《蜀山剑侠传外传》 正文 第一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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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回

举酒酌流光良夜难逢清游如绘

对枰泊野渡神鞭御寇群丑伏诛

这是颖水初秋之夜,夏泛水涨之际,河水已快平岸。两岸垂柳毵毵,碧云满地,大半轮华月高耀天心。因是月夜,岸上沙明如雪。当地除却岸旁大片沙土,余者都是田亩。嵩洛一带,民风淳厚俭朴,附近农民早已入睡,到处静荡荡的。只有树荫残蝉偶然曳声,由月光之下飞往别枝;深草里面虫声卿卿,起伏如潮。萤火三五,明灭其间,衬得河上夜月十分清趣。

这一带本是离偃师东门二十余里的一处野渡,平常无什舟船停泊,又当夜静无人之际,河面上水宽浪急。忽有一只小舟,长仅丈余,上坐两少年和一掌舵幼童,由上流头顺水游来。两少年一高一矮,丰神均颇英秀。幼童年约十二三,却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人甚英俊,穿着清华,举止也颇安详,一望而知是个世家子弟。独人儿一手掌舵,临风而立。身旁放着双桨一篙,好似还未用过,一点水渍皆无。那船看去虽小,清洁异常。两少年对坐中舱,正下围棋。棋桌旁边放着酒菜,各自手拈棋子,不时举杯对饮。拣些酒菜,连酒递与幼童,令同饮食。偶然也回顾说笑,问答几句,神态亲密,好似幼童尊长,却又不拘形迹。幼童独立船后,一面对答,一面饮食,辞色甚恭。那么洪大的急流,船又顺流而下,本应极快,不知怎的,船行甚慢。月夜泛舟,对抨畅饮,看去颇有豪情高致。两少年谈吐说笑,均极随便,带着几分滑稽,外人决看不出这长幼三人是什路道。

隔了一会,内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笑道:“日前途中所遇那一双夫妇,真个我辈中人,可惜匆匆一见,被贼秃一打岔,便自分手。似此人中龙凤,尘海茫茫,不知可能再遇么?”身高的少年答道:“白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听年前一真大师之言,好似良缘天定,日内就要应验。你想再见的,恐不止这一双夫妇吧?”姓白的答道:“朱老弟说话老是讨厌。我已看出这兄妹三人均是异人奇土,他们行踪飘忽,令人莫测。你虽一句戏言,事出无心,如被暗中走来听去,岂不叫人轻视?”姓朱的笑道:“听你口气,足见我说得不差,否则哪有如此矛盾?你方才之言,仿佛前日一别,从此天涯,后会难期,怎又怕人家暗中走来听去?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休看你平日说得那么凶,一旦夙绿遇合,便愿作鸳鸯不羡仙了。凭良心说,你见了那样天人,一毫凡心也未动么?”

姓白的还未及答,幼童接口道:“本师叔,我师父只是爱才,决无他意。”姓朱的把俊眼一瞪,笑道:“岳受,你知道什么?以为你这句话,可讨你师父的好,可知适得其反么?一旦良缘成就,想起你今日之言,不好意思,他再疼你才怪。”岳爱笑道:“不问如何,我师父也不会怪我。”姓白的笑道:“徒儿你不知道,你朱师叔专门讨厌。自来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他说去,不要理睬,他自觉无趣,便无话说了。”姓朱的笑道:“白矮兄不要假撇清,我如不是内子命薄,未嫁而死,眷言情好,怆恻平生,由此看破世情,有了山林之志。如在未遇内子以前,遇见这等美若天人,文武全才绝代佳人,也未必便会放过。”

话未说完,忽听远远马嘶之声。岳受忙喊:“师父快听,这马嘶之声不似寻常,也许前日所遇凌侠女,是她寻来呢。”姓白的答道:“你倒想得好,哪有此事?”姓朱的笑道:“可见我说得不差,连你徒弟惧都代你留心,你还赖呢。”话未说完,忽又听岳委急喊:“师父,树后有人。”姓朱的面正对岸,船又无篷,接口笑答:“小猴儿只管掌舵,不用你管。”说时迟,那时快,船本顺流而下,这时正走到一丛大树前面,傍岸而行,就在这三人问答之间,忽听飕飕飕接连好几响,由一株大树后飞出好几点寒星。同时姓朱的手正拿着几枚棋子,随手一扬,便回敬过去。只听铮铮铮又是好几声过处,火星飞溅中,敌人暗器全被打落。姓白的方说:“小朱真爱糟蹋东西。你把我徒儿这副棋子打残,却要赔呢。”随听岸上有两三人同声大喝:“白谷逸、朱梅两个鼠辈,少发狂言。这三缥一箭,乃是我弟兄三人的信号,并非真要伤人。有本领的,上岸纳命,莫非还要请我们上船不成?”说时,那马蹄飞驰之声已由远而近,顺着右岸田垅坡阳之间急驶而来。

原来舟中少年乃嵩洛间两个有名大侠:矮的一个名叫白谷逸,高的一个名叫朱梅,本是总角至交。近数年来,因朱梅聘妻未嫁而亡,双方情爱甚厚,由此看破世情,意欲寻师学道。白谷逸与之志同道合,同隐嵩山绝顶少室峰上,人称“嵩山二友”。操舟小童岳霆,乃汤阴世族,幼丧父母,也是从小好武,身具神力,人又聪明灵秀。虽未成年,仗着乃兄岳裕精明强干,性又孝友,见兄弟虽然年幼,结客挥金,任侠仗义,不以金钱为重,人却毫不荒唐,彬彬儒雅,所交不是高人,便是名土,料定将来必有成就,不特从不禁止,并还多备金银予取予求,任其随意花用。去年,岳受闻说嵩山二友白朱双侠木特内外功均臻绝顶,更精剑术,亲往寻访,九次才遇,费了不少心思,终以至诚坚毅,拜在白谷逸的门下。此时嵩山二友已近中年,刚把剑术学成,尚还无什法力。二人天性滑稽,又喜济贫。岳受拜师以后,决计相随入山,归告兄长,再三哭求。岳裕苦劝不听,终不放心,亲身往见二位异人,一谈之下,大为敬服。如非家有妻儿,二人又固执不收,几乎弟兄二人一同拜师。回去便取了不少金银,专供兄弟侍奉师长,并作济贫之用。岳受偶然也回家来探望兄长。那船乃是岳家定制。白朱二侠本领既高,性又疾恶,所树强敌甚多。

岸上三人和另外两同党,均是关中大盗。因有一人为二侠所败,费了三年苦功,炼成两件兵刃暗器,约了弟兄同党,同来报仇。惟恐难胜,又把四川青城山金鞭崖旁门剑仙麻冠道人司太虚展转托人请来相助,尚还未到。这日黄昏,无意中闻得仇人月夜泛舟,勾动怒火,忍耐不住,夜饭后商议停当,由颖水下游沿岸寻来。为首的是弟兄三人冯泰、冯康、冯强,号称关中三虎。另外两盗党是鬼书生张湘臣、神枪小韩信谢浔。共是五人。内中只冯康吃过朱梅苦头,下余均未见过嵩山二友,自恃各有看家本领,不知对头近来学会飞剑。又自恃是麻冠道人司太虚的记名弟子,新近学会几样邪法和十三枝飞雷神枪,越发气壮,目中无人。冯氏弟兄虽见大援未来,敌人名望高大,不是好惹,因谢、张二贼直吹大气,又是司太虚门人,带有十二枝神枪,再三力主。冯康想起昔年惨败受辱之事,勾动怒火,便同了来。一见二侠船到,冯康首先把新炼暗器三镖夹一弩由树后先放冷箭发将出去。不料仇人声色未动,只用几枚棋子便全打落,暗器反撞回来,人还差一点被那铁棋手所伤,不禁又惊又怒。

冯强年轻气盛,过信谢浔之言,因闻人言白、朱二侠均精水性,那船又小,动手不便,正在叫阵。白谷逸刚笑骂得一声:“无知鼠贼。”朱梅低声笑说:“白矮子先不要忙,为你挡横的人来了。”随见一匹白马,上坐一个白衣少女,看去眼熟。月光之下,宛如一团银光,电驰而至,晃眼邻近。众贼党也是该死,明知夜深荒郊野渡,这般时候怎会有此孤身少女单骑飞驰?马又快得出奇,对面舟中强敌还未打发,忽又妄起色心。

内中冯强更是色中饿鬼,见那少女单人独骑,直朝自己这面沿河骑来,不特没有戒心,反觉对方身材挺秀,另具一种美艳丰神。月光之下观看美人,本比白日要强得多,况又穿着那一身冰纨雾縠,和所骑白马从人到马,通体雪也似白,老远看过去,便觉夺目。再一邻近,越发容光照人,美艳如仙。虽然料定不是常人,色欲蒙心之下,仍误以为是江湖卖解女子,或是家居近处略会武功的少女。这等现成便宜,哪里找去?因同党五人均是能手,对头只是三个,还有一个小孩,目光到处,竟舍众人,抢上前去,便想拦住马头调戏:说好,带了上路;稍微倔强,便将人擒住,绑向树上,等到打败仇敌,再行掳走。

冯康深知对头厉害,口虽说着大话,心胆已是微怯。见兄弟舍了仇敌,冒失上前,暗骂:“畜生,这是什么时候,还想玩婆娘?胜了还好,只一挫败,便加倍倒霉。”心中有气,刚喝得一声:“三弟!”说时迟,那时快,冯强与少女人马相隔只有半箭多地,人才纵起,还未落到马前,张湘臣也是色中饿鬼,在旁看出便宜,口喝:“三弟,须要春色平分。”跟踪纵起。二贼一先一后,一跃两三丈,还未到地,冯强突然怒吼,但只吼出了一半,身子一歪,刚往旁倒,少女连人带马已迎头蹿到,一声娇叱,手中马鞭随手一挥,叭的一声,连肩带背打个正着。冯强本往有倒,河在左边,相隔还有一丈多宽的沙滩,吃少女这一鞭,竟将人兜住没有倒下。再就势一抖,冯强便似断线风筝,在地上连摇晃了两下,忽然随鞭而起。吃少女鞭梢连声带起,朝左面甩跌出去,扑通一声,前半身落向水中,只剩一脚挂在河滩矮树根上,未被急流冲去。

张湘臣身在空中,瞥见冯强落地以前,先由小船后舵旁飞来一点寒星,正打中在右边脸上。同时少女马也赶到,相隔还有两三丈,左手一场,并未看清是何暗器,恰值冯强受伤张口怒吼,想似被少女暗器由口中打进,人便歪倒。自知不妙,心中一惊,忙用手中独门兵对铁团扇护住面门,同时身往侧闪,以免身在空中无法收势,被敌人打中五官要害。就这身形微偏之际,冯强已被长鞭兜起,打落水中,少女马头已由身旁对面错过。心还自负手日练就极好轻功,身已凌空,竟能施展这风扬落花,偏燕穿帘的解数,避开正面来势,还可卸去敌人直劲,就势施展独门三十六手铁团扇,反打伤敌。因是天性好色,百忙中已看出冯强前半身落水,任凭急浪冲刷,不见动转,也未出声,分明已遭惨死,仍不舍先前妄念。身往下落,反手一铁扇,待向马股打去,准备打断马腿,生擒少女,快了谁知死星照命,脚才沾地,手中铁扇刚一用力,叭的一声,被少女回手一长鞭横扫过来,由后背扫向前胸,打个正着。觉着前胸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当时奇痛攻心,眼前一黑,一声急叫,待用铁扇招架。少女马鞭也不知何物所制,约有七尺,不算甚长,不知怎的,打在人身,竟比钢铁还坚。这还不说,最厉害的是能刚能柔,好似具有灵性,只一打中,身子便被搭紧缠牢,一任奋力挣扎,休想挣脱。张贼本就痛得彻骨钻心,神志昏迷,惊悸忘魂中,再用手中铁团扇一挡,没有挡开。刚暗道一声:“不好!”也和冯强一样,被少女扬鞭一抖,将人兜起,这一次甩得更高,也更显出少女的惊人神力。竟由右侧相隔河岸两大多的沙地上把人兜起,由人马头上越过,甩向河中。

事也真巧,冯强原是先被岳霎一粒铁莲子打中右脚,负痛怒吼,把嘴一张,正赶少女飞马而来,扬手一梅花针,打中咽喉要害,当时惨死,所以只吼了半声。这时左脚挂在河边矮树桩上,水流太急,本决冲走。张湘臣恰好甩在上面,叭叽一声,矮树立被压折。张贼重创之余,本就难保活命,哪里再禁得起一甩一压,伤痛昏迷中不及闪避,双目又被树枝扎下,痛急怒吼。还想挣起,再一用力,于是连人带断树,一同坠入河中。二贼一个已死,一个重伤残废,本就难于活命,再吃几个浪头一打,立随急流冲去。这原是瞬息间事,共总不过两句话的工夫,二贼相继惨死。

冯康先只觉着兄弟冒失,强敌当前,如何还起色心,无故惹事?后见张贼也跟了去,又见少女月光之下美如天人,也自有些心动。觉着现成便宜,人果真美,难怪动心。念头一转,喊了一声,便未上前。另一面,舟中强敌也已起立发话,以为一个少女,怎禁得住两个能手夹攻?但盼少时全胜,今夜便可快活。就这微一疏神之际,二贼已相继惨死。

冯氏弟兄做梦也未想到二贼死得这么快,少女竟有这么高本领。急怒交加之下,正待上前和少女拼命,忽听哈哈一笑,一条矮小人影已随笑声飞坠,落向面前。冯康知是嵩山二友中的笑方朔矮侠白谷逸。少女马也驰到,立在道旁,按辔旁观,微笑不语,神情颇做,意似贼党不堪一击,故意留与敌人下手神气。冯康心虽愤怒,因嵩山二友威名远震,来时早就有些胆怯,上场还未出手,又折了两个同党。冯强因是平日过于自恃,酒色淘虚,还可说是骤出不意,中人暗算。张湘臣是有名的鬼手书生,不特武功惊人,并还学会一些法术,竟会一件也未用上,便为少女所杀。目前只靠谢浔一人和朱梅交手,再要一败,万无生理。不由锐气大挫,哪里还敢大意。

少女手指白谷逸,正要发话,忽听船上幼童喊道:“师父,这类鼠贼,不值你老人家亲自出手,请留一个给弟子试试新学会的鞭法如何?”跟着,便见一条人影,由小船后纵上岸来,正是掌舵幼童。同时又听朱梅喝道:“小猴儿,只顾跟你师父班门弄斧,这部交给谁呢?”幼童笑答:“朱师叔,我船已系好了。”随说,人早飞落当场。

冯康人最刁狡,深知这男女二敌人无一好惹,见乃兄初会强敌,不知厉害,已朝白谷逸赶去,眼看动手,起了私心。暗忖:“今日形势大糟,最好只守不攻,多挨时候,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盼到谢浔得胜固是极妙,否则先自逃走,等司真人日内赶到,报仇不迟。”忙即拿话朝乃兄暗示,令其设词拖延,只守不攻,相机行事。不料舟中幼童也来为敌,心中有气。哪知岳雯已得高明传授,年纪虽轻,本领高强,如何可以轻视。以为区区幼童,也敢欺人,不由怒从心起,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说未说完,叭叭两声,面前人影一晃,已挨了两个大嘴巴。忙想招架,已经无反,当时顺口流血,满嘴牙齿差不多全被打松,疼得两太阳穴直冒金星,眼里都快流出泪来。连忙纵向一旁,定睛一看,正是白谷逸。

原来白谷逸早听朱梅说过,关西三虎,冯康最强。政军之将,竟敢来此寻仇,料定必有杀手。再听出黑话暗示口气,有心取巧,本就愤恨,又恐爱徒吃亏。见冯泰指手画脚,说之不已,懒得再听,想把岳雯替下。身形微闪,便纵向冯康身前,一正一反,打了两个大嘴巴。身法手法,快得出奇。冯康也是绿林中能手,双手并还持有兵对暗器,竟被打了个满脸双花,昏头转向,奇痛非常。再看敌人,打完之后,仍和没事人一般,笑嘻嘻说道:“你不要忙,把狗嘴里残牙吐了再说,免得咽将下去,梗痛咽喉,不好放屁。”

话未说完,岳雯在旁笑道:“师父常说,弟子不会剑术,本领太差,非遇见这类乏货才许试手。好容易来了几个毛贼,上来先被凌姑姑打死两个,朱师叔又把那一个敌住,只剩两个,留一个给弟子试试手也不肯么?”白谷逸方骂:“小猴儿,那旁不是还有一个么?上来你就用铁莲子打死一贼,剩这两个还和我抢?”

冯泰原是势成骑虎,又听兄弟用黑话暗中警告,更是情虚。再一回顾,船上敌人已将飞剑放起,将谢浔新发的一道黄光敌住,兄弟又受了伤,越发害怕。无如敌人太已强做,上来笑嘻嘻望住自己,毫不理睬,不等说完,只一闪身,便把自己丢下不理,仅凭一双空手,将冯氏三虎中最凶的一个打得顺嘴流血,自己竟被干在那里。马上少女顿辔旁观,见敌人言动神情无不滑稽,笑得花枝乱颤。冯泰越想越觉难堪,再听师徒二人这等问答,不由气往上撞。暗忖:“是福不是祸。关中三虎多年盛名,已然死了一个,尸骨无存,便回去也没脸见人。莫非一个小孩也打不过?谢浔如败,全都难干活命,不如杀他一个,够本再说。”正要上前,岳雯已答得一声:“弟子遵命,莫叫凌姑姑笑我无用,杀个毛贼,也要师父帮忙。”说罢,不等冯泰发动,先就纵将过来。

三虎虽都凶横淫恶,内中大虎冯泰比较粗豪,并还稍顾脸面。一见岳雯空手赶来,虽恨不能一刀劈死,先行解恨,终觉对方年纪太轻,又是空手,厉声怒喝:“小畜生不拿家伙,难道想和大大爷动拳脚么?”岳雯从容笑道:“无知瞎眼狗贼,既然对敌,强存弱亡。莫非遇见山中豺狼,还教它先拔了牙,再等砍头不成?管什拳脚刀枪,如有本领,只管施为,小爷兵刃暗器全身都是,随时可用,说这废活做什?”冯泰也是该死。因见岳雯穿着一身熟罗衫裤,腰间悬着一个锦囊,大才两三寸,微有几处凸起,并不像有什暗器在内。双手空着,右手袖口虽然微挽,因是单衣,月光之下也看不出藏有兵刃。闻言虽然大怒,仍然迟疑,二次怒骂:“小狗少发狂言,既有兵刃暗器,何不先行取出?虽是你自己找死,免人说我以大凌小。否则,用手也行。”话未说完,岳雯冷笑道:“狗强盗,我师父规矩,对敌时照例让人一步。要我先取兵器,这是你说的,做了怨鬼,不能怪我。”随喊:“师父,这狗强盗找死,要徒儿先动手呢。”白谷逸回头喝道:“想打就打,谁来管你?”

冯泰早就怒火上攻,闻言刚把手中厚背雁翎刀一摆,还想喝骂几句,再行砍下。猛听锵的一声,敌人手扬处,两点寒星已由袖口飞出,迎面射来。仓促之中,还未及看清是何兵刃,因其寒光耀目,来势特快,觉出厉害。百忙中只觉敌人兵器二龙吐须也似,仿佛甚细。意欲闪身一刀,凭着刀沉力猛,将其斩断,或是磕飞。不料刀架上去,铮铮两声,竟被裹住。这才看出敌人的奇怪兵器:前段形如两根三尺来长,细才如指,上有密鳞倒刺的怪蛇,蛇头亮若银电,寒光射目,后梢藏在袖口以内,先前竞未看出。长蛇出洞,来势绝快,并且逢硬即转,手中钢刀竟被缠紧。虽觉厉害,不是寻常,仍妄以为对方是个幼童,决敌不住自己的猛力。又因敌人兵刃后段深藏袖内,心料必是纯钢精制,中有机簧,绑在手腕之上,一发即出。只不知先前隔着一层单衣怎看不出。一见缠紧,自恃力大,忙往回夺,想把敌人手腕就势扯断,谁知上了大当。他这里刚一用劲,敌人先似力气大弱,随同往前带走了好几步。冯泰还自暗喜,忙用刀一绞,就势朝前扎去,谁知用力虽大,那两条蛇形短鞭仍缠刀上,并未绞动,对方神力竟在自己之上。心方一惊,眼前寒光乱闪,乘着他二次情急夺刀这势,那双头蛇形短鞭忽然自行解开,一上一下,迎面点到,来势比前更快,又是骤出不意。如若用刀前砍,敌人就被杀死,自己也是不保,落个两败俱伤。当时手忙脚乱,忙即往后纵退时,敌人左手一扬,又是三点寒光连珠打到。连忙横刀去挡,缓得一缓,噗哧两声,一条人影已扑到面前,胸前先被蛇头上两点寒星透胸而入。那三粒连珠铁莲子打得更巧:一粒把右手掌骨打断,负痛丢刀;另两粒一中左眼,一中山根。都是同时打进,头上两粒并还深嵌入脑,便是铁人也难活命,冯泰当时惨死。

冯康先听仇敌那等说法,用舌一舐,果然满口腥咸,牙齿断了两枚,连忙吐出。又见男女二仇敌一个神奇滑稽,尽情嘲骂;一个好似笑得肚痛,手指幼童夸好。匆促问也未看出别的。敌人动作如飞,一别三年,本领更高,除却全胜,万无逃生之望。那旁朱、谢二人各放飞剑对敌,谢浔已有相形见绌之势,大出意料。失望之余,也自横心,愤急骂道:“矮鬼无须猖狂,是好的,三日之后,嵩山少室绝顶分个高下存亡如何?”白谷逸哈哈笑道:“放屁!你们伎俩,我已见过。上次便为这类话放你逃生,一去三年,不知害了多少人和良家妇女。今天不过约了一个略会邪法剑术的无知妖孽,便敢耀武扬威。真有靠山,自会代你报仇。你是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想要借此逃生,简直做梦。再说,你们关西三虎无恶不作,二虎已死,剩你一只少牙没毛的残废回去,我替你也不好意思。还是定一定神,由我那位朱老弟,先把你约来的帮手除去,再打发你往阎老五那里报道,省得死不甘心。你说好么?”随喊:“朱老弟,这类旁门余孽,老逗他玩做什?趁着良月未坠,夜景清丽,还可下完那半局残棋,并请凌侠女泛舟夜游,探询凌兄梁孟仙踪,不是好么?”

话未说完,冯康便是泥人,也有土性,越想越难过,心中恨极。暗忖:“仇人竟会飞剑,实出意外,今夜不胜必死。这矮贼虽然厉害,未见飞剑出手,也许还未学会。我用三年苦功所炼暗器,也还未用,与其等死,何如试它一试,索性连那贱婢一齐暗算,报仇再说。”心正寻思,微闻少女说道:“狗贼无耻,以为司太虚这贼道日内便可赶来相助,不知日前途遇韩仙子,几乎把命送掉,还丢了两件法宝,才得免死。此贼靠得住么?想借此一溜了事,做梦。白兄的话一点不差,难得今夜三贼都来,正好一网打尽,免得又去害人。”冯康只当少女自言自语,也未听真,一心拼命。瞥见大虎已为岳雯所杀,越发怒火上攻。

冯康所炼暗器,除却三镖夹一箭外,另有一种独门秘制的暗器,名为五毒蜈蚣钩。不用时附在身上,看去宛如寸许来长钢片所制蜈蚣形的鳞片。用时只消暗中一按机簧,再将双臂一振,立似一窝蜂,由所着密扣紧身之上纷飞而出,朝敌人飞扑过去。这类暗器形如鳞片,看去不大,为数甚多,前胸一排伪装的密扣和后心五十九朵桃花更是厉害,一经施为,齐朝敌人猛扑,方圆五丈均在笼罩之下,无论大小,均具奇毒。到了人身,蜈蚣脚上倒须钩刺立时由分而合,抓紧人的皮肉。只一见血,多好武功的人,也活不满三个时辰。头脸五官如被打中,固是必死;便是内外功极好的人,吃那后心五十九朵形似桃花和那数十个纽绊打中,上面钢针毒钩立时舒展开来,有的细如牛毛,有的形如刀片,随着机簧自行转动,多好气功,也被破去。又是一蓬接一蓬,为数不下千百,方圆好几丈全在死圈之内。对敌之际猛然发难,端的防不胜防,厉害无比,如非嵩山二友威名大大,冯康又是惊弓之鸟,一开头先挫了锐气,跟着同党相继伤亡,心胆已寒,如对旁人,有此利器,早就发难了。这时因是死中求活,把平日卑怯顾忌,欺软怕硬,专一取巧的心理一扫而光,不特打算冷不防将白谷逸杀死,并还妄想连那姓凌的少女也一起暗算。

主意打定,故意喝道:“矮鬼,休要发狂,我手中兵刃暗器还未用过呢,也该叫你知道二太爷的厉害。”说罢,刚把手中纯钢蛾眉刺一扬,猛想起:“这两个敌人均极厉害,即便被暗器打中,当时不死,只要被迫上,仍难活命,先前也曾想到,如何遗忘?”无奈话己出口,只得硬着头皮,纵身上前,假装动手,右手钢刺朝上一晃,就势丢掉,左手所持弩筒,把胸前机簧拉开。紧跟着,双臂前胸一齐振动,再朝身后一拉,前面数十条形似蜈蚣,中藏毒钩的暗器,立似暴雨一般,朝敌人飞扑过去。同时身后五十九朵桃花也朝少女连人带马迎头飞射。这时少女和白谷逸相隔不过两丈远近。冯康早已看准地势,借着发话,闪向二人中间,冷不防突然发难。月光之下,只见大蓬寒光,正朝二人当头罩下。猛听一声怪笑,那两蓬寒光已离男女二人头脸不过二尺光景。突有一股疾风,由少女身旁古树后飞出,只听呼的一声,忽然反扑回来。

冯康因恐白谷逸内外功均臻绝顶,即使打中,被他一爪抓上,也难活命,更恐敌人和方才一样突然发难,不敢挨近。一见数十百条暗器已朝敌人当头罩下,对方似未觉察,心中暗喜。惟恐还攻,忙往回纵。忽听脑后风生,回头一看,二三百片寒光花影不知怎的,忽又反扑过来,已快临头,不禁吓得忘魂皆冒。知道所炼蜈蚣钩和五毒桃花刺中上一下,便难活命。先前恨极敌人,惟恐一发不中,差不多全数发了出去,眼看成功,不料害人不成,反害自身。这暗器奇毒无比,中上之后又痛又痒,又酸又胀,宛如百虫钻心,在骨髓里乱抓乱咬,直到痛死为止。当时心胆皆寒,忙把身子扑地,就地一滚,想要躲过。谁知所有暗器竟似有了知觉,随同下落,从头到脚,一齐布满,晃眼便觉痛苦难禁,忍不住悲声惨号起来。

另一旁,朱梅手指一道白光,也将谢浔所发黄光斩断。谢浔见势不佳,扬手又是一片灰白色的遁光。待要腾空而起,忽听另一少年喝道:“这厮决逃不脱,雪妹放心。”同时便有一股罡气迎面扑来,遁光立被挡退。谢浔不禁大惊,抬头一看,面前飞来一个美少年和一美妇。暗道:“不好!”未及抵御,一道白光又由下面电射而上。谢浔刚喊:“诸位饶命,我有话说。”那白光已经飞近。谢浔惊惧忘魂中,把头一低,剑光齐口一绕,由口起,先把大半个人头斩断。紧跟着环身一绞,连头腰斩成了三段,落向河中。白谷逸收回飞剑,笑道:“这厮卖弄口舌,喜说大话,死前还把舌头割去,岂非报应?”

**回顾冯康,身上满附蜈蚣形鳞片,疼得满地打滚,声如猪嗥。笑道:“此贼虽然恶贯满盈,且给他一个痛快,省得听这猪嗥讨厌。”随手一指,一线金光飞将过去,朝头上闪了一下,便自了账。

少年男女便同飞降,姓凌的少女也便下马走来。岳雯忙上前去,分别拜见。

这先后来的三人,均是剑侠一流。两少年夫妇,一名凌浑,一名玉龙女崔五姑。骑马少女,乃是凌浑之妹凌雪鸿。日前曾与白、朱二侠在嵩山少室峰下无心相遇,谈得甚为投机。不料有一妖僧与凌浑夫妇为仇,命徒来请,凌氏夫妇因往赴约;雪鸿事前又往左近山中去寻前生师长,未得畅谈。雪鸿当夜原奉师命,来寻白、朱二人。凌氏夫妇因与二人投缘,也想结交,本意去往嵩山相见,无心经过,发现二人与人争斗,看出敌人是江洋大盗,只有一人手发飞剑,与朱梅对敌,雪鸿正在旁观,便同飞降,隐往雪鸿身旁大树之后。

凌浑夫妇早听师父巨山真人说过,本派道法并非玄门正宗,但与别的左道邪教不同。真人初意,本想自作开山祖师,创立教宗。一则,夙孽未尽,尚须另转一劫;二则,门人只有凌氏夫妇,人数太少;三则,所积外功也未圆满,好些难题。凌浑便告奋勇,力言:“弟子愿以虔心毅力,代师父完成善功。”真人笑说:“徒儿果能如此,我转世以前,必将本门心法传授与你,并将所得道书天府秘籍交你夫妇,同往雪山,闭关修炼。等到炼成出世,先去隐迹风尘,行道济世,仗我所传和所炼法宝,足够应用。候得机缘到来,立可开创教宗。事情也许还早,但可免步我的后尘,以致徒劳。虽然本门不禁婚嫁,将来天仙无望,散仙岁月也颇逍遥。我生平只收你夫妻二人为徒,门人无多,由此你便成了开山祖师,我也得以勉修上乘仙业。但此三甲子内,只有你夫妻二人同修,无人相助;你性情又极孤做,落落寡合,容易树敌。稍有疏忽,便要延误仙业,却是大意不得呢。”

凌浑因自己本是湘潭世家,弟兄妹三人,长兄早死。幼妹雪鸿,聪明美秀,十二三岁便有小侠女之称。几次代求师父,收到门下,均未答应。趁着高兴头上,又代请求。真人笑道:“非我不允,此女福缘根骨,尚在我师徒之上,这等美质,求之不得,焉有不允之理?无如她本佛门中人,只因夙世情缘未尽。佛家虽重夙世福慧,但与道有不同,累世元真固是极好,便本身已经婚缘,只要参得上乘真谛,当时仍可成道。她那丈夫,和她已是七世爱侣,早在她前转世,又是为她而死。佛家最重因果,必须完成这段姻缘。她那前师,乃是一位前辈神尼,佛法甚高,不久便要遇合。如拜在我的门下,反倒误她道业。”凌浑闻言,只得罢了。

果然第二年,雪鸿骑马出游,被前世恩师——川边倚天崖龙象庵神尼芬陀度到门下。初意师父怜爱,可以披剃。不料芬陀大师对她虽极钟爱,但不令更换僧装,和师妹花无邪一样,只算是个记名弟子。后经再三苦求,大师方以佛法恢复她的前生灵智,告以前因。并说:“你不特情缘今生难断,并还有许多杀业未了,将来均须应过,无法避免。为此我只传你防身御敌之法和你前生所留飞剑,以备在外行道之用。你那丈夫和你累世情侣,并还均是佛道两门弟子。无如夙孽太重,每次都为一事延误,不会如愿。当他未次为你遭劫兵解,未死以前,抱头痛哭说:‘以前诸生,都因生得英俊美艳,一个美男,一个美女,由第一世起,便一见倾心。情缘纠结,不能分解,结果两误,受尽离合悲欢,艰难危害。好容易今生你我同在散仙门下,师恩深厚,许我二人将所奉使命办完,结为夫妇,有了指望,心方狂喜,不料中途忽生波折,为妖人所暗算。你虽坚执同殉。但恩师使命未完,须你继续守护,以免功亏一赏,我更不舍你随我同死。我已受够,转世之后,因你不喜矮子,我必变为又丑又矮的形貌,使你一见,心生厌恶。等到重返师门,悟彻前因,那时双方已均成道,决不致再有夫妻之念。由此结为同道至交,彼此成就,岂不是好?’

“你和他本就情爱深厚,你一闻此言,悲痛万分,接口哭说:‘我蒙你痴爱七世,都因我向道心坚,自私念重,不是百计推搪规避,便是波折横生。中间你为助我脱难,不知受了多少危害。直到今生,我方为你深情热爱所感,决计相从;不似以前那样,尽管情深爱重,一谈婚嫁,我便顾虑。今见你七世身受如此惨痛,无非由我而起。早知今日,还不如早称你的心愿,免你死有遗恨。实对你说,我除胆小顾虑而外,早已心许。不久我向师复命,定必自杀。到下一世,无论你变得多么丑怪,也必报你恩情,使你如愿。即便多受辛苦艰难,延误功行,多转一劫,也非所计。不过,我再前世恩师,今生苦访数十年,始终不曾寻到。万一再世相遇,重返师门,此约虽是必践,但只嫁你半甲子,和你共度完了人世夫妻最幸福的年份,我必削发出家,到时却休拦我。’

“他虽坚拒,但是深情流露越甚,直到断气,尚抱紧你不放。因中邪毒大重,本来这段情缘便难解脱,如非夙根深厚,早已堕入迷途。即此已是万分难得,何况心许在先,有此夙约,更非践过不可。如你与之相见,重圆旧梦,今生决难成道,必须再转一劫。除非你肯负心背盟,当时便可免去好些艰险危难,成道也快。但是此人因为前几生对你痴爱大切,未能如愿,今生因想断念,又把形貌变得十分矮丑,性情更是偏激古怪。你如嫁他,不特变化他的气质,并可助他抵御强敌,把许多凶险危难度过,转祸为福。你意如何?”

雪鸿这次转世,前生之事已全遗忘。只平日无事之时,老觉心中有一最亲最厚的人,不知人在何处,偏生想他不起,追忆童时伴侣,又无此人,本就奇怪。及经佛法指点,悟彻前因,想起这历劫七生的爱侣和几次生离死别的情况,本就悲从中来,大师便不这等说法,也恨不能当时把人寻到,抱头痛哭一场,略解前世悲思之苦。又知佛法最重因果,背盟不特负心,万一为了一念自私,虽得兔去一次兵解,但他偏激过甚,树敌又多,难免由此堕入歧途,或为仇敌所害。不论相隔多少年,仍须了这一场公案,纵能避免再嫁,对方一日不成道,任是多高功行,也不能算完结。再如罪恶大多,度化更费心力。继一想,休说背盟负心,就这样盘算利害,也是对他不起。忙向大师跪下,哭告道:“弟子现时醒悟,想起前情,悲痛万分,便拼百死,也无负心违约之理。只是罪孽深重,道浅力薄,前途艰危。只望恩师大发慈悲,多传授一点防身法术。静候转劫之后,再返师门,静参上乘佛法,以求正果。”话未说完,便忍不住,伏在大师怀中痛哭起来。

大师对于雪鸿,本最钟爱,手抚她的秀发,微笑道:“徒儿心地果然光明纯厚。你不负人,人也决不负你。此后你二人结为夫妇,你虽多转一劫,彼此均有大益。不过他已仙缘遇合,正习飞剑,还未到相见时期。可自用功,到时自会命你前往。”雪鸿一知丈夫转世,恨不得当时便寻了去。无如大师佛法高深,神仪内莹,宝相外宣,自具一种庄严气象。”只管万分敬爱亲热,有如爱女之对慈母,不知怎的,不敢分毫琐读。见话已完,不敢再问,只得退了出来,照旧用功。经此一来,道心便乱了一些。暗忖:“事已定局,反正二三十年尘世夫妻,终于兵解,不能避免。不知他光景如何?如和我前些日一样,不记前生之事,还好一些;如其夙因未昧,以他那等痴情热爱,多年未见,定必百计寻访,这相思之苦,如何禁受?偏又不敢冒读大师尊严,每一想起,心便难受,几次想要觑便请问,均为大师庄严气概所慑,没敢开口。大师也从未再提。

这日做完功课,独立对面双杉坪上,正在练剑为戏,忽见两道遁光在前飞驰,另外两道青气如长虹经天,在后追逐,先未打算多事。因内中一道遁光本是并肩同飞,忽然折转,朝自己这面飞来,同时后追两道青气也已临近,同朝前头一道追去,中途离开同伴飞来的一道已经下降,便指飞剑上前拦阻,喝问何意。来人遁光一闪忽隐,面前却现出一个美貌道姑,未等开口,便先躬身说道:“姊姊助我,事完再说详情如何?”雪鸿见道姑所驾遁光,看不出是何来路。这道姑年约二十来岁,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玉貌花容,皓齿嫣然,明艳绝伦,神情又极和善。由不得一见心喜,当时减了敌意,还礼笑问:“道友,你那敌人只追你同伴,并未追你。这里是双杉坪,对面是倚天崖龙象庵,乃家师清修之所,一向无人敢于在此生事。有话明言,只要不叫我违背师规,均可勉效微力。”说时,因见道姑仍是满脸忧疑之容,不禁生怜。正恐所答的话使其失望,道姑已慨然答道:“来前三日,我蒙一前辈神尼点化,已知道友为人来历。别的无暇细谈,我也决不累你。令师已往嵩山访友,离庵他去,别的无所奉求,只请容我在宝庵中待上半日,便可免去仇敌纠缠。不知可否?”雪鸿屡生修为,前生法力灵智已多半恢复。自信师父多年威名,决无一人敢来侵犯,况是登门骚扰。越看道姑越投缘,笑答:“你我虽是初见,看你为人,决不至于累我。只是家师并未远出,尚须禀告,我也必为先容。道友便有难题,只要不为恶犯规,定当效劳,如何?”道姑大喜谢诺,同往庵中飞去。

雪鸿见她行时不住留神朝左右身后回顾,面有忿急之容。正想见过师父,如允所请,再行盘问来历姓名,人也飞入庵内。刚到殿前,花无邪正由内走出,见面笑问:“师父已往嵩山访看优昙大师。你在对面坪上练剑,可曾见师父飞过?这位何人?”三人原是边说边走,雪鸿一听,果如道姑所言,师父已离庵他去。心方奇怪,人已走进殿门,猛瞥见金光一闪,忽听“哇”的一声怪叫,两条蓝影正由道姑身后飞起,破空逃去。同时一片金光祥霞,也由大殿内师父平日打坐的蒲团上突然涌现,中现一只亩许大的金手,带着霹雳风火之声,朝那两条蓝影追去。双方势子都是比电还快,转眼相继投入高空冻云层中,一闪不见。雪鸿见是师父大旃檀佛法中的大金刚须弥神掌,照此情势,道姑必非恶人,越发生出好感,先前疑虑一时全消。

延往禅堂一谈,才知道装少女姓韩,父亲是大溟真人韩霄,乃东海落星礁旁门散仙中老前辈。所生子女甚多,全家老少二十余人,均擅邪法。少女出生不久,乃母便遭兵解。因是未生幼女,生得十分美艳灵秀,根骨又是极佳,韩霄对她最为钟爱。暗忖:“左道旁门多无善果。只因僻居东极边界,以前仗着岛上风景灵秀,到处长满瑶草琪花,灵药珍果,散仙岁月逍遥自在。子女婚嫁均是互相爱好的同道中人,平日管束又严。除大荒山无终岭同门师兄枯竹老人和南星原师姊卢妪而外,休说远适中土,便这以上两处虽然同在东极辽海,但是中隔十万里流沙落涤,程途大远。而这两位师兄姊法力甚高,脾气十分古怪,加以同门先进,门下无什弟子,常说:‘本门法力虽兼诸家之长,终是旁门外道。像我二人这等独自勤修,连门人都不收一个,每隔数十年,并还神游中土,化身济世,到了最末一次天劫,是否能够避免,尚不可知。你夫妻生有那么多子女,门徒又众,一任教规多严,也不免于生事。依我二人看法,休说道家千三百年一次的未劫你躲不过,只恐四九天劫也难避免,随着因缘时会而来的灾害更是难防。你如不听良言,将子女门人法宝收回,仍旧传以本门心法,早晚遭劫,还有灭门之祸。’语多难堪,而且每见面必要教训一顿,实在气愤,逐渐断了来往。满拟照此下去,决可无事。即便天劫将降,凭自己的法力和岛上阵法抵御,也能免难。起初不曾在意。及至爱妻偶因钓鳌矶采药,妄恃法力,强夺正教门人新采得的芝实,因而成仇,互相报复,遭了兵解之后,自己又接师兄警告,说四九天劫将临,令我准备,以免形神皆灭,方始心惊。因未注明时日,连费好些心思,只算出年数甚近,别的俱算不出。连向师兄姊通诚求告,均无回音。不敢怠慢,每日修炼,无暇管束。这班门人子女,本就喜与海外各岛妖邪为伍,近年更乘机勾结,去往中土为恶,屡戒不听,阳奉阴违。先还按规重责,无如天生恶根,习与性成。虽为此事清理过一次门户,但是子女多是亲生,杀既不忍,逐出之后恐更变本加厉,为恶更多,弄巧还把强敌引上门来。”料知枯竹老人说他运数将终之言已验,事已无可救药。自己或可提前兵解,早晚全数灭亡。既恐爱女玉石俱焚,与之同尽;又恐染上兄嫂恶习,堕入歧途。

仔细盘算了几日,特将女儿送往离岛七百里小东溟山神仙洞,拜在女散仙野云仙子申无妄门下,加以重托,禁与兄嫂子侄来往。又过些年,韩霄竟仗枯竹老人预示仙机,在天劫将临以前,将所有门人子女假托闭关,全行遣散。又把平生所炼三百数十件至宝奇珍,一半分与子女,一半埋藏海中,准备先期兵解。深知爱女天性孝友,恐其赶来,遭了波及,本不想使之知道。不料韩女甚得师长怜爱,此十余年中功力大进。因那散仙不禁婚嫁,并说她情缘未断,将来非嫁人不能超劫成道。这时刚刚遇合,也是一位成名的散仙,姓乙名休,本是独身,相貌十分英俊雄伟,人更豪爽诚厚。偶游东极大荒,往访枯竹老人未遇,归途偶过小东溟,与韩女相遇,不知怎的,一见倾心。二人虽然相识不久,双方已有极深的情爱。这未来爱婿甚是多情,为了韩女,特由中土移居小东溟附近,以便日常相见。

这一双情侣偶往海边游玩,无意中杀死三条修炼数千年,不知伤害多少水族的恶鲛,救了一群人鱼。人鱼将其引往水中鲛窟一看,那特制的水牢内囚禁着许多奇形怪状,深海所产的鱼介,内中还有一大一小两只金蛛。依了乙休,这类多是水中精怪,意欲同时除去。韩女天真,见那许多深通灵性的鱼介,有的向其叩头悲啸,声如儿啼;有的竟吐人言,哀鸣求救。不由动了恻隐,固执不允。说:“这类东西虽然凶恶,均有灵性,况有救命之恩。我们不来,未一条毒鲛伤重未死,已然逃回,口喷毒气,要杀它们泄愤,到晚一步,一个也难活命。一个异类修成这样,颇非容易。好在师传禁制之法一经施为,如影随形,不论相隔多远,只一违背我的心意,立时周身发火,自焚而死。莫如试它一下。”乙休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应诺。

后来仅少数几条毒蛇海怪犯禁,为神火所杀,形神皆灭。下余本无二志,经此一来,越发害怕。那两只最凶毒的金蛛,韩女喜它们灵慧,意欲驯养,已用法宝收去。

韩女因多年未回,曾令所收水族往探父兄家人动静,去的两个均是修炼多年,变化通灵,并还能通人语的海怪。到时正值韩霄遣散众人之际,隐身窥探,得知底细,立时归报。韩女一听大惊,连师父、情人也未告知,便即赶回。韩霄兵解,本由外人下手,惟恐爱女情急误会,只一出场相助,立败大事,并且时机已迫,挽救更难,心正愁急,爱女忽与对头相继飞到,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方觉非糟不可。谁知对头法力高强,竟知他的心意,到了洞外,便先叫破。初意只想告诫一场,也不和他对敌,挨到时候,任其遭劫,各自走去。韩女见父受辱,大怒出门。敌人忽然改了态度,笑说:“你虽左道中人,平日无什恶迹,只不该收这许多心性恶劣的门人。子女本赋恶根,再受这班人的引诱,连带为恶,无形中代你造了恶孽。你见天劫将临,好好求我助你兵解,并非不能。你偏暗用诡计,欺我门人。又恐我不受激,乘我不在,把我小昆仑灵景毁去好些。留书约我,今日来此,一决胜负。我看透你的诡计,应约而来,本意稍给你吃点苦头,以示惩罚,挨到你劫难将临,各自走去,使你身受惨报。也许你为恶由于无心,生此孝女,不但至性纯厚,并有别的因果。现看在你女儿份上,赐你兵解,并还不用飞剑杀你,免你元神受伤。虽有几个时辰苦痛,决不至于误事,并可为你减少罪孽,你父女也可借此诀别。你意如何?”

韩霄忙即喝住爱女,下拜称谢。未及开口,对头原是前辈散仙中一位奇人,随说将手一指,面前金光一闪,前额上已钉着一把长约两寸的金刀,跟着一片明霞闪过,人便无踪。隐闻遥空中喝道:“今日大大便宜了你。少时你父女二人把话说完,或见劫难将临,有什警兆,可朝空下拜,念着我合沙道长的名号,伸手朝刀头上连弹三下,由你爱女将刀拔去,当时兵解。此宝自会飞回,无须管它。由你女儿料理身后便了。”韩氏父女想不到因祸得福,抱头痛哭了一场。

韩霄本来钟爱幼女,经此一来,自更怜爱,深悔不该把那一半法宝分与其他子女。便对乃女垂泪说道:“你那兄嫂俱都非人,将来必遭惨报。日前不合舐犊情深,把我平生法宝分赐了他们一半。给你留了几件,已另托人转交。下余我均分别深藏两处海底山腹之内,虽经行法封禁,他们早晚必要生心,设法偷盗,得去定必助长凶焰,为恶更甚。乘我尚在,同往取来,一齐赐你,以免你们日后生出事来。事应缜秘,千万不可泄漏,以免异日群起与你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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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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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回

苦忆心盟宝马如龙寻旧侣

突飞神掌佛光满地遁元凶

韩女见老父自从前额钉上一把金刀之后,浑身抖颤,痛苦万分。但一拔去,彼此远隔人天,相逢无日。心中万分悲痛,哪里还想要什么法宝。再三哭诉:“爹爹如能忍痛,使父女多聚片时固好;否则请照仙示,先行兵解,以免万一延误,使人提心吊胆。”韩霄先还好言劝解,后见爱女不听,竟厉声喝骂说:“所藏多是数百年来费尽心血收罗积存的前古奇珍,因恐落在不孝儿女手内,拿去为恶,全数赐你,如何违命?”韩女见老父忍痛发怒,声音都颤,只得勉强应诺,随同开禁取宝。等到事完,人已不支。韩女又再三哭求,方才诀别,如言行事,金刀刚一飞起,人便尸解倒地。

韩女见父亲元神含笑飞走,毫未受伤,悲喜交集之下,正在痛哭。乙休突然现身说:“方才那位仙长,是我二师叔合沙道长。还有一位三师叔,乃终南三煞之师铁鼓仙人周萌。岳父如何可去惹他?差一点没误了大事。当你和他动手时,我因事太难处,未敢现身。深知此老性情,不会伤你。正在暗中向他求告,他便开口饶了岳父。”将我和同来师弟一同唤走,途中严命我事前不许与岳父相见。等助你埋好遗体,立即回山。并赐一无字柬帖,到时自有应验。又说你兄嫂无一善良,只与相近,必受其害。令我转告,千万留意。另外托我一事,关系他门人未来成败,与你无干。我仍隐形赶回,你父女刚将藏珍取出,来到此地,岳父也已兵解。你那兄嫂只一得信,定必赶来,我们快些葬完岳父走吧。”韩女本来还想把当日之事向兄嫂侄儿劝告,乙休力阻,葬完乃父,便同回山。

果然,韩氏弟兄不久回岛探看,发现父亲死后遗书,对下余一半前古奇珍,不提一字。只说:幼女至孝,现已拜师,将来必能成就。你们道路不对;不许来往,以免延误她的修为。深知乃父最爱幼妹,全都生疑,各往仙人洞寻韩女探询。事有凑巧,头两次前往,均值韩女奉命他出。遇见乙休,双方言语失和,动起手来。神仙洞主女仙申无妄乃申无咎之姊,法力行辈均高,向不容人侵扰。韩氏弟兄第一次为乙休所败,受伤尚轻。第二次连主人也被惊动,大败而归,受创甚重,仇恨越深。

韩女回岛得信,好意寻往慰问,不料诸韩不由分说,群起夹攻,立逼献出藏珍。韩女本来奉有父命,不等道成奉命下山,不许向任何人泄漏。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取用,众寡不支。又因事前立有恶誓,不伤诸韩,不肯轻下杀手。眼看危急,乙休忽同至友赤杖仙童阮纠赶到,大败诸韩,将其救走。如非韩女力阻,伤亡必不能免。由此仇怨越结越深。诸韩知非二人之敌,到处约人相助。韩女始终不肯为敌。因觉诸韩大无骨肉之情,心中悲愤。自奉师命与乙休成婚,随同下山行道,见人只说姓韩,真名已隐,同道中人均称她为韩仙子。

新近因为丈夫与一同门师弟结怨,意欲化解,往寻一人,途遇一前辈隐名神尼,将其唤住,指示玄机。所寻的人也未找到,因知事无大害,也就放心。归途忽与二兄韩于鸿相遇。此人在诸韩中,人最阴柔险诈。每次动手,均不出场,暗中主谋。每见乃妹,总是满脸笑容,不露丝毫敌意。韩仙子知他诡诈,无奈双方从来不曾破脸,加以骨肉之亲,虽恨诸韩无义,仍想感悟。如非事前神尼指点,几乎受了暗算。这次明知又是阴谋,无如韩于鸿再三苦求分辩,说众兄嫂子侄现为强敌所败,非她不救,务请前往一看。不便坚拒,只得随往,打算相机行事。走不多远,韩于鸿便露马脚。韩仙子自然有气,向其责问。不料乃兄突然变脸,冷不防用一件法宝将韩仙子元神禁住。正要强迫同行,忽遇铁鼓仙人门下朱缺、商祝(事见《青城十九侠》),因与乙休同门,仗义出手。韩于鸿虽然大败,仍不舍放妹于逃走,强笑说道:“此宝与我心灵相连,你如破去,我兄妹二人便同归于尽。现在强敌穷追不舍,如下毒手,任你施为。”韩仙子笑答:“二哥不必如此,所说也是实情。此是父亲昔年所炼归藏幡,我岂不知它的厉害?你那阴谋,我早得知,父亲昔年并还传我破法,恐你妄用此宝为恶,命我一见,即行破去。无如你每次均使别人动手,自作好人,从未用过,不便向你开口。方才并非真个受制,前半是想感化,并想看看你平日满口仁义,是真是假,故意受你挟制。后半又因追你那两人与你妹夫貌和心违,性情古怪,法力又高,所炼五行真气厉害无比,固然不会伤我,仍有好些难处,故此随你同逃。既说此言,已无兄妹之情,我决不伤你,只照父命而行便了。”说罢,手掐灵诀,将幡破去。脱身以后,便照神尼所说,往双杉坪上飞去。韩于鸿来时,便料乃妹不是易与,除归藏幡外,暗中还有极厉害的邪法附在韩仙子的身上。韩仙子原本知道,虽仗身有宝衣,所附阴魔不能侵害,似此追随不舍,早晚仍难免被其乘隙暗算,便照神尼所说,向凌雪鸿求助,同往庵中走去。一进殿门,神尼芬陀预先隐伏的金刚须弥神手突然飞起,向那阴魔抓去。此是佛家上乘降魔大法,多厉害的妖人也难抵敌。料被迫上,连那暗中行法主持的同党也无幸免。

雪鸿听完前事,越发投机。偶然谈起乙休日前在嵩山遇见凌浑夫妇,想起兄嫂数年未见,师父又在那里;再一想起师父日前曾向花无邪略露口风,说丈夫转世姓白,不久便要相遇,踪迹当在嵩洛一带,本就打算相机探询,不料恩师突然离去,也未向花无邪留话。反正无事,近日灵智法力恢复多半,恩师本有随时均可下山之言,只因人海茫茫,无处寻踪,打算觑便问明丈夫下落究在何处,准备一下山便寻了去。

主意打定,便问韩仙子何往。韩仙子答道:“丈夫豪侠正直,过于疾恶,树敌甚多,新近又将终南三煞中的魏稽于无意之中得罪。算起来,敌人虽非同派,彼此师门却有极深渊源。此时最好化解,以免双方气盛,各走极端,事情闹大,难于收拾。已为此事奔走十余日,前日才蒙神尼指点,大约暂时可以无事。不料变生骨肉,中途遇见家兄,约人暗算。彼时没想到令师早已算出,殿中设有降魔大法。偶然想起先父遗命,将那归藏幡破去。此幡虽是旁门左道,眼前炼有这类法宝的共只三人,以先父所有为最厉害。此外,听说正教中也有一件法宝,取名归藏,但是功效不同。家兄们所得先父遗珍,以此为最,一旦破去,定必恨我人骨。况又加上同来妖党,连人带阴魔均为佛法消灭,即便逃遁得快,看那方才情势,所炼阴魔决保不住。于是二憾归一,早晚之间,定必大举来犯,寻我夫妻为仇。外子素来粗心大意,我必须归告。来时原想在宝庵托庇半日,事完再去,不曾想家兄阴谋毒计,同来妖党始终隐形,不曾露面,如非身穿宝衣,几难幸免。现在事已应验,急于回山,改日再到宝庵专诚拜谢,并请令师指示前因如何?”雪鸿原想结伴同行,一听对方急于回山,便未提起,互相订交而别。

雪鸿送走韩仙子,便向花无邪说,要往嵩山去寻师父、兄嫂。无邪方才原听师父说过,只未明言,笑答:“恩师行时,原说师姊飞剑法力已非寻常,听口气,似想命你下山历练。既想就便往寻兄嫂,只管起身无妨。”雪鸿深知当地任何妖邪均不敢犯,近学飞剑法力足能防身,闻言谢诺,略微嘱咐了几句,便即起身。

嵩洛一带,前生虽曾到过,并未久停。又听师父说,丈夫转世之后,形貌大变,已不似当年张绪,前世韦皋。虽然自己照镜顾影,仍是昔年绝世丰神,只更美丽,终恐对面错过。意欲先由伊洛一带找起,最后再往嵩山物色,探询有无形貌矮丑男子。先到西京找了数日,不见人影。此时江湖上每有异人往来,民间剑侠异人常有传闻。虽然这伙人十有八九都是绿林中人和几个寻常豪侠之士,但因展转传说,添枝加叶,互矜神奇,于是行踪诡异之人,往往得人礼敬。雪鸿虽是孤身少女,人又极美,并未受到欺侮,只是寻不到屡生情侣,后由龙门、伊阙沿路行去。

这时嵩山二友均拜在一位剑仙门下,学成剑术不久,常时往来伊洛,扶危济世,所居虽在少室峰顶,并不常在山中居住。白谷逸因爱岳雯,见他年幼,不愿使其独居苦守,每次出门,都是长幼三人一路。偶然也被岳雯请往家中住上几日。雪鸿一直寻到嵩山,也未发现。仅在五乳峰下茅棚内遇一老道士,问出三人常在一起出入,均是义侠之士。内有一人姓白,是个矮子。断定无差,连往少室寻了两次,均值他出。想在壁上留书,定期相晤,又防万一弄错,更不知丈夫转世之后性情如何,想了想,还是寻到了人再说。便托老道士带话:问白谷逸,有一多年未见的女友,可还记得?随即离开,去往附近青林庵中寻访师父。

当地先已去过数次,庵主优昙也是一位有道神尼,孤身清修,禅关一闭数十年。地势幽僻,四处森林包没,黑压压不见天日。庵在林中断崖腰上,已是奇险。林中更有许多毒蛇猛兽,从来无人敢进。雪鸿去时,不特师父未来,连主人也在入定。师执前辈,不敢惊动,只在蒲团前跪祝几句,便退了出来。由此往来青林庵与少室峰顶,每日住在山洞以内。

第三次前往,正想恩师向无虚言,料是途中有事,早晚必到,此次再如未来,先去寻访兄嫂。及至到庵一看,师父仍然未到,庵主优昙大师却入定才起,见面笑说:“此行多受劳苦。你师父还有四日才来,早就算出你要寻她,也许还有话说。等将你寻的那人见到,再来正好。”雪鸿在庵中住了一夜,再三请求大师指点迷途。大师均说:“你此时世缘未尽,预言无用,徒乱人意。似你这样多生修积,夙根灵慧,休说令师,便我也极爱重。但你杀气太重,夙孽又多,将来险难自所不免,到时我必以全力助你便了。”雪鸿大喜拜谢。大师随说:“前途有人等你,就此去吧。”

雪鸿料知丈夫可以重逢,出门便往少室赶去。刚到山下,便见兄嫂与人斗剑,忙即上前相助。敌人是两僧一道,均为左道妖邪。见敌三人不过,同党已有一人受伤,说了几句狠话,便自飞走。雪鸿随向兄嫂探询,可曾见到一个姓白的矮子。凌浑见她口气神情十分庄重,答道:“此来便为寻这三人,妹子单问这姓白的做什?”雪鸿推说:“前生良友,近始得知,特来寻访。”崔五姑笑道:“你哥哥此来也为寻他。因这二人名满中州,有双侠之称,平日隐迹风尘,滑稽玩世,你哥哥很喜欢他们,已然来过一次,均因对方行踪无定,不曾相遇。”

说罢,因听雪鸿自离洛阳,过了龙门,便是山行野宿,日吃山粮,以前庵居又极清苦,坚约去往城镇中饱餐一顿。雪鸿因是带发修行,记名弟子,庵居虽极清苦,离庵饮食却无禁忌;又见兄嫂友爱,情意殷勤,立即谢诺。只还想同往峰上,由凌浑在壁间留字,约晤之后再走。崔五姑知道妹子人最娴静,对姓白的竟会如此关切,求见之心甚急,明知人已他去,还想再试一次,与平日行径迥不相同,越想越怪。强着凌浑同往峰上,由凌浑留书,写了两行字在外洞壁上,再同下山。崔五姑见丈夫两次要用遁光飞行,也为雪鸿推说留连山景,均未答应,沿途又在东张西望,似乎寻人神气,越发生疑,当着丈夫,不便询问。一直走到峰下,凌浑连催数次,说天色已晚,再不飞走,便吃不成,三人方同飞走。

凌浑近二月来,时常往来当地,又救了几次人。内有一人,恰是一个卖酒的,本感救命之恩,钱又给得多,把凌氏夫妻奉若天神。此人就在山下不远,虽是荒村野店,仗着主人早有准备,养着好些肥母鸡,现做也来得及。店主陈三才,望见三人,忙即暗告家人,飞步迎上。知道恩人不喜俗礼,只说:“菜备好了,今日天热,店小人多,又当上坐之时,就请恩人在溪旁树下石条案上纳凉饮食,我去搬家伙来。”说时,陈妻也同了儿女争先拿了杯筷坐椅赶到,说已命人杀了两只肥鸡,新采下毛豆、辣椒、扁豆、茄子,还有今早摘的大肥桃,与恩人下酒。凌浑笑道:“店主东太费事了,再要这等客套,下次如何好来?你把棚下满坐酒客全都丢下不管,怠慢主顾,以后生意如何做法?”陈氏夫妻诺诺连声,留下一人守侍,余均走去。

三人均是好量,这一顿酒,一直吃到半夜。凌浑与附近庙中和尚相识,庙旁又有一座清洁石洞,每来均往借居。五姑约了雪鸿同卧,向其探询,与姓白的是何渊源,如此关心。雪鸿平日和五姑情感甚厚,便略露了一点口风。五姑听出是她前生爱侣,劫后重逢,先颇代为心喜。次日约定,分头寻访,最后在少室相见。

似这样连寻三日,并用剑遁飞行,往来伊洛一带,向人探询。十九闻名,有的并还见过这人,众**赞,誉为飞侠,只近日无人见到。三人万想不到白、朱二人是在岳雯家中小住。

雪鸿见寻不到,师父日内就来,惟恐不能兼顾,心里悬盼。第四日一早,和兄嫂分手,由附近山下起程,往少室峰顶寻去。午后刚到山下,便见兄嫂和一少年书生、一个山民打扮的矮子、一个幼童,同立林前说笑,看去十分投缘。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凌浑忙为双方引见,果是所寻之人,名叫白谷逸。凌浑与白、朱二人说得十分投机,见面不久,便想明言来意。五姑因觉妹子天仙化人,对方人矮无妨,偏生得那么丑怪,骨瘦如柴,心中未免替妹子委屈。妹子未到,又不知她见面之后心意如何,两次示意丈夫,不令开口。不料雪鸿忽然赶来,多生爱侣,毕竟不是寻常。尽管形貌大变,前生风度神情仍然未改,只不过性情偏激,言动中滑稽了些,一经留意,便已认出。双方情深爱重,已历多生。雪鸿知道对方变得这等丑怪矮小,全是为了自己今生成道,免为情孽所误之故。再见自己未到以前,对方本在放言高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目中无人之概,见面以后还在说个不已;及朝自己看了两眼,不知怎的,忽然把头低下,变了常态,偶然偷觑一眼,目光刚对,立即回收,面上顿现愧容,和前生腼腆神情完全一样,由此便矜持起来。也全仗这一来,才得认出一点迹象。再经仔细观察,前后两生明是一人,除形貌不同外,连语声都差不多。

雪鸿想起他前生仙风道骨,玉润朱辉,丰柒夷冲,神采照人。休说尘世之中无此隽流,便神仙中也少见这等美男子。如今为了自己,把一个具有洁癖,最嫌丑恶的神仙中人,变得这等瘦小枯干,又丑又怪。如非有人指点,早已得知,见面时胸有成见,格外细心考察,即令途中相遇,也必如他前生所说,便不心生厌恶,望而远避,也决认不出来。最难受的是,先还听他因话答话,嘲笑朱梅,说朱梅入山学道,由于心痛聘妻之亡。不似他从小便志切清修,早慕冲举,出生以来,从未有过室家之想。固然貌丑,使人生厌,但是食色天性,念在我心,谁管得住?及朝自己多看了两眼,直似换了一人,一见情生,不能自己。料是初见,恐人误会,引起轻视,想不看又忍不住;自己又正以全神向其专注,只一抬头,目光必对。连经几次,虽然不敢再看,人已面红耳赤,神态失了常度。越想前生之事越伤心,无如对方夙因已昧,此是屡生痴情,自然流露,断定别无他念。就这样,朱梅当着外人不便明言,已在暗笑。五姑更是面有不快之容。雪鸿暗忖:“当他未悟前因之际,暂时还是不说为妙。好在人已寻到,来日方长,不必忙此一时。”便笑问:“白兄往何处去?”白谷逸见雪鸿笑言相向,如奉纶音,立时笑答:“小徒岳雯家中祭祖,这次本未同回。方才展转寻来,说他兄长因我二人喜饮,托人由山西运来百年陈酒,并置游船,请我二人乘着中弦秋月,泛舟夜饮。正要同往,便与令兄嫂相遇,畅谈已好些时,贤妹也自寻来,真巧极了。如不嫌弃,后夜请往同饮,作此清游如何?”雪鸿见他乘机饱餐秀色,暗忖:“幸我知你前生是谁,若是另换一人,似此眼馋,我不杀你才怪。”刚在点头笑诺,白谷逸忽然笑问道:“恕我冒昧,自见贤妹,好似在哪里见过,仿佛相识已久,回忆平生,却又想不起来。”雪鸿心中一酸,还未回答,忽听耳旁有人传声相唤,静心一听,正是师父,令其速往青林庵相见。雪鸿素来对师敬畏,接到传声,立向众人告别,说是恩师相唤,匆匆飞走。

雪鸿刚去不久,凌、白等五人还在对谈,忽见一妖僧飞来,将凌浑请向一旁。一问来意,正是日前败退的妖僧,约了两个同党,来向凌氏夫妇叫阵,约往对山比剑斗法。凌浑因和三人初见,不知剑术深浅,别时只说妖僧约斗,匆匆飞走。

白谷逸自见雪鸿,心灵上便起了一种微妙之感,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只放对方不下,人去以后,尚在出神。朱梅知他平日向道心坚,最恶女色,见其突改常态,不由奇怪万分,当着外人又不便问,心中也在寻思。微一疏忽,凌氏夫妇说完起身,已先飞走,忘了询问地方,只得罢了。当下白、朱同到岳家住了一两天,师徒三人便同载酒泛舟,游于颖水之上,终与仇敌相遇,争斗起来、

凌氏夫妇应约斗法,因对方人多,打成平手,正在两不相下,敌党方面忽然来一劲敌,同时凌浑好友玉洞真人岳温也飞来相助,将众妖党打败,并还斩了两个妖僧。跟着谈起妹子的事,才知以前因果。别了岳温,便顺颖水一路寻来。

另一面,雪鸿赶到青林庵,见了两位神尼,颇受嘉勉。芬陀大师随告以昔年雪鸿未人师门以前那匹白马,现在庵后,以后用它时少,最好为它代觅一个主人。此马忠义刚烈,上次离开旧主,悲愤异常,如非异人收留,为寻主人,几死虎狼之口。此去如其不舍旧主,暂时留用尚可,但不能久,否则必为此马惹出事来,人马俱都不利。雪鸿出身武家,此马原是十六岁时随兄行猎,无意之中发现。因是异种,生长在雪山深谷之内,费了好些心力,才得驯养。马性灵慧,日行千里,善解人意。雪鸿十分珍爱,每次出门,照例骑上,人马同行。后在川边打箭炉访一女侠,忽遇前生师长,福至心灵,当时拜师。那马恰被所访女友借去,未在身旁,有时还在想念,闻言不由大喜,先觉马齿已长,未必仍是当年龙驹,及往庵后一看,那马竟生得比前还要神骏。通身油光水滑,亮若银雪,更无一根杂毛。尤其是那一对天生龙目,红光闪闪,远射数尺,威猛绝伦。因未羁勒,老远望见主人,便奋蹄扬鬣,昂首骄嘶,如飞驰来,到了面前,朝着主人摇头摆尾,不住欢跳嘶鸣,亲热非常。身上鞍辔鲜明,均非常物。并还斜插着一根长鞭,上面附一字条。

取下一看,原来这马因在女友家中久候主人不归,终日悲鸣,忽然挣断马缰,飞驰入山,途遇两狼,仗着异种龙驹,未钉马蹄,足有暗钩,力大通灵,竟将两狼踢个半死。一会群狼大至,眼看寡不敌众,幸蒙女侠姜雪君游山路过,将其救走,马仍悲愤不食。雪君乃苏州东洞庭山女仙严嫔姆传衣钵的弟子,用法力将其带回山去,向乃师问明经过,赐了一丸灵药,并对马说:“主人现已拜师,尚有好些年才能相见,此时不能前往。如肯由我暂行留养,他年必使你重归故主;否则将你送往山中,自待时机。”马本聪明,依了前言。雪君飞剑法力均非寻常,因奉师命修积外功,不时往来尘世,又见这马神骏灵巧,善知人意,常骑出游,一晃十余年。这日听师说起,马主人已奉命下山,意欲亲身往访,就便还马。谁知刚到嵩山,便遇一至交,约往办一要事,必须当时起身,只得把马送往青林庵内,交与神尼,告以还马之事。鞍上长鞭,乃雪君用毒龙筋所制,本是一件宝物,连鞍辔一齐奉赠,以致谢意。并说此鞭如当兵器,能刚能柔,有好些妙用。除注明用法外,并说神交多年,渴欲一见,何时清暇,请往东洞庭一晤。字甚娟秀。

雪鸿看完大喜。取鞭一试,果然有好些妙处。正想回庵探询未来行道之事,芬陀大师忽然走来,说道:“本意此马你未必肯舍,果然人马都是如此依恋。你飞剑法术均己炼成,此数十年中,由你自主,也无须再回山去。今夜我师徒便分手了。”雪鸿闻言大惊,跪地哭求。大师笑说:“此是夙缘定数,数十年光景,弹指即至,如何这等痴法?就算情孽太深,难于摆脱,或以杀孽太重,也只多个两三甲子,终于重返师门,悲苦作什?”

雪鸿知道师父言出必践,只得拭泪应诺,同去庵中谈到天晚,师父又传了一道护神灵符和本门坐禅之法。传完,大师笑说:“此是金刚天龙禅法,你此时尚非佛门弟子,因你日后灾难颇多,破例传授。此去务要勉力修为,自有成就。”雪鸿连日听出前路艰危,心生畏惧,加以依恋师恩,二次悲哭,不舍就走。优昙大师见她可怜,力言:“你只要不犯师规,任何危害均可无虑。到了紧要关头,将此玉环一擦,三呼优昙,无论相隔多远,我必赶到。我未到以前,此宝先现出一圈佛光,将你护住,决可无虑。本来此时还早,因你累生修为,实非容易,杀孽又多,到处皆敌,多此防身法宝,可少好些危害,在外修积也放心些。”说罢,便将腰间玉环递过。雪鸿大喜,拜谢领命。

到夜辞别,使骑白马往颖水沿岸寻去。刚到便遇二贼阻路,先没料姜雪君所赠鲛鞭那等厉害,因听二贼口出不逊,心中有气,随手两鞭,便全打死。事后想起:“师父说我杀孽甚重,先见二贼是寻常人,法术飞剑均未使用,本打算用自炼飞针打伤来贼,擒住之后,见了白、朱二人,问明再说,如何怒火头上,连话都未问,便下杀手?打头一个,还说一时疏忽,如何又打死一个?恩师知道,岂不怪罪?”心中生悔。又看出贼党只有一个会剑术的,决非白、朱等三人之敌,便不再动手,立马旁观。

一会,凌氏夫妻赶来,因见五姑有些不满,便把师意告知。五姑看出妹于对白谷逸情分深厚,暗忖:“这两人情爱纠缠,已历多生,自不能以相貌美丑转移心志,自己也是修道人,如何犹存世俗之见?”便和妹子暗中商议:既然前缘注定,必须了此一段因果,莫如回到湘潭老家,索性按照俗礼成婚。雪鸿也因师父原命,此后数十年专在人间修积,不令被人看破行藏,全和常人一样;非到万不得已,或者远去海外,跋涉蛮荒,最好连遁光飞行都不要用。等到夫妻缘尽,功行圆满,也到了兵解转世之期,那时重返师门,不消多年,便成正果。平日姑嫂情厚,又非常人,也就不作儿女之态。刚刚商定,日内约了白谷逸,到一无人之处,用师赐灵符,恢复灵智和前生的法力,再行商谈,同返原籍成婚。敌党已被主人杀尽,互相见面,略谈几句,白谷逸便邀凌氏兄妹上船。凌浑早听岳愠说过良缘数定,含笑应诺。宾主六人,连马同去船上。岳雯忙添杯筷,撤去残棋,洗盏更酌。

白、朱二人原因夏泛水激,意欲缓缓游去,曾用禁法不令船行大快。这时嘉宾来会,越发高兴,意欲把船开往河面最宽之处。刚把禁法撤去,凌浑笑说:“这里气势还嫌不够雄旷,水也太浑。日前经过三湘,见洞庭彭蠢一带水势正大。二兄如有雅兴,由小弟略施小技,连人带船,飞往洞庭,游上一夜,就便明日请贤师徒同往寒家故居,小聚些日,尊意如何?”白谷逸首先赞好,嵩山二友患难至交,一向行止与共,朱梅自无话说,只觉谷逸自见雪鸿以来,直似变了一人,这还说是食色天性,见此天人,由不得想要亲近。最奇的是,雪鸿乃仙侠一流,又是佛门高弟,仙骨珊珊,清丽绝尘,宛如明珠出匣,奇花初胎,光彩照人,自然明艳,这等人品,想要嫁人,便是散仙地仙一流,也必容易,怎会对这么一个矮丑瘦小的人垂青起来?先还说是彼此谈得投机,不似尘俗中人有什嫌忌。及至坐定之后,男的固是格外殷勤;女的也是十分关切,对于家世出身,为何人山从师,师友何人,甚至日常起居饮食之微,无不殷殷询问,不厌其详,一双秀目更不时注定在对方身上。男的先似恐人误会,尚自矜持,后见女的落落大方,始终笑容满面,渐渐免去拘束,由不得越来越亲近,仿佛多年爱侣,久别重逢,并非一见钟情的神态。

朱梅正自越想越怪,凌浑说完前言,道声:“献丑。”便去船头蹈步而立,左手掐着法诀,朝前一扬;右手宝剑朝河中一指,往上一挥。立有一股浪头托住那船飞涌而起,凭栏外望,只见一片水云将船拥住,直上云霄,凌虚御风,往西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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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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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三回

银汉驶孤舟人在镜中船真天上

暗云藏大厉惊逢血影喜遇真仙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弄,银河渺渺,玉字无声。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塿蚁蛭,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赞美不止。朱梅为防罡风凛冽,岳雯年幼,吐纳功夫太浅,难耐寒冷,又升起一片青光,宛如一个玻璃篷罩,将船罩住。

谷逸笑道:“凌兄天际行舟,设想新奇,难得有此清游快举,正好令其历练,你偏多事。”朱梅冷笑道:“白矮子,你知道什么?凌兄一时高兴,水遁催舟,没想到船乃常木所制,防惊俗眼,飞得又高,真要遇见一阵乾天吹堕的罡风,这船禁受得住么?”凌浑接口笑答:“委实是我粗心,忘了行法护舟。后见诸兄放出剑光,便未再说。此时将近洞庭,飞得更高,果然不便撤去。”雪鸿笑道:“其实无妨,自从船飞起后,因来时恩师严命不许炫弄,又不便拦诸位的高兴,早在暗中将船护住,连岳贤侄也经小妹暗护,故未觉冷。如等哥哥和朱兄想起,船行不久,那头一阵罡风便将它吹碎了。”

朱梅听出雪鸿口气偏袒,意更关切。既说船一离水先将岳雯护住,可见船上的人也全在她法力暗护之下。沿途只听罡风浩浩,乱云电飞,身上通没一丝寒意,连船头上马鬃似都未见摇动,心中暗笑。转对白谷逸道:“白矮子福缘不小,否则徒虽无妨,你那船弟诚心诚意随你练剑,什么也未教会,先被罡风吹坏,日后拿什么脸面见他兄长呢?”

谷逸累世所种情根,早就自然发动。因见雪鸿对他十分关切,神情语气均与别人不同,正当得意之际,忽听朱梅拿话暗点,双方友情太深,又喜滑稽,说笑已惯,恐话不受听,引起误会,接口骂道:“你莫把我矮子矮子的,仿佛长得矮,是我短处。当我二人订交之时,曾说我们性情举止多半相同,此后又是死生患难,仙凡荣辱,均在一起,可惜美中不足,形貌如再长得一样,岂不更妙?自来一句戏言,往往变为真事。我又矮又丑,想变成你这样翩翩少年,自是无望;由美变丑,却是容易。你常拿我取笑,以前又说过那样的话,留神报应,变得和我一样,却打嘴呢。”

朱梅见他说时面有愤容;又见雪鸿神色自如,一任自己取笑,丝毫不以为意。看出男的早人情网,女的也非无意。正想借着嘲笑,试探二人心意,猛瞥见左侧空中有一大团云雾,云层甚厚,浮悬不动,先未留意。等到船快经过,忽然发现一些散云被天风吹动,正由左侧飞过,疾如奔马。有的还被风吹散,由大化小,转眼消逝。那大云团仍似一座云山,矗立空中,不特未见移动,那么猛烈的天风,竟会丝毫不曾变样。众人这时虽然学道年浅,到底不是外行,料知里面必有玄虚。雪鸿首先失惊道:“那云奇怪,十九有人在内斗法。此船虽经行法掩蔽,由下方仰望,一片白云,自看不出船和人影。因是前生所习禁法,并非恩师佛门传授,遇见比我们法力高的,便瞒不住。正人相遇,不过笑话两句;如遇左道中人,必来生事。那云相隔至多一二十里,我们最好就此降落,免得惹事如何?”

话未说完,先是一道殷红如血,长只丈许的光华,急切间也分不出是邪是正,由云团中电射而出。本是往东,已飞出数十里远近,忽又掉转,径朝众人这面飞来。这一来一去,不过眨眼之间,连说话的工夫都来不及,端的神速异常,众人从未见过。心疑不妙,方才暗中戒备。紧跟着,眼前微微光影一闪。船上本有一片青光笼罩,里外通明,自从光影一闪,只觉血光无故失踪,船也停住。再定睛一看,上下四外,一片青蒙蒙,仿佛被无量青色光气包没,什么也看不见,上空星月和快要飞近的下方湖光山色全数不见。舟中诸人也似乎受了法力禁制,行动不得。

众人心方惊疑,就这前后转眼之间,忽听耳旁有人说道:“你们不必惊慌,虽有妖人为难,有我在此,决可无事,只是不可妄动。少时便送你们下降,不久当有遇合。”众人闻声,却不见人,料是遇见了前辈仙人,因有妖邪来犯,特意解救。忙即请问仙长姓名,可否赐见,何人无故为难。随听答道:“此是我不肖师弟郑隐今夜在此害人,被我赶来将其惊走。因见你们飞船夜游,自恃飞遁神速,意欲就便擒往西昆仑去。我若下手稍迟,便无幸理。此人兼有正邪两家之长,新从魔女得到一部血神经,到处背人祭炼,均为我所阻,未能如愿。但法力甚高,你们决非其敌。今日不合被他发现,定放不过。少时事完下降,乘他新败,尚未复原的七日之内,凌氏夫妻速往雪山,寻你师长巨山道友。白谷逸、凌雪鸿乃七世情缘,今方如愿,本月之内,必须成婚,岳雯不妨带上。到第六日,我往恒山紫盖峰旁水帘洞相待。在我未到以前,许还有事。朱梅也有遇合,可以同行。我面有长眉,极易辨认。此外却须留意。当我未到以前,可用这六座旗门作一圈,掷向地上,人藏其内,无论遇见何事,千万不可走开;否则,能出而不能入,休想回去。如被天都、明河二老看中,收为弟子,固是福缘不浅;否则,一个不巧,被郑隐行法窥破,跟踪赶来,凶多吉少。就算我能够找到,受他夫妇魔法愚弄,必吃大亏。”随见面前,五色霞光一闪,桌上立时现出六座薄如蝉翼,长只七寸的旗门。拿起一看,内中云烟变灭,光焰隐隐,闪动不停,知是异宝奇珍,惊喜交集。再间,便无回音。

众人正在向空叩谢,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各自睡去。隔了些时,耳听岳雯急喊师父,方同惊醒一看,天已大亮,船落水中。凌浑认出左面衡山高矗,船落湘水之上,正沿着湘江左岸缓缓前驶。除旗门外,桌上还多了一封柬帖。大意是说:务照昨夜所说行事,凌氏夫妻起身,更非早不可,否则难免与对头相遇,不可自恃。白、朱师徒三人和凌雪鸿,暂时无妨。第六日午后便是难关,自己能否期前赶到,尚不可知。事本凶险,无奈非此一举,不能转祸为福。朱梅如将当日遇合错过,更是可惜。到时,可将旗门如法施为,将第三座旗门对准水帘洞。六门之中,只此晦门可以出入,余均能出而不能入,千万记住。六人看完,均甚惊奇。

凌浑因知师父巨山真人在雪山坐关以前,曾说第十三年当开关一次,只有个把时辰,因其日期难定,如令守候,又有许多弊害,如能按时入见,彼此均有大益,此事绝秘。师父说完,便令下山修积,洞门也自封闭,并未泄漏,对方如何得知?道行法力与行辈之高,可想而知。凌浑哪敢怠慢,看完,向空拜谢,匆匆辞别,朝妹子嘱咐了几句,先行飞走。

谷逸看出仙人束帖,似说自己与雪鸿有累世情缘。虽对雪鸿万分爱好,因在平日一心向道,从无燕婉之思。又觉对方佛门弟子,法力甚高,自己生得又矮又丑,先前不过一时投机,怎会垂青到我?事出意外。反倒呆住,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正在心乱,低头寻思,猛一抬头,朱梅、岳雯已往船头对坐下棋,耳听雪鸿低语道:“我二人才隔一世,前因便忘却了么?”闻言惊顾,雪鸿正立身后,嫣然凝睬,注定自己,眉梢眼角,隐蕴深情,玉立亭亭,风华绝艳。心方一荡,忙自镇慑,恭容答道:“我蒙雪妹一见知己,刻骨铭心,不必说了。昨夜救护我们出险,今早留柬指点的那位仙长所说,好似彼此遇合,并非偶然。自恨愚蒙,夙因尽昧。贤妹不是世俗儿女,既出此言,必已洞悉本原,恕我冒昧,不知可能指示么?”雪鸿面上一红,微笑答道:“因你转劫以前,为仇人所害,所中邪毒既重;又因过去诸生多受艰危,苦痛万分,自将灵机禁闭,欲等今生成道之后再行相见,故此前生之事全都茫然。有好些话,我也难为详言。所幸来时,恩师赐有一道灵符,只消佛光一照,便明本来。先想一二日内遇便施为;后想我虽不是俗女,同行终觉不便。现将师传灵符取出一试,等你明白,再说如何?”谷逸大喜谢诺。

雪鸿见船行湘江隐僻之处,两岸荒郊山野,四无人家。随取灵符,如法施为。只见一片金霞,罩向谷逸头上,一个寒噤打过,当时明白过来。回忆前生,心如刀割,朝着雪鸿呆看了一看,扑上前去,想要抱头痛哭,忽又缩退回去。雪鸿也是伤心过度,眼含痛泪。刚把双手举起,待要迎上,见他退缩,近前悄问道:“你嫌我么?”谷逸一把拉住雪鸿玉手,凄然说道:“你我深情热爱,岂止地老天荒?只因想起一件心事,此时此地难于明言,欲等紫盖峰事完之后和你商议。朱贤弟是我惟一好友,这等喜事,必须使其知道。”说完,正要呼唤。

朱梅旁观者清,早看出二人神情有异,再见仙柬,越发明白了多半。故意借着和岳雯下棋,以便男女双方倾吐心事。闻言便和岳雯走近。谷逸便把以前诸生经历说了个大概,并令岳雯改去称谓。朱梅听完大喜,再三道贺,笑问何日成婚。谷逸笑道:“我和雪妹本非尘世夫妻,今生变形易貌,便恐误她而起。适经佛光一照,好似长了一点智慧。此事我还有个打算,且等躲过紫盖峰这场灾难再说。还有师父在日曾提起过一位前辈仙长,名叫长眉真人,道法高深,至于不可思议,对人又极和善慈祥,已是天仙一流。并说这位老前辈生具异相,两道长眉下垂过眼,极容易认,再三命我留意。去年尸解以前,又曾说我二人得他传授,尚难深造,将来各有遇合,应在今秋。你也在旁,当还记得。刚才那位道长自称面有长眉,如是这位老前辈,岂非旷世仙缘?我看紫盖峰之行,固是扶持后进;今日船泊湘江,又在衡山之下,也必有什深意在内。依我之见,郑隐法力虽高,听语意至少也要第六日才到。反正无事,何不先往衡山诸峰一游,就便观察形势,你看如何?”

岳雯笑问:“弟子自然随侍,船交何人?”朱梅笑道:“果是仙缘遇合,从此人山,少说也修炼个一二十年,莫非还带船去不成,连条船都舍不得,还修道么?”谷逸笑道:“梅弟你真老实,这猴儿巴不得跟去,因知此行情势凶险,恐我不带,故意如此说法,你当是真的么?”岳雯恭答:“弟子怎敢取巧?实为事在六日之后,师父、师叔均是好量……”还待往下说时,雪鸿插口笑道:“这个你不必忧虑,还有这匹马呢,此事由我安排,你师徒三人上岸去吧。”岳雯笑道:“弟子先将此马带走如何?”雪鸿见马低嘶,意似不愿,嗔道:“我将此船送交一人就来,当是又丢掉你么?他是我们门人,路上如要骑时,不可倔强。”马才点头。

雪鸿随对白、朱二人道:“这里离故乡近,恰遇顺风,稍微行法,片时便到。我意欲将船送往家中,就便看望二三亲族,往返不过半日。你们三人可将舟中饮食带些前去,在祝融、紫盖两峰等候,日落以前,我必赶到。”谷逸见雪鸿连在舟中吃完上路都不肯,深知爱妻性情,拦决不听,只得劝道:“仙人命我们同路,你偏独行。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同去你湘潭家中一行呢。”雪鸿笑道:“你还是前生脾气。我因离乡十余年,久未省墓,侄男女多已成长,早欲去看,未得其便;便我二人婚事,虽有兄长作主,也应禀告先灵,借此回家一行。你去作什?仙机难测,稍纵即逝,船泊衡山脚下,必有用意,不可惜过。你们先去山中游玩,随时留心,试他一试,我随后就到,共总大半日的光阴,也舍不得离开,早知如此,我也不用灵符恢复你的灵智了。”

谷逸深知爱妻性刚,说到必做。见朱、岳二人已先带马上岸,只得别了雪鸿,纵上岸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雪鸿正朝自己含笑点首。江面甚宽,湘江水碧,野渡无人。船泊浅岸柳荫之下,形制精雅,酒炉茶灶,茗碗棋枰,杯筋罗列。再立着一个白衣美人,与四周树影岚光交相辉映,镐衣如雪,仙袂飘飘,宛如天然图画,而画中人的丰神容态,又非笔墨所能描写。方在呆看,不舍离去,雪鸿忽似有什警觉,扬手一挥,一片淡微微的金光,在朝阳光下一闪,船便隐去。再往上流头一看,原来远远现出三五点帆影,正由天水相涵之处出现,顺着浩荡碧波缓缓驶来。江上波涛滚滚,阳光照将上去,闪动起万片金鳞,江宽浪急,壮丽无侍。还待看将下去,忽听朱梅笑呼:“矮兄还不走么?”回顾二人,已回身相待,忙同赶上。所行乃是后山僻径,本非入山正路。白谷逸见岳雯爱极那马,不时采些野果,喂与马吃。前面山形又极高峻,便令岳雯骑马绕往前山,或是另觅易走途径人山,以免上下不易。

岳雯巴不得能够骑马,当下约定,先在祝融峰下相会。马也不再倔强,其行如飞,往前疾驶。岳雯初骑这等通灵龙驹,高兴非常。又见昨夜打贼的长鞭绕成一圈,只剩数寸长鞭柄挂在马上,因听雪鸿说过此鞭妙用,越发胆壮。暗忖:“有此宝鞭,便遇山中虎狼,也无危害。师父不愿在此六日之内被人发现行藏,改走小路。我由前山正路进去,即便师父走得快,照此飞驰,也必先到。”心正寻思,马已绕向近山一座大村镇中。赶路心急,马又绝尘而驰,晃眼穿过。岳雯人地生疏,因白、朱二人以前来过多次,只照师父所说途向,望着日影,环山驰去。后见沿途大小村镇接连不断,有的还可绕村而过,有的却当正路,非过不可。因为马大人小,跑得太快,所过之处,村众惊呼喧哗,诧为奇事,纷纷指说。岳雯心中不耐,暗忖:“南岳烧香人多,村镇之中已如此大惊小怪,如走朝山正路,被人指说,还在其次,一不留神,伤人怎好?”因在途中越过两处溪涧,一片断崖,那马上下飞越,如履平地,知道马蹄有钩,长于山行。偶一眼瞥见左侧一条山径,似可深入,便把马头一掉,朝那谷中驶去。谷势向外倾斜,原是山洪出口,常受激流冲刷,地甚清洁。直达衡山深处,二十多里,向无人家。山洪说来就来,并不限于天色晴雨。岳雯自然不知,一见有路,便飞驰进去。入谷以后,见两面危崖壁立,所有石土均作红色。稍低肢陀上多是水蚀之痕,形如锯齿,残缺不全,地上却干净得和洗过一样。

正走之间,忽见那马昂首长嘶,不住闻嗅,偏头微望,仿佛有什感觉,跑得比前更快。心方奇怪,遥闻轰轰之声远远传来,先未留意。那条山谷原是衡山发水时,各处溪流的总汇,后半歧径甚多,犬牙交错。岳雯信马急驰,方恐把路走岔,先闻轰轰之声又起。刚辨出那是水响,马已到了前面转角之上。歧径共是大小四条,形如人手,内有一条最为险窄。恐山路不好走,正想挑选内中一条较为平整的坡径往上驰去,忽听有人急喊救命。定睛四顾,并无人影。来路似在那条崎岖小径之内。暗忖:“出家人原重修积,断无见死不救之理。这等哭喊,必定遇见蛇虎之类,还是救人要紧。”心念一动,便朝小路驰去。原意路必难走,前途如不能过,便舍马步行,救人之后,再回来骑马,绕走原路。谁知这四条路,只这小径不是水道,这一救人,反倒免却一场惊恐。并且小径前半段看似崎岖,到了中段,略一转折,便可走上平路。只是途径弯环,绕远得多。

跑了一段,耳听水声越近,已然响到马后来路。因被小崖挡住,救人之心又切,也未回马查看。那马起初本是边走边叫,神情浮躁,改路以后,便复常态。岳雯不知马性通灵,早已闻出水气,向其报警。见它绕行险径之中,又快又稳。有时途径宽只二尺,下临绝涧,还有断缺之处,均是一跃而过,轻快非常。笑问道:“师母说你通灵,方才有人哭喊求救,你当听见,可能带我寻去么?”

话未说完,目光到处,瞥见前面断崖之上一石突出,广约丈许。上面卧着一个脚穿草鞋,衣已敝旧的老年道人。身旁树上盘着一条似蟒非蟒,独角红鳞,长约丈许的怪物。知是一条毒蟒,方才求救的定是这老道人无疑。不是中了蟒毒,便被吓死,本就激动义愤。再见道人仰卧地上,好似气还未断,正待取出兵器,下马查看。那马跑得正急,忽似受惊,倒退回来,想要转身逃去。岳雯见马勒不住,知其怕蟒,忙道:“有我在此,你不要怕,只是不可走远。”随说,人已纵落。因马退甚快,已离那崖二三十丈。忙取兵刃暗器,随手摘下鞍上长鞭,打开活结。刚一举步,猛觉衣襟被马咬住不放。暗忖:“那蟒又粗又大,口似血盆,果然厉害,难怪此马害怕。”便对马道:“你不要拉我,救人要紧,我有这条鞭,怕它作什?快些张口,放我前去。再不放,我要拿鞭打你了。”那马好似无奈,将口松开。

岳雯更不回顾,飞步往前赶去。仗着天生异禀,力大身轻,从小练就幼功,根扎得好。近年连经高明指点传授,朱梅又把昔年防身利器双头腾蛇刺,连暗器一起传授,本领颇高。天性又义侠。到了崖前,便往上跑。本意援往突石之上,相好地势,先发暗器,打瞎蟒目,再作计较。哪知崖势曲折,人在下面没有看清,及至往上一探身,正是道人所卧石崖侧面,也是一片平崖。瞥见那蟒仍盘树上,凶睛睒睒,注定道人头脸,电炬也似。血口张处,不见长信吞吐,却有一圈接一圈的紫色毒气,连串喷出。道人似没有死,仿佛装死神气。想起师父常说,好些猛恶东西,多不喜吃死物,遇时装死,可以脱难,但不能久,只要被看破,仍无生理。此蟒身粗如碗,想必厉害,何不乘其张口喷毒之际,用连珠手法打它头颈双目?便将左手持鞭,右手一扬,接连五粒钢丸朝蟒打去。那蟒盘踞树上,见了人来,神态自若,本无异状。经此一来,立时激怒,身形暴长好几倍,猛张血口,朝人冲来。岳雯见那五粒钢丸明似打中,不知怎的,毫未受伤,反倒迎面攻来。身子竟比先前长大了好几倍,宛如朱虹飞射,其疾如电,猛恶非常。知难抵御,慌不迭顺着原路便往下纵。因听头上呼呼风生,料知蟒已追近,情急之下,回手一鞭,往上撩去。百忙中猛觉手中一紧,虎口生疼,鞭梢似被蟒咬紧,再也拿它不住。同时微闻有人哼了一声,身已落到崖下。惊顾上面,一条巨大红影带着那鞭往后倒退,一闪不见。这才知道厉害,且喜不曾穷追。

跑出不远,惊魂乍定,忽想起:“所失钢丸已是可惜,那鞭更是师母心爱宝物,因看重我,连马一齐交管,就此失去,何颜见人?尤其那道人本可诈死脱难,被我将蟒激怒,定必凶多吉少,论情理也不能置身事外。将来山中修炼,不知要遇多少艰难危害,稍遇凶险,这等害怕,还修什道?师父原因自己向道坚诚,百死不辞,才肯收留。这样回去,也与平日心志不符。死生命定,假如那蟒追来,斗它不过,还不是死?”想到这里,心胆立壮,便将师父赐时曾有严命,非到万分凶险不许妄用的三才坎离钉取出,左手握剑,再将右手袖口暗藏的腾蛇刺准备停当,重又上前。

这次相准地形,不似先前冒失,又准备和蟒拼命,好歹也将道人救走,把鞭夺回。他打算冒险贴崖脚绕到前崖,离那平崖五六尺的所在,窥探好上面形势,想好退路和下手之法,冷不防双手齐施,突然发难,杀蟒救人。哪知屏气凝神,小心戒备,好容易一步一步,顺着崖脚坡道,轻轻攀援到了平崖之下,探头一看,好生惊奇。原来那条红鳞独角,发威时长达四五丈的怪蟒,已不知去向,事前也未听见一点声音。道人却仍仰卧石上,双眼微张,仿佛受惊初醒,神志失常,疲乏不堪之状。最可喜的是,那条宝鞭落在树下,并未被蟒带走,便连忙拾起。近前一看,道人年约四五十岁,相貌清灌。眉毛甚长,稀疏疏垂过眼角。颔下一部长须,根根见肉,衬得人更秀气。笑问:“道长受惊了么?”

连问数声,道人方强挣着答道:“乖娃儿,那怪物十分猛恶,常人如何能够打它?幸而还有管头,否则岂不送命?此非善地。今日后山洪水暴发,有三个采药人因贪两株珍药,为水所困,危险万分,就在你的来路第二条山沟以内。我想救他们,又走不动。我看你年纪虽小,倒也胆大多力,你肯扶我去么?”岳雯见道人未死,鞭又失而复得,喜出望外。也未寻思:道人蟒口余生,惊魂乍定,连路都走不动,如何去往水中救人?脱口笑答:“老道长好心,弟子情愿效劳。崖下有马,请骑了同去如何?”道人怒道:“你这娃儿,不扶我便罢,如何偷懒?我生平从不骑马,你不知道么?”岳雯虽觉道人强做无理,心想:“年老人多有火气,也许方才惊恐大过,神志失常,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又见老道人说完气话,累得直喘,心更不忍。忙赔笑道:“弟子不知道长不喜骑马,还望原谅。刚醒不宜生气,扶去就是。”

说罢,伸手便扶。初意自己力大,不过吃了人小的亏,否则抱也把他抱走。哪知道人身材长瘦,四肢无力,左手拉着岳雯左手,右手按在岳雯头上,半背半扶,往下走去。崖那面虽是一片斜坡,上下不过一两丈,道人走起路来,偏是东倒西歪,忽左忽右。两下高矮相差,用力不匀。岳雯人又忠实纯厚,恐其倾跌,虽在随时留心,道人仍是摇摇欲倒。胆子又小,稍微歪滑,必怪粗心大意,恶声相向。最难受的是,道人指甲又长,紧按头上,只一受惊,便被抓得生疼。岳雯先也不耐,后见道人累得喘不上气,心想:“救人救彻,量大福大。当初拜师,也曾受到好些折磨,全仗毅力坚忍,才得如愿。固然这道人见条蟒都吓死,不是异人一流,但借此磨练心志,也是好的。”岳雯也是福至心灵,念头一转,便不再以为意。

费了好些心力,累出一身热汗,还受了不少的气,好容易挨到崖下,遥望那马,正由前面跑来。道人笑说:“马来,你就省力了。”随用一手抓住马颈。岳雯知那马外人不能近身,恐其受伤,忙道:“道长,这马抱不得。”道人已一手抱马,一手扶人,往前走去。马竟不曾倔强,反朝道人低声嘶呜,态甚亲热。岳雯心方奇怪,猛一抬头,瞥见道人嘴皮微动,马头侧伸,似在听话神气。心中一动,便留了神,故意问道:“方才道长曾说采药人形势危急,走得这么慢,能赶上么?”道人气道:“娃儿家知道什么,你听前面水声,不就到了么?”岳雯早听出水声轰轰,四山齐起回音。闻言朝前一看,已离转角不远。暗忖:“这条路上还有好些转角歧径,如何未见,便离先前路口不远?”心又一动。

这时水声越发震耳,等转过崖去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当地乃三条山洪聚会之处,洪水由后山深处带了沿途泉流,夹着雷霆万钧之势,澎湃奔腾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三条极大的银龙,顺着谷径斜坡,向下飞泻。到了会合之处,互相激撞起千层水烟,再往下滚泻。途沿又有不少峰崖怪石,洪水受阻,有的激成大小水柱,有的卷起好些急漩,喷雪飞珠,高涌数丈。途中山石林木被水冲激,顺流而下的不知多少。中间更夹着大量泥沙,急漩恶浪,滚滚翻花。宛如万马奔腾,密雷聚哄,声势极其骇人,更时闻崩崖坠石之声。跟着便见房屋般大的断裂崖石,由上流头随水滚落。轰隆轰隆,山摇地动。所过之处,水浪高涌如山。越发使人目眩心惊,震耳欲聋,眼睛一花,仿佛连人带山,都要随流卷去。再顺道人手指处一看,侧面一条宽约三四丈的崖沟里面,果有老少三人被困水中。内中一人似已淹死,被人救起,正在控水。

原来别的水道均是石崖,独这一条石土夹杂,常年受那山洪冲刷,上面土崖仍是原样,崖脚一带泥土早被洪水冲刷出两条深凹。年月一多,越刷越深,底部被水淘空,最深处崖凹竟达三四丈,高也两丈,上载重量石土自难支持,平时便有大片山崖突然崩坠。这时再经洪水猛冲,那没有石骨支撑之处一受震撼,整片崩坠,落向水中,先激溅起数丈高的浪花,水路自然受阻,势更猛恶。晃眼又被冲开,由小而大,化为浊流,一路激漩,往下飞泻。等把这堆石土冲开,上流水势受此阻挡,无形中加了好些猛力,两面土崖相继崩塌,不止一处。于是水势越来越猛,骇浪如山,浊流奔腾,比另两条山洪更显惊人。

那三个采药人好似骤遇洪水,冲到当地,先抱着一株断桩,急切间无处可避。见树旁崖凹有一土堆,勉强援纵过去。忘了上面上崖前伸,往下一塌,人便埋葬在内。这时水高两丈,离那土堆不过尺许,离顶又只三四尺,无法站立,先还拼命呼救。后来看出除却熬到水退,休说无人经过,就有人来,也无法援手,本在相对悲泣。及见二人一马走来,明知无望,又生希冀,跪在土堆之上,哑声哭喊。内一少年,更顺土堆边缘走往崖口,战兢兢扶着那株断树,悲声哭喊:“道爷相公,只求救我爹爹一命。”话未说完,一个浪头打来,漫身而过,连人带树一齐被水卷去。

岳雯见状大惊,喊声:“不好!”自恃从小喜欢游水,颇通水性,也没顾和道人说话。瞥见浪花落处,树已连根拔起,随流而来,水中似有人影一闪。知道那树冲到合流之处,吃上流石土一冲,少年必无生理。心急救人,一个猛子,便往水中扎去。虽觉水力奇大,与平日不同,中有污泥,腥秽难闻,心中发慌,依旧奋力逆流上驶,想将那人救出。总算凑巧,树身粗大,根须更多,其行较缓,不似别的小树晃眼驶过。快要近身,树旁浪花和山一样。猛想起水中救人,最是危险,一个不巧,连救他的人也被带累。心正着急,微闻身后马嘶。回头一看,马已随后跟来,踏波而行,并未沉水,心中惊喜。见少年紧抱树身,已快淹死。既要救人,又恐人马被树撞上;更恐少年昏迷中死力将树抱住,无法分开,一个不巧,连自己也要受害。仗着马能逆流踏波,连忙一把将少年抓住,足登树身,喝一声:“起!”初意少年已死,定必紧抓不放,谁知手才一伸,便容容易易提了起来。紧跟着,上流头又是一个浪头打到,水力更猛,再也禁受不住,方想要糟,回手一把抓住马鬃,浪已排山也似,随着树旁急漩横涌过来,恰将断树冲向对岸,人马也被浪头打回原处。就势一跃,便到岸上。

道人连声夸好。随命岳雯往救崖凹二人。岳雯见道人辞色甚做,因水力大猛,虽然有些胆怯,继一想:“我知水性,至多随流冲走,出口一带又颇曲折,只要胆大心细,看准地势,水中断石并非不能避免。方才被浪头打回原处,便是明证,况有此马相助,怕它何来?”闻言应诺,正待纵马入水,忽听道人喝道:“你怕难么?只许人去,马快回来。对面土崖将塌,马怎去得?”岳雯见马本来要走,闻言竟然立定不动,口中连嘶,不住昂头,意似催走,心又一动。再一回顾,道人脸上似正将头微点,口角上微露出一丝笑意。猛想起:“昨夜众人遇救和今朝留柬的仙长,师父说是长眉真人,生有两道长眉。这位道长不但具有长眉异相,回忆言行动作,俱都可疑。尤其那条怪蟒能大能小,何等猛恶厉害,守伺在旁,并未伤他,忽然失踪。此马何等烈性,师母曾说外人万难近身,竟听他话,好似熟人一般,岂非怪事?莫非真个仙缘遇合,有意相试?不可惜过。”念头一转,恭答:“弟子遵命。”刚往水中蹿去,忽听身后笑道:“孺子可教,无须去了。”二次回头一看,对崖两人已伏在道人身前,淹死少年也已回生。

道人不令岳雯开口,先向采药人问道:“现在信我的话么?”三人连呼:“小人该死,道爷恕罪。”原来三人先与道人相遇,说他们面有晦色,最好回家。三人却因谷中崖壁上发现两株珍药,受人之托前来采取,不特不听,反说道人妖言惑众,意欲动武。果然遇见山洪,几乎送命,在崖凹中受了好些时活罪,九死一生。未了仍仗道人法力,救其出险。连岳雯也是仙法暗助,否则那么猛烈的山洪,如何禁受得住?三人中只有那位少年是岳雯水中救起,下余二人困在崖凹之内,见崖壁受了洪水冲荡,上面泥土整块崩落,正在心惊胆寒,回醒的一个望见道人立在对面谷口,想起前事,当时醒悟,忙即拜跪求救。猛觉身形一晃,似被大力吸紧,心神一迷,人便到了对崖。他那儿子,恰在此时醒转,俱把道人认作神仙,跪拜求恕,并谢救命之恩。

道人笑说:“世上哪有神仙,连我的命还是这娃儿救的呢,不信你问。方才你儿子附在断树上面,落水淹死。这娃儿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性甚好,肯听我话,带着一匹好马,胆子更大,刚把你的儿子救起,你们已吓昏过去,被水冲来,折向岸上。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救人?”话未说完,对面三四丈高一片土崖已崩塌下来。采药人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改朝岳雯拜谢。岳雯知仙人不肯显露行藏,只得设词答道:“我虽幼童,素来不说假话。因往山中寻人,走错了路,途遇这位老道长,不知何故卧地不起,命我扶来此地,救三位出险,才得知道,否则人地生疏,路都不识,怎能效劳呢?”岳雯原因前一人还可说是自己所救,后两人连怎么过来的都未看出,惟恐道人不快,故意这等答法。采药人见岳雯和那白马都是周身水泥污湿,年纪虽轻,人甚精神,不由不信。忙问:“小恩人贵姓?因何至此?”

岳雯还未答话,道人已向岳雯道:“你这娃儿,孤身骑马游山,又不认路,如今闹得周身水湿,还不找个地方洗去。”岳雯会意,忙答:“弟子本意也是如此,请老道长上马如何?”道人怒道:“你这娃儿,怎没记性?不是早和你说过,我向不骑马么?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你那两个大人还在前途等你一同吃饭呢。”岳雯闻言,猛想起随带食物,除酒以外全在马上,忙即回顾,尚幸不曾污湿。时已不早,师父早起还未吃过东西,不能再延。心想:“所遇就是长眉真人,师恩深厚,断无见异思迁之理。且喜奉命惟谨,不曾失礼,对方如有深意,早晚必能相遇。何况第六日紫盖峰还来赴约,是否长眉真人,问过师父,必知底细。”只是心仍恋恋。

正想凑近身前,请问姓名来历,忽听耳旁低声笑道:“你这娃儿甚好,我便是你所料那人,当着俗人,不便详言。你师长现在祝融峰下,代我转告:你们今晚可宿在水帘洞内。你由小路顺着谷径第三条路口左折,便上正路。如想背人,可由青屏蟑后小径侧走,便可直达祝融峰下。出谷以前,高崖之下有一水潭,可将泥污洗净,自然会干。不要当着人礼拜,即速去吧。”岳雯闻言,惊喜过望,平素恭谨,仍想礼别。因见道人面现怒容,只得暗中祝告:“弟子遵命,敬求真人今夜光降,感谢不尽。”祝罢,不听回音。转对采药人道:“我从小习武,略知水性。虽帮你们一个小忙,事出无心,闹了一身水泥,如被师长知道,就许受罚。不必多问,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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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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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四回

时近中秋,澹澹的月光,如碎银似的洒照在嘉兴城郊。

出嘉兴城数里地,有一片苍茫林园,就在林园深处,露出檐牙高啄,气象宏伟的屋宇。

据说,此处曾住着当朝一位大臣,后来不知怎地,那大臣被满门抄斩,于是那风景优美的地方,虽有精致而又庞大的屋舍,却一直被荒废着。

这夜,三更时分,月色清明,在这荒废的地方,突然出现两条灰黑的人影。

那两条人影跃至一栋较矮的屋顶上,四下略一张望,正待朝后进正厅上掠去,突然,四周响起一片尖锐的竹叶哨声,哨音此起彼落,交互激响。

两条黑影中,一个矮胖,一个身材纤巧仿佛是个女子,那矮胖者闻声大惊,叫了一声:“不好!”

那纤巧女子急道:“韦香主,正义帮主到底住在那一栋屋里?”

话声未毕,四周森林内,在哨音中出现一群银巾包头,银带束腰的银衫大汉,每人口内含着竹叶一片,一面呼吹,一面稳健地走向森林处。

那矮胖者正是名震江湖的“七海渔子”韦傲物,他慌忙道:“夫人,情势不妙,正义帮主就要出现,在下要先走一步了。”

说罢,身形微微一飘,掠下屋顶,疾向来路奔回。

片刻后,只见数十个银衫大汉,从四面渐渐向韦傲物奔去的方向围拢,却根本不理会尚留在屋顶上的女子:

那屋顶上的女子见状,暗忖:“难道那些银衫大汉的出现,并不是为着自己,而是另有强敌来临?”

那女子突地朝森林一恻隐秘处,飞掠奔去。

这时哨音突住,顿时凹下恢复夜的寂静:

银衫汉子个个如石像,成一字形分布在森林来路,每人脸色在月光返照下,更显凝重,生像连大气也不喘一下。

天际飘浮来一朵乌云,把月光遮住,当乌云散去,月光重现时,只见一排银衫大汉前三丈处,对排着数十个黑巾包头,黑带束腰的黑衫大汉。

双方对峙而立,场中气氛显得十分低沉:

在窒人的气氛中,黑衫大汉突然向两侧分开,走出一个白面无须,英俊却显得阴狠的金衫文士,后面跟着一位矮胖老者,正是适才奔回的韦傲物。

金衫文士走近银衫大汉前一丈余,停住身形!左手摺扇轻摇,旁侧韦傲物附耳低语,文士微微点头。

于是韦傲物走上前,丹田提气,说道:“天争教主拜会正义帮!”

银衫大汉个个神色凝重,闻声仍不动弹。

陡然两声短促的竹叶哨声响后,纹风不动的银衫大汉们,立刻从中分开,走出一个胸前绣着三朵红花的银衫方脸高硕汉子。

那汉子厉喝道:

“好个天争教,什么时候不好拜会,却三更半夜里来拜会?”

韦傲物冷笑道:“来者是正义帮主吗?”

那汉子道:“帮主岂是轻易见人的!在下银枪陶楚。”

韦傲物不屑道:“哦!江湖上还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银枪陶楚,武功虽不甚高,见闻却广,尤其擅长轻功,在武林中也小有名气。

他此时在广众面前被辱,那里忍得下,厉声喝道:“陶楚不才,却还不怕什么天争教。”韦傲物冷冷道:“好狂徒,且接老朽一招?”话刚说完,连环双腿已横截扫去,陶楚急忙拔身掠起。

那知韦傲物这两腿乃是虚招,腿一落地,跟身而上,击出一掌。

这一掌击向陶楚腹部,陶楚人在空中,眼看就要被击中。

就在这一刹那,掠出一条疾如飞箭的银色身影,他左掌托住韦傲物右手,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朝韦傲物“眉心穴”点去。

韦傲物见来人身手不凡,急忙撤身后退,先求自保。

银色身影停身一站,现出一个潇逸尘眉目俊轩的银衫文士,胸前却绣着五朵红花。

他微微笑道:“在下就是正义帮主。”

一直隐身在林内的女子,一见此人面目,不由暗呼道:“呀!丙然是他,他没有死……锺静……他怎么办呢?”

金衫文士缓步走上前道:“果不出兄弟所料,正义帮主真是阁下,兄弟想江湖上除了你吕南人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创此帮会来?”

吕南人一见到此人,就不禁内心如沸,痛恨难当,但他尽力忍住,缓缓道:“萧无,你我约定八月中秋烟雨楼头决一死战,想不到阁下突然来临,好!!我们不妨就此分个生死!”

萧无眼中闪过一道狠毒的光芒,道:“吕南人,你太不把我萧某放在眼内,三年来我一直认为与你不值一争,否则,哼!你有十条命也早已丧在我的手下!”

吕南人道:“杀妻之恨,追命之仇,我吕某倒不在心,可是,你断断不该杀死爱你如子,情同手足的飞虹剑客……”

他说着举起左手,望着断缺的小指又道:“我曾在“飞虹剑”华品奇的身前发誓,若不手刃你这贼子,有如此指……”

言未毕,吕南人左掌右拳,脚跺迷踪,招招不离萧无全身要害。

萧无轻巧地左挡右闪,狠声道:“你如今创立帮会,我可容不得你了……”

要知萧无自幼习得长白山派武功,自命不凡,尔后由于机缘,又得青海穆鲁鸟苏河,布克马因山口无名怪叟的传艺,采两家之长,其武功更胜过自幼便在无名怪叟身前学艺的师弟钱翊。

是以二人一交上手,萧无有守有攻,守时天衣无缝,攻时雷霆万钧,凌厉无比。

数十招后,吕南人渐感吃力,他此时才深深觉得萧无的武功,确实不凡,若非这数月来,苦练“天星秘录”,此刻早已落败。

“天星秘录”中记载的都是武林绝学,只是吕南人练习的时日太短,每一招,都不过只发挥四成威力。

萧无也越战越惊,战到后来,他觉得吕南人的招数越来越神奇,生似自己是个招的靶子,越对方的招数越熟练,倘若再假以时日,自己定非吕南人的对手。

他惊心之下,那敢怠慢,立即施展出由无名怪叟所授的三大绝招。

一招,二招虽然神奇,吕南人皆以“天星秘录”中,无上妙法封开让过。

但至第三招“无所不至”,吕南人只觉四面八方都是萧无的掌影。

此时吕南人情急之下,冒然施出从妙手许白偷学到的“拂云手”。

这“拂云手”虽然绝妙,却是攻招而非守招,当年妙手许白创此绝招,乃是为了对付“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创的尽是猛攻招式。

吕南人十二路拂云手攻招一老,而萧无的那招“无所不至”还尚未施完,左手圈转,人已闪至吕南人身后,右手反背拍出一掌。

吕南人“拂云手”失利,不及采取守势,只觉眼前一花,背后袭来一道暗劲,在此情势下,他只有运气于背,预备硬接萧无一掌。

说时迟,那时快,掌劲将要触及吕南人后背之际,横俚飞掠出一条枯瘦的身影,人在空中,双腿疾向萧无头部去。

萧无为求自保,急忙撤掌后跃,纵然如此,巳南人仍被余劲震得向前冲出数步。

来人意在救急,萧无撤招之后,他也停身收势,缓缓说道:“萧老弟,可认识老朽否?”

萧无细一打量,面前是一位枯瘦如柴,两腮内陷,观骨高耸,留着山羊胡须的银衫老者,他胸前绣着六朵红花,萧无暗骂道:“想不到闻名江湖的“北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也投身在正义帮内……”

万天萍铁青的面色,绽出一丝微笑道:“萧老弟,老朽承蒙老弟在无量山里,救得一命,至今无以为报,深以为憾,如今老朽……”

萧无截口道:“老前辈不必多言,你认为萧无有恩于你,以后敌对交手时,请手下留情,今日老前辈既入正义帮,便是本教的敌人。”

万天萍面上肌肉一抽,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犹豫了好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正待转身欲走之际,萧无倏的上前,骈指朝万天萍背后“互汤”重穴点去。

万天萍万万料不到萧无会突下杀手,顿时喷出一道血箭,伏倒尘埃。

萧无一招得手,哈哈大笑道:“与我为敌者就是一死!”

银衫大汉后又飞掠出一位乱发蓬松,须髯互结,银衫胸襟敞开,露出茸茸黑毛的浓眉壮汉,他一把抓向萧无后襟,大喝道:“好个无耻小子,竟敢暗箭伤人!”

萧无急掠之下,竟无法摆脱那一抓,只听“嘶啦”一声,后襟已被撕裂。

萧无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原来是“南偷”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只见妙手许白胸前也是绣着六朵红花,分明已投入正义帮内,萧无决想不到,吕南人能把二个打了十余年,互相仇恨的“南偷北盗”收罗帮内!

他乃是一个狡滑无比的枭雄,衡情量势,自己身旁只有两个香主,而敌方精锐皆在,于己大大不利,他也不顾什么颜面,一声呼啸,当先急退而去。

妙手许白轻功盖冠当代,那能容得他逃走,暴喝一声:“留下!”

身形一展,就要跟踪追去。

那知身后,吕南人急呼道:“许老前辈,穷寇莫追!膘来看看万老前辈,他不行了……”

妙手许白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斗了十余年,仇恨甚深,但此时见他被人暗算重伤!内心不由泛起微微惆怅之情,当下缓缓转身,走向万天萍的身旁。

吕南人怀抱满口鲜血,气息微弱的万天萍,眼泪不由夺眶而下,滴滴落在万天萍的脸上。

万天萍低弱地道:“好,很好!我受萧无一指,这样我和他恩仇已了,我不再欠他什么……”

吕南人抱着万天萍的双手,不住的颤抖,他哽咽道:“万老前辈,我一定要替你复仇……我一定要替你复仇……”

万天萍受不住气血翻涌的痛苦,全身紧缩的抽搐着,口中不时发出“咿晤”的痛苦声。

吕南人慌忙抽出右手,运起本身内家真元之气,缓缓在万天萍背后抚摸着,不到盏茶功夫,他头上便渗出涔涔汗意。

妙手许白叹道:“帮主,不要再耗损自己的元气了,万老儿心脉已断,看来已是无法可救了!”

万天萍脸上又掠过一阵痛苦的神色,他声音微弱得如同蚊嘤,道:“许老儿,我死了,你在世上可少了一个对手,哈!炳!我可真舍不得先你而去……”

要知万天萍并非惧死之徒!此时虽知去死不远,说话仍是十分洒脱豪迈,妙手许白声音微带凄凉的道:“万老儿,你死了可舒服了,不再受帮主十年之约,小弟十年之内还要替正义帮效命呢?你到了玉皇大帝那里,可得替小弟说项,替小弟留一个位子,免得小弟死后,天上无位,要人十八层地狱哩!”

万天萍痛苦的笑道:“好!!!”

原来万大萍与妙手许白,在西梁山上约定,以先后寻得抛在绝壑中的“璇光宝仪”,来决定双方武功胜负后,两人一下绝壑,因绳索不够,立即遭遇到极大的惊险。

那绝壑削壁千仞,山壁上因受壑底阴湿潮气的蒸薰,遍生青苔,越至壑底越是滑不溜手,毫无可借力之处,两人都不敢轻易冒险而下,万天萍求功心切,略一考虑使用“大鹰爪功”指力,指指插入壁内,交互换手而下。

妙手许白可没这份能耐,跟着万天萍下降丈余后,急得大叫,却无法弃绳跃下。

最后终于让他想到一个办法,妙手许白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飞镖暗器,寻那山壁微小闭隙处挥进,然后借力在飞镖上,换插而下。

这样,妙手许白大省气力,不一会儿赶近万天萍。

万天萍早已不用暗器,身上再也找不出坚硬的铁器,心知不要片刻,必被许白捷足先登,心中实在不甘,恶念陡生。

他假作功力不济,左手“啪”一声滑落,只剩右手单吊在壁上,看来惊险已极。

妙手许白看到这种机会,那肯放过,等下落到万天萍身侧,骈指疾向万天萍胁下的“章门穴”点去。

万天萍本意,是等许白一指点来,右手一荡闪过,左脚随那一荡之力,向许白的“章门穴”。那知万天萍吊得太久,手已无力,一荡没荡得动,大惊之下,狠咬牙根,左脚尽力踢去,欲与许白同归于尽。

妙手许白也未料到万天萍存同归于尽之心,俩人同时皆被点中“章门”昏穴,身体立如殒石向下沈落。也算二人命不该绝,恰巧重叠落在一枝从壑中壁上横生而出的大树干上。

等到吕南人沿绳而下,寻找他俩人下落时,才至一半,被万天萍的女儿万虹,因妒生恨,割断绳素,于是吕南人也如落石般向壑底沈降。

无巧不巧,吕南人也正好落在那大树干上。

吕南人抓着树干,发现万,许俩人皆昏眩在树干上,心中惊喜万分,忙用带在身上的那困绳素,一端系在树干上,直垂壑底。

吕南人借着那条绳索,把万,许俩人一一运下壑底,他费了很大功夫,才解开俩人被点的穴道。

“章门穴”是人体最大的昏穴,二人醒来后,再无半点气力拚斗。

他俩人行事虽然乖张,但却是恩怨分明的硬汉,他俩人自忖这次必死无生,被吕南人救起,心中对他大为感激。

吕南人趁此机会,极力劝解他们捐弃俩人之间的恩怨,那知他两人有如顽石,半点也点化不透。

吕南人气急说道:“在下救得两位性命,不望报恩,只求你两人在十年内,不准械斗!”

万,许两人果是恩怨分明的汉子,当下立即捐弃私仇,答应十年内不再争斗,并应诺在十年内,愿受吕南人指挥。

这就是所以江湖上顶顶大名的“南偷北盗”,会受正义帮派遣的缘故。

当时吕南人本不欲接受这个应诺,忽然他发现身侧不远处,被万天萍抛落的“璇光宝仪”落在那里,拣起一看,只见“璇光宝仪”激烈晃动,由万,许两人的协助,发现一批极大的百年宝藏!

于是,吕南人改变心意,接受应诺,利用这批富堪敌国的宝藏,建立针对天争教的正义帮!

吕南人万万也想不到,建帮不过数月,就损失帮中一员大将,心中悲痛,哀惜万分。

突然,万天萍脸上红光焕然,这是回光反照的现象,吕南人抱紧万天萍的身体,生怕他就此死去。

万天萍含笑微弱地道:“天萍一生罪恶深重,死不足惜,惟有一事放心不下。”

吕南人颤声道:“晚辈性命是前辈所赐,前辈有何相托之事,南人至死不辞!”

万天萍吐出一口鲜血,却仍含笑道:“就是天萍的女儿万虹,她一生就托给帮主了。”

吕南人惊道:“这……这……”

他本想婉拒,但一看老人弥留之状,不忍使他失望,立时慨然应道:

“晚辈回去之后,即明告帮内,明媒正娶令爱为妻!”

万天萍满意地一笑,又吐出两口鲜血,微弱的道:“好……好……女……婿……好女婿……”

月色如旧,照在万天萍苍白如灰的脸上,他已含笑而逝。

吕南人放声大哭。

妙手许白也不禁老泪纵横,道:“万老儿,我妙手许白的武功,确不如你……”

林内一直隐藏的女子,此时移步走出,来到万天萍身侧,轻呼道:“姐夫!”

吕南人泪眼看去,一见那女子正是三湘大侠未亡人孙敏,颤声问道:“凌……凌琳……好吗?”

孙敏勉强笑道:“南人,你不要记惦,我回去会好好处理的,等你大吉之日,琳儿也要和静儿成婚了,虹儿很好,你要好好待她。”

她停了一会,又道:“姐夫的丧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明日我想和琳儿,静儿离开这里,迁居到金陵,你知道静儿……唉!到金陵热闹的地方,我想对他比较好一点!”

吕南人神色茫然的道:“哦!哦!”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孙敏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又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我走了,有空到金陵来看看……”

吕南人抱着万天萍的体,默默地望着孙敏离去的背影……

匆匆就是十年过去,这十年中,天争教与正义帮一直势均力敌,对峙江湖……。

这十年来的互相对峙,使江湖上显得十分安静。

在这同时,另两个秘密帮会,“天毒”“天媚”由于十年来的锐意经营,也慢慢壮大起来。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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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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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五回

美玉种灵葩倾盖论交求大药

寒光生古洞仙缘巧遇获藏珍

任寿人最忠实,见对方萍水相逢,如此知己,惟恐有失,记准郑隐之言,静守在外,想等花香止住,再行入内,以防冒失误事。等了一会,觉着花香不似先前那等浓郁,依旧清馨扑鼻,闻之神旺。暗想:“最好等郑隐回来下手采取,以免外行误事。”正在寻思,隐闻隆隆之声,崖壁似要崩塌神气,花香忽止。知到了时候,喊了两声郑兄,未听答应。惟恐负人之托,也不暇再计危险,急匆匆赶将过去,顺手一扳。那崖石大只二尺,上面有角突出,嵌在壁间,事前早已看准,并未用力,便已扳开。内里忽现天光。定睛一看,原来壁中乃是一个广约三丈的井形山洞,出口似在崖顶之上,上小下大,势又后倾。但是井斜而直,阳光正由上面斜射下来,照在中央,成了一圈三尺方圆的白光,映得阁洞通明。再看光照之处,乃是一个三尺大的圆池,深约尺余,无数清泉由池底小眼中雨一般往上冒起,恰与地面齐平。日光映照上去,宛如无数银丝滚滚投射。

他中心生着一株形似灵芝的奇花,只有两个芝盘,当中挺生着五片兰叶。芝的中心各生着一朵其形似兰,约有拳大的奇花,兰蕊刚刚舒展开来,目光到处,发现底部本有花蒂裹定,由一金茎托住,与朱果一般大小,正往里收,现出红皮,渐渐缩小,似要与茎脱离。因是向道坚诚,不愿借助草木之灵;又以郑隐素昧平生,一见知己,这等珍贵难逢的灵药仙果,共只两枚,竟作平分,于心不安。暗忖:“人家费了无数心力,如何我享现成?果如所言,每人只服一枚,难道对方便无亲友?分明故意相让。以后既然立志修道,如何占人便宜?”因此连郑隐所说见风即化之言,均未深信。

又见那果红得可爱,宝光外映,鲜艳非常,隐闻异香沁鼻,与前闻兰花香又自不同。心正寻思,见那结蒂之处快要脱落,便用双手虚笼果上,以防坠落。忽听叭的一声,左边一枚朱果忽然离茎而起,如非事前戒备,几乎滚落地上。拿起一看,通体红如朱砂,鲜艳非常,看去皮薄如纸,吹弹可破。方才打定主意,决将两果同归主人,没想服用,只顾观赏,闻那异香。微一疏神,不料右边那枚相继熟落,猛又听叭的一声,想起还有一枚,已经无及。后一枚离茎冲起时,势子更猛,一下未抓住,再被手指一碰,飞出六七尺,落向地上,跌成粉碎,满地浆汁流溢,方才惊借。说也奇怪,果汁沾地即干,除满洞芳香而外,影迹皆无。正觉对人不起,除非主人先前定要分赠,少此一枚,必当自己偷吃,岂不难堪?因那灵药化得极快,惟恐手中这枚一不小心,也自失落;又恐果皮薄嫩,万一破碎,无法交代。正在发愁盼望,忽见郑隐匆匆跑进,见面笑道:“且喜千三百年一开花结果的朱灵仙果,竟被我弟兄得到,如非任兄相助,也许徒劳都不一定。此是九天仙府灵药仙果,内中种子细如沙粒,不论石土,沾地即入,可惜取出之后,要减一点灵效。否则,觅地种上,照着地气厚薄,每隔两三甲子,便化小树,挺生石缝之中成长,由此每隔些年,结实一次。果作圆形,形如龙眼,虽不似原生这样灵效,服后也可抵得一甲子以上的功力。轻身益气,祛病延年,尚在其次。”随说,随将果接过,先就口边咬破吸去浆汁,再全放入口内。任寿因听果有种子,暗中查看,哪有痕迹可寻。

郑隐吃完,用鼻闻嗅了两次,似觉香气太浓,方要询问,任寿已将前事说出。郑隐急得将足连顿,叹道:“此是小弟一时贪心,闻得上洞双剑交击之声,恰好仁兄在此,意欲两得;又知仁兄信义君子,此果两枚同服,固然更好,但似仁兄这样人,分服一枚,结为同道,以后彼此皆有益处,坚持分享,便由于此,不料行时匆忙,忘了细说。回来闻得香气奇怪,又恐历时太久,匆匆服下,竟忘询问。早知如此,还不如与任兄分吃这一枚呢。”任寿因对方一番盛意,不便明言心志,笑说:“此是小弟福薄命浅,辜负雅爱。郑兄事情不知完否。”郑隐接口道:“你寻那位老仙长,还有些日才回。事尚未完,且非今日能了。现请任兄去往舍间下榻,以待老仙长回来,前往拜师如何?”任寿见他面色诚恳,心想:“古人班荆一晤,顿成知己,人生投契,匪自今始。再如谦谢,不恃小气显假,反辜良友盛意。不如承受,倒是英雄本色。”念头一转,既然答道:“小弟流落江湖,有家难归,幸蒙恩师垂青,命我来此寻人询问。又蒙郑兄一见知己,视若兄弟。古人倾盖订交,便成骨肉,先贤高风,至今向往。此后一惟贤主人之命是从,也不再言谢了。”

郑隐闻言大喜,越发殷勤。随将崖石封闭复原,说:“所剩紫芝盘和那几片兰叶,均是灵药。只惜不知制炼采服之法,可待老仙师回山请问,再作计较。”说罢,将面罩一同弃掉,陪了任寿,仍由原处走回。将蜂窝上面小蜂,全数用火筒喷杀,连筒弃去。用刀将蜂窝取下,取出蜂蜜,约有六七十斤,正好两大块。砍下山藤系住,将备就的扁担取来挑上。任寿想要代挑,郑隐坚拒,力言:“任兄此事不惯,小弟生长山中,时常上下攀援,容易得多。”任寿只得罢了,二人随同下山。

原来绝壑对面园林,便是郑隐所有。郑氏人了不旺,父母早亡,郑隐又从前年起,便有出世之志,把家中财物,除当地无法移动的田园房舍,留给世仆胡春而外,其余全分给下人和周济贫苦。偌大一片田产,只有主仆四人,以及两个书僮。其中一个书僮是胡春之子胡良,上行下效,因见主人好道,也想随同出家,年才十三四,甚是灵慧。到后便问任寿年岁,自称行年十八,比任寿小三个月。两人越谈越投机,当日便结为兄弟。任寿奔走江湖三年,极少遇到这样好居停。见主人礼遇优隆,房舍用具以及饮食之微,无不精美异常,得此良友,又是未来引进之人,也颇高兴。

夜饮时,觉着左腿痒痛,比起日间蜂刺时厉害,因尚能忍,也未出口。后来郑隐见他面色不正,只当长途风尘劳苦所致。因那为首主蜂和能飞的均已烧死,剩下的小蜂均不能飞,也全消灭,并未在意,饭后只劝早睡。任寿觉着胸头闷胀,周身发软,神倦欲眠,也就不作客套。随由郑隐陪往别室安卧,招呼殷勤。

任寿睡到半夜,痛醒转来,觉着伤处浮肿痛痒异常,周身火热烦渴难耐。不愿惊动主人,意欲求饮,勉强挣起。见月光斜射,由纱窗透入,正照案上。想起主人走时备有茶水,意欲取饮。谁知毒气大发,窜满全身,如非先在无意之中吃了一小块蜂蜜,将毒气减去了些,又闻到灵药异香,命都难保。不过郑隐备有解药,如在初到时毒发,当时看出,便可解救。这一缓发,人又客气,不肯深夜惊动主人,命虽无害,苦痛却是难禁,并还误事不浅。此刻人已不支,如何能够行动。勉强挣起,还未下地,猛觉奇痛攻心,麻痒入骨,一个头晕眼花,倒向床前,就此跌昏过去。

直到天明,郑隐备好早点,赶来看望,才得发现。当时把书僮唤来,正在喝骂,怪其夜间如何不来探看。任寿倒卧地上,吃那冷冰冰的山石冻了一夜,也自热退凉生,周身寒噤,惊醒过来。郑隐闻声赶进,愁急说道:“昨日曾说蜂毒厉害,怎不留意?被刺又不明言。如今虽有解药,决非短时日内可愈。仙缘虽不致误,恐非一二月内所能如愿,事也艰难多了。那枚朱果,吃了也好,偏又失去,真急人呢。”随说,随命书僮把人抬向床上安卧。取来解药,半敷半服。说:“由此时冷时热,便是尽心医治,至少也得月余才能行动,苦痛尚所难免。寒家昔年因受毒蜂之害,几乎灭门。后来先祖巧遇老仙师,配制灵药,才得免害。日间所去三处,准也不敢走近。如药炼成,人被蜂刺,任毒多重,半盏茶时,便可治愈。为时太久,却是难救。我看任兄根骨禀赋不同常人,故未危及生命;否则,休看蜂小,未见天光以前,毒气只有更重,不过发作较慢。仁兄又吃了一点蜂蜜,未使毒气攻心而已。”任寿闻言,感愧交集。因这一来,错过拜师期限,愁急异常。郑隐见他忧虑,再四宽慰,力言:“大哥仙缘前定,遇合稍有早晚,必能如愿,无须愁急。”任寿自从昨日一见,便听出郑隐语有深意,好似料定自己仙缘必有遇合。只奇怪师父居此多年,近水楼台,他既志切修为,怎会还未拜师?因见主人豪侠义气,对于自己关切非常,感恩心重,念头一转,便自丢开。

由此便在郑家养病,二人亲热情厚。郑隐更几次提起,以后双方荣辱与共,成败进退全要相同。任寿因听郑隐也是想拜樗散子为师,难得双方志同道合,多此一个同德同心的道义骨肉之交,互相扶持,自然更好。照着相交情义,理应安危祸福,彼此相共。素主力行,以为好在心里,不尚多言,自己又是受恩的人,此时难于表现,闻言点头应是,未接下文。

郑隐情热,先还有些不快。后见任寿忠实诚厚,外冷内热,口虽不言,关切异常,人更正直强毅,智勇双全,自己言行稍有失检,必以婉言劝诫,不改不止,持躬尤为勤谨,从无丝毫错处,却又不是做作,容貌清异,并不俊美,只是少年老成,丰渠夷冲,平居相对,另具一种庄严雍穆之致,自有威仪,由不得使人望之生敬,才知仙人赏识,不是偶然。郑隐平日自负少年英俊,绝顶聪明,文武全才,心志坚强,明是载道之器,仙人偏不肯收,每一想起,心便不平。及见任寿寻来,与神僧指点相合,虽然倾心结纳,觉着对方也非常人,仍不免有瑜不如亮之感。相处一久,这才看出自己虽是良材美质,到底华而不实,好些短处。哪似对方,内聪明而外深厚,无论言行动作之微,无不从容中道,自合规矩;气度那么端凝,自然有威,偏又蔼然可亲,令人于敬畏之中自生依恋。不由佩服万分,骨肉知交,兼为畏友,把平日豪奢自傲,刚暴任性的气质,无形中改了好些。

任寿最爱郑隐聪明智勇,又以同盟义重,巴不得使其成为全才。起初虽是直言无隐,仍恐独子娇惯,父母早亡,一向自大,难免不纳忠言。后见他闻过必改,偶然背己行错,杀伤大多,总是自陈过失,事后生悔,从不文过饰非。知其天性疾恶嗜杀,而所杀又是山中毒蛇猛兽,害人之物。虽然下手太辣,不是遍山而焚,便是聚族而歼,稍违天地之和,既能认过知悔,也就不再责难。

任寿病卧床上,半月不能下地。这日,郑隐说是有人在卧眉峰下,发现前遇神僧疯和尚踪迹,欲往寻访,匆匆走去。任寿先还喜欢,准知一去三日,不见回转。书憧胡良也被带去,家中只留老仆服侍,年老昏庸,答非所问。心正悬念,病势忽渐痊愈,虽未复原,已能行动自如。又等了两天,不见人回。知道义弟近来情分越厚,尊如师友,每日相对,极少离开,断无一去不归之理。不由愁虑起来,意欲寻去一探。那老仆恰知道路,问明途向,带了兵刃包裹,一早起身。

卧眉峰偏在山南,由翠屏峰危崖越过,要近得多。一试腿脚,似能胜任,便照老仆所说,意欲翻崖而过,刚到崖下,日前所闻兰花香味,忽又迎面袭来,心神又是一爽。暗忖:“二弟曾说,上洞藏珍,乃是两口宝剑,但他一人势孤,未敢下手。不过神物有主,许在等待自己,也未可知。曾经约定,病愈后先来探看。还有那株灵药仙草,神僧只令采得朱果之后,将洞壁还原,未说下文。日前去看,封洞石块竟和洞壁成了一片整的,通体浑成,更无缝隙,深悔那日不曾取走,自己还说灵药全仗小池中的灵泉滋养,移植未必能活,何苦为了一己之私,毁此仙府灵葩,不如由它深藏洞壁之内,以待有缘。此时忽闻花香,难道那日朱果不曾到口,二弟不知详情,命中该有仙福,二次结实不成?虽然拿定主意,以虔心毅力寻求仙业,不假草木之灵,但那两口仙剑,关系却极重要。”方想就近一探,忽听前闻金玉龙吟之声又起,忙往上洞赶去。入内一看,洞壁依然完整如初,前悬蜂窝的洞顶却被人砍碎甚多,知是郑隐所为,别无异状。静心一听,那声音又似由下洞隐隐传来,这一邻近,反倒听不真切。忙循声往下寻去。到了下洞,龙吟之声已住。那兰花香味,却一阵跟一阵由洞中吹来。越想越奇怪,忍不住往洞内走去。

才一入门,目光到处,便见洞壁下面现出一洞,封洞石块被人移开。与郑隐所说不符,下洞较深,比起上洞还要黑暗。因有亮光由内透出,看得逼真。还未入门,便觉清馨浓郁,心神越发轻快。刚往壁中走进,香气忽收。想起郑隐所说,灵药朱果成熟以前,花香必要收敛,恐蹈前失,忙往潭边走去。见那两片芝盘仍是原样,并未再生朱果。只寄生在灵芝中间的几片兰叶,挺生着手指粗细一根心想:“此草寄生在灵芝仙草之上,既然开花结实,先闻导香又与日前相同,想必也是瑶岛灵药仙果无疑。听二弟说,这类灵药仙草旷世难逢,二弟如在,还可与他带去,偏又出外未回,既有这等奇遇,何苦糟掉?”刚改去前念,想等果熟自落,再行取服,猛发现潭中已无滴水。暗忖:“上次来时,曾见万千缕灵泉细如游丝,由潭底喷出,织成一蓬雾网,轻纨也似将灵芝笼住,只露几片兰叶在外。到果成熟,水势稍落。采得朱果以后,水又复原。似有灵性一般,怎这次水全干涸?”再定睛往下一看,不禁又惊又愤。

原来潭心本来明净如玉,通体完整,灵芝连理并生,仿佛根生玉内,兰花便寄生在那一双枝盘之中,亭亭静植,上下浑成,全无缝隙。这时却被人用刀斧等利器,环着灵芝生根之处,一齐砍碎,凌乱异常,枝茎也碎了一些,桨汁外流,其白如玉。分明有人来此发掘,想把灵芝取走。因事隐秘,外人不知,只料郑隐所为。心正埋怨:“二弟怎不听话,背我胡为?这类仙种,如无灵泉滋润,岂能养活?留在原处,以待有缘人来,岂不是好?何苦毁损奇珍,自己并得不到益处?”既一想:“二弟聪明心细,主意打定,便非办到不可。既然立意移植,现在灵芝生根之所已被掘碎,看神气不费什事,便可取出,如何半途而废?枝茎近根处,好似擦伤未久,而二弟离家已有五日。莫非往卧眉峰是个托词,瞒了自己,在此下手?双方情逾骨肉,无话不谈。就算此事非我所愿,以他为人,也不会对我行诈;何况上次两枚朱果,因为我一时疏忽,不曾同享,至今引为深憾,照情理,也不应有此自私之念。”越想越觉可疑。

正在不解,忽听咝咝之声,茎上仙果首先坠落。刚用手接住,嗞的一响,由那茎顶结蒂之处,射出一股青气,其疾如箭,迎面冲来。当时闻到一股异香,与前闻仿佛相同,觉着头脑清灵,心神越发爽朗。那青气仍在向上喷射不已。最奇的是,照准自己头脸喷射,随同移动,毫不偏斜。猛触灵机,不顾看那仙果,忙把嘴张开,对准茎顶喷气之处,将花茎轻轻含住,往里呼吸。觉着芳香满颊,通体舒畅,香气已经喷完。再看手中那枚仙果,宝光外映,青白交辉,十分可爱。知难留存,索性放在口内,连皮吃下。吃完吐核一看,大如雀卵,也是半青半白,但极坚硬,宝玉也似。刚藏入怀内,望着那被人发掘,快要连根拔起的灵芝仙草,心正可惜,忽听洞外有两人低声悄语,宛如狼嗥,十分刺耳,估量是往洞中走来。

任寿人本机智,又在江湖往来三年,越发长了经历。一听人声,便想起当地风景虽好,因为僻处乱山之中,两条出路俱都奇险难行,又有峰崖遮蔽,休说常人不能走到,便由远处登高遥望,下面景物也看不见,郑家居此已三四代,除主人有意延请下榻的人而外,从未见有外人足迹,这两人怎会来此,又往藏有灵芝之处走来?心中惊疑。一看洞中阳光斜照,因是朝阳,与前见相反,变为里明外暗。洞口窄小,两旁光景昏暗,左边更挺立着一株七八丈高的石笋,形态玲珑,上有不少洞眼,可以藏人。连忙掩将过去。

刚刚藏好,来人已走进前洞。内一人道:“师兄,我看今日之事,来得太不凑巧,费了好些心力,刚将封洞石块去掉,闻到花香,你在上面便大惊小怪起来。我当对头已回山,又见芝盘上面并无朱果,一时失望粗心,未照原计,先破禁法,将灵泉护住。等赶到上面,发觉误会,一同回转。你见灵芝上面的寄生仙草竟有结实之意,想起昔年所闻,高兴过度,打算连根移植,候到仙果成熟,再行采食,以免留在这里,夜长梦多。我又发现芝盘上面所结朱果,是在日前被人盗去,和你一样,顾虑大多,忘了先破禁法,以为灵泉不能带走,打算连潭心神泥所结地面一同掘去。谁知藏芝人戒备严密,禁制重重,潭心神泥无异一块整玉,比钢铁还坚。连用法宝飞剑,虽将生根之处神泥砍碎,可以连根拔起,潭心前人禁制也生出妙用,但地底灵泉首先封闭。如将芝盘拔起,见了风日,不久枯槁,无什灵效。先前打算连护根神泥,带着上层所余灵泉,一同带走,已办不到。因看花已将开,内中果实小仅如豆,成熟当在一二日内,糟掉可惜。

“既防对头寻来,又恐无心毁损,没奈何,去寻老怪物求教。本定分人留守,我去不久,你又被洞中幻影惊逃。等见着老怪物,问知底细,已耽延了一夜。照她所说,前人仙法神妙无穷,最厉害的是因人而施,不是有缘的人,入洞非死必伤,休说仙果,连草也得不到一根。她早知此事,相隔又近,不肯来取,便由于此。说我二人痴心妄想,即便连根拔起,也是白费心力,代人送礼。如真不肯死心,定要一试,看在师父面上,也只能就他所知,指示一个大概,详情仍难预言。并说,花香未收以前,万不可以入内。那形似兰花的寄生仙草所结果实,可抵八百多年修炼之功,比芝盘上朱果灵效更大,连她也无此仙福奇缘,何况我们。到时千万留意,便那仙果不能到手,只把兰叶得到一片,也有许多妙用,极大福缘。如不听她话,和方才一样,妄自入内,保得带伤逃走,尚是便宜。想起初来时,除那封洞怪石禁法难破,神泥过于坚硬,误将灵泉封闭而外,连虚惊也未受到,她却说得那么厉害。有心不听他话,索性将灵泉水眼用法宝破开,任其引发山洪,取些泉水,连神泥带神草一齐取走,看是如何。无如老怪物是有名的阎王令,自来毒口,只要她一说,无不应验。此时花香未退,万一进去吃了亏,还要受他奚落,岂不冤枉?这一寻她,反成进退两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昨夜冒失行事,也许早就到手,都不一定。”

另一人道:“师弟也太性急。方才因受禁法愚弄,曾在上面仔细观察,这里乱山围绕,只一所隐居多年的人家,人也不多,均是凡人。老怪物也说,对头日前回来,待了数日,便自离去,日内未必会回。我们所怕的,就这一个对头。花已结实,又隔了一夜,今午前后,定必成熟。共总个把时辰,你都等待不及,再者,老怪物所说,与去年无意中听来的话,好些相同,不似有什玄虚,还是照她所说行事,比较好些。”

任寿听出这两人不是善类,正在暗中戒备,侧耳静听。猛由身前石笋洞眼中瞥见一片淡微微银光,在朝阳斜照之下闪了一下。内中似有一个相貌丑怪瘦矮的道装老妇,朝洞外冷笑,看了一眼,连银光一同隐去。洞外二人把话说完,停了一停。内一人忽然惊道:“你看那朵兰花似已舒开,按说仙果应该成熟。就被芝盘遮住,也应看出一点形影,怎么花瓣业已倒垂,不见果实?难道被人乘隙盗去不成?”另一人也惊道:“果茎被芝草挡住,只见到一两片下垂花瓣,不见花茎,也许果实同被芝草挡住,不去说它。这香味应当说收即收,如何由浓而淡,时有时无?仿佛有股香气随风飘荡,与方才所闻大不相同。不要上了老怪物的当,令我二人在外苦等,她却隐形飞入,暗中将果采走,还充好人。她先说兰叶得到一片,福缘不浅,仙果决得不到,此言大是可疑。她是尊长,如做无耻之事,我们也不必客气。可将师父遗留专为对付她而炼的镇山之宝太阳针准备停当,如被料中,非和她拼命不可。管它是否可靠,进去看了再说。”

前一人答道:“师弟不可性暴,事要三思。反正你我守在洞口,只此一条出入之路。洞顶天窗,前人专为摄取日月精华,养此仙草而设,不特禁制重重,如由崖顶查看,踏遍全崖,任你多高法力,也难发现,端的威力绝大,神妙无比。此话并非老怪物一人所说,她除倚老卖老,欺凌我们后辈而外,决不敢犯此奇险。而那两枚太阳针,师父为记者怪物昔年仇恨,并想夺她那件吸星神簪,事绝隐秘,从未用过,炼时并用禁法遮掩,至今尚无人知。不变脸,自不肯得罪她;真要以大凌小,如你所说,借此将她法宝夺来,也值一拼。倒是我们说话,虽是师传独门潜声匿影之法,毕竟老怪物比我们高明得多,难保不被警觉。只要听出一两句,休说和她对敌,就骂这‘老怪物’三个字,我们也非吃大亏不可。”

任寿始终不知自己夙根深厚,仙缘前定,一切遇合,早在古仙人的算中。洞中禁制,威力尤为神妙,外人妄入,不死必伤,任寿却可往来自如。连那藏身石笋,也是方才出现,上有好些妙用:由内望外,敌人多高法力,也难掩蔽形迹,敌人却在对方眼里,连那石笋都看不见。因二妖人守在外面,无法出去,心正不耐。忽听前一人厉声怒喝:“我们上了当了,此是仙果采取以后喷出来的香气。还不快些入内。”随见外面飞进两人,生得一高一矮,相貌俱都丑恶异常。瘦的一个身细而长,头颈甚粗,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形态更怪。双双抢到潭前,发现芝盘当中兰花已然萎谢,只剩那根秃顶花茎,枯柴也似,上有一孔,仿佛灵气已尽。料知被人盗走,连花茎中的灵液也被吸光,不禁大怒。

瘦的一个切齿说道:“我早料定老怪物的诡计:故意令我弟兄守候在外,她却隐形人内,将兰实仙果暗中盗去。我们白费许多心力,损失了两件法宝,并还受了点伤,一直提心吊胆,好容易盼到事情可以如愿,却被她捡了现成。这口恶气,如何能消?”矮的一个接口拦道:“师弟就是性暴,事已至此,急怒无用。我们并未眼见,焉知不是别人所为?老怪物铁心辣手,翻脸不认人。师父所留法宝,不曾用过,是否能与一拼,尚自难料。如被听去,马上就是祸事。自来报仇不在早晚,好歹也应把事情辨明之后,再打主意。这等冒失,最易偾事。我们虽然得而复失,那几片兰叶也有许多灵效。芝盘的根已被掘松,虽无灵泉滋润,在我们法力禁护之下,带回山去,再寻人设法,能培养起更好,否则也不致便宜外人。”瘦的接口怒道:“此事除老怪物而外,无第二人,我决不与她甘休。先将仙草掘起,送回山去,再去寻她,也是一样。”

二人话未说完,任寿瞥见前见银光重又出现。光中裹着前见身材矮丑,生具异相的道装老妇,立在二妖人前面,不住冷笑。相去不过丈许,二人竟如未见。心方奇怪,二妖人已由手中发出一片碧光,将芝盘、仙草一齐笼罩。跟着瘦的一个把手一伸,立由手指上发出五股暗赤光华,环着芝盘四外冲射下去。只听一片铿锵鸣玉之声,那五股红光好似丈许大一只血手,抓向碧光之外,深插入地,看神气似想将那整本芝草连根拔起。任寿见那仙草快被妖人盗走,想起郑隐平日之言,心虽愤急,但知不是妖人对手;又看出银光中老妇神态诡异,法力更高,料是妖人所说老怪物,更不好惹,不敢冒失走出。

任寿正在为难,潭中玉碎之声越密,瘦妖人全神贯注仙草之上,满面均是喜容。忽听轰的一声,那两盘灵芝夹着一丛形似兰叶的仙草,已被妖人血手连根拔起。方在愤惜,忽又听霹雳大震,一大蓬五色金花由潭心生根之处,突然涌射上来,纷纷爆炸,满洞霞光电闪,火雨纷飞。晃眼之间,整座崖洞全被这类五色星花布满,轰隆乒乓之声,震得山摇地动,四壁摇晃,似要崩塌,威势猛恶,从所未见。二妖人大惊欲逃。瘦的一个因洞口雷火更猛,出路已断,欲往洞顶天井冲去。上未一半,当头一声大震,数十丈金光雷火突自洞顶朝下打到。瘦妖人邪法颇高,应变也快,一见金花暴涌,回手一扬,便有一幢血光,连人带仙草一齐护住,受了点伤,并不甚重。及见那么猛烈的神雷竟能抵御,心胆立壮,意欲冒着千重雷火,朝上冲逃。不料当顶又是一个大霹雳突然打将下来,防身血光立被震散,那手持仙草的一条右臂也被炸成粉碎。

任寿这才觉出石笋后面最为安全,并无丝毫火星侵入。一见妖人被雷火、金光打落下来,以为芝草也必同归于尽。心念才动,猛瞥见前见老妇在银光护身之下,电也似急斜飞上去。人还未到,先是一道银虹,罩向芝盘之上,内里现出无数墨绿色的冷光星雨,将那芝盘一齐笼住。当顶神雷恰自上面打下,妖人右臂便断。老妇也正追到,连人带银光往上一合,恰将芝草接过。大蓬墨绿色的星光,夹着万点银色寒星,周身乱爆,冒着上下夹攻的雷火星花,朝洞顶冲去,晃眼无踪。矮妖人因离水潭较远,一听潭中神雷爆炸,星花上涌,忙即飞遁,行法防身。事有凑巧,逃避之处正在石笋前面,不当雷火正路,并未受伤。因见同党当此危急之际,还不舍将那芝草弃去,便大声狂呼:“卢老前辈所说不虚,快将芝草放下,逃命要紧。”瘦妖人身外白光已被神雷震散,右臂又断,仗着邪法甚高,本来还不致死。想是恶贯满盈,气数将终,身受重伤,已成残废,还不肯舍去肉体,施展玄功变化,保了元神逃走。又见老妇现身,将芝草接去,越发急怒攻心,口中大骂,左肩一摇,两道暗绿色针形光华交尾而出,待朝老妇追去。刚一出现,下面五色星花往上一涌,上面金光神雷也连珠打下,妖人连声音都未出,便被震成粉碎,连元神一齐消灭。

随听上面喝道:“无知业障,此系九天仙府万年紫芝兰,经一前辈仙人封藏在此,以待有缘。你们如肯照我所说,不起贪心,中心兰叶照例五片,随采随生,并无妨碍,采得一片,已是仙福。偏不知足,妄想连根拔去,致遭形神皆灭之祸。洞中禁制埋伏,具有无上威力,一经发动,至少须伤一人才罢;否则,多高法力,也难破解。我今此来,并非于中取利,实力这等仙府灵葩,被你们毁去,太己可惜;方才又蒙一老前辈指点,得知此中微妙:特地赶来,乘机取走,送往云南长春崖无忧洞中培养,以待有缘。你二人同恶相济,本应同死,姑念你还知道一点利害,不似死者狂傲。如听良言,可由前洞飞出,惜着洞中埋伏的仙剑兵解,还可保得元神。否则,形神俱灭,连元神也保不住了。”

矮妖人闻言,似知厉害,慌不迭跪地哭告,哀求饶命。上面又喝道:“你这业障,此时已落禁网,危机密布,随处皆是奇险,如何还自迟疑不决?再待片刻,洞中埋伏的紫郢、青索双剑合壁来攻,再想保得残魂兵解,都无望了。”妖人似知无幸,悲声哭喊:“弟子受人之愚,一时无知,自投死路。那紫、青双剑曾听先师说过,威力绝大,弟子功力浅薄,如何能当?还望老前辈格外恩怜,救弟子残魂脱险,免被剑光绞散,无法投生。”还待往下说时,老妇在上接口大喝道:“无知业障,我既说此言,自能保你元神前去转世;再如延迟,我便走了。”

妖人正在急喊:“弟子遵命。”一道青虹,其亮如电,忽由水潭中心缓缓飞起,妖人立时面容惨变,正待朝那青虹迎去,忽听老妇厉声大喝:“青索仙剑已经出世,乘其威力尚未发挥以前,还不向外逃遁?紫郢一出,便无救了。”妖人好似有什警觉,立时冒着雷火星花,忙望洞外逃遁,猛听一声龙吟,洞口突又出现一道紫光,惊虹电舞,迎头一绞,耳听一声惨号,妖人护身妖光首被绞散,尸横就地。同时那道青虹本在环洞飞舞,势并不快,紫光才一出现,好似有什感应,突然掉头向外,闪得一闪,比电还快,迎将上去。两道宝光刚合为一体,妖人元神早化作一条黑影,由颈腔中冲起,往外飞去。青、紫二光追到洞口,忽又退回。

跟着便听洞外喊道:“任道友,此是前古奇珍紫、青双剑,应该为你所有。否则洞中禁制重重,先死两人便是榜样,休说道友,此时多高法力的人,人洞也难活命。但你不知收剑之法。固然神物有主,无如剑已破禁而出,此时如不收下,落在外人手中,岂不费事?”任寿觉出老妇不是恶人,忙喊:“仙长贵姓?此宝如何收法?还望明示,并求一见。”老妇还未及答,忽听另一少年口音喝道:“老乞婆无须卖好,此宝本应为他所有,外人怎夺得去?”紧跟着便听双方喝骂争斗之声越来越猛。

此时洞中已成火海,只任寿藏身石笋周围无火。紫、青双剑似有灵性,时分时合,往来烈火丛中,虹飞电舞,变化无穷,看去厉害非常。任寿心想:“这么猛烈的雷火,连人都无法冲出,如何收此双剑?本来道婆有心指点,后来那人不知是谁,为何作梗?”方想设词询问,劝请双方停战一谈,侧耳一听,破空之声已远。因拿不准这两人的来路邪正,不敢冒失。便在暗中祝告:“师父快来,助弟子脱难,得此前古奇珍。”那紫、青双剑追逐了一阵,忽然互相纠结,合为一道彩虹,当时暴长,由外而内,朝那雷火星花环绕上去,连绞两绞,眼前一花,精虹电耀中,雷火忽收,星光全隐,化为一团两寸方圆的五色奇光,荧荧流转,往来飞舞。紫、青双虹也由合而分,二龙戏珠一般,朝那五色宝光追逐不舍,渐渐缩成丈许长短,现出两口剑形。

又待了一阵,仍想不出如何取法。偶看面前石笋忽隐,脚底似有亮光闪动。低头一看,石笋不知何故失踪,身前不远现出一座高才尺许,玲珑峭拔,宝光灿烂的翠峰。回忆方才闻见,猛触灵机。暗忖:“洞中禁制如此神奇厉害,到处雷火纷飞,剑光电舞,只不伤我。莫非真个有此仙缘遇合,神物该为我有不成?如今石笋不见,现此翠峰,必有原因。死生祸福,均是定数,如若该死,先前早已没命。修道人计什艰难危害,何不就用此峰试上一试?”

心念一动,本意想用那翠峰朝双剑打去,谁知刚把翠峰拿起,还未细看,那团宝光首先迎面飞到。心方一慌,宝光近身,忽然一闪不见。峰顶上却多了一粒宝珠,大如龙眼,精芒四射,耀目难睁。同时紫、青双剑也已飞来,因其来势猛烈,未免心惊,慌不迭把峰放向地上,忙往侧纵。忽听潭底龙吟之声,心疑又有埋伏发动。待了一会,不见有何异状。回顾紫,青双剑,已缩成三尺来长两口宝剑,各把剑对准峰顶,凌空不动。先想上前握那剑柄,因觉宝光强烈,又无剑匣,到手以后无法收藏,更因龙吟之声响个不住,恐有变故,未敢造次,过去一看,不禁大喜。

原来池中心仙草生根之处,本被妖人砍碎,潭底玉石狼藉,乱糟糟的;灵泉也被破坏,点滴无存。这时忽现出一个大坑,和潭口一般大小。潭底本是神泥所结,其质如玉;不知怎的,全数化去,成了一个井形深洞,一眼望不到底。俯视潭中,霞光隐隐。离地丈许,有一玉碑,高只三尺,正由一片金云拥住,缓缓往上升来。碑左右一边一个,插着两个剑匣,上有朱书古篆。虽未看真上写何字,但那剑匣正与所悬双剑形式长短无不相配。再一想起当日经历和所闻之言,越知仙缘遇合,应在自己身上,双剑也该为己所有。否则洞中禁制何等厉害,方才人洞的妖人不死即伤,那姓卢的道婆虽得全身而退,形势也颇危险。自己不但安全无事,暗中并还看出好些妙用,可见方才所闻,并非虚话。

任寿连忙跪倒,正在虔心祝告,忽听潭底雷鸣风吼之声,心疑有变。跟着又是一片金霞闪过。定睛一看,玉碑已升出地面,随同风雷过处,潭口也自合拢,成了一片整地,上面停着一座玉碑。风雷之声也止。越发宽心大放。见那剑匣深插碑内,仿佛天然生就。碑形如圭,也与常见不同。任寿不敢冒失去拔,恭恭敬敬又拜祝了几句,然后起立,朝碑上一看,才知当中朱文古篆乃是收发仙剑符诀。旁边还有几行小字,大意是说:

剑乃古仙人遗赠,一名紫郢,一名青索,雌雄二口,可分可合。今日之事,千年前早已算定,到时出世,第一个发现的便是剑的主人。因是前古奇珍,前主人到手不久,便自成真,无暇重炼,非有极大仙福仙缘,不能妄取。藏珍之处,禁制重重。双剑之外,还有两件法宝:一是石笋所化灵翠峰,又名凝碧簪;一是潭心神泥所化神圭。未到出世之时,任何人人洞必死。并说双剑威力神妙,远甚干、莫,不是累世修积,具有极大福缘,便巧取豪夺了去,也无意自寻死路,迟早死在剑上。因为双剑罡煞之气未消,本身具有灵性,虽有两件至宝镇压,仍恐藏在地底不能安分,特意就着原来山腹,开出两条剑路和一个大洞,外加仙法阻隔,使其常年在内追逐击刺,互相恶斗,等把所有禁制攻破,由上洞剑路自行归巢,罡煞之气减去大半,剑主人也该寻来。休看此时双剑悬空不动,伸手可取,此是照例恶斗之后,当日又杀了一个妖人,火性刚过,稍微宁息。如果冒失上前,伸手一握剑柄,立时便招杀身之祸。必须把上面三种符箓记熟,按着太清仙法,把本身真气凝炼归一,记准符诀,手掐诀印,心中默念,一口气把它画完,先将灵诀朝碑一扬,剑匣便离碑而起。取到手后,再用收法朝剑一指,剑便归匣。到时必须镇静,不可胆小害怕。剑一入匣,再按前法,在洞中禁制未全失效以前,略微练习收发,剑便为己所有。如离此洞,无故不可妄用。当剑匣飞起时,碑便缩小,化为一片古玉圭。一接到手,立时抢收双匣。此事全仗手疾眼快,胆大心灵。否则,紫、青双剑虽被灵翠峰中暗藏的元磁真气吸住,又因方才杀人见血,火气暂退,不去惹它,自然不会飞起伤人,但一动那剑匣。立生反应。如非灵峰至宝将其吸紧,不易挣脱,来势比电还快,匣才到手,人已为剑所杀。即或不然,收发稍缓,在未用符诀施为以前,只有一剑自行归匣,再想拔出,便难如愿,故非机警神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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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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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六回

巧得干莫古篆神碑先示偈

言寻朋好青山碧水远闻歌

任寿看完,才知双剑通灵变化,威力绝大,端的危机一发。方才只稍冒失,未将剑匣寻到,先去取剑,便是凶多吉少。不由惊喜交集。碑文看完,便自隐去,也未写出古仙人的名讳。惟恐符诀又隐,忙即用心默记。记熟之后,想起太清仙法并未学过,单记符诀仍是不行,金霞一闪,朱文忽隐。这等旷世仙缘,自然不舍抛弃,太清仙法偏又不会,好生为难。后觉为时已久,双剑已在时发奇光,伸缩不停,看神气似要离峰挣起。剑如自行归匣,立成泡影,甚或为剑所伤,都在意中。

万分情急之下,忽想起师父所传气功。虽说是道家扎根基的要诀,未说太清仙法,但是灵效甚多。起初无暇练习,还不知它妙用。后来连用它治愈两次大病,信仰越深。近三年来日夜用功,不特耳目聪明,体力也比前强盛得多。这次中毒奇重,本来万无生理,照郑隐说,就是事前仗着闻了灵药异香,吃了一点蜂蜜,即便治愈,人也成了痴呆,再说也不会好得那么快。每一谈起,便觉奇怪。前半月因气太弱,听了郑隐的话,不敢运用。日前不耐病卧,郑隐又是一去不归,试一用功,共总两三天的工夫,便能下床行动。今早更觉真气已然凝炼,可以随意运功。碑上所说真气,不知是否相同。时机难再,稍纵即逝,好容易有此旷世难逢的良机,失之交臂,岂不可惜?此是修道人深山降魔防身的神物利器。人家为求一口好剑,都难于登夭;我在一日之间连得两口,并还有两件法宝可得。立志修道,管什艰难危险?心念一转,更不再计安危,忙把真气凝炼,如法施为。初意未必有效,许还受伤,因为向道心坚,竟把死生祸福置之度外。譬如以前所习就是太清仙法,冒险下手。谁知仙缘遇合,早已注定。前遇悸散子,正是一位前辈地仙,所传坐功,也正是大清仙法的基本功夫。近三年来,再一用功,无形中功力大进。虽还未识微妙,仗着资禀纯厚,定力坚强,明明危机瞬息,一发千钧,稍微失闪,便不免于身首异处,竟能处之泰然,即此定力信心,已立不败之地。

任寿准备停当,做梦也没想到,事情那么容易。刚把诀印一扬,先是碑上一片红光,微微一闪,那碑立时由大而小,化为玉圭,迎面飞来。剑匣也双双飞起,随在圭后,作品字形,似要往两旁斜飞过去,又被那圭吸住神气,飞并不快。任寿始终气定神闲,目光贯注前面。一见神碑化为七寸来长一柄玉圭,霞光隐隐,迎面飞来,更不怠慢,左手法诀一扬,右手一招,先把玉圭接在手内。百忙中看出圭上似有一种牵引之力,将剑匣吸住,猛触灵机。圭接到手,先不藏起,试将那圭朝左边剑匣一指,圭上忽有一道其亮如电的红光飞出,将匣裹住,耳听身后龙吟之声,也未回顾,忙又掉头,移向右面,另一剑匣也被红光裹住。心中大喜,相隔又近,往前一探身,刚用右手把双匣接住,猛觉身后奇亮。回顾紫、青双剑,光芒大盛,暴长了好几倍,正在向外挣扎,伸缩不停,精芒电射,耀眼欲花,知道剑将还匣,时机已迫,忙用收法朝前一指,刚将匣口朝外,紫、青双剑忽似惊虹电射,连挣两挣,离峰而起,对准自己飞来。

任寿看出玉圭妙用,行法时双手倒换,本是极快。一见飞剑来势纯熟,试用玉圭朝前一指,红光二次飞起,双剑竟被挡住。经此一来,看出宝光竟能随意伸缩,越发心定。便用宝光指住双剑,任其缓缓飞来,手中剑匣往上一抬。方觉冷气逼人,毛发皆立,玱玱两声,宝光敛处,剑已入匣。试用手握剑柄,往外微拔,地的一声龙吟,那青索剑宛如一道碧电,出匣尺许。拔将出来再看,和常剑差不许多,只是形制奇古,宝光强烈。微一舞动,剑上芒尾立似灵蛇吐信,闪烁不停,最长时光芒竟达丈许以上。紫剑也是如此。双剑一柄头作龙形,前有长鼻;一柄上盘青蛇,纠结如绳。试了几次,收发均无异状,并能由心运用,全如人意,后又试出握在手里当兵器,也能一样运用。

方自狂喜,忽然想起:“此次好些遇合,全由郑隐而来,当初又曾约定,无论是何法宝飞剑,俱都平分。恰好全是双的,再妙没有,只不知他人在何处?如往卧眉峰寻那神僧,为何至今不见回转?且喜法宝飞剑巧得到手,何不赶往寻他,大家高兴?也显得弟兄义气。”心念才动,便听壁中风雷又起,四壁摇摇,似要崩塌神气。如换旁人,必以为还有什么奇遇,决不甘心就退。任寿却是知足,虽听风雷之声与前闻相似,不特未生贪念,反觉得意不可再留。又忙着去寻郑隐,便一手拿了翠峰,当时便退了出来。刚出内洞,猛觉身后霞光连闪,似有一股极大力量由后涌来,再也立足不住,未容回顾,便被逼出外洞,忙往洞侧山径跑去。刚到上面,便听一片隆隆之声响过,紧跟着山崩地裂,一声大震。俯视身后,原洞已然合拢。不禁吃了一惊,暗幸方才未存贪念,否则岂不封闭在内,活活闷死?由此多了一层见识,觉着凡事命定,不可强求。该为我有,他人绝夺不去。否则,用尽心机,也是无用。

任寿只顾忙着寻找郑隐,也忘了回转郑家。路上虽曾想起,由早起进洞,时已申酉之交,历时已久。并且当地乃去卧眉峰必由之路,方才洞中雷鸣电舞,那等猛烈的威势,郑隐如回,不会不知。再要听说是去寻他,定必跟踪来寻。一想不错,依旧前行。因服灵药,也忘了饥渴,只觉身轻体健,心神爽快,并未留意,一路飞步前行。走了一段,觉着腹中疼痛,寻一僻处大解,下了许多污秽之物。起来再走,步履越发轻快,渐渐觉出稍微用力一纵,便是好几丈远近。以前虽也能够纵过,却没这样容易。试再加远,也是轻轻一跃,毫不费力,便已飞过。料知药性发动,只大半日的工夫,便平空加了好些本领,越发高兴。任寿本就心急,便飞一般往前驰去。一路蹿山过涧,纵跃攀援,端的捷逾猿乌,其行如飞。

正走在高兴头上,遥望前面,有一峰矗立,岚光如带,白云缭绕,横亘山腰,上面嘉木葱宠,形势十分灵秀。细查附近景物,知道卧眉峰已将到达。便照郑家老仆所说,往峰下赶去,快要到达,忽见大溪前横。因值日前大雨之后,山洪暴发,远近山水由此汇流,往老河口流去,所经正是溪面最宽之处,两岸相隔竟达十余丈。任寿此时如在平地,并非不能纵过。只因初试身手,始终不知自己能纵多远;又见溪流太猛,奔腾澎湃,声若雷轰,看去声势惊人,拿不准能否纵过,惟恐万一落在水中,好些不便。只得沿着溪流,往上走去。满拟上流河面较窄,谁知溪水环山而流,地势渐高,水面虽然较窄,两边危岸相隔只有更阔,越发不敢飞渡。

因闻郑隐就在峰腰一带寻人,一面沿岸急走,一面留神,往对面查看。见空山寂寂,四无人踪,时见麋鹿游行,白鹤冲霄,飞鸣翔集。对岸洞壑玲珑,花树繁茂。侧面崖壁上又挂着两条瀑布,玉龙夭矫,飞舞而下,直坠溪中。俯视下面,水烟溟蒙中,飞溅起千重玉雪,亿万银花,越显景物清丽,仙景无殊,瀑布发源之处,已到尽头,峭壁排空,削立百丈,上面苔滑如油,又肥又厚。细查形势,简直无路可上。方悔走错了路,想要回身,猛听见对崖唱歌之声,宛如龙吟,与附近泉响松涛互相应和,合成一部极雄浑美妙的音乐,听去十分娱耳。暗忖:“空山之中,竟有这等豪情高致的人,歌声又是那么雄浑苍凉,必非庸流。”

他抬头一看,对岸大片松林中,似有一人,口发狂歌,手舞足蹈,正在边唱边走。再一细看,那人竟是一个矮胖和尚,赤着双脚,身穿一件破旧僧衣,又长又大,身后拖有一两尺长,走起路来连跳带舞,疯疯癫癫,神态十分滑稽。猛想起郑隐所寻神僧,正是一个疯和尚。所发歌声,宛如黄钟大吕,响振林樾,隔老远便觉震耳,好些奇怪。莫非便是此人?又见疯和尚似要绕林走去,连喊:“神僧老禅师留步,容弟子过来拜见。”均无回音。眼看和尚快要走往松林深处,心正发急,猛一眼瞥见两岸上下相隔虽有三四十丈,中心壑底长年受那激流冲刷,越淘越深,又是石质,上面水宽,壑底溪流最窄处才只丈余,并且两岸均有斜坡。形势虽陡,凭着当日途中经历,决能随意上下,暗笑自己:“真蠢,上面虽宽,由下面走,越过溪水,再上对岸,不是一样?空自发急,有什用处?”

念头一转,立就斜坡急驶而下,越过溪水,再往对崖飞驰,赶进松林。遥望前面,疯和尚正往松林尽头崖壁后转去,因为僧衣长大,拖泥带水,行动似颇迟缓,歌声也刚住不久。知能追上,忙即赶去。及至转过崖去一看,倏地眼前一花,神僧不知何往,面前却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崖那面也是一道溪流,春波溶溶,清可见底,水流却不甚急,涨将齐岸。来路这面,沿溪尽是垂杨高柳,对岸满是桃花,比起初来桃花坡所见还要繁艳。桃林深处,现出一幢精舍,四外繁花环绕,灿若云锦。门前空出一片草地,浅草成茵,整齐如剪。桃林旁边,放着几件坐具,如琴几。玉墩、棋桌之类,多是羊脂白玉所制。景物清丽,从来少见,料是山中高士所居。

疯和尚又到此不见,决计过溪寻那人家一问。溪不甚宽,本可跃过。因觉当地主人不是庸流,冒昧登门,又是纵将过去,有失敬意,并还近于卖弄。遥望溪水,蜿蜒如带,上流头似有朱栏横跨水上,忙即赶去。到后一看,果是一桥,红栏低亚,十分华美。一头垂柳耗耗,低浮水面;一头通着大片桃林。前见房舍,早被花树挡住,这时重又出现。桥对面并有一条用五色石子砌成的花径,宽约丈许,两旁种满草花,五色缤纷,甚是整齐好看,似与林中精舍相连。略一端详,走过桥去。正顺花林前行,忽见林中飞起一道银光,宛如长虹贯日,破空直上,映着黄昏前的日华,比电还亮。刚到空中,好似发现生人登门,重又掉转,朝自己头上飞来。快要临近,在离地十余丈处略一盘旋,忽又升空,往东南方飞去,隐闻光中有人笑语之声。

经此一来,越料当地乃仙人所居,更生敬意。暗忖:“这里既是仙人宫室,当不只飞去这一位,内中必还有人留守。”忙把衣冠一整,正待前走,忽见前面花径上走来一个肩挑花锄的垂髫少女,前头锄柄上挑着一个平底花篮,中有几枝桃花,花朵特大,隐闻异香,花也疏落落的,比起沿途所见桃花不同。看神气好似采花走过,忽见来了生人,面现惊疑之容。任寿并不因为对方年幼而存轻视,见其立定,朝着自己上下打量,忙即躬身为礼,笑问道:“仙姑,此是何处?哪位仙长居此?可容尘凡下士登门拜见么?”任寿出身世家,人又谦和,先见疯和尚和当地灵景,本疑隐有仙人,又见方才那么强烈的剑光,越发认定当地所居定是神仙中人,心有成见,辞色分外恭谨。

少女先颇惊奇,及见对方言动谦恭,尊之为仙,由不得笑了起来。任寿见她闻言也不回答,只管憨笑,方觉此女生得十分娟秀灵慧,怎的问话不答,一味憨笑?忽听桃林深处另一少女娇呼:“二妹,怎还不来,和谁说话?难道这里还有外人来么?”少女闻声回答:“姊姊快来,你看这人是怎么来的?”随见又一垂髫少女由花林中走出,见了任寿,也是面带惊疑之容。前女笑道:“大姑刚走,此人想已早到,无论如何,也必看见。就说他能穿入禁地,大姑怎会置之不问,各自飞走?莫非又是那位老人家引来的不成?”后一少女年似较长,自一见面,便紧盯任寿腰间所佩双剑和手中法宝,闻言也未回答。

任寿来时,原将双剑挂向腰间,玉圭藏向胸前。只那翠峰高约七寸,约有两寸来粗,无处存放,始终拿在手上。本意山中无人,疯和尚又与郑隐交厚,无关紧要。及见二女注视,想起前听郑隐说,这类前古至宝,在未拜见师父传授用法以前,便得到手,也须小心保藏,不可炫弄,以防宝光剑气上冲霄汉,被外人发现,引起劫夺。二女如此注视,必有原因。同时又想起方才那道剑光,本已飞走,重又回转,朝自己头上盘旋了一阵,方始飞去;如是左道妖邪,见自己毫无法力,定必下来,生心谋夺,不会略微观察,便自飞走。想到这里,又把疑虑去掉,接口问道:“二位仙姑所说大姑,可是方才驾着一道银光飞走的么?”二女闻言似更惊奇,同声问道:“那正是我大姑,你怎认得?”任寿便把前事说了。二女笑道:“原来你是无心至此,和我们郑叔一样,怪不得喊我仙姑呢。”任寿二次请问主人姓名。

二女见他始终谦和,词意诚恳,笑答:“此地是我三姑申无垢隐居之所。大姑无妄,二姑无咎,此时还不算是真仙,却也差不许多。因我三姑虽非仙人,大姑说她生就仙骨仙根,将来成就,实在两位姊姊之上,恐其机缘未至,误入旁门。为此用仙法在武当后山卧眉峰侧,建了一所房舍,令其隐居在此,以待良机。为防把路走错,只传了一点扎根基的功夫和有限几种防身法术。三姑最喜桃花,大姑、二姑最是爱她,特意在海内外搜寻了好几百株异种,把方圆二百亩内全都种满。你看篮中所采便是仙种,名为长春桃。花开四季,终年不断。每树年结仙桃十二枚,其大如瓜。常人服了,可以长生不老,消灾延寿。四围均用仙法封禁,平日休说桃林,连那溪水也看不见。外人眼里,只是一条绝壑,对岸不是怪石如林,便是云雾堆满,什么也看不见。我姊妹一名灵鹃,一名秋雁,是三位姑姑侄女,被二姑由恶人手里救来陪伴三姑,隐居在此,已有数年。除却常时往来本山与大姑交厚的一位老前辈外,从无外人登门。那位老前辈没有名字,自称疯和尚。三位姑姑对他均甚恭敬。这里禁制,也只有他能够随意通行。前数日忽来此地,和三姑见面,先谈甚好,后来不知何故,起了争执,他老人家狂笑而去。三姑似恐得罪,追出呼唤,人已无踪。

“第二日有一少年男子,并无法力。不知怎会被他越过禁地,走了进来。三姑原会一些防身法术,见有野男子登门,当是坏人,将其擒住。正待拷问来历,才知对方毫无法力,人又十分和善,悔已无及。三姑擒他时,不知他是来此游山,望见桃花盛开,和你一样,无心至此。自觉法力不高,大姑、二姑日内未必会来,恐非来人对手,不合小题大做,惶急之下,妄将二姑所留最厉害的埋伏发动。等到来人受伤,毫未抗拒,方始警觉,将他放下,人已受了重伤。三姑见他事出无心,游山本是常事,谁见好花好景不爱?无意闲游,又未发现有何阻隔,如何算是错处?再见来人甚是英俊豪爽,性情强毅,觉着堂堂男子,为少女所欺,不是意思。谁知他无故身受重伤,不特毫无怨言,依旧神色自若,并无丝毫怨愤气馁。说完来意,问知误会,道了两句惊扰,便要强行挣扎,负痛走去。三姑越想越不好意思,偏巧大姑所留灵丹,日前又被疯老前辈借去救人,一粒未留。见来人受伤甚重,如何行路?再四挽留他在此养伤。来人先还谦谢,后见三姑意诚,方允暂留。三姑想等大姑、二姑到此,将伤治好,再让他走。后来问出来人名叫郑隐,就住本山桃花坡,乃忠良后裔,隐居本山,已历数世,除不会法术而外,琴棋书画,文武全通,人又正直光明。双方谈得十分投缘,我们也全喊他郑叔。三姑本喜抚琴下棋,郑叔对此两道恰是专长,因对主人敬重,尽管身负伤痛,依然从容说笑,丝毫不显。

“今日清早,三姑往他房内抚琴对谈,无意之中发现伤势分毫未愈,为陪主人说笑,谈论投机,故作从容,实是勉强苦熬。心正不忍,疯老前辈忽然走来,另赠了两粒丹药,当时治好,便催起身。说是紫、青双剑和那两件奇珍均已出世,不久仙缘遇合,只要能照他所说,避开那一层冤孽,地仙仍非无望。说话依旧疯疯癫癫,有头无尾,大意如此。说完,疯老前辈先走。郑叔便向三姑谢别。三姑因想看那几件神物奇珍,又因双方成了朋友,约定日后常来。又听有两个妖人想盗取翠屏峰崖洞所藏灵药,正好神物出世,以致一死一伤,归途如不小心,难免相遇。另外还有两个左道妖邪,也是专为盗宝而来,知宝主人乃郑叔好友,尚是凡人,初得到手,不知隐藏,只一随意舞动,宝光上升,被妖邪发现,必来夺取。三姑新近学会隐形飞遁之法,意欲亲自行法护送,就便=开眼界。谁知走了两个时辰;大姑忽然飞到,问知前事,好似有气,意欲赶去。刚一出林,便遇疯老前辈,互相谈了些时,先颇争执。后来大姑似被说服,匆匆回来,写了一封信,留与三姑,便自飞走。我姊妹闲着无事,想起仙桃快要成熟,前往查看,还不到采的时候,只采了两枝桃花。刚要回去,便见你来。溪边禁制神妙,仙凡均难飞渡;即便来人能够破禁而入,也必有些警兆。怎会毫无动静,你便走了过来?你腰间宝剑和手上拿的翠峰,又与疯老前辈所说剑、宝形式相同,好生奇怪。莫非你便是郑叔新交好友么?”

任寿闻言,才知郑隐在此养伤,主人乃是三位女仙,现已回家,好生心喜。疯和尚既然见到,必蒙指点明路。忙着要回去,匆匆把以前得宝经过告知二女,便要辞别。二女一听果是紫、青双剑主人,全都惊喜,再三挽留,执意要看那法宝、飞剑的威力。任寿笑答:“尊姑不是说未得传授以前,不宜炫露么?”二女笑说:“这里禁制已全发动,宝光剑气决不至于被人发现,略试无妨。我姊妹只想一开眼界,便放你走如何?”任寿意似不信。二女笑答:“一个凡人,怎会得此至宝奇珍?如非疯老前辈有话在先,说你没有法力,决不相信,我们也拿不准你深浅和所说真假。如真凡人,不让我们见识,决回不去。不信,回头再看,就知道了。”

任寿回望,身后白云堆满,来路已成了一片云海,白茫茫上与天接,哪还分辨得出道路,不禁惊奇。再看前面,二女也已失踪,全身立陷云雾之中,随听二女娇笑道:“任叔莫怪。你和郑叔是弟兄,我们小辈决不敢于无理,只不过想看此宝威力而已。闻说紫、青双剑前古奇剑,一经合壁,多厉害的禁制也难阻挡,只请一试,自能冲过。”任寿不知对方用意,此举是否可行,心中不愿,先和二女好说。只听笑声哧哧,时东时西,一味软磨,说什么也非施展不可。任寿急于回去与郑隐相见,迫于无奈,想了想,先问明了途向。惟恐紫、青双剑罡煞气重,出手伤人,或是毁伤主人灵景,先把玉圭取出,手掐法诀,朝前一指。一股红光刚才飞射而出,前面白云立被冲破了一条云巷,云烟飞扬中,发现溪水前横。满拟双剑无须取用,只将宝光指定前面,便可冲云而过。心方一喜,不料二女狡狯,内中一个天性又颇刚愎,看出对方心意。一面疾呼:“任叔,不将双剑发出,莫要想走。再不取用,受惊莫怪。”一面早把当地埋伏一齐发动。任寿正指宝光觅路前行,猛觉眼前一暗,紧跟着风雷水火之声同时大作,四外茫茫,暗如深夜。黑影中现出大蓬雷火,无数金刀,排山倒海,狂涌而来,声势猛恶,甚是惊人。任寿毕竟初次经历这等猛恶的场面,立时情急,更不暇再顾别的。初意二女志在观剑,只要将剑取出,略一演习飞舞,便可脱身。谁知双剑果如所料,在未与心灵相合以前,不脱手还不妨事,一经施为,便非见血不易回收。尤其对方发动禁制,成了敌意,威力更猛。

任寿因听二女口气,非观全豹,不肯罢休,急于脱身,一手又拿着翠峰,双剑不能同时应用。一赌气,索性连法宝带飞剑全数施为。总算不该闯祸,人又谨慎,始终记着玉圭和翠峰均能制那双剑,不曾冒失取用。先用左手持圭,右手端着翠峰,口中疾喊:“二位姑娘不要逼我,全取出来就是。”四面的雷火金刀来势便缓了些。匆匆准备停当,如法施为,紫、青双剑立化为两道长虹,飞舞而出。那雷火金刀已快涌到面前,吃剑光往外一挡,纷纷消灭。任寿见双剑如此灵效,心中大喜,忙指剑光,往前扫去,本意试验双剑是否能将主人禁制破去。

忽听二女同声惊呼:“任叔快收仙剑,莫伤我们。”同时眼前一亮,金刀无影,雷火全消,连那云雾也同散去。重又现出天光,一轮落山斜阳,正射在大片桃林之中,花光潋滟,映射起无限霞辉,奇丽无涛。目光到处,瞥见二女各纵着一道银色遁光,满林飞逃,紫、青双剑分追在后,相隔已不甚远。剑光所过之处,那万树桃花稍被剑上芒尾扫中,便成粉碎,一时残花乱落,宛如红雨,映着斜阳,满天飞舞,顿成奇观。不禁大惊,忙以全力回收。一面用宝光将剑光裹住,不令前进。谁知吃力异常,虽仗玉圭之力将其制住,也只进势稍缓,仍是追逐不舍,始终收它不回。后来看出二女分头逃走,双剑也分两路追赶。玉圭红光虽也分成两股,光力便弱。二女再如东西飞逃,更是无法照顾。一面忙着回收,一面疾呼:“二位姑娘,快些合为一路,不可分开,免我照顾不到。我实是初得奇珍,不能由心运用,并非故意。据我所知,此剑颇有灵性。我已看出,逃得愈快,它追得更紧。请你们不要乱逃,设法往我身后绕来,我用灵翠峰试它一下,或能将其制住。否则,休说伤人,便这满林桃花为剑光所毁,以后何颜再见主人?”

二女先因事出强求,心疑任寿故意使其难堪,年轻好胜,不由愧愤交集。闻言回顾,见任寿也是手忙脚乱,满脸惶急之容,方始相信。忙照所说,并在一起,向前飞逃。总算双方俱都机警,双剑威力虽猛,毕竟此举由于二女妄发埋伏,激动剑上罡煞之气,气机相引,所生反应与剑主人心意违背,又被玉圭制住,要差不少威力。任寿先因手持二宝,难于兼顾。等到二女会合以后,一时救人心切,暗忖:“此剑既应为我所有,决不能伤害主人。此时左手持着玉圭,右手须掐诀印,还有一个翠峰无法分持,一直端在右手腕上,一心三用,也许要差得多。事已危急,与其伤人结怨,何如犯险一拼?”

心念才动,紫、青双剑已被二女引往林中一座小峰之间,三人两剑,走马灯也似,环峰而驰,相隔本差不多。任寿步行,原追二女不上,全仗先前所服灵药发生灵效,一纵便是十来丈,身轻如燕,才得勉强追随。等把地势看好,环峰赶了三四圈,忙告二女留意,同时运用真气,先把玉圭朝前连指,全力吸紧双剑,强行回收。乘着飞剑去势,稍一停顿,倏地回头,奋身一跃,猛朝二女对面迎去。说时迟,那时快,任寿这一回身,双剑去了禁制,来势自更神速,只一闪,便电也似疾,直朝二女身后射到。幸而任寿拼冒奇险,早有准备,就这回身一纵,转眼之间,右手灵翠峰早朝双剑掷去,一幢青霞刚由二女头上飞过,双剑也已迎面飞到。任寿手掐剑诀,全力回收,二次又将玉圭宝光发出,想将双剑制住,三方面同时施为。双剑果被那幢青霞吸住,停空而立,依旧剑尖斜指峰顶,渐渐缩小,不能自行飞起。青霞停处,离二女身后虽有两丈来远,但照方才形势,至多瞬息之间,二女必被追上,休想活命。

任寿方觉侥幸,不曾伤人,但这双剑威力太大,一发便要见血,万一以后能发而不能收,如何是好,再看那幢青霞,高达丈六,离地丈许,停空不动,比起洞中所见,要大数十倍。又不知道收缩之法,方才原是冒险发出,这么大一幢宝光,如何带走?心正为难,二女惊魂乍定,见任寿所用飞剑、法宝如此神妙,俱都欢喜,惊赞不置。任寿心中愁急,又没法说。更恐宝光剑气太强,引来妖邪。急切间打不出主意,只得先收双剑,看那神峰能否缩小,再作计较。以为事有定数,该为我有,怎会失去?立把心气沉稳,运用真气,先试收剑。只见精芒电射,伸缩不停,仿佛两边都在争夺,那剑无所适从,竟不能如意收转。任寿初得奇珍,不知此中微妙,尽管平日刚毅镇静,到此地步,也自不免发愁。

正想再用玉圭一试,忽听耳旁有人低语道:“双剑煞气太重,并不妨事。回去照你平日所习坐功,以全神目注此剑,真气吸引,不消多日,便能由心应用。好在收发剑诀已均通晓,除对敌时不愿伤人,令其空回,稍微倔强,也易制伏。何况不久便有仙缘遇合,此事无须愁虑。倒是你这灵翠峰乃九天仙府至宝奇珍,不特能大能小,内中并有两仪六合诸般妙用。此时一则不好携带,二则它那妙用不能全数发挥,不是被它自行飞走,无法寻踪,便被强仇大敌乘隙夺去。此宝本身虽具灵性,不似紫、青双剑,一经前剑主人行法禁制,算准未来,遗赐有缘之人,从此不论新主人法力高低,永远相随。除非本身遭劫,外人决夺不去。不如由我暂借一用,彼此有益。我并将峰顶上所藏元磁真气收下,分赋双剑之上,使其以后便遇到两极元磁真气所炼之宝,也不能将它吸住。道友以为如何?”

任寿此时仙缘快要遇合,处处福至心灵,加以素来量大知机,一听语音就在耳旁,四顾却不见人,暗忖:“此人既有这么高法力,如若生心劫夺,何必商量?况且照着玉圭上古仙人留书,此宝也决不会落向外人手中,乐得大方一些,或者还能交一好友。”心念微动,立时转身,把手一拱,笑道:“多蒙仙长好意,悉随尊便。只请现出仙容,使弟子稍微领教如何?”随听耳旁接口答道:“道友大谦。樗散子对于道友,尚不肯以师长自命,何况于我?此时此地,不是你我良晤之所,不久自会相见。并且这里还有一人要来讨厌,事不宜迟,请道友各自收剑便了。”

任寿因为收剑艰难,心正疑虑,闻言姑且二次回收。才一施为,双剑光华突然暴长,剑尖上并有一股细如游丝的光线十分刚劲,直射峰尖,两下里互相伸缩,也分不出由何方发出。心中奇怪,未容转念,只听一声轻雷,带着一蓬银色火花,突自峰顶冒起。本是一大蓬向外激射,才一出现,只闪得一闪,忽分为二,被双剑尖上光线裹住,一闪无踪,剑立缩小回飞。伸手一招,便自投入匣内。同时一片金云罩向那幢青霞之上,恰将翠峰裹住,连闪几闪,一齐缩小,先往斜刺里花林深处飞去,一闪不见。随听破空之声穿云而来,宛如流星自空下泻,落地现出一人。任寿刚看出是前见和尚,一道金光已由右侧涌起,当中好似裹着尺许长一幢青色霞影,其急如电,带着风雷之声,往东南方密云层中破空飞去。疯和尚一见,满脸都是愤怒之容,大喝:“难道我还不知此中因果,要你多管闲事?”随说,大袖展处,满地红光,人已不见。再看前头金光,已穿人遥天密云之中。红光后起,流星赶月一般,由后追去,晃眼相继投入云中不见。

任寿因疯和尚与郑隐交厚,爱屋及乌,对于借宝人未免怀疑。正在寻思双方来历,忽听耳旁又有人道:“道友不必惊疑。这疯和尚并非恶人,与我为弟兄,相识多年。此人因犯清规,现正受师严罚,难犹未满。因他平生最重恩怨,虽在佛门,每喜感情用事,法力又高,往往逆数而行,虽然吃了许多亏,老改不了。这次为感一人助他少受苦难,又在妄想逆天行事。详情我也难为预言,乘他被我同伴明河道友引走,特意和道友略说几句,此是道家千里传声之法。道友累世修积,今生方有成就,无论福缘功力,均在愚弟兄之上。不久拜师,全都学会,只有更高。这两个少女,一善一恶,将来也有好些因果。我的形声,他们均未见闻,不必向其泄漏,疯和尚能回,不防随意应付。此人除阿私所好外,对你十分看重,决无恶意。恐他追赶明河道友不上,中途警觉,回来向我纠缠,又不便与之翻脸。请朝西北方一看,便见愚弟兄的形貌了。相见当不在远,等将法宝奉还时,再作长谈吧。”

任寿听那语声就在耳边,以为人在近处。正朝左侧寻视,闻言忙照所说抬头一看,果见西北方高空中现出一片霞光,中拥两个老人,都是白发童颜,慈眉善目,颔下各有一部银髯,身材微胖。一个略微高些,手持一根朱红色的拐杖,上挂葫芦,形制古雅。另一个稍矮,腰悬长剑,左手端着那座小翠峰,望去和画上仙人一样。刚看出两老人在朝自己微笑点头,高的一个把手一挥,一片青色云烟似风吹过,立同隐去。

二女自从宝剑收回,翠峰飞去,本在惊奇,未容询问,疯和尚忽自空中飞坠。才一照面,发现右侧一道金光破空飞走,立即大喝追去。因见任寿低头寻思,面色不定,想起对方法宝、飞剑刚得到手,不合强迫人家演习,致失重宝,差一点没有把小命送掉,又想起对方失此奇珍,又由于救人心切之故,越想越不好意思,各人红着一张脸,满心盼望疯和尚能将金霞裹去的翠峰追回,谁也羞于开口,呆在当地。任寿暗中听人说话,均未看出。后来还是任寿把话听完,目送仙人走后,想起许多花树均被剑光扫碎,残红如雪,满地狼藉,只怕主人回来,不好意思,对于失宝一层,因有仙人密告,并未在意。

任寿侧顾二女站在一旁,面有愧容,正要开口慰问,一道红光自空飞堕,正是疯和尚飞回,怒容已敛,笑嘻嘻手指任寿骂道:“你这家伙,真没出息,到手宝贝,又被人巧借了去。本来一人一半,这样便成三条腿,看你如何分人?”任寿闻言,慨然答道:“弟子如无郑隐,无此仙缘遇合。又在无意之中,服了灵药仙果,共只多半天,便觉身轻力大,迥异寻常。方才强收飞剑时,竟能追上遁光,可知灵效。即此已出于望外,如何还敢再起贪心?修道须仗自身修为,不在侥幸,便全归诸郑隐,也所心愿。只有一件法宝,被二位老仙借去,说是将来送还,弟子只要那一件便了。”疯和尚哈哈笑道:“你果然是好,无怪樗散子夸你,真有一点意思。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去如何?”

二女在旁正朝疯僧行礼,忙接口道:“老前辈,这位任叔真好。我想三姑少时必回,意欲连老前辈一齐请到里面,等我三姑回来吃上几杯,再走如何?”疯和尚骂道:“放屁!不是你两个淘气,人家早已回家,怎会被天都,明河两个老不死的赶来,把那最好的一件法宝借去?我还没和你们算账呢。以为我疯和尚只要有酒吃,便由你们摆布么?今天我老人家偏不吃酒。”二女同声笑道:“疯老前辈如不赏脸,以后再犯馋痨,没地方找酒,休怪我们小气。”疯和尚笑骂道:“你两个小鬼不要高兴,此人将来也是你们克星,到时就知厉害了。”

任寿原本急于回去,见疯和尚不住和二女说笑,已然答应同行,不好意思再催,只得说道:“二位姑娘,我出来时久,恐我兄弟想念,改日还要登门拜访,向三位仙姑领教呢。”话未说完,疯和尚忽然大怒道:“你忙着回去,嫌讨厌么?”任寿见他疯疯癫癫,也未理会。疯和尚也不再理二女,拉了任寿,便往前跑,边走边说道:“人家谈得好好的,正在高兴头上,偏要赶回惹厌,这等心急。走起路来,如追我不上,怎么说法?”任寿见他生得肥头大耳,身材又矮又胖,偏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僧衣,拖着两片破烂草鞋,走起路来绊脚碍手,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如非先前目睹神奇,说好同行,换在寻常,早已谢绝,先自上路了。闻言笑答:“除非老禅师不嫌弃浊骨凡胎,携带弟子空中飞行,要是地上步行,自信还能追随。”疯和尚哈哈笑道:“是真的么?”任寿闻言,忽想起对方是有道神僧,自来真人不露相,如何能与打赌?忙道:“弟子怎敢放肆,只是急于回去,如蒙携带,无不唯命。”

疯和尚笑道:“你这人果然诚实,毫无虚假。照此说法,我倒不好意思拿话套你了,你我道路不同,原无相烦之处。只因昔年误犯师规,终年飘流在外,虽有一些法力,只能用来救人,防御灾害,便对仇敌也难使用。饥渴风霜之苦,更是常事。为了行道,隐迹人间,这些年来受尽灾难危害,以致承了两人的情,无法报答。内中一人,本来有好资质,但他禀赋虽佳,夙孽太重,应在今生,恐难避免。他那事情,将来发生在西昆仑绝顶星宿海后古刺山黑风窝旁一座崖洞里面。我知你累世修为,不特根骨福缘并世无两,为人更具至性厚德,言出必践。此本修道人应为之事,虽然助人脱难,自己也有极大功德。事情固极艰险,只等灵翠神峰二次到手,便可成行,本身决无妨害。我虽不便出面,到时也必以全力暗助。但你答应之后,却是反悔不得。你意如何?”

任寿一听修道人应为之事,以为至多事情艰险,别无他害,对方并允暗中相助,自无不允之理。脱口答道:“既是除恶积善,便无老禅师之命,只要知道,也是义不容辞。弟于遵命,到时必往便了。”疯和尚笑道:“如此甚好。但我这人最喜信义之士,你已答应于先,到时却不可反悔呢。”任寿平日不轻然诺,话已出口,又始终信仰对方,决无虚语,虽听一再叮咛,匆匆未暇寻思。连答:“弟子怎敢食言。”疯和尚又道:“那借你法宝的两个老人,一名天都,一名明河,并非坏人,只是人太谨慎小心。他们想与你结为忘年之交,还宝时闻知此事,恐你涉险,必加劝阻,你却不可听从。”任寿忙着回见郑隐,初意疯和尚必用法力送其起身,比自己走要快得多。及见上路之后,只顾说话,走了一阵,还只过桥两三里路,心正不耐。见他还在絮聒不休,忙笑答道:“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已然应命,任是何人劝阻,也无用处。”话未说完,忽想起方才所见二公分明是神仙中人,便疯和尚也说他们不是恶人,只不知那么高法力的仙人,如何肯与自己结那忘年之交?方想探询,疯和尚已哈哈笑道:“想不到你如此志诚,也许事情有望。你那二弟郑隐正与良友谈心,故此想你到迟一点。既然忙着回去,可见为人忠实,毫无私念。早点到达,与此女先见一面,日后便于来往,使她早见奇珍也好。”说罢,把那又肥又大的袍袖微微一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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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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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七回

对枰试藏珍紫电青霜森剑气

深宵寻异境清溪明月艳桃花

任寿闻言,知要行法,忙即留神查看。见疯和尚拉了自己,仍是并肩同行,开头并未觉异,人也不曾飞起,依旧步行。走不一会,才看出双方虽是从容缓步,但那迎面来的峰峦林树,开头看去相隔颇远,不知怎的,一晃便到了面前。再往两侧一看,道旁山石林泉,真似急流奔腾,飞马一般由两旁倒退下去,快得出奇。心正奇怪,忽听疯和尚笑说:“到了,各自去吧。”任寿闻言,惊望前面,就这回身转盼,晃眼之间,人已行抵郑家园林之外。

任寿再往林中一看,前面两株桃花树下,有一石制方桌,两旁石鼓,对坐着郑隐和一个妙龄女子。女子生得长身玉立,美艳如仙,正与郑隐相对下棋。旁边放着几件茗碗零食。女的固是极美,男的也是长眉星目,面如冠玉,衣冠华丽,丰神挺秀。这时斜阳已快沉西,落日回光照在这两株桃花树上,人面花光,相对流辉,端的一双壁人,并世无双。暗忖:“此时此地,本就画图无殊,哪里再找这一双神仙美眷去?此女定是申三姑无疑。看二弟神情,对于此女,似有情爱。闻说神仙夫妻同修的颇多,不知此举于修为上有无妨害,如能夫妻同修,岂非佳话?”正代郑隐喜幸,恐进去打岔,妨碍二人清谈,意欲退回,回顾疯僧已不知何往。

任寿正寻思间,微闻少女低语道:“林外有人,许是你那位好友回来了吧?”跟着,便听郑隐高呼大哥。知被发现,只得迎上前去。郑隐见任寿腰挂双剑,惊喜问道:“先听老禅师说,大哥已将翠屏峰藏珍得到,高兴已极。因他老人家滑稽玩世,说话疯疯癫癫,又像真,又像假,不曾明言,再问便被骂了几句。虽知大哥才是神物之主,因为希望太切,归后发现上下两洞均已封闭,先还拿不准。谁知果然成功,并还将紫芝兰长春仙草千三百年才结一次的兰实服去。仙师前年所说,竟应在大哥身上,最奇的是,小弟对于洞中灵药藏珍,本来略知底细,只因此草乃九天仙府灵药仙葩,禀两间清灵之气而生,品最高洁,不沾丝毫泥土尘污,又无种子,只在结实之后由花茎上喷出一股香气,形如青烟,其香无比,当时若无人收下,便随风飘扬,越飞越高,终被罡风吹化。偶然遇到别的灵药仙草神木之类将其吸住,才得保全,由此寄生其上,始能成长。开花结实,均有定期,必须整整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分毫不差。但是仙果成熟后,一离花茎,灵气便消去十之八九,所剩几片兰叶形的仙草,虽是道家炼丹珍品,也须七日之内连根拔下,放人工瓶,先用灵泉滋养,另用仙法禁护,才能勉强存活一二年;否则不久枯萎,灵效全无。小弟一来不知此草生根年月,上次采紫芝朱果时,丝毫看不出它有结实之意,自料福薄命浅。幸蒙大哥福庇,服了一枚朱果,已是万幸,如何再作非分之想?想起大哥那日心存客气,致误良机,将朱果失去一枚,心正难过,谁知大器晚成,奇福在后,居然有此旷世仙缘。小弟从前年起,曾用无数心机,日夜留意,均无所获。大哥却是水到渠成,不期而遇。可见神物有主,不是福缘浅薄的人所能妄想呢。”

任寿见郑隐本和女仙对弈,自一见面,目光便注双剑之上,眉飞色舞,说个不完。惟恐女仙怪其简慢,忙笑答道:“这位可是申仙姑么?贤弟怎的心粗,只顾高兴说笑,也忘了向我引见?”少女已早随同起立,站在一旁,望着二人,微笑不语,闻言接口笑道:“妹子申无垢,任兄怎知贱姓?”任寿未及答话,郑隐已先开口道:“我真荒唐,只顾代大哥欢喜,忘了为双方引见。姊姊不要见怪。”随请归座。又由左近搬来石鼓,三人同坐叙谈。任寿恐郑隐不肯多取,当着外人不便争论,先未提议分宝之事,谁知郑隐早听疯和尚暗示,藏珍已被任寿得去,知其决不独占。便申无垢也听人说过诸宝来历妙用和得主的来历,只不知二人曾有成约。等送郑隐回家以前,才听说起任寿为人如何正直长厚,法宝到手,定必分赠等语。虽代郑隐欢喜,但因以前所闻洞中藏珍灵药另有主人,尚还未到,照所闻口气,决与郑隐无关,还不甚信,及至同了来,见壁洞封闭,任寿未归,便借下棋等候,想要见识紫、青双剑、灵峰玉圭,以及宝主人是何因缘有此奇福巧遇,故此未走。

任寿听出郑、申二人早知此事,又正索观,便将玉圭、仙剑都取出来,一面诉说前事,一面分别如法施为。因那双剑罡煞之气大重,先前几乎闯祸伤人,虽蒙异人暗中指教,并知以前所习便是大清仙法,用以炼剑,不久便能如意施为,不必忙此一时。便把青紫剑拔出半截,诉说它的威力。不料无垢见那双剑形制古雅,才一出匣,眼前霍地一亮,碧电也似,寒光逼人,耀眼欲花。又见任寿诚厚义气,果如郑隐所言。心想:“紫郢好似分与郑隐,不知比这青索如何?”一时关心,无意之间随手拿起,刚一拔剑,任寿正在说话,见无垢将剑拿在手内,本来想拦,因素不善和妇女相处,又想对方已是神仙一流,法力虽未见过,听她侄女所说郑隐被困情形和自己受迫试剑经过,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已有那么高法力,想必无害。况且对方既早得知藏珍来历,此剑威力妙用,当所深悉。不好意思拦阻,仍不放心。方笑说道:“申仙子,此剑威力太大,恐把附近花木毁损可惜,不要全拔出来吧?”

话未说完,只听锵的一声龙吟,一道比电还亮的紫光已离匣而起。无垢万不料此剑如此威猛,手才按住剑柄,便自离匣而出,力大异常,虎口先被震破,鲜血直流。郑隐在旁,见状大惊,急呼:“大哥,快些收剑。”口中说话,瞥见紫光电闪,尚有数寸未全脱出。心上人一手紧握剑匣,一手正以全力强按剑柄,不令离匣飞出,偏又无此神力,人已急得花容惨变,手都发抖。那只粉滴酥搓的右手,又被剑柄震破,鲜血直流。当时心疼万分,更不再计利害安危,情急无计,抢纵前去,双手齐施,连剑带匣,劈手夺过,口中急喊:“姊姊还不快丢!”说时早把剑夺过,觉着胸前微微一凉,那剑震动之力,强大异常,料知把握不住,连念头也未容转,耳听心上人在旁急喊,也未听真,早连剑带匣,朝侧面猛甩出去。同时耳听任寿惊呼二弟,底下话未出口,一片红光,已迎面飞来。紧跟着锵的一声,紫郢仙剑已化为一条紫虹,离匣飞起。剑光刚一暴长,那股红光也由身旁飞迎上去,将剑光裹住。回首一看,原来任寿满脸惊惶,手持一片玉圭,由圭尖上射出一股红光,先将剑光裹住。然后抢上前去,把剑匣拾起,插向腰间。再掐灵诀回收,手扬处,紫光忽然缩小,往匣中投去,锵的一声微响,便自合拢。这原是瞬息间事。

原来任寿正向申无垢示意之际,猛瞥见紫虹电耀,但未出匣,又值试演青索,走离桌前两三丈,正和郑隐笑说前事,一时疏神,以为无垢想窥全豹,稍微担心,剑未完全出匣,不愿大惊小怪,贻笑大方,没有十分在意,也未看出无垢手被震破。及听男女二人相继惊呼,郑隐急呼得一声大哥,忽回身纵去。任寿转脸一看,不禁大惊,知道仙剑厉害,休说上身,稍微扫着一点芒尾,或被剑光罩住,也不死必伤,万无幸免。危机一发之间,无法拦阻。百忙中又瞥见郑隐为救无垢,双手夺剑,越料凶多吉少。不顾说话,慌不迭先将玉圭宝光发出,想将剑光裹住,再作计较。想起前收剑时的危险,心正惶急,不料这次双剑未同飞起,威力要差得多。对方只是无心观玩,又无敌意。那剑只因外人动手,生出反应,并无伤人之念,又沾了一点人血,居然一收就回,毫未费事。

任寿剑收到手,惊魂略定,方觉侥幸。回头一看,郑隐差不多成了一个血人,自肩臂以下,直齐腹部,鲜血直流。所穿内外衣,也随伤处粉碎了一大片。人已倒在无垢怀中,痛晕过去。无垢右手也是鲜血淋漓,左手扶抱着郑隐,高呼:“任兄快来!你二弟为我一时无知,误拔仙剑,恐我受伤,情急心慌,将剑夺去。当时我正强按剑柄,想等任兄助我收剑,不知怎的,心中一慌,没顾得喊大哥,剑柄一松,我和他恐都凶多吉少。只要勉强支持一两句话的工夫,就我不喊,任兄也必赶到,决可无事。没料他会如此莽撞,又是神力,冷不防将剑夺去,掷向一旁。我虽免去危险,他却被那剑光在胸前稍微扫了一下。总算命不该绝,否则,就不全身粉碎,也必腰斩两段。此时血流大多,幸而日前服过一枚朱果,此是寄生千年紫芝之上,比寻常果树所结灵效更大。大体虽然无碍,疼痛却是难当。尤其胸前这一片皮肉,几被剑光全数削去,最薄之处,已快透穿脏腑。寻常伤药,至多将血止住,每日行动饮食,仍是奇痛难忍。生肌复原,不留痕迹,决办不到。寒家颇有几种灵药,今日又蒙疯老前辈赠了两丸大小还丹,可惜不在身旁。我意欲将他接往寒家调养,但恐高空风大,适见玉圭尚可防护,拟请借我一用。并烦转告他家,无须惊疑。任兄日前也请光临,同作小饮,赏花长谈如何?此剑在未拜师得到传授以前,决不能应用,仍请任兄一同保管为是。”

任寿看出无垢扶抱郑隐,满脸优惶之容,好似关心已极。郑隐斜倚无垢怀内,本来满脸痛苦之容,双目紧闭。等无垢说到未两句上,目光微启,口角上似有一丝笑容。任寿忽然醒悟,知道双方天生佳偶,经此数日患难,已种情根。郑隐当日为救心上人,这一冒着奇险,身受重伤,越把芳心感动。又非世俗儿女,无所用其嫌疑,刚把人送回来,又要接往家中调养。男的更是看出心上人对他一往情深,尽心照拂,不避嫌疑,喜出望外,竟连所负重伤奇痛全部忘却。任寿心想:“假如师父不禁婚嫁,仙人如有夫妻似此如花美眷,我便费尽心力,也必设法使其成就。”心中寻思,接口笑答:“二弟豪侠尚义,对友情热。我和他萍水相逢,一见投缘,便成生死骨肉之交。藏珍本来因他而得,不意灵峰被人借去,不知何年始得珠还。原想将此宝连紫郢剑一齐分他,小弟只取青索一剑防身已足。既这等说,玉圭请仙姊拿去,双剑暂由小弟保藏,日内专程拜访。等他伤好,再传收发运用之法便了。”

无垢接过玉圭,喜道:“人生最难得者知己。我看贤昆仲虽是异姓骨肉,这等义气,实在少有。我还有好些话要对任兄说。三日之后,他伤必愈,也许复原如初都不一定。第四日正值中弦月上,卧眉峰天气一向晴美,仙桃也必成熟,务请任兄早日光临,同作平原十日之聚,共商日后彼此修为如何?”任寿见郑隐伤势惨重,虽知仙人灵药医治,不致危险,良友关心,终是忧惶。一听无垢说得这样把稳,心情略放。再看郑隐,正朝自己偷使眼色。无垢也似有些明白,面方微红,郑隐忽然微呻。任寿忙凑近前,正要慰问,郑隐仰面朝无垢看了一眼,忽似有什警觉,面带惊惶,想要挣起。不料伤势太重,血未全止,稍一用力,疼痛难忍,当时冷汗交流,忍不住“嗳”了一声。

无垢意似优急,一面将他抱住,微嗔道:“你此时伤势甚重,非由我护送回去,灵药调养,不能复原。否则,你那伤药多好,愈后纵不残废,也是半身伤痕,多么难看?我已和任兄说好,你我均非世俗男女,事贵从权。你那心意,我也知道,不必作态,我要走了。”郑隐闻言,面上一红,强笑说道:“姊姊待我恩重如山,我也无话可说,恭敬不如从命。方才我陪姊姊在此下棋,不愿下人在旁惹厌,已全遣开。有劳大哥转告他们,无须说我受伤,只说要随申仙姑前往访友,有个把月的耽搁。”任、申二人见他说时声都疼得发抖,俱都心酸,不等说完,同声劝阻,不令开口。无垢随请任寿传了用法,将玉圭一扬,发出一片红光,将人护住。匆匆说道:“他伤太重,不能久延,只好暂时告别。三日之后,务请任兄光临,妹子定当扫榻恭候。”说罢,取出一道灵符,手掐法诀,往外一扬,立有一片白光拥了男女二人,一同飞起,破空而去。

刚走不久,书僮胡良便自寻来。任寿知他是郑家世仆,人甚灵慧,最得主人欢心,并不以寻常奴仆相待。日前卧眉峰之行,郑隐并还将他带去。本心不想告以主人受伤之事,不料胡良并未走远,藏在一旁,全都看见。任寿见他知道,也未多说,转问郑隐卧眉峰经过和男女双方如何相识。胡良曾听主人说起任寿仙福深厚,不久便有遇合,早就存有深心,当日又见紫、青双剑的灵异,越发巴结。便把此行所知,全数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郑隐无意中听一相识多年的采药人来报,说在卧眉峰下发现疯和尚踪迹。郑隐自从发现疯和尚是位神僧,曾经四出寻访,不曾遇上。当地与世隔绝,外人向走不到。只那老年药人所居就在后山口外,每隔些年,定必翻山援崖,往采药草。郑隐见其年老,又是两三年来一次,专采当地一种珍药,孤身来往,行踪隐秘,不使人知,未加阻止,反倒随时相助。采药人有时归晚,并在郑家借宿。因而早就感德,既受郑隐之托,随时都在留心。这日偶往卧眉峰附近经过,发现了疯和尚,与郑隐所说形貌装束一般无二,忙即赶来报信。郑隐一听,便寻了去。卧眉峰在武当后山,以前去过。始而遍寻疯和尚,不见踪迹。因知报信人素无虚言,心终不死。当地又无庙宇人家,主仆二人先寻崖洞住下。

到了夜间,偶然出洞步月,忽闻花香,似桃非桃,不时随风吹到。仰望银河渺渺,玉宇无声。大半轮明月已快偏西,清光四射,照得远近山林光明如昼,知道时已不早。暗忖:“当日为寻神僧,走了一日山路,身子疲倦,自己还好,书僮年幼,已禁不住,为此睡得大早,现已睡足。反正此时也难入梦,洞又阴冷黑暗,索性不睡了吧。”回洞取了宝剑和随身小包,借着明月清辉,顺那花香走去。越往前走,花香越浓,越闻越像桃花,暗忖:“桃花哪有这好香味?莫非又有什么灵药仙草出现不成?”决计找到才罢。又走了一阵,转入一个山环以内;忽然发现前面一条清溪,对岸万树桃花,正在盛开,月光之下望将过去,简直成了一片花海,异香馥郁,阵阵吹来。郑隐不似任寿,上来将路走错,早由下流越过峰前绝壑。此是旧游之地,以前来过几次,只知左面绝壑尽头有一条大瀑布略可观赏。右面一带均是童山秃石,乃卧眉峰后最荒凉的所在,不特未见这片桃花,连这溪流也未见过,怎会不到一年工夫,多出这等美景?那桃花香得出奇,又都是大树,不是新栽,为数甚多,岂非奇事?如说把路走错,不是旧游之地,左边绝壑瀑布分明和以前所见一样,越想越觉奇怪。

后因对岸花光浓艳,灿若云霞,一心想去观赏,也未仔细推详,见两岸相隔才一两丈,便令胡良等在当地,遇事再行招呼,纵身一跃,飞将过去。落地一看,那桃花不下千百株,十九异种,从来未见。先沿花林走了一段,也未回顾身后。走不多远,忽发现花林深处尚有人家,隐闻琴声悠扬,顿触夙好。心想:“这等清丽美妙之景,明月良宵,花问抚琴,主人必非庸流。”更启求友之心。正顺花径朝前走去,琴声忽止。猛一眼瞥见左侧花林内,有三株桃树并列,连理同生。别的桃树均种地上,这三株连理桃花却种在一座丈许方圆的花坛之上,繁花如焰,荫被亩许,树身也极高大。前闻异香,便由花中发出。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株树上结着两个大桃,竟和八九斤重的西瓜一般大小,芳香扑鼻,闻之心神皆爽。走到树前观赏了一阵,知是异种。先想连枝采走,剑刚拔出,忽想起先闻琴声甚美,这里种着许多花树,此桃必是有主之物,如何妄采?心念一动,正待收剑回身,忽听连声娇叱,同喝有贼。知被主人看破,误会偷盗,少年心性,又愧又急,正待纵身出林,与之理论,猛觉眼前一花,一片云光电也似急,已当头罩下。郑隐如不倔强也好,只因少年气盛,一听有人喝骂,口出不逊,心中有气,剑又不曾还匣,纵时宝剑随手舞动,口中大喝:“尔等不可无理,听我一言。”仿佛要向对方寻斗神气。及至云光上身,意欲用剑防御,纵得又高了一些,越易使人误会。当时只觉身上一紧,耳听风雷之声四面涌来,才知不妙,想逃无及,当时被人法力禁住,受伤倒地,行动不得。

隔了一会,痛醒转来,微闻少女问答之声。一个说道:“都是你大题小做,硬说来人不是寻常。三姑正在抚琴,又听出琴音肃杀,似有不祥之兆,以为来了强敌,竟将所有埋伏一齐发动。谁知擒的竟是凡人,除随身宝剑暗器而外,毫无法力。如今负伤这么重,疯和尚日前又把灵丹全数借去,连伤药都没留一粒。三姑人最心软,不愿杀害无辜,急得无法,去往前山寻找疯和尚,也不知能找到不能。听大姑说,今年三姑不能见血,否则便有好些魔难。此人周身是伤,至今不曾醒转,你看如何是好?”另一少女气道:“你只会说现成话,也不想想,由溪对面起,到三姑抚琴之所,共有好几层禁制,由外望内,只是一片荒凉景物,如强行进来,只到溪边,我们必定警觉。再一过溪,埋伏立时发动,将其困住。此人连越四层禁制,并还直人仙桃坛,不特通行无阻,我们竟无丝毫警兆。如非三姑觉出琴音有异,命我二人探看,人家把桃采走,甚或深入重地,都不知道。先以为来人见了这好地方,定必生心劫夺,据为己有,越想越觉此事可虑,后患无穷,这才禀告三姑,力陈利害。三姑也觉我们势孤力弱,只仗着这几层禁制,又疑前面四层已被敌人破去,除却全数发动,冷不防和他一拼外,别无制胜之道。再要被人破去,只得施展灵符飞遁,暂时避祸,已然准备万一不妙,弃家逃走。一时情急,竟把那位疯老前辈忘去,才有此失。此人也真晦气,他一个凡人,不知怎会闯魂一样,走了进来?后来三姑看出他毫无法力,前面禁制埋伏仍是原样,人已重伤。照当时形势,如何能怪我急呢?”前一少女忽然惊道:“三姑已然回来,也不知找到疯和尚没有?怎还带一小孩同回?”

郑隐暗中偷觑,见天已大明,身卧锦茵之上。室甚清洁,净无纤尘。朝阳斜照,满窗壁上,花影横斜,时闻异香。室中陈设,尤为清雅华美,比起自己家中,另具一种高华出尘之致。说话两少女年约十三四,容貌均极美秀,看去灵慧异常。内中一个,一双秀目精光外映,隐蕴威力,行动也极轻快。正各回身向外,扬手娇呼:“三姑快来。”郑隐回忆昨夜经历,主人分明是位女仙,看那法力何等神妙,二女如何说她势孤力弱?心念才动,眼前倏地一亮,由门外走进一个年约十八九的白衣少女,那相貌之美,休说是看,连做梦也未想到尘世上会有这等美人。本就貌比花娇,人同玉艳,又穿着一身雪也似白淡装,通身雾毅冰纨,鬓边插着一朵淡红色的桃花,互一陪衬,越显得容华绝世,光艳照人。不禁目眩神摇,把身上的伤痛全忘了一个干净。

正待偷看下去,猛想起此是神仙中人,自己不合误人禁地,致蹈危机。蒙她恩怜,代为医治,也许从此能为入幕之宾,可以常见玉人颜色。开头如不庄重,一被看轻,从此再见无期,休想亲近。甚或被她逐出,身负重伤,如何回去?同时发现少女目光已注在他的身上,便故意问道:“此是何地,我怎得到此?”随说,便要挣起。觉着周身伤痛如折,依然咬牙暗忍,待要起身。少女似不过意,含笑摇手道:“尊客昨夜误入禁地,我一时不察,误当恶人。此时伤势颇重,千万行动不得,少安勿躁。只等日内取来灵药,当时便可复原。否则多受痛苦,我们心更难安了。”

郑隐早听出疯和尚与主人相识,心中暗喜。闻言仍说:“素昧平生,不便惊扰。稍微受伤,并无妨害。”一面拼受奇痛,暗用苦肉计,强行坐起。方要开口,似见少女把嘴微努。旁立二女见郑隐强忍痛苦,想要下地,疼得头上热汗直流,双双抢上前去。内中一个娇叱道:“你这人怎不知好歹:我三姑怜你无辜受伤,于心不忍。又想问你怎能毫无动静,越过四层禁制,是否有人指点。还不与我睡下,找死不成?”还待往下说时,女主人微愠道:“你请客人卧倒静养,何必多言?”郑隐本心已不得能够不走,原是故意做作。因为机智灵敏,能够忍痛,装得极像,看不出来。再说,也实疼得禁受不住,只得装作无奈,由二女扶住,缓缓卧倒。说了一声惭愧,忙又改口称谢,躺在榻上,略微喘息。

女主人随去榻旁椅上坐下,笑问尊客因何至此。郑隐本不想提疯和尚,假说游山至此,无意深入。忽想起少女回时,似见胡良随在门外,便具实奉告,说了来意。转问女主人姓名来历,可是仙人。主人点头微笑,告以姓申名无垢。大姊无妄、二姊无咎,均是散仙。自己虽在修为,功力太浅,尚谈不到。因乃姊见无垢深山独居,只有两个侄女陪伴,易受人欺,为此设下隐形禁制。移居数年,均无事故发生。偶俄有人来访,均是两姊同道至交。昨夜月明花好,偶然花下弹琴,忽起商声。跟着便听大侄女灵鹃来报,说有一人越禁深入,似想偷桃。桃共十二株,乃是仙种,每树只结两枚,十分珍贵。心疑来了劲敌,妄将埋伏发动,等到擒住,才知是个常人,悔已无及,望勿见怪。只是前四重禁制均极厉害,怎会从容走入,毫无动静?方才回时,曾见书僮在寻主人,问知昨夜发现对岸桃花盛开,主人一时心喜,纵将过去。先还看见主人往林中走进,因溪水太阔,纵不过去,想在附近觅路。刚一转身,忽然云烟四合,伸手不能见指,狂呼主人未应。挨到天明一看,溪水桃花,全都不见,前面乃是一片童山秃崖,主人不知去向。心中惊疑,到处哭喊寻找,均无踪影。也说为寻疯和尚而来,与郑隐所说正对,好生不解。

说完,便令二女取了一些酒果,与郑隐吃了。说疯和尚乃两姊好友,只是言动滑稽,令人莫测。日前来访,要借丹药救人,不容分说,全数取走,须要寻到,才能医好。暂时不免伤痛,还望忍耐原谅,安心静养才好。郑隐自见申无垢,便自倾心,已不得能借养伤,多留些日。因料对方是神仙中人,言行稍微失检,立是祸事,心中尽管爱极,表面丝毫不露。力言自己不好,如非见那仙桃大得可爱,曾想采走,后来虽觉有主之物,中止前念,形迹终是可疑,如何能够怪人?并说家有好友,也在病中,十分悬念。自信服过朱果,体力颇健,一二日内,便不痊愈,也可告辞回去。当时打扰,却是万分难安。申无垢只当郑隐好胜,也未深劝,略谈片时,各自走去。

二女原住隔壁房内,夜闻痛楚呻吟之声,唤了两声,未听答应。赶去一看,郑隐面色十分苦痛,本就有些过意不去。郑隐忽然惊醒,借着说话问答,再朝二女竭力一恭维。郑隐少年英俊,出身世家,又具绝顶聪明,善于承颜希旨,话说出来,刚中带柔。一面把对方说得天上神仙,古今少有;一面暗示自己为人正直,英雄气概,话说得也恰到好处,二女先与投缘,又向申无垢屡说好话。

无垢出身世家,灵心慧质,仙骨仙根,多才多艺,无所不通,爱花喜饮,更嗜琴棋。先觉郑隐受伤可怜,人又那么英秀谦和。日在苦痛之中,除睡梦中略现痛苦之容而外,平时相对,不特没有丝毫怨意,反觉打扰主人,过意不去情景,对于上面所说几样癖好,不特具有同嗜,并还同是此中能手,各有所长。次日午后,做完功课,为防客人烦闷,自己也正无聊,偶往清谈,谈起琴棋二事,居然头头是道,琴筝更是郑氏家传。无垢大为赞赏,双方越说越投机。无垢看出郑隐不愿她离开,只一见面,立时喜动颜色。偏生疯和尚老找不到,两姊归期又远,这一成了朋友,越觉愧对。心想:“病人心烦,自然想人在旁陪伴,何况彼此性情癖好,样样投机,人又那等端正。”

第四天上,又听郑隐说起,将拜前辈地仙樗散子为师,翠屏峰朱果已被服食,只洞中藏珍尚未寻到。有一好友,名叫任寿,现在家中养伤,只等痊愈,同往搜寻,必能如愿相偿等语。无垢前两月曾听两位前辈仙人说起此事,知道未来珍宝主人,具有长眉异相。郑隐是个美男子,虽与所说不符,但知此事十分隐秘,千余年来均无人知。新近有人在东海发现一座神碑,上有古仙人所留偈语,几经猜详,才知道宝藏武当后山,真实地点仍无人知,只知内有紫、青双剑和那灵药仙草。郑隐一个凡人,如无绝大福缘,怎能将朱果得去?因此又加了好些重视。

双方夙世情孽,本难避免。无垢初见郑隐时,已觉此人不恶,心生怜借。哪再经得起对方深心巧计,尽管爱到极处,始终隐而不露,除谈道论琴,旁及种花下棋诸事,辞色始终庄重,目不邪视。几天过去,情分渐厚,这才说到心中仰慕,意欲仰攀交游。以后时常来往,终于结为异姓骨肉。无垢年长一岁,成了姊姊。郑隐因不愿无垢离开一步,无垢也由不得具有同感,只要功课一完,立时往晤。到末一天,因为抚琴,无意之中看出郑隐的伤丝毫未愈,只更加重。为想清谈永日,以前他全是强自忍耐,猛想起为日已久,因郑隐不愿自己离开,每日均令两侄女往前后山穷搜疯和尚下落,至今未见。如非曾服朱果,似此重伤,早成残废。关心情急,不由现于辞色。郑隐见状,慌道:“好姊姊,你对我如此恩深义重,百世难忘。休说误伤不是故意,便死在姊姊手内,也所心甘。你这等愁急,岂不使我痛心?”二人连日相处,形迹亲密,早无嫌忌。这时郑隐斜倚榻上,无垢为了陪他,并同练那指法,横琴在侧,相隔甚近。郑隐早望着那一双纤纤玉手,春葱也似,粉铸脂凝,柔若无骨,恨不能把握它一下,才称心意。无奈对方尽管笑语从容,神情亲切,但是风度娴雅,容止自然庄静,尽管艳光照人,仿佛暗中具有一种正气,使人爱中生敬,不敢丝毫忤犯。

正说着话,郑隐偷觑玉人颜色,忽见无垢听到末几句上,面色微沉,欲言又止。知道方才话失检点,故作未见,反而就势把手伸过,握住无垢的玉手,慨然说道:“我说此言,姊姊不是世俗女子,当不至于误解。实不相瞒,姊姊乃天上神仙,无论心性为人,容华气度,均是古今所稀,由不得使人刻骨倾心,敬爱至于无地。但是人生朝露,终归黄土。小弟不才,对于世情,早已如梦初觉。因为向道心坚,家中田业均已分散贫苦。此时仅有一所园林,准备留赠寒家世仆。只等仙师回山,便请正式收容,披发人山。不料因祸得福,为寻神僧,遇见姊姊。如非受此微伤,小弟浊骨凡胎,怎能与天上神仙结为骨肉?本是喜出望外,有何伤痛可言?难得姊姊也是志切清修,我也别无他求,只望姊姊视我如弟,将来名山修炼,常共往还。再如机缘巧合,道业相同,道成以后,能得同在一处,常奉颜色,便是万分如愿了。”说时,始终握着无垢玉手不放,一面强摄心神,一面查看玉人喜怒,暗中领略柔肌凉滑之妙。无垢始终神色自若,手也未撤。听完,微笑道:“那夜你被擒时,已受煞火的伤,又连受这几天痛苦,还嫌不够么?”说罢,玉容微变,把手一甩,振衣欲起。郑隐看出无垢发怒,急得惊魂皆颤,忙即纵身下榻,扑地便拜。刚急喊得一声:“姊姊不要生气。”急切间忘了身负重伤,如非预服朱果,命都不保,如何能用猛力。第二句话还未出口,“哎呀”一声,便痛晕过去。

无垢先还疑他做作,二女恰又奉命寻人未归,负气未理。待了一会,看出人已断气。试揭上衣一看,伤处已然焦黑,皮肉好些腐烂,其状甚惨。想起连日相处情景,再一仰望对面墙上的镜中人影,暗忖:“自己天生国色,我见尤怜,何况男子。似他这样相处多日,双方形迹如此亲密,始终以礼自防,从无一句戏言,已是难得。因为希图时常相见,竟能强忍痛苦,至于数日之久,可见情深爱重,痴到极点。便是今日吐露心腹,也不过是想将来一同修炼,永为骨肉之交,脱略形迹,常得相见而已。并还说到人生朝露,志切清修。细察所言,实无他念,不过爱极忘形,略微握手。如何便使难堪,他因见我发怒,定疑从此轻视,将与绝交。看那情急纵扑之状,分明此举伤心太甚,连本身利害安危全未顾及,以致疼死过去。所受重伤,又由我粗心而起,于心何忍?”想到这里,心肠一软。回忆连日经历,觉着此人不论心性言动,学问识见,以及琴棋诸艺,无一不是上品。

无垢越想越生怜悯,四顾无人,只得亲自动手,唤了两声隐弟未应。刚将人捧上榻去,猛觉人已醒转,睁开眼来,不禁气道:“原来你是假的!”郑隐本来快醒,耳听玉人呼唤,身被抱起,索性把气屏住,任其抱向床上卧倒。想要就势温存,又恐二次触怒,正在心荡神摇,打不出主意。周身疼痛,已早不在念中。谁知对方也已警觉。郑隐不顾周身奇痛,吓得将手连摇,急喊:“姊姊不要多疑,我是刚醒。”无垢此时心情十分矛盾:既觉对方痴得可怜,又觉对方外表老成,实甚狡狯。也说不出是喜是怒。本想发作,一见郑隐面容惨变,情急苦痛之状,心又不忍。

自来女子善怀,心肠又软。当双方互种情根,快要倾吐心腹,却有顾忌之时,最关紧要的是,如果不能毅然决然,当机立断,任你贞节烈女,也怕对方一味服低,死缠不已。稍微动念,立堕情网之中,终被绑紧,无法解脱。无垢此时心情,正复相同。闻言没好气答道:“我只当你至诚君子,原来是个假的,装死骗我,多么气人!”郑隐见对方轻嗔薄怒之中,口角上仍带一丝笑意,和方才冷冰冰地甩手起立神情大不相同,知有转机。表面却装作害怕已极,正在连声分辩,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三姑不要冤枉好人,他才不是装死呢。亏你狠心,人家痛得这个样子,你还气他,我疯和尚先不服气。”二人闻言,全都大喜。

跟着走进一人,正是日常盼望的疯和尚,无垢固是盼他早来治伤,便郑隐平日贪与心上人常聚,最好寻他不到,以免伤愈分手,这时也因奇痛难忍,又因对方行事莫测,也许此次犯险,是他暗中主持,否则主人禁制何等厉害,一个凡人怎能从容越过?疯和尚事前又把主人所有灵药全数取走,越想越觉是在暗中撮合,亟欲向他求教,见他突然走来,不禁喜极。知他滑稽玩世,不喜客套,开口便喊:“师父救我。”疯和尚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今天痛得厉害,自然想我,如是前两天来,不遭你厌恨么?还不把这丸药吃下去,等痛止住再说。只要肯听话,大家全有好处。否则,一个在劫难逃;一个任你根骨多好,没有这一座桥渡过对岸,守到老死,也休想有什遇合。”说罢,先递过一丸灵药。又把前在申家拿去的两个玉瓶取出,还与无垢道:“你姊姊所炼丸药,我已用它不着,原数奉还,一粒不少。内中还加了一粒大还丹,留备未来之用,不可随便送人。”无垢早看出郑隐所服是一丸小还丹,一听还有一粒大还丹放在瓶内,知道此是灵药奇珍,最为难求。小还丹不过起死回生,去邪消毒,多猛恶的伤病,服下便可痊愈。大还丹却是道家奇珍,服下一丸,功能脱胎换骨,增益灵智,使人长生不老。不禁大喜,忙即拜谢。疯和尚笑道:“无须谢我,只要肯听我的话,包你仙缘不久遇合,成就也快。”

无垢见疯和尚和郑隐神情亲切,想起近数日的经历,料定事出有因,便把疯和尚请往外屋密谈。郑隐服药不久,伤痛顿止。侧耳细听,双方先似有什争论,无垢始而坚拒,后竟说服,全听不真。想起涉险经过和连日所料,心方一荡。再听外屋,语声已止。跟着便听疯和尚拖着两片破草鞋,踢踏踢踏往外走去。隔了一会,不见人来。连呼了两声姊姊,也未答应。试一起坐,周身痛苦若失,精神只有更好。再看伤处,已全结疤,残痕累累,宛如龟裂,狼藉全胸,十分丑怪。生性爱好清洁,心上人更爱干净。自己皮肤本来白如玉雪,更无微暇,忽然变成这等丑态,看神气好些地方决难复原。心正愁闷,灵鹃忽然走进,笑问:“郑叔伤好了么?三姑现陪神僧在桃林中饮酒,等你前去,同吃那夜所见长春仙桃,命我来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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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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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八回

杭州是我国古代名城,名胜古迹甚多,西湖,更是风景优美,称绝天下。

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由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很长一段山路,使到灵峰寺。

这灵峰寺在杭州并不着名,也许是山高寺小的原因,游人很少。

其实这灵峰寺风景极佳,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名叫“望海”,在这亭中可鸟瞰到整个钱塘江及西湖的景色。

寺内大殿西边园中,种植密密的梅树。

时值九月霜至时节,这一日,日落西山,已是黄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园内徘徊地走着。

这少年长的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尤其那明如晨星似的眼眸更显得神清气朗。

九月天气已甚寒冷,但他仅穿着一套单薄的白色衣裳,却无一点畏寒之态。

只见他神清略显焦急,似在等候一个人。

大殿内正是晚课时候,送来阵阵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

白衫少年突然眉头一展,口中轻呼:“暗影浮香!”

人随声起,他扭腰一折,也未看清他的身法,已如一点流星飘散飞去。

“好一招精妙的“暗影浮香”!”

声落处,现出一位灰袍赤眉高大的和尚,颔首慈笑道:“伟儿,你这一招“暗影浮香”的身法火候已胜过老衲了!”

白衫少年面向老僧打揖行礼后,赧颜道:“老伯夸奖,伟儿这路身法练了数日都练不好,刚才耳听梵音,鼻闻梅香,不知觉的使了出来,还不知使得对不对呢?”

赤眉和尚哦了一声,叹道:“这一招“暗影浮香”轻身功夫,还是当年老衲俗家时,因行了几件善事,被一位自称姓许的老侠客见到,传了老衲这一招,以示嘉勉,数年来老衲一直都练它不好,唉!想不到你才学数日,便精进如斯!”

赤眉和尚凝目注视着白衫少年,又道:“伟儿,可知老衲为什么总不肯收你为徒吗?”

白衫少年亮晶晶的大眼闪了闪,道:“老伯,伟儿一直想不透这件事,是不是伟儿资质不够,不堪……”

赤眉和尚摇头止住,道:“不是!不是!别胡思乱想,妄自菲薄,你的根骨与资质俱是上上之选,百年难得,就因此老衲才不敢轻易收你为徒,以免误了你的机遇,再者老衲,……唉!总之你以后会得到一个胜过老衲千倍的师父。”

白衫少年倔强道:“老伯,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伟儿自幼便受老伯传授玄门内功,像前几天授伟儿那招“暗影浮香”不是教了伟儿功夫吗?老伯就是不肯认伟儿这个徒弟,伟儿心里却终身认老伯为师。”

赤眉和尚长叹一声,走上前牵住伟儿的小手,慈爱地道:“老衲何尝不想收你为徒,只是老衲这几手功夫,粗浅得很,教了你,反而误了你,那招“暗影浮香”却大大不同,老衲当年若非这招轻功救命,早已死了十数次了!”

白衫少年眉头又皱了起来,显是被赤眉和尚说到“死”字触发而起。

赤眉和尚柔声问道:“伟儿是不是你母亲的病又犯了?”

白衫少年凄苦的点头道:“中午母亲还好好的,黄昏前父亲回来,不知怎地把母亲惹气,病巴发作起来,把父亲吓走了,刚才伟儿来时,母亲稍为好点,躺在床上,可是……可是……娘躺在床上直哭,口中……老……喊着“男人”!“男人”!”

赤眉和尚长眉紧蹙,沉思道:“你母亲的病也真怪,几年来都不见好转,唉!拜老衲看,你母亲当年受的刺激太大,以致迄今还不能清醒……”

白衫少年情急道:“老伯,我娘的病,到底要吃什么药才能好呢?”

赤眉和尚道:“心病仍须心药医,只要你母亲的心,一旦豁然开朗,病巴自然而愈,吃药是没有用的!”

白衫少年流泪道:“那……那……要怎样……娘才能开心呢?”

赤眉和尚轻抚伟儿手背,安慰道:“不要急,急也没有用,只要你母亲见着那个叫“男人”的人,唉,这也是妄想,若能找到此人,你父亲早找到了,除非你母亲再受一次大刺激,或许就会痊愈!”

白衫少年抹干眼泪,轻声道:“老伯,我要回去了!”

赤眉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塞在伟儿手里,道:“这给你母亲服下,安安她的神。”

白衫少年仿佛已习惯到这俚向赤眉和尚拿药,点点头,就揣着那包药走下灵峰寺去。

在灵峰寺长长的石级下,是一方平地,左侧转向山里,面向西湖,那里倚山盖着一栋美观的连院红砖瓦房。

白衫少年走到院前,停步伸手推开院门,门才打开一侧,里面“砰”的一声冲出一个红影,一晃,躲在白衫少年身后。

里面跟着冲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长得虎目浓眉,茁壮如牛,看到白衫少年,叫道:

“大哥,二姐欺负我,抢了我的木剑!”

白衫少年愁眉收,含笑道:“水牛乖!大哥帮你把木剑要回来,不要闹。”

说着回手抓向身后的红衫女孩,红衫女孩被抓到,大嚷道:“不来啦!大哥帮水牛,不帮萱萱,萱萱要闹,萱萱要这……”

白衫少年眉头轻皱,望着这个最泼辣的妹妹,不知如何才好,

“萱姐!娘要给你吵醒了,娘刚睡着,醒了又要骂你……”说着,里院一个绿衫女孩轻步走出。

萱萱一儿绿衫女孩,嘴巴一撇,道:“谁要你这丫头管来着!我才不怕娘呢,娘生来就恨我一个,你们都欺负我好了,反芷萱萱没人疼!”

说罢,偷眼望着白衫少年,哭嚷起来。

白衫少年急得直摇手,劝道:“萱妹别哭!你再哭大哥不喜欢你了。”

萱萱人小表大,打蛇随棍上,立时停住鞭声,机伶的道:“好,萱萱不哭,大哥要帮萱萱,才是喜欢萱萱,不然萱萱就哭。”

白衫少年真对她没办法;转身对肤色黑黝黝的男孩道:“水牛,木剑借二姐玩一会,好吗?”

这四个孩子,唯独这个水牛最丑,完全不像他的哥哥及两个姐姐,那红衫少女及绿衫少女仿佛双胞胎似的,长的十分相像,皆是芙蓉如面的美人胎子,可是却又和这白衫少年,长的不一样了。

水牛委屈的道:“二姐老是抢我的东西,这木剑是爹昨天才给我买的,二姐玩一会就要还给我!”

萱萱撒赖道:“才不还给你这黑炭呢?爹喜欢你,什么东西都买给你,不买给我们,爹只爱你一个,我就要欺负你,不还你。”

水牛气得环眼直瞪,看看就要哭出来了。

那绿衫少女比起红衫少女文静多了,虽仅十岁多点却长得满面秀气,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花色斑烂的弹珠,递到水牛面前,道:

“水牛别哭,三姐这个弹珠给你。”

水牛拿着弹珠高兴得叫了起来,说声谢谢三姐,也不要那木剑了,就到后院自个玩去。

萱萱嘟着嘴,把木剑用力摔到墙上,砸断成两断,气道:“谁希罕这破剑!”

绿衫少女惊道:“二姐,你把它摔断,爹回来看到又要骂你!”

萱萱强硬道:“谁怕爹爹!他根本不是我爹爹,和我们一点也不像,只有水牛像他。”

白衫少年责备道:“二妹,你再乱说,小心大哥要打你!”

萱萱气苦道:“大哥也欺负萱萱,芸芸娘疼,水牛爹疼,只有萱萱没人疼。”

白衫少年气道:“谁不疼你了?你看芸芸多乖,她把最心爱的弹珠给水牛,而你呢?你一天到晚乱闹,谁会疼一个野姑娘,你呀要跟芸芸学学。”

萱萱流泪道:“大哥疼芸芸,不疼萱萱!”

话刚说完,掩面朝山下疾奔,白衫少年急叫道:“回来!来!”

芸芸也叫道:“姐姐不要跑,爹回来啦!”

只见山下走上一个中年壮汉,长得虎目浓眉,黝黑的肤色在黯淡的光线下,更显乌黑,面貌虽不英俊却也端端正正,唯两只耳朵齐着耳根被削掉,留下环状的疤痕。

中年壮汉疾步上前,正好抓着埋头奔下山的萱萱,萱萱一看是爹爹,犹倔强的挣扎着。

中年壮汉道:“好丫头!大概又淘气啦!痹乖跟我回去。”

萱萱闻到很重的酒气,知道爹喝醉了,每次爹一喝醉,打人打得特别厉害,心中不禁怕的要死,手被捉住不能动,就用脚直中年壮汉,口中惊恐道:

“放开我!放开我!”

中年壮汉被得火起,举起巴掌,“啪”的一声,打在萱萱的嫩脸上。

萱萱惊怕的有点麻木不知疼痛,仍在尖锐喊道:“放开我,你这恶汉,你不是我爹爹,我爹爹不是你!”

中年壮汉猛然推开萱萱,心中飞快忖道:“我不是她爹爹,怎可轻易打她,我阮大成岂是欺凌孩子的人物!”

要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是一个颇负盛名的好汉,性格豪放,颇得人望,只因妻子神经不大健全,他爱妻心切,才远离家乡,迁居到这风景幽美的地方,指望妻子好好修养,早日痊愈。

那知妻子一经十年,病情毫无起色,心中的忧郁可想而知,平时由于心里苦闷,不免就对并非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发打骂,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对自己亲生儿子水牛就偏爱多了。

原来他妻子跟他结婚时,抱来一个三岁多二个几个月的孩子,同时腹中又怀了一个,要是别人再也不会要这个妻子的。可是他却深爱她,并不因她的丑陋,更不因她已非完璧,而不愿意理她,反之,他娶她为妻,给这三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安上一个姓。

他现在突然被萱萱天真的话刺在心中,想到自己并非萱萱亲生父亲,有什么资格打她呢?

萱萱被阮大成推倒地上,惊愕得哭都不敢哭出来。

阮大成见她脸颊上显出五条红手印,暗悔自己打得太重了,不由心一软上前抱起她,向山上走回。

宣萱以为他还要打责自己,口中嚷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阮大成垂下他那只没耳朵的脑袋,慈爱道:“乖孩子别嚷,爹不好,爹打重萱萱了,明儿爹给萱萱买一把小剑,好不好?”

萱萱被阮大成哄得愕住了,心想爹今天怎么啦!不由茫然地直点头。

阮大成走到院前放下萱萱,问白衫少年道:

“伟儿,你娘怎么啦?”

阮伟及阮芸恭敬的喊声爹,白衫少年阮伟回道:

“芸妹说娘睡着了,孩儿刚才上灵峰寺,向悟因伯伯要来一副药,还在这里。”

阮大成舒眉道:“药给爹,真亏了你悟因伯伯,若不是他的药,你娘的病要发的更厉害。”

绿衫少女阮芸道:“爹,娘睡时说:爹回来不准到娘房里去。”

阮大成叹了口气,把阮伟刚递到手的药,递回给阮伟道:

“你去给你娘服下,爹到书房去睡。”

他十分懊恼地走进院内,叫道:“水牛!水牛!苞爹到书房来玩。”

阮伟上前牵起红衫少女阮萱,道:“二妹,不要气大哥,跟大哥到娘房里去。”

阮萱摔开阮伟的手,嗔道:“谁要去看她,一会发疯了,又要瞪着我,好像萱菅是她仇人似的。”

阮芸奔上前,牵住阮伟道:“大哥,芸芸跟你去。”

阮萱一把拨开阮芸的手,娇嗔道:“大哥,萱萱跟你去。”

说着自动抓紧阮伟的手。

阮伟闪动如点漆的眸子,调皮道:“你不是怕到娘房里去的吗?”

阮萱道:“才不呢?有大哥在,萱萱什么都不怕。”

阮伟笑了笑,另只手牵起阮芸,向院内走去。

夜色笼罩整个大地,灵峰寺的晚课也早已做完了。

红砖瓦房内,正中两间厅房,两侧并排着两列厢房,在右侧最内一间房内,布置得高雅华贵。

四壁上高悬两横幅绢画及几幅立轴,立轴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字儿,皆是赞美阮大成的善行益事,下署蜀中某某。

房间颇大,内里满陈设着红木家具及古玩!

最里靠角,斜放锦帐丝衾的一个红木床,床四周布满绣织品蒙着。

这时已入夜,床侧放着两盏长脚宫灯,粉红色的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柔和的光芒,散照在床上一个妇人的脸上,朦胧看去,那脸盘是个绝美的美人胚子,然而——

当你接近一看,那妇人脸上满是疤痕,虽然因岁月的久长,伤口已弥合得很细密了,但看起来还是令人有悸悚之感。

那疤面妇人睡得很熟,脸上平静如水。

门帘被轻轻掀开,阮伟三人走了进来。

阮伟见母亲睡得很熟,不忍心把她吵醒,却又怕不给她服下悟因伯伯的药,醒来后,又要发病。

他轻巧地把药冲在一杯温水里,然后扶起疤面妇人,仔细的向她口中倒入,疤面妇人微张樱唇,一口口吞下,不一会儿一杯药水就喝光了。

阮伟缓慢地放好疤面妇人,她好像没有被吵醒,仍在睡梦中。

阮芸人小孝心大,她等阮伟去放杯子时,走到床侧,垫起脚替她娘把被子盖好。

阮萱却站的远远的,毫不关心。

阮伟把房中一切整理好,向阮芸招手,轻声道:“三妹走吧!让娘好好睡吧。”

阮芸转身离开床,没走到三步,床上疤面妇人突然醒来,喊道:“是谁呀?”

阮伟赶紧上前,应道:“娘,是伟儿及萱萱,芸芸。”

疤面妇人怒道:“谁叫萱萱进来的?叫她出去,娘一看到她心就烦,叫她出去!叫她出去!”

阮伟向远远的萱萱直摆手,阮萱气得马上流下眼泪,恨恨地冲出门帘!

疤面妇人似乎因为服过悟因和尚的药,精神已稍好转,神智也比较清醒。

阮伟轻声道:“娘,萱萱出去了。”

疤面妇人点点头,这时阮芸走了过来,疤面妇人见着芸芸和萱萱相似的脸蛋及鼻嘴,眉头立刻又皱起来,心想喝斥,可是,她忍住了,反而唤芸芸走近,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洋溢着母亲的慈爱。

阮伟嘴唇动了几次都未说出,此时见母亲心情好转,大胆问道:“娘,“男人”是谁呀?”

疤面妇人神色茫然道:“你问娘这个做什么?“男人”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但这人倒底是谁?为娘也不清楚。”

阮伟热切道:“娘想想看,这人是什么样子,住在那里,灵峰寺的悟因伯伯说,只要娘能想清楚这个人,见他一面,娘的病自然就会好……”

疤面妇人不耐道:“别罗嗦了,娘不要想,想了就会头疼,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

阮伟应诺退走,才走至门帘处,疤面妇人问道:

“伟儿!你爹呢?”

“爹回来啦!水牛在书房里,爹说今晚在书房睡。”

疤面妇人喃喃道:“天这么冷,怎能在书房里睡?”

她犹豫一会,终于道:“伟儿,去把爹叫来。”

阮大成钻身进入门帘,应道:“来啦!娘子有何吩咐?”

阮伟见父亲进来,急忙带着芸芸退出。

疤面妇人吃笑道:“看你那么老了,说话还调皮!”

阮大成趋近疤面妇人身旁,坐下道:“看你白天对我那么的凶,差一点动刀杀我。”

疤面妇人奇道:“白天那个对你凶啦?我不是才睡醒了的么?”

阮大成知道她神智不太清楚,更不敢解释,白天只因他说了一句:“你一到晚上睡觉,口里就喊什么“男人”“男人”,我看这“男人”早就死啦!”她就立刻发疯大闹大吵。

当下支吾过去,疤面妇人也就没再追问。

夜渐深沉,寒意渐浓,阮大成蹬坐在床旁,直打抖索。

疤面妇人笑骂道:“你这傻子还不上床睡!我也没不准你上床。”

阮大成暗自忖道:“还不是刚才黄昏芸芸传令,不准我到房里来,否则我也不是呆子,有床不上去睡,呆坐在地上!”

其实,他那疤面妇人早忘了在睡前吩咐芸芸的话。

阮大成钻进被窝,暖了心身,侧头挨着疤面妇人颈子,道:

“明天,我想出一趟远门,水牛不小了,该是练武的时候,我送他到少林寺去学艺,多则一个月内就回来。”

小别的前夕,房中又充满了夫妻的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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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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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九回

古洞试仙环花貌雪肤皆恶鬼

鲜花埋艳骨血莲翠果拥红珠

原来从任寿身后慢悠悠走来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只有三尺多高,通身灰白,头和身子差不多一般粗细,两条膀臂却是又粗又长。面白如粉,满头白发,长约三寸,根根倒立,刺猖也似。凹鼻掀唇,大口箕张,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红睛怒凸,凶光四射。说不出的那么丑怪狞恶,使人于万分厌恶之中,生出一种恐怖之感。看去行动迟缓,沉着一张丑脸,冷冰冰的,由身后缓缓袭来。刚把两臂张开,待要向人扑到,相隔也只一两丈光景,似因双剑出匣,精虹电耀,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已然前进,又往后退神气。任寿处此黑暗阴厉、奇诡可怖之景,先颇害怕。既一想:“这东西非鬼即怪,看他形态虽然丑恶,行动却甚迟缓,不似有什伎俩。也许此洞是座古墓,内中僵尸年久成精,变得这等形态。紫、青双剑乃神物奇珍,难道还打不过鬼魅僵尸?”想到这里,心胆一壮。刚把手中剑柄一按,还未拔出,目光到处,猛瞥见两旁和对面还有许多魔鬼影子,都是身材高大,神态狞恶。作一大半环形环绕在怪人身后,张牙舞爪,飞舞而来,为数甚多,时隐时现,也看不出数目多少。随同怪人一起行动,欲前又却,看去可怖已极。

任寿虽有双剑随身,事前又听神僧指点,料知虽险无害,毕竟初次经历,见此凶恶异常的鬼魅,也由不得心中有些发慌。一面纵身后退,一面刚把双剑拔出,还未舞动,就这剑光如虹,刚刚暴长,快要离手飞起之际,隐闻身后鬼哭之声,凄惨异常。同时觉着身后阴风冷气猛扑上来,和方才一般景象。前面恶鬼也凌空浮沉而来。暗道:“不好!”百忙中抽空回顾。原来先前只顾纵避,一时疏忽,忘了身后就是牌坊,无意之中退了进去。目光到处,发现身后也有四个同样的怪人,咧着一张阔口血唇,身后各有许多魔鬼影子,正由四面包围上来。因其行动一律,看去迟缓,反更可怕。相隔还在三数丈间,身上毛发竟会根根倒立。任寿的寒噤一个接一个,只管打个不住,一任自己镇慑心神,把气沉稳,毫无用处。暗忖:“我并不曾害怕,如何直打冷战,和发疟疾一样?”恶鬼大多,四面受敌,不敢将剑发出,先用双手舞剑。刚把身子护住,觉出身上冷战好了许多,头脑重复清明,心神略定。忙大喝道:“无知鬼魅,急速退去,免得送死;否则,我将飞剑发出,尔等连鬼也做不成了。”话未说完,当头五怪人本来静悄悄的,作出向前飞扑之势,声息毫无,闻言忽然嗤嗤冷笑。身后那些恶鬼也相继同发怒吼,声势越发惊人。

任寿自将双剑舞动,所有怪人恶鬼均似怕那剑光,纷纷退避。相隔十来丈,重又立定发威,似要伺隙而动,谁也不肯后退。任寿看出这些恶鬼畏惧双剑,看虽狞恶,伎俩不过如此,稍微放了点心。连喝了好几遍,怪人始终不退,嗤笑之声反而更盛。加上恶鬼怒吼和后面暗影中鬼哭之声,说不出那种凄厉刺耳。心想:“长此相持,如何脱身?”想了想,便用青索防身,将手一扬,把紫郢剑发出去。剑光如虹,比电还快,随着任寿心意,正朝那许多恶鬼飞扫上去,猛瞥见人影一晃,当头怪人忽然失踪。剑光过处,那逃避不及的,当时斩断了十好几个。心中一喜,忙指剑光四下追杀。不料为首五怪人隐遁神速,剑光一过,重又出现,隐现无常,老是除他不了。许多恶鬼虽被剑光斩断,有时并还绞碎,黑影连闪,重又合而为一,兀自不退,纷纷暴怒,态更凶猛,鬼啸之声震撼全洞,由身后传来的男女鬼哭之声也越发惨厉。这才看出仙剑只能防身,除此有形无质的恶鬼尚难如愿。

任寿正在惊疑,猛瞥见当头五恶鬼各把双手一扬,相继隐去,更不再现。再一细看,那些恶鬼一见剑光飞来,虽急得左闪右避,飞舞悲啸,并非不怕,只是不肯后退,好似身后有人逼迫神气。暗忖:“照此相持,终非了局。如用双剑护身,往回路冲出重围,逃了回去,并非不能,但见了神僧,如何交代?再则,洞中这么多恶鬼,如往洞外害人,早有传闻,怎未听人说过?也许本来深藏古墓之内,被自己无意之中引将出来,此时一逃,定必群起来追,如再引出洞去,不知要害多少人,分明有进无退之势。既然立志学道,初遇鬼魅便被吓退,岂非笑话?”念头一转,胆勇大壮,决计改退为进,索性往牌坊里面杀去,深入重地,好歹也查他一个水落石出才罢。但这为首怪人,关系最大,好似怕那剑光,只要能够杀死,去了首脑,剩下恶鬼,也许较易打发。

任寿正在寻思如何方能除那怪人,猛闻到接连几声极难听的怪笑。紧跟着便有一片玄云,黑幕也似,在来路不远出现。初出时,只有数尺方圆的一片黑影,突然暴长,潮涌而来,前半来路立被布满,内中并还杂有一条条血也似红,暗赤色的微光,看去十分污秽。紧跟着便觉一股腥秽之气迎面扑来,心头立时烦恶欲呕,头脑也有一点昏晕。想起那日卧眉峰二女发动埋伏情景与此相似,知是邪法禁制。心想:“卧眉峰那么强烈的风雷和烈火针箭,尚被仙剑所破,这类邪法妖鬼,能奈我何?也许双剑不曾合壁,威力较差之故,恶鬼不怕,腥秽之气实在难闻,何不试他一试?好在双剑光长数丈,威力至大,收发由心,已然试出恶鬼决不敢于近身,怕他何来?”一时性起,大喝一声,把手中舞动的青索剑也发将出去。双剑乃神物,原有灵性,那片中带血光的妖云本来已被紫郢仙剑挡住,不曾压到头上,双剑再一合壁,威力暴增,宛如青、紫两道长虹,交尾电射而出。剑光也经任寿全力施为之下,比起先前暴长了好几倍。那片妖云前头才被剑光绞散了些,立时电也似急往下退去,一闪不见,四外恶鬼本是前仆后继,见此强烈剑光,也各吓得纷纷倒退,当时空出了大片地面。

剑光照耀之下,再往前后一看,先前那座牌坊,不知怎的会到了身后,相隔颇远,里面仍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暗忖:“方才我只稍微动念,想要杀出重围,人并不曾移动,怎会到了牌坊外面,退向回路?”心方不解,又见那些恶鬼仍然环绕四面,张牙舞爪,欲前又却,口中不住悲鸣怒啸。但比先前要远得多,明明不敢上前,但又不肯后退。经此一来,心胆更壮,越想越有气。心想:“双剑威力如此神妙,有何可怕?神僧必是算出恶鬼快要出世,特意引我来此除害。这座牌坊大是可疑,为何牌坊里面那等阴森黑暗,莫非邪法枢纽便在牌坊之上?何不将它毁去,看是如何,相机行事。”心念一动,一面用紫、青双剑护身前进,行抵牌坊之下。

任寿正在留神查看,待指剑光,朝上挥去,将其斩断,再作计较。猛觉脚底一虚,身子往下一沉,好似踏在虚浮的软沙上面。眼前似有一片暗赤色光华一闪,仿佛整座地面一齐陷落,堕向无底深渊一般。心方发慌,微闻老人叹息之声远远传来。这才听出与第一次所闻一般无二。情知凶多吉少,不禁怒喝道:“我任寿堂堂男子,岂惧邪魔鬼魅?是好的,现出原形,与我分个强存弱亡,闹这鬼蜮伎俩有何用处?”说完,不听回答。晃眼之间,忽然脚踏实地,一点伤也没有受。定睛一看,四外光景昏茫,和初入洞时所见天然黑暗又自不同,仿佛平常黄昏日落,天将阴雨那等暗沉沉的天色。前途似有一片微光,按说应该比先前暗洞之中要亮得多,不知怎的,看去反比方才昏暗,只见一种凄厉荒凉之景。又似孤身一人,独行大漠穷荒,四望黄尘漠漠,日星隐曜,平沙无垠,悲风四起,一眼望过去见不到一点生物,说不出的愁惨凄凉景象。心想:“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只不知荒山古洞之中,怎会现出这么大一片广漠平野?”后来细看,三面都是黄影沉沉,无边无际。只有前面光影昏茫中,好似还有房舍,便朝有光之处走去。先恐变出非常,全神指挥双剑,不令飞远,护身前进。

走了好一阵,见无异兆,试将双剑收回,握在手内,戒备前行。又走了一会,果然发现前途乃是一座形如城堡的小山,双门大开,气象十分雄伟庄严。忽听男女悲泣愁叹之声,连同锁链拖动各种怪声,由内传出,比先前所闻还要真切。好似内中关着不少男女囚犯,在里面喊冤诉苦,相对悲泣,惨痛非常。心想:“哭声如此悲惨,多半内里藏有妖人,不知从何处用邪法擒了许多受害的人在内,供他凌虐,以致发出这类临死以前哀鸣。神僧知我志切修为,命我来此解救无辜。反正归路已断,除非大获全胜,除此一害,否则也回不去。我如不能胜任,神僧也不会命我前来。何不拼犯奇险,仗着这两口仙剑闯将进去,与内中邪魔拼个存亡?如能除去,岂非极大功德?”想到这里,不由激动义侠心肠。耳听内里悲号更惨,除锁链镣铐之声而外,并还杂有重石曳地和鞭打犯人之声,耳不忍闻。更不寻思,手持双剑,便往门内闯进。

刚进门不远,便见前遇为首五怪人,各纵一道灰白色的妖光,往外逃去,由自己身旁飞过,一闪不见。事前不曾留意,怪人去势又快得出奇,等到警觉,忙挥双剑,回身追杀,已无踪影。跟着又听前途呼冤悲号。心想:“为首妖孽想必就这五个矮鬼,看神情对我十分害怕,已经逃走,无法追踪,莫如先去救人要紧。只要把被难的人救出,多少总能问出一点虚实。”想到这里,重又回身,往前寻去。满拟被难人藏处定必隐秘,门内本是大片广场,雾沉沉和来路所见差不许多。谁知就这回身转盼之间,竟换了一幅景象:前面仍是一片平地,只有当中一条大路,通往最前面一座小宫城外。那城看去并不甚大,上半有云遮住,依稀分辨出几片雉垛。大道两旁聚着三四十个少年男女,俱都面容姣好,肤如凝脂。女的个个秀丽,均在青春。男的相貌也颇英俊,但都带着脚镣,身背一条极沉重的锁链,衣不蔽体。那些少女更是衣衫破碎,只有一两片破布,略遮前阴后臀。下面赤着一双玉雪双足,底平指敛,胫附丰妍,看去温柔细腻,俏生生瘦怯得使人有柔若无骨之感。最奇的是这些少女虽然衣衫破碎,连那酥胸王乳一并露出在外,偏是爱好天然,通身上下清洁非常,仿佛美人新浴之后,粉光致致,不染丝毫尘污。所服苦役,却是令人看了发指,由不得激动义愤。

原来大道两旁,一边堆满石块,荆棘丛生,沙砾满地。靠近宫城一带,地皮却是平整,晶莹如玉。这伙少年男女,不知犯何重罪,一面拖着极沉重的锁链脚镣,一面还在作工。有的手持铁锤,将整块大石击成粉碎,再用双手捧起,放往左近一个大铁锅中,煮成沸浆。再由同伴用铁勺盛起,泼向宫前新修平地之上。左边一片地面,已修成了十之七八,不知为何,又用锤斧铁锹之类,将其掘成大小碎石。再由那些背着沉重锁链的少女背在身上,走回原处,重新击成石粉,放入铁锅再煮。看神气,好似有意磨折这班少年男女,拆了又修,修了再拆,长年苦痛辛劳,永无休息。男的虽然受苦,因其眉宇精悍,体力强健,一味作苦,连声也不哼,见了人来,也如无睹。女的却是盈盈弱质,难耐劳苦,一面服着苦役,一面悲泣,哀鸣不已。又都生得那么容光美艳,弱不禁风,受此惨痛活罪,更易动人怜爱。

任寿天性义侠,见此惨状,觉着任是多大罪恶的人,也只处死了事,为何这等凌虐残忍?本想发作,忽看出那些少年男女个个力大身轻,所戴刑具锁链,少说也有二三百斤。看神气为时已久,这等苦痛,竟能长期忍受,已是奇事。尤其终日劳苦力作,沙石横飞,竟会那样干净。不论男女,只有限两人身上现出几条鞭痕血印,似是受过毒打而外,余者都是净如新浴。猛想起此非善地,这班罪人如是邪法擒摄来的民间少年,不应个个生得这么美丽英俊;而且休说日常磨折,服此苦役,便处在这等形同鬼域的黑暗荒凉可怖之境,吓也吓死,如何还有这等光艳照人的容华?且不理他,仍旧前行。

刚走不几步,那伙少女见有外人到此,仿佛来了救星,十九停止悲泣,互相以目示意,露出满脸求告之容。及见任寿置之不理,仍往宫城前走去,似又失望起来,一个个掩面低头,哀声悲哭,此应彼和;便巫峡哀猿,离群失偶,望月悲啼,也无如此凄苦。任寿越听越觉不忍,二次又要回身向其询问,忽想起:“神僧赐有一枚铁环,最能分辨善恶,怎会忘了取用,先看这些少年男女是何来历,怎会无人看管,对于仇人强迫的苦役,丝毫不敢懈怠,那等认真?”

心念一动,忙取铁环,放在眼前一看,原来这些少年男女无一生人,十九都和家中枯骨死人一样。有的胸前、脸上、腿股等处已在长肉、上半截仍顶着一个骷髅,白发红睛,瘦骨如柴。偏生东边凸起一块,西边挂着一片,厚薄不匀,零零落落,看去越发丑怪,狞恶非常。有的未长皮肉,却生着一身绿毛,白骨鳞峋,两条长臂不住挥动,双手钢钩也似,态更狞恶。隔环望去,全是僵尸骷髅,恶鬼凶魔;环外看去,男的固是少年英俊,女的尤其粉铸脂凝,干姣百媚,无一处不动人怜爱。且喜素不好色,不曾上当。本想挥剑上前,又想:“这班男女魔鬼俱都身带重刑,被禁在此,仙剑威力神妙,万一和先前所见恶鬼一样,除他不成,反被遁走,岂不又留后患。自来邪正不能并立,这么多恶鬼全被禁住,主人也许是个有道之士。”由此反证,不觉减了一些敌意,渴欲一见主人,询问就里。好在有此铁环,对方善恶一望而知。如有凶险,方才就不受害,对方也早出来为敌,不会这等平静。越想越有理,便往宫前走去。

近前一看,原来那城全是美玉所建,二门大开,门上满是碗大金钉,门高三丈,甚是雄伟庄严。里面好似一座大花园,楼台殿阁甚多,到处金庭玉柱,朱栏翠瓦,光怪陆离,气象万千。只是门外无人防守,里面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条人影。心想:“这等势派,也许神仙宫阙。”正要通诚求见,想起了神僧不可自卑之言,方在寻思,心意未定。忽听身后男女悲号,汇成一片。回头一看,原来那些男女恶鬼似因来人要往宫城中走进,全着了慌,又不敢上前拦阻,一同哭喊,罗拜在地,苦口哀求,悲号起来。

内中好些美丽少女,更是跪在那满布沙砾的碎石地上,膝行而前,口中哀鸣不已。任寿听那大意,似说:“城中神主性情刚暴,此时正在入定,仙长强行人内,定必发怒为敌。我们均是无主孤魂怨鬼,每日在此服些苦役,希图减少罪孽,常年劳苦,自是难耐。方才因为犯规受刑,不合悲哭愁叹,致将仙长引来。本想用计阻挡,借着幻象,将仙长引往迷神宫去。不料仙长视若无睹,竟被看破,不曾上套。我们在此已是千灾百难,受尽磨折。如再走进宫城,惊动神主,必受粉身锉骨之刑,罪孽岂不更大?我们也知道仙长必是随意游山,误入此洞,发现神宫前面牌坊,过了禁地,致受五神使围攻。他们斗你不过,想将你诱往浮沙狱内困住。此是无底孽海,终年毒焰飞扬,人堕其中,非具极大智慧,无上法力,万难脱身。索性死了也好,偏似我们不死不活,受那无穷苦孽;并和人世一样,照样循环变化,灭而复生。使局中人历尽离合悲欢,酸甜苦辣,受那无穷危难苦痛,于弹指之间周而复始,永无休息。而内中世界,又是地棘天荆,到处布满火山剑树,各种惨酷非刑,更须一一亲身尝试,残酷万分。每当有人陷入,五神使必发狂笑,同时狱中必起哀呻,更有好些奇景现出。当仙长将入伏时,满拟来人决无幸免。在那一发千钧之际,五神使本在鞭打我们,使发悲鸣诱敌,不知怎的,面容突变,仓皇逃去。一切异兆,也未发生。随见仙长带着宝光飞落甬路之上。五神使神通广大,隐现无常,一经附上人身,便如影随形,任你多高法力,也难解脱。方才并非真败,怎会逃时那等狼狈?此事奇怪,我们也不知是何原故。但是仙长只一入内,我们所受罪孽,实在百倍于此。还望大发慈悲,可怜我们孤魂怨鬼,常年在此受罪,并不害人,何苦为难?那宫城中只有一位神主,常年管住我们,免得逃出为害。神主是个老人,终日不是打坐,便是酣眠。除他以外,只是宫殿华美,并无第二人在内。便那许多宫殿,除神主所居有限两处,是我们感激神主,为了报恩,由本山腹中发掘出来的宝物制造而成,并非取自人间,下余全是幻景,无甚可看。如非进去不可,我们固是受害奇惨,你也未必有什好处。再将神主触怒,任你多高法力,也是休想回去。”

任寿先见这些少女惟恐自己走进,哭喊追来,声音悲苦,令人心恻。尤其那一双双粉滴酥搓,白如霜雪的嫩腿,膝行在满布沙砾的荆棘丛中,好似情急大甚,连痛楚也不暇顾,一个个皮开肉绽,玉腿娇足之上已是一片殷红,染满血迹。如照往常,见此美艳如花的少女受此磨折,血泪呼号,神情那等哀艳奇惨,休说任寿天生侠肠,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必不忍。任寿心方一动,忽想起:“方才环中所见这班少年男女的原形,哪里是什么雪肤花貌,国色天香,俊美少年,英雄气概。这类恶鬼邪魔所说的话,如何可信?言语之中,又有好些可疑。所说神主,如是真正清修有道之士,怎会不愿外人入见。如因无缘,妨碍清修,便不会容我到此。尤其围攻自己的也是一群恶鬼,既是他们的门下徒党,又曾想把我引入腹地,可见不是善良。我既是修道之士,神僧命我来此,如何可以中半途而废,空手回去?好歹也查他一个水落石出。”始而不理。

后听群鬼悲号更甚,仿佛自己只一入门,他们便要骨散魂消,不知加重多少倍酷毒遭遇一样,实在惨不忍闻。忍不住回身一看,那伙男女少年一齐跪在离己不远的右边沙砾地上,情急悲号之下,已然力竭声嘶,全身乱颤。女的一双明如秋水的妙目,已多半哭肿,仿佛自己此行,关系他们安危大大,危机系于一发。情急万分之状,实在看不下去。暗忖:“就算这班恶鬼以前极恶穷凶,似此长期所受苦孽,也足够其消受。果真一人宫城,便要加增他们罪孽,此事还须稍微盘算,否则也无异于造孽。我何不再用铁环看他一下?”随将铁环取出,朝环中往外一看,所有男女恶鬼正朝自己咬牙切齿,利爪连挥,仿佛痛恨到了极点,意欲得而甘心之状。再用肉眼看去,依旧女貌如花,男容似玉,宛转哀鸣,悲痛欲绝,和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当时恍然大悟,重又转身往里走进。

那些少年男女本已现出惊喜之容,及见对方回身重又往里走进,似知绝望,一声怒吼,同时暴怒,厉声大喝:“小畜生既然这等心狠,我们与你拼了!”任寿先还以为众怒难犯,这么多恶鬼既然铤而走险,情急拼命,想要打发,未必容易。忙把双剑一按,准备应敌。回头一看,那些男女魔鬼竟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本就未敢十分迫近。剑光动处,全都吓得纷纷倒退。知其伎俩止此,急于入内查探底细,也就不再理睬。满拟恶鬼必不甘休,还要追随惹厌,谁知刚一入门,繁喧顿息。回顾身后众恶鬼,已恢复了原状,仍在服苦劳作,连先前悲叹之声俱都停止。

这时任寿还不知道铁环具有隐形妙用,因恰拿在手里,暗忖:“方才群鬼曾说里面宫廷好些都是幻景,这么大一片地方,只有老神主一人在内,何不就势观察一下?”不料铁环刚放在眼前,猛瞥见前面许多宫室竟是水晶制成,全部均能透视,看去甚深。尽头一座极华丽的宫殿,内一红衣老人,手中端着一个长方形的玉盘,盘中放着厚薄两片形似血肉,约有七寸见方之物,匆匆由外走进。到一法坛前面,将坛上所立幡幢略一移动,便有一片血光内过,光中更有无数金刀火焰,似一蓬火花冒起,一闪即隐。跟着,坛中心冒起一朵血莲花。老人将那玉盘血块藏向花中,莲花立时合拢。老人似觉此举关系重大,先往四外张望,又侧耳听了听,面现喜容。走了下来,将旗幡左右移动,血莲随隐,金刀烈火又闪了一下,一切恢复原状,方始缓步往旁殿走去。

任寿见那老人神情诡异,猛触灵机,“无意之中竟将老人动作全数记下。回忆来时神僧之言,仔细盘算。暗忖:“神僧说此行当有遇合,并有寻老魔头晦气的话。这么大一所宫城,怎会只有一人住在里面?沿途所见,全是奇怪恐怖之景,莫非所说魔头,便指老人而言?这里以他为主,看神情,平日决无外人登门。就算自己无心来此,也只一个毫无法力的凡人,以对方的法力,决不至于害怕,为何在上法坛以前,神情那等慌张,东张西望?仿佛作贼心虚,又似藏什重要物品,防人发现之状。照此情势,与对方势派全不相称。看方才恶鬼对他那等害怕,再三哭喊,不令自己走进情形,以及所用法术和手下五个矮鬼,还有浮沙、地狱这些名称,决不是什正经修道之士。所藏之物,好像是两大块血肉,偏看得那等慎重。种种都是怪事。且喜千门万户,均可由此一环透视,莫如看准他的来路,背道前往,绕向法坛前面,学他的样,将上面幡幢如法移动,看那莲花还现不现?那两块鲜红东西是否血肉,有何用处,如此珍贵?”心念一动,虽看出对方形迹可疑,不似善类,仍恐观察不真,万一料得不对,将事做错,欲行又止。

任寿正在观望,忽见老人走往西偏殿内,把手一挥,微闻一片哀号悲泣之声。一阵黑风过处,由殿旁甬道小门内拥出一伙断头折足,五官残废,鸠形鹊面,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罪囚,男女老少,僧道俗家都有,为数不下一二百个。才一出现,便环跪地上,不住哀号求告。大意是说:“以前无知冒犯,已受苦难多年。神主当初曾允,只等所受罪孽一满,便可投生转世,今已多年,除受炼魂之惨,并服苦役而外,一直未和神主见面。今将我等唤出,必是有了生机。还望大发慈悲,宽我等既往,一体释放,感恩不尽。”任寿看出那伙人与前见恶鬼不同,无论如何看去,均是原形。料是受害的人,不知何故,被老魔头擒来,在此受罪。左道炼魂之法,曾听说过,最是残酷,不由气往上撞。经此一来,越发断定老人是那魔头,当时便想赶去。后来试出铁环十分奇怪:自入魔宫以后,不特远近均能透视,如放眼前,连对方说话也能听出;只一拿开,便不闻不见。暗忖:“老魔先藏之物,必关重要。现在宝环透视之下,不特门户途径全在眼底,连对方动作也是一览无遗。好在老魔只有一人,下余不是受他严刑禁制的恶鬼,便是受害的人。自己毫无法力,深入重地,制胜艰难,如往法坛将所藏之物先得到手,也许能占上风。还有此坛许是邪法埋伏的枢纽,如能就手破去,也减好些危害。”

主意打定,仍不放心,又用铁环四下查看,除老魔头外,果无他人。只先前那群被害人拥出的甬道尽头之处,有一广约亩许的地牢,里面囚人,十九被老魔唤出,正在西偏殿内环跪哀号。下余还有十余囚人,多是僧道一流。有的用铁钩钩穿脚心,倒挂梁上,头却冲下。离头五六尺,燃着一蓬碧阴阴的怪火,不时向囚人五官七窍之内钻进。有的用尺许长铁钉,把囚人手足作大字形倒钉墙上。有的仰卧一块大铁板上,由下面冒起数十柄金刀,透身而过,刀尖向上,扎得人刺猖也似,刀尖上更有血焰不时涌起。囚人全身均被金刀刺穿,再经血焰焚烧,晃眼之间,皮肤全焦,眼看要成灰炭。忽然一阵黑风,由牢顶所悬一架七叶风车上发出,吹向囚人身上,重又复原,再去受那魔火金刀诸般毒刑。看去惨痛已极,觉着地狱变相,也无如此残忍虐毒。心中愤极,决计破了法坛,拼冒奇险,也将这老魔头除去。不忍再看,便将老魔来路避开,仍用铁环观察,由左边觅路前行。为防万一,始终未将铁环取下。

魔宫甚深。正在边走边看,猛发现当中一层极华美的宫殿。内有一玉榻,上面停着一具艳尸,赤身露体,一丝不挂。身旁四围堆满鲜花。这殿先前原曾看见,因玉榻上铺着尺许厚的奇花异卉,四外又有繁花堆满,尸卧其上,被花埋住,不近前不易发现。艳尸年约二十来岁,生得花容月貌,骨肉停匀,柔肌如雪,浓纤合度,安稳闭目,平卧花上。看去似比申无垢还美。再叫四围的花一映,越觉光艳照人,不可逼视。任寿人素刚正,先见赤身美女,不知已死,刚把目光移向别处,忽想起先前所见那些美貌少女全是恶鬼变相,心疑老魔又闹悬虚。二次立定观察,才看出这美女虽然艳绝人间,睡相却不似个生人,竟是一具女尸。只不知人死以后,如何还有这等美艳容光?因见艳尸朝天仰卧,先疑有诈,因由环中观察,只是一具艳尸,别无他异,与前见恶鬼不同,也就不暇细想,重又前行。

刚走不远,偶然回顾老魔,正坐偏殿,朝着面前环跪的苦囚,含笑问答。一心想破法坛,那环又非对面直看,不能闻声,也未留神查听所说何语。这时老魔忽似有什警觉,面容骤变,把手一扬,那些囚人忽然同声哀号,纷纷跌倒,就地化作一团团的黑烟,潮水一般往原来甬道中滚去,转瞬都尽。同时老魔身形一闪,忽化成一条红影,当中裹着一个赤身血人飞起,先往前面飞去。到了先前发脚之处,再往后宫一带飞来,时左时右,神速异常,把来路一带宫室全都走遍。所过之处,扬手便是大蓬中杂亿万金针,比血还红的火焰,狂涛一般随手涌起,将那一带全部布满。见无异兆,一闪收去。再到第二处,也是如此。似这样,晃眼之间,任寿便被迫近。如非老魔拿不准来人是由何方走进,宫殿又多,沿途扑空,延误时刻,照那等神速,早被追上。任寿看出是在搜寻自己,来势如此猛恶,也自心惊。暗忖:“老魔邪法似极厉害,再不见机先行藏避,就许遭他毒手。神僧命我到了危急之时,将环抛起,自有解救,何不试它一下?”心念才动,老魔已经追近,只隔一层宫殿,晃眼必被追上。心更发慌,忽然急中生智,一面紧握铁环暗中查看,一面改进为退,绕向前去。觉出双方相隔甚近,老魔竟未发现自己,依旧往后宫一带穷搜过去,渐渐悟出铁环兼有隐形妙用。心神一定,胆又壮起。由此双方如捉迷藏一般。

任寿跟在老魔身后,尾随到了未层法坛前面,方始立定。见老魔似因寻找不出敌人形迹,满脸惶急之容。站在坛前略一呆立,忽然恢复原形,仍是一个慈眉善目,满脸笑容,须发如银的红衣老人。跟着张口一喷,立有一圈碧光飞起,大约丈许,悬向坛前。再把手朝上一扬,碧光由浓而淡,内里现出无数人物影迹,如走马灯一般,一幕接一幕,演变下去。

任寿定睛一看,先是一座崖洞,中一长髯道人,长身鹤立,相貌奇伟,望之若仙。旁边一僧一道:一是疯和尚;另一道人正是日夜想望,急欲拜见的师父樗散子。疯和尚似和师父争论,只听不出说什话语。忽然霞光一闪,由内而外,全数隐去。光影变灭之中,仿佛那人口正是前月取蜂蜜的上洞,也未看真。跟着,便见疯和尚驾着一道红光,往卧眉峰下飞降。还未到地,面容忽变,一片金霞涌过,无影无踪。转眼,疯和尚又同了自己在峰旁现身,也是一片金光闪过,略现即隐。底下便是自己人洞经过,直到方才快要取环查看之时,忽然隐去。初入宫城那一段,老魔注视圈中人影,神情十分紧张,及至看到人隐不见,不住口喷碧光,将手连扬,底下更不再现别的影迹。老魔似颇优惶,满脸愁容。呆了一会,又似想起什事,先朝法坛周围仔细查看了一阵,忽然一纵血光,往外飞去。这一次去得更快,只一闪,便过了十好几重宫殿。双方恰是一左一右,隔着一座院落,几乎对面擦身而过,老魔通未警觉。

任寿知道良机一瞬,不可错过,忙往法坛赶去。刚到坛前,老魔似因预兆不佳,心慌意乱,已然飞出老远,忽然想起法坛要加禁制,重又回身追来。也未进门,只在殿外,手扬法诀连指。跟着扬手放出千百柄血焰金刀,将殿门护住,略现即隐。跟着匆匆回飞,所过之处,沿途均有邪法施为。只见烈焰腾涌,刀箭横飞,宛如潮水一般,随生随灭,往前涌去,随同老魔所过之处,一闪不见。知道沿途布满埋伏,归路已断,今日之事,非存即亡,决无善罢。把心一横,胆子更大,更不寻思。遥望老魔已然飞往停艳尸的殿内,双手膜拜,口讲魔咒,似在祝告,神情惶遽已极。任寿无心再看,忙去坛前,一手握住铁环放在左眼之上,一手照着先前所记,将幡幢如法移动。满拟照本画符,未必生效,谁知未一面魔幡刚刚拔起,忽听风雷之声,杂以鬼哭神号,突然大作。紧跟着,大片血光夹着亿万金刀火箭,突自坛上涌起,迎头扑来,声势猛恶,万难躲避。心中一惊,慌不迭待要拔剑抵御,猛觉手中一震。就这危机一发之间,铁环忽化作一圈佛光,随手飞起,晃眼暴长,恰将迎面飞来的金刀火焰一齐挡住,当时消灭。整座法坛,立在佛光笼罩之下。任寿知道宝环发生妙用,已将魔法破去,心中大喜,忙往坛上走去。

定睛一看,前见莲花已然涌出地面,只是当中莲瓣合拢未开。花约五尺方圆,大得出奇。花瓣肥厚,比血还红。近看肥腻腻的,并有一种腥香之味。恐其有毒,不敢用手去摸。迟疑了一阵,只得将紫郢剑拔出。本拟将中心花瓣挑开,取那玉盘中所盛形似血肉之物。谁知紫、青双剑专破邪法,紫光一闪,莲瓣料定那是一件异宝,惟恐砍碎,忙把仙剑收回,已是无及。那朵红莲在佛光禁制之下,又被剑光一扫,魔法立破,化为一片暗赤深碧的烟雾,转瞬化去,奇腥刺鼻。再看下面,只剩一柄形如翠玉的莲蓬上面,托着一个玉匣,内里殷红如血,入手甚轻。映着佛光一照,上面现出“血神经”三个金书古篆,才知中藏一本道书。以为神僧遇合之言指此,心中一喜。再看那翠玉莲蓬,翠色晶莹,宝光四射,情知又是一件宝物。伸手一拔,却似生了根一般,用尽全力,也未拔起。又不愿再取仙剑,毁损成物。

任寿正在寻思,猛一眼瞥见手中玉匣光影闪变。定睛一看,原来那道书作正方形,书中许多符篆图形,隐隐可见。书色本就殷红如血,里面更有不少血影闪动,和方才老魔搜寻全宫时形态一样。才知此是一部魔经,并非正经修道之用。同时又发现内里好些赤身男女,春嬉如活,越料不是好书。见那玉匣通体浑成,宛如整玉,便将仙剑二次拔出,朝那玉匣边上稍微一砍。一片血焰飞过,玉匣中分为二,魔经立时出现。伸手一摸,非椿非帛,非麻非丝,不知何物所制。摸去肥腻腻的,直似一片肥肉,十分腻手,但又薄如轻绢,通体透明。薄薄一本,竟有百余页之多,只要定睛注视,全可透视到底。先未留意,揭开一看,前半满是符篆诀印,一字不识。后半全是春画,旁边也有古篆数行。全书血红,独此书中男女白如玉雪,活色生香,淫艳非常,不堪入目。一时性起,用手一撕,谁知那么薄的书篇,竟是坚韧非常,一篇也未撕下。不禁有气,拔出仙剑,先朝上册砍去,本意将匣砍碎。剑光过处,轰的一声,飞起一蓬血焰,当顶佛光同时飞堕,往下一压,恰将血焰裹住,仍化作一枚铁环。伸手接过一看,环中忽多了一枚红珠,嵌在里面,宝光四射,鲜艳非常。再取下册,正要用剑砍去,忽听有人大喝:“道友且慢下手,否则便有千万生灵遭殃,你不怕造孽么?”抬头一看,正是前见老魔,仍是慈眉善目,白发红颜的老人,气急败坏,立在法坛前面,双手连摇,满脸惊惶之容。

任寿素来谨慎,见老魔神态和善,仪表非常,气度十分高华,如非先前曾经见到过他的原形,以及恶鬼群囚身受之惨,决想不到此是邪魔一流。因见对方才一出现,先将手一指,由内到外,不下数十层埋伏禁制,突然一齐涌现,再把手一招,全都收去。似因自己不曾发难,面色已转从容,含笑抚髯而立,静待自己发话情景。因见对方未存敌意,所说也不知真假,心方迟疑,老魔又笑道:“我知道友受人之愚而来,稍安勿躁。贫道虽然无辜受累,因知道友此时未入师门,受人怂恿,全出误会,决无为敌之意。否则道友来时,早已堕人浮沙狱中,任那疯和尚多大神通,想要救你出困,也非容易了。我本算出前因,欲引道友来此,当面明言,使知老朽苦心。可惜本身法力浅薄,只知其一,不能尽悉原委,一时疏忽,好些不曾看出,致有此失。请道友暂释为敌之念,容我一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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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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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回

宝剑破神经黑地狱逃恶鬼影

金刀穿玉股红莲花拥艳尸魂

任寿待人接物,最是谦和诚厚。虽然心有成见,因听对方这等说法,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对方以礼来见,不好意思动武,便静心听了下去。老魔初来时,神态还颇惊慌。及见任寿静听不语,知有转机,这时正把双目注定在任寿脸上,满脸俱是诚恳之容。任寿哪知老魔乃魔教中第一人物,魔法之高,不可思议。只因得道多年,深知利害,知道任寿仙福深厚,应运而生,关系将来正邪双方生灭存亡之机,不肯自取灭亡,逆天行事。当任寿人洞以前,固无幸理;便是此时,虽因棋低一着,定数所限,以为来者是个凡人,一念轻敌,稍微大意,致被来人占了机先,但要伤害任寿,仍是易如反掌。等到双方目光一对,心神已被摄住好些,由不得使人对他生出好感。任寿先前曾经见到老魔原形,心有成见,闻言心想:“对方既未存有敌意,事情还在自己,听他说几句有何妨害?并且此时陷身地窟之中,对方虚实深浅一概不知。看下来时那等危险,归路己断,即便得胜,能否安然回去,尚不一定,神僧只说了两句偈语,中有遇合,并未令我和人为敌,莫如问明详情,相机行事。此人是否极恶穷凶,地牢中所困囚犯是人是鬼,全未得知。如是左道妖邪一流,放将出去,也是害人,终以谨慎为是。”念头一转,正色答道:“你说得不差。方才圆光所现过去事迹,虽不详细,也有几分被你看出。我实奉神僧之命来此,本身虽无法力,但我身有佛门至宝和紫、青双剑,又具虔心毅力,向道坚诚,既敢来此,决无畏缩。你只要不是邪魔穷凶,对于那些恶鬼和所囚的苦人说出一个道理,我便不与你为难;否则,任你多大神通,也必与你一拼,便为道殉身,也非所计了。”

话未说完,老魔立现欢喜感激之容。接口笑道:“道友果不愧是将来一派宗祖,即此宽厚胆勇,已非常人所及;不似寻常正教中人排除异己,只要对方是个旁门,立时认为十恶不赦,丝毫不计是非。既然容我申诉,再好没有。实不相瞒,老朽本是魔教中的老前辈,得道已逾千年。只因修道年久,深知利害,我教宗法虽极残忍阴毒,但我平生从未妄害一个好人。宫前男女魔鬼,均是极恶穷凶的妖魂厉魄。老朽因为近年爱女遭劫,越发敬畏天命,恐其出山害人,用无上魔法全数禁制在此,借着新建宫殿,平治道路为由,使其终年服着苦役,不能脱身,看是残酷劳苦,实则还是便宜他们。

“至于牢中所囚,并非生人,均是一班左道妖邪中的有名人物。因见老朽对人和善,不为已甚,又藏有一部《血神经》。此是本教奇珍秘芨,左道中人得去,练上九年,立可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无论对方多高法力,也难伤他,威力至大。此书共分正副两册,一善一恶。如单习那善的,尽管神通广大,尚不致有害人之念。偏是正反相生,不可偏废。再如习那恶的,却是造孽无穷。便他本身,也须先将自己人皮活剥下来,再用魔针刺体,魔火化炼,至少要受九年苦难。等到全身炼化,成了一条血影,方始成功。对敌时,也无须再用什法宝,只将血影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不论多高功力的修道之士,元神立被吸去,使其助长凶焰。那血影顶着对方肉身,再去害人,所伤越多,他的功力凶威也越强盛。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这班左道妖邪百计千方,来此明偷暗盗,致陷禁网之内。

“老朽所主持的禁制,共有八十四层之多,内中盈虚消长,生灭变化,也颇微妙,因人而施。来者如非恶人,误听传言,以为那是一部道书,来此盗取,照样可以从容退出。即便暂时受困,到时仍可脱身。如是妖邪淫凶之辈,一落禁网,便堕地牢之中,十九丧命。又按各人为恶大小,气机相感,发生反应,受那无边苦孽。此是本教中以恶制恶的回头地狱。所有凶魂厉魄,同在一牢,身受酷刑,各不相同,果报分明,丝毫不爽。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作自受,有何冤苦怜悯可言?只有限几个,恶行较轻,或有一善之积,到了孽难受完,仍有一线生机。先是身受刑罚,逐渐减轻。难期一满,无须老朽释放,自行脱出。下余不特永无脱身之望,早晚元气消灭,残魂化尽,连投生俱都无望。

“如无善恶之分,宫中禁制重重,何等严密,道友便进不来。我先前也是一时疏急,虽发现人已深入,到处搜寻,毫无影迹,赶往神坛查看,又无异兆。明知来人福缘深厚,不是禁法所能阻止,重又由内而外,下上许多埋伏,以为可以无事,至少来人行动当时便可查知。不知我那对头法力高强,暗助道友。直到破了法坛,将书取走,我才警觉,已被道友占了机先,将《血神经》正册毁去。

“其实此书虽是本教神经秘籍,一则我早精熟,已然无用;再则此书虽有善恶之分,如被外人得去,仍然遗祸无穷。为了守护此经,老朽在此多年,受累不少,并还树了许多左道中的强敌,本心也想将它毁去。无如事既艰险,顾忌大多。加以老朽平生只有一女,爱如掌珠,便是第五层殿内所停女尸。因为百多年前,老朽偶然他出,有两左道妖人来此盗书,小女与斗不敌,受了暗算。如非神坛禁制厉害,无法攻破,此书已被盗走,老朽枉费苦心,仍为世人留下大害。幸蒙另一位道友,也为盗那神经,深入此间,恰是二妖人的对头,双方恶斗了两日夜,小女才得保全性命,未被邪法将魂摄去。老朽也已赶回,发动全宫禁制,将二妖人牢困到回头地狱,至今尚受苦孽。

“那救小女的乃海外散仙,是一美少年,本和小女具有夙缘。先为盗书而来,及见二妖人惨败被擒,才知禁法厉害。老朽感他相助之德,虽未和他为难,他却知难而退,朝小女看了两眼,问明此书乃本教秘籍《血神经》,忽然长叹而去。老朽先不知道双方夙世情孽,人去以后,看出小女改了常度,与平日神情大不相同。默运玄机,细一推算,才知此中因果。小女固是一见钟情,对方也为小女倾倒。偏生来时奉有师命,不特想盗此书,并还想杀小女。因在途中受一仙人指点,好些顾忌,不敢再留。既不忍对小女下那毒手,又知法力不济,只得仗着一道灵符,匆匆遁走。我知此事关系未来双方成败甚大,本想设法化解。谁知夙孽前定,小女情痴太甚,终日悲戚,非嫁对方不可。老朽善劝不听,软硬齐施,均无用处。舐犊情深,没奈何,只得想好主意,委曲求全,和小女约定,任其出山寻人。中间连经许多波折,结果仍是阴错阳差。那少年只和小女见了三次面,正在情热头上,忽因犯了师规,自杀转世。

“小女到处寻访,始终查看不出投生何地,终日悲愤,欲以身殉。老朽怜女,又想借此一劫,为双方减去一点灾孽,便如小女之愿,用本教魔法,任其尸解。此法非比寻常,在所许誓愿未成以前,身受神魔禁制,苦痛万分。只有这部《血神经》,到时能够救她脱难;否则,人虽回生,神魔永远附体不去,无法分解。身在神魔主持之下,如何有什好事?早晚恶贯满盈,同归于尽,岂不有违本心?当初如非小女先向神魔许愿,无法挽回,老朽也决不会使其冒此奇险。事已至此,才想到他年用这神经以毒攻毒,只御神魔,使其一同消灭。谁知道友无意中将它破去,幸而所破是那上册,下册尚在。小女非此不救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再隔三年,小女如不回生,本命真元便与神魔合为一体,助长凶威,无所不为,那时来去如电,多高法力,均所难制,关系已极重大。老朽痛女心切,自觉身虽魔教,从未为恶,并还时常神游在外行善救人。无端遭此惨祸,定必痛心疾首,以为夭道无知,善人难为,定必自恃不死之身,照我魔法,随意所如,彼时造孽多少,实所难言。如蒙道友明察,将那副册神经发还,不特永感大德,而且无形中使我父女泯去恶念,也是极大功德。

“道友如若不信,少时我将小女元神所受苦难,用法光照将下来,便知真相了。还有道友已然受人愚弄,又恃紫、青双剑威力,也许不肯应允。幸而老朽修道多年,火性早退,颇明善恶之分;近更不肯操切从事,冒失伤人。否则,老朽已然炼成不死之身,任多厉害的法宝飞剑也不能伤我,我这魔宫你先无法脱身。如以为忠言逆耳,不妨先试一下。”

任寿为了深入虎穴,看出情势凶险,尽管对方辞色谦和,不带丝毫恶意,终有戒心。不知目光被摄,本身真元虽以根骨深厚,又有佛家至宝防身,未受迷惑,心情已然大变。闻言未及回答,老魔话刚说完,忽化作前见红影,朝紫郢剑上飞扑过去,接连三次,都是透身而过。任寿骤出不意,还疑有变。只因对方来势万分神速,未容动手防御,老魔已由分而合,斩断了三次。刚看出故意卖弄,红影收处,老魔重又复原。笑道:“道友你看如何?”说罢,张口一喷,坛前碧光重又出现。一片烟光闪过,内中出现一座神坛,比当时所见要大得多。当中也是一朵红莲花,中坐妙年美女,正是前见艳尸,通身赤裸,盘坐其上。周身钉着许多金针金刀之类,莲花瓣上更有层层血焰烈火冒起,将少女包围在内,面容惨痛已极。花后立着一个周身灰白,长才三尺的人影,笑嘻嘻手指少女,神态并不甚凶。

任寿心疑幻象,忙取铁环向前一看,环中心本来嵌着一粒红珠,无法取出,以为未必能够看见。及至放在眼前往里一看,仍和先前一样,只见少女坐在无数魔刀之上,刀由腿股间向上穿出,再化为倒须钩刺,反卷而下,将少女皮肉钩住。上面更有无数飞刀飞叉,频频朝人乱刺,伸缩不已。头脸身上,更扎满了无数金针,人差不多成了刺猖。少女本来容光美艳,望之若仙,环外看去,身受当无如此厉害。及用宝环一看,少女一身细皮先看还能咬牙苦熬,这时才看出那是魔鬼掩蔽真形,少女早就忍苦不过。人坐花上,双手同上乱舞乱挡,想避那些刀箭针叉。但是无用,下面更有烈火血焰焚烧,下半身已然烧焦腐烂。正在哀声惨号,神情苦痛已极,令人不忍入目,并听少女急喊:“爹爹,女儿为了一念情痴,铸此大错,万不料受此磨折苦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神魔每日酷刑威逼,说女儿所许愿心限期将满。如肯降顺,与之合为一体,出去害人为恶,当时便可回生,灾消难满,为所欲为;否则,这罪孽一天比一天厉害。今日又将魔火发动,苦痛更甚。女儿实在禁受不住,望乞爹爹念在父女之情,速用《血神经》将神魔制住,使其同时消灭,女儿也得脱难回生,感恩不尽。女儿以前不听良言,现已知悔。我父女不想害人造孽,要那神经何用?何苦为此一书,使女儿多受这三年苦孽?到时是否为神魔所制,供其役使,并还难定。”

任寿刚取铁环查看时,似闻老魔惊噫之声,并未在意。及见少女身受惨痛,哭诉悲泣之声,凄人心脾,已然生出恻隐。再看少女身后那条长仅三尺的灰白色影子,在铁环查看之下,现出真形,竟是一个青面獠牙,白发红睛,相貌狰狞的恶鬼。也是通身赤裸,白骨森森,又高又大。手持一柄钢叉,叉尖上叉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心。咬牙切齿,望着少女,好似愤恨非常,大有得而甘心之状。任寿越看少女越可怜,暗忖:“老魔所说,果是实情。否则,铁环所照之下,早已分出真假。两下里对证,居然不差。自来强盗原有发善心的时候,何况对方得道多年,所说也似真情。否则,仙剑已然试过,并不能伤。我如不允,将此经毁去,老魔心痛爱女,定必铤而走险,论法力,我又不是敌手。对方既然服软,好语相求,并不因我在他掌握之中,恃强相迫,即此一端,已与寻常妖邪不同。况且神僧原有见血即归之言,并未命我将书毁去,或是取走。对方既非穷凶极恶一流,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此女痴心受罪,也极可怜。”

任寿心方一软,还未打定主意,老魔将手一张,碧光忽隐。手上却多了一柄翠玉莲蓬,正是方才所见托那神经之宝。笑对任寿道:“道友此番总该信我了。以老朽的法力,想夺此书,并非不能。只因道友仙骨仙根,福缘深厚,为人甚好,不愿开罪。虽气那疯和尚不过,所说的话尚有未尽之处,对于道友决不相干。如蒙慨允,将书还我,使小女仗以脱难,只等八十三年,老朽便拼再转一劫,也必取来奉还,当面销毁,永除祸根。我魔教中人行事,有时难免阴毒,对敌之际,诡诈万端。一为朋友,便无半句虚言,即便中途绝交,也是明来明往。还有,上部神经虽为仙剑所毁,这下部副册尽是吐纳修炼之术。这柄青玉莲房,便是此书克星,万一有人将书盗去,炼成血神于,有此至宝防身,也不至于受害。今以奉赠,当可见我存心。不知道友肯释疑虑,给小女留此一条生路么?”

任寿见他说时尽管故作从容,面带强笑,实则老泪盈眶,已隐蕴无限惨痛和老年人怜爱儿女的深情,不禁心肠更软。心想:“神僧事早算定,所说遇合,也许应在这玉莲蓬上。对方处境如此可怜,并且久隐深山之中,从不出外为恶害人。即便稍失宽纵,为他受过,也比逼使生变要强得多。”便笑答道:“我虽蒙恩师收为弟子,此时尚未人门,正邪各派来历行径,均不深知,自然莫测高深,只凭情理论断。以老人家所说而论,实令人有同情之感。我也明知道浅力薄,不是对手,但既然犯险来此,自然不成无归,先拼以身殉道,艰危利害,早置度外。既然这等说法,我想如是虚言,决不肯把神经利害照实详言。现遵台命,将这副册送还。青莲至宝,却不敢领。只等将来问过恩师,老人家如真言行如一,非但仰攀交未,我必专诚登门,负荆请罪如何?”老魔笑道:“这个无须。我与道友道路终不相同,虽有一两次见面,也在将来。这柄青玉莲蓬关系重要,老朽拿它无用;留在这里,便宜恶人。还是道友拿去,到时如制那人不住,立可发生灵效,至少也可反客为主。此是本教至宝,内中莲于共是七粒。此时道友尚不会用,我也无暇详言,不久仙缘遇合,自知底细。”随将莲蓬递过。

任寿见他意甚诚恳,暗忖:“此人虽是邪魔外道,听他所说,并非恶人。可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无论何派均有好人。也许当初一念之差,误入旁门,本心虽想从善,无奈习染大深,或因环境所迫,骑虎难下,不能自拔之故。三年前,曾听师父闲中说起,不久正教昌明,群邪也日益彼猖,将来学道,这类人不知要遇多少。自来度恶人即是善念。与其多事杀戮,使仇怨循环,永无休止,何如釜底抽薪,加以度化?但有分毫可原,便予以改过迁善之路,使其去邪归正;岂不比除恶务尽,反更蔓延,要好得多?”心中寻思,早把手中《血神经》递将过去。心想:“先前所毁正册,上面尽是淫秽之迹。这本副册不曾细看,好似除符咒篆文而外,每篇都有一个红人影子,书就殷红如血,人影比血还红,意态十分生动。主人虽有一善一恶之言,到底拿他不准。”继一想:“话已答应,如何反悔?好在不久便拜恩师,此书如照所说,只救他女儿回生,不必说了;万一为此遗害,此是我一时心软,无心之错,哪怕多么危险艰难,也必将此书取回毁去,决不使它害一好人。”

任寿念头还未转完,老魔笑道:“道友这两种存心,足见仙福无量。可惜老朽不久便要闭关,至多尚有一两面,缘分只此。现送道友出洞,烦告疯和尚说,老朽虽是旁门魔道,自信法力也非弱者,为救自己爱女,也只釜底抽薪,略尽人事,并不敢逆数而行。问他修炼才得多年,自身还有管头,如何为了一时私惠,便想违天行事?此举只是便宜了老朽。否则,按我教规,这类神经都有九天神魔暗中主宰,越是本教中人,越不敢稍微轻视。偏生落在老朽手内,毁既不敢,存又不能,宛如附骨之疽,随时都须小心照看。休说外人得去,祸害无穷,并还危及自身。即便偷学一两章去,也是无穷之患,尤其两本神经相辅而行,老朽虽曾学过,与神魔灵感相通,好似多增威力,实则为害之烈,一时也说它不完。实不相瞒,老朽早该成道,为了守此一书,多延了数百年,并还生出许多变故,苦痛万分。小女情孽纠缠,自寻烦恼,也非此副册不能解救。难得他请你来此,代我去此难题,本是极好的事。不过,疯和尚欺人太甚,累我费事,实不甘心,多少也应使他知道一点厉害。敬烦转告,说我教中最重报施,以牙还牙,分毫不爽。明人不作暗事,他那心机终于白用。老朽他年当在西昆仑绝顶候他赐教,看是道高还是魔高吧。”任寿见老魔始终辞色和善,气字安详,对人尤为诚恳。及至谈到疯和尚,便目射异光,面有愤容,仿佛结怨甚深。心中奇怪,正想探询劝解,老魔忽又笑道:“老朽还是积习难忘,多言何用?我送道友走吧。”

任寿想起地牢中囚犯惨痛可怜,还想劝说两句,请其从轻释放。猛觉一片碧光迎头照下,闪了一闪。耳听老魔暗中说道:“道友勿动,那些凶魂厉魄,难还未满,难得道友有此盛德。老朽以前原曾说过,这班妖孽除却孽满自尽而外,只有一人能够深入魔宫,能和老朽对谈,并代缓颊,当时全数释放。想是目前群邪该当出世,致令鬼域出多生机。道友虽未明言,已知尊意,此时便将他们释放,以副道友仁慈之念,并见老朽囚禁他们实非得已。这班多是妖邪元神,经此多年囚禁,受尽苦痛,能否改过,回头是岸,尚自难言。万一转世之后,故态复萌,或以元神附在新死人身上,就此还阳,再去行凶害人,均在意中。幸而那时道友已有成就,法力高强,决非今日之比,能够身任其难了。”

话未听完,目光到处,人已到了地牢门外。先前所见群囚,连同身受酷刑的十几个苦囚,似知来了救星,纷纷哀号,匍匐在地,同声哭喊:“我们自己孽重,苦难已深,本来永无出头之日。天幸上仙驾临,只向老神主说了一句好话,便能转劫投生。从此洗心革面,决计改恶从善。”有的更说要拜任寿为师,请求援引。任寿回顾老魔不见,只在耳旁说话。听那口气,仿佛这班都是极恶穷凶之辈,放并不难,必须具有极大慈悲和极大降魔能力,使其改恶从善;只一违背,立加诛戮。必须能发能收,不能轻举妄动。任寿天性仁慈而又强毅,少年好胜,被对方将住,心意已被看破,不肯服软改口。再见那班被囚禁的妖魂血泪模糊,身受奇惨,哀号宛转,直不忍闻,一时仗义,慨然答道:“我年幼无知,虽拜恩师,尚未入门,未来之事,自难逆料。果如老人家所言,到时只要法力能够制服妖魂,便请从容释放,任何险阻艰难,我自当之。”

随听耳旁笑道:“道友真乃菩萨心肠,前途虽是艰难,断无不成之理,老朽本来多年静修,以前恶习已全化尽,只此嗔念未能全去。先见道友来势汹汹,虽知运数所限,题内文章,道友只凭两口飞剑和一件受有佛法禁制,我一时不能查见的法宝,别无法力,我便服低,不算丢人,只显大量。但我神坛被毁,心终不无介介,想乘着方才善念,意欲借此难题,试验道友的毅力勇气。不料道友明知事甚艰危,丝毫不以为意,满口答应。既然如此,老朽虽不便公然相助,这班邪魔气候一成,必先警告,使道友防患未然如何?”

任寿还未及答,老魔已转向群邪厉声喝道:“此是任真人大发慈悲,怜你们身受惨痛,格外开恩,劝我释放。此去如能放下屠刀,并非无望;再若估恶不梭,休看真人此时功力尚浅,但他那紫、青双剑便是神物奇珍,威力之大,不可思议。不久,更有仙缘遇合,你们邪法未成,他已奉命下山,由此开创正教,永为一派宗祖,任你们邪法多高,也非其敌。吉凶祸福,由你们自造,今日姑从宽免。尔等本应沉沦牢内,历尽千劫,水无超生之想。当此千载一时,存亡之际,万勿自误。我现拼耗元气,将牢开放,你们急速逃生,转世去吧。”

牢内本是烈焰熊熊,血光如潮,金刀火剑,四下横飞,一片愁惨残酷景象。忽然大放光明,一片红光,笼罩全牢,所有刑具刀叉和血光火焰同时消灭。那些被囚禁的妖魂,当时飞舞而起,欢声雷动,拜伏在地。紧跟着化为无数黑影,滚滚飞扬,潮水一般向外拥去,一晃不见。老魔终未再现。

任寿觉着身子倏地一轻,好似和方才一样,凌空腾起。跟着眼前微微一暗,突又清光大来。定睛一看,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人已飞出洞外。这还不奇。最奇的是:申无垢所居禁制重重,休说深入,连形影也看不见。昨日约定,以后来往,如若事前不知,不可妄自过溪,须在溪对岸照所传诀印,如法施为,等内里有人来接,方可过去。那么严密厉害的禁制,在魔法护送之下,竟会毫无动静,便落向花林深处。只见云白天青,香光如海,已是次日未申之交。想起昨夜经历,宛如隔世。

任寿知道新夫妇所居在东南角上,正要寻去探询疯和尚在未,忽听林内有两女子说话,先当是灵鹃、秋雁在此闲谈。刚一转步。瞥见林内乃是一座小亭,亭中向外背坐着两个道姑。暗忖:“当地往来均是仙人一流,不可冒失,还以先见主人为是。”忙又退回。耳听内中一个叹道:“大姊说得那么把稳,我总代三妹担心。”另一个答道:“就算疯和尚过于偏私,难道樗散子老前辈的话也靠不住么?”任寿听出两道姑乃无垢之姊无妄。无咎,本来要走,因听提起师父,便停了下来。随听无咎说道:“我闻樗散子就住翠屏峰崖洞之内,莫如我姊妹前往求见,当面请问,总能问出几分。大姊以为如何?”无妄答道:“二妹你真一厢情愿。那座崖洞,外表十分窄小昏黑,内里甚大,本是古仙人修真之所。樗散子乃前辈仙人,我们冒昧求见,扰他清修已是不合,何况洞中那位原主人辈分又高,连我们师父见他,均不敢居于平辈,礼貌何等恭敬。我们修道才得几年,以前又只随着恩师拜见过一面,如何为了妹子儿女之私前往求教?还是随时留意,相机而行的好。”

任寿不便听人私语,原是边听边走,渐走渐远,已听不出。对方似未警觉。暗忖:“初遇郑隐,曾往上洞,发现壁上朱文古篆,上有‘长眉再来’之言。以前眉太稀少,父母取名眉儿。自从服了兰实仙果,当日眉毛发痒,次日暴长一两寸,已然垂向眼角之下,成了异相。听二女仙之言,师父就住洞中,我又长了眉毛,莫非此时再去,才能拜见?”又想起:“新夫妇乃一双壁人,新婚燕尔,定必恩爱。此时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连两位仙姊都在亭内闲谈,未往新房,想是故意避开,如何前往惹厌?反正无事,翠屏峰洞壁已然封闭,如有仙缘,必蒙开洞赐见。我和二弟原曾议定,同进同退,谁先拜师都是一样。莫如此时去往翠屏峰前虔诚祝告,叩关求见。等见到师父,再寻二弟同往,并为先容也是一样。免得入内惊扰人家新婚乐趣。”心念一动,因为求进拜师之心太切,对二女仙前半所说竟未留意。又因对方姊妹三人不同聚会,却来花林隐处密谈,疯和尚必不在此,更不寻思,便往林外走去。

快到溪前,忽想起前面尚有禁制,不能随意出入,恐触埋伏。刚一停步,忽听轻雷之声起自身后。随同雷声过处,前面烟光杂沓,微一闪变,云雾忽开,现出上次来时所见清溪小桥。越疑主人不愿惊扰,见自己要走,有意放行,否则事情无此巧法。先在林中又走了一大圈。照着无垢昨日所说,林中不特禁制重重,由心运用,并能查见数十里外的人物往来。自己由外入内,还可说是魔法高强,护送自己,冲禁而入,这一回身,断无不见之理。以双方交情而论,如无事故,必定挽留,怎会撤禁送行,经此一来,越认定主人此时必有什事商议,不愿外人在场。心急寻师,更不迟疑,飞步过桥。刚到对岸,回望身后,已是云雾满山,连溪水也同隐去,什么都看不见。暗笑:“二弟和我情同骨肉,便无垢也非尘俗女子,如何新婚第二日,便有逐客之意?”当时也未理会,只笑了笑,便往翠屏峰驰去。途中想起:“那枚铁环,看去并不起眼,怎的如此神奇?老魔头那高法力,竟会不曾看出此宝形迹。还有那部魔经,破去以后化成一丸红玉,隔环照样透视,嵌在里面,却取不出,好些怪处。可惜神僧此时不知何往,如能相遇,也可求教,是否就算遇合?这枚红玉,还有何用?”手持铁环,边看边走。本意因那铁环能够透视老远,意欲隔着山石,往里查看,如和魔宫所见一样,到了翠屏峰,只要用此环一看,便可看出师父是否在内。不料沿途所经峰峦均是实心,虽然看出一些,还拿不定是否有效。

正一路看过去,先听西北方天边有破空之声,与那日桃林所闻大同小异,仿佛尖锐得多。心中奇怪,铁环始终放在眼前,也忘了向空照看。晃眼之间,两道黄光已经飞近,在头上作一大圈,盘飞了一阵,突似流星下泻,落向身旁。任寿灵敏机智,先当仙人路过。及见飞近头上,盘飞不已,所驾遁光,又与无垢昨日所说异教中光色相同,便留了心。知道来人决无好意,也许发现双剑宝光而来。仗着铁环隐身,连忙往旁避开。来人也恰下降,乃是背插长剑、妖幡的两个妖道,相貌神情十分凶恶。才一落地,内一身材瘦长的将幡拔下,朝同党怒道:“我方才明明见宝气上升,井还贴着山路往前移动,等到此间,如何不见踪迹,又未见他飞起?此事奇怪。近日翠屏峰藏珍又有出世之讯,莫要被一凡人无意之中巧得了去。既能得到这类奇珍,人必机警,我二人剑光甚强,破空之声老远都能听到,也许被他警觉,不知用什方法藏将起来。此人既不能飞,无论隐藏逃遁,均不会远。这一带又无什山洞,我们可各分一面,施展搜魂之法,由两头起,往中心会合,休说是个凡人,便是真正道术之士,也必显露形迹。你看如何?”另一妖道还未开口,忽听左近树后有人冷笑。二妖人顿时大怒,各把妖幡一指,发出大股黄烟,连人一同飞将过去。

任寿见那邪法也颇厉害,出手大股黄色烟光,中杂无数暗绿色的妖针。前面本有两株大树,吃黄色烟光涌将上去,当时炸成粉碎,齐根折断,残枝断叶满空飞舞。瘦长妖人把手一挥,立似一蓬暴雨,待要随风散去,好似心疑对头藏在树后,当地只此两株大树和一些灌木杂草,意欲全数扫荡,搜寻敌人踪迹。谁知那碎折的大树本随妖道手指向空吹去,不知怎的,到了空中,竟似被风裹住,成了一幢青灰色的伞盖,悬在二妖人头上,离地十多丈,聚而不散。烟光所到之处,灌木杂草也和断树一样,纷纷碎裂,随风扬起,晃眼之间,成了一片精光,寸草全无,人却不曾发现一个。换了别人,见此猛恶威势,早已逃走。任寿自从魔窟归来,胆子更大。心想:“那么厉害的神魔,尚且无奈我何,何况这两个妖道。”便在铁环隐身之下,手握双剑,立定观看。只见妖道各指妖幡,发出大量黄烟飞针,分头搜索。及见地面草树已被邪怯扫尽,人影全无,瘦妖人方说:“我二人的七煞神幡,照例无论人物,遇上便成灰烬。方才笑声就在树后,万无听错之理,怎会寻他不见?这厮不知闹什鬼,早晚擒到,非将他用煞火炸成灰烬,连元神一起摄去,不能消恨。”

话未说完,忽又听左近有人笑道:“凭你也配?”任寿听出熟人口音,心方一喜,二妖人已自大怒。一个突然回身,扬手一道黄光,朝那发声之处飞去。另一个似较高明细心,觉出不是寻常,忙喝:“道兄且慢动手,问明再说。”一面飞纵过来。就这晃眼之间,瘦妖人猛觉身后被人抠了一下,奇痛彻骨,周身酸麻。又惊又怒,忙施邪法,将幡连摇,放出大量煞光邪烟,连同飞剑,朝身后急飞过去。猛觉眼前一花,迎面飞来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件肥大僧袍的穷和尚,摇头晃脑,笑嘻嘻的。那么猛烈的煞火和飞针、飞剑,竟一点不怕,也未受伤,似要凭着空手从对面抓来神气。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一时情急,竟将左道中五鬼擒拿手施展出来。双手一扬,两条手臂突然暴长好几丈,恶狠狠朝前抓去。百忙中觉出敌人并未躲闪,方在快意,猛听一声急叫,同时胸前也挨了一下重的。不禁头晕眼花,口里发甜,两太阳穴直冒金星。耳听对方喝道:“道兄为何对我下此毒手?你疯了么?”定睛一看,双手所抱哪是什么穷和尚,竟是同党妖人。

原来那同党看出对方法力颇高,形势不妙,意欲借着问话,激令现形,匆匆飞来。不料也是眼前人影一晃,现出一个穷和尚,一言未发,迎面先打了一个大嘴巴,顿时半边脸肿起老高,疼痛非常。当时暴怒,忙纵遁光追赶。二妖人相隔原只十数丈,本来转眼便可会合,不知怎的,一个只见穷和尚疯疯癫癫打了一掌,连纵带跳,往回就跑,怒火头上,并未发现同党踪迹;一个也未想到同党在前是何光景,瞥见和尚迎面飞来,猛下毒手,朝前便抓。谁知全都弄错。后一妖人正追之间,忽见穷和尚回身后扑,心中恨极,先又吃过苦头,不敢怠慢,也和同党一样,忙施杀手,用千斤大力神掌朝前打去。人虽打中,自己也被对头抓紧,奇痛彻骨,眼前一花,和尚不见。等到看出是自己人,已全受了重伤。

经此一来,全都愤激,怒发如狂。于是忙施邪法,将身护住,背抵背立定,同声咒骂。忽听对面哈哈笑道:“无知狗妖道,好好两株树,无故将它毁去,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佛家最重因果,你们非要看我疯和尚的尊容,且叫你们见识见识,受点报应,省得做鬼也不死心。”话未说完,人影一晃,疯和尚突又出现,笑嘻嘻指手画脚,嘲骂不已。二妖人本是怒极,先恨不得和敌人拼命。及至对方未次出现,猛然想起一个厉害人物,正是这等相貌,不禁大惊,呆得一呆。疯和尚扬手一招,先前悬向空中的那些断树残枝所结成的伞盖,突似大云飞堕,朝二人当头压下,其急如电。二妖人看出不妙,想要逃避,已经无及。只听呼的一声,好几丈高大一幢聚而不散的枝叶已当头罩下,将二人埋葬其内。二妖人困在里面,左冲右突,任走何方,均难脱出重围。那些残枝碎叶扎到身上,和针刺一般,万分难耐;泥腥之气,中人欲呕,逼得气透不转,难受已极。不多一会,便闹了个遍体鳞伤,疼痛非常。急得在内连喊:“神僧饶命!”刚一张口,泥沙碎叶纷纷窜入,越发难耐,狼狈非常。

任寿本想寻疯和尚向其复命,见状大喜,忙喊神僧,追将过去。疯和尚人影一闪,忽然不见。回顾二妖人,尚在当地,碎叶残枝,满身飞舞,不时听到一两声的哀求,不知何故,冲逃不出。心方奇怪,忽见疯和尚又在一旁出现。并还同了一个道装女子,只见背影,没有看清。连忙赶去,这次疯和尚居然未走,忙即下拜,将铁环奉还,说了昨夜魔窟经过。

疯和尚将环接过,伸手一指,内嵌红珠便自落下。拿在手里仔细查着,又搓了两搓,还与任寿。冷笑道:“老魔竟敢和我叫阵么?可惜我在用心机,功亏一赏,将来仍须费我不少心力,事尚难定,真个可气。”任寿见他说时意似烦躁,自知误事,好生惶恐。疯和尚道:“此事我早算定,不能怪你。明知你居心仁厚,我又不曾明言,如何能够怪你?其实那老魔头法力虽高,只初学那几年不免为恶,后来自知这等行为,早晚必遭天劫,心生戒惧。不久得到魔教秘籍《血神经》,那魔法炼成以后,便成了一条血影,朝人一扑,对方精血元气全被吸去,伤人越多,功力越高。他因不肯为恶,始终未伤一人。初到手时,因这类魔经,得到的人上附神魔,除非具有极高法力,将其毁去,如怕痛苦,或恐造孽,不肯如法修炼,或是看完仍藏原处,书中神魔立即和人发生感应。只要从头看过一遍,那形似血影的神魔便如影随形,和这人成了附骨之疽,由此不能解脱。老魔也是一念之善,身在魔教,却喜修积,偶以机缘,在东海底银蝉礁水洞之中,得到一部奇书,上面竟有血神经的来历和各种生克化解妙用,内中并还附有九道灵符,专为练经之用。虽然无须受那九年魔针刺体,剥皮焚身之痛,仍须静坐苦关八十三年。一经行法,身子便和僵尸一样,不能言动。但又不似佛道两家坐关参禅,走火坐僵情景。这么长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在魔头侵扰苦难之中。从早到晚,不是水火风雷,刀砍针刺,便是摘发挦身,受诸苦痛。最厉害的是常年酸痛麻痒,似有千百个毛虫在骨髓中啃咬游行。明知是幻景,偏同身受。至于一切可惊可怖的景象,更说它不完。老魔仗着灵符守护心神,居然苦熬,将神经炼成,本身肉体并未葬送,由此成了魔教中第一人物。

“我先以为他这多年来的静修,当已尽去以前狂傲之习,谁知仍有嗔念。幸而那日和你师父对谈时,他用魔法查看,被我三人警觉,详情未必查见,否则还要讨厌。此事不能怪你,无须介意。有好多话,均难明言。你两位师长,现在墨蜂洞内。因你来时违背师命,早来了几天,有些不快,暂时似还不愿见你。这两位师长已近天仙一流,休说是你,多高法力的人,也休想冲破他们的禁制,只有紫、青双剑可将洞壁攻开。事在人为,你不防前往试上一下。铁环我尚有用。这粒红珠,乃上册《血神经》所化,务要藏好,连你二弟郑隐也不可使知道。为防万一,方才已用佛法禁制,不到时期,不能发生妙用。可笑老魔夜郎自大,这粒魔教奇珍化碧珠,被我用佛门至宝菩提圈收来。因此宝在事前有我恩师小诸天诀印在上,老魔在具神通,竟未看出,无形中被我占了先机。将来自有应验,你且不去管它。我还有事,各自去吧。”

任寿还要探询如何可以拜见师父和二妖人如何发落,疯和尚人影一晃,便已不见。暗忖:“前月初来武当,只说三年期满,急于见师,稍微疏忽,忘了月望前后之言,以致欲速不达,吃了许多痛苦,师父反而见怪。双剑虽可破壁人内,此岂待师之道?师父对我似颇期许,此去只要以潜心毅力诚求,也许能有指望。”心正寻思,因当地离开二妖人被困之所颇远,只顾盘算,也未在意。等到想起两妖人如此凶恶,神僧怎不将他们除去?猛觉眼前一暗,耳听身后厉声大喝:“无知小狗,快将翠屏峰所得藏珍献出,饶你不死。”声才人耳,方才所见煞火妖光已狂涛一般由身后涌来。任寿大惊,情急之下,刚把双剑拔出,待要迎敌。猛又听一声娇叱,由侧面峰崖上长虹也似飞射下一道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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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一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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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一回

宝剑耀寒辉一道长虹诛丑类

仙云封古洞满山明月拜真人

原来二妖人在残枝碎叶包围之下,受尽苦痛,正在无计可施,哀声求告,疯和尚忽然一闪不见。跟着便见任寿往前追去,腰佩双剑,宝光外映,与方才空中所见一样。死星照命,又动贪念。无奈冲逃不出,正在愤恨惶急,身上猛地一轻。定睛一看,四外残枝断叶已全无踪,只有两株大树立在身后,浓荫婆娑,仍和方才未用邪法毁坏时一般无二。如换别人,好容易死里逃生,对头又是那等神通,就此逃走,何致灭亡。也是二妖人恶贯满盈,该当伏诛。本来要走,方才佩剑少年尚在前面。心想:“翠屏峰藏珍乃千年神物,如能到手,便可横行。闻说疯和尚因犯师规,不许再开杀戒。也许先前无意得罪,被他佛法禁制,罪已受够,再经苦求,已然走去。看这少年与疯和尚并不相识,现成便宜,为何不捡?”贪心一动,一面行法止痛,一面放出大量煞火飞针。意欲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少年围住,拷问明了取宝情形,共得几件,再行杀死。谁知疯和尚和那同伴现身时,二妖人全未看出旁边峰崖上有一杀星,因料二妖人脱身以后,定与任寿为难,守伺在旁,并未离去。邪法刚一发动,一道长虹已自空飞堕,那白光瀑布也似,中杂亿万银花,仿佛一个大花筒,由崖上往下飞射,来势比电还快。两下里才一接触,纷纷爆炸,只听霹雳之声,惊天动地,连妖人和所用邪法异宝,全被裹住。二妖人大惊欲逃,已经无及,吃那亿万银花往上一裹,一片密雷爆炸声中,全数化为乌有。

任寿抬头一看,崖上站定一个白衣道姑,背挂葫芦,腰悬宝剑,身量不高,容貌甚美,又穿着一身雾毅冰绢,明净如雪的道装,独立峰腰危崖一株杏花树下。当时晴空一碧,白云片片,红树青山之间,着此一个绝代娉婷的道装美女,便朝霞和雪也无此奇丽。又是那么高的法力,由不得心生敬意。忙把仙剑收回,朝上拜谢解围之德,道姑也未飞下,只在崖下还礼,笑道:“道友无须多礼。我是恨那妖孽可恶,刚脱危机,又要害人,为防妖魂遁走,又留后患,下手稍急。否则,紫、青双剑乃前古奇珍,区区妖邪,如何能与为敌?本是无心,何谢之有?我尚有事,未暇奉教,好在相见当不在远,改日领教如何?”任寿方想询问对方姓名,一道银光,已破空而起,往前面飞去,晃眼投入云层之中,不知去向,料是一位女仙,急于见师,也未在意,随往翠屏峰赶去。

到后一看,果然上下两洞,都成了一片完整崖壁,苍苔绣合,毫无痕迹可寻。忙朝上洞原址恭敬下拜,虔心祝告,请求恩师恕其情急见师,无心违命之过。接连几次,均无回音。任寿仍然意志不懈,在洞前长跪了好几个时辰。光阴易过,不觉日落黄昏。自从昨夜吃完喜酒,便人魔窟,这一整天汤水不打牙,无眠无休。上来以为樗散子素来器重自己,又未做错什事,一经求告,便蒙原恕。谁知跪了多半天,毫无一点迹兆。虽幸服过灵药,能耐饥渴劳苦,到底不是好受。偏生跪时匆忙,不曾看好地方,所跪之处,满是沙砾,时候一久,扎得皮骨生疼。先听二女仙之言,疯和尚又是那等说法,断定师父必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位仙师,也有收徒之意。不特不肯懈怠,反觉师父此举必有深意,越往后越发诚敬。眼看斜日西沉,暮烟四起。初升起的月光,被左近峰峦挡住,上空疏星点点,仿佛天色甚好。下面却是暗沉沉的,空山无人,夜景幽冷。加以峰峦屏列,月光不照,身寄危崖腰上,地势甚窄,旁边还有好些藤树之类,暗影中看去,越显阴森。山风过处,草木萧萧,宛如潮涌。对面绝壁千寻,仙洞云封,一任虔诚祝告,始终不听回音。又跪了些时,夜色渐深。偶然侧顾,发现身旁草地上微有光影,随人闪动,看出是双剑宝气外映。猛想起:“这类神物奇珍,宝光剑气上冲霄汉,最易引来妖邪。此时夜静更深,我孤身一人面壁求告,便无宝剑在身,也易遭人猜疑,为何这等粗心?”想到这里,便不再出声,只是心中默祝,哀求恩师赐见。

约有半个时辰,明月已上中天,月光下照,身旁清荫交错,花影散乱,所有崖壁上的苔薛草花都似蒙上一层银霜,映月娟娟,迎风摇曳。方觉景物清丽,同是一处地方,比起先前所见迥不相同,忽听壁中有人低语。心疑师父召见,不禁狂喜。正要出声呼唤,忽听出是郑隐的口音,心中奇怪。再侧耳静心仔细一听,果是郑隐,连申无垢也在其内。晴忖:“今早我往卧眉峰,因见乃姊对谈,以为新婚夫妇定多恩爱,不曾入内探看,怎会同时来此?这么坚厚的崖壁,如非师父允许,岂能入见?”想起以前同共进退的前约,心中一喜。二弟两字还未出口,忽听无垢道:“我想师父对大哥何等器重,如何不令入见?此举必有深意,还是不要冒失的好。”郑隐好似情急关心,接口答道:“姊姊,你哪里知道。师伯、师父现在打坐,天明前醒来,便要飞往东海,听那口气,不知何时才得回来。虽然洞中还有一位师伯,到底大哥和师父相处年久,情分既深,并有好些传授,此时不见,岂不自误良机?为此拼担一点责任,豁出师父责罚,也将大哥放进。免得跪在外面,他那紫、青双剑宝光强烈,被妖人走过发现,强夺了去。姊姊以为如何?”无垢略停了停,答道:“我看师父行事,仙机难测,最好听其自然。偏生那几个妖邪不知藏珍已被大哥得去,特由北海赶来,天明前定必到达,大哥如何是那两人对手?”郑隐不等话说完,已先接口道:“我和大哥曾有盟约,以后安危与共,祸福相同。我蒙神僧指点,幸得师父垂怜,开恩收留,连姊姊也得了许多传授。如今大哥十四年后再人师门,不特问心难安,他孤身一人毫无法力,偏又带着这类神物奇珍,一个不巧,不是受人暗算,便被左道妖邪强收为徒,一入旁门,即难自拔。如在此时拜师,一同修炼,不特免去许多危害,还可早日成道。我为弟兄义气,便受多重刑罚,也所甘愿。请姊姊助我一臂,照神僧所传,开洞放进来吧。”

任寿本想:“师父既不许我人见,便应在外待罪,才是正理。”后听郑隐说起,当夜如不拜师,便须十四年后,心中愁急,正打不出主意。忽听殷殷雷鸣之声,仿佛整座洞壁都在摇憾。跟着眼前一片霞光闪过,壁上忽现一洞,和初来时所见相同。只尽头处的洞壁已然打开,现出一条甬道,看去又深又长。郑隐、申无垢同由里面迎出。郑隐见面急呼:“大哥,快些随我进洞。”任寿仍以为郑隐询私,恐师父见怪,误己误人,还在迟疑。无垢也在旁接口催道:“大哥快些请进,此洞还要复原。方才我已发现北海两妖人正往这里飞来,晃眼便要到达了。”话未说完,忽听远远天空中起了异声,仿佛两枝响箭破空冲云而来,飞得甚高,声也不大,只是绵绵不断,劲急异常。郑、申二人面上立现惊异之容。郑隐首先抢前,拉住任寿,急呼:“大哥,怎的不知利害?”人刚拉进,申无垢也着了急,手掐灵诀,往前一扬,一阵风雷过处,光华一闪,洞门立闭。

那破空之声也飞到了洞前,内中一人发话道:“三位道友,不必惊疑。我二人虽为藏珍而来,因是相隔中土数十万里,行至途中,遇一道友说起此事,才知神物有主,已被任道友得去。我二人别无他念,已闻任道友累世修为,仙福至厚,前途无量,为近千年来第一人物,渴欲一见。如蒙慨允,不以旁门下士见轻,总算此行不虚。尊意如何?”任、郑二人方要开口,申无垢首先摇手止住,不令言动,隔洞静听。二人见她面带优疑之容,心中不解。来人见无回音,冷笑道:“任道友,你将来虽是一派宗祖,此时初得藏珍,功力尚说不到,我二人已修炼千年,难道还见不得你?何苦拒人太甚呢!”说罢,仍无回音。同来一人厉声怒喝:“本来我们好心好意,因苍虚老儿说得那么凶,只想看这厮是个何等人物,那几件藏珍是否果有那么大威力,谁知这厮竟不知好歹。我二人得道千年,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因无伤人之念,连名姓来历,均未先说。再不开口,我二人的道号一经说出,便如律令,不容违背。稍一支吾,休说你们几个凡人,连这整座翠屏峰全成粉碎,悔之晚矣!”前一人道:“道友且慢。其实,我们神目如电,休说丈许厚的崖壁,便是高山大海,均能透视。这厮不敢出见,一样看得清楚。不过为了化解将来那场公案,想和这厮对说几句罢了。”

话未说完,忽听空中有一女子接口笑骂道:“无知妖孽,少吹大气。此时谁还不知北海双凶的恶行丑态,你待唬谁?此时大元祖师和樗散子二位前辈仙长便在洞内,如非神游未归,身有要事,你们恶运也还未终,你们早自投罗网。此洞才有多深,你们都看不见,亏你们老脸,还说什么透视山海,岂非无耻之尤?”说时,二妖人早同暴怒,厉声大喝。随听轰轰发发,雷电交鸣,杂以天风海涛之声,似向少女夹攻。少女依然说个不休,直到说完,方始冷笑道:“无耻妖孽,你们乌烟瘴气,卖弄了这一阵,可能伤我分毫?想和我动手容易,只是洞中两位老前辈不久就要归来,决不容你们放肆,你们虽然自取灭亡,还道我有心取巧,故意迟延。是好的,我和你们到本山月观峰顶上,分个胜负如何?”

任寿听出是方才解围的那位女仙,由不得心中感佩。正想悄问申无垢,可知此女姓名来历,忽听洞外雷鸣风吼之中,内一妖人好似吃了大亏,一声厉啸,响出老远,底下声息全无,知道洞外三人已全飞走。任寿问知二位师长尚在入定,便向无垢说了前事。并问洞外引走妖人的女仙是否相识。无垢闻言,若有所悟,先朝郑隐看了一眼,转脸说道:“我和你二弟,今日一早便蒙神僧指点,来此拜谒仙师。先和大哥一样,闭门不纳。后经诚求,神僧又随后赶来,代向二位神师求说,才蒙恩允。师父当时似怪大哥不该提前入山,与大师伯商议了一阵,虽说要罚大哥再迟十余年始允入内,但我看那意思甚好。你二弟却着了急。刚巧启闭山洞之法,神僧和家大姊曾经传授。自从大哥一来,他便再三向我絮聒,想要撤禁放人。我见二位师长对大哥似有深意,始而不允。后因他说之不已,我知他与大哥曾有前约,如使大哥向隅,心必不安,为显他的义气,才把语声透出。心想大哥为人谨厚,决不许他询私,等我说完,只一推托不敢违背师命,便可作罢。谁知事有凑巧,你二弟早从神僧那里将撤禁之法学去。我又想起北海双凶十分厉害,大哥一人在外,恐有差池,正在举棋不定。忽由神僧所赐宝镜之中,发现两道极强烈的妖光破空冲云而来,声势十分惊人,心中一慌,二弟已将大哥拉了进来。后听那位女道友和双凶说话,已是奇怪。现听大哥一说来时经过,这才想起二位仙师果有深意。

“这位女仙,我和她只在日前见过一面,她与家大姊相识多年。姓陈名紫芹,兼有正邪两家之长。只是行事任性,过重感情,不计是非,但她本身却无恶迹。她师父先是前辈散仙,夫妇同修。门人不禁婚嫁,成道以前,所有男女门人,差不多都是成双配对。独她一人至今仍是云英未嫁,人又极美,法力更高。一般海外散仙和左道旁门中人向她追求的不知多少,不是受尽闲气,便是为她所杀。近百十年法力越高,威名更大。群邪称她九天魔女,谁也不敢再去惹她,端的厉害非常。

“家大姊和她多年至好,曾经问她:‘令师门下多是夫妻同修,你守贞不字,欲修上乘道业,其志可嘉,但又引逗群邪,肆意杀戮,是何原故?’她说:‘我并不妄想天仙位业,但是过去诸生对一良友负心,后来得知对方心地光明,情深义重,事已无法补救,此中含有许多因果和难言之痛。至于所杀妖邪,并非卖弄风情,自去招惹。只因我素不拘小节,所学又杂而不纯。自从恩师转劫,飞升以后,不论何派法术,见了就学,并且还练了不少法宝。除不肯祭炼生魂害人而外,差不多我都学过。恩师昔年曾为我用四十九日苦功,推算出好些因果。只等我那前生良友转世重来,我固不作他念;而他累世修为之余,功力更厚,成就也是极快,更不会再有人世儿女之想。但我不向他交代几句,心实难安。意欲重逢之后,到了时机,陪他修炼些年,等他道成,我再自觅明路。此时行事虽然不免任性,但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因为恨极这类狗男女,想起前恨,连类而及,只图快意一时,是功是罪,将来再看。’大姊自然不便深劝。

“日前我和大姊正在卧眉峰顶闲眺,她忽飞来,满面均是笑容。说是恩师劫后重逢,青莲正果之言,不久将要应验。我见她生得柔肌映雪,纤腰约素,丰神绝世,吐气如兰。尤妙的是肥不露肉,瘦不露骨,仿佛周身上下都是圆的。人是那么美艳,性情又是那么温柔,一口江南语音非常好听。我因从小便蒙家姊由恶人手内救来山中隐居,见识自是不多。听家姊说,她海内外同道女友,也有不少品貌好的,像她那样天公特运匠心制造出来,由头到脚,无一不是美秀人骨,恰到好处的美人儿,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对她真是爱慕到了极处。据我所知,她平日对于男子只有厌恶,除却对方惑于他的美色,不知进退,有意捉弄而外,从不轻易向一男子表示好感。方才听大哥说那情势,分明知道神僧所困妖人不怀好意,惟恐大哥吃亏,早在暗中守护,并还料定这里有事,尾随至此。累次出力相助,决非无因。方才师父虽不许大哥入内,却说事尚难定。在去东海以前如不相见,大哥拜师便在十四年后。话并不曾说准,大有早晚皆可,听其自然之意。此女自视甚高,表面温柔和善,实则胸有成竹,性情坚忍。她和大哥素昧平生,如此关切,与家姊所说她的平日为人大不相同。大哥如是她前生良友,师父知道这段因果,想借这十四年的光阴,了此一段情缘,岂不为二弟所误?”

任寿接口笑道:“弟妹何出此言?我对世情早已看破,何况双方素昧平生。此女那么高法力,岂能垂青到我?即便果有前缘,我己虔心向道,也不会再有别念。师父道妙通玄,二弟放我进来,未必不在师父算中,不过事情仓促。二弟热心义气,固有徇私之嫌;我不在外待罪,擅自人洞,也有违命之咎。自从拜别师父,已逾三年,每日想望宫墙,情切饥渴。方才听说恩师天明后便去东海,即便此时尚在入定,也应前往拜见,跪候训示。请快领我前往参拜如何?”郑隐笑道:“拜师只我一人。弟妹本是自来求教,幸蒙师恩指示玄机,传了一些道法,并不能算门人。待小弟引大哥前去便了。”随引任寿往甬道中走去。

无垢追上笑道:“我看二位师长至少还有个把时辰才得回醒。我此时越想那位女仙越觉奇怪,意欲乘此时机,往洞外探看一回。你代我封闭洞门如何?”郑隐拦道:“你去不得,方才那两个妖人来势何等凶恶,万一邪法厉害,陈仙子不是对手,你去观战,岂不吃亏?”无垢嗔道:“你怎如此自私?如非北海双凶邪法厉害,怕她吃亏,我还不想去呢。如论法力,我固不是妖人对手,但是古神圭自经大姊指点,用以防身,决可无害。并且大姊、二姊均在家中等我回音,如有不测,稍一告警,立可来援。我真爱此女,难得有此机会可以亲近,拦我作什?”郑隐见她不快,慌道:“姊姊不要见怪,依你就是。”无垢朝任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任寿急于见师,也未理会。随由郑隐代闭洞门,并再三叮咛,此去务要小心。无垢微笑未答。

人去以后,郑隐笑道:“弟妹仙风道骨,秀外慧中,小弟对她敬爱已极,只惜性情稍刚而已。”任寿原知双方约定作一名色夫妻,看出郑隐爱极无垢,未必能守前言,便劝他道:“我看弟妹外和内刚,向道坚诚,实在难得。二弟有此仙福奇缘,须知人生百年,犹如梦幻,繁华快乐,转眼空花,何况又是神仙中人。据我连日观察,此中必有文章。深望你二人互相敬爱,以后同修仙业,作一神仙美眷,岂不比世俗夫妻强胜万倍?如若只图眼前情好恩爱,不特自误仙业,井使弟妹失意伤心,岂非爱之适以害之?务以千秋道业为重,情关一念,必须勘破才好。”郑隐暗忖:“大哥之言,并非无理。无如佳丽当前,又是同裳共枕的人,天长地久,情何以堪?二位师长方才对谈,说起将来第三代门人有好几对,均是历劫多生的情侣。尤其第二代承继道统的未来教主齐漱溟,便是夫妇同修。可见本门不禁婚嫁。此时爱妻性情固执,尚说不动。等我道法有了根基,使知有恃无恐,再谋好合,也许有望。”心中痴相

二人本顺甬道前行,且谈且走。任寿见他沉吟未答,恐其心志不坚,还想劝说几句,忽听远远一声清磐。郑隐连忙摇手示意,低声说道:“今早来时,师父也在入定,后听磐声,人便醒转。我们快往参拜。”说罢,一同加急前驰。

那洞深藏山腹之中,内外相隔约三四里。走完甬道,忽然开朗,现出大片广场。对面一座高约七八丈,形若穹顶的大洞,通体玉质,气象庄严,光明如昼,比起魔宫所见,又是一种光景。到了门前,任寿忙和郑隐跪倒,重又虔诚祝告,向师请罪。还未说完,两扇玉门忽然开放。跟着,便见樗散子走来,笑呼:“徒儿来了也好,难得你三师叔刚由月儿岛回来,福缘不浅,快些随我进见。”二人应命起立。

任寿见师父所穿道装非丝非棉,霞光隐隐,与以前所见迥不相同。随到里面一看,内里乃是一座形似宫殿的广堂,中坐一个身材高大,年约七旬,白发红颜的道装老人。师父樗散子在上首陪坐。下首玉墩上坐着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秀的中年道者。两旁另有十二个小玉墩,上面各坐一人,男女都有,装束不一,内有两人还是僧装。俱都盘膝坐定,和偶像差不多。二人连忙朝上跪拜。

樗散子手指中坐老人和下首道者,笑说:“此是你大师伯大元真人。此是你三师叔连山大师。当初我弟兄三人,先同在王屋山中修道,无意中得了一部《九天玄经》,尚未炼成,便受群邪围攻。幸一道友援救,移居终南、峨眉两处,不久仙缘遇合,学会太清仙法。因你三师叔和东晋时神僧绝尊者一样,发下宏愿,意欲普度旁门,使归正果,为此在月儿岛火山之下建立别府。并将数百年苦功所炼至宝,连同百十件前古奇珍,一齐藏在其内。又收了好些旁门徒弟。为此远离中土已有多年,难得今日回来,你们福缘不浅。我弟兄所收门人,只你三师叔最多,但他门下人品甚杂。你们将来在外行道,难免相遇,难得有此遇合,以后可少许多危害。可速上前求教。我本来命你准日到来,你偏性急见我,以致生出好些枝节。事已过去,不必说了。我天明便去东海,本来使你暂缓人门,可免许多烦恼,无奈数已前定,难于避免。你二人可向三师叔领了教训,我再将那两部道书传授你们。此书经我三人多年勤习,每章注解甚详,以你二人天资,一学即会。不过各人志趣不同,各自用功,无须勉强便了。”

中坐大元真人方要开口,下首连山大师忽然笑道:“二师兄行事太已谨慎。小弟至今仍主人定胜天。我意欲将郑隐带往月儿岛修炼三年,再令往东海师门待命如何?”樗散子笑道:“三弟你莫儿戏,事关本教他年兴衰,如能挽回,固是求之不得;否则,又为二代门人多添烦恼,并还多伤无辜。还是慎重些好。”

大元真人笑道:“三弟固是积习难忘,自恃神通,行事每多出人意表。二弟也实过于谨慎,和方才一样,明知任寿夙根深厚,向道坚诚,今生必能成就,仍不放心,欲借前世无意之间所种情孽,便想化解未来之事,徒使门人无辜受苦,在洞外忍着饥渴劳倦,跪了这一整天。如非郑隐徇私放进,北海双凶邪法厉害,诡诈多端,即使有人暗助,彼时三弟尚还未到,虚惊必所不免。事已前定,你我早经推算,终能化险为夷,理应听其自然,担忧作什?”

樗散子笑道:“大哥话虽如此,但我昔年和三弟一样,发愿大宏,为此延误仙业,连大哥也同受累,至今未成正果。难得徒儿转劫重归,他本大哥门下惟一传人,因我对他钟爱,转动之前累次助他脱难,心中感激,当着你面,向我求说,将来重返师门,连我一起拜师,大哥又因功行圆满,不久坐关,无暇传授,强令拜在我的门下,我才力任其难。他转世不久,我便寻去,暗中考察,不特夙根未昧,比起以前诸生更有进德。这等门人,自是期爱。本意想将他那魔障避去,谁知阴错阳差,他因早来,我也因事迟归,一切全在你我弟兄昔年计算之中。因他将来所遇艰险大多,只得就着疯和尚再四苦求,意欲釜底抽薪,才有今日之议。按说,此事非无转机,只看局中人到时是否丧心病狂而已。事关本门消长之机,并有道家四九天劫,仙机不能预泄。三弟美意,自然是好,但那两部道书乃仙府秘芨奇珍,将来峨眉开府,须拜绿章,奉还九天仙府,当初约定由大哥执掌,门人只在洞中勤习,不能带走。除非你只带他人去,三年之后,再令去往东海,或来此洞,重修太清仙法,也是一样。”

连山大师笑问郑隐:“你意如何?”郑隐暗忖:“师父自从初见,直到今日,老似带着一种疑虑神情,始而不允人门,后经再四诚求,方允收为记名弟子。这次全靠神僧代为苦求,并指示机宜。才知我以前两生本是师父门下,因为罪孽太重,连犯师规,本应当时逐出师门。后知罪孽深重,一离师门,不是形神俱灭,便是万劫不复,心中忧惶,在师父洞前跪哭了数十天。后经大师兄代为求恩,只求不离师门,情愿领受飞剑之诛,再去转世,就这样,师父还说罪深孽重,此举实是委曲求全。那大师兄便是任寿前生,最得三位师长器重。我本意转世之后重返师门,不料一时受愚,又犯恶行。师父自是大怒,说什么也不再收容。

“偏巧大师兄也在事前犯规受罚,无心之过,本来不至于死。因其平日性情刚毅,向道坚诚,自觉误了师长使命,心中悲愧,当着三位师长,自陈罪状,便行自杀。自己转世在先,无意相逢,认出相貌。知道三位师长,只三师叔收徒最多,大师伯和师父均只一个门人。因为大师兄太好,三位师长个个钟爱,期许非常。上次犯规,原是无心之过。自杀时,以师长的法力,扬手即可阻止。不知怎的,竟会听其自然,无一拦阻,却将元神收往后洞。隔了好些日子,才由师父亲送转世,看得十分慎重。昔年师父常说,本门不久便要发扬光大,将来应在转世门人身上。三师叔收徒虽多,十九旁门,又多是逆数而行,用以承继未来道统,决难胜此大任。下余只大师兄和我有望,我偏孽重,累犯师规,几被逐出,可见将来非他不可。于是有意结纳,始而随时救助,后又费了许多心力,引使重返师门。

“及至二次犯规,自知前孽未消,今生反更加重,想起师父前言,心胆皆寒。无奈身被逐出,一任跪在洞外苦苦哀求,终置不理。跪到未一天上,恰有强敌寻仇,猛下毒手。正当危急之际,三师叔忽同大师兄飞来,因愤仇敌,上门敌人又是几个左道妖邪,当时除去。自己却中了邪毒,伤势奇重。正在忍痛求告,师父忽然走出,说:‘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本意你罪孽虽重,到底随我三世,能有今日,也非容易,不愿坐视灭亡,于万分绝望之中,仍想为你多留一线生机。意欲假手妖人,使你受尽苦痛而死,到了万分危急之际,我再出来,将你生魂救走。这样,本身元气虽然损耗,此去转世,修为也非容易,并还要受苦一甲子,再转一劫,方可重返师门,再修仙业,但你前生纠结不解的仇敌魔障,均可避开。不料事前忘了招呼你三师叔,突然飞来救你出险,以致功亏一贯。可见定数难移,人谋无用。如再坚持成见,你必道我不念师徒之情。现有两条路走:一是即日兵解,当时转世,索性拜在海外一位旁门散仙门下,只要心志坚定,不为大恶,在海外熬过八十三年,或者也能避免;二是由我将你封闭后洞地底,依我所传,苦炼三百年,等到将来本教昌明,再行转世,仍返师门。彼时我已道成飞升,未来师长,也许比你还小一辈。你意如何?’

“因这两条路均非我所愿,重又苦求。力言:‘本来孽重,如何弃正投邪?本为眷念师恩,宁甘百死,不舍违颜。还望师父大发宏恩,宽恕既往,哪怕受尽千灾百难,只求不离师门,于愿已足。’师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如此哀求,我也不便坚拒。但你记住,转世之后,最好拜在别人门下,万一魔孽难解,仍返师门。当你元贞失去,八十三年期满,便你数尽之日。在此期中,如不伤生害命,也并非没有转机。事在人为,各自去吧。’说完随即兵解。

“神僧说时,似有难言之隐。除指点拜师明路而外,再三嘱咐,任寿关系将来最大,对他必须诚敬。好容易师父才允收容,如何又随三师叔往月儿岛去?最可恨的是,夙因尽昧,只凭神僧略微指示,余尽茫然,拿不出主意,我随师父已历三世,怎么说师徒情分终较深些。所习大清仙法乃玄门正宗,又和大哥同在一起。”

郑隐正想婉言辞谢,连山大师见他跪在身前,低头沉吟,笑问道:“你不愿随我去么?”郑隐忙答:“师叔深恩成全,弟子感激万分。无如前和任师兄约定,将来修道同在一起。”底下话未说完,连山大师便摇手止住,朝樗散子对看了一眼,笑对郑隐道:“不去也好。现有灵符两道,交你和你妻申无垢,遇到危急之时,如法施为,便可脱难。我和你师父、师伯虽然心志略有不同,结果也有迟早难易之分,但都是玄门正宗,殊途同归,情分仍是极深。你不愿去,也不勉强。但是你妻申无垢,乃我至友之女,心性纯厚,很骨极好,你只要不负她,以后如有危难,我决不置身事外。月儿岛本是前古火山,经我行法,费了多年心力,修建出一座洞府。常年烈焰飞扬,红光黑烟上冲霄汉,外观直似一片火海。当中矗立着一根冲天火柱,把附近三千里方圆海面和天空都映成了暗赤颜色,形势十分险恶,下面又是千寻火窟。无论仙凡,均所难进。来人只要能冲破那千丈烈火,直达火穴之下,走进洞去,里面便是一座极华美的宫室。不过烈火之外,更有我所设埋伏禁制,威力绝大,不经我允许,谁也不能擅人一步。我现传你通行火穴之法,以防万一有人寻你为难,前往逃避。只要到时能知利害邪正之分,避上些年,立可转危为安。今日之言,关系你未来成败甚大,到时稍一举棋不定,便无幸理,除此八十三年有限数命而外,休说转世投生,连残魂剩魄都无法保全了。”

郑隐闻言,想起疯和尚和以前初遇师父时所说之言,不禁心惊。一面诺诺连声,一面暗付,“自己前生不知造何罪孽,三位师长才会这等说法。前途艰危,可想而知。自来事在人为,我只要拿定主意,从此立志清修,时刻谨慎,永远随定大哥修为,不犯一恶,怎见得前世魔孽不能避开?师父既肯收我,当然有望。也许因我前生屡犯师规,故意如此,使我知道畏惧,也未可知。可恨夙因已昧,前生的事丝毫想它不起。到底有何罪孽,如此严重?”心正寻思,樗散子忽然喝道:“无知业障,想知你前生之事么?本意等你三年后灵智恢复,自行通晓。既知害怕,使你早点明白也好。”说罢,将手一扬,立有一片金霞迎面飞来,透身而过。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恍然大悟,前两生的经历,立时涌上心头。不禁愧悔交集,忙朝中坐大无真人和樗散子身前膝行过去,伏在地上,悲声痛哭道:“弟子先见师父对大师兄较厚,虽然自愧弗如,仍欲奋志虔修,来博师长欢心。自经神光照体,得知前因,才知弟子真个罪孽深重,辜负二位恩师和三师叔的深恩大德,如今悔恨无及。幸蒙二位恩师深恩成全,许我重返师门。此时想起前生罪孽和所树强敌,心胆皆寒。此后惟有追随大师兄努力虔修,以报委曲求全,格外宽容之德。自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望恩师、师叔怜念弟于百死余生,已知悔罪,加以训海,并将前生法宝、飞剑恩赐发还,惮作防身之用,免受妖邪仇敌暗算,感恩不尽。”

大元真人始终神态庄严,面带笑容,一言未发。闻言笑道:“你师父昔年收你时,原知你魔孽大深。只因见你资质灵慧,心性强毅,一念怜才,几铸大错。你已累他迟却三百年飞升,今生本不许你入门。偏生疯和尚半癫,感你助他脱去冰冻之厄,再四代你苦求。你师父因你追随已历三世,虽然罪大恶极,前两生已受孽报,抵消好些,只要那最后魔孽能够躲过,并非无望,你又苦志诚求,加上别的因果,方始勉强应允。所遗法宝、飞剑,当初原要毁去,经我收来。此后共只八十余年数限,你那外功修积甚于内行,必须在此期中,将前生所许善愿完满,才能有望。学完这两部道书,不满三年,便要下山,不必你说,也要发还。将来祸福成败,全在自身。你大师兄虽然无什罪孽,任重道远,胜你百倍,下山行道,也在你之后。人贵自立,任何险阻艰难,均应以定力战胜,倚赖别人,有何用处?你师父天明便往东海,为时无多。我虽不走,因正勤修仙业,入定时多,无暇传授。飞剑、法宝均在左边石室之内,无须多言,快向你师父求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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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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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二回

苦恋双栖多情成孽累

伤心独枕无意入魔宫

郑隐含泪应命,跪向樗散子面前,刚哭喊得一声:“弟子罪该万死!”樗散子意似伤感,摇手叹道:“人贵力行,不尚多言。此是你最后一次生死关头,成败在你。此是《紫清宝篆》中册,又名《九天玄经》。学成之后,只要能加功勤习,循序渐进,便是天仙也非无望。另外一部《少清秘芨》中有降魔防身诸般妙用。今赐你二人,一同练习。你妻申无垢虽非本门弟子,但她是你三位师长好友之女,性行高洁,向道坚诚,方才求我传授,请为记名弟于,我已默许。此后许你夫妇一同修炼,在未下山以前的三年之内,除卧眉峰外,不许离山一步。此书原藏玉匣之内,内有灵符,威力甚大,若带出洞去,便有杀身之祸。因我东海之行,时日大多,且到后不久便要封洞坐关,你们去也无用。为此将你二人灵智恢复,只须略微指点,便可照以修炼。”随唤任寿近前,也是扬手一片霞光,透身而过。

任寿本来坐在一旁待命,方想:“二弟弃家学道,人并不恶,师长何故不喜,偏又收他作什?”及经神光照体,也全醒悟。因想起师恩深厚,不禁流下泪来。大元真人唤道:“徒儿不必悲苦。你此时灵智已全恢复,前生之事,想起只有烦恼,把它忘记了吧。”任寿前生本是真人嫡传弟子,闻言忙跪过去。真人忽然伸手,朝头上一按。任寿当时觉着心身舒畅,神智越发空灵,前两生所学道法全都复原,经过事迹却一件也想它不起。樗散子随唤任寿近前,将道书取出,一同传授。

刚传完了口诀,忽见一片形如树叶的金光,由外面冉冉飞来。真人伸手接过,看了看,往外一扬,金光飞去,一闪不见。连山大师笑道:“此女现在洞外待命,唤她进来如何?”樗散子笑说:“此时见否,均是一样,好在任、郑二徒均可传授。时已不早,三弟和我走吧。”郑隐知道师父此行至少三年,自己前路艰危,能否化险为夷,尚不可知。不禁悲从中来,二次哭喊:“恩师,弟子尚有下情禀告。”樗散子见他意诚,笑道:“徒儿既知向上,当可无害,好自修为,到时自有使命。东海有人相待,为师难以久留。各自往左边石室一同修炼去吧。”说罢,同了连山大师,齐向太元真人辞别,一同起身。二人方在跪送,眼前倏地一亮,金霞电闪。回顾大元真人双目垂帘,已在座上人定。同时一片金霞,宛如云幕下垂,刚一到地,眼前又是一暗。再看正面,真人已连座位一齐隐去。只两旁男女十二人,仍是端坐如僵。

任寿法力灵智虽全恢复,前生之事已经仙法禁制,全数遗忘。见那十二人宛如僵尸,悄问郑隐:“二弟你来在先,可听师父说起这十二位仙人的辈分来历么?”郑隐先当任寿和他一样,想起前生许多愧对之处。听神僧说,将来脱难,仅有几希之望,非任寿相助不可,想起惭愧,正恐诘问。闻言才知任寿前生经历竟无所知。心中奇怪,以为师父恐大师兄为人正直,日后不好相处,故将前生经历用法力闭住,不令想起。心中略定,忙笑答:“这便是你前两生所收十二弟子。彼时,你我不过剑侠一流,他们相随多年,见大哥兵解,悲愤欲死。三师叔见他们对师忠义,甚是怜爱,特用玄门妙法,命其自行尸解,将玄关闭住,各自静修。此与寻常打坐不同,人和死了一样,须等将来师兄成道,他们才得转世重来。师兄怎会忘却,全都不识呢?”任寿答说:“方才神光透体时,仿佛想起许多的事。大恩师将我唤到面前,朝我头上按了一下,由此茫无所知。师弟你可知道?”

郑隐心想:“论前两生,真对此人不起。难得师父将他记性闭住,等我苦修成道之后,再与明言,必蒙原谅,此时却说不得。”想了想,笑答:“我也不知底细,仅听神僧向我说过大概罢了。”任寿细朝那些人一看,男女僧道老少都有,果似相识。内有男女二人,并排坐在第七、八座上,神态如活,仿佛情分更深。便问郑隐:“第七座上道装少年和同座少女,可知名姓?”郑隐答道:“别的不知,只知此人姓李,与少女夫妇同修。将来建立教宗,光大本门,便应在这二人身上。师兄他年乃一教宗祖,小弟望尘莫及。此时说了徒乱人意。师父已行,我们可去西边石室之内,一同用功如何?”任寿不知郑隐心虚,恐怕盘问露出马脚,急于读那道书,于是笑诺。

申无垢忽由外面飞进,笑问郑隐:“师父对我如何,可允传授?”郑隐笑道:“师父已走,行前留话,对你方才所求,已然默许,以后许你往来卧眉峰,和我一同修炼呢。”无垢笑道:“我试你的。师父许我来此,随同大哥和你同修,早知道了。你夙孽甚重,再不用功,老往卧眉峰作什?”郑隐知被识破,脸上一红,便未往下再说。

三人随去室内一看,内中几榻用具,无不齐备,并有丹炉药灶之类。无垢笑道:“这好地方与你修炼,意还不足,看你将来怎好?”郑隐闻言,也未在意。三人当日便在一起练习,郑隐夫妇也未回家。过了一月,无垢方始辞回。

郑隐爱极无垢,因三人同习,无垢虽另有一间居室,碍着任寿,不便说笑亲热。屡在暗中催促无垢回去,均未获允。见她一走,以为可以追去亲热,好生心喜。第二日,见任寿独自用功,又正入定期间,三人虽在一起同习道书,限于前生功力和下山行道迟早,造就各不相同,知这一坐,至少三日,立往卧眉峰追去。到后一看,无垢不在,却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那日去追陈仙子,遇一前辈女仙,蒙她点化,并代向师父求情,不料早蒙恩允。所学也只《紫清宝箓》中间几章,现已学会,当赴陈仙子之约,同往拜师,须要一二年才回。行前如若明言,你必阻止。夫妻相爱,原不在此片时之聚,何况神仙眷属,来日方长,务望自爱。郑隐情热,没想到爱妻会不别而行,见信大为失望。一问灵鹃、秋雁,答道:“三姑今早才走,说往东海寻师,别无所知。”郑隐只得垂头丧气,怀愤回洞。

郑隐只说无垢此行不会就回,始而怨恨非常,心中烦闷。后见任寿进境神速,再一想起前路艰危,起了戒心,天性好胜,又有人比住,没了想头,也就日夜加功,勤习起来。本是美质,再一用功,虽比不上任寿的功力精进,却也不是寻常。尤其对于防身御敌之法,因不久就要下山,格外看重。不消年余,居然把《紫清宝篆》全数学会。平日无事,又将前生飞剑法宝重新炼过,使与本身元灵相合,全都炼得出神入化,威力大增。任寿开始却先用基本功夫,不求急进。修炼不久,便将青索剑分与郑隐,一同勤习。也均身剑合一,运用由心。因见郑隐法力日高,前生飞剑法宝又多,无一件不具威力,也颇代他喜欢。郑隐偶然想起古神圭尚在爱妻手内,如若不去东海,岂不又可多出好些妙用?一算日期,再有半年,便可相见,心中十分盼望。

大无真人自从二人来时人定,一直不曾升座。任寿眷念师恩,几次通诚求见,均无回音。这日,二人炼完功课,郑隐提议同往山前闲眺。任寿说道:“二弟,三年期满,便要下山,师父行时曾说不许远离此洞,必有原因。与其出外惹事,何如就在洞中用功?等弟妹东海回来,同往卧眉峰畅饮快聚,岂不是好?”郑隐笑说:“弟妹真个薄情,行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师父只不许远离此洞,卧眉峰当可来往。就在洞口闲眺,看我家中是何光景,料无他虑。”任寿忽想起:“郑隐自从拜师以来,从未回家去过。那老家人胡春父子甚是忠心,这一年多不知如何?”觉着回去看望一次,理所当然,何况相隔又近。笑道:“二弟,既是这样,索性回家一次也好。但恐大恩师万一神游归来,无人随侍,二弟一人去吧。”郑隐劝他不听,心想:“久不回家,回去看看也好。”随别任寿,行法开洞,往家中飞去。

刚离翠屏峰飞起,遥望家中,田亩荒芜,园中花木也乱糟糟的,不似以前整齐,心中奇怪。到后一看,到处静悄悄的,哪有人影。连喊胡春,也未答应。正往昔日书房走进,忽由门中冲出两条大狼,迎头扑来。郑隐自不把这类凶狼放在心上,扬手一雷,当时打死。入门一看,到处蛛网尘封,分明荒废已久。情知出了变故,忙朝胡春所居寻去,只见也是门窗不掩,尘土堆积。只在灰尘中发现一信,大意是说:主人同一女仙往卧眉峰医伤,由此不归。过了月余,命子胡良去寻。去了四日,方始归告,说女仙所居云封雾锁,连地方都找不到。哭喊了两日,遇一神女收他为徒。令其归告乃父,说等主人回来,请其速往卧眉峰旁古洞之中,叩壁相见。并说主人现在翠屏峰墨蜂洞内,常人无法走进,必须等其自来。既念少主,又想爱子,未满一年,染病在床。这日带病写此一信,欲令长子去往翠屏峰寻那仙洞,投书一试。主人如见,务望回家一行;并求往卧眉峰寻那神女,探询乃子胡良下落。地上留有一滩鲜血和半条狼腿,看神气信还不曾写完,室中便有了变动。料知老仆正写信间,忽有凶狼掩入,病中无力,虽然砍伤一狼,无如狼来大多,终于送命。想起老仆胡春相随数世,自从有了出家之念,所有佃工下人,全分金银遣散,独他父子三人固执不去。心想祖宗坟墓在此,须人打扫,便将来修成仙法,回家扫墓,也有一个住处,便把所有田园房舍,全数赐他。虽知当地时有凶狼出没,好在三人均有武功,决不妨事。不料自己走这一年多,他父子三人死亡殆尽。也不知那神女是谁,为何要见自己?

郑隐越想凶狼越恨,当时暴怒,随用禁法朝那死狼一指,狼口便发怒嗥。那狼本由附近山中窜来,不时去往郑家骚扰,搜寻食物,所有牲畜家禽早被吃光,还想搜索腌腊之类,不料遇见杀星,死狼一嗥,群狼闻声,纷纷赶来,为数竟达四十余条。郑隐一见狼群,断定胡氏父子均膏狼吻,越发暴怒。恨极之余,并不当时杀死,只用仙法将狼制住,一个个倒吊树上,再用神火焚烧,活活烧死。本来要走,无意中绕往房后坟地上去,见有一坟新立,前有石碑,上刻“义仆胡春之墓”。旁有小字,正是爱妻所留。大意是说:这日月下抚琴,又有警兆,心疑有人犯禁,试行法一看,井无异状。偶然想起郑隐拜师之后不曾回家,老仆胡春父子人颇忠义,不知光景如何,赶往探望。到时发现胡春父子二人均被凶狼咬死,旁边还倒着三条死狼,忙将群狼杀死。死人血水早被吸尽,喉管已断,无法使其重生。遍寻胡良不见,只得将他父于埋葬,并留石碑为记。

郑隐以为爱妻恐怕自己贪恋美色,误了修为,特意说那假话,其实人并未走。暗骂自己老实,这一年多竟没想到往卧眉峰去,空自相思。惊喜之余,立往卧眉峰赶去。迎头遇见秋雁,笑问:“姑夫怎的一人回来?没有遇见我三姑么?”郑隐问知爱妻已往墨蜂洞,先还不信。后问出无垢已走了两个时辰,正是自己回家那一阵,不顾多说,忙又回赶。进洞一看,只任寿独坐用功。料定爱妻故意不见,想起气愤,正在难受。任寿见他面有怒容,忙问何故。郑隐便说:“我如此痴爱无垢,她偏对我薄情,连在一处修为俱都不肯,并还骗我,连名色夫妻俱是名存实亡,一面都见不到,要她何用?”任寿见他越说越凶,忙拦道:“我看弟妹志行高洁,惟恐误你修为,暂时避你,实是好心,想打长久主意。二弟得此神仙美眷,又蒙师父恩允同修,将来仙山双栖,何等美满,怎的说出这样话来?如被弟妹听去,岂不见怪?”郑隐气道:“大哥,你只知我神仙美眷,却不知我老是热气换她冷气。即便为好,也应明言。先是不告而去,今日得知所说是假,往卧眉峰探看,还未到达,秋雁便已迎出,说人已来此。恩爱夫妻,怎会连句真话都无,岂不使人寒心?”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笑道:“寒心最好,免致两误。我才不骗你呢。”跟着,无垢由外走进。郑隐对于无垢,本是又爱又怕。闻言,又愧又急,红着一张脸,忙分辩道:“姊姊,只怪我说气话。好在大哥不曾笑我,你可知我这一年多相思之苦么?”无垢冷冷他说道:“我虽不在此,你那言行举动,我全知道。我去东海拜师,才只多半年,便奉师命,去救一人,因离家近,往卧眉峰住了数日。偶往你家探看,发现老仆父子为狼所杀。只书僮胡良,事前被你未来爱宠收作徒弟,因此才只送了这老少二人的性命。我无法使其回生,将他父子埋葬,重回东海。前日奉命回家修炼,井向大恩师请求指点。今日得知大恩师神游归来,前来参拜。行时,发现你正回家,照你诛杀群狼,下手残忍,和你坟前徘徊,一见石碑,当我骗你,立往卧眉峰那等情景,不用你说,我还不想理你呢。”

郑隐见她年余未见,神情反更淡漠,心中一凉。刚叹了一口气,偶一抬头,瞥见无垢剪水双瞳正在注视自己。久别重逢,容光越发美艳,由不得重又勾动爱火。方要近前赔话,任寿已先避开。郑隐本善词令,无垢虽然有些不满,禁不起一阵软语温存,连说好话,也就不愿使其难堪,只得任其亲热抚慰,未加阻止。谁知郑隐情热如火,这等于亲热反更心痒难搔。无奈结婚之前早已约定,无垢尽管美若天人,偏又是一脸正气,有时稍微亲爱,还要窥伺玉人辞色,惟恐触怒,越是爱极,越恐得罪,如何敢存遇想。再说,任寿又在隔室之内,许多不便,最后再三央告,求无垢不要走开,明日当往卧眉峰畅谈。无垢胸有成竹,见他猴急,含笑允诺。并说:“我此次决不他往,便你不去,我也要来。”郑隐只顾和无垢叙说相思之苦,也未问师长可曾见到,有何吩咐。谈了一阵,无垢要走,郑隐连留了几次。无垢说:“从此常来常往,日日相见,何须在此一时?”任寿又催夜课,郑隐方令无垢别去。由此三人重在一起修道。

无垢看出丈夫几次情不自禁,防备更严。始而早来晚去。未了,索性搬来洞内,所居只有一壁之隔。郑隐已间出日前大元真人升座,任寿、无垢均曾拜见,奉有恩命。自己一人独未见到。深知前生孽重,师长不喜,仙府清净之地,休说不敢胡为,行迹上稍微放荡,均非所宜。又有任寿同在一起,随时警戒。想起前世遭劫,也为言行不检而起,自然不敢大意。几次想请爱妻同回卧眉峰,均未如愿。每日对着天仙化人,无法亲热,渐渐由爱生怨,不时朝无垢赌气。无垢只顾用功,也未理他。郑隐空恨得牙痒痒,无计可施。

光阴易过,一晃三年。这日,樗散子忽然飞回,与大元真人一洞升座。三人前往拜见,均得勉励。樗散子随说:“郑隐前生孽重,所许善愿大宏,非此莫解。最好在此一甲子内,使内功外行同时圆满。日内便须下山修积,最好夫妇同行,不要离开。”一面暗示郑隐,照着这三年的修为,防身御魔已颇够用,只要能守定心志,言行如一,前途并非无望。郑隐闻言,也颇警惕。退下来和无垢说:“师恩深厚,终古不忘。以前我爱姊姊太甚,有时情不自禁,事后也颇悔恨。今蒙师训,如梦初觉,决计痛改前非。只是姊姊对我常存戒心,神情冷淡,实在难受。以后同在一起行道,还望姊姊勿念旧恶,只要常见喜容,于愿已足。”无垢见他辞色十分诚恳,也颇心喜,便劝勉了几句。

第三日奉命下山,夫妻二人高高兴兴,走出洞外。因奉师命,此行历时一甲子,随意所如,无须请命。郑隐再三磨着无垢说:“此去便入艰难危险之境,成败利钝,尚所难知。可怜我爱姊姊一场,只同裳共枕,作了一夜假夫妻,始终不得亲近。你那地方,此时桃花盛开,香光如海,美景难逢。我也不作他念,只求在家住上些日,陪姊姊抚琴吹萧,敲棋煮酒,赏花为乐,略享个把月的清福,就算补我三年前忍受伤痛之苦,不在夫妻一场。如有言行失检之处,任凭姊姊责罚,便从此不理我也无话说。”无垢近年虽然得有仙传,功力大进,毕竟年轻天真,稚气犹存,结习难忘,心肠也软。想起丈夫委实痴情热爱,既是夫妇,容他稍微亲热也是应该。加上平居无伴,郑隐所说那几样,均是素来癖好。当时不忍坚拒,只得应了。

到家以后,暗中查考,丈夫果是言行如一。尽管温存体贴,爱到极处,不似以前举动俗气。每日赏花饮酒,抚琴下棋之余,功课也从不荒废。日子一久,情分越深,当地风景又是那么清丽灵妙,休说郑隐,连自己也不舍得离去。到了所约日期,郑隐贪恋爱妻同乐,再三求告多留些日。无垢情不可却,也有一点贪玩。心想:“丈夫此去不知有多少艰难危险,顺他一点心意,也不为过。”于是又留下来。这时,郑隐心情十分矛盾:既恐失去元贞,延误仙业;偏又爱极无垢,不能自制。为防爱妻反目,打算用水磨功夫,使其水到渠成。表面不显,内里每日天人交战。有时想到郎才女貌,比翼双栖,同效于飞之乐,心头不住怦怦跳动,恨不能当时便把爱妻抱个满怀,如何如何,爱一个够。及和无垢对面,又为对方正气所慑,休说任性欲为,连想稍微依傍亲热,都要暗伺玉人喜怒,不敢冒失下手。有时想起恨极,暗忖:“自从此次回家以来,爱妻始终笑语温和,对于自己也是寓有深情。不知怎的,想得好好的,一见了人勇气便退,直想不出什么道理。”因此日日说走,只不起身。老想:“今日已过,明日当有机会。”到了明日,又是如此。空自失望愤恨,时喜时优,光阴易过,不觉到了夏天。

无垢天性好洁,时往红霞溪沐浴。因恐丈夫无赖,前往偷看,总是设法掩避。郑隐看出无垢心意,暗忖:“我和你夫妻一场,不能真个消魂,连这一点眼福都不容我享受?”心中有气。再一想起爱妻清泉戏水,肤如凝脂,玉肌雪映,满布露珠,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不禁心荡神摇。觉着这等绝代佳人,但得一夕之欢,虽死何憾。可恨初定情时,不该答应只作名色夫妻;否则就是一年半的快活,怎么都值,总比徒担虚名,每日神魂颠倒要强得多。恨到极处,决计去和无垢明言,取消前约。念头才动,猛想起一世人生万劫难,何况屡劫修为,好容易能有今日。固然此时愿作鸳鸯不羡仙,为了爱妻,自毁仙业,均非所计。无奈夙孽太重,前途满布危机,就这样兢兢业业,尚恐难免形神俱灭之忧,再将元贞失去,更无幸理。心中一寒,妄念立止。又想把爱妻从头到脚看一个够,爱一个够,从此再也不作他念。只是平日假装老成,把话说满,无法改口。尽管背后想好千言万语,见了人,这类求爱的话仍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心想明说不行,只有暗做。

这日夕阳西下,碧空明净,凉风习习,暑气已消。无垢清泉浴罢,云鬓不整,穿着一件轻罗衣,手持小扇,斜倚匡床之上,目送飞云,指点烟岚花树,更显丽质天生,人世无两。郑隐越看越爱,故意拿话引逗道:“姊姊玉洁冰清,柔肌似雪,仿佛一块美玉,通无纤暇,也从不见有一点香汗。此地天气清和,又不甚热,日常沐浴作什?”无垢笑道:“我生来好洁喜浴,红霞溪又是灵泉,自经二姊仙法布置,峰顶添了喷泉,天热无事,前往冲洗一阵,心身均觉清凉。你又不是没有试过,问我作什?”郑隐笑道:“你我恩爱夫妻,你偏对我老是多疑。我又爱你不过,惟恐误会。这次回家,言行分外小心,恐有下流想头。你哪一次背我洗浴,我全知道。有时故作午睡,免你为难。我不过是想和你商量,定出洗浴时间,分头去洗,怎又多心起来?”无垢惟恐丈夫情热,得尺进步,时刻都在留心,闻言还不甚信。又因自己好洁喜浴,每次均要避人,好些不便,意欲就此试探丈夫所说真假,当时微笑未答。一面留神,暗中查考了几次,有时还故意使他知道。及见丈夫并未打什主意,渐放了心。笑对郑隐道:“你如遵守前约,便是地久天长的神仙美眷。纵是名色夫妻,到底同梦之人,由你稍微亲爱,原非不可。无如你们男子心性不定,你情太热,当道业未成之际,彼此一个把握不住,大错立成,不得不慎之于始。如你爱我,不要只图眼前欢娱,自误千秋大业才好。”郑隐早就想好主意,笑答:“是非久而自明,我也无话可说。”无垢原有布置,谁知郑隐深沉,竟未前往窥伺。接连几次过去,无垢见无他意,双方情爱本厚,便去了机心。

事有凑巧,灵鹃、秋雁两侄女年幼好动,常往山中打猎,或往城市购买食用之物,不在山中。这日天气更热,郑隐见二女远出,心中暗喜,故意拖着无垢下棋,不令行法避暑。无垢也是洁癖大深,本来玉肌柔滑,清凉无汗,因被郑隐握了一下手,觉着湿漉漉的,笑说:“你身上都是汗了,快洗澡去,少时再下。只顾对奔,我也忘了行法去暑。”郑隐原是诡计,随口应了两声,先去溪中洗了一个畅,却把宝剑留在当地。洗完回来,无垢知他不会窥伺,也未招呼,自往沐浴。郑隐立时跟踪前往,仗着仙法隐身,无垢又无防备,毫未觉察。郑隐早把藏身之处觅好,藏在左近一株桃花树上,暗中朝下偷看。只见无垢扬手先放起一蓬云幕,将当地方圆数亩的地面笼罩在内,内外立时隔绝。休说由外望内,便往外看,也是一片白茫茫,连花树均见不到一株,郑隐暗忖:“这等仙法,从未见过,不知何处学来?也未听她说过。幸而被她罩在里面,否则费了多少天的心机,仍是徒劳,岂不冤枉?”

心正寻思,眼前倏地一亮。原来无垢已将上下衣缓缓去掉,现出一身玉雪肌肤,头上乌云也己披散开来。只见通体玉人也似,不着半点微暇。因未防人偷看,脱尽以后,先去峰前凌波而立,站在水上受那清泉冲洗。郑隐平日想象的粉弯雪股已一览无遗。想了多少天,好容易才得饱此眼福。奇艳当前,由不得心旌摇摇,目眩神移。始而无垢脱一件,郑隐心便跳一下。等到无垢衣履去尽,立向水中,吃邻近溪旁几株花树和那碧峰绣崖一陪衬,越发艳绝天人。郑隐魂消意夺,人和吃醉了一般,软伏树上,不时闭目胡思乱想。似这样想一阵,看一阵,心头不住怦怦跳动,不知如何是好。有时水中人背向自己,皓腕徐伸,向上承水,露出腋下秀疏疏的柔毛;前面酥胸玉乳和那消魂之处却看不见,偶然转侧,也只隐约约窥见胸前微微隆起。总觉美中不足,不能一观全貌。无垢毕竟少女娇羞,爱好天然,浴前虽放起一蓬云幕,将当地罩了一个天光不透,洗时仍然以面向壁。等把秀发冲洗干净,立时沉人水内。郑隐见爱妻入水,身虽旋转,但那一带正在喷泉之下,水烟飞扬,波光浮动,越发看不真切。

郑隐正想用什方法掩向亭前,等爱妻出时看她正面,忽听一声清叱,无垢扬手一片银光,先将全身罩住,什么也看不见,玉体立隐。匆匆飞出水面,怒声喝道:“你怎这等下流?日久天长,如何常共相保?我心已寒,还不快走。”说罢,外层云幕一闪不见。只有新放起的那片银光将小亭罩住。郑隐知被看破,连忙急喊:“我为取剑而来,不料一到,便被仙云隔断。恐你多心,未敢开口,意欲候你起身撤禁,偷愉走去。本是夫妻,便我故意如此,也当谅我痴爱之苦,何况事出无心。姊姊如何不近人情,绝人太甚?”无垢只喝了一声:“谁听你的?还不快走。”郑隐知道爱妻盛怒之下,性情又刚,再不听话先走,少时更难挽回。只得怀着满腹愧愤,取了宝剑飞回。还未到门,忽听破空之声,一道银光已由红霞溪那面飞起,直射高空,一闪不见。气愤头上,先未留意。等到想起无垢负气飞走,忙纵遁光跟踪追去,晴空千里,一碧无际,宇宙茫茫,玉人已杏,哪有一丝影迹可寻。爱妻平日虽有东海学道之言,并未明言何处,屡问不答,只说日后自知,如何寻找?越想越有气,心念一冷,也就不再追寻,径直飞回。

郑隐先以为无垢只穿随身衣服和带去终日不离的宝囊,尚有两口飞剑不曾带去;何况女子心软,日久气消,决不能为此反目。等到当日下午,灵鹃、秋雁回来,郑隐先还不好意思明言窥浴,致将无垢气走之事。后因二女和无垢亲如母女,回家未问三姑何往,方始生疑。次早,带愧一说前事。二女笑道:“三姑表面和善,性情固执。因想把这段情孽变成美满姻缘,他年同隐仙山,永为神仙美眷,便为姑父放弃天仙位业,也所心愿,为此还和二姑争论,几乎反目。在她心意,以为姑父累世修为,不会不知此中利害。即或情不自禁,只要有一人拿定主意,便不致误己误人。姑父昨日虽是无心之举,她终难免生疑。惟恐万一防闲不密,两败俱伤,只好暂时躲开。她对姑父也是情深爱重,人又好胜,恐二姑笑她,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会就此断绝,休看负气远走,定必难受万分。我看姑父最好守在家中,静修些日,等道心宁静,杂念不生,不论三姑归否,先自出山修积,不久必能重逢,我姊妹还有一个约会,必须离去,家中无人,还望姑父代为照看。今朝已代姑父备好许多饮食,经过禁制,虽是热天,吃起来仍和新制成的一样。三姑原奉师命,和姑父一齐行道,断无不归之理,只看姑父以后心性修为如何而已。”

郑隐闻言,也颇愧悔。忙问:“你姊妹到何处去?昨日就算是我罪过,现已知悔。此后决定努力前修,全照你三姑心意而行。但是家中无人,我便多好,她也无从知道。如见三姑,还望代我说上几句好话。”灵鹃笑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何况双方都是道术之士。不必顾虑,是真是假,三姑自会知道。我姊妹自然愿意双方和美,不过此行另有去处,能否见到,尚不一定,事在人为,只看能否践言力行而已。”郑隐无话可说。见二女忙进忙出,似有什事光景,始而心绪烦乱,不曾理会,以为当日不会就走。二女口气,似知爱妻下落,还想设词探询,午饭时见酒食分外丰美,笑问何故盛设。二女笑答:“此行耽搁颇久,姑父此去行道,要历多少艰难辛苦,这等酒食恐难常有,我们做小辈的如何不尽心呢。”

郑隐不知语有深意,心念爱妻,悔恨无及,情绪烦乱,勉强吃了几杯闷酒,想等二女收拾完毕,再与谈说。不料二女先在桌上只说了几句类乎辞别的话,并无行意。撤去残肴,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忙往探看,哪有人影。越想越觉可疑,以为姑侄三人暗中商定,弃他而去,心更悲愤。细一寻视,二女似只带走随身衣服,无垢双剑尚在。并还发现多了一枚玉玦嵌在墙上,玉质甚好,透明若晶。行法试探,并无宝光回应,从未见过,也不知有何用处。因爱妻的衣物、宝剑未令二女取走,神气不似断绝,才略放心。

郑隐以前虽是色欲蒙心,毕竟累生修为,功力颇深,具有智慧。先还愁闷悲愤,第三日平心静气地前后一想,觉着爱妻不特情深一往,并还一见钟情,才有留居养伤之事。否则,以她性情为人和那好洁之癖,任换是谁,纵令无心伤人,于心不忍,也决不会早晚陪伴,清谈无忌了。并且为了婚事,连同胞姊妹也竟疏远。不过是见自己情热大甚,万一把握不住,误了仙业不算,还遭惨祸,因而表面冷淡。如论情爱,除目光远大外,并不在自己之下。前日窥浴之行,十分下流,难怪有气。越想越觉自己不对。又因师命夫妇同时修积,除非自己大使灰心,迟早总要归来。决计立志虔修,等爱妻回来,立同出山,不再留恋,由此用起功来。

一晃又是二十来天,眼看夏去秋来。这日夜里,郑隐独坐花间,仰视明星莹莹,银河在天,顾影凄凉,苦忆爱妻。猛想起:“今夜正是七夕双星佳会,我却影只形单,孤栖在此。已早痛悔前非,不生杂念,每日努力虔修,与前判若两人,也不知爱妻是否得知?难道当真弃我如遗,没有夫妻之情不成。”

正在积想成痴,爱极生疑,心中又有怨意,忽听远远有人哭喊:“相公你在哪里?”静心一听,正是心爱书僮胡良,好似苦寻自己,为禁法所阻,隔溪哭喊,不能过来。心想:“胡氏父子人甚忠义,不是我弃家学道,胡良失踪,胡全常随自己屠杀山中蛇兽伤了一臂,他父子怎会为狼所杀?胡良虽有神女度去之言,大哥曾说峰旁古洞乃是魔窟,万不能去。爱妻虽未拦阻,但说夫妻能否长久,全在自己;是否离她独行,与另一女子相见,也在自己。听口气好似内中隐伏无限危机。又想:“神女素昧平生,为何要与自己相见?”心生疑忌,更恐爱妻不快,一直也未去寻。胡良忽然来此悲哭,莫非神女果是魔鬼?胡良始而无知受愚,难禁虐待,乘隙逃出,知道自己在此,特来寻访不成?”一时急怒,顿忘爱妻平日所说不是夫妻一路,不可过溪之言,匆匆起身,撤去禁法。

刚一飞起,便听胡良哭喊救命之声,由近而远,似被对头发觉寻来,将人擒去。知道这类左道妖邪心毒手狠,最恨门人背叛,只要擒回,必受酷刑与炼魂之惨,休想活命。不由激动义愤,当时起身,循声追去。遥望前面一道碧光,裹着胡良刚飞出不远,忙纵遁光急追。谁知碧光快得出奇,只初出时胡良人影在光中闪了一闪,微闻悲号之声甚惨,等到发现追去,碧光已经飞远。不禁情急,忙催遁光朝前穷追。谁知越追越远,眼看前面只剩豆大一点光华,宛如流星飞渡,朝前疾驰。平日钟爱胡良,胡家只有这条根,断定凶多吉少。正在急怒,忽见一道红光,宛如正月里的花炮,由前面峰上飞起。碧光似遇劲敌,立时掉头向左。不料红光比电还快,只听一片密雷之声,内中火花纷纷爆炸,化为大片火网,将碧光裹住,往下飞堕。胡良似被红光救走,以为敌人之敌,即我之友,立即赶去。

到后一看,乃是本山的铁莲峰,并未追出多远。红光落在峰腰平崖之上,收势绝快,已早无踪。只有一个山洞孤悬崖上,气势雄伟,洞门也颇高大整洁。心想:“此峰为旧游之地,此洞尚是初见,怎和人工新开成的一样?红光到此不见,仙人必定隐居在内。碧光邪气甚厚,发红光的既与为敌,决非妖邪。”这一来先有了成见,决计入探,认定洞主人是个法力极高的散仙。见洞甚深,前途隐隐有光。微闻胡良向人谢恩,也未听真。看他救人时那等神速,有人登门,断无不知之理。况有胡良在内,决可无虑,便朝有光之处追去。先恐冒失,边走边向主人通诚求见,并唤胡良,均无回音。光也老在前面,偏走不到。一赌气,便纵遁光前飞,晃眼飞入十来里,才到前面发光之处,乃是一片明如晶玉的洞壁。洞无歧路,已到尽头。

心正失望,忽听萧管之声悠扬娱耳,由不得使人心情陶醉。方想:“是何仙韶,如此好听?”忽听胡良低声求告,似说主人就在外面,请其放进。对方悄答:“放进不难,但你须守住他,不令乱走,否则吃罪不起。”说完,面前倏地一亮,壁上忽开一洞,立现奇景。由暗入明,只觉到处珠光宝气,霞彩辉煌,便平日假想的天宫,也未必有此华丽,定睛一看,迎面一条极宽大的甬道,两旁火树银花,霞光万道。当中两列粗约好几抱,高达七八丈的黄金宝柱,一直排列到底。金光耀眼,繁霞腾辉,看得人眼花缭乱,也数不清有多少根。尽头处又是一座圆洞,门前立着几个少年男女,胡良也在其内,似朝自己迎来。心方一喜,忽听一声金钟响过,乐声立止,众少年男女好似有什急事,如飞往圆门中赶去。胡良匆匆回顾,连打手势,先招后摇,又指了指门内。神情虽甚匆迫,面上满是笑容。虽不知是何用意,料无妨害,忙即赶进。

初意飞行神速,晃眼追上,略问几句,令代求见。谁知飞到门内,少年男女已全**,同时又是一片雷鸣过去。回顾身后,洞门已闭,前面又现出一片奇景:地甚广大,四外种满各色奇花。当中有一亩许方圆小池,仿佛整块水晶,中用鬼斧神工修了一个水池,光鉴毛发,晶莹如镜。中贮清泉,水深数尺,一碧澄泓。正由花树之间绕过,忽听远远花林中有两少女低声急道:“这人怎会冒失走进?主人就要出浴,又无法叫他藏起,如何是好?”随听众少女娇呼:“师主出浴,尔等回避。”循声一看,池前小殿平台之上,有一年约二十左右的女子,缓步而出。心中一惊,忙即藏往池旁树石之后,朝前偷看。见那女子似比爱妻还要美艳,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身披一件白色轻纱,衣已脱去,大半裸露在外。下面赤着玉雪双足,由台阶上缓步往下走来。当时只觉艳光照眼,心魂欲飞。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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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三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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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三回

一径入魔宫镜殿春生忽惊奇艳

双修多乐事蓬莱路远重话危机

话说郑隐在山洞里,猛然看到一位刚刚浴罢的半裸女子,由殿门内轻盈缓步而出,不禁大惊,忙即藏身花树之后。心想:“主人必是一位有道散仙,自己无心误入禁地,偏巧遇见女主人兰汤试浴之际,如再偷觑春色,岂不更加触怒?”本想闭目潜藏,等女主人浴后退往房内,见了胡良,问明主人姓名来历,再行求见。看对方这高法力势派,当能谅其不知之罪。先并不想偷看,无如初发现时,虽只惊鸿一瞥,未敢平视,但是骤睹奇艳,觉着对方美如天仙,似比爱妻还要好看,由不得心神一荡,待了一会,忍不住便偷看了一眼。谁知食色天性,郑隐又有夙孽纠缠,便能收束身心,强以道心毅力战胜,尚且不免,何况当此天人交战之际,稍一疏忽,便受摇动,不能自制,这头一眼看过,立时眼花缭乱,心神无主,不住怦怦跳动,比起在红霞溪偷窥无垢沐浴时还要厉害得多。

原来无垢,虽是天生丽质,但平日幽娴端重,不苟言笑,郑隐对她,于热爱之中,还存有极大敬意。当地一样花光潋滟,水碧山清,均是天然景色。这里却是人工法力布置而成,四围花光如海,到处玉柱金庭,霞彩辉煌。那沐浴的池塘,又是晶玉所制。所有花树,连同主人服用之物,全都充满繁华香艳景色,相隔老远,便闻到一阵阵的异香。气候又是那等温和,在在使人陶醉。休说郑隐转劫不久,道心未净,便是修为多年的修道之士,除非真正玄门正宗,道力坚定,当此奇艳当前,也未必能够自制。瞬息之间,郑隐已临成败关头,两眼看过,再想闭目收心,直比登天还难了。

先是目光到处,见那女子生得长身玉立,骨肉停匀,通体柔肌如雪,浓纤合度。自腿以下,连同两条玉臂,一齐裸露在外。上身只披着一片轻纱,粉弯雪股,玉乳酥胸,仍然隐约可睹。雾里看花,更使人多生遇想,容易魂销。何况少女容华与无垢又在伯仲之间,吃四围花光和那穷极华丽的景物一陪衬,人是那么风华盖代,无论动止转侧,均具无上丰神。看时稍久,转觉此胜于彼,比起无垢浓艳得多,也更风流柔媚。

这时少女已缓步到了池前,俏生生临水而立。一声娇呼,立有两美鬟捧了香露、澡豆等沐浴用具,由花林中赶来。好似不曾想到左近藏有生人神气。郑隐料知对方法严,那伙少年男女必和胡良交好,尚未告发。照此情势,只要候到对方浴后回房,未被警觉,便可从容求见。事己至此,乐得饱餐秀色,先享眼福,再作计较。真被发现,如蒙相谅,结一腻友,常共往还,固是绝妙;否则,佳人难得,无垢那等薄情,索性藉此激她,相机行事,便无他念,用她去气无垢,也可快意。正在胡思乱想,屏息潜藏,打算暗中偷看下去。眼看少女玉雪双足,已然伸入水内,而又正向自己。满拟轻纱一去,连那销魂之处,也可一览无遗。不料少女忽然左顾身后美鬟,低语了一声。身随侧转,所披轻纱也被美鬟揭去,下半身立刻沉入水内。休说正面庐山,连那酥胸玉乳,也全未见。那被溅起来的水珠,在玉背上乱滚而下,越显玉肌柔滑之妙。渴望了好一会,只看到一握纤腰,半边雪股。入水以后,更是背向郑隐,全身只有头部双肩微露在外。波光晃荡中,只见柔腰微动,光影闪乱,更看不真。似这样可望而不可即,局中人自是心痒难搔,神魂欲醉。其势又不能走近前去,看她个饱。

此时郑隐色心大动,已不再有理智,一心只想少时用什方法,去与玉人亲近。正在心醉神迷之际,忽见一个垂髫美鬟,由斜刺里花林中如飞驶来,过时侧顾自己,看了一眼,跑到池前朝少女低语了两句。方觉是去告发,事情要糟。想起这等行为实太卑鄙,休说修道的人,便是常人也不应如此轻狂。少女忽在水中回顾美鬟,嘴皮微动。郑隐见她面无怒容,也未出水,心方略安。忽见少女玉臂微扬,伸手一弹,立有一蓬五色烟丝朝空飞起。到了头上,反卷而下,一口钟也似,连人带水池一齐笼罩在内。说也奇怪,那么薄如轻绢一幢彩烟,人在里面,由外望内,竟看不出丝毫影迹,只听少女戏水之声,却不见人。也不知自己踪迹是否被其发现。对方如果知而不怒,事大有望。想到这里,不禁虚拟少时能够亲近,玉软香温之乐。

偶拿无垢与少女比较,猛然回忆前情,想起三位师长昔日训示,以及前后经历因果,心中一惊,当时醒悟。觉着深山古洞之中,居然有此奇景,看女主人宫室服用如此华丽,穷极奢侈,正经修道之士,不应有这等光景。即以自己而论,对方素昧平生,一个外人深入禁地,即便法令多松,所用侍婢和胡良多好交情,也不应事前不加阻止,事后又合谋一起,代为隐瞒。女主人再要知道此事,不以为忤,甚或故意勾引,使为人幕之宾,更非情理。分明左道妖邪一流。本来孽重,一个失足,立铸大错。自己也曾累生修为,家有爱妻,将来合籍双修,何等美满。如何美色当前,便为所惑,不能自制?念头一转,同时又想到胡良所说神女和那去处,正与任寿由卧眉峰旁去往魔宫的途向相同,心疑少女便是任寿前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

正在心惊忧疑,越想越觉可虑,忽听一阵轻雷隆隆响过,眼前倏地一暗。情知不妙,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飞剑,待要抵御时,当地已被大片暗影笼罩。四外沉冥,宛如黑夜,所有花树楼台全数失踪,什么也看不见,身外却又无什么异兆,先颇惊慌,打算冲逃出去。继一想:“对方法力甚高,人更美艳无比,虽疑魔女所闹玄虚,到底还拿不定。还有胡良被碧光擒走,分明是此女所救。前见红光和洞中景物,不带一丝邪气。万一料得不对,稍微冒失,便树强敌。何况无心误入,窥人阴私,曲在自己,不问邪正,于理上先说不过,如何与人动武?还是静以观变,对方如无敌意,固应出见;便是有心为敌,也无不见之理。此时身人重地,未必通行自如。与其冒失树敌,结一强仇,还是少安勿躁,挨到主人现身,见上一面,至多口头认过,求恕不知之罪,好好退出,免动干戈,要强得多。”心气一沉,对方的雪肤花貌,绝世丰神,重又涌现眼前。尽管深明利害,拿定主意,任她天仙美女,也当虎狼毒蛇看待,不受摇惑。但对方的亭亭情影,不知不觉深印心头,仍恨不能见上一面,问明来历,才称心意。此念一起,无形中又为情网所陷,却不自知。仍以为道力坚定,主意已然打好,见上一面就走,有何妨害?

又待了一些时候,不见动静。后来隐闻暗影中有两少女嗤笑之声。觉着长此相持,对方用意善恶难知,忍不住想要开口。忽又听身旁不远有一少女低声笑说:“这人分明是个呆子。师主在此清修数百年,向不许野男子上门,方才都是胡良太不小心,闭洞稍迟,被他无意中闯了进来。师主出浴,事前不知,无法使其回避。如去告发,胡良必受三斩之刑,想起怪可怜的。我们不合徇私隐瞒,想等师主浴后悄悄放走。不料五姊胆小,觉出事情太大,担当不起,推说刚刚发现有人偷人,以师主往日性情,知必大怒。谁知刚把法宝放起,我正代这人悬心,师主不知怎的,并未发作,只呆了一呆,依旧沐浴。洗完回殿,并不说将来人擒往后宫治罪,也不说放出,只命我二人在此主持,便宜行事。我忍不住问了两句,反倒挨骂,说:‘你们自不小心,将人放进。我已数百年未开杀戒,来人事出无知,莫非还要他命?’我听出语意缓和。最奇的是,胡良刚由妖道手中救了回来,便闯出这样大祸,竟未责怪,与师主平日为人不符。多少年来,幸蒙师主怜爱,连重话均未说过一句,今日为了外人,反受申斥,想起不服。而来人先是一双鬼眼注定师主,恨不能把她生吞下去。又假装正经,把那身旁飞剑、法宝取出。我们没有怪他,他反似要动武神气,想起气人。为此守在这里,想看此人有多大本领,无故上门,深入禁地,还不安分,比正主人更要理直气壮,一言未交,便想卖弄伎俩。谁知仍和先前一样,虎头蛇尾,老是举棋不定。亏他脸皮真厚,守在那里,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如非我们法令太严,不奉师主之令,照例不许先行出手,真恨不能斗他一斗,看他玄门飞剑到底多大威风,敢于如此放肆。”

另一少女接口答道:“四姊何必这么大火气?自来不知者不为罪。何况胡良是我们新结拜的小兄弟,人又极好。这呆子是他旧主人,看在他的份上,也应宽容,何况师主又命我们主持,看那意思,并不想和来人一般见识,即便放掉,也无话说。你既嫌他,他又呆头呆脑,不知好歹,索性放走。叫他此时举棋不定,不肯输口,事后生悔,休说师主,连胡良都难见到一面,岂不也算出气么?”

郑隐毕竟修道多年,历劫数次。先前虽然色欲蒙心,不过一时疏忽,凑睹奇绝,为色所迷。一经警觉,深知主人法力甚高,不论邪正,均非寻常,稍一疏忽,立蹈危机。何况师长同门,爱妻良友,又曾再三告诫,只一回忆,便自惊心。暗中推详对方语气,颇似假手发话少女,有心勾搭,取瑟而歌,分明含有深意,只一开口,便中圈套。自己本觉女主人美绝若仙,比无垢还要可爱,到时一个把握不住,对方如是正经女仙还好,否则立铸大错。既负师长屡次成全,深恩大德,又负爱妻良友平日劝勉苦心。念头一转,便把方才想与主人再见一面的心思冷了下来。暗忖:“对方如是正人,知我无心之失,固不至于见怪。如是左道妖邪,魔女淫娃,更不必说,任你用什方法,我只以不变应万变。放我就走;如再一味软缠勾引,我只置之不理,暂时静候不动;真要历时大久,或用邪法来攻,便仗法宝、飞剑之力,强冲出去,也非不能。”想到这里,头脑重又清明起来,任凭二女回答,表面装作未闻,暗中留神察听,同时打点脱身方法。

又待了一会,忽听内一少女气道:“这等书呆子,无故私人师主内宫,鬼头鬼脑。就是师主和我们看在胡良份上,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应有几句话说,如何装傻卖乖,一言不发?仿佛他还有理似的。这么大一个人,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理他作什,趁早逐出洞外,免得留此气人。”另一少女笑道:“你当我们爱留他吗?不过想起师主静修数百年,玉洁冰清,平常野男子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却被这无赖汉从头到脚精赤赤看了个饱,实在气他不过,打算给他一点苦头,再行逐走。好在师主有命,令我二人主持,即便打成残废,只不要他的命,也不至于见怪。偏生这厮一味装聋作哑,不言不动,格于成例,不能先发,所以挨到此时。这厮如此阴刁狡猾,平白便宜他,把我师主这一身雪肤花貌,一丝不挂偷看了去。这样不言不逃,我们只干看着,有何法想?时已不早,师主浴后梳妆,想已完毕。再要被他鬼头鬼脑,再偷看上一回,更是冤枉。你既看了生气,逐走也好。”

郑隐听二女两次提到窥浴之事,不禁想起方才女主人兰汤初试,玉体全呈,活色生香,在在使人魂销心醉之景。又一想到此女美胜天人,通身玉雪也似,这浴后新装,更不知如何仪态万方,艳光照人。心念微动,方才所见玉人裸露的美妙倩影,重又浮上心头。回忆前情,心荡神迷,正涉逻想,猛听一片轻雷过处,眼前电光乱闪,耀目难睁。骤出不意,方在惊疑,眼前倏地一花,当时天悬地转,光影万变,霞彩干重。不知主何吉凶祸福,忙用玄功,身剑合一,待要防御。忽又听身旁两少女嗤嗤冷笑道:“这点本领,也敢到我三盘宫中卖弄。如非师主开恩,且不容你这呆子带了整个身子回去呢。”

郑隐此时正当天人交战紧要关头。方才心中倩影刚又想起,知道此去必难再见。以为主人必是一位得道多年的女仙,并非妖邪一流。否则身已人网,断无轻意放走之理。自己既无他念,得此一个美绝天人的女仙常共往还,岂非幸事?心中大是不舍。方要开口询问,眼前倏地又是一暗,身上紧了一下,似被一股极大力量裹住。刚刚松开,同时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再一细看,身已离开原洞,落在峰前旷野之中。

郑隐举目四望,残月挂树,启明星耀,东方刚现曙色,一轮朝日已在天边,现出红影,晃眼便要天明。山中气候清凉,又当黎明将近,旭日甫升,晨雾未消,晓烟迷蒙中,吃山风一吹,心地立转清凉,满腹欲念,为之一消,神志便清醒过来。回忆前尘,无殊梦景。仰望前面不远的铁莲峰,宛如一尊巨灵,矗立当地。东方朝阳已有半轮升出地面,因有浓雾,看去血球一样,不似往日霞光万道,满天红霞那等壮丽,又被峰角挡住了些。立处恰在铁莲峰阴一面,虽是凌晨光景,景物依旧阴森,四外暗沉沉的。暗忖:“我虽转劫不久,也曾得有正宗传授,何况以前诸生功力并非寻常,法宝、飞剑均具威力,如何任人摆弄,弹指之间,便被移出洞外?不论邪正,法力之高,已可相见。幸而先前不曾冒失,否则必定凶多吉少。主人自称修道数百年,素无男子登门,无端被自己误入深宫,饱餐秀色,正经修道女仙固所不容,便是左道旁门,爱此侮辱,也必不肯放过。听二女之言,好似芳心不定,有意宽容。但又将我逐出,不令相见,是何原故?”越想越怪。

呆望了一阵,渐渐雾散烟消,日头向上高起。忽想起:“出来时久,爱妻以前曾有不是夫妻同路,二三年之内不可过溪之言。看神情,胡良必在女仙门下,前后等了这么久,并未出见,不知何故?如照爱妻之言,独自离山,颇关重要。且喜无什警兆,胡良己然遇救,又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双方均有下落,早晚自会往卧眉峰相见,不必忙此一时。万一爱妻寻回,见我不在,不知为救胡良到此,还当静极思动,不耐枯守,岂不又生误会?仍以早回为是。”随纵遁光,往卧眉峰飞去。

还未到达,遥望前面,禁制已然复原。记得昨夜追赶妖人,过溪之时,曾将禁制撤去,匆促之间,并未复原,怎会自行封闭?这类禁制,乃爱妻两位仙姊所传,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外人不能擅入。难道候了这多日均无音信,刚一走开,爱妻人便自回?平日无事,恰在此时离开,一个不巧,岂不又被见怪?想到这里,心中发慌,忙往溪前飞降。正待开禁过溪,猛瞥见一青二白三道遁光,由前面桃花林中冲开禁网,破空而起。看出内中两道正是无垢两姊,另一道白光不知何人。料是大姊、二姊与友同来,正好打听爱妻下落和归期迟早,偏巧晚到一步,当面错过。遁光神速,斜射高空,一瞥即隐,已无迹可寻,追赶不上。深悔铁莲峰脱困之后,便应归来,不应在彼停留,致误良机。事已过去,没奈何,只得开禁而入。

过溪几步,便入花林。四望花光,依旧繁艳,花影重重,灿若云霞。鸟声关关,如啭笙簧。和往日独居时一般幽静。暗忖:“这等灵奇清丽的美景,意中人偏不知何往。如已归来,灵鹃、秋雁二女当必同归,早已迎出。如今行到屋前,悄无人声,可见一个未回,依旧剩我一人,受此孤凄苦况。”越想心越烦,断定爱妻未回,懒得进去。独个儿在屋前玉墩上坐下,仰望云白天青,花光鸟影。一面想起室迩人遐,角裳独旦的孤栖苦况;一面回忆昨夜经历实太诡秘,女仙洞中虽无邪气,照着那等繁华富丽和那享受,也不似什么玄门正宗的修道之士,人的美艳却是人间所无。念头一转,忽又想到窥浴时所见奇艳,心情又迷恋起来。闭目凝思,心乱如麻,既觉昨夜艳遇之奇,心中又恋恋不舍。最可惜的是,当时举棋不定,误认对方为魔女妖邪,不曾与之对面交谈,一问来历,把一个天仙化人失之交臂。又想到仙缘难再,夙孽大深,眼看八十三年奇险大劫,转眼便到生死存亡关头,就此努力潜修,尚恐难保,如何见色迷心,又生杂念?想到这里,重生警惕,决计从此小心谨慎,一意修为,务使心如止水,不起微波,免得自误仙业。

郑隐正在胡思乱想,猛觉眼前似有一团光影,明灭闪变,心中奇怪。睁眼一看,天上似有一样东西放光。正要回手去摸,刚一抬头,忽听身后有一女子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找;善恶成败,只在心念转问之间呢。”声才入耳,便听出是爱妻口音,忙即回顾,果是爱妻申无垢立在身后。许久不见,容光越加焕发,美艳无伦。只是面有愁容,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所说的话,于劝诫之中,也含有愁虑之意。不禁惊喜交集,不等说完,情不自禁,扑上前去,双手搂住,抱了一个满怀。口刚说道:“姊姊,你想得我好苦!”同时觉着软玉温香,居然入抱。心方一荡,猛想起爱妻此次负气出走,便为自己轻狂而起,如何才一见面,便加搂抱?一个不巧,岂不又遭误会?当时发慌,想要放手,却是心中不舍。又恐放手以后,爱妻二次遁去,见面又难,好生惶急。

郑隐想要分说,无垢意似不以为意,任其温存搂抱。只笑说道:“本来我见你不守前约,恐你情爱太热,致误仙业,故意离开你这么多天。实在并未走远,每日均在暗中观察你的言动修为。开头数日,你虽然背后骂人,毕竟还能耐守。隔了几天,居然用起功来。我虽然放了点心,但你夙孽大重,你我既为夫妻,便应同共安危,惟想将来成就,助你免此一场大劫,本心还想再待两月才行相见。今日大姊、二姊同了一女仙陈紫芹前来寻我,说我昨日不该远离,你那魔孽不久恐要应验,时机已迫。为此赶回,你果不见。他三人刚走,你便回转。我看出你眉间隐现煞气,心甚失望。明知事难挽回,但一念到夫妻之情,为时尚早,望仍未绝,不得不勉为其难。后在暗中查看,将大姊所赐宝珠暗悬你的头上。此珠专能鉴别人的善恶,随同人的心念而放光华。就你闭目寻思之际,此珠时明时晦已好几次,可知夙孽太重,情性无常,天人交战,难于自制。总算心心念念仍在求好,并未生出十分邪恶之念。只要时常警惕,遇事小心,常把吉凶存亡之念放在心上,也并非全无希望。又是你想我太甚,于心不忍,只得违背二位姊姊指教,提前些日与你相见。本是夫妻,你又情痴心热,如不任你温存抚爱,定必道我薄情。我已想开,好在主意拿定,由你亲热无妨。

“须知情关一念,甚难勘破,多少圣贤仙佛,为其所累,甘受无限痛苦,而不自知。欲关一念,更是生死存亡关头,一朝失足,恨成千古。须知一世人生万劫难。如是常人,人生百年,虽同幻梦,只要两心如一,多积善功,不为恶事,今生男欢女爱,二三十年的光阴,虽然弹指即过,他生仍能复为夫妇,重新享爱,也还罢了。你偏不然,生具仙骨,夙根灵慧,向道之念又复坚诚,本来极好善质。无如以前诸生为善不终,夙孽太甚。除以极坚强的毅力恒心,于万分危难之中强行挣扎,脱出重围,上修仙业,方能自保,不致误己误人。否则,便会多害生灵,造下无边罪孽,形销神化,自取灭亡。升天入地,全在你一念之间,好也到了极处,坏也到了极处。我又是局中人之一,照我累世修为和今生道力;又有二位姊姊和诸老前辈怜我遭遇,随时相助;尤其这次归来,蒙一前辈女仙深恩传授:任你苦苦纠缠和对头的愚弄迷惑,已不致坠入圈套。你却危险已极,由此往后,前途遍地荆棘,到处均是火炕。苦志潜修,尚难免不受魔诱;再如心志不定,为色所迷,他年结果,你当深知,我也不忍多言。只望你由此自重,在我二位姊姊法力保护之下,休说昨夜去的所在不能涉足,便是翠屏峰也不能一人前往。免得一离此间,魔头乘虚而入,那时无人救你,就后悔无及了。”

郑隐见她说时辞色悲壮,珠泪莹莹,潸然欲坠。想起自身危机果是严重,不禁心寒起来。对于无垢,又怜又爱,虽然搂抱未解,只是情好亲热,并无邪念。无垢自然看出,觉他虽在魔窟待了些时,仗着本门真传,并未十分迷惑,芳心也颇喜慰。又用软语叮咛,劝勉了好几句。郑隐看出爱妻情深一往,并不如己所料,自是喜慰非常。因无垢提起铁莲峰不能再去,并有对头魔法乘虚而入之言,便问:“昨夜所遇,是否任师兄所遇魔头之女艳尸所化?姊姊不曾前往,怎知底细?”经无垢一说,才知就里。

原来铁莲峰便是魔宫后洞,为魔女以前所建宫室。因为情孽纠缠,始终坚持要把郑隐引人魔教,一任老魔再三苦劝,均不肯听。自从任寿走后,老魔施展魔法救其回生。隔不多日,便将胡良收到门下,想把郑隐引去。后来久候不至,卧眉峰禁制神奇,威力又大,无法侵入。这才暗命胡良假装寻访主人,隔溪哭喊。再用邪法装作妖人,将其擒回。中途遇救,却不令主仆相见,引诱郑隐深入魔宫,故现色相,欲加勾引。魔女虽是固执成见,但她自视甚高,不甘俯就。及见郑隐道基深厚,始而为色所迷,忘了利害,眼看上套,忽然警觉,知道情急无用,反而被人看轻,为此欲擒先纵,将其放回。本意想借窥浴间罪,给郑隐吃点苦头,再行放走,不知怎的,发作不出。仍由手下两名有法力的魔女出面示威,用魔教中五行挪移大法,将郑隐移出洞外,先想另施巧计,加以诱惑。因见郑隐徘徊当地,以为尚在迷恋,不舍离开,意欲挨到郑隐发话求见,再命魔女出头勾引。没想到郑隐近来功力大进,神志灵明,入魔未深,天人交战了一阵,想起家中爱妻之言,忽然不顾而去。因见郑隐窥浴时那等迷恋,决不能舍,心中颇为拿稳,自己不曾出手,只命门下魔女暗中窥伺,待机而动。不料突然飞走,骤出不意,再想追赶,已经无及。此时胡良还好,二魔女想必正受非刑毒打也未可知。同时又说起魔女平日行为的残酷。

郑隐闻言,才知厉害,不由心胆皆寒。加以心头爱妻久别重逢,相待十分亲热,任凭爱抚,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心想:“得妻如此,休说魔女是我未来凶星,便真个天仙化人,也不如我爱妻十之一二。但愿从此夫妻二人同修道业,永证仙盟,地久天长,更无乖违,也不负我痴情热爱。”越想越觉美满,抱着无垢只管温存亲爱,不肯撒手。

无垢此次原受高人指教而来,知道丈夫情孽大重,以前对他大冷,反易激出变故。与其授人以隙,不如凭着柔情蜜意收束他的身心,随时加以激励,守在身侧,寸步不离,使其加重情爱,并以仙业为念,釜底抽薪。或能干危机密布之中,将其挽救出来,免为魔女所乘,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念以前原曾想到,无如丈夫孽重,对头魔法太高,稍微疏忽,必连自己一齐葬送,丈夫更救不成,心中害怕,不得不随时戒备。后见丈夫不特情热太甚,并还邪念难消,行为卑鄙,当时悲愤已极,虽负气离开,心终难放,便在高峰数十里的山崖之上,带了秋雁、灵鹃,随时暗中观察。见丈夫居然悔过,独自潜修,不曾离开一步,进境甚速,心方喜慰。

这日偶听秋雁归报,说左近山中有一女异人在彼修道。前往访看,竟是一位前辈女仙。谈了一阵,经其指教,传了防护心身之法,使她万邪不侵。即便丈夫为魔所诱,合力暗算,也无大害。谁知离开这半日之间,丈夫己被魔女引走。同时无垢二姊和女仙陈紫芹一同飞到,赠了一粒宝珠,并加指点。这才打定主意,改变前策,勉为其难。一见丈夫果然深明利害,对于自己更是情深爱重。照此情势,只要随时戒备,不要离开,在当地同修二三年,等到任寿功行完满,大家把那《九天玄经》炼到功候,索性同往东海,拜见三位师长,求示恩命和避免魔扰之策。然后寻一隐僻之地,夫妻同修;或是苦求师长,准其留居仙府之内;或往月儿岛火海,随同三师叔连山大师,在他无边法力护庇之下,挨满八十三年期限,脱去危机,再出修积善功,抵消前孽。哪怕再转一劫,只要丈夫转危为安,也非所计。用心端的良苦。

及见郑隐只管温存热爱,粘在身上不肯放手,忍不住笑道:“你固爱我,但是这等缠绵,恐于修为有害呢。”郑隐见爱妻说时微笑嫣然,并无怒意,越发抱紧,涎脸笑道:“好姊姊,你那神目如电,必能看出,我虽对你爱极,并无丝毫他念。不过别时大久,以前对我大冷,长日使我失望,想起伤心。容我稍微亲热,补偿以前苦楚,难道你也忍心不许么?”无垢正色说道:“只要不存邪念,稍微亲热原属无妨。但须约法三章:第一,夫妻贵能互相敬爱,不宜过分;第二,你那魔孽太重,从此三年之内,不许离我一步,独自过溪更犯大忌,休想我再理你;第三件最关重要,你我前途艰危,非努力修为,不能免难,从今日始,每日用功,由我安排,丝毫不可懈怠。只要功力精进,我便任你亲爱。你看如何?”郑隐喜道:“好姊姊,你说的都是我心腹的话,谁肯离开你呢?只要姊姊对我好些,虽是空名,也要像个恩爱夫妻,无不可以遵命。何况同修道业,彼此有益的事呢。我也不想修什天仙,只望天长地久,与姊姊终古永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郑隐越说越高兴,不由把手一松。无垢立时翩然而起。郑隐伸手想拉,无垢微嗔道:“你真是俗人,夫妻相爱,也是适可而止。时已不早,应作功课。头一天就不听话,如以无谓欢娱,致分道心,谁还再理你呢?”郑隐见她带有愠意,所说又极有理,忙赔笑道:“姊姊之言有理,怪我不好,改过就是。”无垢笑道:“此时多言无益,事在力行,且看你能否践约吧。”郑隐诺诺连声,随去房内一同打坐修炼。

由此夫妻二人一同清修,闲来抚琴下棋,赏花对饮,山居岁月,甚是逍遥。郑隐因见灵鹃、秋雁不曾归来,一问无垢,才知二女已被一位女仙收为弟子,将来各有成就。秋雁也有情孽纠缠,不过事情应在两甲子后。郑隐与爱妻相对,功力又极精进,居然如约,未生丝毫邪念。无垢觉着前路光明,自是喜慰。初意魔女决不死心,不是暗命胡良,借着寻找主人前来勾引,便是施展邪法暗算。仗着当地禁制神妙,防护严密,只要不出去,决可无事,也就听之,谁知候了多日,不见丝毫动静,任寿倒来过了两次,见郑隐居然收心,夫妻情爱甚厚,觉出有望,也颇代他喜欢。夫妻二人见魔女久候无音,均以为对方好胜,不甘俯就。好在当地景物清丽,平日尽多乐事,无须外出。满拟挨过三年,东海见师之后,此时法力已高,即便魔女不肯死心,也可无碍,由此安心修炼下去。

光阴易过,一晃将近三年,始终不见丝毫警兆。经此一来,连无垢也放了心。只有任寿曾往魔宫,听老魔说过,知道双方孽缘不易解免,越是这样按兵不动,事越可虑。同时又想到大元真人自头一年神游回来,曾经现身过一次,略加训勉传授而外,从此坐关不出,不曾再现法身。师父、师叔更是一去不归,从未来过。独在洞中勤修苦炼,才两年多的工夫,便将一部《九天玄经》全数炼成,前生所用法宝、飞剑也都相继出现。为防将来遇见强敌,紫郢、青索难免合壁并用,为此常寻郑隐交换练习。觉出郑隐天分虽极灵慧,也极用功,功候比起自己仍是不如。尤其那部《九天玄经》,未三章另有妙用,最关重要。当初原是一部,经仙法妙用,另用仙绢分抄了一部,交与郑隐勤习。郑隐先曾背熟,不知怎的,炼到未了三章,竟全忘却,书上字迹也成空白。再打开自己那本一看,竟发出遣偈留音,说这未三章郑隐虽非无望,但须三十年后,将头一关魔劫渡过,才能重炼。今尚非时,不许勉强,更不许带书出洞与之重读。另外暗示郑隐由此便入危机,必须随时戒备,丝毫疏忽不得。任寿拜聆师命,回忆昔日所闻,心甚忧疑,断定魔女决不死心,发难越晚,事更艰危,惟恐郑隐夫妻日久懈怠。疯和尚一直未来,照他所说,事情万分可虑。自身此时法力虽高,不知怎的,对于郑隐前生因何有此孽冤,竟丝毫想它不起。越想越觉可虑。

这日特地施展法力,暗入魔宫,隐形窥探。去时为防魔头神通广大,先有警觉,事前并施法力,颠倒阴阳,使其无法观察,然后隐形前往。到后一看,郑隐所去铁莲峰魔窟后宫,不知何时经过一次极强烈的地震,内里整个坍塌。所说金庭玉柱,花树楼台,因不见一点形迹,连劫后余灰都寻不到一丝痕迹。中空之处,多被地底冒起来的黑水填满。再由卧眉峰旁从前旧洞飞入查探,也和后洞一样,不过沿途多了好些石钟乳,所有洞壁甬道全数坍塌,无路可进。魔宫和老魔所设的几处地狱,以及宫殿园林,有的成了实质,有的布满黑水,一无所有。任寿暗忖:“所居相隔只百里左右,似此强烈地震,怎会丝毫不曾警觉?”心疑是诈,未了又用穿山之法,地遁入内,到处搜寻。在法宝防身,仙法妙用之下,把魔宫前后左右的山腹穷搜了两遍,除那占地数十亩,经老魔父女多年兴建的园林,好似被人整个搬走,不留一物,看着奇怪而外,用尽心力观察穷搜,直无遗迹可寻。

任寿后用仙法虔心推算了三日夜,也只算出老魔好似有什顾忌,全家移走,并用魔法将魔宫故址毁灭,引发地泉将其填没,已经无法寻踪,别的全算不出。知道老魔神通虽然广大,颇知敬畏天劫。对于魔女这段孽缘,原曾力阻,欲加化解,未得如愿。也许看出将来两败俱伤,心怜爱女,不愿使其同归于尽,为此强迫魔女弃了多年老巢,连魔宫一同移往荒远隐僻之区,埋头不出,想把这八十余年的期限躲过,也未可知。但是事情难料,惟恐是对方诡计,郑隐夫妻因此疏忽,惹出事来,先未告知。连在暗中查看了两三个月,并用仙法试探观察,终无异兆。想起老魔心性原与别的邪魔妖道不同,以前所料多半不差,心中略放。这日又往卧眉峰,见郑隐夫妻功力越发精进。偶然说起此事,均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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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四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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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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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垢早就认为对头魔法甚高,暂时不动,来更厉害。似此枯守,虽能暂保一时,对方虚实不知,一旦有事,便难防御。就算所居禁制严密,到底事前探出一点敌情,比较好些。由第二年起,早想前往魔窟左近窥探,就便往寻前遇南山隐居的女异人求教。均因郑隐不能同往,留在当地,万一又生枝节,为敌所乘,欲行又止。及听任寿一说,互一商量,不久便往东海见师,魔女如先算出,难免遇上。与其骤出不意,狭路相逢,不如仗着近三年来所炼法力,出外一试,相机应付,分了强弱,再打主意,好在三人同去,那紫、青双剑自经任、郑二人合炼之后,威力甚大,师长又有双剑合壁、万邪不侵之言,况又加上二人原有的几件至宝,即便不胜,也无败理。互一商量,连任寿也胆壮起来。

当下一同起身,将武当全山一齐游遍,并还故意令郑隐一人在前,任寿和无垢隐形尾随,终无异兆。南山那位女仙却已他往,只在洞中留下一书。大意是说:郑隐夫妻近状全都知道,只要心志坚定,勿为情欲所迷,超劫成道,夫妻同修,并非无望。但是三年期满,必往东海拜师。因为前孽大重,郑隐必须内功外行同时并重,如打算觅地潜修,躲过这八十三年期限,决所不能;即便获允,本身业障和前世强敌也必寻上门来。彼时师长均在坐关,内有几个得力好友也未遇合,反而吃亏,坐听仇敌宰割。反正难逃,不如就此修积,以坚诚毅力,排除那不可避免的艰危,比较好些。事终不可避免,全仗心志纯一,始终不变而已。

郑隐看完,觉得身为男子,又是经历多劫的修道之士,对于一个魔女如此胆怯,未免丢人,气愤愤说道:“大哥、姊姊只管放心,我已拿定主意,与这冤孽一拼,决不受她迷惑。况我仙剑在身,万一真个不可开交,豁出自行兵解,再转一劫,怎么也比为邪魔所诱,遭那形消神灭要强得多。前月勤修《九天玄经》,发现未三章隐去,现出恩师所留仙示,也曾提起前路虽极艰险,事在人为。玄经未三章乃几种防身诛邪大法,无关修为宏旨,只要把近三年来所学炼到功候,多厉害的魔法也难伤害。所重只在灵台方寸之间,到时能否克制而已。近些日来,《九天玄经》全部通晓,邪魔已难伤我,况有这些法宝、飞剑防身,功力已非昔比,心志尚堪自信,怕她何来?”

任寿、无垢见他意志激昂,所说也颇有理。再一回忆仙示所说,知道事关定数,除却硬着头皮,去撞难关,别无善策。最关紧要的是炼那《九天玄经》的开头三年,既已度过,郑隐法力大增,远非昔比,如能守定心志,的确多高邪法也难奈何。这些日来,实是先有先人之见,好些过虑。当时劝勉了几句,也各把心思放开,一同回去。

本来郑隐不满三年,便该下山行道。师长行前,又有东海闭关,去了未必见到之言。任寿又须独自虔修,下山尚早。按说三人俱都不能前去。任寿一则怀念恩师,二则又因郑隐孽重如山,大劫难免,心中愁虑。上次大元真人神游归来,曾露口风,说是第三年底,当往东海,与两位师长相见,无意之中问出时日。意欲拼担不是,同了郑隐夫妇前往求见,拜谢师恩,就便代为求恩,探询未来趋避之法。一算时日,大元真人所去之日,正是三年期满的未两天。为此商量先期赶往,恩师如允进见,固是极好;否则就便瞻拜宫墙,叩谢师恩,一览东海仙府景物,也是好的。

三人回转卧眉峰后,又待了些日,算计时期将近,一同飞往东海。到了仙府左近钓鳌矶下降,先虔诚打坐,用了两日的功。在大元真人到前一日,去往仙府门前跪拜,通诚求见。东海仙府,原是突出海边的一座半岛,一面是海,一面是山。仙府便在山腰之上,地势平坦,略往上斜,前望海天辽阔,波澜浩荡,风景至为壮丽。任、郑二人前生原曾到过,满拟当日子夜,师长必要飞临,由一早起,便跪候在仙府门外。只见仙洞云封,无门可入,全岛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影。等到子夜将临,还无动静,心正悬盼。忽见一道金光,由东方天际横海飞来,宛如长虹飞堕,直落洞前。光中现出几位羽衣星冠的道装仙人,大元真人也在其内。方在同声高呼恩师,那金光来势其疾如电,晃眼射入崖内。除众仙过时,大元真人同了另一少年仙人,朝着下面点头微笑而外,连人数相貌也未看清,便无踪迹。

三人看出群仙就此飞入,料知师长多半不许入见,虽然失望,仍然不舍退走,只管敬心诚意,跪在洞外,祝告不已。心想:“师长虽然不允赐见,迟早总有恩命。”谁也不肯虚此一行。跪到第三日夜间,月明如昼,晴空一碧。海面上天水相涵,随着波涛起伏,闪动起亿万银花,千重玉雪。皓月洪波,比起日间所见景物,更加壮阔清丽。任、郑二人情急见师,始终目未旁瞬。只有无垢一人,所学虽是《九天玄经》,因非本门弟子,意存谦退,特意跪在二人身后,相隔约两三丈。素性爱花,耽玩风月,见碧空万里,遍地明光,花影迷离,清辉在地,月光之下,照得万里洪波齐翻银浪,生平未见此景。所跪之处,恰又斜对大海,微一举目,全收眼底,由不得多看了两眼,因见丈夫随同任寿,并跪在仙府前面,连经了三日夜,始终不曾松懈,意志十分诚敬。心想:“丈夫居然心志坚定,照此情势,以他近来所习法力,决非无望。”正在欣幸,忽听遥空鹤唳。抬头一看,西南方天际忽然飞来两对仙鹤,银羽翩蹑,映月生辉,在明月碧霄之下,掠着海边,飞鸣而来。刚看出鹤背上有人,猛又瞥见两道银光由仙府中飞起,直射空际。同时鹤背上人也扬手发出十来股五色光气,将两道剑光敌住,互相抵紧,时进时退,与寻常斗剑迥不相同。似这样凌空相持了一阵,忽又听遥空厉啸之声,随见一股黑气宛如长虹经天,带着那极凄厉的啸声,划空而至。刚看出那黑气十分厉害,立有一道金光由仙府中飞起,直射空中,将黑气敌住。两下里才一接触,便听惊天价一声大震,大蓬金花雷火忽然当空爆炸,黑气立被击散,黑烟万缕,宛如箭雨,四下飞射。

三人均料先后来了两起敌人,师长正在迎敌,全都同仇敌忾,跃跃欲试。任寿素来持重,心想:“此时洞中聚有好些位前辈仙长,敌人来犯,当已前知,竟不开洞,只是分人出战,可知来势厉害。自己未奉师命,是否可以出手,尚自难言。”因见敌人法力大高,尤其先来两个鹤背上人所发五色光气从未见过,迎敌的两道剑光不曾见人,也不知是哪位师长,知道不可造次。忙运玄功,取出法宝,防备万一,还没想到从旁助战。郑隐本来心高好胜,又以初习《九天玄经》,意欲当着师门试验自己功力。因见黑气前端虽被金光击散,并无退志,但是上来受创,似已落在下风。那鹤背上人却是劲敌,与两道银光相持不下,有时银光反被迫退。心中有气,也没和任寿商量,扬手便将紫郢仙剑放出。一道紫虹刚刚出手朝鹤背上人飞去,忽听耳旁大喝:“徒儿不可无礼!”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后来那道黑气本由对面遥天空际直射过来,其长何止千丈,吃神雷火花猛击,前头已被震散,后面来势反倒更急。晃眼之间,那被击散的邪烟已似暴雨一般纷纷四射。仙府前面除三人跪处,好似无形中有什阻力将其隔断而外,前面不远直达海岸,已被这类黑色烟雾布满。看去直似有质之物,离地十来丈,便结为一片烟幕,浮悬空际,丝丝下垂,紧而不散。后面黑气一任雷火猛击,依然来之不已,其势反更强盛。眼看那千百丈的黑虹齐往岛前涌到,已然缩短三分之二。鹤背上人本来各由手上发出五股光气,与银光相持,快要迫近仙府前面不远,忽似灵蛇一般,倒退回去。

郑隐紫光这一飞起,内中一人忽又回身,发出五股光气,将紫光挡了一下。郑隐方觉力量奇大,猛听师长大声喝止,匆促间还以为敌人厉害,师父恐怕自己受伤,不许妄动。呆得一呆,五股光气已二次撤了回去,后面银光自是向空直追。那两只仙鹤飞行神速,竟出意料,银翼微一招展,已飞出数十里外。先逃的一只飞得更远,已快超出黑气来路。两道银光紧随在后,竟会追它不上。三人见状,心方奇怪,忽听黑气中有一巨人口音,厉声大喝道:“原来诡计欺人,早晚再寻你们算账。”说罢,一声长啸,带着原来那股黑烟,朝遥天空处激射过去。同时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霹雳之声上彻天阎,下撼山岳。震得海水群飞,波涛山立,狂风大作,声势惊人。那黑气中段立被激散,大片妖烟邪雾中现出十几个相貌丑怪,穿得非僧非道,披发赤足,手持幡幢的男女妖人,各驾着一溜刚被震散的黑烟,正往四下惊窜。

紧跟着,环着当地忽又现出大半圈五色明霞,将众妖人的去路挡住。先逃两只仙鹤突然飞回,鹤背上人双手齐扬,各发出十股光气,似想将前段黑烟挡住。不料黑烟中又发出数十团绿色火球,两下里一撞,霹雳连声,纷纷爆炸,满空妖光横飞,碧萤如雨,月光之下,顿成奇观。前头光气吃那碧色雷火一挡,微一停顿。等到第二只鹤背上人骑鹤追上,又发出十股光气,合力迫击。后段黑烟已带着极凄厉的啸声,电也似急往前遁去,晃眼只剩一溜极细黑影,穿入遥天苍旻杳霭之中,无踪可寻。那两道银光,早在中途回身,朝众妖人夹攻上去,与后一道金光联合,往上一围,当空五色明霞再往中心收拢,连妖人带黑烟一齐裹住,合成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彩球,高悬碧海青天之中。跟着三道剑光一同飞落,彩球里面便起了风雷之声。

鹤背上人一个飞走,一个骑鹤回飞,相继落地,共是四位道装仙人。内中一位,正是连山大师。见面便令三人近前,手指鹤背上人说道:“这位便是你师父的好友铁鼓仙。”上前拜见,笑向对方说道:“郑隐年幼无知,不奉师命,妄自出手,望恕无心冒犯之罪。”那铁鼓仙生得圆头扁脸,相貌奇古,腰悬革囊,背上挂着一面尺许方圆的铁鼓。闻言朝郑隐、无垢看了看,笑道:“他为师长出力,事出无知,岂能怪他、可惜今日功败垂成,只差一瞬,那老妖孽便非人网伏诛不可。定数所限,只能如此,这样到底减少好些凶威,除去他十多个得力徒党,也还值得。请向二位道兄代为致意,贫道等尚有要约须赴,彼此有事,事完再相见吧。”连山大师方说:“多谢二位道友相助,改日再当奉拜。”一声鹤唳,铁鼓仙已骑鹤飞走,晃眼高出云天,宛如一点银星凌空飞渡,转瞬无踪。

连山大师随对三人道:“大师兄对于任寿最是期爱。前年向你示意,说他前夜将要移居此问。原为有一最厉害的邪魔潜伏西海,为害多年,近受妖徒麻轩轻怂恿,欲命门下十来个得力妖徒前往中土,各创教宗,此举不知要害多少生灵。为此约集几位同道至交,设下仙阵,等其人网,再由我和铁鼓仙师兄弟假装结怨,约在今夜来此比斗。老怪本来恨我三人入骨,新近我和诸位道友又常寻他门人晦气,连除去他两个心爱妖徒,仇恨越深。他知我三人难惹,只有铁鼓仙兄弟的五行真气能敌本门有无形飞剑。因受仙法禁制,颠倒阴阳,误算出我三人今夜有难,妄想乘隙来攻,猛下毒手,将他收敛地底千万年阴煞寒毒之气所炼玄阴神幕和大量阴雷珠来此加害。即便我三人不为所伤,这一片海岛连同仙府,也必被阴雷炸成劫灰。他料定老怪怨毒多年,定必上套。

“铁鼓仙兄弟人最爱才,欲令任寿自行来此,一试机缘,使与相识,以便将来得点照应。行时才算出任寿要带郑隐夫妻同来,此行已徒劳无功。因觉都是门人,当郑隐未为魔诱以前,本着与人为善之意,任其来此,看他福缘如何,倘有遇合,也不在任寿对他爱护深意。好在有益无损,便由他去。后见郑隐一身道气,功力大进,更胜前生;尤其此时心志坚诚,连跪三日,始终不懈。我三人和诸位道友正在谈他,如非夙孽大重,实是美质,只要长此自爱,人力胜天,原在意中。方才已有几分指望,竟会冒失出手,致将良机失去。同来那位道长,乃铁鼓仙师弟,生具特性,不肯轻见后辈,只一允见,必有恩赐,甚或身任其难,始终爱护。因此一来,不顾而去,成功之后,未肯飞回。否则,郑隐只要和任寿一样,只守不攻,便不至于虚此一行了。

“今日之事原有安排,洞前一带早经仙法禁制,多厉害的邪法也难侵害。你们已跪洞前三日夜,如真情势凶险,或是要用你们,岂有不先明示之理?事已过去。

“现奉二位师兄之命,令任寿速回原洞。十四年后,去往峨眉后山,另开洞府,在内清修。再隔三年,下山行道。彼时当有恩命指示机宜。郑隐由此更须努力修积,以消夙孽。无垢如愿随行,也无不可,随时却要小心,以防邪魔暗算。此时师长均在坐关,只我一人暂时清闲,不久也要陪同二位师兄入定,无暇相见,全仗你们自己修为了。”

三人见另两位仙人均是羽衣星冠的美少年,方才已同行礼拜见,正想叩问姓名。连山大师接口笑道:“事在人为,无须多间。我还要和前夜来的诸位道友合力将宝网中所擒妖孽用乾天真火消灭形神,免得又去危害生灵。还有老怪的大妖徒麻轩轻邪法甚高,已得老怪真传,将来必往中土为害,可惜方才被其漏网。可见注定劫运,多高法力,也难事前化解。事情应在任寿师徒身上,他年必须留意,此害如能除去,功德不小。少时还有左道中能手受老妖孽蛊惑,合力来攻。尔等虽然炼就《九天玄经》,不致受害,但是他们人多势众,邪法均高,尔等初出茅庐,羽毛未丰,不问胜败,被他相了面去,前途又多枝节。趁其卷土重来以前,先自离开,可少好些烦扰,即速去吧。”说罢,未容回问,把手一挥,一片银霞闪过,连山大师和同来二仙一齐不见。仙府依旧云封,更无动静。

三人知道求见无望,同向仙府拜辞。起立一看,海面上波涛汹涌,骇浪如山,奔腾澎湃,尚未宁息,知是方才那场恶斗和连珠霹雳的余波。仰望天空,仍是云白天青,冰轮高挂,清光广被,夜明如水。那团彩球已缩成亩许大小,看去薄如轻绢,风吹不动,内里时现碧光人影,明灭闪动。隐闻轻雷之声,密如擂鼓。看出群邪尚未伏诛,在内施展邪法异宝,向外冲逃。暗忖:“三师叔曾说,老妖孽还要卷土重来。彩网中的妖徒尚未消灭,任其浮悬空际,万一强敌来犯,将其救走,如何是好?”心正寻思,忽听远远天边异声大作,似有亿万恶鬼呼啸潮涌而来。遥望海天相接之处,已现出一线中杂血影的乌金色电光,不住闪动。彩球中群邪似知来了救星,也在里面厉声呼啸起来。光影闪变,左冲右突,比前更加激烈。雷声越密,声虽尘锐凄厉,却不甚大,宛如群蚊聚哄,备极喧哗。

正想再看下去,猛又听耳旁有人急呼:“老妖孽已率同党发动罗喉血焰神罡来此报仇,他虽必败,尔等不可久留,还不快走。”随觉眼前金霞一闪,身便凌空而起,朝相反方飞去,晃眼身子一轻,已飞出数百里外。因那语声从未听过,料是一位有法力的师门至交,不敢怠慢,各纵遁光,隐形飞去。遥望钓鳌矾,仍是明月当空,彩球高悬,静荡荡的。先见血焰乌光,却似狂潮一般,铺天盖地,电驰飞来。眼看离那彩球不远,忽听叭的一声大震,球忽中裂,化为一朵亩许大的五色莲光,光芒万道,照耀海天。空中云层吃宝光一映,各幻霞辉。莲花中心,突又涌起一柄莲蓬形的红光,比电还亮,四外环绕着亿万火星,纷纷爆炸。内中裹着十来条黑影,正在里面冲突飞舞。只听大串霹雳之声,中心红光又复分裂。吃那亿万火星往上一压,一片霞光闪过,同时消灭,无影无踪。另有二十来道五色光气,或左或右,各长数百丈,由前面斜刺里电射过来,直穿乌金云光之中。看去宛如二十来道其长无际的彩虹,满空交织。那两只仙鹤也有彩气喷出,同朝妖光中猛力击射。钓鳌矶前又有大片金霞电驰飞起,挡向前面。下面岛上忽现出一个手持金钵盂的老和尚,右手往外微扬,盂中立有数十百朵清光荧荧,大只如豆,形似如意的灯花飞舞而起,一同直射妖光之中。四外天空更有数十百面大小云旗突然涌现,微微招展。一时霞光万丈,剑气冲霄,星火疾飞,彩虹如电。加上敌人的乌光血焰,把天空星月一齐遮住。下面却成了光怪陆离,霞彩辉煌的光明世界,合成从来未有的奇观。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

彩球刚一消灭,敌人似知中计,慌不迭刚往回退。不料上下四外埋伏一齐发动,那五色光气所射之处,当时便被冲开二十来条光巷。大片金霞再电驰而前,满空云旗突又出现,三面合围,威力已是惊人。最厉害的是,那数十百朵灯花到了空中,纷纷爆炸,光并不大,威力更强,满空血焰妖光,挨着便震散了一大片。一任飞遁神速,仍被追上,随同四外夹攻之势,遥闻鬼哭神号,与极凄厉的啸声怒吼互相应和,宛如潮涌。共只两三句话的工夫,空中妖光血焰竟消减了十之八九。只剩一线残痕,带着厉声,电也似急,往来路天边遁去,一闪不见。紧跟着,金光云旗彩虹灯花也全一闪收去。只有七八道遁光齐朝洞中飞进。又是月轮高挂,清光大来,天地重返清宁,和先前一样安静。才知空中彩球乃是诱敌之计,大功已然告成。师长法力如此高强,自己从此努力潜修,想也能够学步。互相奋勉,把三道遁光连成一体,朝前同飞。

三人行经大厦岭上空,无垢唤住二人,笑道:“我们各有前途。大师兄回山静修,要到十四年后才行下山。如以人间岁月来论,也算是长的了。此间已是大厦岭地界,前途便要分手。本就会稀别远,况我和隐弟前路何等艰危,隐弟魔孽大重,未来更不可知,吉凶难卜。从此一别茫茫,岂非恨事?何不趁此风日晴美,前往名胜之区,择一山水佳处,买些酒食,聊当离筵,痛痛快快欢聚一半日,再行分手。好在此去便要深入民间,修积外功,烟火之食,我们原未尽断,痛饮一场,也无妨碍。大哥、隐弟以为如何?”郑隐向惟无垢之言是从,首先赞妙。

任寿闻言,却起思亲之感。暗忖:“离家年久,虽然未到回家年限,难得有此闲暇。离家才数年,居然炼到飞行绝迹,仙侠一流。父母年高,远违色笑,子职久未尽过,不知如何思念,家中饮食精洁,何不趁此时机,将隐弟夫妇引去小聚?拼担一点不是,将道家吐纳之功传与父母,使其体力康强,无灾无病。异日求得灵丹,再回孝敬,纵不能勉修仙业,能得长寿,多享清福,当可如愿。”便和郑隐夫妇说了。无垢连声赞好,郑隐自无话说。

当下三人便往任寿故乡飞去,飞行神速,到时天才近午。防惊俗眼,离家数里,择一无人之处,暗中降落。然后同往任家赶去,任寿思念父母,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赶到家内。一落地,便对郑隐道:“愚兄离家年久,不知家父母光景如何,匆促之间,也难于款待佳客。愚兄还有好些话要向家父奉告,只好先行一步了。”说罢,匆匆走去。

无垢知道任寿天性纯厚,素来孝友,父子久别,必有许多话说。等人走后,暗告郑隐,缓步前行,好使任家父子多谈一会。郑隐应了。当地恰是一条小溪,长约四五里,直达任家后园,途向早经任寿指明。时当仲春,到处桃李花开,麦浪翻青,风日十分晴美。无垢笑说:“想不到乡村之中,也有这好景色。此溪虽然宽只丈许,你看清波粼粼,游鱼可数,两岸柳丝飘拂,桃花盛开,景物真不恶呢。闻说主人乃耕读世家,田业颇能自足,长年在此隐居,也享不少清福呢。”郑隐知她性喜游赏,对于桃花尤有别嗜,笑答:“这里只是鱼米之乡,田家富庶,常人居此,自是不差。如论风景,比起卧眉峰,岂不相差天地、姊姊因爱桃花,见此红桃绿柳,点缀清溪,连类而及,就觉得它好了。其实这里虽然有山有水,不过一片农村,有何妙处?休说像红霞溪那样,云峰挺秀,近岭萦青,花光潋滟,灿若云霞,与此天地悬殊;便卧眉峰前一带,撇开万树桃花不算,便那泉石花树之奇,也非此间所能梦见。姊姊怎说得如此好法?”

无垢最不愿郑隐提起红霞溪三字,闻言微嗔道:“我说你俗气不是?你只见到繁艳富丽之区便算美景,岂知造物匠心之妙?你看这里平畴十里,麦浪粼粼,远山凝黛,近岭摇青,牛背横笛,农歌相答;更有小舟三两,打桨往来,清溪之中,水禽翔翱,容与绿波。竹笠茅舍间,时有繁花两三树点缀春光,不必这流水一湾,桃柳双行,已显得田家景物,另具一种动静相生,自然恬适之美,不过不是钝根人所能领略罢了。”郑隐笑答:“此间与卧眉峰,分明境判仙凡,如何相提并论?姊姊不过记仇心盛,老念着我的旧恶,只一提到红霞溪,便即勾动前恨,借题发挥罢了。”

无垢面上一红,方要答话,忽听马蹄之声,由身后斜刺里冲将过来。二人正谈得有兴头上,一时分神,忘了回顾。所行溪边一带,正当花树丛生之处,地势甚窄。二人一身法力,自不把一匹马放在心上。那马恰是途中受惊,性又奇烈,一路横冲直撞,连纵带跳急窜而来,正朝无垢身后冲到,一时疏忽,几被撞上。等到郑隐回顾,那马和疯了一般,到了无垢身后,前蹄已然扬起,待要踏下。郑隐妒心奇重,爱极无垢。见马背上人是个鲜衣华服的少年,不知那马新骑上背,马性太劣,少年因马是借来的,不愿伤害,又制它不住。一见放着空处不走,朝人乱冲,误认有意轻薄,不禁怒从心起,将手一扬,连马带人,一齐禁住,悬空钉在当地,正待给那少年吃点苦头。无垢闻得脑后风生,身形微闪,人已避向一旁。见那马生得又高又大,吃郑隐行法禁住,双蹄扬起,悬空人立,不能下落。因是用力大猛,忽为禁法所制,周身抖战,急得双眼怒突,口鼻间热气蒸腾如云。马背少年面有惊惧之容,再一细看,竟与任寿相貌颇有相似之处。心中一动,忙将禁法解开时,猛瞥见郑隐满脸愤容,手掐法诀,似要施为。不禁大惊,忙喝:“隐弟不可造次!”玉手一扬,一面撤去禁制,一面用仙法将马困住,以防惊窜。

少年回复言动之后,觉着身上宛如脱去一串铁箍,虽然复原,痛楚犹存。知是郑隐所为,不禁有气,怒喝:“你们哪里来的?用什邪法伤人?我任三相公向不受人欺侮,是好的,各凭真实本领见个高下。”郑隐见少年意态轩昂,目光不住朝自己和无垢身上打量,又生误会,刚要接口还骂。无垢在旁,一听少年性任,越发疑是任寿一家。不等开口,先向郑隐低喝道:“隐弟怎的如此冒失?前途茫茫,我真替你担心呢。”随对少年笑道:“此是尊马跑得太急,我这兄弟恐我受伤,致有冒犯,请勿见怪。我们原随一位师兄来此省亲,他也姓任,名寿,不知可是府上一家么?”少年闻言,惊喜交集道:“任寿便是家兄。既然同来,为何不见?”无垢见少年说时面有痛苦之容,知为郑隐所伤,忙在暗中行法解治,又从囊内取出两丸丹药递过。笑道:“如此说来,不是外人,想你必是任师兄的令弟三兄任祥了。此是外子郑隐,与令兄同门至好。方才约同来此,拜见伯父伯母。因任师兄急于归省,令愚夫妇缓行在后,不料此马惊窜。三兄已为隐弟法力所制,现已解去,无知冒犯,心甚不安。现有两丸小还丹,颇有轻身益气,祛病延年之效。另外一粒,即以奉赠三嫂如何?”

任祥大喜接过,笑道:“家兄去后第二年,那位老仙师曾经来此一行,对家父说,家兄生具仙根夙慧,不似尘世中人,不出数年,便有成就。家母还不甚信。郑兄、郑嫂既有如此法力,家兄想也不是常人。小弟近年习武,略知门径,方才痛楚已止,并无妨害。这类灵丹,旷世难逢,家父母近年似较往年见老,正好应用。家兄想已到家,请往寒舍一叙吧。”无垢忙道:“三兄孝思可敬。这类小还丹,小妹带有甚多。方才途中,任师兄曾以此次回家匆促,未有灵药奉亲,再来须在十四年后,心中愁烦。小妹问知原因,已然赠有十粒,内有两粒灵效更大。这两丸请三兄自用吧。”

三人原是边说边走。郑隐听出对方乃任寿之弟,又被无垢埋怨了好几句,心生惭愧,不住在旁赔话,又强着任祥把小还丹服了一粒。任祥见那劣马随在身后,一步一趋,驯善异常,好生惊奇。笑说:“此马乃我好友孟棠新由深山之中擒来,其行如飞,力大无穷,好几丈的山沟,一纵即过。但性情猛恶,用尽方法,不能驾驭。今日小弟听了不服,借来乘骑,初上背时还好,等到跑过一阵,忽然惊蹿起来。朋友之马,不愿伤它,打算骑到马性过后,再行制伏,不料无心冒犯。事已过去,不必说了。只是此马猛恶无比,见了生人,连踢带咬,竟会这等驯善,又未见二位伸手,莫非暗中施什仙法么?”

郑隐笑道:“这类禁制小术,不足挂齿。令兄法力,比愚夫妇强胜十倍,仙根仙福也更深厚,三兄何不求他传授?”郑隐原是方才误伤了人不好意思,随口敷衍。无垢知道任祥不是此道中人,恐其认真,向乃兄纠缠,又不便明怪郑隐,只得从旁笑道:“人各有志,休说深山修道,苦难甚多,将来修积外功时,更是遍地荆棘,稍一不慎,前功尽弃。何况伯父伯母在堂,师兄昆仲均是至性过人,大师兄已然出家,三兄再要相随人山,何人侍奉二老?隐弟说话,怎不深思?”郑隐还未及答,忽见一壮汉沿溪跑来,见了任祥,便即喊道:“三相公怎在此地?我们哪都不曾寻到。方才大相公忽然回家,老爷太大喜欢得了不得,命我们分途寻找,请三相公快些回去呢。”任祥笑道:“我早知道了。归告大相公,说我陪了和他同来的两位尊客,一会就到。只这匹马无法送去。”郑隐笑说:“此马经过禁制,已不是先前那等猛恶性情,便命此人牵去无妨。”任祥闻言大喜,试伸手牵马一试,果然不再倔强,才放了心。随命来人将马牵往孟家,说此马已经制服,改日再见。壮汉牵马去后,任寿又命书僮寻来,三人间知任氏二老听任寿说同来还有二友,已设盛筵相款。

一会,同到任家,郑氏夫妇各以子侄之礼拜见。任父早听爱子说了出家大概,无垢所赠灵丹也已服下。任寿这次回家,原出预计。到后发现父母渐入老境,加以思念爱子,时常多病。难得无垢赠了好些灵丹,服药之后,当时奏效。由此对于无垢友情之外,更加了好些感激,不提。郑隐方才误伤任祥,暗向任寿道歉。任寿因其事出无知,听过拉倒。

倒是任祥因听郑隐之言,起了出家之想,再三向兄力说,请其传授。任寿说道:“世上无不孝神仙。我离开父母,已乖子职。只因生有夙根,本非尘世中人,又蒙师长恩怜,好容易才有今日。就这样,心已万分难安,每一想起,便自难过。你只一时高兴,休说父母无人侍奉,山居清苦和修道人种种苦难身受,你决忍耐不住。最好在家,为哥哥兼尽子职。等我将来道成之后,看你为人如何,即便限于福缘,不能助你出家成道,多享高龄,长年康健,当可办到。再能力行善事,修积来生,转世也非无望。岂不比远违父母,作那不可能的想头强得多么?”任祥孝敬兄长,父母在堂,所说又极有理,无话可答,只得罢了,当时不曾再提。任寿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以为兄弟听话,已消前念,就此放开。

老少六人欢聚了两日。任寿几次想要起身,均因父母留住,不忍就走。再想到此别须经十四年始能再见,尤其父母一听说走便无欢容,于是进退两难,一连留了七八天,不敢露出行意。心想:“回山一样修炼,至多师长稍微见怪,莫如就在家中住上些日,等到父母兄弟坐功之外,多习一点防身法术,再回山去,也是一样。”到第七天上,无垢看出任寿为难,自己也该上路,便在背地暗告任祥,请其挽劝二老,令任寿早日回山,以便早成仙业。这样暂时虽然离别,但是一人成道,九祖升天。十数年的光阴,一晃即逝。等到道成归来,不特二老全家均享大福,而且还可祛病长生,岂不比暂时聚首要强得多?一面并令郑隐从旁代劝任祥说:“大哥将来还要承继道统,光大本门,前途十分艰危,须在这十四年中炼成道法,才能勉为其难,不能延误。这次回家原是一时就便,本定至多住上一日夜。留了这么多日,已与师命相违,再留下去,必更延误。大哥至孝,不舍违颜,请向二老婉言陈说,最好由二老催其动身,以免误他修为。”任祥自从任寿拒令学道,这些日来,便与郑隐结交,初意将来去寻,请其接引入门。闻言,忙去告知二老,说了前言。任父虽然爱子,一听关系如此重大,一面劝慰老妻,不令再留;一而唤来任寿,催其起身。任寿见父母虽在催走,心实不舍,慨然说道:“儿子奉有师命,虽然必须回山,但也不在此短时日内。现请郑师弟夫妇先走,儿子再在家中侍奉父母,住上一半月起身,也还不迟。”二老听爱子如此说法,以为无害,自是心愿。于是任寿独自留下,再住一月,再行起身。

郑隐、无垢作别先行,第二日起身。到了路上,二人商议。无垢觉着郑隐夙孽太重,初遇任祥时,又看出他性情为人外和内暴,再四劝勉郑隐说:“此行须结不少功德,才能减消你的罪孽,不是小善所能奏功。固然为时尚长,听师长口气,这前半三数十年关系重要。外功如早一天完满,便早安心一天。人间固多疾苦不平之事,宇宙茫茫,急切间何处寻访?以前邪魔乘虚而入,不敢与你离开。近日仔细推详,又和大哥屡次商议,觉出你那夙世冤孽,不是老魔头畏祸,恐受连累,将其强行移往东西昆仑,或是辽海荒僻之区,便是知你此时炼成《九天玄经》,又有各位师长护庇,不是易与,想炼一种阴毒厉害的魔法异宝,再来寻你,暗下毒手,将人擒去,遂她邪心。暂时尚不至于冒失行事。师长又有再过三十年,才把未三章道书传授与你的话。可见前半至少三二十年未必有事,只要你能守定心志,即便魔女发动得早,也必不会受害;否则,师长不会那等说法。事情全仗自身修为,努力奋斗。有我同行,固然较好,也免好些寂寞;无我一路,也无大害。

“为了早日完成善功,最好上来分头行事,遇有难题,或是独力难支,再行会合。好在本门千里传声,十分神妙。去年为防异日夫妻分手,不在一起,万一遇什凶险,互相求援,我曾将二姊所传的阴阳双环背你炼成。此宝名为观音环,只要照我所传略一施为,无论相隔千万里,宛如对面说话,清晰可闻。彼时我因日期将近,勤于修为,无暇多炼,事前又不愿你知道,以致功候尚差。现将阴环传你,等到日后阳环炼到功候,再行交换。

“我意明日起,暂时分手,就此起身。我由西北,你由东南,作一弧形圆圈,飞行各省,遇见人间有什凶灾大难,立用此宝传声告急,便往会合。以我们的飞行神速,不消多日,便可绕行一周。由此起,周而复始,日常飞行查看,以中岳嵩山为我夫妻会合之处。每飞巡一次,如无灾变发生,便再分头深入民间,各扮作穷人、贫女,一面查访人民疾苦,一面借着行医治病为由,暗中救助那些孤寒无告之人。好在二姊昔年为了行善,积有不少金银,足可应用。遇见大的功德,既不至于错过,平日又可随时随地行那小善,以便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就算机缘不巧,各师长前辈见我二人不辞劳苦艰危,终日修积,丝毫不懈,定必怜我夫妻心志与处境之难,遇事不肯坐视,加以援救。天心仁慈,也必怜鉴,使我夫妻化险为安。不比夫妻同路,万一延时误事,强得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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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五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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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五回

旅邸夜沉冥玉宇无声明远视

洞庭波浩渺银河倒泻失惊湍

郑隐自然不愿离开无垢,始而力说:“我夫妻前途满是荆棘,二人同路尚恐力弱,再如分开,势必更孤。即便法宝神妙,接到传声当时飞来,到底也有好些耽延。所论虽是,人却不可分开。”然而无垢坚持要分开。原来无垢近因魔女久无动静,而这数十年中必须在外修积,祸变之来,除以道力定力战胜,无法避免。心想:“对头魔法甚高,一旦发难,必非寻常,此与寻常敌人不同。夫妻同路,固然彼此多一帮手,一个不巧,同时落网,连个救星都没有。难得二姊所赐法宝近已炼成,具有传声照影、聆音查形诸般妙用,无论相隔多远,不特互可呼应,宛如对面,并还可用此宝向二位姊姊求救。”因此变计,决与郑隐分头修积,时分时合。这么一来,既免错过修积善功的良机,并还可用阳环观察丈夫行为,随时加以劝诫。看似分开势孤,实则好些益处。主意打定,坚持成见。郑隐虽然不愿,无法相强。无垢又说:“照此飞巡,有事赶往应援,当日便可会合。如果无事,至多一月左右,也必同往嵩山聚首。彼此应以前途为重,只管缠绵不舍,既分道心,又少修积,实是无益有害。”

郑隐强她不过,只得和无垢婉商:“每次飞巡各省,如无什事,便到嵩山少室会合,同往民间行道。这两三月内,必须夫妇同行。你终是个女子,又这等年轻美貌,孤身独行,易启猜疑。这些庸人有什见识,万一因你长得太美,惹出事来,岂非引人为恶?别的不便尚多,一时也说不完。最好把一年分成四次,每隔两三月,分头往各省巡行一次,平日仍在一起,彼此方便。”无垢见他说时十分情切,不忍再为坚拒,点头笑道:“照你说来,因有一点容貌,便要引人为恶,我岂不成了祸水?你无非缠定了我,不愿离开,偏有许多话说。”郑隐见她已有允意,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天性喜洁,红尘之中本就俗恶气重,我们所去之处,又多疾病苦痛、孤寒无告之所,那肮脏你便难耐。那贫妇你先装她不像。请问一个天仙化人,穿着一身污秽破旧的衣服,称与不称?还有你那绝代容光,宛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第一个掩它不住。你又极爱干净,莫非还在你那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上面,涂上一些污泥不成?再如飞往西北荒寒贫苦之区,那地方我前生曾经到过两次,人民多住在土穴地洞之内。贫寒人家,连妇女都衣不蔽体,男子真有长年一丝不挂的。遇到他们有什灾难疾苦,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臭秽之气,看你怎禁受得了?”无垢微嗔道:“莫非为了天性喜洁,就见死不救么?穷人衣服虽然破旧,一样可以穿得干净。既然行道修积,志在救人,便多污秽,也只暂时。我已答应同路修积,只管唠叨做什?”

当下约定,第二日便分途起身。二人分手之处,乃安徽境内的九华山。无垢因料老魔父女多半移居东西昆仑,恐郑隐由西北诸省经过,走往黄河上游,与之邻近,容易生事,特令由当地起,巡行东南诸省,先往江浙,越过五岭,再经两广,转道云贵川湘各地,但须避过大雪山和故居武当等处,到了湖口,绕往河南,到嵩山会合。自己经由齐鲁,去往燕云,再由河南、山西转道甘凉,绕往秦岭,回返嵩洛,与之相见。

郑隐走后,无垢便将宝环取出,一面寻访民间疾苦和天灾水旱、瘟疫兵荒等天人灾祸;一面暗用法宝查看郑隐背后行为。见他离开自己以后,对于修为十分勤奋,除随时想念自己,低头寻思而外,修积善功也极认真,一开头便救了好些遇难的人。彼时正值三湘间大水,洞庭彭蠢之间波浪滔天,风涛险恶,每日均有失事舟船。好些地方,田园庐舍全被洪水冲去,人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有的栖身树抄和屋脊之上,为水所困,淹淹待毙。多被郑隐救起,居然不辞劳苦。心方喜慰,待要赶往相助,不料归途黄河决口,正被自己遇上,灾情更重。既要行法引水入海,每日又忙着救那成千累万的灾民,不特无法这日忽接郑隐传声,请往湘湖之间相助。

自从郑隐在洞庭湖一带发现水灾,已两次传声,说是灾情大广,独力难支,请往会合,一同下手,救助灾民脱难。无垢见当地水已将退,湘湖间人民富庶,乃鱼米之乡,已有官府绅耆出头办赈,被困水内的灾民多半出险。灾区既不甚广,湖上风浪虽极猛恶,经郑隐随时行法,往来援救,真正死亡的人并不甚多。而河南、山西一带,几处决口,都是黄水滔滔,庐舍荡然,灾情要重得多。得信以后,连用传声回复,告以现状紧急,暂时不能好在这类天灾洪水,并无妖邪主持,只要随时留意,细心查看,暗用法力将洪水退去,终可平息,并不须人相助。两次传声,均经回绝。

这日又接郑隐传声,说湖中隐有水怪,新近发现,如不除去,湖中风浪不会平息等语。先当郑隐思念自己,又因水灾未退,不能黄河救灾,事又紧急,仍旧回绝,不能往助。到了晚来,想起前事,试将法宝取出,留意查看。当夜正当月半,遥望洞庭湖上,月明如昼,清辉四射,波平浪静,天水相涵,幅员广阔,水区广大,滨湖一带多半浸在水内,好些房舍树木为水所淹。只岳阳楼和那一圈城郭孤峙水中,与君山遥遥相对。君山宛如一片翠螺,远浮波心。再看郑隐,在君山洞庭君神祠庙外广场之上,临水结了一处小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和一道人师徒四人,正在坛上对坐饮酒。别无动静。方想:“这么好的月色,清光普照,微波不兴,夜色如此幽静,怎会有什精怪作祟?分明隐弟想我前去,张大其词。”同时发现左近芦草中泊有四条大船,人物多是幻景。郑隐不时手持宝剑,用本门隐身法去往湖边,远近凝望,每到山脚一带,更是全神贯注,仿佛有什切要之事神气。暗忖:“湖上除却水大而外,灾民多已救起,这么大一片水面,不见一只舟船停泊,看去并无丝毫警兆。隐弟如何看得这么重,连本门最具威力的太清禁制俱都施展出来?并在一旁,现出四条大船和人物的幻影。道人师徒均带邪气,神情鬼祟,决不是什好人。隐弟和他们却甚投机,是何原故?如说真有猛恶水怪,不应面带喜容。”越想越怪。

正想传声询问何故如此,忽见郑隐和道士交头接耳,手指湖中,低声谈论。心想:“已有太清仙法禁制,难道还怕外人听去?”心念才动,猛又瞥见斜刺里天空中飞来一道青光,看出乃正教中的飞剑,方料有事。郑隐忽然把手一扬,紫郢仙剑脱手飞起,电也似急,朝那青光迎去,面上立现急怒之容。青光本在湖水上空飞行,略一盘旋,紫光电驰飞至。立有一个道装少年飞出光外,一面手指青光应敌,一面大喝:“何方道友,无故为难?何不出来答活?”郑隐藏身法坛之上,也不理睬,一味催动剑光上前迎敌,朝那青光进逼不已。少年似知紫光威力大强,不是敌手,连唤数声,未听答应,怒喝:“同是救灾除害,何故量小欺人?后会有期,行再相见。”说罢,将手一招,青光回飞,身剑合一,破空飞去。郑隐好似气极,人去以后,又指仙剑穷追老远,如非来人功力尚高,几为所伤。

无垢本不放心郑隐为人,料知有事,便不再发话,静心观察下去,一面连用仙法侧耳细听。只听郑隐气愤愤说道:“我们准备得好好的,差一点为这厮所误。就这样,也恐打草惊蛇呢。今夜许未必成功,你看如何?”道人诡笑答道:“道友不必多虑。今夜月华虽好,不到子时,那东西不会出来,何况我还另有准备,包你成功得手。但你答应我的事情,也须践言呢。”郑隐笑答:“我生平言出必践,你这妖道为何如此讨嫌?”道人诡笑不已。无垢越看越似好邪之徒。暗忖:“丈夫夙孽既重,并还具有恶性。双方不知怎会结合一路?决不是什好路道。听口气,颇似有什精怪潜藏水内,要到半夜才行出现。现已亥初,何不静候下去,到了子夜,看明再说。”于是细心查听下去。只见郑隐和道人说罢前言,未再开口,神情却渐紧张起来。正觉水中精怪无非蛟蜃之类,能有多大气候,就凭一口紫郢剑,当时便可了事,何值小题大做?君山左近满布埋伏,连方圆百余里的水面也在仙法禁制之下。

无垢正在寻思,忽见那四条法力幻化的大客船满载人货酒肉,在君山前面芦苇中开出。船头上并还设有香案,另有老少四道人装成法师,披发仗剑,分立其上,相貌与坛上道人师徒一般无二。看情势,仿佛装作行法除妖,诱那怪物出水之状。不多一会,船便开出老远。湖面上仍是平波千里,水天一色,上下一片空明,不见一丝动静。船也停住,一时法器频敲,鼓乐之声大作。跟着,船上抬出好些洗剥净的猪羊。再细一看,原来船上人物虽是幻象,那些猪羊却有一半真的。由四条两丈来长的木排载着,仿佛怪物颇有眼力,真假互用,以防警觉,再看郑隐,已仗剑立在台口,手掐灵诀,注定湖中,毫不旁瞬。

无垢见皓月当空,清波无际,宛如一片其大无垠的碧玻璃,当中浸着一团银光,月华皎洁,分外鲜明。方想:“这么好的明月清波,如非黄河救灾不能”猛瞥见停船之处,相隔里许水面上,现出一条黑影。初出现时,宛如一段长大的黑色巨木,粗约两抱,浮沉水中,时隐时现。刚看出那东西周身乌鳞,似是蛟龙之类,紧跟着,最前面又现出了一段。前后约有三数十丈长短,尚未现出头尾,怪物已将出水。郑隐仍如未见,却把目光注定在君山左方,离山十余丈的水内。而怪物现处和停船所在,又都在禁圈之外,正不知是何用意。怪物出现以后,也不兴风作浪,只在船前里许左近浮沉涌现,不进不退,似这样盘旋了一阵。船上所幻法师均似着忙,将剑乱舞,口诵经咒,手掐法诀,向外连扬。为首一个更用宝剑砍下一个猪头,插在剑尖之上,朝前乱舞。鼓乐法器之声,也更紧急。怪物头尾均沉水内,也未兴风作浪,只是逗留下去。

又隔有半盏茶时,忽听呼隆一声,一个似龙非龙头具三角的怪物突自水中冒起,当时湖中波浪随同怪物起处,涌起一根三四丈高的水柱。怪物前半身立现水面,单这前段便有二三十丈长短,后半仍沉水内。刚一出现,便朝那四条大船冲去,其行如飞,晃眼邻近。怪头高昂,一张满布獠牙的铲形血盆大口已然大开,微一张闭之间,口里所喷出来的水气与瀑布相似,长达二三十丈,月光之下,其亮如银。船前一带波涛汹涌,骇浪山立,声势十分惊人,猛恶已极。为首道人竟和真的一样,装得手忙脚乱,手中灵诀扬处,剑上猪头便已飞起。吃怪物张口接住,停了前进,昂着前半身,咬着猪头,大嚼起来。后尾也在远方现出,与头作乙字形,浮立水面。单这一头一尾,便似两根一两抱粗,七八丈长的黑柱,挺立水中。那条怪尾作蒲扇形,看去更大得惊人。这一头一尾,东西相对,连那中间长身,约达七八十丈以上,看去委实

怪物已然出水发威,船上幻化的法师全着了忙,各把真猪真牛,用宝剑切成大块,朝怪物口中掷去。怪物每次吃完,必要喷水发威,等船中猪牛抛起,方始暂停。吃完之后,又复作势前冲。眼看猪牛快要吃完。船前一带,随同怪物头尾摆动之势,洪水暴涨,惊涛山立,形势越来越猛恶。滨湖一带,没有淹完的人家房舍,本来半现水上,吃那惊波急浪连番猛击,纷纷崩塌。总算内中人已逃散,未伤生命。这等形势之下,郑隐仍和没事人一般,只把目光注定山脚湖水之内,对于怪物直如未见。近山数十里的水面,因有禁制隔断,禁圈以外只管狂涛汹涌,风浪猛恶,圈内依旧清波平匀,宛如明镜。

无垢以为君山脚下定还藏有一个比这个还要厉害的怪物,丈夫为防同恶相济,不易诛戳。但是君山孤立水中,四外并无人家田舍,那诱绊怪物的停船左近,离岸不远,时候一久,洪水高涌,岂不多少也要伤害一些生灵?心方不解,猛瞥见君山左近水面上有一团银光,在水面上移动,当是怪物出现。定睛一看,那银光初出现时,约有茶杯大小,贴着水面,不住游行往来,其速如飞。这时禁圈之内一片晶明,银光一现,宛如一个其大无比的玻璃翠盘,当中放着一粒夜光明珠,在内滚转,银辉四射,光彩晶莹,顿成奇观。郑隐目光便随着那团银光来回乱转,全神贯注其上。隔不一会,银光忽然离水而起,直朝天空皓月射去,当时暴长,精芒流照,与皓月争辉。那东西始终不曾兴风作浪,银光以外,并未现出别的怪物,光华也强而不烈。大片湖面立时闪动起亿万银鳞,万顷清波,竟被映成一片银海。刚看出那银光是一粒宝珠,心疑是怪物所喷内丹,乘着月明之夜吸取月华。正待运用法宝,朝水中观看,那团银光,已冲霄直上,飞入高空。紧跟着,水面上又现出了一粒,色作纯青,冷滟滟的。在湖面上电也似急转了几个大圈,倏地离水而起,流星赶月,直朝先那一团银光激射上去,晃眼高出云空。在皓月明辉之下,兢吐奇光,精芒四射,清丽无伦。同时目光到处,发现水底还隐着一个,形似巨蚌,但只两个半身,四片蚌壳,连在一起,大约径丈,仿佛连理并生,植立水中,张嘴向上,只把蚌口微露水外,朝上嘘气。才知这两团宝光,乃是巨蚌所孕内丹宝珠,出水吸取月华。

无垢心想:“这类东西并不害人,莫非丈夫起什贪心,放着那么猛恶的水怪不去除害,却费许多心思夺取宝珠不成?照此行径,即便连日救人,积了一点善功,有此恶念,也全抵消。”心正有气,忽听湖这面水声如雷。再往停船之处一看,船上真的猪牛已快被怪物吃完。怪物本就激怒,再发现那两粒宝珠,流星赶月一般,在皓月明辉之下,上下飞舞,也似馋吻大动,一声怒吼,长尾立时带着数十丈高的狂涛,横扫过来。那四条半真半假的法船,连同残余猪牛,全被打得无影无踪。船上埋伏立被引发,一串连珠霹雳声中,大片雷火似暴雨一般,朝怪物打到。怪物骤出不意,长尾立被打断。怪物负痛急怒,似知上当,张口一喷,立有大股黑气将身护住,朝着君山箭也似急追去。刚达禁圈边上,郑隐早已准备,把手中灵诀一扬,大片禁网立时反卷过来,似一口大钟,将怪物罩在里面。

同时那两粒蚌珠闻得雷声,也似飞星下泻,前后相继,飞射下来。郑隐没料蚌珠收得如此神速,不顾先除怪物,慌不迭扬手先发出一个太乙神雷,照准水中巨蚌打去,蚌口丹气立被神雷震散。郑隐和道人师徒立同飞起。那蚌似知中计,待要转身逃遁,其行绝快,已然逃出老远,快要沉入水内。见那两粒蚌珠流光四射,因丹气已断,浮沉空中,仇敌突自君山现身,朝上飞起,心又不舍。突然现出水上,巨口一张,呼的一声巨响,立有大股黑气喷出,想要收珠逃走。就这同时发生,一两句话的工夫,随同怪物和蚌口张处,湖面上立时天昏地暗,星月天光,洪水高涌数十丈,宛如地震海啸,万马奔腾,声势十分猛恶。只剩一青一白两团宝光,在黑影中分外鲜明。紧跟着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青白两团宝光立隐。另有一道紫红直射水中,大片黑烟浓雾全被震散,似狂风之卷残云,四下飞扬。转眼清光大来,天地重返光明。只水面上狂涛汹涌,无数大小浪头水山也似,尚在澎湃奔腾,起伏不已。紫光已被郑隐收回。浪花飞舞中,瞥见山前湖水红了一大片,内有三四片残破的大蚌壳,正往下沉,尚未到底。细一查看,那连理巨蚌已被紫郢仙剑斩成四片。

另一面,怪物虽被仙法圈禁湖中,无如郑隐全神贯注那两粒宝珠,又要杀那巨蚌,急切间顾不过来,一任怪物在禁圈以内狂冲乱窜,激得那一带湖水波浪滔天,水雾蒸腾。君山这面,天色虽转清明,怪物被困之处,大片水面却是笼罩着一层暗雾,上与天接。湖水和开了锅的蒸笼一样,上面腥雾如山,下面沸腾之声密如万雷怒呜,声势越来越猛。滨湖一带,残余房舍吃浪头一打,雪崩一般,纷纷坍塌,又被冲刷去了一大片。

郑隐收回紫郢仙剑以后,手里拿着两粒新得的宝珠,好似得意忘形,不住把玩,别的全未放在心上。无垢见状,才知丈夫费了许多心计人力,竟为得此两粒宝珠,不特贪鄙残忍,连此行何事均非所计。连日虽然救了一些人命,一念之贪,无形中又造下好些罪孽。明知湖中有一凶恶无比的水怪,事前不知何故,不先除去。虽然连日大水,临水居民多半逃散,此时也许还有残余在内。即便一人未伤,这等存心,哪怕无心之失,也是罪不可道。想起师长前言,说丈夫恶根未尽,稍犯本性,便多罪孽。刚行道不多日,已是如此,前途何堪设想?不禁悲愤,如非天明前还要帮助当地官绅救灾合龙,直恨不能当时飞去,向其质问:何故如此丧心病狂?才离自己不多几天,便忘本来?

忽见道人因郑隐拿着宝珠不住玩弄,暗朝身后徒弟连使眼色,满脸鄙视之容。待了一会,诡笑说道:“郑道友,你宝珠到手,大功告成,可喜可贺。但那恶蛟尚还未除。即便贫道应得之物不在道友心上,但那恶蛟现被法力禁住。先前因想借它阻挡老蚌逃路,又为取它内丹,未下杀手,道友只用仙法将其圈住,不能脱身。此蛟神通颇大,猛恶异常,急怒欲逃之下,不住发威,狂喷丹气,湖中洪水平空暴涨了好多丈,如非前面一带地势较高,整座岳州早被冲去。你看右侧面只剩那座岳阳楼尚在水面之上,附近几座楼亭也只剩了上面半截未被水淹。就算少时将怪物杀死,这二次发动的洪水,少说也要四五日才能退尽。而且灾区比前数日还要广泛,今年收成已谈不到,更不知要丧失多少身家性命。道友曾说专力行道修积而来,照此情势,岂不与道友来时本心违背么?”

郑隐闻言,好似听出对方语带讥嘲,两道剑眉往上斜飞,两目一瞪,正要发作。目光到处,瞥见水势高涨,随着恶蛟凶威暴发,所激起来的腥雾已炔布满大片湖面。立处法台本来离水还有一大段,这时湖水已顺台前山坡逐渐涌上,洞庭君祠前面一带已然见水,全山陆地越发往里缩小。四望天连水,水连天,只剩一座残城,遥峙暗雾洪流之中。好似想起本身使命,面上立现惊容,口喝:“妖道休不知好歹,我已答应在先,难道说了不算?我言必践,再如唠叨,你师徒四人休想活命。”道人见他发怒,似颇害怕,连忙强赔笑脸,接口答道:“道友不可误会。贫道实因洪水太大,恶蛟凶猛,颇具神通,惟恐道友无心之失,万一湖心水眼全被冲破,湘湖之间化为泽国,道友便是法力无边,恐也难于补救。故此提醒一声,快将恶蛟除去,免肇巨灾浩劫,功德不小。”郑隐已然看出水势暴涨,巨灾将成,心中发慌,一面发话,一面已在行法施为。闻言忍不住怒道:“这还不是我一时疏忽,受你之愚?事成之后,我再和你算账。”说时,仙法已经发动,人也飞起。

无垢见那道人相貌凶恶,一身邪气。郑隐走后,只是冷笑,守在台上,并不退走。由腰间取出一个长约数寸的葫芦,手掐法诀,全神贯注前面,似在准备应付。

郑隐似因闯了大祸,这次形势却不冒失。为防恶蛟铤而走险,上来先以全力施展太清仙法,暗将四边的水禁住,不令往外泛滥。再将法宝取出,暗放湖内,以作镇压。未了隐形飞起,到了恶蛟头上,突然现身,将上面禁网撤去,引使出水。

恶蛟在禁网笼罩之下,左冲右突,本是急怒交加。未了凶威暴发,狂喷丹气,欲以全力引发洪水,以为泄愤之计。如非左近人民不该遭此惨劫,恶蛟被困之处恰将湖眼避开,早已引发空前浩劫。恶蛟也曾想到,上下四外均被禁法隔断,敌人除想杀它而外,还有别的深意,逃路只有湖眼一处,既可由此穿通地底逃走,又可借此泄愤。无奈郑隐虽然利令智昏,不曾想到那湖眼要地,却被无意之中隔断,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便以全力朝侧猛冲。此时湖水已然高涨,又被郑隐二次施展太清仙法一逼,环着恶蛟成了一个极大的禁圈。当中洪水被仙法禁制不能向外狂涌,便朝上面高涌。恶蛟先未留意,后见被困之处湖水继续增高,始终不见仇敌影子,料定敌人必有胜算,制它死命。正在惶急,欲逃无路,忽见上空有了空隙。如换寻常妖邪,定必冒失冲逃。恶蛟却是凶狡异常,看出敌人这半天不曾下手,只将它禁在当中,不令脱身,这时忽又网开一面,知道不怀好意。先是故作不知,一味向旁狂冲,不往上空逃遁。等到郑隐现身,忽用声东击西之策,故意装作害怕,猛力朝下狂窜。冷不防掉头向上,箭一般由禁网空处朝上窜去,轰的一声,那高约数十百丈的一根水柱,首被带起,势甚神速。

郑隐见恶蛟朝下狂窜,先已铸错,为防恶蛟情急,自毁丹元,或是震破天灵,变化元神逃走,虽用禁网将其困住,不特未施全力,反因恶蛟身子长大,禁圈广达三数十里,以便恶蛟能有回旋之地,兔其绝望自杀。不料因此发动洪水,自知造孽,心已隍急。又见恶蛟神通甚大,凶猛非常,如再冲破下层禁网,攻人地底,逃往湖眼之内,越发投鼠忌器。再要激发祸变,更难收拾。见此情势,更不敢冒失下手。只是手指恶蛟,喝骂引逗。不料恶蛟竟是以退为进,骤出不意,来势又太猛恶,更须防到弄巧成拙,真个被其乘隙逃走。稍一手忙脚乱,恶蛟早把全力运足,张口便是一股黑气,中杂数十团拳大碧光,冷不防朝着郑隐,瀑布也似迎面喷来。

郑隐原知恶蛟所喷丹气奇毒无比,腹中内丹共有二十四粒之多,尤为厉害。先因恶蛟未起时,那被禁圈逼成的洪波已和水山一样。恶蛟逃时,又暗藏毒计,打着拼命主意:一面把腹中内丹连那奇毒无比的丹气全数喷将出来,一面却把湖水带起,准备能逃便好;如真不能脱身,便将内丹震破,加增千百倍的水力,多害生灵,以消恶气。经此一来,随同恶蛟涌起的洪水直似一根其大无比的冲天水柱突然暴涌,来势万分猛恶。郑隐见状,越发惊心,想将紫郢仙剑放出,又恐闯祸更大,微一迟疑。就这应变瞬息之间,恶狡的内丹毒气已迎面喷到。郑隐虽有法宝防身,没想到如此厉害,稍微疏忽,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情知不妙,心中一急,不由怒从心起,大喝:“妖物敢尔!”一面行法护身,强忍奇寒,往旁暂避来势;一面伸手一指,紫郢剑立化一道紫虹,电掣飞出,迎着恶蛟拦腰一绞,当时斩为两段。

那被恶蛟带起来的水柱已然高如山岳,孤峰刺天,随同向上急涌。恶蛟吃仙剑一绕,中分为二,前半蛟身依旧带着一股奇大无比的水柱朝上飞蹿,后半蛟身立随下半高山一般的水柱朝下飞堕。湖上本就波涛汹涌,再吃这么大一座水山突然崩塌,往下一压,惊波怒涌,势更险恶。如非当地四外有那一圈禁网隔断,全湖的水不知又要高起多少。

郑隐原想恶蛟长于飞腾变化,想诱它离水之后,冷不防发动仙剑,将头斩断,取那内丹,送人践约。不料误中内丹寒毒,忙着逃避,又急于除害,闹得两头不能兼顾。匆忙之中稍缓瞬息,恶蛟逃势大快,竟将致命之处躲过,身虽斩断,神通犹在。负痛急怒之下,看出敌人厉害,已不再作复仇之想,因先前伤敌心切,内丹喷得大猛,随同郑隐逃处追出老远,等到百忙中想起此仇难报,再不见机,吃那紫光一绞,连保得元神逃遁均所不能。于是一面负痛朝前急蹿,一面掉头向左,就着前飞之势,收那内丹。谁知君山上面还藏有几个敌人,法宝威力比眼前敌人还要厉害,又深知它的底细,早已有了准备,正在全神贯注,相机发难,因在仙法掩蔽之下,除却本门中人,休想看出丝毫形迹,恶蛟如何得知。恶蛟见郑隐飞遁一旁,看神气虽中内丹毒气,人并未倒,恐其又用飞剑追来,更无幸理。百忙中正以全力回收时,也是恶贯满盈,该当数尽,就此收丹逃走,在强敌明暗夹攻之下,已难脱身;当此性命呼吸,生死关头,仍未忘了害人之念。于是一面打着逃走之意,一面仍在妄想随同所到之处,乱发洪水,伤害生灵泄愤。以致前半身所带起来的水柱尚有数十百丈一段,始终不舍抛弃。经此一来,成了一心数用,逃起来自然又差了一些。

这原是转眼间事,三方动作俱都神速异常。当恶蛟负伤变计,忙着收丹逃遁之际,那二十四粒带着大蓬黑色丹气的内丹碧光刚由左侧舍了郑隐,改往正面回收,忽似有什吸力将其裹住,往君山那面飞去。恶蛟因是去向相同,逃得又急,开头还未在意,前进之势又是绝快,跟着那二十四团碧光,与恶蛟逃路成了直线。恶蛟只顾流星赶月一般,朝着前面急飞,不似往日收发由心,一呼即回。突然警觉,忙运真气,二次以全力回收。觉出那二十囚粒内丹,连那经天长虹一般的丹气,暗中竟有一股极大吸力将其裹住。同时闻得身后颤声怒喝:“无知妖物,速将丹元献上。”回顾敌人,已指着先前那道紫光电驰追来,这才知道不妙,心中一惊。忽又听前面有人呼喝,只见君山上面,道人师徒四人同时现身,大喝:“郑道友,你已中了恶蛟寒毒之气,无须动手,由我师徒代你除害便了。”

说时迟,那时快,话未说完,人已飞近。那二十四团碧光和大量丹气,立被道人葫芦中所喷出来的一股灰白色光气裹住,相隔恶蛟不过数十丈远近。恶蛟见状,自是情急,正待向前拼命,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和一道紫色长虹已由当空飞堕,霹雳横飞之中,恶蛟随身水柱首被击散。紫虹跟踪飞到,环身一绞,当时绞成粉碎。恶蛟负痛,再一挣扎,身又长大,残尸碎体纷纷下坠,洒了满空血雨。大片浓雾被雷震散,月光重又下照,数百亩方圆一片湖水全都成了红色。那碧光丹气,早被道人用葫芦收去。郑隐好似中毒不轻,面色青暗,周身乱抖,勉强驾着遁光由后追来。听道人那等说法,怒喝:“妖道,你想全数独吞,莫怪我狠。”先前道人对于郑隐本极恭顺,未动手前,无论郑隐辞色好坏,老赔着一张笑脸。这时不知怎的,变恭为踞。闻言诡笑道:“你不必如此强横。先前原曾说好,如由你一人下手,自然平分。此时你身中寒毒,自顾尚且不暇,妖物内丹寒毒更重,如何能收得去?你为一念贪心,已造不少罪孽,再被恶蛟逃走,伤害生灵更多。我怕你法力不济,将妖物放逃,或用你那口宝剑将妖物内丹斩碎,引发寒瘟,罪上加罪,日后回山,受你师长怪罪,身遭残杀。好心好意代你全数收下,如何不知好歹?已得了两粒蚌珠,还不知足,妄想逞强欺人?本来不能放你过去,看在你为此事忙了好几天,总算不无微劳,我老人家不愿与你一般见识。加以妖物内丹十分难得,急于回山祭炼,姑且宽容。

“你自命玄门正宗,行道济世,自应权衡轻重,如何自私自利,一意孤行?日前你也积有不少善功,因这一念贪心,已发现湖中藏有恶蛟,不去除害,又无多高法力,事前不能预防,为想得此两粒蚌珠,无意之中造此大孽。如非我老人家念你年幼无知,事前早有准备,好些多是幻景,方才那么猛恶的洪水,必将江汉之间方圆三千里内化为一片洪波,这是多大罪孽?方才灾情虽多幻景,因我法力无边,连那相隔数千里外的人,虽仗法宝查看,也是真伪互见,看不出内有幻象,你这蠢才,更不必说。目前灾难未成,但这恶蛟所发洪水仍甚猛恶。所幸此次只是无心之恶,一半又为我所诱,不是本心。不过想你知道一点警诫,以戒下次,在我法力预防之下,并未真个丧失生灵,至多将你目前所积善功抵销,尚无大害。以后在外行道,却须时刻想着今夜教训,免蹈覆辙。

“须知人生万劫难,况你夙孽甚重,全仗努力修为,丝毫不懈,还未必能够有望,何况这等贪鄙残忍。老蚌固该数尽,尤其近数月来,未成气候,便将那两粒雌雄珠出来炫弄,招灾惹祸,死固当然。但于你何仇何恨?本身又非害人之物。它数百年辛苦,好容易炼成此珠,被你夺去,也就罢了,为何还下毒手,将其残杀?正经修道之士,可有一人这等凶残?你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因你强做好胜。你那心上人虽然志行高洁,决看不惯这等行为。好在今夜不曾在场,当不使你难堪。你便看她份上,也须自勉。良言已尽于此,信否在你。

“这大量洪水,经我暗用法力,三百里内均在禁圈之内,近湖舟船也经移往远处,未伤一人一物。此时你再细看,当知水势何等浩大。这等洪水,你虽练会《九天玄经》,本身功力当还不够,量你也退它不了。索性由我带走,连黄河的水一起引送人海,使你夫妻早日完功相见,虽然因人成事,到底也算不少功德。我不愿显露真形,特意幻化出一个满身邪气,面容刁狡的恶人,使你一望而知是个左道妖邪。你仍利令智昏,可见贪之为害。好自为之,老夫去了。”

话未说完,无垢由宝环中遥望,环着君山一带的三数百里方圆,已换了一片景象。原来湖滨人家房舍仍和初见时一样,不特未被洪流冲倒,水势反倒退了好些。离开湖岸,靠近君山那面,水却涌起数十丈高下,宛如湖面上浮涌着一座平顶大冰山。夜月已经西斜,月光照将上去,通体晶明,银辉四射,顿成奇观。当道人初发话时,郑隐始而满脸怒容,目射凶光,怒喝妖道,扬手飞出仙剑。道人也未迎敌,只见紫虹环身飞舞,道人除身形或前或后,不时微微移动而外,依然说个不休。只那三个徒弟剑光一起,红光微闪,忽全失踪。道人并未丝毫受伤。郑隐见状,越发暴怒,又用太乙神雷和随身法宝向前猛攻,已然无用。

无垢看到后来,只见郑隐伎俩已穷,人也醒悟过来,自将飞剑、法宝收回,不知怎的,竟和道人同落君山之上。看神气,似已听出对方语有深意,法力更高,面带惶愧之容。只仍负气,不肯输口。道人也不理他,从容把话说完。遥望着无垢这面,将头微点。叹息了一声,把手一招,一片红霞闪过,当中禁圈高如山岳的湖水忽似银河倒泻,向上逆流,化为一片白光,银虹也似,朝高空中飞去。只见银光闪闪,映月流辉,带着轰轰发发之声,破空直上,横空穿云而渡。那么大一片湖水,不消半盏茶时,竟然去尽。当中水山一消,四面湖水重又平匀。这一来,连原有的水也被带走了不少,湖边已现浅滩,临水人家的墙基也有不少出现。红霞一闪即隐,道人也已不见。那三个徒弟终未再现。仰望空中,只剩一道银光,宛如龙蛇摆尾,摇曳空中,晃眼穿入东南方密云层内,便无踪影。郑隐连愧带急,已面无人色,呆在当地,仰望高空,做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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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六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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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六回

力挽狂澜巧遇异人飞幻影

心忧前路独寻古庙访真情

无垢见此情景,自然连气带急,心中悲苦。本想发作,细一寻思,道人所说的话均似含有深意,那法力之高,更是出奇。听口气,不特郑隐被他随意玩弄,视若童婴,连自己在数千里外的行动心意,均被看出,所设幻景,竟和真的一般,虽用法宝查看,事前仍未看出。暗忖:“此人对于郑隐,好似借此警诫,全是善意。那一身邪气,后来不见,果如所言,是成心装扮左道妖邪,并非本相。但那行时所施法力,颇似旁门中倒海移山的家数。尤其那片红霞,深红如血,也不像是真正玄门正宗。照他行为,固非邪恶一流,偏又把那二十四粒恶蛟的内丹,连同那么寒毒的丹气收去做什?”越想越怪,推测不出是何来历。又想:“丈夫这等心性为人,如何放心?听道人口风,暗示自己,最好装作不知,免其羞恼成怒,更易激发恶性,只有害处。”心中难受,懒得再看下去。见天将明,刚将宝环收起,想等事完再看。又想:“道人还要来收这大量黄水,也许能够见面,向其探询。”忽听郑隐传声,上来便拿话试探,问无垢现在何处。后来问出无垢仍在黄河边上救灾,不曾他往,重又说起洞庭水势已消,还要救济灾民,请无垢不必往寻,就在当地等候,事完即来相会。

无垢因奉二姊指教,始终未将宝环妙用全数传授郑隐。知其因听道人之言,疑心自己前往洞庭暗中观察,故用传声询问,不知他那丑态和贪鄙凶残之行已全看去。无垢想他所中寒毒尚还未愈,想等愈后来会,卧亿前情,故意慰勉了几句。郑隐以为爱妻尚不知情,便放了心。无垢由此多了一层戒心,觉着丈夫恶根难尽,果如二姊所言,丝毫疏忽不得。决计等黄河水退以后,另谋善策,并随处小心,随时劝诫。真要不能挽救,也是无法。因悲愤过甚,次早救灾合龙,事情又忙,未再取环查看。这一心冷负气,稍微疏忽,暗中又生枝节。如非这次修积善功,上邀天眷,得一前辈仙人垂青,随时加以救助,化险为夷,几为郑隐所误。这且不提。

无垢因听道人说有引走黄水之言,第二日起,本定帮同当地官绅用法力合龙,相助堵那决口,便暗中留意,并向人民暗中打听,有无发现这类道人。

这时无垢往来黄河上下游,已有两个多月。始而化装贫女,暗中行善,把昔年变卖家中田业的金银,以及长次二姊前在人间行道,托人代其营商,专备他年行善之用所积资财,用法力运往当地,兴办善堂,救助贫苦无衣无食之人。主持的人虽是无垢暗中约请出来,以前得过无垢救命之恩的一些地方上公正绅耆,无如灾区太广,蔓延千里,无垢是一个孤身女子,貌又绝美,所至之处,不是起死回生,转祸为福,便是挥手万金,毫无吝色,日子一久,终于传说出去,都当她活菩萨看待。后连官府也被惊动。

无垢见隐不住,索性出面主持。一面向众声言:“我是富家之女,父母双亡,从小好道,发有善愿,因闻黄河水灾,特地变卖家财,来襄善举。自来俭朴,衣饰无华,并非故意乔装。除会一点武功外,并无过人之处。事完即去,无须听信谣言,以免互相传说,捏造神奇,使官府误会妖言,生出事来,使我为善不终,彼此不便。”一般人民均觉无垢孤身少女,平日住在几处荒山破庙和当地士绅所设善棚之内,随身共只一个小包,从不背人。往往同一天内,往来千里之内。办起灾来,无论要用多少银钱,隔上一天,便可筹集。这还说是士绅们对她信服,易于劝募。最奇的是,那刻不容缓的赈粮,说要多少,头天说话,次早便有粮船送来。土人多知地理,无垢这些粮船,原以仙法催舟,水遁运来,一任掩饰多好,所经之处,不是逆水行舟,就是途中隔有好些陆地陂陀,土人眼里自瞒不过。何况水灾之后,病疫丛生,无垢又在暗用仙法灵丹到处救治,人数大多,几头乱赶,匆忙中,更易露出马脚。受她恩惠的人不知多少,多曾目睹灵奇。口紧的人还好,有那爱说话的,当时虽经告诫,日子稍多,便忍不住。先还恐怕仙人见怪,只向亲友近人略露一点口风。后见仙人温良仁慈,每有违背,多是好言劝说,从无疾声厉色,胆子渐大。听话的人,又和对方一样,受过仙人好处,互相应证,各加渲染,说得无垢越发成了天上神仙。最后迫得无垢亲自出头,也由于此。

无垢见行藏泄漏,名望越来越大,连那未受水灾区域的人民均不远千里,扶老携幼来请治病。救人的事虽所心愿,无如行迹招摇大甚,愚民无知,谣言四起,既恐生事,又恐引起对头注意,或将强敌引来,再说这类行径也违本门教规。虽然事出不意,情非得已,到底害处大多。心本愁急,恨不能当时大功告成,悄悄遁走,才对心事。偏巧治水救民的许多奇迹,沿途官府多被惊动。

这时上流几处决口已经堵好,只汴梁附近有一处大决口尚未合龙。无垢一面暗助官民筑堤合龙,一面行法疏导黄水,一面更须放赈,暗中飞行各地救助灾民,医治伤病,本就忙得不堪,自从学会《九天玄经》,法力虽高,无如出山不久,初当大任。知道黄河之水发源昆仑,绵延四五千里,涨落无常,久为国家大害,事关天数,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心中横有成见。一见水势如此浩大,而上流头决口经自己仙法堵住以后,水势越发猛恶,浊流滚滚,自上流头,夹着大量泥沙,带着轰轰哗哗之声,宛如万马千军,崩山倒海,奔腾而来,瞬息千里。所过之处,往往大片堤岸,整座高崖,吃那浪头略一冲刷,当时雪崩也似,一卷就是数十里一大片。水力再要稍大,冲出一条决口,前浪刚过,后浪又来。那缺口初现时,只有三数尺大小,最小时才只尺许一条小裂口,水由口内汩汩缓入。转眼之间,两边土壁狂泻怒奔,纷纷消溶,狂涛恶浪,乘隙冲进,当时加大,惊波怒涌,势如雷电。决口一成,休说再用人力堵塞,便是一匹快马,相隔稍近,也休想逃得性命。浪头好似万马奔腾而来,所过之处,无论人畜田舍,全被卷去。平地水深数丈,泛滥开来,成了灾区。最厉害的是,当年水势特猛,这类决口时有发现,这里刚刚堵好,那里又冲决了好几条。

无垢看出厉害,惟恐操之过急,以邻为壑,不得不加仔细。由上流头施展禁制,逐渐防堵下去。仗着心思细密,应变神速,不畏劳苦,在稳扎稳打之下,虽然未多枝节,日子却延长了不少天。未了这一段,因为无法韬晦,仔细盘算,索性公然出面,与官民相见,使知自己不过是个热心好善,略知武艺的富家女子,并无神奇过人之处,以息浮言,而免猜疑。等到事情一完,立时高飞远别。

不料这一出面,又引出两个人纠缠,均是皇室宗亲,贵人之子:一名赵显,一名张潼。二人见无垢虽是贫女装束,因其天性喜洁,又美如天仙,尽管荆钗布裙,依旧光艳照人,全都动了色心,百计逢迎献媚,纠缠不已。无垢虽然厌恶,因为救人心切,而这两人又是皇亲国戚,具有势力,偶须人力财力之时,有此两人出场,方便得多,只得虚与委蛇,于从容谈笑之中,隐寓凛不可犯之容。好在是两个凡人,又把无垢奉若神仙,尽管爱慕已极,见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除一味巴结奉承而外,并不敢丝毫现出轻薄之相,也就听之。这些情形,无垢全都烦心。又想:“昨夜所见道人行动诡异,对于丈夫将来结果似已前知。”为此求见之心甚急,断定当日必来,偏是寻访不见,又正值合龙吉期,须往主持。那两皇室贵介,本欲以香花彩舆,亲自迎送。无垢坚持不许,说是时至必来相助,但不许再有招摇,否则有害。说罢,独自溜走,隐了身形,前往龙口附近堤岸上查看,就便寻访昨夜道人踪迹。

那合龙之处,水势万分险恶,如是寻常人力,决无成功之望。无垢因听一老河工说,当地名为双龙套,形势十分巧妙,如将此处堤防筑成,只要能合龙,纵不永绝后患,也可保得一二百年太平。这时水势万分险恶,所修堤岸,随时皆有坍塌之虑,风浪稍大,岸上数千民工立被狂流卷去,端的危机一发,终日皆有生命危险。以前官府也知当地形势重要,修成以后,可兔好些后患。无如几次兴工,不是平空坍塌,便是水流太急,无法下手,治河民夫不知葬送多少,终未成功。这还是在平日,何况洪水怒涌之际,自更束手无策。这次全仗人民信赖无垢,个个卖命。无垢经那老河工指点,计虑周详,法力又高,一上来便用太清禁制,暗中行法,在龙口前面把水挡住,不令洪流朝岸猛冲。再集合民夫,日夜抢修。众人在仙法暗助之下,都觉力健身轻,下手容易。如见恶浪奔腾,山崩一般横扫过来,挨近河堤,便似被什东西挡住,尽管浪花飞舞,声如雷轰,连泥沙也未掉下一块。自更兴高采烈,奋身当先,不消两三日,便把数十里长一道河堤,连那龙口,一齐建好。

无垢知道自己按照老河工指点,大功已成。合龙典礼,不过掩饰行藏的例有文章,吉时一至,手到成功,并未放在心上。因离申时还早,便顺着河岸观察过去。见那一带河堤虽已筑成,河中依旧黄流汹涌,骇浪滔滔。虽经自己连用仙法,防御疏导,两岸低凹之处仍是水光接天,尚还不曾退尽。照此情势,只要和前半月一样,再有一两条决口,千里内外又成泽国,不知又要费多少心力才能退去。同时发现当日水势大得出奇。那浪头遥望过去,日光之下,只是天边一条白痕,隐闻轰雷之声。晃眼加大,和小山一般,由身前带着上流头冲下来的破船断树,电驶而过,瞬息之间已驶出数十百里之外。有时浪头之后,水面上卷起好些漩涡,最大的竟有数亩方圆,其深数丈,中成一洞,滚滚黄流,顺着漩涡边上驶过,各不相犯。突然上流头涌来一个大浪头,山崩也似,朝漩涡上压到,水势立时往上狂涌,起伏之间,一低一昂,竟达数十丈高下。当时化为无数互相急转的大小漩涡,带着无数水泡,星飞电转,顺流而下。这类恶浪急漩,一个催着一个,来之不已。遥望下流百里以外的两边崖岸,又有好些地方吃洪水冲刷去了一大片,比往日形势格外险恶。恐又冲出决口,伤害生灵,心中惊疑,忙纵遁光,往下流头隐形赶去。细一查看,那一带因为堤高土厚,虽然未现决口,就这前后片刻之间,两边河岸已被洪水冲宽了好些地方。只得暗施仙法,沿途防御过去。心想:“近日连经行法防护,水已疏导好些,以为完工在即,不料今日水势虽未成灾,但比初来时还更猛恶,来日可虑,何时才能成功离去?”

心正发愁,忽听身后有人呻吟。循声一看,乃是一个中年矮瘦贫女,躺在土崖后面,不住低呻。无垢见那贫女所穿衣服,和自己一般无二,也是那样浆洗清洁,先未留意,料是有什疾苦。近前笑问:“这里三面皆水,只一面是土崖堤岸,姊姊因何至此?可有什病痛,要我帮助你么?”中年贫女本来倚坐崖凹之内,呻吟不已,见了人来,并未理睬。闻言,突把怪眼一翻,冷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说三面皆水,仿佛不应来此。你也是人,却是怎么来的?素昧平生,怎知我有病痛?这等大水厂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还要管人闲事么?”无垢说时,已然想道:“当地三面水围,只靠河堤一面陆地,上下游除来路一面,二三百里以内,并无可通之路,此女如何飞渡?照例黄水一泛,两边堤岸随时皆有崩塌之虑,除开河工,谁也不敢由此通行往来。此女浑身如此整洁,不见丝毫湿污之痕。最奇的是,所穿衣服竟和自己一样,连自己故意作的破补之痕,俱都相同,事情哪有如此巧合?”念头一转,已然心动。再听这等说法,越发生疑。加以平日性情温婉,丝毫不以为忤。暗想:“自己在此往来行道,已有多日,远近人民,差不多全来见过,众口宣传,谁都把我当作神仙,此女家住在此,不会不知。看神气,又似身在危难之中,好好问她,为何恶声相问?”便笑答道:“姊姊莫见怪。我因今日合龙,吉时未至,发现水势太大,惟恐少时又生灾变,并想寻一身材矮瘦的道人打听一事,行至此间,闻得姊姊呻吟,好意请问,何必动怒?”贫女冷笑道:“你这人怎分得出贤愚好歹?我还有事,懒得和你多说。既发善愿,不问险阻艰难,均应勉力而为。想要救人,又怕事难。想人帮忙,也不问那是什么来路,此举有何用意。等到吃亏,就来不及了。”

无垢本疑对方不是常人,一听所说,分明尽知底细来意。再一注视,见那贫女相貌奇古,二目神光炯炯,睁合之间隐蕴威风。想起昨夜之事,猛触灵机,忙下拜道:“道长尊姓?如有见教,何妨明示?后辈虽然年轻道浅,此举却关系千万生灵安危。近一月来费了不少心力,好容易有了两分指望,不料今日水势忽转猛恶,昨夜又发现一件奇事,诸多疑虑。道长如是有为而来,还望指点迷途,完成善举,免得生灵遭此大劫,功德无量。”贫女本来神情甚做,闻言忽转笑容道:“无怪陈仙子说你可爱,果然不差。前言故意相戏,请勿介怀。你我平辈之交,不过比你痴长几岁,无须太谦,请坐一谈。”无垢听出对方与女仙陈紫芹相识,心中大喜,方要请问姓名,贫女面容忽变,低喝:“三妹禁声。”说罢,扬手飞起一片淡微微的霞影,在日光之上一闪不见。随笑说道:“我已加了一层禁制,任他邪法多高,也难查见我们形迹了。说来话长,事情紧急,必须在此片刻之间将其办完。请作旁观,无论见什么事,不可开口。”

无垢方答:“遵命。”猛瞥见对面河堤上现出一人,相貌身材和所着衣服,均和自己一样。在当地徘徊了一阵,目注河中洪水,面带愁容。又在当地徘徊了一阵,忽纵遁光,往下流头飞去。跟着,便有三人自空飞堕,两高一矮。内中一人手持一镜,落到地上,朝前看了看,说道:“想不到此女飞遁如此神速,这等急追,还是慢了一步。”矮的笑道:“这不过事情凑巧,我们下手虽快,她恰飞起,先后相差,被她漏网。她在此事情未完,又没想到有人暗算,任她飞遁多快,早晚将她心神摄走,何必多虑?”话刚说完,前人忙道:“此女已去而复转,这次又是现身飞行,容易下手,快些迎上。”说时,前见幻影已经回飞。对岸三人,一个手持一面三角金镜,一个手持一面血光隐隐的法牌,正同飞身迎上,幻影忽然不见。

三妖人扑了个空,持镜乱照了一阵,重又落向身旁不远土坡之上,面带失望之容。矮子气道:“我们明明见此女飞来,刚迎上去,身形忽隐,连用宝镜四面查照,并无人影现出,事情哪有如此巧法?方才接到传音,老头子恐要来此作梗,下手越快越好;否则无法复命,那就糟了。”高的一个答道:“我想老头子怎会帮助对头?方才传音,只说事情难料,并非指定要来。因想留住此女,已将黄水加大了两倍。少时如其无功,索性闹个大的,倒看此女能有多高法力退此洪水。”话未说完,贫女突然起立,伸手朝前一指,前见幻影忽又在二女身前崖上出现。

三妖人见状,立时猛扑过去,一个将镜一晃,一个将法牌照了一下。无垢见那幻影宛如启己化身,三妖人猛起暗算,竟如未觉。略一观望,打了一个寒噤,面现惊疑之容,突往上流飞去。这才看出三妖人也是隐形而来,只不知自己如何能够看出,方低声询问。内一妖人笑道:“且喜大功告成,莫要老头子真在此时飞来,被他撞上,好些不便,还是走吧。”贫女微微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指,又是一片霞影闪过。三妖人似知入了陷阱,同声怒喝:“何人暗算?”各把手一扬,立有大片金刀血焰电驰飞起。霞影早已不见,妖人却似被什么东西四外围困,往中心收拢。先还乱发血焰妖光,四下飞舞,左冲右突。后来越迫越紧,无形中似有一片禁网将其罩住,无法挣扎。未了竟挤成一堆,连手脚都似绑紧,分毫不能转动。口也张而不闭,一句话说不出来。

贫女笑对无垢道:“我先教这三个妖孽现世受罪,扫扫老鬼脸皮,底下还有事呢。”话还未了,二次把手一扬,三妖人忽全吊向空中,不见踪影。无垢刚想起合龙时辰已至,须往主持。忽见一道红光,其赤如血,自空下射,一闪不见。跟着现出一个红衣老人,落在面前,面带微笑,手掐法诀,朝河一指,立有两股手指粗细的黄水由河中飞起,其疾如箭,朝老人两袖之中飞去。看去不大,势决猛急,隐闻天风海涛起自袖内,声细而急;仿佛置身千里外,隐闻海啸波涛之声。心方奇怪,老人朝上流头微一凝望,面上忽现怒容,叹息了一声,手掐灵诀,朝上一扬,嘴皮连动了一阵,好似与人争论神情。跟着黄水暴落,水势竟小了许多。同时又闻上流头众声呐喊,人民欢呼之声,随风吹到。无垢想起身有宝环,何不取视?连忙取出一看,上流龙口已自合龙,前见幻影正受人民香花礼拜,欢声雷动。才知那幻影不特愚弄妖人,井还作了替身,主持合龙盛典,与真人无异。料是贫女暗中施为,心正敬佩。

老人忽然转身笑道:“辛道友,无须卖弄。老夫尘孽一完,终须证果,已非昔年故态,决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自身隐起,却把这三个业障悬空示众,以为扫我脸皮。不知此举有失出家人的襟度,徒显小气,有什意思?如真不忘前嫌,定要与我为难,现往邛崃山中候教,当为道友引见一位朋友。此举并非恶意,去否听便。这三个业障,我自带走如何?”说时,贫女目注老人,满脸怒容,好似听完就要发难神气。不料老人行动万分神速,未两句话才一出口,扬手一片中杂万朵金花的血光电射而起,朝空一闪。三妖人立时现身,通身已被前见霞影网紧,不知怎的突然松开,带着满脸惊惧之容朝前飞去。那片霞影也未残破,却朝崖后飞来。贫女刚伸手接住,霹雳一声,红光满地,连老人带三妖人全数无踪。贫女大怒,匆匆回顾无垢道:“黄水已平,三妹几乎被人暗算。大功已成,下余无关宏旨,不必再留。以后行道更要小心。改日我再寻你细谈。这老鬼实在可恨,我如不去赴约,还当我怕他。行再相见,我走了。”

无垢还想询问姓名,一片霞影一闪,人已不见。见洪水已退,连两岸泛滥之处均全干涸,好生欢喜。遥闻人民欢呼之声热烈非常,忙即隐形赶去。还未到达,便见张潼、赵显两个贵介,正用笙歌鼓乐,彩仗车马,迎了自己幻影,刚刚起身。暗一查听,才知合龙以前洪水暴涨,自己久不见到,官绅人民正在愁急,幻影忽然自行飞堕,把手一挥,不等人民动手,先准备的土袋、木桩、柳枝、石块等合龙之物纷纷自行飞起,一串轻雷过处,当时合龙,大功告成。无垢行道月余,只在暗中修积,似当日这样空中飞降,大显神通,尚是初次。当时欢声雷动,官民人等一齐拜倒在地。赵、张二贵介见这次仙人自空飞临,合龙以后,虽然不多开口,人更明艳,满脸笑容,不似以前冰冷神态。请其赴宴,也未拒绝。越发喜出望外,始而争作主人,几乎动武。后才约定,各备彩仗车马,任凭仙人选用。仙人原是那中年贫女的仙法妙用,经其一邀,欣然登车,径被张潼接去。赵显空自愤急,不敢发作,自带家将,借着作客陪宴,一路前呼后拥而去。

无垢暗忖:“那中年贫女必是一位法力极高的女仙。昨夜道人原说故意幻化,红衣老人也许是其本相,践言收水而来。且喜水灾已平,自己所留金银,连同各地富绅所捐助的银米,已差不多放完。幻影被二恶少接走,难得有此替身,何不乘机回转蒿山,等丈夫寻来,使其扑一个空,就便使知修积不易。丈夫不见自己,定必传声相询,再令往会,借此闲暇,补做一点功课,岂不也好?”主意打定,也未现形,径往蒿山飞去。

彼时嵩岳只是帝王祭天之所,仅有一座少林寺和几处古迹,山径崎岖,景物虽然灵秀,极少人迹。太室、少室两峰,形势更险,自来樵采足迹之所不至。无垢和郑隐每次聚会,便在少室山顶向阳崖洞之内。崖洞共分上下两层,只有八九间石室,有的还有怪石阻隔,无法通行,无垢爱好天然,性喜清洁,自将洞府选定,便施法力,匠心独运,布置得上下两洞净无纤尘。又把卧眉峰故居和用具物品移来了好些,所有洞室均经开通,再点起几盏明灯,内里光明如昼。外面高出群峰,旷观宇宙,临风振衣,气象万千。新居布成,二人共总住了不多两天,便即分手。二次重来,因此次救灾连遇高人,越觉自己功力不够,生了戒心,才一回山,便忙着用功。对于郑隐,心又凉了许多,一直不曾用宝环查看。

隔了十来天,无垢忽听郑隐传声,询问人在何处。听出语声匆迫,刚答人已回山多日,再由环中查看,见郑隐人已清瘦许多;似是大病初愈情景。人在黄河南岸与自己相识的富绅家中,独坐房内,面有愤急之容。闻言惊喜交集,答以立时飞回,见面再谈。两地相隔本不甚远,不消多时,人便回转。见面一谈,郑隐推说:前在洞庭降妖,虽把恶蛟除去,但在斩蛟时稍微疏忽,中了一口邪气,身受寒毒颇重。第二早事完,恩会无垢,赶往黄河,水灾已平。听说人被恶少接去,暗中赶往,人已无踪。飞到黄河边上,人忽病倒。幸蒙当地富绅救往家中,问知是无垢丈夫,敬若天神。屡想用宝环传声,询问下落,均因元气受伤,难于行法运用。延至今夜,人渐复原,方始问出下落等语。

无垢听出好些语病,料有虚言,也未点破,只在暗中留意。先留郑隐同在嵩山修炼,见其复原甚快,越生疑心。细一查看,仍是纯阳之体,才略放心。只不知这十多天的耽搁,所为何事,不便明问。欲往湖湘洞庭一带查访,并向养病人家盘问真相,是否在彼遇救耽延。以他法力而论,并非寻常,身旁又带有好些灵丹,身中寒毒并不甚重,如何回时这等狼狈,连玉环传声都难应用?无奈勤于修为;双方又曾约定每次飞行各省回来这两三月内,再出行道,便须同在一起,其势不能单独先往,因而一直闷在心里。

这日故意拿话试探,说日内同出行道,准备先往湖湘一带,游完洞庭,再转湖口,就便转到嘉陵江,通行巫峡,去往西南诸省,访求民间疾苦。话未说完,瞥见郑隐面色微微一变。跟着设词劝阻,力言:“湖湘一带,前月曾经去过,都是鱼米之乡,民殷物阜,风俗淳美。我们忙着修积善功,无心游玩风景。如说就便登临,别省也多名山大川,何必要由洞庭湖湘经过?专作游览,无什善功可积,岂不多此一行?”无垢闻言,越知内有文章。当时无话,暗中却打了非去不可的主意,表面答应,一字不提。

又过了些日,无垢忽然提起:“上次双方发现水灾,均出意外。可惜这一对宝环,仅凭心念所注之处,才能查看,不能及远,用时颇耗元气。否则,以此远查天下,万千里内了如指掌,无论人间有何疾苦灾害,当时便可赶去,岂不省事得多?我们本定每隔三月游行一次,因为救灾和回山耽搁,已经过两月光阴。彼此前生孽重,非多积善功,不能化解。此去如用步行,沿途留连,觑便行道,能有多大修积?好在来日方长,莫如暂时仍用前法,分道飞行,等到积上两次大功德,再往民间访查,以免延误。你看如何?否则,仍照日前所谈,同往洞庭君山一游也好。”郑隐虽然不愿,无奈心中有病,惟恐无垢坚持往游洞庭,一个不巧,发现自己恶迹,或是生出事来,只得应了。

行时,郑隐恐无垢单独绕往洞庭,事更不妙,正想设词分路。无垢知他心意,已先开口,借防魔女侵害为由,仍照第一次的走法。郑隐自合心意。无垢料准郑隐必有背人之事,只因心中气愤,不曾查看。事已过去,不便明言探问,想借双方分途飞巡之时,暗中访查,再谋补救。主意原打得好,偏生关心过切,下手太急。以为郑隐这次先往江浙闽海一带,绕到滇黔诸省,再由四川沿江而下,经湘鄂入豫,回到嵩山会合,如过洞庭,还有不少时日。急于查知真相,郑隐一走,第二日便改道往洞庭飞去,一心访查丈夫劣迹。一到岳州,便向湖滨居民打听:前两月发生水灾,人民所受损害和水退时情景,有无这样一个少年相助救灾,为人医病。忘了先去郑隐养病寄居的富绅家中查询。又因每日忙着访问,寄身之处多是民家旅舍,不便取环查看,不由又走错了一步。

其实,郑隐在洞庭三湘救灾之时,因不似无垢那样隐秘形迹。彼时湖中因有妖物兴风作浪,时常伤人,打破行舟,水势又大。郑隐发现湖舟失事,立时往援,往往飞行时连遁光也不隐去,常现灵迹,不避俗人耳目,又和恶蛟斗了一次,湖滨灾民船夫有好些目睹。后来发现道人师徒隐居君山洞庭神祠之内,神情鬼祟,看出身有邪气,心疑妖人闹鬼,向其喝问。道人说:“郑隐前夜所见两团宝光,乃是两粒蚌珠。如能得到,妙用无穷,并可炼成道家第二元神。只是湖中有一恶蛟,本来被一仙人禁闭湖底水洞之内,近年禁制失效,脱困而出,每日觊觎老蚌明珠,仗着神通变化,百计夺取。老蚌原有数百年道行,近以气候将成,每当风日晴美,月明之夜,必要现出湖面,将所炼内丹宝珠喷向空中,吸取月华,只是苦干恶蛟追逐不舍。恶蛟又知老蚌想要乘潮入海,一面用腹中丹气将湖口出路闭住,一面发动洪水,引诱老蚌逃走,自投罗网。谁知老蚌也颇机警,虽因气候将成的要紧关头,急于吸取月华,但其行动神速,出没无常。恶蛟用尽心力,始终擒它不住,双方现正相持。恶蛟知道老蚌不久成了气候,不必经由水口,也能自飞入海,越发情急。这几日来,湖水更加暴涨,便由于此。

“你如先除恶蛟,那蚌当时逃走,虽不似恶蛟那等猛恶,所过之处,江湖的水也要涨起不少,甚或伤害人畜,都在意中。如能仗你师传仙法,在君山设一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并借恶蛟之力,挡住湖口出路,使老蚌无法飞渡。再施法力,幻出我师徒四人,上设猪牛,装作行法除害,与之想持。那时老蚌必要喷那宝珠,吸收月华,便可冷不防将珠夺下。彼时恶蛟已被禁网困住,见蚌珠飞起,明知未必能够到手,仍然不舍,必往君山这面追来。你那禁网也自发动,将其困住。乘此时机,夺了宝珠,再去除害,必可成功。但那恶蛟颇具神通,急怒之下,定发洪水为害。你法力虽高,难于兼顾;禁网如小,又恐其铤而走险。须用缓兵之计,稍微困住,取珠以后,再行现身诱敌,引其出水,方可除去;否则,难免引发巨灾,或是被其逃走。丝毫疏忽不得。还有两粒蚌珠,本应为我所得,现已相让。事成之后,恶蛟腹中丹气和一粒内丹,却须助我将其收来,算是彼此平分。你看如何?”

郑隐不知道人乃是一位法力极高的异人,故意化作左道妖邪,有意戏弄,井加警诫。事前原经约定,一时利令智昏,中了圈套。后来一段,无垢虽曾眼见,因那大量洪水均被道人预先行法禁制,后又将水引走,不特未伤生灵,水势反被退去。

郑隐以前所为,均是救人之事,无垢不特访问不出他的劣迹,并还到处歌功颂德,众口一词。说郑隐是位天上神仙,下凡救世,遇救的人甚多。往往危机瞬息之际,突驾一道紫色长虹飞来,将人救起。受伤的人只要不断气,或是刚死不久,仙人一到,立可起死回生。又常施舍金银,救济灾民。只不大与人说话,独往独来,也不肯与官府绅商相见,无事谁也寻他不到,除却被困水中的灾民有二三百人,俱被救往陆地,加以周济而外,湖中舟船只要被浪打翻,不消片刻,定必飞降。仅有一次,湖上忽起狂风恶浪,大小数十条商船全被打翻,同时湖中现出一条身长百余丈的水怪,仙人虽然急飞而至,因和水怪恶斗,不能兼顾,伤了好些人命,水怪却是受伤逃走。事后仙人只将人救起一半,气得脸都变色,吩咐三日之内,上下游舟船均须远避,不可通行,在此三日之内,不将水怪除去,誓不为人。到了第二日,人民均往岳阳楼和岳州城上,向前遥望。到了半夜,湖上忽起浓雾,又见一青一白两团明光,在雾影中闪动飞舞。跟着便听雷声大震,微见雷电乱闪,隐现雾影之中,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候到天明,别无异状,只是湖水和附近所淹之处的大片洪水全数退去,现出陆地田园。仙人已不见踪迹。过了几天,湖中老是风平浪静,试探着行舟来往,果然无事。由此恢复原状,仙人却未再来。后来发现一颗斩碎了的怪头,怪身却不知去向。俱料仙人除害之后,飞走上天。人民感他恩德,禀明官府,在洞庭神祠之内,塑了仙人神像,开光才不多天,大有灵应,香火甚盛。

无垢见所问的人多是这等说法,暗忖:“丈夫所得宝珠,并未被那人收回。嵩山见面,就说前事亏心,不肯吐露,那两粒宝珠如何遍寻不见?当中这一二十天,是往何处?如是次日去往黄河寻我,断无不遇之理,岂非可疑?难道果如所言,真个是在人家养伤不成?”心终不放,又去君山查访。在洞庭君祠遇一道童,连经盘诘,才说除妖前二日,有一道人带了三个徒弟,前来寄居。跟着仙人寻来,始而声色俱厉,怒骂那师徒四人是左道妖邪。后来不知怎的,说成朋友。仙人随令庙中人等不可外出,一同去往庙前,由此不见。当夜月色甚好,风浪平静,半夜忽起浓雾。天明后,仙人重来庙中,说水怪已除,洪水已退。只中了妖物一点寒毒,须在庙中避人静养。除却有一同伴是个美貌贫女,如其来访,速往告知,此外谁也不见。如向外人泄漏,每日必有危害。先说要住七天,每日闭门打坐,门坚如钢,谁也无法进去。第三日,忽有两个男女幼童,到庙中转了一转,也未往偏院走动,双方并未相见。因来人是外方口音,去时是往后山,由此未见踪影,以为也许事情巧合。观主知他是仙人,每日必往参拜,第四日早上又去时,哪知房门大开,仙人不见,由此便未再见。本来不敢泄漏,因见无垢与仙人所说同伴女友相貌装束全都一样,故此明言。中间一段,与无垢沿途所闻一般无二。一问中毒以后情景,答以脸色微青,双手微抖。第二日前往偷看,正在打坐,只身上有两团青白明光外映,人己复原。

无垢闻言,料定丈夫决非次早赶往黄河。听口气,分明想用本门大清仙法坐上七日,再行回山相见,不知中途何往,所去哪家。料已受过叮嘱,便去询问,未必肯说实话。蚌珠宝光既然隔衣外映,肉眼均能看出,如何隐藏?自己竟未发现,越想越疑,偏访不出来踪去迹。人民多信神鬼,往往张大其词,途中所闻,好些均非事实。那男女幼童既未见面,料是过路富贵人家子女来此游山,也许船泊山后,故未走出。丈夫恰在次早失踪,致生误解,也就忽略过去。一心一意,急于探查丈夫以前经历。只那道童把自己认为和丈夫一样是天仙下凡,苦苦求拜,纠缠不去。知道当地决问不出所以然,这才赶往黄河左近的相识富绅家中,向其探询。途中访问耽搁,已耽延了四五天。

富绅黄春,人甚正直。无垢曾在水灾时救过他全家,十分感恩,家中供有神位。见其寻来,惊喜交集,连忙请至内室。问知来意,想了又想,悄声说道:“本来我奉男女双方之命,不应明言。无如受恩深重,恩仙又问得如此着重,事情必关紧要,说不得只好拼着受害,说了出来。但盼那女的是真走,不被知觉,就无妨了。”无垢大惊问故。

原来当无垢幻影被张潼接往家中,到了席上,想是张、赵两恶少失礼,仙人忽然不见。为此,双方还起争斗,经一大官劝解,派了手下家将,到处搜寻女仙踪迹。过了七八天,忽一美少年寻来,途中听人说起,两恶少曾经调戏女仙,以致仙人一怒而去。平日行为又太强横。少年闻言,本就有气,正赶两恶少经过,向众声言,谁要寻到治河女仙下落,前往报信,千金重赏;知情不告,全家杀死。少年上前责问,两恶少何等凶横,立命家将擒来打死。少年把手一指,所有人等全都定住,言动不得。随向人民数说两恶少的罪状。说完,飞起一道紫色电光,将两恶少杀死,并将随行家将的头发眉毛全数扫光。自称仙人郑隐,乃女仙丈夫,因愤恶少无礼,故加诛戮;加以为人民泄愤,便连他父母全家杀死。说罢,腾空飞去。黄春恰巧在场,满拟仙人已然上天。苦主得信,也未敢拿人民出气。正觉天道好还,次早偶在门前闲立,少年仙人忽然满脸愤容,匆匆走来。黄春因他是恩人丈夫,连忙行礼,引往家中。郑隐也未推辞,只说对头在后,就要追来,请备一问静室,暂时躲避。并命一人在外守候,如见一少年美貌女子走来询问,只说人到此地,忽化紫光飞走,不可泄漏真情。黄春情知事非小可,感恩心重,依旧如言行事。果有一美貌少女,向门前佃工询问,红光一闪,忽然不见。郑隐在黄家打坐了几天,才算复原。因知黄春曾受无垢救命之恩,彼此相识,再三叮嘱,万一再遇无垢,须照他的话说,却忘了与无垢起身日期不符。

这日,郑隐正说要走,面前红光一闪,忽一美女现身,向其冷笑,正是那日佃工门外所见身穿红衣,后化红光飞走的美貌少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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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七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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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七回

恩爱已成仇犹惜余欢三日饮

时机争一瞬多蒙蜜意两心知

黄春料知少女来意不善,为感无垢大水时救他全家恩德,强赔笑脸,上前行礼,笑说:“仙姑请坐,容老朽略备薄酒粗肴,请二位仙人一叙如何?”话未说完,红衣少女忽把袖子微微一扬,全室立在红光笼罩之下。黄春见满屋光华血也似红,其亮如电,耀目难睁,生平凡曾见过这等威势。正自惊惶,忽听郑隐大喝:“此事与他无干,他一凡人,岂能与我相抗?主人为我备有静室,有活和你那里说去。”随听少女接口笑答:“也好。”眼前倏地一暗,红光敛处,男女二人全都不见。黄春心胆皆寒。家人得信,自是忧惶,不知如何是好。郑隐忽然来说,来人也是一位女仙,因有一事商议,须在黄家同住三四日,即行飞走,不必惊慌。酒食诸物,也无须准备,女仙自会带来等语。

到了第二日夜间,黄春因那红衣少女人极美艳,眉宇之间隐含荡意,比起恩人申无垢的端装娴雅,相去天渊。无论多高法力,终是女子,向一有妇之夫如此追逐,同居一室,毫无嫌忌,断定不是好路道。虽然不敢违抗,心中实是不满,便在暗中留意窥探。

黄春有一爱孙黄钟,年才九岁,人甚聪明。因祖父全家均感无垢恩德,常听说起,看出乃祖心意,装作顽皮,始而试探着去往后院窥探。见无动静,渐渐胆大,故意把一件玩物丢向郑隐所居窗下。过了些时,借着寻找,就窗隙往里偷看。见郑隐独自一人,赤身露体,盘膝面窗而坐。身上笼罩着一幢红光,比血还红。左右肩上各有一团宝光,其大如碗,一青一白,光彩晶莹,流辉四射。心想:“仙人皮肤怎是紫色?共只三数日光景,人瘦成了这个神气?”仔细一看,原来红光之内,还有一层紫光,紧附仙人全身,只那青白两团宝光虚悬双肩之上,吃红光一起裹住。黄钟虽然年小胆大,行事并不冒失,上来便看出那幢血光乃红衣少女所发。又见郑隐面容愁苦,与日前打坐神情远不相同。越看越像仙人被红光困住,无法脱身。先还害怕,不敢进去。后想起祖父自从红衣少女一来,终日愁眉不展,眠食难安之状,越想越有气,恨不能当时把仙人救出,才称心意。偏不知如何救法,为难了一阵。

郑隐在内似有警觉,目注窗外,努嘴示意。黄钟不知郑隐此时危机已迫,黄钟到时早已看出,并非不想求救,只因黄钟是个毫无法力的幼童,身困魔光之中,不能言动,如何向其求助?隔了一会,见黄钟久伺不去,算计魔女快要回来,恐其撞上,吉凶难测,勉强示意,令其速退。黄钟救人心切,错会了意。暗忖:“此时室中无人,只有仙人在内,看神气似有什事命我去办,何不进去问他一声?”心念一动,立时往里走进。郑隐见他犯险进房,先因主人只此爱孙,又是无垢朋友,颇为着急。忽想起:“魔女那面三角晶镜正在对面,此是魔法枢纽,如能示意使其稍微移开,魔光必减,过了魔女所说限期,元神未失,立可脱身,岂不是好?事固奇险,到此地步,除命黄钟冒险一试,更无善策,只好事完救他,别的也说不得了。”心念一动,二次又朝黄钟示意。黄钟刚一进门,便看出正对郑隐榻前悬着一方三角晶镜,光作碧色,绿阴阴的,从来未见。再看郑隐不住将嘴朝前直努,目光正对晶镜之上,做出厌恶神情。心想:“红衣少女不见,莫非这面镜子闹鬼?”便向榻前跪问道:“郑大仙,可是想去掉这面镜子么?”郑隐将头微点。黄钟先还迟疑,不敢冒失下手。一见仙人点头,惊喜交集,哪还再计安危利害。因是碧光亮得大怪,还不敢用手去摸。瞥见门旁有一画叉,随手拿起。回顾郑隐面带苦笑,心更拿稳,随手一叉,朝那晶镜打去。本想一下打落,不料那面晶镜乃魔教中异宝,何等神奇,感应之力更强,岂是寻常画叉所能打落,总算机缘凑巧,魔女他去,此宝无人主持,这一下打得又巧,正打在左尖角上,微微偏得一偏。魔法已生感应,一片碧森森的奇光,已随画叉挑处,电也似急,当头罩下。黄钟见晶镜不曾打落,手却生疼,身子震退出了好几步,撞向墙上,方心一惊,碧光已罩向身上,四面逼紧,力重如山。刚惊呼得一声:“大仙救我!”人已闭气晕倒。

晶镜一偏,郑隐身外血光便已减轻,立时乘机而起,扬手一太乙神雷,将身外血光震散。跟着又是一道紫虹挡向黄钟前面,将碧光切断。刚把人护住,抢抱怀内,还未救醒,并想用紫郢仙剑破那魔镜时,猛瞥见镜中现出米粒大小一个血点电驰飞来。知道不妙,忙即停手。血点晃眼加大,现出红衣少女人影。紧跟着眼前一花,碧光收处,魔女已满脸怒容,立在身前,戟指郑隐,冷笑道:“何人作梗?休想活命!”郑隐一面用飞剑、法宝挡向前面,一面赔笑说道:“此是天数,不能怪人。你看这样一个九岁顽童,何堪一击,真要杀他,也与你教规有违。行时你又说过,在此三日之内,有无救星,全看我的造化。如果有什道术之士走过出头多事,只一伸手,你便当时赶来取他性命。如今助我脱险的人只是一个幼童,莫非你也与他一般见识?”

此时黄钟已然逐渐回醒,虽然周身痛如刀割,仗着性情坚毅,因听红衣少女已回,郑隐那等说法,生出好奇之念,立意窥听下文,于是强忍痛苦,暗中留神窥听。见魔女似因害人未成,满面均是怒容,听郑隐把话说完,朝自己怒视了一眼,似要发作,忽又停止,狞笑道:“你这该死小贼,无故坏我的事,本难活命。念在年幼无知,又有人代为说情,如与你一般见识,显我量小。虽不杀你,但你被我阴魔神光照过,非我本门中人不能解救,至多仗着几丸灵药保得残生,要想痊愈,却是难了。”说罢回身,朝着郑隐说道:“今日你本难逃一死,也是我一念情痴,虽然恨你薄情,用我本门秘魔大法将你困住,前生旧情依然尚在。以为门外插有我的信符,无人敢于多事;我那事情又关重要,必须亲身前往。满拟办完回来,正是时候,如肯依我,自然无事;再似以前那样无情无义,便将你元神摄去,索性给你一个绝情,以消我恨。谁知一时疏忽,没想到区区顽童如此大胆,竟敢妄动我的法宝。如是受人指点而来,也还可说,偏又不是。他一个无知乳臭,并不知我来历,事出无心,好些凑巧。此时身受重伤,即便仗你丹药保得一命,不久周身浮肿,行动艰难,直到老死,无异废人。这等惩罚,业已够他受用,照我门中规条,自不便再和他计较。这次总算便宜了你。在此三年期中,料你也不肯回心转意,到时自然知我厉害。这次又为一事耽延,报仇不曾如愿,连这数日之聚也都糟掉。本来三日之期已满,我该离去,无如阴错阳差,两头扑空,于心不甘。此别还须三年才得相见,如念旧情,撇开前事不提,陪我在此畅饮三日,再行分手,那两粒蚌珠仍交我带去。你可愿意?”

郑隐先是满面惊惶,防身宝光始终不曾撤去。闻言,面上立现喜容,忙收飞剑、法宝,连声应诺,将双珠交与魔女,赔笑说道:“本来非我薄情,只因前孽深重,本门规条太严,对于本身安危祸福又都茫然,无法前知,不得不加谨慎。现虽娶妻,也是名色夫妇,并无燕婉之私。又奉师命,夫妇同修。现正和我分头行道,消我前孽。我前生虽和你在一起,当初原是为你所迫,并非本心,已以一死相报,自问并无愧负之处,如何怪我?若蒙相谅,永为朋友之交,两不相扰,休说陪你三日,再多何妨?至于这对宝珠,我曾为它无心犯戒,受一老鬼凌辱,将来师长知道,是否怪罪,尚且难料。你听我要将此珠送我妻子,生出妒念,非要不可,其实她并不以为奇,只管取去便了。”

魔女将珠接过,微笑道:“任你嘴有多巧,除非和前生一样遂我心愿,也决放你不过。最可气的是,老鬼无故作梗,出那难题。我已行法,现出你我前生经历,多少总该有点旧情。彼时你只要稍一摇头,老鬼便是天大神通,照他门中规矩,也必拂袖而去,何至为我留下未来大害?我已向本命神魔立下誓言,万无更改。在此三年期中,如不能达到我的愿望,身受之惨,你当所深知。如今势成骑虎,除照前约行事,万无挽回。你如有丝毫天良,便请和我做这三日假夫妻;否则听便,我也决不勉强。在此三日期内,你素知我为人,当不至于还有疑心吧?”郑隐忙赔笑道:“姊姊此言不消说了。倒是这个幼童乃主人爱孙,今日为了救我,无心犯险,身受魔光之灾,周身痛如刀割,索性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将其救愈可好?”魔女怒道:“小贼坏我大事,本想将他杀死,使受炼魂之惨,才称心意,如何还肯救他?你看小贼人小胆大,已然身受重伤,竟耐奇痛,朝我偷看,可恶已极。还不快些抱走,免得在此惹厌。”

郑隐见黄钟倚在自己怀内,面色铁青,周身火热,知其痛苦非常。居然咬牙忍受,并在暗中偷看,心机颇深。如不是他,自己不遭魔女毒手,也必屈服,被她擒回山去,又和前生一样失去元真,自误仙业,从此休想再见爱妻之面;一个不巧,形消神灭,均在意中。越想越觉黄钟机警胆大,灵慧可爱,忙取一粒灵丹塞向口内。正要抱走,魔女忽然笑说:“且慢。”随将手一招,那面三角晶镜重又出现。魔女便令郑隐抱了黄钟同去榻前,再把手一指,立有两点红影由晶镜中飞来,晃眼飞近,现出两个手捧玉盘的青衣少女,由内飞坠。到了桌前,一同下拜,将盘中酒食放在桌上。魔女把手一挥,两少女身形微闪,仍化血光,往晶镜中投去,一闪不见。

黄钟服药之后,又经郑隐运用仙法抚按全身,痛苦渐止。暗忖:“神仙也是人为,这女妖怪如此可恶。照她所说,我已残废,祖父得知,定必痛心。此事原为帮助郑大仙脱难而起,方才给我那粒灵丹,人口便有一股异香,可见对我甚好。此女只过三日便走,仙人见我为他残废,当不至于坐视。莫如到时求他传授,收为弟子,我也出家,岂不是好?”心正寻思,魔女忽指黄钟问道:“你这小贼虽仗灵丹之力,保得暂时活命,但我秘魔神光十分阴毒,任多灵妙的丹药,终不能去那邪毒之气。我走之后,不出一年,必要发作。那时周身肿胀,痛苦难当,直到老死,都是苦痛。除非救你的人每隔九月,将方才那样灵丹与你服上一粒,才可无事。只一错过时期,便有灵丹也无用了。他现奉命行道,决不能每年按期而至,为你一人误他修积。何况此人心志无常,不能终始。即便感你助他之德,有此恒心,再过三年,便是我和他的最后关头,再想今日这样容易脱身,定必无望。到时如不能来,你便遭殃。我虽恨你,但知你事出无知,又见你胆大灵警,根骨不恶,为此格外开恩。如肯拜在我的门下,由我行法收去邪毒之气,从此逍遥魔宫,享受无穷。你意如何?”

黄钟年纪虽幼,却能分辨邪正,自一开头起,便认定魔女不是好人。方才又受那样活罪,恨之入骨。闻言,略一寻思,把话想好,强赔笑脸答道:“我倒有意出家,但愿拜一男的仙人做师父,你这仙姑是个女人。何况郑大仙和我祖父是朋友,日前你还未来,我已拜他为师,如何能够拜你?”口中说话,却用小手悄悄点了郑隐一下。郑隐暗忖:“此子真个胆大,竟敢当着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面前闹鬼,如被看破,岂能活命?”方要开口,魔女狞笑道:“你这小贼,竟敢和我相抗么?”郑隐见魔女说时,一双媚目已泛凶光,知道不妙。不等发作,忙把黄钟护住,接口说道:“红花公主息怒。我初来时,便因此子灵警可爱,意欲收他为徒,他也有志学道,已然说好等我静养数日,便行拜师之礼。他小娃儿家性急,见我久无回音,来此窥探。见我被困魔光之内,神情苦痛,情急无计,用画叉打那晶镜,无意之中助我脱难。想是定数所限,否则,他一幼童,怎会想到那面晶镜是禁法的枢纽,如此巧法?真要该落你手,日前所遇那位老前辈也不会限你三年之后了。”

魔女手已扬起,重又放下,骂道:“小贼不识抬举,自作自受,且由他去,不问所说真假。你既自称是他师父,在此三日之内,我对你本和前生差不许多,索性讨你喜欢,使他三年后再受那活罪便了。”说罢,手朝黄钟一指。黄钟当时打了一个寒战,身上便轻快了许多,脸色也跟着转了过来,不似方才铁青得怕人。魔女随又说道:“你师父和我情孽纠缠,已非一世,我拼与之同归于尽,也决不肯放过。现在免你晚受三年痛苦,在此期中,如能劝你师父和我言归于好,你便无事,并有成道之望;否则,发作越晚,毒气越重,那时死活都难,就悔之无及了。”

黄钟一听,郑隐竟允收他为徒,喜出望外。心想:“我师母申仙姑法力更高,早晚寻来,还不要你这泼妇女妖怪的狗命?那么厉害的黄水尚且平掉,谁还怕你不成?再过些日,师母一到,自能将我医好,并帮助师父,两个打一个,也将你这女妖怪用雷打死,哪用三年之久?你在做梦呢。”心中寻思,越想越得意,闻言本想不理。郑隐见他神色甚做,恐又激怒,暗中扯了他一下。黄钟会意,赔笑答道:“多谢仙姑好心。我闲来无事,必劝师父就是。”口中说话,心想:“我劝师父用雷打你,当我是好意呢。”

魔女只顾目注郑隐,不曾留意黄钟暗中捣鬼,口是心非。闻言信以为真,笑道:“只要劝得你师父回心转意,我必将你身上邪毒收去,助你成道,并还赐你一件法宝,以为奖赏。你可愿意?”黄钟笑答,“那太好了。本来我一个小娃,怎知轻重,见我师父被困红光之中,自然担心着急,休说为他受伤,便把小命送掉也没话说。且我又不知仙姑所为,如何怪我?仙姑如肯将我所受伤毒医好,自然感谢;如果不肯,我虽是个娃儿,现已立志修道,多厉害的灾难,也只拿命去拼。拼得过,便和师父一样成了神仙;拼不过去,再投人生,重又出家,哪怕转上十世八世,终有成仙之望。除师父外,决不再向外人求告,显得我怕痛怕苦,没有志气。这一层,却须言明在先,免得仙姑把伤医好,我连头都不肯磕一个,怪我无礼。”

魔女见他说话虽带稚气,神情十分天真可爱。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方才目睹魔光威力和身受之险,明知自己弹指之间,便能致他死命,不特侃侃而谈,全无惧容,并还把话说明在先,丝毫不肯屈服,连向自己拜谢均非所愿。平日杀人如同剪草,对此幼童竟会不忍下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问道:“你如不肯低头,这伤痛却无法痊愈呢。”魔女初意,黄钟年幼无知,这等灵慧可爱的幼童实是少见,忽发善心,想将所中邪毒收去。因听口气倔强,心中不快,二次发问,只要改口服低,立为治愈遣走。不料黄钟恨她入骨,当面虽不敢强,话却不肯稍软。闻言想了一想,答道:“我虽年幼,从小读书,只知敬重父母师长,对于外人决不服低。何况所受伤毒乃仙姑法术所害,我为救师,不能怪我,如不肯医,那也无法。”

魔女闻言大怒,正要发作,刚骂得一声:“小鬼!”郑隐前生曾受魔女诱惑,同居三年,知其貌似花娇,心同蛇蝎,只要那一双媚目微露凶光,立起杀心。忙喝:“黄钟住口,不许无礼。”随说,把手一扬,一片金霞拥了黄钟,便往榻上飞去。转对魔女笑道:“承你的盛情,暂时不与我为难,共只三日光阴,何苦与此黄口小儿怄什闲气?我们畅饮几杯,略谈心事,岂不是好?”

魔女笑道:“我以前阅人甚多,哪一个不是隙未凶终,结局均成欢喜冤家,死在我的手里?只对你一人格外情痴,不特不忍加害,反为你受了许多苦难欺凌,始终念念不忘。只要你答应和我做个长久夫妻,休说不再留情别的男子,无论何事,均可依从,甚而为你犯我本门重条,身经百死,改投正教,均所甘愿。你偏没有良心,害我受了许多苦难,刚一转世,转爱他人。本来今夜你如不从,便要将你元神摄去,永受炼魂之惨,谁知败于小贼之手,两未如愿。照着老鬼前约,今夜不成,便须等到三年之后,再和你一拼死活。无如你虽薄幸,我仍情痴,甘犯老鬼之诫,和你再聚三日。一半解我多年相思之苦;一半想你前生本极爱我,双方情义均非寻常,也许因此感动旧情,随我归去,永消仇怨,仍旧恩爱,免得你与他人恩爱。想起伤心,不杀你,我不甘心;杀了你,定必心痛悔恨,那时光景,比死还要难过,你意如何?”郑隐已受高明指教,前生曾和魔女同居,深知她的性情。闻言微笑,不置可否。

魔女看出郑隐心意牢不可破,不由花容惨变,放声大笑道:“你好,你好!将来由你自作自受。且假欢喜这三天,莫要使其虚度。好在清谈饮酒,无须避忌。这小贼和你一样,还有三年寿命,且由他在此偷听,使其将来传说出去,知道情关一念最是难度。我魔教中人原分两派。其中一是永葆真元,只以幻象吸取男女元精,不去说它。像我这样,把男女休说常人遇我,只有一夕之欢,必遭惨死,生魂还要被我摄去,永沦苦役;便是修道之士,只要元精一失,也和常人一样,极少逃得性命。不知怎的,对你一人情有独钟,痴心太甚,不特阴阳交泰,融会真元,并还至今苦恋不舍。此固孽缘,可见还是情之一字所累。

“即以这次而论,自从听你转世,重投敌人门下,我便到处搜寻你的踪迹,好容易才得寻见。满拟谁都有点旧情,就算师规严厉,不敢再似昔年那么放荡,随我归去,怎么也有一点香火之情,你偏避我如仇。金银二童刚到君山,你听道童无心之言,立生疑心,忙往后山隐藏。不料金银二童持有魔宫至宝搜魂镜,人又机警,装作游山,不曾发现,故意飞走。你还不放心,直到半夜,方回房中打坐。吃他们暗中掩来,骤出不意,将你隐形法用碧血神砂破去。你被他们魔光罩住,知道踪迹已泄,无可逃遁,仗着对头所赐紫郢剑,威胁不成,又加利诱。后见二童忠心于我,宁受飞剑之厄,固执不退,你当时恨不能将其杀死,以便脱身,往寻申无垢贱婢,合谋对付我。但又知我厉害,魔光一破,或将二童杀死,魔宫元命灯一灭,我便立时追来,心有顾忌,不敢妄动。金银二童本可发出信号,将我请去,无奈途中遇见老鬼,曾加恫吓。他们虽不怕死,但知老鬼厉害,信号一发,必被中途掠去,也是为难。此时我正有事,不得直到子夜过去,忽然心动,姑用法力传声询句,并用神光查看,才知双方正在相持,忙即赶去。

“你见了我,始而花言巧语,累得二童几乎受我毒刑。等我看出是诈,暗中留意,果然行至中途,便想设法逃走,任我好言劝说,始终不听。并还骤出不意,运用太清神光和飞剑、法宝防护全身,在内入定,相持数日,受了许多痛苦,终不屈服。在你以为这等作法,可以使我断念;不知你越是这样拿定主意,越显对我薄情,更使我愤恨。况又加上申无垢这个贱婢,越发火上添油,正想和你同归于尽。你见形势不妙,知你那法宝、飞剑仅能防护一时,久便难料,尤其我那秘魔神光、九幽灵火难于禁受,这才改口求饶。我对你楚毒,本由痴爱而发。听你口风一软,以为事有转机,立将神光、灵火收去,不料你竟是缓兵之策。因为我初上来时一时疏忽,不曾想到金银二童心机甚深,恨你害他们受刑,又料定你对我狠心薄情,不怀好意,便暗中下手,将天魔丝射向你的身上,以致魔光照体,生出反应。太清神光和对头们的飞剑、法宝,只能勉强保着原身,不致化炼成灰,元神精气仍多损耗,时日一久,终无幸免。你实在不能支持,方始改口。就这样,仍存私心,法宝始终未撤。后来经我点破,知我言出必践,不会骗你,你才将防身宝光收去。一面花言巧语连说好话;一面借口元气损耗,须要静养些时,暗中却打逃走主意。我也是自寻烦恼,知你素无信义,仍由你去。意欲等你逃走不成,二次擒回,再下毒手,和你拼命。谁知途遇老鬼作梗,将我制住。因为他的女儿和我一样心思,预存私见,不好意思下那毒手,逼我按照教规,立誓出此难题。我天性奇妒,你所深知,便无此事,也必放你不过。况又有此誓约,事若不成,本命神魔决难容我。

“如今势成骑虎,便我想要罢手也办不到,何况本心不与甘休。想要如你的愿,夫妻同修,真是做梦。活已说完,言尽于此,能否回心转意,全都在你。但这三日之会,虽然蒙你允诺,我不听老鬼警告,将来定是凶多吉少。你已答应于先,却须和前生一样玩他一个痛快,你却不能扫我的兴呢。”

郑隐笑答:“那个自然。你自行法施为,我将黄钟送往前院,免得主人担心,你又嫌恶。”魔女笑道:“那倒不必。我已看透,你决不似前生那样爱我,否则也无今日之事。这小贼由他在此,免你借题逃遁,将我激怒,又生枝节,闹得不欢而散,不等三年之期,遭我毒手。事虽一样,有此三年光阴,你师徒固可多活数年,我也多出万分之一的痴望,岂不彼此都好?旧事再休提起,等我唤来宫中细乐,且先尽欢一醉吧。”

黄钟身在神光拥护之中,见魔女把话说完后直似换了一个人,喜孜孜走向郑隐身前,左手搭向郑隐肩上,右手往前一扬,发出酒杯大小一圈红光,急转如飞,脱手加大。黄钟定睛往里一看,内里乃是一条其长无比的甬道,明亮异常。先是空无所有,等长大到丈许方圆,悬空停住,便听乐声悠扬,远远传来。跟着便见十六个相貌俊美,身着莲花短装的童男女,一路歌舞而来。另有两个女童,各挑花篮前导。一晃临近,飞出光圈之外,跪伏在地。魔女把手一挥,为首女童便将花篮放下,由篮内取出各种形似玩物的用具,在房中陈设起来,出手暴长,全和真的一样。所居偏院,本是两明一暗,地势颇宽。经二女行法布置,不消半盏茶时,顿改旧观,焕然一新,先有陈设用具已全移去。黄钟也被郑隐移向新设玉榻之上。当时明灯高悬,四壁宛如锦绣铺成,所有用具,无不精巧奇丽,光可鉴人。酒食先已送到,已早移放新设玉案之上。郑隐同了魔女并肩而坐,说笑甚欢,互相殷勤劝饮,快乐非常,那似先前敌视情景。

黄钟见状,并不觉得好玩。心想:“师父是位仙人,又有那好一位师母,如何与这妖怪一样的女子这等亲热?”越看越有气。又想:“祖父年迈,那日全家落水,蒙申仙姑解救,服了一粒灵丹,精神比前才好了许多。就不知我受这女妖怪之害,在此困住,深更半夜不见人回,定必愁急。我又不能回去,如何是好?”正想告知郑隐,放其归见祖父,忽听耳旁有人笑道:“你这娃儿颇有志气。和你师父同坐的乃是魔女红花,人虽凶恶,有我在此,不必怕她。你祖父经我暗中指点,知你在此,并未受害,不再忧疑,只管放心。你身受邪毒甚重,将来难免痛苦残废。这类魔光十分阴毒。我也是魔教中人,好些碍难;而你本身注定灾厄,也非此不能消解,此时救你反倒有害。到了三年难满,自有解救,无须在意。魔女身旁有一锦囊,上有七个环结,关系甚大。少时可装嘴馋,向其求食。魔女性情奇特,现正高兴头上,又颇爱你,一说即允。可乘她不留神的当儿,将锦囊左角第二活结悄悄拉开,能够复原最好,否则只作不知。她不知是你所为便罢,如被看出,万一翻脸,有我在此暗助,也必无害。此事关系你师父尚小,你师母申无垢却非此不可。事如不成,魔女三日之后必要寻你师母晦气,凶多吉少,你却大意不得。”

黄钟人甚机警,闻言知是仙人指点。再听此举与申无垢有关,立时暗中点头。一面默祝仙人保佑,助其成功;一面留神查看,如何下手。见男女二人正在互相搂抱亲热,想不起如何说法,正打主意。内一红衣少女,年约十二三岁,相貌最是秀美,不知怎的,对于黄钟生了怜爱。先背魔女偷看了几次,后又背人暗打手势,想令黄钟去向魔女求告消那邪毒之气。黄钟先未理睬,见状忽然触动灵机,对那少女也生出好感,故意哼了一声。郑隐本来觉他可怜,又恐主人担心,闻声回问:“可是想要回去?”黄钟笑答:“师父,这里好玩,不想回去。只是肚皮饿了,想吃一点东西。”魔女红花和郑隐原是两世夙孽,恨也恨到极处,爱也爱到极处。每当双方欢乐之际,照例百依百顺,想尽方法去讨心上人的欢心。当日明知对方虚情假意,仍然以假作真,和昔年互相迷恋情景一样。看出郑隐怜爱黄钟,接口笑道:“此子本来可怜,我们既有此三日之乐,也应使他连带沾光。”随命黄钟过去。

黄钟分明已看出魔女高兴头上,稍微求说,必将伤毒解去。因想解那锦囊的扣,别的全未在念。假装老实,走近前去,笑道:“师父,我知仙姑不会害我,请师父把神光收去,免得耀眼难受。仙姑真要有什恶意,早就糟了。”魔女闻言,越发高兴,笑对郑隐道:“你这没良心的,还不如他一个小孩呢。”随唤:“茜红,取些酒食鲜果,与他吃去。”黄钟一看,魔女所唤茜红,正是方才朝自己打手势的少女,不等近前,忙摇手道:“仙姑,我怕和女孩一起,容我和师父、仙姑同坐可好?”魔女含笑点头。茜红原因黄钟灵慧可爱,貌又俊美,意欲亲近。见他不愿,气得噘着小嘴,偷偷瞪了一眼。隔了一会儿,乘着同伴歌舞之际,暗中又打手势,示意魔女性情难测,令其乘机求告医那伤毒。

黄钟见魔女和郑隐饮了一阵酒,越发兴高采烈,整个身子倚向郑隐怀中,勾着头颈,呢声献媚,荡态毕露,全神贯注在情人身上,别的全未在意。所佩锦囊,约有尺许方圆,正悬腰间,斜搭股际。自己坐在旁边,颇易下手。细看上面,共有七个活扣环结,稍微一抽,便可解去。无如茜红在侧注目,不敢妄动。又知下余男女幼童歌舞一完,便不再奏。此时人多眼杂。和茜红同来的一个青衣少女,立在郑隐旁边,看去十分灵警,此时正看歌舞,不曾留意自己行动,少时却是难说。惟恐错过时机,一被看破,自身受害,还要累及祖父全家。心正愁急,无计可施。茜红见黄钟不领他的好心,时已怒目相视,不禁赌气,把头一偏。

黄钟早就想好下手方法,只要茜红微一转身,立时解那活扣。见状大喜,伸手捏着左角第二环结锦带,轻轻一拉,活扣立解。魔女端着一杯酒,搂着郑隐头颈,正在缠绵,并未警觉。黄钟心正怦怦跳动,不知用什方法把扣还原。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刚把活扣拉开,才一动念,猛觉身后被人触了一下,急忙回顾,茜红已在身后。知被发觉,心正发慌,忽听茜红笑对魔女道:“公主身边所悬元命真符可要取下,由茜红代为悬挂?”魔女闻言,好似微微一惊,笑答:“无须。他心比铁还坚,你们把宫中欢喜榻带来,本是多余。等把天魔舞第三阂吹奏完毕,你们也就一旁畅饮去吧,我和他还要谈些时呢。”黄钟偷眼一看,就这晃眼之间,锦囊左角活扣已经复原。茜红正向自己吐舌示意,怪他大胆。才知暗中维护,由此心生感念。

黄钟在解扣时,似有一丝冷气由身旁吹过;茜红虽代把扣打好,恢复原状,由此便以愁颜相向。回忆方才所闻,知道事关重大,如被魔女发现,定遭毒手。于是一面偷朝茜红点头示意,谢其相助之德;一面起身,装着天真,拿了好些珍奇瓜果,走向原榻,目视茜红,笑呼:“哪位姊姊哥哥,同来吃些?”茜红回首,把眼一挤,娇声骂道:“谁理你这小贼呢。你吃过这样好东西么?”魔女以为幼童嘴馋天真,此时见师父不理睬他,又想同伴,便喝茜红:“此时无事,可以随意饮食,你便陪他同玩何妨?这娃儿根骨禀赋虽然颇好,终是凡人。天已不早,如其想见父母家人,少时也可领去,无须向我唠叨了。”

黄钟闻言暗喜,表面却说:“我还要看完歌舞才走呢。本来还想多玩些时,因这许多好东西,我爷爷和娘全未吃过,仙人所赐,吃了必可长寿,打算讨些送去,不知可否?”魔女笑答:“既有孝心,多拿些去。下次不可对我无礼了。如肯认错,立可将你治愈,永绝后患。”说时,歌舞已停。黄钟暗忖:“我正想走呢,要我求饶却是不行。”随笑答道:“我去问过祖父再来,也是一样。”说罢,匆匆拿了几个果子,便往外走。茜红骂道:“小贼,公主叫你多拿些呢,索性便宜你这小贼,我代你送去吧。看看你家大人对你如何放纵,惯得这样大胆。”边说边将旁桌花篮提起,拉了黄钟往外就走。

到了前面,黄钟见各屋灯光尽熄,静悄悄的,只祖父房中灯光外映。料知如无仙人指点,全家早已造反,决无如此安静。又想起茜红暗助之德,刚把手一拱,想要称谢。茜红已回手阻住,悄声说道:“你找死呢,胆大大了。此事难料,我也无法救你,但盼公主不知才好,我想她糊涂不至于此。如若无人暗算,该当数尽,你虽是个凡人,年幼无知,照样也遭残杀。此后务要留意,丝毫泄漏不得。如真事急,可向教你的人求救便了。”话未说完,眼前微微一亮,满院忽被银光布满。茜红面上立现惊喜之容,跪在地上,低声祝告不已。

黄钟四顾并不见人,心方奇怪,忽听空中有人说道:“我知道了,将来自有解救,可速回去。虽然有我法力禁制,你们小小年纪,终以谨慎为是,免得同伴生疑,我又不愿出面。”说罢声住,银光不见,依旧静夜沉沉,残星满天,风吹庭树,花影散乱。耳听里屋咳嗽之声。再看茜红,已化一道红光,往后院飞去。听出空中发话人,与先前所闻口音一样,忙即向空拜谢。俯视满地瓜果,知是茜红所留,好生欢喜,全不把未来危害放在心上。喜呼:“爷爷,仙人送了我好些仙果,吃了长生不老,你们快来拿呀。”边说边往里跑。

入门一看,祖父黄春正坐榻前,面带惊喜之容。同时似有一股香风由身旁吹过。急于告知前事,才一进门,便扑上前去。黄春知他受苦,一把抱住,悄声说道:“小孙孙,今夜的事我全知道,有话改日再说。现在此屋已有仙法禁制,须过三天,仙姑去后,才保平安。总算运气,他们教规无故不能伤人;便有什过节,动手也只一次,一击不中,便即罢休。你做的事,他们虽还不曾警觉,早晚恐要醒悟,当时便是祸事。今夜虽然无碍,到底小心些好。”黄钟闻言,料知祖父已有仙人指点,否则不会如此拿稳。因知魔女此时正在迷惑郑隐,暂时还不至于发现。进门匆忙,院中所留瓜果尚未取进。家人似已受有嘱咐,全装睡熟,无人应声。还想乘机去取。黄春一把拉住,悄说:“孙儿,此事关系太大,你怎如此大胆?由此起,再如开口,或是随意出进,爷爷就不爱你了。过了三天,包你喜欢,将来全家都沾你的光呢。”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院中遗留的瓜果已全放在桌上。随听窗外有一少女对人笑说:“此子真个胆大可爱。可惜这好相貌,难免变成丑怪。可有什方法没有?”另一少女答道:“还是这样的好,免得又是一个美少年,将来多生烦恼,这个已是便宜了他。使命已完,我们去吧。”前女笑答:“其实,那淫妇此时正在昏想,神魂颠倒,哪还想到一个乳臭小儿会有这么大胆子。给她致命一伤?你也大小心了。”说罢,便不再有声息。黄钟先当二女有茜红在内,后来听出不是,好生奇怪。连问两次,均被黄春把嘴按住,不令开口,只得闷在心里。

由此起,祖孙二人饮食起居,均在房内,步门不出,黄钟伏身窗外,望见家中男女人等均和往日一样,只有自己和祖父不能出去。越发纳闷,问又不许。第二日起,祖父神情越发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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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囊留素柬一丸灵药挽沉疴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深夜。黄钟心正不解,忽听一声娇叱,往外一看,正是茜红同了另一青衣少女,在院中娇声喝骂:“黄钟小贼藏向何处?公主命你速往,有话询问。”黄钟未及答言,黄春似早料到有此一举,在旁摇手示意,不令出声应答。隔窗往外一看,院中并无异兆。而茜红和同伴少女不知何故,寻找不到门户。少女面带忧疑,立在当地;茜红也似不知黄钟所在,面上却带惊喜之容,不时背着同伴暗打手势,以目示意。黄钟看出,茜红是指自己昨夜的事已被魔女发觉,生出疑心,命其来此寻人。正在猜想,忽听茜红对同伴道:“我看这娃儿未必有此大胆,便公主也未拿定是他,否则,眼前的事怎会查算不出?他一个寻常顽童,怎知公主底细,又做得如此巧法?也许昨夜吃苦太大,他祖父就这一个孙儿,自然怜爱,不知用什方法逃避,人并不曾远走,竟会寻他不见,事情大怪。我受公主深恩,不是小贼所为便罢,如果是他,我不把他碎尸万段,万难消恨。”

同来少女狞笑答道:“我想此事大怪。听那日老鬼之言,公主气运将终,不久大劫临身,难于避免。即以昨夜而论,公主那高法力,上来便阴错阳差,被小贼无意之中坏了大事,果然如了老鬼所料,已是出于意外。最奇的是,公主的性情,你我深知,无论何人,稍微忤犯,必遭残杀;对这小贼竟肯格外容忍,不伤他命,后来并还许他同席入座。虽然只是心动神惊,还拿不准是否受人暗算,那本命环结,分明有一个被人动过,偏会推算不出。现在想起,小贼入座共总不多一会儿。那环结照例每日只有一个破绽,本门中人稍微一动,本身先受其害;只有深知底细的外人稍微一抽,即可解开。但那是关系成败的东西,公主一向悬在腰间,谁也无法近身。自己人只能还原,又无法解开。共总不多一会,按说小贼一上来误动宝镜,身受重伤,一直不曾离开,万不会再有人指点,下此毒手暗算。彼时你正站在公主身旁,除非你发现小贼将扣解开,对他心生怜爱,不忍加害,代其还原。公主正和前世冤孽缠绵之际,不曾留意,方才心惊肉跳,觉着奇怪,始行查看。因那本命神魔无形无声,来去如电,急切间难于查考。虽看出锦囊上面环结稍微有异,至今拿不准是否小贼所为,为此唤他前去盘问。他祖孙二人竟然藏起,不敢出见,可知做贼情虚。并还有一对头暗助小贼闹鬼。你我多年姊妹,我也是受害的人,屡想脱离魔宫,免得每日提心吊胆,稍微疏忽,便受酷刑,还不免于炼魂之惨。如我料得不差,你并非想叛主人。只因怜爱小贼,恐被公主残杀,代为隐瞒。是与不是,快说实话。这本命神魔禁法一解,至多三年,公主必遭大劫。我们同在一起,一个也休想活命。不如早打主意,免得到时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你看如何?”

茜红闻言,早已满面怒容,义形于色。听完之后,忽把两道秀眉一竖,冷笑一声,喝道:“大胆贱婢,负义忘恩,竟敢反叛主人,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随说,扬手一股血光,中杂三把金刀,似想冷不防猛下毒手。同来少女一面放出一道同样血光将其敌住,悄声喝道:“茜红妹子休要糊涂。你我多年姊妹,情同骨肉。公主虎狼之性,随她一起,早晚必遭残杀。公主法令严厉,也难怪你小心。方才所说,实是心腹之言;休以为我设词试探,想要害你。良机难得,切莫自误。我的心事已然泄漏,如不见信,或是不肯同谋,我为保全自己性命,只有反咬一口,说你与小贼同谋,暗破老主人所留禁结,帮助外人,想害公主。昨夜小贼坐在公主身旁,只你一人在侧,有口难分。魔宫毒刑与炼魂之惨,你所深知。到了身受之时,休怪我不念姊妹情分。”

茜红闻言,越发悲愤,厉声喝道:“我本是人家弃婴,被一道姑收去,年才七岁。道姑不知何往,幸蒙公主由虎狼口中将我救下,平日怜爱,恩重如山。即便宫中法严,大家都是一样。便公主真个把我残杀,也无怨言。我和你以前固是骨肉姊妹,叫我背叛公主却是做梦。你方才那等说法,已是我的仇敌,还和你有什么情义可言?实不相瞒,我对公主始终忠心不二,只觉公主过于情痴,气那姓郑的不过。好容易公主寒心,用秘魔神光将其困住,不料小贼无心破坏,免其一死。我恨极小贼,如非不敢擅专,直恨不能把小贼杀死,才称心意。素昧平生的黄口小儿,有什怜爱之处?怎会与他同谋?公主神目如电,动念即知,你便反咬一口,我也不怕。乖乖地随我去见公主,听凭她治你叛逆之罪便罢,否则来时公主赐我一口天魔刀,你也知道,再如倔强不肯服罪,我就要下手了。”

黄钟方觉茜红处境危险,忽听哈哈一笑,一片血光闪过,茜红已吓得面无人色,战兢兢跪伏在地。定睛一看,原来另一少女本是昨夜所见茜红同伴,就这晃眼之间,人已不见,只魔女站在院中,手指茜红笑道:“我虽不曾试出你有叛我之意,但是此处无人,小贼如不情虚,敢来见我,也可免我疑心。他偏这样胆小,连老鬼一起藏起,分明有诈。我想事前如果有人指使,小贼决不至于受伤,人又不曾离开,许多奇怪。偏生我那本命神魔神妙难测,虽有法力,也难推算。平日空具神通,当此紧要关头,竟推详不出是何原故,兆头大是不妙。老鬼向无虚言,越想越觉可虑。可向小贼晓谕,休要执迷不悟。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只要他肯说实话,是否有人指使,或是年幼无知,无意之中动了一下,决不怪他。如再置之不理,倚仗有人相助,暗中闹鬼,我只一举手间,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茜红领命起立,背着魔女的面,朝黄氏祖孙发话恐吓。黄钟见茜红面有愁容,发话时侧对自己。正奇怪双方只隔一层窗户,那么高法力的人,怎会看不出来?魔女见无人应声,面容立转狞厉,大怒喝道:“无知小贼,竟敢抗命,以为我不知你的藏处么?”黄钟见魔女面向左墙发话,不时侧耳旁听,面容十分紧张,忽然醒悟,知是故意拿话试探人在何处,只一发声,立下毒手。再看茜红,虽然随同发话,却满面忧疑。及见魔女软硬兼施,接连引逗了好几次,终无回应,面色才转过来,可是骂得更凶。方料茜红故意做作。

魔女忽然侧耳一听,好似有什警觉,一声狞笑,扬手便是一幢血焰,中杂亿万金针,朝左侧院中心飞去。院中地势广大,当中上房一排七间,另有厢房,花树甚多。血焰所照之处,乃是一座假山,约有三丈方圆一堆山石。不知何故,魔女用魔火将其团团笼罩,亿万金针暴雨也似,朝着假山四下飞射。照得全院红光上冲霄汉,空中浮云都被映成了红色。隔窗看去,火山一样,十分好看。魔女人攻了一阵,仍无应声,恶狠狠咬牙切齿,厉声骂道:“原来你这小贼仗着人家一点障眼法儿,便想在我面前闹鬼,岂非自寻死路?趁早说出实话,还可饶你全家;再如迟延,任你用什么法宝灵符防护,不消三个时辰,总要被我炼化成灰。你这小贼一死,还要累及你的全家老少,鸡犬不留,同化劫灰,悔之晚矣!”

黄氏祖孙闻言,才知魔女误认黄钟藏在假山里面。见那魔火猛烈异常,接近一点的树木和一根石笋,已全成了白灰,纷纷塌倒,只未起火。幸是专烧一处,否则大片房屋早已烧光。正在心寒胆怯,魔女烧了一阵,不见动静,越发暴怒。双手连扬,又发出数十团豆大碧光,出手爆炸,霹雳之声惊天动地。除正面黄氏祖孙所居一排上房而外,两边厢房均已震塌。魔女越往后怒火越旺,所发血焰雷火也越加强。只见血焰如潮,雷火星飞,亿万金针宛如暴雨,全院成了一片火海光山,威势越发惊人。

茜红紧随魔女之后,始而随同喝骂,做出许多凶恶神态。及至两三个时辰过去,茜红忽对魔女道:“以恩主的法力,休说寻常房舍,便是一座高山,也禁不住秘魔神焰、金针阴雷这等猛攻。莫非真有强敌暗闹玄虚么?”魔女闻言,狞笑道:“都是你们这些废物,全不代我留意。小贼不知用何方法藏在里面。好在我已看准藏处,不怕他飞上天去。既不敢见我答话,只有施展杀手,先将小贼震成粉碎,再杀他的全家,以消恶气了。”

正问答问,郑隐忽由后院飞来。见面劝道:“一个无知幼童,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事情又未查明。如何便下毒手杀他全家?岂不与你昔年誓言有违么?”魔女怒道:“都为你这冤孽而起。本来我并不想杀他,只因此事关系我未来成败。小贼胆大强做,无所不为,就许昨夜见我锦囊活结,一时淘气,无意之中将它解开,闯此大祸。正赶对头暗中寻来,乘机下手,暗中作对,我因本命神魔无形无声,难于考查,故想问他几句,以便亡羊补牢。同时我又疑心茜红叛我,暗助敌人。为此幻形试探,并无伤他之念。谁知茜红并未如我所料。小贼始终隐藏不出,大是可疑,费了好些心力,查探不出他的藏处。本意小贼是个凡人,至多仗着一道防身隐形之符,暂避一时。以我魔火威力,多厉害神奇的法宝灵符,至多两三个时辰也必炼化。一时大意,把事看易。今已将近三个时辰。本门规例,你所深知,话已出口,在这三个时辰之内不将小贼杀死,休说杀他全家泄愤,便小贼本人日后相遇,除非再有冒犯,也只能听其自去,不能伤他。为此气他不过。再停片刻,如不将人擒到或是杀死,说不得只好多杀无辜,将这方圆十里之内,用我本门诸天魔火阴雷震成粉碎,连左右千百户人家一齐葬送了。”

郑隐闻言,厉声喝道:“昨夜你害我不成,照约本应再过三年,再按彼此心意,一拼存亡。因你和我商谈留此三日,念在!日情,不愿使你难堪,只得应诺。谁知你为一黄口孺子,下此毒手,多害生灵。你平日自命法力高强,为魔教中有数人物,除却你那两个老对头,并无敌手。昨夜竟会被一毫无法力的幼童,将你关系存亡的命符环结暗中破去。休说一时警兆,因而生疑,并拿不准,即便果如所料,也是你自不小心,害人害己,定数如此,岂能怪人?黄钟虽然年幼,既在我的门下,对师忠义,理所当然。此子性情刚毅,先为魔火所烧,身受苦痛,自然怀恨,不肯向你低头,正是他的志气。你平日自视甚高,如今把一幼童当成仇敌,连用魔火围攻多时,不能伤害分毫,又为此迁怒,不惜造孽,多杀生灵。分明故态复萌,倒行逆施,不出你父和对头所料,自取灭亡。本来与我无干,看今夜的情势,此子必有高人暗助,你就多么狠毒,也未必伤他得了。我不过念在昔年旧情,知你平日淫凶太甚,快要恶贯满盈,心神颠倒,不能自主。你虽恨我人骨,我却不愿你应对头之言,形消神灭,遭那惨报。如肯听我良言,愿和我聚此三日,不与我门人为仇,到时自归,我那一对蚌珠全数奉赠,为你异日防御魔劫之用。不问三年之后如何,各尽各心,自然是好。否则,你已按着魔规发下誓言,昨夜难关我已过去,在此三年期中,你已不能伤我分毫。我奉师命行道,见了左道妖邪为恶害人,决不能容,何况事情由我而起,说不得只好和你一拼了。”

魔女闻言,目射凶光,仰天狂笑道:“想不到你这懦夫前生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宁甘背叛师门,身犯重条,俱都不敢丝毫违抗,如今转世才只几年,竟敢当着我面,说出这样话来。在此三年期内我虽不能伤你,但我素来言出必践。如今三个时辰将满,天也快明,我如不能将这小贼化成灰烟,当时就走,决不相扰。要想拦我,岂非笑话?你这新收的爱徒,活命是万难了。”

郑隐闻言,越发大怒,正待发作,魔女话未说完,已先动手。张口一团比血还红的火焰刚喷出去,忽听血光幢中有人接口笑道:“此时害人,只怕未必那么容易。是好的,到星宿海寻我去。事情乃我命人所做,与这黄口小儿何干?”说时迟,那时快,魔女惟恐郑隐作梗,动手格外神速,光中人语还未说完,那团血焰己当头击下,只听叭的一声大震,血焰碧光当时爆炸。同时火光中升起一片彩霞,比电还快,网一般分布过来,将那刚刚爆炸,待往四外飞射的血焰光雨一起兜住,破空直上,一闪不见。

魔女骤出意外,目光到处,发现先前魔火血焰笼罩之处,乃是一座假山,早被烧熔成了劫灰,魔光一收,雪崩也似倒塌下来。三面房舍花木均已震塌,正面一排房舍忽然出现,仍是原样。连瓦也未碎一块。自己一粒元丹,已被敌人那片彩霞网走。不由面容惨变,又惊又怒,厉啸一声,化为一道血光,冲空便起。郑隐忙纵遁光,跟踪急追,大喝:“你岂是敌人对手?况也迫他不上,何苦再吃人亏?”魔女不知郑隐惯献殷勤,想留异日地步。想起敌人厉害,也实有些胆怯,知迫不上,只得就势退了回来。先指上房黄氏祖孙,厉声喝道:“今日便宜你全家狗命。以后小贼再犯我的手内,叫你知道厉害。今夜之事,你们只要敢对申无垢那贱人吐露一字,休想活命。”郑隐在旁笑道:“事已过去,何苦生气?还有两日光阴,我们还去后面同饮如何?”魔女闻言,好似爱极郑隐,转怒为喜。依旧满脸风情,一身荡意,笑盈盈双伸粉腕,扑上前去,笑说:“我知你口是心非,急于往见心上人。不必哄我,再说好听的话,这两日夜的空头人情,我也不领,只和前生一样,亲我一个嘴,就此分手,三年后再见吧。”说罢,一把搂住郑隐,张开樱口,把嘴含住,亲热起来。

黄氏祖孙见魔女先前神情那等凶暴,此时直似换了一人。相貌本极美艳,人更荡冶非常。腰肢甚细,前隆玉乳,后耸丰臀,臂腿半裸在外。下面赤着底平指敛的纤足,却穿上一双嵌空玲珑,细草织成的凉鞋。衣饰华丽,尤非人间所有,看去非丝非帛,薄如蝉翼,宛如一袭轻绢裹着一个玉人。通体圆融,柔若无骨,细腰扭动之间,臀波随同起伏,粉弯雪股,隐约可见。再吃满身珠光宝气一陪衬,越显得风情无限,艳光照人。如非方才目睹淫凶,决想不到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淫魔。

黄钟年幼,只觉对方淫荡无耻,还不怎样。黄春暗忖:“此女真比画图上的仙人还美得多,无怪郑大仙前生受她迷惑,自误仙业。”心正寻思,忽听惊叫怒吼之声,满院红光暴涌,一道紫虹电掣飞出。魔女已腾身飞起,哈哈大笑,破空而去,一闪不见。再看郑隐,已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原来郑隐急于脱身,又因魔女不住献媚,卖弄风情勾引,心情未免有些摇动。当魔女向其求爱之时,不曾细想,以为对方此举只是情痴太甚。这次以全力加害,本是爱极成仇,心仍不舍。此别又在三年之后,尽管仇深恨重,仍旧苦恋自己,想要亲热一下再走。不料魔女淫凶狠毒,看出郑隐不肯回心,再续旧欢。一半固然因为自身厉害,师门法严,不敢再蹈覆辙;一半还是因为心有爱妻,情绝故剑。魔女痴爱越深,恨心越重。如非受人之迫,向本命神魔发有誓言,对方转世之后又得有师门真传,功力大进,不似昔年容易摇动,加上别的顾忌,举棋不定,直恨不能当时便与拼命。本来还想欢聚三日,略慰相思之苦。不料又因一时疏忽,被一幼童暗算,解了本命神魔禁制。先还不曾警觉,后来心惊肉跳,神志不宁,自觉从来无此现象,才生疑心。但又拿他不准,只想向黄钟查问解过锦囊上面环结没有。对方偏隐藏不见,又有强敌暗中作梗,白费许多心力,对头毫发未伤,反把所炼本命元丹失去一粒。这一惊真非小可,当时急怒交加,想起郑隐乃起祸根苗,于是迁怒,越想越恨。不知本身已受阴魔暗制,倒行逆施,忘了前誓,未计利害,借着亲嘴,猛下毒手暗害,想将对方元精吸去。

郑隐不是不知对头凶险,只是以为魔女言出必践,向无违约之事,本门规条所限,并还立过誓言。昨夜凶谋未成,自己难关已过,在此三年之内,决不至于加害。一时疏忽,不曾留意这最凶毒的杀着。等到魔女抱着自己对嘴热吻,想起前生和她檀口相亲,丁香微逗,互相热恋消魂之景,犹如昨日,不禁勾动旧情。心方一荡,猛觉一缕温香,随同对方香馥馥的舌尖度处,沁入脑际。知道不妙,忙即运用玄功镇定心神,守住元精。待要防御时,上身己被魔女粉滴酥搓的两条玉臂搂紧,直似两条毒蛇把人缠紧,休想挣扎。同时魔女将口含紧,奋力一吸。郑隐元气立被裹住,周身火发,其热如焚,心旌摇摇,不能自制,真神似要脱体而出。知中阴谋毒计,又急又怒之下,把心一横,忙以全力猛挣,同时把防身法宝于危机一发之中施展出来,总算发觉还早,功力远胜前生;魔女又是心情不定,既要害人泄愤,又觉自身危机已迫,如果昨夜警兆所料不差,至多三年,必应对头之言,身受惨报,形神皆灭,心中忧惶。正下毒手,猛想起对头日前所说和自己所发誓言,不禁大惊。暗忖:“郑隐已然无情无义,杀以泄愤原可,与之同归于尽,却大冤枉。此时杀他,未必如愿;即便成功,立有大祸临身。虽然对头所说十九应验,有此三年期限,到底还可设法预防,挽救危机。多年修为,好容易能有今日,何苦为了一朝之愤,一齐葬送?不如速返魔宫,仔细观察,看本命神魔的禁制到底是否被人解去?昨夜为何那样心神不安?是否有什别的凶兆?先保了自身安全,再打报仇主意,以免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念头一转。用力自然松懈。

郑隐近年勤修《九天玄经》,功力颇深,立时乘机把真气切断,又将飞剑放出。魔女本怯紫郢仙剑威力,一见郑隐情急拼命,事前下手冒失,不曾准备。对方元精虽未吸去,经此一来,真气大伤,总算稍出恶气。紫光一现,立在魔光护身之下,狂笑飞走。郑隐真气大伤,对于魔女本就害怕,能脱奇险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再追。忙收飞剑,坐地养神。

黄春先还不敢出去。黄钟见师父正和魔女亲嘴,忽然这等光景,虽然不知真相,料已吃了大亏。一时情急,不暇再计安危,慌不迭挣脱祖父的手,赶往院内,忙问:“师父怎么样了?”郑隐强摄心神,低声答道:“魔女暗下毒手,幸我发现尚早,用飞剑将其惊走,元气却受了伤。幸无大害,仍须静养数日。我回后院打坐,只你一人可以随时出入,余人无须前往。今日之事,万不可向外泄漏,否则有害。等我行时,和你祖父尚有话说。魔女已决不会再来相扰,万一将来无心相遇,只作不见,不去犯她,也可无事。三年后,你所中邪毒难免发作。方才我已想过,你根骨甚佳,人更机警灵慧,如肯出家修道,必有成就。我先认你为徒,原恐魔女伤害,一时从权,并非真事。我奉恩师之命,在夙孽未消,功行未满以前,不能收徒。看你小小年纪,居然向道心坚,有此智慧,实是难得。将来必有仙缘遇合,所拜师父,也许法力更高。就这数日之内,我当随时传你初步口诀,先扎根基,以待机缘。再赐你一粒灵丹,预防未来苦痛。但是为时无多,共只数日光阴,又须打坐静养,无多闲暇。你每日午前到我房中,等我坐功完时,抽暇传你便了。”

黄钟听郑隐不肯正式收徒,好生失望,还待跪求,郑隐已纵遁光往后院飞去。黄春早由房中赶出,见天已大亮,日色上窗,爱孙满面愁容,知其急于拜师,不能如愿。郑隐口气诚恳,并非推托,再三劝勉开导。黄钟仍是不听,自往后院跑去。入门一看,仍是原样陈设,只是剩下许多瓜果。随手一摸,忽在内中发现一个小丝囊,织绣精丽,巧夺天工,知是茜红所留。师父已在榻上闭目入定,就这不多一会儿,人已瘦了许多,比日前初来时面色还要难看。不敢惊动,便守在旁边。

拿起丝囊一看,大只三寸,柔软异常,似是人发织成,加上彩绣,隐泛宝光。内里似有一物触手,拉开囊口,取出一看,内有一粒红丸和一张小柬。小柬非纸非绢,色作粉红,上有许多小字和一道魔符。大意是说:魔女被黄钟暗算,危机已迫,当时如被警觉,黄氏全家,连这十里以内的居民,均遭残杀。现在魔女恶贯将盈,至多只有三年数限。自己本是人家弃婴,被一女散仙收养,后为魔女所害,收往魔宫为奴。仗着机警灵巧,虽得怜爱,无如魔女天性淫凶,喜怒无常,仍不免时受楚毒。身居虎口,将来不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见黄钟胆大心细,小小年纪,如此灵慧,向道之心又复坚诚,早晚必有仙缘遇合。可惜成就不知早晚,魔女遭劫之时,是否已拜仙人为师。万一机缘凑巧,遇合得早,望念昨夜拼冒百死,暗中维护,代为隐瞒之情,告知所拜仙师,代为力求,将其救出虎口,感恩不尽。自己因魔女期爱,在同辈中虽然年浅,颇得传授。郑隐这段孽缘也全知道。日前听一魔教中老前辈所说口气,郑隐将来成败尚且难料。昨夜承认黄钟是他徒弟,恐非本心,不必勉强。所留锦囊柬帖,曾用魔法隐蔽,非黄钟本人自取,不易发现。也许郑隐还未看到,最好不要提起,免得泄漏出去,累他受魔女残杀,受那炼魂之祸,永难超生。自己行时,因为此事稍露马脚必遭惨祸,甚是胆寒,几次想止前念。终因未来成败安危,只此万分之一的生机,仍冒奇险,把柬帖留下。借着取回带来的用具陈设,故意后走,幸仗同伴青衣女子阿青相助,挨到魔女起身才走。就这样,仍难放心。看完,请将囊中丹药服下,朝后面所留魔符,咬破舌尖,喷上一点鲜血,立可化去。只要不对第二人说起,便无后患。并说:阿青是至交姊妹,昨夜魔女对她二人曾起疑心,幻形相试。如非平日细心,知道阿青人甚温柔,怒时不会那样狞笑,忽然警觉,看出破绽,故意拒绝所说,以示忠心,早被残杀,已难活命,故非格外小心不可。

黄钟自从前夜受茜红暗助,本甚感激。看完,卧亿前情,越发惊心,加了感念。只奇怪茜红对她师父那么高法力的人并不看重,却把未来安危寄托在自己身上。师父不肯收徒,也被料到,认定自己另有仙缘,好生不解。暗忖:“我一个九岁幼童,眼前仙人尚不肯收,何处再有遇合?万一在此三年之内拜不到仙人为师,岂不误事?如何对得起人?”思量无计。又见柬帖上红光连闪,与初开看时不同。心想:“茜红暗中泄机,袒护外人,如被魔女知道,万无幸理。此时字上发光,也许人在魔宫忧急,催我将其消灭。莫要受恩不报,反害她吃苦送死。”想到这里,立照柬上所说行事。惟恐血流太少,不敷应用,咬破舌头以后,用牙连挤,打算存满一口鲜血,再行喷出。因试血色浓淡,先吐了一点在柬上面,看其合用与否,再以满口喷去。谁知魔法神妙,沾了一点,立生变化。血才滴上,字迹已变血色,手又不住震动,几乎拿它不住。心中害怕,惟恐误事,慌不迭把满口鲜血朝上喷去,微闻轰的一声,字迹全隐。红光一闪即灭,柬帖不见,只剩丝囊尚在手内。红丸已早取出,大只如豆,扑鼻清香。忙放口中咽下,觉有一股热气,由胸前散布开来,充满全身。前夜服药之后,本还不时酸胀微痛,红丸服后片刻之间,全数消失,体力也似轻健好些。对于茜红自更感激。心想:“师父回房在先,这丝囊不知看到没有?如未发现,不向我询问,自然不提;否则,怎好隐瞒?”为难了一阵。

郑隐己坐了三个时辰,忽然睁眼笑道:“你年纪虽轻,向道如此坚诚,将来必有仙缘遇合无疑。我实对你看重,并非不收,实在事有碍难。你如不信,申仙姑不久许要寻来,你可求她设法,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她如不来,我见面时也必代你求说。只管放心,包你有望。魔女留有不少瓜果,均是海内外珍奇名产。她虽凶狠残忍,决不会在内放毒,害一幼童。何况行时匆忙,并未回来。我方才进门,急于用功,不曾留意。虽觉同来小魔女所提花篮,无论多少东西均可带走,举手之劳,她主仆和我二人已成仇敌,为何不曾带走?又想茜红先在前院随同喝骂,后见魔女连受暗算,失去一粒元珠,凶威大发,恐其迁怒,匆匆回转,忙于起身。魔宫这类瓜果,本来终年堆积如山,毫不希罕,未及带走,遗留在此。我看此女神情,对你颇好,也许故意遗留。这类珍果十分难得,内有数种,均具轻身益气灵效,甚或祛病延年,常人毕生不见。你可拿去,与祖父家人一同享受。我今日真气损耗太甚,怜你年幼心诚,在此久候,难免愁急,况且我尚要打坐用功,久候无益,还是去吧。明日中午前后来此,我再传授入门口诀吧。”

黄钟听出丝囊未被发现,心中喜慰。知道拜师无望,心想:“申仙姑前月来时,曾说祖父为人善良,我人小聪明,将来福泽甚厚,也颇怜爱。如能拜她为师,只有更好。至不济,代为引进别位仙师,总可办到,急它作什?”主意打定,不再坚持,拜谢起身。

黄春见爱孙去了几个时辰,又不便命人去唤,正在盼望,见面听黄钟说完前事,心中甚喜。见那丝囊十分奇怪,至关重要,恐其年幼无知,炫弄惹事,便要过来,代为存起。

次日,黄钟去往后院。郑隐传完口诀,又传了两种法术。告以学会之后,必须用上半年的功。等坐功有了根底,本身真气能够凝炼,如意运用,周行全身,立可如法施为。在二三十里之内,往来飞遁,随意起落。并使身坚如铁,刀斧猛兽均不能伤。黄钟

闻言大喜,暗忖:“我只要把这两样仙法学会,无论多高的山,多宽的河,均能上下飞越,不怕虎狼恶人伤我。即便申仙姑不肯收我,也能孤身一人,去往深山之中寻访仙人,拜他为师。前听仙人说起,每隔数月,必往嵩山少室,与申仙姑聚会。此后仙人不来,也可寻去,只要心坚,必蒙收留。”越想越高兴。人又灵慧,一点就透,共只两个时辰,便全记熟,知道如法用功。

郑隐见他如此颖悟,也甚喜爱。暗忖:“这等美质,真个难得。可惜我夙孽甚重,否则收他为徒,岂非快事?以前两生实是自己不好,屡犯师规。如非大师兄念在前两生相交情分,全力维护,代向恩师力求,不等今生,已早堕入畜生道中。好容易师兄由魔窟中将我救出,安然兵解;又蒙恩师格外宽容,许我转世重修;爱妻申无垢又是那么深情慰勉。再要不知振拔,重蹈前辙,不特辜负师门厚恩和爱妻、良友属望之殷,自身也必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当我前生受魔女迷惑,陷人情网之际,何尝不是彼此恩爱,情深如海。不是大师兄仗义相助,救我脱难,得知魔窟真相和被害人所受残酷情景,这样千娇百媚,美如天仙的绝代佳人,谁能想到会有那等淫凶狠毒?可见女人实是祸水,一经迷恋,便忘利害。等到坠入陷阱,身遭惨祸,悔已无及。爱妻心志纯洁,实是可爱可敬。对于自己,全是为好,并非薄情,只有关心过度,委曲求全。此后必须去掉以前胡思乱想,夫妻一心,努力修为,以求仙业,才不在她对我这番苦心。前孽太重,委实丝毫疏忽不得。”

这一转念,对于无垢感激异常,加以许久不见,相思更切,恨不能当时飞往,抱着爱妻哭诉心事,自陈过失,求其原恕,再温存亲爱一个够,才称心意。无如这几日来所行所为,均非爱妻所喜。无奈夙孽纠缠,前生所眷魔女追逐不舍。如不将这一关闯过,爱妻难免多心,并还许为对头受害。好些顾忌,不敢往寻。满拟和魔女盘桓三日,再往寻她,不料又遭暗算,元气损耗大甚。不特就此回去许多不便,连用宝环传声,暂时俱都无力运用。只得静心调养,想等复原之后再走。

勉强养了数日,忽然想起:“爱妻对我最是关切,以前原想同在一起行道,免受仇敌暗算。后虽变计分途修积,仍不免于悬念,至多两三日,必以传声互相询问功行近况,有无什事发生。及至洞庭君山取珠之夜通话以后,便不再有音信。自己先恐她突然寻来发现阴私,生出误会,不敢与之通话,就此忽略过去。事隔多日,爱妻怎会也无动静?以前爱妻曾露口风,说那宝环不特可供传声之用,将来炼成,便能发挥全部妙用,相隔两三千里之内宛如咫尺,对方言动全可查知。莫非此时已经炼成?那夜为取蚌珠,无心犯规,罪孽不小。又受那不知姓名的怪人辱骂教训。丢脸之事已被看了,因而灰心,不加闻问,也未可知。”越想越疑心,不禁忧急起来。因觉元气已然凝炼,一时情急,不等复原,便将宝环取出,行法一问。得知人回嵩山已久,正在独自静修,口气仍和以前一样温和,并无他意,才放了心。本还想再待两日,复原再走。无如爱极无垢,归心似箭,通话之后再耐不住,匆匆别了黄氏祖孙,赶将回去。

郑隐行时,想起近来所为好些不合,嘱咐黄春,如见爱妻,千万不可泄漏。又在无意中说起巧遇魔女,被其困住,经一魔教异人解救的经过。黄春又得知魔女淫凶奇妒,因为郑隐变心,把无垢恨如切骨,立意置之于死,异日一旦相遇,必下毒手。却不知魔女教中规条十分奇特,又遇教中长老出头为难,激她自向本命神魔发下誓言:限在三年零六个月中,前后两次将郑隐杀死;否则,自身反遭孽报,为魔所啖,受那惨劫。头一关,郑隐已然逃过。在此三年期内,不到日期,休说无垢,便对郑隐,不到最后一天,也是不能加害。否则,郑隐爱极无垢,视如性命,便有顾忌。这等关系存亡的事,必与商量,合力应付,怎会隐而不言?黄春不知底细,却着了大急。郑隐匆匆飞走,又不暇劝说。祖孙二人想起无垢恩德,恐为魔女所害,日常都在忧疑。本打算等黄钟炼好法术,同往嵩山面见无垢,向其密告。一见无垢寻来,哪还再顾自身利害,把经过的事完全说了出来。

无垢对于郑隐原具深情。先见丈夫背了自己倒行逆施,虽是无心之恶,这等贪私,终是修道人的大忌。何况前孽又重,照此行事,将来实是可虑。惟恐丈夫行踪诡秘,背己为恶,心中忧虑,本来又急又气。及听黄氏祖孙一说,觉着丈夫除在洞庭湖贪得蚌珠,几造大孽,是其无心之失而外,余者均是情有可原,并非得已。魔女红花何等淫凶狠毒,丈夫前生又曾迷恋,竟能守定心志,甘受痛苦,犯那奇险,一任威迫利诱,软硬兼施,结局几乎送命,始终不肯屈服。对于自己更是恋恋不忘。可见情深爱重,宁死不二。这些日的藏头露尾,不说实话,全是恐怕对他生疑,并无他意。于是把以前疑念全数冰消,反倒生出怜惜。

黄春因知对方神仙眷属,巴不得二人夫妻恩爱。又把郑隐如何抗拒魔女,思念无垢,加上许多渲染,说了一遍。自来女子情痴,无垢虽是神仙中人,也不免于偏私之念,一听丈夫对她这等情重,越发感动。只是魔女如此厉害,既已明言要与自己为仇,丈夫如何只字不提?心中奇怪,方欲往寻,忽接郑隐传声,说在云贵遇一妖道,斗法两日,蒙一新交同道相助,虽然得胜,妖人邪法厉害,逃时声言,三四日内必来报仇。因有人泄机,迁怒怀忿,说是来时要用邪法,把当地所有山人全数杀光,鸡犬不留。妖人之师更是厉害。请无垢得信,速往相助。无垢闻言大惊,当时便要赶去。

黄钟恐无垢一去不来,再三哭求收他为徒,以死自誓,跪地不起,说:“神姑一走,我便自杀。”无垢性情温婉,又喜幼童,想起丈夫性命是他所救,身中邪毒尚还未解,眉目中已现红影。以前曾听两姊说过魔光厉害,一旦发作,痛苦非常,死活都难。黄春只此爱孙,又在一旁老泪横流,哭求不已。说孙儿年纪虽小,意志坚强,任怎劝说,均不肯听。只求仙姑将他带去,如蒙收留,固是求之不得;否则,也请引进到别位仙师门下,免得此子恐负茜红之托,终日愁急等语。

无垢这时出山不久,还欠老练,平日最重情面。因见黄钟受伤为救丈夫而起,人是那么灵慧,无法推拒,此时又无收徒之理。继一想:“妖人与丈夫定约斗法尚有三日,中间还有余暇。二姊有一同道,正在莽苍山中隐居,何不就便把黄钟带去?此子根骨甚佳,如能引进,成全一个有志幼童,并还报他救夫之德,岂非两全其美?”便向黄氏祖孙力言修道人的苦楚,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成就,事要三思,免得后悔。初意此时有事之秋,不愿有人纠缠累赘,将来遇机再为援引,以免年纪太小,不耐山居劳苦,黄春又多悬念。谁知黄春水灾大难之后,已把人生看成幻梦,再加目睹神仙灵异之迹,更增信仰。心想:“一人成道,九祖升天。难得爱孙小小年纪,有此志气;仙人又均说他夙根灵慧,必有仙缘遇合。”黄钟再一力求,早把主意拿定,惟恐失却良机,异口同声,力言成败吉凶,均有定数,绝无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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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九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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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一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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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垢情不可却,抱起黄钟试一飞行,果非凡骨,带了同飞,并不累赘,也颇高兴。因见为时尚早,先用传声和郑隐商量,告以次日起身,带了黄钟同往。郑隐为防幼童多口,泄露前事,也想无垢把人带去,暗中向其询问,以便设词应付。遂答道:“此于可爱,又有夙根。恰巧新交同道李静虚是位散仙,法力甚高,机缘颇巧,无须往寻令姊之友。明日起身,再飞山寨,见面商谈,代为引进,比较省事。”无垢闻言,也觉机缘凑巧,转告黄氏祖孙。均颇高兴。因为黄钟年幼,乃师不知住在何处,恐山居高寒,初去不惯,便代筹划,连夜赶制随身衣物。在黄家住了一日,中午方始起身往滇边飞去。

那山寨在云南野人山边界,四面高山环绕,更有大片森林,瘴气甚重,外人从无入境。山寨所在,乃是山中大片盆地。山人共分姬姜两姓,聚族而居,拥有良田十顷,物产丰富,人性也极善良。当初原是周室遗胤,因避战国之乱,率领家族逃入深山,以耕猎畜牧自给。山中土地肥沃,稻粱三熟,桑麻遍野。衣冠礼乐,犹有前古遗风。气候温和,四时皆春。离寨百里左近,却环绕着一圈峰崖,多是上下壁立,高矗人云。山那边更有无数森林沼泽,终年瘴气郁蒸,结为彩雾,恶禽猛兽、毒虫大蟒盘踞其中。因有穷山恶水、毒瘴森林许多天险阻隔,仗着天时地利,隐藏在内。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耕织畜猎,终生温饱,不与世通已千余年。每当月明之夜,芦笙四起,情歌相答,少年男女,成对成双,白衣如雪,翩蹑起舞,互相追逐出没,掩映于明月花林之中,宛如仙境。本是人间乐土,世外桃源。无如山中百物皆备,只是缺盐。

每隔三数年,必要选些精壮少年,带了山中出产的药材、兽皮之类,去往离山数百里的墟集之中,换些食盐,回山应用。因有祖先遗训,知道自己这一族人得天独厚,惧怕万一引鬼人室,故此千余年来,从不开通山路。出山换盐的人,均经训练。出时,并向祖庙立誓:即便被人掳去,宁死也不泄漏真情。所经之处,形势奇险,并还常遇毒蛇猛兽伤生送命。每次出山换盐,人数至少二三十个,从无一次全数回转。山人天性勇敢,体力强健,又是祖先成例,凡是功成归来的人,全寨男女老少俱都另眼相看。再要遇见猛兽虫蟒,死里逃生,或将所遇恶物,杀死带回,换回的盐又多,更成众中英雄,易受少女看重,求爱容易。当地离开城邑最远,地势偏僻异常,只近山一带有几处山人墟集,到了赶墟时节,也都公平交易,无故从不欺人。而这两姓山人,祖先本是汉族,比较聪明,从来不露行藏,故此千余年来无人留意。

这年也是合该有事。近数十年,人丁兴旺,用盐大多。平日过惯安乐岁月,出产又多,交易方便。先是出山的人在墟集中发现一些山中没有的玩好服用之物,一时好奇,违背祖训,偷偷带了回来,本是暗赠情侣。不料女子好奇,彼此炫弄妒羡,渐渐相习成风,每次出山换盐,各人都从山外带些新奇东西回来。刚巧这一代的寨主年老和善,以为以物易物,不至惹事;而这班人每次出山,多半死里逃生,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公众之用;寨中盐最重要,如若无有,不特无以调味,人均淡食,还要害那最可怕的软骨奇疾。一时宽容,未按祖规处罚。于是相习成风,互竟新奇,赶墟之外,又往相隔较近的大城州县采办选购。有两个胆大的一开头,群起效尤,只数十年光阴,把祖先淳朴之风变了多半。

山中有一桃花湖,大抵百亩,湖水甚深,一碧澄泓,清可见底。四外满植桃李等春花,花开时节,宛如大片碧琉璃,环绕上一圈锦霞,花光繁艳,倒影湖中,上下相映,清丽绝伦。湖中又产有一种桃花蚌,内蕴明珠,光作粉红,鲜艳非常,为数甚多。山民见惯,不以为奇,平日只是采作山女装饰。这年有一壮汉在月光下发现波心有大团五色奇光闪动,入水查看,人一沉水,不见再起,次早浮上半截残尸。山人大惊,选了几个水性好的壮汉入湖查看,发现湖心有两巨穴:一是泉眼,深而不大:一是石窟,内中大蚌甚多。别无异状。泉眼水力大猛,也未深入查看,不知人怎会死,半段残尸如刀切的一样,想不出是何原故。只将那些大蚌网起,这一次采得不少蚌珠。正赶这年有人出山,无意之中带了几粒在身旁,原想去往城中,打上两对珠环,归赠情人。不料这类珍宝易使恶人生心,惹出事来。

先在途中遇一妖道,看出山人身有宝气外映,暗中查听,得知这类蚌珠山中甚多,还有大的,不由动了贪心。妖道原是云南长狄洞妖人哈哈老祖新收徒孙膝高,无什法力。因听一同门说起,师祖日前曾命门人留意,寻觅各种宝珠祭炼法宝,不知这类蚌珠光彩虽极好看,年岁不多,并非真选。一听洞中还有大的,先想暗中跟去,强行夺取。后听出姬、姜两姓祖规甚严,外和内刚,并不怕死。又因师祖近年每说大劫降临,虽能避免,也颇可虑。不许门人无故生事,随意为恶。心想:“对方每次来往,均因沿途奇险,不能全数生还,引为恨事。这次出山,并还发现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蟒。虽因遇时闻风惊觉,冒险绕越,由百丈悬崖之上,用长索山藤攀援牵引而下,一人未伤,回去却是必由之路。那蟒当日盘踞崖上,相隔十余丈,有两只肥鹿走过,吃它身子一伸,便和箭一般窜将击去,两口吞下。等众山人逃出老远,隔山偷看,又见大群孔雀空中飞过。那蟒把头昂起,微一屈伸,呼吸之间,立有两只孔雀先后被其吸住,翩然下坠,投入蟒口。跟着,张口一喷,孔雀全被咽下,将毛吐出,满空均是金碧毛羽,飞舞如雪。那条长信宽达尺许,远伸数尺,火焰也似。归途如被发现,休想活命,全都想起心寒。出来时久,山中断盐,其势不能不归。我与其行强威逼,不如市恩卖好,相机下手。”便在暗中尾随下去。

众人走到中途,发现那蟒正在崖上晒鳞。这次回时原具戒心,又山居年久,识得蟒性,事前算准时地。一见便知那蟒已然吃饱,向阳酣卧,不去惹它,便被看见,也可无害。难得相隔很远,以为可以无事,俱都喜出望外。正用藤索鱼贯上援,满拟只一上崖,便可逃过蟒的目光。万一被其发现,最险恶的地方已然避过,可以四散奔逃,绝不至于全数葬送。方喜这次一人未伤,取盐又多,回山可以得奖。不料妖道事前早已想好诡计,先用邪法把蟒引开,等到众人援上崖去,立时发难,暗中又去激怒那蟒,引向人行路上。同时幻化出两条同样大蟒,三面合围,将众人前后两路一齐阻住,进退不得。妖人也真心狠,先使当头几个壮汉被蟒吞入腹内,然后凌空现身,用一口飞刀杀死真蟒,再朝两条假蟒追去,故意不与众人相见。众人正在九死一生之际,见一短装道人突由空中飞坠,将蟒杀死一条,下余两条也被迫走。均疑天神下降,纷纷跪地求告,礼拜不已。起身一看,人已无踪。便把死蟒切断,弃去头尾,运了回去。

当地山人喜吃蟒肉,视为美味,又得了一条蟒皮,死里逃生,盐包未失,均各喜慰,把妖道认为神仙。正打算立庙供奉,不料晒那蟒皮时节,有两条大蟒相继寻到,众人不知是邪法幻化,个个胆寒。总算逃避得快,不曾伤人,只伤了一些牛羊牲畜。那蟒由此盘踞不去,不时在田野中乱窜,吞食猪牛,鸡犬不宁。所过之处,田禾花树,荡然无存。有那胆大壮汉心中恨极,约了些人,埋伏蟒过之处,用寨中特制毒箭想射那蟒。那蟒虽是幻象,但有邪法运用,比前杀真蟒还凶。无论梭镖毒箭,投射上去,蟒口一张,全部震退回来,休想近身。山人逃避不及,反死伤了好几个。所藏伏的崖洞山缝,吃蟒怒极发威,一尾鞭扫将上去,当时粉碎一大片。端的猛恶无比。吓得全寨山民个个胆寒,齐藏山洞之内,谁也不敢出外一步。似这样藏伏了七八天,眼看那蟒越来越凶,所种山粮以及好些花林果树均被毁损,正当收割之时,近年人数又多,如何不急?后来实在无法,聚众商议,想起前遇道人能除那蟒,除将此人寻来,日子一久,全族非灭亡不可。只得违背祖规,选出七八个敢死壮汉,去往出山路上,寻访仙人求救。

其实妖人早已来到,只在对面山上暗中作怪。求救的人刚寻到那日杀蟒之处,便见妖道睡在石上,忙即下拜,向其求救。妖道始而装腔作态说:“修道之人,不愿多开杀戒。这三条大蟒俱都通灵变化,大有神通。上次为救你们,已杀死一条。你们就此回去,原可无事。不该将蟒皮肉带回,以致二蟒怀恨,前往报仇。照此形势,非将你们全族杀死,决不肯退。我除它们虽然不难,但是两蟒运数未终,死后鬼魂定必寻我为难。我奉师命,孤身在外行道,连个住处也没有,早晚难免为其暗害,故此不能前往。”山人再三跪求说:“仙人如肯将蟒除去,当立一庙,请神人在内居住,常受供养。”妖道又做作了一阵,才装勉强应诺,一起起身。刚到山寨,两蟒忽然追来,势更猛恶。妖道故示神奇,连用幻象和假蟒斗了两天一夜,才将两蟒追往山谷之中杀死,将蟒尸当众弃入绝壑之中。

众人目睹灵异,对于妖道自更信仰,便按妖道心意,在桃花湖旁建了一所楼舍,请其住在里面,敬若天神。妖道淫凶狠毒,自恃邪法和除假蟒之功,平日作威作福,暗用邪法背人入水,采那蚌珠。山人见他性情凶暴,稍有冒犯,不出数日,不是无故身死,便是失踪不见。同时妖道为寻蚌珠,在一个大风雷雨之夜深入湖心,寻觅巨蚌。发现泉眼中藏有一个怪物,形如蜈蚣,头上有一大包,宝光外映,内里并还藏有一个大蚌。巨吻张合之间,宝光远射,似与怪物身子相连。看出怪物头有内丹,好些奇处,当时引其出斗。不料怪物颇有神通,更炼有极毒的丹气,几为所伤,匆匆出水。正在养伤,暗打主意,先前所弃假蟒忽被山人发觉。

原来寨主之于姬平,人甚机警,见妖道神情日益凶横,近来常有山人无故身死或是失踪,心已生疑。这日偶和同辈壮汉往附近绝壑中采一珍药,忽有一人失足下坠。姬平人甚义气,立用长索缒下,前去援救。无意中发现一条天然石埂,可通壑底。想起下面还有两条死蟒,事隔数月,如何闻不到腐臭之味?一时好奇,率众下去查看。以为那壑虽深,下面宽只一两丈,这么二十来丈的黄桶大蟒,当然一寻就到。及至查遍壑底,毫无影迹,心正奇怪。后在野草中发现几段断竹,内有两节上画蟒头,余者也均画有鳞甲符箓。想起前事,恍然大悟,知是妖道障眼法儿闹鬼。忙即回寨告知寨主。

寨主本就心中痛恨,偏生妖道命人传话:每日须选两个少年美貌山女,前往侍寝。并说不久还有大祸,如敢违命,到时他就袖手,全寨山人便有灭族之祸。众人闻言,更动公愤,本意将其杀死除害。寨主姬蒙年老多谋,觉着妖道邪法厉害,非人力所敌,力主慎重。偏巧妖道所选山女有一情人,甚是武勇,得信悲愤,本想前往拼命,立告奋勇:事成为众除害;如非敌手,便说为了山女。瞒着寨主,与之拼命,与众无干,以免连累大众。寨主拦劝不住,只得令其立誓而去。山人随带梭镖、毒弩,前往行刺。刚一动手,便被妖道擒住,死于非命。总算妖道见寨中少年山女甚多,多半美秀可爱,意欲长期享受,役使众人,自为雄长;行刺的山人事前又说,因见妖道夺他爱人,故来行刺,未吐真情。虽未和众人为难,由此现出本来面目,凶威越盛,对于众人生杀由心,动加毒刑,少年山女多被蹂躏。山民空自悲愤忧惶,无计可施。

姬平本就恨极,这日又因应答不善,触怒妖道,已命人将其绑吊树上。幸而山女推说饮酒,哄了妖道回房。姬平深知妖道狠毒,一经忤犯,早晚送命,连夜逃出山去。行经元江哀牢山下,正遇郑隐同一道装少年,在一松林之内对坐抚琴。觉得二人相貌俊美,丰神挺秀;又从未见过这等常有猛兽出没的深山之中,在此弹琴说笑,如无其事。寻常汉人哪有如此大胆?琴音又是那么好听,心中奇怪。

那道装少年正是李静虚,法力甚高。郑隐和他无心相遇,谈得投机。见对方携有一张古琴,问出他是此中高手,触动夙好,想学了去转传爱妻,向其求教。刚见不久,学完一曲,忽然想起日前救一富人,家藏百年美酒,意欲取来同饮,便和静虚说了,匆匆飞走。姬平原是闻得琴声跟踪寻来,见内中一人驾着一道电光,腾空飞走,晃眼不见,想起前事,忙即人林跪拜求救,告以前事。李静虚隐居本山雄狮岭长春崖,以前曾由山寨上空飞过,见当地山青水碧,到处香光。暗中下去一看,男耕女织,遍地桑麻,人心风俗也颇善良淳朴,宛如世外桃源。早就存有好感,性又疾恶,闻言大怒。便告姬平:“这类妖孽本应除掉,无如我少时还有要事,等方才那位道友回来,小饮几杯,便要起身,恐来不及。好在这类妖道邪法有限,不须两人同往,等他回来,请其和你先行,我随后赶去也是一样。”

待了一会,郑隐飞回,又带来了好些酒菜。一听前事,不顾尽兴,略饮几杯,便同分手,郑隐先带姬平赶去。到时,妖道正因姬平逃走,迁怒寨主,限其五日内把人寻回;否则,由他自当寨主。并令山民献出八个五岁童男女,以为引诱湖中水怪之用。寨主无力与抗,正在背人痛哭,不知如何是好。郑隐气盛,立喝妖道出来纳命。妖道大怒飞出,才一照面,便被郑隐紫郢剑斩为两段。郑隐一时疏忽,不知妖道乃著名妖邪哈哈老祖徒孙,邪法虽不甚高,但有独门传授,每遇危急,元神立借血光遁走,事前不曾防备,没有追上。山民见大害已除,自是欢喜。又见郑隐美少年,仙风道骨,对人和气。如非还有同道要来,当时使要飞走,与妖道来时情景大不相同,全都欢呼跪拜,喜幸非常。

郑隐偶由山女口中问出湖心泉眼中藏有一个水怪,口喷毒气,厉害无比。妖道想得怪物内丹,入水数次,几为所伤。那怪物藏在泉眼之内,形如蜈蚣,头有大包。上下两口:一喷毒气,一喷内丹。能大能小,颇具神通。不知何故,不肯离洞。只有一次,与妖道恶斗了半夜,最后暴怒发威,刚窜出水眼约有丈许,便自退回,始终未出水面。日前妖道用一幼童为饵,刚放入水,便被怪物由泉眼中窜出半身,将人咬去半截,看出专吸人的精血脏腑。因在水内,不易除它。妖道又向山人强索八个童男女,想把怪物引出水面,夺那内丹,已定当夜于时动手。山民一听湖中有怪,厉害非常,连妖道均几乎中毒,无可奈何,便求仙人同时除害。

郑隐已然发现山女胸前所带桃花珠,光彩晶莹,奇丽夺目。湖心还有不少巨蚌,怪物内丹更是一粒宝珠。想起洞庭所得蚌珠,本意归赠爱妻,后被魔女强要了去,甚是可惜。难得这里会有许多蚌珠,虽然不如以前所得,但也光色粉红,十分美观。内丹宝珠想必更好。此与洞庭取珠不同,既可得宝,又可救人,岂不是好?立时允诺,行法入水。

怪物原是天生毒虫,在水中潜伏多年。近一二年才把内丹炼成,加了神通。虽将前人所留泉眼禁制冲破,无奈身具两体,雌雄相连,后半身又被一条宝链锁住,出口稍远,便要发火,痛苦难禁,为此不能出水作怪。近日因受妖道激怒,凶威如狂,加以脱身情急,终日烦躁不宁。这时正用内丹想灭宝链上面烈火,去与敌人一拼。一见有人飞下,以为还是先前那个敌人,法力有限,只凭一口飞刀和两件法宝,所喷内丹足能抵御。不特意存轻视,反想冷不防下口喷毒,上口喷出内丹,双管齐下,将敌人喷倒,杀以泄愤。不料敌人换了一个,法力比妖道高明得多,紫郢仙剑更是妖物克星,如何能敌。刚一蹿起,朝前扑去,郑隐知怪物口能喷毒,已有准备,先用前生所留法宝把身护住,故意引逗。怪物一口毒气未将敌人喷倒,顿犯凶威,又把内丹宝珠喷出,朝前打去。郑隐知道这类内丹与怪物本身真气相连,收取不易,忙用大自金刀连紫郢剑同时施为。一道白光,先将内丹真气斩断。随施分光捉影之法,把手一招,将怪物所喷一粒大如鸭卵,光具五色的内丹宝珠收到手内。紧跟着,一道紫虹朝前飞去。怪物见内丹被敌人接去,真气已断,无法回收,情急暴怒,妄想拼命,口正喷毒,一道紫虹、一道白光已夹攻而来。才知不妙,想要回遁,已经无及。百忙中把心一横,倏地改退为进,猛力朝前一挣,紫虹立时绕身而过。怪物原是看出进退两难,情势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拼受奇痛,待将后半身挣断,再以全力拼斗逃走。

郑隐见怪物身躯长大,形态丑恶,内丹一收,忽然退缩,惟恐变化逃遁,想抢向前面断它归路。不料怪物身形突然暴长,随同剑光过处,箭一般往斜刺里冲去,泉眼中水立时随同暴涨。郑隐想起洞庭取珠前车之鉴,恐其发动山洪伤人,心中一慌。又因怪物逃时用真力吸取手上宝珠,几乎把握不住,恐被吸走,更难除害。几面兼顾,微一疏神,剑光不及回收,已朝怪物后半身绕过,当时斩断。瞥见水眼之内有金色彩焰一闪,未及细看,怪物已电也似急穿波而上。同时闻得上面人声呐喊惊呼之声。怪物逃势绝快,已无踪影。料知怪物出水,难免伤人,暗道:“不好!”忙即跟踪追赶。出水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上面湖水,已像山一般涌起二三十丈高下。山人多半胆大,先前过信仙人法力,群集湖边往下查看。湖水本清,花光倒影之下,人怪水中恶斗看得又真,见湖心宝光剑光飞舞电射,正觉好看,怪物忽随剑光过处,朝上冲来,其急如飞。迎头遇见众人,虽然不顾咬杀,怪口喷处,一口瀑布也似的喷泉,带着大股毒气,朝前直射。当头二三十个山民立被冲出二三十丈,打向山崖之上,成了肉饼;跌到水中的几个,也各中毒死去。当时洪水高涌十余丈,水力奇猛,微一冲荡之际,环湖旁观的山民纷纷冲倒,又伤亡了好些。等到郑隐追出,怪物已腾空而起,所到之处,脚底立发洪水,聚而不散,飞行也颇神速。

郑隐见状,又急又怒,忙指飞剑急追上去。眼看快要追上,忽听震天价一声霹雳,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由最前面山头上斜射下来,正打在怪物头上。二三十丈高的水头,立似雪崩,纷纷倒塌。颓波汹涌中,怪物已被震成粉碎。抬头一看,正是新交好友李静虚赶到,心中一喜。待要迎上,忽听大喝:“郑道友留意,速用紫郢防身,准备迎敌,不可怠慢。”回头一看,一片墨云正由身后铺天盖地而来,天已遮黑了大半边,知来了妖人。待要抵敌,那墨云来势绝快,当时成了一片漆黑,跟着便见云中射下三道灰白色的怪光。因听李静虚大声警告,料知不是寻常。忙把飞剑放起时,一道金霞闪处,下面众人立被隔断,眼看湖水急流下落,就这晃眼之间,水势已消退了十之八九。未死的山民纷纷由水中爬起,一路哭喊呼应,四下逃窜。幸有一片金霞挡护在上,未受邪法侵害;否则,李静虚只要晚到一步,这些山民一个也难活命了。

郑隐再往墨云来处一看,一个身材矮胖,非僧非道的黄衣妖人,在一幢黑烟环绕之中,已然飞离身前不远。同来还有一个赤身妖人,身有一幢血光笼罩,人影却是黑的。仔细一看,正是前杀妖徒的凶魂去而复转。知道黄衣妖人是他引来,来势如此神速,可知邪法厉害,不是寻常。自己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并还伤了不少山民。当着新交好友,自觉不是意思。由不得愧愤交加,一指大自金刀,迎上前去。妖道师徒已然对面,眼看白光绕身而过,黄衣妖人竟和没事人一般,手指郑隐,狞笑道:“何方鼠辈,敢伤我的门下?通名受死。”郑隐一听来者是前杀妖道之师,大自金刀竟不能伤,不禁着忙。一道金虹电炬也似,突由身后飞来,照向妖人身上。黄衣妖人把手一挥,妖徒凶魂首先退去。随又厉声喝道:“无知贼道,何人门下,无故伤我徒儿,今日休想活命。”说罢,扬手一蓬灰白色的妖光,宛如一朵奇花,便将金虹敌住。

李静虚忽由后面抢飞上前,手指妖道,冷笑喝道:“我知你是长狄洞哈哈老怪门下妖徒。你连长春崖无优洞极乐真人都不认得,也敢猖狂么?”说时,郑隐看出妖道神通变化,一身邪气,除对后来那道金虹还有惧意而外,自己所用飞剑、法宝竟全不在心上。分明见飞刀绕身而过,休说是人,连衣服也未伤。又以出山不久,以前两生修为,足迹往来不在西南诸省,妖人来历虚实均不深知。见此情势,心虽惊疑,少年好胜,仍欲挽回颜面。心想:“紫郢仙剑前古奇珍,尚未用过,何不一试?”不顾再用仙剑防身,一指剑光,朝妖人迎面飞去。先听同伴警告,紫郢剑只作防身之用,不曾飞出。这时一念贪功,不知妖人厉害,如非看出仙剑威力神妙,早已扑上身来,不死也受重伤,万无幸理。及至紫虹离身飞起,瞥见妖人面有惊惧之容,心方暗喜。一蓬暗绿色的光针带着大股黑气,已如箭雨一般射到。同时耳听李静虚喝道:“道友速收剑光,留神下面,免遭妖孽暗算。”声才入耳,先前那道金虹原由李静虚手上宝镜中发出,突然回收,挡在郑隐前面。紧跟着迅雷大震,又是数十百丈金光雷火扬手发出,朝妖人打去。那大蓬妖针邪气,已吃宝镜金虹挡住,神雷一震,纷纷消灭,无影无踪。随听一声怒啸,目光到处,妖人已化为一溜黑烟,朝下穿去,吃金霞往上一挡,不曾穿下。李静虚扬手又是千重雷火当头打到。妖人知禁不住,在雷火金光中星丸跳掷,接连几十个滚转,化为一溜黑烟,其急如电,往来路破空射去。

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郑隐微一迟疑之际,大蓬妖针黑气已被镜光神雷冲散,那口紫郢剑未及回收,妖人已化黑烟逃走。本来不至受伤,因为逃时忽动贪心,自恃神通,妄想乘机冲破下面金霞,仗着玄功变化,深入池心泉眼,由地底遁走,就便取那宝物。不料李静虚得道多年,法力甚高,知道湖心有宝,妖人狠毒贪狡,如其得胜,众人自无幸理;即便挫败,临去也必一肆凶威,或是乘机取宝。因而早防到有此一着,当发现妖人以前,便用一件法宝埋伏金霞下层。妖人急切间不知敌人深浅,只看出对面二敌一个防身紫光威力甚大,一个法力更高。正想乘着郑隐紫郢仙剑飞出之时,一面运用玄功向旁闪避,一面猛发大蓬妖针暗下毒手。偏被另一敌人看破,先用宝镜挡在同伴身前,再发乾天太乙神雷将其击散。再一想起对方来历,不禁大惊。来时又听妖徒之言,起了贪念,明知劲敌当前,仍想顺手牵羊,借着地遁将泉眼中藏珍取走。连遭挫败,心意不定,微一手忙脚乱,郑隐在旁看出便宜,就势一指仙剑,紫郢电掣追上,朝那黑烟一绞,立成两段。妖人连声怒啸,电驰星飞,一路急滚,晃眼合而为一,射入遥空云层之中不见。

郑隐本纵遁光追赶,吃李静虚拦住,笑说:“此是长狄洞哈哈老怪门下妖徒,今日为我所伤,你又杀了他一个徒弟,你不寻他,他也决不甘休。方才分手时,因有要事与人约会,本要今夜才能赶到。偶和所访道友无心中说起这里的事,他说道书所载,天生奇毒之物为数颇多,各有妙用,内有一种名叫桃蚣的最是奇怪:前半身形如蜈蚣,只前额多着一个形似肉球的怪头,上有双目,内藏元丹,性最灵警。天生阴阳二体,双身相连,一雌一雄,从初生时便两体世问生物,十九雄强雌弱。它却反其道而行之,照例雌的在前,雄的在后。妖虫初生时节,小才一两寸,寄生巨蚌腹内。由雌的半身伸出蚌口,向外求食;雄的终年藏伏在内。彼此肠胃相连,痛痒相关。雄的半身柔软异常,成了雌体累赘,但它雌雄两半身自一出生,便孕有宝珠,炼成内丹以后,功效更大。正教中人得去,加上许多灵药仙草炼成灵丹,服后可抵两三甲子功行,更能起死回生,与道教中大还丹、毒龙丸有异曲同工之妙。发现妖虫固是放它不过,左道妖邪更把内丹视为至宝。妖虫腹中所喷毒气,也是祭炼邪法有用之物。虽禀两间淫毒之气而生,本身却具纯阴之资,善吸日精月华与天地间清灵之气。不特本身孕有宝珠,所居之处,花树最繁,更有许多大小珠蚌同在一起。妖虫天性虽极残暴,因是从小寄生蚌壳之内,对蚌从不伤害。巢穴多在绝涧深潭泉眼之下,水色最清。附近的蚌受它气机相感,各孕彩珠,作桃花色,映日生辉,光彩奇丽。

“妖虫最是机警,所寄生的老蚌又是岁久通灵之物,知其犯人之忌,正邪双方俱都不容。遇见正教中人,多想等其成长,取那两粒内丹,炼制灵药。只要未出世伤人,念其献珠之功,至多把毒气收去,许还不致加害。如遇左道妖邪,必连寄生老蚌一齐擒去。先施邪法,用各种毒虫毒果每日喂养,加增毒气,助其成长。到了内丹成熟,收毒取珠,并将妖魂摄去祭炼法宝,身受最惨。老蚌只一发现体内有了妖虫寄生,既想仗它之力去炼自身蚌珠,又恐有人杀害,事前定必潜入水底深处,隐藏不出,一同在内苦炼。遇到风雨晦明,月白风清之夜,放其出壳,吸取两间精气。也只容它探头洞外,隔着碧波,用口中真气朝上呼吸,并不令其出水。行踪最是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年岁一久,蚌身越大,嵌在泉眼石缝里面不能脱出。到了此时,妖虫气候成长,自想飞腾变化,出来残杀生灵,为祸人间。无奈半截雄体与蚌身相连,又脆又嫩,不似前半雌体坚如钢铁,具有神通。性更奇淫,不舍分开。加以雌雄两体自来连系,稍微用力挣脱,立时痛痒难当,周身酥麻。除非深知妖虫底细的人,齐两体相接之处,将那形似锁链的一根肉带斩断,先把雌珠得到手内,将其杀死,然后水遁人内,将老蚌斩破,取出雄珠,才可成功。稍微疏忽,被其逃走,妖虫神通甚大,所过之处,平地水深数十丈,更能带上大股洪流腾空飞行,水灾立起。那粒雌珠再要被其带走,为害更大。

“我听那位道友说完经过,又知横行此间的妖道乃长狄洞老怪徒孙,惟恐道友不知底细,生出事来,匆匆提前赶来。看出妖虫与那位道友所说桃蚣一般无二,刚用大乙神雷将其除去,深悔来得稍迟,误伤好些山民。猛瞥见西南方有大片妖云横空飞来,料知强敌已到,临机心动。恐其败时借着水遁深入泉眼,盗那雄珠;更恐老蚌岁久通灵,见事紧急,舍了原身,带着妖虫的半截雄体乘隙遁去。所以未曾动手,先下埋伏,先把水眼一带加上太清禁制。果然妖人逃时生出贪念,如非事前防备,妖人飞遁神速,如被乘机取走,必留后患。哈哈老怪乃方今邪教中有数人物,门下妖徒邪法甚高。虽然老怪近年自知为恶大多,大劫将临,曾经重定教规:不许门人仗他邪法异宝无故出来害人;与人结怨,必须自了;在未占上风或是化敌为友以前,不许回山。不似昔年专一护犊,恃强横行。但他门下妖徒颇有能者,内有两人尤为厉害。今日之事,本来决不与我们甘休,况又加上这一对希世难求的宝珠,岂肯善罢。我二人一走,这些山民一个也休想活命。”

李静虚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西南方空中有人厉声喝道:“李静虚贼道,休要猖狂。是好的,三日之后,去往元江大鹏顶决一胜负。否则,这班山人一个休想活命;你二人也必被我们人寻见,仍遭惨死。何苦连累这些无知之人?”郑隐听那语声十分洪厉,相隔甚远,心方惊奇。忽又听一老人口音带笑说道:“查道友,此是我门下小业障自寻死路。既然发现宝珠,便该回山禀报,或是早日下手,当地均是一些山民,原易成功。他偏迷恋山女,无故伤人;临时又起贪心,意欲把湖心蚌珠连妖虫的内丹全数取走,以致延迟多日。对于山人更是凶淫,杀身之祸咎由自取。我那第五孽徒见他元神归报,也不查问对方虚实强弱,冒失赶来,丢此大人。我近年勤于修炼,嫌他们仗我威势到处横行,不愿再为他们分心多事,曾下严令:不奉师命,与人争斗,照例有胜无败;否则,必有重罚。所以业障不敢回山,才往求你相助。敌人来历我全知道,本来举手之劳。无如我向来言出必践,他既违背师命,轻于出手,除非以他本身之力转败为胜,休想回山见我。他去寻你,与我无干。不过山民深山隐居,本不知妖虫内丹可贵。我那徒弟已用诈术使其感恩畏服,奉若神明,只要向其明言,手到可取。他偏贪色行凶,自取其祸,如何能怪这些山人?查道友最好不问此事。如已答应孽徒,只寻敌人一分胜负,不可再与山人计较。”

前人厉声喝道:“你这老鬼,以前何等自大。今见门人受欺,不为作主,反而嫌我多事。分明自知孽重,大劫将临,假装好人,借着和我问答,表明心意,免得小贼道的师长与你为难。我一向行事为所欲为,既然出手,决无顾忌。三日之后我如不胜,休说不会杀死这群山民,从此也不再管这闲事。你那高足向我哭求立誓:只要我助他报仇,不问成败,无不听命。事如不成,必将他师徒元神带走,去往海外故居,把当年法宝炼成,将小贼道师徒一网打尽,以报前仇。我如得胜,必将这班山民生魂摄去,鸡犬不留。”话未说完,老人接口大笑道:“查道友,我早知你用心。如非看出孽徒心存叛意,恐回山受罚,故意投到你的门下,也无此言。你果料得不差,我实是想向敌人表明心迹,使知孽徒叛师,已然投你,任凭杀戮,免得再有顾忌。你这等说法再好没有。三日后,我定往大鹏顶观战,看你有何本领去敌那两件前古奇珍。恕我老悻怕事,行再相见。”说罢,哈哈一笑,底下便没了声息。

郑隐听那笑声来处更远,宛如洪钟怒鸣,四山皆起回音,比起前一个怒骂之声洪厉刺耳,又自不同。先见李静虚先是面容紧张,手掐法诀,侧耳静听,似在暗中戒备。听完后,面上忽转喜容,笑对郑隐道:“那粒雌珠已被道友得去。尚有一粒雄珠,现在泉眼蚌壳之内,取时较易。待我取来奉赠,使成一对,以备他年之用如何?”

郑隐觉着这次取珠几乎又惹大祸,已然伤了好些山人。如非此人赶到,即便妖虫不至逃走,事前不知底细,伤人必多。妖人来势神速,又擅玄功变化及虽然学会《九天玄经》、太清仙法,无如功力尚浅,经历又差,一个不巧,就许受了邪法暗算。再看下面山民,正在泥水中收拾残尸,悲喜交集,乱成一片。暗查死伤人数,竟有四五十人之多。想起前情,好生愧悔,便以婉言辞谢,意欲各人分取一粒。静虚笑道:“此珠只有炼丹最好,本应成对,不宜分开,道友何必太谦?如因小弟代劳,不肯全要,好在下面已有禁制,请道友人水自取也好。此间山民均颇善良,无端遭此惨祸,实是可怜。且喜身旁带有丹药,只要是全尸,脏腑未受重伤,或能使其回生。你我分头下手如何?”

郑隐见他意诚,又听说那两粒宝珠好些妙用,暗忖:“此人看去年轻,法力在我以上。既然相让,再推便假。”只得谢诺。飞身人水一看,泉眼周围果被太清神光禁制。泉眼大只一二尺,石壁并不甚厚,不知老蚌和那妖虫怎会久藏在内,不能脱身?定睛一看,里面地方甚大,深达十余丈。本来是一尺许粗细的深穴,被妖虫在内掏空。只剩洞口两三尺厚石壁不曾攻破。正对水眼,有一石洞,内里也有不少巨蚌。妖虫寄生的巨蚌,约有太许方圆,直立穴内,不住张口喷那黑水,穴中清泉已全成了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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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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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十回

且说阮伟伤心的离开金陵,一路追思,为何天下第一剑法,竟然被剑先生三招击败,思之再三,以为三年来的独自揣摩,并未得到天龙十三剑的精要。想到虎僧要自己四年后至藏边找他,一定有原因,屈指算来,离虎前辈四年之约还有半年余,此时赶去,还有充裕的时间。

再说剑先生应约君山之斗,一定也要告诉虎前辈,阮伟一念至此,不觉直向西藏出发。

数日后的行程,阮伟就听到一件关于自己的消息,原来江湖上很快就盛传,有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剑客,在金陵一剑削断天争教两位金衣香主的手腕,并且伤了正义帮三花武士陶楚。

消息传出,到处行动,各方打听,到底是那路英雄,竟敢与天争教及正义帮同时为敌。

要知天争教与正义帮在武林中,形成两大势力集团,凡是有几手武功的,莫不想投入这一帮或一教内,以为是极大的荣耀。但这位青年剑客竟同时打伤了两派中的重要人物,消息的刺激,令得各路豪杰,纷纷揣测这位青年剑客可能是位极有来头的人物。

那知一经打听,那位青年剑客是个既无显要来历,而又藉藉无名的阮姓青年。

顿时,阮姓青年剑客在江湖上到处轰传,成为一个极其神奇人物。

阮伟听到这件消息,不但不以自己的声望在江湖上轰起为喜,反而一听到别人谈论,就触发起三招败北的耻辱,更怕别人认出自己就是那位阮姓青年剑客。

于是他把容貌恢复,换上儒衫,“飞龙剑”也里在黑布里,挟在胁下,另外买了几套书,打成包袱,挂在肩上,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游学士子。

夏去秋来,丹枫吐红,阮伟风尘仆仆来到黄河南岸。

阮伟进了开封,见到街上人物风华以及市面果然极其繁盛,觉到腹中饿,便走进一家很大的酒楼。

登上酒楼,楼上酒客不多,宽敞得很,拣了一个近楼面外的里座坐下。

酒保送上菜单,点了几样名菜,感到路途疲倦,所以便又吩咐打上二两地方名酒竹叶青。

阮伟一面浅沾低饮,一面便悠闲的观赏上下楼的酒客,他本不善酒,顷刻便满面酡颜。

忽听铃声叮当,异常悦耳,振眼看去,楼口走上五位翠装高艳的女子,个个盛服艳抹,笑语如珠。

那铃声却是从她们手足上的串铃发出,这样看出,五位女子非奴即妾,但不知何人有此艳福,拥有如此娇艳的女子。

五女上楼后,便拣了一个最大的座位,恰在阮伟对面,她们站在桌旁,肆无忌惮的谈笑,却无一人坐下。

阮伟见这五位女子长的虽好,却不端庄,心下不由起了轻视之意,转头他望。

楼口叮当又响,走上一位圆脸胖胖的公子,全身兰绿,年约弱冠,肤肌润,显然是一个从小娇养的纨挎子弟。

身后跟着另五位翠装女子,嘻笑无忌,全无一点女子矜持之态。

楼上五位女子看见胖公子上来,即刻拥上前,好像捧凤凰似的,把他迎到桌子的上头坐下。

酒保见来了这么多的佳宾,可忙坏了,顷刻送上整桌丰盛的酒席。

翠装女子三三两两的站在胖公子的四周,她们虽然谈笑风生,却无一人敢坐下。

直到酒席上全,胖公子才张口笑道:“你们坐!”说罢,回顾四周,一脸自命风流的姿态。

翠装女子如逢大赦,咭笑入座,有的把壶,有的递杯,有的挟菜,把那胖公子服侍得好像三岁孩子,全要人照顾。

阮伟却觉得这胖公子眼内眼光闪烁,显是内家功夫已到绝顶,既是练武的人,怎会这般不知检点。

当下,他心内不屑,低头自饮,不再瞧望。

忽听一女子咭咭笑道:“不来了!少爷,今晚奴婢不能陪你,春姐今早还说,少爷好久没找她了,去缠她吧!”

胖公子哈哈笑道:“胡说!少爷今天看中你,不管怎样,也要你陪。”

别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道:“菊妹,少爷爱上你了。”有的道:“春姐求都求不到,别不识相了……”只听菊妹微弱辩道:“我不行呀!我今天……”

淫笑娇语声,盖满全楼,阮伟听的毛发俱张,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说出这些淫秽的话,顿时将那胖公子的人格,看得十分低贱。

有的年纪较大的酒客,看不惯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急忙结帐,摇头下楼。

阮伟心道:“纵是妻妾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何况是奴婢,更不应乱七八糟!”便叫酒保送上饭来,意欲匆匆吃了赶紧离开。这时楼口走上一位蓝衫少年,那边桌上的笑语声突然停下,齐都望向楼口那位少年。

阮伟也觉奇怪,不由也向他望去,只见那少年长得眉如弯柳,瑶鼻挺秀,眸含秋水,肤凝如脂,欺雪赛霜,体态轻盈,看来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

模样长得比那十位翠装女子,还要胜上万倍,给人看来,好像是个绝美的女子。

他站在楼口东张西望似在找寻位子,最后走到阮伟前面的位子坐下,酒保上前侍候,他开口道:“随便来点下酒的菜。”

楼上的酒客因他的容貌,本以为是女子装扮,此时见他一走路,又听说话声,才知自己想错了,心中却齐都暗叹:“世上有如此美貌的男子!”

酒保端上酒菜,一位翠装女子走来道:“把这位公子的酒菜,搬到我家少爷桌上去。”

酒保势利小人,见那边胖公子举止阔绰,他不征求蓝衫少年的同意,便把酒菜搬起。

蓝衫少年怒道:“慢着!”转向翠装女子道:“小生与你家少爷并不相识,为何擅自如此!”

翠装女子掩口笑道:“我家少爷最喜交友,见公子长得标致,甚愿结纳。”

蓝衫少年绷着脸蛋道:“你家少爷当真喜欢与小生结交?”

翠装女子娇声道:“当然哪!我家少爷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处不可结缘呢?”

蓝衫少年向酒保斥道:“把酒菜好好放下。”

酒保见客官生气,便赶忙放好陪笑。

翠装女子奇道:“公子怎么不……”

蓝衫少年展颜笑道:“既是你少爷愿与小生结交,应当过来才对。”

翠装女子面有难色道:“这个……”

胖公子那边招呼道:“春奴回来。”翠装女子柳腰款摆,姗姗走回。

胖公子张嘴笑道:“那位小兄弟不肯过来,为兄的过来就是。”他不等蓝衫少年同意,先就称兄道弟起来。

蓝衫少年轻哼一声,摆头望向楼外。

胖公子圆脸似饼的面容上,笑意更甚,轻手一拍,走向蓝衫少年的桌旁。

后面十位翠装女子持壶,拿杯,端菜,整桌酒菜被她们搬了起来。

胖公子站到蓝衫少年前,一揖道:“小兄姓简,草字少舞,小兄弟贵姓大名?”

蓝衫少年不便失礼,回道:“小生姓温,单名义。”

胖公子嘻嘻笑道:“原来是义弟……”回手轻招,十位翠装女子即将手中酒菜安置在蓝衫少年的桌上。

胖公子简少舞毫不客气,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笑道:“小兄性喜交友,见兄弟长得一表人才,心中一痒,便顾不得厚颜求交了。”

蓝衫少年温义勉强笑道:“小生才薄识浅,不善辞令,公子结交,要大大地失望。”

简少舞哈哈笑道:“那会失望!那会失望!小兄弟人才出示,若化装成个女子,不知要迷倒多少男士。”回头向翠装女子道:“你们说,少爷说的可对?”

春奴道:“这位温公子若要装个女子,比奴婢们还要胜上三分。”

简少舞道:“去!去!你们怎能跟他比,莫要折辱了我的小兄弟。”意态淫佚,好像把蓝衫少年当成自己的娈童看待。

温义闻言色变,就连阮伟也为那蓝衫少年受辱,感到不平。

简少舞又道:“菊奴倒酒!”

身材纤弱的翠装女子倒满两大杯酒,简少舞伸出肥手端起一杯递给温义,道:“小兄弟,干一杯!”

温义对胖公子已甚恼怒,怎会再受此酒,连忙推辞道:“小生不会饮酒,阁下请自便!”说罢,拿出钱囊,欲付帐离去。

简少舞涎着脸道:“小兄弟,既叫了酒菜,怎不饮酒?明明撤谎,一定要干了此杯。”

温义蹙眉道:“小生实在不会饮酒,请不要强人所难。”

简少舞少爷脾性,根本不理人情法理,左手虚晃,遮住温义的眼光,右手便直叩而入,送到温义的唇边,就要强他饮下。

温义料想不到胖公子用强,眼看酒杯触到唇边,颈子直向后闪,连连惊道:“不!不!不!……”

阮伟酒已微醉,酒意一发,那能再忍,断喝道:“住手!”

简少舞闻声住手,冷笑道:“是谁在本少爷面前如此无理?”

阮伟迈步向前,豪然道:“这位温兄既不会饮酒,你不应强人所难,要知青天白日之下,岂容这等强梁行为放肆无忌。”

简少舞脸上胖肉横动,右手一挥,那酒杯脱手飞出,道:“小子,你就代他喝下罢。”

只见那酒杯点滴不洒,平稳飞来,阮伟暗道:“看此情势,若要硬接,必是会受伤。”眼看酒杯飞离一丈,陡然躬身一跃,如飞追去,随势含着杯缘,用劲一吸,饮完林内的酒。

脚微微站地,轻轻一点,跃回原地,只听那杯“砰”的一声,砸在墙壁上裂成碎片。

阮伟神定气问道:“在下已代温兄喝完,阁下称心了吧!”

简少舞斜眼看去,果然地下只有碎片,却无一点酒滴,狂笑道:“班门弄斧,再接一杯看看!”

只见另一杯酒,从他手中飞出,来势缓慢,但行家一看,便和此杯比上一次要难接得多。

阮伟从桌上捞起一箸,举箸当剑,一箸刺去;他这一招的手法,正是天龙十剑首式“笑佛指天”。

只听“波”的一声,那箸从杯中穿过,定在空中。

阮伟把住捌杯,一转倒出酒,道:“在下只代温兄喝一杯,阁下的酒,在下却不愿领受。”

简少舞哈哈笑道:“本少爷今天非要这位漂亮的小兄弟,喝下一杯不可,看你怎生奈何!”

他果然又倒一杯,特强举向温义的唇边,温义不等酒杯接近,就大声惊呼,仿佛娇弱不胜。

阮伟勃然大怒,一拳击向简少舞的门面,喊道:“畜生,放下!”

简少舞缩手一转,持杯击向阮伟的“腕脉穴”,杯未接近,阮伟就感觉到杯风如刺,不由连忙收手,简少舞得理不让人,持杯紧追,左手疾如闪电,后发先至,抓向阮伟的前胸。

阮伟只会一套剑法,拳法掌法却半点不憧,根本不知如何拆招解救,只有展出萧三爷传授的轻功,急忙闪避。

萧三爷的轻功果然不凡,简少舞出招,尽被阮伟躲过。

那知简少舞的掌法精妙异常,持杯右手砸向阮伟左胁,阮伟一闪,简少舞算知他要右闪,左手五指箕张,等在那里。

阮伟见状大惊,才一退让,简少舞掌法如箭,突然伸张,一把抓住阮伟衣袖,用力一挥,登时阮伟如只绣球,被抛下酒楼。

简少舞狂笑放下酒杯,只见杯中酒,点滴未洒,他得意的望着温义,骄傲道:“为兄的掌法不错吧!那小子在少爷面前,不过萤火之光。”

温义撇开脸,冷哼一声,不屑已极。

突见楼缘,人影一闪,阮伟竟从楼下纵上,又挥拳扑向简少舞。

但阮伟与胖公子差得太远,不数招又被他抓着衣襟,抛下酒楼。

这时楼上酒客,已全都被吓得奔下楼去,只剩温义及那简少舞及十位翠装女子。

不一会阮伟又纵上酒楼,要知阮伟的性情,宁折不挠,纵然打不过胖公子,也要搅得他不敢再向温义噜苏。

结果不到五招,依样葫芦又被摔下酒楼。

温义心知阮伟不是胖公子的对手,不忍再见他为自己受苦,大声道:“简兄,“北堡”二十年之约,距今尚有二年,“北堡”难道不受约吗?”

胖公子大惊道:“什么?你竟是“南谷”温……”

温义道:“不必多说,简兄若是受约,二年后再见。”

胖公子哈哈笑道:“好!!二年后再见。”言毕,率着翠装女子下楼而去。

阮伟纵上楼后,全楼只剩下温义一人,含笑站在那里,不禁上前问道:“那恶少呢?”

温义微笑道:“兄台英武拒敌,那恶棍自知不敌,已下楼走了。”

阮伟摇头道:“不!在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却不知他为何突然离去!”

温义暗中赞叹此人坦率可爱,不禁正色道:“小生温义,承蒙兄台义手援助,敢问贵姓大名!”

阮伟道:“在下姓阮,单名伟,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要那个恶少不再欺负温兄,在下也就心安。”当下微一抱拳,道声:“告辞了。”

温义见他着儒衫,一派书生本色,却有豪侠之风,心中不禁大为赞佩。

阮伟告辞后,泛着酒意,下楼结帐,阑珊离去。

此时夕阳渐落,已是黄昏,阮伟走了一段路后,发觉身后老是有一人跟着自己,暗道是何人与自己过意不去,莫非是天争教徒发现自己?

转到一个弄堂,停身站住,果然一人匆匆地跟来,他霍然地站出来,道:“是找我吗?”

来人惊声道:“阮兄,是小弟温义。”

阮伟奇道:“温兄为何跟着在下?”

温义忽然泪盈于眶,凄苦道:“小弟孤单一人,只觉前途茫茫,不觉就跟着阮兄走来。”

阮伟道:“温兄难道父母不在吗?”

温义落下晶莹的珠泪,道:“家父待小弟十分严厉,家母与家父不和,也不爱小弟,小弟有父母在,亦等于无。”

阮伟叹道:“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温兄,我劝你还是回家吧!”温义泣道:“请别劝我,只因跟父亲闹气,才一气离家,你若再劝我,我要生气了。”

阮伟摇头道:“要知江湖险恶,你一人在江湖上浪荡,最易走入歧途。”

温义道:“如阮兄常指导小弟,小弟不是不会走入歧途了吗?”

阮伟道:“在下身负血海深仇,很多俗事要待一一处理,那有时间来照顾你。”

温义笑道:“那没关系,只要阮兄到那里,小弟便跟到那里。”

阮伟急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温义气苦道:“阮兄瞧不起小弟,就让小弟一人在江湖上胡混吧。”

说罢,转身掩面离去。

阮伟酒意正浓,不禁慨然大声道:“温兄回来!”

温义转回身,喜道:“阮兄答应了!”

阮伟这时不得不答应道:“答应!答应!”

温义大喜道:“阮兄今年几岁!”

阮伟道:“十七。”

温笑道:“小弟十六,拜你为兄,不如就在此以月为盟,结拜兄弟如何?”阮伟只得笑道:“一切依你。”

此时月已上弦,他俩在月下拜了八拜。

阮伟站起道:“义弟。”

温义颜开容笑,喊道:“大哥。”

想起片刻前还是路人,此时竟称兄道弟,不禁相视大笑。

两人携手走入区,开封夜景,十分繁华,玩到上更时候,才投入旅店。

旅店伙计上前招揽道:“客官可要上好房间!”

阮伟道:“就找一间敞大的房间好了。”

伙计笑道:“大房间多的是,请进。”

温义急道:“不!不!找小的。”

伙计道:“大房间贵不了多少。”

温义道:“说要小的就要小的,噜苏什么?”

阮伟道:“义弟,大哥银子还多,就住大的吧!”

温义惊道:“什么?”但一想即道:“小弟不是嫌大小,实是小弟从小不惯与人同睡。”

阮伟奇道:“要一间小的,还不是住在一起?”

温义急摇手道:“不!不!小弟意思是要两间小的房间,分开住。”

伙计道:“噢,这好办,多的是,请进!”

阮伟道:“义弟,你跟大哥抵足而眠,尚可长夜漫谈,不是很好吗?”

温义道:“小弟有个毛病,别人和小弟同在一个房间,再也睡不着。”

阮伟道:“真是怪毛病。”

温义陪笑道:“大哥不生气吧?”

阮伟道:“大哥怎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倒是你这习惯要改,否则以后怎么办!”

温义赧颜道:“以……以后再说……”

伙计不耐道:“客官请进!”

温义笑道:“大哥,我们尽讲话,担误了别人时间。”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携手入内。

阮伟进入自己的房内,正在收拾欲睡时,忽听隔壁“砰”声一响,隔壁是温义在睡,阮伟一惊,飞快冲去。

阮伟敲开温义的房门,急问道:

“义弟,什么事!”

温义一手掩住衣领,显是正要脱衣就寝,他局促道:

“没什么,只是一个人在外窥看,被小弟打跑了。”

阮伟不放心,走进室内,果见一只茶壶砸碎在窗沿下,纸糊的窗子,已被打破,茶水溅得满窗皆是。

阮伟上前推开纸窗,窗外月色皎洁,不见有人。

他飞身掠出,跃至墙头,四下了望也看不见有夜行人的踪迹,这时旅店内旅客早已入睡,倒没有被惊醒。

他疑惑的走回温义房内,见温义正手持一只麻袋放在桌上,呆呆发痴,他轻声问道:

“这是那里来的?”

温义出神道:

“是在窗口捡到的……”

温义道:“这是乞丐要饭的麻袋,难道是那夜行人仓皇落下的东西?一个乞丐为何要窥看贤弟?”

温义不解的摇头道:

“小弟也不知,自小弟从广西远来此地,一路上总觉到有几个乞丐鬼鬼祟祟的跟随着小弟,不知何故?”

阮伟道:“义弟可曾得罪过丐帮?”

温义道:“小弟还不知江湖上有丐帮这件事?”

阮伟道:“那就奇怪啦?”

温义笑道:“管他奇怪不奇怪,只要没做亏心事,又怕谁来着,也许丐帮错认小弟,以为是他们的敌人。”

阮伟点点头!

温义又道:“大哥,你我俩人睡意被驱,不如到这旅店花园中散散步,清爽一下再睡,如何?”

阮伟正觉毫无睡意,当下含笑应允,跟随温义,走出房外,向旅店中花园走去,不一会便走到。

这旅店相当宽大,花园中遍植奇草异花,芬香馥郁,阵阵袭人,夜凉如水中,更觉沁人肺腑。

温义与阮伟走到花园深处,寻着一处供旅客憩息的石凳上坐下,月色照着花影,花影摆弄着月色,好一付美妙幽静的景色!

他俩欣赏着夜景,久久不作一声。

忽见温义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箫,那箫古色斑斑,共有七节,阮伟见箫心喜,笑道:“贤弟要弄箫吗?”

温义道:“大哥可是此中能手?”

阮伟道:“我自幼酷爱音律,可惜总不能把箫吹得好。”

温义笑道:“小弟吹一首给大哥听,尚请大哥多多指教。”说罢,以箫就口,一会箫声幽幽吹出。

箫声低沉,极能感人,在静夜中更能动人心神。

吹了一刻,阮伟听出温义是在吹文学大家蔡文姬的“悲愤诗”。蔡文姬是蔡伯喈的女儿,蔡伯喈本人就是汉代有名的文人,诗文冠绝当时,他作的墓碑文,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

有其父必有其女,文姬自幼受父亲的教导,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蔡文姬无论诗词音乐都超过乃父甚多。

这“悲愤诗”是蔡文姬在父亲被王允杀后,于兵乱中被胡人俘禁十余载,尔后被蔡伯喈好友曹操赎回,在中原出嫁时,成就的作品。

这作品成为当代的千古绝唱,后世杜甫虽为诗圣,同类的作品“奉先咏怀”“北征”等诗,比起蔡文姬的“悲愤诗”还差得太远!

因为蔡文姬自幼有音乐的天才,这“悲愤诗”被她谱成曲调,流传后世,盛久不衰,常为后人乐吹乐唱。

温义吹到后段,阮伟不由跟着低吟道: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呼号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茕茕对孤景……”

吟到此处,阮伟声音沙哑得念不下去了,眼前浮现出蔡文姬所叙的战后惨景,心中感动万分。

温义再独吹一会,慢慢低弱,终于寂静。

听者入了迷境,吹者也入了那诗中的意境,两人都入迷了,忘了说话,也忘了慨叹……

好半晌,阮伟才叹道:

“蔡文姬虽是文学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女性,但她的一生实在太不幸了,这皆是战争带来的灾害,唉……”

温义见阮伟被自己引起愁思,连忙又吹出一首曲子来,这曲子轻灵活泼,春意盎然,

阮伟心中一被感染,立时吟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结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这一曲名“凤求凰”,歌词完全是挑逗性的,阮伟自幼熟读诗章通晓音律,见音怀感,自然吟出,毫无他意。

却见温义满脸朝霞,吹毕后低首沉思,似有羞意。

阮伟没看见温义的异状,握住他的手,道:

“贤弟吹得真好,大哥若有福气常听你吹奏,赛似神仙矣!迸语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今天大哥才相信这句话不是欺人之谈。”

温义低低道:“大哥若喜欢听,尔后小弟愿意永生伴在大哥身旁,吹给大哥听,好吗?”

阮伟笑道:“那怎么行,大哥也不是女的,怎能与你永生相伴。”

温义道:“我若是女的,就愿长伴在大哥身旁……”

阮伟哈哈一笑,道:

“我们别尽在这里说笑了,该回去睡罢!”

俩人缓缓走回,阮伟边走边道:

“明日大哥就要向西藏进发,闻说道路甚难行走,义弟真要跟随大哥受旅途的折磨?”

温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无论再大的折磨,小弟是跟定大哥了,再说小弟不愿回家,跟大哥到江湖上历练,总是好的!”

阮伟笑道:“我倒愿意有贤弟相伴,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

温义道:“大哥到西藏可有急事?”

阮伟道:“只要在半年内赶到,没有什么关系。”

温义笑道:“那好!听说开封有不少好玩地方,既来此地,我们何不一去畅游,以长见闻?”

阮伟少年心性,听说有好玩的地方,不由心动,应道:“好罢!明天我们先去玩玩,再动身西藏。”

温义大喜道:“明天一起来,便使到铁塔去玩!”

阮伟笑道:“难道不洗脸,吃饭就赶去吗?”

俩人低声说笑,走到温义门前。

阮伟道:“大哥干脆到你房内去睡,畅谈一夜,如何?”

温义惊道:“什么……”

回首见阮伟一脸正经,并无他意,笑道:

“不行!不行!今天太疲倦了,要赶紧睡了,否则明日游玩时,便没精神。”

阮伟道:“那明天见。”

温义目送阮伟进入隔壁房内,才含笑闭门。

一夕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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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一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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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一回

入谷访幽兰翠浪因风散花雨

酬恩挥玉轸魔云如焰救灵鹅

姬平见无垢惶急,立吹芦笙,召集寨人满山搜寻,只在二人玩月的后面土坡上发现几处小人脚印和泥土中的膝痕。内有一处脚印较深,仿佛停立已久,但是背向前面。因为前日妖虫带水飞走,地是土质,尚未干透,看得甚真,别的全无踪迹可寻。无垢知道黄钟走失与那白光有关,想起此子向道坚诚,不畏艰危,以及乃祖黄春行时重托,好生难过。暗忖:“前见白光虽未看出邪气,如是正教中人经过,爱他资质灵慧,将其带走,定必出面明言,何至背人行事?何况此子人小心高,立志相从,所立之处近在身后,如见外人,也必出声惊呼,断无不告而去之理。除非被人将其强行劫走,黄钟为人所制,不能随意言动,决不会一言不发,便随外人走去。”越想越不放心。偏生当时疏忽,不曾追赶,如今人去已久,何处寻踪?再看天早大亮,这一寻人忙乱,已将近午,再停些时,便须赶往大鹏顶赴约,不能久延。

郑隐又在一旁力劝说:“此子聪明胆勇,根骨甚好,决非夭折之相。那白光如是对头,不对我夫妻暗算,也必出面为敌。也许无心路过,发现此子,爱他灵慧,将其收去为徒。因有要事或有别的疑难,不愿与我夫妻相见,就此带了飞走。早晚终可探明下落,愁急无益。日前所交李道友法力甚高,我们先往大鹏顶等他到来,向其打听,并托他设法寻访,或能查出下落,也未可知。”无垢也觉此外无计可施,又当与妖人订约比斗的要紧关头,无暇他顾,又想李静虚隐居西南多年,也许能问出一点踪迹,只得罢了。便照所说,勉强受山人款待,在寨中吃了一点酒食,匆匆起身,往大鹏顶飞去。

当地原是哀牢山支脉,下临元江,危崖千丈,突起乱山之中,两面横阔,孤峰中峙,下面岩凹,深广远数百大。面前更有大片平崖空地,松杉森秀,古木参天。远望孤峰危崖,宛如巨鸟张翼,掠地欲飞,形势极其雄峻奇险。上面景物也颇灵秀。左近更多危峰怪石,幽谷绝涧。外观丛莽载途,林青深密,无路可通,举足皆难。内里却是岩峦灵秀,涧谷幽深,繁花如笑,碧草成茵,美景无边,观之不尽。

郑隐初遇李静虚时,已听说过此地景致。及至飞到大鹏顶,等了一阵,不见人来。偶于无意之中,谈起前事。无垢最喜花木,久闻南疆深山之中多奇花异卉,此次前来,本想暇时选胜登临。加以心中有事,想起黄钟年幼可怜,口虽答应郑隐暂时放开,等和妖人对敌,分了胜败,事完之后,再往各处深山之中寻访,心中仍是挂念。初意见了李静虚可以探询,见人未来,未免失望心烦。闻言忽想起天明前所见白光,正是飞往大鹏顶这一面,左近既有这样风景灵秀的山谷,也许黄钟落在其中。反正时候还早,李静虚也还未到,何不姑往一试?就寻不见人,观赏内中美景,也比枯坐强些。便和郑隐说了。郑隐知道爱妻仁厚心热,不愿拂她心意,便同起身。

二人都是初来,也不知何处寻找是好。先驾遁光飞空查看,约飞出二十余里,见下面高山之后横有一条溪谷,水色山光似颇佳胜。无垢查看方向,也与白光去路正对,便同往下降落。空中下望,已党风景不恶;到地一看,越看出它的妙处。原来那谷又宽又大,到处古木萧森,峰峦灵秀,水碧山青,花开似锦。最奇的是,那么深险偏僻的幽谷,竟是浅草如茵,地无纤尘,所有花树全都行列疏整,位列井然,直似有人时常打扫修治过的一般。

二人所行之处,一面山光黛泼,花树丛生,灿如锦云。右侧是条广溪,浅岸清波,潺潺流水,沿溪柳浪千重。无数翠羽飞鸣往来,与泉响松涛相与应和,音声清脆,如协宫商。对岸危崖千尺,碧蟑排云,时见大小泉瀑飞舞而下,不是玉龙倒挂,便是银发飘空。偶然山风吹动,发为繁喧,与稷稷松涛合为洪籁。那粗如匹练,细如络丝的大小飞瀑流泉,全都随风扬起,飞舞空中,再落下来,打向溪水山石之上。有的玉溅珠喷,激得云浪翻飞,声若雷鸣;有的灵雨珠帘,因风飘拂,繁音细碎,凉意侵肌,另有一种清趣。端的移步换形,耳目所及,无非妙境。

无垢首先赞好。郑隐正在随声附和,忽然闻到一股兰花香味,清馨染衣,沁人心脾,似与寻常兰蕙不同,便循花香往前寻去。无垢忽然想起:“这等清丽明淑之景,比武当山旧居还好得多,地方又是这等清洁无尘,分明有人隐居在此。自己学道才得几时,不知主人是何人物,万一道路不同,岂不又生枝节?倘若昨夜白光飞行人隐居在此,黄钟是他行强摄来,骤然发现,好了自然无事,一个不巧,必起争杀,对方来历深浅又都茫然。大鹏顶事还未完,如再引来一个强敌,如何应付?怎的如此冒失,一路行来,直似寻常游山,远胜登临,丝毫不曾戒备?”想到这里,心念一动。正要招呼丈夫暗中留意,不可高声说笑,观察好了四外情势,再缓步前行,相机行事。免得事起仓促,未曾看清,先吃人亏。那兰花香味一阵接一阵随风吹来,越发浓郁;仿佛千万朵幽兰,多少年来隐居深谷之中,知有会心人到来,竞吐奇芳,以迎佳客。一入鼻端,顿觉心神皆爽。方想:“这等仙灵美景,主人绝非左道旁门一流。”峰回路转,目光到处,面前突现出一片奇景。无垢乍见之下,由不得高兴非常,连称快事,把先前思虑顾忌全数忘却,忙拉郑隐朝前赶去。

原来前面谷径越发宽广,当前大片古松林,大均四五抱以上,每株荫蔽数亩,行列甚稀。有的华盖亭亭,拔地直上,繁枝四出,黛色参天;有的虬干盘行,苍麟似铁,龙蟠凤翥,势欲飞舞。殊形异态,各具清标,已是从所未见。最奇的是,松枝上面满是寄生兰惠,兰叶花茎长达一、二、三丈不等,丝丝下垂。每一花茎之上,少说也开有数十百朵兰花,大者如杯,小者如指,不下数十种之多。芳馨流溢,中人欲醉。偶然一阵风过,连花带叶,齐翻彩浪;宛如亿万天花,随同翠缕飘空,缤纷而下,更是奇观。

二人徘徊花下,正在称奇叫绝,忽听有人呼叱道:“何人大胆,擅入神宫禁地?通名领死。”二人大惊回顾,见发活的乃是一个身穿黄色宫装的女子,年约二十多岁,身材高大,腰挂长剑,手持白玉拂尘。貌甚平常,衣饰却极华美,一身珠光宝气,神态威猛,不像是个正经修道的人。无垢性情温和,因自己误入人家禁地,虽受恶声,并未在意。只觉对方容貌粗俗,神态强横,与那一身华美如仙的装束不大相称。正想开口与之辩理,郑隐闻言已经大怒,接口答道:“我夫妻无心路过,偶然人谷闲游,因闻花香,无心至此。你外面又未写明内有主人,什么叫作禁地?为何出口伤人?”说时,黄衣女子本是满面怒容,似要发作。及与二人对面,忽然呆了一呆,怒容渐敛,只把手中拂尘微微一挥。听完,冷笑道:“你们叫什名字?何人门下?我这里乃碧香谷,为火灵神君别府。就是未学后进,也应听你们师长说过。今日有人出入,曾开谷口禁制,轮值女官忘了封闭,也许被你二人路过发现,走了进来,事出无心,也还可说。但神宫后苑的五色垂丝兰,除却滇池香兰渚略有数十本外,海内外仙山灵域,只此一处最多,难道你们也瞎了眼睛,不曾看出?快将来历姓名说明,如你二人师长稍有渊源,还可从宽发落;否则,休想活命。”

郑隐前生灵智早已恢复,一听当地乃火灵神君别府,知是西南十四洞天中五怪三魔之一,名头高大,不是好惹。因前两生修道时,神君已先闭宫隐修,不出走动,只听传闻,不曾见过。又见对方口出不逊,气焰逼人,不禁怒火上升。方喝:“天下事,只论情理上说得过去与否,论什渊源来历?我闻神君乃魔教长老,自从听了历劫已百余年的爱姬之劝,由此闭宫清修,不与外事。旧日宫中男女侍者也多遣散,只留有限几人,平日不许出山一步。可见为人甚好,与别的魔教中长老不同。就算我夫妻误人神宫,无心之失,也不至于见怪。你这样狐假虎威,倚势凌人,谁还怕你不成?”

无垢听出丈夫知道对方底细,竟是隐迹多年的魔教中长老,本已惊疑。又见黄衣魔女先是满脸怒容,目射凶光。自从双方对面之后,口虽说着狠话,怒容已收。一边听话,嘴皮微动,全神均贯注在丈夫身上,未了并现得意之容。方想:“丈夫情孽甚重,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甚多,对方偏又是个魔女,莫要在此惹出事来。”忙加戒备,并且暗用本门传声嘱咐郑隐:“此女乃妄人,无可理喻。主人既是有名魔头,我们人单势孤,决非其敌,况有要紧约会。最好不要多说,趁未交手以前,冷不防一同遁走,免得多生枝节。”

郑隐原忿魔女欺人大甚,怒火头上。又想:“自来邪正不能并立,已经撞上,终须一斗。好在身带专制邪魔的紫郢仙剑,如其说理,无事便罢;真要逞强欺人,此时奉命行道,也怕不了许多,索性斗他一下试试。”正打动手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暗忖:“这火灵老魔虽未见过,如照前生耳闻,实非寻常;门下男女徒党又多,经其遣散之后,还有不少,个个厉害;他那一妻二妾,魔法更高,均不在他以下。此女莫非是他妻妾之一?如真动手,未必能占上风。还是照着爱妻所说,抽空遁走,忍气为妙。”念头一转,话也说完,忙朝无垢示意,打算在魔法还未发动以前飞走。满拟逃时魔女必来追赶,还留了心,先把紫郢仙剑飞起防身。

无垢知道丈夫对她言听计从,早有准备,起身时,也将防身法宝施展出来。飞起时节,似见魔女朝着自己冷笑,并未追来。觉已飞出老远,耳听下面有人笑道:“原来是这两个。昨夜收那娃儿时,我早算定他们要来送死,居然今日便寻了来,也真亏他们。”二人闻言,心中一动。同时想到共总十多里长一段山谷,怎的还未飞出谷外?忙朝回路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飞了一阵,前见松林仍在脚底不远,共只飞出里许来路。先前魔女却不知去向,只听答话道:“那男的必须生擒交我,女的死活由你。只要不令老鬼和那贱人知道和我淘气便了。”先发话的男子笑答:“神妃不必多虑。神君此时正和你那对头在前殿炼丹,封闭严密,内外隔绝,不会赶来作梗。只要将这两人擒到,事后虽然不快,照他前言,也无如你何。倒是那小娃儿夙根灵慧,将来须用他办那要事。今早他说,只要不伤他恩人,万事皆可依从,否则必死。此子关系未来甚大,性又刚烈,我已两次试过。如非这点妨碍,今早我已放那女的不过,如何还等自送上门?方才神妃不合怜爱此子太甚,又赐了他灵符玉牌,如被知道,却须留意,防他要挟呢。”魔女答道:“你真多虑,一个小娃儿,莫非我们也管不住?何况这两人我们又不真个杀他们。”

前一男子又道:“此话难说。事真奇怪,一个幼童,不特深知我二人的来历底细,所说的话更是切中我们心病,使人只好依他,轻视不得。偏又自愿随我同来,说只要不伤他两个恩人,将来便出死力,为我们抵御未劫。昨夜本想擒这少年男女回来,和你一同快活,也因他说得头头是道,以为对方有大来头。此子是他所教,意欲用他为我二人解围免难,就便结交。惟恐人家好意,因为我们一时冒失,反德为怨,铸成大错,临时中止。后在途中回望,看出对方一点来历,决不会和我们一路,想要回去查看。这娃儿又再三力阻,并有好些话不曾明言。到后才说教他的是一位无名女仙,此举实有深意,如照所说而行,彼此有益。但林前玩月的少年男女是他恩人。再往下问,便支吾起来,口风甚紧。因他胸前藏有一件法宝,深印肉内,如不依他,当时便可兵解,护了元神飞走。我已试过,果然制他不住,只未令其自杀而已。事机已急,不久大难将临,此子又须苦炼三四年才能有望,难得有此合用的人,如何逼他?幸我得信赶来,一个未伤。近年我们本和夫妻一样,这两人恰是一对夫妻。难得你和我一样心事,各有一男一女,不舍放过。若能迫其降顺,以后四人同乐,你也不必再和对头生气。日内神君夫妇同对头把丹炼成,以为你我将来要应他的前言,决不再加闻问,甚或迫令别居,都在意中。你前日无意中偷看宫中神经,他三人未必得知。正好假装负气,把昔年封闭的别宫讨上一处,同去那里,一面苦炼,一面布置起来,岂不是好?”

魔女笑答:“我为你不知受了多少闲气,你知道么?在我教中,男女情爱本各任性,可恨老鬼无情无义。大的是他结发夫妻,对她好还令人想得过。我比贱人在先,偏说贱人是他三生情侣,非比寻常,宠爱如命,已是气人;并还为了贱人几句话,不惜弃去旧日基业,连相随多年的门人侍者,也都费上数百年心力,送令转世。说旧日徒党,俱都相从多年,他虽痛悔前非,而这班人多半具有恶质。既不忍放其出外,自生自灭,死于正教之手;又恐出宫为恶,添他罪孽。为此发下宏愿,先将其禁闭宫中,挨个儿苦心感化。除却几个万难挽救的,只把心尽到而已。等到下余诸人转此一劫,他便同了最宠爱的三数人,以真火自焚,应过劫数,仗他所炼灵丹神符,同往转世,重修仙业。在此数百年中,他和贱人尽情恩爱,对我从不假以辞色。反说他此时已然舍旧从新,我如能洗心革面,随他三人同修,与你断绝,将来也许助我免去未劫。否则,他便由我自去,连你也不加闻问,除非犯他那两条大忌而外,一切照常。但到要紧关头,休要怪他视同陌路,不加援手。你说有多气人?他因以前我曾出过大力,是有功之人,真个情急相拼,贱人难免受我暗算,为此容忍,表面仍和以前一样。我手下男女侍者比他三人所用还多,享受也全由我心意。人说夫妻反目,同床异梦。如今老鬼除非是和贱人怄气,平日面都见他不到。我如不为你,怎会有这样惨事?休看我虽还未炼到不死之身,如论法力,到底在你之上,何况还有老鬼昔年两件法宝。我天性淫妒,你所深知。对于老鬼,我虽恨之入骨,却是无法,你如得新忘旧,被我看出,休怪我狠。”男的笑答:“心肝多疑,哪有此事?只许你随便爱人,就不许我偶然染指?可知你醋心比我更重。各自另有一人,易生嫌怨,索性都杀了吧。”

郑隐爱极无垢,妒心也是奇重。先听男女敌人均存邪念,早就怒极。只因无垢见敌人举重若轻,连人影都见不到,自己被人困住,竟看不出有何迹象,只是飞了一阵,不离原处,魔法厉害,可想而知,心中忧疑。暗忖:“这类无耻狗男女,譬如疯犬吠人,理他作什?与其白费心力,斗人不过,还要引出危机,不如忍气静听,并留心观察虚实,相机行事,要强得多。”郑隐几次想用飞剑神雷发难叫阵,均被无垢强行止住。后来听出女的是魔头失宠姬妾,男的是他好夫,黄钟便是此人昨夜擒来。只不知一个毫无法力的幼童,怎会知道敌人底细?并还知道对方想要仗他兔难脱劫,加以要挟?暗忖:“敌人夫妻不和,魔头已早弃邪归正。如能挨到老魔丹成出来,必可无事;就便救回黄钟,都非无望。但是敌人所说均是背人的无耻私话,对方魔法甚高,连人都看不见,隐秘语声自更容易,如何自泄机密,昌言无忌,听得如此真切?”心方奇怪,郑隐已早按捺不住怒火。跟着又听男女双方狎昵之声,再也忍耐不下,扬手便将太乙神雷朝那发活之处打去。

那一双狗男女也是该当出丑。以为敌已入网,同陷魔法禁制之中,一明一暗,只等商议停当,便可发难。不料有人暗中恶作剧,身形虽隐,所有机密的话全数泄漏。事情更非容易,不是当时可以收功。女的性更淫凶,好夫恐她多心,再一敷衍,恋好情热之际,对于网中之鱼自然未怎在意。正在各自想着一个心上人,先拿旧欢解渴,极情尽致,得趣忘形的当儿,郑隐这一太乙神雷打得恰是时候。魔女骤出不意,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突然凌空下击,邪法立破。无垢见丈夫气极发难,想要拦阻。”已是无及。瞥见雷火金光到处,倏地红光电掣,闪得一闪。紧跟着,便见大片极薄彩烟随风扬去,左侧地面之上立现出两个不着寸丝的赤身男女,正由合而分,各纵遁光,往斜刺里飞去。女的肩背似已受有微伤。男的仰卧在下,脸朝上望,似先警觉,逃得较快,差一点也被雷火打中。都是满面惊愤之容,魔女手已扬起。无垢见丈夫还想出手,知道魔法厉害,虽然乘敌不备,无心一击,将其破去,看那形势,难犹未已,忙即传声低喝:“还不快走,等待何时?”

郑隐百忙中也看出自己一时侥幸。那五色魔光未破以前,直看不出一毫痕迹。刚被神雷冲散,随同魔女手扬处,又电也似急重新出现,四面涌来,闻言警觉。又想起大鹏顶还有约会,更不怠慢。因见神雷生效,忙即应诺,将手连扬,欲将大乙神雷连珠乱打,冲破魔光,以免再陷埋伏。同时联合无垢,朝外急飞,飞遁神速,晃眼之间,谷口已然在望。耳听身后男女多人咒骂呼喝之声,回顾大片魔光已如潮涌而来。方想:“这次幸是见机,否则又被困住无疑。”忽听对面一声冷笑,未容注视,眼前倏地一暗,一片白茫茫的暗影,已似天塌一般当头罩下。先前晴霄丽日的大好天色,以及四外的树色山光,忽全失踪。二人立似陷入雾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虽仗防身法宝、飞剑威力神妙,人未受伤,也未被擒,但那上下四外的压力重如山岳,齐向身上挤迫过来,休说脱身,初入伏时,飞行冲突均颇艰难。

郑隐见状,又惊又怒,仍想大乙神雷专破这类妖烟邪雾,忙又连珠打出。谁知这次竟是无用,那白色暗影,看去非烟非雾,也不见有什出奇之处,可是连珠神雷打将上去,只见雷火金光在前面暗影中微一闪动,立时光影皆无。不但雷火金光只似寻常火花一般,略现即消,不似先前洪烈,而且雷声也都暗哑。急得郑隐双手齐发,连珠乱打。大片密雷连发声中,也只看出,前面雾影吃雷火稍微冲动,晃眼之间,仍是石投大海,隐入暗雾沉沉之中。才知果是厉害,心中一惊。情急暴怒之下,待将紫郢仙剑发将出去。

无垢始终不曾轻敌,应变沉着。先起身时,已看出雷火无功,尽管霹雳连珠,身后妖云依旧飞来,老似相差一点,不曾打中神气,料定形势不妙。知道丈夫怒气头上,双方已然对敌,除非能够加急逃走,便不用神雷去打,也无用处。为此不再劝阻,只在暗中准备法宝,从旁戒备。刚二次被困时,觉出压力虽大,但为防身宝光所隔,并无他害。知道脱身虽非容易,敌人邪法仍难伤害自己,何况夫妻二人各有一两件至宝奇珍尚未使用,心中毫未慌乱。打算仔细观察,看清形势,再行下手。见丈夫明知所炼大乙神雷虽是道家防身御邪妙法,无如本身功力尚浅,对头魔法又高,毫无效力,还在拼命朝前乱打,白耗真力。

无垢正想:“丈夫临事如此慌张,将来遇见大敌,稍微相形见绌,必吃人亏。自己又不能时常和他一起,如何是好?”忽见郑隐要将紫郢仙剑飞出对敌,不禁大惊,知道不及阻止。幸而事前还有戒备,除防身法宝之外,还有一件前古奇珍也在手内。忙把手一扬,一道金红白三色奇光,立时电射飞出。先似一圈三色彩虹,刚将二人围在中心,紧跟着上下两面齐射奇辉,分头展布,晃眼合成一个大约五六丈,形似日轮的光球,连人带宝光剑光一齐包没在内。中腰仍是一圈金红白三色奇光,形如日环,围绕在外,光华越发鲜明。由外望内,直似千寻雾海之中,拥着一轮精光万道,上有彩环的华日,奇丽绝伦。夫妻二人恰是同时发动,分毫不差,刚刚接上。郑隐仙剑化为一道紫虹,刚电掣飞出,无垢手中至宝三光如意金轮也已上身,无形之中免去一场大难。无垢虽然预有戒心,并未看出危机四伏,如非命不该绝,只要出手稍缓,立被魔光侵入,任人摆布,休想活命。

郑隐只知仙剑威力神妙,一心只想此宝万邪不侵,许能将敌人邪法破去;全未想到魔法阴毒,稍微抵御不周,略现空隙,立被侵入,闻到一股微带膻气的温香,人便昏倒,失去知觉。比起无垢,更是茫无所觉。及至紫虹飞出之后,耳听爱妻埋怨说:“久闻魔法阴毒,我们也许全仗此剑防身,才未受害。你既深知对头来历,如何这等粗心大意,擅将仙剑飞出?”话未听完,全身已被宝光包没在内,看出是件极具威力妙用的前古奇珍。方想:“爱妻何处得此至宝?平日也未听她说起。也许还不止此。”

心中一喜,目光到处,紫郢仙剑已然发挥威力,随着手指之处,化为一道经天紫虹,由内而外,朝身前暗雾横卷过去。前古神物利器果非寻常,先前连珠神雷所不能破的阴魔妖光,吃剑光一扫,立时化为大片鲜红如血的火云,被剑光扫荡开了大半环,望去血城也似,二人已陷魔光血海之中。想起前生所闻魔教中几种极阴毒凶险的魔法异宝,方始惊惶起来。暗忖:“原来魔法如此凶毒,乍看只是似雾非雾的沉沉暗影,看不出一点别的异状。照此情势,分明敌人见我仙剑防身,难于加害,故将阴魔血光隐去,诱我出手,只等剑光离身,立即乘机侵入。别的法宝决挡不住。等到警觉,人已受害,如非爱妻应变机警沉着,恰又有这前古奇珍,差一点上了大当。看四外魔光,虽被剑光冲破了一圈,并无消灭之迹,莫非对头还有杀手?”

心念才动,果然魔光厉害,尽管紫虹所到之处纷纷消散,但是此去彼来,随灭随生;宛如长刀划水,晃眼合拢,势如潮涌,光色越加浓烈。正想不起用什方法破它,忽听无垢又在传声急呼:“呆子,你还不将仙剑收回,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暂守勿攻,先保住自己,再打主意脱身么?”想起先前如非爱妻应变神速,已无幸理。闻言以为无垢素来沉稳端娴,不轻炫露,也许还有脱身制敌之宝不曾使用。又见魔光虽极厉害,仙剑威力也实神妙,自从出手以后,便不须人主持,也能发挥全力。一时精虹电射,纵横飞舞于魔光血海之中,一任对头神通广大,暗中主持,复原得快,照样也现出一条条的裂痕,血弄也似。看出敌人魔法虽高,也吃了大亏。这类魔光多与主人本身真灵相连合,至不济,元气也有不少损耗。

心中一动,猛触灵机。于是传声回答无垢,故意加功施为。等到仙剑飞舞越急,搅得身外血云激漩起千重骇浪,忽然比电还快,冷不防撤将回来,头尾相连,合成一个百数十丈方圆的大圈,往身前急收过来。无垢早已会意,乘机发动,将手中灵诀一扬,那形如日轮,包没身外的光球,突然往外暴长十倍,迎将上去,接个正着。晃眼紫虹环绕光球之外,加了一层极有力的防护。外围本被血光布满,虽被仙剑往来扫荡,仍是随分随合,始终不曾消散。

对头毒计未成,元气反倒受伤,越发愤怒,也在另用阴谋,正以全力暗下毒手,一面想把仙剑引开,一面加功施为。四外血光看去只是光色更强,和先前差不许多,实则其浓如血,快成了胶汁一般的东西,已非有形无质之物。见紫虹飞舞越急,方想魔法运用停当,立可就势引开,将其隔断,断定二人就要上当;便仗身外那圈宝光防护,也难持久,早晚落网无疑。正在高兴,万没料到对方另有一着。郑、申二人各将飞剑、法宝里外一合,那魔光已快凝炼成了实质,发难在即之际,恰巧夹在中间。多高功力,也禁不住这两件前古神物奇珍两下夹攻;来势又是万分神速,骤出不意。等到对头觉出不妙,连念头也不容转,只听哧的一声厉响,大量血光在二宝猛力重压之下,近身数十丈一圈当时消灭。主持行法的男魔,心灵上猛受巨震,重创之下,元气大耗,害人不成,还受反应,神志一迷糊,就此昏倒在地。总算魔女法力更高,郑、申二人又都外行,幸免一难。原来二人因见敌人不曾现身,四外血光仍如山海;无垢又拿定稳扎稳打,只守不攻,先保自身,静以观变的主意。明见占了上风,敌人必受重创,心有成见,既未想到乘胜进攻,也未想到就此突围而走,微一耽延,良机坐失。

魔女原因好夫自告奋勇,知其想把少女生擒了去,遂他想等好夫将人擒到,看事如何,再与翻脸。这一袖手,郑隐和无垢无形中却占了极大便宜。等到好夫受了重伤,魔女又心疼起来,想代报仇时,二人已在仙剑、法宝层层防护之下,先前危机已然过去,不致危及生命了。

郑隐见身外大片魔光界被击散,知道四外魔光虽然浩如山海,只因敌人魔法甚高,在其暗中主持运用之下,多是虚势,只近身一带,才是他的精华。突然受此重击,心灵元气俱都受伤不轻,自是欣喜。方赞无垢机警,所用法宝是何来历?威力如此神妙?意欲再用仙剑一试,问无垢可好?无垢笑答:“闲话少说,奠太高兴。休说紫郢仙剑前古奇珍,便我这三光如意金轮,也非寻常邪魔所能禁受,何况出敌不意,两下夹攻,照理敌人元气必受重伤。方才曾听多人喝骂,如今一个未现,四外魔光依旧潮涌而来,身前这一片空处又快被他填满,你还是安分些好,等到敌人现身,再相机应付吧。”

郑隐见身外魔光虽又布满,但比先前威力要小得多。笑答:“我们还要往大鹏顶去,照此相持,何时才是了局?”无垢方答:“我看此时脱身决非容易,就能突破重围,敌人也必追赶。只有小心静守,挨到为首魔主开殿出来,向其理论。果如方才所闻,不特无事,还可免树强敌,去一后患。此时最好静守,便有力量反击,也不可伤他。莫要本来无事,因为伤他的人,以致结怨。先前我们反击了他一下,因是防身自守,有话可说。但到底事出侥幸,可一而不可再。这类将要改邪归正的魔头,只是手下徒党不好,莫再激他恼羞成怒,生出事来。我们人单势孤,只大师兄一人对我夫妻最好,偏又暂时不能出山相助,前路艰危,对头越少越好。”

正谈说间,二人猛觉宝光外面一紧。先前压力自从方才仙剑飞出以后,已早消失,忽然又有极大压力袭来。虽仗仙剑、法宝防身,只稍感觉,并无他异,但是对方强弱已早试出。情知必有杀手,忙即小心戒备,朝外查看。刚看出身外血红色的魔光似在逐渐加浓,变为紫色,势甚平稳;不似方才光焰飞扬,尤其剑光掣动之际,飞舞如潮,中间更杂许多异声,宛如鬼物啸语,闻之令人心悸。望去直似一片其大无比暗赤色的水晶,将人埋藏在内,平稳得出奇。无垢方料敌人先受重创,再用邪法来攻,定更猛恶得多,忽听对面厉声怒叱。目光到处,面前现出一伙男女敌人。为首一个,正是前见魔女,已换了一副装束:周身半裸,头发披散;上身一件翠叶云肩,短只齐胸;腰围莲花战裙,仅及膝部,腿足也全赤裸在外。五色流苏飘拂之中,酥胸玉乳,雪股粉弯,色相毕露,隐约可睹。魔女貌虽不美,但是肌肉丰盈,白如凝脂,别具一种妖淫之致。随来的似是魔宫男女侍者,有长有幼,美丑不一,均是一身极华美的宫装,手持长大幡剑弓刀之类。内一少女,貌颇美秀,只是目光四射,一脸英悍之气。手中捧着一个尺许大小的金鼎,鼎口内冒起寸许粗细一股白光。光不甚强,高仅二尺,但是劲急异常,笔也似直朝上喷射。

魔女才一照面,便朝郑隐怒骂道:“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急速跪下降伏,舍了你那同来贱婢,随我回宫,还可转祸为福,无穷享受;否则,你也休想活命。”郑隐闻言大怒,喝骂道:“无耻淫妇,我们不过投鼠忌器,想等主人出来一评曲直,不肯与你计较,未怎还手,谁还怕你不成?我们不值与你这背叛夫主,白昼宣淫的泼贱一般见识。有何本领,任你施为,只要把我夫妻飞剑法宝破去,杀剐听便。凭你这样又蠢又丑的淫泼之妇,也想勾引男子,岂非做梦?”

魔女原是老魔火灵神君之妾阿苏格,以前淫凶狠毒,无恶不作,性又奇妒。平日想起自己天赋异禀奇资,在具内美,偏吃了容貌平常的亏。丈夫虽是魔教中有名人物,但他另外还有爱妻宠妾,情爱不专。法力又高,不敢动强行凶,空自恨极,无可如何。虽幸本门规条,男女相爱,各凭心愿,无什拘束;尤其丈夫前生爱宠破镜重圆之后,对于自己,除不许私自出山而外,便明与人通奸,也不过问。但到底不能称心,更须防到丈夫突然翻脸,立是一场祸事。因为本身容貌不济,只要见稍微美秀一点的女子,便生妒忿,意欲置之于死。见郑隐少年英俊,又是一身道气,淫心大动,妄想勾引不成,便施魔法,强迫顺从。一听无垢是心上人的爱妻,又生得那等美艳照人,已是恨极。不料同党好夫又把无垢看上,意欲染指,各取其一,不由怒上加怒,欲下毒手。及见二人藏身宝光之中,神情亲密,分明恩爱已极。又听郑隐这等答话,正犯忌讳,越发妒火中烧,忿怒如狂。厉声大喝道:“无知小狗,竟敢口出不逊。且教你尝尝七灵神火滋味。等我把你那两件用来防身的飞剑、法宝炼化成灰,先把你这心爱贱人残杀,就知道我火灵神妃的厉害了。”

说时,无垢正在观察敌人动静。见魔女身前捧金鼎的少女,年纪不满十岁,相貌虽颇美秀,但那目光奇怪,小小年纪,凶芒外露,站在魔女身前一言不发。来人共是十四个,原在身前不远的血光之中出现。只她一人周身烟笼雾绕。初见时面色为血光所映,还看不出什异样。后经仔细查看,觉那少女肤色好似白中带青,与众不同,越看越不像是生人。那座小金鼎,也非捧在手上。鼎共五足,鼎腹特大,形式奇异。少女左手指上各有一股黑气,与鼎足相连,微微上下起落。五足均聚鼎腹之下,又是黑色。指尖黑气又劲又直,短只二三寸,稍微疏忽,便看不出。猛想起上次和女仙陈紫芹分手时所闻魔教中的几件邪法异宝,心方一动。忽听魔女怒骂要用七灵神火化炼身外宝光,残杀自己,知已料中。忙喝:“隐弟留意,速用太清仙法镇慑心神,一切付之不闻不见,免为邪魔所迷。”

说时迟,那时快,无垢话才出口,魔女忽把手中白玉拂尘一挥,立有大蓬银花由拂尘上飞撒出来。一片极繁密的爆音过处,合为一幢三丈方圆,高约十丈的灰白光气,将身前持鼎少女裹住,矗立血海之中。魔女和同来诸人全数失踪。同时少女口中发出一声极凄厉刺耳的悲啸,左手微扬,金鼎便长大了十几倍,离手飞起,悬立光幢之中。鼎口那股白光也长到尺许粗细,向上喷射,高度约有三数丈,顶上忽现出一圈丈许方圆惨绿色的魔光。少女已经不见。光圈中斜挂着一张七尺来长,上具五弦的怪琴,形式奇古,两头均有玉轸。弦分五色,光甚鲜艳,看去宛如五根寸许粗细的光线张在上面。刚一出现,四外魔光突变成深紫颜色,琴上弦光也在颤动,光更奇丽夺目,好看已极。

郑隐不知底细,虽听无垢大声警告,急切间不及戒备。因恃防身法宝神妙,敌人魔火不能侵害,正值妖琴出现,不由多看了两眼。方在暗骂:“邪魔淫妇,任你闹什鬼蜮伎俩,能奈我何?”目光已被那鲜艳无比,不住颤动的五色琴弦吸住,竟然不舍离开。紧跟着,便听琴上发出一种极柔媚淫艳的微妙之声,十分娱耳。由不得心神一荡,人像醉了一般。想起爱妻之言,猛然警觉,方道不好,待要运用玄功镇摄心神,已经无及,当时心神微一迷糊,人便昏倒光中。

无垢本也不知魔法如此厉害,幸而上次见郑隐卑鄙无赖,负气离家,巧遇异人指点,借得两件防身脱难的前古奇珍;跟着又与两姊和女仙陈紫芹相遇,无意之中听三人谈起郑隐魔孽太重,前路艰危,以及几个著名魔头的邪法异宝,记在心里。一听对方是魔教中有名人物,便留了心。又听魔女发话恫吓,所说七灵神火,正是紫芹所说那五蕴妖琴与七情阴火。知道这类魔法异宝阴毒无比,不必沾身,只要耳目所及,稍微疏忽,神志便受迷惑,被其吸住。阴火立受感应,包围上来,虽有至宝防身,人已中邪昏迷,难再主持运用。稍现空隙,立被侵入,不是甘心愿意任人摆布,便被阴火化炼成灰,连元神也被吸去。不禁大惊,一面警告丈夫留意,一面按照《九天玄经》,运用大清仙法,加紧戒备。

说也奇怪,那张妖琴竟是因人而施。因无垢应变机警,防备得快,道力又较郑隐坚定,只出现时瞥见一点琴影。见与所闻妖琴形式一样,立即垂帘反视,不去看它。因无所受,自然未动念想它。心智又极清明,灵台方寸之间不留寸滓,因而无事,连妖琴所发魔音异声也未人耳。开头不知丈夫定力如何,是否知它来历。当此要紧关头,如分心他顾,必致两误,只能点到为止。即此已冒奇险,焉敢多言?匆匆说了几句,便运起玄功,先把本身保住,再打主意。

满拟大夫近来功力颇深,又听自己招呼警告,当不至于有失。正在澄神定虑,按照师门心法防御外邪,猛觉郑隐往身旁连挤。夫妻情重,到底关心,暗忖:“大敌当前,如何还似往日那样偎倚不离?”无垢对于妖琴只是耳闻,未等发难,已先戒备,还未有什经历,不知丈夫已经中邪。觉着丈夫又犯无赖故习,想要埋怨几句。目光到处,郑隐神志已昏,正往自己身上扑到。这一惊真非小可,忙即扶住。知道魔法阴毒,势难兼顾;如不兼顾,丈夫固是不保,自己同在一起,也受连累。一看外围,总算仙剑神妙,三光如意金轮又是前古奇珍,人虽中邪,连外层剑光,均未现出丝毫破绽。此剑自己又能运用,或者还能支持。无奈丈夫已为魔法所述,除却对方自解,便须有人将琴上第三根主弦和那琴轸破去,才能复原。此时人在邪法暗制之下,少时五弦一齐发声,丈夫必还倒行逆施,苦苦纠缠,夫妻二人同受其害。

无垢万分惶急之下,只得先放出一片大清神光,将丈夫全身罩住,以防万一。同时加功施为,欲以全力相持,兔被阴火侵入,挨到老魔头警觉出来,再打主意。哪知心神一分,邪魔立即乘虚而入,先是目光扫到妖琴上面,觉出异样,忙即反视,琴上魔音已经入耳。百忙中觉着心旌微荡,越知厉害。正以全力镇摄心神时,眼前倏地一花,光影变灭之间,那紧围身外的大量紫色魔光忽然连闪几闪,化为无量数细如牛毛的五色精芒,二次包围上来。中杂数千百团形似碧萤的阴火,由小而大,纷纷爆散,再化为一片暗绿色的火焰,一层接一层包没在防身宝光之外,焚烧起来。心灵稍微失制,便觉魄悸神惊,几难自主,料定人一昏倒,立即中邪无救。

妖琴已响到第四弦上。郑隐本是昏迷欲倒,忽然清醒过来,把手一扬,先把隔断二人的大清禁制解去,口喊得一声:“好姊姊,爱煞我了。”猛伸双手扑抱过来。无垢看出丈夫并非真个清醒,乃是受了妖琴魔音催动,生出邪念。双方功力差不多,太清神光如何禁他得住?只要被扑上身来,决无幸理。外邪难防,内贼又生,如何是好?幸而事前得过高明指点,早有防备。万分惊惶之中,把异人所赐护身灵符如法施为。随同心念动处,由胸前发出一片金霞,先将自身护住。郑隐见被佛光金霞隔断,一面口中哀声求告,力述相爱之苦;一面依旧朝前猛扑不已。一任无垢大声呼斥警告,状类疯狂,竟如未闻。无垢急得无法,总算佛光护体,外面阴火虽然更盛,心神却渐宁静。见丈夫那等丑态百出,知非本心,好生怜惜,又无法救他,深悔方才未连他一起护住。有心重新施为,又恐弄巧成拙,害了自己,也救不了他;转不如就此相持,还可一齐保全。

无垢正在愁虑戒备,郑隐忽然大怒,一面喝骂说无垢没有夫妻情爱,一面想收飞剑冲将出去,与魔女结为夫妇。幸亏无垢防备得快。于万分惊惶之中,仗着自己炼过仙剑,近来二人功力已然相等。又受异人之教,对于丈夫所学格外加功,越能胜过越好。自己的法宝、灵符,仗着早得传授,已先炼成,却不使他知道。后见丈夫毫无私心,因为爱极自己,反以法力比他较高为乐,平日想起,还在暗中惭愧。不料危急之中占了便宜。见势不佳,丈夫出必无幸,忙以全力止住。郑隐毕竟是在邪魔暗制之下,比起平日要差好些。无垢虽将他止住,一进一退,成了相持之势,时候一久,仍是凶多吉少。耳听丈夫破口辱骂,空自悲愤惶急,无计可施。身外魔光阴火越来越凶,二人这一争执,外层剑光已被侵入。

无垢方想危机一发,不知何时变生瞬息,便为阴火所伤。忽听幼童大声疾呼:“申仙姑恩人不要害怕,我蒙仙人指点,和狗男女拼命,以消前孽,并报前两生的仇恨。本来还想照他所说保全自己,现见恩人受苦,不能再等恩师到来再除他了。”无垢听出是黄钟口音,想起前听男女妖人密语,忙定睛朝前一看,果是黄钟在一幢金碧光华笼罩之下,一手拿着以前小魔女茜红所赠的丝囊,一手拿着一柄尺许多的小金剑,不知怎会飞人对面敌人光幢以内,飞身金鼎妖琴之上,朝着自己这面大声发话。同时魔女阿苏格也独自一人突然现身飞来,满面均是惊惶之容,还未近前,先已厉声大喝:“小狗停手,我们放你恩人好好回去就是。”黄钟话正说完,回顾魔女飞来,冷笑答道:“你来晚了。”说罢,扬手一剑,先朝琴上玉轸挥去。一道金光过处,玉轸立碎,第三根琴弦折为两段。魔光连闪几闪,魔音立止,妖琴五弦齐灭。

魔女见状,面容惨变,怒吼一声:“罢了!”手中拂尘往外一扬,金鼎上面立有一条碧影,朝黄钟当头压到,无垢看出那是先前持鼎少女所化,方觉黄钟要为阴魔所杀,不料黄钟手中丝囊突化作一篷其细如发的金碧烟丝,反兜上去,将魔影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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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二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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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二回

软语尽温存蜜意如云柔情似水

灵心生妙悟明珠在握与子同行

魔女见状,越发惶急,奋身一跃,化为一道碧光,带着满身血焰。怒喝:“我与你这小狗拼了!”声随人到,眼看撞上。忽听有人大喝:“神妃且慢。我早生了疑心,果是仇人转世,待我除他。方才想起,已有防备,这次连元神也休想逃走。他那胸前法宝并无用处。”魔女闻声,刚往回略退,黄钟己接口骂道:“狗男女恶贯已盈,还敢行凶?我怕你也不来了,可知别有脱身除你之法。以前所说也是骗你的么?你们已人我罗网,那保护元神的佛家灵符在我头上呢。”未句话还未说完,一道比血还红的魔光已自天直下,将人罩住。男女二淫魔一明一暗,同声怒吼:“快将神妃本命神魔放下,还可两罢干戈,将你主人放走;否则同归于尽,悔无及了。”

黄钟好似志得意满,“哈哈”笑道:“我知老魔头化血火珠被你偷来,想恐吓我么?那个无用。不必你这猪狗动手,我先代你下手如何?”不等说完,把手中金剑朝上一指。只听男女二魔同声惊呼中,剑尖上金光已朝当头血焰射去,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血焰立时爆炸。黄钟胸前先有大片银色光雨电掣飞出,人被魔火血焰震成粉碎,大量烈焰正往下压。忽然一朵金莲花由残尸中飞起,射出万道毫光,当中拥着一个小人影子,手持一口金剑,往山口电驰飞去。同时大量银雨射向上下四外光山火海之中,宛如万雷怒鸣,纷纷爆炸。晃眼合成一片银海,奇亮若电,所有阴火魔光全被震散,消灭无踪。

密雷初起时,无垢似见魔女身旁现出一个非僧非道的怪人,刚纵遁光一同飞起,只人影略闪,便同消灭。丝囊所网魔影,已在黄钟元神飞走时卷入金莲佛光之中。料已除去,邪法全解,只银光不曾减退。

郑隐早清醒过来。无垢正在悲喜交集,未容转念,就这瞬息之间,那漫如山海的银光忽起波动,朝前涌去。定睛一看,山口去路飞来一个道装少年,手持一个银瓶,银光正往瓶口之中飞人,晃眼收尽。郑隐见是李静虚赶到,心中大喜,忙告无垢,一同迎上。忽听远远金钟响动,随听有人高呼:“李道友,一别三百年,想不到竟有这么高法力。我也非复本来面目。小妾恶满数尽,自取灭亡,与我无关。身有要事,无暇虽然晚到片时,却借此了却了小徒前生之孽。三日后定当来此拜访,到时再领教吧。”

随听远远答道:“我与道友多年未见,本意挽留云驾,盘桓半日,略尽地主之谊。不料道友事忙,我又闭宫炼丹,只此一日闲暇,缘铿一面,实为恨事。此别不知何年才得相见?适才由晶球中望见道友丰榘夷冲,宛如美玉明珠,内外莹澈,自有光华,已是天仙一流。便我多少年来闭门思过,也非复吴下阿蒙。回忆昔年彼此意气之争,循环报复,真如儿戏,每一想起,便自失笑。旧时恩怨,早类空花。自恨出身旁门,直到大难之后,危临梦觉,方始醒悟迷津,勉修道业。虽然近年小有进境,但以门人众多,品类不齐。便我昔年虽然稍明利害,无心之失,终所难免,不久便到紧要关头。道友何以教我?”李静虚笑道:“阿修罗教下,自古以来便多贤者。道友与尸毗老人,更是贵教中从古所无的高明之士。林说此时已是忘形之交,便昔年互相敌对之际,也未尝不有瑜亮并生之感。天相吉人,回头是岸,大业不远。到了那时,贫道定必趋送法驾,以谋最后一晤如何?”神君笑道:“道友高义,足感盛情。请各自便,他年再候光临吧。”说罢寂然。李静虚便向郑隐夫妻作别。

郑隐见他法力这么高,心生敬佩,亟欲结纳。忙问:“道兄何往?大鹏顶斗法之事如何终场?”无垢也因黄钟为她夫妇遭劫,兵解时虽有金莲佛光之异,知其夙根深厚,必有仙人度化,终不放心。黄春只此爱孙,自己受人之托,带他出来从师学道,却因一时疏忽,送了性命,连下落都不知道,以后何以对人?请静虚暂留,向其询问。

静虚见他夫妻均是满腹热望,不舍分离,略一寻思,笑答:\我往大鹏顶时,正遇哈哈老怪门下妖徒,同了两个著名妖邪,在彼布下恶阵。才一到达,便动起手来,虽不至败,取胜却是艰难。贤夫妇又不在场,更觉势孤。即便能占上风,那两个妖徒也不易除去,如被漏网,又是未来大患。心想贤夫妇与那两个妖邪不曾对面,只将妖徒除去便可无害。忽见一蓬金霞,宛如天塌一般自空飞堕,在场群邪全被罩住。跟着,光中发出佛家降魔真火如意神焰,除为首二妖邪见机先逃外,下余群邪全被佛家心火神焰焚化,形神皆灭,无一漏网。正想何人有此法力?随见一矮瘦女尼飞降。仔细一看,竟是昔年旁门散仙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女仙辛如玉。

“此人以前虽是旁门,却具极大法力神通。因其刚直任性,善善恶恶,专以意气用事,所积善功虽多,无心之恶也不在少。一般正教中的同道知她心性不恶,只是太刚愎任性,不去惹她,便可无事,无故并不害人。几位法力最高的道友前辈,均想借着彼此相交,潜移默化,使其改变气质,归入正道,故与她相识的甚多。无如此人性情古怪,天生孤做。出身旁门,偏对左道妖邪轻视厌恨,平日直无一人来往。正教中人虽有几个至交,也都各行其志,一任苦口劝说,始终不肯舍旧从新,欲以旁门成道,一意孤行。

“我和她去年相见,曾经当面说她和东溟大荒两老怪物,以及魔教二老、苍虚老人,可称宇宙六怪。这几个人全都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如果归入玄门正宗,岂非神仙传中佳话?她只微笑不语。不料半年多之别,竟将佛家最具威力的降魔大法炼成,人也改了佛门装束。相貌未变,气质全非,如非对面接谈,几疑不是原人。一间经过,才知她今年受一姓陈女仙之托,去往黄河助一道友,偶与魔教中长老斗法。赴约途中,遇一前辈神僧点化,当时醒悟。只三日夜静坐,便领会得佛门真谛。由此发下宏愿,欲以佛家降魔愿力,扫荡群邪,拯救群生。等到外功圆满,便去东、北两海,择一无人荒岛,虔修佛法,以证上乘功果。

“昨夜她偶往寨中经过,发现一个幼童掩身树后,跪地默祝,因其根骨灵慧,试用佛家慧光一照,竟是我昔年门人转世。当初因为小徒自身孽重,曾向平日来往的几位至交分别求助。辛道友也曾在座,答应过他。再运玄机,推算未来因果,知其改名黄钟,现随贤夫妇一起,次日便要寻我拜师。无如前孽未消,虽得重返师门,将来还有许多魔难,九死一生,苦不可言。她对小徒本极喜爱,想起以前面允相助,欲以佛家法力为之颠倒气运,使其提前兵解,早日成就。随将小徒带往无人之处,先用佛法使其悟彻前因。然后指示机宜,传了两件法宝和一道灵符。令其守候林内,等一妖人经道,照她所说,对答行事。妖人果然上当,将他引来此间,终与妖妇同时灭亡。

“她和申道友本有一面之缘,十分投契,令我转告。说是她受女仙陈紫芹之托,对申道友随时照护,不久还要相见。并还说起令师兄任道友上次回乡省亲,延时太久,以致生出枝节。因其事出孝患,不曾受责。现奉师命,提前先赴峨眉开山收徒,翠屏峰仙府故居已经仙法封闭。

“我听她说完,觉着不应逆数而行。小徒提前兵解,固可免去许多劫难,早返师门,在我成道以前求得正果,但那害处也是不少,一个不巧,反倒延误。但又不便拦她高兴。互相谈了一阵,定下后约,匆匆赶来,意欲迎头阻止小徒兵解。不料小徒自知夙孽太重,前生所受苦难危害大多,想起胆寒。难得有人助他,借此一劫,兔去未来许多灾害。又料我必要赶来阻止,以为长痛不如短痛,连辛道友所说的话也未全数照办,匆匆兵解。以致元气损耗大甚,如非佛法神妙,差一点连元神也保不住。此时如往转世,前因尽昧,禀赋根骨只比今生还差。”除非有一法力极高的人,由出生起便加护持,多用灵药,助其恢复灵智,才能有望,此外便是寻一好的庐舍,借体回生,由此重返师门,苦炼些年,也可如愿。

“我近年忙于修积善功,自然无此闲暇,正可惜他弄巧成拙。方才忽接辛道友传声相告,说此事她早料到,事前已有准备。并说小徒仙缘凑巧,方才途遇东溟大荒两怪中的枯竹老人神游中土,所用化身名叫秦渔,正好此行善功圆满,就要坐化,二人无心相遇。辛道友对老人说:‘你每次坐化的法身,俱都藏之名山,并无用处,何妨送我,成全一个苦心向道的可怜人?’说时,满拟对方性情比她还要孤僻古怪,决不答应,事如不成,便须动强。谁知对方慨然应诺,并将辛道友心情点破,说:‘我的前孽更胜此人,命中该有金刀之厄。这具法身送与此人,代我消去一孽也好。’随即约定今夜子时坐化,小徒借他法体重生,只不许更改他的姓名。

“因为此老仇敌太多,每次尸解坐化,均有强敌暗算,事前也均有准备。这次好似早就算出有人借他法体,一毫不曾准备。辛道友恰又有事,今夜必须回山送那神僧证果,无暇兼顾,其势又不能不管。为此传声相告,催我前往护法。我和此老尚未见过,也想就便一晤。本意暂时分别,三日后再与贤梁孟相见长谈。二位既不放心,想知小徒下落,只好略说经过。三日后如有闲暇,可往云南长春崖荒居一谈;否则,到时我也自会寻找你们。我听辛道友说,贤梁孟近两年中并无十分凶险。只第三四年起,务须留意,少与生人交结,尤其来历不明的旁门道术之士。前路艰危,望各珍重。我告别了。”说完,一道金光,破空飞走,一闪不见。

无垢见他说时朝郑隐看了一眼,面带惋借之容,方想再问,人已飞走。三人立谈之处,本在谷口危崖之上,正要起身,忽听远远有人说道:“李道友已去,今日我正略有闲暇,贤夫妇何妨在驾一谈?”二人听出是前闻神君口音。郑隐此时对于静虚已是五体投地,佩服已极。一听神君请其入宫一叙,想起方才别时之言,暗忖:“自身孽重,李道友行时警告,不令与旁门中人来往。主人正是魔教,方才请李道友人宫一叙,曾以婉言辞谢。这类人还是不招惹的好。”立即念头一转,躬身向内答道:“愚夫妇尚还有事,改日约了李道友,再同专程拜访吧。”

无垢心细,早听出主人已然弃邪归正。心想:“这类魔教长老多半强做,不容外人忤犯。方才伤了他的悍妾和许多男女侍者,又将魔法、异宝破去好些,如是别人,不论是非曲直,定必认为情面难堪,出面为仇。他却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并以客礼相待,十分殷勤,为人之好,可想而知。自己因为丈夫魔孽大重,对头魔女行踪诡秘,虚实下落俱都茫然。主人乃魔教中长老,当知底细。双方素昧平生,竞肯延见,必有深意;即或不然,就此结交,向其探询,岂不也有益处?”未容开口,郑隐已然发话辞谢,不便再说,只得随同向内,举手为礼,谢别上路。

刚离谷口,无垢便听远远神君叹息之声,微闻“紧防红珠,莫嫌野老”八字,底下便无声息。一间郑隐,却说未闻。情知有异,便记在心里。回头一看,就这转盼之间,谷口云封已成了一片童山绝壑,先前十里乔松,亿万幽兰,所有灵奇美景,己全隐去。见天色已近黄昏,瞑烟浮动,暮霭苍茫,脚底乱山杂沓,四无人踪,只闻草树摇风,簌簌乱响,景物荒凉,无可留恋。

飞了一段,红日西沉,明月东升,婵魄初现,清辉未吐,大地上依旧暗沉沉的。无垢笑说:“我们本往大鹏顶赴约,不料无意之中会往魔宫纠缠了一天。当时情势何等凶险,且喜高人相助,转危为安,黄钟也因祸得福,真乃万幸。由此可见,事变之来,出人预计。以后在外行道,真须随时留意呢。”郑隐问往何处去,无垢笑答:“我们此时事情已完,在外行道,哪有一定去处?我只惦念黄钟,欲往一观。方才李道友匆匆分别,未问地址,不知是在何处。否则,前往见他一面,认明所借法体,以为再见之地;岂不也好?此次本为助你而来,现事已完,理应分头修积,各自分手如何?”

郑隐闻言,以为无垢对他情薄,大是不快,强笑说道:“我二人才得相见,如何又要分离?你不知我平日在外多么想念你呢。”无垢笑道:“你老是对我情长,不以道业为重。须知前路方遥,与其贪图暂时之聚,何如努力同修,把这八十年的有限苦光阴熬过,天长地久,夫妻同修,不更好么?”郑隐答道:“话虽如此,但我爱你太深,数日不见,如隔几年,相思之苦,你怎知道?反正无处可去,又非分开不可,莫如仍回寨中住上三数日,再行分手如何?”

无垢虽然不愿,但见丈夫情深爱重,不舍分离,虽觉修道人不应如此粘滞,但不愿使其难堪。想了一想,微笑答道:“你老是这样不知力求上进,时机坐失,如何是好?如不依你,定必道我薄情。今夜就和你同往寨中聚上一半天,就便告知姬氏父子,妖徒伏诛,事情已完,使其安心也好。至迟明日夜间便要起身。此次出门已有多日,不久便要同回嵩山聚会,共总不过个把月的光景,莫非还等不得?”郑隐仍是难舍,再三劝说:“夫妻同路行道也是一样,哪怕下次出游再行分手,这次且先依我。”无垢见他求说不已,便说:“师长命我二人分头行道,必有深意。你既如此固执,我也不便坚拒,这次姑且依你。等到回转嵩山,二次出山修积,却非分开不可。”

郑隐原是讨价还价,知道爱妻固执成见,对于师长奉命惟谨。只想同往寨中多聚三数日,赏玩当地风景,以解近月风尘肮脏与踽踽独行之苦。不料无垢慨然应诺,好生欢喜,便同往寨中飞去。

姬氏父子听说妖人服诛,后患已除,高兴非常,对于郑隐夫妇自是感激。当时传令,全寨山人一齐欢宴,当夜就在花林之下设筵贺功,把二人奉若天神。郑隐见众人对他夫妻十分礼敬,到处受人欢呼罗拜。一轮明月刚上东天,清光四彻,明如白昼,当地风景又极灵秀。开筵以后,鼓乐四起,笑语喧哗。时见身穿白色短衣,头插鸟羽,项带珠圈,手佩金环的妙龄山女,裸着臂腿,同了许多少年壮汉,手持乐器,翩跹起舞。花林之中,山巅水涯,芦笙吹动,情歌互答。端的人间乐土,美景如仙。回顾爱妻,并坐花前明月清辉之下,越显得容光艳发,丰神绝代。触景生情,不禁爱极,低声笑问:“你看那些少年情侣,歌舞于明月之中,多么情深爱重呢。”

无垢知他美景当前,又生杂念,微嗔道:“你只知道世俗儿女,男欢女爱,十分美满。可知暂时欢娱,难于长久,转眼之间,已为陈迹;生老病死,无殊幻梦。此是沧海浮沤,莫非你也羡慕他们么?”郑隐忙分辩道:“我不过觉着他们得天独厚,住在这等桃源乐土,月夕花晨,每多乐事,比起城市中人的享受,实在要强得多。随便两句闲话,怎又多心起来。”无垢叹道:“我因见你修为虽勤,心性终是不定,每一想起,便自担心。你说我多心,可知我对你也是关切太过吗?”

郑隐见无垢笑语从容,艳光照人,由不得心痒难抓。知道无垢素来娴静,当着人,决不许他稍微偎傍。照着山俗,乐起以后,人便分散,各自结伴歌舞,追逐为乐。此时除寨主本人因郑氏夫妇均是神仙中人,不应以山俗相待,尚在主席陪坐而外,连姬平也都约了情侣走开。便向无垢涎脸笑道:“这里笙歌嘈杂,我夫妻择一山水佳处,清谈片时可好?”无垢明白丈夫想要和她亲近,本想不去。既一想:“丈夫魔孽太重,性又刚强,专以正言责难,易生反感。自来柔能克刚,莫如任他稍微温存,就便相机劝勉,较易生效。”当时含笑应诺,别了寨主,走往一处花月交辉,山清水秀的幽静所在,先任郑隐亲爱了一阵,再以正言婉劝。这类话虽是老生常谈,但因无垢笑语温和,柔情款款,容易动人。郑隐又对无垢痴爱如命,自是诺诺连声,毫无忤色。无垢暗中观察,见他听劝,神情感奋,不是做作讨好,也颇高兴。

到了次日,辞别寨主父子上路。郑隐志在同行,自然样样依从。无垢对于西南诸省原少足迹,正好就势游玩。准备第三日赶往雄狮岭长春崖,拜访李静虚之后,往游洱海苍山与昆明金马碧鸡之胜。再由驿路入川,遍历峨眉,青城等蜀中诸名山。然后溯江而下,经武当山,绕往嵩洛,一同回去。及至寻到长春崖一看,只见苍崖绣合,仙洞云封,空山寂寂,流水潺潺。洞前景物虽然灵秀,主人却是不在,连洞门也未寻到。在当地徘徊了一阵,只得离开。

无垢急于要见黄钟一面,次日又去寻访,忽在洞壁上面发现几行字迹。大意是说:静虚三日前去助门人借体重生,并为枯竹老人护法。不料妖人谷辰与七指神魔两个劲敌探明对头尸解,不知老人故意诱使上当,同来扰害。吃老人预先埋伏的太乙清灵神光和七粒巽风珠困住,静虚又在一旁相助,两妖孽各伤了一个三尸元神,并失了两件法宝,仅以身免。本来无事,因为七指神魔骄狂凶狠,初次受此重创,心中恨极,行时口发狂言叫阵,怒骂静虚素无仇怨,无故和他作对,是好的,可去滇界七指山落魂岭与他决一胜败,时期定在第三日的夜间。静虚因二妖孽都是极恶穷凶,又擅玄功变化,炼就三尸元神,邪法甚高,无恶不作,意欲就便将他们除去。但因二妖孽行踪飘忽,来去如电,惟恐独力难任,一击不中,反多枝节,贻害无穷。便乘这两三日的闲空,想把昔年两个至交和新转世的一个良友,连同现归佛门、改名心如的女仙辛如玉一起约上,合力除此大害,以致到日不能赶回。双方斗法就在日内,好些事均要准备。明知郑隐夫妇要来,不特无暇接待,并因二妖孽阴险狠毒,防不胜防,恐其乘隙去往洞中扰害,只得施展仙法,将全洞里外封禁,连门人也带在身旁,以防暗算。这场恶斗现只开始,还有些日才得终场。昨夜抽空回山收宝,并用仙法埋伏,以待妖人入网,得知郑隐夫妇已然来过,深抱不安。此时事忙,无暇相见,望恕失约之罪等语。

二人知静虚暂时不能见到,便往昆明大理游去。一路之上,随缘修积,倒也积了不少善功。无垢打定主意,在此八十年中,专在人间修积。除非不得已,不与左道妖邪结怨,以免多树强敌,势孤力弱,反而不美。形迹尤为隐秘,途中多半步行,沿途访问,只一听说发生天灾人祸,便同赶去。初意原想至多月余,便可回到嵩山,用上些时内功,再同分头修积。因为长春崖一行,想起以前经历,觉着左道妖邪甚多,内有好些能手,自己连来历姓名均不知道,一旦狭路相逢,无人相助,便是祸事。不如隐秘行踪,专在人间行道,比较稳妥。这一变计,行路自然迟缓得多,单云、贵两省,便各耽延了好几个月,等到由滇入川,已是第二年秋末冬初光景。

郑隐贪与爱妻同行,自然不顾时日早晚。无垢素来外功内行同时并重,觉着将近半年均在外面行道救人,如是自己独行,平日无事,还可静心修炼;因有丈夫一路形影不离,除却每日奔波,到处修积而外,闲来不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便是举杯同饮,清谈永夕。丈夫固认为此是至乐,便自己也是养成习惯,用功之日极少。似此荒废,如何是好?决计早日回转嵩山,用上两三月功,然后分头行道,不与丈夫一路。谁知郑隐早就打好同出同归的主意,一面用尽心思,设法拖延,不令早归;一面事事将顺,除有限度的亲热外,从未再蹈前非。

无垢性情温婉,见丈夫对她百依百顺,平时相对,尽管恩爱非常,除稍微亲热偎傍,形影不离,并无丝毫杂念。由不得情分越深,好些不忍,明知丈夫有意拖延,不好意思叫破。最后无法,只得略露口风,说:“修道人目光务要远大,不可只顾眼前。你真舍不得我。暂时且回嵩山,容我用上些日功,分头出外修积,以后也不限定非分不可。只要你功力加深,有了成效,查明没有危害,偶然同出同归,也无不可。”

郑隐立时乘机而入,再三求告,说:“我夫妻本是同命鸳鸯,吉凶祸福应在一起。当初说得好好的,只因三师叔几句无心之言,恩师并未见到,便改初计,由合而分。自来一人势孤,这一半年来,所遇妖邪个个厉害,这还不是那些著名无凶,已是难敌;万一独身在外,狭路相逢,和那日魔宫被困一样,如非你在身旁,岂不把命送掉?我看还是合在一起为是,即便真个师长之命,只要我们心志坚诚,努力修为,夫妻恩爱,人之常情,何况只是虚名,并无实际。我对你已然爱极生畏,丝毫不敢违背,休说再有杂念,稍微亲热一点,你只稍微不快,我便不敢冒犯,难道还有顾虑?有你在旁,彼此多一帮手,我还可得到你的勉励,格外努力修为,岂非两全其美,各位师长不过见我夙孽太重,恐你连带受害,不令同行,见我这样,当无见怪之理。”

无垢见丈夫说时,满腹热望无形流露,实在不忍坚拒。心想:“任寿现已移居峨眉,丈夫对他颇为信服,何不同往一见,请其转劝丈夫,不要情痴太甚,须以仙业为重?”便笑说道:“我真拿你无法,怎么劝说也是不听。恩师命我二人各自修为,自有深意,你偏有许多话说。大师兄现居峨眉后山绝壑之中,以前曾听说过地名叫凝碧崖,美景无边。何不同往拜见,就便请其指教,他对我夫妇情逾骨肉,又得本门上乘心法,自从前生灵智恢复之后,功力加增,一日千里,定必奉有恩命。我二人谁也不必依谁,分合请他作主如何?”郑隐料知任寿对师敬畏,必和爱妻一般心理,有心不去。一则许久不见,颇为想念;二则爱妻性情素所深知,如若不去,必说重色亲友,负义忘恩,自甘下流,不思上进。好容易近用水磨功夫,免去她的疑念,情爱加深,再如固执成见,前功尽弃,岂不冤枉?心中不愿,表面却连声赞好。二人议定,便往峨眉进发。

这一年多,二人均扮作寒士人家夫妇,随身法宝、飞剑均用仙法隐秘,不是偏僻无人之地,或是路程大远,多半步行,不现丝毫形踪。行经峨眉前山歌凤桥上,正走之间,忽见前面老松之下坐一中年女尼,手持念珠,似在等人神气。二人已快走过,无垢心灵眼快,见那女尼穿着一身旧僧衣,脚登藤鞋,相貌清癯,一身道气,已与寻常尼姑有异。最奇的是,从头到脚净无纤尘,看去令人生出一种清洁光明之感,偏又说不出是何原故。心中一动,便往回看,见女尼也正微笑相对。再一注视那女尼的一双秀目,竟是神仪内莹,自有慧光。这等人品,从所未见,料是一位有道神尼。悄告郑隐说:“我有一点事,须与一人谈话,你往后山等我,随后就来。”郑隐也觉女尼不是常人,低声笑问:“姊姊认得那女尼么?为何不要我在一起?”无垢娇嗔道:“你管我呢,没见你这样烦人心的。少时见面再和你说,不是一样?”郑隐回顾,女尼已然不在。笑说:“果然是位异人。只是人家不愿见你,已然走了。”

无垢回顾,就这转盼之间,女尼不知何往,只那一串念珠,尚留所坐山石之上。忽然福至心灵,暗忖:“那念珠分明见她拿在手内,如何一转眼人去珠留?道旁曾有数人经过,均如未见,必有原故。”便问郑隐:“可见这位师父手中的念珠?”郑隐答道:“未见。你问此言,想必有什奇处,我怎不曾看出?”无垢暗忖:“丈夫累生修为,功力甚深。转世之后,虽因前生遭劫,元气损耗大甚,初习本门心法,尚未炼到火候,比起大师兄固差得多,但他前生灵智早已恢复,也是一双慧目法眼,怎么放在石上的东西会看不见?”越知有异。便说:“我不过见那念珠似有宝光外映,随便一同,事情还拿不定。此时必须去见一位老前辈,向其求教。此老不喜生人拜访,你自往后山先寻大师兄,在彼等我,不要误我的事。再如纠缠,我又不理你了。”郑隐知道爱妻素来沉稳,不露锋芒。除两姊外,又认得好些男女散仙,平日轻不提起。近三数年,还得了几件至宝奇珍,不到用时,俱都含而不露。听口气,也许真有相识的前辈仙人在此,欲往相见,未必是那女尼。只得应了

二人本是边说边走,已然走出二三十丈。无垢看丈夫走远,转过崖去,方始回身。到了树下一看,念珠尚在,人却不见。四顾游人香客,已都走远。便朝女尼坐处下拜,通诚求见,并无回音。细看念珠,共是十八粒,非金非石,也非藤木所制。宝光隐隐,自然流转。料知神尼遗留在此,不是常物。刚伸手拿起,忽听有人发话,说:“大后年三月,可将此珠送往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就便一谈,当知底细。暂时不可向人泄漏。”听出语声由念珠之上发出,匆促间不知何意,好生惊奇。忙又通诚下拜,求示玄机。并问此宝如何用法,因何惠借。终无回音。只得藏人法宝囊内,往后山走去。中途发现郑隐在一高崖之上,正朝回路注视。知其赶往高处,窥探自己行动。满拟被其看去,心中不悦。

等到见面,郑隐笑问:“你怎回来这么快?那女尼想是内急,你刚走往回路,便由树后绕出,往歌凤坡那一面走去。你为何对面不与交谈,只在树下停了一停便走回来?”无垢闻言,才知女尼就在当地,自己并未看见。照此情势,神尼留此念珠必有深意,并还不与丈夫相见,也不令看出形迹。略一寻思,笑答:“本来我想寻那前辈异人,后来想起先见大师兄,再去寻访,也是一样,便走回来了。那位穿黄葛衣的大师,不愿与生人交谈,我又莫测高深,故未请教。我们走吧。”说罢,人已绕过崖后,步行到了后山锁云洞前。

二人凭崖一看,只见大壑前横,下面云雾甚厚,绝壁千寻,白茫茫望不见底。便照任寿以前所说,一同飞下。穿过雾层一看,下面还有云雾,似这样,接连穿越了五层云雾,还未到底。正纵遁光下降,忽见金霞连闪,毫光万道,由脚底起,暴雨一般四下飞射,当中立时现出一条形如深井的云衖。这才看出,下面共有七层云带遮蔽,未了两层并有仙法禁制,好生惊奇。且喜降势稍缓,不曾陷入禁网。照此情势,分明主人开云相见,忙由云衖之中朝下飞降。目光到处,云层下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壑底地势广大,别有天地,水碧山清,繁花似锦。更有奇石清泉,佳木奇花,互相掩映,景物灵秀清奇,从未见过。

刚一到地,便见一个道童飞驰迎来,并不相识。心疑任寿不在当地,另有主人。道装少年年约十六八岁,甚是英秀,已赶近前来,伏地拜倒,口称:“师叔,弟子曾宁拜见。”郑隐闻言,才知少年乃任寿转世弟子。忙问:“你师父今在何处?”曾宁恭答:“恩师自和二位师叔分手,回转武当翠屏峰。刚到洞门,便奉师祖之命,说是回山太迟,误了事机,翠屏仙府已有一位道友借用。命恩师急速移居峨眉,并将道书《九天玄经》,连同几个未转世同门师弟、师妹的真灵,以及后洞宝库中所藏法宝、飞剑,全数移送来此。只等十四年内,弟子等所有旧日门人先后重返师门,便即下山行道。本来众同门中,只弟子和师弟佟元奇、李元化去年先行投到,本定十四年后方始下山小日前忽又奉到师祖恩命,说是群仙大劫不久将临,天机微妙,有好些事,新近才得算出。为此变计,命恩师飞往东海待命,指示机宜,当日便带佟师弟一同起身,只弟子一人留守。近年恩师法力日高,屡奉师祖恩命嘉奖,赐了好些法宝。行时对弟子说,二位师叔日内必要寻来,令弟子在崖前等候,以便迎接。并令转告郑师叔,最好单人行道,在此数年之内,无事不可结伴。并还赠有灵符两道,请二位师叔收下,到时自有妙用。”

二人接过一看,那灵符乃是两片长只三寸,宽约寸许的玉叶,一青一白,符篆颜色均不相同。井还指明各人所有,不能混淆。随领二人游览全景。见那凝碧崖地广数十亩,共有三座洞府。内中两洞已经仙法禁闭,只当中大元洞开着,任寿师徒便在洞中修炼。内里石室甚多,甚是高大,壮丽非常,石质如玉,地无纤尘。郑隐知道任寿乃本门承继道统的未来宗祖,见此势派,想起自己昔年同在师门,法力与任寿原差不多,只因一时疏忽,误受魔诱,以致陷入歧途,身败名裂。如非大师兄全力相救,早堕轮回。相形之下,何啻天渊。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羡慕。呆立了一阵,笑对曾宁道:“你师父对我恩深义重,永世不忘。他如回山,代我致候。说我近来限于根骨福缘,虽然无什成就,但必努力修为,以报他的期爱。照着各位师长口气,暂时本不应与他往还。只因我和申师叔感他恩义,许久不见,便道来访。满拟快聚数日,不料他往东海待命,人已离山,不曾见到。我二人由此便回嵩山,尚须两三月的耽搁,稍炼内功,再同下山行道。他如应在十四年后下山,不必说了;此次东海回来,如有下山之命,我们望他能往嵩山一访,以慰渴怀。否则,明年我们下山修积外功,也许再来看望。他所赐灵符,未说用处,贤侄可听说过么?”曾宁恭答:“这两道灵符,恩师行时才行取出,以前不曾见过,只说了两句便匆匆飞走,弟子不知用法。”无垢见曾宁说时面色微红,知其奉有师命,不敢泄漏,不令郑隐再问。

随由曾宁陪到洞前山亭之中,取出酒果款待。郑隐见所用酒果均是仙府佳酿,海内外的名产珍果,问知是上月友人所送。暗忖:“这些东西均是延年益寿之物,常人百年不能一见。大师兄转世才得几年,前生同道之交便自展转寻来,馈以仙果美酒。自己也曾屡世修为,前生颇有不少同道之交,竟无一人互通声气,一旦遇事,除却夫妻合力与人拼命,连个帮手也没有。新近交了一个李静虚,法力甚高,曾想结纳。对方好似神情淡漠,不甚亲近。可见人情势利,修道之士也所不免。”想到这里,好生难过。打定主意,从此努力修为,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也要争回这口气来才罢,免得外人轻视,也对不住师兄、爱妻一番苦心。正在胡思乱想,无垢见他停杯不语,仿佛心中有事情景,乘着曾宁走开,悄问有何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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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三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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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三回

赴约忆深仇万里长空飞比翼

救灾怜涸鲋一川渴土涌清泉

郑隐便把心事说了。无垢到底不免偏心,不特未怪郑隐量小,反觉自来失意的人,处境多半如此,生出怜意。郑隐又乘机发了好些恶誓,力言:“我自信心志坚定,事在人为。一般师长同门防我堕落,故不令我二人一起。越是这样,我们越应患难相共,同在一起。不特互相照应,方便得多,也显得我夫妻情深爱重,生死不渝。只要各人具有虔心毅力,百折不回,终能渡过难关,苦尽甘来。任他左道邪魔多么厉害,只要不似前生那样为所诱惑,陷入歧途,能奈我何?到了万分凶险之时,至多兵解,重去转世,有何顾虑?姊姊如真看我不起,认为前路凶危,恐怕连累,索性由此分开,等我满了八十三年劫难,再行相见,也是一样。”

无垢见他神情悲壮,慷慨激昂,口气颇多误会。明知就此激励他八十年后再见,彼此都好,一则夫妻情爱甚深,任他一人渡此难关,置身事外,于心不忍;二则又知丈夫所说多半负气,如真不与相见,定必灰心悲苦,就许由此愤极任性,都在意中。心肠一软,顿忘两姊与女仙陈紫芹之教,脱口答道:“你当我真个情薄么?不过关切太过,老想使你于危机四伏之中,熬过这八十三年的魔难,同修仙业,合藉双修,以报你的痴情热爱而已。既是这等说法,分合由你。好在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真毫无希望,师父也不会容你重返师门。不过你所说的话,却须心口如一,才对得起我一片苦心。由今日起,我便和你出入一路。对于修积,却须内功外行同时并进,无论山居出游,除非万不得已,每日功课却是不能荒废呢。”

郑隐闻言大喜,慌不迭答道:“那个自然。我只求不离开你,万事皆可听命,何况分内修积。以前只因你老不愿和我一起,会短离长,只图多聚一会,别的均未顾及。既然永远一路,如何还敢荒废?放心好了。”无垢道:“亏你老脸,还说出来。莫非为了多看我一会,连修为都不顾了么?”郑隐自知失言,忙分辩道:“并非不思上进,只舍不得那宝贵光阴。以后自然不会再有前事。”无垢见他边说边往前凑,似要伸手来拉,微嗔道:“以后还要放老实些。曾宁一会就来,当着后辈拉拉扯扯,什么样子?”

说罢,刚把手一甩,曾宁已用玉盘捧了一个其形如瓜,外皮金黄,瓤如截肪,中心微作红晕的异果走进,放在桌上。笑道:“此是恩师前生好友安期丈人,命门人送来的四枚金萍实,吃后长生不老。留了一枚在此,二位师叔请用。”二人人口一尝,果然甘腴味美,芳腾齿颊,凉沁心脾,神志为之一清。问知还有三枚,已由任寿连同别的珍果灵药带往东海,孝敬师长。因知郑隐夫妇要来,此果灵效甚多,修道人服了可抵多年功力,每千三百年才结实一次,十分难得,因怜二人魔难大多,特留在此。任寿本人竟未尝过。无垢闻言,好生不安,便邀曾宁同食。曾宁恭答:“此是瑶岛珍品,千年难遇,海内外群仙十九难得一见,恩师尚未尝过,弟子不敢领受,还望师叔恕弟子方命之罪。”

无垢见他婉言坚辞,暗忖:“大师兄为人极好,连门人也是如此,真个难得。”随笑问道:“我知大师兄对人宽厚,持躬俭约,现正奉命清修。以他为人,对于服用之物,决不至于有什讲求。来的年月不多,这里陈设用具全都珠光宝气,精美异常,人间所无,莫非此间本是仙灵窟宅,这些东西均是前人所留么?”

曾宁躬身答道:“凝碧崖自古以来便是仙灵清修之地,除三元仙洞而外,玉壁晶墙,千门万户,好些地方均有仙法禁制,尚未到开放时期。内中用具十九珍品,何止数千百件。加上恩师前生旧友知其转劫人世,重返师门,承继道统,闻讯俱都欣喜非常,纷来相贺,所送礼物甚多。恩师本来不肯动用,后奉师祖恩命,说恩师将来为本派开山宗祖,这类珍奇器用十九原有,将来门人众多,不时还与各派群仙来往,身为本门教主,领袖群伦,应有一种高华气象。现成应用,并不为过,区区未节,无须介意。恩师虽然谨奉师命,但因平日修为甚勤,早已断绝烟火,往往一人定,便是三两月。一般师执至交,又都道法高深,轻易不来;每来,多是算准恩师空闲之时,结伴来访。此间本有仙厨,中藏不少美酒,恩师虽然轻易不用,弟子等因见东西现成,时常取来待客。这里不过千百分之一二,有好些奇珍宝器,恐恩师见怪,还未用过呢。”二人闻言,赞叹不止。

无垢见任寿分别没有数年,居然到此地步,惊佩之余,好生喜慰。暗查郑隐,只顾出神呆想。知其与任寿同在师门,遭遇不同,相形见绌,心生惭愧。意欲借此劝慰,当着曾宁不便出口,只得罢了。

二人在仙府中住了两日,因任寿归期难定,便同起身,仍照原计,溯江而下。由此夫妻二人便在一路。郑隐峨眉归来,果更用功。无垢见状,也颇喜慰。彼此修积都勤,也无什事发生。

一晃将近三年,任寿始终未通音信。这日二人在外行道,偶然谈起,郑隐觉着任寿不去看他,心中不快。无垢笑说:“你这人就是量小,大师兄对我们还要多好?恩师原命他在十四年后才可出山行道,如今才得几年?曾宁虽有师祖改变原计之言,也只偶然听说,不知底细。焉知上次东海之行,没有奉到别的使命?他不能来,必有原故。那么难得的灵药仙果,自不享受,留给我们,再要嫌他对你看轻,良心何在?”郑隐见无垢面有愠色,忙分辩道:“我何尝有此心意?不过想念大甚罢了。”无垢笑道:“你那小心眼,还当我不知道呢,既然想他,上月我们往游洞庭,正可便道入川,为何推托不去?就说现在飞往峨眉相见,也极容易。分明是见人家身受师门期爱,自身福缘既厚,用功又勤,将来成就远大;你自己还在颠沛流离之中,这两年来虽无什事,岁月尚长,前路荆棘越多,专在人间行道,能否就此取巧避免,尚不可知,纵非气他不过,心中怨望,误认他对你不如以前,必是有之。我料得是与不是?”郑隐自然不承认,说过拉倒。

二人这二三年来,多在中原、西南诸省修积善功,对于甘凉秦晋一带,久已未去。这日走在山东道上,郑隐因见爱妻看出自己心意,面有不快之容,想道:“人情势利,休说外人,连无垢也是如此,只一提起任寿,便钦佩非常,誉如天人。自己并未有什微言,只想起前情和自身的遭遇,略有表示,便遭责难。最前生拜师时节,原与任寿一起。那时师长成道不久,见他根骨平常,还不肯收,全仗自己代为力求,才得入门。因其年长,做了师兄。又勤于用功,平日谨慎,连积了几件大功德,渐得师门钟爱。自己却因一时不慎,误为邪魔所诱,连经数劫,仅以身免,反倒仗他全力相助,才得免于形神皆灭,永离师门。最可气的是,同是门人,既然恕我前愆,重收门下,一部《九天玄经》才学了十分之七,上面字迹便全隐去。只令大师兄一人在峨眉潜修,以期大成。自己却奉命在外受那苦处。初行道时,因为功力不够,两次遇险,几乎送命。如非爱妻想下变通之法,行道时隐避形藏,处处留心,还未必如此平安。”

正在心存怨望,闷闷不乐,一算行道年月,猛又想道:“前遇魔女,三年之约不久便到,地点在西崆峒昔年老魔别府。如若不去,肩女必要寻来,反有好些不便。以前为防无垢误会,把话藏了一段,不曾明言,原是怕她担心。后来想说,事隔已久,就此拖延下来。”盘算了一阵,觉着事情决免不掉,反正是要过此一关,转不如自行投到,显得大方,并践前约,以明无畏。事虽凶险,但听尸毗老人口气,魔女未必能够讨好。何况爱妻带有防身至宝,这口紫郢仙剑又是降魔利器,已然炼到功候,别的法宝也均有惊人威力,怕她何来?只对无垢不便出口。便笑说道:“自从我夫妻一路,西北诸省均未去过。昨日途中闻说陕甘一带天干水旱,赤地千里。我们在外修积,艰难危险自非所计,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不容坐视。天下事怕不了许多,何况对头多是极厉害的邪魔,真要寻我晦气,早已上门为难,不等今日。今年东西南诸省到处丰收,人民安乐,无善可积。偶有一二不平之事,也无关宏旨,并还难得遇上。我们每次出游,事前都发有愿心,不将所许善功做完,决不回去。今已多日,一事未办,何日才回嵩山修炼?依我之见,不如改往陕甘一带试他一下,免得延误。你看如何?”

无垢当初原因魔女踪迹似在东西昆仑星宿海一带,恐郑隐前去遇上。及见近年无事,郑隐今生所得飞剑、法宝又都是前古奇珍,威力至大,早已身剑合一;只因此剑乃神物仙兵,本身威力大强,不到功候,尚难由心驾驭,以至临敌不能全数发挥妙用,好些吃亏。近一年来用功越勤,不特这口紫郢仙剑炼得出神入化,妙用无穷,连别的法宝也增加了好些威力。自己又有两件防身御敌之宝,便遇强敌,至多不能取胜,全身而退当能办到。肯与丈夫同行,便由于此。反正须要一拼,转不如早日了当,免得时常优疑,提起烦心。又听说陕甘大旱,人民流离,灾荒甚重,更无不往之理。自己也不寻那些对头,专为救灾,相机行事,遇上便与一拼。想了想,便照郑隐所说,先往陕甘一带飞去。因是打定主意,相机应付,加以救灾心切,上来直飞当地,更不停留。

这时二人功力越深,剑光又强,两下里合在一起,宛如一道经天长虹,星驰电射,横空而渡。虽然飞得极高,那破空之声,隔老远仍能听见。无垢觉着破空之声大强,本想把遁光稍微放缓。郑隐却存有私念,急于救完旱灾,往赴魔女之约,上来并没打避人主意。力言:“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越快越好。我夫妻受命自天,便在平日,也不应有所畏惧,何况此行为救千万生灵。”无垢劝他不听,心想:“偶然这等飞行,只一到地,便和常人一样,也许不至被左道妖邪发现。”便由他去,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到长安地界。

落下一看,果然以前旱灾严重,因是畿辅重地,当道已有安排,连日又下了几场小雨,灾情减去许多。郑隐本来志不在此。再一打听,说是秦凤、平凉一带灾情最重,立催前往。无垢见当地人民虽然得到官家赈济,仍然民有菜色,春麦还未播种,有心停留些日,暗助官府救济人民。因见丈夫催走,说凉州灾情最重,必须早日赶往,神情匆迫,以为丈夫近年受了感动,对于修为比前勤奋,也颇欢喜,依了郑隐,匆匆起身。先往秦凤诸路,见天时荒旱,灾情惨重,人民扶老携幼,到处逃荒,流离颠沛之景,时有发现。无垢几次想要停下,郑隐均说先前向人打听,灾情仍以甘凉一带最重,当地人民较多。目前灾区如此广泛,最好全数查看之后,择那人多灾重之处下手,比较多做点事。无垢一想也对,便由郑隐作主,直飞凉州。

当地原在径水南岸,当陕甘陆路要冲,本来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因为当年初春雪化,郡西崆峒山中山洪暴发,径河水涨,人民受灾颇重。一交二月,又忽然干旱,半年多不曾下雨,五谷都无收成。灾情虽重,因为当地人民比较殷富,又当陆路要冲,运输较便,比起沿途所见要好得多。无垢到时,正赶乡民求雨,呼号于烈日之下,哭声震野。初来不知底细,过了两天,渐渐看出中农之家尚有盖藏,逃荒的只是一些穷人,不如所料之甚。有心回往原路,但当地灾民并不算少,再不降雨,照样不了。郑隐又说:“空中下望,多是如此光景。已然到此,且由当地起始,也是一样。最主要还是设下法坛,拜章乞雨,使这方圆两三千里内普降甘霖,方为上策。不过,这类事迹近炫弄,必须择一隐僻之区结坛行法,免惊俗人耳目。城西崆峒山风景灵秀,好些地方人迹不到,正好下手。”无垢不知丈夫与魔女定有前约,意欲就此了当,前在黄河治水,生出许多枝节。觉着求雨果是刻不容缓之事,便停了下来,郑隐又说:“天时亢旱,河井干涸,已然发生瘟疫。坛成以后,你我夫妻可分出一人,去往民间医病,并加周济,双管齐下,才多保全。”

议定之后,先往崆峒山飞去。到了后山,寻到一片天然平崖,高踞孤峰近顶之处,上下俱无通路,地势绝佳。二人看好地方,忙又回到城镇,采办应用诸物。正往回走,时已黄昏,忽听前面喧哗哭喊之声。过去一看,原来当地全境只有限几口水井,都已见底。只内中两口名为龙眼井,干涸多年,不知怎的,当年大旱,反有泉水涌出。甘凉一带土厚水深,水井最浅的也达十丈以上,这两口井更深得出奇。父老相传,乃郭子仪单骑见回纥以前,三军无水,正在愁虑,忽听风雨之声。出帐一看,河岸上有一大龙飞舞而来。令公大怒,连射双箭,均中龙目。醒来却是一梦。出帐一看,地上分插两根长箭,忽然心动,便命开掘,才只丈许便有甘泉涌出。同时径河之水也自暴涨。居民怀念令公威德,建了一座令公庙,把井包围在内,现已荒废。因那井水又甜又清,只是为量不多,逐年淘掘,深达三四十丈,近年已然干涸。上月有人发现内中有水,风声传出,群往汲取。先只城外居民前往取水,已不够用;后来城中的井十九干涸,一齐争往汲取。共总两口井,要供许多人的应用,自然不济事。又有好几十丈深,取时费事。更有一件奇处:每日须到申西之交,才有清泉涌出,为量不多,至多挑上数十担,便自见底。一交子夜,便无人去汲取,也是涓滴无存,人民由一早起,便去守候,有的竟终日守候不去。尽管官府出有告示,令人民排班汲水,无如人数大多,水量又少,往往候了一整天,好容易挨到自己份上,不是水已挑干,便是时辰已到,成了干底。人民因为争水,时常打得头破血流,时起凶杀。当此强存弱亡的荒年,愚民无知,悲愤之下,易受骚动。官府虽颇贤明,也只好言劝解,引咎自责,无可如何。因为求雨不成,人民多怨官府没有诚心,如非平时官声尚好,人民知他清正贤明,早已激出事来。

无垢一听人民取水这等苦法,暗忖:“此时水与银子同价,连河底残余的污水都成了至宝,不论灾情如何,单这饮水已是严重。本门太清仙法,与左道妖邪呼风唤雨不同。因是逆数而行,事前必须拜章告天。再用法力把天空中的云雾引来,聚在一起,使化甘霖;再不,便是择那附近江湖之水,行法引来,化雨下降。这里不比江南,取水较远。昆仑山上积雪与星宿海的山水虽可应用,然而事非容易,又恐引动对头出来作梗。”想来想去,只有前项求雨之法比较稳妥。灾区这么广,少了无用。必须用上三四天的工夫,才能普降甘霖,连关中三辅也可一起滋润。此事虽然多费心力,并耗元气,功德却是不小。事情还有几天,人民这等苦法,细一盘算,法坛布置应在子初,此时还有闲空。便告诉郑隐,令其先行,自己在此相机行事。

郑隐因为魔女心肠狠毒,上次违约暗算,吃子她的大亏,心中恨极,正想期前赶往魔宫打一个照面,表示自己不特不曾怕她,反而寻上门来。只等把雨求下,救了旱灾,立时双方斗法,决一存亡。同时又想到魔女情痴太甚,照例不管多恨,只一见面,立时勾动旧情。万一余情未断,还可就此戏侮暗算,稍出恶气。一听无垢要和他分头行事,正合心意,忙即应诺,悄悄飞走。

无垢掩在一株枯树之下,朝前查看,本意排众上前,运用仙法增加水量。后见井旁人山人海,呼号叫嚣,闹成一片,老弱妇女拿着水桶在旁痛哭,无法上前。两井均有木架,上设辘护,各有两壮汉掌管,两旁并有四口大缸,将水吊上,分与众人。初以为地方上人为防人民争水斗殴,专人掌管,按着次序,以求平允。再一细看,不禁有气。

原来每一井架管领的虽只两人,旁边还有好些党羽,俱都是些横眉竖目,手持刀棍的壮汉。人民取水全用钱买,多少凭他高兴。稍有不合,便加打骂,银钱不还,却把所取的水夺过,倒入井旁大缸之内。有那给钱多的,不等打上,便由井旁水缸中取来送上。老弱妇女固是望井悲号,无法近前;便是有力气的汉子,不是因为钱少被恶徒排挤,不令近前,便是好容易挨到井旁,被管井壮汉夺过银钱,随便倒上一点,忍气吞声而去。一问身旁悲哭的老妇,才知日前人民争水,常起斗殴,官府屡次劝解,设下规条,以先后为序,限量而取,法子原好。无如人民需要太切,加以利之所在,一小碗水可换一二两银子,纷纷抢夺争先,全不肯听。前数日被一土豪知道,觉着此事大利,带了一班徒党,硬说连庙带井,都是他家祖产,先把取水的人一顿乱打,将井霸占,派了数十名徒党日夜防守,人民取水须用钱买。乘着水涨之时,先用四口大缸将水盛满,每斤一两银。一到井底水干,价便加倍。稍微争多论少,钱被抢去,还遭毒打。因其徒党众多,势力浩大,人民尽管愤极,几次暴动,均为所败,无可奈何。

无垢闻言,暗忖:“土豪如此可恶,且喜丈夫不在,否则这班人休想活命。有意惩治,恐惊俗人耳目。”正打主意去此一害,并行法取水救急,忽见一中年人提了半桶水,由人丛中挤出。见其神情良善,尾随到了无人之处,笑问:“这位君子,可能给我一口水喝么?”

那人名叫鲁静斋,原是当地富户,平日乐善好施,与上豪金富相识。因为方才家人来此取水,与贼党发生争执,把银子夺去,怯于凶威,所居又近,只得亲来赔话,付了加倍的钱,取了半桶水。正往回走,闻得身后有人讨水,回头一看,暗忖:“这等美秀的人品,从所未见,又是外路口音,大概是别处逃荒经过的孤身女子。”想起土豪厉害,四顾无人,俏声说道:“姑娘想是外方来的。我家中原有一口井,只是近来混浊如泥。家人代我买水,反受了一场恶气。如不向其赔话,万一再旱下去,非此不可,如何是了?只得亲来赔话,买了这半桶水。姑娘要用听便。不过那卖水的多是恶人,徒党甚多,休说孤身少女,便有家人同来,也应躲开。解了口渴,请绕路回去吧。”

无垢闻言,笑说:“我口干得厉害,又知此水贵重,万一吃得太多,无钱还你,如何是好?”静斋慨然答道:“水虽难得,总算还能买到,尽管饮用,无须客气。”无垢原是边说边走,一面查看地势,见前面是一庄院,两旁树林多已半枯,门前是一打稻场,旁边还有一个池塘和一口井。问知主人颇喜经营园林,以前池中并还种有荷花,现已干枯。自从径河一千,连门前水井也只剩了数尺泥浆。这时正有两个佃工迎来,见面笑问:“那厮可曾还银?”静斋笑答:“这类恶人,和他有什么理讲?快取碗来,这位姑娘口于着呢。”两佃工正朝无垢打量,闻言转身便走。

无垢见水桶已放在门前石墩之上,笑说:“不怕见笑,我实口渴太甚,不用碗了。”随手将桶捧向口边,运用仙法,一饮而尽。静斋见那一桶水有四五斤,竟会一口气饮光,暗忖:“此女看去文秀,美貌非常,这等牛饮,想必长路奔波,口渴大甚之故。”心念才动,瞥见佃工取碗赶来,脚底尘沙滚滚,带起老高。忽然想道:“久旱不雨,地上尘沙甚厚,稍一行动,满身都是。今早大风扬尘,天都成了黄色。此女身上怎如此干净,连鞋裤也不带一点尘污?”心中一动。

无垢把水饮完,见主人并无吝色,两佃工面上却带可惜之容。便由身畔摸出十两银子,笑道:“我口渴太甚,把水饮干。卖水之处人多,挤不上去,有劳二位代买一桶如何?”静斋当她还要,忙道=“那井水果是奇怪,又凉又甜。这不过是在荒年,水火相通,哪有受人钱财之理?银子请姑娘取回,如还不够,叫他们去再打一桶来便了。”无垢见他至诚,忽然摇手拦道:“何必以有用的金银,便宜那些恶贼?不必再买。我虽女子,别的不会,最善分辨水源。此时看出,这一井一池下面泉源甚旺,只被浮土堵塞泉眼。请借一根竹竿,再取杯水,由我试它一下。水如难得,尚有他法。只请你们暂时避开,等我把泉眼挑开,水自然涌出。你看如何?”静斋早已觉出有异,忙即应诺。

无垢随令二佃工去将那些老弱妇女引来,只说主人有事,不可提水的事。二佃工回道:“此时善门难开。”同时递过竹竿,想等水出来后再去。静斋看出无垢仪态万方,气字安详,神情十分拿稳。暗忖:“也许人民求雨,至诚感天,来此异人解救生灵。如是寻常,那半桶水也不会到口就光,那等快法。讨水穷人甚多,本极可怜,日前便想周济。只因家中病倒了好几个,无暇兼顾,至多把人唤来,把预计中的粮食分散一些。这等荒年,不论饮食,众人皆无,惟我独有,不特问心难安,早晚还许招祸,多藏何益?”忙道:“本来我就要散些粮米,因为家人多病,延迟至今。就着今日办了也好。我们顺便去把窝棚内那些人全数找来帮忙,仍和上次一样,免得分配不均,又起争执。”二佃工见主人发话,方始走去。

无垢忽把眉头一皱道:“方才水喝大急,吐将出来,岂不可惜?”话未说完,樱口张处,一股喷泉直注池中。池底本是尺许厚的干泥,人士只剩了一片湿痕。无垢随取竹竿,朝喷水之处刺了几十下。静斋见无垢依旧从容,水却不见,正在半信半疑。无垢又由身畔取出一粒灵丹,笑道:“府上有病人么?可用清水化开,与病人分服,一杯便可痊愈。只不要对人说起。”静斋人甚忠厚,笑答:“此时水贵如金,方才忘了命人带回。家中井水宛如泥浆,不能应用。请姑娘暂候,我去买来如何?”无垢笑道:“水源已被我探出,因为土厚,泉眼大小,还未冲开,少时就有水了。”说时,果听地底水响。静斋惊喜交集。无垢笑道:“井中泉眼与此相通,正当来路,也许此时井已有水。”话未说完,井中也有了水声,两相应和。

静斋过去一看,那深约二十丈的水井,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水已涨起了一多半。不禁喜出望外,心疑无垢乃神仙下凡,扑地便拜。无垢一面让避,正色说道:“我不过略知地理泉脉,能够治病,我夫妻二人仗此谋点衣食。你如大惊小怪,官府还当妖言惑众,岂非害我?此池泉眼已通,一会便要布满清泉。可乘众人未来以前,先将病人治愈。土豪也许和你为难,不必怕他,我夫妻颇有武功,足能保你无事。并可向众声言,说你昨得神人托梦,只要土豪不再欺凌善良,第四日夜间,便有甘霖下降。他如不服,可和他打赌:到时不雨,你便全家自焚;雨如按期下降,便是他的戾气感召,和旱魈一样,也受人民火焚之刑。我夫妻必在暗中助你,只不可泄漏一字,否则有害无益。”

静斋本就心生信仰,方答:“仙人游戏人间,不肯显露本相。我也不敢妄言,遵命就是。”忙把水桶拿起,待要取水入内,忽听咝咝连声。侧顾池内,已有数十股清泉破土而出,高约尺许,晃眼满池皆水,快要齐岸,才行止住。静斋越发惊喜,匆匆朝无垢拜了几拜,便往里面赶去。

无垢先不想显露奇迹,无奈救人心切,终难遮掩。总算主人忠厚,知道的人不多,又曾嘱咐,料其不致泄漏。正想再待一会儿,忽见门内跑出几个老少男女,同时又听远远喧哗之声。知众穷人业已赶到,忙把身形隐起,在旁等候。迎头发现两佃户跑来,朝鲁家的人说道:“龙眼并不知何故,井水全干。下剩数缸,已被土豪抬了回去,水都不肯卖了。”话未说完,瞥见满池清水,后面穷人也已发现,立时欢声雷动。但因静斋是个善人,异口同声讨些救命,并无一人恃强自取,静斋也由里面闻声赶出,见女异人不知去向,也未张扬,便照所说,向众声言。同时发话,任人取水,多少不拘。

这班穷人早就饥渴交加,口干舌燥,七窍喷烟,一个个蓬头垢面,泥污狼藉,语声多是干号,一声令下,群集池边,汲饮起来。未带水具的人,不及借用,竟把身子伏在地上,伸头水内,狂饮不休。待不一会,歌功颂德的欢呼,相继潮涌而起,把土豪贼党咒骂了一个淋漓尽致。风声传出,越聚越多。静斋恐怕生事,向众高呼:“诸位高亲贵邻,此是昨夜梦中神人所赐甘泉,足够应用,再有四日便降大雨,来者不拒。不过地小人多,最好挑走,免得妨碍他人。方才听说龙眼井水已干,万一恶人迁怒为难,由我和他打赌,诸位千万不可多事。”众人同声应诺。由此人民取水便走,不再聚集。

无垢心想:“荒年灾民,最是难处,善门难开。以前黄河水灾,曾经尝过味道。这班人竟如此听话,主人又无疾声厉色,可见德能服人。照此情势,便无自己暗助,众怒难犯,土豪也非吃亏不可。只是开头不免争斗,就算众志成城,这班苦人均无武功,伤亡在所不免。子夜又须赶往崆峒,与丈夫行法求雨,无多闲暇。”正想用什么方法,把那伙恶人引来,忽见远远尘沙滚滚,如飞而来。

静斋为了人民取水方便,一面点起许多火把灯笼,一面设下许多条桌,赶制了好些锅魁馍馍。事前声明,人力有限,散完为止。暗中却令数十人在庄后支上炉灶,连夜赶制。一见庄外尘沙滚滚,料知对头已到,表面镇静,面带惊疑之容,四下张望,似在寻找自己。无垢看出他良懦胆小,如无自己相助,照那来势,也实可虑。忙用传声说道:“你只照计而行,不要害怕,自有道理。”静斋听出前见女子语声,心中大定,忙即暗中默祝,遵命而行。

池边受赈济的那班穷民,早就听说土豪要来为难,全都激动怒火,准备不能善罢,便助静斋与之拼命。一见人到,故意示威,不约而同,轰的一声暴噪起来。土豪金富自恃财势,横行乡里,鱼肉良民,已成习惯。当日闻报静斋因为佃工取水争执,自行赔话,带了一桶水回去,不知用什方法,井水全干。守井贼党先不晓得,后听人说静斋门前清泉暴涌,一有一无,两下正是同时发生。现正召集人民施水放粮。对方专做好人。平日已是不快。再听说井水干涸,池泉暴涌,又在向众施舍。不问是否用什方法,单这行为,相形之下,也是难堪。不禁恼羞成怒,决计恶人做到底,率众赶来。快要到达,忽听人民暴噪示威,声如雷轰。不想众怒难犯,死在临头,反倒逞强,准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金贼连徒党共是四十余人,各持长鞭刀棍。到时,见众人民不曾让路,一齐回身相望,手上多半拿着石块、扁担之类,神态甚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禁怒从心起,大喝:“猪狗们,还不快滚,等死不成!”随说,和当头两个贼党扬手一鞭,便朝众人头上打去。

静斋知道,这班乌合之众虽然满腹悲愤,但是对头凶威久著,能胜而不能败。好在仙人暗助,何必使他们吃亏?忙喝,“金堡主不可动武,你们散开,我还有话。”说时迟,那时快,为首三贼已同发难。满拟这班人必不禁打,忽听“哈哈”一声,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连闪两闪,金富和当头贼党齐声惨叫,早各挨了一下。后面贼党还未看清,一听主人呼痛,往上一拥。池旁聚集的人民一见贼党被人打倒,落了下风,同声怒吼,纷拥而上。有的更将石块朝贼党打去,当时开花,伤了好几个。当头三贼已全负痛起立,看出打人的是个年约十七八的道装美少年,突然出现,也未近身,只把手扬了两下,三人兵器全数粉碎,各人又中了一下重的,其痛彻骨。情知厉害,忙喝同党暂缓前进。又被乡民打伤了好几个,越发怒火烧心。一面忍痛退下,暗命同党回取救兵;一面朝前注视。见那少年左手一挥,后面乡民全被阻住,好似中有隔断,不能冲破。内中一贼武功最高,由后赶到,不曾受伤。看出少年目射英光,神采照人,再一想到井水干得奇怪,疑是道术之士。悄告金贼:“敌人有妖道相助,不可力敌。”第二句话还未出口,少年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将手一挥,叭的一声,左脸当时连牙打碎,鲜血四流,人也倒地晕死。

金贼见状,才知厉害。忙喝:“这位道爷素昧平生,有话好说,何苦出手打人?”少年冷笑道:“此时你也知道有话好说么?这个容易。”随唤静斋上前,把无垢所教的话说了一遍,问其愿否。金贼自是不愿,无奈同党已被敌人暗中困住,一个也不能离开,无论如何走法,只在场中打转。人民却有好些经主人好言遣散,通行自如。贼党想要尾随同行,走不几步,便自己退了回来。道人连手都未伸。金贼料定求雨打赌之事凶多吉少,有心不从。道人把手一扬,立时痛彻心肺,心寒胆怯,凶焰尽敛。便向静斋婉说:“双方多年乡党,先前实是受人挑拨。求雨好事,打的什赌?”少年怒喝:“放屁!因为你们这些恶徒土棍戾气上升,崆峒山中还有一个旱魈,非用你们,多高法力,雨也不会下降。此事不过适逢其会,经一位前辈仙人说在前面,其实我早打好主意。方才来时,已与官府说好,在此设坛,将你连同徒党放在坛上。到第四日子时,雨求不下,不特与你无干,还可由你处置。想要退回,如何能够?”说时,田岸上尘头又起,乃是官府命人来设坛,在当地求雨。来时奉有严令,不问何事,均听道人之命而行。于是纠合人民,匆匆将坛搭好。

道人便令金贼等上去。群贼自是不愿,知众官差畏之如虎,虽奉官命,决不敢强。便向官差诉说,身为道人所制,行动艰难,示意令其溜走,托人去向官府求救。道人笑道:“你们恶贯满盈,除非旱魈厉害,我除它不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说话算数,只要过第四夜子时,大雨不降,自然放你们回去,此时无用。还不快上!”说到末句,把手一扬,朝空抓子几下。所有贼党全似拎小鸡一般,仿佛暗中有人平空抓起,丢向台上。由此一任好说歹说,往来乱蹦,不能离开原处一步。群贼知为法力所制,除了依他,别无善策。同时又见随后追来的手下徒党,只一近前,便休想回去。不到台上,一任大声疾呼,均听不出一句话;到了台上,立被困住。情急心横,厉声喝道:“莫非我们为民求雨,就点水不进,粒米不沾,困在这里四天四夜么?”道人笑说:“你们不必忙,自然有你们吃的。”随告主人:“可给这班狗贼准备食物,我还要寻人去呢。”说罢,双足一顿,一道金光,破空直上,由朗月疏星之下,往崆峒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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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四回

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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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眉真人专集 (蜀山前传之一) 第二四回

野火起森林匝地霞光同诛旱魃

离魂收情女弥天风雨再警芳心

无垢初意,虽然恨极恶霸,却想不出除他之法。又见陕甘一带旱得出奇,疑有旱魈作怪,但未拿准。欲借双方打赌,就便除害,并借用这几个恶人,来试探有无旱魈,诱其人网。说过以后,方觉此事好些不妥:不用强制之力,群贼决不肯听;一经行法,仍难免于炫弄;又在人烟多处,如果真有旱魈,难免伤及无辜。正在为难,想要变计,突有异人出场,事前并还告知官府搭下法台,十分周到。因而得知山中果有旱魃为害,只不知少年为何自居后辈。心疑是峨眉门下徒孙,但又不应如此气盛,行事任性,毫无顾忌。一见飞走,心想:“此时已离子夜不远,丈夫在彼行法布置,谅已停当。群贼已被仙法禁制,还是先往后山要紧。”想到这里,忙用传声向主人嘱咐了几句,立即隐形飞走。

到了崆峒后山一看,法台香案俱都布置停当,丈夫却不知去向。心疑久待不归,去寻自己。一面飞寻,一面用本门传声四下呼喊,终无回音。眼看子时将过,再不行法拜章,又要拖延一日。忙照预计行法,把所备绿章用真火焚化,向天求告,施展师传仙法,呼吸遥空云雾。等到三二日后云雾一多,再用仙法使化甘霖下降。

无垢人最精细,这类呼吸乾坤、吐纳云雾的大法,专为济世之用,全仗行法人本身功力,以收灵效。外表看去,除行法人所在之处云雾较多,聚而不散以外,别无他异。不是真正行家,稍差一点的旁门中人,对面相遇,当时也未必能够看出。无垢却因西北诸省邻近魔窟,具有戒心,尽管法台地势隐僻,不易被人发现形迹,仍用太清仙法将四外掩蔽,以防万一。

等到绿章拜罢,通诚祝告之后,独立崖上,一口真气喷将出去。跟着便以全力施为,朝前面高空中云雾呼吸。久旱之后,晴空万里,月朗星稀,空中云层极少,只遥天空际略有白云浮动。云层不厚,相隔又远,不是慧目法眼,连云影也看不出。暗忖:“云层少说也在千里之外,这类仙法尚是初次运用,万一相隔大远,不能如愿,照此天色,短时日内决无下雨之望。少年所说旱魈,不知藏在何处?万一用上三日苦功,吸来大量云雾,妖物突然发难,雨下不成,还要惹出别的灾害。丈夫偏不知何往,少一帮手,可虑得多。”想到这里,越发小心谨慎。一面澄神定虑,把真气凝炼,向高空中吐纳呼吸;一面留神注视下面动静。正算计山中如有旱魈,云头一起,雨还未下,先就为它所破。如能发现旱魈踪迹,将其除去,也许不必这样费事,便有下雨之望。忽见前面天空中那片云层,已与真气相连,将其吸住,往身前飞来。

这类呼吸云雾之法,只要本身真气将云吸住,来势绝快。无垢先听少年说起山中出了旱魈,久旱之后,空中云雾太稀,灾区广大,不是少量雨水所能济事。为防行法大骤,显露形迹,意欲夫妻合力,用上三四日苦功,把四面遥空中的云雾相继吸来。再用仙法使其凝聚,禁在一处,不令飞走。等到够了雨量,再用仙法散布空中,发动太乙神雷,使生雷电,化为甘霖,同时下降。一开始便打稳妥主意,每一云团吸到以后,并不求快,更不令人看出。那云初看去虽只极小一团浮沉天边,随风移动,等往身前飞来,渐近渐大,差不多把崆峒全山遮去了大半边。波涛浩瀚,映着月光,宛如银涛起伏,十分好看。

无垢见第一次业已成功,未有变故,觉出近来功力加深,也颇高兴。忙即如法施为,运用大清禁制,将那大片白云由大而小缩成一团,禁在崖旁山谷之中,不令飞走。跟着又用慧日法眼,朝远方天空中查看,见有云层,立用法力将其吸来,收入山谷之中。约有两三个时辰过去,并无他异。那云先后吸收了十几次,经过太清禁制,各化成丈许、数尺不等的云层,堆积在崖旁山谷之中,银海也似,映月生辉,美观已极。眼看天色将明,一轮明月已渐西坠,月光斜照谷中云团之上,大地上静荡荡的,一点微风都没有。再待一会,东方渐现曙色,朝阳也由天边升起。四边云雾早被吸完,日光纯白,精芒万道,知道当日天气更是酷热。此时已近中秋,如此亢旱奇热,明有旱魈作怪无疑。但夜来也曾留意,并未发现形迹。道装少年也不知何往。

心念才动,忽想起丈夫自从昨日分手,一直未见。先前因为求雨心切,又见法台布置整齐,如有变故,不会这样,忙于行法,也未留意。此时一算,为时已久,不问何往,均应早回。莫非又与邪魔狭路相逢?心中一惊。见天空中云雾凡是被自己发现的已全吸来,再要行法吸取,便须费事。心中一乱,便停了下来。急切间又不知往何方寻找是好,正在愁急,打不出主意,忽见左侧一片树林之中有人影闪动。定睛一看,正是郑隐同一位穿粉红衣的少女并肩走来。到了林外停住,谈了几句,少女自往回走,郑隐立纵遁光飞来。少女年约十三四岁,相貌极美。二人分别时,面有愁容,已然走入林内,重又回身,朝郑隐将手连摇,神情似颇关切,看不出是什么路数。暗忖:“丈夫刚来不久,怎会与一女子来往,神情又如此亲密?去了这一夜,连正事都不顾得办?”心中疑虑,略微盘算,决计故作不知。看他如何说法。随即退往崖下,假装行法,呼吸云雾,相机行事。

郑隐来处偏居峰左,沿途均有山崖遮蔽,不知无垢凭高下望,已全看去。到后,见无垢正在行法吸云,附近山谷之中云团已积了不少。再看前面空中,只有一缕云影,刚由西南方天边出现。无垢原是发现丈夫又在背她行事,心中不快,想要暗中考查。明知前面无什么云雾,仍以全力向空呼吸;不料最前面恰有大片云层浮动,只是相隔大远,已非目力所及。吃无垢运用真气,猛力一吸,气机相感,恰好接上,立被吸住,往回飞来。郑隐在旁,先见万里晴空,只此一痕云影,方想这么一点云雾济得什事?心念才动,那云已收入目光之内,远望竟有丈许大小一片,云层颇厚。因为无垢心中有气,呼吸太急,那云吃仙法真气吸紧,满空滚转,由小而大。远方看去,映着朝阳,闪动起亿万银花,在一碧无际,万里晴霄之下,顿成奇观。郑隐刚看出那云相隔当在千里内外,如若飞近,必不在少。那云已渐飞渐近,越看越大,宛如银潮横空,疾如奔马,铺天盖地而来。等到无垢看出来势大猛,云涛已离崆峒山上空不远。方才心中有事,第一次呼吸到这等大量的云气,事出意料,掩蔽已来不及,索性听其自然,就势收下,再和丈夫说话。忙用太清禁制将云禁在空中,往回收缩。

这时云涛滚滚,澎湃奔腾,全山已在白云笼罩之下。只法台远近较高一点的峰崖露出角尖,宛如十几座小岛,浮沉其问。云海苍茫,波澜壮阔,上面晴阳斜照,回光返映,宛如银海。郑隐贪看云海奇景,见无垢忙着行法收敛,从旁笑说:“这云海波涛何等壮观,少时再收如何?”无垢方答:“你真贪玩。我们初来西北,好些顾忌,盼雨心急,如何当它儿戏?”话未说完,忽听一声厉啸,随见两点金光在云海之下闪动,那云立时由密而稀,仿佛浮雪向火,逐渐消灭。二人定睛一看,原来前面云层之下,现出一条怪物红影,正在手舞足蹈,厉啸不己,数十百丈厚的云气,竟被破去了大片。无垢忙喝:“此是旱魈,隐弟快放飞剑将其除去。”随以全力朝前一吸,手中法诀往外一扬。那云经无垢双管齐下,连用仙法收禁,转盼之间缩成了一大团,往下面存云山谷中投去。就这样,已被怪物消灭了一小半。

二人目光到处,发现那怪物通体火红,瘦如骷髅,似猴非猴,约有四尺高下。一双怪眼,凶睛怒突,金光远射十余丈。动作如飞。本在下面,厉声怒啸,张口便是一股暗赤色的光气。那残余的云雾,稍微喷中,便即消灭,无影无踪。二人见状大怒,正在互相指点,还未下手。

那怪物正是隐伏山中的旱魈,先被一位神僧禁闭地底,已数百年,新近破禁而出。此与寻常旱魈不同,久已成精,又在地底潜修多年,颇有神通。先前因为巢穴被人所毁,与敌苦斗了一夜,追出老远。天明回山,发现满山云雾,不禁犯了凶野之性。先由地底蹿出,还不知崖上有人,正喷丹气消灭云雾,猛觉那云涛翻滚比电还快,晃眼缩成四五丈大一团,往谷中飞去。同时发现谷口内已被云团堆满。一声厉啸,正待飞身出去,刚一离地。猛又瞥见对面崖上站定两人,才知有人行法,想要呼云降雨。想起以前被困多年,也由于此,当时暴怒,厉吼一声,双足一蹬,宛如弓箭脱弦,朝二人对面射来。

郑隐先见怪物只在云下跳跃呼啸,自己相隔并不甚远,竟未被其发现,未免轻视。虽听无垢令其飞剑出去,并未照办。正觉怪物通身火红,纵跃如飞,看去有趣,不料来势如此猛恶。身还未到,怪口张处,那一股暗赤色的丹气已如箭一般射到,端的神速已极。二人虽有一身法力,骤出不意,毫无防备,也是难当。幸而无垢应变机警,百忙中看出怪物所喷丹气不似寻常,见势不佳,忙把郑隐一拉,连话都顾不得说,一同往旁飞避。就这样,相差也只一两尺远近便被扑中。只听轰的一声,二人飞空回顾,怪物一下扑空,口中丹气竟将身后峰崖烧穿了一个大洞。郑隐忙把紫郢剑发将出去,紫虹电射般飞出。怪物动作也真快极,晃眼之间已飞身追来。身还未到,怪口丹气先已射出。吃剑光往上一挡,似知厉害,一声怒吼,便如飞星下泻,朝地面上射去,再看已无影踪。二人看出怪物长于地遁,机警神速,不易捉摸,那么神速的飞剑竟会伤它不了。料知厉害,不将它除去,想要下雨,定必艰难。急切间无处搜寻,只得回到崖上,夫妻二人分工合作:一个行法吸云,一个从旁戒备。

郑隐也未说起昨夜离开经过和那红衣少女的渊源。无垢先想盘问,继一想:“丈夫对我情有独钟,决不至再为邪魔所诱,也许又和上次一样有难言之隐。索性装不知道,看他如何。好在长日一起,不会离开,就有什事,也无妨害。”话到口边,又行止住。因为呼吸云雾颇耗真气,二人轮班施为。改由郑隐行法;无垢旁观,暗中戒备。恐旱魈暗中掩来,消灭谷中所存云雾,特意还加了一层禁制。直到第二日夜间,旱魈始终不曾出现。

经过二人轮流行法,云已积有不少。依了无垢,先把原有云雾化雨下降,顾了近处人民再说。郑隐却说:“这样不好。都是灾民,共总一两天的事,你在城外引出清泉,人民已有水用,何须再有厚薄缓急之分?”无垢一想:“灾区约有三千里方圆一大片,水量少了不够。索性把云聚齐,分为两次普降甘霖,再把径河水源打通,使与各地山泉相接,便可一劳永逸。”听丈夫一说,未再争执,仍然合力施为。因那旱魈受惊逃退之后,不曾再现,以为不敢再来。欲等大雨之后,再去搜杀,永除后患,防备便疏忽下来。

到了半夜,二人见附近两条山谷中已堆满云气,估计雨量将够,心甚欢喜。无垢笑说:“我初动手时,你不在旁,无人相助,空中云雾又少,相隔最近的云团也在千里之外,惟恐功力不够,还在担心。又和土豪打赌,虽然预定三日,还多说了一天限期,到时雨如不降,这类虽是极恶穷凶,死有余辜,我们说了话不能不算,岂不是糟?想不到初次施为,居然成功。照此行事,明日夜间便可降雨了。”郑隐闻言,忽想起前夜离开无垢,天明方回的经过尚未明言。无垢不问,必和上次一样有了疑心。这两日忙于行法,忘了告知。恐其多心,正要开口,忽见前山一带树林之中有火光闪动。

自从天时亢旱,草木多枯。只有轩辕庙、金口关和后山几片森林,因是千年古木,林深枝密,多半葱宠,不曾干死;还有前山一带,更是山中盆地,邻近水源,溪涧水涸,下面地层尚未干透,到处长满野麻灌木之类。

二人初发现火光时,只是三五点,明灭闪动于丛林丰草之间,误以为是山中樵夫或庙中和尚在彼有事。方想:“这么大月亮天,为何还要点火?”忽见火光越来越多,晃眼成了一条火龙,满地流窜。跟着遍地火发,老大一片地面成了火海,烈焰冲霄,浓烟如墨,连天都映成了红色。火光之中,时见野兽出没乱窜。连日秋阳肆虐,虽在深夜,依旧奇热,连一点风也没有。大半轮明月悬在空中,也成了惨白颜色。无论何处,都是尘沙堆积。大火一起,更觉酷热难耐。

二人知道发生野烧,无垢催郑隐同往救援。郑隐笑说:“这等火景难得看见。好在荒山无人,遭殃的只是一些害人的野兽,理它做什?”无垢嗔道:“无论何物,均是生灵。天时这等亢旱,再要野火烧山,明日天气更热,叫这班灾民如何受法?好好一片树林烧成劫灰,岂不可惜?你可在此守候,待我往救。”说时,遥望前面树林中还有一座大庙,隐闻哭喊之声。知道林中还有人类,越发着急。因见火场蔓延甚广,忙把谷中所存云气带了两团,随在身后,令郑隐遥望接应,匆匆赶去。

还未到达,便听哭喊之声,连同左近树林内野兽悲呜号叫,混成一片。目光到处,那庙在一山坡之上,三面均有树林环绕。想因火发太骤,又当深夜,庙中和尚颇多,均已睡熟,火起以后纷纷惊窜,连衣服也顾不得穿。本来庙后是一斜坡,上面并无草树,当夜又没有风,逃甚容易,只要跑上崖坡,便不至为火所伤。无如火势蔓延绝快,竟不及逃走。逃得稍迟的,固是陷身火内,成了焦炭;就那逃得快的,也被那满空飞舞的带火树枝烧得焦头烂额。崖前地上,横着好些烧焦的尸首。崖上还有十几个身负火伤,一丝不挂的和尚,正在哭喊逃命。无垢虽觉那火燃得太快,还没想到别的。忙将手中法诀一扬,先把四围的火用太清神光圈住,不令往外蔓延。跟着又将随在身后的两团云雾如法施为,往前一指,立时展布开来,化为一片云幕,将火场罩住。又扬手一大乙神雷,立时电光连闪,大雨倾盆而下。火势已被太清神光压灭。大雨一降,喜得那些和尚跪倒雨中,呼神念佛,欢声大作。

无垢见众赤身,不愿下去。又见和尚多半为火所伤,久旱之余,忽降大雨,竟连伤痛都不顾,纷纷抢往破庙之内,取些盛水之物,争着接收雨水。知道火伤之后,再吃冷雨一逼,难免火毒攻心,伤处溃烂。自己又不愿下去,只得凌空喝道:“你们身受火伤甚重,今有灵药三粒,可用水调敷伤处,自能痊愈。我由空中路过,无心之举,不可向人张扬。山中还有怪物,最好去往城镇暂避。等过两日,大雨之后,再回庙来收拾,就无妨了。”众和尚闻声仰头,见雨中现出一幢白光,中一人影,知是仙人解救,忙即跪拜。又见一道银光自空飞下,内有三丸灵丹,落在内中一人的盛水瓦盆之内,纷纷跪拜,称谢不迭。

无垢初次行法降雨,不知多寡,见雨势甚大,料知连日所收云雾相差有限,心中一喜。正在观察雨势,忽听郑隐传声急呼:“姊姊快些回去,莫中妖孽调虎离山之讯”忙回头一看,后山一带也起了野烧,火势更大。郑隐本往救火,已将太清神光发出,未等火灭,忽往回飞。闻言想起这两起野烧十分奇怪,立时警觉,忙往回飞。到后一看,法台上所有陈设均未动过,再看存云之处,也无异兆。方疑料得不对,忽见郑隐驾着遁光疾驶而来。一到便往左近存云的山谷中射去,人还未到,扬手便一太乙神雷,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打向云堆之中。方想:“谷口禁制未动,为何发动神雷,朝云堆里乱打?”心念才动,霹雳连声。雷电交鸣之中,忽然看出那大堆云团,只剩表面一点云气,里面全是空的。雷火过处,外层浮云已化残烟而散。知上怪物大当,必是先发烈火烧山,等把人引开,再由地底偷入谷口,把所存云气暗中消灭,不禁大怒。

正待往助,忽听少女娇呼:“申仙姑请留一步,有话奉告。”回头一看,正是昨早送丈夫回来的红衣少女,心中一动。忙即止步,笑问:“道友由何处来?如何会与外子相识?”少女神情似颇紧张,先探头朝谷中看了一看,见郑隐正在施展大清仙法禁闭山谷,谷中云雾尚有一小半未被怪物消灭,也经郑隐行法悬向空中,另用法宝围护,指挥仙剑到处飞舞。看神气,似知怪物藏在谷中尚未遁走,意欲将其除去,正以全力四下搜索。红衣少女看出郑隐暂时不会飞回,悄声说道:“话说起来太长。难女名叫茜红,乃魔宫侍女,为救郑道长出险,几遭魔女残杀。方才冒着奇险逃来此地,有好些话要向仙姑禀告,但此时不宜被郑道长知道。我知仙姑身旁有一宝瓶,请快取出,容我藏在里面,相机禀告,免被魔镜照出形迹,致遭残杀。我虽魔宫侍女,实是好人。如不见信,黄钟现奉师命来此,暗助仙姑成此功德,他已借体重生,改名秦渔,前日曾和仙姑相遇,日内相见向他询问,便知底细。”

无垢一听少女乃是茜红,想起以前黄钟所说仗她脱难定约经过。黄钟急于拜师,便因此女之故。再看相貌衣色,均与以前所闻一样。神情又是那么惶急愁苦,满脸渴望之容,心生怜意。知道魔法厉害,时机瞬息,不宜迟延。忙把囊中玉瓶取出,将手一指,立有一股青气由内冒起。方说:“此宝名为二青瓶,威力颇大,虽然无心伤你,也须留意才好。”茜红一见无垢取出玉瓶,面上立转喜容。不等话完,笑说:“果是此宝。婢子已然出死人生,改日再谢恩吧。”说罢,人影一晃,茜红不见,化为一朵碧绿火焰,上面一个长约三寸的小人影子,在一片金光笼罩之下,投向青气之中,嗖的一声,一同吸入瓶内。

随听瓶中小语道:“婢子已有安身之处。此宝威力虽大,因有极乐真人所赐灵符,足能防身。魔女万想不到有此救星。她和郑道长曾有前约,定在今年重阳来此相见。如若依她结为夫妇,和前生一样对她迷恋,万事皆休;否则,必和郑道长拼命,连申仙姑同下毒手。本来魔女恶贯满盈,这次必受惨报。无如魔法厉害,郑道长虽然对她痛恨,到时稍微把握不住,仍难免受害。前夜郑道长因为恨极魔女,料定她这次必要自取灭亡,借着救灾为由,来此赴约,并非不可。只不合轻敌大甚,以为近年道力加增,妄想愚弄魔女出气。期前赶往魔宫求见,已被魔女手下心腹侍女诱人宫中,待要发动神魔将其困住,欲等魔女回宫处置。幸她被一同党约走,所去之处,远隔中土十余万里;又有邪法隔断,事前以为郑道长到时只有逃避,没想到会寻上门来。宫中魔规十分严厉,那两侍女虽将人困住,惟恐求荣反辱,魔女喜怒无常,一个不巧,反受酷刑,一时举棋不定。

“正在商议,恰巧婢子的至交姊妹阿青,因知魔女大劫将临,惟恐受累,玉石俱焚,乘着魔女远出,背人向天哭诉。遇见心如神尼,怜她无辜,赐了两道保命灵符。刚要回宫去破镇压元神的魔灯禁制,忽见秦渔走来,说他乃是黄钟转世,授以机宜,令将郑道长设法送走。阿青由外赶到,朝我示意,由她出面假传魔女之命,向众威吓。宫中侍女徒众,均知魔女性情残酷,稍有违犯,重则被她残杀,最轻的也要受上一顿毒刑。我和阿青平日又颇得宠,并且各人的元神均被禁在宫中魔灯一百零六朵灯花之内,无法逃遁,谁也没有这大的胆,敢于假传圣旨。不特信以为真,反朝阿青跪下求告,请其包涵。阿青便令我把人送回。昨日知道魔女快回,阿青把魔灯上的本命神焰盗了先逃。

“方才魔女回宫,发现灯花灭了一朵,阿青带了元神逃走,问知前事,怒发如狂。因我曾送郑道长出宫,本来要下毒手。幸而阿青义气,事前引我去和秦渔相见,并将保命神符分我一道,秦渔又代向极乐真人求来灵符。到了危急之际,阿青突犯奇险,在宫前现身诱敌,魔女立时追去。我知情势危急,再不逃走,万无幸理。连忙乘机先用神尼灵符破了魔灯,把魔灯上面一百零六朵灯花所禁元神全数放掉,照着秦渔所说寻来此地。多蒙仙姑救命之恩,保住残魂。

“看此时尚无动静,也许魔女被阿青引远,尚未回来。照着魔规,未满时限,除非和郑道长言归于好,不能加害。仙姑只管求雨,期前决可无事。不过郑道长那日曾往魔坛走动,虽得脱身,那阴魔无形无声,阴毒无比,外人误入魔坛,法力越高,感应越大,不必魔女主持,阴魔自会发动,是否受了暗算,尚且难言。为今之计,仙姑万不可离他一步,行止须在一起,不到重阳,切不可令他往西北方老人峰一带走动。婢子藏身瓶内之事,也不可向其泄露。否则,万一受了魔法暗算,或是阴魔附体,身不由己,期前去往魔宫,固是凶多吉少;即或到时再去,以婢子所闻所知,魔女大劫已临,害人固以自害,郑道长虽有救星,结果终能脱险,虚惊仍所难免。再要知道婢子藏身瓶内,我不比阿青有神尼佛法护庇,到时受了阴魔暗制,稍一泄漏,仍难免死。仙姑也不必向郑道长盘问,只在期前将其看住,不令离开。

“到了重阳中午以后,先由郑道长独往赴约,候到子时将近,赶往相助,十九成功。只要那日阴魔不曾附体,或被邪魔侵袭。郑道长紫郢剑本是降魔利器,近来功力大增,去时只要不骄敌,上来便将身剑合一,外用法宝防护,以守为攻,候到子夜,援兵一到,魔女时限已过,便来人不能除她,本命阴魔也必对她反噬。但须防她情急拼命,豁出以身啖魔,不等七魔发难,先行放出,自舍肉身。纵令魔头朝敌人猛扑,却是凶毒无比,除非到时有比她法力更高的魔教中人将其收去,或是仙佛两道中的能手持有降魔至宝将其消灭,一被沾身,便如影附形,不遭残杀不止。故此到时不问如何,防身法宝越多越妙,丝毫空隙均不可有。”

无垢听那瓶中语声其细如蝇,但甚清晰,知非虚语。不禁埋怨丈夫:“这类关系重大的事,何不早说?上次谈起,只说魔女大劫将临,害人不成,反害自己,至多还有三数年的气运,并未提到有什约会。”因瓶中语声已止,随手藏入囊内。朝前一看,郑隐已将全谷上下封禁,不时发动太乙神雷和飞剑,朝着两边崖壁和地面上乱打乱射。怪物却未现过一次。心中奇怪,忙即传声询问:何故无的放矢?

郑隐原因先前无垢走后,发现后山火起更是猛烈,赶去灭火。刚把太清神光发出,忽听暗中有人说道:“此是旱魈调虎离山之计,可速赶回,用此铁环照看,自知妖孽藏伏之处。”听到未句,忽有碗大一圈乌油油的光华飞来。接过一看,乃是一枚三寸大小的铁环,内里有光如镜,光并不强。忙即称谢,转问那位道长:“可否容我拜见?”随听耳旁又说道:“再不回去,申道友前功尽弃。好自为之,但盼能挨到你师兄任道友早日赶来,或者还能挽救吧。”底下语声便止。

试用铁环一照,遥望来路山谷之中,前见旱魈已由地底钻出,藏身云雾之中,正在口喷火焰消灭云气,动作绝快。所到之处,那经过太清禁制费了许多心力收聚来的云团,沾着怪物所喷丹气,便自消灭。只剩薄薄一片浮在上面,遮掩人的眼目。不禁大怒,忙朝无垢传声警告,连火也顾不得救,便往回飞。刚一到达,便用神雷、飞剑朝着怪物藏伏之处攻打。不料怪物机警万分,又精土遁。郑隐手中铁环虽能查见旱魃踪迹,初次运用,不能发挥它的威力,只照环中所现怪物进攻,好几次均被怪物避开,不曾打中;宛如冻蝇钻窗,星丸跳动,四下飞窜。到了后来,郑隐看出怪物好似被什东西挡住,只在离地十丈以下飞舞逃窜,往来如电,神情十分惶急,始终不能逃远,心中奇怪。再用铁环细一查看,原来地底似有一片灰白色的光影,在离地十丈以下三面包围,将怪物阻住。心想:“先前为防旱魃闹鬼,谷口上空虽然没有禁制,因这存云之处相隔法台甚近,稍有动静,立时警觉,地底并未防备,此是何人所为?如是原有怪物长于土遁,又不应能人而不能出。”心中寻思,下手略缓。那怪物藏身土中,连受飞剑、神雷夹攻,时候一久,逃遁稍迟,也吃了不少的亏。

郑隐雷火一停,恰巧地底有一崖穴,怪物便就势钻了进去,在内喘息。郑隐看出地底还有禁网将怪物隔断,便打好了主意。先想暂时停手,等其飞出地面,改由上空逃走,再用飞剑将其除去。及见怪物钻人地底崖洞之内,由铁环中下视,十分真切。故作不知,仍发雷火朝谷中乱打。同时暗放飞剑,由侧面飞入地底,打算埋伏穴外,两下夹攻。谁知怪物机警非常,目光更是敏锐,能够透视泥土。对于太乙神雷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道剑光。几次想要出土,改由上空逃遁,均因那日吃过飞剑苦头,不敢冒失而止。郑隐在上面的动作全都窥见,一见紫光飞人地内,连珠雷火打的又不是地方,正合心意。立时将计就计,冷不防一声厉啸,电也似急,由地底飞出。

郑隐因怪物始终如鱼在水,满地逃窜,没想到会破上而出。来势又是那等猛急,才一出土,先是一股丹气迎面射到。知其情急拼命,忙即飞身闪避,一面乱发神雷,一面指挥飞剑迎敌追杀。事起仓猝,未免手忙脚乱,慌得一慌,怪物已往空中所悬云团中冲去。云外原有仙法禁制,满拟上面埋伏发动,雷火飞剑再一合围,多厉害的怪物也无幸理。谁知天生恶物,专能克制云水。太清神光刚一发动,怪物未被困住,反吃一口丹气射向云团之内,大量云气聚集成的云团立被消灭。只剩一片金霞朝怪物罩将下来,怪物连冲了几次不曾冲破。郑隐连珠神雷又已打到,居然一雷打个正着、将怪物自空打落。还未到地,瞥见仙剑紫光电驰飞到,似知不妙,怒吼一声,张口喷出一股丹气,当中裹着拳大一团比电还亮的火球。

郑隐看出怪物内丹刚用剑光将其裹住,忽听空中喝道:“郑道友且慢下手,怪物内丹颇有用处。可将铁环放起,收了此宝,自会有人除它。”郑隐听出是方才暗中借环的女仙,忙止剑光,将铁环往上一抛。略一停顿,怪物已连声厉啸,就势往斜刺里崖壁中窜去。无垢也已赶到。铁环飞处,化为一圈乌金色的光环,将怪物所喷火球拦腰柬住,腾空飞走,一闪不见。连日辛苦聚集的云气,竟被一扫而光,怪物也没了踪影。

夫妻二人一同回到崖上,谈起前事,好生懊丧。又以旱魈未除,即便二次行法收云,也未必能够成功。最难受的是,三日前和上豪打赌,话已出口,到时如不降雨,就算土豪不敢反抗,面子上也下不去。郑隐方说:“隐形人不知是何来路,看那意思,似为假手我自己,取那怪物内丹而来。”话未说完,无垢素来忠厚,因见铁环不带邪气,十分神妙,竟能冲破太清禁制飞走,可知不是寻常。人在暗处不曾现形,惟恐丈夫无心开罪。忙即拦道:“这位仙长必有深意,人尚未见,不可随意揣测。”话未说完,身后崖石忽起碎裂之声,耳听对面山坡上有人高呼:“二位师叔,留神妖孽暗算。”二人闻声,忙即飞身戒备。刚同离崖飞起,咔嚓一声大震,山石崩裂。一条红影电也似急由石壁中飞出,正是先前逃走的旱魈由崖壁中绕来,意欲由背后暗算二人。见未成功,立即飞空往东方腾空遁去。等到发动飞剑、法宝,怪物已然逃远。百忙中瞥见先前发话的山坡上,飞起一道金光。无垢见是日前所遇少年朝怪物破空追去,知是秦渔,好生惊喜。忙收法宝,同了郑隐,各纵遁光向前急追。

三人一怪,飞行俱都快极,宛如流星过渡,神速非常,晃眼便成了首尾相接,眼看相隔不远。二人在后,百忙中觉着天风拂面,暑热全消,连日所无。往回一看,西北方已有云起。跟着便听来路山中殷殷雷鸣之声,似有雨兆。急于追赶怪物,也未理会。遥望前面不远,便是鲁家门侧稻场法台,香烛辉煌,灯光照耀,当地官府同了一班士绅,正在焚香告天。猛想起怪物在前,下面人民甚多,万一为它所伤,如何解救?怪物已化成一溜火焰自空下投。无垢大惊,暗道:“不好!”目光到处,瞥见台前香案上供着一个大玉盘,盘中有一铁环束着火球,正是怪物那粒内丹,不知怎会到了法台之上。方疑隐形人借此诱敌,引使怪物落网,忽见台前金光一闪,立有一圈乌金光华突然出现,将怪物所化火焰拦腰束住,悬向空中。

秦渔也正追到,手持一口小金剑,剑尖上射出一道金光,直朝环中怪物射去。紧跟着震天价一声霹雳,万朵金花带着千重雷火自空直下,一闪即灭,金环红影同时不见。二人在后看得逼真,料知怪物已除,忙把遁光按住,隐形下降。去往法台上一看,满台灯烛已全熄灭,台上五十多个上豪贼党震死了一大半。台前倒着一具通身火红似猴非猴的怪尸,已被仙剑斩为两半,头已震碎。求雨的官绅跪伏地上,面无人色。玉盘尚在,盘中铁环火球已全不见。同时狂风大作,雷电和呜。仰望空中,已被阴云布满。才知秦凤、甘凉一带亢旱成灾,全是旱魈所为,竟有如此厉害,刚一除去,大雨立降。

郑隐因在途中闻得当地官声甚好,连日奇热,时已中秋过去,凉风一起,天气转寒,此时官民均着单衣,深夜之间,如何禁受?忙把无垢一拉,飞空喝道:“旱魈恶人已伏天诛,大雨就降,尔等官民可速觅地避雨,无须再在台上守候。当地人民须以恶人为戒,不可欺压善良,鱼肉平民,安分守己,自有后福。”话未说完,大雨已倾盆而下。

原来秦渔一到,便面见官府,显示灵迹,令照所说行事。后又遇见心如神尼,因崆峒山下伏有火山,恐郑隐夫妇不知底细,仗着法宝、飞剑和太乙神雷,逼得怪物铤而走险,闯出祸来。又不愿阻二人的善愿,一面任其行法呼云聚雨;一面和秦渔暗中安排。假手郑隐,暗用法力,将旱魈困入谷内,收去它的内丹。然后放一空隙,纵令逃走。等其出现,再将所收内丹在法台上现出形迹。此是旱魈数百年苦炼之玉,自然不顾性命前往夺取。实则,下面玉盘所现乃是幻影,还未飞到台上,便吃神尼用法宝擒住。再用佛门降魔心火如意神焰,与秦渔两下夹攻,将其除去。降魔真火专除邪恶,气机相感,威力神妙,只一发动,恶人遇上必死,善人却是无恙。

官府早就听说土豪倚仗财势,为恶横行,因值荒年,惟恐激成事变,未敢轻动。前日听说仙人迫令土豪和手下贼党与鲁善人打赌求雨之事,料到日内必能降雨。但是土豪罪恶,不经官法,却被人民聚众烧死,地方官如何交出?仙人口气坚决,行事任性,又不听求告商量,正在为难。且喜求雨之际为雷所击,空中并有神仙发话,人民耳闻目睹,一旦去此大害,井有怪物作证,再好没有。不由喜出望外,忙率众人拜倒。先还想多跪些时,以示诚敬。不料风狂雨大,凉气侵肌,再也支持不住;鲁静斋又亲自打了雨伞,再三相劝,只得就此下台,率领在场官民,去往鲁家避雨。只剩下数十具恶人尸首陈尸,在台上淋雨示众不提。

郑隐夫妇还想寻见秦渔,探询隐形人是谁,心如神尼现在何处,能否与之相见。空中四顾,浓云如墨,那雨宛如天河倒泻,倾盆而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声势甚大,估计这一场雨足可够用,连声称快。无垢道:“你莫欢喜。多时亢旱,地气为旱魈所制,河井全枯,水源尽涸,忽然降此豪雨,人民固出意料,难免受那雨大之害;更恐专下一处,不能普及,岂不又是烦心?我想心如大师和秦渔如肯相见,自会寻来。我们此次发愿虽宏,全是因人成事,无功可言。何不乘此无事,运用法力,把这场大雨分布开来,使其普及,免得专下一处,不能均匀。”

郑隐因为忙了好几天,连话都无暇多说,好容易下此大雨。虽然有人相助,自己也曾出力不少。又用慧目遥望,下雨之处地域颇广。意欲同了无垢,寻一地方清谈些时,并商量魔宫赴约之事。闻言便说:“无须。”无垢气道:“你那么重的夙孽,全仗努力修积,才能减消。这等懒于为善,看你将来如何得了?”郑隐看出爱妻不快,再说下去必多误会,忙笑答道:“我不过想说,不是这等作法,谁说不愿为善?你话还未听完呢。依你如何?”无垢也未再说。

正商量分途行事,先用太清禁制把雨引开,使其专注空地溪河之中,以免毁损人民房舍。忽觉雨势稍小,天边似有佛光连闪,由西而乐,做大半环飞过。心正奇怪,跟着便见一道金光,破雨冲云而来。近前一看,正是秦渔。见面笑呼:“二位师叔,快些随我同行,路上再谈。”三人随将遁光合在一起。无垢方在喜慰,未及询问来意,秦渔已先说道:“我知郑师叔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如能设法隐避,等过重阳,任师伯和恩师必由海外赶回,虽然暂时受一点气,多上一个对头,却可免去未来好些危害。便那对头也是按照魔规行事,将师叔交出便罢。只要不与他过分抗拒,躲避又巧,便可无事,并非真心为难。事情本来无此凶险,也是时机不凑巧。恩师和任师伯海外有一要事,关系一场大劫,并除两个著名妖人,无法心如大师虽受女仙陈紫芹之托,也因奉有师父遗命,明日便赶到五台山去,须要经过四十九日才能抽身。只能在事前釜底抽薪,暗助师叔成就这场功德,并助魔宫二女脱险,余者仍是不能为力,便弟子也是抽空来此,再说道浅力薄,随在身旁也无用处。等弟子说完几句话,把二位师叔引往暂时藏身之处,也要回山去了。”

无垢闻言,大惊问故。秦渔原领二人往正西方飞行,忽然把手一扬,立有一片淡微微祥光,带着一阵旃檀香味随风飘过。随即拨转遁光,改向东南方飞去。二人问他为何改道?秦渔笑答:“二位师叔,可知近日行动,不时有人在数千里外查看么?如非这道佛家旃檀灵符,无论飞向何处,对头当时便可追到。此是声东击西之策。到了地头,还须格外小心,才能挨过重阳,不致被人发现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编校者按:原书至此中断未完。但书中人物在作者的其他小说中交叉出现,可以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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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1)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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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1)

疗妒仗灵丹临难痴情怜爱宠

飞光诛丑类相逢隔世话前因

离徽州北门二十余里,过了二十里铺,再往西折,沿着临溪前行三数里,便见前面绿云如雾,柳浪含烟,一大片垂杨掩映着数十所人家台榭,地名景贤村。全村沈姓最多。沈祖明初曾为御史,为人刚正,不附权贵,因忤时相去职。饱尝世味之余,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险恶,祸福无常(明初官极难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称旨,立有杀身夷族之忧)。自己年将半百,只有独子丕绪,年才十三,人虽谨厚,天资并不聪明。读书只求明理,田业足能自给,何必要什官做?于是连儿子也不令进取。入学之后,有了一领青拎,便不使再习时文,去赴科考,父子二人家居耕读。地当新安江的上游。山则黄山白岳,矗然入望;水则绩临二溪,一苇可航。家业又颇富厚,七八顷水旱田园之外,城里还有两处制笔墨的大店铺。所居又具园林花木之胜,庖厨精美,生活优裕,山光水色,焕紫索青,嘉木名葩,争芬竞艳,无不常年领略,尽情享受。至于遥山近水,选胜登临,更是年时例举。为了家居安乐,并还时常告诫丕绪,子孙不必远出争求名利,只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读家风已足。以后子孙从小读书时,便应教以农耕和经管家业之事。大来去应科考,取得衣冠,便即归耕。既免受那宦途风险劳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气息。

丕绪因乃父风雅旷达,濡染成习,名心极淡,当时应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遗嘱,不事进取。家居自多乐事,只是和乃父一样,子息艰难。娶妻田氏,十多年并无生育,性又妒忌。丕绪忠厚懦弱,并不敢作纳妾之想。

田父济农,人颇迂腐,又受过沈家好处。封建时代,重男轻女,妇女不育,曾列七出之条。见女儿嫁了多年,子女全无,又不代夫纳妾,认作大逆不道,惟恐无后。这年忽接乃女归宁,再三严词告诫,晓以利害。田氏虽妒,却听父母的话;又想起再拖下去,万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业,岂不便宜外人?当时也颇感动,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连看了几个,俱觉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轻好看,恐丈夫宠爱变心,百计挑剔。似这样茬苒经年,终未把妾买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时,乃父见她久未办成,以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买了一女送去。为防女儿作梗,并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当日收房。那妾名叫凤珠,小家碧玉,颇有丰姿。田氏才知弄巧成拙,无奈内迫亲命,外忌人言,只得勉强谢诺。丕绪中年纳妾,情趣可知。田氏见他专爱新宠,自然妒火中烧,偏生从小就怕父母,不敢违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来,守伺婿家,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闹,看去简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气,休说争夕,连想和丈夫吵架都办不到。丕绪见有岳父母做主,非出自动,妒妻面前有话可答,乐得消受。虽还不敢公然恣意温存,夜夜专房,但是心头爱宠,诚中形外,有时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当夕时,悄声数说责骂外,在恨得牙痒痒,无计可施。还算好,只过了三个月,凤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这才回家,行时暗中诫女说:“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须知你是结发原配,女婿为人又好,爱点新鲜,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对你仍和从前一样,决无宠妾灭妻之事。侧室儿女,名份上仍是你的,只借她肚皮过路,有什相干,况且家业全归你管,有什不足之处?我去之后,你格外要对新姨好,使她好好生养;不要因你几句气话,使她孕中气苦,伤动胎气。丈夫面前,切不可说气话。多年夫妻,他本无纳妾之念,是你父母强他如此。你越体贴恭顺,他越觉你好;争吵气话,白伤情感,全无用处。”说完出来,由丕绪亲送回去,称谢不置。田氏果觉出子息生育关系重大,只当晚和丕绪吵闹了一夜,对于侧室并未发作。

凤珠还当正室贤淑,哪知就里。只是丈夫近来进房时少,几乎十天八天才来同夜一次,说是日久情淡,偏又温存备至。问是何故。答说日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无如相爱大深,恐到时情不自禁,只好狠点心肠,不常到房里来了。风珠因别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处。每当同夜之际,总说:“我非荡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并无别念,你也深知。无奈一人寂寞,虽不敢想夜夜厮守,只想时常见面,和以前那样,隔一两天,来我房中夜谈一回,有何妨害?”此时丕绪爱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爱妾房中聚上些时,苦中作乐,分外情热。田氏看在眼里,忿恨已极。快要熬到临月,凤珠年幼娇痴,有口无心,头生胆小,又正赶田母闻信,赶来照料,竟当着田氏母女说:“我并非不知胎教,老爷近数月不大肯进房来。连日常做怪梦,醒时吓了一身冷汗,老是胆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对老爷说,请他另外搭张床在房里,临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闻言,便知乃女表面对她好,暗制丈夫,不许同房。风珠又柔顺天真,动人爱怜。不等女儿开口,立命下人照办,并把爱婿唤来告知。丕绪自是心喜。

大家盼儿心切,已经足月,又经医诊断,说是日内必生,全家都在留意。产妇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当。谁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并不下垂。一晃多过了两三月,急得翁婿两家到处求神许愿,终无灵应。田氏先疑怪胎,当延名医诊治,脉象却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个月份上,这晚丕绪,正陪爱妾说笑,引她喜欢,突然阵痛发作。幸而富家准备齐全,田母又有经验,当日下午见凤珠凸腹下垂,前胸内陷,料定日内临盆,却没想到这么快。等赶往房中一看,产妇竟是难产,已经疼晕过去。此时生产,全凭收生婆与老年妇女经验,一遇到这类带有危险症候的难产,只有求神拜佛,直无善策。一家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侧室得宠,已经气极,又怪她假装胆小撒娇,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占了好几个月,男女二人终日厮守房中说笑,恩爱非常。偏又来了一位只顾女婿喜欢,不管女儿闷气的亲娘。平日向着那小贱人,百般将就,并还故意睡向自己房内,明为作伴,实则是怕自己争丈夫。每日气得心痛,偏生无法出口,于是把所有怨毒种向凤珠身上。好容易熬到临月,又是一个难产。半日之间,凤珠死去活来,疼晕过去好几次。胞浆已破,流了满床血水,婴儿头早倒转,已经露出顶上胎发。无奈婴儿头大初生,产门窄小,嵌在里面,钻不出来。照此形势,时间一久,母子全伤。收生婆已说只能顾一头,不能全保,请问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一头,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借此公报私仇,去了这眼中钉,还白得一个儿子。

幸而丕绪平日虽怕老婆,当此爱妾生死关头,一时情急,竟然据理力争起来,说:“取子弃母,万无此理。她入门不久,便有身孕,可见生育容易,不过头胎艰难而已。休说婴儿男女未分,就算是个儿子,命中该有终须有。我本无心纳妾,原是岳母恩怜,贤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并无失德,决不能为了保全婴儿,草营人命。”一面正色坚执,大争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只要大人无伤,必有重赏。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报应,只想母子都保,无所主张。田氏见丈夫自发动起,说什么也不离开产房,为护爱妾,竟改常度,向己力争,面有忿色,越发恨极,乘着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际,气得咬牙切齿,连男带女,一齐咒骂。凤珠在床上听得清楚,连气带急,当时逆血上行,哭喊得一声:“老爷,由我死吧。”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闹,还未听见,收生婆一报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愿,自不再闹,而且转怒为喜,令收生婆从速下手取胎,免得婴儿闷死在内。丕绪忽然冷笑一声,喝道:“哪个敢取?我宁断子绝孙,也须还她一个整尸。这等家室,不如无有。我日内便出家了,要这送娘儿作什?”话未说完,目中痛泪也自夺眶而出。

同时田母原看出乃女近来神情不好,恐她吵闹,守在房里。后见情势越险,情急无计,才往佛堂求告。闻报大惊赶来,进门知道人不救转,女儿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赶往床前,细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许能有万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领大差,不顾唤人,忙将大碗浓醋往火盆上泼去。一面忙喊:“取纸来熏。贤婿不要优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无横死之理。”丕绪终是忠厚,气急悲愤之下,和田氏闹了几句,见岳母如此关心,反而不好意思,满面通红,无话可答。泪眼注视心头爱宠,正在伤心凝盼,忽见丫头奔人报信,观音庵聋师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见外老太太。田氏一听丈夫为了妾死,竟要出家,虽然气愤,也是惶急,坐在旁边,正没好气。闻报方喝:“蠢东西,也不看看是什时候,你老爷为了心上人,快要当和尚去了,谁还有什心肠接待她们?”话未说完,田母已一迭连声直说快请。丫头刚一转身,便听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号走进。田母喜道:“这就好了。”随说,人已抢步接出。

原来观音魔老尼是个聋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来信佛好善,所居邻近,见她年老耳聋,庵中清苦,时往拜佛布施。聋尼时常求助,并说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济好人。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实是清苦,颇为赞佩,不问多寡,有求必应;自己有什事,也常向她庵中许愿虔求。日子一多,渐渐觉其每次求告,只要聋尼在侧,似有意似无意地偶然答上一两句话,日后必有灵应,情知有异,信奉观音也愈勤谨。便这次凤珠怀孕,事前也曾略示先机。后来足月不产,两三次前往访问,均值老尼远出未归。上年家人重病,便因她赠药得痊。知她向不无故登门,此时前来,必非无故。

等到外屋一看,果然还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来。状甚恭谨,迥与往日相见,耳聋懒散之状不同。见面便指中年女尼说道:“这是我大师伯,在川边倚天崖龙象庵居住,法讳上芬下陀。偶经门外,闻说主人侧室有孕难产,恰带有两丸催生药在此,不论产妇母子及已生未生,只要在当日内,便可救醒。如是女的,大来另有去处,从小也当男儿看待,不必缠足拘束,他年全家人丁财产,便可因她保全了。还有你和令婿,俱是积善之家,家室理宜和美,这些缘孽,已求家师伯代为化去。此外有符一道,另赠令爱丹药一粒。就在产妇回醒时,将符焚化,再请令爱服此丹药,自有灵效。出家人不愿轻人血房,请自将去吧。”芬陀坐在上首,始终微笑,一言未发。

田母喜出望外,闻得房中哭声呜咽,知在危急,不愿多说,匆匆礼谢,赶进房去。见产妇面如土色,手足冰冷。女婿也不畏血污,伏身其上,正在痛哭。收生婆看出母子全无生理,恐受埋怨,已经溜走。忙喊:“贤婿躲开,包你能活,灵丹来了。”丕绪已经情急痛心,神志已昏,哪听得见。田母终恐时久耽误,老年人气弱,拉了两下未拉起。所幸产妇死前发话,未一个字是开口音,口张未闭,忙把两丸丹药塞向口里。初意产妇已死,不能下咽,忙唤人取水冲灌。忽闻异香自口发出,跟着口便闭拢,一个喷嚏,人便悠悠醒转。田母喜极,急喊:“姑爷,快些躲开,新姨已醒,肚里还有胎儿,莫被你压坏。”

同时凤珠本是污血逆行,将气闭住,虽然两太阳穴直冒金星,闷胀无比,知觉并未全失。耳听丈夫哭喊,与正室争吵之声,心如刀割,只干着急,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了一会,周身血脉全滞,快要走上死路。猛觉口鼻生香,一股甘芳之气,由喉间冲人腹内,晃眼布满全身,关窍立通,遍体轻快舒适,痛苦全消。只是腹中震动,产门似要分裂。当时神智清明,知将分娩。睁眼一看,丈夫泪眼模糊,伏身胸腹之间,正在哀声悲哭。忙也伸手,连推带喊道:“老爷请走开,我底下不好,怕要生呢。”

丕绪原知岳母拉他,以为人死不能复生,不信能够活转,悲恸之极,意欲尽情一痛,故作未闻,目光仍不时扫到爱妾脸上。嗣听田母说得紧急着重,又放了两丸药在爱妾口内,猛想起常听岳母说起聋尼,绝望之余,方生希冀。爱妾已妙目流波,面色转变。心中一喜,已自醒悟,高兴之极,正待抚问温存,吃田母、凤珠一喊一推,立时明白过来。平日拘谨的人,不禁羞得满面通红,连忙爬起。一回身,正赶上田氏看出这场乱子太大,丈夫固执,爱妾情重,人如死去,纵不出家,必不会与己和好,正在床前惶急万分,后悔无及。人一醒转,一想丈夫可恶情景,重又勾起妒火。虽因人刚回生,恐再气死,话未出口,两下里这一对面,由不得恶狠狠瞪了一眼,叹了口气。丕绪此时心气渐平,见田氏双目哭肿,想起以前夫妻也颇和美,只嫌她脾气乖张了些,适才话实在太重,也自内愧。刚把头一低,想不起说什话好,田母早把那道灵符向烛上点了。符火光中,似见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田氏立似头上有人击了一掌,跟着心中一震,怒火全消,只觉疲倦异常,随即转身坐下。田母见她面色转和,不知灵符已经生效,随把丹药递过道:“这是老师父给的灵丹,快些吃了。你看新姨吃了这药,起死回生,可知好呢。”田氏接过服了。这本是瞬息间事。

田母忙完这头,又忙那头,因料定婴儿平安降生,方想起收生婆已走,待要唤人去催时,忽听产妇急喊:“外老太太快来,底下胀得厉害,肚子偏又一点不痛,莫不是小孩要钻出来吧?”田母以为产妇生时必有阵痛,婴儿在里面闷得时候太久,虽信灵丹神效,终是悬念。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无人陪侍,正想抽空往谢,就便询问两句。问言还未及答,忽听床上“哇”的一声。这一来,连田氏一齐慌不迭赶了过去一看,婴儿前半身子已经钻出。这一喜,真非同小可。收生无人,尚幸田母老年人见得多了,忙伸手轻轻一扶,婴儿便随手而出。跟着绰起旁放的新剪刀,将脐带剪断,打上个结。压住一看,是个女婴,虽觉美中不足,总比没有的好。匆匆略拭儿身浆沫,包好递与田女,放向一旁小枕之上。待去洗手,忽听产妇失惊道:“外老太太,请不要走,里面还在动呢,难道还有一个?”田母闻言奇怪,刚伸手想摸肚皮,哪知这个生得更快,“哇”的一声儿啼,又钻出大半身来,忙伸手一扶,竟是一个滚壮男婴。并且五官端正,相貌要好得多;不似女婴周身紫黑,一点也不好看,又生着一颗大头。忙又剪了脐带压住。一会胎包便下,拿去埋了。先花后果,全都喜出望外。

收生婆也自赶回,进门道喜,认为这等转危为安,毕生未见。高兴头上,又累了些日,田母也未说她,任其照例行事。

田母忙命打来洗脸水,令丕绪夫妻一同往谢神尼。一面上供,祭告祖先,与各亲友家报喜。及至堂屋一看,两位神尼已去。全家都在忙乱,也无人见她们走出。准备过了三朝,再往拜佛道谢。到日,田、沈两翁婿亲往道谢。庵中原有住持,说聋尼原是寄居,自从上次走后,便未再来。只得多布施了些银子,重新翻盖,时往虔诚礼拜不提。

沈丕绪也是平日为人忠厚,乐施好善之报,不特心头爱宠死里逃生,得了一子一女,最高兴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后未再争吵,并还从此改了脾气,和风珠亲如姊妹,互相敬爱礼让,端的美满已极。昔日世族,大都重男轻女,凤珠又只生此双胎之后,更不再孕,儿子越成了宝贝。加以乃子沈瑶聪明伶俐,十分听话:长女沈琇聪明固是绝顶,但是顽皮强悍,生性奇特,淘气已极,又生就一颗大头,巨眼狮鼻,大耳阔口,头上还长着好些磊块,相貌十分丑怪。本来力大,再以神尼之言,放成一双大脚。一个大家闺秀,偏是男子性情,从小便喜持刀弄棍,跳高纵矮。除读书还肯用功外,凡是女子份内应习之事,全都不喜。又爱管点闲事,一言不合,便即伸手。年纪虽只八九岁,大人吃她一掌,便受不住。对于父母,也知孝顺服从,只一离开,仍是故态复萌,闹得全家上下,人人憎嫌,无可如何。生母凤珠出身小家,因自己胜命几乎送她手内,丈夫几乎因此出家,对她恨极,时常背了丈夫、嫡室责骂。沈琇虽知父亲还疼自己,但恐父母争执,甘心领责,从不告诉,只专寻向乃母举发的人报复出气。凤珠也是一个强脾气,见她一任打骂多凶,从来咬牙忍受,倔强不哭,非等自己动了真气,或是自知不合,才肯出声求告,否则决不开口,越发厌恨。

沈琇一晃十五岁,书读得颇多。见父母三人钟爱乃弟一人。父亲、嫡母对她虽不十分珍爱,却不打骂。爹爹也还有疼爱的时候,便说几句,也是温言劝解。生母偏爱兄弟不说,简直恨己如仇。她也曾百计承顺,按捺自己,不再顽皮生事,无奈怎么也得不到生母的欢心。爹爹不许打骂子女,嫡母也常劝告,偏是生母一背了这两人,非打即骂。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互相偷盗行诈,自己看了有气,时加做戒,于是成仇,时常偷向生母告发,并加枝叶,又嫌生相太丑,以致全无母女之情。总想大来稍好,反而更甚。外婆最爱自己,偏难得来。越想越伤心,独个儿背了家人,去往后园一块假山石后,痛哭起来。正在心酸泪流,息怨自艾,忽听后门外乞讨之声。

沈琇性虽刚直,却有父风,最喜济贫。家又富有,丕绪夫妻宽厚,子女用钱随便。沈琇一则貌丑,生具男相;二则田母永记神尼之言,每来一次,必嘱丕绪夫妻三人善视此女,不要严管。因她生小顽劣,谁也不喜惹她,便由她去。只不过大家规矩,仅在后门口遇上穷人,施舍一些,不曾独出罢了。这时一听乞声悲咽,立动侠肠。收泪赶出一看,乃是一个中年丐妇,好似贫病交迫,挣扎乞讨,人已不支。随行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得又瘦又干,一目已眇,板着一张窄脸,面无血色,奇丑无比。见了沈琇,忽舍乞妇,过来跪下叩头,指丐妇道:“好小姐,她要死了。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也带我两三年。请你赏她一口棺材吧。”丐妇原想讨点钱来,或是残食,一听这等说法,急骂道:“该死瞎丫头,什话都对人说。你想我死,有什好处?老娘如死,你日子更苦呢。”说时伸手要打,似想当人不应如此,重又装作有气无力,求告道:“小姐莫听这丫头乱说,她实是我亲生,想是昨日听了恶人的话咒我。我母女已三天汤水不沾牙,求小姐发善心,赏点钱和吃的吧。”

沈琇明已看出丐妇神情凶恶,装病骗人,不知怎的,会和眇女投缘,甚是怜惜,也不理那丐妇。见眇女仍跪地上,斜着一只眇目,正望自己等候回答,越发不忍,脱口说道:“我答应你施一口棺木,你起来吧。”眇女叩了三个头,称谢起立。乞妇没料眇女一请即允,忙抢口道:“我实是病得快死,我女儿一番孝心,竟蒙小姐成全。不过你没地方买去,折钱与我,自己去买,省得劳动小姐。”沈琇喝道:“你少装腔昏想,你既病得快死,如何买法?想骗我折钱去用,没那么便宜,我不是好惹的。你少开口,我向来说话算数。”丐妇见她变脸,凶睛一瞪,本要反唇相讥,听到未句,觉仍有望,才息了怒,故意喘吁吁道:“小姐大多心了。”沈琇也不理她,径向眇女道:“棺木要多少钱,我不晓得,也不放心交你,累你受气,但我信你的活。这花婆如死,可往前门寻一姓刘管家,说我已答应,叫他买口棺木,带人前去埋葬,省你小孩无法料理,岂不是好?他如不肯,我早晚必来后园,一喊我就出来,包你办到。还有你太可怜,且等一会,我给你找点吃的,再带点钱去。”眇女方说不要,沈琇已经回身飞步跑去。回房取了点零碎银子,另唤随身小婢去往厨房取那吃的,重又赶往后园。因知小婢走得慢,又看出丐妇决非善良,眇女既非所生,怎落她手?想在暗中查看,便把脚步放轻,掩向门侧偷看。丐妇正指着眇女,咬牙切齿,低声辱骂。眇女年纪那么轻,神态竟如**,冷冷地答道:“我因这几年所受乃是前孽,所以并不怀恨,反给你募口棺木,免你死后野狗嚼吃,怎倒不知好歹?人家是受骗的吗?你如不要,我便退还人家。骗钱却是不干。我罪孽将完,你也不能把我怎样,不信你就试试。我爹娘必还尚在人间,是你定没脸见我爹娘,才不肯说真话,偏有人对我说了,等你一死,我就要寻去了。”丐妇越听越怒,口喊:“瞎小鬼,你今天要找死吗?”随说,手持打狗竹竿,刷刷就是两下。眇女也不躲闪,也不告饶哭泣,只眇着一只眼,冷冷地望着她面上,全无一毫表情。

沈琇见状大怒,由门后抢出,大喝:“你敢在我门口打人?”纵身上前,就是一掌。沈琇天生神力,如换别人,这一掌决吃不住。谁知丐妇甚是矫捷,身微一闪,便已避开。沈琇还想追打时,眇女已抢向前面,跪在地上,双手连摇,口中急喊道:“小姐,你打不得。我手尽是泥土,莫为拦你,污了你的衣服。”沈琇向来任性,怒发时永拦不住,这时竟被眇女感动心软,立即住手。那丐妇也目闪凶光,冷笑了一声,独自走开。沈琇见丐妇行动矫健,哪有带病神气,越发忿恨,唤起眇女问道:“你既不是她所生,她下毒手打你,就打她不过,怎也不躲?你家父母做何营生,因何落于此妇之手?可说出来,我自有道理,不教你再受这活罪如何?”眇女道:“难女也知恩主好心,无奈这是前孽,不到时候,不能明言。虽然她今晚必死,难女灾却未满,到时自会寻我恩主去的。此时她心中恨极,也许想出恩主一点花样。无如恶贯已盈,她那仇人到处寻她,今晚月色甚好,子时前后定必相遇,不等害人,她就死了。恩主钱如取来,可赏给我一些,免得她死以后,无人帮我,仍要伸手向人。”

说时,小婢已端了些菜饭走来。因知小姐脾气古怪,又未说给花子吃,只当自用,挑了两样好菜,连饭端来。沈琇一面叫眇女吃,一面问道:“我看此妇分明是装病,如何会死?”眇女低声悄说:“恩主快莫再问,防她听见,和我作对。她也是被逼无法,不是真正叫花。以前她吃好的,穿好的。这几年她快成馋痨了,难得恩主赏了这好饭菜。她负气走开,不好意思回来,将死的人,恩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容她做个饱鬼如何?”沈琇虽是将信将疑,但因眇女说话诚切,直似句句真实,只不知何故改呼恩主,本极投缘,便允了她。恐饭不够,还要命人添取。眇女力说无须,自己吃不多少,丐妇饭量虽大,这么多菜饭也必够了。沈琇不知眇女想代她解怨,恐丐妇遇仇稍晚,先自发难,虽知无什大害,终不放心。因眇女有不再讨饭之言,便将回房时随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银子,全数先交与她道:“你先藏起,再叫这狗婆娘来吃,省她看见又要。”眇女果然依言,揣向怀里,只留了二钱重一块拿在手上。又向沈琇求道:“恩主可怜难女吧,她来吃时,千万不要说她,也不可再向难女问话。只作为见她打我,打抱不平,经我一求,消了怒气,因此舍饭赐银,最好。我知恩主也许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无如此时实不能明言相告。少时如能再来,定当奉告一二。也许恩主还能亲眼看见一点,只不要对外人说便了。”沈琇闻言,不由动了好奇之念,全都应了。

眇女随将饭菜匆匆拨些吃了。正要开口,忽听丐妇远远喊道:“该万死的瞎鬼丫头,不管老娘了么?再不回来,莫怪我狠。”跟着叹息了一声,甚是凄厉。眇女先未在意,未了面色忽转惊惧,急喊道:“邬二娘少怪好人,我已向小姐说好,不怪你了。这里有好鱼肉,不是残食,你快来吃吧。”沈琇先见眇女说话吞吐,斜着眇目直看小婢,知她还有话想说,便命取壶茶来。小婢见了眇女虽然不快,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含忿领命去讫。

眇女听出丐妇负气,只想自己讨了银钱回去。见小婢已经走远,四顾无人,忙凑近前道:“我喊那人,名叫邬二娘,乃是邪教中人,因犯教规,罚她乞讨七年。人甚凶恶,如来,不可再得罪她。昨晚我遇异人指点,说小姐是我恩主,她今夜子时后必死,并且就在西墙外空地之上。适见园中假山,正可看到,只藏处必须隐秘,千万不可出声,以防不测。我现已得知父母下落,此妇死后,必须寻去,否则此时便随定恩主了。邬二娘就来,请恩主不要理我。她死之后,我也许再见恩主一面,到时再说吧。”

沈琇刚刚点头,忽见门外沿溪走来一个身材矮胖,长髯过腹的短衣怪人,眇女面色遽变,心中奇怪。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矮胖老头,生就一颗扁圆的头,浓眉如漆,巨目内陷,大鼻扁阔,长耳垂肩。时已十月,还穿着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黄夏布短衣,左胁下夹着一枝短篙,长只尺许,背上斜挂着一个粗麻布的包袱,神态甚是从容,缓步往左侧溪桥对岸柳荫之中走去。便问:“你怕那老头么?”话未说完,眇女忙摇手低语道:“恩主请信我的话,不要多问吧,夜来自会明白的。”沈琇见她神情惶遽,也就住口。又待了一会,才见丐妇由墙侧树荫中,如做贼一样,轻悄悄掩了过来,面上本就带着忧疑之容。眇女再迎上前去,互相争论,说了几句,神情似更惶急。丐妇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几下,然后向眇女赶来。才到身前,眇女一面将银子递过,一面手指丐妇,悄声说道:“我们有一债主,已然寻了多年,便是适才那拿着一根短竹篙的老头,少停必要回来。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园里去,等老头走过,我们再走吧。”

沈琇对眇女信任,本是出于自然,性又义侠,见丐妇此时凶焰尽敛,满脸悲苦愁急之容,不由也动了恻隐。一面点头应允,一面问道:“该他多少钱?欠债还钱,有什么害怕,莫非还逼死你们?”眇女不等说完,便忙插口道:“这债没法还,请不要问了。”说时,丐妇将银接过,已先闪入,看了眇女一眼。眇女便不再说,将所剩食物递过。丐妇接了便吃。小婢因见小姐行事奇特,赌气又往厨房取了点饭菜,连茶一齐端来。沈琇因见丐妇吃得又快又香,觉着穷人可怜,又嫌眇女吃得太少,执意要叫眇女吃些,并命丐妇饱餐。眇女道:“难女大胆,求小姐始终恩怜,由那位姊姊看住我们,小姐先去园门站上一会,听难女请再回。老头如向小姐打听我们行踪,可告以二娘到来,讨了饭早往回路走去。更求千万不可得罪此人,越发感恩不尽了。”沈琇笑道:“这有什么?替你们支走债主,也值感恩。我又不拿你们当贼,待要回头看住什?”眇女忙道:“这盘碗还无人收呢,小姐快去吧。”

沈琇刚到园门,便见那矮胖老头过桥走来,沈琇故作不知,假意折取门内草花,暗中留意相待。老头果然走向门外问道:“借问大小姐,适才可见一女花婆由此经过么?”沈琇侧顾老头神色甚是和善,随口答道:“这后园外常有人乞讨,我也没有留意。”老头道:“是持一根青竹竿,上面还带着两截残枝,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沈琇道:“我想起来了,这人还带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花子。先向我讨吃的,口出不逊,被我赶走。只给小花子吃了点饭,剩了不少。她又回来,经小花子说情,才把剩的也给了她,一同往西头走去了。小的看去可怜,那花婆却不是好人,说话神气,无不讨厌。你打听她,可是你家人么?”老头先听沈琇说花子被其赶走,便不住四下查看。及闻去而复转,并还讨了饭去,意似奇怪,答道:“想不到此女竟会落到贼花婆手里,这几年的活罪,真够受的。小姐,那贼花婆不是好人,我寻她已非一日。你是大人家的小姐,适才不合出口伤她。此妇为人凶毒,此时按说不会平安。就说她人穷志短,腹饥难忍,连她门中不吃回头饭的惯例都不再顾,仍向你讨了吃的而去,也必不会就此甘休。请你仔细想想,她如何走法?说些什话?或是放了什么东西?务要明言,免得少时吃苦。”沈琇听出蹊跷,想要盘问,但恐于眇女有碍,防漏马脚,没有出口,故作不经意之状,答道:“一个花婆,舍点钱和饭食与她,一走了事,谁还留意这些?我也是不好惹的,她敢怎样?”老头冷笑道:“我是好意,你还是再细想想的好。”沈琇没好气地答道:“人说上年纪的人嘴碎,果然。我只知她往西走,在前面桥下停了一停,我便进门来采花,别的全不晓得。你各自走吧。”老头倏地浓眉一皱,转身便走,自言自语道:“我不信贼淫妇会改了脾气,一时疏忽,竟会没有认出此女。且看贼淫妇闹的什么鬼,如何在我手底滑脱。”

沈琇只作未闻,刚回向门内,小婢忽然跑来,说道:“那小花子实在可怜,她求小姐莫回去,今晚害她们的仇人还要走回来,也许有话盘问呢。”说时,沈琇已由门隙中望见老头去而复转,便把背向门外,算计人快走近,故意怒道:“你忙,你自吃去,我非把花采齐,够扎两个花篮,决不吃饭。再如惹厌,我打你了。”小婢也颇灵慧,见老头已向门外立定,似要开口,欲言又止之状,便接口道:“老爷大大都早吃过了,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锅的菜,重做又要多等些时,才来请的。既不想吃,我帮小姐采吧。”沈琇道:“今天遇到那个混账女花婆,先生了一回气。后给她银子和菜饭,拿了就走,一句话都没有。一会又来一个老头,向我打听,倒像是个忠厚人,就是嘴碎得很,老问不完。一个花子,谁还管她来踪去迹?他又说女花子不是好人,仿佛不该赶她,许要闹鬼害我似的。她要是好人,还不会当花子呢。我周济了她,反要害我?休说不会有此事,就算她是个真鬼真怪,我从小便有神尼芬陀师父保佑,外婆说我大来还要出家做神仙,会怕她么?何况明明是个穷人。”话未说完,小婢偷看老头面色,好似吃了一惊,匆匆回头,又往西方来路重新走去。沈琇虽然生有自来,终是年幼天真。因从小便听外婆说起神尼芬陀赐丹保产灵迹,听神尼行时口气,大来还要出家修真之意,自己对那二位神尼也极向往,对神尼芬陀更为在念。尽管从未见过,仅听外婆传说,时刻都挂在口边,成了习惯。原是一句无心之言,不料竞因此免去一场大祸。

老头走了一会,忽听眇女在唤小姐。小婢已经先去,方想:“此女怎么恩主、小姐,时时改口相唤?”丐妇已和眇女走来,向沈琇道:“实不相瞒,我乃黑煞门中弃徒。照你适才言行,我此次回来,也不与你甘休。不料我狭路逢仇,你一富家之女,竟敢放我进门,还照小瞎鬼的话去做,将仇人引走,我又受了你的周济,再向你一个无知幼女计较,显我量小。无如我乍来时不知你为人如此忠厚,已然行法,不能收回。如信我话,今晚子时,你取一长竹竿,上绑雄鸡一只,插在那旁假山之上,人立其下。到时如有变故,无须惊慌,只把长竿一甩,鸡声一叫,便可无事,决不伤你。可是不到亥时将近,竹竿却不可立,以防不测。我那仇人是鬼母朱樱徒孙,幸你装得极像,他比我门中法规更严,永不无故伤人。你夜来只要不露出帮我,便可无事。”如在平日,沈琇见丐妇如此傲慢,定必发怒。这时竟会福至心灵,觉出事有跷蹊;又见眇女闪在丐妇身侧,频打手势,以目示意,便不去理她。暗忖:“你这恶妇,我如何会来帮你?”反是丐妇见她不答,行至门外,照话又说了一遍。沈琇只是不睬。丐妇朝眇女看了一眼,意似失望,要她搭话。眇女也故作不解,眼看别处。丐妇无奈,只得快快而去。走出不远,忽然说道:“好心指点,如若不信,送了小命,悔无及了。”又和眇女争论了一阵,方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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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2)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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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2)

沈琇见丐妇既说老头是她对头,为何随后跟去?好生不解。还有行时所说帮她的话,也甚可疑。想了一想,忽然省悟:那竹竿雄鸡的布置,并非为了自己解法而设,许她想仗以闹鬼也说不定。刚要转身,小婢忽然跑来说:“小姐你看,小花子在后墙地上画些什么?”沈琇闻言,赶往假山后墙脚一看,地上画有“恶人所说,请恩主务必照办,否则双方有害,事后必来禀告”等字,用竹枝划土而成,字迹端正。一问经过,才知适才眇女自沈琇走后,假说内急,往假山后去了一会,回来暗打手势,令小婢人走往看。年轻人多喜奉承,小婢因丐妇说话和气,与对沈琇不同,眇女相貌丑怪,话颇动人,又是小姐所喜,便把厌恶去掉,依言往观,字多不识。沈琇始终信任眇女,命将字铲去,不许告人。问明鸡栅所在,见园丁走来,后门已关。知道丐妇入园,已被看见,因不敢劝阻,又恐生事失窃,躲在一旁暗中查看,为防丐妇闪人偷盗,故此把门关上。一想自己所为也实可笑,好在详情未泄,便不理他,各自回来。

沈琇生性好奇,傍晚先去鸡栅外选中一只大雄鸡,假说要取活鸡翎毛做一玩物,命小婢向厨房中要来,放在院中。所居就在园内,相隔假山只有一重院落,园中望月本是常事。园丁、更夫都怕这位小姐不好说话,沈琇又老早便命小婢传话,说要赏月,不许下人往假山一带走动,自然全都避开。竹竿绳干早已备好藏起。

到了三更人静,先把小婢遣睡。为防万一,还把祖传的一口宝剑佩上。结束利落,独自一人,带了雄鸡,去往后园。见月明如水,到处静悄悄的。把雄鸡绑好以后,因离子时还早,便把宝剑拔出,照着自己平日无师之学,连纵带跳,乱舞了一阵,舞完,时光仍然未到,沈琇素常胆大沉毅,对于当晚的事又是将信将疑,没有放在心上。见假山左边尽头危崖独高,前面更矗立着一根石笋。山势虽极玲珑秀拔,因是人工堆成,除山顶建亭之处四边奇石突出,多不牢固。沈琇幼时最喜往假山上纵跃游戏,有一次,竟将近边砌的一块大山石纵塌,连人一起纵落。总算生具异禀,机智灵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轻体健,一见不好,乘着将坠未坠之势,双足在石面上奋力一登,身子斜纵出去,纵向对面丈许远近的一株梧桐树上,人未受伤。坠石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连带登塌了好几大块,当时声势甚是吓人。事后被乃母重责了一顿。由此睹气,好几年没有往假山上去。沈琇素来好胜倔强,言出必行,只是应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终不愿上去,故此只在下面舞剑徘徊。

这时独个儿闲得无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刚到亭前,忽然瞥见亭后墙外疏林广场,月光如画,阴影交加,静荡荡的,四外不见一个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极真切。暗忖:“丐妇说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语。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窥见之故,此举决非专一为我释嫌解法,必还于她有关。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劝我照她所说的行事?还有眇女一个小花子,竟似久别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对她怜爱。她更非常亲热,无故称我恩主,言动神情又极神秘,不似一个无知女孩。”追忆前情,又好笑,又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来。随把地址觅好,估计亥时将近,便把竹竿取上,对着外墙,立在亭外危崖石笋之后。觉着地势甚好,有那石笋挡住,墙外的人决看不见。插好仍去亭内,准备候到子正,不问有无异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剑相待。

刚往石头上坐下,便听后门轻轻敲了两下,微闻唤了一声“恩主”。知是眇女前来,心中大喜,连忙赶下。刚到门前,便听眇女悄声急唤道:“恩主先莫开门,我自会进来。但我知园中人多,只请告我何处无人好了。”沈琇忙道:“从这里起,直到你日里去的那一带,都没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词赏月,俱赶到花房里去了。”话未说完,一条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飞堕。沈琇见她小小年纪,这么高的园墙,竟能悄没声息飞越过来,越发惊奇。未及问活,眇女已先开口急问道:“恩主,长竿、雄鸡立好了么?”沈琇见她神情惶遽,语声发颤,好似有什危难刚刚脱出之状,好生怜惜,便拉着她一只又瘦又干的小手安慰道:“你别怕,到了我家,就无妨了。那恶妇说的话,我已照办,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眇女吃了一惊,边拉沈琇往假山走去,边问道:“恩主何时插竿?可见园墙外面树林里有什动静么?”沈琇答说:“你来时我刚插好,入亭还未坐定呢。墙外空无一人,有什动静?你手抖则甚?什事如此害怕?”眇女闻言,吁了一口气道:“事情真巧。请勿见怪,此时不暇多说,好在只有个把时辰便完。假山形势甚好,定可隐藏旁观。少时我不说话,恩主不要开口,不久必有奇事发生。恶妇今夜遇见仇人,虽然十九难干活命,但我们已答应了她,决不失信。我上去,先给她一个信号,使有准备。双方都非好人,谁遭报也是应该。恶妇人较阴毒,尤其该死。约已践了,且看她数尽与否。只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观便了。”

沈琇闻言不解,本想盘问,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墙外细看了看,又见插竿之处,丑脸上方始转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横宝剑,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微观玩,便打手势要过,匆匆赶去亭外,用剑尖环亭乱划。划完取出一物,才有黄豆大小,向空弹去,立现一点绿色火星,飞向空中,一闪即灭。随上亭来,低声悄告道:“恩主福命真大,这就好了。”沈琇对于眇女,由不得心生怜爱,不论什事,都觉合心,丝毫不舍拂逆。两次想要问话,均被悄声摇手止住。幸亏素性刚直,如换别人,见此诡秘行径,定必激怒,非要盘诘出个底细不可,何况是个风尘中的小女花子。这时竟为眇女诚恳辞色所动,不特毫无忤意,反怜她人小力微,万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帮她。

正在盘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后面,向墙外疏林中查看了两次。忽然凑近,低语道:“我来时,还见对方有人在左近来往,心恐恩主不知双方邪法厉害,甚是愁急;又听竿已插好,越发担心。恩主形迹未被对方看出,还可说是运气好,插时凑巧,人已离开。天已子初,按说就不交手,这等不见不散的死约会,不论何方,此时总该有践约的人到来,怎会一点影迹皆无?此事奇怪,莫要恶妇在途中先就遇阻,对头早已隐伏林内,我们被他相了面去。我虽是他们门里出身,昨今两日又遇高人指点,事情毕竟凶险。恶妇因我年纪虽小,身边带有我娘给我的法物,对方又知我来历,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们规条,决不肯随便伤害,本意逼我同去应敌。我因日里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应为她埋伏解围,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来难以脱身,不得不强劝恩主答应。回去一想,鬼母门下虽然法严,不许用法力伤害无知常人。但是此法阴毒,如由恩主代掌,对方更想不到,双方仇恨又深,万一骤中暗算,忿极迁怒,豁出回山受责,连恩主一齐为仇,如何是好?其势又不能向对头告密。再者,我和恩主两生主仆师徒,一向言出必践。恶妇虽是凶毒刁狡,我随她乞讨受罪,由于灭消前孽,出于自愿,否则照我母亲传授,先前随时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时而论,我比恩主还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颇机智,怎会去年已然受害不过,准备逃走,临时反自吐实,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苦孽?我们已经答应了她,能否使其脱身免死,看她运气,但我们必须把答应的话做到。

“只恩主安危可虑,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无脱身机会。后来为坚她的信心,免使疑虑,又想不久与恩主异地重逢,便要改邪归正,特地把所知道的两件法物献出。她因我平时一任凌逼,始终倔强,又不肯认她为母;再知我爹对她仇恨越深,留我转是未来隐患,几次想下毒手。俱因这两件邪教法物,非我亲传亲授,不能使用一件,并且一害我,立有反应。当时招来好些强敌,就夺了去,也是有害无益,眼钉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报复,引来仇敌,寻踪为害。在恨得牙痒,无计可施。本来是她心病,不料日里还对她讥嘲争闹,夜来反是吐口送她,又当需用之际。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脸上,她始终不知,以为今晚脱险之后,便可将这后害除去,一时高兴,疏于防范,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观战,使恩主看回热闹。照理,他们两派邪教拼斗,未发时,越是平静无事,再一不按时限,形势越更凶险。也许今晚月色太好,对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归,恐被撞上,误伤犯规之故。现在兆头大是不好,总算是恶妇一党又还内行,或者无碍。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无量,未必会受什伤害,但是目前毫无法力,处此危境,终觉可虑。还是请恩主暂且下去,如见无妨,再请上来观战吧。”

沈琇一则怜爱眇女,出于夙因,关心太切;二则心高胆大,一向好奇,难得遇到这等奇事,不舍离开。低声笑答道:“你都不怕,我还会怕吗,我虽不会武,颇有蛮力,寻常一二十人,决非我的敌手。这口宝剑,经我常磨,也还锋利,原是家传,曾杀过不少人,正可为你壮胆辟邪。”话未说完,眇女低声笑道:“剑乃人间凡铁,适想来此行法掩蔽,苦无用具,恰巧现成,所以高兴。如用此来对敌,休说辟邪,直是废物,连胆也壮不了。请想,我一奇丑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来,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谊太深,怎会如此垂青,有求必应?实不相瞒,初相见时,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遗忘,我虽勉强认出,终是云泥分隔,只急在心里,怎敢放肆?如非看出恩主对我恩意更胜前生,也决不敢像此时这样,想到便说了。还是听我的好,免我多了牵挂,到时转难应付。”沈琇虽听眇女的话,要她下去却是执意不允。正商说间,眇女口说着话,目光一直注视林外,毫未松懈。忽然回手连摇,示意禁声,另一只手又朝外指。沈琇起立,却被阻住,面现惊怖乞哀之容,不忍相强,只得仍旧坐下。好在亭当假山最高之处,只比亭外山石稍低,略微偏头,便可望见疏林全景。沈琇此时也在外望,并无发现。忽见眇女神色如此张皇,定睛往外一看,就这转盼之间,林中已有怪事发生。

原来就这应答转盼之间,林当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绿阴阴的怪火,火中各端坐着一人,当中一个,正是日间往来溪桥,并向自己打听丐妇,身穿黄葛短衣的长髯矮胖老头。胁下夹的一枝短铁篙,业已插向背上,微露出一点篙尖。另两人身着黑衣: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满脸浮肿,一双细长怪眼,肿得挤成了一条缝,看去已极丑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铁,身子细长,瘦骨嶙峋,一双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绿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尸,哪里像个生人。三人中,只她嘴皮乱动,似在说话。方在惊奇,眇女似看出沈琇想听对方问答,蛇行绕向林外,藏向石后,暗中用手朝前划了几下,扬手往外一抓。再掩人亭内,先用另一手连打手势,意似双方就快交手斗法,自己必须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沈琇不可出声参与,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沈琇见状,自更信服,虽然胆大,无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势,又跪下苦求,只得点头应诺。眇女方转喜容,又打手势,表示对方说话全可听到。二次比完手势,将前抓的手朝沈琇耳际微微一放,果然林外问答全都人耳,清晰非常。

只听中坐胖子道:“贼婆刁狡异常,日里我发现她门中害人形迹,立即追寻,竟会被她滑脱。其实贼婆多心,我虽和她多年仇恨,决不能背本门规矩,当时暗算。就便狭路相逢,除她自愿当时了断,决不使对方一无准备,不告而诛。还有我看那黑煞阴手,去向方位,决不会离开我去的那一带。现在左近只隔墙这所人家,门口又立有两个女子,贼婆心毒手黑,也许乞讨未遂,受人斥骂,下此毒手。我当时不合过于隐讳行藏,又恐贼婆在前,想寻到本人再说。过时分明已看见那小女花子,竟未想到闵烈之女眇女前年失踪,后听传言,竟被贼婆骗劫了去的话。等我想起,生疑赶回,人已不见。那两女子,有一个丑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师祖前番下有严命,不许再收门人,休说诱劫,连自投的也所不许,违者都死,不敢违背,如在前几年相遇,决放她不过。因此格外生疑,细心盘查,也没问出个道理来。黄昏时再经探查,她那阴手竟自解去。料定她已警觉,恐我向此追踪,竟不惜自残肢体,连人也顾不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现形迹,出来打过场。定于此地赴约,拼个死活,实则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黑女答道:“此妇虽然淫凶无耻,但她受罚未满,怎敢再犯她本门临阵脱逃的大忌?此时未到,许是等什救星也说不定。好在刚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师兄又有了安排,三五百里以内,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们和她定约时说,逃走已来不及。到时这地方正是那家后墙,贼泼妇诡诈刁猾,莫与那两女子勾结,出什花样吧?”和尚插口道:“这个不会。我已访出这家姓沈,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双胎,临期难产,幸有两神尼赐他灵丹、神符,才保全母子。大师兄说,听她主仆问答,并还提到神尼芬陀是她师父,大来出家之言。我先来此,也曾细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至今空无一物。贼婆暗下阴手,必是恨她,如何还会暗助?师祖近年最恨与正教中人结怨,不要招惹人家吧?”黑女冷笑道:“二师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被这老尼吓破胆了。以前那等好胜的人,会说出这等话来。我不犯人,人如犯我,无故助敌为难,莫非也退缩吗?”

和尚闻言,意似愤怒,一双细长合缝的怪眼突射出两道凶光,正要发话。中坐胖老头拦劝道:“你们两师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为闲话争执。四师妹忒喜多口,这等老尼,便多败在她的手下,也不为丢人,提她作什?今夜善者不来,来必不善。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时未回。这是拼存亡的事,谁也不肯平白送死。贼妇现虽失势,终是强敌,休看我们人多势盛,毕竟人到才能分晓。自己人斗口,外人听去,也是笑话,何苦来呢?”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师祖有命,真个欺到我头上,谁还怕她不成?”黑女似想赔话,鬼脸上方露出一丝丑笑,忽然失惊,改口道:“对头来了!人数还多。我用来取笑的埋伏,竟会阻她不住,就快冲过来了。”胖老头道:“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索性连法火也暂且收去,以免万一约来能手,威吓她不成,反吃看轻。”说罢,同时把手一挥,笼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见,只剩三人仍坐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动。

对方来势也甚奇特,人还未到,先听林外有一妇人娇声俏骂道:“我看是哪几个老不死的杂种,敢在我幺十三娘家门前欺人撒野?请人赴会,还摆了一路的狗脚印。圣人门前卖三字经,这些零碎点心,不经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抬出来,包赏脸吃你一个精光。”那语声乍听若远若近,好似还远,可是话完人到,一溜黑烟过处,一排现出口个妇女,丐妇也在其内。

为首一人最是妖艳,穿着一身纯白孝服,神情也极荡逸飞扬,直似与人调笑,不带一点对敌神气,才一现身,便指着胖老头媚笑道:“我当是谁个想打我小寡妇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门,知道我恨人在我门前头逗猫惹草,近年老头子死后,我又懒得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法近身,故意借题目来勾引我呢。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胖冬瓜呀,莫怪邬二娘狂风暴雨赶来寻我了。不错,你两家先前有过节,你恨她,原也应该。但我为人及我寄居在此总该晓得,事前或猫或狗差一个,向我打个招呼,总算我混了这些年,老头子虽死,没有当家人,居然还有人看得起我幺十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妇的门。我一喜欢,就与邬二娘有点瓜葛,不会帮你,也决不会帮她。怎么明知老娘在此多年,连纸煤都不来一根,便要在我寡妇门前撒野?不知也罢,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请来,能不出来卖点小头脸吗?我素日心直口快,讲情理。知道你两家仇深,决不没脸强要脸,给你们和解。凭我一句话,便从此丢开,莫说你就愿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不过事前你不知道我会被人请来,我也不知是你们这一群宝贝。已然遇上,那是没法,我也不偏哪一面。人家虽然因犯家规,在外受活罪,正艰难的时候,也不致于就怕什人。这里总算在我的地面,如不是你这老胖冬瓜,换了别人,我老头子死了好久,丢得我孤孤单单,正熬得难受呢,我不把他抱回家去,摆布个够,暂时解馋才怪。既是你们这一群,别的话不说了,只请你们莫在这里勾我恶心,各自一南一北分头滚开。等过了她师门所限难期,她自会去拜访你们,再行了断。这一来三全其美,也显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打冷拳强么?”

说时,对面三人除和尚面带忿激外,胖老头和那形似僵尸的黑女,各把目光注定来人,一言不发。黑女神情更是紧张。直到听完,胖老头方始答道:“十三娘,你除邹二贱淫妇,还同有两位朋友,一位是罗五姑,多年不见,我还认得,另一位呢?”十三娘笑答道:“胖冬瓜,你在自活了多少年纪,连我老姊子刘家婆都不认得?难怪大模大样,不理人呢。凭我三人出场打招呼,事有事在,只请双方暂停数年,日后再算总账,总该行吧?”胖老头目光仍是始终注定四妇身上,一瞬不离,也不起立,仿佛戒备甚严的神气。闻言答道:“十三娘,八年不见,你仍是那样火暴脾气。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家规甚严,素来不做错事。我只问你,容人说话不容?”十三娘仿佛事情轻松已极,仍是一脸媚笑,娇声答道:“噢,这是啥子话呢?别人不容说话,你胖冬瓜有屁要放,还不闻闻味吗?”

胖老头闻言,倏地正色答道:“容人说话,就好说了。邹二婆娘这条骚狗,十五年前因想和我兄弟苟且,千方百计利诱威逼,无所不至。我兄弟虽是做木行的本分商人,但他经我引进,蒙我师祖鬼母恩收,也是一个记名徒孙。他知本门家规只许一夫一妻,最忌干犯淫戒,便加坚拒。因敌她不过,才请师兄弟们帮场。她当时固然吃了点‘亏,可是事由她自己不要脸,想勾引人而起。就算她恨我兄弟做得稍过,恼羞成怒,立意报复,也还可说;江西那批木排上人,不过是我兄弟行伙和些商客,与她何仇何恨,吃她潜伏暗算?她用黑煞手将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粉碎,全排七十三人齐遭惨死,葬身鱼腹,尸首皆无。未了,又乘机赶到我兄弟家中,先把由木排上劫取来的财物作证威吓,说连人带排,已全被她制住,如能遂她苟且之愿,便可无事,否则,木毁人亡,一个也休想活命。可怜我兄弟因想保全财产和那七十三条人命,当时又不留神,被她制住,只得答应。她等我兄弟被迫与她成好之后,忽然借口说我兄弟应当休了弟媳娶她,同时自吐阴谋,说了许多称心快意的刻薄话,跟着发动一网打尽的毒手,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幸而弟妇机智,看出形势不妙,不求取胜,专一自谋逃路。见丈夫已然受制,立乘她专顾可惜胆小,又没想到她已成好遂愿,还会连所爱人也下那等毒手,未能引虎离山,将母狗调开。只用本门化血救兵又来迟了些,两下里一延误,吃这母狗又将我兄弟全家害死,只逃出了一妻一女。连伙友、丫头,带房子,一齐化成灰烬。至于她生平,手黑心毒,所行所为,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请问我们寻她,该是不该?

“如说这是幺十三娘地面,我们欠打招呼;母狗又因罪恶滔天,连她那素来放纵徒子徒孙,淫凶害人的师长,也都觉她该死,两次要杀,均被同党猪狗求免,末了仍罚她在风尘中按家规乞讨三年。现在艰难之中,我们不该此时下手。但你十三娘也代我们想想,母狗何等刁狡诡诈。当时害人快意,以为她师父必要护庇。及至应召回山,她师父一得信,便自大怒,反要将她处死。几经多少狗男女苦求,并以巧词激将,死罪虽免,仍打了一顿黑煞神鞭,养了好几年,才得痊愈。我们当时妄信她所布谣言,不知是在山中养伤。师祖又因我兄弟违了戒条,不肯管这闲事,惟许自行报复。始而遍寻不获,后虽查出真相,无奈她刁狡好猾,善于隐藏逃避,费了多年心血,好容易才得寻到,布了罗网。我鬼母门下就多有仇,一向明张旗鼓,决不像她教下狗男女那样不要脸,专一暗算,乘人于危。可是人没寻到。她见踪迹败露,远隔数千里的仇人,竟在此狭路相逢,知道难讨便宜,才自行出面订约。我们事前原想到你,一则,知你和她有点瓜葛,而她近年所为,你当得知,未必不恨,事前说了,你也许难于处置;二则,时日太促,也来不及分人招呼。原料她做了一件亏心事,未必敢去见你。还有你近年踪迹隐秘,我们初来,急切间也实难寻到。心想事后遇上,提说一声,代你处置仇人,还许高兴呢。哪知你会为她所愚,出头作梗。黄昏时正寻母狗,她忽自行出现。我们原限她三天到场,她要答应,我们也设法寻你了。她偏说要了断,就在今晚子时,口气甚狂。我们料她不是想方法逃生,便是另有诡计。这时才知,她是先请妥了你三位靠山,才故示大方,来定约会,以免使我见面,说出她的罪状,真个狡猾已极。可是这样,我们益发容她不得。”

话未说完,丐妇早已满脸怒容。话刚说完,立时破口大骂道:“你才是老不死的猪狗呢。你们不倚仗人多,老娘怎会请人帮场,十三娘是我于姊,你们过门不入,目中无人,已经该死,还敢在她门前卖弄。可笑路上还要使出你那障眼法儿,十三娘稍微动了点手脚,便把你那同党浸在茅厕里吃屎。你们少时能和他一样逃得狗命,有屎吃,还是十三娘看你家老鬼婆的面上,便宜你们呢。有本事,拿出来让老娘们开开眼,尽说大话离间,有什么用?”和尚在旁,怒喝了声:“狗淫妇!”手刚要抬,吃胖老头递眼色止住。同时十三娘一面摇手示意,不令丐妇再说,俏声骂道:“胖冬瓜,不用朝人做眉眼。你那鬼话说完了没有?”胖老头好似听出对方并未被说动,面色骤紧,厉声喝道:“话倒还有两句。我只问你:那三次救你活命的,你那恩人妹于幺十五妹,还有你那妹夫阂烈,虽然当年被你气走,从前情分还有没有?如若余情尚在,你可知他夫妻先被这贼淫妇害得骨肉分离?如今虽得重圆,十五妹已被狗淫妇害成残废。又将他夫妻认作他年保命吉星,并还还将独女眇女劫骗拐走,随她乞讨受活罪么?”

十三娘闻言,似稍心动,面色略变,侧脸娇声笑问道:“二妹子,胖冬瓜说的是真话么?”丐妇略一咬牙沉思,忽然颤声答道:“我实因从那年见你,结了姊妹之后,太佩服你了,老想学你,什事说了必做,永不更改,哪怕多有波折,也把想做的事做完再说。偏偏爱你妹夫十年,他均不理,实在无法,才使计策,使他夫妻反目。当时不合妒忌十五妹长得太好,暗中约人,把她容貌毁去,并还断了一手。以为妹夫就日后明白过来,也不像从前那样爱得深了。谁知妹夫不久便查出是我闹鬼,我又不合将眇女带走。不特夫妻感情更好,反听十五妹之劝,仗着师长皆为极乐童子所杀,无人说他背师叛教,竟自公然声言改邪归正,与妖山四恶门下永绝交往,把我恨入骨髓。只未寻我报仇,也未寻他心爱女儿,好生不解。而我却因此受了活罪,师长既加重责,而眇女小小年纪,竟学了不少法术,人更比我还要阴刁。妙在是终日随我行乞受苦,并无逃意,偏又日常对我讥嘲作梗,不怕打骂,行事使性。我既不敢放她,又不敢杀害。起初只想拿她做押头,不料转成了附骨之疽,我背她去寻姊姊,回时还好好地在一起,临起身前忽然不见。我猜她对我必无好意,不知又闹什么鬼。我自从跟姊姊学,做了事便不赖,说了就算,也不后悔。不错,我伤了十五妹。姊姊来时,却许了我,不能使仇人称心。只要姊姊帮我出这口气,事完之后,杀剐任便,服罪就是。”

十三娘手往丐妇身上一拍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子。”说时仍是满脸笑容,音声柔媚,好似亲热非常。丐妇却似骤出不意,如逢蛇蝎,当时面容惨变,低头不语,意甚沮丧。同来还有两妇,俱在中年,始终闲立,未发一言。忽然往侧闪开,离了丐妇,由左向右,走往另一旁去。对坐三人面上,方略转了一点喜容,待要开口,十三娘已先媚笑道:“果然胖冬瓜的话不假。可是好歹她总是我干妹子,不能看她受气丢人。她先做了见不得我的事,事急却来寻我,偏没料到我近年人老收心,当年火爆脾气改了好些,居然会容人开口说话,以致被你当场揭穿。我生平亦没有亏欠过人情,也没有说过不算的事,尤其对谁都无什真情分。但我十五妹夫妻,却是我对他们不起,侄女眇女,我们三人更是珍爱,她却这等相待。想起当初,也真不在姊妹一场,她还说是学我的样呢。我虽夭生淫妇,见了好男人,不勾上手不完,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算少,但都由于迷我太深,个个心甘情愿,哪个临死叹过一口怨气?不论上来男的多么心硬,也没一个不回心相爱的,几时为了爱人家,杀伤过一个人来?再要占了人家丈夫,不论男的死活,这女的如同我的债主,她想什么,我必办到。男的一死,他这一家老少生养死葬,全是我的,因我认为世上女子最是吃亏受气,男人到处**,叫做风流韵事,女人稍微放荡,便是淫妇。为争这口气,不用人说,先以淫妇自居,还用它起了外号,立志嫖尽天下美男子。对方也是女流,她不能学我,如何再令她白丢丈夫呢,至今这类寡妇受我帮助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家。几时对人家老婆下过这等毒手?你们大概也看得出来,此时就你们肯解仇怨,她也不好意思回山去了。不过我向来话出必行,她急难相投,我已答应在先,适才所说是另一件事,仍要请你胖冬瓜先买我一个面子,暂时各自东西。日期也不甚多,只在一月之内,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侄女眇女寻到,仍请你们来此一会,无事不可商量。你看如何?”

胖老头闻言,答道:“十三娘,我也知道这母狗忙中有错,弄巧成拙,误请出你这凶星。你又不似昔年那样冒失,上来就动真章,不容分说。如今罪状揭发,休说我们,便你也不容她活命。这类该万死的母狗,谁杀她也是一样。不过,我和她仇恨太深,必须亲自下手。再者,我鬼母门中规条,你也深知,见强就躲,从来没有。无论是谁,我们已然上场,哪怕不是对手,明知必败,也须尽力周旋,决无败退之理。你一上来,我们便先打你招呼,我两家素无仇怨。你先不知母狗是你对头,也还可说,现已对你言明,以后你对谁也说得出去,并还显出义气和你披麻教的威风。何苦受这淫贱母狗之愚,闹得双方失和,不欢而散呢?”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含笑静听。可是胖老头这面三人,神情较前更为紧张,各把一双目光注定对面四个奇怪妇人身上。仿佛强敌当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一触即发之势。

沈琇遥望双方,除初出现时那三幢怪火,一溜黑烟,看去奇怪外,只是对谈不休,别无动作,神情又是一松一紧。再看亭外山石后面所立竹竿雄鸡,仍是原样未动。眇女似以全神贯注墙外,也不再回头打手势。时久无聊,因眇女那等求告,总算是目睹怪异,有了一点戒心。想喊眇女来问,恐惊妖人,便学眇女的样,轻悄悄蛇行出亭,掩往山石后面。眇女警觉回顾,忙伸小手,连打手势,请在石旁隐处伏坐,不令近那竹竿。沈琇见她惊惶失措,方想用手势慰问,忽见眇女朝外连指。就着石隙往前一看,胖老头话已说完。只听十三娘媚声媚气他说道:“胖冬瓜,你想差了。我自来言出必行,永无更改。何况我这二妹子,她那年答应我一件事,还没有办呢,哪能由你们这一群称了心去?要不是她答应事完,教我那点床铺上的门道,我还不会来呢。十五妹的事,我当真一点不晓得,这样容易受人支使吗?便你不说,我迟早也须问她要个交代,不过事情是该挨一挨二地来。你们急惊风遇到慢郎中,放乖些,听老娘的话,那才真是不会伤两家的和气。她反正没死,你胖冬瓜忙些啥子?得人财礼,与人消气。你看刘家婆和天花娘两位老姊,哪一个是白给她帮场的?就老娘肯丢人,吃这吐出去的口水,这二位面软心慈的老姊,肯袖手一走吗?”

胖老头子等三人似知事将决裂,面色虽极忿怒,尚自引忍持重,只管暗中准备,还未发作。丐妇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便已垂头丧气,任凭仇人辱骂,并未答理。仿佛自知危机已临,又害怕,又在想主意之状。及听十三娘刚说到有事用她,立时精神重振,身挺头昂,目蕴凶光,怒视三人,神情甚是狞厉。等把话一听完,益发趾高气扬,不等对方答话,恶狠狠咬牙戟指,厉声刚骂得:“该万死的老猪狗,你离间我……”第二句话未说完,旁坐和尚见对方四妖妇,只十三娘一人媚声媚气和胖老头嬉皮笑脸,说之不已,连正眼都无人看他一下,意似不值一理,神态甚是轻蔑,早就怒极。只因强敌当前,连受为首人的暗示,不令发难,勉强忍住,正生闷气,无从发泄。一旦仇人又复凶横泼辣,指手跳脚,破口辱骂,由不得怒火上攻。因为胖老头法力高强,久经大敌,借着双方问答延宕,早把毒手准备停当,防御周密,正好由一人先发动,然后以静御动,看准来棋下于,未再暗中拦阻。和尚原是鬼母门下第三代弟子中的能手,只是心粗性暴,不如胖老头机智沉练,法力也要差些,出手却是又辣又快。激怒之下,口喝:“母狗贱淫妇,也敢人前猖狂!”扬手便是五根尺许长的针形碧光迎面打去。另三妖妇好似各人相中了一个,表面从容,暗有成算。十三娘依旧媚笑,望着胖老头,樱口微动,欲言又止,并未伸手。

沈琇方想丐妇必伤,哪知针光飞出,丐妇不料对方出手这么快,觉出帮手未有言动,百忙中方在惊惶欲避,同时手伸口内,待用邪法抵御时,就这一眨眼工夫,针光忽在丐妇面前悬空停住,依旧作出向敌冲撞猛射之势,无奈似被什东西隔断,冲不过去。紧跟着,便听名叫天花娘罗五姑的妖妇骂道:“贼秃驴,不要脸,和老娘们在一起,不打个招呼,就放冷箭吗?几根棺材钉,也要拿出现世,没的给你师父丢人。再不收回去,献点新鲜玩意出来,老娘要解裹脚带捆你了。”沈琇见这妖妇一脸横肉,满布麻子,生相奇丑,又粗又蠢,声如狼嗥,甚是刺耳,下面却裹就一双三寸小脚,衣饰又极妖艳华美。先未言动,不曾留意到她。这时口中发话,好似有心卖弄。那比胖腿小得多的一双驴蹄般的小脚,故意做出俏生生,娇怯不耐久立之状,连腰身带那宽厚几及二尺的屁股,乱扭了好几下。说到末句要解裹脚布捆和尚,更把穿着绣鞋,方圆大小仅有三寸的小脚,朝和尚抬了一抬,眉眼乱动,神情越发丑怪,令人见了忍不住要笑;

眇女知道,今晚双方全都不弱,情势险恶,逊出来时预料。尤可怕的是双方全是妖邪,如被发觉,必无生理。恐沈琇笑出声来,不住摇手乞告,又指令看。沈琇经她指点,才看出丐妇面前多了一片烟雾,将对方飞针阻住,不能穿过伤人,妖烟稀薄,又是淡绿色,针光纯碧而亮,不定睛注视,决看不出。和尚好似愧忿交加,伸手连指,五根飞针也随同飞跃,上下左右,分合前攻。可是无论飞针纵横击刺,飞向何方,全被妖烟挡住。丐妇自更得意,跳足乱骂不已。和尚反倒住口不再还骂,也不理天花娘,一面指针前攻,一面注视敌人动静,态甚庄重,下余双方各有两人仍作旁观,不言不动。丐妇咒骂正凶,忽然二次伸手人口。胖老头一眼瞥见,嘴皮略动了动,也未听出是否说话。右坐形似僵尸的黑女最是阴沉,自从敌人出现,手先和胖老头一样,缩向抽内,从此目注敌人,形如木偶。这时忽然冷笑,喝道:“骚母狗莫狂,先还你一点报应。”同时右手突伸,往地面上一掌砍了下去,动作极快。话未说完,便听一声惨叫。

丐妇伸手人口,本因敌人厉害,想将手指咬破,施展黑煞教中最毒辣的血神掌,借着暴跳辱骂,去分敌人心神,然后骤出不意,逞凶一击。满拟此法比平日惯用的本门黑煞掌威力要大得多,不到事急,轻易不用以伤人。哪知对方早已看破,法力既比她高,出手更是稳练神速,早有反击之策。她这里张口才咬,敌人老早戒备相待,立意要使支解粉裂,尽遭惨报,鬼母门下最狠毒的移形代禁之法已先发动。黑女手砍地面,丐妇这里猛觉奇痛彻骨,臂上着了一下重手。跟着咔嚓一响,一条右臂竟然离肩数寸左右平空折断,坠落在地。

十三娘等三妖妇上来轻敌太甚,对方老谋深算,上来便做出怯场无奈之状,又以准备严密,一切埋伏隐而不露,一时疏忽,不曾留心,在自分人监防,没料对方出手如此神速阴辣。十二娘专对胖老头,又是有名的风流寡妇,笑面夜叉,神态照例从容,下手越毒,越不发火,本领也真高。一见丐妇骤中暗算,痛晕惨嗥,人将晕倒,笑骂道:“二妹子,怎没出息,丢了一点零碎东西,也要这等猴急样儿?这里又没偷儿捡便宜,还怕丢东西么?”口说着话,人也走过,扬手先朝丐妇一拍,跟着便想拾那断臂,作法与她接上。哪知因想先给丐妇止痛,以为黑女已有人对付,没先抢手,又慢了一步。就这一转身,胖老头一声不响,手伸袖外一弹,叭的又是一响,那条断臂立即粉裂,碎骨烂肉连同血点四下纷飞,宛如雨射。

这一来,三妖妇立被激怒。十三娘一面护住丐妇,暗中虽待发动毒手,表面上仍是不显,只回眸朝胖老头媚笑了一笑,娇声俏骂道:“胖冬瓜真乖,想不到老娘活了多半世,今天还走眼呢。既爱捡小便宜,都送与你吧,碎肉比整的好吃呢。”随说,手早朝地上微微一挥,那正往四下飞溅的粉碎血肉,立似一窝蜂飞起,化为一蓬火雨,先朝胖老头当头罩去。同时,天花娘,刘家婆觉出对方不是易与,自己这一面不合轻敌大甚,以致吃了大亏,就算结局能胜,丐妇一条右臂已被裂为肉泥,再也不能复原,人是丢定了。不由又气又急,各自喝骂动手,场上立时热闹起来。

四妖妇来时,本是一字排开,自胖老头揭发丐妇罪状,天、刘二妖妇便舍丐妇,立向左侧。十三娘对敌时,最喜卖弄风骚,对于丐妇以前恶迹并非不知,因另具有一种深心,故意借着胖老头几句话,向其示威,不是事完真想杀她。又知敌人近年得了师传,法力愈高,口气神情虽似胆法,不可不防。便借说笑,点醒二妖妇,又往前走了两步。天花娘会意,知她恐丐妇力弱,自己还要独当胖老头,不暇和尚见她分神,正合心意,右手一指,前发飞钉光华暴长,威力骤盛,妖妇这类邪法,最重心神主驭,似此强敌当前,更忌神散,那阻挡飞针的妖烟立即冲动,几被乘隙冲过,射向身上。心中一惊,不顾再伤黑女,百忙中把口一张,先喷出一口黑气,将全身护住。同时右手就势转向和尚一扬,立有无数尺许长的箭形黑影向和尚飞去。

刘家婆因自己专对黑女,竟有此事发生,情急更甚,上来破口大骂,便下毒手。头摇处,满头花白长发先自披散。同时由腰间麻布袋内取出一把剪刀和一把五寸长的薄竹片,另有三柄七寸来长的小钢叉。三洋东西,除飞叉明光铮亮,映月生辉,稍微异样外,下余剪刀。竹片,均不起眼。取时动作却是甚快,出手先把三柄小叉朝自己头上钉去,连叉头深深插向右额角内,只露出半截五寸来长的叉杆在外。入骨二寸,并无点血流出。如非眼见,直与天然生成相似,这时胖老头等三幢护身法火重又出现,光焰更亮,照得满林碧阴阴的,到处通明。

沈琇天生目力,相隔又不甚远,看去逼真,乍见这类从来未有的怪事,自觉新奇,不由看出了神,眇女满脸忧疑竟未觉察。那刘家婆插完飞叉,左手扬处,七根竹片随即飞起,凌空直立空中。紧跟着又把剪刀钉向左手背上,二次手伸袋内,取出一柄小刀,先朝对坐黑女面上遥遥一晃,待要朝面前悬空直立的竹片上砍去。她这里两次伸手施为,动作虽极敏速,无如黑女也非弱者,又早得了胖老头以静制动的暗示。一面下手,欲使丐妇支解惨死;一面仍打定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始终留意,全神贯注对方动作,并不急于收功。一见丐妇被自己行法断去一臂,又吃胖老头合用代形解体禁制将断臂震成粉碎,对方纵然邪法甚高,也无法补救,断定三妖妇那等狂傲,丢此大人,定必激怒,以杀手相向。便不照预定向丐妇再下毒手,也不起身对敌,只把护身法火放起,并还加强威力,以防不测,恰在此时运用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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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3)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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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一回(3)

刘家婆成名多年,邪法虽高,这一暴怒,无形中已经吃了气浮的亏。黑女稳练异常,明见敌人当面施为,三叉已插向前额,并不离开禁圈本位,毫未上当,正以全力小心戒备。知道妖婆邪法另有专长,也是披麻教中头等人物,不在妖妇幺十三娘以下。此后斗法,一步紧似一步,非到对拼死活,分个强存弱亡不可。而这类邪教中的借物代形禁制之术,原是鬼母朱樱门中独擅胜场之作,虽然双方门道不同,但决不能侵害自己。黑女料定对方一向倚老卖老,狂傲自负,骤遭失挫,急怒攻心,不假思索,一出手,便把三种看家本领全使出来,本想不等卖弄,抢先破去。继一想:“此法对于别人虽极凶狠难当,自己却是不怕。反正成仇,正好借此取笑,丢她一个大人。”手伸袖内,暗中准备,也不还口叫破,仍然不动声色,静静地望着敌人,看她如何施为。说时迟,那时快,黑女心念动处,刘家婆手中小刀已朝当中竹片,咬牙切齿猛砍下去。那直立空中的竹片,相隔行法人约有三尺,与人差不多高,做大半圆形参差排列,高低不等。

这类邪法非常厉害,对方如非敌手,这里一刀虽是虚砍,竹片一样应手立裂,敌人也当时由头自腹裂为两半而死。就是行家,事前如无防备和预设的法物做替身,只要被那妖术邪法祭炼过的斩魂刀朝头脸上晃过,或被摄了神去,占了机先,一任法力高强与之相等,连砍七刀也禁不住。除非到时自知不行,不等砍完,立即降伏;或是拼着残废,把四肢舍去一条,方能兔死,否则极少幸免。并且到时一切邪教中的护身法术法宝,十九难于抵御。不过也有一件短处:行法之前必须先行布置,预有成约,暗中布阵待敌,自是得心应手;如是狭路相逢,或在途中突然与人对敌,一任动作多么老练敏捷,终不如对方法宝飞剑来势神速。一个应付失措,邪法未及施为,人已身首异处,岂不是糟?再说,不是预知熟计,先有布置,也容易被对方见机逃走,并且害人不成,本身也有害处。所以各邪教中凡是精此法的,轻易不肯妄用。

刘家婆因是此道中的能手,为防敌人先下杀手,或被逃脱,特地炼了一种防身之法和两件应变御敌的法物,加上披麻教特有的全身解数,平日恶行虽多,因是专与邪教火并,互相复仇,对于平常人不去招惹,除非有什么值得的希图,并不无故欺人。踪迹往来,多在木排和各省的大水码头上,近十多年更家居卖老,无事不大出门,因此幸逃正教仙侠诛戮。平日名震两湖长江一带,妖婆也以此自满,骄狂已极,除幺十三娘至好姊妹外,谁也不曾放在眼里。老来失风,如何不气。万分恨怒之下,只顾行使最毒辣的手法,不料上手便错,又吃大亏。

幺十三娘凶横狂傲虽然更胜,人却机智得多,又极自私。早知妖山四恶门下多习此法,鬼母所传更较高明,此举无异班门弄斧。只因敌人不是易与,发觉已晚,丐妇断臂抢救不及,不比天、刘二妖党可以一时疏忽之言推诿。自觉丢人最甚,既想同党小受挫折,分任其咎,免得日后被人讥议,又想借此激发怒火,使出死力,与敌拼命,明明在旁窥见,故作不知。

刘家婆自在梦中,满拟对方法力多高,也难禁此七煞分尸之厄,哪知一刀下去,所砍竹片虽然裂为两片,敌人只觑定自己微微冷笑,毫未觉意。不禁怒火越旺,略一定神,二次举刀又砍,仍是竹片分裂,人却无恙。连砍几刀,俱是如此。到第五次砍时,黑女忽发话冷笑道:“无耻老贼婆,你急心疯了么?薄得和草纸一样的几块竹片,也值把吃奶的力气全使出来?招呼闪了腰中风。我还想留你这条狗命,多看一会活把戏呢。我为你代劳,你再换点新鲜的与我看如何?”刘家婆到底久经大敌,知道照此施为,对方就有准备,也应现出一点狼狈强忍之状,怎会若无其事?难道那护身法火竟有如此奇效?心中不解。又在百忙中偷觑侧面两对,己互有胜负,声势也较火炽,不似自己被敌人视若儿戏,毫不理睬。

正自愧忿,听出对方大有就势反击之意。未两句话刚一入耳,觉出不妙,敌人已经发动。黑女手随声出,早把大、中二指朝未裂两竹片远远弹来,竹片立有一根居中断裂。幸是手疾眼快,见势不佳,立把左手背所钉剪刀就势剪一片皮肉下来,慌不迭随手往竹片丛中掷去,差不多与对方同时发动,本身又有多年炼就的功力。虽未惨死,防御仍稍慢了一步,就这相差瞬息之间,己中了一下重的。当时只觉胸腹上有千斤重力打到,身子似要齐腰折断。剪上血肉掷出,方始停歇。余痛犹在,痛得周身直冒凉气,冷汗如淋,口里发甜,两眼漆黑,金星乱迸。知是骤出不意,遭人暗算所致。如换稍差一点的人,就这一下,立被齐腰打折,再无能手在旁抢救,休想活命。又知敌人必还要二次反击,威势较前更要猛烈难当,纵有预防解破,事前没料到对方功力比己更高,方才气馁情虚,慌不迭把舌尖咬破,含了一口鲜血意欲拼着再受一点苦痛,挡过这第二次毒手,再与敌人拼命。

幺十三娘早在暗中留意相待,见状,知她苦头吃足,格外想要卖弄。一面仍和胖老头斗法,一面斜睨黑女俏骂道:“哟!看不出你这活僵尸,还有点鬼门道呢。你等着吧,我把胖冬瓜抱回成亲时,决舍不得丢你孤孤单单,或驴或马,定代你找个好老公如何?”口说着话,手一招,那些已裂未裂的竹片齐朝手上飞去。接着又道:“老姊子越老越小气,带着见面礼,不舍送人。这小黑鬼刚由土里钻出来,你偏把做棺材钉的材料送她,人家怎肯接受?就不舍你那头上三根金钗,变个样儿打发也好,你拿去吧。”跟着手一扬,那些散竹片便聚成一把飞回。刘家婆还当十三娘机智,从旁解围。刚负愧接住,便听黑女骂道:“贼淫妇,不须做那骚形怪样,老贼婆也不必害怕。你们平日凶横,好话不听,我师兄妹今夜立意看看你们和骚母狗到底有什门道,敢于如此狂傲。既吃不住,我就停手,不等你们原形毕现,不取你们的狗命,放心好了。”

刘家婆没料对方故意奚落,使其难堪,并未再击,平白多丢好些人,越想越气,情急之下,决拼老命,挽回颜面。又以竹片收回,不再作法自毙,回手绞下一缕头发,先将竹片扎紧,以防万一。同时把头连摇,那三柄小钢叉立化为三股叉形血焰,朝黑女飞去。另外两对敌人也早出手。一时焰光如织,电舞虹飞卜五光十色,烟雾蒸腾,好看已极。

黑女识得此叉厉害,虽不是没有破法,一则独力较难,要耗好些精血;二则中坐胖老头恨极邬二娘杀弟之仇,又愤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狂妄骄横,好话不听,欺人大甚,立意当着她面,照原定处治仇人的预计,将邬二娘粉身碎骨,索性丢她一个大人。无如对方邪法颇高,已有防备,再要下手便难,必须乘隙而动。鬼母门下,尊卑行次甚严,他是师兄,又是复仇主体,必须照他暗示,暂时相持。到了时机,师兄妹三人冷不防合力同下杀手,以图一举成功。能一网打尽更好,就有一两个妖妇漏网,已然结仇,也非所计。一见三叉飞来,知她还待行法,便加功施为,反正不能攻破护身法火,乐得装大方,不去理睬,到真厉害时再说。一面暗中准备防御之策,抽空再对邬二娘下一杀手。

这时,只祸首邬二娘断去一臂,看出形势不妙。即或所约帮手能占上风,无如机密已泄,幺十三娘淫凶险诈,心意难测。自己不合贪淫,伤了她的妹子,纵有用己之处,也许暂缓一时,等把独擅胜场玄牝吐吞的绝技学去,焉知其不反颜相向?此时不死,也必难当,老想逃走。又怕眇女恨她刺骨,万一反常失信,借此报仇,并不照办,暗号一发,没有回应。在场诸人全都内行,当时警觉,仇人不消说,连三妖妇也必激怒,不等仇人下手,先将自己禁住,不论少时谁胜谁负,均必受尽酷毒,身遭惨死。阴手已听眇女强劝解去,照她今晚溜走情景,多半寻那富家少女报信指点。一个弄巧成拙,连想杀那少女出气,并报失约之仇,都办不到,越想越害怕,心寒胆怯,几次想发暗号,俱都不敢妄动。偷眼回望,隔墙土山上面静悄悄的,看不出一点迹兆,在自惶急万分,举棋不定,自知不敌,已然收手。

双方除刘家婆与黑女做一对外,下余男女四妖人已全出手,各自施展邪法异宝,恶斗起来。战场上鬼火横飞,碧莹如雨,焰光交织,热闹非常。

中坐胖老头虽是邪教,因鬼母朱樱在妖山四恶中除所习不正,凶横自大外,无故永不伤人,恶行最少,规条又严,尤其近年自知劫运将临,对于两代门人约束更紧。胖老头真名叫魏皓,外号神篙师,乃她大徒孙,本是木商,在小一辈中最为谨慎持重。为报杀弟之仇,多年处心积虑,知道妖妇好夫甚多,又是妖山四恶中黑七煞的门下,到处都有同党照应,所以行事非常审慎。果然添出三个强敌,料定十胜八九。但披麻教党徒甚多,颇有能者,与其余三恶均有勾连,不愿结怨,先礼后兵。及见对方骄横,口说着话,暗中早有成算,除由黑女断去仇人一臂,一直都在准备。好在法火护身,不怕暗算。先借斗法将敌人绊住,分去心神,一面加强施为,待机一击。

三妖妇凶横多年,轻看了对头,不料恶贯满盈,上来受挫,激动怒火,全恨不能和人拼命。神篙师魏皓再迟迟不发挥全力,表面上好似两不相下,对方也不再施杀手,相持一久,怒火越旺,顿忘退路。内中幺十三娘独斗魏皓,心恨不能把仇人生吃下去,表面仍是卖弄风骚,娇声笑骂,先是扬手将十八颗赤红如血的火球打去。

魏皓知是披麻教中最污秽阴毒的赤月珠,来破护身法火,一发十八珠,专攻自己一人,必是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法火被妖火爆散,血焰邪气得隙即入,全数随以攻进。一珠所化血焰上身,已经难当,何况如此之多。自己虽有防御之策,另两同门正与另两妖妇斗法,各不相下。黑女最工心计,老想挨到自己发令,同时下手,不愿耗损精血,遇到那么厉害的阴叉,一味运用法火防御,只守不攻,看似行险,实则无害。二师弟却是性暴心粗,对敌一味猛进,正与天花娘苦斗,心无二用。一个不巧,被对面妖妇看出破绽,乘隙将这妖珠分出几粒打去,却是可虑。心想:“此珠不先破去,终是大害。为了给兄弟报仇,苦志多年,好容易得有今日,就受点损耗,也顾不得了。”念头一转,气壮心横,借着法火闪烁掩蔽,暗将舌尖咬破,默运本门真传,喷出一口旁门道家最耗精血,轻易不肯用的真火。出时只是薄薄一片淡红影子,晃眼散布在法火内,将全身又包上一层。一面诱使敌人上当,一面发出暗令,通知左右两辅戒备,再待一会,乘机猛下杀手。

妖妇也是久经大敌的人物,又看出对方不是好吃果子,已然留心,本不易于上当。恰巧敌人施为之际,另一旁天花娘连施法宝,刚占一点上风。不料和尚因先发飞钉,杀敌未成,反吃毁去,痛借情急,竟把师门至宝——轻易不准使用的五雷天方蜇使将出来。扬手五股赤阴阴的火光,中间裹住尺多长一根方头錾形的碧色精光,照准天花娘所发的一片网形黑烟打去,势极神速。两下里才一接触,立有五雷同时爆发,那破飞钉的黑色烟网立被震散,五股赤光也自分裂,化为一蓬大雨,随着碧光,朝前射去。总算天花娘应变还快,先前吃亏有了戒心,一见妖网破去,知道抵御不及,慌不迭随手放出一个替身,人化一溜黑烟,往旁遁去。那替身直和妖妇一样,发时烟光闪变,直看不出妖妇逃走。等到碧光下击,烟光四射,人已不见,地上只多着一些木屑。和尚见状,一指飞蜇,正待朝邬二娘击去,一团灰白烟光忽由斜刺里飞来,将錾敌住。天花娘也自现形飞回,大骂:“老娘精干玄功变化,秃驴能奈我何?”双方重又斗在一起。

幺十三娘闻雷回顾,未免疏神,再加那十八团妖光又是暗赤色,正在法火之外上下飞舞,红绿相间,急切间自更容易相混,以致不曾看出。一见敌人面色惶急,嘴皮乱动,护身法火不住闪变,好似难于抵御之状。不知魏皓有心做作,以为此宝自经妖师秘传,取胜了多年,如非看出敌人厉害,不曾出手,照此十八粒全数发出,连今夜不过第三次,自必难当。对方虽然惊慌,仍能抵御,功力已是不小。故意娇声媚笑道:“胖冬瓜,这是你老娘怕你长不大,特意送你这十八粒月火珠。你如套在胖头上,包你快活得想成仙,怎还和老娘客气,不领情呢?胖心肝,乖乖收了吧。”说罢,猛施全力,一口真气向前啐去,妖珠立向法火猛冲。本来再冲不进,便自爆发,化为一片血花烈焰,将人包没,炼成白灰而死。猛瞥见法火似受不住妖珠猛冲,苍着起伏波动了两三次,倏地分裂,十八团珠光立似一窝蜂般涌入。方自心喜,以为成功在即,不料那幢绿阴阴的法火光幢忽又由分而合。忙定睛一看,妖珠竟被包在绿色光幢之内,已然爆裂,化为一片血焰,将敌人通身包没,映得外层法火光幢分外晶莹,绿里透红,色彩奇丽,人却未倒。心中奇怪,仍疑敌人法力尚高,已然被困,正在奋力强抗。事出未见,心虽惊奇,仍自媚笑道:“胖冬瓜,乖儿子,老娘疼你,给你一个血胞胎,好受用么?”说时,似闻光中冷笑之声。心方一动,伸手一拔头发上插着的一把小金蓖,忽见光中血焰发出熊熊燃烧之声,颜色也由浓而淡,晃眼之间又复红如烈火,只不似先前暗赤之色。再细一看,原来敌人贴身还有一层烈火,已将血焰烧化殆尽,现出本质,外层又被法火碧光阻住,连一点残余也收不回。

平生至宝一旦毁灭,方知敌人真个厉害。平日虽善卖弄风情,以示谈笑应敌,决不在意,见此情势,也由不得痛借忿恨,难再作态矜持。刚把满口银牙一错,恶狠狠话到口边,又复缩住,只把媚眼一瞪,说了句:“胖冬瓜,你好!”忽见对面光幢一分,一片烈火迎面扑来,知道厉害,又不欲和别人一样示弱逃遁,忙把头上金篦梳了一下,往前一甩,立有一团浓烟迎将上去,准备暂挡来势再说。

哪知魏皓志在先报弟仇,底下再相机行事,乘她慌乱之际,立照预计,一声暗号,猛施杀手。同党三人,各自伸手,朝地面上暗设的代形禁制砍去。满拟三妖妇倒有两个自顾不暇,此手一下,妖妇邬二娘四肢必断其三。哪知他这里手才下落,忽听一声鸡啼,一溜黑烟过处,妖妇已经遁去。不禁大怒,立时双手向四处一挥,一片惨碧光华电射飞起,布满空中,人也纵起一片绿色惨光,飞身追去。

原来妖妇邬二娘旁观者清,早看出三妖妇不是敌人对手。及见赤月珠飞出,不如预期厉害,越发忧疑。暗忖:“此珠再如无功,非遭惨败不可。反正是死,还不如死中求活,姑照预计发一暗号试试。”主意才定,血焰已被仇人法火包没,燃化起来。再看另两对,天花娘已被和尚五雷天方錾杀得手忙脚乱,连失了好几件法宝,几乎受伤。黑女本在法火光幢之内,只守不攻,这时也已出手,发出一道交尾碧光,将叉敌住。刘家婆虽然尚无败意,但是上来便吃人亏,可知不济。仇敌好整以暇,必有杀手,再不冒险一拼,万无生路,忙将暗号发出。恰巧双方同时发动。魏皓蓄仇多年,一见有人助妖妇脱难,三人全都砍空,自是不容,怒火上头,惟恐仇人逃去,顿忘师诫,猛施杀手,舍了场上三妖妇,纵身追去。这且留为后叙。

隔墙花园土山上埋伏的眇女,初到时发一暗号与邬二娘。因沈琇说,先在土山上眺望墙外,并无动静,只当妖妇已然接到暗号,不知被另一敌人抢前接去。如非此人跟着便被三妖妇赶来,将她困住,当时便是不了。眇女以为隐秘未泄,还在暗幸。及至林中双方妖邪出现,方始看出形势凶险,不同小可。单是自己还可,有了沈琇在侧,却是可虑,偏又不肯听劝,心中强忍愁急。一则生性太强,言出必行;又以日前遇见指点自己的女仙语气,终局好似无害,恩主并因此得有奇遇。想到这里,心又略放。嗣见双方斗法猛烈,对头法力之高固出意料,与妖妇所说不同,临事稍微疏忽,必被波及;便妖妇所约救兵,也因仇人说出罪恶,生了嫌怨。幺十三娘虽是姨母,无如此人淫凶阴毒,六亲不认,犯了她忌,断无生理。就算仍念骨肉之情,一被发觉,必将自己带走。好容易累生苦修,元灵未昧,熬得孽消难满,不久即可改投正教,如何能随她去?不论她心意善恶,均不可惹。先前未接回音,妖妇断去一臂,狼狈异常,明知久必不免,始终未想逃走,疑有别的原因。只要妖妇不将暗号发动,便不算违约背信。最好不等救她,即遭恶报,才可平安无事。正在盘算,委决不下。

沈琇胆大异常,因与眇女多生师徒,怜爱大重。正看双方斗法,有兴头上,偶一回顾,眇女满面忧急之容,便掩近身侧,意欲慰问。眇女也在外望,出神想事,没料到她已然允诺不动,仍然掩来,心中一惊。恐她出声,又无法说,急得双手连摇。沈琇已到了身旁,顺手扶竿而立。眇女心想:“劝必不听,转不如二人同在一起,省得彼此悬念。照妖妇神情,似是恶贯已盈,不逃等死,也未可知。此虽应有之孽,为了师父恩主安危,说不得,只好见机行事了。”初念刚有一点活动,妖妇暗号已发。眇女正面向沈琇,令其伏得低些,没看墙外,更不知对方三人全暗设有移形代禁法物。此举只能暂时将她剩余的双腿一臂保住,不致立即分尸,并不能借血光遁走。而对方邪法又高,发动神速,如何能行?沈琇偏是记准眇女前言,人又好奇,手正握竿而立。妖妇暗号一去,竿上立冒火光,振动起来,眇女正打手势,没有留意,一见竿有反应,方才失惊。沈琇年轻喜事,手疾眼快,一见竿动火发,立即随手往外甩去。那本是妖妇设的替身,并可惜着死鸡血光遁走。做梦也没想到,仇人罗网周密,应变尤速,终仍不免惨死。沈琇甩竿处,只见竿头上起了三道血光。雄鸡一声急叫,鸡便分裂飞去。同时一溜黑烟斜射上来,其速如箭,迎着半段残鸡的鲜红血光一闪,待往自己这面飞越过来。猛听下面胖老头厉声大喝:“何人大胆,助此淫凶?”立有一片碧光迎面飞来。

眇女早知闯祸,情急万分。刚刚挺身迎上,口喝:“我是阂烈之女眇女,手下留情。”碧光到处,胖老头也已飞起空中,须发皆赤,甚是忿激。左肩摇处,所佩短篙尖上,立射出大串碧绿火星,先朝黑烟射去。也不知听清眇女的话没有,跟着手一指,漫空暗碧光华,便有一片往二人头上压下。眇女见对方不理,本可逃走,因为不舍沈琇,明知无幸,立志舍身救主。忙喝:“事情是我做的,与这位小姐无干。”不但不退,反由脸上发出灰黄二色的烟光,连身往上撞去。

那暗碧光华乃鬼母所炼独门碧磷砂,一沾人身,休想活命。第二代门人只传了魏皓一人,甚是珍秘,到手从未用过,鬼母也因此看重他些。先对三妖妇均未取用,因见仇人逃走,情急暴怒,知道黑七煞门下最精化血飞遁之法,事前并还无须行法,只消对敌之前,与一同党约好,不论牲禽,绑上一个备用,到时不济,即可借以代死逃走。一则恐迫不上,二则心想仇人同党必非善良,忘了隔墙人家。此砂乃千百年古墓阴磷与赤尸之气所炼,能由心灵运用,神速无比。仇人逃路已被看出,必须此宝始可追上。愤极迁怒,本想连助仇的人齐下毒手。耳听下面乱喊,先未在意。及至目光到处,瞥见土山上立着日里所见女子,另一瘦小眇女孩带起烟光,往上迎来。心方一动,碧光下压,势已无及。追仇心切,方想事已铸错,一面急收,一面仍自前追。本来眇女必死,沈琇也未必能保。眇女眼看碧光迎面,胖老头的人影已自头上飞过,方想:“我命休矣!”这时二女情势危急万分。就这心念微动,碧光盖顶,生死只差一瞬的工夫,猛听身后震天价一声霹雳,带着千百丈雷火金光,电也似急,斜飞过来。眇女立被震落地上,惊遽中瞥见碧光向空四散。胖老头和先逃妖妇两条人影,先后倒退回来,自空飞过,往隔墙坠去。二女只吓了一大跳,并未受伤。

眇女内行,知是正教中极有威力的大乙神雷,情知出了变故,双方妖邪俱都无幸,又惊又喜,忙喊:“恩主快看,不妨事了。”沈琇虽然胆大,见此情势,也颇惊惶。闻言忙赶过去一看,墙外地上倒着幺十三娘、天花娘两个妖妇,似已雷击死去。刘家婆不见。黑女、和尚,护身法火全散,也是震晕在地,刚刚爬起,随同神篙师魏皓,呆呆惊站在一起。妖妇邬二娘一臂早断,头脸已被雷火烧焦,身上也烧焦了一大片,跪伏在地,瑟瑟乱抖,神情似痛楚已极。这四人面前却多了一个容光照人,气度高华的道装**,似对四人发话。眇女一见大喜,忙对沈琇道:“那便是将来引进恩主的仙人,雷火金光便是她所发。快去拜见。”沈琇见那道装**仪态万方,宛如神仙,由不得心生向往,闻言大喜。无如土山隔墙尚有丈许,两面离地均高,看不出落脚之所,从未跳过。时当深夜,园门上锁,只得同了眇女,跑下土山。尚幸临着后门一带,围墙较低,眇女先纵上墙,再把沈琇援上,一同纵落。

绕到林内一看,妖妇已然裂成四片,尸横就地。**正向魏皓等三人笑道:“我念在昔年餐霞大师初入师门,偶因采药,误入妖山,承你师祖鬼母朱道友以礼相待,反赠灵药之惠;而她虽然名列四恶,平日为人颇讲情理,并不残杀生灵,为旁门中最知顺逆之人。虽然门人品类不齐,难免为她造下恶因,但非她的本心,法规也严,实是难得。便你三人此次报仇,也颇近情。虽不合适才情急,妄施毒手,几害好人,临机也想挽救,并非肆无忌惮。妖妇惨死,乃是她死前妄想乘机报复所致。故此特加宽免。又因鬼母门下最忌向人服低,索性人情做到底,不令你们开口。你那师门至宝碧磷砂,被我毁去一半,实为救人,情出不已。谅你回山不好交代,可对令师祖说,此宝于她有害无益。日前我在东海推算各派气运,以她为人,必有超劫之望。不过事前必须多加审慎,似此阴毒之物,最好毁去,或是收回不用。并告诉她,南海玄龟殿易周道友日前托我寄语,令其留意丙丁之日。她闻此言,必能看我二人面上,容恕你们。令师祖不久兵解,左道旁门万不可恃。你三人以前已有两人受过芬陀大师与姜雪君道友的警戒,俱因你们比别的左道旁门为人稍好,方得脱身。今日幸遇见我,如换别人,照你们行法那等邪毒,本该惩处,能有一人活命么?这些死尸,由我埋葬。你们还有同伴,已早为我遣走,各自去吧。”三人同声称谢,答说遵命,径直往林外走去。

二女忙即上前拜倒。沈琇更是口称仙师,坚请收徒。话未说完,首被**一把拉起,笑道:“师妹,你怎才隔一世,便忘本来?还不如你那令高足么?”沈琇闻言不解。**一面唤起眇女,笑道:“当初佛波大师托人送你投生时,为你天性刚烈,曾将你灵光闭去,难怪茫然。我是你前生至友,今世同门荀兰因,外子妙一真人齐漱溟,也曾转劫多生,方始同返师门。你不久即有遇合,时机未至,不便恢复你的法力灵智。为践前约,且赠你灵丹一粒,稍悟夙因吧。”随取一丸丹药递过,手朝沈琇头上一拍道:“还不速醒。”语声清细,沈琇听去,却如轰雷贯耳,心神一震,不由省悟了好些。才知眇女最前诸生,曾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只因冤孽相寻,几遭堕落。两生以前,眼看遭劫,彼时沈琇也是一位散仙,怜她遭遇,犯着奇险,将她救出,法力又比她高,由此结为师徒。沈琇也因救她时造了恶因,师徒二人不久兵解转世,改投在神尼佛波大师门下。大师算出她师徒玄门中尚有好些因果,自己成道在即,为消前孽,任其为前生仇敌所杀。一面重托长眉真人,等其转世收归门下;一面托神尼芬陀护她们元神,前往投生。本身随即证果。妙一夫人荀兰因乃她前生好友,此次专为践约,指点而来。只是经过详情,一时还想不起。不禁感激涕零,将灵丹咽下,改呼姊姊,坚邀家中一叙。

荀兰因道:“你那么豪爽的人,不久即可日常相见,何在此日时之聚,徒惊世人耳目呢。”随即行法,将手一指,陈尸之所立陷深坑,尸首下落,重又行法,复原封禁。又命眇女当场拜师,仍用原名眇女,分别指示机宜。告以眇女父母近已改邪归正,令先回家省亲,可给她一点盘川。此女虽然年幼,久在江湖,人既机警,又会一点旁门法术,父母颇有人缘,决可无碍。沈琇应诺。眇女看出妙一夫人要走,忙又跪下道:“师伯说弟子师徒重逢,便是成道之始。但是师父此时是个富家少女,防身本领一点俱无,不久入山拜师,此去关山遥远,她一闺中幼女,岂不可虑?还望师怕多少传一点防身法力吧。”

妙一夫人道:“她前生法宝飞剑均为佛波大师收去,须她拜师以前,同你自往川边寻求。此行前半虽无危害,有了防身之具,壮胆也好,我原有此意。传法一层,她将来虽是本门弟子,在未拜师以前,不便私相授受,且尚有要事,传授也来不及。再者,学上一两样浅近的,反易惹事。现将我新得的一口宝剑,连同两枚太乙神针赠她,以备深山独行,防御蛇虎和寻常妖物之用,略壮行色吧。”随由囊中取出一剑二针递过。沈琇服了灵丹,益发领悟。见剑长尺许,晶莹如雪。那针长约二寸,托在掌上,宛如两根寒碧精光,耀眼生芒。各有匣套装存。知是神物,大喜拜谢。妙一夫人又传了用法,命即回家,照口诀勤习数月,即可由心收发运用,寻常妖邪恶物,当之立毙了。不过说她年纪尚幼,人山还须两年。又取两针,递与眇女道:“此针乃我用海底万年寒铁,与太乙真金合炼而成,共炼十二针,均已分赠友人,剩这两针,与了你吧。”眇女跪谢收了。沈琇还在惜别恋恋,妙一夫人笑道:“师妹前途努力,我在峨眉山候你良晤了。”说罢,一道金光,人已破空而去。二女重又向空拜谢,喜慰非常。

沈琇在家中素来任性,这一明白夙因,问出眇女前生为师报仇,受尽苦难,终于兵解;想起前两生师徒情分,益发爱怜,便拉眇女一同回转,仍是越墙而入。东方已有了曙色,恐人看见,匆匆回房,把小时衣服取出,又把小婢唤起,命领眇女洗沐更衣,只不许对人说起。从此更不出门,每日晨昏定省而外,师徒二人便在闺中打坐,炼那剑和飞针。眇女本想先走,沈琇坚留将针炼好再去。眇女素敬师父,只得遵从。哪知日子二多,小婢见小姐忽然收了一个丑怪瘦小的女花子在旁,每日鲜衣美食,亲热已极,时常闭目对坐,一坐就是半天。往往坐到半夜不睡,并还常在天亮前同往后园无人之处,也不许人跟去,偶一偷看,便遭怒斥。又奇怪,又不服气,不敢告诉主母,便在背后向人谈说。到第十天上,便吃沈琇生母知道,喊去细问。本就不喜女儿,又见眇女丑怪,益发大怒,当时罚跪打骂,并将眇女逐出。正闹得凶,恰值沈父闯进,说女儿年纪渐大,应为留脸,此举不过出于怜贫恤苦,何故这等重打?互相争论,几乎大吵。后经嫡母劝开,但终不肯收容眇女。沈琇苦求不允,只得暗中给了些衣银遣走,师徒挥泪分别。越想家中越无趣味,恨不能当时人山,才称心意。无奈妙一夫人所说日期未到,飞针虽可由心运用,剑术未成,又不舍得老父,只得权忍一时。

过了两年,沈琇飞剑早能自行出动,收发由心。向道之心更切,每日勤练,除问安外,房门不出。仗着前生法力虽失,门径修为还想得起,又经仙人指点,不消半年,已有根基。沈父本怜爱她,见她自从眇女走后,日守闺中,轻易足不出户。先以为快**的姑娘,当着仆婢受责,羞愧气在心里,还不知女儿生有自来,不久即去。惟恐闷出病来,这日特意带她一人出门游玩,就便劝勉。始而沈琇推托说不想去,后经催促,方始走来。日常问安相见,沈琇急于用功,老是略坐即去。沈父不甚留意,日间多在书房,或集文酒之会。父女相见之时极少。当日唤往书房,本心是想察爱女有无忧郁气苦,再带出去,游船散心。及至对面一看,容貌未变,但是神采焕发已极。尤其那炯炯双瞳,隐蕴精光,亮得奇怪。方说:“你兄弟说,多日未见你面,连去你房中看你三次,你均呆坐,不似以前爱玩说笑。小小年纪,气苦作什?随爹爹出门散心去吧。”

话还未毕,沈琇已流下泪来。沈父惊问:“何故伤心,爹爹爱你的。”沈琇忽然跪下,抱住沈父双膝,挥泪答道:“女儿知道爹爹疼我,亲恩未报万一,女儿却要走了。游船女儿不去,还是陪爹爹谈这半日吧。”沈父大惊,连忙唤起,温言慰问,何出此言。沈琇道:“爹爹忘了外婆常说,神尼催生时所说的话么?女儿前生原是散仙,遭劫转世。本来昨日该走,因闻外婆明早要来。外婆自小疼爱女儿,她年已老,恐来不及报恩,为此暂留,见上一面,传以延年祛病之法,然后拜别父母,入山寻师。虽然会短离长,女儿稍有成就,定必归省父母。爹爹尚未很老,又是积善之家,寿运甚长。女儿别的无可报恩,使父母兄弟同享修龄,将来当可办到。现定后日起身,便爹爹不唤,女儿明日见过外婆,也要说的。如留女儿,一则势在必行,徒自惊扰;再者,女儿一成道,全家均获福寿。最好趁此三日,请爹爹婉告二位母亲,劝其同习吐纳之术。此是前两生所习,近始逐渐回忆醒悟。如能勤习无间,便女儿不得灵丹孝敬,也可祛病延年了。”

沈父闻言,方想起女儿初生时的异事,虽然怜爱,幸尚达观。一面命人传轿,提前去接岳母;一面盘问此去何往,孤身少女,如何走法。沈琇知乃父忧疑,决不放心,便将前事说了。又把所炼飞剑、飞针取出,同往无人之处,用山石大树演习。沈父见那剑、针已似神物,再见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两针尺许长的青光,整块大石挨上即成粉碎。并且纵横电舞,收发由心,生平从未见过。照此本领,怎会吃亏?才自惊喜放心。女儿已近神仙中人,阻她不住。只是骤然失踪,恐启亲友外人猜疑,便同沈琇去往内室,明告妻妾。一会,岳母也已接到,屏退下人,细一商说。生母本不喜她,又听丈夫劝说女儿法力甚好,飞剑、飞针如何神奇,也就听之。田氏倒还有点不舍,经田母一劝说,也就罢了。连同沈弟,合家老少六人,强留沈琇又多聚了两日。最后商定,作为观音庵神尼令田母传语,沈琇不久有点灾病,必须出门,避往戚家,寄居三数年,才可免患。仍由沈父送去,以免物议。互相借别,自所不免。到日,父女二人一同上路,连换了好几次舟车,到了江西部阳湖附近。沈琇再三劝说,方始步行。到了无人之处,父女挥泪而别。

沈琇因与眇女约在庐山含都口相见,想起前两生出家修道,海内外名山胜境几乎踏遍,只庐山因住有两个著名的妖邪,不欲招惹,又无力除他,九江鄱阳一带,均由空中飞过,不曾下落游玩。今生又是初次登临,仗着相貌奇陋,又故意扮作一个游方道姑神气,无人在意。一见澄波万顷,遥望庐山,高矗云际,山光水色,叠翠铺青,心神为之一快。好在眇女所约时日,还差一天,说定不见不休,先到先等,便起游湖之思。打算由湖滨放舟,游完大孤山,直驶姑塘,再上含都口。主意打定,独个儿带了随身包裹,往湖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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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1)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二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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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二回(1)

无意儆凶顽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盆中宇宙演红花

翻阳为吾国有名大湖,幅员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节而有广狭深浅,虽不似洞庭湖承湘、沉、资、澧诸水,成为八百里巨浸,浪骇涛惊,气势雄扩。但当夏秋水涨,长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样是波澜浩瀚,上与天接,风帆沙鸟往来如画,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来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鉴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云鬓拥黛,月鬓含烟,到处水木明瑟,不论花晨月夕,风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论景物,仿佛还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块长方形的独石,高约数十丈,林树郁森,蔚然苍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岛,为湖中风景最胜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见湖滨木排甚多,随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两人,同着一个十六七岁的舟童,人甚和气。见沈琇是个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有和尚庙,没有住处,师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预备斋饭?”沈琇才想起食物于粮,均未备办,自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两银子,令其代办。告以自己虽是道装,师还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与一道友会合同行,入川寻师,不忌荤酒。游完孤山,不论天色早晚,均须赶往含鄱口等语。舟童闻言,方说:“这两天湖中有事,夜里开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妇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见道姑年轻,忽然觉出异样,忙接口道,“我们原随客便,且等到时再说。莫非师姑修道人,还使我们为难么?快同你娘买东西去。”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篮,自和乃母上岸去讫。

徐婆随请客人入舱坐定,泡茶端过。船不甚小,专为载客游湖之用。沈琇见船上陈设极为清洁,徐婆满头白发,布衣浆洗齐整,步履行动均极矫健,不像是个老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谈话。徐婆谦谢。沈琇不允,说:“我们出门人,拘什礼数?”徐婆告罪坐了。沈琇问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儿子先开木行为生,十五年前为争码头,受人欺侮,父子二人,于两年内先后被仇敌请出恶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带了两岁孙儿,由湘乡逃来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听她丈夫、儿子死时惨状,激动侠肠,甚是愤慨,便问她仇人姓名,今在何处,什叫下手。徐婆老泪纵横,一面述说心事,一面在暗中窥察沈琇辞色。闻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泪反问道:“师姑年纪甚轻,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动,你那一双眼睛和你上船时步法,分明是会家,怎连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红,答道:“亦不过有点气力,并未学过武艺。下手是什么,实不知道。但我师父,朋友,却有本领。你婆媳只要真为恶人所害,等我赴约之后,与我同伴商议,许能助你一臂也说不定。即便现时急于入川寻师,无暇及此,三数年后;也必再来,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徐婆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我年近八十,始终未寻到一个能手。这山海深仇,怀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师姑这样好人,不同有无此力,只好一试。就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说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无力相助,也断无坏事泄机之理,你放心实说吧。”

徐婆道:“实不相瞒,我丈夫、儿子,连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并非无名之辈。只因先夫为人正直义气,爱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个小贼。彼时先夫有一好友黄四先生,法力颇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内行。先是小贼上门欺人,吃先夫和黄四先生,连所约帮手一齐擒住。当时如将来人禁物留下一些,凭着黄四先生法力,敌人永远受制,也不会有后来乱子。偏生一时疏忽,见小贼年纪轻轻,双方师友均有渊源,不忍下手毁他,又受所约同党诡计激将,只告诫了几句,轻易放掉,这才惹出杀身之祸。结果木行也被仇人夺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儿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仇人先还不容,到处搜寻孤儿寡母下落。彼时我孙儿才六七岁,本来危险已极。幸我媳妇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数日内急白了头发,对于仇人门径也知道些,隐藏更秘,才得勉强保全性命。头两年直不敢露面。那黄四先生,已在出事前为黑煞教中一个妖妇所杀,无人相助。一则报仇心切,二则数年展转逃亡,将余剩的一点金银花费殆尽,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无计,这日忽遇救星。孙儿祥鹅,年幼淘气,在河边摸鱼,忽然陪了一位姓吴的道长前来。说此时仇人势盛,他又无暇相助,不到报仇时机。知我全家俱精水性,长于操舟,周济了百多两银子,命往鄱阳湖孤山一带,搭载游客。再过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时必有遇合,报此大仇。我看那道长仙风道骨,便令孙儿拜他为师。他先不肯,说孙儿根骨颇好,只是他自己将来还有劫数要应,不能始终相从。此时孙儿祖父大仇未报,也还不是时候。不如等到报仇之后,由他引进到东海一位姓齐的师兄门下,要好得多。后因孙儿再四诚求,才允收徒。随即带往陕西大白山积翠崖,孙儿师伯佟真人洞中,修炼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今回转,等报完亲仇再去。并说孙儿虽已学会剑术,仍非妖人邪法之敌,加以人少力薄,对方势众,必须在事前留心物色帮手。孙儿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着吴道长仙法,换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党羽虽多,竟未识破。孙儿回来,年已成长。我又小心,实不相瞒,平日对于外人,只说是我媳妇新雇用的小船伙,喜他少年勤谨,收作义子,从来不说真话。

“果然前几天排上传出消息,说仇人近年越发猖狂自大,要独霸全湖生意。各木排上师父,也在约请能人,就此数日之内,双方斗法,今早算计日期将近,一点遇合皆无。忽遇师姑雇船游湖,先还只当寻常游客,及听所游之处正是双方斗法所在,师姑异乡人,孤身独游,又无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后,再一看你相貌目光,均与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来,身上多有记认,我们一看即知,断定不是仇人一党。我祖孙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险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无遇合,今日也必寻上一人,作为外来游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带,到时与之一拼,反正此仇必报,死活不计。难得这次仇人亲自出面,过后寻他更难。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师姑人好仗义,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实说?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习的一种点穴法,与武家点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气血流行,按着时辰早晚,内有一指多宽一段属于真空,稍微一点,便可将气闭住,或令身死,一般爱和人打闹的,往往失手伤人,都是在无意之间,恰巧将那性命交关的要穴打中。明明出手并不重,人却一碰就倒,便由于此。会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领最高的,将人轻轻点上一下,当时并无所觉,须到一年以后方始发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谁,除却另约能手,或是子女亲友,另行设法报仇外,连官司也没法打。本就阴毒,况又加上邪法,我儿子便为这下手所伤。因仇人势大,无所忌讳,只过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师姑既在江湖走动,不会不知此事,听你一问,先还疑我看错了人。继一想,事机已迫,所物色的异人,只遇到师姑一个。再细察看目光神情,均与常人大不相同。也许法力虽高,初次出门,还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径,尤其是邪教横行的江西两湖一带,因此说了实话。我这叫急病乱投医。师姑如肯仗义相助,我祖孙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请今晚宿在我们船上,不要离此他去。一到明早,不问能助与否,只要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见她辞色时变,好似将信将疑神气,暗忖:“未离家前,曾见黑煞教中妖妇与鬼母朱樱门下斗法,甚是厉害。休说此时自己决非其敌,便是爱徒眇女虽是行家,也非对手。”无如平素好胜,不愿说软话。略一寻思,脱口说道:“我实初次离家远游,不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刘家婆、天花娘与幺十三娘三个有名的妖妇么?”徐婆闻言大惊,回顾岸侧无人,只媳妇王氏同了孙儿祥鹅,买了鱼肉酒食,刚走回来,忙即低嘱师姑少时再说。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语,问答了两句,立命开船。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撑船离岸,往孤山摇去。徐婆重又走进,沈琇见她祖孙婆媳神色惊惶,方欲问故。徐婆已先问道:“师姑年纪这么轻,怎会知道这黑煞、披麻两邪教中隐退多年的三个著名妖妇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说了些。

徐婆惊喜交集道:“真个报应昭彰,三妖妇竟为仙人所杀。现我孙儿学会飞剑,对于仇人,还在其次,最怕的便是这三妖妇。尤其仇人的姘妇帮手幺十三娘更是恶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黄四先生那么高法力,尚为所害,便自胆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许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强敌,妖妇必定出头,不胜不休。近年又听人说,她与天、刘二妖妇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许多田业。虽然不大外出走动,但是多了两个同恶相济的妖党,势力更大。江湖上人,连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无意之间犯了她忌,自取杀身之祸。此次许贼约人大举,多年情妇又是最好帮手,焉有不请到场之理。孙儿年幼胆大,还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只孙儿这条根,果真拼掉仇人也罢,惟恐仇报不成,反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孙儿性气又强,不准他拼,便要寻死,终日为此愁急。做梦也没想到,那么高邪法的三妖妇,会全遭恶报。许贼如知此事,还许为此减了气焰呢。少此三妖妇,便无帮手,也可一拼,何况师姑还肯仗义相助呢。”

沈琇一听,对方强有力的帮手竟是前见三妖妇,不禁心胆一壮。终以见识过来,又听眇女时常告诫,说这类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异日相遇,无故千万不要招惹,当自己法力未复,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你,但是此时还难定局。今夜住你船上无妨,事情却须等我明日含鄱口寻到我那同伴,方可决定,却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会,并未强求,随即拜谢,又命王氏母子替换人拜。

沈琇法力虽未复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见徐祥鹅虽扮作一个舟童,但是目蕴神光,一脸道气。知他师父便是前生师执、今生未入门的恩师长眉真人门下风火道人吴元智,连同陕西大白山积翠崖隐修的万里飞虹佟元奇,俱是自己未来师兄。便唤起道:“我虽年轻,你那师伯万里飞虹,与你师父风火道人,我均相识,受你的礼无妨。可惜我法力大差,身边仅带有妙一夫人所赠的两件防身法宝,只恐不能出什大力呢。”徐祥鹅在大白山七年,炼成飞剑,断定戴天之仇必报,虽闻仇人厉害,仍是蓄志一拼,有无助手,井非所计。只因天性素孝,不肯违忤,命拜即拜,先没把沈琇看重。及听这等说法,暗忖:“师父、师伯道号,因下山时奉命不许在外提起,连对祖母也未说过。妙一夫人更是东海三仙中的七师伯妙一真人之妻,异日本门掌教师长,有名九世同修,合证仙业的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强,不可思议,为师父、师伯最敬佩的同门师兄,她是如何相识?常听师父说,本门异人甚多,行藏莫测。他年师祖飞升,七师伯承继道统,在峨眉山凝碧崖重开仙府,为古今未有之奇事盛举。可惜前孽深重,必须转劫重归,不能躬预其盛等语。照此口气,不是本门师执,也是各位师长同道之交无疑。”不禁大惊,忙跪下道:“弟子不知师叔来历,多有简慢,还望师叔宽恕,请示法讳。”沈琇唤起,笑道:“我姓沈,不是说了么,再见令师,你说十八年前,东海三仙座上,与晓月禅师曾有争执,蒙妙一真人夫妇和解的道姑,现在改名沈琇,入川寻师,他就知道了。”

徐婆在后艄上本在留神倾听,闻言,越发心喜,忙又走进行礼,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老婆子有眼无珠,虽看出仙姑有点来历,却不料会是孙儿师叔。又见年纪太轻,一直未敢十分信赖,千乞恕罪才好。”说罢,又要把先收船饭钱退还。沈琇坚拒,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身边金银带有不少。此行入川,一到地头,便无用处,所余还要留赠贫苦。令孙是我同门师侄,理应相助。本心还想事完修书,请令孙代我持往家中,请家父拨些田产,与你们从此安居,好使令孙早日入山修炼,免他两头挂念,致误前途。这点有限银子,退还则甚?”徐婆祖孙见她意诚,只得谢了。留下祥鹅陪侍,退了出去。一会,便备了几样酒菜,进来请用,全家殷勤。沈琇愈不过意,决计明日寻到眇女,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边吃边想,到时如何应付。吃完,祥鹅收去杯盘残肴。

沈琇忽想起只顾说话,还未观赏湖中景物。凭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青,万顷澄碧,平波浩渺,极目苍茫。遥望大孤山,宛如一个极大青螺,背着一个古塔,横浮湖上。庐山诸峰,高插云际,烟岚杂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暗忖:“前生飞行绝迹,时复横绝辽海,远渡沧溟,尽管波澜壮阔,但是浊浪排空,天水相接,望去一片混茫,气势过于犷悍。哪有这等平波若镜,绿水悠悠,苍雯千里,上下同清,别有清旷怡适之趣。”正寻思间,忽见侧面驶来一个大木排。天日晴美,湖面宽大,湖中风帆片片,时有舟船往来,原不足奇。但当地是大水码头,江湘一带木排常有经过,湖口一带木行更多。这类木排,走起来往往成群结队,首尾衔结一连串,长达两三里。似这样单排独游,已是少见;排的形式布置,又与常排不同:通体长只三丈,却有两丈宽广,当中一段稀落,立着一圈竹竿,上张布幔,旁设茶酒灶,幔中铺着锦茵文席。一个华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着一张矮桌,正在举杯饮酒,旁立俊童四人。船头上堆着不少食物,还有萧鼓等乐器。另外四个摇船的,分向两边摇橹前驶,其行甚速,晃眼已越向前去。心想:“这等游湖,倒也别致。”偶一回顾,瞥见徐婆祖孙也在探头前望,刚刚回身。笑问:“这类木排,湖中常有么?”徐婆道:“我也是日前听人说起,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只木排,主人是个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约家里有钱,人又豪爽好施,性情风流,每当晴日月夜,便用他特制的木排在湖上逍遥,有时并还带着妓女音乐。此排与传说相似,大约就是他了。”

沈琇道:“那和尚可听说过么?”徐婆道:“我们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附近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见过,这和尚却是眼生。我想这几日是久跑江湖的船排,对大孤山、姑塘、神鸦港一带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没来历的行商,更吓得连船排也不敢开出,只等双方斗法,分了胜败,恭恭敬敬,听凭宰割分派。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甘棠湖相隔甚近,不会不知信息,竟敢招摇过湖,去的又是神鸦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也许一时仗义,想管这场闲事呢。如我所料不差,今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们是常年生理的老船,许贼多年未到此地。勾结他来的万和老贼,五年前还是一个帮人的船伙,曾受过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贼星发旺,才有今日,去年老贼居然还想报恩。我虽得知他是恶人,后悔当初不该救他,不肯受报,只收了一点水礼,老面子还有一点。他手下人也认得我们这条船。敢往犯险试探,也由于此。神鸦港口住有我一个熟人,仙姑如若有兴,我们便托词跟去,看看有无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虚实好么?”

沈琇本来喜事,又与徐婆祖孙谈得投机,立即应诺。不知徐婆因听她是爱孙师执同道,过于信赖;又以乃孙所传师命,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无二人,认做惟一靠山。偏生沈琇语意活动,非往含鄱口见过所约同伴,不能定准。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与神鸦港一带往来布置,所行邪法甚是残酷。以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不知邪教底细,意欲相机设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虚实,激起她的义愤。当时如能全胜,便即合力下手,报此血海深仇;当日如不可能,前对万和曾有恩德,也可因他设词化解,另谋善计。沈琇一答应,立即将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随下去。

船走了一阵,遥望神鸦港,相隔只有里许。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年竟率俊童奏起乐来。徐婆不便学样停舟,正命王氏缓缓向前摇去。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无异状。猛瞥见左侧水面上驶来一条二尺来宽的船板。前头点着一对粗如人臂的大素蜡、一炉高香和一盏七星灯,灯前用长钉钉着一只大雄鸡和一些小刀叉。后面立着一个披头散发,黑衣赤足的巫师。似由孤山往神鸦港的一面斜射过去。船板长只六七尺,无篙无桨。那巫师独立其上,逆风乱流而渡,远看直似一个木偶,不类生人。其行若飞,晃眼越过前排,往港口驶去。港口木排上立时鞭炮锣鼓齐鸣,响成一片,似在迎接情景。沈琇悄问:“这是你们仇人么?”徐婆方答:“这是妖党。”

忽又听船侧有一女子低呼:“师父,快命他们停船,不可前进。”沈琇听去耳熟,心动回顾,果是眇女,用一不到两尺的木盆,人坐其内,由水面上泅来。徐婆也已看见,方欲发话,沈琇已连声招呼。眇女也一手提盆,连身跃上。见面便朝沈琇跪拜,欢呼恩师。沈琇见徐婆面有惊疑之色,便令双方见礼,说:“此是我徒弟眇女。她父阂烈,原也妖山四恶门下,近已改邪归正。含鄱口所约伴侣便是她。虽然是我两世徒弟,年纪也轻,对于黑煞、披麻两教邪法却都知悉。有什么话,问她好了。”徐婆大惊道:“你是长笑天君小七煞阂老师父的女儿么?先夫徐成,亡儿金生,你想必也知道,还有好友黄四先生。”话未说完,眇女接口道:“太伯母不消说了,事情我一听就知。我知恩师性急,明日虽是约期,必要早来,三日前便赶到此地,在水陆路口寻访。恩师异相,原易打听,恰巧早来见一熟人,问出这里斗法之事,只不知太伯母也与有关,谈了一阵,问出恩师已到。正要赶往含鄱口相待,忽于无意中听一船伙说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一问相貌,正是恩师。尚恐有失,只得用家传邪法赶来。如今事情已迫,也许今日便要发难。大伯母原是行家,快些准备,先保自己要紧。”

沈琇本心还想将船摇近一些,因吃眇女止住,略微停歇。妖巫已经驶到,被港口船排上一伙人欢呼礼拜,迎往一条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见系,自停船侧不动。眇女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视,见妖巫越过木排时曾回头斜视少年,面带狞笑。少年正举杯劝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罢,排上两人也决不是好惹,看那行径,就许有心向妖巫寻事,都在意中。初见徐氏祖孙,虽听出一点来历,不知深浅。师父前生法力未复,此时本领却是有限。虽然妙一夫人赠有一口飞剑和两根大乙神针可以防身,但是妖人邪法厉害,此次又是集众大举,必有煞手。水面不比陆地,万一观察稍微疏忽,便吃大亏。师父胆大,疾恶喜事,更甚前生,不可不虑。

正劝回舟,不要参与,忽见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块放落水面。跟着纵下一个通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披发壮汉,和妖巫一样,独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驶来,越料变生顷刻。同时沈琇也将徐家与妖人两世深仇补说了个大概,不禁大惊,忙拦道:“太伯母,我们还不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敌虚实,我在路上已然听说。此时行藏未露,正好装做久走江湖的游船,无心经此,发现他们斗法,为防波及,急速避开。先保全了自己,来个隔岸观火,看清形势,再打报仇主意,不是好么?”

徐氏婆媳均极内行老练,当妖人一出现,便看出对头方面并未把事看易,定是闻说幺十三娘等三妖妇受报惨死,心存戒惧;事已发动,骑虎难下,除多约能手相助外,并将各种法物禁制准备周密,以防变生不测。这类邪法,事前如不布置停当,一遇强敌,便难措手。所以连派一个妖党出来示威,向敌人打招呼,不接对方回复,照例不会当时动手。也可把他门中最厉害的法物备好,方始出面叫阵。并还不曾耀武扬威,满湖飞驰。初出投帖时,虽未得见,看这来去情景,与昔年各派门法大不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隐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觉,又无什人相助,不便详为探询。仅知双方在孤山和神鸦港一带,各自约人戒备,定日动手,时地均出传闻,并未深悉。为此才想就着载客游山,前往窥伺。看妖人行径,巢穴必在神鸦港庙中和港口船排之上。他那对头,必在孤山一带。妖人前往定约回来,所经之处,一些船排如非敌人,本应望即远避。少年游排正当去路左侧,竟视如无睹,鼓乐依然。仇敌这面何等凶横,怎肯上来便当众丢人?这一僧一俗,决不好惹。算计转眼必有争杀,自己虽然豁出拼命,敌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时机。更恐行藏先泄,仇报不成,反而有害。本想回舟隐避,乘便观察仇敌强弱。只因仙人所说救星大援恰在当日遇到,先还疑信参半。及至问出沈琇竟是吴、佟二仙同门,跟着眇女寻来,又是昔年名震川湘的铁神手长笑天君小七煞阂烈之女,别的不说,有此一人在船上,到时一说来历,仇敌便不敢轻犯,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妇伏诛,由沈琇师徒而起,心更放定,决计听凭沈琇师徒主持。嗣见对方派人出场,发难在即,又听眇女这等说法,才想起过于信赖沈琇。她虽峨眉派高弟,尚未入门,怎知她法力大小?并且仇人也未露面,此时能得胜,岂不惊走?否则更糟。不等话完,因水面太宽,离陆已远,只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对头在彼,忙今回舟,改往孤山驶去。眇女还恐妖人发难大快,势如猛恶,不行法抵御,船必受伤,一出手,必被觉察,心中愁急。正待拼耗精血,施展家传,暗中行法催舟,一面遥望前面形势,心情一宽,也就罢了。

原来壮汉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驶之际,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过一枝铁萧,止了鼓乐,独自吹奏,音声甚是清妙,响动水云,好听已极。一曲未终,壮汉所乘木板相隔还有半箭多路,忽听风声呼呼,神鸦港左近陆地及孤山上面的乌鸦,千百为群,纷纷飞起,直似乌云翻滚,铺天映水而来。到了木排上空,一齐停住,密压压盖黑一大片,各把两翅缓缓招展,翔空不动。同时壮汉也已驶到,口中大喝:“排主人快出答话。”

沈琇见相隔渐远,观听不真,便令眇女将上次家中隔墙观战之法施为。眇女心虽不愿,不敢违逆,略一寻思,便自依了。经此一来,沈琇的船虽然走远,神鸦港一带形势观听逼真。只见壮汉连喝两声,少年连理也未理,只朝侍童说了句:“喂吧。”船上侍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铁叉,将船头木盘中切好的猪羊肉条叉起,争先恐后向空中甩去。头排群鸦立即纷纷飞鸣,凌空接去,不论甩得多高多远,全被接住,无一下坠。那肉条约有寸许粗,五六寸长,每鸦只衔一条,便即飞走。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更不争先抢夺,也不乱飞,前列得肉飞走,次列方始跟进,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云。细看仿佛久经训练,行列井然。侍童动作也极矫健,晃眼乌鸦便去了一大半。壮汉想是看出少年气度高华,又作这等豪举,摸不清是什么来路。喝问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散完后再说,也正看到有兴头上。徐婆、眇女却是旁观者清,见壮汉来路乃是顺流,少年木排稳停水上,前头激起来的水花高达二三尺,木板驶离木排还有丈许,忽似被什东西阻住,不能再进。壮汉只顾仰望群鸦攫肉,竟未在意。鸦群得肉以后,也未远走,就在空中爪喙齐施,翻飞撕吃。吃完便百十为群,各做一队,在木排左近湖面上回翔不已。一会,到场群鸦俱得肉而退,只剩两只身作纯碧的大鸦,在排前飞翔。壮汉方始想起此来使命。重又厉声喝问道:“谁是排主人,没长耳朵么?”

壮汉原是披麻教下门人,武功甚好,又会一点邪法。说时见排上主仆多人说笑自如,仍是不理,怒火上攻,往起一纵。本心少年必是富贵人家子弟,游湖行乐,不知江湖规矩,并非有意相犯。来时师长原命,问明对方如系事出不知,或是排上幺师,受了官家强迫,不令避让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只因为素性凶野,又是粗心,连问数声不理,除这一僧一俗外,均是鲜衣俊童,看不出哪是排上水手,不由犯了平日凶横习性,自恃本领,意欲纵上排去,管他是谁,先用本门黑手打伤几个再说。谁知身已吃人定在板上,先不觉得,这一纵,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纵起。反因用力太猛,如非武功还好,几乎将脚折断。同时瞥见对面排头浪花飞舞老高,排并无人驾驶,稳停波心,一动不动。自己所乘木板并未命停,怎也定住,先前只顾看鸦,竟未觉察,才知对方不是易与,又惊又怒。方想开口喝问来历,暗中行法抵御,并发动暗号通知自己人,赶紧应付时,忽见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躬身说道,“狗贼惹厌。”话未说完,少年秀眉微耸,冷笑道:“么么小丑,也值多说。鸦儿吃饱,须有个发付,就命双翠他们打发了吧。”幼童刚刚应诺,还未发话,当空两只初次见到的碧鸦,倏地一声怒鸣,那百十为群,四外环飞的鸦队,立时疾飞而至,齐朝壮汉当头压下。

也是群邪该走背运。妖巫往孤山订约归途,想起主持人许泰所约能手,有两个尚在途中,又闻幺十三娘等三妖妇的死讯,意欲谨慎从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所择地点又是僻路,于是去来均未发令净湖。已将到达,忽见一船一排游行湖上。船隔较远,还不怎异样。排却正当去路右侧,相差只有二尺,再进一点,便即撞上。回顾船上人,又似贵家公子招僧游湖,不似有心作对,本想放过。到后同党商说,此举如不过问,大损威望。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许泰师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数人物。便命乔装水手、准备斗法时埋伏作祟的徒党马二,前往相机行事,找个落场便罢。不料人未到达,鸦群已经飞集木排上空。当时虽见木排停水不动,觉出有异,却未看出别的异兆。对方豪情胜概,行迹不似江湖上人,适才不曾避让打招呼,好似事出无知,并非有意为难;那些乌鸦,多系当地鸦神庙原有鸦群,每日照例飞逐行舟求食,一般商旅常买食物抛空施舍,常有的事,无足为异。越认为对方志在游湖喂鸦取乐,学了一点寻常禁制之术,人前卖弄,无关紧要。偏巧许泰所约帮手恰在此时赶到,一个是许泰的师父、本门老前辈老排神麻衣长老罗亮,一个是黑煞教中有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萧原。知道萧原隐迹多年,久不出山,这次许泰约他,不过想凭乃师情面,略作万一之想。今早日限将近,所想望的能手一个未到。自己虽奉罗亮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着预计行事,往见敌人订约,因对方神态从容,声色不动,连日查探不出一点端倪,按照以往临场经验,这等形势,主持人明是劲敌,心中正在愁虑,不料萧原竞会亲身赶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胜算,何况还有罗亮和别的能手,心中一喜,问知人已来在水霸万和家中。遥望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观,双方并无动作。不知马二粗心骄横,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并非自停。只当马二看出不是对头,欲等事完,再找过节。否则,就对方不发难,去人也该动手,怎会如此安详:马二又未行法报警。忙中有错,竟未仔细观察,立和同党赶往万家去讫。

这里马二见势不妙,未及施为,湖上万千乌鸦已风驰云集,飞扑而下。马二自恃邪法,哪知厉害。因见来势疾如飘风,只顾迎御,忘了先向妖巫报警,匆迫问口中大骂:“扁毛孽畜,也要找死。”手还不曾扬起,猛觉狂风扑面,又劲又疾,休说行法伤害群鸦,连口气都被逼得不能透转。那风更似夹有千万斤的大力,无法与之相抗。同时眼前一黑,身子往侧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马二既会邪法,又精水性,本可无害,无如身子吃人定在板上,并未解脱。落水之后,知道鸦群两翼风力绝大,寻常舟船如有误杀,鸦群定必合力来攻,各将两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是专啄仇人的双目,为数大多,防不胜防。出水前如不准备停当,一个措手不及,反为所伤。也没想到排上主人的厉害,反想水中行法,将群鸦一齐杀死,就势给对头一个好的。百忙中双足一登,打算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样,木板紧附脚底;尤厉害的是连身子也不能弯转,头下脚上,倒悬水中,休想移动,灌了一口满的。鸦群也不入水下击,只是狂煽不已,一时骇浪如山,惊波乱漩。马二倒悬水中,吃四外水力挤压,有法难施,如何禁受。周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紧,气透不出。想喷水换气,又敌不住水力,微一张口,水便猛灌进去。越往后,越支持不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随流而去。鸦群立散。这本是瞬息间事。

港口船排均是万和手下,瞥见群鸦飞扑,马二人水,因知马二不是庸手,又未见排上少年有什动作,当是无意中惹了乌鸦所致,少停必有杀手,还在观望。及见木板漂去,群鸦飞散,马二人未再见,方觉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觉,匆匆告知罗、萧二人,当先赶来,问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后,纵上原乘木板,点上身前香烛,飞驶而至。见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没事人一般,知非弱者。相隔丈许,将手一指,木板便停。随口大喝道:“我适才已与秦老定好约会,明早双方分个高下。你们是否与他同党,为何无故伤人?有本领的,通名领死。”少年还未答话,旁坐和尚已先开口道:“我们本来游湖,不想管什闲事,你们自己不好,无故欺人。你那徒党现已淹死,随水流往孤山,被你那对头命人将尸首捞起。他不合两次用力,脚筋已断,虽成残废,性命许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为怀,依我相劝,最好免动贪嗔,缩头回去;或是仍与你那对头相持,自应劫数。否则不等明早,你们今日便难讨公道了。”

妖巫向化素来凶狠阴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对方必不好惹,无如恶气难消,无法落场,闻言狞笑一声,问道:“你两个叫什名字?”话还未完,少年冷笑道:“凭你这披麻教下无知余孽,也配问我姓名来历么?”随说,随将手中萧刚往起一扬,吃老僧隔座伸手阻住道:“这班余孽小丑,伏诛在即,师弟何苦又开杀戒?由他去吧。”妖巫本是借着说话,以待后援,就便准备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罗、萧二人行动神速,已知来了强敌,怎还未到?”猛听罗亮用邪法传呼,令其速归,千万不可动手,心中一惊,刚刚停手,猛又听和尚未句话一声“去吧”,人耳直似迅雷暴发,震得心神悸越,几欲散落。知道不妙,还想交代两句再退时,脚底木板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来路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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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2)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二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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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二回(2)

妖巫一走,少年转向和尚道:“我因双翠为同类乞食,知道神鸦港群邪盘踞,欺凌善良,偏生木行所约帮手也非善类,意欲任其火并,自行生灭,内中虽然牵涉吴道友的门人,到时也能自了。我又奉有恩师之命,不久回山,本心不想多事,连港口均未去。他们反来犯我,真个不知自量。如非师兄劝阻,怎能容他回去?”和尚笑道:“这伙余孽恶贯已盈,时至自然全尽,我们不值与他们计较。”少年道:“话虽如此,群邪恐我作梗,定将老鬼招来。另一面所助终是善良,岂不多了阻力?事因我起,老鬼不出,我不伸手如何?”和尚道:“此事我适已算定,老鬼不出,令师侄必有后患。他来最妙,到时自有人制,与我们何干?游湖清兴已为所败,你与家人分手在即,人事也须早为料理,且归去吧。”

沈琇、眇女诸人在船上观听逼真,方觉二人必有极大来头,所说也有深意,木排已经掉转,往来路游去,相隔已远。行时似见少年将手一扬,眇女行法遥望,便不清切,语声更听不出。转瞬烟水迷漾,影迹皆逝。船也行近孤山脚下。船中商议,敌人之敌,即我之友,方欲上岸探看。忽见先前沉水壮汉马二,不知何时吃人救转,周身湿泥血污,神情若死,狼狈已极。身侧似有两人扶住,由前面山坡上,拖住半截腿足,飞也似往水中扑落。先前所乘木板,也正顺流而来,人扑其上,恰好接住,如飞往神鸦港一面逆流驶去。眇女认出行法人的来历,忙告徐婆祖孙留意,不可冒失上岸,转往僻处停泊。等自己一人上岸,探查明了这一面主持人的来历,再定行止。徐婆见她年纪虽小,言动老练,又是阂烈之女,适才行法窥敌,似得家传,闻言自是应诺。沈琇却坚执要去,徐祥鹅也要随往。

眇女前生诸事全都记得,对这屡世恩主恩师,素来敬畏感德,不敢违命。只得先请徐婆觅地停舟,务要避开直对神鸦港的一面。然后悄向徐、沈二人道:“适才木排上两人声色不动,便使敌人重创惊走。记得前生追随恩师三四十年,所见高人甚多,再四回想正邪各派中知名之士,均无此人物。如说近年后起的,妖巫向化已不好惹,何况身后还有能手,见时又不认得,忽然惊走。看神气,分明为首同党认得这一僧一俗,知敌不过,甘挫锐气。乘其没有出手,不是有心为难,装作无知冒犯理亏,一经认明,便拜下风,不战而退,用邪法警告,命向化退了回去,以防越闹越糟,不可收拾。所以去得那么快,连手都未出。弟子虽不知他来历,也看不出是什宗派,听二人口气,必是正教中有名人物,并还与本门各位师长有交。他说木行所约,也非善良,分明是点醒我们,不要为了同仇敌忾,便与一路。如非说完将弟子法术破去,看出此时不肯相见,又曾示意,只作旁观,弟子早跟踪寻去了。他所说老鬼,不知是否在元元大师手下漏网,由此迁人妖山,久未出世的披麻教中第二长老矮仙翁尤南旺。老鬼炼有极厉害的神魔,与之对敌,稍失防御,便为魔鬼所乘,如影附形。除非遇上正教中几位有名老前辈相救,当时将魔鬼用法力炼化,早晚惨死,元神也被摄去,与之合流,永为鬼物,害人害己,休想活命。幸这两位异人以抵御老鬼自任,不然,木行所请为首主持人,如何能是对手?师父和徐师兄去只管去,但眼前诸邪教中人,弟子较知他来历底细,已然得了高人警告,虽是同仇,也须留意,无论什事暂由弟子出头便了。”徐婆闻言,早就失惊,接口说道:“黄四先生便是被这尤南旺破了防身法宝,才死在妖妇手内。老鬼阴毒险诈,照例杀人不见血,邪法更高。如若是他,我们真须留意呢。”

说时,船已靠在后山。徐氏婆媳常年载客游山,人地极熟,才一停泊,便遇熟人。徐婆知他土著商农,与各庙住持和木行均有交往,情形甚熟,便请上船茶点。说沈琇乃官家小姐,前为重病许愿,扮作道姑,带一女婢,往岳爷庙烧香。自己受过她家好处,来时告以近日湖中排教斗法,恐受波及。偏是还愿心切,不肯听从,贪她船资,又见湖上尚无动静,只得载来等语。那人道:“各木行合请来的高人,为首的现只两位,听说还有人未来,全数住在岳爷庙东院以内。为首人姓黄,是个年轻道士,不像是排教中人。另一位便是有名排师父白手丧门秦老,同了四个徒弟。他们均颇和气,表面直看不出。听说黄道爷法力甚高,对方声势甚大,今早投帖的竟是向化亲来,本欲当面施展,试试这面深浅,显点颜色,到时神气很狂,不料一照面,便吃黄道爷打发回去。外人虽看不出双方有什动作,对方却已显出虎头蛇尾情景。这面只说随时候教,连照例送客过场都未做。向化来时,神牌上在备有那么多法物,一件未用,便自退回,不是吃了暗亏,定是自知不敌,缩头回去。你只招呼客人,东院莫去走动好了。”徐婆谢了指教。见沈琇等三人已然上岸,眇女将头微点,料已听去,自向那人设词往下探询不提。

眇女因听那人所说岳庙主持人与庙中所闻不全相符,尤其那姓黄道士不知来历。先前又有高人警告,不便明见。本想请沈、徐二人少待,自己先往探看,只要师父不出面,便不致因此生出枝节。不料停舟之处离岳庙甚近,未等把话想好,已吃徐祥鹅领往庙前,沈琇已然走进山门。暗忖:“师父仍是前生刚直任性,已然走到,不便再请退回。好在这一面并非敌人,只要自己留点心,随时劝诫,不与合流,料必无妨。”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三人刚要走进,忽见二门内跑出一个道士,人还未到,便将手连摇,高呼:“道友留步,不可进庙。”徐祥鹅年小气盛,抢前说道:“这是官家小姐,因为病好还愿,改扮道装,坐我的船来此,为何不令入庙烧香?”

道士先当沈琇是个游方道姑,闻言意似为难。想了想,拉了祥鹅走向一旁,悄声说道:“我先不知她是官家小姐,改装到此。现在话不好说,你们船上人难道不知这几天排上斗法的事?早来也还可说,偏来在这时候。适才秦师父说,向化回时无故欺人,虽然吃亏,又被黄道长将他手下党羽由水中救起,就命代递回帖,丢了他的大人,仇恨更深。一面所约帮手也均陆续到来,受此大辱,必不甘休,也许不到明早,便会发生恶斗。对面这伙人又极卑鄙阴毒,什事都做得出。他见我们将庙借与他的仇敌,难免怀恨暗算。为此我师父传命,虽因黄道长不许示弱,不能老早便关山门,如有人来,也须设词婉拒,不令入庙,以防万一。我方想近日不会有人游山,你们这船竟会载了客来。你能设法将她引往别庙烧香最好,否则我宁日后受她官家的气,也必不会放她进去。”徐祥鹅方要答话,忽又见大殿东角赶出一个少年,见面便朝道士道:“你师父已改了主意,说我们有事,不能拦住各方施主游客随喜,命你进去呢。”道士答道:“这样再好没有,我正为难呢,请施主进去呐。”说罢,便被少年拉了同走。

眇女早看出来人朝道士暗使眼色,心方筹计,又一道士出来,说是知客,陪同入殿,只得一同走入。先去各殿烧完了香,见庙甚大,院落颇多,暗中查看,并无异状。知客陪行,却甚殷勤,未了引往后殿绕出。本意这类邪教,与父母多有渊源,途中并闻有两父执至交加入。恩师命助徐氏祖孙报仇,自己幼承家学,对方施为,一望而知。想看明来历,到时好作准备,以为人既在庙,多少总可看出一点端倪。及至来庙一看,似此强敌当前,由门外直达后殿,暗中并未设防。所遇道众,也极从容,如无其事。断定主持人不论派别,必是极有力的人物。眇女终是转世年轻,想看何人主持,当此变生瞬息之际,还是这等好整以暇。一念好奇,便忘先听高人之诫。一看行处是片竹林环绕的一所精舍,想起这里正是庙的东偏,知客怎会引来?人已同往一月亮门内走进。一眼瞥见屋外天井中设有一座,丈许方圆土台,上设香案盆水,一个披发仗剑的排教中巫师正立其上。知是主持人行法之地,知客故意引来,必有原因。

眇女方要开口,拉了沈、徐二人回走,已是无及。台上排师长剑挥处,眼前一暗,四外烟云飞涌中,当空更有一片黑云罩将下来。沈琇、徐祥鹅一见大惊,各取飞剑、太乙神针,便要出手厮杀。眇女看出对方不似怀有恶意,忙即拦阻时,室中一个道装少年已经赶出,含笑施礼道:“此是敌人正在行法布置,我们防他暗算,不得不预为戒备。诸位道友恰在这时来到,幸勿多疑。如不见信,请至台上一看,自知就里。现当紧急之际,四外均已封禁,外人无法进出。我想诸位道友也是扶持善良,义侠心肠,决不愿坏我们的事。只好暂时屈驾,等事完后,请往室中接待叙谈,再走了。”眇女知落对方套中,无如用意非恶,不便反目。沈、徐二人年轻好奇,此来本为查探双方虚实,主人甚是谦和,闻言先自应诺。心想:“徐家仇敌是神鸦港诸邪,反正向着这一头。已然相见,对方无非是看出自己行径,想与联合,合力御敌。事完一走,以后不与同气,想必也无大碍。”心一活动,便未说话。

三人随同上台一看,香案上放着不少长约三两寸的刀剪针叉以及各种法器,案前放着一个三尺方圆水盆,盆中对面一边,用沙土堆出一列浅滩和一些形似幼童玩具的小船、小木排。眇女内行,一望而知是妖山四恶门下最厉害的代形禁制。主人对自己师徒三人看得甚重,惟恐师父把话说错,被人轻视,故意对徐祥鹅道:“此是妖山红花鬼母朱教祖所传六戊代形大法,浅滩连那小缺口便是师兄仇人所居神鸦港一带。虽然行法人存心和善,为防双方斗法剧烈,或有强敌甘犯大恶,豁出两败,致伤生灵,只将敌巢摄向盆中,施为仅限本山和神鸦港一带,不曾齐全,但是敌人一举一动,均可由此掌上观纹。只要我所说的老鬼尤南旺不来,主人便可声色不动,就此盆水,便致他的死命了。”排师本来一手持着短剑,一手掐诀,全神贯注盆中,只朝众人略一含笑点首,便复原状,闻言好似吃了一惊。少年陪客在侧,面上立带惊异之容,欲言又止。

同时沈、徐二人也看出那浅滩景物,与适见神鸦港全都一样。不特港口船排具体而微,无不逼似;那水乍看无奇,细一注视,竟似波涛浩瀚,深不可测;左右两侧并还有舟船虚影,缓缓驶行。帆墙人物,历历可睹,云影天光,上下相涵,仿佛与先前游湖一样,端的奇诡莫测。想起眇女先曾嘱咐莫妄言动,知是设辞点醒,不便再看。刚一回头,眇女又接上道:“如非家父母时常指说,我也不知就里。照例法台不容外人涉足,主人妙法已然见识,且到下面叙谈请教,等主人布置完后,再告辞吧。”

少年原因事前受人指教,当日无意之中行法查看敌情,刚看出有两高人与敌人作对,所施邪法忽被隔断,只看出落水受制的敌党顺水漂来,另一游船也甚可疑。心虽骇异,以为敌人之敌,即己之友,乐得就势与他一个难堪,并还表示与那排上僧俗一路。行法捞起,修书回报之后,再照本门传授,细一占算,那一僧一俗,并不肯与己合流;船上来人,却是他年福星,此时并还与己同仇,正往庙中走来。知道适才庙主传命,谢绝游客,忙命人出去传命,并令知客接出,乘游玩之便,不着痕迹,将来人引往当地。见面发现三人根骨绝厚,尤以沈琇为最。不知来人转劫未几,法力未复,误认为正教后辈中能手,好生欣喜。为示无他,又认为鬼母秘传大法素不轻用,便各派成名人物也多听说,未必见过,意欲抬高自己身份,并示敌人已在掌握之中,借以卖好,破例延上法台禁地,便由于此。及见沈、徐二人意似惊奇,方想:“来人如是正教中能手,视此旁门法术,纵不鄙薄,怎会有此神态?如是寻常,岂能为己之福?”

少年正在寻思,忽听眇女两次一说,立即应诺,陪同下台,请至屋内,重又施礼请坐道:“贫道黄虬,乃红花鬼母寄名弟子。此次应一友人之请,来助排师秦老,与敌党斗法。不料到后,秦老执意拜我为师。我念他虽江湖左道,只仗护排为生,非遇同类左道为难,平日并无劣行;他又力发恶誓,守我信条,本门许多恶毒法术,并不求学,只望多活些年,遇事不受人欺,于愿已足:我这才允诺。另外他还约了两人,尚还未到,只我独任其事。本定三日后动手,敌人不知何故,今早竟命妖巫向化来此投帖。说约会虽在十九日一早,因闻我们请有两位高明人物,如若有兴,不妨由今夜起,小试其锋,随时领教,等人到齐,再行大举。神情口气,无不骄狂。我给了他一个无趣遣走。可笑这厮已吃暗亏,归途还要卖弄,以致引起两位游湖高人的不平,加以惩治,逼得缩退回去。诸位在场,想已知道。自知旁门下士,本不便妄攀交游。只因适才算出诸位道友与我们同仇敌忾,内中并有两代深仇,因此冒昧命人接来此地。不知姓名来历,可能见示么?”

沈琇见少年谈吐气度甚好,便答道:“我名沈琇,近往峨眉投师,尚还未去。这两人一是我师侄徐祥鹅,一是我门人阂眇女。”话未说完,少年面上立现喜容,惊道:“日前我听人说起幺十三娘与天、刘三妖妇伏诛经过,已知沈仙姑乃峨眉门下转世高弟,令高足眇女乃阂烈道友之女。不消说了,这位徐道友,想也是贵派门下了。”眇女见主人已知一行三人来历,师父又以目示意代答,便把徐祥鹅出身,以及与妖人许泰结仇之事,说了一遍。

黄虬道:“如此说来,更非外人。黄四先生,乃我堂兄,便我投到家师门下,也是经他指点。只因家师近年收徒最慎,法规也较前更严,初拜师时,照例先为记名弟子三年,并立下决不叛教犯规的重誓。家师先颇期爱,眼看三年限满,即可正式入门。这日偶往后山秘窟禁地,窥见法台上同门师兄妹炼魂之惨。心想:‘视此残酷,岂是正经修道之士所为?虽是本门大法,也决不去学它。’

“哪知念头才动,师父已在面前出现,将我唤往内洞说道:‘妖山四恶,只我法力最高,为人外刚内和,表面强做,实则无什恶行。可惜昔年求道心切,已然人了旁门,虽知其非,不能自拔。这多年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心欲以旁门成道。事虽艰难,前途吉凶莫测,从未以此自馁。无如前收男女弟子七人,多非善良,惟恐纵容,师徒两误,因此法规至严。我早不再收徒,因见你心性质地尚好,破例收留。本想将来遭劫兵解,必将现有七人带往转世,令你承受衣钵,完我素志。不料你今日偷窥同门行法,心存鄙薄,有了悔心。虽然所炼均是凶魂戾魄,极恶穷凶之辈,被我擒来,受此孽报,咎有应得,终是左道邪法。你存心原不算错,将来能得弃邪归正,也全系此一念。无如本门法规至严,门人稍怀二心,即算背教叛师,决无容恕。你已立过重誓,我令出必行,你也深知,既入我门,便无脱理。如照昔年,或是另换一人,此时已应誓言惨死。但是我终心善,表面严厉,实则师徒情重,但可宽原,定必委曲求全。何况近年心情,已非昔比。你虽菲薄邪法,对我仍然尊崇。何苦为我行法立威,害一好人性命?但那誓言,如不应过,不特难以服众,于你将来也大不利。好在我门中原有自赎之条,新收门人如有过犯,只要恶迹不曾实现,而我亦肯从宽发落者,由我令办一件极难之事,便可抵消誓言。你又恰是记名弟子,虽因得我期爱,已有不少传授,离正式入门尚有三月。所办之事虽极艰危,于你于我均有益处。须由今日起,一甲于内办到,才不误事。你那七个同门见你后进得宠,本就不快;再知心怀二志,逐出门墙,更所不容,遇上定必加害。姑许你在事未办成之前,仍是记名弟子,并在此三个月内,尽量传你防身御敌之法,以及诸般禁制。纵令他们怀忿,也无奈何。而你将来去往北海,办那要事时,也可少受危害。’

“我求告了一阵不准,只得拜命,领了两封柬帖,每日按照所传,勤习三月。期满便被逐出,自此不曾回山。每日修积外功,以备他年改投正教之用。便此次参与斗法,也为对方邪法恶毒,恐其多害生灵之故。我为人如何,仙姑此去川湘路上,一问自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日前拜观恩师柬帖,才知家师竟在初收我时,已早算知未来,实是玉我于成。但是此事远在北海,详情在第二封柬帖以内,未到看期,我也不知底细。仅知所去之处,有数十条毒龙盘踞,每日兴风作浪,残杀海中鱼介,到时还要远出,为害人间。非得一正教能手,并还具有佛家降魔法力的人相助,不能成功。此举于他也有大益。事隔多年,未有遇合。我知邪正殊途,难于结纳,心正发愁,幸遇一老前辈指点,说是应在今日巧值。适才算出人已来庙游玩,接到此间。我知仙姑新近转劫,正要重返师门,前生法力未复。初次拜见,本来不敢冒昧相求。无奈事关我毕生成败,我与仙姑只此一面,便云泥分隔,不到时机,难再相见。好在诛戳毒龙妖物,以免其为祸生灵,也修道人愿为之事,何况还可扶助一个苦心归正的后进,谅所乐允。我此时不敢强求,只请仙姑将来如往北海,可先请示师长,事若可行,而仙姑法力又能一举成功者,便求赐助,否则作罢如何?”说完,便拜了下去。

沈琇来时,见主人法力甚高,已是投缘,闻言越是同情,性又豪爽好义,虽料所求非易,但是对方话甚婉切,并不相强。暗忖:“修道人原主除恶扶善,引人归正。此人所说如有虚言,或是事不可行,休说师长,便恩姊妙一夫人也必劝阻。事须问过,并且法力能济,才算定局。答应一句活活,有何妨害?”本就心许,一见说完下拜,越发不好意思,忙即让避道:“道友请起。到日只要师长允许,我又力所能及,必助道友成功便了。”黄虬喜谢起立。

眇女也觉主人这等说法,不应拒却。暗中留意,察看黄虬,虽是左道,不特神情举止,与以前习见邪教中人迥乎不同,人更志诚端谨。这等人,便遇上正教中长老,纵不援引入门,也必格外矜全,乐为之助。排上少年之言,似非无因,莫非另有所指,令我师徒留意,非对此人而言不成?想起前生,因为师徒二人俱都刚直疾恶,喜事结怨,屡受强仇危害,终于兵解。转世不久,前生法宝尚且封存,未取到手。尤其师父除却根骨更胜前生外,休说法力,连灵智均吃仙法禁闭,不曾复原。前路艰危,现才开始,既已有人示警,终以小心为上。念头一转,侧顾院中云网,悬空高起,已然有人出入。便起立对沈琇道:“秦法师行法已毕,敌人此时似乎无什动作了。”沈琇会意,便起身告辞。

话未说完,忽听法台上秦老急呼师父。黄虬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忙道:“请仙姑与二位道友少留片刻,我去去就来。”身随人起,一溜碧光,早往法台上飞去。眇女目光到处,瞥见秦老手中短剑正朝水盆中急划,另一手抓起一柄三尖小钢叉直往左额钉去,满面愁急,大有手忙脚乱之势。恰值黄虬闻呼赶上,一面止住秦老手中叉,同时扬手一片碧色磷光,将水盆紧紧罩住。随由怀中取出一物,向空撒去,脱手化为一片淡烟,电也似疾飞起,晃眼无踪。

眇女料知敌人发难来攻,势在紧急,双方邪法均极恶毒。至少由孤山起,直达神鸦港,方圆数十里湖面,均在禁制之下。敌人那面,还不知道。照此形势,外面的船为禁法所隔,又都事先得信,这一带不是要冲,就走也早绕道远避,尚不致受波及。最糟的是事前深入禁地,不及退出,遇到双方斗法正急之时,风雾阴霆,波涛山立,甚或火箭横飞,迅雷暴发,都在意中。徐氏婆媳的船“,虽不在神鸦港正面,也是左侧禁地。事前不知双方行法虚实,变生仓促,决难幸免。自己来时,分明见法台设有最厉害的代形禁制,怎会忘了她婆媳二人已临危境?看神气,双方似已交手。这等决存亡场面,能否随意走出,尚还未定,更无使主人停手之理。自己固是幼承家学,但以夙根未昧,心厌邪教,因为法力未复,只学一点防身隐迹之法,本领有限。祥鹅甚孝,更恐情急债事,强行赶往,误人误己。幸而水盆被绿光罩紧,尚无异兆,此时当还无害,但危机瞬息,终属可虑。心中忧急,正打算老着脸,冒失上台,先查看好双方形势,再向主人商谈,设法解免。黄虬已向秦老和台下立侍的徒党低语了几句,赶将回来。徐祥鹅忽然想起祖母、母亲,二次开口告别。黄虬道:“沈仙姑和二位道友走不成了。”沈、徐二人惊问何故?

黄虬道:“现在敌人来了能手。总算我这代形禁制,惟恐误伤无知行舟,不曾设全,又命小徒留心守伺,可实可虚。虽未吃窥破机密,但他来时已然生疑,故意行法试探。小徒虽在湖上多年,这等强敌尚是初遇,尽管照我传授,看出来了强敌,赶紧撤阵,放他人网。因是来势迅急,一面又须防他窥破,就此下手攻阵,闹得手忙脚乱,几乎误事。后我赶去,纵令入网。因那厮邪法颇高,拿不定看出也未。为防万一,连用师门至宝防护镇压,以期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非我敢存轻视,这类邪法专一暗算,防不胜防。秦老另约帮手,也我本门中人,已然埋伏在外。徐道友令祖母与令堂人在舟中,实是可虑,我命人去接,少时即至。为今之计,只好请诸位同在庙中暂住。等往探查的人归报,对方如已识破,今夜再若无事,明早同去湖边,索性明张旗鼓,与他决一胜败,不问如何,必使徐道友手刃亲仇便了。”眇女闻言,知是实情,也在旁劝说。沈琇素信眇女之言,还无话说。徐祥鹅志切亲仇,又担心两代老亲安危,不愿再留,坚执用飞剑护身,去往舟中探看。

黄虬、眇女正在力阻,忽见两道绿阴阴的光华由月亮门外缓缓飞进。沈琇方觉绿光眼熟,光敛处现出男女四人。当头一个,正是初会眇女时所遇,与三妖妇斗法的神篙师魏皓。身后跟着徐氏婆媳和前见黑衣丑女,另一装束诡异,腰悬黄麻口袋,左耳已然撕裂大半,油头粉面的中年妖巫,似被法力禁制,目定口呆,吃黑女用一根其细如发,碧光闪闪的长线系在颈上,押同走进。魏皓一见沈琇,意似惊喜,忙和黑女一同拜倒。沈氏师徒对此两人原无恶感,又是护送徐氏婆媳而来,连忙谦避请起。诸人正要问答,黄虬倏地手向门外,往上一扬。众人抬头一看,一片暗赤色的妖光疾如奔马,正由前面高空中潮涌而来,晃眼便达庙前,斜阳回照,宛如一片血云,当头压到。俱知妖法厉害,方在惊疑,魏皓左肩摇处,一溜碧光首先电射而出,向空中血云飞去。同时黄虬手指处,空中绿网立即高起,跟踪飞上法台,正待施为。忽听远远有人冷笑道:“是你们么?真个幸会。今日大家全没准备,不消卖弄家什。明天早上明锣响鼓,就在湖上分个高下如何?”说时迟,那时快,漫空血云已快飞到法台上空,吃魏皓所发碧光由碧网中穿出,飞迎上去,双方才一接触,立似闪电一般退去,神速已极。只听对方发话之声若远若近,甚是刺耳。

魏皓早将碧光收转,飞上台去。黄虬闻言,也自停手,一同目注盆中,静听对方把话说完,朝魏皓把嘴一努。魏皓便朝盆中厉声大喝道:“老贼无耻!你见暗放冷箭没有指望,今日动手平白送命,又改做明日对面。你不过想乘此一夜工夫,暗中捣鬼而已。既然告饶,容你多活一夜无妨。不过你们遣来害人的贼妖巫姚金娘,已被我擒住。如怕丢人,不妨来此一试,如等明朝,就要代你们现世了。”随听对方接口道:“金娘自不小心,误落你手。是好的,放他回来;否则,她去时元神已有附身,她素性刚强,至多暂时把肉体交与你们保存,我们中照例一条命换九条,事后终须你们赔偿。想凌辱她,直是做梦。”随听另一妖人急唤金娘归来之声,音更惨厉。室中妖巫本是面容灰败,垂头丧气,立在黑女身前。一听远远哭喊之声,先朝众人偷看了一眼,倏地面现狞容,目射凶光,冷不防咬破舌尖,张口一片血光,朝沈、徐诸人迎面喷去。眇女自从妖巫入门,便留了心,一见妖妇口皮微动,朝众偷觑,面色骤转凶恶,知要骤起发难。方想告众留意,血光已经喷出。喊声:“不好!”忙伸双手,把沈、徐二人推开,一面准备抵御时,满室碧光闪处,妖妇一面口喷血光,一面奋身纵起,待要自行仰跌。忽然连声惨号,手足蜷缩作一堆,似被人捆紧,横倒地上。血光也被碧光网去,一闪不见。

原来黑女久经大敌,人甚稳练,早知妖巫人虽受制,邪法尚在。只因鬼母教规,对方只一降伏,除非再有什不利于己的动作,不能就下辣手。料定妖巫不是自己敌手,必向旁人肆毒。再听敌人邪法传音口气和哭喊之声,分明妖巫来时已有准备,必在元神逃去以前,猛下杀手,向室中诸人行凶;再用邪教中解体此举甚为阴毒,又是仇敌专长邪法,如何能容。表面和沈、徐诸人说笑问答,暗中原在戒备。恰是同时发动,扬手一片碧光,先将血光网去。左手指处,妖妇身缠光线立如电闪灵蛇也似微一闪动,未容落地分尸,先似包馄饨一般,将全身束紧,横倒地上,不能言动。妖巫邪法已然发动,不料弄巧成拙,受了大制。当时四体欲裂,加上光线深嵌入骨,奇痛难禁。另一面,同党连唤元神未回,疑她怕死,为本教丢人,不住行法摄神催迫。两下夹攻,成了双层苦痛,任是铁人也难承受,疼得凶睛怒凸,泪汗交流,心神都颤。先还倔强苦熬,不肯服输。后实忍受不住这等活罪,方始挣扎着颤声哀告,苦求黑女宽容,或赐早死,免受活罪。

黑女冷笑道:“我本不喜见此惨状,无如你师长同党正在行法,摄你元神。固然你门中那些鬼蛾伎俩,我们能制,终是惹厌,所以此时放你不得。想是你平日横行川湘之间,无恶不作,今日应该受报之故。别的不说,你和这里原是对头,各凭法力,一决存亡,便放冷箭,也还可原。徐家婆媳与你何仇?就说她们是我们朋友,你并不知底细,她们好好泊舟湖岸,并不碍你的事。只因迫她们为你掩蔽,以便行使邪法,她们不肯,婉言相拒,你便要下毒手,占人的船不算,还要用那五鬼分尸之法杀她婆媳,用新死人的血肉害人。这等伤天害理,在我眼里如何能容?趁早闭口,自应恶报,否则苦痛尚不止此,休怪我们大狠。”妖巫见求告无用,破口大骂,语甚污秽。

徐祥鹅素孝,一听妖巫先前竟要害他祖母、亲娘,早就愤极,再听恶骂,益发怒火中烧。沈琇又是一个疾恶如仇的性情,出身大家,从未听过这等下流淫秽之语,立被激怒。二人年纪都轻,无什阅历,听不几句,双方不约而同,一声怒喝,各把飞剑、飞针电射而出。黑女和眇女正在叙谈上次和三妖妇对敌之事,一时疏忽,未将妖巫的口禁闭,更没料到二人会同时动手。见状大惊,连忙喝止,已是无及。剑光过处,妖巫尸横就地,斩为两段,身上光线也自断裂。黑女忙将残余光线收回。错已铸成,不便再有埋怨。又看出二人飞剑、法宝神奇。沈琇所发飞针,出手便是一根金色精光,打中妖巫头上,立裂两片。知道对头行法正亟,按理妖巫一死,残尸便成对方法物,立起为祟,决无如此太平。定是此针灵效,妖巫元神已为所伤,也说不定。

于是黑女笑向二人道:“敌人邪法甚是凶狠阴毒,又善化血我鬼母教下虽也旁门,但是师祖教规严厉,除却役使凶魂戾魄,祭炼恶鬼行法,向不与常人为难。便是无故受了常人欺侮,也不与计较,与一般邪教不同。他们不特积恶如山,并还专与外教中人为难,夜郎自大。罗亮、萧原两老贼更是阴险毒辣,害人甚多。以前罗贼吃过魏师兄的亏,因知是鬼母门下,不敢寻仇。多年凶名,面子上下不来,没奈何,连萧贼一齐退隐,潜伏了数年。这次应了许泰之请,本定暗中相助,不明出面。许贼偏要借他名望,威吓敌人,故意泄露出去,被魏师兄和我得信寻来。罗亮老贼心狠毒辣,知道风声传出,不欲人知,一到便想用他本门秘炼的血花熬火,将这里的人一网打尽。后见本门独有的碧磷箭,知魏师兄在此,宿仇相遇,自是眼红。以为师祖近年闭关不出,屡下严令,不许两代门人在外多事,报仇正是时机。只因强敌当前,虽不知黄师叔在此主持,料定不止魏师兄一人,冒失动手,决难取胜。意欲延到明天,乘空布置,或与萧贼合力下手。偏在事前骄狂,纵容门下妖巫来此暗算,已落我手,当日不敢轻犯。如俟明朝,必先当众害人。

“为此将计就计,照他门中舍身杀敌的誓约,迫令妖巫行法自杀,再用她死后残肢行法作怪。被我窥破,用碧磷神线将妖巫已裂未分的肢体束紧,使其白受活罪,无法害人。到了明晨,当众出丑。不料二位恨她狗嘴伤人,下手杀死。本来妖魂残肢,全要为祟,人被扑中,如影附形,不死不休。有黄师叔在此,虽可制她,一则人在台上,无暇他们来时,已看出本门六戊代形大法。黄师叔再一出手,老贼刁猾,必当本门师长也有人在此,就许见机溜脱,再要除他,便非易事。我正为难,欲以全力防护,妖巫死后,尸体并未跃起向人飞扑。徐道友飞剑虽是峨眉传授,尚未必能有此威力。沈仙姑飞针乃妙一夫人所赐,适才一针,正中妖巫头上,她那元神就不消灭,也必受了重伤,事情似可无虑。不过老贼诡诈非常,邪法又多,不可不防。现时死尸还不能移动,腥血污秽,看去惹厌。诸位不宜再坐下去,请到里屋小坐,晚饭后早点安歇吧。”

眇女见黑女说时暗使眼色示意,便在旁随声附和。室共两层,外面三明两暗,地甚宽敞,内层还有五间。黑女说完,随请众人人内。等到里面,才打手势,只把徐氏婆媳和随侍道徒安顿在内,令沈、徐、眇女三人不要开口。扬手一片碧光闪过,连自己带三人身形一同隐去,轻悄悄一同走向室外,同向室角坐定,屏息观变。妖巫才死,便听对方喝骂,说魏皓欺人太甚,既愿今日纳命,有什本领,使出便了。跟着盆中水沸,起了变化。黄虬曾受高人指教,只在台上主持应付,不以全力施为。因双方用的全是代形之法,后来连话都不再说。

沈、徐二人坐在室内,并不知道。一会入夜,毫无动静,二人又是气闷,又是腹饥,几次想要开口,均吃眇女阻止。未一次,眇女又用手划字,大意说:照例妖巫残尸必要扑起,若用兵器去砍,应手立碎,当时血肉横飞,越砍越多,飞扑不舍。一被沾上,便如附骨之疽,休想除去,立觉火热奇痛,一日之内,心化脓血而死。妖巫死后,并无异状,大出意料之外。对方有了这好法物,就算妖巫元神已灭,仍可害人,怎会不用?少时必有诈谋。此时身形全隐,除四人互看外,敌人到此决难看出,正好静以观变。千万不可出声言动,以防仇敌利用残尸,行法听出。沈琇最信眇女。徐祥鹅因沈琇是师叔尊长,见她点头,自是依从。

二人忍饥等候,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正在无聊,忽见黑女手指陈尸之处,令众观看。二人见残尸狼藉,污血满地。室中无人,又未点灯,只凭空中光网下映,满室绿阴阴的,景甚凄厉阴森。方觉无什可观,猛瞥见一溜黑烟,由尸侧地底冒起,刚出地面,忽又缩入地内,神速已极。回顾黑女,一手已掐着法诀相待,一面摇手示意,令沈、徐二人各自戒备,听她号令行事。知有妖人由地底来犯,此是初步试探,精神立振,各自静悄悄目注地上,蓄势相待。又候了不多一会,黑烟重又冒出地上,仍是一现即隐。似这样接连三次过去,室外法台上,双方叫阵喝骂之声又起。

黑烟似已觉出敌人均在法台之上,室中无人,始全出现。先是一溜黑烟钻出地面,略微盘旋转侧,忽然凝聚成一个手持黑红二色令牌,三尺来高的小黑人,朝妖巫死尸头上击了一下。跟着便见妖巫元神由头上缓缓升起,也化做一个小黑人,只是神情疲乏,软弱无力,好似受过重伤神气。头一个小黑人神情本极强横,及见妖巫这等神气,方始息怒,各用手比拟了一阵。妖巫意似敌人法力高强,身受重伤,无力与斗,打算待机而作,此时不宜下手。小黑人怪以胆小无用,又打手势,询问敌党共是几人,现均何往,有无能手。妖巫指了指里室和外面。小黑人便用手势告以地行逃遁迅速,无须害怕。随朝死尸将手连划,妖巫死尸便即断裂。再用令牌一照,残尸重又合拢。妖巫仍是胆小畏怯,小黑人忽然暴怒,略打手势,朝地一指,妖巫立化一溜黑烟,往地底钻去,小黑人便扑向妖巫残尸之上不见。要知后文新奇惊险情节,请俟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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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1)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三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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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三回(1)

御邪除凶万顷烟波飞血雨

临危遇救千重雷火拥金莲

眇女看出小黑人乃对方妖党元神幻化来此,欲借妖巫残尸为害。及见妖巫生魂为太乙神针所伤,又极胆怯,逞能自恃,怒令妖巫生魂速回,自将元神附在死尸之上,代行毒计。知道这类邪法甚为阴毒,又系准备而来,难于破解;断定那小黑人决非庸手。黑女不等附体,便即发动,还可无害;这一附体,少时发难,必比先前所料妖巫死后情势更要厉害。沈、徐二人全是外行,一见死尸飞起,必用飞剑去斩,挨着立成粉碎。剑光一个防护不到,稍微疏忽,吃那残尸所化血焰沾上一点,立成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极少幸免。还有室中诸人,尤为可虑。心方忧疑,那死尸已将手举起,拍地作声。知它故意引人出视,以便发难。瞥见沈、徐二人面色紧张,恐又妄动,正忙摇手,示意阻止。黑女本来一手指地,另一手忽然举起扬了一下,也见有什法宝烟光之类飞出。

另一旁,死尸连发了几次响声,不见有人出视,意似不耐,渐渐试探着欠身而起。先前妖巫本被飞剑斩为两段,又中了一太乙针,头裂两半。起时两段残尸已然合拢,只是看去吃力异常,两片头壳也仍分裂未合。连作了几次势,那具周身血污,带着两片头壳的残尸方始缓缓由地坐起。那头壳有一半片连头搭向肩上,头浆迸裂,眼珠也突出在外。室中无灯,吃窗外碧光一映,阴森森的,越显狞厉,看去怖人。死尸坐起以后,似想将两片头壳合拢一起,手才扶将上去,倏地缩转。看神气直似无心中触了痛处,疼得将手连甩,立即停歇。跟着全身缓缓立起,双手扶着腰间中断之处,先用半边脸朝窗外看了一看,轻悄悄转身,似要往内室门中走去。

这时沈琇已看出黑女法力,又悔先前冒失,误斩妖巫,几乎惹下乱于。看眇女又连手势,已然决计不再妄动。料定黑女还有安排,尽管全身紧张,还不怎样。转是眇女、徐祥鹅二人,一个是深知邪法厉害,发难神速,惟恐失闪;一个是虽在仙人门下,无什经验,第一次见到这等骇入场面,又关心祖母、亲娘安危。如非死尸,除神情狞厉,看去可怖外,身子僵直,行动迟缓,另无异处。徐祥鹅已先动手。眇女虽承家学,对于鬼母朱樱门下,终已深悉。方奇怪黑女怎到此时还无动作,那死尸好似越往前走越难,尤其那两半头壳摇摇欲坠,仿佛苦痛已极,不能再耐,离门才只一半,重又退了回来。退时更缓,双手紧扶腰间,稳住势子,缓缓回移。好容易回到原处坐倒,尸首重裂两段。一溜黑烟过处,小黑人重由尸上跃起,行动如飞,向窗外法台略一张望,便往内室门侧掩去。

眇女瞥见黑女手捏法诀,目注前面,方始省悟。徐祥鹅已是万分情急,刚喝得一声,飞剑还未飞出,忽听黑女疾呼:“道友且慢,妖鬼已然落网了。”话还未完,眼前倏地一亮,碧光突现,由内室门起,直到死尸前面,合为一个光网,恰将小黑人两头隔断,笼罩在内。小黑人本意是去往室中窥探,觑便伤人,忽听有人呼叱,立即警觉飞回。哪知黑女早就准备,先发埋伏,然后出声,光网已经笼向身上。死尸就在眼前,偏冲扑不出去。碧光厉害,不敢挨近。知道上当,立化黑烟,往地便钻。沈、徐三人见黑烟人地,方疑必逃,谁知那碧色光网竟有一半预埋地底,一晃升出地“面,不特小黑人未被逃走,连先逃妖魂也在其内。同似冻蝇钻窗,在里面左冲右突,往来乱窜。碧磷如雨,立射奇光,转眼缩小到酒杯大小,两黑人已化做一团黑气。黑女伸手一招,便往袖中飞回不见。随向三人道:“我本意来敌强弱难料,更不知有无别的伎俩。适见飞针、飞剑威力甚大,欲烦相助。我又慎重了些,却累沈仙姑和二位道友久等。此时想己腹饥。妖魂已灭,残尸不能为害,由我移去掩埋,以免惹厌。明日对敌,也不用它了。酒饭,知客料早备好,请至里面饮用,我尚有事,恕不奉陪了。”

三人本就饥渴,便不再客套。到了里间一看,主人已设盛筵相待,荤素全备,徐氏婆媳也还未吃。刚同入座,黄虬忽来称谢作陪。沈琇知他主持法台,关系重要,谦谢令去。黄虬笑答:“无妨。倒是先前因为魏皓叫阵,迫得敌人羞恼成怒,双方斗法,甚是剧烈,差一点误为所算。正在相持之际,敌人也未现出败象,不知为何,适用邪法传声,交代了几句门面话,说定明早决一存亡,今晚已经领教,谁也难占上风,何必徒劳。我如相迫不舍,他在神鸦港候教,否则大家暂且歇手等语。说完,果然停手退去。连次探查,均无动静。我料此辈虽无信义,今晚决不致再做丢人的事。并且所遣妖巫与后来妖党一死,他已尝到厉害,也必不敢轻举妄动。不是匀出时间,求救约人,便是准备明早杀手。我这面又来了些帮手,还有魏皓与黑小姑在台上相助,有什警兆,立可赶去,何况未必。我也腹饥,正好来陪诸位嘉客。”众人见他这等说法,只得罢了。黄虬执礼既恭,人又温文尔雅,沈、徐、眇女三人俱都喜他。席终分坐,黄虬早命人搭好床铺,请众人分别歇息,然后辞去。

沈氏师徒同住一室,眇女服侍沈琇睡后,想起途中所闻。这一面秦老约的帮手,内有二人,一名周卓,一名叶连生,昔年虽是父亲好友,人却凶恶异常。尤其周卓,生具阴阳两体,更是淫恶。先听游排上少年示意,自己不愿沈琇与众合流,便由于此。黄虬说有帮手到来,不知是否周、叶二人,欲往探看。刚到门口,便见外屋已经紧闭,并还设有禁制。料是主人谨慎,为防外邪侵入之故。心想:“已与合流,黄虬又未向这两人引见,明早事完,一走了事。”刚要归卧,忽听外屋说话,侧耳一听,黄虬似在向人规劝。听了一会,听不真切,如行法一听,立被查知,反致猜疑。心想:“黄虬实是端人,只不知劝的是谁,因何而起。”想了想,也就回房。见师父睡得甚香,终防万一有事,不敢就枕,便在床上静坐相待,一直候到黎明,尚无动静。暗忖:“照着双方定约情势,此时必已剑拔弩张。黄虬既请联合,早该请往湖畔待敌,如何静悄悄的?”

心方奇怪,徐祥鹅忽然悄悄走出。低声一问,原来祥鹅也是担心有事,一直在内打坐。又惦记那条船有无损毁,意欲飞往湖边探看。眇女正在劝阻,忽听沈琇醒来呼唤。刚一应声转背,祥鹅已往外走去。沈琇已起身赶出,问有何事。眇女还想主人未起身,见了祥鹅,必不听其独往。忽听打门之声,祥鹅似在与人争论。随见青光闪处,哧的一声。情知有事,忙和沈琇赶出一看,室门已被飞剑斩裂。外屋有一道童,手持一符,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再看院中,法台仍在,只黑女一人披发仗剑而立。空中云网已收,另有一幢碧光护住黑女。黄、秦、魏诸人一个不见,知道双方已经交手。主人此举,料非恶意,只奇怪既请相助,为何不约同行,反将室门禁闭,并令道童持符守候,直到祥鹅情急斩关,方始撤林

心念才动,道童已急口说道:“二位仙姑不要见怪。黄道长临走以前暗中吩咐,说他本定约请沈仙姑同往,不料昨晚来了两人,他有好些难处。故此禁闭门户,先同众人前往应敌,留下仙姑三位作为后援,最好听他传声信号,再开门请三位同去。万一三位醒来走出,可在门外劝阻,如真不听,不可相强,速用此符一扬,禁法立撤。只请去的人就要动手,也莫与他们立在一处等语。哪知徐道长不容分说,我刚扬符撤禁,他已化做一道青光飞走,门被斩碎,我在门侧,差点没被剑光杀死。详情我也不知,只听人说,昨晚两人与眇仙姑相识,前听被一妖妇拐走,已经寻了三年,今番相遇,定要请和他们一路。黄道长劝他不听,因此昨晚不令入见。天明前又有人来,说是另外有人,要和敌我双方一并为难。黄道长请仙姑们不要与他同在一起,也许因为这个缘故。”

话未说完,眇女心中一动,忙令道童往告徐氏婆媳,说人均赴敌,胜前不可轻出。随对沈琇道:“师父,今日我们必胜。少时如有二人强我同行,不可拦阻,弟子自有脱身之策。”沈琇闻言大怒,忙问:“此是何人?”忽听台上黑女接口道:“沈仙姑无须生气,问道友也无须在意,徐道友先出也必无妨。此人原非恶意,不过道路不同,不合强人所难而已。如其逞能动强,便黄师叔也不容他。倒是今日恐有变故,出于意外呢。那头插黄骨簪,身材矮胖,咧着一大口黄牙的,便是尤南旺,仙姑遇上,须要小心。我此时不便多说,既要前往,请即起身,少时料难相见。只盼异日仙姑道成,许我这天生苦人一见吧。”沈琇师徒见她说时面容凄苦,似有难言之隐,因惦记着徐祥鹅,早想赶去,闻言一面应诺,便即起身赶出。

到了庙外,遥望湖上,已被一片烟雾布满。眇女忙拉沈琇,沿着庙墙林树,绕向前去。因黄虬有不令一起之言,正想查见双方对敌之所,忽听头上有人低唤:“师叔,往这里来。”听出是徐祥鹅的口音。仰望是一突立地上的石笋,上丰下锐,高约两丈,广约丈许,石顶平阔,却不见人。忙由下面绕将过去一看,祥鹅忽在石边现身,面前似有一片淡烟隔住。二人忙即纵上,见面一谈,才知祥鹅由庙内赶出时,见湖上似下大雾一般,暗影沉沉中,仿佛有各色红绿光华闪动。正往前走,忽听头上有人喝道:“道友前进不得。”随由石顶上飞下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幼童,见面便道:“道友可是风火道人吴道长门人徐师兄么?”祥鹅闻言,知对方与师门必有渊源,立即止步,请问姓名来意。幼童匆匆答道:“此他说话不便,请随我来。”随拉祥鹅往石顶飞去。

到了上面,说道:“我名岳雯。家叔玉洞真人,单名一个韫字,前数月方由海外归来,便是昨日你们所见用木排游湖的少年人。家叔此次回转故乡,本为扫墓,并接引小弟,拜在衡山追云叟仙师门下。因见双方都是邪教,本心不想管这闲事。昨晚因见妖巫斗法,我一时好奇,同了家叔新收门人,前往神鸦港探看。初意只作旁观,不想多事。不知怎的,会被隔湖那班妖巫看破,误当是他敌人,也不答话,冷不防猛下毒手,我们三人藏处,在他们巢穴旁边土坡顶上,相隔数十丈,并未在他禁地之内。这时天已半夜,为首妖巫尤南旺正在施展邪法。我们看见好玩,没有留意,儿为所伤。回去家叔得知此事,已然有气。只因双方都非好人,再说也不值他老人家与大空禅师出手,正想命我们三人来此寻他,相机下手,忽接一位老前辈飞剑传书。看完之后,说这一边有一转世道友,与你师徒三人在内。主持人黄虬虽然出身邪教,并非恶人。只因昨晚斗法时,事前小心过甚,施展鬼母朱樱所传移形代禁之法,被人看破,引来鬼母一个仇人,甚是厉害。黄虬虽得她本门传授,功力却是不够,必吃大亏。家叔现已改变初衷,对于此事,原有安排。只恐三位不知厉害,冒然上前,为邪法所伤。家叔又不愿先动手,为这一面排教中张目,特意命我来此等候,转告沈师叔与师兄,此石已有家叔灵符禁制,人在禁圈以内,诸邪不侵,又看不见,最好呆在石上旁观到底;再不,也等对方那个形如鬼怪的妖人伏诛,或是受伤逃去以后,方可上前。否则,家叔原定今早带我去往衡山,为此一事少留,只等这妖人一除,立往衡山赴约,便不再管底下的事了。彼时对方最厉害的一个虽已除去,尚有别的能手,稍一疏忽,便惹厌了。我尚有事,请转告沈师叔,恕不奉陪了。”随即递过一道灵符,命交沈琇,如遇危急,可以防身。说完,匆匆飞去。

岳雯刚走,便见沈琇师徒走来。三人昨日已然见过排上少年法力,一听这等语意,明是与师门有交情的正派仙人。略微商量,便不再进,同在石上旁观,少时相机行事。待了一会,烟雾妖光越来越盛,碧萤血焰,飞舞如潮,也分不出哪一面取胜。中间更杂着一片殷雷之声,爆音繁密,宛如万鼓齐鸣,但是响声不大,仿佛由湖底山脚下隐隐传来。双方人物均在浓雾笼罩之下,一点也看不见。沈琇命眇女行法查看,哪知与以前两次不同,仍是一无所见。似这样待有个把时辰过去,忽见雾影中有一股黑气,粗约十丈,由斜对孤山的神鸦港那一面狂涛也似横湖急涌而来。这一面碧色云光早已加盛,宛如一条翠虹,在烟笼雾约之中朝前直射。当头碧萤箭雨,不住乱爆,如正月里的花炮一样,敌住对面一片血焰妖光。本在此进彼退,时往时来,相持不下,吃黑气猛冲过来,立时相形见绌。始而还在勉强抵御,无如那黑气越往后越浓,逐渐加强,几成实质,仿佛一股极浓厚的胶漆,墨龙也似向这边直冲。那道翠虹前头的万点碧萤,冲向黑气头上,随着萤雨爆射中,当头黑气虽被冲散了些,并无用处,终于变成一面突突前进,一面后退,难再支持。未了黑气忽然暴长数倍,只一下便越过近岸数十丈长一段湖面,直冲到孤山脚下。那道翠虹也电一般快缩转。

同时前面山脚浓雾忽消,一片红黄二色的光华飞起,现出斗法诸人。三人这才看出,前面坡岸上还有一座法台。台上幡幢林列,黄虬披发仗剑,当先而立。身旁站着魏皓、秦老,另外还有四人:两个道装,两个俗家。秦老左臂已然断去。那黑气已快冲到台前,相隔只两三丈,吃秦老断臂上发出一片血光,连同黄虬面前香炉中涌起的一道黄光,暂时阻住,不令冲进。可是黑气看去威势绝大,一点不受摇动。黄虬左手拿着半截人的手臂,右手拿着一柄尺多长的月牙形小刀,头上鲜血淋漓,满面俱是愁忿之容。三人本觉黄虬人好,与别的左道中人迥乎不同,昨晚又曾答应相助。见他危机紧迫,已快临头,血流被面,狼狈忧急之状。旁立数人,除秦老自断一臂,拼死助战,魏皓所发碧光,不敌收回外,俱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神色多半仓皇。内一道人比较镇静,但也无什作为。眼看黑气更盛,红黄光华渐往台前移退,知道黄虬等必败无疑。想起黄、魏诸人对于自己师徒三人那等敬礼,如今坐视危亡,不加援救,实在问心不安。眇女因有仙人警告,比较拿稳,还在迟疑。沈、徐二人,一个天生义侠心性,一个情切父仇,见岳雯所说形如鬼怪的妖人老不出现,这面形势已甚危急,受人之托,如何袖手旁观?正在互相商议,跃跃欲试。忽听庙中法台上黑女远远疾呼道:“邪法厉害,黄师叔他们危险万分,沈仙姑再不出手,不特我们要遭惨败,全山生灵都不能活命了。”

三人闻言,立时激动义气,正要赶去。猛瞥见黄虬低语了两句,秦老脸色一狠,将头一点,黄虬左手一扬,便将断臂朝前面黑气打去。一声爆炸,断臂立即粉碎,化为一团血云,将黑气撞退了两丈。紧跟着左手回挽头上长发,右手举刀一割,切下大把断发,往前一撒。同时咬破舌头,一口鲜血喷将出去。那断发便化成千万根尺多长的血色火箭,带着无数的火星,猛射出去。那黑气已是凝结愈固,一任黄虬施为,丝毫冲它不动。火箭一发,竟冲了进去,一片雷音过处,箭上火团纷纷爆炸,黑气立被冲散了一小段。这面三人也已飞身赶去,刚要到达,忽听隔湖神鸦港那面一声厉啸,由远而近,宛如一技响箭,横空飞渡。眇女知道不妙,忙拉沈、徐二人暂缓前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三人闻声却步,两句话不到的工夫,那怪声已横湖飞来,端的神速无比。同时声到人到,只见前面黑气之中,突然飞来一个妖人。生得尖头突睛,阔口连腮,白牙森列,身材矮胖,通体通红,上下赤裸,只腰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短裙,看去简直是个剥了皮的血人。再吃四外浓密的黑气一陪衬,便夜叉恶鬼,也无此狞恶丑怪。由黑气中现身,手舞足蹈而来,看神气似朝黄虬等猛扑。相隔数丈,还未飞出黑气之外,便将双手扬起,一手拿着一个死人骷髅。略一摇晃,骷髅两眼首先发出两点豆大的绿光,随由口里喷出一股灰白色的妖烟,迎着那些火箭,才一接触,火光便自消灭。另一只手掌上发出漩涡也似,由小而大,一圈接一圈的白影,正连人往黄虬台前扑到。黄虬见状,面色惨变,咬牙切齿,回刀便要往自己手上砍去。同时台左侧倏地闪出一高一矮,相貌凶恶,穿着一身短装,形如排师的两个妖人。俱都头插钢叉,耳贯铁钉,胸前还插一枝长箭和两柄双锋快刀。也是满脸狞厉悲忿之容,待要上台,与黄虬合力迎敌。

眇女先在庙中听道童说昨晚来了两人,黄虬曾与争执,并将室门封禁,不令三人与之对面,疑是途中所闻父亲以前所交左道中好友周卓、叶连生。知此二人邪法甚高,因忿父母改邪归正,如见自己在此,必要强迫带走。虽有脱身之法,一则甚难,又恐师父不服,保不生事。及至出庙四面查看,台上虽有几个邪教中人,周、叶二人并不在内。先前双方恶斗,以为二人骄狂自恃,许在先斗法时死伤逃走。一时疏忽,台高七尺,又由台右走来,不料周、叶二人会在台左出现。知被看见,心虽发慌,尚盼二人如能抢先动手,为黑气中怪人所杀,便可无事。

就在黑气中妖人出现飞来,周、叶二人刚纵上台,黄虬举刀要往左手砍去,这一眨眼的当儿,猛听空中有人喝道:“妖孽敢尔!”语声未毕,百丈银虹已自空中飞射下来,挡在黄虬前面,连妖人带黑气全被罩住。那血红色的妖人本在凶焰高张,得意洋洋,以为成功在即,万没有想到来了对头克星,银虹到处,邪法全破,手上骷髅立被震碎。知道不妙,血手一招,那横亘湖上,长达数百丈的黑气,立即猛缩回去,变成丈许长一幢黑烟。妖人在银虹光中挣了两挣,猛然挣出光外,带着黑烟,腾空而起,往西南方天空中逃去,晃眼飞出老远。妖人刚一脱身,银虹忽然不见,也未追赶。眼看妖人只剩拳大一点红影,就要窜向遥空云层之中逃去,猛又听一声轻雷过处,西南方天边现出一蓬五彩明霞,横张空际,挡住妖人去路。妖人飞星般或左或右,略一冲突,便吃那一片明霞彩网兜住。紧跟着网中金光电闪,宛如雨雹,一片风雷之声响过,连妖人带霞光雷火,全都不见,依旧云白天青,日耀当空,湖上浓雾也全消散。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间事,妖人来得迅速,消灭得也更快,总共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三人当中,除眇女因发现周、叶二人,又知妖人厉害,存有戒心而外,沈、徐二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又都激于义愤,一见黄虬举刀断手,不由着急,忙于往援,也不等走到,各把飞针、飞剑发将出去,恰与空中银虹相继发动。银虹来势稍快,已先将妖人罩住。二人如收得快,也可无事,偏生年轻好奇。只见银虹飞堕,妖人遁走,雾散云消,面前现出大片碧波。目光到处,瞥见湖面上驶来一个木排,上有好些妖人。当头一个披发赤足,手执桃木剑的黑衣妖巫,身前设有一座首案,案前凌空飞悬着五只大雄鸡,离鸡头尺许,又各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左侧躺着五人,头前各有一盏点着七个灯头的油碗,身上撒了好些米豆五谷之类,装得和新死的人一样。右侧散立着几个奇形怪状,装束诡异的巫师。那排宽约三丈,长约七丈,由湖面上驶来,其速如飞,先有黑气遮掩,谁也不曾发现,已离山脚只七八丈。

眇女行家,一见便失声喊道:“那是妖人金刀解体五鬼分尸邪法,容他近岸不得。”沈、徐二人本朝黑气中妖人进攻,因被银虹抢先,妖人逃走又快,失了目标。一见木排,便知来了敌党。再听眇女一喊,将手一指,空中飞剑、飞针一齐朝下猛射。金光到处,香案后的妖巫骤不及防,欲逃不及,左膀首先打断,再被飞剑赶上一绞,首先伏诛。案前五只雄鸡也被剑光略微扫中,全数了账。五把钢刀也成粉屑,一同坠地。雄鸡一死,左侧五人倏地惨号一声,连身蹦起,再倒下去,七孔流血而死。沈、徐二人知道这些左道妖邪横行多年,害人甚多,一见杀得这等容易,那形如鬼怪的一个强敌又已消灭,越发把事看易,正想全数除去。祥鹅心念父仇,还在急喊:“师叔且慢。师姊快看,仇人可在排上,我不认得,还要亲手杀他祭灵。”说时,耳听台上黄虬等连声疾呼:“仙姑、道友快到这里来。”眇女也疾喊:“师父、师兄快走。”二人以为必可得胜,闻言均未在意。

就这微一停顿,晃眼之间,猛瞥见死巫身后还有三个锦墩,上坐三人。当中一个身材矮胖,大头圆脸,猪眼塌鼻,一张阔口,满口黄板牙,头上短发稀疏,横插着一根尺许长的金黄骨簪,穿着大半截黄麻短衫,左手拿着一个小铁钵,装束得非僧非道的妖人,见针、剑光飞来,排上连死六人,两道浓眉往上一竖,凶睛怒瞪,脸色骤转狞厉。也未起身闪避,随手在铁钵内抓起一把东西,向空撒去,把手一挥,一片黑烟冒过,木排由隐而现。同时排上跳起两条形如鬼怪,周身发火的人影,似要离排朝岸上扑来。

沈、徐二人忘了黑女行时之言,不知中坐妖人便是尤南旺,邪法甚高,本是想由黑气掩护,暗中偷袭,来摄黄虬等人生魂,一网打尽。不料所约的妖人也有私心,意欲抢先下手,由黑气中亲身赶来,也是想把生魂摄走。尤南旺又不敢得罪此人,方在不快,忽然银虹飞坠,妖人当时伏诛,死得那等快法。知道来了正派中的能手,形势大变,凶多吉少,有心逃走。无奈木排上准备下好些邪法,急切间难于解消。有的害人不成,如不另借镇物替代,还要反害行法的人。素性刚狠,转念一想:“身为众中之首,排上都是徒子徒孙和些后辈,如若先逃,就能脱身,日后何颜见人?血翁子那等神速厉害,尚为敌人所杀,形神俱灭,自己逃也无用,徒自丢人。”心念才动,抬头细一查看,空中敌人已早飞走,好似专为除那血翁子而来,与双方无关,并无偏袒。心神略定,凶心又起。因邪烟全消,也不再作掩蔽,仍然行法,催排前进。虽然立意与敌一拼,因见空中那人法力太高,来去突兀,心中不无疑虑。又以有力同党有三四个,不到紧急,无须自己出手。正向空中查看,心神略分,沈、徐二人才得连伤六个妖党。再想下手,已是不能,何况邪法已然发动,有了防备。

沈、徐二人不知那是幻影,误当妖邪,各指飞针、飞剑杀去。谁知那红影有形无质,针、剑光一穿即过,但是随分随合,仍然飞舞。总算二人所用俱是仙府奇珍,神物利器,一阵乱绞乱射,红影终于由浓而淡,以至消灭。正想指挥针、剑再杀排上妖人,不料又有两条红影飞起,与前一样,一会便消灭了好几个。因眇女和台上均未再喊,始终不曾留意,正奇怪那红影怎会去了一个,又来一个,祥鹅忽然失声说道:“怎的又有一个木排?”沈琇低头一看,果然是个木排,与先前所见一般无二,已然驶近山脚不过丈许远近,停在水面上,与黄虬等上下对敌,双方神色均甚紧张。再看前面,哪有木排踪迹,前面红影仍在与飞针、飞剑相持。想问眇女是何原故,回头一看,就这转盼之间,人已不见。再看台上,先前由台左侧闪出那一高一矮,形如排师,打算与黄虬合力应敌的两个妖人,也同时失踪,不知去向。想起今早来时,眇女所说有两个左道父执,想将眇女强行带走的话,不禁又急又怒,不问青红皂白,立即飞上台去,向黄虬急问道:“黄道友,小徒今在何处?可是方才那头插钢叉,耳铁贯钉的两个妖人将她逼走的么?”黄虬、秦老、魏皓等七人与尤南旺等妖巫斗法正急,本不暇分神说话。黄虬更是主体,先前分明见周卓、叶连生乘隙暗用邪法将眇女摄走,也因斗法正急,存亡关头,无力阻止,任其从容而去,自觉对不起沈琇,本就惭恐万分,再听沈琇一问,心越不安。想起恩师鬼母朱樱全仗此人,才得转劫重修,关系重大,如何能不使其怀疑不快?一时情急,竟不暇计及眼前厉害,脱口答道:“仙姑无须愁虑,事完,包我身上,将令高足寻回就是。”

这时尤南旺正由手中铁钵内发出一股极浓厚的黑气,中杂无数血红色的飞针,朝上直射,被黄、魏二人一片碧色萤光合力抵住,互相时进时退,相持不下。尤南旺身侧两妖巫:一个面前凌空悬着十来个画有人形的木片,左手掐着法诀,右手拿着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右一妖巫身前放一木板,上面钉着五个雄鸡头,每个连颈长只四寸,鸡身早已斩断,看去鸡冠高昂,顾盼自如,神态仍与活鸡相似,也是一手掐诀,另一手拿着几根缠有红丝的铁钉。各把目光,注定台上七人,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这面七人除黄、魏二人各指一股碧色萤光,抵住那道黑气而外,秦老赤着上身,断臂伤口已合,胸前钉着十几根长钉,右手掐着法诀,目注敌人,两眼通红,似要冒出火来;余下四人长衣已脱,也是赤着上半身,头发披散,一手掐诀,一手持着尺许长的刀剑之类,全神贯注在敌人身上。双方神情均极紧张,本都是伺隙而动,只等敌人稍微松懈,立即下手。

黄虬说话,心神一分。沈琇活完,徐祥鹅跟踪上台,又是一个初出茅庐,不知厉害的。木排上三妖巫巴不得敌人这样,见状大喜。旁坐两妖巫,一个朝着身前所悬木片扬刀便砍,一个手持铁钉便朝鸡头上钉去。说时迟,那时快,魏、秦二人见状,喊声:“不好!”魏皓忙即扬手飞起一片墨云,想将法台暂行护住;秦老回手去拔胸前铁钉,拼着受苦,想要破解,已经无及。只听喔的一声极洪厉的鸡啼,跟着哧的一声,一片血光突然涌现。台上便有两人,一个从头劈为两半,一个脑浆迸裂,尸横就地。黄虬一见大怒,口中急唤:“沈仙姑、徐道友,速用飞剑、法宝防身,我与这伙妖人拼了。”话未说完,咬破舌尖,张口一喷,立有大片血云飞起,将法台罩住。魏皓一声怒吼,把左肩一摇,身后所插短篙尖上立有一股墨绿色的奇光由血云中穿出,朝木排上妖巫射去。尤南旺哈哈笑道:“无知鼠辈,以为有了两件鬼母所传的法宝,使可横行,稳占上风么?却不知你祖老子尤南旺早就安排好了罗网,至多逃得你们为首三个鼠辈。这还是你祖老子开笼放鸟,不肯斩尽杀绝,饶你三人狗命。像秦老和所约的几个狗崽,连同两个小狗男女,休想逃我毒手。”说时,似闻黑女急啸之声,由庙中隐隐传来。黄。魏二人面色立转惊惶。黄虬正在悄告秦老说:“敌人厉害,还在其次,此时忽来正教中的高人,只恐敌我双方均不见容。你们可速逃命,待我一人与敌一拼,好歹也杀他两个出气。”语声才住,尤南旺话也说完,随听空中有一女子声音接口喝道:“只怕无此容易。”

这时尤南旺邪法已全发动。先是铁钵内妖光黑气突然加盛,迎着黄、魏二人碧萤光雨,只一撞,便展布开来,反压过去,冲到上空,反卷而下,连血云带法台,笼罩一个风雨不透。又由身畔小葫芦内发出一团团连珠火球,将魏皓篙尖宝光敌住。左右二妖巫便将木片、鸡头连砍带钉,本来这一类代形邪法最是厉害,台上诸人如非那片血云护住,早和先前二人一样,裂体破脑而死。就这样,暂时虽然无事,血云一破,除黄、魏两个法力最高的行家外,连沈、徐二人也无幸兔。尤南旺等三妖巫正在志得意满,口发狂言之际,忽听空中有人发话,便知来了劲敌。素日骄横狂暴,心毒手狠,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终想敌人多半鬼母朱樱门下,不乘此时下手,留得一个,将来便多一个后患。闻言,一面扬手发出一片灰白色的妖光,将木排护住;一面仍旧加紧施展妖法,将那血云震破,去致敌人死命。妖光才起,眼前倏地一亮,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夹着数百十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一声大震过处,满空光华电闪,湖水群飞,如山高涌,双方妖烟邪雾,各色光焰,全被震散。

沈、徐二人抬头一看,一个美如天仙的道装女子,带着一道金光,正往法台上飞来。侧顾台上诸人,全被那一雷震倒,并还死了两人。黄、魏二人刚刚由地纵起,似有逃意。沈、徐二人匆促之中,不知来意善恶,一时情急,便把飞针、飞剑齐放出去,准备挡上一阵。刚一出手,吃来人把手一指,一道金光先将两人针、剑裹住。人也落到台上,手指黄、魏两人,喝道:“你们无须害怕,我受人之托而来,事已尽知。新死两人,乃他们平日为恶大多,先被妖贼尤南旺邪法所算,我未看出,被我太乙神雷震破血云,自受邪法反应而死,非我所杀。且等在一旁,我见过沈道友,还有话说。”随对沈琇道:“五妹,才只一二十年之隔,你便不认得我了么?”

沈琇已看出来人路数,与前生至好妙一夫人相似。又见黄、魏两人俯首无语,丝毫不敢倔强,越知来人乃正教中仙侠。方悔行事冒失,飞剑、飞针尚被来人金光裹住,收不回来,正在惶愧。及听这等问话,心才稍安,躬身为礼道:“小妹偶堕尘劫,前因已昧,幸蒙妙一夫人指点迷途,救护援引,但法力灵智均未复原。黄道友和这姓魏的,庙中法台上还有一个黑女,虽然同是旁门,性情为人全部不恶,黄道友更是正人君子。因为妖巫尤南旺等倚仗邪法,欺凌善良,约期斗法,这边主持人秦老,与一班善良木商,将黄道友等请来相助。小妹为助师侄徐祥鹅寻找妖巫,报那两代深仇,与黄道友不期而遇,双方谈得投机,一见如故,这才合成一起,同仇敌忾。适见仙姊一到,便将双方邪法一齐破去,匆促之间,误当敌人,以致现丑。此时只看出仙姊面熟,实不知哪里见过。乞恕无知之罪,赐教为幸。”

少女笑道:“昨听妙一夫人说,贤妹虽经兵解转劫,根骨仍是极好。她只将你灵智稍微恢复,略知前生之事。我与贤妹昔年往还无多,不似妙一夫人与贤妹同门至交,日常相见,难怪你想不起来了。愚姊便是凌雪鸿,外子追云叟白谷逸,昔年曾在嵩山衡山两地见过几次。贤妹此时也未必全想得起,好在不久终要相见,暂时也无暇详谈。可将你们针、剑收回,等我发付完了这伙妖邪,免得惊世骇俗,又生枝节。”随对黄虬道:“今日双方伤亡颇多。妖巫为施邪法,曾用门下妖徒行使毒计,意欲暗算。自从邪法一破,这些党徒全都惨死。你们这边除秦老成了残废外,余人也死了好几个。这虽是他们为恶之报,但是地方上一旦死了多人,居民难保不受牵累。我知这类江湖邪教虽然仇怨相寻,循环报复不已,一落下风,便凭对方处治,决无话说。好在为首三妖巫,连同肇事的两个罪魁祸首,除尤南旺是我特意留给徐祥鹅手刃亲仇祭灵外,已然全数伏诛。少时可同魏皓去往神鸦港晓谕众人,最好不令经官,双方尸首各自掩埋,以后各照本行旧规。你们这一面虽占上风,如能照此行事,不去欺压他们,对方几个妖巫恶霸又均死去,自然就无事了。”黄、魏二人闻言立答:“后辈遵命。”说时,沈、徐两人早各将针、剑收回。

徐祥鹅见自从凌雪鸿一到,神雷大震之后,湖上妖烟尽散,邪雾全消。木排上妖巫师徒,只有尤南旺一人跪伏在地,通身战栗,面如死灰。旁立两妖巫,一个全身斩裂成七八块,残尸碎体,血肉狼藉;一个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余人全被神雷震死。听出尤南旺便是杀害祖父之仇人,不禁悲喜交集,忙向凌雪鸿跪下说道:“多蒙仙长相助,得报血海深仇。弟子意欲往庙内请出家祖母与家母,就此杀仇祭灵,不知可否?”凌雪鸿笑道:“你不比我,并且还有两代老人,又在江湖上行船,如何可随便杀人?先不要忙,等我走后。由黄虬等二人择一僻地,助你下手便了。”黄虬接口道:“徐道友无须忙此一时,我与木排上人俱都不熟。等凌仙姑走后,我命魏皓去往神鸦港,照仙姑所说行事。我师徒安葬完了这些死尸,自会代你寻好僻静地方,设下香案,杀贼祭灵。表面作为是我主持,以免将来二位老人家在江湖行船,遇见妖巫手下党徒,又生事端。”徐祥鹅道:“这个无妨。昨日已蒙沈师叔赐我一信,只等报仇之后,家祖母便投奔沈师叔家中养老,不再做这船上生理;我也返回大白山,寻师父修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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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2)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三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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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三回(2)

凌雪鸿闻言笑道:“我本为你两代老人发愁,正想不出安排之策,竟忘你沈师叔是个富家,这样再好没有。你根骨心性俱都不差,飞剑已得蛾眉真传,理应速往寻师修炼,不宜久留尘世;尤南旺受我仙法禁制,邪法全破,无异常人。待我将他擒来,将这木排沉入湖心,消灭之后,我尚有事,也要走了。”说罢,将手一招,尤南旺便从排上凌空往法台上飞来,到了众人面前落下,仍是眼含痛泪,跪伏地上。徐祥鹅想起两代深仇,咬牙切齿,正待上前,先暴打他一顿,少时祭灵,再行处死。忽见凌雪鸿扬手一道金光,射向湖中,湖水立往四外飞涌,现出一个大漩涡。木排连同上面许多残尸吃那激流一漩,晃眼沉入水底不见,湖上水波重又平匀如镜。凌雪鸿随向沈琇道:“五妹可速入川拜师,竟取前世藏珍,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说罢,将手一举,道声:“再见。”一道金光,刺空入云,晃眼无踪。

沈琇刚想起问眇女下落,还未出口,人已飞走。正要转问黄虬,黄虬已先说道:“仙姑勿虑,周、叶二人对令高足绝无恶意,不过人各有志,道路不同罢了。听昨夜相见时口气,踪迹必在衡湘之间,仙姑可照此路寻去。我助徐道友报完亲仇,定必赶去寻回便了。”随将由当地去往湖南路径,以及寻访方法,一一告知。沈琇与眇女师徒情厚,又以妙一夫人和凌雪鸿的口气,俱主早日人川拜谒师长,又知黄、魏二人尚有好些事情必须料理,徐祥鹅也另有去处,便不再逗留。忙就徐家船上寻来纸笔,照昨日赠田之意,与父亲写了一封切实的信,交与祥鹅,令其事完,同了两代老母亲往投递。随即作别,起身往湖南路上赶去。初意妖人刚走不久,未必比自己还走得快,既然知道方向途径,当日便可追上,哪知周卓、叶连生均是邪教中有名妖人,邪法甚高。

原来周、叶二人起初来意本是想助秦老与对方斗法,到后一看,敌势甚盛,一个尤南旺已非敌手,况又加上一个血翁子。照眼前形势,双方强弱已判,秦老这面凶多吉少。无如昨夜过信黄虬、魏皓、黑女三人法力,当众夸下大口,无法退缩,硬着头皮上场,本就打着相机行事的主意。一面又想把眇女摄走,遂他私图。后见血翁子为正派仙人所杀,尤南旺发动邪法暗中掩来,猛想起秦老已成废人,尤南旺法力甚高,那除血翁子的异人已不再现身,分明专除血翁子而来,此外无什偏袒。这一面既是非败不可,何必淌这浑水?心念一动,正想稍微出手,敷衍一场再走,猛瞥见眇女同了两个少年男女赶来助战。看出沈、徐二人针、剑神妙,知是正教门下,暗忖:“不乘此时下手,必难如愿。”便不再顾别的,乘着黄、魏二人对敌正紧,无暇分神之际,冷不防施展邪法,将眇女暗中摄走。走出不远,二人想起昨晚不该对黄虬说出实话,便由叶连生用邪法折了一根树枝,丢入湖中,化成一个小舟,带了眇女一同纵上,改由水路往湘江驶去。

这类邪法水遁,也颇神速,沈琇走的又是陆路,如何追赶得上。富家少女,初次出门,路径不熟,只知照着黄虬所说途径追赶,又恐赶过了头,到处向人询问,均说未见这样三人走过。沈琇先颇愁急,既而一想:“二妖人落脚之处,是在衡山莲花峰方广寺后茅棚之内,据黄虬说,二人在彼至少要留月余,方始他去。沿途既然打听不出,不是妖人用邪法飞往,便是形迹已隐。反正早晚必到,若是早日赶往,妖人如在,固可将人夺回,如还未到,便在当地等候,早晚终能遇上。黄虬也必随后追来相助,愁它做什?”想了一想,便不再向人打听。一路加急飞驶,不消两日,便赶到湖南岳州。因忙着去寻眇女,也无心观赏洞庭云梦之盛。正打算经由岳阳。长沙,渡过湘水,由湘潭直抵衡阳,全照黄虬所说水陆途径,往前找去。

这日行经岳州岳阳楼下,忽然饥渴思食,便走了上去。刚刚走上正楼,凭栏遥望楼外,洞庭湖上烟波浩荡,汪洋千顷,白鸥点点,掠水浮翔,远近征帆片片,往来不绝。楼前杨柳垂丝,绿槐如幕,树荫下停泊着两三小舟。船人已然他去,只两三赤身幼童,在船头上驰逐为戏。忽然身子往前一探,便刺波而下,穿入水内,身法灵巧已极,一个猛子,穿出两三丈,方始探头出水。望去活似一条大人鱼,水性甚好。觉着好玩,不由看出了神,也忘了招呼酒食。当时香火神像都在二层楼上,头层虽然附设酒肆,点缀三醉岳阳的仙迹,但因当地乃三湘名胜之区,游人香客甚多,并不一定买醉而去,加上那一带盛行排教,时有异闻奇事发生,店伙对于游人向不轻视,去留任便。见沈琇乃孤身道姑,上来便凭栏望湖,只当路过游玩,客人未发话,也没有去招揽。沈琇正看之间,瞥见楼侧仙梅亭上层,本来聚有不少游人,正在指点湖光,互相说笑,忽然上去一个穿黄麻衣的短装怪汉,向众说了两句。同时又一个小道士赶去,也向众人发话。二人神色张皇,语声甚低,也听不出说些什么。众人先听怪汉一说,尚自哗乱,有的转身走去,有的意似不服。及听小道士一说,一言不发,纷纷退下,面上立现惊惧之色。跟着,怪汉和小道士相继退下,亭中空无一人。看出怪汉与前见排教妖巫手下徒党神情装束好些相似,暗忖:“难道这里又有妖巫斗法不成?这类排教中人,多半声气相通,也许知道周、叶二妖人踪迹,何不守在这里,相机探问?”心念才动,猛想起忘了要酒菜,随即回身喊了一声:“来人!”店伙刘四忙赶过来,摆上杯筷。

沈琇要完酒菜,刘四应声刚走,正想再往仙梅亭上查看,侧面一桌原是空的,就这回身说话之间,忽然多了一个黑衣**,云鬓风鬟,身材十分秀美。同来一个十来岁的幼童,正由窗前走回,向**耳语了几句。说完,又往窗前看湖。看神气,似是母子二人。沈琇自己貌陋,却最喜长得好看的妇女。见那**手白如玉,丰韵天然,衣服称身,从头到脚净无微尘,以为背影如此娴丽,品貌必佳,由不得心生爱好。客中无聊,方想绕向前去,向其攀谈,**恰巧回身,唤店伙端两碗面来。这一对面,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这**竟是一个瞎子。这还不说,最奇的是面上还有不少伤瘢,血花也似布满脸上。白眼珠往外凸出,只当中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点,看去丑怪已极。那无伤之处,却是肤如凝脂,皮色细润已极,人更端庄静雅,语音清柔,也极好听。

沈琇觉着刀瘫奇怪,便乘与店伙问答之际,留神注视。越看越觉那**以前是个美人胎子,不知患什奇病,瞎了双目,把顶好一副玉貌花容,变成这般光景,心甚怜爱。因**说完活又回过头去,二次正想上前探询,因何生此奇疾,那随行的幼童又由窗前赶回,重向**耳语,神色仓皇,好似有什么事情,便未过去。侧耳一听,微闻幼童道:“那厮已到亭上,带着两个徒弟,正在闹鬼,娘怎不作准备?那边一个道姑老朝娘看……”底下话未听清。说完,**停了一停,低语道:“这位道友是个好人,你只留神那厮动作,别的都不用管,时候尚早,至多欺我眼瞎,先下埋伏。你仍旧去看,随时告我,别的全不要管,我自有道理。”语声虽然不高,却比幼童清晰,句句入耳,好似并不避讳自己,越想越怪。暗忖:“双目全瞎,怎会知我是个好人?听那口气,好似有什对头,正要向她寻衅。先见亭中怪汉,甚是可疑,莫非这母子两个,也是排教中人不成?”

再回顾窗外,定睛往下一看,仙梅亭上果有三人在内,为首是个排师打扮的中年麻子,另两人似是麻子的徒弟。先见怪汉也在其内,凭着亭栏,侧身面湖而坐。二徒侍立在侧,执礼甚恭。三人神情均甚暇逸,如换旁人,绝看不出有何异处。沈琇因有前几次的经历,一见对方是排上巫师打扮,便留了心。果然麻子待不一会,嘴皮乱动,手藏袖口以内,似在掐诀神气。跟着,把手向前一扬,日光之下,似有一丛极短的黄光,针雨也似一闪即隐。两壮汉随由身旁取出两枚铁钉。麻子站起,双手接过,照准二徒头上一按,六七寸长的铁钉,立时钉入脑门之内。二徒神色自如,直若无事。各自起身,一同下亭而去。亭外台阶上原有一小道士守候,见麻子师徒三人走下,连忙上前,行礼陪话。麻子只把头微点,神色甚做。一会便走出石门之外,顺道往湖边走去。小道士随将亭门关闭,见三人走远,面带忿容,叹了口气,也自走开。

沈琇生性好奇,疾恶喜事,看出妖巫闹鬼害人,又见**乃残废弱女,心中不忿,激动侠肠。正赶酒菜送来,匆匆吃完,也未向**询问,会完账,便往下走,意欲寻那小道士探询麻子师徒来历。到了亭前一看,道士人已不在。亭侧石径旁插着一块两尺多长的木牌,上贴黄纸,写着“今日法师禁亭祭仙,敬请游客止步”等字。那亭正当入门孔道,本来游人甚多,必由之路,此时却是静无一人。偶有两三起游人进门,发现木牌,稍微一看,便各转身退去。回顾身后,由正楼上下来的香茶客,也都绕道亭左僻径,匆匆走出,仿佛有事神气。沈琇不知当日楼上游客本来就少,已将走完。见小道士不在,当中亭门虽然关闭,四面亭窗虚掩,内有两扇并还开在那里。一则好奇,二则当地风景又好,意欲登亭远眺,就便查看有无异兆,妖巫闹的什鬼,便往亭侧走去。相隔原只丈许远近,举步即至。

刚到亭侧长窗之外,忽听远远有人急喊:“你进去不得。”回顾正是那小道士,由楼旁柳影中连声喝止,飞步赶来。亭中空空,并无神像。道士拦阻,分明是妖巫嘱托无疑,便不去理他,只一纵,便越窗而入。到了亭内,正要登亭走往上层,隐闻雄鸡喔喔之声。猛想起前几次的经历,这类邪教多用雄鸡行法,眇女不在,自己是外行,莫要冒失,入了他的埋伏。心中一动,便把飞针、飞剑准备定当,暗中防护,再往上走。上时满拟小道士必已追来拦阻,顺着亭窗回看,外面并无人影,也不再听唤阻之声,当时未作理会。因有戒心,刚刚上到二层,便即止步。定晴往四外一看,亭中空空,毫无迹兆可寻,鸡啼之声也止。心疑妖人埋伏不在亭内,但先前鸡啼分明在上面,如何不见?四顾无人,岳阳楼上茶酒客似已走尽,连先前凭窗偷看的幼童也不知何往。恐妖巫将埋伏行法隐蔽,意欲用飞剑试他一下,便将飞剑放出。惟恐惊众,暗运玄功,将剑光缩成尺许长短,先贴地一阵乱扫,仍无动静。因小道士闭亭神情可疑,如若无事,怎会禁止游客?此时不过申西之交,天色如此晴明,这等名胜所在,香客游人反倒绝迹,连楼前也无人走动。自从怪汉先前上亭发话之后,游人便自少起。等麻子走后,游人更是有去无来,连楼前也无人走动,其中必有原因。越想越疑心,定要查看一个水落石出。一时乘兴,又将两根飞针放出,化为三寸来长两道金光,上下四外,一阵横飞乱射。经此一来,无意之中竟将妖法破去。

针光由下而上,刚刚飞到亭顶,只听轰的一声,满亭黑烟迸射中,所有埋伏一齐出现。沈琇骤出不意,本颇危险,幸仗事前先有戒备,飞针放出以后,早就防到有此一着。黑烟乍现,剑光也自暴长,挡向前面,将身护住。同时目光到处,瞥见亭顶中心悬着一只通身钉有长针的大雄鸡。因邪法已破,飞针也发出威力,针尖上射出金光雷火,黑烟全被击散。鸡已跌向地上,只还未死,几次腾扑欲起,似被什阻力挡住,飞不起来,疼得混身乱抖,目睛怒凸,将口连张,偏叫不出声来,神情甚是可怜。另外还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已被飞针绞断,上面满是血迹。临湖亭窗上挂着一片尺许长的竹牌,上绘人形,缠有几根头发,也是污血布满,妖光隐隐,作暗赤色,不住闪动。

沈琇原未看出禁物所在,随意试探,邪法并未全破。见雄鸡未死,状又惨痛,亭窗上竹牌隐现巫光邪气,正要飞剑斩鸡和那妖牌。忽听身后有人唤道:“仙姑且慢。”疑是妖人赶回,忙收剑光,护身回看,正是楼上所遇**母子二人,同立身后,面带惊讶之容。沈琇虽料**也是左道一流,不知怎的,会有好感。又想探询妖人踪迹,脱口便问道:“我正破邪法,拦我做什?你可认得周卓、叶连生么?”**母子闻言,面色骤变,立时惊退了两步。略一定神,转口问道:“仙姑怎会与这两人相识?”沈琇见**突在身后出现,一手拉住幼童,行动甚是轻快,全不像是瞎子。闻言便答道:“这两妖人,我并不认识。只因一事寻他们,因知你们必都是黑煞、披麻两教门下,想能知道他们踪迹,为此发问。看你神气,不像瞎子,莫非是假的么?”**闻言,面色方转,凄然答道:“这两人,原是难妇以前熟人。仙姑问他们做什?”沈琇因与对方初会,不肯实说。**又要沈琇说出原因,方肯明言。后来听出沈琇已有怒意,幼童又将手连扯,忽然答道:“难妇双目为仇所害,失明已久,但是还有法想,适听仙姑口气,颇似一人。无奈难妇昨日行藏不慎,偶然忘带面具,致被仇人认出,定在今晚决一胜负存亡。本来也不怕他,无如吃了眼瞎的亏,邪法厉害。我因踪迹已泄,索性不再隐藏。此时强敌环伺,危机四伏,不得不加谨慎。请仙姑稍候,再行奉告如何?”说完,便朝幼童打一手势,人便跌坐在地,手扬处,先有一蓬黑光将身罩住。

沈琇看出她是邪教中能手,与周、叶二妖人同一路数,断定是同党,又嫌她迟不吐实,不由有气。方要喝问,忽听**惊喜之声,黑光收处,起身喜问道:“仙姑可姓沈么?”沈琇见她满面喜幸之容,不似有什恶意,答道:“我正是沈琇。你是何人,怎会知我姓沈?”话未说完,**已拉幼童一同跪下道:“果然没有料差。仙姑三生爱徒眇女,便是难妇之女。此是小儿阂仁。因为双目失明,仇敌势盛,仙姑行径法宝,只听小儿所说,虽料是位正教中的仙侠,终以小儿年幼无知,不敢十分断定。后听小儿说仙姑入亭破法,连忙赶来。仗着仙姑法宝之力,虽将邪法破去一半,并还使妖人作法自毙,但是那面妖牌暂时还破不得,为此劝阻。正想求助,不料一开口,所问竟是掳走小女的对头,心中惊疑,惟恐仙姑是别的异派中剑侠,故此迟疑。后来仙姑追问,似将生气,只得班门弄斧,拼耗元神,附在小儿身上,借他双眼查看。这才看出仙姑异相,与小女所说一般无二,方始请问,果然不差。

“小女现被妖人邪法禁制,押往衡山隐藏,尚在途中,不曾到达。他们由水路来,许还经过此地。便难妇背夫远出,也是为了小女。以仙姑的法力,救回小女不难。但她现为邪法所迷,神志全昏,便见她三世恩师,也如路人,必听妖人挟持,不肯奉命。为此难妇忧急,寻到此地,意欲迎头截住,先将迷魂邪法破去,免其受人愚弄,因而受害,致误仙缘。小女也颇机警,此次中邪迷性,乃是逃走心切,被妖人看破,骤出不意,致受暗算。只要我追上,一破邪法,立即灵智恢复,往寻师长。对两妖人我也早备有应付之法。不料当初我受妖妇暗算,双目失明,面有血花,形容丑怪,极易被人认出。昨晚君山归途,偶揭面具,行法照影,查看小女踪迹,恰值披麻教中一个强敌由彼经过,被他无心看破。我知无法善罢,只得定约一拼。但又不放心小女,恐其错过,只得来到岳阳楼上,命小儿行法,查看湖中舟船。偏巧又被对头寻来,意欲占我机先。

“那麻子便是我的仇敌,名叫曾满成,所用邪法最是阴毒。知我吃了眼瞎的亏,只此一于,绝不舍将元神附在小儿身上,与之拼命。法力虽不比他差,上来必是只守不攻。但我有两件法宝,是他克星。为此他遍设埋伏,凡我今日所经之处,沿途均有邪法禁制,使我到时措手不及,好下毒手。谁知人太骄横,以为凶威远播,无人敢惹。他那禁制镇物,均有大阴六癸邪法防护,我如先去破他,无异自投罗网。因而不特公然当面下手,目中无人,事完,并还大模大样走去。如非住持命徒弟立牌警告,以防游人无心送命,连下面的门也不会关。只说这里的人全都把他畏若凶神,只要知他在此行法,绝无一人敢于走上。偏被仙姑看破,一出手,便将邪法破去,如今闹得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妖徒元神与那雄鸡互相感应,此时行法人周身奇痛,本难忍受。他又不知是仙姑所为,只当被我制住,反客为主,再如相强,恐我再使辣手,不特妖徒形神俱灭,他也连带要受损害。为此他不敢妄动,心中实是恨极,现正盘算救那妖徒,转败为胜之策,迟疑不决,未敢就来。仙姑如将此鸡杀死,妖牌破去,这妖孽见爱徒惨死,无法挽救,定必当时赶来拼命。以难妇之见,斗法是在黄昏时分,最好挨到那时,等难妇也准备定当,为船排行旅除此大害;否则,仙姑法力虽高,飞剑、法宝更具威力,但不知邪教底细与下手方法,一个不巧,仙姑虽不致于受害,妖孽必被逃走,再想除他就艰难了。”

沈琇一听,**竟是眇女之母幺十五娘,又为眇女之事而来,好生欢喜,敌意全消,早伸手将母女二人,拉向亭侧坐下。听她说完,问道:“你说眇女快要由此经过,如等黄昏动手,万一错过怎好?”十五娘道:“先前因为我眼瞎力弱,好些难处,必须冷不防迎头下手,方可成功。既有仙姑同行,便可跟踪追寻,上天下地,不论藏向何方,均能找到,就惜过也不怕了。”沈琇闻言喜慰。因见那鸡疼得满地乱扑乱滚,觉着可怜,笑问道:“妖徒可恶!此鸡无辜,道友可有什方法,或杀或放,免此鸡连带受罪么?”十五娘想了想,答道:“仙姑如此心慈,此鸡也实可怜,待我姑且试解其难。不过那面法牌甚是厉害,我行法移动时,仙姑可将飞针放出,注定此牌,稍有异兆,或见牌上现出人形,立用飞针朝上下两团人血绘就的妖符上射去。那人影千万不要伤它,只用飞剑、法宝将牌绞碎,底下我自有道理。万一妖人赶来拼命,仍须用飞剑防身,再用飞针迎敌,绝可无虑。”

说完,便由身上取出一把竹刀,朝亭中心画了一阵符咒,再将刀朝鸡身上又画了十几下,手掐法诀,朝鸡一扬,便有一道黑光射出。同时鸡身上便有一团暗赤光,光中裹着一条黑影,箭一般往上飞去,吃黑光往下一罩,当时裹紧。亭中心也有一蓬绿烟涌起,两下合拢,落向地上,聚而不散。那鸡忽然喔喔惨叫,好似疼得更凶。十五娘扬手一招,鸡身铁针全数飞起,往烟光中射去。那鸡立似急鸟脱笼,亡命一般,连飞带蹦,穿窗往外逃去。烟光中随发出极凄厉的悲嗥之声,声虽不大,听去十分刺耳。沈琇知是妖魂被禁在内,忙照所说立向牌前,将飞针放将出去,到了牌前停住,针光直指牌上血印妖符,耳听妖魂啸声越发狞厉。方觉讨厌,跟着又听远远有人喝骂道,“丑婆娘,你敢伤我徒弟分毫,少时现世现报,一命还我两命,不信你就试试。”那声音若远若近,又似由牌上发出。

沈琇所用飞针、飞剑因是峨眉真传,已然炼得与身相合,能随人心意发挥妙用。这时因听怪声,微一分神,飞针失了主驭,立发出诛邪本能,朝前一冲。沈琇连忙止住,两下里已经相触。牌上立飞起大片烟光,激射如雨。同时又听身后一声厉吼,满亭黑光一闪,妖魂似已毙命。又见妖光发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针一指,两道金光突然大盛,打向牌的两头。当时那牌也化做大片暗赤色的妖光,当中裹着一条人影,晃眼由小而大,待要作势向人扑来,两下里才一接触,便被飞针炸成粉碎。妖光一散,人影立时脱身而起,本要向前飞扑,因沈琇防身飞剑已先放起,似见剑光强烈,不敢再进,略一停顿。忽听哭喊爸爸之声,幼童阂仁已拉着十五娘由身侧抢扑过来,朝那人影扑去。那人影扑向十五娘身上,便即不见。十五娘始而面色甚是悲愤,人影上身以后,忽现喜容。阂仁却在旁哭喊:“我爸爸呢,是被仇人害了么?”十五娘好似不暇答言,只把手朝爱子一摆,匆匆说道:“这妖孽真个阴毒,幸我今日小心,预先防到,否则我夫妻必遭毒手。此时事在危急,仍望仙姑大力相助,救我丈夫一命,请快随我走吧。”说罢,便请同行。

沈琇知那人影是她丈夫阂烈,闻言应诺,匆匆不暇多谈,一同往外走去。赶到湖边无人之处,阂仁随手折了一根柳条,交与乃母。十五娘便将柳条掷入水中,立化成一条小船,拉了沈琇,飞身纵上,将手一指,便箭一般往君山漂去。十五娘母子独立前面,不时由身上抓出一把米豆之类,反手朝后打去,头却不回。沈琇回头一看,小船离岸已远,波光浩荡,夭水相涵,所行之处,不是正路,所有舟船均在侧面,湖上甚是空旷。乍看并无异状,可是十五娘每有米豆打出,必有好些妖光邪雾,连同人物影子出现,有远有近,两下里一撞,米豆立化为黑光爆散,双方同时消灭。船行如飞,不消片刻,便离君山不远,眼看到达,忽听十二螺后雷声大震。十五娘大惊失色,喊声:“不好!”一手拉着阂仁,一手拉了沈琇,由身旁发出一片黑光裹住三人,慌不迭离船而起,同往后山飞去。遥望湘灵洞口,光霞电闪中,飞射出一股黑烟,中问裹着两条人影。十五娘忙喊:“这便是那妖人。”沈琇因见十五娘行时惊慌。便料有事,早在暗中戒备,飞针、飞剑全部准备停当,本在目注前面,相机应敌,闻言把手一扬,全发出去。

妖人原因邪法为对头所破,又死了一个妖徒,心中恨极,阂烈元神又被救走,愤无可泄,想拿阂烈肉身出气,就势诱敌。不料有人寻来,双方正在争执,又被一正教中的女仙发现踪迹,下来除害。一到,便发太乙神雷,将所设妖阵邪法破去,妖人肉身也为飞剑所诛。正用邪法往外飞遁,本就难免于死,刚一飞出洞外不远,迎头遇见沈琇等三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又因沈琇藏身黑烟之中,没看出来历,以为肉体已失,元神飞遁神速,尽可就势报仇,好歹也使仇人受点伤害,再逃不迟。做梦也没有想到,内有一人并非黑煞教门下,法力虽还不济,所用法宝、飞剑均具绝大威力。先见剑光强烈,方欲逃避,一根针形金光夹着一溜烈火,已经上身,立将妖魂炸散。残魂还待往侧射去,忽由洞口内飞来一道白光,其疾如电,只一闪,便追上残魂,裹住一绞,立即消灭无踪。

三人也已停住,瞥见白光后面飞来一个红衣少女,方想招呼,少女消灭妖魂之后,随手一指,那片白光立向三人飞来。沈琇见势不妙,刚指飞剑迎敌,忽听洞口有一女子口音大喝:“徒儿,快些停手。”紧跟着,一道金光比电还快,飞将过来,将双方隔断,人也飞到。沈琇见是一个中年女尼,看去甚是眼熟,料无敌意,一面戒备,问道:“师姑何人?为何与我为难?”女尼答道:“贤妹,请至洞内再谈吧。你那门人也在那里。”话未说完,眇女已自洞内奔出,口唤道:“此是云灵山白云大师,那是师姊万珍。白云师伯乃师父前生好友。请至洞中再说吧。”

沈琇随带闵氏母子引见,同去洞内一看,法台上面妖幡,连同邪教中的法物,均被白云大师破去,满地狼藉,台下倒着几具死尸,前见周、罗二妖人也在其内。另一美少年盘坐台上,状似入定。三人刚一进洞,立有一条黑影由十五娘身上飞起,向前扑去。少年立时醒转,先向沈琇和白云师徒跪谢救命之恩,随谈经过。

那少年正是阂烈,因寻爱妻,行至湘江,遇见仇敌披麻教中长老白面瘟神曾满成师徒五人,暗用邪法将其擒去,元神也被禁住。同时,又发现十五娘踪迹,意欲借着乃夫元神为饵,一同害死。不料事还未成,忽被沈琇无心破去。二人合力,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死妖徒,破了邪法,并将阂烈元神救下,跟踪追去,妖人惊觉以后,又急又怒,正待施展毒手将闵烈杀死,用他尸体行法还攻,为妖徒报仇泄愤,周卓、叶连生带了眇女由洞庭经过,发现邪法禁制,知有同道在此,跟踪寻去。

眇女虽受邪法禁制,实则初遇周,叶两妖人时,早在暗中戒备。因知二妖人心黑手狠,自从黑煞教瓦解,意欲重振邪教,不论何派妖人,均行结纳,势力颇大,邪法又高,惟恐乃师不是对手,为其所伤,只照妙一夫人传授,守定心灵,假作为邪法所迷,一毫也未抗拒。二妖人也以为她乃笼中之鸟,逃不出手,均未在意。及至进洞一看,见是熟人,所禁制的正是以前同门师弟阂烈,本来就要解劝,令其释放。眇女见父亲被困在内,一时情急,便把家传本领,连同眇目内所藏的一粒护魂珠,冷不防施展出来,抢上法台,将乃父全身护住。曾满成骤出不意,竟被捷足先登,急切间休说杀人,连那邪法毒刑均难使用。周。叶二人对于眇女,原有极深用意,看得最重,见她情急救父,以死相拼,自不舍其送命。一面苦口相劝,一面暗中戒备,以防破脸。妖人越发怒火上撞,说妖徒被杀,形神皆灭,新仇旧恨,越来越深,非报不可,执意要将闵氏父女残杀。

双方正在争执,不料白云大师同了女弟子万珍,偶游君山,发现邪气与妖法禁制,知有妖人为恶作祟,立时赶来。眇女转世时,未经仙法禁制灵慧,一见面,便认出是前生师执白云大师,忙即自道来历,急喊求救。周、叶二人本不致死,也是恶贯满盈,不特未与眇女一起,求其解说,反因来人不是庸手,邪正殊途,原是水火,竟随曾满成同用邪法抵御。曾满成也将妖幡展动,还妄想把来人擒住,逼那少女顺从,供其满台黑气刚刚涌起,吃大师扬手一太乙神雷,首将法台上妖幡法物全数震成粉碎。师徒二人的飞剑再吃剑光一绞,众妖人全数毙命,只有曾满成、周卓二妖魂乘隙遁走。万珍立即迫出,刚刚成功,大师也将闵氏父子禁身邪法破去,追出与三人相见。

彼此说完经过,沈琇寻到爱徒,为三湘行旅除一大害,又经白云大师指点,不必再多耽搁,便可赶往岷山,取回前生所藏法宝、飞剑,再去峨眉拜师,自是喜出望外,欣慰非常。白云大师随说:“我尚有事,须往东昆仑一行。贤妹照我所说行事,十日之内,便可见到长眉恩师与众同门好友。不过此时恩师与玄真子师兄尚在东海,众同门也均他出,须等师父快回,方始回山等候,去早无用。如在八九天上赶到,决不误事。”说罢,一同出洞,施展仙法,将妖人尸首化去,封闭内洞,不令常人走进。一切停当,便自作别飞走。

沈琇本要上路,因闵氏夫妻再三挽留,眇女又甚念父母,依依不舍,好在此行有他夫妻行法护送,当日可到岷山,日期足有富余,便即应诺。闵氏夫妻早年名震江湖,相识人多,此次最厉害的对头已然除去,无什顾忌,便在当地雇了一船,陪同沈琇在湘江洞庭一带,饮食游玩了几天。

沈琇见那十五娘虽被妖妇暗算,毁容残废,但是天生丽质,仍具风华,依旧柔肌胜雪,吹气如兰;心性又是那么端娴温婉,音声曼妙。偏生美目已瞽,满脸创伤,好生怜惜,别时笑问有何方法可以复原。十五娘苦笑道:“女子略具几分美色,便是祸水,甚或误人误己。当受邪法暗算之后,速为医治,并非无望。只因难女稍具蒲柳之姿,未嫁以前,便生出不少事来,嫁后更遭仇敌环伺。丈夫又有美男子之名,江湖上淫娃荡妇追逐者多,他偏情爱专一,避之若浼。群邪忌妒,转与难女为仇,百计陷害,终遭暗算。如今虽然残废,却可少受好些烦恼。好在丈夫情厚,并不以人残废,变易初衷。遇事附在小儿身上,一样可见,日久已成习惯,也就不去想它了。”沈琇笑道:“昨见白云大师,越发想起前生之事。此去重返师门,只要有法想,我必助你复原如何?”阂烈父子同了眇女,闻言连忙下拜,称谢不迭。十五娘朝阂烈微哂,方要开口,阂烈已先说道:“你不必多心,没有眼睛,终是不便,莫非单是双目重明,你也不愿么?”十五娘方始改容,向沈琇谢道:“将来能使难女重见天日,自是感激不尽。不过时日太久,恐非仙府灵丹,不能如愿。此丹何等珍贵,能否赐与异教中人,实难预料而已。”沈琇道:“这个无妨,本门灵丹,本为救济仙凡之用,你夫妻虽然出身左道,近已归正,人那么好,你女儿又是本门徒孙,怎么会没有法想?”闵氏夫妻重又称谢。

沈琇师徒便令行法上路。十五娘去至船头,将手一招,忽然一阵风过,那船便如箭一般朝前驶去,仍由川峡溯江而上,次日便到岷山。闵氏夫妻便行拜别,说道:“此山左近,多有修道之士隐居,正邪各派均有,除山后白犀潭住着一位女异人,我没见过外,余者多半相识。尤其前山玄女庙中步虚仙子萧十九妹,前年救过我夫妻一次,久欲登门叩谢,未得其便,难得到此,意欲就便拜见,以谢前恩。再者,仙姑藏宝之处,深居金凤山后,外人也不便随去,恕不奉陪了。”沈琇也未留他们,自率眇女往金凤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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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1)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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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1)

义重师门舍身谋老怪

喜求灵药绝海屠妖龙

金凤山在岷山之阴,地势幽险。记得前生藏宝之后,留有神吼守护。前山民家有一少女,看出灵异之迹,曾以虔心毅力,三次寻到自己洞府,定要拜师。因值转世期近,未肯收留,曾令先习坐功,传以吐纳之术。事隔多年,不知此女在否,也想就地访看。

先到金凤山,见古洞云封,昔年盈把之木,已然合抱干云。杂草怒生,浓荫蔽日,洞口禁制原封未动。猛想起此是玄门大清仙法禁制,自己法力尚未恢复,如何可以破禁而入?方对眇女说起发愁。眇女道:“恩师昔年禁闭此洞时,曾说他年重来,禁法自解。为防万一,并在对面种了一株槐树,树下还埋着一件穿山行海的法宝,名叫五行如意舟,以防转世重来,日期有了先后,不得入内之用。何不取来一试?”沈琇虽得妙一夫人灵符神光照体之后,灵智逐渐恢复,但前生之事依然记忆不全。闻言重又回忆前生,果有此事,便命眇女移树取宝。话才说完,忽听一声怒吼,山鸣谷应,势甚惊人,但甚耳熟。眇女喜道:“这不是守洞神吼的叫声么?”话未说完,洞前烟云杂沓,风雷交应,金光电耀,一闪即灭,紧跟着现出一座洞门。一只狮面虎尾,独角龙鳞,目光宛似电炬的金毛怪兽,口中狂喷烟火,怒吼连声,由洞中飞将出来,待朝二人扑来。眇女知它厉害,连忙大声喝道:“你连恩主也认不得么?”

神吼前随沈琇多年,沈琇转劫时,因它性太猛烈,又不忍将其杀死,命其留洞守候,不许倚仗地行本能,变化裂地而出。神吼居然知道厉害,独在洞中隐藏修炼,从未离开。事隔多年,每日想念旧主,加以终身茹素,沈琇为它所留的黄精、首乌等药草树叶之类食粮快要吃完,洞有仙法禁制,不知能否出去。虽以近年功候越深,绝食无妨,但是这些年来所食全是干枯陈粮,也想换换口味,吃点新鲜东西,正要缩小身子,由泉眼石窍中穿地而出,忽听洞外有人说话,当有外人前来盗宝,不由暴怒。同时禁制失效,洞门大开,越料禁法为人所破,一时情急,飞扑出来。因守主人之诫,对方如不进洞偷盗,不许伤人。出时瞥见洞外二人神态安详,又未行法,不似有心作对,怒火便消了好些,本是虚声恫吓。闻言立即倒退,瞪着一双金光四射的怪眼,朝二人上下一看,果是旧主回来。一声欢啸,二次扑向身前,不住摆尾摇头,做出许多亲热神态。

沈琇师徒本极爱它灵慧,一面抚摸,一面取出法宝,同去洞内。见昔年石室数间,仍是整洁非常,地无纤尘,陈设用具也是原样未动,夸奖了几句。又去后洞收藏法宝之处,见那禁法也刚失效,当即将法宝飞剑全数取出,试一演习,什九均能由心运用。内中还有一部道书,乃是少清仙籍的副本。前生刚刚得到,未及修炼,便遭兵解。曾经媖姆严姑婆指点,仔细回忆,尚还记得。一算日期,才第六天,此去峨眉甚近,不消多时,便可到达。想乘这二三日的闲空,试为练习。事有凑巧,沈琇师徒本就夙根灵慧,而道书第一张便附有解破禁制之法,不等拜师,法力便恢复了一多半。

到了第八日午后,想起前山老龙场的民女,顺道往访,就此起身。寻到那家一打听,原来那民女自受沈琇前生指教,回去便闭门修道,不问外事。三十几上,父母双亡,剩下姊弟二人,本也相安。前年近村搬来一个匪徒,名叫裘嘉。此人先是一个银匠,因为倾东灭伙,被人告发,逃往外乡,无可容身,仗着会点武艺,做了江贼。因为犯案大多,逃到老龙场,隐名避祸。初来尚知避风敛迹,渐渐为恶横行。山民良善,无奈他何,越发骄狂自恃,无恶不作。偶因上坟,路遇民女,想要人财两得,令一贼党强往说媒。民女守贞多年,向道心坚,自是不肯。不久,便将乃弟擒去,并欲强抢民女为妾。民女受迫无奈,情急自杀。仍被其将家产侵占了一多半去,方始将人放回。现离民女之死,才只百天。沈琇天性疾恶,闻言大怒。先去民女家中访看,见乃弟人甚忠厚。略谈了几句,便自走出。

场上山民全都认得沈琇前生,知是异人。昔年还有多人往她洞中,求药治病。后来见洞不在,成了一片整壁,只当仙去,忽又出现,相貌未变,只是年轻得多。纷纷上前,向其诉苦。说裘嘉淫恶凶横,直无人理,山民偶有冒犯,往往失踪,尸首全无。想去告他,怕见官府,又无凭证等语。沈琇本想暗中除害,闻言,二次激发怒火,更不寻思,师徒二人立即寻去。正赶裘嘉同了一伙贼党入江行动,被沈琇暗随在侧。等船到川峡无人之处,将裘嘉连同全船贼党一齐杀死,沉入水底。再回老龙场,把贼窟金银摄了些来,分与山民,说裘贼不久遭报,你们各自安身便了。

众正拜谢,忽听婴儿啼哭之声甚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中年贫妇,怀中一个生才两三月,满头癞疮的女婴,遥伸两手,朝着沈琇乱扑乱挣,哭得甚急,意似求抱,已然力竭声嘶,看去情急异常。沈琇见那女婴相貌奇丑,全身满是疮疤,脓血狼藉。随来丈夫恐其冲撞仙人,正在喝令退去。婴儿好似懂得人言,一着急,两眼翻白,小手脚一挣,身子望后一仰,当时晕死过去。沈琇急于起身,见那一对夫妇穿得甚是贫苦,未及细问,先将男的唤住,贫妇已扑地跪求救命。沈琇笑说:“无妨。”便将余剩金银赠与贫妇。手朝女婴微一抚摸,“哇”的一声,便自哭醒。这类善举,沈琇前生常做,只嘱众人不许传扬。好在当地居民无多,分处山间,共只二三十户,相隔裘家尚有七八里,无什可虑。说完,便自起身。那女婴仍是怒啼索抱,大哭不止。沈琇走出老远,犹听身后婴啼甚急,急于去往峨眉见师,当时也未注意。走到无人之处,便驾起遁光,朝峨眉金顶后面锁云洞飞去。

彼时凝碧仙府尚未开辟,地在千寻绝壑之下,甚是广大,琪花瑶草,灵泉怪石,到处都是(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下面虽然别有天地,风景灵秀,由上下望,却是一片沉冥。离顶数十丈,终年云雾布满,其深莫测,游山的人轻易足迹不至。纵有大胆游客,沿着金顶后面危崖削壁攀援到此,见当地除有一座三数丈大的石洞和洞侧几树梅花、一片石地而外,毫无足观,路又险滑难行,也必兴尽回去,决想不到绝壑下面藏有神仙宫宅。沈琇前生到过,知道凝碧崖大元洞仙府一头通着锁云洞外绝壑,一头通着同门师兄髯仙李元化所居飞雷洞外平崖,也是山中最隐僻难到之地。心想:“同门师兄弟中,只晓月禅师与己不和。李元化为人虽好,但他乃是晓月禅师引进,二人交厚。此去相遇,难免被其轻视,不如径由锁云洞前绝壑穿云而下,直达凝碧崖前,见了恩师,再与众同门相见。并且妙一真人夫妇正同在仙籁顶旁练那六合旗门,望见自己,必要出迎,如能先与相见,由其引进,岂不更好?”哪知刚刚越过金顶,便见斜刺里飞来三道白光。内中一道光最强烈,宛如大白经天,长虹飞泻,与众不同,一见便认出是髯仙李元化。二人原是同门至好,许久不见,自是想念。方要抢前相见,无如转世不久,功力尚浅,对方却是与日俱进,比起前生同门又加强了许多,本追不上。那三道剑光来势绝快,沈琇师徒又被崖脚挡住,对方不曾发现,只看得一眼,便往绝壑之中飞射下去。等沈琇师徒跟踪追到,崖前已无影迹。素常心热情厚,劫后重归,遥望宫墙,早生依恋,况是同门至好,急于见人,也未想到有不愿见之人在内,急忙穿云直下。

刚到凝碧崖古捕巢下,便见仙籁顶旁迎来男女五人。定睛一看,当前四人,乃是髯仙李元化,坎离真人许元通,妙一夫人荀兰因,同了黄山餐霞大师。后面一个相貌清奇的老和尚,正是前生对头晓月禅师。沈琇不禁想起一段往事。

当初因为大师兄玄真子再四向恩师坚辞,说他本人道浅力薄,不堪承继道统,二师弟苦行头陀将来又要重归佛门,算来算去,只有妙一真人齐漱溟九世修积,道高福厚,又是夫妻同修,历劫多生,从未离过师门,并为恩师代完三千万外功的宏愿,不论内功外行,法力心性,全都高人一等,为众表率。事前为此曾向众同门商议,多无异词,实是众望所归。本派不久二次开山,发扬光大。恩师仙去以后,非像齐师弟这样道高德重的人,实不足以排除万难,当此重任。为此集众请求,敬祈恩师先期传以衣钵,使其早正名分,就便考查他的功行,而令众心悦服,免得日后另生枝节。弟子等也必从旁相助,决不使其辜负深恩。恩师长眉真人虽未当时答应,已经默许。一班同门多和齐氏夫妇交厚,道法也多弗如,再经过玄真子、苦行头陀三次请求,均认为将来必行之事。齐氏夫妇由此越发勤奋,功力大进。一班男女同门心悦诚服,个个归心。内中只有晓月禅师一人私心忌刻,前听说玄真子、苦行头陀两位迫随师父六七百年的开山门大弟子,一个谦抑退让,一个只等恩师仙去,便要重归佛门,众同门只他最长,从师年久,法力又高,对于继承教主,二次开山,从不作第二人想。不料玄真子忽然荐贤自代,好生嫉愤。无如询谋企同,众无异词,当然不能独持异议。当时默然,无所表示,心中实是气极。当玄真子第三次请求下来,恰值齐漱溟奉命出山未归。沈琇因听师父不特面示允意,并还说起荀兰因的功力仙福不亚乃夫,将来正可分掌男女弟子,为本门留一佳话,语多嘉奖。本是至好,自然心喜,一见面,便向其道贺。却瞥见晓月禅师在旁冷笑,恩师说完前言,立即飞走,不在洞中。沈琇知他不服,向其责问,言语失和,因而生嫌,后便惹出好些事来。便自己上次兵解,一半也是因为此人。如今事隔多年,见他仍然沉着一张脸,全不似前行四人神气,不禁想起前生屡受愚弄经过。心虽有气,但想到劫后重逢,终是多年同门之谊,如何刚见,便与人计较?

沈琇念头才转,妙一、餐霞两同门姊妹已先迎上,执手殷勤起来。李,许二人也各礼见,互询别况,全都欣喜非常。谈不两句,晓月禅师也缓步走到,因是师兄,便先向其行礼。晓月禅师道:“想不到师妹居然前因不昧,未假师长之力,劫后重归。可同我洞中小坐如何?”沈琇答道:“妹子此来,尚未拜见恩师;再者,前生误犯教规,方遭此劫,也应先去请罪。请诸位师姊妹先领妹子前往参拜,领命之后,再往师兄洞中,一作良晤畅谈吧。”

晓月禅师微笑道:“本门教规,最忌无故残杀。便遇妖邪恶人,也必分别首从,但可原恕,无不许其自新,重在化恶为善,不许操切。适才我由川峡飞过,发现江中有一盗船,内有三十多人,一齐被人杀死,又将尸首和船用禁法沉入江心,形势既极凶残,法力又差。我恐其为异教中人所破,或是日久失效,残尸浮起,岂不连累好人?为此又加了一重禁制,将破船残尸埋入江底泥沙深处,不令浮起。当时见那禁法,似是本门中人所为,但一班同门的法力不应这么浅。现时想起,定是妹子所为无疑。此事如被恩师知道,于你大是不便。难得恩师近日所炼大清仙篆功行完满,正在神游灵空仙界,不曾醒转。见时最好不要提起,日子一多,师父也就忽略过去,否则,不免怪罪,你又要吃苦了。”沈琇闻言,猛想起:“师父常说自己杀机大重,屡加告诫。今日那伙水寇虽极可恶,但是只凭众山民一面之词,因为急于见师,未照法规,事前细心考查,果然迹近滥杀,却又落在对头眼内。对方口气神情,又和前生一样,表面关照,实则幸灾乐祸,不怀好意。”慨然答道:“妹子虽然无心犯规,但对恩师岂可隐瞒,幸蒙师兄提起。妹子先去中元洞外待罪便了。”随命眇女拜见各位师伯叔。眇女早就恭立待命,立即下拜。晓月禅师又笑道:“令高足和师妹一同转劫,怎也还是这等形象?”

沈琇知他讥刺自己师徒同样丑陋,越发不快。方要开口,妙一夫人知道二人嫌怨,全由自己而起。沈琇性刚心热,见晓月禅师本是同门至好,为了丈夫承继统道,忽然忌妒,先还隐而不露,后竟当众明言,说自己夫妇决难胜此重任,由此遇事作梗。沈琇看不惯,始而背着师父争论,终成仇隙。方要约集众同门为之释嫌修好,解除嫌怨,沈琇师徒已然转世。事隔多年,双方嫌怨依然不解,双方暗门,不便明劝,沈琇此时法力尚差,人又梗直,一个不留神,便吃大亏。只得暗使眼色,令其住口,想等晓月走开,再与明言厉害。同时餐霞大师和李、许二人也同声笑道:“师妹初回,我们理应畅谈,师父神游未归。那伙水贼,我们日前已有耳闻,本定前往除害,因事迟延。纵令处治稍重,也是无心之失,师父回来,至多警戒几句,不致重责,只管放心。还是同去晓月师兄那里叙阔吧。”

沈琇苦笑道:“妹子因为心粗气盛,不知吃过多少亏苦。同门十四人,只我一人遭此大劫。如非两位老前辈鉴怜,几连元神也保不住。前生二百多年功力,一旦化为乌有,降生时夙因尽昧,几同凡人。如非荀师姊助我脱难,免此一劫,几死鬼母朱樱门人之手。想起身经,实是惨痛。好容易重返师门,不料又犯无心之过。此时心中实是畏惧,除了自知罪重,去往洞前长跪候命,恩师见我意诚心苦,或能宽恕一二外,更无善策。如若不知悔过,恩师必当我不知俊改,再要逐出师门,重遭苦劫,岂不为亲者所痛,而仇者所快么?盛情心领,且等拜见恩师,发落之后,再来领教便了。”说罢,慨然往中元洞走去。眇女知道本门法严,犯者无赦,好生愁急,战战兢兢随在身后。到了洞前,沈琇首先虔诚下跪。眇女也随同礼拜,虔诚祝告,跪在身后。此是峨眉派门人待罪旧例,一经通诚,自供罪状之后,不奉师命,便跪一年,也不能起来,谁也不敢近前与之问答。

这时,开山教主长眉真人功行己将完满。飞升之后,众门人除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奉命东海炼法炼丹而外,余均各回自己洞府。真人所炼许多法宝、飞剑,均封藏中元洞内。除凝碧崖老捕巢让与白眉禅师暂居而外,余者数十百处灵景石室,连同通往飞雷洞捷径,一齐行法封闭。门下众弟子因为别远会稀,又想多得教训,各把所居洞府封闭,一齐赶来,随侍在侧,不奉师命,谁也不肯离山一步。

众弟子全都修炼年久,道法高深,平日相处,情意至厚。只晓月禅师与风火道人吴元智,不久劫运将临。一个因为觊觎道统,妄动贪嗔;一个疾恶大甚,树下不少强敌,日后在劫难逃(事详《蜀山剑侠传》)。下余诸人,因沈琇侠肠刚直,勇于赴义,对人又极诚恳;门人貌虽奇丑,但她屡生修积甚厚,只因夙孽难解,历劫多主,始终未迷本性,对于乃师更是忠义,始终追随,同生共死,因此对她师徒全都看重,不以晓月禅师为然。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夫妇,对她师徒更是情厚。这时众人恰均同在太元洞中修炼,闻讯纷纷赶出,问知经过,不便上前谈问。

待了一日夜,沈琇师徒尽管转世不久,功力尚差,却始终神情丝毫不懈。众人正商议师父神游回来,万一怪罪,一起为她们跪求宽恕,忽见洞中值班弟子万里飞虹佟元奇出唤沈琇师徒和众弟子人见。众人应命,同去洞中。参拜之后,沈琇师徒仍跪地上,自供罪状。长眉真人笑道:“徒儿起来。你昨日行事虽然稍过,一则你元灵初复,行事不免鲁莽,实是无心之过;二则那伙水寇无恶不作,并未在杀一人,只是心粗罢了。你师徒又深知戒惧。念在初犯,料你下次必知改悔,故从宽免。我不久功行圆满,飞升天阙。本门心法,你好些不曾传授,又经过这一劫,照你此时法力,尚难下山行道。少时我便详为传授,只要用功,两三年后,异教妖邪便少敌手。努力修为,毋负我望。再犯杀戒,便难容了。”沈琇感激涕零,喜出望外,重又拜谢,侍立于侧。

真人又向众说道:“昨游北海居罗岛毒龙礁,偶遇心如神尼,说她以前出身旁门,后归佛法,炼就极大伏魔法力,想收一女弟子,传授她本门衣钵。因在北极荒岛,坐禅多年,无暇到中土来,托我代为物色。并说她以前便是最恶的人,忽然悟道,立时参修上乘功课。所收弟子,只要资质真好,不问以前行为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恶均能度化。我如为她援引,便是有缘。这女弟子如是在佛、道两门修炼多年的,更合她意。行时并交我两件东西,等我将她心目中的女弟子寻到,代为交付,到了时机,便会寻去。心如道友与我多年至交,再三嘱托,不应置之度外。可惜你们未必肯去从她,否则此人佛法无边,不可思议,具有极大降魔威力,如往拜她为师,必有成就。”众女弟子闻言,全未答话。沈琇更是感激师恩,正图常在师门,一意修积,助本门发扬光大,闻言毫未理会。心还在想:“本派为玄门正宗,领袖群伦,师恩又是那样深厚,就算心如神尼法力高强,本派也自不弱,谁肯辜负师门深恩,去拜他人为师,岂非傻子?”朝众人看了一看,毫未理会。真人又将眇女唤至面前,谕勉几句,令其从师同修。再向众弟子分别考问了几句,便令退去,只留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夫妇与沈琇师徒,随侍待命。跟着便传沈琇太清仙箓。

这时晓月禅师虽因夙孽太重,一念之差,妄动贪嗔,但以真人法力无边,除与众同门貌合神离而外,并不敢于稍微放肆,只恨在心里。先还恐怕满腹私心,被真人看破。及见真人相待如常,以为不曾觉察。眼看沈琇虽因转劫吃了大亏,不知怎的,师父对这以前犯过教规,经众求情,方许兵解转世,重归师门的徒弟,这次回来,反多怜爱,时常传授,又赐她师徒好几件法宝。不消两三年,功力大进,便和自己竟成伯仲之间,法力较差的同门,反不如她。沈琇对于自己,又是意存轻鄙,望而远避,非到不得已,难与对面。便是遇上,也只照例礼见,喊声师兄,略拜即去,一言不发。有时当众谈论,一味尊崇齐氏夫妻,话多刺心。又不便公然计较,越想越恨,本就愤急,无可如何。

也是合该有事。沈琇师徒第三年便下山行道,想在恩师飞升以前,为本门多积一点善功。而且又眷怀师恩,每次下山办完一件事,必要回山一行,本意是舍不得离开恩师。晓月禅师见她时常独奉师命,下山修积,偏又积功甚多,几乎无往不利。师父除说她疾恶太甚,树敌大多,常加告诫而外,无一次不加奖勉。既觉师父偏心,又当她回山志在表功,本来积恨已深。这次众弟子只玄真子、苦行头陀奉派陪侍,余全奉命下山。沈琇师徒与妖人斗法,一时疏忽,被其逃去。恰值晓月禅师遇见,深知妖人乃东海散仙邱允之弟,必去投奔。乃兄虽也旁门成道,为人甚好,门徒众多,教规甚严。所居呼龙岛更是海外仙山,风景灵异。当沈琇转劫那些年,邱允还曾想拜长眉真人为师,意甚虔诚。真人嫌他门徒大多,品类不齐,与乃弟时常暗中勾结,出外为恶,根骨福缘也都太差,虽然坚拒未允,对他本人却颇嘉许。行时并还赐他一道灵符,以为将来转劫之用。晓月禅师知沈琇却不知道此事,而对方宫室华美,壮丽非常,不像正经修道之士所居,沈琇前往,必生误会。对方也极好胜,只一动手,沈琇败固吃亏,胜必多杀。就算师父偏心,也不能不加责罚。便用巧言愚弄激将。

沈琇因先逃妖人淫凶狠毒,本欲除害,再听这等说法,果然上当。眇女在旁,本曾力劝不可造次,沈琇也料晓月不怀好意,但心想:“至多对方邪法厉害,自己带有两件师传至宝,胜固可喜,败了也能全身而退,何必示弱,求人相助?真要不行,再寻几个交厚的同门相助不晚。”哪知刚一寻到岛上,正遇妖人约了同党,在彼祭炼妖阵,越发怒从心起。那妖人原因乃兄访友他出,先勾结门下恶徒,盗了一件法宝,仗着弟兄情厚,不致为此反目,竟在岛上炼那妖阵,一时邪雾迷漫,高涌天半。只说辽海穷边,无人得知,一演习成功,便往中上寻仇。不料到才两三天,敌人便寻上门来。沈琇见邪法阴毒,因为孤身深入,惟恐失机,上来便用全力,剑、宝齐施,骤出不意,全岛二百多个门人侍者伤亡大半,妖人也全伏诛。沈琇自觉此行痛快非常,还在得意。归途又和轩轻老怪、九烈神君等几个著名魔头的门下相遇,连斗了几次法,均占上风,依然不知魔法厉害。还待穷追,忽奉真人千里传声,令用所传法宝防身,隐形飞遁,立即回山,不许迟延。彼时她正与群邪一路恶斗,已快被引到轩轻老怪所居魔宫前面,心还不欲隐形示怯,无如师命不敢违背,只得朝着妖徒去路大喝道:“我奉师命,有事回山,改日再寻尔等这伙妖孽,为世除害。”说完,刚一转身飞起,便听身后遥空中异声大作,一片乌金色的妖云魔光,夹着阴风鬼啸,漫天盖地,疾如奔马,潮涌追来,晃眼被他迫上。如非防身法宝威力神妙,闻令回飞,早已取用,几乎受了大伤,这才知道厉害。幸而身形宝光已先隐去,一见不妙,立纵剑遁,急忙回路飞驰。

妖云原是轩轻老怪门下大弟于五淫尊者所炼金乌神障,一名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厉害非常。老怪师徒因为威名至大,无人敢惹,却被两个年轻丑女伤了两人,一时愤极,已然布就罗网,等其投到。对头忽似警觉,隐形遁去。妖人如何肯舍,立将元神合在一起,施展全力追来。虽因对方飞遁神速,不曾将人擒去,但那邪法厉害无比,稍微接触,立有感应。料知仇敌在前,为防改变方向,妖云展布越广,天都遮黑了大半边。只见黑烟滚滚,疾如奔马,千万点金花血焰,似电一般闪烁不停,阴风怒号,鬼啸凄厉,声势猛恶,比起前在孤山所遇妖人,还要厉害十倍。沈琇师徒正在有些发慌,忽然一道金光由横里飞来,比电还快,只一闪,便成了其长无际的金虹,放过自己,挡向妖云前面。识听嗷的一声厉啸,一直响到天边,金光立隐,重返清明,仅剩妖人啸声晃荡遥空。那奔山倒海一般的妖云,早已退去,一闪不见,定睛一看,四外井无形迹,知有前辈师执暗中相助,仍往回飞。

到了凝碧崖前,刚刚下降,便见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并肩走来,面有愁容,也未想到自己身上。方问:“师父唤我何事?二位师兄可知道?”玄真子道:“你前日去往海外追杀妖人,不应不加考查,一到便即下手,以致伤亡大多。适才师父说你近一年来屡犯杀戒,屡戒不俊,这次反更变本加厉,大为震怒。听那口气,大是不妙,师妹还须留意才好。”沈琇心想:“此行虽未查问对方门人,所炼诸天六丁神煞乃左道中最阴毒的邪法,炼时必须残杀许多生灵,任谁见了,也不放过。师父如问,也有话说。”随口应诺,理直气壮入洞。见旁边立着一个道人,与前杀妖人相貌相似,满脸悲愤之容,无什邪气。刚刚跪下请命,真人已先问道:“你知罪么?”沈琇知师父素来宽厚,从无如此严厉神色,知道犯过不轻,哪里还敢开口。真人便历数她近年自恃骄狂,疾恶太甚,凡是左道,遇上便即穷追,不杀不止:“因你以前所杀虽皆穷凶,为防由此开端,妄肆杀戮,自毁前修,并为师门之辱,再三告诫,未加责罚。谁知始终不知俊悔,反而变本加厉,任性妄为。对方妖阵虽然狠毒,但是岛上二三百人,即令妖人门下,岂无胁从在内,如何一到便下毒手?伤亡这么多。本门教规最忌妄杀,现在岛主人又前来诉冤。虽仗一位道友相助,以他佛家最高法力救助,除背师为恶的两个门人外,余者幸得无恙。但你凶心不改,罪孽已多,我门下哪有你这样徒弟?本应封闭灵智、法力,追回法宝、飞剑,逐出门外,任你自受孽报。姑念累世相随,事出无知,从宽发落,由此逐出师门,不许再来见我。你徒眇女,虽也从你行凶,但她事由从师,自然不敢违背,事前又曾劝阻,理应未减,去留听其自愿。你师徒均是美质,只因本门法严,犯者无赦,你虽被逐,仙业并非无望,各自勉力虔修去吧。”

沈琇明知师父春温秋肃,恩威各得其分,一向言出法随,照例不容宽假,既然说出这等绝决的话,势在必行,已难挽回。再一回忆前生,本是人家弃婴,由怀抱之中,蒙师长虎口救去,始而转托同道女仙抚养。年才十岁,女仙坐化,由此长侍师门,随同修炼,小小年纪,便得玄门正宗传授。因为自己天性疾恶,树敌大多,如非师父爱护解救,早已形神俱灭,堕入轮回。满拟这次重返师门,永修仙业,不料中了晓月禅师阴谋暗算,铸此大错,误犯教规。虽然师父行法大严,不念师徒情义,但自己粗心大意,也实有不对之处。想起师恩深厚,从此宫墙远隔,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跪伏地上,哀求不已。真人始而未理,最后说道:“你随我多年,难道还不知我对门人平时虽甚宽厚,持法素严,向不询情宽纵么?你自有你前途,求告无益,各自去吧。”

沈琇毕竟性刚,知难挽回,暗忖:“师父心肠真狠!”万分悲愤之余,亢声说道:“弟子实为那妖人邪法淫毒,积恶如山,到时又正值布那妖阵,心想正经修道之上,不会有那情景,又见人数甚多,男女都有,同在施展邪法,加以地介海荒,共只师徒二人,对方那等声势,惟恐有失,贻羞师门。以为照彼行径,决非善类,又有晓月禅师兄先人之言,一时疾恶贪功,致多杀伤。虽犯教规,实是无心之失。本门法严,恩师不肯原情宽恕,弟子也不敢强求。但是弟子累世追随,受恩深重,虽然身在江湖,依然向望宫墙,此后定当勉力虔修,决不有负深恩,玷辱师门。至于徒儿阈眇女,全是奉命行事,事前还曾劝阻,与她无干。弟子见嫉群邪,树敌众多,在弟子固是除恶务尽,群邪也必不肯相容;况离师门,敌人更无忌惮,势孤力弱,终必不保。眇女相随受累,实是无辜,伏望师父恩怜,许其仍在门下,令拜荀师姊为师,使得勉修仙极,感恩不尽。”

眇女本吓得战战兢兢,跪伏在沈琇身后,一听师父词意刚直,方在代她胆寒,偶然偷觑真人,不但不怒,口角上反是含有一丝笑意,不由心中一动。不等开口,忙即跪叩道:“孙儿誓随恩师,出门待罪,等到功行稍可自赎,再求师祖开恩,恕其既往。伏望师祖恩允,永世铭感,无有尽期。”真人微笑道:“理应如此。念你忠义,特赐降龙宝珠二粒。只须一珠,任何海中精怪,决难加害。可随你师,去见齐漱溟夫妇作别,我已先有吩咐,由他代为传授。去吧。”

沈琇还要开口求说,不令眇女同行,以免两误,真人座前忽起一片金霞,挡在前面,旁立道人未退,料还有事神游,再说无效,只得强忍悲愤,拜辞出洞。当时负气,本想就走,忽见妙一夫人走来。二人情感至厚,想起前事,越发酸心。暗忖:“师父行事,每在无意之中,微露仙机。所说降龙珠,必有大用,并且用时只消一粒,为何两粒同赐?分明师徒合用无疑。再者,恩师师徒情分最厚,犯规乃无心之失,怎会如此心狠,连眇女也被连累?莫非有什要事,故意将我逐出,使我立功自见,并为本门立法不成?”想到这里,悲怀略解。暗察妙一夫人,满脸惋惜之容。料他夫妇最得恩师器重,必已早知此事,如可挽回,怎会这等借别?心又一凉,忍不住泪流下来。妙一夫人便拉她师徒同往所居石室,殷殷婉劝道,“师妹不必愁苦,此后只要奋志修为,有了成就,纵然不在师门,一样不负师恩栽培。你修道多年,如何这等着相?你和眇女成就定必远大。但你为人疾恶太甚,以后遇事,还是放宽一些。”话未说完,沈琇愤道:“我如非这些妖邪,怎会被逐出去?此后誓以全力与群邪拼个存亡,非为世人除害不可。”

妙一夫人知她性情刚烈,不便再劝,随将降龙珠取出传授。沈琇见那宝珠约有两寸圆径,形如青灰色的玉球,乍看只形体特大,与常见宝珠不同。细一照看,内里彩气氤氲,光霞徐徐流转,变幻不停。拿在手中微一拨动,隐闻到一股异香,知是一件异宝。妙一夫人再一说那妙用,心更惊奇。夫人道:“此珠专制各种精怪,宝主人功力越高,灵效越大。眇女虽然同受本门心法,到底还差,最好师妹先行炼过,再交与她自炼。一与本身元灵相合,便成第二元神。日后就遇群邪围攻,你师徒各有一珠,至少可免许多苦难,不致伤害本身真灵。千万不可轻视呢。”沈琇苦笑道:“师姊当我因为师父心肠稍硬,便敢忘却深恩,负气不受么?”夫人早识未来之事,防其性刚负气,以为此珠传与眇女,她便不再同炼,闻言心定,立现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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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2)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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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2)

众同门也都得信,纷纷赶来,互相话别。沈琇见晓月禅师也随了来,想起屡受阴谋捉弄,以师长之明,不会不知,却只对自己一人处罚,并还这么重,越想越有气,待要发泄几句。忽听玄真子、齐漱溟同声说道:“师妹无须失意,师父雷霆雨露,皆是恩泽,此举焉知不是玉汝于成?你自有你前途去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仍返金凤山旧居清修,以待机缘遇合吧。”髯仙李元化接口说道:“师妹虽不在此,同门情义,仍是一样,只有更厚。以后如有什事,只管寻来便了。”沈琇见晓月禅师微笑不语,越发有气。又以李元化和晓月禅师私交最厚,疑心奚落,冷笑道:“小妹不才,已拼以身殉道,誓与群邪相搏,宁甘百死,也不畏缩。我乃本门逐徒弃材,性又疾邪,除恶如同剪草,何敢再劳师兄弟姊妹为我任过?只是恩师不久成真,此后白云在天,去德日远,不知飞升之时,能否容我拜送,是个心事而已。”还待往下说时,瞥见妙一夫人以目示意,爱徒眇女又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心想:“此后除三五同门至好偶然相见而外,誓以独力行道,决不要人帮助,也不再与余人见面。前路方遥,事贵力行,空言何益?”随向众人辞别。众中只晓月禅师一人见她神色不善,暗骂:“贱婢无礼,此后便是外人,如犯我手,休想活命。”愤然离去。余均送了出来,一直送出飞雷径后洞门外。沈琇再四坚辞,方各礼拜而别。沈琇师徒往金凤山旧居飞去。

沈琇以前想将守洞神吼带往峨眉,也因晓月禅师当众力言仙府灵景奥区,素无兽蹄鸟迹,并且师长不久飞升,凝碧崖老楠巢须借白眉禅师驻锡,不如仍令守洞。沈琇知他遇事作梗,懒得再说,于是洞府也未封闭。经此一来,故居无恙,反省了不少的事。师徒两人回到洞中,因为伤心激刺,性更刚烈。心想:“邪正不能并立,树敌这么多,我不寻他,他也寻我。此时没有管头,只要不为恶,便可任意所如。索性见一个,杀一个,纵不能尽诛群邪,到底也为本门宣扬德威,与那对头看个样儿。”主意打定,乘着仇敌尚未得信,先将洞门封闭,照师门心法勤修苦炼,并炼那两粒宝珠。师徒心志俱都坚强,精进自不必说。连那守洞神吼,也增加了好些威力,预计再有一年,便出行道。

同门除妙一真人夫妇、白云大师、餐霞大师四人而外,俱都避而不见。内中妙一夫人情分最厚,时往访看。偶然回山,谈起她的心志,被晓月禅师听去,想起前嫌,故意向外宣扬。一班妖邪本恨沈琇入骨,早已风闻被逐之事,想要寻她报仇。这一宣扬,越发证实,纷纷赶来寻仇。沈琇虽仗法力高强,未吃什亏,无如仇敌众多,此去彼来,闹得沈琇不胜其烦,终被激怒,往往不等敌人上门,先自寻去。杀戮既多,威名虽然大震,双方仇恨也越深,结果把几个著名妖邪首脑全都引了出来。师徒相依,孤立无援,又不愿受人帮助。平常遇到极凶险的局面,幸仗妙一夫人等暗中将护。沈琇发觉以后,为争昔日之气,虽然不愿,良友好心。不便明拒,只在暗中想尽方法隐避,老是独往独行。那几个著名的妖邪全都神通广大,心计周密。尽管对她恨极,因有两次命人前往加害,每占上风,必有她的同门至好解救,心疑长眉真人必有用意,恐怕由此牵动,心存顾忌;又以多年威望,不出手则已,出手便须必胜,未敢造次。沈琇因此也得无事,仅经过几次险难,也都逢凶化吉。

这日,闻得长眉真人就要飞升,心想:“身虽被逐,师恩仍极深厚,此后除非修到天仙,永无再见之日。自己以前不合负气,被逐这些年,从未前往参谒,也未露过悔意,托人求情。”越想越问不过心,万分依恋之下,便往峨眉赶去。因是弃徒,不敢齿于众弟子之列,只在后洞门外通诚遥拜,跪伏待命,想等师父飞升时见上一面。哪知只听传言,时日不对,连跪伏了三日夜,不见真人仙云飞起。心想:“自离师门,便未再见,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又见师门一些至交陆续到来,飞升之事一定无讹,决计无论跪多少天,也要候到师父飞升才罢,心更诚敬。明知好些师执同道由身侧经过,只把双目垂帘,虔心恭候,既不招呼,也不探询。师徒二人恭恭敬敬跪到第六天上,真人方始飞升仙阙。沈琇见师父过时手指西方,目注自己,似在含笑点头。仙云电驭,瞬息直上天心,没入苍雯沓霜之中。看出恩师对己仍是昔年期爱神情,这些年来如往悔过苦求,未必不能原恕。偏生好胜负气,以致从此违颜,人天永隔。

方在悔恨,心中依恋,妙一夫人忽然飞来,见面便递过一封束帖和一件法宝。说起真人因她一意孤行,不知悔过,这多年来,虽经门人请求,不曾允准。教规谨严,师徒之分已绝,师徒之情犹在。此次飞升,众同门各有法宝留赐,沈琇也得一份,宝名屠龙刀。柬帖现尚空白,到时自会现出形迹灵效。外附戒刀一柄,以备异日之用。沈琇闻言,心更悲痛,知道师恩至重,法宝虽好,不过留念,这张空白柬帖,定必关系他年成败。重又望空下拜,跪谢深恩,感激涕零。妙一夫人温言劝起。沈琇略叙别况和恩师去时情景,正要作别回山,玄真子、齐漱溟等旧同门和许多外来的平辈道友,都由洞中走出,与之叙阔,并请入洞聚谈。沈琇因晓月禅师尚在洞内,两生受罚,犯规被逐,多半由他而起;这次恩师将道统传与妙一真人,心正气愤,入洞难免受他冷言讥嘲;再则此时也实无颜见他,便用婉言谢绝。众人知她心意,也未相强。师徒二人便自辞别回山。

过了不几天,这日眇女去往山场,忽然发现一个相貌奇丑,满头癞疮的小女花子,认出根骨甚佳,好似哪里见过。回来一说,沈琇忽想起那年去往峨眉,所遇女婴眉间有一小红痣,颇与前生定约的民女相似。彼时眼力相差太远,急于见师,女婴相貌丑怪,与民女前生迥乎不类,也未留意。二次回山,并未再往山场,心疑是那民女转世。前生本曾许她,等自己转劫再来,收她为徒,如何违约,使其失望?又想起女婴见时痛哭求抱,急得晕死过去情景,越料十九是她,心念一动,留下神吼守洞,一同寻去。

到后一问,才知丑女姓王,名叫癞姑,家甚寒苦,父母已死,被人收去为奴。因她胆大力大,淘气顽皮,常受打骂,往往逃入深山,多日不归。收养人家如不因她力大,肯受劳苦,早不想要。日久成习,也就任其去留,不以为意。问她何往,她也不说,只朝人打听往金凤山如何走法。再问生日,恰是民女死时。断定不差,跟踪往寻。癞姑已于前半日出走,照例不知去向。眇女原因昨日路过山场时偶然降落,无心路遇,因尚有事出山,和土人说了几句话,便即飞走,匆匆不曾探询。沈琇心想:“此女小小年纪,能走多远,近年为防山民去往洞前,遇见妖人寻来斗法,致遭波及,山路已由仙法隔断,无可通行。此女苦志寻师,必在去金凤山的路上寻找途径,必能将她找到。”便往回飞。

正在盘空查看,忽听崖后女子哭声甚急,正在狂喊沈琇前生姓名求救。过去一看,人在崖洞之中,己被邪法禁闭。刚破法人内,癞姑已然认出沈琇,扑抱上来,跪地大哭。对于眇女,却只看去眼熟,说不出她姓名。沈琇知她和眇女以前未见几次,故不相识。对于自己,却是精诚专注,又得过一点初步传授,刚被恶人逼死,便自投生,故此前因未昧,一见即知。再一问她别的事,果多遗忘,只前生所传坐功尚还记得,但也不全。只知前生有一女仙,曾允转世重来,收她为徒。出生不久,女仙果然寻来,偏为父母所阻,不能近身。生只数月,心中有话,说不出口,女仙也自走去,失望欲死。五岁父母双亡,才想到师父也许嫌她年幼,于是按照前生所习坐功,避人修炼,又不时人山寻访。不知怎的,金风山前生去过的,竟找不到,连去过的人也都迷路。心终不死,今日决计带了干粮,再往金凤山寻去,不寻到地头,宁死不回。哪知途中遇一美貌道姑,同了两个怪人,说是要往金凤山报仇。癞姑正苦无路,不合由林中赶出,向其打听道路。道姑忽令拜她为师,又听出是沈琇对头仇人,自更不肯。道姑发怒,将其封闭洞内。走时说,要布置好了埋伏,再去金凤山诱敌。因见对头去时会飞,周身俱有电光,既恐师父打她不过,又防本身受害,所以哭喊。

沈琇问完前事,忽听破空之声,立将癞姑藏向林中。刚飞身空中,便见守洞神吼负伤逃来,后有三妖人追赶,不禁大怒。放过神吼,扬手一道金光,迎上前去。眇女也飞剑助战。那道姑乃崆峒派有名人物。下余二人均是轩轻老怪门下:一名红羽神君菇合索毕,是个番人;一名万灵童子茅壮,邪法甚高。此次原是奉命先来布阵,乘着长眉真人飞升,无什顾忌,想将沈琇师徒炼化成灰,将生魂擒去,使其永受炼魂之惨。少时,几个最厉害的妖邪首脑都要前来。沈琇哪知厉害,加以年来用功苦炼,法宝、飞剑无不神妙,近又得了师门至宝屠龙刀,威力更大。明见前面不远方圆五里之内,全被邪气笼罩,内中隐现数十百座大小旗门幡幢,邪法似甚厉害,依然自恃,不以为意,立意不令妖人生还。上来故用飞剑对敌,暗中运用全力,与屠龙刀合为一体,冷不防化成一弯金碧光华,朝为首妖人和那妖妇电也似急卷去。菇合索毕乃轩轻老怪第五弟子,邪法本高,也是劫运临头,骄狂自恃,此刀本来是他克星,又因敌人尚在阵外,一心只想移动妖阵,致其于死,心神已分。等到瞥见金碧精光耀目难睁,看出有异,想要逃避,已被刀光裹紧,只一绞,便已伏诛。妖妇也被刀光扫中,身成两段。

沈琇意犹未足,双手齐扬,发出本门太乙神雷,两道数十百丈金光雷火,一道打向妖妇身上,全身震成粉碎;一道便朝茅壮迎头打去。当时满空电掣雷轰,精芒雨射,震得天惊地动,山岳崩颓,声势惊人,自不必说。眇女本非茅壮之敌,全仗这一雷,方免于难。沈琇二次飞刀朝茅壮射去,双手大乙神雷又打个不住,当地直成了一片雷山火海。茅壮见同党被杀,本是暴怒如雷,一面发出求援信号,一面移动妖阵,待下毒手。眼看敌人门徒已被妖光罩住,不曾想敌人法力甚高,来势神速,神雷先已迎面打到,金碧刀光又电驰飞来。如照平日,定必自恃玄功变化,任其上身,不但不退,反想就势暗算,本来也难逃此一刀之劫。幸而同党先死,看出厉害,不敢硬对,怒吼一声,化做一片云光,遁向一旁。

沈琇见三妖人才一照面,便死了两个,满想这一个也难逃一刀之劫。及见刀光到处,妖人化做一片乌金色的云光,比电还快,一闪不见,同时前面所布妖阵也已失踪。虽然性刚胆大,毕竟累世修为,此生又得玄门真传,功力大进,见闻广博,原非昔比。见状知道敌人必是大举前来,妖阵厉害,决不会就此撤去,不是另有余党隐藏阵中,尚未出面,便是几个首恶要来为害。心念一动,忙令眇女速与自己联合,相机应付,不可离开。一面发出太乙神雷,朝前面打去,原想试探妖阵是否撤退。猛觉雷声暗哑,不似方才强烈,雷火金光也暗淡得多。知道不妙,忙喊:“徒儿留意。”刚把屠龙刀连同两人飞剑、法宝一齐放出,倏地眼前一暗,数十百座幡幢旗门突似转风车一般忽隐忽现,连闪几闪。再用慧目定睛一看,四面已被密层层的乌金色妖光云烟笼罩在内,这才认出此是老怪轩轻法王独门邪法玄武乌煞罗喉大阵,身已入网。四外乌金色妖云阴毒非常,只要丝毫上身,立遭惨死,并且得隙即入,最难防御。如用法宝、飞剑护身迎敌,难免不被暗算。如不轻动,当时无妨,时候一久,妖人势成骑虎,必然发动魔火血焰,全阵立成火山血海,多高法力,只要被困住,也经不起它多日化炼,早晚连人带宝同归于尽,连元神也保不住,不是被魔火消灭,便被摄去,永受炼魂之惨。这一急真非小可。所幸久经大敌,事前警觉,戒备尚快,一见不妙,立将法宝、飞剑紧护全身,暂时才保无事。就这样,只差分毫,定遭毒手,形势端的奇险。

沈琇惊魂乍定,自知平日不要人助,势力最孤。虽有几个至好同门,一则变生仓促,未必得知;二则就令有人赶来,除非全数到达,这等厉害的妖阵,也是难破。当时无计可施,方和眇女小心戒备,敌人已经现身,为数不下二三十人,均是平日所树强敌,一个个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百般污辱挑战,此去彼来。沈琇师徒知道妖人诱敌,想激自己发怒动手,以便夹攻暗算。这时阵中已现出一片奇景:一会金云弥漫,邪焰飞扬,乌光电闪,妖火空飞,数十百座旗门幡幢矗立在大片妖云之中,时隐时现;一会邪烟如潮,妖光压顶,上下四处全被逼紧胶住,难于动转。偶然气愤,由宝光中把大乙神雷以全力向外打去,不特雷火威力大逊先前,即使冲荡开去,转眼又复紧压上来,才知无用。雷火冲光而出,稍微疏忽,邪烟侵进,立遭毒手。心想:“死生听命,在数难逃。除却忍苦待机,更无善策。”只得连用太清仙法守定心神。在宝光环护之下,任其叫嚣咒骂,毫不理睬。

似这样相持了三日夜,并无人来解救,护身法宝已被妖光炼毁了两件。愤急之下,心痛至宝被毁,几次想要强冲出去,与敌拼命,拼得一个是一个,省得束手待毙,均被眇女再三劝住。沈琇叹道:“我岂不知此举万无生路,无如邪法厉害,你我师徒早晚同归于尽,反正难逃,不如拼却两个妖人,还可够本,只是连累了你。总算癞姑不曾同来,否则又是白送。”眇女道:“弟子受恩深重,死何足惜。不过我想师父如应遭劫,师祖必有先示,便各位师伯叔也无坐视不救之理,这里离峨眉甚近,难道就无一人经过?到了急时,降龙珠也可抵挡一阵,决可无碍。”沈琇早想取珠一试,因料强敌还有极厉害的未来,心正盘算,闻言忽生一计,使用传声吩咐眇女,授以机宜。

事也真巧。等到准备停当,恰值内一妖人乃九烈神君爱徒金蒙子,曾有断臂之仇,见沈琇师徒被困三日,只毁了两件法宝,人尚无恙,屠龙刀光照样精芒若电,护定二人全身。因为以前几次约集同党,刚快将她困住,定必有人来援,功败垂成。当地又离峨眉近,空中不时有人飞过,惟恐夜长梦多,有人发现来援。一着急,重又上前辱骂,连全身衣服也全脱去,赤身露体,形态丑恶已极。沈琇本就急怒交加,打算相机给妖人一个厉害,师徒二人双双把手一扬,两团五彩洋霞突然飞起,在宝光层内由顶倒卷而下,将全身裹了个风雨不透。同时手指处,屠龙刀立朝当前妖人电驰射去。金蒙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三日夜不曾动手,自顾不暇之际,竟会遽然发难,刀光过处,尸横就地。旁立众妖人全出意料,也伤亡了好几个。

沈琇精神一振,正指飞刀想再加功施为,忽听异声凄厉,起自遥空,比起那年奉召回山以前妖人所发异啸,还要尖锐刺耳,知有首恶到来。又见众妖人邪法均高,先前伤亡多因骄敌大意,疏于防范之故,一经警觉,飞刀已难奏功。恐有闪失,刚刚把刀撤回,异声由远而近。妖人还未现身下落,猛瞥见豆大碧光一闪,立时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蓬惨碧妖光已似火山崩堕,亿万萤潮暴雨一般,当头爆发,声势猛烈,从来未见。二人全身首被碧色雷火罩住,全阵立成火海,四外乌金色的妖云邪烟,也似狂涛激涌过来。到了身前,化成血焰,夹着无数乌金色的光箭,环身攒射不已。沈琇当时奇热的身,上下四外重如山岳,知道魔火阴雷同时夹攻,不禁心胆皆寒。接着宛如千万急雷当空爆炸,连人带宝全被碧色雷火罩住,全阵立成火海。四外乌金色云光也似狂涛恶浪,激涌过来,近身化成血焰,中杂无数乌金色的光箭,环身攒射,当时奇热如焚。始而上下四外重如山岳,不能移动分毫。后来魔火阴雷同时夹攻,越来越盛。

这为首两强敌,正是轩轻法王、九烈神君两个最厉害的妖人,因见沈琇护身宝光神妙,互一商议,便把阴雷血焰此起彼伏,相继夹攻。沈琇师徒身困其中,四外均受重压,那万千阴雷连续爆炸,虽震得护身宝光金芒暴射,人在光中尽管心惊目眩,如运玄功镇压心神,勉力抵御,暂时还不妨事。敌人这一改变方式,却吃了大苦。先是无数阴雷时轻时重,上下左右,此去彼来,炸个不休。轩轻老怪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再从旁进逼,相助施威,互相应和,二人便如抛球也似,随同敌人阴雷来势,在血焰火海之中星丸跳掷,上下飞滚。沈琇知道敌人诡计阴毒,护身宝光稍有空隙,被魔火、血焰侵入分毫,立遭惨死,连元神也无幸兔。心胆交寒之下,总算近来功力大进,法宝神妙,降龙珠已炼成第二元神,只要把心灵守住,还可勉力抵御。初以悲愤心横,豁出遭劫,抗得一时是一时,先还触目惊心,几难自制。后把死生置之度外,专心运用师传心法忍受苦难,不去理他,果然好了一些。

两老怪见沈琇师徒连受这等猛烈攻击,身外彩光反更鲜明,看出敌人功力甚深,急切间伤她不了。暗忖:“以前因惧长眉真人,不敢发难。此时真人飞升,敌人又是弃徒,被困多日,并无一人来援,可知同门已早断绝往来;否则峨眉相隔这么近,断无不知之理,如何置之度外?自身法力高强,即便对方几个能手来援,至多不胜,也无败理。如有人来,只消分头应敌,怎么也能将这两人杀死,报那杀徒之仇,有何顾忌?”于是重又变计,将阴雷撤去,由轩轻老怪用那千重血焰,将沈琇师徒先围了个风雨不透。然后逐渐施威,魔火血焰化为实质,层层包围,想把二人炼化。又将阴雷妖光包在外面,以防万一。经此一来,果然生效。二人身困火中,开头还能支持,到了后来,魔火热力逐渐加强,比起常火不知要热多少倍。只见四外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火势奇热,隔着丈许厚一层主光,依旧烤炙难受。还有那亿万乌金光箭,密如飞蝗暴雨,环身攒射,吃宝光一挡,立时爆发,化为红雨,血焰也自加盛。沈琇还好,眇女已热得气透不转。

第二日晚上,妖人发挥全力,火力更大,看去万难久持。最可怕的是,身外宝光已由五色异彩,渐渐转成红色。此宝本是降龙珠炼成的第二元神,魔火猛烈,不能反击相抗,立生反应,渐觉奇热难耐,便由于此。其势又不能收转,另用别的法宝防护,端的进退两难,眼看形势万分危急。

到了第三日黄昏,身外主光渐成一色,身子如在洪炉之中,如非功力尚深,又服了两粒灵丹,不等魔火上升,早已烤死。眇女已两眼通红,气喘汗流,口里似要冒出火来。沈琇虽在拼死奋斗,也是周身火热,眼红心跳,毛发欲焦。知道危机一发,只要宝光变成深红,全身立被炼化,成了劫灰。正在惶急无计,眇女实忍不住那苦痛,悲喊:“恩师,弟子明知师祖既赐宝珠,今日之事必早算就,不致便遭惨劫。但是弟子实在热痛难禁,望祈恩师赐弟子兵解,由恩师将两粒宝珠合为一体,弟子元神再与相合,必能多延时日,以待救援,免得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沈琇闻言,立被提醒,猛想起恩师长眉真人所赐无字素柬。当两老怪未来以前,形势也颇危急,百忙中曾经取视,并未现有字迹,心中失望,又忙御敌,未再取看。恩师既赐仙柬,必非无用,现已万分危急,也许现出解救之法。心念一动,刚由怀中取出,猛瞥见护身宝光只剩薄薄几色彩影,通体光色全转深红,被上下四外的千重魔光血焰一映,几似敌我成为一色。料知转眼炼化成灰,不禁亡魂皆冒,喊声:“不好!”手中仙柬未及注视,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惊魂欲颤,一瞥之间,柬上突现出一行朱篆,电也似闪得一闪,便自化去。方料是道求救灵符,还未及想到来人是谁,如何能救自己,猛听霹雳一声,身外千重魔光血焰,亿万阴雷,首先冲散。同时血焰汹涌横飞中,三丈多高一幢祥光紫焰忽自天空飞堕,照头下压。护身宝光先吃魔火烧红,本将消尽,经此祥光一罩,竟被压碎。方拿不定是吉是凶,同时脚底突涌起丈许大一朵金莲花,将身托住,与那样光紫焰上下一合,身上火热全止,立转清凉,师徒二人齐被祥光包没,腾空而起。眇女也已心神清爽,恢复原状。

师徒二人各用慧目外望,那满空四外的阴雷魔光,血焰火箭,何止数百丈方圆一片,正如惊涛雪崩,狂风之卷残云,随同数十百座旗门妖阵纷纷消散。一道乌金色的妖光,中卷一个身材高大,相貌猛恶的妖人,另外一溜黑烟,中裹一个形似天神打扮,相貌奇丑的妖人,都和电一般急,一西一南,同时飞起,只闪得一闪,便投向天边密云之中,晃眼无迹。知道首恶轩轻老怪与九烈神君已先逃走。再看下余妖人,更是手忙脚乱,各纵妖光,四散飞遁,多半受有重伤,神情狼狈已极。料知伏诛的必也不少。心想:“此是何人,有这么高的法力,人又不曾露面。”祥光金莲,其去如电,就这升空一瞥之际,才瞟得一二眼,已飞出千百里外。那消灭未完的魔火血焰,已只剩了极小一片残影,晃眼消尽。紧跟着眼前一花,祥光大盛,好似越飞越高,四外光霞闪闪,耀目难睁,什么也看不见。耳听天风海涛之声洋洋盈耳,却一点也吹不到身上。正和眇女相对称奇:“照此飞法,少说也有万里,怎还未到?”待不一会,眼前又是一花一暗,忽然停住。定睛一看,人已落在大海中心一座无人荒岛之上。

那岛乃是海中一座礁石,四外恶浪滔天,无边无际,湿云低幕,悲风怒号。全岛石黑如墨,草木不生,距离海面又低,方圆不过数十亩。有时一个激浪打来,漫岛而过,仿佛连岛带人,均要被浪卷去。前面不远,有一危崖壁立,崖前略有两三丈大小一片平地,此外全是怪石错落,长满海苔,险滑难行,无一平处。景物荒寒阴晦,从所未见。遥望崖前暗影沉沉中,好似坐有一人。忙走过去一看,山石上坐定一个衰年老尼,短发如雪,面容黑瘦,脸上满是皱纹,牙已全落,双目却是神光炯炯。

猛想起昔年被逐下山以前,曾听恩师说起,东北两海尽头交界,有一居罗岛,老友神尼心如,在彼隐修多年。新近岛上相遇,说她想收一女弟子承受衣钵,只因荒岛坐禅多年,未来中土,托恩师代为物色。并说她以前便是最恶的人,忽然悟道,改修禅业。所收弟子,第一资质要好,不问过去为人如何,放下屠刀,立即是佛,以前善恶无关,自能度化。道友肯为接引,便有佛缘。这人如已在佛、道两门修炼有根基的尤妙。听那口气,好似把师父的门人要上一个,更对心思。今日灵符威力大得出奇,那么厉害的两老怪和众妖党,竟不堪一击,全数死亡逃散。自己才得升空,便被接引来此,两下应证,分明预有前约。久闻神尼以前所习,乃是专一伏魔功夫,近始参修上乘功果,佛法无边,不可思议,如蒙收录,岂非幸事?相貌又与恩师所说一般无二,定是此人无疑。

不由福至心灵,手拉眇女,扑向前去,双双膜拜在地,虔心跪禀道:“弟子沈琇,率领徒孙眇女,为邪魔所困,眼看九死一生,多蒙恩师接引到此,因而想起先恩师长眉真人之言,悟知昔年被逐师门的深意。为此叩谢恩师救命之恩,并乞恩师大发慈悲,允许弟子和徒孙眇女一同拜在恩师门下,勤修佛法,同归正果,感恩不尽。”说完,跪伏待命,不再起立。心如神尼似正坐禅,不曾答理。沈琇师徒连跪了好些时,神尼方始开眸,先问戒刀带来也未。沈琇忙把师赐戒刀取呈。神尼将手一指,戒刀便自飞向二人头上,当时落发,赐以披剃,收为弟子。再说起前因,沈琇才知长眉真人因她善善恶恶,性情偏激,杀孽太重,早晚必遭大劫。念在累世相从,所建善功也实不少,除疾恶太甚外,从无大过,人又至诚刚毅,根骨功力无不深厚。惟恐遭劫时元神受伤,转世难于修为,强敌又多,危机四伏,真人飞升在即,非得神尼这样法力高深之人为师,终不免祸,并算出她与佛门有缘,便往居罗岛与神尼商议。神尼本早算出前因,便真人不去,也要请托接引。双方约定以后,依言行事。昔年被逐,实是有心玉成。沈琇听完前事,自是感恩刺骨。师徒二人随在岛上,从神尼勤修佛法。

光阴易过,一晃十年,神尼也已道成坐关。沈琇因师父降魔法力之高,不可思议,不特有时想念,一经通诚祝告,立现法身。有时神尼昔年旧友,如大方真人神驼乙休之类偶然来访,索讨灵丹神符,人还未到,已先备就相待,直和昔日差不许多。知道师父昔年孽重,因见自己代发宏愿,修积善功,以报师恩,惟恐降魔法力功候未到,遇上强敌吃亏,特为自己多留两甲子。师恩如此深厚,修为越勤。那居罗岛僻居辽海,风涛险恶,湿云低压,寒雾迷漫,阴风刺骨,终年不见日光,全岛荒凉凄厉,阴森森的,直非人境,沈琇师徒一毫不以为意。

这日见师传大小诸天伏魔大法已然炼成,休说自己,连眇女也把佛家最具威力的金刚掌法炼成,扬手能放佛光,遇见强敌决可无虑,想往中土行道,就便探望妙一真人夫妇与诸同门好友。又想起另一爱徒癞姑,在魔阵被困时失去。后来居罗岛,曾向恩师求问。答说:“现被一旁门中人度去,虽是左道,人却甚好。那日原往岷山访你,发现你为邪魔所困。癞姑藏在禁地以内,见你久去不回,知与妖人对敌,心中忧急,加以两三日未吃东西,饥饿难当,正在悲泣,向空求告,被那人无心发现。她本有事求你,认为奇货可居,又知你这场魔难不小,来时因事耽延,没有赶上相见,惟恐错过良机,为此把癞姑收去,等你将来往寻,以为进身之地。癞姑夙根甚厚,与你有缘,心性又极纯良忠义,苦盼入门已历两世,不可辜负她的诚心,但此时无须前往。”自己虽未往寻,平时和眇女谈起,颇为惦念,也想就便将她收回,以免久在旁门,染了习气。还有守洞神吼,也被那人暂时收去,想念故主,时常悲啸。师徒二人略一商议,觉着自从出家以来,每次在外行道,总要还乡省亲。未次分手时,曾与老父说好,明年准定回家多住些日。不久便遭魔难,在居罗岛一住十年,不曾归省。父母虽仗灵丹之力,得享高年。尤其父亲有志向道,修为颇勤,虽然今生无什成就,等到寿终转世,便有成道之望。一算日期,老父今年已是八十三岁,再有半月,寿限将终;庶母嫡母,也都六七十岁的人,同是本年寿终。虽然不便过于逆数而行,转世度化却可如愿。难得机缘凑巧,决计先回故乡,送终之后,再去寻访癞姑、神吼,并与峨眉诸友相见。主意打定,立往安徽故乡飞去。

到了徽州临溪景贤村家中一看,正在张灯结彩,宾客满门。猛想起当日正是生母凤珠七旬整寿,忙往后园飞落。见了父母家人一问,才知兄弟沈瑶已做大官,新告终养。两个侄儿又是兄弟连科,中了进士。沈老夫妻三人见爱女一别十几年,音信渺无,只说道成飞升,忽在此时回家,这一来成了四喜临门,怎不喜出望外,欢腾满室,全家高兴,自不必说。沈琇师徒虽不喜在俗家居住,但因父母相聚已无多日,便也不舍离去。等寿辰过后,跟着又是两个侄儿奉旨完婚。沈氏富贵人家,全家好善,亲友众多,这一月中连办喜寿事,越显得声势渲赫,热闹繁华,盛极一时。沈琇早想背人告知父母寿限将终,准备后事,因全家都在高兴头上,不忍出口。

这日正是办喜事的头一天,沈琇不耐喧哗,想起师侄徐祥鹅的祖母婆媳二人,就住近处不远的临溪对岸。那年回家,见她婆媳二人,老的已近百岁,乃媳也有七旬年纪,竟比父母还要康健。后来问知祥鹅孝亲,拼受重责,把恩师长眉真人飞升前数年恩赐第二代弟子,每人只得一粒的本门灵药大还丹偷带回来,分与徐氏婆媳,又将本门心法私相授受,自身虽然受罚,并还多耗三百年苦炼之功,徐氏婆媳却受了大益。自己为了此事,还自后悔,未曾想到把师赐灵丹带回。怎的这次回来,徐氏婆媳未见上门?心疑二人勤于修为,不愿来凑热闹,也未便向家人询问,便和眇女寻去。

二人将要过溪,眇女发现前面田岸上有两人蹲在地上,一个手持竹枝乱划,一个目注右侧树林,和同伴耳语,手中还拿着一片黄麻布。这类江湖邪法未发生灵效时,无什形迹,常人眼里决看不出是在闹鬼。眇女却是行家,忙告沈琇说:“这两人必是披麻教中漏网余孽,我们此时除他,自是容易。但是徐家婆媳隐迹多年,这厮怎会搜寻到此?师父何不用法力将徐家的房屋护住,将身隐起,看他闹的什鬼?”沈琇因知徐氏婆媳本是内行,祥鹅至孝,不惜犯规,传授法术,连日未去,许早警觉,仇敌要来寻她们,闻言笑诺。此时沈琇远非昔比,因觉这类江湖邪法不堪一击,连禁法也未用,只把身形隐起。暗中走入林内一看,徐家所居三面是水田,一面临溪,门前环绕着一片竹林,甚是整洁清静。二人到时,见徐氏婆媳正坐林内竹床上纳凉,对面放着两把藤椅,当中桌上放有好些爪果茶点,意似待客神气。这时天已七月将尽,虽然残暑未消,时光也只申刻,但是林中搭有竹棚,左临广溪,右有荷塘,田野空旷,竹树萧森,林影在地,水风阵阵,也颇凉爽。徐氏婆媳,一个手持针线,在补一片旧布,一个面前放着一碗谷豆小米之类,旁有数鸡,床旁茶几上放着大小两把水果刀,好似想要喂鸡,又准备客到便切瓜果的神气。不时互相对看两眼,一言不发,表面从容,内心似颇紧张。方想:“今日来得甚巧,徐氏婆媳不往自己家去,必是发现仇敌,恐受连累之故。照此神情,也不知是否是来人对手。这类邪教虽是幺么小丑,也颇可恶。尤其是记仇心盛,越是同道,越不放过,不论事隔多年,父传子继,不报复了不休,委实可恶已极。反正无事,落得拿他解闷,并看徐氏婆媳法力如何,是否一类。”

沈琇正告眇女,不到事急,不要伸手,猛瞥见左房窗内伏着一个丑女,满头癞疮,好似新染麻风刚好,面上好些紫斑,身材矮胖,穿着一件非僧非道的短装,越显丑怪。隐在窗内,向外愉觑。每值徐氏婆媳偏头回顾,便把怪眼一挤,扮上一个丑脸,神情甚是滑稽。匆促之间,也未看真,更没料到那矮胖丑女便是癞姑,会由五千里外来到徐家。加以事隔多年,癞姑又因私出寻找沈琇,误染了一次麻风,相貌变了好些,急切间自认不出。待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去林侧石墩上坐下。

刚一坐定,便听林外有人问道:“这里是姓徐么?”徐婆立朝乃媳看了一眼,接口说道:“老身正是徐昌之妻杨玉珍,同了媳妇王四姑,在此种田度日。昨日闻听人言,得知向大先生要来寻我。老身为了昔年亡儿之事,也正想领教,未得其便。来客如是向大先生,便请光降,就在林中一叙;否则,素昧平身,老身虽然年迈,终是寡母孀媳,听客自便,恕不接待了。”话才说完,来人已应声走入,是个中等身材,满头自发刺猖也似,穿着一身蓝绸短衣裤,腆着一个大肚皮的胖子。左手托着一个鸟架,上站一只猫头鹰。腰带上插着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右手戴着三枚铁指环。生得浓眉如雪,一双猪眼,鹰鼻阔口,两颧高耸,腮肉下垂,神态甚是丑恶粗野,声如狼嗥。一进竹林,便朝上首坐下,拿起一个大桃子,咬了一口,碟碟怪笑道:“难为徐二娘,还认得我这老不死的。”说时,已然目射凶光,左手微抬。那猫头鹰本来瞑目若死,忽然双睛怒睁,翅膀微展,作势欲飞。胖子伸手将鹰按住,狞笑说道:“你忙什么?”倏地人影一晃,只听啪的一声,又嘭的一声,胖子脸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一拳。怪叫了一声,往旁纵开,人早疼得面无人色。微一定神,瞥见面前站定一个头长癞疮的丑女,看年纪还不满二十,生得又矮又胖,相貌奇丑,摇头晃脑,笑嘻嘻喝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此撒野?这桃子也配是你吃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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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3)

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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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屠龙记 (蜀山前传之二) 第四回(3)

胖老头名叫向大元,乃披麻教中有名四老之一,与上次女仙凌雪鸿所杀妖巫尤南旺是儿女亲家,交情最厚。因为上次妖巫等惨败,披麻教瓦解,向大元恰不在场,事后得知尤南旺之死,由于徐祥鹅手刃亲仇。知道黄虬、魏皓等为首诸人,均是鬼母朱樱门下,自知不敌,本来可以无事。因徐氏婆媳在临溪住了多年,想起故乡坟墓久未祭扫,虽命祥鹅就便常往上坟,托有族人照料,终觉自己尚未去过。以为事隔多年,仇敌伤亡殆尽,就有两个厉害点的余孽,久未听说,想必老死。因而当年清明,回乡上坟。不料撞见向大无的徒弟,那年斗法原曾参加,徐氏祖孙报仇时又被偷看了去,竟被无心发现,立即往报妖师。总算徐氏婆媳运气还好,大无恰不在家。妖徒便暗中尾随下来,探明隐居之处,立回湖南,寻到妖师一说。大元原以为事情半由徐家而起,否则妖巫等死得没有如此惨法,也不会伤亡那么多。得信立即准备,带了两个徒弟赶来。初意徐祥鹅乃峨眉门下剑仙,还不敢轻于招惹。到后,先在附近庙中借住,暗中打听,得知徐家只有婆媳二人,有一孙儿已然出家,一年难得回家一次。

这一耽延,徐婆无意之中听人说起,庙中来了老少三人,探听自家踪迹。一问相貌,正是昔年杀害爱子的帮凶之一。祥鹅曾往湖南寻他几次未遇,江湖上也未听说。不知老贼狡猾,自从尤南旺一死,便恐仇敌寻他,踪迹甚是隐秘,以为妖巫老死,不料寻上门来,幸而事前得知。近年虽从孙儿学练法术,但是对头厉害,仍非其敌。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得把昔年丈夫遗留的两件法物取出,准备一拼。这还是近年学会一种防身法术,否则对头邪法厉害,万无生理。准备好后,不等对头上门,先命村童代往通知,约期相见。为防波及,所以沈家未去道喜。

这日早起,正在愁急,癞姑忽寻了来。本是去往沈家,打听师父沈琇踪迹,无意中间到徐家,双方一谈,得知就里。癞姑天生侠肠,何况又是师门好友,自恃学会了一些旁门法术,初生之犊不怕虎,立即锐身急难,相助杀敌。徐婆虽然感激她的义气,但因昔年沈琇并未说有这么一个徒弟,便照所说,也未入门,恐其法力不济,连带受害,婉谢不听。没奈何,只得约好,令其埋伏房内,相机进退。本意如见邪法厉害,不是对手,还可乘机逃走。谁知对头刚在示威,癞姑便飞身掩出,照准大元胖脸上一个嘴巴,当胸便是一拳。

大元冷不防,骤中暗算,负痛纵起。略一定神,惊慌激怒中,看出打他的是个丑怪少女,不由怒火上攻,暴跳如雷,将手一扬,立有五条黑手影,照准癞姑抓去。满拟所炼黑白丧门鬼手最是厉害,抓上必死,连魂也被摄去。又见丑女其貌不扬,除了力大身灵,似会武功而外,毫无奇处。打人之后,咧着一张丑嘴,不住笑骂,得意非常,毫无防备,分明是个常人,这还不是手到擒来。不料鬼手抓处,耳听徐氏婆媳同喝:“且慢动手,听我一言。”意思是想拦阻。声才入耳,大无还未听完,眼前黑影一闪,敌人已经失踪,一下抓空。瞥见徐婆口说着话,手扬处,面前现出一片青霞;同时手持金针,正待往麻布上刺去。看出对方不特早有防身之策,乃夫昔年所用法物尚在。越发激怒,二次扬手,待向徐婆抓去。猛听瞠的一声,后心上早又中了一下。这一拳打得更重,当时心脉皆震,两太阳穴直冒金星,晃了一晃,几乎跌倒。怒急之下,不顾伤人,连忙回顾,见又是那丑女站在身后,笑嘻嘻扮着丑脸,口骂:“无耻老贼,教你尝尝我的厉害。”

大元怒喝一声,重又扬手抓去。这次黑影更长,全林几乎全在鬼手所及之下,又是改抓为捞,满拟抓中必死,万难逃命。做梦也没想到,敌人曾得异人传授,虽是旁门,法力颇高,人更灵巧,休说不会抓中,便抓中也伤她不了。眼看黑影纵横,上下飞舞,敌人身形也是忽隐忽现,出没无常,也不往左侧青霞后闪避,只管在身前身后滴溜溜乱转,抽空便打他一下重的。大元自己一把也未捞上,却挨了不少打,在自急得怒发如狂,咬牙切齿,分毫奈何不得。

那猫头鹰也随同厉声怒啸,作势欲起。因见对方准备严密,持有厉害法物,惟恐妖鸟中了暗算,未敢轻易放出,欲发又止。后来实忍不住怒火,一声断喝,将左膀鸟架一扬,那鹰立时飞起,全身暴长丈许大小,二目凶光宛如明灯,环着竹林上空飞舞不停,也不下击。跟着左手起处,又飞起五条白影,正向敌人乱抓。忽听笑骂道:“这老胖鬼鬼爪子厉害,徐老太太,你自动手除害,我不逗他玩了。”说完,人影连晃几晃,便即失踪。

这时,大元连遭重打,已看出敌人厉害,早放起一片灰白色的邪气笼罩全身,虽然不再挨打,敌人仍未抓中。等双手鬼影一起,人忽失踪,疑心又有别的暗算,正目注视。忽听徐氏婆媳相继说道:“老不死的妖贼,今日恶贯满盈,你那邪法全无用处了。”大元闻言,才想起只顾急怒,和丑女相持,还忘了两个仇人。暗忖:“对方虽持有她丈夫法物和正教中灵符防身,并非自己敌手。来时为防有正教中人相助,林外田岸上并还设有极厉害的埋伏接应,仇人不会不知。那丑女除精隐形飞遁而外,别无他长,稍有防备,便不能伤自己。先还看出仇敌表面镇静,内里情虚,如何出此狂言?”立把纽扣解开,大肚子上原画有五个鬼头,忽化五个恶鬼影子,厉啸飞起。空中妖鸟本在绕林急飞,突然飞下,朝徐氏婆媳当头扑去,眼看鹰爪离头不远。徐婆手中麻布已早停针放下,并无抵抗之意。

大元心想:“就算仇敌仗有青霞护身,这五鬼抓魂何等厉害,妖鸟又善于呼音摄神,自己仗此成名,仇敌明有抵御之法,就是不敌,也应施展,如何不用?”说时迟,那时快,心念才动,猛瞥见一片佛光突在青霞上面出现,妖乌立时惊遁。想系复仇心急,未等发令,便急叫了一声。如换往日,这声急叫,敌人生魂纵不出窍,也必心神欲飞,不能自制,对方怎会神色自如?心方惊奇,这原是瞬息间事。那五个鬼头本已大如车轮,口喷黑烟,飞舞向前,也被佛光卷去,一片惨嗥声中,佛光、恶鬼一齐不见。这类邪法,多有反应,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元神立时受伤。大元心越惊惶,估量丑女无此法力,如是正教中能手隐形暗算,焉有活路。一时情急,咬破舌尖,向空一喷,一片血光先罩向身上,跟着拔刀一挥。

随听风火之声十分洪烈,大股暗赤色的红光血焰火龙也似,立由林外飞来。方想:“胜败存亡,只此一拼。”忽听火云来路空中大喝道:“无知妖孽,敢用邪法害人,你那恶报到了。”声才入耳,猛瞥见一片碧光电驰飞来,竟抢向自己火云前面,全数往回一兜,晃眼消灭。紧跟着,空中落下两人:一个是道装少年,一个是瞎了一只眼的小眇尼。认出道人正是鬼母门下强敌黄虬,知道不妙,还待行法飞遁,并作最后一拼,回手举刀,朝胸便刺。另一手也拔出腰问小刀,正待向空中妖鸟掷去。面前人影一晃,又现出一个少年丑尼,一扬手,佛光重又飞起。随听头上妖鸟惨嗥,百忙中瞥见先前丑女突在空中现身,妖鸟已被撕成两半,连人飞堕,带着血淋淋两片鸟身,迎面打来。知道万难免死,手中刀本早刺人腹内,就势往下一按,血光冒处,妖魂飞起。正待遁走,佛光已经上身,当时消灭,尸横就地。众人也便停手相见。

原来沈琇师徒先见丑女打人,神情滑稽,方在好笑,忽发现眉间红痣,认出正是癞姑,好生惊喜。沈琇恐其受伤,正要出手,身形忽隐。后看出得有旁门和鬼母教下高明传授,又见打得可笑,便停了下来。眇女知不妨事,请沈琇暗中保护,暂勿现身,自己去往林外,破了妖巫接应,再行除害,以免逃走。沈琇随用传声告知癞姑和徐氏婆媳,三人闻言大喜,癞姑更是喜出望外,因妖巫已有邪法防身,急于见师,不愿再打,立隐身形,赶往相见。行礼匆匆,说了几句,便往空中去杀妖鸟。

另一面,眇女刚到林外,便见黄虬由侧飞到。因是由外回山,见癞姑私逃,知她胆大好胜,恐有闪失,想起日前探询沈家住处,知来此地,跟踪赶来。老远发现邪气笼罩,妖鸟飞翔,不顾先到沈家,忙即来援。并不知沈琇师徒三人均在林内。前面田岸埋伏的妖徒相隔尚远,也未发现。被眇女迎头拦住,刚谈了两句来意,妖巫埋伏发动,火云已经飞来。黄虬立放出大片碧光,破了妖火。二妖徒主持行法,受了反应,火云一破,全数惨死烧焦,受了恶报。黄虬原因北海兜率仙芝已将成熟,盘踞当地的二十三条毒龙也都成了气候,均在觊觎那炼毒龙丸的灵药,此事关系恩师转世后的成败,沈琇偏寻不见下落,心正愁急,不料在此巧遇,大家相见,喜出望外。

沈琇说起今日杀死三人,恐惊俗眼。黄虬答说:“来时府上正在奏乐开席,左近乡民全数去凑热闹,田野中并无一人。弟子已早防到邪法反应,曾经行法掩蔽。空中妖乌,远望只是一片邪雾;火云虽猛,发动极快,一闪即灭,想必无碍。这三具死尸,弟子自会移往远处深山之中消灭。”徐婆也说:“当地人民富足,夜不闭户。府上好善,远亲近邻,全往道贺,人都锁门前往。老身为防波及无辜,特约妖巫今日斗法,也由于此,大概无妨。”黄虬随请沈琇稍待,随即行法,一片碧光,将林内外三具残尸连同血迹一齐卷走,一会飞回。沈琇因觉前遇黑女可怜,曾允他年相助,问其可曾见过。黄虬答说:“黑女自知孽重,意欲转世归止。近奉恩师遗命,已往北海相待,准备以身殉道,去应昔年誓言。仙姑如允助她转劫,再好没有。”随说起北海仙芝之事。

原来妖山四恶中,只鬼母朱樱一人所习虽是邪法,人却刚正,法规至严。除因刚愎强做,行事任性,气量偏小而外,对于常人,向不无故加害。晚年自知孽重,门人良莠不齐,兵解以前,强迫门人殉师,一同转世,改归正教。只有一人故意后到,鬼母惟恐激变,迫令发下永不为恶重誓,方始化去;

黄虬先在鬼母门下,因觉所习不正,背后腹诽。鬼母见他根骨深厚,心性纯良,对师又极忠义,表面将他逐出,实是有意成全,欲命从此弃邪归正,并为自己求取毒龙丸,以备转世成道之用。黄虬得知此丸须用三千六百四十七种灵药合炼而成。其中最主要的仙草,道家名为灵苏,又名毒龙珠,本是太清仙卉,万年前不知是何因缘,由灵空仙界,随着乾天罡风,飘堕了两粒种子。此草天府奇珍,种子奇坚,生长极慢,乃西方太乙精英所萃,长过一尺,本身便能发出威力,仙几所不能近。但它初落时,小如灰沙,并具反五行的特效,分明是元金赋质,偏是见土不生,只有南北两极元磁真气,始能培养,初期并还要生在两极磁光所照之区。似此一粒微尘,飘扬大千世界,种子未发芽前,又有好些禁忌危害它的生育,据说万千亿兆之一,也难存活。谁知无数机缘凑巧,落到居罗、未名两岛旁海底泉眼之中,下面正是元磁真气,地脉所经,两下里各生感应妙用。始而不过是浮在海眼里面,吃地脉中引出的元磁真气凌空托住的一粒微尘,渺小得目所难见。但它四外均有元磁真气护托,一任海泉猛力冲击,连经多少次地震海啸,从未摇动。到了于三百年期满,忽然子裂发芽,立即成长。四外元磁真气吃它分裂,化为一个形如六角形的星光托盘,仍将下面托住,随同长大,此草便植根在这六角磁星之上。初发芽时,虽只尺许高下,但它本身奇光迸射,远及数丈,无论人物鱼介,沾上立毙。年时一久,威力更大,任何金质法宝、飞剑,只一近前,立被下面星盘吸去,连人卷走,晃眼化尽。此宝深居海眼之下,共是两株。寻常修道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有幻波池圣姑伽因,费了十年心力,历尽艰危,取走一株,仅存一株。不论仙凡,得此灵丹一粒,可抵千年苦功。尤其邪教中人转世重修,更是无上灵药。

师父鬼母得一前辈散仙指点,参详前因后果,得知此草将来要落在沈琇手内,预示先机,令其随时留意。不久巧遇沈琇,结为同道之交。孤山分手以后,便照师言,修积外功,静待时机一到,立往寻人,一同下手,采那灵药。黄虬因听人说沈琇重返师门以后,法力大进,好生欣喜。这日想起沈琇不久有难,双方道路不同,当初虽然投缘,年久难免疏远,意欲先往结纳。等到赶往金凤山一看,正值沈琇师徒受强敌围攻,仗着佛家法力,由一朵金莲花托住,冲破千重魔火妖光,往东北方电驰飞去。除轩轻、九烈等首恶法力高强,负伤逃去而外,到场群邪多半伤亡,数千丈火海一般的魔光血焰,晃眼全尽。黄虬见此猛烈威势,好生敬佩。正顺山路闲行,忽听远远神吼啸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满头癞疮的少女,藏身崖凹中,正在痛哭。面前有一神吼,正在摇尾吼啸。看出中有仙法禁制,便问何事啼哭。双方一谈,才知癞姑乃沈琇门人,已然饿了数日。神吼本在远方山头遥望,见主人为群邪所困,魔火厉害,不敢走近,正在悲急,忽见主人转败为胜,破空飞去,追了一阵未追上。闻得癞姑哭声寻来,知是主人未入门的爱徒,便往就近咬了些山果,连枝带来。无如仙法禁制,不能越过,一人一兽,正在连吼带叱,被黄虬闻声寻来。双方谈完前事,黄虬因那禁法难破,特由崖后穿山人内,将癞姑救出。与此同时,沈琇也到了居罗岛,想起癞姑尚在禁地之内,应敌匆忙,忘传出入之法,也将禁法撤去。

双方见面,黄虬便说:“适才想起师父仙示,曾说沈琇日内有难,此别须要十二年,才能再见。”劝癞姑、神吼随他同回黔灵山修炼,到时再往寻师。癞姑人甚机智,看出黄虬人甚至诚,不似有假,自身本无法力。心想:“随他暂时修炼,日后寻师,方便得多。”便随了去。黄虬见她貌虽奇丑,根骨甚厚,又想借此见好,每日尽心传授各种法术,一晃十一二年。癞姑前三年因私自下山一次,染了一身麻风,被救回山。计算日期将近,不知黄虬因那仙芝已将成熟,比她更急,竟俟黄虬出外探询之际,二次私逃下山。暗忖:“今已十二年,人海茫茫,何处寻找?”正在发愁,忽遇黑女。双方本不相识,因为同管一件不平之事,黑女见她是本门传授,好生奇怪,问起前情。癞姑才知黑女正奉师祖遗命,去往北海守伺毒龙,助沈、黄二人斩龙采芝。又问出师父家乡,便寻了来。黄虬刚向友人问出沈琇已由居罗岛回转中土,只不知人在何处,正想带了癞姑,同往沈家试探,访问归未。回山人已不见,心中大惊,便令神吼守洞,连夜寻来。本意沈琇父母尚在,也许归省;如仍未回,到日只得赶往北海。如不采到仙芝,便以身殉。谁知不期而遇,连癞姑也在当地,自是喜出望外。

沈琇由居罗岛起身时,早查见毒龙礁和居罗、未名两岛一带聚有不少毒龙,终日兴风作浪,本想除完毒龙,再来中土。因奉师命,这类万古难逢的灵药仙草,难得结实期近,不必忙此一时。只恐成熟之际,被异派中人取走,生根星盘,随同爆炸,势必引发地火,闯下大祸,又忙着回家省亲,便未下手。闻言笑道:“这事情还有半年呢,你忙做什?我还有点家事未了,到时我再下手。将来炼就灵丹,定必分赠令师,放心好了。”黄虬大喜。随说:“乃师遗命,必须期前三月赶往,不知仙姑何时起身?”沈琇答道:“既然如此,你可先去。”黄虬随即告辞,沈琇也未留他。

沈琇随和徐氏婆媳,带了二徒,同返家中,住到喜事办完。过了数日,背人暗告父母,寿限将终。沈氏夫妻三人因年已老,后事早有准备。知道爱女已是仙佛中人,此去转世,只比今生更好,并有成道之望,闻言反而喜欢。在沈琇主持之下,到了日期,全都无疾而终。子孙自然尽哀尽礼。沈琇候到丧葬之后,又往东海、九华、黄山等处,访看齐氏夫妇和诸同门至好。然后带了二徒,往居罗岛飞去。

刚一到达,遥望隔海未名岛、毒龙礁,相隔数十里的海面上,恶浪如山,波涛汹涌,水气迷茫,一片沉黑,仿佛天和海连成一起。阴云如墨之中,隐隐见有许多鳞爪闪动飞舞。毒龙怒吼之声,与惊涛骇浪相应,宛如海啸。知道海眼中大小毒龙又在兴风作浪,互相追逐,争斗为戏。一算时期,还有三十天。因恐芝实尚未成熟,又因出外时久,怀念恩师,意欲叩关求见,参拜法身之后,看看有无恩谕,再作计较。哪知回到岛上,照着往日跪祝通诚,法身并未出现,只在石壁上现出金字,大意是说:

海中毒龙,各色皆备,为数几达百条之多。小龙多是蓝色,无什神通。大的共是二十三条。为首一条红龙,早就通灵变化,近更将内丹元珠炼成,越发厉害。因知芝实将要成熟,每日盘踞海眼之下,将那百丈长身盘绕仙芝生根星盘之外,张着一张大口,对准仙芝所结毒龙珠,只等果实成熟,张口一吸,便即吞下,窜入海眼之内。因它本身能发烈火,而吞芝实不久,必须昏卧些时始能成道,为防同类抢夺环攻,群起为难,定必就势引发地火,想将同类烧死,当时定成大祸。昔年圣姑伽因早防到此,曾在海底留有一块神木,除书明除龙之法外,并具别的妙用。下余群龙,因红龙最凶,又非同族,全都恨极。无如红龙神通变化,一经激怒,千寻海水立成沸汤。见它近两月盘踞芝旁,寸步不离,全都愤恨,无可如何。均想芝实未熟以前,暂由它去,等到成熟,再与一拼。这些日来,各在附近自炼元丹,意图到时拼斗。红龙明知众怒难犯,生性贪残,不特想吞仙芝,并想一齐残杀。本定期前二三日故意装睡,等群龙乘隙暗算,立发烈火,烧死一些立威。吞完芝实,再图一网打尽。不料天赋奇淫,芝实成熟的前数日,正当每隔九十八年一次的虽有不少雌龙,一则是仇敌,再则龙阴奇寒,须寻生人始有乐趣。性又奇毒,对方一交必死。鬼母经人指点,特命黑女用她所传邪法引诱红龙,与之命沈琇期前二日赶去,先将神木乘隙取出,照以行事。这时,红龙因以前所淫女子一交必死,黑女却是百战不疲,初经奇趣,不舍分离。可是到了未一天上,自知中计,必将黑女吞吃泄愤。黑女夙孽虽重,一则今生过恶不多;二则那红龙如不引开,即使沈琇法力多高,也难免不引出大祸,此举功德不小,舍身殉师,心志可怜。但此女死志已决,无须救她。只在事前用我佛家慧光将其护住,索性用她本门邪法尸解。经过慧光一照,不特免去毒火损耗元神,并将邪气去尽,转世更多智慧。另赐癞姑灵丹一粒,服后传以法术,便可速成。

沈琇师徒看完,大喜谢恩。灵丹也在石上出现。立照师命行事。到日带了眇女,隐形飞往一看,毒龙礁上本有一片平崖,阴云中突现出一所高大楼台,知是黑女邪法所建,正绊住妖龙不令归巢。再用慧目下视,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黄虬孤身一人,仗着法宝、飞剑,正与群龙恶斗。小龙虽有几条被杀,那二十二条大毒龙,一条未伤,各吐出一粒龙珠,向前夹攻。这才想起居罗岛有佛法隐形,师父不许来人往见,休说人岛,连个岛影也看不见。黄虬必因寻不见自己,日期已迫,乘着为首妖龙迷恋黑女之际,犯险入海,意图不等全熟,便即采取,致被群龙围困。见他虽被二十二团各色龙珠环攻,难于脱身,因有法宝防护,暂时尚还无害,立即乘机飞下。

到后一看,见那六角形的磁光星盘大约亩许,上生一株十三叶的灵芝,高约丈许,宛如碧云轮园,姿态灵奇,从来未见。更有奇光迸射,精芒万道,远达十丈。当中生出一柄形如莲萼的朱茎,萼瓣似有开意,隐闻异香。暗忖:“此时群龙不在,如遇不知底细的妖邪妄想采取,时机未至,星盘不能封闭海眼,立成巨祸。总算事还隐秘,只黄虬一人得知,期前采取虽然冒失,幸被群龙围困,无法下手。否则一个不巧,也成了滔天浩劫。再细查看圣姑所留针形神木,长约尺许,凌空悬在芝下近星盘处。方想运用佛法去取,猛觉一股奇大无比的吸力从对面吸来,几乎连身裹去。知道一时疏忽,身旁带有五金之宝,忙运玄功挣脱磁圈,差一点星盘上银电也似的光雨就要射到身上。沈琇忙将屠龙刀和身带金质法宝交与眇女,令其走远相待。为防万一,并将长眉真人留赐的宝珠放起,化为第二元神,飞身入内。刚达星盘磁圈之内,神木突往手上飞来,匆匆一看,好生心喜,忙即飞出。那磁圈左近,海水全空。

师徒二人正待按照神木留书,冲波而上,猛瞥见三条妖龙张牙舞爪,各喷着一团寒光,迎面飞来。知将宝珠放起,被其发现追来。那龙两黄一青,身长少说也有七八十丈,还未近前,海水便崩山一般迎面压到,力大异常。法力稍差,不必近身,就这海水压力,也挡不住。妖龙口中又各喷出青黄二色的毒气,老远便觉冷气森森,侵入肌发。沈琇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现身,杀得一条是一条。”将手一指,屠龙刀化为一弯金碧长虹,电掣迎上,环腰一绞,当头二龙首先被斩为两段。眇女再飞剑过去,将另一条小的青龙杀死。方觉除龙容易,那三团寒光已经当头打到。沈琇觉出奇冷难禁,知道厉害,忙把手一扬,一片佛光飞起,迎着寒光只一裹,当时消灭。不料此是妖龙内丹元珠,破后腥香强烈,上面围困黄虬的大群妖龙,也都警觉,一齐掉头追来,大小数十百条,最长的竟达百丈以上,最小也二三十丈。来势比前更凶,海水群飞,几与天连。龙吟波吼之声,宛如地震海啸,猛恶异常。沈琇师徒各指飞剑、飞刀,迎上前去,虹飞电舞中,当头几条大的又被杀死,小龙全都惊逃。只剩十四条大妖龙,兀自不退,因见敌人飞刀厉害,各喷出一片毒气,将身护住,然后飞腾变化,时小时大,隐现无常。沈琇师徒再想杀它们,便非容易。跟着黄虬赶到,三人合力,又杀了五条。

沈琇见下剩九条功力较高,急切间难于诛杀,忽想起神木留书之言,忙即如法施为:先将仙芝星盘方圆十里用移形换景仙法掩蔽,再将神木往前一掷。当时左侧海底现出一片幻象,照样现出海眼,上有星盘,仙芝凌空悬立,芝顶莲萼已将开放。再用传声暗告眇女:“如见龙群投入幻景之内,不可拦阻,兔其惊逃,又留异日之害。”说完,丢下群龙,往毒龙礁上赶去。

飞到楼外一看,黑女已被蹂躏得一息奄奄,妖龙幻化成一个周身火也似红,人头龙鳞,身材高大的壮汉,正在赤身纵淫,两爪抓定黑女双膀,不时回顾窗外怒吼,好似又想走,又不舍的神气。黑女虽然憔悴不堪,仍是昵声娇唤,足钩妖龙的腰,不令离去。妖龙遥闻海啸龙吟之声,意似激怒,瞪着一双凸出的龙目,凶光电射,注定黑女面上,忽用人言怒喝:“我已闻出生人气味,你说随我同修,全是假话,分明与人勾结,来盗仙芝。我先把你嚼成粉碎,再找你那同伴。”话未说完,黑女似早准备,一见妖龙翻脸,突然身形一闪,脱出妖人怀抱。同时两道其细如针的碧光,便朝妖龙射去。妖龙闪避不及,左眼早中了一针,当时射瞎。怒吼一声,张口先喷出一团烈火,碧光立化,紧跟着周身齐射火焰,身形倏地暴长,化为一条百丈火龙。那所楼台共只十多丈方圆,哪里禁得起。这一来,随着妖龙现形,微一昂首掉尾之际,立即粉碎,飞舞空中,宛如平地铲去。仅留下少许石台残址,也被龙尾打成粉碎。所喷火球也自暴长,本待向人打去,忽又停住,由龙口内喷出火箭也似大股毒气,似想将黑女吸人口中,嚼吃泄愤。说时迟,那时快,就这黑女纵身飞遁,晃眼之间,沈琇恰好赶到,扬手一片佛家慧光,将黑女全身护住,双方恰是同时发动。妖龙先还自恃毒焰烈火和那龙珠厉害,一见沈琇突然现身,将仇人护住,越发激怒,全身一振,周身齐起烈火,向人扑来。

黑女本定挨到正日,好让黄虬下手,不料被妖龙看出破绽,所用护神法竟支持不住。心一发慌,妖龙越发生疑,再听龙斗之声,自知上当,立时翻脸。黑女见势不佳,只得施展最后一着,想将龙目刺瞎,就便逃走,去寻黄虬兵解,免被妖龙吞食,损耗元神。没想到救星天降,沈琇飞来,不由喜出望外,忙在慧光中跪倒,带愧哭喊,“难女无颜求生,且喜师恩已报,夙孽已消,只求仙姑赐难女一剑。”说时,沈琇屠龙刀已朝妖龙飞去。妖龙才知厉害,又惦记海中仙芝,便即变化逃去。就这样,还断了三丈多长一段龙尾。暂且不提。

沈琇见黑女可怜,忙告来意,令自尸解消孽。黑女越发喜极涕零,先向神尼谢恩,并求沈琇转世度化,连拜了几拜。然后施展邪法,连身跃起,震裂成了八块,坠于地上。元神跟着飞起,由沈琇用慧光收入袖内,再往海中赶去。到后一看,前设幻景之处,海水已成沸汤,满海龙尸飘浮,滚转不休,为数不下五六十条。那条红龙,已被神木所化一根长约十丈,粗约丈许的针形光柱,齐颈钉在地上,气仍未断,尚在狂喷毒焰,身发烈火,搅得海水通红。前面九条妖龙,想系耐不住海水奇热,先各负了点伤,看出两敌人法力有限,红龙又被乙木神雷针打死,去了一个强敌,妄想将人逐走,取那仙芝,升出海面,依旧向人环攻不退。沈琇知道妖龙误入幻景,见那群小龙环伺在外,怒火攻心,意欲残杀出气。群龙误入禁地,无法脱身,吃妖龙施展神通,环绕上去,猛发烈火,群龙均被烧死。乙木神雷针也生出了妙用,将妖龙钉在海底。沈琇忙指屠龙刀过去,先将红龙由头到尾劈为两半。再将先埋伏的佛光发动,上前助战。飞刀、法宝一齐施为,四面再用佛法禁制,一照面,便连斩了五条。下余数条妖龙,也全被太乙神雷震死。随向黄虬说起黑女业已尸解。一算时期,已斗了一日夜,群龙一齐伏诛,当地直成了血海,腥秽异常,便用佛法逼开海水,飞身直下,一同守在星盘之外。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眼看兜率仙芝顶上花萼已将徐徐开展,奇光精芒飞射如雨。知到时机,忙照预计,运用玄功,将元神飞起,直投莲萼之上。刚一到达,莲瓣忽开,中现百子莲房,随手摘下。同时施展佛法,飞起一片慧光祥霞,将那星盘裹住,不令飞起。芝实成熟,采到手后,星盘本应上飞,经佛家慧光一压,方始停止,缓缓在下降去,直落海眼深处。沈琇再用法力禁制,使其封闭严密。

大功告成,方同飞回。先去毒龙礁,将黑女埋葬。再对黄虬道:“家师仙示,曾说芝实到手,尚须采取千余种灵药,始能炼成毒龙丸。令师虽然转世,正积外功,也还不到用时。我索性人情做到底,将丹炼成,再行奉赠如何?”黄虬闻言,大喜道:“家师遗命,曾说此丹应用尚早,采炼均难,尤其内有多种灵药,均是对头所有。如蒙炼成再赐,越发感谢。弟子意欲随侍仙姑,采药炼制,不知可否?”沈琇笑答:“如此甚好。”随即同返居罗岛,带了癞姑,四人同向心如神尼谢恩叩别。先送黑女转世,再往海外仙岛采集灵药,炼那毒龙丸。

黄虬丹成之后,和黑女全被引进到正教门下,各有成就。沈琇法力日高,峨眉开府,将癞姑送回师门,与易静、李英琼开府幻波池,为后辈群仙中有名人物。沈琇因在北海连除二十三条毒龙,小龙不算,于是众称屠龙师大善法大师。不久全成正果,《蜀山剑侠传》另有交代。本书至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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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上)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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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上)

地胜武陵源红树青山容小隐

人飞方竹涧蛮烟瘴雨救灵婴

滇南盘江下游哀牢山附近,有一大片湖荡。那湖荡一面容纳在哀牢山溪涧中,一头又通着盘江,湖波浩浩,甚是清深。因是活流,湖床又深,无论多旱的天气,水势永不减退。遇到春夏间山洪暴发时,除湖波较急,略有涨意而外,也从无漫溢之患。加以当地气候温和,四时如春,平林绿野,花开不断,沿湖遍植梅、桃、柳、桂诸树,更有各色名花奇卉,丛生其间。每当春秋花时,不是春色烂漫,灿若锦云,便是香光百里,风雨皆馨。而物产又极丰美,土地肥沃,水源便利,自不必说。湖中更盛产菱、藕、茭、茨之属,鱼类出产尤多,肥美异常。那好处,暂时也写它不完。只是这么一片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人家却不甚多。一则地处云南边境,与外夷交界之处,地介僻远,来路山重水复;二则菁密林深,野兽横行,虫蚁载途,到处险阻凶危,常人简直无法上路。

那湖虽与盘江相通,那出口地方却隐在一个山窟窿里,舟船所不能通,等于伏流,人已无从发现,再加上有两重天险。一处是离湖三百余里,有一条长而大的山沟。形势之险,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有一种金钱瘴,其毒无比,不分早晚,时常出现在这一带地方。远望一片片一团团的五彩繁霞,内中簇拥着无数大小黄而且圆的圈儿。山行相遇,不等近前,只要闻到那一股又膻又臭,仿佛人们大酒肥肉吃过了量,呕吐出来的那一种怪味,当时倒地,人事不省。重则身化黄水,仅剩骨发而死。人畜遇之,固无幸免,便是禽鸟误由当空飞过,稍飞得低近一点,也必昏迷下坠,死于毒瘴之内。端的厉害非凡。另一处是亘古未辟的原始森林。那些古林木,起初自地挺生,年时一久,越生越多,越长越大。下面是密干丛集,隙地无多。那最密的地方,往往互相挤轧排列,森森丛集,绵亘数十百里。就是其中偶有空隙,前行不远,又有同样巨木密林阻路。因为林密,所以繁枝怒发,见缝就钻,密压压成了大片树幕。木本植物,滋生力强,横里无隙可入,齐往上穿,到了上面,又是互相挤压盘纠,于是越集越厚,天光全被挡住。地下腐草堆积,蛇虺伏窜,恶荆毒草,到处皆是。树上更盘踞着各色各样的龟、蚁、蚊、蝇之类,成阵而飞,散落如雨,大都奇毒非常,虽不一定咬上就死,至少也要疼肿多少天,甚或引起重病,以致送命。至于潮湿瘴气,更不必说。有了这多毒恶之物在内,休说人不能近,就算防护有方,本领高强,带有各重预防特效的灵药利器,那几百里方圆的树阵森林,也无路可通。林里黑如暗夜,点光不透,一个不巧,迷了方向,十九陷身在内,死而后已,休说向前,便是后退,也办不到。

那湖荡和滨湖一片良田沃野,连同左右的峻岭崇山,平林绿野,恰位置在这两处天险之中。所以亘古无人足迹,以前只是许多珍禽奇兽食息游行之地。直到元初,有两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遗臣,因不肯归附异族,又要躲避胡虏的爪牙凶焰,自闻崖山惨报,便选些残余的忠勇家将家奴,带同两家眷口,逃入山中。这两家为首的遗臣,一个姓赵名修,本是宗室;一个姓朱名潜。双方原是世戚至好,恰又一文一武,同在湘西做官,志同道合,情谊深厚。再遇到这等国亡家破,流离颠沛之际,益发成了生死骨肉,患难道义之交。

这两人,赵修是武功得有名家传授,本人固是武功绝伦,便连家属奴仆,也无一个不是身怀绝技,有力如虎,矫捷轻快,纵跃如飞。朱潜虽是文官,一则生具游山之癖,人更机智,善于计谋,胆力识见,俱都超人一等,迥异恒流;二则和赵修通家至谊,朝夕相见,耳濡目染。起初为想身子强健,便于选胜寻幽,再经至友屡次苦劝,说:“世方大乱,虏氛日恶,来日大难,实未易知。就算吾兄想学诸葛武侯纶中羽扇,羊叔子缓带轻裘,一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须亲执干戈,冲锋陷阵,效那匹夫之勇。可是一旦遇到变生仓猝,事出非常,或是跋涉山川,躬历险阻,便难对付。如若学会一些武艺,至少用以防身远害,忍受饥寒疲劳,总是好的。府上自侄男女辈起,连同两位如夫人,以至全家仆婢,近年俱从小弟父子学有专功,只贤梁孟夫妻仍是斯文一派,什么武功都不会,未免是个缺点。平日你又有万一事不可为,便觅地避秦,举家入山,以俟时机,再谋匡复的话。然而山中虎狼蛇虫,到处危机,你虽不似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酸文士,但要想跋涉长途,躬历险阻,那就难了。”朱潜看见两家男女,连同下人,俱都勤习武功,早就心活,连经良友敦劝,就用起功来。人届中年,虽不能得有深造,仗着体力还好,人更聪明,居然也学了个身强力健,远胜从前。

事有凑巧,朱潜学了两年,刚能勉强运用,国事已不可为。勉强又过了两年,终被异族入主,受到亡国之痛。不久,元兵打到湘西,赵、朱二人先以为元兵虽强,终是异族,何况人又暴虐,人民暂处凶威暴压之下,只因势不能敌,决不致便忘汉室。与其白送全家性命,无裨实际,何如觅地潜伏,伺机而动。初意只想在湘黔深山中觅地隐居,等根基稍固,然后暗中布置,召集徒党,相机图谋,光复大业。哪知元兵矫捷勇悍,知道民心未死,仍念前朝,加上一班好民败类,只图爵赏享受,甘为仇敌爪牙,到处引导搜剔,闹得两家百十口人众流寓山中,不逞宁处,似这样流离转徙,频岁奔逃,也不知受了多少颠连困苦,饥渴凶险。

这一年好容易由蛮烟瘴雨之中逃窜到了云南边境哀牢山中,虽然侦骑已音,无如前路艰危,几人死域,竟然逃到上文所说的那片森林以内。要换常人,决计不能走出,定必身陷绝境,全部葬送在内。总算频年在荒山中逃窜,备历险阻凶危,长了不少经历,好些危险之处,都已知道防御补救;上下人众,又是一心一德,个个精壮勇武,带的食物药品和防御器械又多,在林内辗转绕行了三个多月,终日终夜,分班守宿,与毒蛇猛兽、蚊蝇恶虫之类搏斗。到了最后两天,眼看食水将完,进退无计,行将待毙的当儿,忽然绝处逢生,由无意之间,发现前路有一线光明,居然误打误撞,容容易易穿出林来,到了那片平湖胜地之上。一行人众,仅有限几名家将奴婢死于蛇兽疫疟,两家亲丁眷口,只有两人受伤,一个废去一条左臂,余均安健无恙。仗着人多,统率的人又机智绝伦,思虑周详,所带牲畜谷类也未遗弃。一旦步人这等世外桃源,安身立命之乡,无不喜出望外,精神百倍。到后,先在湖滨扎下篷帐,排日兴建。同时四出探路,以防万一。

等到规章建立,部署停当,同时探出两处天险。想到当地有鱼可捕,有兽可猎,土地肥沃,下种以后,一年之内,便可足用,还有存积。连穿的衣服,也可采集野蚕的丝,野兽的皮,以资应用。但到底还有不少缺用之物,尤其困难的是盐,不久即要用完。似此天险,怎能飞渡,继一想:“人贵知足。此间耕织渔猎,百物皆备,风景又是如此美妙。以前九死一生,当时只求逃得大家性命,于愿已足。如今有了这好地方,天赐已厚,怎刚得安乐,又复求全起来?”美中不足,也就罢了。本来没打算往山外去,不料随去这班幼童均届成年,俱得名家传授,个个聪明武勇,胆大非常。年轻人都爱嬉戏,爱那湖水清碧,闲来无事,便往游泳,人多争胜,不久各练会一身好水性。这时湖村早已建立,有了规模,又造了几只小船。

到第二年夏天,赵、朱两家子弟带了酒肉,同驾小舟,意欲游遍全湖。偏巧这年天旱,山洪未发,无心中在湖对面山崖下寻到一个水洞,几次探索,居然发现了通出盘江的一条水路。乃归报赵、朱二人,前往查看。只见那出口须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个水洞中穿进,路甚曲折。有的地方,洞顶离水只有二尺许,必须仰卧舟中,手撑洞顶而渡。那出口处也是在盘江下游一个底崖凹内,里面山石错落,流深且急。外崖更有千年老藤荫蔽,外人舟行经此,也无从发现。当时派了两个精细干练的少年,由山外攀藤上去探看一下,相隔三四十里,便有好几处山民寨墟聚集,山中需用各物,全可交易。经此一来,自是格外心喜,凡百无虑。由此便在湖边安家立业,开垦起来。

开头几年,赵修、朱潜二人还在志切先朝,欲有作为,十年以后,觉得敌势太强,自家又隐伏在这等僻远闭塞的蛮荒异域之内,休说举事集人,连声气也无法与外相通。两家男女老幼,就说都会武功,也只百多个人。如说隐居避地,一心开辟这桃源乐土,为休养生息子孙百世之计,自无问题;如以之图谋大举,怎能办到?越想越觉无望。当地又是得天独厚,享受安逸。壮志一灰,渐渐息了出世之想,一心一意,只为子孙后人作长久打算。几经集众协议,改订章约之后,不特中止前念,反把无故出山列为禁条。

赵、朱二人一个教文,一个教武。文的只读一些经史诗文,除自家有志文学,悉听自便外,读书只求笃伦明理,并不定要求其深造,每日只下午或夜间读上两个时辰。并且一满二十,便即辍学,自修与否,一任各人心志,决不勉强。因居深山之中,蛇兽纵横,虽经多年开辟兴建之后,不似初来两年厉害,依然随时随地,皆可遇上。更须防到万一踪迹泄漏,被山外山民得知,前来侵害。因此对于习武一节,却极认真。由少至老,每日皆有专课;遇到农隙暇时,还要集众指点比赛,察定高下,不容荒怠。又以久共患难,都是出世的人,除赵、朱二人是正副村主,由村众子弟酌派数人轮值外,余者都是通力合作,一视同仁,无什么高下之分。起初地广人稀,尚是随意耕植。过不两年,主仆名分一废,成了年的女婢,都配与了那些家将男仆。赵、朱两家连同随隐的几家子女,已各互为婚配。有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人人安乐,体力健康,生殖之力自然强盛,也和牛马牲禽一样,格外繁殖起来,共只二十年间,平添出了近两倍的丁口。

这时赵、朱两人已六七十岁,又谋深虑远,觉着人丁如此繁衍下去,虽有这方圆数百里的沃野山泽之利和良好的教育培植,毕竟人数大多,心志难一。这头两辈老人,因都是间关万里,久共安危,百死余生,情谊至厚,无一事不可互救互谅。再过下去,这些后人生于安乐,自小席丰履厚,知什么利害艰难?尽管教练得怯,毕竟人的体力心智各有天赋,高低决难一致。年代一久,子孙或是习于晏安,染上颓废放纵之习;或因父母爱憎,引起争端嫉恨;或是羡慕城市繁华利禄,见异思迁:生出事来,流弊甚多。居安思危,既想令子孙后人永居这片乐土,图百世之计,此时必须早作筹谋,或可无事。二人商定以后,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在所设公庙中,将村规重又改正:

村主只选一人,每隔五年,经众举立一次。在任期中,村主掌着生杀予夺之权,除有几条最重要的规条厉禁,绝对不许更易外,皆可便宜行事。任多贤能,也只十年两任,以免争权,永归一人一姓,设有不幸,后继无人。另外再设一耆贤会,人数不拘,公推年高德劭,有功村众者任之;退休村主,皆人此会。此会除辅佐村主,以备咨询,随时建议与革外,并有纠察、检举之权。村主如有失德,先由香贤诸老暗中讽谏;不听,继以函诘告诫;再仍估过不梭,便在公庙鸣鼓,召集全体村众,声明经过,付之公判。惟仍许村主自行剖白,是非善恶,悉凭公议,一秉至公。任何人皆许其尽量解答,非真人证确凿,对方真个理屈词穷,无以解答,决不加罚,以免不容理论,悉凭主观,故入人罪。至于功过相抵,或是无心之失,也可减免。如若留任而贤,不特前过取消,任满仍预于耆贤之列,反更有极隆重的礼节以尊崇之。专着重勇于改过的人,以免那有本领、才气的人偶因不慎,或是一时意气,犯了村规,就此沉沦屈抑,甚而由愧生忿,转而偏激任性,以才济恶,反倒生出祸害。

关于刑罚,也极慎重简单,除体罚系由村主下令,唤来本身父母或是叔伯尊长,当着村主一人用刑,重在使其愧悔自励,不重形式外,徒刑、拘禁至半年以上,便经公审,听犯人畅所欲言,自行剖白。定刑以后,也并不把人下在监里,阻其生趣,兼养情习。因为村规最忌坐食不事生产的人,加以兴建的事又多,这类犯人,只不过不许随众在好风景的地方享受,在刑期内,必须去往指定既艰难而又辛劳的地方,去做苦工罢了。此外又有以功折罪之条,只要工做得多而且好,出于预期,可提前开释。如真犯了重规,必须监禁之期在一年以上者,除公审之外,尚须耆贤会全体人等通过,咸无异词,方可执行;而这个犯人,必是惯于为恶,不知悛悔,村众均所不齿的人。

村规习惯,是人不怕有过,贵在能够省悟回头。如其不知悔过,熬到期满释出,依旧是个好徒宵小,要他何用?加以地隔尘凡,时忧外患,这种害马,行事实难预防。所以对这类犯人,监防甚严,连父母家属,俱有监察之责。同时附有时足之刑,即在刑期中,如查出毫无悔悟迁善的行为心意,期满释放,由此不许出山一步,至少也须废去一根主要足筋,免其由险径中攀越出去,引来外患。从此专做动手而不动脚的轻松工事,享受虽仍随众一样,但谁也不喜和他亲近了。

关于死刑,尤为慎重。哪怕耆贤会全都认可,只要犯人一声呼冤,便须集众重新公审,非当众问得犯人无一句话可答,村众也无异言,方始行刑。只有第二次公审,如与前判无异,便无须再经耆贤会通过,径由村主定日执行,以防狡诈、拖延、迟疑不决

关于田业一节,施行井田之制,设有公田、公仓,轮耕分作。父母死后,除首饰、衣被、玩好、器具而外,只有房舍因都背山面湖而建,直似千百人集居在一个大花园里,只备人取景不同,爱好各异,仅按丁口,和平日喜营建的心思,略有多寡之分,并差不多,所以父母死后,子孙仍可继承,下余农田、牧场、渔塘,悉以归公。无论何人所生子女,一到十六八岁,便可在自己经营的产业项下,拨出五十亩田地或是牧场,另外再分给五亩桑园果林和一条小渔舟,先令习作农牧渔猎。满了二十,至多二十五岁,便即分家,任其自立营生。父母如因平日体力不济,或不善治生产。无力开辟田业;或是子女众多,不敷分配,子女幼时,可以取给公家,大半仍照上列之数,向公家具领。

所有村众,均由耆贤会课其勤情,量其能力,以定奖惩。假使本身能够勤劳操作,开辟广大,及身享受,自不必说,而且死后仍可分遗子女。同时还能得到公家奖励,村众礼敬,并可免去公农。公牧。公渔、公猎等等劳役。

初上来几年,有那人丁又多,生性懒惰,以为及身田业,足敷衣食,生前在自经营,死后落个为他人忙,连子女都得不到,更有公给之制,不愁子孙没饭吃,于是偷懒取巧起来。时日一久,自然被发觉这是最犯规的事,除了按规处罚而外,往往还要出些难题,使其加倍劳作,格外吃上许多苦楚。村规公正严明,不论亲疏,有几个一吃亏,谁也不敢自私自利,受罚取辱了。

作者写了许多,未入正文。那村规甚是周详,只能以“法良意美”一语尽之,一时也写它不完。照着赵、朱二人这等作法,按说可以长居桃源乐土,成子孙千百不朽之业。哪知世事终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乱相寻,迭为兴衰。习俗难移,环境易迁,人心不同,善恶各殊,智愚不肖,相去天渊。得于此者,未必不失于彼。何况人数日益加多,年时一久,自然生出事来。

原来村众只赵、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众中首领,独受崇敬爱戴,始终居于领袖地位,轮流做了多年村长。自从最后一次规章订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纪,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实行前订章规,看看有无遗漏。又以随隐诸人,除却两三家至亲,其余全是旧属下人,为免世俗尊卑之见,头一任先示意众人,在随隐赵氏家将中,选了一个以前地位极卑,而人却精明贤能的人,来做村主。自己连和一些以前较有声望齿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贤会,从旁赞助。此时村众对赵、朱二人奉如神明,虽有一点世俗之见,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杰,虽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难,出过死力,加上赵、朱二人同声力主,故私下虽免不了有所议论,并未公然作梗,赞可和听命的还占最多数。王成杰也真要好,接任以后,始而不辞劳怨,竭力任事,继而又为村众谋求了许多福利。对人更是温和诚厚,处事公正。两三年过去,连那极少数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满,众议本应连任。一则王成杰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劳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见好就收,再四谦辞。二则赵、朱两人又想改选别人试试,这次却不示意,由众公推,取决多数。当时本有二人可以当选,辈分出身,却是一尊一卑。毕竟众人门弟之见未能免除,结果仍是尊的一个以最多数入选,推为村主。那卑的一个名叫杨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干,逃难时并还以孤身犯险,救了大众性命。平日村众全都对他感爱,人缘极好。尊的一个,是赵修的表侄,姓丁名泰,从小便随表叔长大,文武双全,人极能干。人山时年十二岁。父亲做过两湖统制,曾得世袭。因是少爷出身,逃难途中,不特无功于众,反因年幼无知,自恃一点武功,约同三四个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寻对头山民晦气,惹过两次大乱子,几乎累得众人全受其害。论功劳和人缘,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数入选。此是积习使然,众人全未在意。赵、朱二人老谋虑远,因此却添了隐忧。无如事经公推,不便再说别的。还算好,丁泰聪明绝顶,人又好胜。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样,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习,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务,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赞佩。赵、朱二入觉得可以放心,加以年岁日近衰老,智计体力俱不似前;况当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极盛时期,人才辈出,个个有为,偶然想起点事,也是想过拉倒。丁泰这一任,还没有满,二人便相继去世。村众悲思崇敬,尽哀尽礼,自不必说。

由此以后,倒也一秉前人成规,轮选村主。几十年后,把当地治理成了锦铺绣叠一般。湖山本就明丽,加上人工部署,以千万人之心力,日常变方设计,刻意求工,无数楼台亭舍,掩映分列于青山绿水,花树琼林之间。湖上是沧波浩渺,一望无际,山光云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没其中,一片清灵空旷景色。湖边是花树垂杨,绵亘不断。水中游鱼往来,清澈可数,不时跳波嬉驰,拨刺有声。平波断岸,柳荫之下,时有村童野老,卧流垂钓,偶一扬手,便有巨鳞腾蹿,随竿而起。一年四季,无时无花,不是梅雪争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处处,千顷花光。至于李艳桃称,桂馥兰馨,枫叶流丹,秋花似锦,更是常年享受,观赏不完。滨湖田野山泽之利,又多开辟。端的人人安乐,享受无穷,真好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按说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无如人心喜动,见惯无奇。尤其山中缺少盐、铁和一些零星有用东西,而出产又极丰盈,年有存余。村规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险径出山一次,拿山中出产的皮毛、粮食、药材、金砂,向外交易,采办应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险,进出费事,每次二十人。除一两个通土语,负有专责的熟手,必须借行外,下余都是轮流应值,以均劳逸。去时往来踪迹,均须隐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虽都蛮野,总算性还爽直,去的人又守着诚信谨慎的信条,两下相处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每一寨墟,都难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类,杂在其中,凶野异常。尤其是汉人的流军逃犯,刁狡狠毒,无恶不作。每遇上他们,不让他们占点便宜,巧取豪夺,必起凶杀,或受暗算。如一退让,又被认为良懦可欺,诛求无厌。仗着去人多是精选能手,机智武勇,足能应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发生。山川跋涉,更多险阻,人多视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极少有人自告奋勇的。

后来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采办,决不敷用。渐由村主向眷贤会提出,当众重议,由三年两年,改到每年一次。过了些年,又发生变故。彼等不善营运,记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约交货,便是受了劫夺,或被诈骗了去。

这一年,最紧要的盐、铁两样全没买到,正在为难,打算会商二次派人,往远方山寨采购。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缝中,无心发现一条满生钟乳的洞径,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强干,青贤中恰又有几个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点,是这一条通外险径,好似崩山由于天助,集议由水洞中开出一条通到山外的洞径,索性开得方便一些,内里再设下防御封闭之具,上面又是险峻峰崖,素无人迹,何愁外人得知?这样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劳就逸,当众一说,全数赞同。集全村丁壮之力,兴修了半年,居然开通出一条又险又秘,防御重重,而自己人却可容易出进的洞径,比起以前,一难一易,相差天渊。

洞开以后,又想到上辈人山已有多年,踪迹久已不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会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试试?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采办。山中居久,偶出采办,也都趁墟,对于元虏凶威,犹有畏心,上来也颇慎秘。哪知胡虏气运已衰,一面是淫凶骄恣,本质大亏;一面是官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边远州县,那些官吏最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村人多半文武双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选一良材。平日急功好义,习与性成,大都具有侠肠,哪见得惯这等贪污卑劣,凶顽残酷的行径。初去时,因村主、眷贤再三严命告诫,不许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给村中惹下乱子,因而见了不平之事,始而还能隐忍,至多暗中送点钱与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属,并未轻易出手。后来一连出山几次,足迹渐远,去的城市越多,所见不平的事也越多。这一队人除照例两个老成先进,领头主持外,余者俱是一些少年壮士,个个年轻气盛,实在隐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绅,如何能是这班幼承家学的英侠之士的敌手。先还是三两个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动,日子一多,同辈互相效尤。有一次,连为首的老人也动了真火,众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气。经此一来,仗着人数既多,个个武勇,行事又有策划,虽管过许多不平的事,并未惹出乱子。渐渐连村主、耆贤俱都知道,先还禁止,嗣知众人义侠根于天性,除非永绝采购,简直无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并未惹什乱子,也就装不知道拉倒。

这一年,又当派人出山采办。领头的人名叫赵霖,只有二十六岁,论年纪,本不该做一行主脑。因他从小用功极勤,本领甚大,人既机智,又是赵家么房子孙,辈分独高,生性义侠;从十六七岁起,便随众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经验;更通各地方言土语,是个全才,因而做了领头的人。同行还有两人:一名王谨,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结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览滇池、洱海之胜;就便再往点苍山,探访一个以前途中相识的朋友。众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来先由一二人装作外省来的异人侠盗,下手行事。余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时还要装作自己也吃了外来异人的亏,大惊小怪,故布疑阵。回时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后走,不时故显行迹;甚或等到第二拨采办人来,才行回山。故此无人生疑。归途因带不少东西,往往一装好几条船,照例不许多事,遇上多么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当地;再着快腿跑回山去,另唤能手,赶来相助。这次赵霖见山中需用之物,俱已采办齐全,且喜无事,便命众人照着向来转运方法,运到盘江中部乌石峡附近本村近年所设的接运寨内,再由自备舟船载运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径往大理进发。

大理为滇西胜区,气候清淑,风物灵秀。尤其离城不远的点苍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云表,终年戴着积雪,经夏不消。那么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却又花木繁茂,经霜不断,泉石幽奇,情景如绘。山色更是翠色鲜凝,终年如染,朝晕夕阴,容光无限。点苍之名,便得于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义举时所结识。对方乃当地土豪,虽养有不少武士,并非赵霖等对手,已然占了上风,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脱。赵霖正打着除恶务尽的主意,忽得一异人警告,说:“土豪结交了一个红衣蛮僧,势力甚大,并还精通邪法。再如见好不收,便土豪被杀,不去寻他,蛮僧在省里得信,必赶来报仇。此时土豪厄运未终,论力论势,均非其敌,赵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踪迹,也必被查知,从此引鬼上门,安居不得。事关根本,最好适可而止。蛮僧因通神教晶球视影之法,本来一行还难免受害,尚幸土豪贪淫自私,大背蛮僧本意,此次仅着了一把火,将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关头,决不敢向蛮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时,神速缜密,对方不知来踪去迹,更未遗留下物事笔迹,蛮僧行法更难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经请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举。那土豪出身川江钜贼,真名已隐,乃昔年有名的水陆判官,又名火狮子秦阔,本领并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机智成名。因见对头未多杀伤,只当无心路遇,一时仗义拔刀,不欲多事,此时必在避风观望,不见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却是难说。贵村隐居安乐有年,何苦为此一个匪徒生事呢?”

那异人是个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动温雅,常年穿着一袭青衫,以青衫客自称,不肯吐露姓名。近几年赵霖每次出山,必与相遇。起初两三次,只当无心巧值,未怎注意。后来见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么整洁如新,气味谈吐又那么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渐渐觉出有异。因外人不能入山,赵霖本心只想结识山外之友,自己行藏并不吐露。谁知对方并无交友之心,共只交谈两次,俱当外人,并且谈不上几句,便设词走去。几次想要设法亲近,均吃事先避开。以为他隐迹风尘,不愿结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强人所难?每次遇时,都是互相微笑,将首微点,各自东西。赵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觉此人脚底稍快,目有神光内蕴外,也未见什异处。及至最后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发现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现,料定是他暗助无疑。再听说明利害,王谨、朱人虎首先赞同,赵霖也觉有理,由此订交。因以前并未交谈,对方竟知自己来历,好生惊异。青衫客说是听一好友说的,并说他全家隐居点苍后山向无人迹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间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语。

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间,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赵霖本欲践约,又以途中未遇,越发想念。夏日行李简便,到了大理,三人连旅店都未投,径往点苍山中走去。后山乃系人迹不到之域,所有途径,虽经青衫客说过,但赵霖等三人自恃武勇,从小生长深山之中,十几岁便冲冒蛮烟瘴雨,往来出入于穷山恶水之间,多么厉害危险的形势都见识过,尽管青衫客说所居中隔险阻,当时听过,并未放在心上。事隔经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巅不远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径未免忘却,又是初次经历。开头还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盘、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诸险越过,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转向山阴一面,便难走起来。仗着身轻力健,估量途向没有走错,依然勇往前进,仍未在意。一路攀萝附葛,纵跃绕越于危峰峻壁之间,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前进越加险阻。未了走到一处,右边是峭壁排云,左边为一片绝壑,长约百丈,上面满布苔藓,一片苍翠,肥鲜欲滴,露气嗡郁,俯视沉黑,望不到底。对面峻岭,比危崖略低,势绝峙峭,时有成抱古松挺生盘舞于盘陀之上。那壑夹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宽阔。无奈阳光全被右崖挡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阴森。加上空谷回音,绝壑留响,人一说话,立起回应,余音荡漾,半晌方歇,声音诡厉。乍听上去,仿佛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纷起怒啸,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虽如此幽晦凄厉,头上偏又是碧空澄雾,白云在天,清风不寒,沾衣欲湿。衬着下面的苍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觉景物清丽,形势幽奇,胜绝人间,观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惊异道:“我们一点也没走错,这不是青衫客所说,青衣十三盘的那片危崖么?”王谨道:“他说那些途径,我还记得一些,果与所说青衣崖危壁绝壑形势相似。但他曾说,此地形势,外人望去固是奇险,便是猿猴也难攀越,所以自来无人到过。自经他把十三盘蹬道开通以后,只稍会轻功的人便能过去。你看这崖壁,从上到下,尽是积年生的苍苔,又滑又湿,休说不能着手足,便是条蛇,也没法由横里滑行过去,如何走法?”朱人虎道:“这崖壁立于尺,就有一些矮松老藤,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连接,自然没法走,他偏说得容易,必是十三盘还没找到的原故。此公既愿友人来访,说时又那么详细诚恳,哪有强人所不能的道理?”王谨道:“人家起初倒是诚恳,我们偏是心粗自恃,以为惯在荒山里奔驰,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当时没怎在意去听,才吃这难题呢。没听此公把青衣十三盘的形势说了又说,别时还说只要这里一过,略微转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吗?此公虽没见他当面动手,看那晚暗助行径和所说口气,实比我们高明得多,年纪也必不在小处。虽然我们入山多年,山外没有什班辈可论,为人谦和总好。在他固是忘年论交,我们终以谦恭为是。”

王瑾还待往下说时,赵霖始终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没有发话,忽然插口道:“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气味,照他语气神色,若说有心以难题相试,来掂我们的斤两,那决不会。来路有几处何尝不险,他都淡淡一说。也许人家走惯不以为难,把我们估高了些,以为山中居久,经常涉险,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过话尚难定,十三盘乃是他近年开通,必非无路,也许地大险秘,一时难以发现,还是细心找寻。真找不到,也须设法前进,中道折回,实太丢人呢。”朱人虎最是好胜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孙,习于安乐,当日随众出山,只是好奇心理占了一半。这次三人急于和育衫客相见,特意在头一天日里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赶到大理,进了饮食,便即入山。连经险阻,未免劳苦,不由兴致大减。闻言不快,正要答话,王谨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势倾斜,有小松藤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颇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实太丢人。地势方向,我记的不差,十三盘定在这壁上。待我冒险下去,试上一试。”王谨乃朱氏家仆之后,人最诚谨谦和。赵霖与他交情最厚,闻言知他平日对己最为忠实,必是为了折回丢人这一句话,犯险寻路。见状大惊,方喊:“下面又滑又险,三弟如何去得?”随说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谨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细。料定赵霖对己情胜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势,贴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寻,只夹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条七八丈长的天然石栈,上面偏又是危岩中凹,无法上升。王谨所滑之处,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赵二人先前仔细观察,那一带斜坡作斜长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藤松之类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坠入无底深壑以内,粉身碎骨。赵霖早就看到,因地势奇险,不敢尝试,不曾想王谨竟然先下,已经滑落。不敢再多发话,分他心神,转易误事。良友关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见王谨身法真个轻快,才一起步,便把家传轻功绝技腾蛇游壁之法施展出来。那斜坡距离上面立处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领,纵往斜坡并不甚难,最难的是上面布满滑油油的苍苔。王瑾开头先是贴壁飘坠,下才丈许,忽将身子一偏,往侧倒转,改成头下脚上,往斜刺里一株小松游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处游行过去。有沿途小松一挡,势于自然略缓,不致降得太骤而滑落,却又看不出一毫停顿神情。看过去活似一个大壁虎,游行于绝壁之上,故意出没蹿逐于绝壁群松之间,姿态灵活,动作如飞矿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较大盘松之下停住。

王谨身子已早掉转,先往四下看了看,斜骑着松根,朝上说道:“这片斜坡好似能够通到前面主人所说的转角平地上去,不过我拿不定。这里苍苔已生多年,也颇结实。小松、老藤,到处都有,与上所见不同,寻常人臼悬不任身于,如照大哥二哥的身法,只要将气上提,便可无妨。小弟前行,姑妄试之如何?”赵霖虽和王谨从小一起,因他为人谦虚,从不矜夸,一味背人下苦功,不似朱人虎,自恃天赋,得意骄满。所以见他功候如此精纯,竟出意外,喜慰之余,不禁看了朱人虎一眼。闻言答道:“要去都去,你我弟兄,向共安危。这苔藓我也试过,我三人足可附身。但路太长太陡,沿壁攀越,悬身而过,太险罢了。既然如此,前进总有法想,我们都下去吧。”说完,先把三人所带随身小包裹,照准王谨扔去。由王谨先行接住,然后招呼朱人虎下降。朱人虎虽觉着有点力乏,但天性好胜,不肯示弱,其势不能独留,只得鼓勇随下。赵、朱二人先学王谨的样,双掌附壁,贴背滑落。子!了中途,再行翻身掉头,往下游去。到了斜坡之上,先各寻了一株小松,将降势缓住,一面歇息,一面观察去路。见那斜坡直似一条长蛇,蜿蜒盘曲于崖壁之上,果然可通前面。因路太长,势又过于朝下倾斜,加以苔滑不能立足,必须运用轻功,强提着气,面朝里,双手附壁,觑准去路,横移过去。人体甚重,苔藓怎吃得住?休说失足松手,一个气提不住,立即粉身碎骨,万无幸理。三人虽是艺高胆大,遇此奇险,也由不得生了戒心。当即把衣包和随身软兵器整理停当,分别扎向背上。仍由王谨当先,赵霖随朱人虎之后,往前面贴壁移去。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适,随众出山,除和敌人动手而外,并未吃过什大苦。加以娶妻美艳,过于恩爱,不比赵、王二人武功精纯,王谨更是童身,如何比得。这一相形见绌,未免愧忿。又见赵霖飞索软抓业已解下,一头紧系腰间,再用左手二指紧夹抓柄,抓头倒垂,附在手背之上,虽然一同滑行,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身上,分明见己功力不济,为恐失足,暗中防护。想起幼时一同习武,自己天分独高,秀出群伦,只因习了两桩绝技,便尔自满,如今被人赶过,越想越不是意思。正在难受,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同坐歇息。

人虎猛见石下冒起团团白烟,升出石上丈许,结为云幕,心中奇怪。忽听崖顶一声呼哨,其音清越,回音荡漾,响震空山。还未停歇,紧跟着又听到一声极洪厉的怪啸,起自去路一面,相隔颇远,仿佛由极深的谷底发出,似与先听呼哨相应。时已申西之间,崖腰一带光景更是明丽。三人常在蛮荒深山之中跋涉,见的事多,头一声事起仓促,未怎留意。知后一声异啸,不论蛇虫鸟鲁,定是一个猛恶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相识。无奈悬身危壁之上,除了前进,走向青衫客所说山环平地,毫无办法应付。

赵、王二人先颇惊疑,继一想:“啸声虽甚猛烈,像是一种不经见的恶物,但是这片危壁形势陡峭,其滑如油,稍长大一点的蛇蟒都难附身其上,猛兽之类更难立足;再者上下相隔这么高,也没法下来,这东西似非猛禽一类。反正暗器已各准备好,随手可发,怕它何来?”又以啸声来处,相隔尚无,啸完一声,便自停歇,崖顶也不再有别的异声,认为偶然相值,不似被什恶物发现,有心侵袭,就此忽略过去,依旧附壁而行,朝前移去。这时崖顶吼啸之声越急,再如附壁前移,惟恐怪物跟踪伏伺在尽头转角之处,狭路相逢,骤起发难。如停当地,不再前进,一则危石孤悬,后退一样要防怪物侵袭;再延下去,挨到天色转暮,暗夜沉冥,此处奇险境地,更无幸理。彼此相顾为难,毫无善策。

王谨平日谨慎,因事由自己而起,以前出山多少次,向不越众上前。这次因同行是两至交密友,又知赵霖为人刚毅,听出有进无退,不合一时高兴,自信贪功,头一次领头涉险,便把两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心中本就不安;再见朱人虎神色不善,似有嗔怪之意,越发愧悔交集。觉着前进固险,尚有活路,怪物啸声虽猛,看它踞崖怒啸,不敢下来神气,必是山中不经见的猛兽,并非精怪一流,凭着一身本领,估量还能应付一时。与其越挨形势越糟,坐以待毙,转不如当先前进,就被猛扑上来,也可拼个死活。只要能和它对敌些时,或是将它引开,三人合力,多厉害的恶物,至多不能除去,脱身当能有望。心念一动,立即站起,说:“眼前危机四伏,这等枯守,情势只有更糟。还是由小弟向前开道,把这片危崖走完,脚踏实地就无险了。”

赵霖原和王谨一样心计,本在心中盘算,闻言一想:“怪物如此怒吼不去,必是饿极,意欲搏人而噬,偏为危壁所阻,无法下来,虽然情急万分,但它志在得人,决不至于据险下击,将人打入壑底,此策非不可行。不过三人中,自己本领最高,又是长兄,一行表率,理应当先,方显兄弟义气。还有朱人虎本领较差,现已有些力乏,如再和先前一般走法,到了前面,怪物骤起发难,他这第二人定难应援,岂不误事?”忙道:“我硬功稍好,又带有特制兵刃暗器,还是改由我在前面当先,三弟为我接应,朱二弟断后,我一到,不问能除此物与否,必能将其引开,那就无碍了。”说时,石下白烟依然一团团相继冒起,与当头烟幕凝合,色愈鲜明。怪兽也依然怒啸不绝,狂风大作,山鸣谷应,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千丈危壁均在摇撼,声势越发惊人。人语已为所断,只可意会,听不真切。三人都急于脱身,加以其势不能退回,目光齐注前路,一个也未留意查看来路。内中朱人虎本领虽差,耳朵却尖,坐在松侧,一任赵、王二人争先,并未开口分心。当此悲风怒吼,恶兽厉啸,一一片叫嚣声中,仿佛听到远远有人喝喊之声,匆匆未辨来路,再听已听不出。

王谨不等赵霖把话说完,早相好了地势,仍用前法,攀萝缘藤,贴着千寻削壁,往前移去。赵霖知王谨为人心性如一,说出便做,既已抢先,不能再阻,惟有赶紧随上,以备接应。刚说得一声:“二弟,你随在我后面,与三弟打接应吧。”人才站起,王谨缘壁移行出去也只两丈以内,猛瞥见石下面有一股粗约碗口的白气,箭一般激射起来,照准王谨射去。赵霖眼快手疾,见状大惊,知道不妙,良友关心,情急之下,一面忙喊:“三弟快躲!”也不问那白气是什物,左手一扬,臂上倒垂着的七星软抓带起那三丈来长蛇筋制成的软索,忙朝王谨抓去,以防受伤下落。同时右肩一低,连珠弩刚发出,隐闻身后人声呼喊。这次赵。朱二人一同听到,因俱忙着救人,未暇回顾。朱人虎一样惶急,但较赵霖看得清楚,觉那白气并非有质之物。所用飞镖是由百炼精钢与真金合炼而成,薄如柳叶,形也相似,每套十二片,发出宛如一朵金莲,散为金光花雨,上下翻飞,手法神妙,又劲又急,发必伤人,无法防御。因制造繁难,甚是珍贵,也不舍无的放矢。虽未发动,同在患难,终是关心。风声啸声,又复猛恶,匆促之间,也未回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石下白气向上斜射,赵霖情急,抓、弩并发之际,猛又瞥见由岭顶射下碧湛湛三点豆大寒星,电也似疾,直向那股白气中射去。两下里才一接触,白气好似触电一般,立即掣转。可是王谨似已沾染了些毒气,也没听出声,只见他手一松,便由壁上滑坠,身形一歪,径往下面无底绝壑之中落去。其势本非粉身碎骨不可,幸而三方面发动都快,赵霖早防有人失足陨身,臂上备好抓索,应变尤为神速,王谨中毒下落,抓也恰好飞到。那抓乃赵霖采用南疆中毒蛇七星钩子的钩尾,用各种灵药炮制而成,上附极精巧的机簧,可刚可柔,运用由心。那条长索,也是采用一种奇蛇,名叫铁线蛇的脊筋所制,比寻常麻线粗不多少,却坚逾精钢,快刀利斧所不能断,柔韧异常,且具弹力。发时七根尺许长的倒刺爪须一齐伸张,拾向人兽身上,凭着自己功力心意,略分轻重一抖,便即抓紧不放,并还不致使其受伤,乃是一件极灵巧的软兵器。这一抓到,赵霖以为王谨不致送命,心中略放,也忘了危石孤悬,石下便是毒气发源之地。王谨由崖腰下坠,势子又沉又猛,吃软抓往回一带,越发加了力量,任是武功多好,也只能使其不致撞向硬处送命,石下毒窟,仍难避免。心下一宽,正待施展全力,鼻端猛闻到一股异香味,心神便觉有些迷糊。“不好”二字还未出口,猛又听头上有人大喊:“二位休慌!”同时眼前一暗,身干好似被人夹起,往前面斜飞上去,未及动念出声,人已失去知觉。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赵霖神志逐渐回复,觉着身已落向实处,卧处甚是温暖舒适,只左膀微微有点酸痛,也不厉害。暗中回忆:“现在情景,决不是梦。适才绝壑飞身,似已中毒,被人救走,在那绝壁深壑,猿猴莫渡之地,一举手便将人救了起来,此公必是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只不知这是什所在?”念头才动,忽想起王谨命悬自己手上,不知死活,不禁大惊。连忙睁眼一看,存身之处好似一间石室,用具陈设似乎都有,自己所躺石榻,上铺极厚茵褥。只是光景黑暗,虽是练就一双夜眼,也仅依稀辨认出一点形影。室不甚大,只设一榻,朱、王二人并未同在,也无他人在侧。知被异人解救,因见中毒未醒,故将自己放卧在此。朱、王二人不知吉凶,内中王谨尤为可虑。石室幽暗,遍查看不出门户所在,无法寻人询问。这类异人奇士,性情大都古怪,每日用功也有定课,室中无人,想系有事离去。荒山古洞,初来作客,虽料主人决无恶意,也不应冒失行动,招他不快。又不知时辰早晚,万一昏迷已久,醒来时已深夜,如何惊吵人家?还是慎重些好,无奈为友情热,誓共安危,自己独得逃生,朱、王二人却不见踪影,心终忧急,仍旧仔细观察,一面盘算,意欲寻到门户出去,辨清天色,再相机寻人询问。猛又想起:“先前处境奇险,一面是削壁排云,一面是幽壑无底,寄身所在,只是崖腰一片突石,并且下有毒气仰喷,上有怪物俯瞰。一行三人,一个已由危壁滑坠,一个又中了毒,那异人似由身后横飞过来,共只一双手,同时怎救得三个不在一起的人出险?朱人虎或可无恙,王谨恐凶多吉少。那软抓索套紧系左臂,外人决无法解开,现在失去,臂上又无勒印伤痕,也是怪事。”

赵霖心正焦的万状,待要起身沿壁摸索,查看过去。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哨,响彻空山,音甚清越,正与先前崖顶呼哨之声相似,这才听出是人的呼哨声音,并非兽类。声方入耳,猛瞥见室角似有豆一般大三点碧绿寒光一闪,刚觉眼熟,那寒光已带着一条二尺来长,二尺多高一条影子,扑向榻后石壁之上。跟着便见一扇石门向外侧开,立有灯光由外透入。那寒光也凌空飞射出去,势疾若电,神速无比。那寒光未放光前,立在榻后室角,毫不动弹,又未见有头尾,直似一件二尺高的竹几。室本黑暗,赵霖又在一心辨认门户,所以毫未看出那是一个活东西。等到发现,只看到一眼,便失了踪。除前有三点碧色寒光外,只是一条影子,始终没看出那东西的形象。赵霖方想这碧色星光好似哪里见过。就这前后一刹那时间,猛又听震天价轰轰连声怒啸,立时狂风暴作,山呜谷应,与先前危壁悬身时所听崖顶怪啸一般无二。最奇的是那啸声由近而远,听头一声似在洞口左近,听到未两声过处,已远出十里以外。加上狂风助势,木叶惊飞,山鸣谷应,声如潮吼,端的威猛已极。赵霖这才想起:“危石下面毒气射向王谨身上时,曾见三点寒光由崖下射,才一接触,毒气立即掣转。连那怪啸俱都相似。莫非是这东西不成?似此威猛之物,从来未见,身子却生得如此短小。看它守伺在侧,与去时情景,分明主人家养无疑。那门户也开得甚巧,那么厚重的石门,竟能移动自如,无什声息。室外现露灯光,想必有人,何不试探着往外探询一下?”

赵霖走向门外一看,当地乃是一座山洞,经主人就原来形势修治,辟成石室。外间地形狭长,没有里间整齐。洞顶颇高,当中吊着一盏碗大灯盘,内有两个灯头,焰光颇亮。洞壁温润如玉,大小石笋散列其间,四壁又有好些石钟乳,灯光映射上去,幻为奇光,甚是灿烂。陈设用具,没里间多,只有一条用整块大理石制成的条案和两个石鼓,案上陈列一些香炉、茗碗之类。里壁有一一钟乳晶屏,自地拔起,通体晶明,流辉四射。屏后便是磊坷不平的洞壁,并无通路。和里间一样,不见一个人影。试由前面石笋林中转将出去,绕行两丈远近,便达洞口。月光正由外面斜射进来,才知当地深居谷地,约有数十百顷方圆。四外危峰刺天,峻壁排云,那洞便在一片削壁之下。壁上满布苍苔、松、萝之类,间以杂花盛开,缤纷满眼。下面地势又复平旷整洁,芳草丰茸,高低盈寸。左侧挺生着百十竿修竹,风弄竹声,恍如鸣玉。右侧不远有一孤峰,平地拔起数十丈,宛若云骨撑空,秀美无涛。更有一条三尺多宽的瀑布,由近峰顶处缺口内倒挂下来,落向下面深潭之内,再顺地势往四外溪涧分流出去。上面是银河倒泻,天坤下垂,雾毅冰纨,飞珠溅玉;下面是深涧萦回,清波湛湛,吃午夜飞瀑一催,宛如大小七八条银蛇满地流走,蜿蜒驶去。有的溪流旁边辟有一方水田,山巅水涯,时见三两竹屋亭舍疏落落位列其间。再看头上,万里苍冥,一碧无际,只大半轮明月高悬天空,除略有几颗疏星在旁点缀外,更无半点儿云翳。皓魄流光,银辉四射,照得那苍崖翠壁,飞瀑流泉,平野疏林,怪松奇石,以及杂花修竹之类,清澈如绘,鲜润欲流。天气也清凉得爽快。端的灵秀幽丽,境绝尘间,比起自家山中,又别具一种胜境。只是到处静荡荡,除却泉响松涛,竹籁吟风外,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息。那头有碧光的怪物啸声,已经隔远,不再听到。

赵霖回忆适才怪物出时,曾听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声势何等浩大。臼己跟踪追出,在外问室内并未有什耽搁,怎此时景物如此幽静?最奇的是此地四面俱有数百丈高的危峰峭壁阻隔,宛如井底,当中这巨大盆地便要跑过,也得些时。那啸声去路,分明是朝前,只几声怒吼的工夫,便已越崖而过,飞出老远。主人能豢此精怪一般的神物,莫非仙入不成?但他力田耕作则甚?赵霖想到这里,又觉王谨不致便死。偏生时已深夜,连同伴带主人一个不见。远处虽有亭舍,初来异地,实不愿冒失前往探询。正在寻思愁急,打不出主意,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口音说道:“尊客毒尚未净,怎可随意出来走动呢?”声音清柔,甚是好听。赵霖身后是片峭壁,古洞石室只有两间,出时未见一人,洞外又是那等地势,身后似不应有人出现。况且本身武功有极深造诣,耳目灵敏异常,当此静夜空山,清风朗月之下,休说是人,便是左近有片树叶飘坠,也听得出来。此时来人业已走近身后,怎会毫无觉察?更何况又是一个少女的口音。

赵霖当日所有经验,均奇怪非常。因有诸多疑虑,赵霖虽没有把来人当作山精鬼魅一般看待,闻声也颇惊异。因为预有戒心,也未听清来人语意,闻声立即往侧一闪,避开来势。然后回望,只见月光之下站定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相貌本极美秀,又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罗衣,在月光下看去,越显得丰神清丽,姿态如仙。想是看出对方神情疑虑,有些不快,风目含苯,似隐含着愠意。赵霖因遇救时发话那人是个男子口音,少女来势突兀,相貌绝美,衣着华丽,又非尘世常见装束,摸不清是什来历,仓促之间,未免呆了一呆。

赵霖正想措词发问,少女已先发话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你虽遇救,但是所中奇毒非比寻常。你们身上所带解药,只能治那寻常瘴毒,并无用处。如今你虽已回生,脱出危境,但毒还未尽,尤忌中寒和用力劳顿。必须等到明午,将毒去尽,才算复原。休看这里风景气候都好,但是我家阿雪发威时,行动均要引起大风。今晚又正当它、对头恶斗归来,发威更猛。家母和世兄弟他们全不在家,你一人在此玩月,万一它回来时无心相遇,固然不会伤你,但那大风力怎能禁受?我素来性急口快。因奉母命,在后洞内为你那同伴配制药膏,并没想到你会忍痛走出。适才偶然想起阿雪性暴疏忽,听世弟唤它,只领命赶往方竹涧去应敌,出时匆迫,未必将石门关好再走。等我出来一看,你人已不在榻上。因你遇救时神志已昏,必不知道洞中主人已全赶往方竹涧,醒来发现孤身一人独卧深山古洞之内,不见一人,未免好奇;又想念着你那两个同伴安危,心中忧疑,必欲出外探看。再不便是阿雪走时啸声将你惊醒,因日里听过它的吼啸,想要寻查踪迹,冒冒失失,忍痛走了出来。你们三人全是死里逃生,如非命不该绝,般般凑巧,怎得如此,好意请你回转原处,如何对我也怀疑起来?”

赵霖见少女年纪虽轻,二目神光湛湛,隐蕴英威,说话又是落落大方,早料不是寻常。再静心把话听完,才知竟是洞中小主人。照所说话气,分明朱。王二人也都遇救在此。当时惊喜交集,连忙躬身礼拜道:“愚弟兄三人本来此山应约,拜访一位自称青衫客的异人,不料误走绝壁,中了瘴毒。多蒙主人救来此地,再生之恩,终身铭感!”还待往下说时,少女面上忽转笑容,说道:“自从日里世兄弟们将你三人救来此地,当时你们全部昏晕死去。如非家母深知底细,备有秘制灵药,直是万无生理。后经我们分别医治,因忌说话劳顿,洞中每室只有一榻,便分三处安置。现时虽都得救,但另两人一个还在昏迷,一个尚未醒转。我遵家母行时之嘱,不令说话,只留字告以你们三人俱都无恙,此时尚须静养,明午即可相见。对于来历姓名,因何在此,全都未悉。现始听你说出来意。这位青衫老人虽有时不免出山闲游,从无生人来此寻他。你们三人看去武功虽还不弱,尚不配称是老人的朋友,并且年纪也相差太远。何处相识,怎会约来此地寻他呢?”赵霖便把前年订交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少女笑道:“三位尊客,竟是青衫老人忘年之交么?无怪乎你们三人倒有二人回醒过早,出于预料呢。先还当你忧疑好奇,负痛走出。此时我细一查看,面上神色竟将复原。分明身上无什痛楚,直似毒已将尽,并非强行忍痛。那一位快醒的,想必也是快好了。”赵霖问知所说便是王谨,好生高兴。因后洞只少女一人,不便请求入视,乃告以此时除臂膀略觉酸痛外,别无他苦。随又请问主人姓名,与青衫客可是知交?少女笑道:“你毒已将去尽,既然臂膀还有点痛,为防万一,我们还是洞内详谈吧。”

赵霖见少女辞色大方,毫无世俗儿女之态,对此异人奇女子,神情越自然越好,不宜矜持,忙即谢诺。少女只将头略点,径自先行。赵霖随进洞内。到了外间,少女笑道:“你住这间,是我世兄用功所在,没有点灯,就这里坐谈如何?”赵霖本是想少女引往内洞,去与朱、王二人相见,闻言只得落座。少女便坐在对面,重又详询经过。赵霖既感主人救命之恩,又知对方全家都是极有本领的世外高人,殷殷垂询,不应藏头露尾,使人不快。加以这一对坐接谈,越觉少女容光照人,吐气如兰,尽管素来正直,未存逻想,心中实由不得爱好心服,不敢拂逆,自是有问必答。后来少女又问他隐居的山名途向,去时如何走法。赵霖因向外人泄露入山途径本犯规条,答时稍微迟疑,少女已经觉察,凤目微瞋,浅笑问道:“你不愿说,怕我寻了去么?”赵霖见她玉颊生红,隐有愠色,恐其不快,忙笑答道:“姑娘世外仙人,如蒙宠降荒山,正是平生幸事,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只是自从上代祖先率领亲族入山隐居以来,遁世惟恐不深。当地虽然颇具湖山花木之胜,同隐又多饱学风雅之士,惟恐子孙异日出山采购时,有了地名易于泄露,当时并未取名。直到近年,各家人丁越多,辟地渐广,为了往来方便,各自随意取些地名,也只自己人在山中称谓,外面从来不说。除那平湖水面颇宽,沿湖垂柳最多,大家都叫惯的柳湖外,每次由山外回转,只说回家,对于荒居,至今未有总名。适蒙垂问,无以奉告,回答稍迟,幸勿介意。”少女笑道:“你心意我全明白,不用往下说了。早晚我自会知道途径,省得由你口中得知,犯规受罚如何?”

赵霖巴不得她不往下追问,立即乘机转口问道:“我只顾述说荒山情景,还未及请问姑娘姓氏。昨日那位恩人,将愚弟兄三人救到此地,可能见告么?”少女微笑道:“有的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暂时不能明说么?好在一半天你就能见着青衫老人,他自会对你说的。至于你们怎么遇救,那是前月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怪兽,口中会喷烟气,望若云雾,聚散收发,全能由心运用,其毒无比。我在山中采药,无心发现,见它盘踞在方竹涧对面崖腰,你们昨日歇脚的突石之上,口喷毒气,残杀生物。那东西形似一头大狮子,只是通体长着绿毛和一团团的绒毛。额上怪眼甚多,精光四射。当中腹下,多着一只怪爪。遇敌发威时,身上绒球似气包鼓起,全身立即暴长,五爪齐张,能够浮空而行,升降如意。当时它先将毒气喷起老高,结为重幕。再由口中喷出几丝极细的白烟,摇曳空中,发出一种怪香味。空中飞鸟路过,闻到香味,自然下投,往往一群几十只鸟飞过,被它用毒气吸人口内。只见那阔大无边的怪口,微一呼吸嚼动,跟着把嘴一张,喷起一大蓬毛羽,满空飞舞,那些山鸟便做了它口中之食,端的凶残已极。听说这还是只雄的,雌的还要厉害,形状也有好些不同之处。名叫火眼碧狳,又名喷云兽。后来听说这东西虽然猛恶异常,喜欢喷吐云雾为戏,但都伏处深山之中,熬炼多年,颇有灵性,无故并不妄喷毒气杀生。当时我在对崖路过,原是无心相值,并不知它口喷毒气,吸引飞鸟,并向我示威恐吓,另有原故,只是一味恨它凶残恶毒,意欲除此一害。幸我临事审慎,见那么高险滑溜的峭壁,而此怪兽身长丈余,身子蠢笨,如何上下?心中奇怪。又因不知巢穴所在,有无同类,以为反正难逃我手,不必忙此一时,想查看明了来踪去迹,再行下手,于是也慢了一慢。它先前把我认成仇敌,但又有一点顾忌,尽管怒吼示威,并未必发难。及见我呆望,没有动手,同时又听到下面有一婴童连声疾叫,以为我对他没有恶意,立即收势,只把通身绒毛鼓起,朝下面低吼了两声,便自飞落。

“我这才看出此怪身体能大能小,飞腾灵活,动作也极神速,喷气又是奇毒,一个除它不掉,反难应付。加以壑底怎有婴童叫声?也是怪事,便没有动。随它落处一看,下降甚深,直投暗雾之中。相隔那块突石还有三四十丈,下面岩底盘踞着无数大小蛇蟒毒虫,因限于峭壁天险,无法上来,但各有巢穴地界,在内生息,偶然相犯,便起凶杀恶斗。地又卑湿污秽,许多毒气融会一体,结为毒瘴,笼罩当地,终古不透天光。仗着上下相隔何止千丈,瘴气不能上浮,地更奇险,人兽足迹所不能到,未足为害罢了。此外每隔三五日,遇到春夏晴日阳光,当午照过之后,毒雾郁蒸,化为一片瘴雨,也是其毒无比。但那雨势不大,下时先有云雾升到崖腰,弥漫开来,瘴雨随即降下,毒云也仅升高到危石下面十来丈,不能再高。彩云片片,五色缤纷,倒也好看。毒雾毒瘴沾湿之处,寸草不生。两崖削壁,在在细滑如玉。你只见上面苔薛又绿又厚,却不知道下面壁形更往内凹,离开突石二十来丈,便寸草不生,只是一片极滑的峭壁了。我用尽目力,朝那婴儿发声的怪物巢穴一看,原来是个大凹洞。果有一个婴儿,约有两三岁大小,身上并还穿着极华美的衣服,只是咬碎了好几处。那洞出口不大,被石块堵住,先前婴儿不能出来,在内疾叫,碧徐下到洞口,浮空附壁,没看清如何,石便内移,现出洞口。婴儿立即出现,迎着碧涂,当头就是两拳。随又抱头同进,似恨碧徐回去太迟,打了两下,解完恨又喜欢起来。两厢神情,甚是亲热。再看洞口,又被石封堵。那婴儿分明是生人,只不过力大身轻,出人意外。我越想越怪,不知是什来由,又喜那婴儿生得异相机警。便未造次,便赶回来和家母述说经过。

“事有凑巧,大师兄由外面访友回山,归途经过括苍山,无心中竟降服了一个双头怪物,名叫连乔,正是金眼碧狳的克星。也是一种喷云神兽,形象生得比碧徐还要丑怪,毛色也自不同。碧徐通体翠绿,额有七目,喷出云烟毒气,色作纯白。连乔却正与它相反。通体生着灰白色的短毛,其硬如针。身体粗短,作长方形,四条腿直立地上,又瘦又硬。脚生六爪,尖利若钩,不论多厉害的蛇蟒恶兽和多坚韧的东西,吃它利爪抓将上去,一撕便裂,力大无穷。最奇怪的还是那前段身子,因那一双怪头可伸可缩,平时连颈一起,缩向颈腔以内,仅将两张怪脸露出在外。脸上各有一个狮鼻,一张连腮阔口和两排利齿。耳朵作三角形,每头一只,各在左右分列。三只龙眼暴突在外,又圆又大,两额当中各生一只,另一只眼睛生在双头交界的颈腔上面。不是怒极发威,双颈暴缩时,寻常老是闭着,看它不出。遇到劲敌,三目齐放青光,能射出老远。对方被它目光注定,如不知机速退,腹中丹气所化的青色烟光云气立即喷射出来,对方不论人兽蛇蟒,吃它喷中,当时昏迷醉倒。再赶将过去,只一两爪,立成粉碎。虽不似碧狳发怒时所喷奇毒,却也厉害非常。尤其是那碧徐的惟一克星。只可惜这是一只小的,年份功候俱都不够,身子虽能大小伸缩,纵跃轻灵,捷逾飞鸟,但要像碧徐那样鼓气飞行,升降由心,还办不到。大师兄带回时,它在点苍山中已受了重伤,业已将死,见人发威,狂喷丹气,颇费了些手脚才把它制服。这东西性烈如火,但对主人最忠,一经归顺,永无背叛。这次大师兄既是以恩相结,到后家母和我又用极珍秘的灵药朝夕为它调治,所以对大师兄和我母女最是亲热忠心。

“彼时一则连乔未愈,虽是碧徐克星,还不能用;再者,家母亲往方竹涧查看了一次,断定一兽一婴,均有来历。青衫老人出游未归,有好些地方,都须先向他老人家讨教,以防造次下手,又生枝节,我母女虽不怕事,但清静已惯,终觉惹厌。又知碧徐上次吞那群鸟,一半朝我示威,一半还是为那婴儿。平日纵然杀生,也是无多,好似已经人豢养过,有了灵性,无故并不多害生灵。那地势险秘已极,外人足迹决不能到,也就听之。并还拦住世兄弟们,莫去引逗,防它看出我们能够制它,带了婴儿远逃,无从追踪。万一那婴儿是个有来历和瓜葛的,为了碧狳,不知我们底细心意而自投绝路,岂不是糟?因连乔功力似还稍差,因而一面调养训练,一面静候青衫老人回山再说。哪知一晃快有两月,青衫老人始终未派人来送信,不知归否。也许人已回山,有什么碍难之处,不愿伸手,故意不来知照,都说不定。老人既约你们来此,必在山中无疑。早知三位是老人所约的嘉客,我们也不忙这一时了。”

赵霖问道:“老人订约已久,事隔年余,怎知愚兄弟今日会来求见?”少女笑道:“老人是否知道你们今日来,我只是猜想,且不说它。至于今晚的事,实因碧狳先见了我,还不怎样,后见家母一去,便留了神,时时刻刻,只想带了婴儿逃走。想是善地难觅,暂时虽未移动,却把婴儿闭在洞内,每日深夜远出,到处寻觅地方。我们先不知道,后被世兄弟们发觉,归告家母,料定它早晚必逃,同时又经大世兄远出打听到了婴儿一点来历,既恐碧徐无知,闹出事来,又因它天性野悍,功力又深,除本主外,无人肯服,性又多疑,不将它制服,婴儿决难安居乐土。即使它不出事,婴儿随此怪兽一同长大,也有许多不妥之处,几经集议,本定日内合力降伏此兽。碧涂想也看出我们对它心意不善,择地逃避之念越急,索性连白日里也远出寻觅地方。世兄弟们日常潜伏崖顶守伺,只今日去时稍晚。你们三位来寻青衫老人,将路径走错,又不合仗恃一身轻功,意欲由危壁之上援行过去。索性附壁而过也好,偏在突石上停留了一下。那地方日前世弟曾带连乔前往警告过它一次,本心顾惜婴儿,加以晓晓,劝它最好将婴儿带上同来我家避祸。就不放心,也千万不可离开原处。但它不但不领情,反因连乔是它克星,顾忌更深。总算对连乔胆怯,我们又未动手,没有发难,心却又恨又怕。三位此举,正犯它恶,误以为来者皆是仇敌。等我们发现你们往石上歇落,大世兄和家母又不在场,只我和小世弟两人在崖上,难以救援,救人时更要防它喷毒拼命,忙向这里报警。等家母和大世兄带了连乔先后赶到,三位已经危机瞬息,稍一失足,便落绝壑之中,万无生理。这时危机问不容发,总算五行有救,到得恰是时候。连乔又得了家母指教,不与硬对,一面怒吼发威,一面把腹中丹气运足,由三只怪眼中发出,往下射去。同时由大世兄和家母贴壁飞越过去,三位刚巧中毒昏迷,看要下落,大世兄和家母也已赶到,就势一同救起,回到了此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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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下)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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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下)

“小世弟原在彼留守,晚间归报,说日间这么一来,碧狳好似行意已决,黄昏时飞上崖来,四下张望了一阵,见没有人,便匆匆赶下,衔了一口竹箱,往东南方急驶而去,来去约有个把时辰便已回转。二次又运了一个革囊上来,看出宝光内蕴,知系它故主之物。家母日前所料不差,恐其狭路逢仇,被人夺去,只得冒险现身喝止。这东西真个机警神速,见人怒吼一声,转头便逃。小世弟差点没被毒气所伤,尚幸早有防备,碧狳顾忌又多,一口毒没喷上,立即收毒逃走。小世弟知它多疑,急切间不会出现,略布疑阵,便回来送信。家母闻报,知事已急,因念故交之义,又防遗宝落向仇敌手内,用以为害,忙率世兄弟赶往。婴儿所居洞穴,内有封洞石块,一时竟攻不开。又恐震伤了婴儿,有的方法不能施展。否则婴儿早已乘隙接到此地,不费这么大事了。

“此时三位中毒,须用连乔丹气挨个化解,照说要到天亮以后,方能好转。你中的毒最重,连乔本来守伺在侧,必是见你毒解将醒,照例闭目缩头,形如死物,室中又黑暗无灯,所以你醒时看它不出。适才方竹涧传声将它唤去,必是碧狳虽被家母诱将上来困住,但它天性倔强,不肯开洞献出婴儿,又不愿真个伤它,想用连乔去制服它归顺之故。连乔功力虽然不够,终是制它之物;况且碧狳已经被困,连乔出手,先占上风,不比双方拼斗。去了这么大一会,想必就快回来了。”

赵霖闻言,才知道这两个怪物俱是通灵神物,主人全家俱是平时心中向往的异人奇士。自己一心要寻的青衫客,更是个中冠冕,行辈甚尊。他久已避地在此,不与外人往来,竟蒙折节下交,约来相会,真乃因祸得福,平生幸事,好生惊喜。刚要开口,往下探询,忽又闻得远远两声清啸。少女见他沉吟,微笑道:“你适问我姓名,避世之人,本来不愿人知。一则你这人心地纯厚,又是青衫老人之友,不是外人;二则方竹涧事颇顺手,婴儿已经接出,碧狳想也同时降服,免却一层顾虑。家母回时,当要明言,我就先说出来,也无妨害。家父姓朱,家母姓陈,名字上淑下均,我名嵩云。家父十五年前偶来此山访友未遇,归途行经方竹涧,因精堪舆之学,看出山形有异,地气灵旺,无心中探寻气脉,发现这一片地方。复又查出这里多产灵药,右侧奇峰更藏有石乳灵泉。便把全家迁来此地。过不两年,将石乳发掘了出来。另外开出一条瀑布,好些溪流,无须再靠雨水种植。渐渐把昔年的门人引了些来,大都带有眷属,虽只寥寥七八家,不似你们柳湖地大人多,景物繁富,平日也颇安乐,不显岑寂。世兄弟们时常出山闲游,只我一人因要料理一些琐事,轻不出山。几时我也到柳湖看看去,你说好么?”赵霖自是唯唯。少女知他随口答应,也不再往下说。赵霖又问起青衫老人姓名住址。少女微笑道:“明日引你前往,自会知道,你忙什么?”

话还未了,猛听轰的一声怒吼过处,洞外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又是先前初醒来的声势。少女惊道:“他们成功回来了,已经到家。连乔何故还要发威?我看看去。”话未说完,猛觉微风飒然,灯焰摇曳中,面前忽然多了一个身着白衫,腰悬长剑的英俊少年。少女也已起立说道:“事情完了么?怎会去了这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吧?”少年抢口说道:“那东西好不倔强厉害,我们不通兽语,怎么也是负固不服。我们不愿伤它,后经用计困住,又把连乔唤去相助,终不肯降。先见它低呜乞怜,只不肯降,不料它会情急拼命,将多年炼就的丹气连同毒火猛喷出来。连乔虽是天生克制之物,也几乎受了重伤,回来时还在怒吼,如不设法化解,这两个东西在一起,早晚决不甘休呢。后来还是大师兄猜出它的心意,除婴儿它要寸步不离外,它主人遗留下的一件奇珍和用来封洞的一块护身法牌,也要常挂在婴儿身边,不能取下,或是交它保存。我们自然应诺。同时那婴儿也真灵巧聪明,胆勇过人。因在崖洞中关闭多时,气闷不过,经我们把碧狳调开,隔洞一说,便已应诺。一任碧狳在崖上狂吼禁阻,毫不理睬,自移法牌开洞。由师娘下去,将封洞石块去掉,亲自入洞,连婴儿和那革囊衣物一起抱起,带了上来。他虽愿意出来,也答应相随来此,可是一见碧狳被困,立即暴怒,拼命双手乱抓,又想用乃父遗珍伤人,均被师娘禁住。师娘忙用好言劝慰,晓以利害,并告以此间如何安乐好玩,这才转而听话,反强碧狳归顺。师娘为坚碧狳信心,把到手奇珍亲自交还,由它自行藏人口中颈囊以内,这才相信我们全是善意,喜跃非常,跪在师娘面前,直流眼泪。师娘喜它保全遗孤,为主忠义,甚是嘉慰,给些丹药与它吃了,然后取了竹箱一同回转。现安置在大师兄山洞之内。可是连乔先不听话,见碧狳已横了心,仍想用腹中丹气制它,结果两败俱伤。我也爱那碧狳发起威来,比连乔好看得多,不愿连乔和它日后成仇,悄悄许了一点心愿:它今日救人对敌功劳甚大,只要以后和碧狳修好,不再为敌,我便把姊姊上年所得灵丹给它一粒。你平日也爱连乔,日里还在夸它,想必不会不肯吧?”

少女嗔道:“我向青衫老人舍脸,强要来的灵丹,除给你两粒外,连大师兄都没有送,你却代我作主,给畜生吃,还说是许小愿。此丹乃老人亲手炼制,用三百多种灵药合成,历时多年,费事不少,功效比我们的强得多。虽他炼有甚多,但不好再求。老人的脾气古怪,对我算是最好,才给了十几粒。真能脱胎换骨,起死回生。除孝敬母亲两粒,自服连送你,一共六粒外,只剩六粒在此。你忘了青衫老人年前所说的话么?如何可以随便糟蹋?听你所说,连乔不过和碧徐对喷丹气,有点耗损,吃亏不大,过日自会复原,要你慷他人之慨做什?”

少年赔笑央告道:“好姊姊,你知道我从不失信于人,何况畜牲。话已说出,它已谢了,如果食言,岂不丢人?”少女嗔道:“我明白你的鬼心思,如果和我先商量,必不答应,为此把话先说出口,知我素来帮你,决不使你丢人,是不是?”少年道:“我对姊姊素来诚实,你料得不差,好歹答应我一回吧。”少女微嗔道:“这就是你欺诈我,你坏透了,还诚实呢!”少年道:“我不过仗恃姊姊对我大好,如说有心欺诈,太冤枉了。”还要往下说时,看了赵霖一眼,略微停顿,又道:“姊姊不是要看婴儿吗?同去如何?”

少女笑道:“我知你那心思。我素来行事光明,心口如一,有话这里说,要背人做什?外客在此,也不请教一声,慌慌张张,一进门就拌嘴,是什样子?”少年看了赵霖一眼,正要开口,少女道:“你不用小看人家,他是青衫老人约来的,知道将来怎样成就?”少年忙分辩道:“我已知道这位赵兄的来历,因忙着讨药,你又不容我分说,心里着急,没顾得招呼罢了。”少女道:“我还是刚问出不久,你由外来,如何得知?又是这等称呼?”少年道:“是青衫老人打发七姊来说的。这里经过,他早算出,人早回山。上月我们求见,因有许多原故,不到时候。七姊吩咐,与来客论平辈的,老人的意思,也是各交各。”少女笑道:“我原想老人那么大年纪辈分,来客还不知就里,不过老人的事难说,就许折节下交,也不一定,故我暂时还没称谓。这位赵兄,人甚忠义正直,极似我辈中人。他那柳湖风景颇好,改日我还想去呢。”少年笑道:“姊姊如去,我得跟着。”少女笑道:“世兄弟们,就你讨厌。人家避地多年,还不一定愿意外人登门呢。”

赵霖自听出少女有往柳湖一游之意,心早盘算:“这等异人奇士,如与订交,得益必不在少,何况还有救命之恩。回去必向村主耆贤力争,不等上门,先派专人来迎,以示诚敬。凭自己和朱、王二人的威望,也能作一半主意,愁他何来?”闻言忙答道:“诸位飞仙剑侠,世外高人,请还请不到,焉有不愿之理?回山必定告知村众,专人来迎如何?”少女笑道:“我们脱俗惯的,还忘了给世弟引见呢。这是我世弟韦莱,只比我小一岁,还是当年童心稚气,好叫赵兄见笑。”说时,韦莱已走过来,朝赵霖对施完一礼,笑道:“我们一向不拘礼节,说话随便,赵兄原谅。”赵霖自是逊谢。少女道:“我适细看赵兄气色,毒气虽尽,体力未复,最好静养些时,明午与朱、王二友相见之后,我再陪见家母与青衫老人如何?”赵霖笑答遵命。

韦莱道:“我这位嵩云姊姊,一向快人快语,义侠心肠。有时为友,锐身急难,多厉害的人物,她都敢和他硬碰。虽然从没失风,仇怨却结得不少。因此近年师娘轻易不许我二人出山。明日如见青衫老人,可代我们说几句,作为赵兄之意,请我们姊弟往柳湖去的。老人只一点头,师娘就能答应了。”嵩云笑道:“你说我爱结仇惹乱子,为何我娘连你也不许出山?不打自招,还好意思对人说呢!再者,你和赵兄初见,便要人家请客,不也笑话么?”赵霖笑道:“小弟本心也是如此,我见老人,必定请求。不过须先回山一行,改日再专程奉请二位光降便了。”嵩云道:“那倒无妨。赵兄请先安歇,洞内外如有什么事惊动,我二人未来,无庸出来。天已将亮,室中放有灵泉,渴了不妨取饮,颇有益处。只惜不交午时,不能吃东西,此时无法侍承。我二人还有点事,要失陪了。”赵霖答说不饿。嵩云在前,韦莱随后,已一同往洞外走去。

赵霖本觉臂上酸胀未愈,便回里室榻上,依言卧倒。躺了一会,只觉心里发烧,口中也有一点烦渴,想起少女朱嵩云行时所说灵泉吃了有益,欲取解渴。无如石室阴黑,人地生疏,初来作客,不便搜寻人家东西。继一想,这盛水的必是瓶壶盆碗之类,容易分辨,便坐起身,四下观察,见桌案上虽有几件陈设,并无水具。烦渴越甚,似乎难耐,只得起身四下寻找。上来认定装水必有器具,专在桌案上查看。他目力本强,当此毒解复原之际,门外又有灯光透人,这一近看,全部看出,室中竟连一样装水的东西都没有,又无一人可问。正在难受,打算再如无法,只得违背主人所说,去往小峰底下,弄点泉水来饮,先解了渴再说。忽然发现左壁角有一条二指来宽的白影,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寸许方圆的水晶瓶,壁间有一凹槽,那瓶恰嵌其内,瓶上还有字迹。忙拿向明处一看,上刻“灵石仙乳”四字。瓶中的水却作银色,甚是晶莹明撤。猛想起嵩云所说石乳灵泉之事,以为晶瓶闪光,内里便是泉水。试将瓶塞取下一闻,井无异味,只是鼻孔才一挨近,便觉清凉之气,袭入头脑,十分清爽。再倒了点在口里一尝,竟是其凉震齿,比冰还凉,令人难于禁受,想吐已经咽下。同时又看出水泛银光,与常水迥不相同。嵩云既称灵泉可饮,其量决不止此。照此装置,定必珍贵,如何这等冒失?况且自己不明服法,焉知有无妨害?隔瓶一看,已去三分之一,连忙塞好,待要放回原处。惟心中愧悔,只顾盘算明日见人如何说法,举止未免慌张,黑暗中一不留神,撞在一样东西上面,把膝盖撞得生疼,那东西也被撞歪,隐闻汤汤之声。

赵霖低头细一查看,就在那放晶瓶的壁角下面,放着一个形似石鼓之物,水声便自鼓内发出,兀自晃荡未息。忙把晶瓶放好,想二次观察石鼓之内,如何会有水声,口中烦渴忽消,心头不再作恶,人反有了倦意。心想:“此间事多奇怪,已经做错了事,现口渴既止,休再乱动人物。”便不再查看,仍返榻上卧倒,一会便已入睡。

过了些时睡醒,眼还未睁,闻得室中有人说道:“这位客人,我们客气,好心好意和他交朋友,他却不客气,满室搜索,那石乳玉液,竟失去了那些。如服下去,算他有此福缘,也还说得过去;如是失手糟蹋,才可惜呢!”赵霖一听说话的正是韦莱,心中大不是意思。又听出所服石乳大有灵效,便暂装睡不起,听他还说什么。

随听嵩云在旁接口道:“你看灵泉满满,并不曾动过。必是他身上毒气将要化尽时心烦口渴,想找水饮,无心发现,先听我说过石乳灵泉之异,恐无心吃了些。我向来行事并不怎疏忽,都是你不好,要把灵丹许与阿雪。我不肯吧,使你失信;如给它两粒,又想起青衫老人上年所说的话,少去两粒便要少了一层预防,未免担心。你又直催起身,我本想看婴儿去,几面一凑合,一时疏忽,只欲盘算未来,忘却灵泉是在石瓮之内,这里向无外人足迹,大家把水取惯,没想到他外人初来怎会得知,竟未告他放水之处。等到大世兄问我才想起,又贪逗弄婴儿,以为这人聪明,目下甚好,就不明说,也可想到,当时一懒,便未回头,才有此事。这番情景,和他睡得如此甜适,定必服下无疑。这石乳玉液,虽还比不上青衫老人所说灵石仙乳万载空青的灵效,但也算是人间至宝,为修道人最珍贵的灵药。功能明目驻颜,轻身益气,得享修龄,非同小可。一两滴已大有奇效,他服了这么多,得益自不在少。还有此人心地颇好,当时渴极求水,偶然发现,未暇计及别的,这还不去管他。最难得的是人口之后,当时发生灵效,休说常人,如换他那姓朱的同伴,定必推说渴极无知,把它吃光,一点不留。玉瓶本小,装得不多,好些皆可藉口,岂不乐得享受?他却并不自私,先当和水一样,拿不定能吃与否,试尝了点,始而凉极,不敢造次。一会神清气爽,不但毒去复原,并还心智灵明,体力大增。知是石乳灵效,误服了主人珍物,反倒惶急起来,一点不为自己打算,忙着放回原处。他醒后必定愧悔,我们不可提起,只作不知便了。反正昨日娘见他们人品不差,原说连乔功力尚差,如不能将人救醒,只好将石乳舍上三滴,只没想用这么多罢了。他如自私,将它全数服完,我们用断了种,再取得费多少心力?爹爹回来,拿什么交代?再者,他非修道人士,服下后不知运用,结局虽然一样的好,刚服那几天怎能禁受?还白白暴珍了这等天材地实,那才叫人干生气,说不出口呢。”

韦莱道:“话虽如此,娘知道也必不快,大世兄更要见怪。偏生娘对赵兄大有助益,事前知道,未必肯再尽力,岂不把这千载良机错过?我们既想和他交友,理应为他担待。莫如暂时隐起不说,等娘向他指点完了门路,传授本门心法之后,再由我一人,出面认过,你看如何?”嵩云仿佛微愠道:“这样也好,你叫师娘,老是娘呀娘的。幸而室无外人,赵兄就醒,也不知就里,要是七妹在此,岂不又被人笑话奚落?再这样,我不理你了。”韦莱慌道:“姊姊莫生气,我是无心,随口说出。”嵩云道:“明明有心,还说无心。真如无心,岂不随便当人乱喊?更是该死!”韦莱忙道:“那决不会,从此留意就是。”嵩云道:“其实有什么呢!我们不过情分较别的同门深些,又经爹娘当众说过,彼此发情止礼,问心无愧,何况还想同修仙业,永葆青春。我们自有道理,怕着谁来?不过耳根不净,讨厌罢了。赵兄既服灵药,也须午后才能出见阳光,何况未醒。我们等那姓朱的复原,再来唤他相见吧。”说罢,便听二人一路说笑,走了出去。

赵霖这才知那石乳竟是道家视为至宝的灵药,怪不得服后便觉神智清醒,烦渴立止,不禁又喜又愧。暗忖:“听二人语气和昨晚相见时情景,分明是一双爱侣。记得初遇嵩云时,见其芳姿玉艳,惊为天人。且喜语言举止,处处小心,并无失礼之处。如换人虎二弟,似这等深宵暗室之中,独与绝代玉人挑灯夜坐,对方又是倜傥大方,无丝毫小儿女羞涩情态,人非大上,孰能忘情?纵能以礼自持,心中也不无遐想。诚中形外,言动稍欠庄重,大则贻误全局,小也本身闹个无趣,岂不丢人?”他心念才动,忽想起嵩云语气,对于人虎独有微词。朱、王二人原是嵩云照料,都是初来,何以如此?莫非人虎少年狂妄轻薄,积习难改,今日醒来,有什么失检之处么?他心里一急,当时便恨不能寻了去。无如自己睡前也作了不可告人之事,就韦莱、嵩云能代隐瞒,丈夫行事光明,敢作敢当,也无令人代己受过之理。少时见了主人,自行检举,还不知能否免于难堪,如何又去乱闯?就有什事,已成过去,无法挽回,暂时仍以遵照嵩云所说。过午起身为是。

赵霖知天尚早,连日不曾好睡,又遇到昨日奇险,意欲再睡片刻,索性多养一会神也好。本想再睡些时,哪知服了灵药之后,不特毒尽复原,井还体力大增,心智灵明,精神甚是健旺,如何能睡得着。加上心念朱、王二友,渴欲一见,思潮起伏,终难入梦,勉强合目养神。

赵霖待有半个多时辰,忽听洞外异声大作。先是一片乌鲁和鸣,杂着几种从未听过的鸣啸之声由远而近,自空落下。跟着又是一片猛厉兽吼,只听出中有猿、虎,别的通听不出是什野物,互相呜啸吼叫,震撼空山,齐起回应,林木萧萧,声如潮涌,势极猛恶,闻之心悸。约有半盏茶时,忽又听连乔震天价轰的一声怒吼,杂着两声银筝,群响顿息,犹有余音,荡漾空山,半晌全止,重归静寂。赵霖因守嵩云过午始出之诫,心虽惊异,并未起身出视。过有不多一会,先听有两少女在洞外说笑,语声隐约,听不甚真,但无嵩云在内,疑是嵩云所说七姊。

正寻思问,忽听少女一声呼斥,紧跟着一声惨叫。听出那声音正是同来好友朱人虎,关心过切,不禁大惊。声才人耳,也没往下细听,慌不迭纵身下地,匆匆登鞋,连忙赶出一看。见离门不远,站着两个玉腿裸露,周身珠围翠绕,光艳照人的妙龄女子,正指着一株大松树上笑骂。树枝上有两只比人还高,似猩似猿,通体白毛如霜的野兽,各用两只后爪倒挂在树枝之上,前爪将朱人虎手足分别抓紧,各闪着一双通红火眼,注视下面二女,好似待命而动。朱人虎虽然不再出声,但已疼得牙关紧咬,面如白纸,似己尝到厉害,丝毫不敢挣扎,负痛强忍情景。赵霖血性,虽看出那东西爪利如钩,猛恶非常,难于抵御,无如为友情切,由不得急怒交加,百忙中回手一摸,兵刃暗器已在昨晚被人解下,当时怒火上攻,无暇再计利害,刚喝一声:“畜生敢尔!”未及上前,倏地一股疾风由斜刺里飞来,耳听:“赵兄不可妄动!”同时人影一闪,便有男女两人落在面前,正是韦莱、嵩云一双爱侣。那树上还盘踞着一个未动手的黄猩也已飞落,被嵩云挡住喝道:“这都是我家的客,你们待要怎样?”黄猩闻言,怪啸了声,便自纵退回去,另两少女也指着树上两白猩喝道:“主人讲情,还不放下!”两猩前爪一扬,便将人朝赵霖抛来。

赵霖连忙一把接住,看出朱人虎已不支,恐他难堪,忙喊:“多谢韦兄、云姊!”转身便往里走,刚把朱人虎放向榻上,忽想二女有“主人讲情”之言,适又闻得禽鸣兽啸,必是外客,带的怪兽前来。朱二弟不知何故,将人惹翻,才有此事。那么高大猛恶的猴形怪兽,自己屡世山居,日常冒着瘴雨蛮烟,在草莽未辟的深山穷谷之中游猎来往,似这等怪猿恶猩,尚是初见。且喜主人赶到,才得无事。人虎本领颇有根底,却只一照面,便被擒去。照那情势,自己就有兵刃暗器在手,也决非其敌。事后想起,好不惊愧。细看人虎闭目不语,只是叹气。被抓之处,筋肉红肿,凸起了好几条,一身武功,并无用处。且喜未受什别的伤。赵霖一摸衣袋,治伤膏药尚在,便取了几张出来,分别贴上。知他好强,伤还未愈,不便盘问细说。欲向韦莱、嵩云道谢,并间起衅之由和那怪兽来历,到底是曲在人虎,还是二女率兽欺人?略微安慰人虎两句,重往外走。

赵霖出洞一看,就这来去匆匆,不到盏茶的工夫,嵩云和先见二女,连那三只形似猩猿的怪物,已不知去向,只韦莱一人在峰下取水。洞外本是四山环绕的一片盆地,一眼看出老远,三人三兽竟会走得如此快法,心中大是惊奇,方想嵩云曾有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之诫,照日色只是辰已之间,自己和朱人虎俱都犯了禁忌,不知有害无害?韦莱已用一陶器接取新瀑走来,见面笑问:“赵兄,你那贵友受伤可重么?见血没有?”赵霖答说:“多谢韦兄。敝友只被抓之处红肿,未受什伤,也未见血。似此猛恶东西,初次遇到,可是猩猿一类么?”韦莱答道:“不出血还好,否则又要麻烦。贵友实太冒失,性情心术比起赵兄、王兄,也相差天地。他无故生事,将这两个女魔王招恼。如今虽经云姊劝走,事情还不一定算完呢。他今日一早,人刚回醒,一开口,先把云姊得罪,讨了个没趣,想不到一会又惹出乱子。天底下竟有这么荒唐的人。”

赵霖闻言,又急又愧,明知丢人必不在小,其势又不能不问明,以便应付。想了想,答道:“愚弟兄三人,实是初入仙山,受伤昏迷,行事荒唐乖谬。即以昨晚而论,已承灵云姊指明,实有云泉可饮,竟不知仔细寻找,误把石乳吃了一些。入口才知是灵药异宝,已经无法挽救。除向主人告罪外,别无善策,愧歉万分!不料敝友又复无知生事,真教人无地自容呢!”韦莱笑道:“赵兄真个光明,贵友如何能与你并论?以前我们不知,就今早到此时,这两件事而论,青衫老人恐见不着呢!本是云姊逼我取水,为他和药治伤。既未见血,已用不着。我也不愿与这等人交往,我们就这里略说大概吧。”赵霖含愧应了。

韦莱继道:“石乳固是奇珍,除家师自用外,原也留以救人。赵兄误服,乃是命中该有这场机缘。况又光明无私,师娘知道,决无见怪之理。只是日前闻说玉龙山绝顶仙猿寨,龙家姊妹兄弟多人,至迟今早要来拜望师娘,讨取灵泉,酿酒和药。他们原是土著,老寨主在七十年前为人义气,天生武勇,力大无比。彼时一般土人多喜掳劫汉人,生吃人肉。他因受一异人点化,于一年内,连制服了七十四种山寨,立下禁条,改去食人肉的恶习。他又为那异人采取到一种极珍奇少见的灵药,因此得了好些传授和好处。异人又为他在玉龙山绝顶,择到一处风景最好,气候温和之区,建寨隐居,常年享乐。那地方人迹不到,他们也轻易不肯出山。就出山也是三两人扮作寻常边民,往城中走动,稍住两日,即行回去。所有子孙,个个本领高强,更养有不少珍禽奇兽,厉害非常。他们每次出门,全听老寨主告诫,向不生事。无如都有一点奇特性情,喜怒难测。女的个个美貌非常,有那倒媚的人遇上她们,误把瘟神当作女菩萨,上前戏侮,当时她们只避开,并不计较,事后休想活命,但喜有骨气的硬汉,也有临时被她们相中,带回山去做夫妇的。情爱却也专一,只不轻许男的回家罢了。

“我们原是打出来的交情。因云姊有一次说她们长得美貌,此间灵泉所和灵药,有润肤驻颜之功,她们便向灵姊讨取。师娘知道有好几种珍药俱产她们山中,绝顶所产尤有奇效,上次云姊和我即因采药与她们相打,便令云姊告知,彼此互易。后来索性连药方也传与她们,由其自行调制,倒也相安。家师前年偶和青衫老人谈起,互相占算,算知来往密了,并非好事,于云姊也有不利之处。果然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由此和她们疏远了,云姊和我轻易不去,她们也只每年制药取水来上两次,表面还好,实则彼此都有一点过节。最讨厌的是她们难得大举出山,借着取水是件大事,得有老寨主的允许,一来便是好些人,并还把飞的走的带上一大队,闹得兽蹄鸟迹,到处都是。内有两种恶畜更爱生事。这次大师兄收伏连乔,也为准备对付这群畜生之故。不过龙家子女也颇有两个和云姊交好的,不能一概而论。

“这次我们得信之后,知她们来时声势甚大,恐把来客惊动,好奇出视,双方相遇,或是话不投机,或是畜生惹厌,生出事来,先往后洞分嘱朱、王两位。王兄人甚端谨,自无话说,躺在床上,静等过午与你见面。姓朱的见了云姊,竞当刘阮误入天台,开口便错。云姊懒得理他,出来寻你,发现石乳少去一些,你还未醒,谈了两句走出,龙家姊妹兄弟等十多人已经来到。那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以及昨夜别时对你所说无论有何异事不可过问的话,实力龙家要来,防生枝节。欲俟过午,来人已经安顿,再引你们去见师娘,便不致撞上了。哪知贵友依然惹下乱于。

“那两少女一名月姑,一名巧姑。一个二十三岁,一个十九岁,是同母姊妹,情分亲热,形影不离。山民多是早婚,只这二女年长未嫁。她们有一姊,丈夫是个不第秀才,因此二女从小染了一点汉人气息。听二女平日口气,并非不嫁,只想嫁一个文武双全的汉人。她家女子,全是招赘,一经成婚,终身住在她家。就算夫妻情厚,瞒着老的回乡一行,也只去往家乡,略微祭扫,或是省视父母家人,住上十日八日,便须回转。女的更须随在身侧,寸步不离,仿佛男的卖身与她,行动不能自主。尽管衣食无忧,享受也好,稍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他们和别的山民不同,最忌同姓为婚,血亲犯好,立时处死。二女还有几个姊妹的丈夫,多半是藉着出山之便,或往别的土著部落中趁墟寨舞,掳掠勾引了来,各族都有。月姑姊妹自视甚高,寻常汉人看不起。又因为老寨主之诫,防因美色生事伤人,轻易不大出山,机缘更少。所以耽延至今,尚无婚配。

“大约你那朱朋友,在洞内闻得禽兽吼啸,出洞探看。恰值他们带来有三个白猩子,这东西性野猛恶,爪利如钩,力大无穷,性更灵巧。因上次来过,知道门前两株古松上面结有不少松子,又爱饮那瀑布下面的灵泉,一到便背了主人,偷偷赶来,想要吃喝。二女倒是好意,防它们争食,犯了野性,自相恶斗,毁损景物树林,又恐撞入洞内,乱翻东西,别人制它们不住,特地亲身赶来,迫令归队。到时见白猩子只采松子吃,并未胡闹,也就听之。本意在洞外流连一会,再行带走。没料姓朱的走出撞上,见二女长得好看,极似山中山女。索性说汉话,也好一些,上来便用土语调戏,当作此间主人,问早来所见女子,如何着的是汉装?二女先当是我们自己人,还不好意思发作。后来听出是外来的,连云姊姓名俱不知道,又那么随口狂喷,偏所说的又是一种下作土语。未了竟说他家广有牛马田业,珍珠宝贝,如何好法,自身如何有本领,要二女随他回山为妾,一同享福。二女听他越说越难听,如换平常,早已怒发,下手要他命了。这次许是看在主人情面,并未出手,只用汉语怒骂:‘无知小贼,你瞎了眼么?’树上白猩子最喜捉弄生人,又通人语,早看出主人面色不快,跃跃欲试,想要讨好。可笑姓朱的色欲蒙心,既未查看风色,连树上蹲伏着那么高大凶恶的白猩子通未看见。等到二女怒骂,未及还言,两只白猩子已飞身下来,将他抓向树上吊起。

“云姊老远看见姓朱的和二女对面说话,知道不妙,连忙赶来。赵兄已经出洞,为友关心,似要动手解救。尚幸我们也已赶来,抢向前面,同时二女也开口令放,姓朱的才保一命;否则那东西生具神力,非人可敌,四爪又有奇毒,即使二女不发号令,不致便将人撕成两片,重伤定所不免了。姓朱的说话,好些犯忌,二女性情古怪,碍于云姊情面,当时虽然无事,归途恐难免于阻碍,尚须从长计议呢。”

赵霖闻言,几乎无地自容。他素性好强,没料到朱人虎一再丢人,正在气急愧愤,未及答话,忽听一女子在身后接口道:“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回顾正是嵩云,不知怎会在身后出现,忙谢解围之德。韦莱问道:“龙家姊妹莫非想在我们这里和人过不去么,那她们当时收风做什?”嵩云笑道:“你真叫老实。自来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什么人配什么货色,多不好的东西也有它的买主。你当她两姊妹是坏意么?据我观察,两下初会时,因姓朱的说话下流,实是有些不快。及见姓朱的被白猩子抓起,这等猛恶之物,竟敢硬挣个两下,白猩子没留神,几被挣脱,后来又一直熬痛强忍,半声不哼,便有了怜意。这两姊妹本就为了寻不到如意郎君时常闷气,见对方人本不丑,年纪又轻,是个有本领骨气的汉人,大约早活了心,不等我来已想放了。其实姓朱的上来如不说那些怪话,只用人话问答,人家必早愿意,何致吃苦?适才送她们到五云壁洞中安顿,本来尚要随同世兄嫂们陪客,过午始能来此,反是这两姊妹急听回复,催我来的。凭姓朱的这样人,也会被人看中,你说多怪!”

韦莱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们抢到赵兄前头,你只说‘且慢’两字,巧姑便说主人讲情,将人放下。我还奇怪,收风这么快,与往日行事不同,疑她们归途有什么阻碍,原来还有隐情。这样也好,省得赵兄为友心热,又要发愁。”嵩云笑道:“好什么?难题还多,没问明呢。”韦莱道:“彼此都爱,两厢情愿,有什么难题?”嵩云道:“你以为天下事都只要两厢情愿,就无难题了么?第一柳湖诸家俱是先朝遗民,一向聚族隐居,不与外人来往,婚姻更无庸说。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纪不大,家中有无尊长,是否可以弃了老年父母,远赘他处,永绝归省?还有这种土女情重爱深,习俗奇特,她既心许,必认定对方爱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个年轻貌美的,便认为此人爱情不专。她再爱上此人,对方不肯更改,或被当作有心戏侮,拿她开心,当时便是乱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轻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难题,如何便说满话?”韦莱道:“你没听姓朱的说,带她姊妹回山做小么?”嵩云惊道:“这个我来在后,没有听见。照此说来,二女明知对方已有妻室,还要如此,可见心爱已极,加上我们人情,就有些难办事,也许还可化解,不必照她习俗去办,但也够麻烦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还来得及。我偏恨他早晨无礼,有意旁观,直到赵兄走出,方始发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这等人见怪,万一伤亡,赵兄面上如何交代?”韦莱急道:“这两个女魔头,我如何再肯独自见她们?再说,谁又料到会有这样荒唐的人?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妇,不是好么?”嵩云把嘴一撇,说了一个“你”字,便不往下再说。转问赵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无妻室子女。

赵霖早就听出事情严重,只打不出什么适当主意。闻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颇好,文武俱还来得。但因独子,幼得亲庭钟爱,不免骄纵了些。村规素严,中年无子,方许纳妾,仍须正室心愿,向青老、村主声明,否则不许。全村少年男女甚多,尽管游行往来,常在一起,向无忌嫌,但除未婚情侣真心爱悦,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从不敢有轻薄放浪之行。稍逾轨外,便为众所不齿,并且从此也无一少女再肯嫁他。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时虽不免于少年纨袴心性,似此荒唐,从来未有。闻说上著中婚姻中变,只要男的给些财帛牛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钱。人虎家有老母爱妻,其势万无远赘他处之理。可否请云姊韦兄代为设法,说他病起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说了几句错话,尚无别的谬举。如今自知不合,情愿赔些金珠财帛,与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谢不尽。”

嵩云微笑道:“照此说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赵霖点头。嵩云又笑道:“赵兄还替人说话,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么?”赵霖大惊,忙答自己闻声出洞,见状已经急怒,只见树下立有二女,休说交谈,连人也未看清。嵩云拦道:“赵兄休急,听我来说。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爱悦,认为理所当然,向不隐讳;不似汉人,有许多掩饰。尤其她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经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与此人不可。对方如若坚持不肯要她,那没有本领,自顾无权无勇的,便守伺隐处,等男的走过,猛扑上前,拼死命将男的抱个结实,连哭带喊,苦苦哀求,要男的爱她。男的自是不顾,她一任对方打骂推扯,多么心狠手辣,也决无丝毫抗拒。这类少女,大部自信有几分姿色,貌美的多。貌丑一点,便自惭形秽,不敢向人求爱了。男子大都好色,见女的如此情痴,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搂抱亲热,再见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体伤痕,自不过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来,一任凌虐暴打,不将她打死,决不放手,打死固极容易,此女自取其祸,不算犯法,可是经此一来,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认此人心肠太狠,从此不特无人肯嫁与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种盛会,如祭神、寨舞舞蹈之类,全都无人睬他,岂不也糟?所以打到后来,女的尽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转意之望,心软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应她的请求。所爱如是汉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觉无望,便自杀在男的面前。她事前如向本族声明,完全片面相思,与人无干,并非受骗,还可无事;否则所有山女全成仇敌,不代此女报仇,将男的虐杀,便永无已时。至于那有权力和本领,又顾脸面,像龙家姊妹这样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这样,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应她,真是奇耻大辱,决不甘休。那遮羞钱,乃姬家人、仲家人、灯笼人等别种土著中的习俗。再说龙家累世积聚,又曾得过异人指点,发掘宝藏如山,奇珍异物不知多少,寻常财帛怎能打得她动,何况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于赵兄与二女并未交谈,何以也有纠葛?说来好笑,你的起因,恰与贵友相反。龙家姊妹本都急于嫁人。月姑上来本就觉着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汉族,本就有点中意,只嫌他说话下流,心中不炔,虽也随同数说,恨并不深。巧姑却恨极这样男子,开口便骂。及至白猩子承颜希旨,将人抓走,不特月姑认为姓朱的是个有本领的汉子,生了爱心,连巧姑也减去好些憎恶。否则巧姑本领较高,最得老的欢心,全寨爱戴,白猩子又她驯养,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几句,这时赵兄如不走出,也可无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见赵兄人品、本领、胆力、义气无一不比姓朱的胜强过十谙,当时倾心。你说没有交谈,也未细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这一来,巧姑才格外中意。适才已当众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这还是她随姊夫读过两年书,染了一点汉习,又恐你看轻了她,才请我来商谈作媒,否则当时便跟你进来,对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对她又未开口,无词可藉,只要编上一套话回复,也许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时尚还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罢。她们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胜人之处,与别的山人不同。赵兄虽然武功颇有根底,柳湖也有许多会家,真要双方翻脸为敌,尚不知鹿死谁手呢!”

赵霖曾见对方来势和去时那等神速,已知不是寻常,何况还有许多猛禽恶兽。再听嵩云如此说法,情知不可力敌,但又不欲示弱。便忍气强笑答道,“男女婚嫁,各凭心愿,如何强要嫁人?我并非看她不起,实为另有一点心志,不愿娶妻。生平不说谎话,也不愿假说已经娶妻,来作解免。反正人各有志,她虽武勇,能奈我何?就朱二弟戏言生事,自己不好,但他原说娶她为妾,随往柳湖同居,并未以无妻骗她,更无入赘他处之言。请云姊转告,小弟此生恐不会有家室之想,入赘外人更是山中厉禁,万无此事。至于朱二弟呢,既蒙真心相爱,便照所说,屈为小妾,同去柳湖如何?”嵩云笑道:“赵兄说得好轻松呢!她们如肯讲理,倒好办了。我本已料到这媒人不好当,也只防到赵兄已有妻子,山女虽然貌美多情,赵兄未必薄幸,遽舍结发。却没想到赵兄在三人中年纪最长,会未娶妻。为人又极光明,言行如一,不事欺诈,固是极好。但那巧姑刚愎固执,如知真相,益发不肯罢休,未来难关,可就多了。话虽如此,以赵兄这样人,又是我家的上客,决无任人劫走之理。即使归途有什阻碍,我和小世弟不论明帮暗助,也必赶去,必不袖手。倒是你那朱朋友,实无人愿管他的闲事。好在此举本出于他心愿,只好由他自去了。”

赵霖答道:“云姊盛意,小弟感谢万分。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单独回去,拿什颜面去见他老母妻子?如仗云姊、韦兄之力,解去山女纠缠,自是幸事,否则我们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

嵩云微笑不语。韦莱道:“赵兄为友义气,令人可佩,只恐别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嵩云道:“赵兄成见颇深,好在事情还早,并非应在今日,由我去说,或许缓兵一时,到时再说吧,现在争论做什?天已傍午,他们三位由昨天起还未吃过东西,还是请他三人相见之后,再由我引见家母,也许能得一点帮助,不比呆在这里说空话强些么?”赵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谨,闻言喜间道:“王三弟也痊愈了么?”韦莱道:“王兄人极好,比姓朱的大不相同。体质秉赋,也还不差。因中毒较重,昨晚赵兄归卧后方才醒转。也和赵兄一般义气,一醒便知遇救,向我称谢,直问同来二友踪迹安危。经我劝说,告以经过,才稍放心。他又肯听话静养,分明已复体痊愈,却未妄动一步。固然所住石室深居地下,外面有什么声息不易听到,但其为人谨厚,好些地方均可看出。我想姓朱的已经见过,后洞底层甚深,上下讨厌,莫如我去请王兄上来,就在这里相见,稍谈一会,再唤姓朱的出来,一同去见师娘如何?”

赵霖昨晚曾在洞中细查,除里外间石室外,别无通路。闻言才知后洞甚大,并还藏有极深的石室。由于主人有好些难测之处,因而想起主人师徒母女俱是仙侠一派的异人,区区山人,自不在话下,何以嵩云那等说法?语气间并还颇有顾忌之处?久闻山人中颇有精通巫盅邪法的妖人,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恶兽,必是这类妖邪无疑。同时又想起白猩子的厉害,适才不合为了朱人虎负气,把话说满,似此妖邪,岂是人力所敌?心正犯愁,韦莱早往后洞走去。

嵩云笑道:“我知赵兄义气,但此二女俱有惊人本领,家母又不肯与她破脸,故此脱险较难。小世弟原可稍助一臂之力,无奈他因贵友言行不谨,认定是个素不安分的无耻小人,执意不肯助他脱身。他又说得有理,我不便相强。我知他的特性,我表面附和,实则我另有一番计算,赵兄幸勿介意。请想三位同来作客,却不能同归,我们作主人的情何以堪?休看形势危急,你还有两层救星,均还未见,焉知不破例相援呢?”赵霖这才想起,主人对于青衫老人甚是推崇,本领必定更高。照前年初遇时情景,当不至于坐视危难;何况一行三人,又为访他践约而来,怎么也不会袖手不管。想到这里,心中略宽,便向嵩云谢了。

朱人虎原因秉赋较差,又非童身,中毒虽较赵、王二人为轻,痊愈独晚。他先在方竹涧危石古松之上瞥见王谨由壁间松手下落,正惊急间,赵霖飞抓已经发出,将工谨抓住。他知赵霖飞抓手法神妙,觉着王谨有救,心方一喜,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耳听头上疾风飘过,有人暴喝之声,也没听清来人说的什话,便已昏迷过去。等隔了些时醒转一看,身卧山洞石榻锦茵之上。石室广大,顶上悬有玻璃灯两盏,照得满室通明。器用陈设,全部雅洁精美,好些俱是未见之物。想起经历,直如梦境,心甚奇怪。刚刚坐起,待要下榻寻人询问,忽听隔墙笑语之声。跟着便见一个长身玉立妙年女子,由一座晶乳结成的屏风后面转了过来,见面便先含笑问道:“你好了么?”也是朱人虎背运,所居正是嵩云的卧室,陈设虽不似寻常闺阁,却也不免华美。当遇救时,主人见他在三人中受毒最轻,无须连乔在侧守伺,无意之中将他安置在此。这时嵩云本和韦莱同来,查看三人病况,并告以午后始出之言,以防少时出洞,遇见山女盘问来历。初意并未想到会被山女看中,只防对方间出青衫老人之友,又生枝节而已。为想省一点事,便令韦莱去看王谨,独自走进房来。素性倜傥,又以昨晚和赵霖一谈,因人重友,对于朱人虎也认为和赵霖是同等人物,一进门便带着笑容。

朱人虎年少翩翩,风流自赏,所经既奇,又见对方珠颜玉貌,美艳如仙,笑语温柔,情颇亲切,一时误会,以为刘阮之入天台,情致当必与此相类。当时心醉神移,始而是目注嵩云,只管呆看,简直答不上话。嵩云侠肠天真,尚以为他劫后回生,身居异地,乍见生人,难免惊疑失次,并未想到他还有什么心思。二次又笑问道:“你昨日中毒,遇救来此,我间你好了没有?醒来身上还痛不痛?你怎不开口,只顾看我做什?”朱人虎正当初惊遇艳,目眩神摇之际,并未把对方的话听完,只听到了未两三句,越认为玉人既容平视无忤,所说又那么柔情款款,语极关切,先前所料,决不会差。也不细想因何至此,对方一个绝色少女怎会独居在华美清洁深山古洞之内。闻言心神一荡,竟情不自禁,开口便错,虽未有什轻薄举动,话却难听。

嵩云这才明白过来,如换往常,朱人虎休想活命。总算他不该横死,嵩云虽然性刚疾恶,却极重情面,昨晚与赵霖谈得十分投机,又问出三人是青衫老人之友,看在这老少二人分上,心虽鄙恶,并未翻脸。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把脸一板,听他到底还胡说些什么,再给他个小没趣拉倒。如照嵩云心意,挨上一顿骂,丢个小人,也不致生出后来那些乱子。偏巧话未容他说完,便吃韦莱走来撞上,自然大怒,当时便要发作,嵩云知他疾恶更甚于己,下手又辣又快,知道不好,忙喝:“莱弟不可,这等人何值计较,理他则甚?你不听姊姊的话么?我们走吧。”急匆匆拉了韦莱就走。已经转过屏风,又独自探头,回顾朱人虎道:“少时洞外如有什响动,你不可跑将出去。过午自有人来,引你去见同伴。再如冒失,休怪我们为德不终。”韦莱按着一肚怒火,见嵩云回身叮咛,不禁怒道:“这等无耻小人,管他则什?”随将嵩云催走。嵩云听韦莱说,王谨仿佛还好。试独自寻去一看,果然人品心地均好,只比赵霖还要拘谨。因此师姊弟对于赵、王二人十分看重,日后成了至交。

可笑朱人虎一点没看出风云气色,反因嵩云转身叮咛,直生遐想。又听嵩云、韦莱姊弟相称,误认作同胞姊弟。先前嵩云一任自己表白心曲与相爱之意,始终不曾翻脸,必定有意于己。偏巧被他兄弟走来撞见,心中不快,也是常情。女人家原有几分做作,况又当着他家的人,自然不便明通情悸。临去又复回头,可知相爱一往情深。可惜乃弟撞来太早,连姓名和自己怎得到此均未及问,便被引走。照此情景,少女少时必要抽空寻来无疑。万一果和刘阮一般艳遇,或是能将此女娶了回去,岂非一桩极美满的佳话?只管胡思乱想,打着如意算盘,苦盼少女不至。忽听外面禽鸣兽吼,沙石惊飞,势甚猛恶。朱人虎心疑当地必在深山兽窟附近,因听出野兽甚多,既担心少女,恐其被困受伤,又想讨好,自见本领。加以醒后体力强健,似乎胜常,本就动心,跃跃欲试。又一眼瞥见自己所用兵刃暗器,全在右侧一条大理石条案之上,过去一看,案上还放有几件奁具,物俱华美,隐闻香泽,知是美人常御之物,更起遇思。等把兵刃暗器佩好,就这稍微把玩的工夫,外面烦嚣忽止。心中还恐错过献身讨好的良机,未暇寻思,兴冲冲往外便跑。所居洞室在后洞深处,本极隐秘,生人不知门户启闭之法,极难走出。也是合该有事,嵩云、韦莱出时,只顾说笑争论,一直走出,没有关闭重要门户。朱人虎人又聪明灵巧,听出兽声是在前面,竟被他由屏风后走出,寻到通往前洞的一条捷径,连赵霖所居外间石室甬路也未经过,便已走出。

到了洞外,正遇见月姑、巧姑二人在孤峰下面闲立观瀑。二女生相本来甚美,装束又极华丽,臂腿全都赤裸,粉腿光致,玉肤如雪,与满身珠光宝气交相辉映,越显得花容玉貌,艳绝人间,比起先遇少女,又是一种风光。朱人虎时常往来边陲寨墟之中,边俗蛮风俱颇通晓,以为山女多喜嫁与汉人,最易引逗,人如调戏,有的转以为荣,极少翻脸。虽觉深山之中所遇三女俱是国色,装束也各不同,仿佛各族都有,在此杂居,心中不免惊奇。但色欲蒙心,只顾注视二人,目眩佳丽,树上蹲踞着那么三个猛恶无匹的怪兽白猩子,竟未发现。当时越看越爱,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把以前在竹笼山人口里学来的几句下作上语说了出来。先自夸人品和富有,又要二女嫁他为妾,随往柳湖,享福快活。头一个巧姑先被惹恼,还算月姑见他径由嵩云姊弟所居洞内走出,算计必有瓜葛,因顾主人情面,暗止巧姑,不令发作。朱人虎如看出二女面色不善,已有愠色,就此怯退回洞,也可无事。偏因素常轻视山人,毫无戒心,反觉美人轻嗔薄怒,更加妩媚,撩人情思,不但未有退意,话更癫狂。一面问先见少女叫什名字,是否相识;一面便伸手想抚月姑玉臂。二女听出他问的是嵩云,才知与主人并非相识,只不知怎会由洞内跑出。已经去了顾忌,朱人虎再一伸手,益发激怒。只娇叱一声,便吃两只白猩子分抓手足,擒上树上吊起,吃了大亏。后见赵霖出援,嵩云、韦莱双双飞来,才看出山女养有恶兽,固非易与,便这一双少年男女本领,也比自己胜强得多。因赵霖与主人称谓亲切,心中奇怪,追忆前情,这才想起昨日突中瘴毒,被当地主人救转,赵霖必是先醒,与主人谈投了机,所以如此亲切。自己不合中了书毒,风流自赏,受人救命深恩,连姓名都未通问,便误认身入夭台,说了许多无理的活。出来才惊国色,再逢绝艳,又闹下这一场笑话,吃亏丢人。赵霖虽是盟交至契,自家兄弟,终是不好看相。朱人虎越想越惭愧,简直无以自容。嗣见赵霖将自己捧向榻上放落,只顾查看伤处,一言未发,后又匆匆赶出,料定事还未了,少时拿什面目去见主人?伤处敷药以后,痛虽稍减,肿仍未消。赵霖又一去不回,不知下文如何。

朱人虎方在惭愧难受,忽听屋外有人走来说道:“似令友这等人,小弟实不敢比于朋友之列。王兄请自进去,把月姑之事告知,唤他同往洞外,会齐之后,往小流洲水阁上,吃完酒饭,同谒见我师娘,再看他的运气如何吧。”随听另一人低语了两句。前一人还未答话,只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听出一个是先遇少年,答话的人正是拜弟王谨,已知道前事。想起三个人结拜,只王谨先辈是赵氏家奴,出身微贱,本觉不称。无如赵霖约他在前,又是大哥居长,村中更是习俗难移,照着祖遗村规,原不许人论什门第,当时勉强承诺,后见王谨恭谨小心,凡事退让,永不逞能,日久相安,除偶然想起未能免俗而外,平日情分,也颇亲切。赵霖更是喜他,无事不借,仗着受村入、耆贤爱重,最得众心,日为王谨扬誉增重,近几年来,村人对王谨也全加了礼敬。固然赵霖处处提携,一半也是他对人谦恭诚恳之故。本是一盟弟兄,原无所谓,谁知三人同出,只自己一个丢人。他不同来,单是赵霖在场,也还无妨,身是二兄,偏现世在他眼里,真个愧死!

正愧悔间,王谨已经走进,唤道:“二哥复原了么?”朱人虎不知王谨因他素常好高性做,永不吃亏服低,恐其负愧,问的乃是昨日中毒的事,一时愧忿交集,脱口答道:“愚兄虽是无状,这两山女率兽伤人,也决非什么善类。此番回山,我必访出她部落所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王谨已听韦莱告知经过和两山女的来历,知道其曲在朱,与人无干。就算山女太凶,甫受人家救命之恩,醒来便开口调戏,又当何说?因他为人护过,不便劝说,便笑答道:“我不是说这个。二哥可知我们弟兄三人,全都九死一生么?”朱人虎本不及向主人询问经过,后又只顾气急羞愧,通未想到前事,便间道:“昨日我在悬崖险石之上,似闻一股异香,人便失去知觉。醒来见一少女,才知昏卧了一夜,未得细谈,和你说话那人,便来将她唤走,详情尚未知悉。如今想起昨日经历,实是奇险。休说是人还昏倒,便好好的,那等奇险所在,要把我们三人全救上来,也是极难之事,我听你和他们还谈得来,想已听说过了。”

王谨随将遇救详情告知。并说这里不特主人全家俱是异人,所豢神兽连乔和新收服的碧狳尤为灵异。幸与青衫老人有交,特蒙厚待,诸多优容等语。朱人虎此时已成斗败公鸡,盛气**一齐消散,便王谨不规劝,也不敢胡来了。闻言知他乘机警告,虽是好心,终觉愧对,作声不得。王谨看出他意有愧悔,才说:“先因中毒,不至下午不能进食,迟到现在,大哥和主人均在门外等二哥小弟出去,同往小瀛洲,用完酒饭,去见主人之母陈老夫人。我们去吧,听说大哥和主人还有事等二哥去商量呢。”朱人虎此时实在无颜再见外人,无如身在人家,无处逃避,变成了个丑媳妇不能不见公婆,同时又觉腹饥思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立起身来。王谨也没法深劝,相偕同出。

到了外面,韦莱未在,只赵霖和嵩云谈锋正健,见二人走出,迎将过来。赵霖自向朱、王二人执手慰问,便是嵩云也因赵霖再三求告,极口代朱人虎分辩,说他向未如此荒唐,必是中毒昏迷时久,神志失常之过,嵩云不好意思,只得应了,所以见了朱、王二人,依然笑语从容,和没事人一般。朱人虎经赵霖引见之后,心始稍安,终是愧极。赵霖便问二人:“可见韦兄?”嵩云笑道:“小世弟性情固执,他出来在前,你和我谈天,背向洞口,故未看见,已经先往相候,且自由他。但小瀛洲须由最前面危崖夹谷之中走进,谷径迂回,离此还有数十里山路,就此缓步前去,未免需时。如请三位快跑,既非待客之道,而龙家姊妹所豢禽兽,颇为珍奇通灵,尤其忠心主人,极喜立功讨好,适才的事已有闻知,便二女不曾使命,也保不定隐伏去路,骤起发难。有我同行,三位又均非弱手,虽然无碍,无如这些东西全都凶狡好胜,一经发难,不得不已,为数又多,一个不巧,反使我们当主人的难处。三位在此作客,当双方还未破脸以前,不犯与畜生计较。适与小世弟商议,如由地室间道前往,一则路远,一则又显示我们怕她们。惟有故作不知,改命阿雪与新收神徐阿碧前来接引。到时请令友朱君独骑阿碧当先,赵、王二兄同骑阿雪,小妹步行断后。这两异兽均能震慑禽兽,除却修炼千年以上,功候极高,得有真仙传授的仙禽神兽而外,任多猛恶之物,十九闻声胆寒,望影而逃。如先使其知难而退,免却多生枝节,并还不失体面,岂非两全?”说时忽见日光底下有两团大小影子,由最前面电射星驰而来。前面一团,看去甚大,色如翠绿,映日生光。后面一团,色白,要小得多。快慢却一样,首尾相衔,飞行迅速,相隔又甚远,乍看宛如碧云飞渡,白虹泻空,看不真切。嵩云笑道:“这东西真个可笑,这么一点的路,共总片刻之间,也不放心它小主人,竟连那婴儿也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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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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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二回

灵乳话空青金剑双飞逢侠士

冻云迷远翠铁萧一曲退蛮姑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那一绿一白大小两团影子,已由远而近,快要飞到众人身前。三人中赵霖早听嵩云说起过两异兽的底细,喷云神徐却是初遇,王、朱二人更连神兽连乔也未见过。降服碧狳与救灵婴经过,也只王谨听韦莱略说了几句,语焉弗详,只知三人涉险,死里逃生,便由于这两怪物一个喷毒,一个收毒之故,别的多未知悉。这时见那喷云神兽碧徐生相果然威猛,身长足有两丈左右。生着一颗比圆桌面还大的头,上生六个酒杯大小怪眼,睁合之间,金光闪射,远映数丈。大鼻掀空,宛若仰盂。一张连腮血口微一开张,便有一蓬白色浓烟喷出,刚喷出来,离口不过三五尺,突又吸进,势甚急骤,略现即隐。通体翠绿色长毛虬结,看去烂糟糟的,仿佛披了一身绒球,腿短而粗,脚爪也吃绿绒球遮没,身后一条扇形短尾,竖起约有三尺高下,上面绒毛更是厚密。头间隐坐着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婴儿,生得齿白唇红,肤色如玉,修眉插鬓,目**光,手如鸟爪,看去英悍异常。装束也极华美:头戴束发金箍,肩披翠羽织成的荷叶云披,下穿黄色短裤,胸前挂着一片古玉符。手腿赤裸,乍看也无什特异之处。等近前细看,精灵矫健,迈异常婴,四体筋肉直如精金良玉一般坚实。语声甚是清越,发声稍洪,便觉震耳。动作尤为轻快,无异飞鸟,相隔还在两丈以外,一声长啸,便离兽背飞来。被嵩云一把抱住,二人颇为亲热。碧狳也便立定,咧着一张血盆大口,七只怪眼齐射金光,注定婴儿,一眨不眨。后面连乔也同时到达,却是又丑又怪。生着一具长方形的平扁身子,下面四足直棍也似立在地上。前面双头连肩,缩向颈内。三只怪眼半睁半闭,虽然隐蕴碧光,并不似神涂目光之烈。身子只有二尺多高下,活似一具长方形小桌,上面雕着两个兽头,看去本就矮小,再吃碧狳一陪衬,越显得神态猥琐,丑怪无比,一点也不显眼。

王谨知道当地景色人物多半灵奇,还不怎样。朱人虎方想:“这些东西怎如此丑怪?看它行动虽然神速,似此矮小,如何能乘二人?”连乔倏地三目齐睁,精光立时暴射出来。三人中只赵霖一人对于连乔威力曾经耳闻目睹,看出朱人虎意有抑扬,深知此物通灵,恐被察觉,忙朝朱、王二人说道:“此是神兽连乔。我三人来谒青衫老人,一时迷路,误走危壁,神兽碧狳为主忠义,错会了意,以为有心相犯,用腹中丹气将我三人喷倒。多蒙主人带它同往,特来此地,用它内丹解救,才得回生。云姊已经谢过,因不知神兽住居何处,救命之恩尚未拜谢呢。”说完,连乔目光忽敛。赵霖也率朱、王二人赶前拜谢。连乔好似不肯答礼,低啸了一声,便自纵开。嵩云方始劝止,赵霖又故意道:“这两位神兽均在仙山修炼多年,乃通灵神物。神徐忠义威猛,已见一斑,不必说了;这位连乔也是通灵变化,能大能小,它只一声怒吼,立时身躯暴长,目光如电,绝迹飞行,顷刻千里,同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声势之猛,威力之大,我竟从未见过。此时想是见云姊与我们在此谈话,怕吓了我们,才格外客气文雅呢。”二兽听人赞它,似甚心喜,各偏头望了赵霖一眼,低叫了两声。赵霖瞥见嵩云暗中点头,知道话说得好,又略说了遇救经过。朱、王二人才知崖上兽吼巨声,便是连乔所发,大为惊异。嵩云也似成心要使赵霖恭维二兽,等话说完,才请上路。

那婴儿偏磨定嵩云,要她同乘,否则便由嵩云抱了同行。碧徐偏又死心眼,执意要小主人骑了它走,不令外人独骑。嵩云无法,想了想,只得抱着婴儿,骑向神狳后臀。大小三人刚刚骑上,忽听遥空中传来两声极嘹亮的怪鸟啸声。朱人虎已知嵩云是个奇女子,不是好惹,偏又一骑同乘,不但不敢再存妄念,反倒矜持起来,这一过分小心,闻声并未在意。心想:“连乔那么小身子,如何能载两人飞驰?赵大哥说它通变灵化,能大能小,不知怎样变法?”正寻思问,又听远远啸了两声,紧跟着震天价轰的一声怒吼。当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四山回应,震耳欲聋。同时猛觉神徐身上绒球般的绿毛全数鼓起,身也离地而起,升势特急,往前斜冲,一下升起二十来丈高。朱人虎骤出不意,又当耳鸣目眩之际,如非武功还有根底,几乎甩落。可是一到空中,便即平稳如舟,腾云驾雾一般,往前平飞过去。先前丢过一次大人,已成了惊弓之鸟,不敢怠慢,便用一手抓紧神徐项间绒毛,以防不测。一面留神四顾,见那神狳飞将起来,端的快极。只听耳际风声呼呼,沿途泉石林树疾逾奔马,往身后来路闪将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暗忖:“骑在兽背上凭虚御风而行,已有如此豪快,那飞仙剑侠一流人物绝迹星驰,一泻千里,想必比此还要强胜得多。适才神狳和连乔一同飞到,此时尚未发威,看去已极迅速,如此急飞,不知连乔可否跟得上?”有心回顾,嵩云抱了婴儿正坐身后,恐其多心,欲看又止。

朱人虎正寻思问,忽听嵩云喝道:“前面就到锦春峡,入口不远便是小瀛洲。阿雪不许恃强,须要留意紧随阿碧身后,不可多事。赵、王二兄坐稳,一切由我应付便了。”朱人虎忍不住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连乔身子已经暴长,比起神徐身长虽差不多,因是形体方扁,看去宽大得多。两颗连肩并生的怪头约伸出了大半,三只怪眼青光电闪,口里青烟绿火突突乱喷,也是随吐随收,周身白毛根根倒立,映日生光,那形象比起神徐似乎还要猛恶。这等从未见过的怪物,竟会一天见到了两个,性情偏又如此驯善,听凭主人驱策,真个难得之奇。

朱人虎正回顾寻思间,忽又听嵩云低喝道:“锦春峡到了,阿碧留意!”声才入耳,猛觉身子往右一侧,眼前一暗,已经飞人一条峡谷之中。神涂飞行特快,人正回顾,没看到前面人口形势。只见两旁危崖参天峭立,壁上满生苔薛藤树。一片青苍中间,现出一条谷径,宽约三丈左右。壁高二三百丈,由下望上,天色宛如一条翠带,盖在上面,时有白云飞渡。谷径更是蜿蜒弯环,曲折如螺。境地幽渺,气象雄深,从来未见。只是光景稍微阴森,有点美中不足。神狳阿碧在前,连乔阿雪在后,本来鱼贯而行,在离地四五十丈两崖腰的中间,朝前飞驶,甚是迅速。人谷之后,忽将速度减低一半,比前看得稍微清楚了些。因谷中形势曲折回环,时进时退,峭壁陡峭险峻,入在兽背之上朝前飞驶,眼看前进无路,对面那片参天危壁又迎面扑来,快要压到头上。神徐兽头一偏,略微转折,前面又是一条深长谷径出现。再往前去,不是白龙倒挂,界破山青,雾毅冰纨,珠喷玉溅,便是古松盘舞,苍虬欲飞,云骨撑空,奇峰独秀,移步换形,在在都有奇景,引人入胜。加上泉响松涛,古籁清洪,好鸟幽禽,鸣声细碎,耳目委实应接不暇。

飞着飞着,神徐忽向左侧转进,倏地眼前又是一亮,壁缝忽然展开了数十丈之宽广,两边崖势宛如双龙并驶。到了前面尽头之处,再由左右两侧掉转头来,往中心聚拢,连成一体,变为两座并体相连的山峰。由这未段人口起,再到尽头,长约五里,宽约二里。所有峰崖上下,满是一种不知名的花树,每株高达三丈以上,一色粉红,花大如杯,枝繁萼密,开得正盛。远望和梅花相似,略带桂花香味,奇馨阵阵,沁人心脾,好似万丈繁霞,千重锦云,将那一片峰崖盖上。只有苔痕浓淡隐现其间,衬得青山红树奇丽无俦,好看已极。朱人虎心想:“照小瀛洲水阁这等地名来看,必是临水一榭。沿途虽有几条瀑布,并未见有湖荡。前面已是尽头,不特无水,也未见有房舍和款客之所。莫非峰后还有奇景?这座峰崖,神涂也能飞过不成?”心念才动,三数里短短途程,晃眼便已飞近。那两座奇峰,一边各与左右二崖山脉相连。高山崖顶只十余丈,仅露两个峰尖,自顶数丈以下,便连成了一体。天生一般形式,高低也差不多,全都向外倾斜,势欲压倒,比沿途所见,还要险峻得多。上面更有不少奇石突出,洞窟甚多,不可数计,为花树所掩,不易看出。

赵、朱、王三人见二兽快到前头,飞势忽然转急,比初飞时还要加快,真似要朝那峰壁上撞去。赵霖在后,又见嵩云忽将婴儿放落,突然起立,站在兽臀之上,似有什么急事发生情形,心中奇怪,一眼瞥见前面峰下现出一座石门,约有两丈方圆,上有“小流洲”三个擘案古篆掩映花间。才知峰脚下设有洞门,因二兽飞离地面有数十丈高下,石门外面开满繁花,数抱粗细的花树将门遮蔽,不到近前看它不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心念微动的瞬息之间,忽听时的一声铜钟崩倒般的怒吼,神徐头昂处,早有一蓬白气,朝上喷去。并听嵩云口喝:“你们如若背主妄为,我要不客气了。阿碧也无须理它。”紧跟着玉臂扬处,先有两道青线往上射去,人也离却兽背,随声飞起。同时猛觉身子往下一沉,眼前两条彩影疾如电掣,由头上飞过。也未看清是什么东西,只听坐下连乔也是震天价一声怒吼。想要仰视嵩云何往时,连人带兽已似弩箭脱弦一般,往那石门当中射了进去,隐闻身后峰崖之上禽鸣兽吼之声嚣然大作,好似遇惊逃窜,由近而远,纷散如潮,一时俱寂。那石门厚只二十余丈,晃眼通过,目光到处,只见前面流波滚滚,水光接天,倏地展开极大一片湖荡,当中涌起一座孤屿。当时只觉山青水碧,岭列峰连,别有天地,无限香光。未及看清,二兽已由单行变作并排,一同踏波飞渡,往对面湖心孤屿上驶去,一晃到岸,二兽停止,知到地头。

刚下坐骑,韦莱同了另一少年已从对面一座楼厅内迎出,揖客人内。同出少年先朝来客含笑为礼,忽然转身喝道:“今日在此宴客,你小主人也在其内,你和阿雪俱都不能走进。你如不放心,仍是寸步不离,只好由你小主人骑你回洞,他只能吃那寻常饮食,吃不到好的,也和我们玩不成了。”话未说完,婴儿早纵向神徐身上,一面抱头亲热,急叫道:“你今天不要进去,听三哥的话,让我和他们玩一会儿多好。”神狳还未答话,婴儿性暴,已经发急,两手抓住绒毛乱扯,口中急叫:“我非一个人玩,你莫再管我!”神徐任他乱扯,全不倔强。七只怪眼,齐射金光,朝敞厅上下细看了看,忽然低叫两声,神情甚是亲驯。婴儿原通兽语,知已应诺,似悔不该扯痛了它,忙伸双手紧抱涂头,一面亲热,一面给它抓挠,口中喊道:“绿哥哥,我不该抓你头发。少时回去,我再爱你吧。”神狳也将大头向他连连挨蹭,两下里神情亲热已极。众人闻听回顾,正看着好笑,忽听嗖的一声,刺空直下。韦莱方喊:“云姊回来得这么快,想无事了。”话还未完,面前一道青光闪过,现出嵩云。婴儿立舍神涂,纵将过来,拉手叫道:“姊姊,你的大猴子猩猩呢,我怎未见?绿哥哥答应我,跟哥哥姊姊们玩呢,还吃好东西。”韦莱和那少年,也问事情如何,峰顶埋伏,欺人太甚,是否山女所为?嵩云笑道:“没见你们两个年纪都已不小,也和灵弟婴童一样,不知乱些什么。客人还站在门口,也不接待,不会入座再说么?”韦莱笑道:“我本来陪客走进,因灵弟和神徐说话亲热有趣,才同转身回看,你就来了。”随说,随又揖客同行。

赵霖方觉这两位男主人礼貌殷勤,独对朱人虎一人淡漠,有点儿难堪。嵩云已凑向韦莱和那少年身前,低语了两句。韦莱随向赵霖等三人笑道:“水阁共是两层,此湖虽不如柳湖广大,也还小有水竹花树之胜景,席设上层,可望全景,容小弟僭先领路吧。”说罢向前,众人随后。但见那敞厅约有十丈方圆,下层厅事,已极美焕崇阂,陈设精美。等转过当中照屏,登楼上去一看,比起下层还要高些。通体香楠木建成,不假雕漆,自然古趣。一切陈设,更为雅洁。杰阁凌空,在水中央,加以轩窗不设,四望空明,清风吹袂,时送幽馨,还未坐定,便觉心清神爽,尘虑悉消。席设后楼左角,凭窗临水,极目沧波,远峰萦青,使人意远。三人连声赞好不置。

宾主七人落座之后,赵霖等三人重又礼谢。刚间知那少年名叫丁韶,便见一个丫角青衣端了酒菜上来,桌上已设有四盘酒菜。还没下箸,赵霖看出那些菜看样样精美,所用盘碗更是独饶古趣,除先见四盘一色羊脂美玉外,下余形式无一雷同,都是出自前宋哥、汝等有名官窑。笑谢道:“主人如此盛情厚待,真教人惭感无地呢!”嵩云一面举酒属客,殷勤劝饮,随口笑道:“家父昔年未成道时,常说美食不如美器。一般世俗伧夫,每喜定制成套盘碗,绘些俗恶花样,刻上人名堂号,竞称富丽,以为排场。实则盆碗罗列,腥腻满前,形式既等排班,咀嚼并无隽味。偶为饿夫解馋,自可饱餐快意;用以日常饮食,非但陈设恶俗,满桌火气,而且胃弱的人入眼便饱,逞论下咽?所以那些富贵中人只知滥用金钱,竞为奢侈,不知饮食器用,适体充肠,娱目赏心,也有一种学问,不是身无雅骨的人所能讲求得来。最可笑是常年如此宴集,连自己都吃得又烦又腻,每以酬应为苦,偏还要以此请客,视为交友之道,营竞所须,岂非笑话?真要肴参五味,水辨溜绳,佳作精制,保其原腴,再复巧思独运,推陈出新,只非素恶,断无吃厌之理。所以家父当年向不正经请客,每遇芳辰令节,美景良宵,多半约上三五知己,茗碗酒杯,清谈饮酌,往往经日连宵,兴犹未尽。待客菜肴,只重清洁,数并不多。所有器皿,大都唐宋名窑,形制古雅,每式只得一件,方圆大小,各不雷同。一般父执,不是当时退隐公卿,便是山林高士,饮食之余,复相观赏,齐称双绝。家父也颇以自豪。二十年前辟谷终南,这些东西久已弃置。去年元夜宴客,是我偶然想起,既有好瓷器,为何不用,这才取了出来。因三位嘉客昨日到此,尚未进食,恐早腹饥,特令从速端上,用的是寻常器皿,菜肴也极草率。且等日后再到荒山,专程奉请吧。”

赵霖先见嵩云上下青冥,分明是剑侠一流。乃父辟谷终南,想已成仙。闻言惊异,还未及答,韦莱已忍不住,插口道:“姊姊只说这些闲话,那事情怎么样了?”嵩云笑道:“你总是性急。此时我们正在饮食,便说出来,也不能办,何苦徒乱人意呢?吃完见了母亲再说,省得扫兴,还多费一回唇舌。”韦莱道:“话不是这样说。适才六哥同五姊背着老人来看白猩子,曾对我说,去年那两位朋友今日要来,四哥也暗中帮忙。有这几位兄弟姊妹,天大的事也不要紧。龙家近来委实狂得厉害,我气也生得够了,偏吃师娘拦住,无法与拼,一直生着闷气。索性约了这几位兄弟姊妹,给他看点颜色,以免他们动不动寻人麻烦。你看如何?”丁韶插口先笑道:“莱弟仍是当年小孩脾气。其实龙氏全家虽然骄狂,仗着老的尚能遵守天都、明河二位长老(天都、明河二老为青城派长老,是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的师叔,与峨眉派开山祖师长眉真人同时人物,已于元初仙去)遗命,法令尚严,并不怎样为恶。何况这次又是朱兄一时见猎心喜,稍微冒失了些,其曲在我,不能怪人。我知你那心意,是为龙家兄妹先后向你云姊纠缠,吃师娘阻止,一口怨气无从发泄,意欲借题发难罢了。”嵩云笑道:“三哥所料不差。家父和老人都说莱弟天资极好,只是好些行径均非修道之士所宜。我看他脾气老改不掉,恐将来成就有限呢。”韦莱笑道:“我是钝根,也不想什大成,只想……”嵩云风目含苯,抢口问道:“你想,想做什么?没出息的人,还好意思说呢!”韦菜见她有气,慌道:“我只想永远住在这等世外桃源,日常笑做烟霞,做一散仙道士,天长地久,永享清福。偶然游戏风尘,专管世上不平之事,扶持良善,拯救孤穷,便是快意称心。但求长生,于愿已足,何必非做神仙不可呢?”

嵩云不再理他,转向丁韶道:“此事固由朱兄疏忽生事,那么赵兄出来连正眼也未看她,如何也要动强相迫?不过单就朱兄一人而论,除非依她入赘他山,不特一天云雾皆散,还套上了交情;如不依她,曲在我们,话还真是难说,偏巧一个看上赵兄,两事合而为一,她再无理取闹,行事就方便多了。适才送客来时,她带着那些畜生,竟敢埋伏在人口峰崖之上,想乘便把人擒回山去。这等上门欺人的行径,谁能忍受,我还当这群猛禽恶兽承颜希旨,背主行事,不值计较。等我追去,那只独臂老猩竟在暗中主持,我才生疑。龙家姊妹已闻得阿碧、阿雪啸声,乘驾飞来,一味向我说软话,装三花脸。听那口气,埋伏虽非二女授意,却是明知不间。准备事如称心,便任凭白猩子抱了赵、朱二位,骑着秃顶老鹫,飞回山去。她再向我苦口求说,以为我平日和她姊妹相交还好,来客又是无心请来的新交,没有她厚,只要服低,决不至于和她翻脸;如见事不凑巧,或是我们不肯舍这脸面,任一伙畜生上门欺人,将来客擒去,出头干涉,她再装作不知,来打圆场解围。事虽可气,但是龙家姊妹为人还算不差,我虽没拿她们当知交密友,但相处颇好。而人又美秀爽直,不像另外那些男女山人讨厌,本谈得来。她们又一再老脸赔话,求我助她们成就此事,不特无法翻脸,反觉她二人痴得可怜哩。我与龙家姊妹相交在前,就有蛮横无理之处,也应原谅。她们那样求我,不帮她们忙,反而为害,于她们不利,也实欠通。说起来仍是那场一年怨气一直未消,无心中对她们存了歧视。现在想起,彼时她姊妹也实有难处,我又大意了些,才致几乎吃亏。我因赵兄志行高洁,前途远大,又说朱兄家有妻儿,此举由于中毒初醒,神志昏迷所致。后再暗中观察,委实不是我们所料那等样人。人谁无过,况在年轻,龙家规矩,又属不情。虽打算管这闲事,也只想釜底抽薪,事前打消她们的妄念而已。莱弟想借此报仇,不特使其难堪,还要杀伤多人,结仇一深,势必互相报复,弄得不好,举族均不免于伤亡。就算李家兄弟姊妹和那两位小太岁肯出全力相助,我先不干,何况母亲那么慈善温和的性情。再说因人成事,也不光彩,何苦来呢?”

赵、朱、王三人知主人不喜俗礼,腹饥之际,佰肴又好,便也不作客套,大吃起来。嗣听转入正文,照所见所闻情景,多料事情难办,便留了神。及至嵩云说完,韦莱沉吟不语,在想什心事。嵩云道:“你休胡想,你知六哥心意么?他和你年纪差不多,一样童心未退,看中人家那两只墨猴。老龙近年越发荒淫,儿女子孙个个骄狂。六哥前听我说,便已有气,曾说如果照他和四哥心意,这等恶人索性除去。只恐父母嗔怪,不敢发难。恰巧出了这事,那两位又来,都是年轻喜事,正好下手。却不想此举乱子多大,他固无碍,结局要伤多少人呢?”韦莱争辩道:“姊姊你虽料事如神,六哥实是和我交情太厚。休看他平日课严,不能与我们相聚,其实随时都在关心。这是代我出气,你说他想要山丫头所养畜生,那太冤屈了他。凭六哥的本领,哥哥姊姊们又个个爱他,要什好东西找不来,却要山女的?”言还未了,忽听对面窗外有人喝道,“大兄弟说得对,果然是好朋友。你师娘已去我家,命我来此传话,请来客吃完,略微游览,等到申初,由云姊一人陪去我家,与家父一同相见,无须先去寿青亭见你师娘了。”

赵霖等三人虽见阁外景物清丽,波澜壮阔,因是初来,主客礼见周旋,又要顾吃,又要顾听,未及细看。这时闻声注视,才见对面水中央孤立着一根石笋,上下碧苔布满,间以红花,上突下削,甚是灵秀,约有三四丈高。相隔也只五六丈许方圆的平顶上面,站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幼童,生得又白又胖,目蕴精光,英秀之气现于眉宇。说话声如洪钟,清亮异常。那石宛如朵云升空,孤立水中,四外清波浩渺,毫无依附,竟不知怎么来的。方在惊奇,嵩云忙喊:“小六哥,怎不进来,是怪我么?”小孩答道:“你背后说得我那么小气,当着外人,还当我想吃白食呢。”嵩云笑道:“你不想那小墨猴才怪。你和莱弟老出花样,狼狈为奸,留神我告诉爹爹去。”小孩方答:“我不怕,爱告不告。”韦莱插口喊道:“为何不要我陪客同往,只令云姊一人?”小孩答道:“这是你师娘说的,我不晓得。二师兄来时,自会同来寻你,我走了。”

赵霖听出是青衫老人之子,正要招呼,小孩说到末句,只见一片银霞微微一闪,人己无踪。以赵霖等三人目力,也未看出他怎么走的,俱都惊赞不已。嵩云道:“李家兄弟姊妹一共七人,本领都大着呢。尤其二姊、六哥,剑木既高,人更热肠,听说六哥前两世便是青衫老人爱子,因他生有自来,夙根深厚,初生是个独子,又以前孽未消,从小多灾多病,最得父母钟爱。为感父母深恩,曾经许下极大宏愿:非俟父母成就仙业,决不独自成道。已往历劫三生,所投俱是前世父母,其问经过,也说它不完。只知他发愿之宏,与所受灾厄苦难,简直非人所堪。虽然转世一次,道力越高,落生便具法力智慧,无如道长魔高,愿心大大,结局仍为邪魔仇敌围困,终于以身殉道,应了他初生誓愿,重去转劫。而他每生不满十岁,必要一个人离家外出,寻访那甘愿为他迟却多年证果的两位恩师。闻说今年三月,已将前世恩师寻到。只为孺慕心切,不舍就离父母,因向乃师请求,再承父母一年色笑,然后再返师门,领取前生留存的法宝,出外行道。他每次由出生到应劫兵解,至多不过一甲子。这次年已四十,明年方始出山行道,恐没几年又要应劫了。本来他早成了大人,因恋父母太甚,百计博取亲欢,每生均是幼童示相,不肯长大,相貌也一点未变。一班仇敌妖邪,无不恨之刺骨,这么一来,自然极易辨认,无端添出许多危机阻害。但他从来行事光明,向无畏怯隐藏之事,全凭定力信心,践那昔年宏愿,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此时法宝尚未发还,只领到了一口飞剑,乍看还显不出他的威力。明年出门之后,如值归省,再要遇上便惊人了。按说他有这么高的道力,年纪又非真个幼小,言动偏是那么天真热诚,有时还喜闹点小孩脾气。我们大家都和他好。他对莱弟情分更是最厚。可惜不能常去他那里相见罢了。”

韦莱道:“三位少时前往,必能见着。六哥为人真好!此一遇合,缘分不小,早晚必能得他的助力呢。老人近年不大管人闲事,一则为他出山期近,想父子多聚些日;再则又因他前世强仇个个邪法高强,他一出现,立时到处骚动传扬,纷纷勾结寻仇不已,来势凶恶,实非小可。怕他未返师门以前,万一把这些邪魔引来,于他不利,就自家也是麻烦,难于应付之故。”赵霖等闻言,益发惊奇。尤其赵、王二人,心生向往不已。

那灵婴名叫卜天童,生具异禀。人虽精瘦,却有兼人之量,自从入座,便大吃起来。除那小孩来时看了一眼,始终不曾开口。赵霖想问他的父母来历,怎会被神涂带往方竹涧危崖洞中藏伏?才一开口,便被嵩云暗使眼色止住。嵩云随口岔道:“六哥名叫李洪,此去必可相见,别位兄弟姊妹却说不定。闻说两老夫妻再有五六十年,也要转劫。三位得老人垂青,召来相见,福缘不浅,再晤不易。便连我们,只是一山之隔,除家母与两位老人多年知好外,我们小辈轻易也见他不到。这等良机,千万不可错过,有何心事,明言无妨。约在申刻,为时还早,别人的事暂休过问,且先把话想好。还有山女的事,老人必尽知悉,他如肯管,必定暗中为力,否则求也无用,如不问起,不要求说。赵。王两兄对友情热,莫为此误却一见良机,干事无补。”

赵霖刚谢完了指教,众人已经酒足饭饱。只灵婴卜夭童仍然吃之不已,忽把筷子一放,反手一把抓住嵩云肩膀,急喊道:“那六哥真好!和我爹娘一样,也会那好飞剑,而且飞得更快,只一晃,便往右边山崖上飞去,光也好看得多。我要他教我,大来好报杀我爹娘的人。姊姊快带我去,好东西我也不吃了。”说到未两句,一双精眸乱转,含着一包眼泪,虽忍住不落下来,神情甚是悲壮,英悍之气现于眉宇。话说完,便听神狳连声低吼。天童回首喊道:“我晓得这里没有恶人,不会被仇人听去的。不叫我跟去,却是不行。”神狳又低吼了两声才住,双方拟在问答。嵩云嗔道:“没对你说,不能把心事对人说,什么都不许莽撞么?好好说话,使大力做什?幸亏是我,如换常人,你这一抓,谁当得了?再这样,我们都不爱你了。”天童松手,慌道:“好姊姊,我天天睡不着,老梦见爹娘要我报仇,骂我不乖。又知道这里哥哥姊姊们全打不过仇人,心里真急。阿碧教我大天求神佛保佑,要我快氏,偏长不大。好容易看到六哥哥,想他帮我,教我飞剑,越想越高兴,抓得重了一些,姊姊不要怪我,再也不敢莽撞了。”

赵霖知道嵩云已是飞仙剑侠一流人物,这一抓尚且觉痛,神力可想。小小年纪,辞色那等悲壮,嵩云又不许问,料知事关重大,不是寻常,忍不住赞道:“这位小兄弟小小年纪,不特至性过人,单这胆力聪明,也是平生仅见,真难得呢!”天童突把怪眼一。瞪,微怒道:“我不喜欢听人说我小。你要不是赵兄,换别一个人,我就要抓你了。”嵩云接口喝道:“胡说!赵兄是我们的好朋友,六哥的父亲青衫老人便喜欢他。你再放肆,少时随我去见老人,如知你得罪了他,老人一生气,将来连六哥也不帮你。”嵩云原防天童性暴力猛,又要上手,故意如此说法。天童却着了真急,身子往上一纵,便隔席朝赵霖飞去。赵霖早防他动手,又想试试他到底有多大力量,刚把气力暗中运向两臂,哪知天童已向身侧纵落,并未动手,只红涨着一张脸说道:“赵兄,你是好人。天童娃儿家,不晓事,不该得罪你。赵兄少时如见六哥,不要告我,好帮我一帮,我爹娘在天上也说你好。”

赵霖明白嵩云意思,见他言动天真,时以父仇为念,诚中形外,甚是怜爱嘉许。无奈自己虽和老人相识,照着主人口气,分明是位齿德俱尊的前辈仙侠,少时见面,连自己说话尚须恭谨小心,不敢造次,那众人称六哥的幼童李洪更连话也未接谈,婴儿身世来历俱都未悉,如何代他求话?当时难以答复,微一沉吟,天童已不快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并没真抓,赵兄你还怪我么?”赵霖忙分辩道:“我实怜你爱你,只借无力相助。便真抓我,也无怪你之理。我是想未学后进,人微言轻,少时拜见老人,如何代你进言罢了。”天童回嗔作喜道:“我原说呢,这里的人没一个不好,这两位哥哥姊姊,更是爱我。你是姊姊朋友,怎会生我的气?你果然是个好赵兄。你说的话,有两句我没听懂。我只要你见了六哥不要告我,再说我乖点,最听他话,我就更喜欢了。只要没人说我不好,我就有法拜他为师,不怕他不肯教我,你说我乖就好,他不答应,没你的事。”赵霖连声应了。婴儿闻言甚喜,侧身一纵,又自飞回。众人知他年才三岁,如此矫捷轻灵,聪明伶俐,虽然性野,更显天真,都被引得笑了起来。

嵩云笑道:“看你跳跳蹦蹦猴儿一样,见了老人、六哥,也是这样神气,怕人家不要你顽皮娃儿做徒弟呢。”天童笑道:“方才三哥不教过我了么?我记得。不信,我演一回与好姊姊看。”说罢,跳出位去,故意慢慢走了两步,算是到了地头。恭恭敬敬站了一站,再缓步前行,忽然拜倒在地,带着哭音喊道:“弟子卜天童,父母一向隐居修道,不料为两个仇敌暗算所害,仇深山海,不共戴天!无奈年幼力弱,父仇难报,位血椎心,耻为人子。幸蒙老人赐见,伏乞老人、六哥恩施格外,鉴怜弟子血诚孤弱,收归门下,立时往报父母之仇。”话未说完,嵩云插口道:“单请老人收你为徒,不要六哥。”天童含泪回答道:“六哥本事大呢。”嵩云道:“胡说!老人是他爹爹,本事更大。再说你年纪还小,如何去得?”天童答道:“我心里急。”嵩云说:“飞剑仙法,不是一时所能炼成,你急无用。纵有你爹娘所遗奇珍异宝,不到年限也难运用。如能耐心静守,诚毅用功,不问是老人自己收留,或是引向别位仙长门下,见你这样,俱都相爱,尽心传授,不但能报仇,本领更大,也更显出你的血诚苦志。你每晚常梦爹娘,那是思念过甚所致,你爹娘决不愿你送死。似此浮躁,谁也不会要你,那就糟了。”天童急得泪花乱转道:“六哥呢?他已飞走,还对我笑着点头哩。”嵩云道:“你总忘不了六哥,他明年便离此山,自己还找师父,怎肯收你为徒?好师父包你有,不要固执,更不可发急。不信,你问阿碧去,你不炼到功候,它肯容你去不?适才丁三哥随便教你几句话,难为你记得一字不差,以此聪明,何求不成?其实老人早已知悉,只要见时规矩一点就行。三哥是想教姊姊哥哥们怜爱你罢了。十年八年的光阴,一晃即至,仇人又死不了,忙他做什?”众人见天童言动沉稳,装得极像,与前判若两人,所说虽然不免稚气,更显出他的天真至性,坚毅诚笃,全被感动,爱惜非常。

韦莱昨晚曾与长谈,知他心性,便笑慰道:“天童弟,不要苦想了。六哥虽然不会收徒,但他和我至好,等见面时,我必代你力说,请他将来出力相助,必使你手刃父仇如何?”天童闻言,忙跑过去,抱着韦莱喜道:“哥哥真好!等我报完父仇,为哥哥死了也愿意。”随又站起,伸出两双鸟爪一般的手臂,向空挥舞道:“我如捉到仇人呀,定把他抓死!再把他全身肉和骨头咬成粉碎,吐在地上,踹成稀烂!可是我爹娘那时会不会回来呢?”说时咬牙切齿,目射凶光,头上短发根根倒竖。等说到爹娘会不会回来,忽又凄然泪下,神情悲壮已极,令人见了,自生同情之感。只是性情既猛,相貌又怪,秉赋虽佳,不免带有乖戾之气。幸而神兽忠义,精诚感召,因而得到青衫老人机缘遇合,上来便遇正人,不致误入歧途。如被好邪恶人收罗了去,染上恶习,似此美质,岂非可惜?

内中嵩云、丁、韦等三人知道来历根脚的,尤其为他担心。因料此去也许不会再来,短时日内难得相见,再三劝勉,告以清修为人之道:“野性暴戾,必须改过,务要躁释矜平,始能成大器。学成之后,亲仇自然该报,切忌妄启杀机。你一个三岁婴童,父母为仇人所害,尚且日夕悲痛,立誓报复,谁无子女亲友,你杀了人,不是一样?似此循环报复,不特有违修道人的本志,大误修行,并且杀孽日重,上犯天怒,下启人怨,树敌众多,终必惨败,步你父母后尘,得以兵解,尚是幸事。千万留意,将人心比己,莫失恕道。”天童倒也听话,一一应了。赵霖,王谨二人听出三人口气,天童前途远大,安心结纳,也乘机从旁劝勉,奖许备至。幼童天真,多喜戴高帽子,对于赵、王二人大生好感。

朱人虎觉得自己一时冒失,铸错丢人,尤其韦莱对己厌恶非常。自从到时,嵩云向丁、韦二人低语之后,相待稍好,称谓也和赵、王二人一样,不再歧视,神情终较淡漠。又想起山女厉害,吉凶难料,好些心事。席间见婴儿吃得狼狈相,相貌又怪,不免多看了两眼,天童当他轻看,心中有气,先因顾吃,没有发作,后虽岔过,终非所喜。朱人虎两次插口,天童不理,一赌气,便起身走向一旁,去看阁外景致。起初只顾饮食,听众谈笑,仅觉楼外景物甚好。及至往四面一观望,才看出当地真个仙景无殊,清妙已极。原来那片湖荡四外俱有峰崖环锁,不似柳湖千顷汪洋,环湖花树林野,土地平旷,乍看仿佛要小好些,这时细一查看,竟是从未见过的奇境。湖面也甚宽旷,波澜浩瀚,浪骇涛惊,汹涌澎湃,击石怒鸣,比起柳湖的水还要清深雄奇。尤其是四山环拥,宛如城堡,旷字天开,一镜中涵,湖心更矗立起一座沙洲楼阁。环湖峰崖满布苔薛,上面却生着无数奇花异卉,秀木嘉林。凭窗遥望,无论哪一面,都是花光照眼,无限芳菲,翠色欲流,映人眉宇。偶然一阵清风吹过,便觉芳馨拂鼻,神智为开。端的水木清华,景物奇丽,已人仙境,不是人间。那美妙之处,简直说它不兀。

朱人虎方在楼侧凭栏观赏,忽见碧涂、连乔二神兽由水面上凌空飞行,绕楼而过。随听赵霖在呼二弟,连忙应声赶去,只听韦莱遥对连乔道:“连我还不叫去呢,你也跟来做什?”丁韶笑道:“云妹,由它同去吧。阿碧虽然大小由心,但是出口中一段太窄,你们主客大小五人,如何同乘?阿碧又守定它主母临难遗嘱,明知无事,也不肯与天童离开,就你一人独行,也不好坐。索性把连乔带走,仍是分骑了去吧。”嵩云道:“不是不许它去,只为昨夜莱弟怜它受伤,把老人赐我的灵丹强讨两粒去与他吃了,怕老人看出见怪呢。”韦莱道:“我们什事能瞒老人?你当人家不晓得么?师娘就许先说了。”嵩云笑道:“固然如此,不眼见总好一点。你还说呢,我想六哥指名唤人,必是老人嫌你不肯上进,懒得相见,三哥也连带受累了。”丁韶笑道:“这倒未必。老人素极期爱后辈,有时高兴,还特地把我们全召了去,或是自去聚上一半日,对我们三人尤厚。我们不能常往,那是师娘吩咐,恐耽误众兄弟姊妹的功课;又恐交往太密,大家喜事,私自联合出山,生出事来惹厌。师父终南未归,和上次一样,我们惹了事,却由老人出来挡横,双方虽是多年至交,总觉不是意思。老人始终也未露出一点不愿人去的意思,今天还真头一次。依我看来,不是另有原因,便是小六哥想出什花样,单约小师弟别处相见,以防同去被老人看见拦阻呢。你没想起是哪二位仁兄今日也要来见老人么?”韦莱闻言,似有什事,起身说道:“时已申初,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嵩云方笑说:“我知你们闹鬼。”便被丁韶岔开道:“云妹你看,阿雪因你不肯带往,大约想起事由阿碧而起,在那里迁怒发气呢。你就准它去吧,省这两个畜生打架。”说完,韦莱已和赵霖等三人作别先走。

嵩云闻语,凭栏一看,二鲁果在对立发威,各瞪眼怒视,十来道金碧光华互相对射,似恐主人责怪,并未出声吼啸,神态俱都猛恶已极。灵婴卜天童见状,急喊:“两头小白狗,敢欺绿哥哥么?抓死你!”语才出口,飞身便往楼外纵去。吃嵩云一把捞住抱紧,佯嗔道:“你还是这等性急莽撞,我又要不爱你了。”天童目注连乔,忿忿道:“我知绿哥哥怕它,姊姊不许它欺人,我就不抓。”嵩云随喝:“阿雪快些收风,我带你走就是。你两个以后要互相交好,再敢打架,看我怎么责罚你!天亮时我们说的,你们也都答应,隔不半日,就忘了么?”话未完,二兽目光齐敛,身上毛也全倒,反而互相依傍,口中呜呜,亲热起来。天童忽然改怒为喜,欢呼道:“原来它两个是假装打架,想姊姊连阿雪也带了同走呢,白叫我于着急。”嵩云道:“可见什么事都急躁不得。你如冒失伤了它,固是不该;它再情急伤你,更是冤枉。下次不可这样。”天童笑说:“姊姊不要生气,怪我不好,下次改了。”嵩云随唤二兽近前,自抱婴儿,先坐向神狳颈间。令王谨坐在兽臀,赵朱两人同骑连乔。赵霖等三人依言纵落,分别坐定,方回向丁韶举手作别,便听嵩云道,“阿雪,水洞你曾随小师兄去过,等穿过去,再指给你方向,以免由上飞越,又遇那些畜生惹气。”说罢,连乔和神狳便将身一沉,贴波而驶,往右侧飞去。

到了右崖危壁之下一看,那地方乃是一片崖夹缝。来路一面,危崖侧突水中,又有藤松掩蔽,比起前洞,更为隐秘。缝并不深,宽约二丈,仿佛五丁开山,神斧中劈。才一转折,前面便现出一座三丈高大的水洞,洞外藤树离披,飘拂水上,洞内隐有光亮透出。赵霖坐在前面,方疑外观崖势雄峻,内里竟有天光透人,怎如此薄法?连乔双口张处,壁上藤蔓齐向两面吹起,随即飞进。只见洞内和外面一般高大,只是深得出奇。形如螺盘,转折甚多,天光决透不进,但是全洞光明,景尤奇绝,三人均觉奇怪。满洞壁上苔痕浓淡,花卉繁生,时有矮松怪木突出石缝壁隙之中,铁干苍麟,龙伸虬踞,势欲飞舞。更有无数石钟乳自顶下垂,华盖垂缨,晶屏焕彩,形式不一,备极光怪。再被水光苔痕一映,越发金碧流辉,奇丽无涛。只查不见发光所在,心正奇怪。

忽听嵩云道:“三位看这水洞景致好么?这条水洞本来没有出口,直到去年春天地震,崩去一片崖石,才得发现。不久李家姊妹来游,觉着此洞光怪陆离,幽深奇丽,只是洞中暗如深夜,美中不足。恰巧老人昔年偶游普陀,在海滩上和一道友闲眺落霞,忽见海面上狂风大作,骇浪滔天,数百条打带鱼的鱼舟当时翻了一半多,远方天色海景仍是好好,心疑有异,赶往救援,无意之中杀死一条长约二十丈,形似蜈蚣的海怪。落水渔人除已被海怪吞吃外,全数救起。本心是想海怪身上油多,打算运上岸去,贴补遭难渔人。后发现那东西奇毒无比,人挨不得。将它消灭,又恐遗毒水中生灵。只得二人合力,将那怪尸移向海中一座无人大岛之上。先用飞剑斩碎,深埋地底,再用真火化炼,以防死灰复燃。彼时老人法力尚不如今日之高,哪知一念之善,竟积下无量功德。

原来那海怪竟是小南极磁光圈外光明境海外第一妖物万载寒蚿的孽种,不知怎会生下之后,未照惯例被乃母吃掉,逃到当地。这东西自古以来只有一条雌的,秉天地奇毒穷阴之气而生,凶残恶毒,无与伦比。出世不满百年,已具不少神通。通身皮肉筋骨全都有用,脊梁上并孕育着无数大小形式不同的夜明珠。虽然不知用法,老人和那位道长只将宝珠取出,怪尸全部糟蹋,但是这类天生异物,身上无一处不启妖邪怪物垂涎。如在海中消灭,用飞剑斩碎,腥血四流,遗害已是无穷。再用火烧,立发出一股异香奇腥之气,远近妖邪精怪闻味赶来,群起劫夺,多大本领也难应付。再如将南极光明境老妖惊动(小怪乃它元丹所孕,视同至宝,生后不久,必要自行吞吃,与寻常乌鲁虫鱼生育不同),如被赶来,立即惹下滔天大祸。老人先并不知这等厉害,惟恐火化的腥毒随风远扬,为害生灵,防范甚是周密,四周均有禁制,加以地穴又深,竟把极大一场乱子从容消弭,一点没有露出形迹。他们连守了七日夜,才得完功,每人分了两斗明珠回去。不久听一老前辈说起,才知就里,除留下两成于道家有用的大珠外,下余暗命门人子女分头往海内外换了金银济贫,至今还未用完。因此珠兼有辟御毒虫蛇蟒之用,除内有十粒分送与我们外,余下全数嵌向洞壁之上。东西不大,嵌时我们合力选择地势,换了又换,忙了半日,掩藏极巧。此珠最能照远,再加钟乳晶光反映,不上洞顶寻视,自然不易看出来了。”

水洞曲折回环,二兽飞行较缓,也飞出不少的路。一会前路忽变高窄,连乔自己缩小三分之一,仍须擦壁而过。再经两折,便是出口。外面乃是一道清溪,晃眼二兽飞上对岸,缓缓往前跑去。那溪平阔,既清且浅,水深只有数尺,白沙如雪,间以碧苔,吝带飘拂,游鱼往来,清澈见底。对崖便是危崖水洞来路。沿溪一行桃柳,绿荫如画,绵亘不断。右侧平林森森,芳草如茵。景物不算十分新奇,却难得干净整洁,见不到一点尘土。这时二兽俱经嵩云吩咐,改慢了些。一会溪流背崖,转入竹林深处,万竿修竹夹溪而生,都是大碗粗细的巨竹,参天排云,森森矗列,映人眉宇,皆成青色。溪中疏落落长着大小莲花,花径尺许,红白相问,竹籁萧萧,溪声活活,荷香阵阵,翠盖亭亭,交相陪衬,倍觉清丽。遥望林外,峭壁横空,山容如黛,甚是灵秀。

约有里许竹径不曾走完,天童忽在后面探头喊道:“七姊来了。”嵩云笑道:“你知是谁?随口乱喊。这是三姊,不是今天早上你见到的那一位。”说时,忽由前面竹径上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女,看去似比嵩云年轻美秀,用花锄挑着一个花篮,款步走来,渐渐走近。赵、朱二人方觉此间几曾见有这等人品?嵩云已命二兽停步,带了天童迎上前去。双方引见之后,三人方知来者便是老人的三女李贤。嵩云笑道:“三姊今日出山采药么?”李贤笑道:“六弟今日不知出什花样,假说飞云岭出了成形苓兔,想把我支开呢。”嵩云道:“三姊还没有去,怎知六哥假话?”李贤道:“这还用去?他最爱豢养精灵古怪的东西,尤其那东西越生得灵巧,他越心爱。照他所说,苓兔生得那么灵巧,他早无日无夜守在那里,非弄回来不可了。就说洪、阮二位师兄要来,他不会到时赶回来么?必是我那地方设有优昙大师所施佛法禁制,只他一人可以不经我开闭出入,又隔爹爹所住的寿青亭较远,地势最僻,不定约了什人商量什事。依我想,弄巧就是你那一位魔星呢。我本想叫穿,一则我是姊姊,礼应让他几分;再则他见我不似二姊那样方严,从小便和我亲近些。他也实在真好。反正就闯了祸,凭我们这两家小弟兄姊妹,再加上洪、阮二位师兄,也能收拾。飞云岭苓兔虽未必有,好获苓却不在少数。娘目前曾命我闲时采些回来酿酒,本打算去,乐得依他。并还暗把禁法威力减却大半,省他出入费事,难于还原。他大概是打算我如看出,便和我求情软磨。见我好似信以为真,又觉不该欺我,话又改不过口。我不愿露出同谋,万一乱子较大,又受二姊埋怨。听他说话故意露出破绽,想等我一盘问,便说出实话,我连忙走出,先去娘那里坐了一会。你们怎这早就来?”

嵩云说:“六哥传命,只命我一人引了三客同来,我因婴儿卜天童已由家母先容,才带了来。他说申刻起身,怎说早呢?”李贤笑道:“你们两人全想左了。他只算计你们越崖可以过来,自然要走老大一会,却没想到水洞捷径,两只神兽俱都能飞呢。我算计洪、阮二位师兄来路,此时虽应到达,必被六弟迎前接去,总有些耽延。固然家父什时都可相见,但是三位外客与山女有了纠葛,见了家父,最好能挨到他两人来时,把前事略提再走。他两位如肯伸手,不是好么?”嵩云道,“六哥所约如系莱弟,定必为了此事,怎还要等他两位到后才走呢?”李贤道:“六弟行事时常出人意外,我料他今日将我支走,虽然必有用意,约的是谁,却拿不准。你不知阮师兄一向看人行事,若不对他的劲,任凭怎说,就是对方多恶,也只事后寻那恶人晦气,当时决不肯出力。所以你们几面都须顾到。今早听大哥说,近来龙家势力着实不弱卜仗着得天独厚,惯拿当地出产的灵药向人讨好献殷勤,颇交结了几个能手呢。”嵩云道:“三姊不但贤慧,名如其人,而且行事谨慎,胸有成算,故此从未落过下风。像我粗心,就差多了。”李贤笑道:“你总喜说这些世故话。你引来客进见无妨,只记着那两位人来再走,最好由一人提说。二兽可留于此。我要走了,少时还要赶回来,有话和阮师兄说呢。”说罢举手作别,沿溪穿林而去。说时阿碧首先鸣啸点头,阿雪也随声应和。嵩云便命二兽林中候命,阿碧这次竟未倔强。前面不远,便是谷口,众人由此步行入内。

赵霖见李贤步履从容,以为所去相隔不远。及至一问嵩云,已远在点苍山外,来往有好几百里。并说李氏全家俱是散仙剑侠一流,屡生修为,名辈甚高。为求天仙位业,每次都是全家尸解。洪、阮二人,一名洪璟,一名阮征,也相随了两世。内中阮征夙根最厚,是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人最爱好,每次转世,从不肯舍去前生容貌,也必生在姓阮人家,连姓名也不肯改。和李洪情分极厚,心性也差不多。仗着屡生修积,功力甚深,每一降生,便知修为,法力俱在。前生师友,又极期爱维护,就被仇敌发觉,也无奈他何。自知相貌易认,树敌又多,一班好邪恨之刺骨。青衫老人今生功行已满,全家隐退已近百年,正在山居静修,内功未完。李洪恐把群邪引上门来,生出缠扰,妨及清课,为此永和洪、阮二人在外行道修积,向无一定地址。对外只说前生师长名讳,永不提起老人。每隔一两年,必来见师禀命,踪迹甚是隐秘。晤时遇机告以经历,既是老人座客,必无忽置。虽不便求说,在外相遇,只作素不相识,如有指点,自会开口。谷口设有禁制,外人休想入内。阿碧竟肯放弃成见,不坚执与小主卜天童同行。此兽通灵,目力至强,看那神情,李贤是谁转世,必已认出,或是旧主在时,何处见过,知道此举关系他小主成败之故。

众人边谈边走,赵霖等自是惊奇,不觉走进谷口。见那地势并没先前所见诸景广大雄深,但是崇崖翠蟑,峭壁云横,清幽已极,仙境无殊。最好的是从地皮直到所有峰崖峡壁,到处都是整片大理石,晕痕深浅,自然成章,纤尘不沾,温润如玉,苍白相间,不着半点苔薛。偶然看到一两株青松,飞舞突出于绝壁危崖之间,华盖亭亭,苍然如染,越具古洁高华之致。顺着谷径,只两转折,前面现出一座高仅三十丈峰崖,峭拔玲珑,云骨独秀,石质更比沿途所见细腻莹滑。全峰洞壑幽奇,仿佛甚多。每一较高大的洞穴外面必有平地,方广至少丈许,有几处洞门分外修整高大。洞外平地或突崖之上,并还建有楼阁亭台之类,通体也均大理石所建,或以人力就原石挖制而成,形式古茂,各有胜场。只全峰不留寸土,无什草木。三人方觉玉峰耸秀,通体一质,可惜不能两全。忽听泉声如涛,清籁汤汤,随嵩云绕过峰左,忽见一条白龙,由右侧绝壑对面苍崖上倒挂下来,玉溅珠喷,龙飞电舞,轰轰发发,自空飞坠,往千寻大壑中直泻下去,老远便觉凉气侵肌,疹人毛发。比昨晚所见灵泉飞瀑大好几倍,壑宽十丈。对崖比此峰几乎高出两倍,前行已是无路,只峰脚下有一条人工修成的瞪道,因势回环,蜿蜒如带,斜附峰上,又滑又陡。好在三人俱是一身好轻功,迎风附壁而行,脚底石级虽是滑溜奇险,上并不难。只天童人小足短,每级非纵不可。尽管天生异禀,身轻如燕。嵩云终因一面临着绝壑深潭,恐其滑落,遂将他抱紧,等三人将要到达,抱了同上,不令自行。

三人提气绕行峰壁之间,接连几个转折,回顾嵩云、天童没有跟来,方觉上去无人领路先容,忽听头上唤道:“寿青亭在这里,那是往峰顶的路,不要前进了。”三人抬头一看,近侧还有七八级石阶紧贴壁上,又斜又陡,嵩云和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着白色蝉翼纱的少女,并立在石级尽头左侧石崖之上,正在说笑。天童不知何往。那少女和李贤一般秀美,相貌也极相似,如非衣色不同,乍看几疑李贤去而复转。三人连忙改道循级而上。这面峰形陡峭,二女立处那一带更是壁立如削,崖上的景物,一点也看不见,及至走将上来一看,不禁叫起绝来。

原来那地方乃是半峰腰上一片绝崖,地广不过三四亩,但是其平如镜,石质光滑,可以鉴人毛发。背倚孤峰,面临危峨,大壑中分,玉龙飞舞。明明是片寸土全无的大理石地,崖左右地上却挺生着百十竿翠竹。那竹也有异寻常,色作正碧,生得又细又高,森然挺立,铁骨穿云,翠条迎风,与泉响松涛相互应和,发为清籁。正面峰壁之上,又有两株古松。一株节错根盘,约五六匝,仿佛怪蟒怒极发威,盘踞在彼,大敌当前,欲进又却,蓄势待发,就要暴起搏噬之状。一株也由石隙缝中迸出,宛若游龙舒展,附壁斜行,向上伸出了两三丈,忽又掉头下顾,状甚暇逸,松针细长,枝叶繁茂,直似一张华盖撑出绝壁之间。峰前竹亭高敞,亭顶铺着极长的鸟羽,五色灿烂,金碧生辉。亭侧一株牡丹,其高竟达两丈以上,粗如巨树,花大如盆,径周尺许,千叶重台,似有三四种颜色,姹紫嫣红,脂融粉滴,花开正盛,花朵又多,宛如千重锦霞,齐幻彩光,活色生香,绚丽绝伦。

赵霖方想花时早过,怎此花长得如此繁茂?覆亭鸟羽比雀屏雉尾更长更宽,不知何鸟如此好看?一眼窥见亭中坐定一男一女,面前跪着卜天童。女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男的正是前年见过的青衫客。老少三人,正在问答,连忙示意朱、王二人整肃衣冠,准备进见。嵩云已笑指身旁少女道:“这是七姊李政。”三人通名礼见之后,李政方说:“家父正等三位嘉客来呢。”说时青衫老人也款步走出。三人忙即趋前致词,正待拜倒,老人含笑,用手微摆道:“我们忘形之交,三位今日怎拘此俗礼?”三人立觉有什么东西挡住,拜不下去。嵩云又在侧摇手示意,只得长揖而止。老人还礼,请客入内,随指那**道:“此是三位昨夜居停朱仁嫂陈夫人,只行常礼好了,不必太谦,坐下来再谈吧。”三人看出老人心性,依言礼见归座。嵩云进亭,向老人礼拜之后,朝**低语了两句,便和李政走出,自去花下观赏不提。

卜天童仍然跪地不起。老人笑道:“你跪地有什么用处?我与你无缘。你说那六哥,他自己还要去找师父,如何收你?我代你寻那师父,此时实比我强,不特于你心性相宜,还可免你一劫,离你仇人巢穴又近,一举三得。你只顾性急,如何能行?”天童道:“恩师不说这师父住在海外土木岛,远得很么?”老人道:“你的仇人,原是海外来的,恐事不成,来时用面具幻出异相。你母后来发现,又防神狳粗心性急,弃你前往复仇,自投虎口,所以未说。你只告知神狳,仇人是十年前在黑沙岛采药所遇妖人,它便明白了。你非我门人,不要叫我恩师。”说时,天童忽由地上纵起,扑上前去,急喊道:“仇人也在那里,再好没有,恩师快将师父喊来,放出飞剑与我看过,要是好时,才肯做他徒弟呢。他不比恩师,你的本事我没看见,却看见六哥飞剑,你是他爹,自然更好。我爹就比我厉害得多。”说完又哼了一声,憨态可掬,大有气吞全牛之概。老人、**都被引得笑了起来,老人拉着天童的手道:“我最爱有至性的人,可惜你我无缘。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哪有师父降尊就你之理?你如不信,少时便有人来,我便命这两人护送你去。论飞剑法力,比你师父土木岛主商道友还差得多,如比此时你信服的六哥就强了。你不会也以此作比吗?你不是我徒弟,不要再叫恩师了。”天童道:“我是娃儿家,不晓得,那是姊姊教我的。我该怎么叫你?”**笑道:“老人与你师父是朋友,你叫他师伯好了。”天童道:“好师伯,来送我去的两人,我叫他们什么?”老人道:“那是我的门人,一姓洪、一姓阮,你叫他们世哥好了。”天童凄然道:“师伯还是有徒弟,还教了那么大本事,偏说无缘,不肯要我。如要我在这里时我会口甜,说听话,就听话。不等飞剑学成,哥哥姊姊们一见我乖,就帮我一同把仇报了,那该多好!”众人见他说时似颇伤心,俱觉小小童婴,竟时以亲仇为念,人又那么智慧天真,好生怜爱。**随将他拉向身前,温言抚慰不提。

三人既知老人来历,又当与天童问答之际,恭坐于侧,不敢插言。反是老人先笑说道:“三位远道来访,恰值有事,未及命小儿女辈往迎,以致误走方竹涧。虽然因祸得福,但也饱历惊险,生出许多枝节,令我愧对。赵、王二位来意,我已尽知,无如我等六小儿一去,不久闭关,此后数十年面尚难见,缘分只此。适和朱仁嫂谈起,你们远来不易。朱道友正在终南清修,门人也颇多,虽以志乐逍遥,不肯上修天仙位业,然从他学道,实比从我要少去许多艰难辛苦。我少时当修一书转介,二位本身事完,随意往投,有我薄面,必蒙收容。另外丹药三粒,你三人分服,便不能入山学道,也可得修高龄,不在此行艰危呢。”三人忙即拜谢。

朱人虎不知赵、王二人到前曾经不约而同各在暗中默祷,伺言猛想起今日所遇均是神仙中人,怎把千载良机失之交臂?听老人口气,赵、王二人已得仙师,自己独独落空,好生难受。虽有心求告,一则嵩云、丁韶先后叮咛,意似只令赵霖一人答话;二则老人已有暗示,求未必允,徒自当众无趣。又为老人冲淡清穆之气所慑,自然生敬,不敢冒失。略一迟疑,老人说要修书,便自出亭往竹林中走去。

赵、王二人见那**看去二十三四岁,貌绝美秀,意态娴雅,知是未来师母。适才虽然礼拜,未及通诚,便由赵霖为首,重又礼拜,谢了救命之恩,二人均称师母,赵霖并把误服灵乳之事引咎说出。嵩云之母陈淑均人更谦和,虽是未入门的弟子,仍自起立,还了半礼。笑道:“此是定数。赵、王二位日后至终南见过外子,更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倒是那灵石玉乳,虽不及千载空青,修道人服下后,实有不少益处呢。”

天童闻言拉手跳到:“什么石乳?娘给我吃一点。人家拜师,那么容易。”淑均笑道:“还不是和你一样,转引进到别人门下去,这也吃醋?土木岛灵乳,且比我的好呢。”天童道:“赵兄他们日后能在娘那里修道,我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两个世哥还不来,要是今天就走,和山人姑娘打架,捉大猴子就看不到了。”说时,忽听破空之声,嵩云、李政同声在亭外笑道:“你盼的人,不来了么?”话还未毕,便见东南方天空中一道金光,一道红光,疾逾电掣,长虹经天一般,直往亭前飞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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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上)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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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三回(上)

骑鹤送郎归生死缠绵怜姹女

穿林同友去关山迢迢访仙灵

且说众人见一道金光、一道红光自天飞下,天童方喊:“这个真好!”喜得乱蹦,来人已现出身形,往亭内走进。赵、朱、王三人见来的是两少年,一个穿黄麻布野服的,年约二十多岁,身材不高,是个小胖子,腰间系一破旧革囊,未带兵刃,看去人颇精神儒雅,还不怎样。另一少年看去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生得骨秀神清,肤白如玉,重瞳凤眼,目光明如郎星,隐蕴威风。穿一件青罗衣,腰悬长剑,另外佩着一个细长革囊,左手上带着两枚铁指环,神情尤为英爽。入亭先向陈淑均拜了下去。嵩云、李政也赶进亭来,互相礼见之后,又代三人和天童分别引见。

三人知是先前所说老人门下洪、阮两弟子,想不到竟是飞仙一流人物,心中好生欣羡佩服。老人恰巧不在,正想不出如何自吐心事,天童已跑到洪、阮两人身前,拉手说道:“刚才师父不肯收我作徒弟,说等两位世哥来,到土木岛去拜师。说师父法力本事,比两位世哥还大,是真的吗?”阮征颇喜天童天真灵慧,笑答道:“土木岛两位商老前辈得道多年,法力甚高,不过和我们所学梢有不同罢了。你这等人品资质,拜他为师,再好没有。”天童喜道:“这样,世哥就送我去吧。”洪、阮两人同声笑答道:“哪有如此忙法?休说我们恩师、师母和世兄弟姊妹尚还未见,就送你去,想报仇,少说也得十年以后,何在此一二日的耽延?”天童急道:“我要拜师伯、世哥和六哥为师呢。”阮征笑道:“如从我们,那你就更慢了。”天童好生怏怏,闷了一会,又问道:“我也知我大小,只是大急人,我又要亲手报仇。既都是这样说,我到土木岛,一天到晚都练飞剑,想必能够早一点吧?”李政笑道:“你多用功,也须十年八年才到功候,听爹爹说,你那仇入实在厉害哩。也许你师父怜爱你有孝心,不等你功力到了火候,自行出马,代你报仇,那就快了。”天童闻言,面上方现喜容。忽又凄然说道:“那我不要。娘成仙前,曾说过要我亲自下手报仇呢。”嵩云道:“那就难了。”天童道:“师父写信出来,定叫世哥送我走。明天姓朱的被花姑娘抢去做老公,赵兄。王兄不答应,去和她们打架,本有好些热闹的事可看,但学飞剑报仇要紧,只好不看了。”嵩云嗔道:“你乱说些什么?”天童忙道:“我说错了,这话不该当着姓朱的说哩。”

人虎听出必是嵩云等背后之言,天童幼婴,无心漏出。想起前事,方在内疚,阮征已接口道:“我很喜欢你。师父不会就命我两人走,至少会有二日耽搁,你多半能看见这场热闹呢。”赵霖暗中正为人虎惶急,闻言心中一动,方想设词开口,忽见嵩云目视洪、阮两人,暗中摇手,立时省悟:两人必与李洪先见过面,得知此事,已允相助,才有这等口吻,不禁心中略宽。

天童还在絮聒,青衫老人已由竹林走出。洪、阮两人忙喊恩师,趋前拜倒。老人笑道:“你师母正和他们洞中制炼灵药,不能出来,颇想见你两个,快进去吧。”随向淑均道:“朱仁嫂,内子请你去呢。”淑均随即起行。嵩云、李政也携了天童跟去。

老人先将取来的丹药分赠三人,再将书信交与赵霖收好。然后说道:“朱道兄人最和善,你两人此去,必蒙收录。山居无什相款,石洞清寒,难于下榻留宾。朱仁嫂那里,门人颇多带有眷属,烟火也未断绝,已托延款。见过她母女,还有事与山荆小儿女辈商谈,一时也不能偕行。适才三小女归报,阿碧、阿雪均有灵性,今日之事已得三女告知,必听驱策,三位只管骑了回去,我着一人相送出谷便了。”三人方在拜谢,一片银霞自空直飞进来,落地现出先见幼童李洪,跑到老人身前,喊了一声爹爹。老人笑道:“洪儿静极思动,又淘气了吧?”李洪笑道:“不相干的。娘呢?怎不出来?”老人笑道:“你娘在后洞炼丹药,大家都在那里。此峰下时较难,你来得正好,先代我送客出谷吧。”说罢起立。李洪应诺。三人知不能留,忙向老人拜别。老人揖客自去。

三人安心结纳,口称六哥,备致敬仰。李洪见三人对已殷勤,也自欣然,笑道:“我们先走吧。”说罢,将手一挥,三人立觉身子凌空飞起。面前银霞闪闪,耀眼生辉,冷气侵入肌发。耳听风声急劲,却吹不到身上来,身外景物也看不见。晃眼脚踏实地,定睛一看,身已落在先停竹林之中,神徐、连乔二兽仍守当地。李洪令王、朱两人并骑连乔,笑对赵霖道:“阿雪我已骑过。闻说阿碧颇有灵性,索性我送你们到隔山去,就便试它一试。”阿雪忽然昂首低啸,李洪把一张齿白唇红的小胖脸一绷,俊眼一瞪,喝道:“你这孽畜,已听我三姊说了,还要这样。只要敢稍有倔强,给脸不要,你就要吃苦了。难道我还会制不了你?我才不信。”话未说完,阿碧将头连摇。李洪道:“你既不和我强,可是想打听你小主人的事么?你听我偷偷告诉你。”说罢,小嘴连动。阿碧也连连点头,低鸣相应,态甚亲驯。李洪笑道:“这你知道不能同行的原因和我是谁了吧,还不快走!”说罢,拉了赵霖一同纵上。

赵霖见他独坐向前,两兽已凌空飞起,直上天半,只非来路,忍不住凑向前去说道:“小弟等一盟三人,誓共安危。人虎弟病后昏迷,愚昧无知,与山女发生纠葛,自顾力薄,决非其敌。六哥飞仙剑侠,道法高深,尚望鼎力相援,实是感盼。”李洪略微沉吟,笑道:“你不要怕,到时自有比我强的人来,也不要再问我这类话。先听莱弟说,你那把弟不好。此时一看,人家也不算什不好,他也有一家妻儿老小,怪可怜的。等我送到时,和莱弟说一声吧,他最听我的话。其实不相干,省得摇惑别人。此时便送你们回柳湖,并非不可,因为你们久和各山寨交易,休看地势隐秘,以龙家的本领威望,再加上两个牛鼻子山女本身便会飞叉法术,又能驱役蛇兽,不久必被查出下落,反而更糟。最好先挫她一回锐气,再与订下约会,以为缓兵之计,到了约期,就有法子料理了。老龙近年子女越多,家教越松,本身过恶就不在少,子女曾孙更多造孽,有几个还拜了妖邪为师。自从上次和嵩云、莱弟为难,我便料他运数将尽了。”赵霖一听山女如此厉害,越发愁虑,又不便再问。正盘算间,两兽已越山而过,下面正是昨晚所见盆地,但不往原洞驶去,过山以后往左一偏,往迎面崖腰平地上飞去。上有一所房舍,亭阁也颇高大,坡地上面有两片梯田。未及细看,丁韶已自室中迎出。纵落礼见之后,李洪作别飞去。

丁韶揖客人内,丁韶之妻林瑜出见,主人相待甚优,只不提山女之事。三人几次探询,俱被主人岔开,先说无碍。次日夜间再问,丁韶忽然正色答道:“我们山居,清静已惯,此次把三位嘉客接引来此,原出无心。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听世妹调处,我们只好略尽地主之谊,留三位小住数日,等龙家姊妹走后,送客上路。也只送到蒙化过去,一入哀牢山境,便难远送了。世外之人不便问人婚姻之事,好在龙家姊妹也非恶意,只好请三位自行应付吧。”赵霖见主人口气忽变,无词可答。只有嵩云最为热心,偏自前日回来,便未再见。心正惶急,忽见林瑜去往窗前取物,转身向内时,却朝自己以目示意。赵霖耳目自是灵敏,目光到处,瞥见窗隙似有几点金碧亮光闪动,才知外面还有异物在窥伺,立即省悟。故意抗声说道:“我三人家中俱有老小。朱二弟本是病起昏迷,一时戏言。我更一语未通,连山女面目都未看清。婚姻之事,须彼此心愿。起初以为山女养有奇禽异兽,非人力所敌,欲请主人相助。不料云姊自从前日语不投机,从此不再惠临。丁兄又如此说法,既与山女交深,愚兄弟自不便强人所难。天明便即告辞,只请赐送一程,免致迷路,已感高义。愚兄弟三人誓共安危,宁死不屈,刀锯斧砍,我自当之便了。”赵霖心细,惟恐语失,边说边看男女主人神色。见丁韶闻言虽在冷笑,林瑜背向窗户,却是满面真笑,眼皮微动,似在赞许,才放了心。说完,林瑜便接口说:“三位新愈之后,尚须调养,师母吩咐等药制成,取赠之后再走。不过三四日的工夫,事情终有了局,何必如此气盛情急呢?”说时又使了个眼色。三人俱各会意,同声谢诺,面上忿色兀自未敛。一会,便听窗外急风飒飒,杂着极轻微的振翼之声。

了韶出去看了看,回来笑道:“三兄莫怪,时机未到,不得不尔。”林瑜是个玉立长身,目光极亮的英秀女子,人最豪爽,闻言微晒道:“这些野人,越闹越不像活。今早辞别,云妹便知有诈。人已走了,还敢命手下孽畜来此窥伺,真个可杀而不可留了,如非你事事小心过甚,再三拦阻,这些畜生一来,我就下手了。”丁韶笑道:“我不似你们三个毛包,什事做了再说。杀死两个畜生,济得什事,我还觉得山女用情专一,处境可怜呢。”林瑜笑道:“你和小师弟都喜说用情专一,实则把肉麻当成有趣,自己以为得意罢了。我最恨人以…见倾心,情有独钟做说词。请想:本非相识,情何由生?所谓倾心,无非为色罢了。假定初见时对方千娇百媚,第二日再见,此女忽生暴病恶疾,疥癣满身,瘦骨支离,面如土色,臭秽难闻,要肯再爱人家才怪,如这一对都是多年爱侣,患难夫妻,怎会厌恶呢?美色人人都爱,但不是常共相处往还,不能生情。只有互敬互爱,深悉对方心性有无暇疵,并加以互谅,才能维系,使情长久,生死不渝。照她们这样把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强认作终身伴侣,强要嫁他,人家不愿,也百无忌惮,还不是和你们男子好色性情一样?不过山女率真,不似城市中女儿害羞罢了。明明看她们有点姿色,出诸女子,便觉情痴可怜,得能保全,使其自悟最好,什么叫谋走后动?如是两个男蛮子,对女人暴力相迫,你们不把他赶尽杀绝才怪。”丁韶笑道:“怪不得我求你多少年,才肯下嫁,原来有这等说词。”林瑜秀眉微耸,星目含苯道:“你还要说什么?”丁韶便改口道:“现在既不打算翻脸,还以缜密为是。明日便须出其不意,送客上路,时辰早晚,现尚难定,请安歇吧。”三人谢了。

次日下午,嵩云、韦莱忽带两兽走来,说灵婴卜天童已然起身。少时雾起,便可送客成行。其母有事,赵、王二位无须辞别,下次再见吧。山女之事,只字未提。三人知有安排,也未再问。主人本备有酒宴饯别,随即入席,各自饱餐。吃完,一会遥望四山雾起,阿碧。阿雪早在门外相候,身形已然暴长。韦莱笑道:“我们为送三位,特意将阿碧强留在此。这东西最是倔强,又极忠义恋主,寸步不肯离开。如非机缘甚巧,事出我们意外,决无如此听话哩。”林瑜笑道:“小师弟,你们既不肯与山女撕破脸,那么便带神兽同往,除却走得快些,有何用处?”嵩云道:“话不是这样说。师兄弟们都说事由朱兄大意而起,两山女只是情痴恃强,并无过恶。老龙父子曾孙近年行为虽多不善,并不与她姊妹相干。我那日疏忽,不合把天童形迹现出,吃她暗中窥见,她知阿雪是她所养孽畜的克星,疑是有心对付,已然不快。忽又添了一个比阿雪还要通灵厉害的阿碧,必疑我们早晚不免与她作对。加上媒人又未作成,越不放心。山民性直,行时径向我盘诘了两次,幸我严嘱二兽隐藏洞中,那日回来便未再发威现形。我又假说天童姓商,乃土木岛主商梧义子,偶被友人带来中土访友,与赵兄等三人无心相遇,谈得投机,交成朋友。恰巧事前有一人误中神兽丹毒,急切难愈,吃我和小师弟路过看出,家中现有灵药,一同邀来这里调治。因知赵兄等不善飞行,他们又有事先走,特把阿碧留此,充作坐骑,以便痊愈后送他们回去,不久就离开了。并说这三位虽是新交,也颇投缘,走时我和莱弟尚须护送一程,省得途中相遇,又因疑忌生出嫌隙。”林瑜笑道:“昨日我还在说你丁师兄暗护山女,你如何也有许多顾忌?”嵩云便凑近前去,耳语了几句。林瑜摇了摇头,竟似不以为然。

丁韶笑道:“山雾已浓,你们到大鹏顶,正是时候,可以走了。”三人随向主人谢别。这次三人并骑阿碧,嵩云、韦莱同骑阿雪在后。行时,嵩云又对三人道:“我们此去经由蒙化、南涧上空飞行,只一过龙街,便没有雾。我们至多送到哀牢山仙女峰,必须回来。前面不远,便是大鹏顶,下面的峻险危崖,我们更不能再进,必须分手。此路甚高,但是去往尊居柳湖最近。下临元江有一山径,又是必经之路,上面山径高危,只有山民药夫子往来。不知三位可曾走过?”赵霖想了一想,答道:“大鹏顶没上去过,仙女峰却是旧游之地。再往前去,只二百多里山路,便是我们水寨接送货物之所了。”韦莱道:“如此甚好,我们到了大鹏顶,便带两兽告别。沿江路虽好走,只恐阻难较多,一个不巧,先对了面,便吃眼前亏。老人所赐灵药,妙用甚多,途中纵有异声,也能勉强忍受支持下去。小六哥昨日说赵、王二兄甚好,赠了两面古玉块和另一道灵符,玉赠赵、王两兄,符赠朱兄。佩在身上,寻常邪毒固难侵害,便听到异声奇震,也能安然自如。六哥这些防身的法宝甚多,每次尸解,均交师友代为保存。这还是阮师兄前日由别家替他带回,到手不久,他因屡生修积,最蒙父师前辈厚爱,为数甚多,无论哪一一件,都是经世难求的至宝奇珍。他虽不甚珍惜,随便送与朋友,可是那人如不对他心思,也不会送哩。”

三人正礼谢问,林瑜笑道:“小六哥法宝一发,还必定便宜了你,无怪乎人前背后,那么恭维人家呢。老说不走,留心过了时呢。”韦莱笑道:“六哥自然对我厚些,法宝也送了两件,回来大家再看。我因玉块另有用法;灵符如会诀印,也可常佩,不到万分危急,无须用火焚化,可以留保三两天危难。来时大家说笑不休,不及传授,忽然催走,恐分手时万一有什么阻碍,岂不辜负六哥一番好心?实不相瞒,我先对朱兄也不无介介,连经六哥劝说,也就心平气和。因玉佩只有两块,赵、王两兄日后须要入山拜师,正好佩带。朱兄是有妻儿的人,为难只此一时,灵符出诸上清仙传,神效虽短,威力却比玉佩更大,最为合用。我知三位义气,回山不要互相推让,此次六哥因人而施,各有用意,用法也各有不同之处呢。”说罢,随将用法传授,然后一同起身。

两兽这次飞得更高。初飞起时,当地月光如昼,溪山明瑟,天气仍是好的。等一越过山头,三人还想查看日前遇险的方竹涧危崖幽壑,身已冲入浓雾之中,除两兽目光如电,不住闪烁外,上下四外一片混茫,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风声呼呼,迎面天风甚猛,连气都透不过来。再待一会,耳听两兽互相低啸了两声,目光忽同隐去,眼前更是漆黑,飞行益急。似这样飞有两个时辰左右,一直均在雾中。方觉寒冷气闷,猛觉身子往下一沉,云雾渐稀,前路雾影稀微中,隐隐有星月闪烁,猛地眼前一亮,星月在天,清光大来,人已冲出雾阵。四外一看,山河林木,到处清澈,玉字无声,晴宵一碧。只见身后半空中有一大团密云逆风而驶,正往去路缓缓游去,哪里有什么雾影。再一查看地势,昔日常经的临江亭、分界岭,已由脚底下飞逝。二兽五人正由仙女峰侧齐峰腰横空而渡,飞势较为平缓,并未停止。嵩云、韦莱已同立向兽背之上,不时往四下张望,神态似颇紧张。

约有盏茶光景,前面出现一座奇峰,那峰突起哀牢万山之中,势绝高峻。峰头突出向前,高举两侧,各有一大片蓬起,又复由上而下往里凹进,峰脚下临着大片平崖崇冈。远望过去,宛如一只绝大怪鸟站立百丈冈崖之上,迎风引吭,振翅欲飞,雄险奇绝,生动已极。知道必是嵩云约别的大鹏顶。峰崖之上,方觉四外静荡荡的,到处林木萧森,清飚远引,明月临风,倍增幽丽,忽听前骑韦莱一声清叱,二兽立即降落,往那峰腰冈崖上飞去,晃眼到地。嵩云一声招呼,便同纵落。韦莱道:“我们已然送到地头。贵村隐居柳湖,已有多年,村规不容外人入内,恕我和云姊不能远送了。大约此去还有三四百里途程,蛮山荒僻,饮食不便,略备粗粮,以供途中之用,笑纳为幸。”随见连乔腹下怪爪伸处,、落下三个两尺许长的粗麻布袋。韦莱拾起递过,三人自是称谢不已。嵩云又道:“人各有志,局外人不能勉强,你们双方均不能听劝。也许龙家姊妹就在前面相候,有话不妨好说,事无不了之局,最好彼此都不要意气用事。深山之中,虫兽厉害的颇多,前途留意。恕不远送,我两人暂且告辞,行再相见吧。”话未说完,似闻峰顶有人嗤笑之声。三人耳目灵敏,俱料上有敌人伏伺,心方一紧。及看嵩云闻声并不惊异,只朝韦莱对看了一眼,面上均带有喜容。方想不出是何原故,韦莱已催嵩云道:“姊姊,事情已完,我们同坐阿雪回去吧。”说时又朝赵霖看了一眼,似在示意,只是猜想不出。

三人方在应诺称谢间,嵩云、韦莱已双双飞身上骑,手朝三人一拱,喝一声:“起!”带同神狳腾空远去。倏地眼前一暗,朱人虎首先惊呼:“啊呀!”赵、王二人也同往两侧纵避,忙即迎御时,耳听呼的一声巨响,两点蓝光和一团黑影,已由头上闪过。再看乃是一只极大的怪鸟,已掠地飞过,超出林抄之上,往前飞去,晃眼无踪。赵霖知是山女故意示威举动,悄告朱、王两人,先打见怪不怪主意,不论见甚蛇兽精怪,不扑上身,休要理它,力持镇静。早晚等人出现,再行相机应付。三人正低声谈话问,先是前面不远大树后闪出四五只吊睛白额比水牛还大的猛虎,目射凶光,长尾上翘,缓缓走来。一向山中往来,见虎甚多,似此长大威猛,却也初见。朱、王两人方笑这类东西,如在平日相遇,必被打获,竟也放出来吓人,忽听咻咻之声四起。回头一看,除前面五虎外,身后左右突然出现了许多虎豹大熊之类,何止百数,全都据地发威,猛恶异常,四面全被包围住,兽目凶光,宛如数百电炬,直射人身。三人虽然勇武,见为数这么多,也自惊心,进退皆难。群兽见人回顾,忽然同声怒吼,一齐狂啸,震得山鸣谷应,风起沙飞,地面上立时浮涌起一片尘雾,那么清明的皓月,也黯淡起来,声势委实惊人。知道这类猛兽凶野,未必俱听主人招呼,已经怒啸发威,一触即发,不敢再走。

相持了一阵,赵霖见兽群虽多,只管怒吼,也未起扑,料定仍是志在恐吓,不走固然示怯,也非了局,便令朱、王两人留心戒备,当头先行。前面五虎最大最凶,为数也少,估量硬往前进,也许拦阻起扑,不是易与。便各把真力运足,表面仍作从容,暗中戒备,以备一拼。哪知拦路五虎不等三人绕行过去,先自起立,避开正面,往侧缓缓走去。耳听兽蹄骚动,回头一看,身后左右的兽群已全起立,仍分三面,紧随在后,合围上来,走俱不快,也不迫近,最前的离身也有两丈。不知山女是何伎俩,好生难解。走着走着,忽听头上滑溜之声,杂着嘘嘘之响,腥风四起,扑鼻难闻。三人久惯山行,立即警觉,因后有群兽,无路可退,不约而同往左侧纵去,立定回看。

原来前面树上盘踞着三条黑鳞怪蟒,最小的也有尺许粗细,大的一条所踞大树也被压弯。各把上半部三五丈的身于暴伸下来,血盆大口张合之间,红信吞吐若电,似欲吞噬。看时,蛇身刚刚猛缩回去,势甚神速,晃眼仍盘树上,凶睛闪闪,注定三人,大有得而甘心之意。树身连带摇撼,摇晃得轧轧乱响,残叶断枝纷落如雨。再看树下和前面的山石之上,除比三蟒较小的各种大蟒外,更有蜈蚣、大蝎之类,身长都在三四尺以上,多半口吐黑烟,毒雾四起,不禁大惊,三人知道这类虫蟒均有奇毒,中人必死,就不真个起扑,奇毒也是难当。加以遍地都有,其势不能似前乱闯,何况三蟒先前又是对人扑来。一看地势,只五虎退去的左侧面高林疏森,肢陀起伏,于归路也不十分相背,如由此绕越过去,只要这些毒物不追,便能避免。因不知玉玦、灵符已将三蟒惊退,三人如和先前一样硬走,定必避让,一出蛇阵,山女必认天助,强取不祥,纵令疑心不死,也能日后再说,不致引起许多事故。这一改道,正好自送上门,如了山女预计,如何能舍,宁死也不肯甘休了。

三人走了一段,回望兽群,仍是尾随不舍。蛇虽毒物,却未跟来,仍在原处。虽不知山女出什花样,但两次一来,心胆越壮,索性边走边说起来。以为只要气盛,表示胆勇,无所畏怯,越使山女看重。哪知三人一言一动,都在对方眼耳之下。一路谈笑风生,鼓勇前进。嗣见山路越走越难,绕出正面,五虎早已不知去向,身后也似无什动静。再一回望,竟连兽群也同失踪。共总没有多时,那地方已到了大鹏顶左翼尖端所处危崖的前面,上下相去不过数丈。此外除左侧隔着一条先未看出的广长暗壑而外,身后来路三面全都平崖大坂。虽有疏林秀耸,树干均高,又不甚粗,离地好几丈才生枝叶,不怎碍眼,那兽群万无不见一点动静,便被退尽之理。心中大奇,怎么想也不知对方用意所在。

朱人虎笑道:“看此情形,莫要这两个山女饶了我们吧?凭良心说,如论姿色,实在真美。如肯为妾,村中长老再如允许,我便肯要她们。”赵霖心想:“眼前危机四伏,越是这等情势,越是凶险难测。日前已为妄言贾祸,如何还不小心?”瞪了他一眼。朱人虎方觉失言,忽听少女艳歌之声,起自前路,音声柔媚,甚是凄婉,动人爱怜。赵霖料是山女所发,知她随身带有不少猛禽恶兽以及毒虫怪蟒之类。沿途所遇虽是山中常见之物,为数如多,也是难与为敌。尤其先见怪鸟与那白猩子厉害猛恶,无与伦比,常人多大本领,也非对手。便低嘱朱、王两人小心戒备,如遇什事,只把李洪所赠玉符如法施为,由己当先,各看眼色行事,不可造次动手。随把脚步放慢,领了朱、王二人,缓步往前走去。

走出不远,耳听艳歌之声越近,估量双方就快对面,帮手形影未见,吉凶莫卜。正在心里发急,忽听有人吹萧之声,起自天半。初听时宛如驾凤和鸣,甚是清越。那萧声好似发自大鹏顶右翼危崖之上,人却不见。因山女歌声就在前面,不暇再顾别的,略微回头,仍旧前行。又走了二十来步,地势渐高,歌声忽然中止。三人刚顺斜坡走上去,见坡上出现一片平畴,除当中约有五六亩方圆的空地外,左面危崖千仞,下临元江;右侧和前面都是松木森林,树均三数抱以上。素月流天,清影在地,山风渐起,飒飒萧萧。崖顶萧声也越吹越嘹亮,双方似相应和,汇成一片洪籁,甚是震耳。

赵霖方觉萧声有异,决非竹制,心中一动,猛瞥见右侧松林外有一块丈许来高,三丈多长,如卧虎的大山石,月姑、巧姑两山女一坐一卧,正在上面,指点三人低语,一个面上好似怒容初敛。赵霖头一次见到月姑姊妹时不曾留意。王谨更是初会。这时见两山女全生得珠颜花貌,体态轻盈。上身只着一件鸟羽织成、上缀无数金珠宝玉的翠叶云肩,略遮双乳。下身围着一件虎皮短裙,长还不到膝盖。手臂腿足一齐裸露,月亮底下看去,越显得玉肤如雪,粉光致致,端的美艳非常,比起山中所见诸女又自不同。白猩子和一些猛禽恶兽之类并不在侧。知她们在此相待,意欲先礼后兵,其势不便上前招呼。好在不挡去路,便故作未见,往前走去。眼看快要由大石旁边走过,忽听两声娇叱,两山女忽似彩云飞坠,由大石上纵起三丈多高,一同落向前面,拦住去路。

巧姑先指赵霖媚笑道:“你不爱我么?我哪点不好?你说出来。”同时月姑也向朱人虎娇声问道:“你不比那姓赵的,那天晚上,是你先调戏我的,为何你也要随他们回去,我知道你们汉家人没有良心,可是我龙家姊妹兄弟都不是好欺的。我姊妹已经爱上你们两个,因恐你们会错了意,当我姊妹动强逼迫你们,所以连猩儿们都叫躲开,全凭真情真意,彼此相爱,结为夫妻。我姊妹也不似别的山女那样,使你们汉家人口里不说,心里轻贱。反正我姊妹已爱定你们两个,如因出门在外,想回家看望,和家里说明了,再来我们山里一同成亲,也还好说;如果不要我们时,那却不行。第一个,你先难逃公道。我姊妹也不作那缠野郎丑事,除非你们真有本领,定下日子到我们玉龙山中拜山,只要能冲开我们那些围子,我姊妹哪怕死在你们两人的面前,也是甘心认命,不论人和畜生,决无一个再来寻你们。快些回话吧。”

三人久惯在土著寨墟中往来,平日遇上这类事,决不放在心下。此时深知这两个山女虽都生得粉滴酥搓,美艳如花,但各具有一身惊人本领,更能役使猛禽恶兽,精通邪法。如与动武,决非其敌,应付稍一不善,就不送命,人也必被劫去,任其摆布,死活皆难,内中赵霖最晓山人心性,不等说完,早使一眼色。三人并立一起静听,本心是想抓住一点题目,以为脱身之计。一听拜山之言,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事已紧急,救兵尚未出现,何不订约拜山,姑缓一时,再作计较,听完,赵霖便朝二女笑道:“男女相爱,原是双方情愿,我赵霖那日见你们率兽伤人,心中只有厌恶,固无情爱可言。便我二弟朱人虎,他已娶妻生子,夫妻情分甚好,就他病起昏迷,误把你姊妹认作寻常山女,也只是纳妾的话,决无抛弃原有恩爱夫妻,入赘宝山之意。如若真心相爱,甘愿屈为小星,当时便请随他同行,并非难事,否则万难应命。真要相强,你姊妹虽然法力高强,养有许多飞的走的,但我三人决不怕死,倘非人力所敌,我们连手都不动,任凭嚼吃好了。”巧姑见赵霖猿臂鸢肩,英姿飒爽,慷慨从容,越显俊爽,更是爱极。闻言不禁惶急道:“汉哥哥,我知道你还没讨老婆,我自信也不算丑,难道你一点都不爱我?”赵霖傲然冷笑道:“你岂但不丑,并还生得极美,无如我已决定终身不娶,美丑何关?更谈不到爱字。”两女同声急道:“你们汉人惯说假话,终身不娶,没那个事。你两人如答应与我们成亲,只要将来不变心,任凭你打你骂,要如何便如何,决不敢强。你们必是嫌我们不该养些畜生,也全可以去掉。你们意下如何?”赵霖知山女心实有信,相爱已深,百无顾忌,便令下嫁同归,也所心愿。月姑嫁与朱人虎未始不可,但是此举犯了寨主山规重典,一个不好,便有大祸累及全村。是以越发谨慎,决计坚持,使她死心。

他话未出口,月姑见朱人虎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暗想:“心上人曾向自己吐口,也许有望。”情不自禁,又伸手笑拉道:“情郎哥哥,我和你那边说去。”朱人虎要想挣脱时,哪知月姑女又白又嫩的手本来温软如棉,及至用力一挣,立觉力大异常,铁箍也似,强她不得,又不敢妄用解法,忙答:“这里说不是一样?”月姑回眸媚笑道:“我知你怕赵哥哥,不敢开口。我不走远,就在那里。你不要怕,只要你们要我两姊妹,什事都依。不要也不会害你,放心好了。”说时另一只手早环过来,抱了人虎的腰,粉面相偎,玉肩相并,手拉手往前走去,果未走远,到了两女先前所卧大石之上,便同坐下。

赵霖见状,知禁不住,赶去反易破脸为害,一面示意王谨勿动,一面大声说道:“你姊妹如此貌美多情,汉人比我们好的甚多,何愁没有丈夫,何苦强人所难?实不相瞒,我两人一个已有妻子,一个终身不娶,日前云姊、韦兄为媒尚且坚拒,宁死也不会娶你两姊妹,强逼无用。真要不行,明年今日,我们约人前往拜山便了。”说时,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秋波流转,已快流下泪来。听完了前言,倏地花容惨变,悲呼得一声:“好狠的心呀!”一纵身形,便将赵霖搂抱了个结实。赵霖疑心她要用缠郎风俗,任凭凌辱,拼命死缠。知道妄打不得,本心已实怜她情痴,不忍用重手法解破,仍旧挺立不动。不意巧姑只朝赵霖脸上连亲了几亲,见赵霖未理,忽然张开樱唇,恶狠狠照肩头咬去。赵霖以为这一口咬上不轻,暗运内功,左肩头一鼓劲,原意防被咬伤。哪知巧姑只轻轻咬上一口,叹了口气,便自纵落,一脸苦笑,对赵霖说:“你把我姊妹当作那些下贱山娃子,什么人都肯要的么?不过你这人真好,我如嫁不成你,便死在你面前。休看你狠心,到时也必会心软,也许还能得到你一点眼泪水。我虽是不能起死回生,但是我死也甘心了。”说时,眼花乱转,珠泪欲流,却强忍住,神情越发哀艳动人。

赵霖方想劝慰她几句,巧姑忽然扑地跪倒,抱住赵霖双膝,哀告道:“情郎哥哥,你真心狠。事情好商量,你就不答应,除姊姊的事我不能作主外,你和你朋友,我仍放回去。拜山的话,她也许没听见,你却万来不得呀!”赵霖闻言,正想乘机盘问虚实,王谨旁立无事,又见不惯山女缠磨丑态,便回脸过去。巧姑见王谨背身,忽然起立,忍泪笑道:“你也知道我们风俗,你看我对你这样,还肯再嫁别人不?”随说,手拉云肩一扯,上半身立全裸露,现出半段柔肌,一双软玉,端的肤如凝脂,香温雪艳。山女双乳最是珍秘,不轻示人,非其委身欲嫁,誓无不二的情人丈夫,决不许其窥视抚摸,犯者必定拼命。赵霖见状,脱口笑道:“你不要这样情痴太过。我如非一心向道,不久出家,只要不随你入赘,似你这等天生丽质,还恐求之不得呢。快结束好吗?”巧姑喜道:“你居然也可怜我么?”赵霖恐又纠缠,正色答道:“天生佳丽,譬如名花异草,谁不爱怜?只是我无采折之心,有负盛情了。”巧姑又道:“那你拜山的话,能否收回,算是没说呢?”赵霖道:“丈夫一言,岂能反悔?”巧姑一面穿好云肩,一面恨恨道:“你肯怜惜我就好,你们走吧。”

赵霖道:“我们还有一个呢。”巧姑道:“只恐姊姊不会像我。你那朱二弟,路上虽和你说得好,心性也不会像你吧?他如应允了,却作阻不得。否则,你们两人,就我出死力相助,你还尚可,你那三弟顶好一个人,恐就难活了。”赵霖见巧姑最美,情爱发于至诚,一片天真,不带一点淫荡,尽管拦路要挟,非此不可,仍为情人打算,自己真要以死相拼,她必不忍对一行便下毒手。但是将来纠缠必紧,不是两败,此女也必以身殉情,来博心上人临尸一恸。至情痴心,委实可悯。月姑为人,照着山女青春期中情欲旺盛之常理来论,已是难料;朱二弟平日风流自赏,又未必能胜纠缠。万一受了诱迫,欲令智昏,弟妇贤孝端庄,夫妇情厚,爱子尚在怀抱,一个美满家庭,岂不被山女拆散?事情又由己访友而起,将来何以见人?赵霖一时着急心横,大声喝道:“朱二弟并非忘情,但他上有双亲,下有娇妻幼子,家室和美。令姊月姑甘于为妾,下嫁荒山,自无话说。否则他固无此糊涂,我们三人誓共安危生死,也不容他一人在此。至少也请令姊权且放回,静等明年今日,拜山再说便了。”

赵霖末一句未说完,巧姑一直留心察听,见赵霖辞色虽厉,面向自己发话,目光遥注月姑,正在惶急。一听说到“明年”两字,忙即抢上前去,想用手去捂赵霖的嘴,已经无及,越急得指着赵霖直说:“你……”底下语未出口,忽听“好呀”一声娇叱,一阵疾风过处,面前人影一晃,月姑已用双手横抱着朱人虎,由大石上纵起,随风飞坠,到地便恶狠狠手指赵霖道:“我的情郎爱我,原出心愿。我早猜他不肯要我,是你的挟制,因此才躲开你,到一边说去。他虽仍怕你,不肯吐口答应,心意已有些活动。你偏在此鬼叫,吓得他直摇头,连话都不敢和我说了。我知你们汉家人,毛弟都听当哥子的话。你劝他答应要我,我便会重重谢你;如若作梗,我便和你拼了。”赵霖见她一双媚目隐蕴凶光,盛气凌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正要回答。朱人虎被山女抱来抱去,本就愧愤,中间虽经山女玉体相偎,不住温存,软语求告,不觉稍微情移心动,但知此事决办不到,并不曾真受摇惑。及听山女这等说法,恐引良友猜疑,不禁勾动怒火,激发少年心性,猛然一挣,便将月姑的手甩落,厉声指说道:“你休冤屈好人。你虽貌美,我也心爱,但我家有妻子,你又不能犯规远嫁。我适才不过念你情痴,好言劝说,几时心意活动?你寻找大哥吵闹作甚?你不必逞强赖人,事由我起,自作自当,剐杀任便好了。”

巧姑见乃姊情急暴怒,本已玉容失色,抢向赵霖面前,闻言吁了口声,赔笑对月姑道:“你两个的话也是实情。我爱赵郎,何尝不是胜逾性命,无如此事不是当时可成。他们虽然心狠,终不是铁打的。并且越是这样人,性情越好。我已看出他两人俱非真对我们毫无情意,此时逼得太紧,反而无望;我们缓缓设法,终有如愿之日。朱郎如真爱你,他回山之后,定必放你不下。何况我们也会寻了去呢。还是放他们先回去的好。”月姑听她数说,并不生气,只怒视着赵、王两人,眼里似要冒出火来。闻言,盛气对巧姑说道:“他已想明年拜山拼个死活,你还护他做什?”巧姑凄然道:“我又何曾有什么指望,不过我爱赵郎太深,休说留难威逼,使他生气我都难过。好在还有一年光阴,焉知不能挽回呢?”月姑冷笑道:“我却等不得,没有你那耐性。并且拜山的话是他说的,与朱郎无干。你人太老实,只照我做,包你成功。”说时,王谨早已瞥见左近树林内时有猛兽影子隐现,还有一团团的红绿蓝各色精光不住闪动。月姑又似雌虎发威,声色俱厉,咆哮不已。方料祸发在即,巧姑忽然抗声说道:“姊姊,我们来时曾经说好善作,别人不问,赵郎终是我的,我不能看他受人欺逼。还有这姓王的汉客是他好兄弟,人又极好,他与这事情本不相干,必须由我用青鸾送他两人回去。”

此时赵霖心想:“救星始终不见,李洪在赠玉块、灵符时曾有专御蛇兽之用,百邪不侵之言。月姑如此情急,反颜相迫,争斗必所不免。巧姑虽然要好得多,但也一样要纠缠。柳湖隐秘,最忌宣扬,如何能由外人送回?这份人情,本已无法承受,丢下朱人虎,更无此理。事已至此,反正是福不是祸,何不试一试呢?”遂不等巧姑说完,挺身说道:“我们并非怕你,只为双方都是云姊、韦兄之友,为此不愿破脸。如今好话说尽,你却只是不听。你妹虽也情痴,做事却极光明。似你这样,休说我们三人不会屈服,便稍有骨气的汉人,见你凶野不可理喻,专以暴力相逼,就被你掳去成亲,也必心生厌恶,不以真情相爱,同床异梦,有甚意思?何况未必如愿。你们无非仗着一群孽畜凶禽、毒虫恶物之类,便自骄狂逞凶,为所欲为。我等三人义共安危,决无独留之理。你若能容我三人暂且回去,明年今日以前必往拜山,作个了断。真要行凶动强,能各凭真实本领气力来分高下曲直,你胜任凭惨杀,你败便须放行,不得再以邪法留难,此举最合情理。真要驱遣异类欺人,我们也曾拜在仙人门下,得有一点薄技,焉知不能抵御?那也由你便了。”

说时巧姑见月姑怒视赵霖,越显狞厉,知她心狠手毒,不等答话,抢口说道:“姊姊,他要一对一打也可。那么你和朱郎,我和赵郎,各顾各,分成两对。”随又面向赵霖,凄然接说道:“顶好你把我亲手打死,才称心愿呢。”赵霖见她辞色凄楚,隐含幽怨,容光又那么美艳,想不到一个山女有如此柔婉真挚的性情,自己纵不娶妻,似此天生佳丽,也不忍对她竟下辣手。山女又有缠郎陋俗,每到情急,不能如愿,便想死在情人手里,相与动手,岂不纠缠更凶?方悔失言,待要改口指明与月姑相敌。月姑狞笑道:“我知朱郎爱体面,也爱我,他不肯打我,我更不肯打赢,伤他体面,我两夫妻没法动手。事情本是你那情郎一人作梗,我实恨不能把他生嚼吃下肚去。无奈你爱护他,这本难怪你,偏巧来时有约在先。我没料到他如此可恶,别人的事他偏为难。我想你们两人也打不成。反正我今天非要人不可,他把朱郎留下,立时无事。如若允肯,你能听我的话,便命青驾、花鹫把他两个抱回山去,只放王客回家送信,那是最好;如怕你情郎怪你,他不说会仙法吗,我暂时也不伤他,只要他出得了我的九龙百兽阵,便先放他三人回山,日后再打主意。反正拜山的话,三次均他所说,除非此时他点头应允,向我服低,事无人知,看在姊妹情分,担这风险,还可商量;否则,你再护他也办不到,一年以内,此仇必报。如今是恩爱,是仇人,全在他一句话了。”巧姑闻言,面容惨变,拉紧月姑,颤声说道:“赵郎是汉人,不知本山规禁,不知从何处山人口内学得两句四不像的过场话,来充好汉。听嵩云姊说,朱郎实是因为猩子丢了他脸,自己心寒,连娶你回去都不想了。如果真心相爱,父母尊长、水火刀山全拦不住,岂是哥子一说便拦住的?他是我最爱的情郎,我决不会死在他后头。你这样做,莫非一点姊妹情分都没有么?”月姑冷笑道:“我还不是爱极朱郎,他如不问此事,我自无话说。我眼看有指望,他偏作梗鬼叫,如何不恨?”

赵霖还想迁延待援,及见久候无人,两女只管争论,心中厌烦,意欲速决,遂由巧姑身旁一闪,手指月姑喝道:“你无须欺人大甚!我并非不知拜山风俗和龙家寨主的声威,如无本领和能人同往,怎会说此大话,到时自有分晓,此时逞凶发狂,有何用处?什么蛇兽,快唤出来,见识完了好走。”朱、王两人早得暗示,准备停当,闻言立凑向赵霖身前,同声喝问。月姑看出来朱人虎神态激昂,迥与适才并肩共话的柔和神情大不相同,越发愤恨迁怒。先手指朱人虎,苦笑道:“你也这样无情无义么?”一言甫毕,倏地狞目怒视赵霖道:“我今年今日好些关碍,先不杀你。明年今日,叫你知我的厉害!”说罢,引吭朝天,一声长啸,余响幽厉,荡漾遥空。

三人身后来路崖顶上的洞萧之声倏地重又奏起,其音清越,宛如天声飞坠,从来未闻,大壑回音,响震林间。三人先因萧声奇异,还当嵩云等所说援兵,又见山女在石上张皇四望之状,萧声虽然中断,人终未见,心仍不无盼望。及听萧声再起,竟与山女呼啸相应,料是望绝。立分三角形,面向外站定,准备一拼。玉块、灵符用时,灵效若不如预拟,再作计较。就在这三人心念微动之际,山女又是一声怒啸,声更悲壮。余音未歇,忽然惊风四起,石怒沙飞,林木骚然,声如涛涌。同时四面八方猛兽咆哮,蛇虫怒鸣,吼啸怪声,轰然大作。原本清清静静的一处平野峻崖,高林月夜,绝好谈情说爱,娓娓谈心之地,立化大片修罗广场,人间地狱。当时只见月花掩隐,尘雾迷空,兽蹄腾踏,震撼林野。暗影昏茫中,首先瞥见前面高林阴影之下,突现出百数十团碗大红蓝色光华,高低错落,凶光凶恶,电炬也似,每一对红蓝光之后,各带着一条庞大黑影,齐朝三人立处缓缓拥来。

赵、王两人智勇沉着,心想反正如此,见这些野兽凶睛相隔最近的还在十丈以外,来势甚缓;又听出山女口气只是恐吓威逼。围困不放,志在得人,不致伤害:乐得看清之后,再行发动。各把手伸胸前,按紧玉玦,相机而发。如真具有威力,便冷不防给山女看个好的。二人正寻思间,猛觉身后朱人虎用时连点,忙侧身回看,第一个人目的,是那三个比人高出几乎一半,火眼金睛,爪大如箕的猛兽白猩子,正立在离身两三丈处,血口微张,露出钩牙利齿,凶眼如电,巨爪怒张,作出攫拿之势,注定自己,形态狞恶,无与伦比。另一面是先见那些大蟒,共有九条。有的盘踞在地,只把尺多粗的蟒身树干也似挺起;有的后半身盘在树上,把前半身蜿蜒伸出。都是红信如焰,吐吞不已。此外,还有各种蜈蚣蝎蝗等大小毒虫,细一注视,好似不曾喷毒,神态也较初遇时稍软,没有那等猛恶,崖顶萧声仍是清吹徐送,逸响高飘,奏之不已。

依了赵霖,知道局势虽是万分险恶,只要不妄动,这些恶物也许不起扑。无如四面俱被包围,万难脱身。尤可虑的是山女久候不降,难保不率兽行强,被她擒去却是麻烦。寻思未已,渐渐风静月明,重现清光。那些毒蛇猛兽全身毕现,数目比前见多了两倍。除去虎、豹、象、熊、猩猩外,又添了不少奇怪猛恶之物,多是锯牙钩齿,凶睛电射,身长一二丈外,极少见到的异兽,在相隔两三丈余,现身蹲踞,作势发威,四面俱被围紧,更无空隙。两山女已退往大石之上。虽料对方示威,不致猛肆爪牙,暴起伤人,看去也颇惊心。这等凶毒猛恶性野之物,长此相持,怎能保其无事?尤其朱人虎吃过苦头,偏巧所立这一面正对着那三个凶猩,知它们性野力大,身如精钢,非人可敌。又见三对拳头大的凶睛齐注自己,越发胆寒。几次想取身佩灵符施为,又想起此符如有灵效,将来可为护身之用,无如用一回便少一回,终有失效之日;不比赵、王两人玉玦永无穷尽,将来拜师学道,并还随同法力增长。因而不舍轻用。再者,蛇兽包围声势虽凶,并未发难。初次施用,不知威力如何,万一此符制不住,反而激怒,惹出事来。为此委决不下,欲发又止。那白猩子最凶狡欺人,人越怕它,越喜逗弄。看出朱人虎胆小害怕,始而故意张牙舞爪,作势威吓。朱人虎自是害怕,手早伸入怀中,准备再前一步,便取灵符一拼。并以暗语悄告赵、王两人,说凶猩凶野可虑,最好三人一齐发动,增厚力量。不料被月姑远远望见,想似心疼心上人,口中急啸了两声,三猩立即收势退下,各咧着一张血唇大口,朝朱人虎作出一些怪状,竟似体会主人的心意,欲以取媚。

本来暂时可以无事,偏巧王谨为友心热,旁观者清;又看出山女不似有恶意,只要倔强到底,她也无可如何,只不知何时方能解围罢了。及听朱人虎一说,知他惊弓之鸟,怕极那白猩子,立处又只一肩之隔,遂用手一碰赵霖,打个暗号,想和走马灯一般,三人联臂转将过来,由自己去当白猩子这一面。哪知这些蛇兽毒虫俱颇通灵,奉有主人密令,三人不动还可,三人一动,立即发威咆哮,合拥上来。只听轰轰连声怒吼,万啸杂作,当时林木萧萧,风沙又起。三人不知这是虚张声势,一见蛇虫还未动,野兽已分三面腾扑过来,有那性烈势猛的,扑离身前只三数尺,本就发慌胆寒。而三猩中一只黄的,又是狡猾淘气,早就跃跃欲试。先欺朱人虎,被主人怒斥禁止,心不甘服,想拿王谨出气,只一纵,便到了身前,伸手便抓。

其实这许多蛇兽均经山女长年训练,全由主人心意进退,当晚只是虚张声势。除这只黄猩最为灵巧,自恃主人宠爱,欺侮王谨不是乃主心上人,作得稍微凶而外,俱都不会伤人。赵、王两人却认为这类猛兽凶野成性,来势迅急,万一山女不能全数控制,只要有两个开头,便要一齐合围,扑上身来,多大本领,也被撕裂粉碎。本来有手早伸入怀中,按定胸前所悬玉玦,作势相待,见状大惊,各自慌不迭将胸前玉块朝外一翻,同时左手灵诀往上一扬,立有两道丈许粗的白光自两人身上发出,只一闪,便倒卷而下,将三人全身一同包没。光外电芒如雨,细如牛毛,纷飞四射,虽然射出不远,那扑势较猛,相隔较近的几只猛兽,似各受了一点创伤。尤其那只黄猩,本心想拉王谨出去戏侮,相隔最近,受创最重,一声惨嚎,先自纵退出十多丈以外,因骤出不意,用力太猛,百忙中没想到身后有树,猛撞在一株几近合抱的柏树上面,咔喳一声,整株巨木竟被撞断,疼得在地上狂跳乱蹦,悲啸不已。经此一来,当头兽群竟被吓退,后面的有些还未看见,互相冲撞挤轧。黄猩本有伏兽之威,再一暴跳,两只白猩见乃于吃了人亏,同声怒啸,只见惊飚四起,沙石旋飞,尘雾弥空,月星齐暗,兽群吼啸,腾踏之声,更震得山摇地动,比起先前声势,还要猛恶得多。

山女万想不到三人有这一手,见状又惊又急。月姑立发长啸,由云肩后取出一柄三叠小叉,随手抖直,约有三尺长短。左手再由腰间豹皮囊内取出一只小金钟,将头一摇,满头秀发便自披散。跟着左手摇钟,右手一晃,叉头上便飞起三朵血红也似的烈焰,浮在空际。那些蛇蟒毒虫本未前攻,白光一现,更自退缩,见了血焰,首先嘘嘘卿卿怪叫起来,声甚惨厉。兽群也自回身驯伏,仍踞伺在两丈以外,虽仍跟着三人照旧吼啸发威,但都零零落落,装腔作势,无一再敢挨近。三人自是欣喜。

赵霖因听韦莱说,玉玦虽有辟御邪毒蛇兽之功,自身如无法力运用,只能防身待援,不宜轻易移动。又知山女尚精邪法,并不止此。无如照此僵持已有多时,终非了局,便想乘机诈她一诈。仗着宝光环护,内圈光大丈许,行动自如,便不再三角分立。招呼朱、王二人先把丁韶夫妻所赠干粮食物取出,饱餐之后,再作计较。二人会意,索性故作从容,互相说笑,大吃起来。山女见宝光突起,那崖上萧声又来得奇怪,此时虽是清吹细奏,并无异状,不似预想之恶,终摸不清是什路道。明知十九不是好相识,然而对方未发,不便自去招惹。本就心慌,再见这等从容言笑,不以为意之状,月姑自然更情急,几次催迫巧姑,将所豢神禽招来。巧姑性情虽也刚烈,但比月姑灵慧,用情尤深。知道这等强暴威逼,转使对方生出恶感,不以乃姊此举为然。又看出赵霖生性纯厚,虽未相爱,并不似对乃姊那等厌恶。自己本欲以柔克刚,至情感动,不愿使心上人有伤毫发,焉肯助纣为虐,使其心中不快?一任乃姊数说嗔怪,只是不肯出手。

一会,三人吃完起立,赵霖特意在光圈中戳指喝道:“月姑,你看见么?我们俱带有仙传法宝护身,任何妖术邪法俱难侵害。不过念在你与云姊和韦、丁诸兄相交在前,不愿与你破脸为敌罢了。先因你养这些畜生多是稀有之物,想要见识见识,故此多挨一会,其实你能拦住我们么?晓事的,急速撤去兽阵,彼此婚嫁虽办不到,仍可结个朋友;再如不服,明年拜山,自有了断,何苦作此无谓纠缠?如真不听良言,我们就在宝光环护之下走去,你岂能奈何?再如迫人太甚,我们再无奈还手,你姊妹或者无妨,这些蛇兽毒虫决难禁受。你驯练多年,颇非容易,毁于一旦,不特可惜,也甚丢人,岂非不值?”赵霖原见出手为难的只月姑一人,又以口说大话,并无分毫把握,想留一个做好人,以为月姑下台地步。正单指月姑发话,不料无意中成了反间之计,巧姑心有成见,闻言越认定心上人说话,一句不伤自己,事情大有转机,心中暗喜,拿定主意,任凭乃姊一人闹去,决不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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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下)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三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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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三回(下)

凡是片面相思,十九多疑善妒。月姑原以为事非无望,只是赵霖作梗。及见赵、王二人宝光飞起,细一注视,朱人虎一样手掐灵诀,终未发动,本是面对自己,后来赵霖说了几句,席地而食,便改作以背相向,更认定赵霖作梗,越发痛恨。再听发言,对于乃妹一语未及,早闻赵霖未娶,误疑对方有了默契,却专和她为难。不由急怒攻心,连那久共患难的同胞小妹也暗中忌忿起来,当时厉声喝道:“我和你深仇似海!虽因今晚我已说出不伤你的话,但只凭你一说就走了么?这些蛇兽毒虫均经我教练,不奉我命,宁死也不会退。想走不难,除非将我杀死,或是将我这九龙巨兽阵破去,将它们全数制伏也行;否则你便上天,我姊妹也必追去,决不甘休。你有什么法宝本领,只管施展出来。在我妹儿心未寒透以前,我本心不想伤你。此时单放你和王汉客走,更是心愿,非但不加拦阻,仇恨都消。连明年拜山之事,只要你二人不上门送死,我回山去也可隐瞒不说。如定要把我情郎带去,执意为难,一动上手,却是难说。非我背信食言,不顾姊妹情分,实是你欺人大甚,迫我如此。已经劝过你几次,话说在前,到时后悔就无及了。”

赵霖听出山女不特未为护身所慑,反更情急,结仇已深。听嵩云日前语气,山女邪法必非寻常。自己不过虚声恫吓,乘机试探,能否仗着此宝脱身,并无把握。尤厉害是山女拼命死缠,不肯放松,就能突围,也必被她尾随不舍,追上门去,尽泄柳湖机密,更是遗患无穷。似此软硬不吃,自身又无实力制她。正在为难,忽听崖上有人说道:“我们好好在此吹萧玩月,不料被许多畜生,闹得乌烟瘴气,鬼叫怪吼,惹厌已极。一面是不肯卖身投靠,人赘他山,说什么也不肯承受人家好意。那两个山女,一个还较光明,用情虽误,行为还不怎讨厌;一个却是死不要脸苦缠。这些活把戏,我也看得够了,双方偏都骑虎难下。难得遇到这等良夜清景,想命他们换个地方,往别处闹去,省得吵人心烦,阻我们夜游清兴。再图清净,省事一点,索性我们躲开也好。师弟你看如何?”说罢,萧声忽止。

另一个接口笑道:“这话不对,我们师兄弟二人生平服过谁来?我们凭什么让人?双方俱无仇怨,也未打算帮谁。不过我们先来此地,尤其畜生不能和人来比,这类猛恶凶毒之物,如非见它们有人统率,没有真个害人,别处相遇,早已杀却。山乃公地,并非个人私有,我们不肯让人,也不便令其让我们。孽畜嗥叫,固然可厌,我们不会把萧声也吹得怪些,和它对比?谁禁不住,自然噤声,岂非公道之至?否则,这些孽畜少时咆哮更凶。今晚只这一带月色最好,景物清奇。一则难得找到这好玩之地;二则躲到别处,眼虽不见,耳根仍不清净。还当我兄弟蛇兽都怕,传说出去,岂非笑话?”说罢,萧声突变官商。始而只觉裂石穿云,音声激越,四山回应,震撼摇空。

先前月姑话完时,手中钢叉连指,浮空血焰立即大盛,所有猛兽虫蟒也跟着发威,狂吼怒啸,在那等震山撼岳的威势之下,崖上人对语之声依然清朗真切,未为所掩,双方全都听得逼真。山女因料吹萧人,不是什好相识,暗中打着主意。赵霖等三人也甚惊奇,只知崖上人对蛇兽厌恶,并不知用意所在。及听蛇兽叫嚣声中,萧声忽变,响振林樾,那么猛恶的兽哄竟似不敌。始而还在厉声怒抗,可是好些兽类神态已逐渐萎缩,只零零落落偶然昂首一鸣,迥无先前之盛。蛇蟒毒虫之类更是缩颈低头,噤若寒蝉。回顾三只凶猩,也不知去向。待不一刻,萧声越吹越奇。时如巨霆天崩,怒涛海啸;时如神龙血战,长吟曳空;再不便是繁音促节,巨响密擂。宛如一部钧天广乐,杂着百万天鼓一齐呜奏。三人虽在宝光环护之下,兀自觉得心战神摇,势欲昏眩,不能自制,同时风起云飞,惊沙匝地,木叶萧萧,乱落如雨。所有在场蛇兽俱都缩尾骇伏,先前咆哮威势已化乌有,反倒周身颤抖,作出驯善乞怜之状,休说吼啸,连头也不敢抬起。再看二女,也似体颤口噤,不能禁受之状,面色却是悲愤已极,猛想起韦莱转授玉块、灵符之时,曾说途中如有异声,一经如法施为,便可无害,否则难当之言,照此情势,崖上吹萧人必是所说救星无疑。所说语声,和青衫老人爱徒洪璟、阮征也颇相似,连李洪都跟了来都不一定。

三人正在惊喜交集,忽听崖上喝道:“你们率兽欺人,我们自吹萧,与你们何干?先前你们这许多畜生忙嗥了半夜,我们并未计较,如何我们一吹萧,你们便生心,命三只凶猩暗算?照此可恶,本所难容。姑念你们想老公的心盛,情急无知,只把这只不知死活的恶兽给你们做个榜样,如不见机,连老寨主也要受你们拖累了。”说时,三人遥望崖上,似有白衣人影一晃,隐现极快。紧跟着,两三声白猩子的悲啸过处,呼的一声又长又劲疾的巨物破空之声,一条长大人影好似飞将军自空而坠,由崖上朝二山女面前斜射过去,势甚迅急。方料双方必起争杀,猛又听叭的一声巨响,山女山石前尘雾扬起老高,那凌空斜射的人影已横死地上,原来并不是人,竟是生前戏侮朱、王两人的那只黄猩。想系奉了山女之命,痛恨崖上人萧声制服蛇兽,从中作梗,前往暗算,被对方捉住杀死,扔了下来。黄猩除毛色尚未转白外,比两只大白猩身材相差不过半尺,立在地上,山魈也似。因其年纪较轻,性更急暴,又生得要肥胖一些,看去似比白猩还要凶猛。这类稀有异兽,力大无穷,身坚似铁,刀斧不入,崖上人一举手间,立即杀死。另两只凶猩,原是同往,只听惨啸了两声,未见回来,听那口气,虽未必死,也必受伤受制无疑。这等本领,已非常人所能梦见。大鹏顶左翼飞崖,相隔山女立处有数丈远近,又是由侧面斜掷过来,休说这等数百斤分量的蠢重长大猩猩,便是一粒弹丸,也不能打出那么远的准头,竟能举重若轻,疾若星飞电射,掷将下来,不偏不歪,恰巧落在山女存身的面前。别的不说,单似这等拔山撼岳的神力,已凌绝古今,连听也未听到过,何况眼见。断定是洪、阮二小侠无疑,好生欣幸。赵、王二人向往更切,且中心敬佩,向道之心,也更加虔诚,如非事前受人叮嘱,直恨不能上前拜谢求见了。

崖上三人发话时,萧声一度停歇。二山女好似立释重负,略微缓了口气,霍地双双戳指怒骂道:“先前我们一听到萧声,便猜你们是不怀好意。一则,你们鬼头鬼脑,藏在上面,两次命大猩猩前去察看,均未看出藏处,我姊妹一向不喜多事,又正忙着会人,便由你们去。谁知你们果然有心为难,吹那鬼萧,将兽群吓退,又将我们黄儿杀死。你们是何人,何故作对?是好的,快现出身来答话,和你们分个死活高下。”随听崖上有人笑答道:“无知山娃子,我们在此玩月,本与你们井河不犯,你们想老公,动强劫人,也不干我们什事。只不该教这些孽畜鬼嗥怪叫,闹得腥风四起,星月无光,阻却我弟兄的夜游清兴。想轰你们走吧,必要无故出头欺人,这才吹萧,和你们对吵,看看谁吵得凶?这山顶不是你家的,你们乱教蛇兽叫嚣得昏天黑地,拦你了么?适才暗遣恶兽伤人,不过杀一示儆,并未十分计较,你们倒反有脸问我们,岂非无耻?我弟兄现在悬崖上未动,你们有眼无珠,连人都看不出,还配动手么?知趣的,快带那群畜生滚了回去,免给你家寨主丢脸;真要不知进退,我们无故不肯伤人,虽然你们不会送命,你们那群畜生本均天地间的恶物,一个也休想活了回去,那就悔之无及了。”另一少年接口道:“这等无知山女,天生野蛮,不值理她们,如果性情温和,人家也不会不要她们了。她们嫌我们吹那降龙伏虎之曲,萧声雄烈,不能承当,待我改吹一个好听的,省得她们像母老虎一般乱蹦乱吼,如何?”

三人暗中查看,崖上仍不见现出形影。巧姑面色沉毅,目光仍始终注定赵霖,侧耳向上静听,一言未发。月姑连气带急,已是咬牙切齿,神情狞厉,未等听完,便自发作,手指处,浮空三朵血红烟花先朝崖上方斜飞过去。紧跟着口中喃喃诵咒,手中短叉又连摇带指,叉头上立有朵朵血焰带起一蓬红雨,似正月里的花炮,向上激射不已。哪知对方仍说他的,宛如未觉。数十百朵血焰到了崖口,眼看暴胀欲裂,红光焰火中似有一片极淡霞影微微一闪,便已烟消火灭,一瞥无踪。月姑似知不妙,赶紧停手,未及另行施为。那旁巧姑容态忽转悲愤,倏地引吭一声长啸,声如驾凤,但极激昂悲壮,响震林野。空山回音尚在摇曳未终,萧声又起。三人先听少年那等说法,知道双方已是短兵相接,声势比前必更猛烈。二山女未在宝光护持之下,先前已被萧声吹得心神震悸,魂胆皆摇,周身抖战,失了自主,俱料这次必更厉害无疑。二女方在惊惶悲愤间,哪知这萧声与前大不相同。初发时清吹细细,宛如好鸟娇鸣,水流花放,听去十分娱耳。一会官商忽变,转为雄放,却不似前黄钟大吕,天鼓齐鸣,只是稍微清越,如闻钧天广乐,起自天半,威仪棣棣之中,别具雍容华贵气象,令人自起敬畏之思。致使二山女此时心情,好似一个怀仇报复的刺客,强仇对面,正待暴起狙击,不知怎的,竟为对方威仪神采所慑,心怯意沮,不敢妄发。

三人心无敌意,又自不同,觉着萧声只是好听,不似先前石破天惊,威力厉害,山女那等悲愤激烈,怎会忽然安静起来?忽听狂飙骤起,沙石惊飞,万树摇风,声如潮吼。来去两路,似各有几片大小颜色不同的黑白影子,杂着好些大小星光,在月光之下铺天盖地而来,疾如电驰,晃眼临近,当时星月潜形,天被遮黑了半边。定睛一看,乃是大小七八只怪鸟,小的只有一只。最大的一只两翼横开,竟有好几丈宽。先前途中所遇长尾翠毛怪鸟,也在其内。多是铁爪金睛,目光如电,神态凶猛已极。相隔危崖还有七八丈,在空中略微停顿,七八双横空铁翼只煽动了两三下,近侧几株半抱粗细的松柏树立被连根拔起,折倒地上,带起来的砂石土块如雨雹一般满空激撞,四下纷飞。轰轰呼呼之声,杂着林木折断倒地之声,汇成一片巨响,山摇地撼,似欲崩颓。三人如非宝光护身,就人不被煽走,也必被沙石折伤无疑。威势之猛恶惊人,端的从来未见。这些怪鸟,想是应召而来,主人还未发令,只环绕当地一带高空停飞不进,并未下击。

崖上好似视若无睹,并未有什么举动,萧声反倒逐渐转细,先添出好些抑扬幽咽之声,恍如思归离人,所思不见,穷途怅望,肠断天涯。使人听了,引起无限伤心,情消意沮。一会儿,忽又似春和景明,日丽花开,幽情脉脉,芳意缠绵,空自体情神情,四肢绵软,春愁莫遣,无可奈何之状,那萧声三人听去无奇,对方人和鸟兽竟会难于禁受。山女固是空自心急,连说句话似都无力出口,便那七八只大鸟,初来何等威势,这时也是凶焰渐杀,有的还在停空微煽,有的竟束翼下投,往崖下飞去,连那只翠色怪鸟在内,也只剩下两大一小未退。三人正在奇怪间,猛听一声极轰烈巨响,震得山鸣谷应,木叶惊飞。空中三只怪鸟立似刚斗败了的公鸡,吓得颤声乱叫,低头束翼,各自分散飞逃。小的一只逃得最先最快。还不十分狼狈。两只大鸟飞出不远,便似身软翼疲,无力飞腾,慌不择地,自行坠落,连声急叫悲鸣中,接连腾扑了两三次,方始勉强飞起,往先前来路逃去。落处林木被那两只铁一般的阔翼连压带撞,毁折了一大片。

三人在光幢环护之下,只觉心神有点摇摇,闻之生悸,想不到萧声竟有如此厉害。最妙是崖上入始终不曾现身动手,只凭几曲萧声,竟将那么凶恶的怪乌制得胆战心寒,全数逃退。法力之高,可想而知,心中自是惊佩。因怪乌来势大猛,只顾注视空中,不曾留意下面,乌退以后,再往四处查看,那些蛇兽更糟。有的软瘫地下,宛若死物;有的搭垂树上,几无生意。全都目呆口闭,声息全无,似已僵毙,不能走动。二山女一个晕倒石上;一个半坐半卧,双手据地,似在挣扎欲起,却又无力自拔之状。崖上萧声又转,变为清和灵渺之音,与开头所闻相似,更好听得多。

赵霖首觉对方人兽蛇鸟已全披靡,这还不走,等待何时?忙使眼色,起身手指二女,喝道:“此是仙人神萧,我三人如非仗有仙传法宝护身,照样也难忍受。你看那么猛恶的鸟兽蛇蟒全被制服,昏昏如死,我三人却是好好在此,就这样胜败优劣,已可分晓,何况我们还有好些仙传法宝一件未用。不过看在居停情面,又因此举只为求婚,并非恶意,不愿还手伤害你们。晓事的急速息念回山,另作打算。好在是你们自己不好,无故命恶兽暗算,并阻仙人夜月吹萧清兴,才有这场没趣。事无人知,你我又两未有伤,不算丢脸,就此拉倒最好,否则纠缠无用。我已说过拜山的话,真要任性胡为,我们明年定必践约便了。”朱、王两人也同声附和。赵霖见山女仍在挣扎欲起,并没回应,料已无力作梗,便命起身。玉块本带身上,护身宝光随人移动。走了几步,回顾山女,不曾跟来,三人便朝崖上遥为躬身拜谢,径在宝光笼罩之下,避开地上挡路的蛇虫,从容走了下去。

夏日夜短,这时月亮虽仍斜挂遥山,东方启明星耀,已有曙意。赵霖心细,料定山女必不甘休。照着山女性情习俗,当夜已算惨败,当着情人的面出此大丑,天亮之后,崖上吹萧人一去,必定尾随跟踪。就此引上门去,将来隐患无穷。好在柳湖在元江下游哀牢山支脉深山之中,出口连同掌管运输出入的水站俱都临江,水道洞径幽密曲折,更有重重掩蔽,外人固看不出,自己人却极易辨认,一过大鹏顶,早看出往日经行的途径,为想把山女引入歧途,不照直走,中途改往乱山中走去,并在路上故意作出许多停留痕迹,又把吃剩的粮袋食物抛弃了些,随时登高四望,有人跟来也未。绕出七八十里,然后再由绝壁悬崖之间攀援上下,取道折转,天色已然亮透。

路上除空中不时有鸟高飞,时南时北,横空而过外,什么也未遇见。几次登高四望,均未发现有人尾随窥探。所经不是深林密菁,便是亘古无有人迹,连个樵径都无的峻岭危峰,崎岖险峻,甚是难行,三人从昨夜到大鹏顶起,一直在惊险中生活,毫无休歇,又跋涉绕越了三数百里的荒山野栈,鸟道羊肠,任是武功精纯,终难免于疲乏。尤其朱人虎两处绝处逢生,思家心切,恨不能当时赶到,才称心意。无如引敌人室,关系大大,不能不加仔细,强忍心急,勉力偕行。路再如此险恶,人早累得汗流浃背,心身交疲,性又好高,心中不迭地叫苦,只管咬牙忍受,不肯出口。

后来还是王谨看出他狼狈神情,便喊赵霖道:“大哥,想不到这一带如此难走,我们稍歇一会再走如何?”赵霖觉着萧声天明前已停,山女体力想渐回复,如若追来,正是时候,这一段地势又较明显,最好能在山女未到以前翻过山去,走近水洞一带,藏处甚多。只要此时不被看破,走上正路,山女必中疑兵之计,难于寻踪。但能躲过一时,趁此少许光阴,另想应付之策,便好得多了。偶一回顾,朱人虎已是颈红脸涨,气喘汗流。连王谨那好功夫的人,也成强弩之末,有了疲惫之色。猛想起自己曾服灵石仙乳,朱、王二人虽也服过灵丹,近日身轻力健,到底不能和自己比,立时省悟,忙一端详地势,岭这面虽然显露,奇石大树到处都有,还可藏伏,便择了两株荫覆亩许的骈生古松后面,坐下歇息。荒山空寂,四无人踪,野草蓬蒿,晨露犹浓,景物甚是荒凉。

王谨笑道:“此山草莽纵横,森林野石甚多,最宜乌鲁栖息。适才我恐野生之物暴起发难,还在留心查看,沿途到处都有兽迹鸟粪,看样子似不在少数,并且好些俱是长大凶猛之物,我们由未明起,来回绕行了二百来里山路,不时登高查看,竟未遇到一样生物,岂非怪事?”赵霖想了想,答道:“我也觉得奇怪。但是昨夜萧声神奇,那些凶禽猛兽,毒虫恶蟒,闻声胆落,全都不能支持。我们走山路,又是往返绕行,自然觉远,算起来,仍只在百余里内打转。那萧声高亢时,直可穿云裂石,上达天庭,细声也极精炼有力,这一带必在萧声笼罩之下,乌兽想都闻声远避,所以见不到了。”朱人虎忽指空中道:“那飞来的,不是一只大鸟么?”赵、王二人心中一动,那鸟已然飞临头上不远,日光下看时,一身黄毛,宛如金织,闪闪生光,非雕非鹤,健羽横张,翔风而驶,甚是劲急。估计双翼少说也有七八尺宽,虽非昨夜大鸟之比,这等猛鸷的大怪鸟,却也少见。因自柳湖去路一面飞来,在近空中略一盘旋,往元江上流飞去,以为无心相值,便未在意。

三人自离大鹏顶,玉玦已早收起。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又把干粮肉脯取出饱餐,寻点山泉吃了,算计体力稍复,重又上路。走了一程,眼看就要走上平日惯走的回山正路,山女方面却始终不见一点迹兆,除空中仍有一两只不常见过的禽鸟飞过,蛇兽生物仍未发现一只。荒山野岭,不知名的异鸟原多,又都不大飞得高,无什奇处,略微仰望,谈说两句,也就拉倒。前行恰有一岭阻路,必须横越过去。过岭右折,再行三数十里,便达山中所设的水寨接应之地。三人上去一看,那岭甚高,才过午不久,四山无云,天气甚好,一眼望出老远。回顾大鹏顶与适才绕越的一带山路,全部历历在下,易于指认。

赵霖想起自己平白多虑,绕了大半日的冤枉路,实际并未跑出多远,在自累得弟兄们力乏身疲,有什用处?山女如真寻来,休说养有不少猛禽恶兽,容易追踪,就在这类高山顶上,凭高眺望,纵有深林密菁隐蔽,迟早总要走出,仍被发现。平日还在自负机智深密,想不到临事则迷,这等笨法,心中好笑。这地方是个斜坡,本来易走,三人脚底已快,加以大难初脱,家山在望,忙着回去,其行如飞,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岭脚,对面还有一片绵亘不断的危崖,崖下面便是元江。三人平日来往,每喜在对崖顶上,望着下面江流行走。这时因觉山沟里地势弯曲,比较隐秘得多,如在远方凭高眺望,沟底人物决看不出。便不上对崖,径由崖岭夹峙中的峡沟里,沿岭麓往右折去。

走出不过十来丈,忽见一只五色鹦鹉由对崖树梢飞落,越过三人头顶,落在前面不远路旁崖石之上,高声急叫道:“赵情哥哥,奠定,巧姑姑请你们等一等,有话说呢,她不害你们的呀,你们走哪里,巧姑姑都晓得,你躲啥子?”三人先未听清,鹦鹉又说第二遍,三人才听出语意,不禁大惊。因离水寨已近,还恐引敌上门,不敢再进,只得暂停。赵霖知此鸟灵慧,故意喝道:“你主人还不死心么,速飞回去传话:婚姻之事,各凭心愿,我弟兄与他姊妹决无情爱,昨晚已然说明,还寻我们做什?”鹦鹉叫道:“我不去说,我怕巧姑姑打我。你们也走不掉,巧姑姑一会儿就来。”三人均觉长此相持,近于示弱,正待恫吓,迫令归报,忽听鹦鹉在石上连跳带叫道:“巧姑姑骑了老黄飞来,没我的事了。”跟着便听遥天空际一声极洪厉的鸟鸣。同时日光底下,由大鹏顶那一面天空中飞来一点金星,凌空遥驶,神速已极,晃眼临近,现出全身,正是先前路上所见似鹤非鹤怪乌之一,身并不大,背上还驮着一个山女。刚认出是巧姑,连人带鸟,已似流星电射,朝三人身前斜射下来。三人见那乌翼阔身小,形如蝙蝠,通体金黄色的细毛油光水滑,映日生辉,头上生着一只独角,怪眼怒凸,其红如火。一张似鹤非鹤的怪嘴,露出稀落落两排利齿。身形短瘦,腹下却生着两只又长又粗的腿,还有一双尺许大小钢钩也似的利爪。双翼伸张,竟宽达一丈左右,落时收缩在背上,叠起了三四折。周身大小比例,全不相称。比起高空所见,更加丑怪,顾盼却极威猛,昨晚并未见过。心想:“山女这么多奇禽怪兽,何处收罗而来?”

巧姑已自鸟背纵落,走向赵霖身前,满面愁容,说道:“我知你不爱我,我也不是那等下贱山女,不过你昨晚行事冒失。你那朱二弟不要姊姊,不问是否出于本心,你都不该插口。即此已招我姊大恨,认定是你作梗,痛恨切骨。我知三人当中,以你为首,又早听说你们固执心意。惟恐姊姊心毒手狠,性子又急,发怒伤人,特地和她订约:各做各事,不问如何,对你两人决不伤害。她后虽悔恨,不能更改,只有气闷,急在心里,无计可施。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以为常在山寨中跑,稍微知道一点过节,也不先向嵩云他们打听一声,把这么要紧的话随便乱说一遍,还伯她没听见,又说二回。其实我真看不起你那朱二弟,开头先不该调戏我姊姊,未了因为他不能抛下妻子,人赘此山,虽是实情,但男子汉做事,自己不愿意,就该挺身上前,一口回绝,我们山女一旦真心爱上这人,任他如何,极少变心,也不会亲手伤他。由你一人代他答话,已是不该。未了姊姊抱他,背人磨缠,他又不肯照实决绝回答,只劝我姊姊另嫁别的汉人,话多吞吐,也不强行挣脱。你再一喊。姊姊越认为他已心肯,只是汉人怕哥哥,被你作梗。似他这等人,如非为了你和姊姊,真不容他活着回去,姊姊也同样是为他,受了我的挟制,否则你爱多事,一样难保。你那护身法,分明是近日有人暗赠。便那两个吹萧怪人,也是你们约来。姊姊或许暂时被哄,我却明白。不过昨夜我真为你着急,不这样,如何能脱身呢?可笑你话未学全,便就发狂。有的土著还不知道拜山的过节,你大约从金花寨、乌龙岗那两处听来。以为有什过节,到时互相约人比斗,胜者为高,败者诸事听命。却不知此举名为拜山过火,当初我们祖先为此几乎两次遭了灭亡,全族提起来就心痛,为龙家人大忌,详情也说不完。我反正是你的人,要不要由你,却没法使我变心。天亮前,你们走后,我始终没把吹萧的当仇人,只为萧声所醉,一时身软,还不觉得。我姊姊却认为失了情人,受了大辱,移恨于你,誓不甘休。敌人走后,人才复原,便想回山送信,并在这一年之中,时常寻你全村为仇。是我再三劝她,说你三人师长法力必高,我们冒失行事,徒为父母师长丢人。一年工夫,有什难耐,又力劝她,说你代人受过,必是照例同出同归,留下一人,无法回去之故。等到回山交代之后,便听她那情人自行作主,不再过问了。我愿前往探询。她听了以后,才答应暂不回山,去往一好友家中,听我回信。我养有灵鸟甚多,不论你们掩藏地方如何隐秘,当时便可寻到。它们同类相通,可用鸟语询问。我送走姊姊,只把青驾召来,发一号令,便由同类中询问,认出你们是在前面深山大湖边上住家。那地方一边瘴气,一边森林,地势僻险,不能高飞的鸟都难越过。你们在那里住家已有多年。这次为避我姊姊追寻,还走了不少冤枉路,想起真个气人。本想等你到家再去,一则想借此能多见你一面;二则如能听我的话,你就不帮忙劝说,只从此不要过问他这一对情人的事,免我姊姊寻仇,便可无事。否则不但你,连全村也难逃毒手。”

赵霖还未及答话,朱人虎因巧姑意存轻视,语多讥刺,大有怪他卖友之意;又见白猩于没有随来,心想护身神符虽未取用,玉块已极灵异,足可防身,不由胆壮起来。越想越有气,冷笑一声,抢口答道:“照你所说,你姊既认定赵大哥作梗,我又因她昨夜许多怪状,便肯嫁我为妾,也不会要。还有,任你怎么,我大哥也是不肯要你。又如何呢?”山女一双明丽澄泓的秀目斜睨着他,意似不屑,闻言也不着恼。听完,才冷冷地答道:“你心意既如此坚决,先当她面,怎不早说?为何平白害好人为你受过呢?你见我昨夜没动手,以为是好欺的么?实对你说,你赵大哥不要我,也是实情,但他对我却还有些怜爱之意,只怕我缠他,不肯露出口风罢了。他只要肯改了出家之念,要娶妻时,我一说,他必立时答应。我看出他心口如一,就不要我,也不会要别人。假如他肯要我,自然喜出望外,我有福气,得到这好丈夫;便不要我,我心也安,除日常想念外,既不会恨他,以后也决不勉强。像你这样人,我姊姊算是瞎了眼睛。虽然早晚她必如愿,但她要这等没骨气的坏人做丈夫,有什么意思?我实为爱我心头上情人,因而牵连与他一起的人们,为了救他和你们全村人的性命家业,所以冒险赶来,顺便再得他一句真话。他只要说是本心爱我,只为想出家修道,不肯娶妻。如娶,便必娶我,此后也决不再爱第二个女人,我便心满意足,快活一世了。他不出口,我也断定他心中如此,只是不经他亲口说,有时终不放心,想到这里,未免伤心难受罢了。他看似薄情,实则比谁都心软情深,必不忍心使我连点空想头都不如愿,伤心一世,他还落个心口不如一,没有胆子。即便不放心我,狠心坚拒,胆小不肯明言,我也一会就走,你当我故意做作讨好么?休看你们三人各有防身法宝,你昨晚不知有什取巧的鬼心思,没有取用,以致姊姊疑心你始终有情于她,不和他两人一齐出手。我没见到是什路道,但我猜想,青衫老人必看你不起,所赐之物必不会比他们的还好。你们本身无什法力,我如出手,并非无隙可乘。你不过沾了我情人的光,我看他情面,不与你计较,你还有脸呢!”

还待往下说时,赵、王二人见巧姑面色不善,朱人虎更是气极想要动手,又踌躇不决,不等再说下去,即同声劝阻。巧姑偏不肯听,依然说之不已。未了,赵霖见朱人虎已气得面容剧变,知已情急,欲与一拼,忙怒喝道:“巧姑,你说是对我好,怎不听劝呢?”赵霖早已听出巧姑所说非虚,想起点苍诸人对龙家人尚有顾忌,何况自己。惟恐双方破脸发难,不可收拾,离家既近,隐秘又被对方道破,行藏已露,无可掩饰。本在愁急,难筹善策,闻言益发心寒。情急之际,口不择言,却忘了这类语气,非亲近人不能出口,等话说完,方始想到恐对方误会。巧姑果然转怒为喜,蜇近身前,媚笑说道:“我原知道你怜借我这苦命的山女呢。你请安心,我此后不但不会缠你,并还舍了性命,也必助你脱难,不信你看。”口中随即一声清啸。那只怪鸟本立近侧,巧姑与朱人虎争论时,忽将手一挥,鸟便突然飞起,由此盘空不下,似在瞭望神气。这时闻声立时下降,离地两三丈,鸟嘴回向翼间一理,跟着甩下一只短箭。山女伸手一招,便即接住,口咒了几句,一折两段,掷向地上。问道:“情哥哥,你信我么?”赵霖道:“我早看出你实比你姊姊好得多。在你们把折箭看得重大。我们好的汉人,对友相见以诚,相知以心,不重形式。实在还是信赖你,看得人重,只是我来不及拦你罢了。”巧姑苦笑道:“你说这几句话,我当时死也甘心。算我贪心,还不知足,生前我求你说出心里的话,你肯说出,使我快活这一辈子么?”

赵霖本就觉她芳姿玉润,美艳如仙,比起嵩云更有过之。以前只为心存敌视,怪山女言动过于率直。少女本应矜持含蓄,温柔娴雅,即或知音相对,灵犀暗通,偶然一颦一笑,便可撩人无限情思,使其魂消心醉。那一根无质无形的情丝,须有弹性韧力,随时伸长缩短,自然一上身,便将情人粘牢缚紧,深嵌入骨。对方哪怕被这根情丝缚得嵌肉切肤,反更引为至乐。不特不会断绝,根本还惟恐缚之不深,越入骨越好,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明明女的是主动,也要想好方法,见面以后,便把自己的地位变作被动。表面上,女的为男的俘获爱玩,实则男的倒成了女的袋中之鼠,尽管蠢动不休,终不能越出范围一步。如是一味坦然蛮来,死命牵缠,出诸男的尚且惹厌,何况出诸女方,任她相貌多美,也减了不少成色,何况还有轻视与不快之感呢。

巧姑这次感动对方,主要还是大鹏顶相见时不曾出手,苦缠无赖之故。这时明明爱极,欲效双飞,却不以自己为念,处处维护情人,并还推爱别人。所说恰又对方心病,音声柔婉,语多中听,词更哀艳诚挚,痴情一往,又是那等美人胎于,人心终是肉做的,哪得不被感动?既怜她的痴情,又感念她的好意,任多矫情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何况赵霖又是一个至诚血性的人,见她说到未两句时媚目波莹,泪花乱转,声音已带哽咽,虽然仍无燕婉之思,心肠早软,再说话一激,不禁脱口答道:“你料得实是不差,但我向道心坚,不久便离此他去,决无家室之念罢了。”巧姑喜道:“照此说法,你不间娶我与否,均不会要别的女人了?”赵霖随口答道:“似你这等美貌多情的人,尚不能动我的心,怎会再要别的女子?不过我三人情胜骨肉,你叫我不问二弟的事,却办不到。”巧姑听头两句,本已转了喜容,听完,忽又面带悲愁,猛伸双手抓紧赵霖双肩,用力连摇道:“你管,毫无用处,有害无益,还是听我的好。”赵霖双手叉腰而立,被她摇撼,也不分解,慨然答道:“我决不口是心非骗你,既说拜山,明年必往你山寨一行,万无更改。你姊如在期前闹鬼来犯,焉知我没有抵御之法?你不助纣为虐,足感盛情,想我说话不算,却是不行。”

巧姑一双媚目注定赵霖,面色阴暗不定。呆了一会,忽然跪下,抱住赵霖双腿,急喊道:“你真是我的好丈夫,我原知你不会改口,只为事情大凶,总想万一能够解免。既然这样,我必帮你到底,好了便罢,不好,把条命交给你,也千值万值。我先举发,以免姊姊期前侵害。你回去以后,急速悄悄出山,约请能人相助,以解此难。我全家老少,均会法术,单是武功好的人无用。我为了你,自然不会出手,可是任来多少好武功,我姊姊只着一白猩子上场,立即撕成粉碎。非像昨晚两吹萧人那样,不能济事、到时,不间明暗,我必相助。只盼天神鉴怜,哪怕把我粉身碎骨,只求保得老寨主和你平安,就心满意足了。我出来已久,就要回去,你如可怜我对你这番心,抱我一抱,应个景如何?”赵霖一则深明利害,虽得有此极好内应,将来减去不少阻力,目前还可免受不少危险,本心也实为巧姑至情感动,不便过使伤心。暗忖:“山女不比汉人,已经坚决不娶,便与她相抱何妨?譬如对方用那缠郎恶习,不也只好听她么?”心念一动,口答:“你人果好,依你就是。”伸手便拉。巧姑立即就势搭上身来,双手搂住,又叫赵霖抱紧一些,赵霖依言。这一来,成了面对面,两人紧抱。

巧姑仍是昨晚半裸的装束,天热衣单,当地又是两边山峡当中极凉爽的所在。赵霖从来未与女子接近,立觉柔肌凉滑,软玉盈怀。巧姑更似志得意满,百媚横生,一双含有无限深情的明眸觑定情人,喜孜孜叫了一声“情哥哥”,朱唇皓齿,红白相映,款启之间,温香微逗。赵霖艳遇初经,任是意志坚决,也不由得心旌摇摇,周身俱觉有些异样,暗道“不好”。方在按捺心神,面色微沉,待要张口发话,巧姑已不由分说,双手搂紧,朝赵霖口颊等处,用力连亲了三四次。倏地松手挣起,笑对赵霖道:“今日了我心愿,从今以后,便是你的人。就有什事,姊姊她们也不能怪我了。我这就走。还有,你们的地势虽好,决隐不住,我就帮你,她们也能找到。你不说要出门寻人么?最好乘她未寻来以前便走。无论如何走法,我必知道,如有危险,也必助你脱险。不过到底不使知道好些,免伤我姊妹之情,日后彼此均有益处。别人无关,只要你一走,她觉对头不住那里,不问你二弟如何,当不至于累到别人身人。你此时对我已然放心相信,别人难说,你那二弟更是恨我,将来必向姊姊离间,我也不怕。为免你回去受人埋怨,我先走好了。”说时空中怪乌忽然连声低鸣,巧姑面色微微一惊,匆匆说完,把手一挥,那蝙蝠形的怪乌立似星丸飞坠。巧姑手指赵、王二人,对鸟说道:“阿宁,这是我丈夫,这是我丈夫的好兄弟,日后遇事,你都要帮他们。”跟着双目斜视朱人虎,冷笑了一声,纵上鸟背。那鸟立时凌空飞起,晃眼飞高,忽又盘空下射,飞近赵霖头上,巧姑叫道:“情哥哥保重,千万照我所说行事。我去了。”赵霖听她语声悲咽,甚觉可怜,忙答:“巧姑,不必怀疑,我就照你所说行事便了。”语声未歇,那鸟已二次刺空入云,往来路星驰而去,再看已无踪影。

王谨笑道:“想不到山女如此情痴,所说也许不假。”赵霖摇首叹息道:“据我观察,此女性烈,将来必为此私犯山规。山人法严,犯者无论亲疏。其实此女容德心性俱都不差,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一为了犯规而死,也实可怜可惜呢。”朱人虎冷笑道:“一个野小丫头,她自犯规找死,有什相干?”赵、王二人知他心忿山女轻视,此行又处处受气,便不再提,侧顾五色鹦鹉,也同飞走,料定此后踪迹决难隐藏。又知巧姑回去,定必设法迁延,不使乃姊急于发难,索性放心大胆回去,到了柳湖,再作计较。于是从容前进,果然直达水寨接应站,俱无动静。

赵霖随向轮值主事诸人叮咛了几句,略微歇息,径由水洞秘径回转。路上约定,到后天近黄昏,人也疲乏,报到之后,先各回家,什话不说,免得一到便蛊惑人心,大惊小怪,好在事情不忙在这一晚上,明早再向村主、耆贤详陈经过,共商应付之策。哪知现任村主,便是朱人虎的胞叔,看出人虎神色有异,三人又同声述说今天已晚,明日再当详说,诸多可疑,背人向人虎探询。人虎气愤多日,无从发泄,除将自己丢人之事加以掩饰外,好些均照直说出。赵、王二人一点也不知道。村主朱式闻言大惊,以事关全村吉凶,忧急非常,恨不能当时便把赵、王二人唤来询问。又因人虎说时再三请求,事前不可说是由他泄露,知道三人平日结盟,义胜骨肉,侄儿这等说法,必有关碍。可是经此一来,对于赵、王二人却生了点疑心。以为内中必还有什隐情,乃侄顾念交谊,不肯全数实说。于是又向人虎套问,虽未当时唤人,心却疑虑。

次日天刚亮,赵、王二人便已来见。本来三人议定次早再见村主,由赵霖一人开口。人虎这一先说,赵霖又顾虑到他的颜面,除却灵异和人虎调戏山女因而生事一节稍微变通,作为言语不通,始而误会,纵兽擒人,后又看中人虎,迫令入赘,巧姑苦恋,痴情可怜,以后又作为内应,得她暗助外,差不多全说了出来。在赵霖是心无私病,有话便说。而朱式机智善疑,叔侄情厚,素爱人虎英俊,未免偏袒。先听人虎说,巧姑最是凶恶,途中还被乘了怪鸟,赶来为害,几经三人设计应付和身带玉块、灵符之力,才免于难。初意未尝不因乃叔多疑,恐把巧姑迷恋赵霖,别时缠绵之情说出,引起误会,却忘了怒火头上,没有深思。叔侄所居紧邻,赵。王二人于次日来得绝早,未及见面交代,已先说出,闹了个两不接头。村中安稳多年,初次遇到这等大乱子,临事自然容易慌乱,更增疑虑,盘问自更周详。如非赵、王二人素有众望,又是村中能手,当众便与难堪了。王谨素来谦和下人,还不怎样。赵霖见朱式一味盘诘,全不商议应付之,心中老大不快。无如朱式年辈较长,不便顶撞,只可闷在心里。双方本就面和心违,彼此强捺怒火。

一会,众长老眷贤又接了村主隔夜约请,纷纷来到。固然赵霖原定约集商议,但是不请自来,分明村主疑心自己拉不下颜面,暗中派人请来,拿自己三人当作犯了重条看待,只差宗祠公会,不算定局罢了。越想越气,冷笑一声。朱式再问,告以话已说完,更不再答。直到眷贤长老全数毕集,赵霖方始当众重叙经过。此时朱式已因后来赵霖辞色不善,勾起怒火,此行原以赵霖为首,直恨不能当时便按村规,集众公审。至少三人无故引贼上门,疏忽之咎,也所难免。幸而这班眷贤十九老成持重,又都深悉赵霖为人诚信无欺,闻言虽也不免惊忧,对他仍极相信。赵、王二人因要去往终南投师,又以青衫老人和陈淑均师徒避地多年,不愿人知,早就商议,回村对于许多奇迹异事,不要说起,只说是世外高人。朱人虎对于赵、五二人虽是妒羡,尚无恨意,又经商定,只灵符、玉玖不曾隐瞒,也只说是途遇异人所赠,功能辟邪,蛇兽不侵而已。谈时也曾取出同观,灵符乃是一片黄麻布,上有朱篆符篆;玉玖也只形制古雅,玉质绝佳,除刻有不认得的符篆外并无他异。赵霖早不满朱式,平日疑忌,当日更甚,不愿炫露演习。朱人虎见众惊优,本想说出此块威力,只因习知赵霖性情,看出心中气忿,灵符更不舍妄用,没有出口。众人看完,也就放开。

“内有两位行辈俱尊的,细一商讨以后,以为事出不经,认作山人原有驱遣蛇兽之能,吐刀吐火,全是幻术。昔日武侯南征,便曾遇到,结果山人仍遭惨败。只要防御周密,不来自好,如被寻来,索性诱使人伏,全数杀死。看似厉害,无足为虑。果如三人所言,岂是萧声能退?并且途中早被追上,怎得回来?这两老多年经验,任村主时,又颇有施为改进,无异鲁殿灵光,众望所归。这番话一说,众心渐定。连朱式也觉有理,昨晚偏听侄儿张皇之词,有些过虑。只气忿赵霖,说了好些闲话,认定赵霖为一行之首,平日又智勇双全,明知泄露机密乃本山第一厉禁,出山访友,已近无故生事,此次又非为公,更要缜密仔细。既与山女结仇,便应设法避免,或引向别处远方,如何事前不自留心,事后又不知防患?未免粗心太甚,意欲请求公断处罚。幸而青贤长老们全都看重赵霖才智过人,胆勇出众,村中近年难得遇到他和朱、王二人这等文武全才。尤妙在是三人结盟,情胜同胞,又都年轻,一切合力同心,互相为用,轮做村主,必能多所兴革,胜过前人。纵有错处,也不应处罚,损他异日威望,况是无心之失。并且一罚便是三人,不能独异。不等朱式说完下文,便纷纷以目示意阻止,有的更设词打岔,不令再说下去。村主虽然有权,但村中平日安静无事,极少有人犯过,难得立威,青贤长老更能左右全局,朱式知道,决来,通不过去,也无异于白说,只好闷在心里。

赵霖见状,越发有气,正要开口反问,猛想起危机将临,大家尚一点不知厉害。巧姑本劝速出寻人,并说自己一去,便免村人受害,看神气,所说不假。村人虽都武勇,却不会法术,那些乌兽虫蛇也难与为敌。正好乘机装作负气出走,免得明白晓以利害,转使全村人等惊惶忧疑,于事无补。便不再争论,反说:“我们三人虽未受伤,那些蛇兽也无一近身,不过见了那等厉害声势,回村不得不告,凡事总是谨慎好些。人虎二弟的灵符实有灵效,但是不宜轻用。以我愚见,不如令其与弟妹暂时移居在水洞人口附近的白苹峡内,平日深居简出。我和谨弟也避往森林一带隐秘之处。山女志在求偶,其山规也颇严,寨主又禁其无故与汉人结怨,如被寻上门来,见不到我们三人,定必自去,到时切莫现出了敌意。如真相犯,我三人已把住两条要道,再行下手不迟。”众人因听蛇兽无一近身,越当作幻景。哪知赵霖已打点好主意,故作分人防守,实则重在隐藏人虎。心想:“自己和王谨已走,人虎再藏向白苹峡水洞极隐僻处,空中飞鸟也难查见。就被月姑寻到,三人一个未见,必当不住在此,扫兴而去,静等拜山,再作了断。有此一年光阴,如寻求不到异人相助,至不济,再去求那青衫老人和师母陈淑均,总可办到。便青衫老人师徒,虽不愿与龙家寨主结怨,看他们那日在山中相待,以及李洪、嵩云、丁、韦诸人赠宝暗助,又代请了洪璟、阮征两位仙侠,公然解围情形,断无袖手坐视我们三人到时前往虎穴任人宰割之理。”越想越对,只前半可虑,如能缜秘自己行踪,再不被月姑发觉,必可无事。王谨外表诚谨,人更聪明,闻言便知道赵霖用意,也在旁附和,设词更巧,并还要处处推尊村主。眷贤,暗为双方释怨平气。

朱式人本机智,更非好恶,就为年纪比赵霖大不多少,稍喜自负,气盛多疑,虽为村主,自觉人望不如赵霖,平日就有一点不服气。再加心思细密,听出二人语有出入,先有成见,自然一触即发。及见着贤长老不以处治赵霖为然,先颇气忿。嗣听众人一说,王谨再以巧语推崇,怒火渐平。回忆赵、王二人,连自己爱侄,俱都智勇双全,出门一向谨慎,决无过错。纵令好色,本山最严例禁,断无引鬼上门之理。何况当地水碧山青,四时皆春,得天独厚,少女之中不少佳丽。以前多少人因见二人文武双全,近年又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想与为媒。一些自负才貌的少女,也想嫁他们。本山男女相见以诚,落落大方,又在一处,日常相见,如有所爱,双方均可相机自吐情慷。爱侄夫妻,便是这等结合。双方有了情爱,然后禀告父母村长,定日成婚。事前既无避忌拘泥,只要真爱,也无不成之事。二人一律坚拒引避,向不与妇女同游言笑,一味用功,并有“铁汉“、“痴子”之称,怎会关情山女,引火烧身,果如所言,山女那等厉害,也逃不回来。同是为公,朱、赵两家乃久共安危的世戚至好,自身是长辈,何苦为了平日多心,一语不合,便生嫌隙?心气一平,也改了和善辞色,当日仍是从容言笑,多半依了赵、王二人所说,方始分散。

赵霖家中,只有一姊和一幼弟。王谨与伯父同居,更无骨肉之亲。回去途中,赵霖见朱人虎没有跟来,知是少年夫妻,久别叙阔之故,还想着人找寻。王谨却早看出人虎昨夜不守前约,心想:“大哥为人真好。二哥为人心性,虽不如山女所言之甚,却差多了。”想了想,忍不住说道:“我们既以早走为是,便须缜密。这不比往日山中有事,须由公议,事前越少人知越好。现在他们全部不知厉害,村主又怪我们此行惹了乱子,万一传扬到村主、眷贤耳中,出来阻拦,依了不好,不依也不好。二哥虽不至于乱说,终恐夫妻闲谈,无心泄漏。他和村主两家紧邻,又是叔侄,不能同往终南,何必多此一面?依我之见,莫如留一封信与他,告以我和大哥借着终南拜师之便,寻觅有法力的能手,以备明年往玉龙山赴山女拜山之约。如师父当时传授道法剑术,不能离开,对此心腹隐患,也决禀明经过,期前回山一行。当我二人未回以前,务请他照大哥所说,和二嫂一同迁往白苹峡水洞隐藏。并秘告乃叔,传知全村,如有发现山人混进,不问男女,只做不知,千万不可动手。如遇异兽蛇蟒之类,只要不伤人,也听其自去。山人如公然探询,或指名索人,可相机应付,和他好说,或答以本村无此一人;或答以日前同两不相识的剑仙回山,辞别亲友,说要往黄山出家修道,次早便随两剑仙同驾剑光飞去等语。此信行前还不可交,明早先推说要去森林查看,到那里将信另交一人,就由林中起身。我前年无事时,曾往林中勘探过两次,寻出一条极隐秘而不易发现的途径。当初原因本山出路只水洞一条,万一又和那年山崩一样,将路隔断,岂不又要为难好些时?多一条路,可备万一之用,不过事情艰险。森林深处,自从祖先犯着万险通行以来,向无人敢深入。我一倡议,恐人道我多事,只一个人乘机试了一下。去年有一次大哥寻我不见,赶往森林,恰巧我正走回,大哥不曾深问,我也未说。经两次探查,林中只是蛇蟒毒虫大多,我第二次去时,曾杀一条毒蟒,几乎送命,路却探明。一则现有玉玖护身,邪毒蛇兽均难侵害;二则地势隐秘,免得由前山走,须经元江上游那一带,必有山女耳目,易被发现。尤其大鹏顶上下两条必由之路可虑。如若遇上,岂不惹厌?并且我只是走通此林,前面形势尚不深悉。凭高四望,山径虽险,前面还有瘴气,决难不倒我们。祖先本自湖南移来,当初沿途曾有暗记,祠堂碑上并记有形势途向。果能寻到那条路径,走人湖南,再寻正道,固是极妙,否则也不会寻不出山去。大哥以为如何?”

赵霖原甚老练机智,早就觉出朱人虎不甚诚实,只因朋友情厚,又是同盟至交,身是长兄,遇事便多原谅,更无戒心,一时偏厚,并非真个不知贤愚。闻言立想起适才村主辞色可疑,分明人虎早已泄机。此事自己只有煞费心力,并无不可告人之处。人虎虽不似王谨老成,当无向乃叔进谗之理,必是少年爱脸,惟恐当众丢人,特地设词掩饰。自己又因许多顾忌,话虽实情,好些俱未出口。朱式善疑,一听所说不同,难怪多心。事虽可原,不算卖友,言行果欠谨慎,此行村众如不以山女为意,自己和王谨勇于任事,而又各有职司,昨日刚回,决不放走。如认为厉害,更要留作防御,至多另派几人出山物色能手,径往玉龙山,令自己到时埋伏半路除害,更不会就放出山去。何况外人入山,祖规厉禁,人人固执成见,不到危机一发,一任所来的是神仙中人,请将进来也非所愿。以前答应嵩云,以后请她来游,照方才众人口气,除非山中出了乱子,有大借助之处,就自己日后作了村主,也恐难办。所以这次就约请到异人,也须见机行事,最好还是事前约好时地,由山外陪往玉龙山才妥。此时如说出山是为寻人,先办不到,一经泄露,便难起身。众人虽阻不住,但生平不喜说假话,何况又对一班尊长。觉着王谨所说,果然有理,便依了他。

赵、朱、王三人交深情厚,在山中时,照例常在一起,每日必聚,有时深夜才散。便朱人虎有妻子的人,至少也有半日是在一起用功。一年之中,极少不见之日。何况脱险归来,一切防御善后,均待商议应付,早来又有好些过节打算,照情理,必要寻来。王谨先前也未断定他不来,不过提醒赵霖,不可先泄行踪而已。哪知直至夜里,不见人虎来晤,这一来,连赵霖也觉人虎不知说了什话,心中内愧。或因自己对于巧姑,未予以难堪,不合他的心意,也未可知。当时虽有一点疑心,交好在前,只觉他稚气可笑,并未嗔怪,放在心上。本不打算和他明言,既未来晤,也就听之,不曾往寻。次早将信写好,到村主家中打一招呼,回来各取了一小袋金砂,连同一个换洗衣包,便即上路。好在山居尚武,兵刃暗器常带身旁,何况又往森林蛇兽出没之地。人虎却始终未去,谁也不曾看出。

二人到了森林,先与轮值诸人相见叙阔。当地本来住有十多人家,干粮肉脯,均易备办。将信交与一人,托其三日后带回去转交,并说二人要往林中探道,就便打猎,也许在林中耽延数日。又把迷路求救所用连珠信火、旗花响箭,连同行兜、悬床,要了带走,众人俱知二人武艺高强,也时常深入打猎。王谨以前更走得勤,还是孤身入林,一去七八日。都未听说遇到危险,均未在意,那森林密压压,覆荫三数百里,十之八九不见天日。上半繁吱虬盘,结为广幕;下面巨木骈列,互相挤轧,绝少空隙,不能通行。加上毒蛇载途,飞虫若雨,蛇咬固是难当,虫毒也极厉害,数又极多,挥之不去,休看小小细物,那具有奇毒的,人被咬中,伤处当时浮肿老高。始而刺痒胀痛,难于禁受。渐至愈咬愈多,一个毒重昏倒,千百种毒虫齐集人身,不消多时,人便剩了骨架。蚊蝇蚂蚁,会比常见的大三数倍,多半具有奇毒。照例人林打猎采药,多在交冬以后。村人防御也极好,从头到脚,全有准备,除非遇到长而大的毒蛇巨蟒,并无所畏,但到底艰险费事,虫类尤不免于侵扰,所以夏天从来无人敢于深入。二人如非深知玉块灵异,足可防身,也不敢冒失走进。

本想入林不远,便取玉玦施为。及见走了一程,并无蛇虫近身,开头一段,村人常时伐木往来,透光之处颇多,便未取用。等把熟路走完,前行越险,阻碍横生,必须绕越穿行,光景又深黑如夜,方始把玉玖取出,如法施为。立时涌出两幢宝光将人护住,前后一二十丈以内通明如昼,蛇虫自更远避。夏日林中桃熟,虽是青色,极甜多汁,随地挑大的摘吃解渴,连水壶也未取饮。王谨笑道:“此次入林,不用角灯照亮,路看得真,比前要快得多。照此走法,不消四五日,明日便可出林了。”赵霖也觉顺利心喜。二人身轻力健,除中途略进食物外,并未多事停歇。又走了一阵,昏林不知晓夜,估量天已黄昏,恰巧见到一块空地,便把悬床架在两树之间,人在宝光笼护下,同睡了一觉,醒来吃点于粮,仍由王谨引领先行,见天光之处愈少,只好计程饮食安歇。等二次醒后起身,王谨查看形势和上年所留标志,知将走完森林。估量时间,当是第三日的午后。及至出林一看,东方刚有曙意,才知林中不辨天日,睡得大早,半夜里就起了身。如此艰险难行的数十百里古森林,竟于两日两夜之内安然通行,毫无变故发生,互相庆幸不置。此去还要远涉关河,山川修阻,前路虽然遥远,这类森林却已不会再遇到。为谋轻快,便于行路,除却于粮、水壶和随身兵刃。小衣包外,只留了一个绳布制的悬床以防万一,下余还有一些东西,俱都藏向森林之内。

收拾完毕,天已渐明,少带好些零碎,走起来自更轻快。二人见前途小沟和泥沼野地之间,到处瘴烟浮泛,虽恃有玉块防身,但以二山女豢有不少奇禽猛兽,连日必在四出寻踪,不会安静。巧姑虽然不与乃姊同心,无如此女痴情过甚,能少相见最好。又知晨瘴最毒,没用玉块试过,前途既可绕越,能不去犯它,比较稳妥,便择那高亢无瘴之处绕行过去。一路穿山过岭,攀援上下,仗着各有一身轻功,又服了青衫老人所赐灵药,体力大增,晓夜奔驰,一点儿也不觉乏。不过二人平日足迹只在云南省境以内,前年曾到过一次贵州边界,只把祖先由湘经黔人滇,涉险避世经过所留记载记在心里,却并不知道由滇入川,再经栈道秦岭,直赴终甫的路径。上来打点,先经平彝。盘县。镇宁,到了贵州,再照祖先附记的驿路官程,由镇远东行,经芷江、沉澧等地入湘。到了湖南,便道一观从小所读范希文《岳阳楼记》中渴想多年而未得往的洞庭君山诸胜,再往武昌,登黄鹤楼,一访古仙人骑鹤灵迹,然后问路人陕。哪知上辈因避元族之祸,流离转徙,远窜灾荒,途程既多绕越,所行又均山野,附记所载驿路并不周详。这还是二人恐怕山行迷路,又极难行,除开头一段外,均未照上辈所记山路行走,特意改走官驿大道,否则,冤枉路更要走得多了。

夏日山行,食物不能多带,二人在林中走了二日,用去好些。尚幸生长深山,认得好些土中山粮。走到第三日,又遇见两处山人,因通土语,竟蒙款待,还问出一条药夫子惯走的途径,才行上路。二人恐山人走漏行藏,还留了神,沿途遇见山人,但能不用,多半避道而行。且喜沿途平安无事,不消数日,便赶上驿路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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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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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四回

衡岳云先开策杖同攀金锁峡

洞庭叶未下烟波初泛木兰船

赵霖、王谨二人因防二山女前往柳湖去寻不见人,派遣奇禽蛇兽等四出寻踪,开头一段甚是谨慎,途中遇见稍微奇怪猛恶一点的兽,便即隐避。及见前途快抵贵州,并无异兆,才放了心。赵霖最喜山水,又因与青衫老人这番遇合,知道深山灵岳颇有异人隐居,此行第一步虽然志在寻师,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胜域,正可就便寻访。久闻贵黔灵山,景物灵秀,意欲便道一游。王谨对于山水也有同好,但觉滇黔接壤,上人杂居,时有往来。巧姑虽与月姑同流,痴恋赵霖已然刻骨,本心未始不想遂愿相从,只不肯逞蛮强迫而已。所养灵鸟飞行迅急,万一相思太甚,暗中寻来,就不为难,长此纠缠,终是麻烦。便劝赵霖,此时走离土人越远越好,等人寻到,一切停当,归途再去。赵霖一想也对,便中止了前念。

王谨又笑道:“其实巧姑人品、心性、本领都好,痴情处境也甚可怜。师父也有师母,丁师兄也曾娶妻,他们俱是剑侠散仙一流,本来不禁双修。大哥本无妻室,她将来如肯破例来归,只要师父、师母认为可行,大哥似无须固执成见呢。”赵霖笑道:“三弟,你也和我说笑话,无怪二弟要疑心我对此女有情了。我并非不可怜她痴,实是向道心切。师父和丁师兄虽有妻室,并无子女。那日你和韦兄在外闲眺,二弟人本冒失,因见嵩云师姊年轻,师父、师母均已啸做烟霞,得道多年,怎还会有家室之好,生育子女?便拿话探询。丁师嫂心直计快,见我以目示意拦阻,笑说无妨,曾笑复了半句。听那语意,好似师姊本是人家弃婴,不知怎的,经师母留养,才有今日成就。并还说她尘缘未尽等语。师父、师母和师兄、师妹们的身世来历均未深悉,有了家室之好,于修为用功上终有妨碍。就此女弃家来归,也办不到,何况还要入赘古山,所习又近于左道邪法呢,难得此女虽然情痴,并不向我纠缠,我怎会生此念?”

王谨笑道:“我并非与大哥说笑。惟其此女不向大哥纠缠蛮来,事才难处。因此女已把大哥爱逾性命,遇事必出死力相助,性情又极刚烈。双方现已敌视,明年赴约拜山,更成他们生死之仇。依我猜想,巧姑处境至难,不间胜败,均非死不可。除却我们得胜,将她带走,决无生路。听丁氏夫妻说,寨主本领高强,所习法术并非全出左道;儿孙众多,大半能手;山中埋伏禁制,十分严密厉害,我们虚实难知。就请到异人,或是师父恩怜亲自出马,照在点苍山中所见所闻,也非易与。中间巧姑必定出力不少,此举大犯她族中禁条,决不能容。此时月姑也必与她成仇,反颜相向。我们素负侠肝义胆,其势不能坐视这么一个有德于我,而又美慧可怜的好女子,身受彼族酷刑残杀,而忍心不顾。何况她又情深一往,至性至诚,遇事无不惟命是从,只求常侍朝夕,于愿已足。如恐有了妻子误及清修,因而不允所求,而她却只要终身常见到你,仅做名义夫妻,并不想遂情欲之爱。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人心是肉做的,自来旁观者清。当归途追来话别时,休说大哥是局中人,便我也为她感动,生了怜惫,不忍十分峻拒,使其过于失望。以后她出力更多,用情更苦,万一不巧,再因她而转危为安,她却危机一发,去死愈近,请问大哥,到时如何处法?”赵霖答说:“到时相机行事,自有化解。”心中也觉果真如此,委实难处。王谨并未往下深说,不过因此一来,黔灵山便没有去。

可是这时巧姑正想再见赵霖一面,并为引见一个能化解此事的异人。日前先冒险赶往柳湖,探看赵霖走未,为朱人虎所暗算,挨了村人一顿毒打。为想感动心上人,甘受鞭打,并未还手。直到青驾寻来,又探出二人早行,方始乘鸾飞去。并将机就计,借着身上伤痕,向乃姊编了一套假话,再命灵乌四出寻踪。初意柳湖只水洞秘径一条出路,以为二人仍走前路,上来便料错了途向。未了想起二人上路已久,便命四只飞行极快的灵鸟分四方飞出千里以外,再往回飞,迎堵查看。终因二人脚程既快,行径又极隐秘,所遣灵鸟虽然忠于主人,天空回翔,搜索甚勤,两次在二人近侧盘空下视,恰值二人觅地歇息,或在镇集人家以内进食,未被发现。再过一二日,已远出千里之外。那异人便隐居在黔灵山内,因受巧姑之托,已然回山相待,二人姓名相貌,已俱得知,一去即可相见,也许免却许多事故。偏巧阴错阳差,全都错过,二人自然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安心向前走去。

二人到了湘西,遇见一个老江湖,才知以二人的体力,若由四川走,要快得多,并且来路还绕远了不少里程。既然已到湖南,如改走小路,经由巴东三峡溯江西上,更费时日。只得仍照预定,便道先往巴陵,一览君山洞庭之胜,再计水陆迟速,以定途向如何走法。二人虽是文武皆通,因为从小生长边荒,局处柳湖一隅之地,尽管当地得天独厚,物产丰美,经过了多少年以后,人力开建修治,到底地方不大,用作隐居避地的世外桃源固是极好所在,眼界却是不宽。平日出山,最多也只在云南省境以内,如宣威、楚雄、大理、腾越等有限几处城邑,好些地方俱都未去。沿途所经,多属穷山恶水,蛮烟瘴雨之乡。那清丽幽深,雄伟瑰奇的佳山水并非没有,终以地方僻远,险阻甚多,跋涉艰难,每出又都负有使命,不能穷极幽渺,选胜留连,大都走马看花,浅尝辄止。加以民风闭塞,地旷人稀,山行所遇,强半山人,殊俗异言,甚少佳趣。人情原喜新奇,一入湘境,便换了一副眼界。再一看到三湘七泽之胜,益觉到处山明水秀,物阜民丰,与滇黔两地大不相同。那意想中的岳阳楼,以为不知如何好法;及至赶到一看,楼便建在城上,除了面向洞庭,可以远捐湖光而外,还没有所居柳湖因山临水而建的几处楼阁来得清丽。尤其洞庭鱼米之乡,水陆要冲,商贾所聚,人烟过于稠密。楼上酒茶客既多纨挎市侩,一味喧语嚣杂,酒肉蒸腾,楼下又是千头蠕动,行人往来,市声盈耳,噪成一片。照此情形,休说纯阳仙人不会再有来此买醉的雅兴,便自己也不耐久留下去。倒是湖中烟波浩渺,风帆片片,远望君山干二螺黛染烟笼,隐浮千顷碧波之上,遥望过去,令人心旷神怡,果为别处所无。

二人商议了一阵,纯阳仙踪,沓不可寻。水路虽比人行迟缓,却舒服得多,当地又水行较便,好在随时可以变计,意欲走上一段水路,稍息来路跋涉之劳。因到得早,时方傍午,在楼上饱餐了一顿,先往街市上卖了点金砂,买了些秋天用的衣物,径往湖边包雇了一柏木船。打算由湖口起身,等到了汉阳,或是老河口时,再作计较。此时就便一游君山。船夫父子二人,人均忠实。小的一个名叫张四,年才二十,从小便烟蓑雨笠,出没波涛,学会打鱼,不论钓网,全都出色当行,人更和气巴结。近年父子二人才置了一条木船,装载客货,不论川湘鄂赣程水,全都去过。也爱游山,沿途名山大川,多半熟识。一听客人志在游览沿途名胜,甚是起劲,自愿为客向导。二人听了,甚是投缘,一路谈谈说悦,颇小寂寞。

赵霖一面命他直驶君山,随口询问山中风景。又问:“久闻吕仙三醉岳阳楼,三湘七泽一带常有异人隐居或往来,平日可听人说起过有无此事?”张四笑道:“二位尊客由远路来,不知这里的事。我从小便喜往山里跑,从未遇到过腾云驾雾的仙人。吕仙三醉岳阳楼,准都知道,也只是说说罢了。就有仙人,也不会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倒是尊客现在去的君山,日前出过一桩怪事,才隔不多天,也许那人还未走呢。不过也只传闻,并没有眼见,不知真假。尊客既然留心访问,你们读书官人比我们聪明,如若传言是真,必能看出几分。等到君山,我领二位尊客,同去寻他们如何?”二人便问:“是什么怪事?”

张四道:“君山上面的寺观甚多,以前本是道士居住,他们多有田产,甚是富足。自从换了朝代,官家专信佛法,他们受人欺凌,日渐衰败下来。全山几十所道观,十九被蛮僧和尚强占了去。内中只有清虚观和竹仙观,因为以前观主曾到过蒙古,和好些个王公都有交情,恰巧那年蒙兵到湖南时,带兵的蒙古王正是他前多年所交朋友,得了信,当时接上前去,两下谈得甚是投机,听说给观中留了一面铁牌,才得保留至今。可是近年仍有一些蛮僧看中了观产香火,前往寻事,打算侵占,也没见怎争斗打闹。去的蛮僧和尚不论多凶,有的并有官府相助,事前谁都以为这两座道观必不能再保全,结局总是来人偃旗息鼓而去。这两观原是一家,观中道士也很规矩,平常看不出有什么本领。但即便蛮僧势大,遇上事,老是不慌不忙,自然化解。人们都说是那铁牌之力。有人去问观主王清风,却说并无此事,来人均是以理遣走。人们自然不信,都当此牌是他保命灵符,故而不肯取出与人观看,也就罢了。

“以前他观里原住有一个道士,穿得又破,也不随众念经,也不问事,偏又好酒如命,终日烂醉如泥。有时出门,一去便是一二年,回来仍住观内。仗着观主人好,道士们多半忠厚,不特无人管他,反时常买了整坛好酒送与他吃,听君山上住的人说,这道士无名无姓,大家都叫他醉道人。在观中前后住了不少年,总是那个神气,永不见老。以前时常出观买醉,有时还到岳州,在街市上游玩。一日夜里,观中正做法事,醉道人忽由外跑回,当着许多体面施主,在殿前发疯,手舞足跳,乱蹦乱骂。观主满脸愁急,只向施主敷衍,并不发话说他。旁边两个主事的徒弟见他闹得太凶,施主们已然发怒,恐有不便,凑近前去,低声劝了两句,醉道人先不理睬,忽然大怒,骂道:‘无知业障,你嫌我吗?我还正不耐烦在这里呢。’说罢,往外走去,本来他不走,众人也要打骂赶他。谁知观主见他一走,却着了急,高声大喊:‘师叔千万留步,弟子还有话说。’立即赶忙追去。经此一喊,众人才知观主多年厚待,原来是他师叔。而观主步履如飞,走得极快,也是初次见到。虽是夜间,那天正是会期,又是热天,湖上游船甚多,不回去的,均在君山停泊,观前更有不少卖零吃夜宵的。事后问起,都说醉道人和观主王清风先后跑出,都是由观侧树林中往后山走,醉道人跑并不快,可是月色正被云遮,一晃眼间,再看人已无踪。过有盏茶光景,才见观主喘吁吁走回。施主和一班体面游客问他:‘此人如此狂横,就是你的师叔,也不相干,去由他去,留他在此,日后仍不免于酒后扰闹,那是何苦?’观主叹了口气,答说:‘贫道自幼出家,多蒙这位师叔照应,又蒙他救过几次重病,无异起死回生。既是尊长,又是救命恩人,偏是无法报恩。他又好酒落拓,最恨礼貌拘束,平日闲住山后,除有时出山云游外,终日与酒为缘。因他老人家不许我说出行辈和称他师叔,所以庙中徒众,多不知他的来历。今夜负气一走,没有请回,心实难安。’说时愁容满面。观主人缘最好,观中所有施主,均对他极为尊敬,以为知恩敬长,也未在意,醉道人走时,是往后山,并无人见他乘船出走,可是由此不见踪影。

“到了本月初间,忽然来了两个游方的恶道士,一进门就无事生非,凶横异常。想不到观主竟会怕他们,几十年来,连经多少又恶又狠的大势力抢夺都没失去的道观,竟吃两恶道强占了去。听说观主气成重病,现在后山竹仙观中调养。施主们代抱不平,去时多是兴高采烈,等到君山和观主商量回来,全都无精打采,永不再提君山之事。

“日前我在街上遇到清虚观旁一个卖鱼菜的,才知两恶道均会法术,双方曾经斗法,观主也是好手,无如身受重伤,敌他不过,才行退出。听说醉道人如在观中,决不会有此事。他便受了观主徒弟之托,知醉道人以前爱往岳阳楼上饮酒,姑作万一之想,过湖试寻一下,这才知道醉道人法力更高,那两恶道除对观主师徒行凶外,对外人仍看不出有什么恶处。如今隐然做了观主,又来了不少徒弟。人情自来势利,有些施主见恶道法力高强,有好些神奇之处,反和他联成了一气。本来后山竹仙观也不能保全,因恶道来时骄横,说过一套狂话,观主败时又拿话激他,说词甚巧,恶道当着许多人不便改口,才答应观主,以竹仙观暂住三月。三月之内,如寻不到能人夺回清虚观,满了限期,立将观主师徒逐出。全山居民渔户,俱因观主为人和善,平时救人甚多,有求必应,俱感恩义,谁也代他不服。又因恶道初来,对于外人虽无劣迹,可是自他来后,观中常有道装男女和相貌丑恶的蛮僧往来停留,一点不守清规,怪事常有发生,日子久了,定出变故。一听说醉道人回来便可救他,凡是知道的人,只要出山,便四下代他寻访。几天过去,恶道便得了信,四出探询,问出相貌以后,好似知道醉道人厉害,一面禁他师徒出山,一面向居民声言,此是他道们中事,与别人无干。如有人帮前观主,不论代办什事,只要被查知,轻则残废,重则送命,话已说在前面,到时莫怪手辣。众人听了,越发愤恨,只是不敢招惹,暗中生气。观主自受伤后,就暗派了两个得力徒弟外出求救,一晃月余,并无回音。连急带气,重伤未愈,病势日见沉重。徒弟们着了急,想不出好主意,只得暗中托人过湖试试。

“我听那卖鱼菜的把话说完,才一转背,忽有客人雇船往游君山。湖下游船甚多,大小都有,他不去雇,却雇我们这条走外码头的快船,一听便知是个外行。我爹本想叫他另雇游船。我见那人是中年读书相公,自称姓简,穿得虽旧,身上布衣却极干净,人甚斯文和气。又想就便往君山探看一下,到底恶道师徒有什法力本领,如此欺人。遂在旁插口,答应了他。满想穷秀才不会有什油水,哪知手面甚大,先给五两银子,一半作为船银,一半买些好酒菜备他舟中饮用。并说他还有一点事,定在明午起身。我因前两天正是七月中旬的盂兰会,月色又好,劝他晚来睡在船上,夜里饮酒赏月连乘凉,由我父子缓缓摇去,明早正到君山,还可尽兴游览。简相公原说就便还要会人,是在日里,这么远水程,午前起身,怎能赶到?他却不听,又把逆风当作顺风,硬说顺风扬帆,一会便可赶到,早去无用,盂兰会己没个看头。我劝说无用,好在言明在先,不能按时赶到,与我无干,只好答应了他。

“第二天傍午,他果到来,仍是空身一人,只带了两本旧书,还有一个尺许长二指宽的小革囊悬在腰问。日中正是极热时候,湖中静荡荡的,休说游船,连往来商船都极少见。船板像火烫的一样,他却坐在太阳正照的船窗旁,看书望水,口中不时吟啸,连长衣也未脱去,一点不怕热。船开以后,迎着热风,甚是难受。我爹正悄声埋怨,不该应他午时开船之约,忽然一阵凉风由船后吹来。当风起时,仿佛见他伸手由后往前挥了一下,心里略微爽快。后来那风越刮越大,妙在是赤日依旧当空,人却凉爽异常。有此顺风,乐得省力,便去前面上了满帆,又去舱中备好酒食,请他入座。简相公真好,强拉我父子同吃,我父子自是不肯,他又再三固执,叫我父子轮流饮食,好意难却,便依了他。我正掌舵,忽见对面两船,也是顺风扬帆而来,船上人个个光着上身,通体汗淋,挥扇不已。我们船上却是那等清凉,全无暑意,再说,来去都是顺风,也无此理。正想问他,我爹上了年纪,知道的事多,我们湖南三湘又多异人,便禁我发问。我留神细看他,除一双金黄眼珠亮得吓人外,相貌十分清秀。随口打听了几句有关君山路径和清虚观近月出事经过,说话也极斯文,像是学里相公,仍未发觉他是异人。那风也当作湖里神风,恐说穿了神不保佑,没有提起。船至中途,他忽向窗外,嘴唇皮乱动了两次,随命掉头,往桃林湾驶去。这时船行正快,眼看君山将到,但也不便逆他。风向不对,又是逆水乱流,行船必慢。不料走起来比前更快,那风竟是专为吹船来的,这才惊奇起来。

“船到湾前,他上岸往桃林内转了一转,也就一盏茶不到的工夫,便自回船,再开君山。那风始终催船而行,其快无比。由起身直到他所说的后山老渔矾停泊,中间还折往桃林湾一次,平空多出了二十多里水程,先在船上下曾觉意,到后一看日色,不过未初,共总不到一个时辰,竟走了这么远水路。后面看见我们的人,说那日对面驶过,只觉我们逆风张帆,有点离奇,并未觉出任何快法。你说这事多怪,正想借口引路,陪他同行,他却一口回绝。说船已不用,生平最喜独自闲游,君山寺观中熟人甚多,他此时不愿人知道,叫我不要久留,也不要对人说起。随取三十两银子,给我娶老婆。我爹想给我娶亲,连彩礼带一切费用,正是三十两。头晚在船上无事时,商量向人去借,我伯累爹负债,再三劝说,才行作罢。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推谢不掉,正要拜谢,他已独自走去。

“本来这些话都不应说的,只因近两日他在君山专寻恶道晦气,已闹得众人皆知,甚至比我说的还要奇怪,尊客为人直和简相公差不多,甚至还要斯文些,适听打探君山岳阳有无仙侠异人,才敢说出来。我想他还在清虚观未走、尊客去了,也许能见到呢。”

赵、王二人便问:“此人既与恶道作对,如何会在观中?难道不怕邪法暗算么?”张四答道:“详情不知。只听说第二天他往观中去寻恶道,上来也很和气,不知因何将他惹翻。先是恶徒倚势行凶,吃他打倒,行时留话,令恶道去往后山寻他。这日恰巧为首两恶道不在观中,回来听说,当晚寻去,在后山树林内相遇,双方还斗了一次法,有人看见电光乱闪,不知谁胜谁败。第二日,他便移居观中灵官阁旁小楼之上,始终一个人出入。简相公表面仍是斯斯文文,看不出一点异样,也不再与恶道师徒交谈,每日必往后山一带闲游。如是对头,恶道那么凶横,决不会收拾了楼房,请他居住;如说双方打成朋友,恶徒又不应背后咒骂,恨同切骨。真个不解。如还未走,寻他容易。不过恶道实不好惹,专往观中寻他,恐被疑忌,认作是简相公同党,保不定暗中闹鬼。我也极想见他,此时也不敢定。最好去往后山沿湖寻他,必能遇上。见时,我如不在一起,请尊客为我带话,说我父子感他周济之恩,下月便要成家。只因恶道脾气不好,日前已有两人往竹仙观看望观主,归途话不留神,说了恶道几句,被恶道听见,吃了好些亏苦,几乎送命。我爹年老,又在本地行船,惟恐恶道移恨生事,否则我便也跟去见他了。”

赵、王二人本来就是要寻访异人相助,张四虽然语焉不详,照所说情景,也必是位剑侠一流人物,好生向往,立意寻此姓简异人。因其常往后山一带游行,索性命船家往后山老渔矶驶去。张四本想再见姓简的一面,只因近日曾听人说起恶道师徒凶威;虽不无故欺人,如犯他忌讳,立有灾害,乃父又再三叮嘱,因此迟疑,想到后山寻人打听清楚,再往寻访。知道老渔矾只有两三家渔人,境最荒僻,恶道师徒必不会去,也许可以与简相公见面,又不致被恶道觉察,闻言正合心意。哪知起身较迟,这一绕行,到时已近黄昏。

张四先往渔家探询踪迹,对方是个忠厚老渔人,一听是问借住清虚观的简相公,立时变色,先答不知,好似害怕神气。临退出时,王谨无心中说:“此时天晚,许已回观。我们原是素昧平生,闻名相访,有什相干?索性去往观中,假装游玩,相机行事,能遇上更好,如其不在,就便与道士一谈,看其为人如何。然后踏月回船,明早再来,好歹寻见此公才罢。大哥以为如何?”赵霖未及答言,渔人忽向张四大声说道:“本来我们专用鱼鹰水鬼捉鱼,活鱼极少,幸亏有人定了几条活鲤鱼在此,只是小点。既是客人想买去游湖下酒,你到我屋里来,看能合用不能?”赵。王二人闻言,料有原因,便即住口,随同张四到了里面。渔人低声急语道:“我看二位相公人甚忠厚,又是外路来的,既非简相公的朋友,何苦引火烧身?各自游湖,不问闲事多好。”三人悄悄问何故。

渔人道:“本来我不想说的,实在见你们年纪轻轻,一点不知厉害,无故送命,岂非可惜。详情却不能说,大约除了竹仙观几位道人,也只我和前山有限两人知道。新观主好不歹毒,法力又高。只是他奈何简相公不得,所寻帮手也还未到,每日愁急。那班恶徒弟专拿别人出气,耳目又灵。昨日也有三人同来寻他未遇,同时吃小道士闹鬼,将船翻身,如非简相公忽然赶到,几乎送命。固然小道士想害人反而害己,可是简相公要不来呢,死得多冤!最可笑是简相公真人不露相,那三位原是慕名来访,不特没觉出人已落水快死,那大风浪怎会被人送上岸?而入水救他们的人,身上连个水珠都没有。反因简相公装得文弱,又推说是旁立几个穷人的功劳,要他们出点钱分与穷人,怪他多事。当时没认出人来,还可说是从未见过。后来简相公一笑而去,穷人们嫌这三个人自大,不愿无故受他们钱,悄声告以刚才走的,就是是他们所寻那人。那三人又说,闻名不如见面,简相公通同作弊骗赏钱,真一点天良都没有。这且不说,如今恶道师徒又恨简相公,又防竹仙观道爷们请来能人报仇。知简相公无故不出手,每日派了党徒满山查探,这一带常有他们人来。你们往邻近竹仙观的后山荒地上岸,已易起疑心,再要明言来意,一被查知,不死必伤,何苦来呢?近因竹仙观两位道爷闻说他的神通,日常偷愉出观寻访。前三天下午,有恶徒发现,眼看吃苦,正巧简相公走来,恶徒被吓跑。简相公也吃他们苦求,请往竹仙观去,听说与老观主等交成朋友,时常相见。这两天,恶徒已不见往观外竹林一带走动,观的后门又在后湖边上,你们去了,也许不会遇上。不过终是危险,莫如今日随便游玩,天黑回船乘凉,明日一早,小道士也来买鱼,为他师父治病,我托他带一个话,简相公愿见你们,自会寻来。否则你们去了,也见不了,反而怄气吃亏,何苦来呢?”

赵霖见这渔人絮聒了一大串,知他老年人好意。暗中盘算,觉那恶道法力似乎有限,姓简的如真是异人,决不容他猖狂害人,照他援救落水三人和竹仙观小道士之事,便可想见,否则哪有如此巧法?恶徒近日未往竹仙观前走动,必是受伤胆寒无疑。双方强弱已分,也许异人为了夺观之事而来,照此情势,不久即有分晓。异人事完,也必他去,此次终南拜师,有青衫老人一函,自能如愿。但是才列门墙,便请师父下山相助,话不好说,万一连自己也不能离开,岂不是糟:好容易有此异人,早不寻见,一个不巧,便要错过良机。就算恶道厉害,身边现有小道士,带几句话也好。随取了点散银,买了两条活鱼,由张四带回船去,辞别出来。四顾无人,悄问往竹仙观去的路径和临水后门所在,张四竟颇熟悉。与王谨再一商议,决计将简相公寻到才罢。先回到船上,匆匆吃了点冷饭,便又上岸,往竹仙观走去。二人均极机智,并不直往观中走进,先在左近闲游,准备到了观前,再作无心发现,前往游览,暗中甚是留神。

观在当地一“压小山的半山腰上,一面临湖,设有石级。因由水路走,易起恶道党徒猜疑,一个不巧,还要连累船家,观前有大片竹林,小山风景又好,可以借口登临,所以才走这条道路。这时夕阳快要平西,远近寺观人家炊烟四起。遥望湖面上烟波浩渺,一望无涯,风帆往来,游艇容与。广大湖水吃斜阳一照,倒影回光,闪动起千万片金鳞,景已十分雄快奇丽。更有牧童放歌,渔舟晚唱,本山一于土民渔户相率归来,时见三三两两箬笠影子出没疏林平野之间,交汇成一幅天然图画,水面风来,暑意全消。

二人已然行经小山侧面的另一土堆之上,美景当前,方在心中赞赏称妙,忽听身侧几株大松树后面有人低语道:“师兄,我们回去吧。”二人原甚留意,忙即止步。随听另一人答道:“都是大师兄乱出主意,叫我们来此,装采松叶,连着等了好几天,什么也未看见,日里多热,平自受罪。既不许回去,我们同往后湖洗澡便了。”二人闻言,猜是恶徒奉命来此窥伺。因自己脚步轻,又有石树遮蔽,未被警觉。这一出来,正走对面,恐生枝节。赵霖首先撞了王谨一下,脚在地上一。顿,故意出声笑道:“我不过丢了半年工夫,总共这么点高,纵起来就费事了。果然船家说得对,后山荒凉,连庙都没有。我们歇一歇脚,还是回船乘凉好些。”说时,故意背向林内,作出方由坡下纵上神气。林内语声也已寂然。工谨会意,答道:“功夫万丢不得。我纵时比大哥轻些,就因近日下苦功之故。我只想练到两丈以内,能够纵上去没有响动,就心满意足了。”说完,见林内走出两个十五六岁的村童,手上挂着一个装满松针的竹篮。虽然短衣赤足,但都一脸横肉,神态凶悍。朝二人看了一眼,下坡往前走去,路上两次回望,互相指说。二人知是恶徒乔装,故作不曾理会。一面指点烟岚,互相说笑;一面暗中遥望对山腰上,果有千竿修竹,翠条吟风,景颇清幽,猜想竹仙观必在林内。回顾二童,已经走远。空山寂寂,竹树萧森,更无人迹。估量不会被恶徒发现,便往对山竹林中走去。

那竹林甚是高大茂密,二人初来又是心急,仗着一身轻功,由正峰下面连纵带爬照直走上,未走山径正路。哪知欲速不达,竹生太密,好些阻碍。隐闻竹林深处有人读书之声,侧耳一听,乃是庄子《南华·秋水》之篇。暗忖:“观中近日正处恶境,外人决不会来。如是道士,仇敌环伺之下,有此闲情高致,决非俗流。”便照书声寻去。哪知越走越不对,林木阴森,忽然黑暗如漆。方疑好好天色,入林并无多时,怎会有此骤变?书声忽止,左侧似有微光闪动,过去一看,天色豁然开朗。就着林隙外望,夕阳浮波,似坠未坠,晚景仍是清朗,何曾变天?再一细查途径,走了好些地方,不知怎的,仍又绕回原处,并未深入。仓促之间,虽觉有点奇怪,仍误以为一时走迷所致,依旧觅路前行。

王谨想起刚才林中不应那等暗如黑夜,便向赵霖道:“大哥,你刚才觉得格外黑暗,似要变天么?”赵霖也正想间,闻言方在惊疑,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年轻道士,见面匆匆拦道:“这里竹仙观主,正在闭关养病,地方又小,暂时不能接待游客。林中毒虫蛇蝎甚多,咬伤便即难治,请二位移玉,到别处寺观中游玩如何?”二人因书声忽止,来人神色虽然匆遽,相貌清秀,道装朴素,谈吐也还不俗,笑间:“方才读《南华经》的,是你么?”道士见二人还在询问,并无行意,急道:“那是我师父的朋友,适才已走往前山。尊客休怪贫道无礼,请自回身吧。”赵霖答道:“我二人并非游客,实为拜见令师而来,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如何?”道士越发急道:“此地不能久留,再如不走,彼此有损无益。家师病重静养,休说生客,多有交情的朋友也必不见。我实是好意相劝”如何不听?”二人也是寻访异人心切,分明见对方神情语气诸多可疑,必有原因,偏生不肯就走,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又问道:“令师不肯见人,我们也不勉强。只请告诉我们,简相公可在观内,能否引往相见?或是说出现在何处,由我们自去寻他,立时就走。”说时,道士不住偏头侧顾,面带愁急。闻言又急道:“什么简相公?素不相识。我师徒已有多日不见外人,如何得知?好意相劝,怎不听呢?”

二人见道士口中说话,手已伸出,似想推人出林,又在踌躇之状。总算素性谦和,不欲过分强人所难,只得退出。道士面色方始转和,直送二人到了林外正路,方笑说道:“尊客大量宽宏,真是好人。你们所寻那人既在君山,终可寻到。天色已晚,寻人不便。闻前山寺观中近有蛮僧恶人来往,今夜也不可去。最好回到原来之处,明早往后湖小青螺一带寻访,许能见到。这里常有恶人作对,恐遇上寻事,连附近也留连不得,有缘再见吧。”说吧,不俟答言,匆匆回身走去。

二人自是失望,赵霖还想索性往清虚观寻去。王谨细想道士前后言语和林中忽然黑暗情形,诸多可疑,对赵霖道:“竹林虽密,地方不大,我们在林中走了一阵,始终未见寺观影子。这位道友后来所说,似有深意。不特清虚观不能前往,连这里也不可停留。莫非今夜双方有什举动吗?他口说不识异人,却叫我们明早往小青螺寻访,好似暗中指点。既然前山不能去,何如依他,回去泛舟游湖,明早往小青螺去呢?”赵霖闻言也觉有理,终是好奇心胜,再往竹林中试一走进,到处都是巨竹密列,至多走上两三步,便被阻住。内里更暗如深夜,简直无法通行。出林一看,仍是好好一片修竹,映着夕阳反照,虽不如林外天色,翠于春枝依然清晰可睹。知道林中设有八阵图之类的埋伏,当晚必有事故发生。便和王谨商量道:“我们与双方均无仇怨,又非道术之士,虽不能出头左袒,难得有此奇遇,又有法宝防身,山女那等凶险场面,又居敌对形势,尚且不怕。前听丁氏夫妻说起,修道人山行野宿,均要经过不少凶危艰险,岂能和常人一般胆小怕事?莫如就在附近择一高地,暂作旁观,先照点苍山中诸人之教,分清双方邪正强弱,并看异人是否加入,明日再往寻访。此时双方正在恶斗,恶道如败,自然无暇及此;如能得胜,高兴头上,当不致与局外人为难,至多受点闲气,也无妨碍。何况还有玉块防身,怕他何来?”王谨虽觉此举有点行险,因素来信服赵霖,略一商谈,便依言行事。本来山顶最好,因记道士不可久留之言,王谨又主慎重,先前土堆颇高,又正对那片树林,便同下山,先往附近游玩,准备夜来如有异状,再往土坡上面观阵。

这时阳乌西逝,蟾魄始升。群山矗立于万顷平湖之中,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显得月光分外皎洁。水风阵阵,暑气全消。二人只顾观赏湖山月夜清景,时光易过,不觉已是亥于之交。二人谈笑闲游,一直不曾往土坡上去,也未发现异兆。后来走出稍远,想要回头。赵霖笑道:“莫非今夜无事,我们料错了吗?”王谨答道:“此时不过于初,我们在大鹏顶被困,不也是在深夜么?这类事,双方均避俗人耳目。此山地域既小,又有不少寺观居民,月夜好天,游湖和乘凉的人甚多,也许还不到时候呢。我们回到土坡上坐守如何?”赵霖闻言,忽想起来时曾见两个形迹可疑的村童,极似恶徒乔装,曾在土坡松林之中走出。双方都是道术之士,动手时节,并不一定便要入林决斗。何况林中又有埋伏,莫要恶道师徒也看中那土坡的地势,在彼相待。此去如与相遇,必当有心作对,虽有玉玦防身,事前还须准备,万一被其误会,骤出不意,暴起为难,岂不吃亏?越想,越觉可虑,便即立定,与王谨悄声商议。王谨也便警觉,大以为然,决计别寻一处。偏那一带冈峦虽多,不是与新竹林相背,便是相去较远。这一来,越料定无事则已,如有其事,土坡必是战场无疑,想来想去,只有去往土山顶上,往下查看最便。依了赵霖,还想先往坡前探看,径由后山上去,由观前竹林走过,就便观赏林中有无异状。王谨却说:“此时天已不早,如在半夜发作,双方必已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此去正好撞上,大是不妥。否则,何必多此一行:还是谨慎些好。”也是二人命不该绝,不仅始终未往山前走动,反因王谨力主谨慎,连身藏玉玦也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应用,方始往前山绕去。

刚行近土山侧,偶然回顾来路,土坡松林内似有两道黄绿色的光华一闪即隐。二人自从点苍山中长了经历,一见便知那两道光华不是飞剑,也是有人在彼行法,自己行动也必被人看去。互用手臂时碰了一下,反正已经被识破,索性装作大方,藉口峰顶玩月,从容说笑走去,到了前山脚下,上坡已看不见,然后各施身手,飞驰上去,峰本不高,晃眼到达。恰好上面乱石林立,地又平坦,隐身石后往下观看,再好没有。因那山形奇特峭拔,远看除竹仙观侧一条山径外,无路可上,所遇小道士又不令在上停留,开头便相中对山上坡,忽略过去。如今一看,大出意外,原以为全景可以在目,哪知寻好藏处,立在山石后面往下一看,休说竹仙观仍不见影子,连大片竹林也全隐去。月光照处,前见竹林一带,好似涌起一堆云雾,什么也看不见。再往对面土坡一看,那松林共有十来株,均颇粗大。当中约有三丈方圆一片平地,有两个肩插长剑的道士和两个道童正向竹仙观一带指点谈说。那青黄光华已然不见,地上好似画了一个八角形的大圈,并不似已经动手神气。两个道士衣着年貌似差不多,也看不出谁师谁徒。大小四人神情均极嚣张,隐闻嘲笑咒骂之声。竹仙观这面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动静。如非事前有底,在常人眼里,对面四人直似在林中乘凉聚谈情景,并无异处。时己于正,天上月明星稀,长空一碧,时有片云飞渡。下面除远近寺观中尚有些微灯光明灭,不时传来一两声疏钟清磐外,游客和乘凉的人多已归去安置,游船也都傍岸,灯火全熄,到处静荡荡的,良夜湖山,越显幽绝。偶望前山,忽有朵云舒卷,看来并不甚大,月下游云均是白色,此独灰暗,又是突然发现,先前并未见过。二人生长山中,习知云气,心虽稍为动了一下。惟以云片不大,初现时不过数尺方圆,悬诸晴空,只觉渺小,加以久候无异,略向四下凝眺,便在乱石后面觅一块石并坐,低首密语,先未在意。不时探头,往对坡观看,仍是原样。对坡四人似也停了指说笑骂,各觅树根坐谈,语声已低,转更安闲。

二人方在低语,至多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怎的还未发难?眼前倏地一暗,抬头一看,就这先后几句话的工夫,前山那片小灰云已经布散开来,星月光华全被遮住。跟着狂风大作,大有变天下雨之状。二人俱知今晚的天色万无下雨之理,云色又起自前山,料是恶道闹鬼。忙同起立,目光到处,对面坡上除原有大小四人外,又添了一僧一道。道人身材长瘦,手执拂尘,背插一幡一剑,羽衣星冠,甚是华严。和尚却是红衣蛮僧打扮,右臂袒露,赤着双脚,腰佩戒刀、葫芦,肩上还搭着一条口袋,不知内有何物,看神情似是初来。这时四外昏黑,仅土坡松林内明亮,只是看去绿阴阴的。僧道二人到达坡上,向先前四人略微问答,道人还不怎样,蛮僧勃然大怒,径去中心,面向竹仙观土山立定,拔下戒刀,先朝地上画了几画,口诵梵咒,振臂一挥。地上立即涌起一圈八角形的法坛,均有二尺高下,四外俱是红黄二色的焰光围绕。更有无数身材高大,手持幡幢,形似天神恶鬼之类人物,在烟光中时隐时现。台心随现出七八尺方圆一幢烈火,头上涌起一朵五尺大小青色莲花,蛮僧跌坐花中,动作甚快。咒声一停,将手中戒刀往外一甩,刀尖上便冒起一大串连珠火球,均有酒杯大小,齐朝竹仙观射去。这时观形早隐,看去只是半山上涌起一堆白云,什么也看不见。火球来势甚急,眼看落到云上,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一任火球上下乱蹿,只是攻不进去。蛮僧见状,手中戒刀连指,火球势越猛急。经此一来,半山上面立现奇景。那云占地约有六七亩方圆,天阴以后,本只是黑暗中略现一点白影,被那火光一照,重现出一片纯白,红白相映,十分鲜明。蛮僧再用邪法一催动,那百十个火球立似星丸跳动,在云上此冲彼突,上下翻腾,那云也被映得时红时白,流光幻影,闪变出无边丽彩,好看已极。

似这样相持了盏茶光景,始终攻不进去,那堆白云依然稳稳当当停浮半山之上,直如无事。一任对坡敌人咒骂施为,厉声叫嚣,令其出门,也没个回应。未了蛮僧持久无功,对方全不理睬,好似情急暴跳,倏地凶睛怒瞪,把口一张,喷出寸许粗一股暗赤色的光束,箭也似疾往火球丛中射去。双方才一接触,火球立即暴胀数十百倍,互相冲突,撞上便自爆裂,合成一片火山往下压去,轰隆之声,宛如连珠霹雳,震撼山野。白云已被火光映成红色,依旧屹立不动。蛮僧怒极,张口连喷,暗赤光华益发加强,好似一条暗赤色的长虹,由对坡蛮僧口中直射火云之中。眼看火势越盛,那云也在向上波动,似有不支之势,蛮僧面上渐现喜容。

二人知道白云下面便是竹仙观,观中主人只守不攻,已落下风,照此强烈火势,一个不支,被其破法侵入,全观带大片竹林,俱在烈火包围之下,岂不成了灰烬?正在代他愁急,云中红火射处,倏地往下一塌,好似陷了一个漩涡。这时烈火红光攻势极猛,空隙一现,烈火红光首先穿入,四周烈火也似狂涛一般,齐往当中漩涡压下,迅速异常,二人觉得更糟。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二人优疑晃眼之间,忽听对坡一声怒吼,那形似长虹的一道暗赤光华当先被截断,一头缩回到蛮僧口中,另一头未及看清,只瞥见丈许一段芒尾,随同火涛投入云漩之中,更不再现。同时那大片烈火已由密而稀,云光电旋中,宛如石沉大海,转盼无踪。眼看漩涡中云头往起一冒,眼前一暗,重又补好,回复原状。云下忽起了书声,侧耳一听,正是黄昏前所闻《南华·秋水》之章。对面蛮僧好似吃了大亏,头上热汗直流。红光吸回以后,跟手掷出三柄碧阴阴的飞叉。哪知他快,人家更快,叉光飞到,云涡已经填没,又被阻注,不能攻进。尽管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神情已然现出狼狈。

旁立恶道师徒五人当初上来时,原都兴高采烈,随同蛮僧喝骂:“全观狗道,速急献观出降,此时还可容你师徒逃生。如有本领代人撑腰,也不妨出来一斗。再要不知厉害,卖弄你那障眼法儿,惹得佛爷和你祖师爷生气,全部烧成灰烟。”嗣见烈火无功,红火喷出,白云波动,似乎不支。万没料到对方诱敌,想破蛮僧所炼真气。正在心喜,怒喝:“无知狗道,既要多事,怎又怕凶缩头,今番便你认罪服输,也不能饶你狗命了。”哪知未句话刚一出口,满空烈火全被云中漩涡吞去。蛮僧所喷真气化成的红光因是久攻不进,全力前冲,去势太猛,竞吃敌人收去了好些。知道这类丹元真气关系本身存亡,稍微损耗,己非多日苦炼,不能复原,如全失去,便非死不可。犹幸蛮僧邪法尚高,应变也快。一见红火射入云涡之中直似石沉大海,同时觉出云下生出极大吸力,下禁大惊,忙运玄功往回一收,竟未收动。知道不妙,再不当机立断,吃敌人全数收去,固是儿死一生,再如乘着自己一吸之势暗厂毒手,猛然行法收回,或是混些不易现形的法宝在内,等吸入腹中再行发难,连全身都不免炸成粉碎。只得忍痛把口一吸一呼:两下相持,略微停顿,自将真气截断,先脱离了危境,再打主意,报仇雪恨。由是命虽保注,但是元气大伤。经此一来,双方强弱己分,就算蛮憎还有法宝不曾施展,要想转败为胜,定是大难。恶道想起日前经过和敌人移居灵官阁前所说的话,好不心寒胆怯。其势又不能舍了蛮僧,自带徒弟逃走,表面还得强撑,硬着头皮发话,神情沮丧,已难掩饰。

赵、王二人旁观者清。先因烈火势盛,虽然不往上烧,立处尽是山石,无什草木,到底水火无情,又是邪火妖光。竹仙观这一面如败,容易引起对方疑心,惟恐波及。虽恃玉块防身,胆大好奇,不舍离去,心情也颇紧张,王谨更时刻都在留意退路。直到形势骤变,火灭光消,才放了心。见蛮僧虽然锐气大挫,反倒怒极欲狂,大有拼命之势。相貌本极凶恶,邪火被人收去以后,只剩下那一·台焰光,四外天色阴黑,台上光色又都是暗沉沉的;再吃那三柄飞叉绿阴阴的光华一映,许多神鬼影子出没隐现,更觉满台鬼气阴森,神情分外狞厉。暗想观中读《南华经》的必是那姓简异人,既有这高法力,何不连鬼叉也同收去,现身出来,将害除去多好,这等好整以暇,读书做什?

蛮僧自从将叉飞出,便把一条袒露的右臂扬起,手掐法诀,指着飞叉,飞舞前攻。另一手却按定腰间葫芦,一。双凶睛全神注视对面,好似明知飞叉攻不进去,只是用作幌子,暗中另有准备,意欲待机而动。这时下面书声越亮,仰视星光,相去天明仅只个把时辰。蛮僧好似行法已完,回手往腰间葫芦一拍,立有一股血焰冒起丈许高下,再反卷过来,将蛮僧全身围住,远望真似一个血人,蛮僧已看不见。恶道师徒各将玉剑和背妖幡拔起,手掐法决,戒备甚严,面色也极紧张。二人正测不透闹什把戏,林中书声忽止。同时血焰头上微一闪变,飞出一个双手分持戒刀、金环的赤身小人,相貌神情与蛮僧一般无二,飞行绝快,晃眼到了云堆上空。那三股飞叉立时迎上前去,环身飞舞。蛮僧手中戒刀指处,刀尖上先射出一粒酒杯大小血影,往云堆里打去。二人见蛮憎所化小人长只尺许,所用邪法妖光并不强烈,比起先前烈火烧山声势还逊。方想异人所放白云神妙,决攻不进。哪知不然,血影落向云层之上略一腾挪进退,便穿人云内。前收烈火的云涡也未再现。耳听云下一声极沉闷的微震,云便开了一洞。蛮僧面上立现喜容,跟踪飞坠。恶道师徒见状大喜,也各齐声暴喝助威。

这原是同时发生的事,迅速已极。蛮僧这里刚刚穿云而下,恶道师徒正在得意,才喝骂了两声,忽听法台血焰中有人哈哈大笑道:“无知妖孽,恶贯满盈,你上当了。”话还未毕,先飞下的赤身小人已由下面冲云而起,身已全空,只剩一股血焰护住,神情狼狈,箭也似疾,待往法台原身投去。说时迟,那时快,小人在云中刚一出现,猛听震天价一声雷震,起自血焰之中。只见金光电射,烈火横飞,那震散的血焰烟光宛如骤雨,四下纷飞。跟着便见一个腰系红葫芦的道人在台上出现。恶道师徒想似闻声便知不妙,纵妖光逃去。那赤身小人已将飞近台口,神雷一震,立时掉头,仍往来路逃去。

赵霖看出破法的正是船夫所说醉道人,益发心喜,方喊:“三弟快看!那破邪法的,必是醉仙。”话未说完,那赤身小人乃是蛮僧元神,因醉道人所发本是玄门太乙神雷,威力甚大,数十百丈雷火金光满空飞射,分布甚广,蛮僧本身已被粉裂,元神又因入伏,受了重伤,惊弓之鸟,法宝全失,仅剩残余魔焰血光护身,如何还敢接近?只有来路上空没有雷火,危机瞬息之中,慌不择路,转身便逃。蛮僧到了山上,忽想起下面竹林中还有强敌,心胆一寒,往左一偏,避开竹林上空,准备越山逃走。经此一来,恰由二人头上飞过。蛮僧素极凶狠残暴,无奈受了妖道怂恿,身遭雷击,尸骨无存,深仇大恨无从发泄,便是常人碰上,也难免不被迁怒。二人这一出声,立被听出是仇人一面,又看出是两个寻常汉人,怒火一激,顿生恶念,想将二人生魂摄走,立把血焰往下一降,朝二人扑去。

也是赵霖该有这场劫难。二人先见蛮僧邪法厉害,本是时刻留心戒备,稍见不妙,立将玉块神光放出防身。及至形势骤变,蛮僧、恶道已遭报应,死伤逃亡,意想不到的醉道人又在对坡出现,不由兴高采烈,以为对方势已瓦解,未免疏忽了一些。蛮僧又是朝坡飞去,没有料到突然回飞,中途又复转折,正由头上飞过,来势更极神速,待到发觉,已是无及。赵霖首先瞥见血人影子当头压下,未及施为,鼻端闻到一股血腥味,同时身侧银光奇亮,手刚伸人怀内,人已昏迷倒地。还算王谨立得较后,始终手伸怀内,紧握玉块戒备。赵霖指给他观看醉仙时,口虽应答,目光却注定对面,不曾回顾。瞥见妖僧中途转侧,向山顶斜飞上来,心中一动,为防万一,忙把玉块如法施为,一按块上符箓,往外一场,立有一幢光霞涌起。就这样应变机警,仍以来势太快,稍晚了一眨眼的工夫,赵霖已中邪毒,昏死过去。

蛮僧也没料到两个不会道术的凡人身上会有这等异宝,彼此发动都急,元神立被宝光扫中。对方只是一人昏倒,生魂未被摄走,自身反受了重伤,护身血焰被宝光震散了十之八九,惊急欲逃。刚飞出不过两丈远近,一道白光已如长虹射空,由竹林中急飞上来,电闪也似略一掣动,便将蛮僧元神裹住,隐闻厉啸,化为无数细缕残烟,当时驱散。紧跟着对坡又飞来一片金光雷火,将残余血焰包住,一声轻雷过处,白光雷火,全都无踪。

这时上空阴云已被雷火震散,下面自云也已收去,斜月之下,清光大来。对坡醉仙已不知何往。下面竹林中隐露庙墙一角,连先前苦寻不见的竹仙观也已现出。东方启明星耀,天已有了曙意。遥望湖面上,仍是平波渺渺,一碧无际。四处静荡荡的,先前所见,仿佛并无其事。妖气尽扫,眼看终场,又与仙人相见,不料变生瞬息,良友中邪,昏迷欲死。转瞬之间,仙踪已沓,孤身异地,举目无亲。王谨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手扶赵霖,正在跪地疾呼:“醉仙恩怜无辜,速赐援救。”心如刀割,无计可施。忽见山半竹林中跑出一个道士,飞步往山顶赶来。认出是黄昏前所遇少年道士,心中微宽,忙呼:“道爷快来!”

道士已经跑近,见面便令收了宝光,埋怨道:“你看,方才事情多急!如非醉师叔赶回来,又蒙简师伯设下诱敌之计,虽然不致便败,妖僧如若漏网,我师徒永无宁日,不久两湖全成泽国。事关千万人的生命,如何你二人走来时,正当简师伯行法布阵之际,再三相劝,偏不肯听话。后来简师伯见你二人在左近徘徊,已被妖党觉察,只一上坡,便无幸免。正要自出劝阻,你们已然中途改道,未往土坡送死。因恐妖僧、妖道看出机密,又见你二人身有至宝,颇知戒备,以为可以无事,方始中止。谁知已经终场,仍遭毒手,真个冤枉。不过祸福相倚,非此一伤,妖僧元神也许逃脱。令友虽受此灾厄,无形中却算积了功德。简师伯又说你二人根骨甚好,焉知不是因祸得福?如今醉师叔已往清虚观,逼令恶道遣散恶徒,自迎家师回观,当众服罪,然后押往别处发落,已不在此。且喜令友命不该绝,邪焰阴毒,虽不一定当时痊愈,必可回生。简师伯性情奇特,见时务少说话,听他吩咐,如有什事,他必前知,能允必允,不可强求。所以我嘱咐完了,再行同去。”说时,王谨早已拜谢在地,一一应诺,并问姓名。道士一面还礼拉起,接口答道:“我名申于琴。彼此一见投缘,二位不久亦是我辈中人,成就只有更好。无须客气,我们同往观中去吧。”工谨谢了指教,双手抱起赵霖,同往山下竹林中走去。

那竹仙观倚山而建,地方不大,共只两层,四外都是竹林环绕,更擅花石之胜,境绝清幽。后殿高矗山半,远捐湖光,楼阁修整,高出竹林之上。因有禁法封锁,连妖人也未看出。问知异人名叫简冰如,先前便在楼上应敌,故意朗诵《南华经》,去分敌人心神。同时施展法力,只守不攻,使妖僧法宝邪火被白云挡住,不能穿入云下。妖僧因而激怒,将元神飞出,前来相拼,然后再去毁他元身与法坛。妖僧随身血光魔焰最是阴毒污秽,本来此举也甚行险。如非妖僧为禁法所迷,自行入毅,只要被看破,敌人就在后进高楼之上全力施为,观中师徒受伤必所不免。幸而醉道人恰在事先赶到,不等妖僧元神飞起,首先隐身飞上法台,伏在妖僧护身邪焰之中。等妖僧人了埋伏,法宝全失,受了重创,待要逃回,突发太乙神雷,将法台上妖僧原体连同护身邪焰一齐震散。为防引起俗人谣琢,暂放妖道师徒逃走,灭了妖僧元神,再行赶去。只简仙师尚在楼上等话。

二人边谈边走,不觉走到后层楼下。王谨刚一停步,想烦申子琴代为通报,忽听楼上有人说话,命引来人上去。王谨为表虔敬,放下赵霖,先向楼上礼拜,重又抱人同上。入楼一看,云床上坐着一个相貌清灌、寒士打扮的中年人。因听张四说过异士相貌和那一双金黄眼珠,忙把赵霖放向旁榻卧倒,上前通名礼拜,跪求施救。简冰如笑说:“你两人虽好,血焰厉害,就有灵丹,也须一年以后始能复原。我看此人虽是中毒,但他受伤不如预想之甚。你二人既有防身法宝,根骨也还不差,并非有道之士,此事甚为少见,莫非在事前服过什么药么?”王谨便把点苍山遇仙,赵霖巧服灵石仙乳,后来又蒙青衫老人赐丹之事,大略说了。简冰如笑道:“你们是朱五未入门的弟子么?这事就好办了。这里有丹药三粒,你先与他服下。少时经我行法驱邪,人虽活转,复原尚须百日之后。你们数千里关山跋涉,必有急事。幸而你醉师叔新得灵药,服后不特当时复原,并还可以增加灵慧体力。只是他此时无暇,药也不在此地。你们明日拿我柬帖,去往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罗道友那里讨药便了。”王谨重又跪谢,简冰如道:“我不喜人多礼。原因无意中闲游洞庭,闻知王师侄受妖道欺侮,来此相助。本可一到,便将妖道逐走了事,因为访知哈乌尼是他靠山,仗着邪法,勾结为恶,害人甚多,想就此引来将他除去,延至今日。明日即去东海访一老友,不能久停,且先救人吧。”说罢,命将赵霖扶起,坐向云床之上。

这时赵霖面如金纸,身软如棉,气息全无,除胸前犹温,还在微微跳动外,比新死人还要难看。王谨强忍痛泪,朝着耳边低语:“大哥安心,现蒙仙师恩怜解救,一会便可回生了。”随说,随将赵霖抱起,轻轻盘膝坐好。简冰如便向对面跌坐,仍由王谨将赵霖身后扶住,随将双目垂帘,运用玄功。约有半盏茶时,倏地睁眼,将口微张,喷出一股细才如著的白气来,在赵霖左鼻孔中射进。不多一会,赵霖全身依次颤动了一阵,白气由左鼻孔出来,又钻进右耳,连将七穴通行完毕,仍飞回简冰如口内。同时赵霖口鼻眼耳俱有暗赤色邪烟冒出一二寸不等。简冰如右手往赵霖面上一抓,七股血色邪烟立做一蓬随手而起。再将左手合拢一搓,便已消灭。赵霖眼睛睁开,面色渐转,只心跳得厉害,身软如棉,不能言动。简冰如吩咐卧倒,闭目静养。随取一粒红色晶丸,塞向赵霖口内,取了半盏清水灌下。

王谨恐仙人走去,无法寻踪,知道赵霖神志渐复,必和自己一样心思,忙向赵霖耳语说:“大哥安心静养,玉龙山山女之事,我求简仙师去。”说罢下床,正要拜倒述说,申子琴在旁拦道:“简师伯不喜人多礼,有话但说无妨。师伯游戏人间,济困扶危,况你二人又是朱五叔的未来弟子,他老人家决不袖手。你话未说完,师伯不会就走,无须心急。你已跪拜两次,幸你人好至诚。师伯常说,急来抱佛脚,磕上千百个头,只是丑态,应如何,还是如何,有什么用处?如换别人,早就恼了。”王谨诺诺连声,恭恭敬敬,正要开口,冰如已笑指申子琴道:“你专拿我做人情。日里如对他们说了实话,或是强劝回船,哪有此事?”子琴答道:“那时四外都是敌人,这二位又说是慕名相访,并非素识,来历不明,林外更有妖徒潜伺,怎敢冒失泄机?如今问出不是外人。只望师伯能成全后辈到底,连弟子到时也可仰托师伯福庇,去往玉龙山寨,开开眼界多好。”简冰如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知道老头家,连他身后的人,有多厉害?连我师弟青衫老人七世修为,再有三百年,便是峨眉派光大发扬的开山宗祖,法力比我高强得多,暂时尚且不愿多事,只留两个追随多年的爱徒,暗中挡了山女一阵,并未公然出面。这热闹是好看的么?”随顾王谨道:“你不必说了,你们的事,我在十日前已听一道友说起。”遂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自他二人走后,巧姑苦恋赵霖,借故前往窥探,想见一面,并告机密。不料吃朱人虎看破,将她用计擒住,苦打一顿。本来她一举手间,柳湖村众全无幸免,因想感动赵霖,”不特不曾还手,反而甘受刑辱。后由她座下青驾寻来,断了绑索,将她救走。当时因忿主人受辱,欲为报仇,一声长啸,灵乌全集。巧姑力阻,内有两只猛禽最是厉害,为主忠心,竟不听活。巧姑最后施展禁法,才将这群猛恶仙禽逼了回去。就这样,己是大风拔木,倒了不少房屋,巧姑若稍缓一步,不知要有多少人受伤。朱人虎和众村人听巧姑在二骛背上发话说:“不看赵郎情面,你们休想活命!”又见这等声势,自是胆寒。因巧姑来时极为谦和,村中长老本照赵霖所说,以礼延款,她在席上也尽泄了机。不料人虎记仇暗算,下此毒手。村主也受了他的蛊惑,背了香老,行此下策,全村几遭毁灭。一班看老因赵、王二人他去,无人接替,本想从缓集会。无如村中太平安乐多年,起初不知底细,及听山女行时宣扬朱人虎的罪状,得知他惹祸于先,未了又惹出这大乱于,群情忿激,耆老无法,只得集众行罚:将村主去位,由已退休的前村主暂行摄理。朱人虎自知站立不住,得知明早集会,留了封信,说要出去寻觅赵、王二人,也未说明赵、王二人现在何处,径自逃去。

众长老还觉他逃得正好,事完归来,便可将功折罪,省得当场不好处治。哪知他负气心横,又见赵、王二人均有仙缘遇合,山女去时却当众辱骂自己,去后备受村众指摘,无地自容,即使将来无事回山,也是难堪。越想越气,立志拜异人为师,报仇雪恨。此举已是大错,偏不自量,以为前在点苍山中虽因调戏嵩云遭人轻视,后两日和丁韶夫妻颇为投机,拜师不成,求他指条明路总该有望。因听巧姑说起拜山之事已经泄露,二山女出山必须请命,不似以前容易走动,但总有点胆怯,月姑遇上还好商量,如遇巧姑却是难说。逃时特由乃叔处盗了出山竹符,一离水寨,便在附近边墟中乔装成一个农夫,往大理赶去。

哪知月姑自从大熊岭惨败回山,便疑心点苍山中诸仙侠暗助赵、朱,王三人脱难,因寨主略忌青衫老人,不敢前去寻事,暗中却留了神。料定三人无什法力,却敢定约拜山,即使前料不对,早晚也必往点苍求助,故每日均派手下妖猿恶猩蛇虎之类,轮班在各要口伏伺。另一面,巧姑人极聪明,因乃姊对她,已生疑忌,如非从柳湖受伤回来以伤为证,编了一套说词,早就成仇翻脸。又知人虎心术不好,对于月姑原有爱意,只为形格势禁,暂时不作此想,有了机会,双方一拍即合。人虎恨她入骨,必向乃姊进谗暗算,甚或以此要挟,要月姑代为报仇,始肯从婚,都说不定,想起已是可虑。最糟的是巧姑柳湖之行,心上情郎不曾见到,白挨了一顿毒打,行时气忿,历数人虎罪恶。看村众向己道歉,并对人虎愤**形,必不相容。此人狂傲狡诈,一个立不住脚,私逃出来,只一离山,必被猩猩等发觉。照本山规例,约期以前虽不许上人门户,但在别处相遇,便成了另一件事,照样可以劫杀。月姑凶狡险毒,更可用蛇兽引逗,藉故发难。自己必须早为戒备,于是也命鸾鹤等灵鸟日常轮流飞空查探。

飞的自比走的要快得多,果然待不两日,便发现人虎踪迹。巧姑此时报仇免患,易如反掌。终以情痴太甚,恐伤赵霖的心,几经盘算,不肯下手。只防月姑日后合谋害她,特向乃姊说:“你爱的人似已走出柳湖,并已乔装,不易看出。他恨我入骨,如与你结了夫妻,定必离间我姊妹感情。你如不信他的谗言,我便助你成功。不过青驾飞得太高,是否看清却不一定,如不成不可怪人。”并要月姑折箭为誓,方肯明言。月姑认定人虎爱她,闻言喜极。又以所派猩猿均在大鹏顶与点苍山一带路上,既恐情人走了反路,又恐错过。知道妹子所养灵鸟飞行神速,如肯相助,定必成功。自己命蛇兽守了好些日,均无踪迹,闻讯喜极,只图如愿,毫未思索,便即应诺。因二女均不能当时离山私出,巧姑随命青驾前往,暗中告以机密:人虎如不为虎兽看破,便由他去;否则抢先下手,将他抱回。并命鹦鹉、灵鹤随往相助,刚飞到大鹏顶,便见人虎被所派大蟒发现,妖猿恶猩也将赶到,灵鹤一时情急,当先便抱。不料人虎也已发现蟒群有异,又闻得猩猿蛇虎远远相应和之声,因知月姑所差,虽然不甚害怕,暗中己取灵符戒备。及见鸾、鹤飞来,认出是巧姑所养灵鸟凶禽,以为凶多吉少,便将灵符展动,发出一片白光,灵鹤几为所伤,尚幸炼有内丹,不等上身,便即喷出抵御,仍自抱了高飞,但仍敌不住灵符威力,眼看不能支持。鹦鹉灵慧,始终附在青鸳尾上,随同在下面接应,以防坠落,知道灵符厉害,人如下坠,周身皆有白光包满,也没法去抓住,便令鸾、鹤停飞。用人语愚人虎说:“我们奉主人月姑姊妹之命,接你去边山相见,并无恶意。否则灵鹤爪利如刀,初下时一爪便把你抓死。你不把宝光收起,一落千丈,岂不粉身碎骨,死得冤枉?乖乖地随了我们回去,你嫌抓抱难受,骑鹤也行。”说时灵鹤已是不支,总算人虎不知身有神光围护,多高跌下也不会受伤,心里怕死,又听出月姑所差,立即应诺,将符光敛去,先行觅地下落。这时灵鹤苦痛已受不住,也防将人虎跌死,咬牙忍受,正往下降,精疲力竭,几难再起。人虎也未看出,因鹦鹉直叫:“青驾好骑,飞得又稳又快,再不上去,又抓你了。”人虎在柳湖擒巧姑时多仗灵符之力,见灵鹤口喷青气,竟能敌住白光,还当用过一次,灵效已减。又见青鸾更生得威武,便依了它,骑驾飞往玉龙山。人虎好色怕死,全都答应,月姑随告知寨主成婚。月姑秋艳,人虎竟然迷恋,乐不思蜀。只恨巧姑,百计倾陷。月姑暂时还对妹子遵守前约,设词哄骗,久了,巧姑定为所害。巧姑忧急之下,借讨灵泉,走往点苍山中,向朱青蔡的夫人女仙陈淑均跪哭求救。陈淑均怜她遭遇处境,曾有指示。

柳湖情势此时看似可虑,一则寨主生平素守信条,约期以内,必不往犯;二则朱人虎天良尚未全丧,虽恨柳湖居民,犹有祖宗家族之思,还不会就有变故。倒是点苍诸人暗助之事,人虎已经泄了一半机密,虽未说出青衫老人,又令月姑不可宣扬,早晚寨主知道,必有戒心。他认得不少厉害人物,一有防备更难,赵、王二人一败便难活命,还要累及全村人的生命财产。就有能人相助,赵、王二人只会武功,如何能与抵敌?又是敌对的主体,赵霖必须出场。青衫老人早已预识先机,又见二人的心性纯良,根骨不差,特将二人引进到终南山隐修的散仙朱青蕖门下,便由于此,二人非将剑术炼成,不能出场。

朱青蕖原是安徽婆源世家朱子之后,少年时裘马翩翩。夫人陈淑均玉骨冰肌,文武双全,人极贤淑美秀。因为夫妻恩爱,中年无子,每一想起韶华不驻,行入暮年,便自愁烦。忽然仙缘遇合,遇见青衫老人夫妇,一见投契,成了至交。此时老人刚率前生子女先后转动重圆,灵性法力均被师长在投生以前禁闭,须俟七女李政生后,禁法方失灵效。旧封藏的法宝飞剑,也未经师长送还。除全家仙根仙骨外,法力尚未复原。但是多生修积至厚,虽经恩师长眉真人仙法禁闭灵智,仍不昧夙因。全家向道既极坚诚,复得另一位定约的前生至好南海散仙易周夫妻相助,赠了一部吐纳真诀和先天易数秘奥等法。老人见朱氏夫妻恩爱,想起自己便因夫妻儿女情长,第一世学道时便发下从来未有的千百万善功宏愿,欲冀全家夫妻子女同登仙业。因为每次转世都是娶妻生子,中年方始得道。生时法力灵性,又经仙法禁闭,所许宏愿未完,转劫永无止境。经历多生,岁月漫漫,不知经了多少险阻艰难,仗着道力坚定,修积甚厚,才保无事。又经虔诚推算未来因果,新近才算出所差善功虽然尚有十之七八未完,可是到了下一世,便会遇到两次亘古难逢的良机,不特功行可以完满,并还承继屡世相从恩师长眉真人的道统,重振峨眉派,辟府开山,光大门户。前路也最艰危繁重,内有几次惊天动地,震惊今古的矩变大业,安危祸福系于一瞬。并还逆数而行,力挽浩劫,一个应付失措,前功尽弃。每当如此推算,便是忧喜交集,如临如履。

老人先以朱青菜之丰柒夷冲,风趣恬雅,彼此投缘。后又发觉陈淑均根骨既好,更有夙慧。因己及人,几次设词点化,使步自己后尘,效葛鲍双修,为神仙界中多留一段佳话。朱、陈二人均极聪明,立即省悟。只觉照老人夫妻子女那等修为,事太艰险,稍一不慎,反致堕落。散仙虽有数百年一次重劫,并非不可避免,平日享受仙福,最是逍遥。便先陈淑均托李夫人婉告,并请传授。老人也知学己太难,便自己此时,不过有了指望,转世以后,能否胜此重任,就这未一世完满功行,也是难说。便对朱、陈二人说,现在仅能传授初步吐纳功夫,一俟自己法力复原,再见前生师友,必为引进。日前已为占算,并非本门中人。于是两家常在一起,各自背人用功。不久,老人重遇师友,灵智全复,便为二人引进到一位前辈散仙门下,终于成道。后又相继隐往点苍后山修炼。

朱青蕖居安虑远,明知道家四九重劫和千三百年大限还早,仍是提前防备。近年又巧得了一部遗书,将来御劫,大是有用。因那道书乃上清秘籍,不论何派中人见了,俱不免生心羡妒。炼时常有精光煞气上冲霄汉,丹药更有异香远透,易启左道好邪劫夺,又不能有第二人在侧。恰巧终南后山黄耳崖散仙陶泅的洞府深居地底,本是至交,便用叱石开山之法,在后洞底下另辟三间石室,独居在内,炼法炼丹。那洞府本就深藏山腹,石室更在下面二百多丈,还设了三层禁制,光焰异香均可隐闭。纵有妖邪寻来,已有陶泅在上面抵御,不致在紧要关头上误了事机。以朱、李二人友谊,自然必见赵霖和王谨,但还有三个月始得完功,此时前往,未必能够见到。不过老人既令前往,未限日期,必有原因。

简冰如因只是听人传说,未遇老人详谈,加以连日忙于除害,逐走妖道,昨夜仅发现二人身有宝气外映,未及推算,因由不知。赵霖虽然受伤一时不能复原,但是醉道人新得灵药可使早愈,还有大益。并且金姥姥罗紫烟和嵩山二友矮叟朱梅、追云叟白谷逸新在衡山开辟别府,打算将来移居,也正在彼。这四位仙人法力高强,均喜提携后进,又都是青衫老人夫妻两三生的至友,前往求助,必肯为力,多半因祸得福,不可大意。

王谨听简冰如说完前言,好生欣慰。赵霖也已回生醒转,话已听清,便要下床辞谢。简冰如拦说无须,最好在此卧一日夜,明早仍坐原船起身。王谨恐船行迟缓,万一到时扑空,便问洞在何处。简冰如答道:“醉道人不会就走。白雀洞在祝融峰后,金锁峡左近,隔着一座大岭,相去只四十里。山中寺观甚多,金锁峡由峡底攀升上去,再两转折,便到洞前。虽是奇险难行,你二人均善轻功,必能过去。罗道友人最慈祥好说话,问知来意,定为引见。白、朱二位道友喜在洞前古松旁下棋,常有同道观弈,近来不大离开,更易寻找。只是颇有个性,又与龙寨主靠山红发老祖有交,见时休说想除寨主父女的话,只说迫不得已,方始约定,惟求自保,无事已足,二老就许伸手管此闲事了。求到灵药后,不问这四人是否全见到,必须即往终南,寻到黄耳崖。如不能即见令师,可求你陶师叔相助,设法人内。此人虽极机智,却不大管人闲事,看在老人与令师分上,也不至于拒而不理。只肯留你二人住,便可免去光阴虚掷,延误事机了。相遇仓促,不暇详查,我料如此,当不致误。如非海外尚有要约须赴,照我心意,等赵霖一复原,乘着寨主在人未约到以前,我随便约上两位道友相助你二人,此时便去,事较容易,还可免却好些麻烦,不是好么?想是寨主近十年来骄横自大,年老荒淫,定数如此,不特我不能就去,连老人和令师等各位道友俱都有事,只好明夏再办。到时,我赶去也说不定。醉师弟现率观主师徒往驱妖道,收回寺观,料理善后之事,此时当已押了妖道师徒起身,你去了也见不到人。王师侄新近痊愈,今日正忙。你二人拜师之后,将来全能见着,不在此一时。他所习吐纳之术,与你们不同,见他与否,无关宏旨。赵霖服药后,尚须静养,还是赶办正事,明早上路,不必往前山清虚观去。我也走了。”说罢,便自起身,手举处,一片白光闪过,人已无踪。

王谨连忙向空拜谢。送完简冰如,回身一看,室中只剩了一个道童,说是收回前观事忙,原只留了两位师兄在此陪侍。当简师伯说话时,六师兄被师父命人唤去;而八师兄本求简师伯有事,知他还要到老渔矶去与人说话,恐到时迫不上,特意先往相候。行时暗中嘱咐道童,令其转告赵、王二人,他所求之事,非简师伯相助不能成功,当着人不好求说,必须先往等候,以致失陪。一个不巧,当晚都难回来,明早不及恭送,望勿见怪。明年玉龙山寨主之约,他必设法赶往,自知道力浅薄,难为效劳,不过双方一见如故,借此可谋良晤而已。道童是他小师弟安平,下面还有三人,多是外方来的寻常同道,连此次夺观斗法详情俱未知悉,无须相见,遇时也不可告以来意。饮食均有安排,有什事,无须客气,只和安平说好了。

王谨见安平年约十四五岁,看去甚是精明轻健,武功似有根底。彼此一谈,也颇投机。待不一会,便有道伙送上斋饭,山蔬笋脯,十分清洁。一看赵霖,已是睡熟,便不去唤他,留了一点菜饭,以备赵霖醒来再用。自和道重二同吃完,由原道伙收去。安平便说二人一夜辛劳,劝王谨也睡一会,赵霖如醒,由他照料。王谨心事一完。也觉有点疲乏,见安平人甚爽直,语意诚恳,又知赵霖药力正在运用,一时不会醒转,略微谦谢,便在赵霖对面卧倒。安平见王谨谈话时目光老注意在赵霖面上,不时伸手轻轻抚摸头额胸手等处,关心已极,至性至情,往往无形流露,不禁微微叹息:“人家师兄弟多么情厚,这才算是同门骨肉呢!不知道这位赵师兄对他是否也一样?”王谨听安平自言自语,本想告以赵霖为人诚厚义侠,对友情热,还胜于己,从小便在一起,前数年始结为异姓骨肉之盟。虽有一位仙师现在终南山,此时只是前去拜谒,还未见过,情分自来就深,与同门无干。因是倦极,背向安平,没听再往下说,心神一懒,欲言又止,晃眼便已安然入梦。

隔了些时,王谨醒来一看,夕阳已经西斜,只剩赵霖睡在对面未醒,安平不知何往。忙凑过去细一查看,赵霖面色已全复原,周身温暖,全不是中邪有病神气,好生喜慰。暗忖:“柳湖诸长老多知医理,常说病人最好空肚皮,少吃东西,才好得快。斋饭现成,索性由他睡去。”便不去惊动,独自下床,走到桌前,见桌上泡有一壶好茶,摸去甚热,知道安平必刚下楼不久,并未乘睡离开。此人年纪虽轻,却这等诚信可靠,由早起到此,差不多已枯守了一整天。心正不安,忽听楼梯响处,上来两人,正是安平,身后跟着船夫张四。见面笑问:“你怎地寻来?”

张四答说:“昨夜不见客人回船,遥望竹仙观一带起了浓雾,天亮前又听两次大雷,心方悬念,不敢自来。简先生忽然走来,还同了前观一位小道士,说妖人被醉道人逐走,王观主已然重返清虚观。只赵客人昨晚乘凉感冒,在此养病,要明早才去。此时客人正睡,命我傍晚始可前来探望。客人未回,不要离家。明日起身,去往衡山,不逛老河口了。包遇顺风,只一天便可赶到。我知他和醉道人都是仙人,定是和上次他坐船渡湖时一般快法,忙即拜谢。他又给了爹一块药,说是吃了多活十年,身子轻健。我高兴得不得了,忙去前山看望。那恶道正当众声言,说此次夺观起因,由于负气,现有两位老前辈出头作主,已将清虚观交还王道友,即日率领徒众退去。说完,便和观主作别。观主也率全观徒弟,亲送他师徒上了预雇好的小船。双方直和朋友一样,甚是谦和。送客时,我立得近,仿佛听那恶道对观主说:‘我想不到道兄对我如此宽厚。’大约双方连仇怨都解开了。只是我四下留神,事后又往观中前后查看,始终不见醉道人影子。观主命我回去不可乱说。我回到船上,算计尊客将起,特地赶来。这位小道爷正在楼上,见我来了便走了下来,问知来意,说客人还未醒,命我稍待。一会便听尊客在楼上走动声,上来探看,果然起床。现在船上酒菜柴米均已准备停当,随时皆可起身,只听尊客招呼便了。”王谨告以明早方能起身;令其回船等候,张四告辞回去。

一会便吃晚饭,赵霖也已醒转,说只中邪当时周身酸胀麻痒,百脉债张,难受已极。后服灵丹,再经简仙师施治以后,便觉一股热气流串全身,所到之处,痛楚立止,舒畅已极,便自酣眠。醒来除四肢无力外,言语行动,已能自如。王谨重又补叙经过。安平与赵霖叙见之后,不住探询柳湖之事以及结怨山女经过。二人因知双方师门俱有渊源,也不隐讳,有问必答。听得安平兴高采烈,似甚欣羡,询问道路里程甚详。二人也未在意。到了夜半,二人均已睡足,不愿再睡,便照点苍山所学坐功,打坐静养。安平坚不肯走,等二人人定,也在对面榻上打起坐来。

夏日天短,一晃便离夭明已近。王谨先起,见天还未亮,想让赵霖多调一会神,便不去惊动他。轻悄悄走近对榻一看,见安平正在入定吐纳,鼻孔问时有两股白气激射而出,长达尺许,又收回去。前听丁。韦诸人说过,知是习剑的第一层功夫,自己将来也要经过。照此景象,安平已有根底,才知他师徒均非常人。只不知王清风既然有此造诣,好些剑仙异人俱是他的师叔伯,为何不住深山修炼,却在这等四通八达,游人众多,相隔城市最近的君山一住数十年,始终不肯离开?好生不解。方在寻思,安平、赵霖也相继起身,略谈片时,天已黎明,二人起身作别,安平执意送到船上。赵霖终仗秉赋甚厚,一夜静养之后,只体力不似以前,别无苦处。三人走回船上,又谈了一会,安平见天光大亮,船等自己一走便开,不能再留,只得执手依依,作别而去。二人随命开船,往衡山进发。

衡山古名南岳,主峰祝融峰高矗半天,云横雾涌,极少开朗。全山回环八百余里,位于湘江左岸,离衡山县城仅三十三里(一说二十九里),有七十二峰之胜,景物雄丽。民间传说时有仙灵往来,古迹甚多,为全国有数名山。二人向往已久,何况又有仙人在彼,可以参谒,益发高兴非常。并且一开船便遇顺风,船行甚速,第二日即到衡山。知是简冰如之助无疑,各自向空拜谢了。

二人开发船钱,因时已午后,先择一近山市镇住下。再去沐浴斋戒,问好人山途向,同往山中走去。到了祝融峰后,遇到两个樵夫,一问金锁峡路径,樵夫遥指峰后一片山岭说道:“翻山过去,便是金锁峡。那地方终年有雪雾封锁,并且雾中常有目射碧蓝光的怪物出没,虽没听说伤人,到底害怕。而且只峡中有点风藤和不值钱的草药,自来无什人迹。客官游山,何不到紫盖峰那一带去,有的是好山好水,到那险要所在做什?”赵霖答道:“为寻一样药草,全山只金锁峡产得有,亟待医病,非此不可。蛇兽怪物,俱非所计,但请大哥指路。”两樵夫见二人和气,便把路径详为指点。

二人立照所说寻去,行约三四十里,越过好几处山峦,方始到达。只见高山前横,下临峡谷,到处都是野麻怒生,荆棒匝地,山路崎岖,几难通行。野风萧萧,四无人踪。二人虽然以前常在边山野径之中往来,多么奇险难行之路也都走过,更有一身极好轻功,本来不算甚难。无如赵霖新愈之后,体力不济,遇到奇险之处,须人扶持。夏日中午,天气又热,费了好些气力,才到峡底。往侧一看,见那山势又高又险,本就无路可上,山半更被白云遮满,仙灵在望,偏是无法上去。二人一着急,便朝山上跪倒,虔诚默祝说:“弟于等奉云南大理府境内点苍山青衫老人之命,前往终南山,拜在朱青英仙师门下。不料在君山误中蛮僧邪法,幸蒙简冰如仙师相救,命弟子等先来衡山金锁峡,拜见金姥姥与醉仙师。望乞二位仙师不弃凡愚,开云赐见。”跪祝了半个时辰,不见回应。

正打算由王谨当先开路,用套索将赵霖系住,相继冒险,仗着玉玦防身,穿云而上,忽听耳侧草棘微动,疑有蛇兽之类来袭。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年约十七八的道装女子,正傍右面山麓缓步走来。二人见那女子生得姿容清丽,骨秀神清,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非丝非帛,宛如雾毅冰纨,纤尘不染,看去仿佛神仙中人,暗忖:“这等人品,世上少见,何况荒山深谷之中,必是简仙师所说女仙金姥姥罗紫烟无疑。”忙即转身,试探着行了一礼,躬身问道:“请问仙姑,可是金姥姥罗仙师么?”少女笑道:“我是萧十九妹。你说那金姥姥,是我大师姊。我刚自白雀洞中和她分手出来,见你二人在此跪祝。这地方在她的洞后,想必还不知道,可有什么事?”二人闻言大喜,知她既与金姥姥是同门师姊妹,必也是位仙人无疑,重又跪拜下去,把前事和来意一说,并告以白云封山,无法上去。

萧十九妹唤起,笑道:“我素喜扶助善良。以前蒙青衫老人相助,无可报答,至今耿耿。我看老人面上,也不袖手,只是醉道友刚走不久,我师姊近日正忙一件要事,恐其无暇,不愿相见。你二人武功根骨虽好,但是山径太险,凡人从来不能走上。最厉害是她守洞神吼非奉她命,决不许外人爬过半山,如与相强,决非其敌,休以为身有异宝,一样难于上去。幸遇到我,我和大师姊情分至厚,不特助你们上山,使其必见,并且你们明年玉龙山之约,也可前往助阵。这里有绿玉杖一枝,乃先恩师七指龙母因空师大所赐。守洞神兽既认得此宝,知我所差,不会拦阻。此宝又是我和大师姊约定的信物,非有急事,或是至交密友有什为难,需她相助,决不以此借人。她见此宝,定必另眼相看。山半云雾已开,洞在后山,由我来路暗峡之中穿过,山脚有一石笋,由此便可循路上去。有此防身,遇到险处,将杖往地下一竖,立有宝光护身,便无碍了。”说时,伸手由腰间一个薄薄的湖色囊内,取出三寸长形似玉钗之物,迎风一晃,一道碧光闪过,化成一根通体一色碧绿的鸠顶玉杖递过来。二人惊喜过望,拜谢接过,并问此宝日后何处送还,是否交与金姥姥暂为收存。萧十九妹答说:“俱都无须。我为不舍离开先恩师遗蜕,仍在岷山天女庙,要满一甲子后方始离去,现正回山。此宝外人无法劫夺,与我心灵相通。你们见了金姥姥,说我指点前往。与她看过之后,三呼萧十九妹,将杖一举,自会脱手飞回。你们去吧!”说罢,一道白光破空飞去,急逾电射,晃眼刺入遥空云层之中。

二人拜罢,持杖上路。先只当前面不远,便到尽头,哪知还有一条暗峡,来路弯环,进了暗峡,又往回兜转,把山切出一片危壁,地形果如一把打开的锁,白雀洞便在锁头上。来路峡谷,上下壁立,中间陡峭之处颇多,无路可上。所幸先前满山云雾,一片混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云雾全开,山容毕现,映紫凝青,宛如新沐。加上白云如带,横亘山腰,越显景物灵秀雄奇,令人有天外神仙之想。二人见那云带虽还未消,舒卷虚悬,似欲乘风扬去,好些地方均不与山相连,如早上去,还可由云下面攀援而进。惟恐少时重又云封,为防万一,仍用前策:将抓索连系各人身上,将绿玉杖交与赵霖,由王谨当先,施展轻身功夫,一路攀萝附葛,援纵上去。仗着山上藤树甚多,大可攀附凭借,不如前望之难,宝杖在手,胆子还壮得多。赵霖天性好胜,持杖后行,前半山路,并未用上。过了半山,行近白云横亘之处,眼看快上斜坡,路便好走。山气高寒,草木皆已稀少,前面忽现出一片极崎岖峻险的怪石,上面密布苔藓。已往连经好几处极难走的倾斜石面,只剩这块突出的斜石,王谨十分谨慎,先自越过,立定相待。赵霖系住抓索,也到石旁,攀援早已力疲,因见过去便入坦途,尽管骨肉患难之交,仍是不欲示弱。令王谨用抓索由石旁吊过,依旧贾着余勇,由石上面横渡过去。哪知石上苔薛终年被云气滋润,又肥又厚,其滑如油,赵霖脚软无力,不能提气轻身,石面又向外斜,如何立得住?勉强走了两步,左脚一溜,便往下滑去。王谨见他一路行来,并未现出为难神气,还当他武功、秉赋均好,又服过仙乳灵药,复原得快,心中高兴。不料忽然生变,不禁大惊。如由石侧经过,本可无妨,到了石上,向下倾跌,多少也必负点伤。良友关心,慌不迭下盘用力,一定脚桩,双手紧握抓索,待要就势接应。忽见人已向右歪倒,无意之间,将绿玉杖拄向石上,立有一幢青光飞涌,将人扶正罩住,缓步走了过来,宽心大放,又惊又喜。一问景象如何,赵霖答说他脚底一溜,自知不妙,照理此时再用玉杖一撑,势必更跌得快。因是心慌手乱,女仙萧十九妹之言已经忘却,不知怎的,仍随手往石上拄去,青光立即飞起,端端正正,将人扶起,转危为安。过时脚踏石面,仍是滑溜,只是四外均有一种极大潜力护住,随着人杖前行,不容倾跌。说时二人均已转上斜坡,宝光也早隐去。

二人方赞叹此宝灵异,忽听头上轰的一声怪吼,知是守洞神兽发威,仗有女仙所借法宝,再上数十丈,便是白雀洞仙府。仙山灵域,决无妖邪侵害,只改为二人持杖,并肩而行,暗中戒备。忽又听震天价一声怒吼,比前更加猛烈,当时山风大作,白云欲飞,草木萧萧,四山皆起回应,声势端的惊人。赵霖听吼声越近,觉出厉害,惟恐骤然袭来,忙把手中绿玉杖一晃,口喝:“神兽息怒,我二人奉萧十九妹仙师之命,来此有事,参谒洞主金姥姥,现有信物绿玉杖为证,请容上去。”说时迟,那时快,话还未完,随着吼声过处,一条将近两丈的金黄怪物,带着两圈碗大蓝色精光,已自山顶飞下,当面扑到。心方惊急,杖上青光也二次飞起,将二人护住,双方并未相撞。黄影倏地往侧一偏,朝左落去,随听鼻息咻咻。往侧一看,那东西生相好不猛恶惊人: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大头粗身,血盆阔口,赤唇外露,满头金发披拂,竖起条扇形短尾,一色金黄,又光又亮,立在地上,身已掉转。通体足有两丈以上长短,高也过丈。正睁着一对碗口大小,作半球形,蓝光闪闪,远射数丈的凶睛,注定自己,似有惊奇之状。杖上青光又复敛去。知道无碍,索性上前,躬身把前言又说一遍。说完,神兽也不答理,只把扁方形大头一偏,朝着山顶上面吽吽连吼。

二人听去,似是向上通报,并无怒意。方想继续前进,走不几步,神兽忽赶往前面,将路拦住,也不起扑,只是不许上去。正要以杖为证,二次通白,忽见一片青光自空飞降,落地现出一个头梳双丫髻,年约十三四的短装青衣女童,见面不等发问,便开口道:“我名平旋,现奉家师之命,接引二位嘉客,骑此守洞神吼上山。请上骑吧。”神吼随即蹲伏在地。二人大喜,先向神吼道了无礼,收了抓索,纵身上骑。平旋说了一声:“走吧。”面前青光一亮,连人带兽俱在青色烟光拥护之下,往山顶飞去,晃眼越过云带,到了上面停住。

下骑一看,落处是十亩方圆的平地,上面满布奇花异草,另有七八根约三两丈高的石笋参差矗列,云骨撑空,甚是灵秀。略一回顾,衡山全景齐收眼底,湘江蜿蜒如带,环绕其下,加上许多支流湖沼三五错列,宛如银玉。平畴沃野,极目青苍,山高气清,云雾如在脚下。遥望祝融、紫盖、锦屏、玉女诸峰,以及山下来路,已被云雾遮盖,只剩峰尖三五,若沉若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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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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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五回

转世护双鬟百丈虹霞飞玉杖

求援逢二老千山雷雨拜仙真

前文说到赵霖、王谨巧遇岷山玄女庙女剑仙步虚仙子萧十九妹,得其指点,并借了一枝绿玉杖,随由金姥姥罗紫烟的女弟子平旋同了守洞神吼,将二人接引到衡山白雀洞外平崖之上。因乃师罗紫烟正在行法,凝炼两女弟子的生魂,少时送其前往转世,便请二人洞外守候,说完走去。

二人久候平旋不出,心疑仙人有意相试,正在耐着腹饥,虔心等候。平旋忽然走出,笑说:“家师现在后洞行法,本不知你们方才会来。还是萧师叔路上想起,封山云雾虽被她解去,中间那层云带仍非外人所能越过,传声相告。家师听知你们的来意,因洞中只我师徒两人,只得请在洞外暂候。你们由早起人山,此时想已饥渴,好在事情将完,索性少时进洞,再行款待吧。”二人谢诺。平旋又道:“一会二位师姊生魂便要飞出,家师要在洞中主持,生魂不能就走。我年小力微,人单势孤,万一有什么变故,二位还须帮我一帮。”二人俱都义侠心肠,脱口应了。方想:“平旋年纪虽轻,亦是仙人门下,如有事故,自己怎能相助?”平旋已二次走回洞去。

待有盏茶光景,忽听身后喝道:“二位师兄闪开,分立两边,为我护法,师姊出来了。”二人刚往洞侧分立,便见一幢青荧荧的冷光拥罩着两个尺许高的少女影子,由洞中飞出。平旋一手举着一口金色短剑,一手掐着法诀,指定光幢,紧随在后,到了洞外平崖之上,一同立定。光中少女意似难忍,不住在内乱跳乱蹿,无奈身被光幢罩紧,不能脱出。平旋喝道:“二位师姊,你们那么聪明,好几天炼魂之苦都已耐过,何在这一时片刻耽延?师父需要收拾法台,才能送你们起身。仇敌何等厉害,不候到师父亲出护送,你们能走么?”说完,二女稍微宁静了些。一会又改作东张西望,嘴皮乱动,神色更是惊惶。平旋又道:“师姊,你们疑心仇敌乘着师父还有些时才得起身,我不该提前送你们出见天光,万一仇敌乘虚侵入暗算,我年小力微,这两位师兄尚未拜师炼法,虽借人一件法宝,可以由心运用,终非妖邪之敌,故有些害怕么?这个无妨,师父早防到我们人少,照顾难周;此山上下均有禁制,如有警兆,立时可以觉出,何况守洞神吼耳目何等灵敏,至不济,带你们逃回洞去,总该可以吧。这等胆小做什?”

开头说时,二人瞥见一道暗黄光华和两三股灰白色的烟气在右侧略闪了闪,平旋好似全神贯注前面少女,不曾在意。因在君山观阵,有了经历,本想暗告平旋留意,及听这等说法,欲言又止。话虽不曾出口,终觉灰白光气可疑,刚互使眼色,暗中戒备,忽听一声断喝,眼前一暗,满崖俱被邪雾笼罩,右侧现出两个一矮一高的妖道:一个手发一道灰色妖光,直取平旋;一个手指着一面尺多长的黄麻妖幡,上面射出七股惨碧色的妖光,通体都有妖烟邪光环绕,直向光幢小人飞去。知有好人作祟,大吃一惊。二人自听平旋一说,便将防身法宝连同女仙萧十九妹所借玉杖,准备停当。一见来了敌人,各自如法施为,手按胸前玉块,往外一翻,立有两幢宝光涌现,将身护住,那条玉杖也化为一道翠虹飞起。正待飞步上前抢护,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发动的瞬息之间,耳听平旋娇叱道:“无知妖邪,你已入网,如何能逃?”话还未完,猛又听轰的一声,杂着神吼怒啸之声,眼前倏地大亮,满崖立被金光布满。先前那么浓密的妖烟邪雾,直似残雪遇到烈火,首先消灭,无影无踪。那矮胖妖道的灰白色妖光原是当先飞出,吃平旋剑光敌住;双方也就刚一接触,金光便已发动。妖道似知不妙,慌不迭想要遁走,刚将灰白妖光收回,与身相合,飞将起来,想往原路冲逃出去,吃赵霖绿玉杖所化翠虹一挡。妖道认得此宝,哪敢迎敌,忙即抽身退缩。缓得一缓,崖外又有一圈自如银光的电光,环飞上来,金光往下一压,合成一座金顶银边的光幕,将敌我双方全罩在内。妖道情急逃生,正在四下冲突时,平旋已不再顾小人,直指飞剑,追将过去。

赵霖先因不知绿玉杖的用法,只能出手,不能发挥它的威力。又在君山吃过大苦,越发小心,恐妖人情急反噬,又中邪毒。看出妖人中计,小人不会受什侵害,另一妖道重伤先逃,事决无碍,本没打算穷追。及见平旋追敌,妖道化作一溜白色光气绕崖而逃,却不敢往洞口这一带来,翠虹仍停前不远,忍不住大喝道:“萧十九仙师,速显神通,令绿玉杖,戮此妖人!”语声才住,翠虹倏地暴长,将全崖撑满,电也似急横扫过去。恰值妖道飞逃过来,迎个正着,吃翠虹两头合拢,只一绞,耳听一声惨呼,妖烟散去,血肉横飞,尸横就地。

身材瘦长的妖道比较狡猾,先想仗妖幡摄去真魂所化小人。不料幡上妖光刚一飞出,金光忽现,妖法立破,知道上当。因那金光是由洞内飞出,妖道邪法较高,见机得快,又在前面,就此逃走,本非无望。偏不舍那面妖幡,意欲收了同逃。虽只一眨眼的工夫,无如敌人出手神速;加上守洞神吼通灵机警,早就奉有密令,妖人冲禁而入,已先警觉,故作不知,暗中相定一个,守伺在后。妖人刚把手一招,一面收回妖幡,一面纵遁光飞起,满拟飞遁神速,敌人虽然厉害,又有准备,但只要不与交手,逃总如愿。哪知妖幡刚接到手,猛瞥见一根三四寸长,其细如针的金光,却不知打何处电射飞来,打向幡上。心方一动,连念头都未及转,一声轻雷,妖幡炸成粉碎。同时左臂一麻,知中敌人飞针,刚暗道一声:“不好!”左臂已经裂断。这时妖道身刚离地丈许,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万无还手之力。惊遽惶急之中,刚把牙一咬,闭住断处气血,猛又觉右腿一热,奇痛彻骨,似被什么东西套住,齐大腿夹紧,往下强扯。百忙中低头一看,正是敌人那只守洞神吼,悄没声突在崖上出现,飞纵起来,张开那两尺多长的血盆大口,将自己连脚带大腿一齐咬住,正往下扯。知道此兽奇毒,咬上见血必死,再不见机挣脱,强敌一出,更是形神俱灭。慌不迭拼舍两腿,施展解体

赵霖见翠虹诛邪之后,仍在满崖飞舞,方想试探收回,忽见一道金光拥着一个白发红颜,慈眉善目的老道婆,由洞内飞出,朝赵、王二人含笑微一点首,往前飞去。先悬空中的光幢立隐,只两少女对面迎来,老道婆把手一扬,便收入袖内,更不再停,就势破空直上,晃眼没人高云层里,不知去向。台上光幕也同收敛。二人知是洞主金姥姥,刚刚拜倒,就在台上光幕一撤之际,绿玉杖所化翠虹倏地暴缩,成了两三寸长短一道翠色精光,往西南天际飞去,一闪无踪。方在惊疑,平旋已近前说道:“家师已走,绿玉杖也被萧师叔自行收回。我还有点事,快请起来吧。”

二人应声起立,走向崖口一看,辰光已是不早,只剩大半轮夕阳浮向天边,红光万道,照得林野大地到处都是金红颜色。空山无人,晚风萧萧,白云如带,依旧横亘峰半,落霞散绮,晴彩浮空,岭列峰连,山光如染,衬得眼前景物分外雄丽。二人振衣千仞,绝峨凭临,迎着向晚山风,正在互相指点称快,平旋已将崖上血迹残尸打发移去,清除干净,走来笑道:“我今日大忙,日里忘了准备饮食。二位师兄想必早饿了吧?”二人处在先前紧张场面,饥渴早忘,闻言重被勾起,笑答:“还好,如有山泉,请赐一些。”平旋便引导往洞中走进,随口说道:“家师虽然辟谷多年,门人尚未尽绝烟火。尤其二位师姊因是前生夙孽甚重,必须转劫,平日又喜讲求衣食,索性专一修积外功。家师怜她二人向道精诚,性行又好,钟爱过甚,知是定数,平日不甚督责,任其仗着师传法宝飞剑在外行道,不特未断烟火,生前每当花晨月夕,春秋佳日,并还常约三五同道姊妹来此聚饮高会,由她二人分任厄厨,刻意求工,认为乐事。以致功力不够,一旦遇劫兵解,真神不固,投生前仍受那炼魂之苦。现在洞中留存的食物甚多,你我师门均有渊源,要用什么,不妨明言,无须客套。”

二人谢了。见洞中共是三层,形势深长。第三层当中是一半圆形石室,大约两丈,陈设用具,多甚简朴雅洁。靠壁一个圆形石榻,上有鸟羽织成的锦茵。左壁有一高只七尺的小圆门,内有两间石室,陈设却是精洁华美。间知是平旋起居之所,因两师姊最怜爱这小师妹,特意为她布置而成。平旋并说,自己和两师姊一样,再有数年,也许转劫,先后重返师门,始有成就。随请二人就座,手掐灵诀,向里壁一扬,隐隐风雷之声过处,壁角又现一个小门。二人探头一看,门内直和人家小厨房相似,只是清洁已极。平旋便走了进去,一会出来,手中托着两盘笋脯和油炙松菌,三副杯筷,放在二人身旁的青玉案上,将酒斟满,请客先用,二次又往门内。二人见那酒杯也是美玉制成,其大如拳,形式古雅。因正渴极,端起一尝,人口甘芳,香醇无比,一口饮完,烦渴立消,心神为之一旺,笋菌也极腴美,从未吃过。知道仙人不尚客套,便取葫芦自斟,相对饮食起来。

约有半盏茶时,平旋又端了好些食物出来,共有七八样,荤素各半,荤的多是腌腊之类,另外还有黄精,松子合制的甜糕和新炊熟的香稻米饭,无不味美异常,芳腾齿颊。平旋也陪同饮食,甚是殷勤,边吃边间来意和经过详情,二人自是尽情相告。平旋笑道:“有这等痴情山女么?我很想见她一见,不知二位师兄愿否?”二人适已看出她的飞剑法力均非寻常,如能因她一行,将乃师引了同去赴约,岂非绝妙?立答:“师姊光临相助,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平旋笑道:“我今年虽才十四岁,因是幼随寡母投亲,为旋风吹向空中,本来坠地必死,幸蒙恩师将我救下,算出前因,收为弟子。三岁便入师门,学了十一年,家师和二位师姊全都怜爱。法力虽然不济,飞剑已能与身相合。这次二位师姊所遗留的法宝,又被我借了两件到手。似寨主父女那点门道,自信还能勉力应付。只是家师门下女弟子三人,己丧其二,只剩下我一个。二位师姊重返师门,须在六十年后。我修积外功也还尚早,不到下山时期,家师未必肯许我去。不过家师虽是岷山三女之首,昔年威镇群邪,但和家师好友幻波池圣姑伽因一佯,最重情面。对于后辈,尤喜提携爱护,只要她老人家看你好,有求必应。初时神情,对二位师兄甚是看重。我也不想你们如何求说,只在家师回山相见时,你们说寨主厉害,求家师带我同往相助,提上这么一句,我就有法可想了。”二人虽极愿平旋到时前往,但因金姥姥是初见面的师执尊长,不便冒昧求说,口虽允诺,心却为难,不知如何措词才好。及听只要附带提上一句,不须强求,好生高兴。平旋见二人应诺,也甚心喜。

一会,二人酒足饭饱。平旋收了残肴,又向门内取了两杯清泉敬客。二人刚刚称谢接过,忽听守洞神吼啸声由洞口隐隐传来。平旋喜道:“家师回来了!”说罢便往外跑。二人不便随出,待有半盏茶时,平旋来唤,笑说:“二位师兄运气真好,白、朱二位师伯连醉师叔,均与家师同来,省得跋涉一趟,去了还不知见到与否。快随我到前洞去吧。”二人闻言大喜,随即同往。

那地方乃是头层左侧的一间石室,原是金姥姥师徒款客之所,陈设用具均颇精美。上首玉榻上坐着两个矮瘦老头:一个圆脸,颔下稀落落生着一丛黄须,穿着甚是破旧,一脸风尘之色;另一个相貌清灌,颔下三络短须,根根见肉,眯缝着一双细长眼睛,葛衫虽旧,却甚清洁。二老相貌均不惊人,只二目神光映射,迥异寻常。下手玉墩上坐着一个背负大红葫芦的道士,正是君山所见醉道人。金姥姥在对面陪坐。二人不敢多看,进门便即跪倒,分别叩拜。正要跪陈来意,金姥姥笑道:“你二人快起来说话,白、朱二老素不喜人过于谦恭,越随便越好。”平旋也在旁示意令起。二人愉看二老,已有不快之容。赵霖为人豪爽,闻言先起。王谨素来恭谨,稍微迟疑,忽听瘦的一个发话道:“金姥姥,我最不愿人无缘无故矮下半截。这姓王的小子没出息,懒得管他闲事,我先走了。”另一矮老头方喊:“朱矮子等一会。”座上金光微闪,人已不见。

二人方在骇异,平旋已赶过去,对王谨道:“还不快些起来,留神这位白矮师伯再一走,你们的事就难办了。”王谨听了,连忙站起。金姥姥笑道:“旋儿无礼,称呼白师伯,为何加一矮字?”矮老头二目一瞪,笑道:“还不是你这胖老太婆惯的。我知你辛辛苦苦,代人收了三个徒弟。却被妖道害死了两个。剩这么一个小鬼,自然心疼放纵,你早晚保得住她长命百岁才怪。”金姥姥微笑未答。平旋笑道:“弟子怎敢无礼,家师也从不宽纵。只因弟子从小蒙恩师教养,师伯仙府与白雀洞相去咫尺,常时往返请益,从孩提起便受恩怜,深知二位矮师伯最喜率真,笑言无忌,对于弟子等后辈更多优容。况且昔年嵩山二矮,由南宋起便威震群邪。二位师伯本以矮字宣扬德威,现以年时久远,道高望重,仙凡崇敬,入觉矮字不庄,才改称二老。二位师伯游戏人间,喜以滑稽玩世,于嬉笑怒骂之中扶善锄恶,修积无量功德。本来仙寿无疆,万劫难老,这‘老’字本来不通,又嫌庄严,当初改称呼之际,听说二位师伯还不甚愿意,弟子加‘矮’字正是迎合师伯意旨。一半也为了这位王师兄初次拜谒,不知二位师伯心性,朱师伯已不知为了何事借故飞走,万一白师伯再一借故飞走,柳湖数千人的生命财产固是可虑,而玉龙山寨主平素骄横,此事牵涉大多,双方争杀报复,寨主全族势难保全,并将他的同伙引了出来,岂不难于收拾?为此情急无知,只得豁出受责,借此一呼,将师伯仙驾留住,以便赵、王二位师兄陈说前情。弟子提到昔年尊称,原为恃有恩宠,志在讨好,并非有心无礼。如嫌放肆,实是师伯平日纵容,与家师何干?弟子只求师伯容人说完了话再走,任何严罚,心甘领受,以为师伯消气如何?”

矮老头道:“你这小鬼,自知罪孽大重,比你两个师姊狡猾得多。平日守着你师父下苦功,怕人欺负,轻不多事,这次不知为了何故,代人出此大力、你既多事,我就叫你不得安心用功,明年端午,罚你往玉龙山走一趟,你敢去么?”平旋闻言,正合心意,表面上却不露出,故意答道:“弟子虽多灾多难,有二位矮师伯在前头,多厉害的地方也敢去。只不知恩师允否,弟子不敢作主。”矮老头道:“只要你认罚敢去,都有我两个呢。”醉道人插口笑道:“此女真个灵心慧舌,明明想往玉龙山趁热闹,试她年来功力,就便捡点便宜,你这一说正好。就这样心还不足,他知你们二位新在月儿岛火海之中得了连山师叔的龙雀环和金鳞剑等奇珍,可以借用,到时万无一失,所以连朱道兄也同拉上。你还拍胸脯,却不知这么大年纪,中了女娃的计算呢!”矮老头瞪眼道:“醉鬼胡说,我愿意这样,你当这事是容易的么?”醉道人笑道:“好好,由你。”金姥姥始终微笑不语。

赵、王二人等三人笑语稍停,平旋已回立到金姥姥身侧,二次想要开口。醉道人笑道:“你们的事,我已尽知,不消多说。赵霖所须灵药,我已另用灵丹和就,功效更大,服后一日,不特复原如初,并可益气轻身,异日修为也大有补益。王谨忠信谨厚,根骨不恶,另赐灵丹三粒,功能起死,以备缓急之需。我正有事关中,可将随身包裹取来,我送你二人一同往终南,天亮前即可到达,岂不省却好些跋涉?”随说,随由身畔取出三丸丹药,递与王谨。并将坐侧玉几上和就的一玉杯灵药交与平旋,令引赵霖去至后洞服下,再饮两杯本山灵泉,回来同行。

二人闻言大喜,忙即拜谢,依言行事。因平旋玉龙山之行已然获允,不便再代请求,没有向金姥姥开口。出来后,赵霖问平旋道:“平师姊已有白师伯代说,告辞在即,可还有什吩咐么?”平旋笑答:“明年端午之行,未奉家师明命,去是必去,只不知如何去法。如能早往,也许先往你们柳湖一行。还有你说那山女巧姑,我甚怜借她的痴心和遭遇。二位师兄此时法力自谈不到,终南山回来,必得朱师伯真传,也许另外还有能人相助。久闻青衫老人门下洪、阮二位师兄冰心铁面,疾恶如仇。寨主如不知利害轻重,一旦挑起,虽青衫老人近年功行圆满,专一静修仙业,更不轻问外事,却只一举手,寨主全族立成菌粉,但他老人家宽洪大量,决不与寨主一般见识。洪、阮二位师兄见寨主上门欺人,必然大怒,或明或暗,就难说了。二位师兄本与相识,双方又师门至契,情如一家。到时能有人解围最好,否则务要保全此女,勿令杀害。我说这话,固然一半为了此女可怜,一半也为了赵师兄。自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女只是情痴,并无过恶,如不委曲求全,一个应付乖方,便为异日冤孽,纠结难解。我两位师姊中,便有一人为了这类事受害,历劫三生,还不知能否化解。事情差不多,不过男女互异而已。赵师兄刚遇仙缘,有志修为,实是大意不得呢!”

二人见她年纪甚轻,吐谈行事均颇老练,又知法力不弱,均极敬佩。因恐醉道人久等不快,无心细说,随口应诺。说完回到内洞,平旋取来清泉,递过玉杯。杯中灵药,色如乳浆,微有淡红色光彩,人口甘腴凉滑,心清神爽。赵霖服后,又饮了两杯清泉,随取衣包,同返前洞。到后一看,追云叟白谷逸与醉道人俱已走去,只金姥姥一人在座,方疑来晚误事,心中悔恨。金姥姥笑道:“醉道友送白道友,少停即回,无须愁急。你二人此去终南,暂时也许难见令师。又未断绝烟火,以后住在陶道友前洞,日常不免出外采掘山粮。当地为终南后山僻险之区,你二人虽有玉玦防身,万一变生仓促,岂不又和君山中邪一样?远来寻找,无可为助。今赠你们每人飞叉一技,虽无什大用,仗以防身御邪,驱逐山中猛兽毒虫,颇有灵效。”二人欣喜,拜谢接过。金姥姥传完用法口诀,二人福至心灵,一学便会。刚刚记熟,醉道人也已回转。金姥姥笑道:“我看他两人喜气已透华盖,此行看师之外,必有所获,许有遇合也说不定。我为此赠了两枝飞叉,且看他们福运如何吧。”

醉道人道:“金道友提携后进,真个热心。那一对玉钩斜,关系不小。这多年来,只七师兄在未转世前说过一次,久已无人提说,不是道友想起,我倒忘了此宝出世期近,就在这半年之内呢。我想七师兄将他二人引往终南朱五兄门下,许与此事有关。否则点苍相隔柳湖既近,朱五兄过不两年也要回去,令他们先随五嫂学道,不是一样?朱五兄现在闭关修炼,去了又不能当时见到,何必令其先往,徒多跋涉呢?”金姥姥微笑点头。醉道人随率二人向金姥姥师徒作别,一同走出洞外。醉道人吩咐赵、王二人暂闭双目,将手一挥,立纵遁光飞起,往终南山驶去。

那终南山,又名秦岭,西起秦陇,东抵蓝田,横亘关中之南,长达八九百里。其中峰峦灵秀,涧谷幽奇,自汉唐以来,便为高人隐士幽栖之所。二人所去的黄耳崖,在后山幽谷之中,相隔邻近长安的南山主峰,约四百里。此处乱山杂沓,溪壑纵横,地最僻险,除却交冬木落,到处棒莽载途,蛇兽伏窜。崖前一带,更是危峰刺天,绝壑干寻,周围五六十里以内,连个樵径都无,有的地方便猿猱也难攀渡,端的险秘异常。

赵、王二人初飞时,只觉身子被一种极大的浮力托着上升,到了空中,似在向前飞驶,平稳如舟,别的并无所觉。不似上次由点苍山乘着神兽起飞,劈面天风,连气都不易透转。飞了一阵,忽听醉道人道:“你二人居然有此根骨,带了同飞,毫不费事。现已升高两千丈,难得天色晴明,天际罡风现已被我挡住,开目无妨了。”二人睁眼一看,身外并无光华,仅有极淡一片白气笼罩,左右分列,紧随在醉道人的身侧,一同前驶。这才觉出飞行快得出奇,直和电射流星一般向前驶去。天色也只才亮,红日刚刚上升,大片红霞恰似一张弧形霞幕,由东方天际抛垂下去。中间空出之处,却悬着一轮光芒万道的红日。头上疏星点点,比平日所见要大得多。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大地山河,均在足下。当中疏密相间,隔着好些雪也似白的云层。有时前面也有白云飞来,剑遁神速,云没人飞得快,两下相对一撞,便被护身剑气冲破,化为无数大小云团,翻花四散旧光照将上去,宛如千百片雾毅冰纨,随风翻滚,转盼之间,相隔已是老远。耳听天风浩浩,却吹不到身上,真乃生平未见之奇。方自喜慰,暗中赞妙,不觉日轮已到中天。遥望前面阴云低亚中,似有一痕山色,横亘隐现。沿途云层渐高,比起来路所见云白天青,山光拥翠,水色拖蓝,又自不同。醉道人忽说:“前面山后便是黄耳崖,快到了。”说时,人已冲入阴云暗雾之中,飞行却缓了许多。一会,越山而过,往山后一面降落下去。二人党着天气湿润,身外混茫,什么也看不见。忽听雷声轰隆,四山皆起回应,风雨之声汇成一片,才知山间正有雷雨。晃眼便由雨阵之中穿过,落向一座危崖之下。醉道人道:“此是青藤峡,东面尽头小坡上去,往左一拐,便是陶道友的山洞。见时可说我尚有事关中,不及登门相访了。”二人知他要走,方在应声拜谢,醉道人已破空飞去。

这时雨已渐止,雷声仍是隆隆未歇,峡中阴晦污湿,草木腥气甚重,令人不耐。便照所说,往东首尽头走去。刚上小坡出口,猛觉身后雷光奇亮。二人回头一看,一个震天大霹雳,夹着栲栳大一团雷火,已由西尽头高空之中打将下来。峡西一带,本是暗云低亚,烟雾迷漫,形势也更险恶,看不真切。只见雷电横飞,金光闪耀中,似见一个极小黑人影子飞起,一闪不见。一雷之后,依旧暗沉沉的。俱想仙居密迩,不会有什妖邪在此寄迹。便往左崖寻去,那地方也是一条山谷,只比青藤峡宽大得多。行约二三里,二人忽见右首崖对面有一幽谷,人口地势逐渐凹下,最前面两边危崖齐往当中合拢,不透一点天光,看去黑沉沉的,宛如一条极深暗衖。因地势只当地一段最高,来去两路均低,又有十亩宽广,尽管三面山崖之上添了许多雨后新瀑,玉龙倒挂,界破青山,雨势一住,水便退尽。知道沿着谷底这片危崖,便是黄耳崖。

二人忙把身上水迹揩干,穿上干净衣履,向前寻去。那崖形似一个长圆形的半个馒头,石如黄玉,平整光滑,寸草不生。初意洞府必在前面转角之处,及至走出十几步,崖忽内凹,里面出现两圈弯曲盘道,上面有一圆形山洞,看去果和人耳相似。洞口净无纤尘,内里弯曲,仿佛甚深。二人料是仙人隐居之所,正打算顺着盘道,去往洞前求见,忽听一声从未听到过的厉啸,由洞中飞出一条人影。二人忙即纵身闪开,定睛一看,来人乃是一个黄面狮鼻,浓眉虎目,背插一支梭镖的黄衣道童。同时洞口现出一个狮头独角,身布密鳞,通体火也似红的怪兽,好似凶威初敛,本欲前扑,又复却退蹲伏神气。方欲开口,道童已先问道:“此是我师父陶真人的洞府,外有九条羊肠暗谷环绕,内中多蛇,均有奇毒,谷径形如螺旋,常人绝难通行。你二人不似左道妖邪,怎得来此?”二人闻言,知已寻到地头,好生欣喜。一同施礼说道:“我二人一名赵霖,一名王谨。现奉青衫老人之命,来到仙山,拜在朱真人门下,请师兄示知尊姓大名,敬乞代为通禀,感谢不尽。”道童略微沉吟,答道:“我名鲁孝。二位师兄既奉青衫老人之命而来,可知朱师伯此时无暇相见么?”赵霖答道:“老人原说家师现在洞底修炼天书,不能出见,有事只能请陶师叔遇便转告。行时赐了一封书信在此,并且家师母陈夫人已先拜见,必蒙恩允。只为向道心切,并有求告之事,必须来此。先拜见陶师叔,在未见家师以前,暂在仙府寄居,求陶师叔指点。来前还在衡山白雀洞见过金姥姥前辈和嵩山二老白、朱二位师伯,以及师叔醉道人,均说此行必蒙陶师叔恩允收留。又蒙醉师叔亲自送至左侧谷中降落,才寻了来的。”鲁孝还未答话,忽听洞中深处有人唤道:“孝儿,你领这两人进来吧。”鲁孝应诺,随道:“师父唤二位师兄入见,且等进洞再说吧。”二人谢了,鲁孝便领二人上去。

到了洞口,那红色独角怪兽已经不见。洞径外观深曲,等走完头层,地势渐高,忽然现出亩许方圆一个大天井,对面一座高大圆门,内里方是正洞。二人也不暇细看,各把心放诚敬,随同入门一看,石室高大,陈设无多,均是玉石所制。当中丹炉旁边,立着一架八尺高下的古铜灯架,内有两朵灯花,银辉四射,照得合洞光明,无异白日。右壁圆洞以内,为陶真人静修之室,真人坐在上首云床之上,乃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道者。二人跪拜,呈上青衫老人书信。真人命起,将信取出,看了看,笑道:“令师现正勤修仙法,连我也不能随意出入。好在有青衫老人来书,令师母也曾见过。我与朱五兄是多年至交,情同骨肉,本可代为作主。你二人根骨心性甚好,暂且由我作主,留居此洞,与鲁孝一起,先自修炼。等到年终,令师紧要关头过去,再引你二人人见便了。”二人大喜拜谢。真人随即传以坐功口诀,并令随时请益,遇到不能领会之处,向鲁孝询问也可。又详询山女结仇经过和来时情景。二人见真人,问起到后情景甚详,便把来时正值大风雷雨,以及出谷时曾见雷击谷底小人之事,一一说了。说时鲁孝已然走出。真人间完了话,无什么表示。二人初来,矜持谨慎,不问不敢妄言,因见真人不以为异,志在修为,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说完,鲁孝由外走进,对真人道:“弟子因二位师兄要在此久居,去往前洞收拾住处。金虬忽然私自出洞,弟子赶去,见它正在崖边的青藤峡顶,与一妖人相斗,弟子到时,妖人已经受伤逃走了。”真人道:“金虬必是闻到邪气赶去,此与寻常擅出不同,传语姑且宽免。以后有警,必须先来禀报,不许独自私出。赵、王二位师兄远路才到,不免劳乏,可领往前洞歇息,少时再同用功吧。”鲁孝应诺。

二人便向真人拜谢辞出,随同去往前洞。前后洞只隔一个天井,鲁孝所居,就在前洞右壁一条甬道的尽头。乃是三丈许方圆一问石室,室中饮食器用,无不完备。靠着里壁,有一长大石榻,三人恰好同卧。

二人间知鲁孝人门才只七年,并未绝烟火,平日自掘山粮煮食,现已减至每日一餐,益发欣慰。一方是向道坚诚,初入仙府;一方是性真情热,平日索居苦寂,忽然来了两个同道之交,与共清修:均甚高兴,越谈越投机。互相谈起身世,才知鲁孝本是前山附近农家之子,因乃母鲁瑾无夫而孕,平日便受家人轻贱,因是三年不生,俱说怪病,还能勉强挨苦受难。等到临产期近,时作阵痛,知道一旦产下婴儿,定无生理,当时一害怕,乘着天阴月黑,逃往秦岭深山之中。不料中途遇上大雷雨,山路险滑,跌坠深沟之内,所携干粮也自失去。本来母子命均难保,幸而在昏黑中捞到一根山藤。幼随恶叔成长,相貌虽然奇丑,从小服苦,力健身轻,仗着这根山藤,居然攀援至地。可是食物已失,如何存活?腹中只作阵痛,偏不生育。彼时躲向危崖旁边危石之下避雨,悲哭了半夜。刚刚倚壁昏沉睡去,鼻端忽闻异香。醒来瞥见一条极高大的黄影由身侧飞过,吓了一跳。耳听瀑声盈耳,探头向外一看,雷雨已住,明月西斜,正射谷底,照得沟中明如白昼,夜景甚是清幽。除两边崖壁上挂着许多雨后新瀑外,到处静荡荡的,哪有一点别的影迹。再看立处,形似一条涧岸,宽约数尺。再前便是深藏沟底的一条溪涧,涧水甚深,涧旁有六七株桃花,开得甚是繁艳。两边崖壁上的泉瀑似银龙一般投入,并未灌满,知道极深,且喜雨夜不曾失足入涧。两崖壁立,满布山藤苔薛,简直无法上升。痛定思痛,重又触动悲怀,放声大哭起来。

鲁瑾正哭到伤心之处,忽听身后危石之上叭的一声。静夜空山,身居危境,自然失惊,连忙回顾,乃是一块小石头,同时鼻端又闻异香。寻往原藏处一看,乃是两枚茶杯大小的金黄色六棱鲜果。平日在家,饱受恶叔婶之虐,向无饱食,饭量又大,逃时惊急悲苦,一味急窜,虽然盗有不少麦团锅魁,但想觅到藏处再说,没顾得吃。奔驰半夜,死里逃生,早已饿疲交加,见果立动馋吻,到手便吃。觉得果子和芋头味道差不多,稍带苦涩,食后却是回甘,具有一种从未闻到过的清香。一口气吃完,痛止神爽,也未觉出别的异处。鲁瑾便在石下无水之处,靠壁坐定,想等天明,设法出困,坐了一会,又复睡去。

不知隔了多少时,突觉下部奇痛,两乳奇胀,难受已极。同时听到婴儿怒啼之声,甚是洪厉。身边似有人在抓捞紧压,腿际阴湿了一大片。忙睁开眼一看,身卧石洞以内,并非原处。婴儿已经降生,并且还是双胎,只胎胞不见,脐带已断。卧处并铺有极厚的新棉褥,枕被俱在,婴儿身上并有兽皮制就的衣裙,似是产前有人照料神气。再看那婴儿,狮头虎面,一头金发,相貌十分丑怪,身材尤为长大强健,与两周岁小孩相似。一个压在胸前,一个爬伏身旁,都在乱抓乱哭,乱咬衣服。知要吃奶,委实也胀痛得难受,便伸手双双揽至胸前,令其各吃一奶。婴儿哭声立止,一边用力吮吸,一边各睁着一双大眼,喜孜孜望着乃母脸上,孺慕依依,甚是亲热。鲁瑾见这么大两个婴儿,如非腹部空虚,下身血污,直不信自己肚皮能装得下。回忆昨夜如在梦中。再看石室,并不甚大,除所卧石榻外,所有锅灶用具,差不多均备得有,但多陈旧,不似所铺枕褥新洁,心中大是奇怪。这时下身痛已渐止,因婴儿吃乳正急,不能立起。估量室中尚有主人,必是发现自己临产,救来此地,不知何事走开。且等人来,一问自知,索性养神等待,便没起身。那婴儿吸力甚大,食量尤宏,这一顿奶,直吃了顿饭光景,迄至奶水全枯,方始停住。

鲁瑾觉着两奶空空,暗忖:“似此大量,又是双生,以后如何够喂?孤身异地,人家行好不过一时,未必能容久居。自己原可做事,偏又被这两儿绊住。”想了一阵,打不出主意。继一想:“凡事总要退一步打算,即使主人归来,不能久居,怎么也比葬身沟中要强得多。尤可幸是,闻得人言,头生多是艰难,何况又是怪胎双生。婴儿这么大,只醒前痛了一阵,现已痛止,精神似比往日还好。记得三年前受恶婶娘毒打,逐出三日,因是夏秋之交,每日在山中采拾野果充饥。未一日在桃林中睡熟,梦见一个黄发少年伏在身上,醒来下身作痛,也未理会。次日恶叔见家中无人操作,又将自己寻回。由此有了身孕,日受辱骂虐待,如非无人做事,又以久不生养,疑是臌症,早按村规活埋。想不到绝处逢生,产此两儿。自己相貌奇丑,加上无夫而孕,决嫁不出。有此两儿,以后岂不有了依靠?”心中欢喜,愁虑全消,便用两手分搂住两个怪婴,沉沉睡去。

醒来天已入暮,鲁瑾一看婴儿睡得甚香,恐他们醒来索乳,无以为应,就着落山夕阳余光,轻轻移开婴儿。起床一看,见那石室共只一间,山洞高居峰腰向阳一面。面前有两三亩大小一片平地,种着几种菜蔬。一道粗如人臂的山泉,自峰巅蜿蜒下降。左侧有一人工开成的五尺石槽,一边向外微斜,恰将那泉接住,泉瀑到此一顿,再由斜口往下飞坠,足够灌溉饮用。此外上面危峰刺天,由洞顶攀升,似还有路可上。下面却是绝壁千寻,形势奇险,无路可降。对面还有一片峰崖,比洞略高,恰将山风阻住。洞中用具齐全,临门石灶,上设一锅甚大,隐闻焦香。走向前去揭盖一看,内中是满满一锅用红薯和上等香稻煮成的米饭,火虽早熄,犹有余温。鲁瑾山居穷苦,终年吃些粗粝,每当年节,恶叔弄些稻米来吃,也只看着,一些不能到口,几曾尝过这等美食。又当产后腹饥之际,不禁馋涎大动。刚用构取了一些放在口里,觉着甘芳适口,从来未有,猛想起主人未归,承他救命之恩,如何擅自偷吃人家好东西?平日受惯欺凌,处处本分,性更刚烈,念头一转,只得忍饥放下,石墩上置有油灯,也不敢乱点。重往洞前盼望,想等恩人归来,求讨之后再吃。眼看月上东山,天已不早,饥肠雷鸣,终以不告而取,恐受主人责打,更难在此容身避祸,不敢妄劝。没奈何,只得强行忍耐,去往榻上卧倒。暗忖:“主人早晚终须回来。以前在家受罚,饿一两日是常事。如在日里,便去山中掘取野芋,采摘榆叶野果充饥;如是夜间受罚,便去数息人睡了,多么饿,只一入睡,便自拉倒。虽然不吃东西,不会发奶,至多让婴儿哭上一顿,到时再说,总比受辱被逐强些。”便沉心静气,按照老法,数着鼻息,渐渐睡去。

梦中又遇三年以前所见黄发虎面少年,却穿着一身整齐道装,没有赤体。对鲁瑾道:“我二人两世孽缘已完。虽为去我天赋恶根,使你多受三年苦难,我对你也有报答。此洞所有食物用具,以及洞外蔬果,均我去年托雷师叔为你准备,静等难满,接来此地。产前又亏百禽道人公冶恩师赐了两枚金灵蓣,才得精力无亏,安然产子。否则我儿均赋异禀,初生虽小,见风即长,只那一顿奶,便把你精血吸枯了。以后你便是洞中主人,从此渐入佳境。五年之内,你便有仙缘遇合,到时无须顾念我儿,他们也自有遇合。只是两儿却一善一恶。初出生的大儿,乃是恶质,此时却较纯和听话。我已给他在前额留有三条爪痕,以为记认。我曾苦求恩师设法化解,无如定数难移,能否使其改恶迁善,尚且难料。在你未去以前半年内,如能把他看住,出入相偕,不令出洞,独自上下此山,也许不致被左道中人发现,强劫了去。你走不久,便有人来,将他与次儿一同度去。就令本性难移,投在正教门下,至多误他本身,多受一次兵解,不致累你也延误仙业,不是好么,大儿可名勿恶,次儿单名一个孝字,务要记准,不可更改。两儿成长甚速,一满周岁,便如十五六岁常童,此后却不再长。母乳也只吃那落生一次。生具伏兽之能,身轻力健,又都孝母。除第五年的下半年,必须小心照看,最好不令出洞外,现时却在出生二十六日后,便可放任,听其上下此山,无须拘束了。你在家受苦,乃是前孽,更不可使大儿知道。我得恩师之助,已然尸解,行即转世,重登仙业。此是元神投梦,能否再遇,尚自难言。两世夫妻,缘尽于此,好自珍重,我去了。”

鲁瑾知少年是她丈夫,忙即扑去,吃少年一掌打倒,当时吓醒。闻得咀嚼之声甚急,一摸床上,两儿全都不见,心中大惊,疑有兽侵入。纵起一看,月光正照洞前,两婴儿不知何时已爬上灶头,正向锅中乱抓饭食,往口里乱塞。锅盖掀向一旁,洒了满灶头的残粒。先还想梦境无凭,恐主人归来见怪。及见满锅的饭已去了一半,心想:“主人深夜未归,反正饭已被婴儿吃了好些,无法挽救。也许主人行好到底,不会见怪。”念头才转,婴儿竟是慧灵异常,一见娘来,各抓起一把冷饭,争往乃母口边乱塞。鲁瑾正当饿极,又见婴儿竟知孝母,初生体力已如此健强,心中欣喜,闻到饭香,张口便接。婴儿见娘肯吃,大乐,各用双手乱抓饭团,争先抢上。鲁瑾应接不暇,闹得满头满脸都是饭粒。只得把两儿搂紧,说道:“娘自会吃。我知你两娃是仙种,肯听娘话,各人自己吃吧。”婴儿“呀呀”两声,意似领会,竟不再乱抢。母子三人,差不多把一锅饭吃完才住。

鲁瑾仰视天星。已然深夜,暗忖:“此洞在高峰近顶极险之处,常人决不会独居在此。如有主人,经此一日夜,断无不归之理。所生婴儿,如此灵异强健,分明是仙种,莫非梦中丈夫所说,俱是真的不成?先后睡了一日夜,已不党困,候至天明,也许能知分晓。”又想起只顾寻思,两儿相貌仿佛一样,丈夫说大的一个面有爪痕为记,不知是否”见两儿自从吃饱以后,便挣脱下地,依依身侧,不肯离开,口中“呀呀”,嬉笑学语,神情甚为依恋。鲁瑾伸手抱起一看,两婴儿俱生得狮头虎面,脑披黄发,身材比初生时又大好些,满口稀落落长着七八颗金牙。虽然不类常婴,看去有两三岁光景,手足却均精短,通体肤色光亮如金,一双虎目也是金色,闪闪放光,隐蕴凶威,端的丑怪非常,所有声音相貌,长短肥瘦,俱都一样,只是内中一个的前额上,果有三条红印,作三叉形分歧,至眉而止,长约寸半。梦中之言,方始有些证实,心中略放。想起丈夫缘尽之言,不禁悲喜交集。两儿见状,也紧依膝前,随同哭笑。鲁瑾见两儿学样,平时随同行动,只一坐定,便扑向身前,但不愿人久抱,越看越爱。试搂向怀中,教以语言,并告以乃父梦中所起名字,竟是一教就会,全不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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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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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六回

竹径影参差月冷风凄逢古魅

桃林春潋滟水流花放悟前因

鲁瑾心中欢喜,光阴易过,不觉天明日出。候到傍午,主人仍无影迹。细查室中,不特食用惧全,并还有几身兽皮制的童子衣裙,分大小依次叠向榻旁石礅之上。另外七八身女衣,多是布制单衣,并还有两双藤鞋,似备自己之用。这时鲁瑾已信梦境不虚,就有主人,也是受丈夫之托,视为亲友,稍微不合,不致见怪。所着衣履,本极破旧,再于大风雷雨荒山危崖之中奔驰竟夜,更遭失足下坠之险,攀萝援藤,死里逃生,益发残破不堪,变成一些零碎破布,乱搭身上。又当产后,血污满身,心境稍宁,便觉难堪。随烧了一锅水,先与婴儿吃了一些,母子又各洗了一个澡。趁日里把新衣换上,穿了藤鞋,携了两儿,出洞查看地势。

原来所居在秦岭后山,高出群山之上,四外山岭杂沓,水抱峰环,形胜天成,哪一面均有屏蔽。遥望故居,已不知相隔多远。自洞前平崖起,上望峰巅,还有危径。下降仍是无路,只有两侧峰壁上满生老藤,通体陡峭,别无途径。相去地面百余丈,是否能由此援藤降落到底,还不一定。形势奇险,断定恶叔万难跟踪到此。连自己身轻力健、久惯攀援爬山的人,看去都觉眼晕,何况一个老年人,即使寻来,也必望而却步,无可奈何。这最关紧要的一节,已无可虑。只是新居风景虽好,器用虽全,但所存米粮却不够半年之用。母子三人食量均大,此峰上下如此艰难,断粮恰在岁尾年初,正是冰雪封山之际,何处去寻食物?还有此时已近中秋,连日山中气候尚暖,不怎党的,秋风一起,转眼入冬,山地想必高寒,只凭所留几件单衣,何以卒岁?自己受惯饥寒,把所有单衣全穿在身上,也许能勉强耐过。两儿虽也是仙种,到底初生幼小,兽皮虽暖,但均短装,手足全裸,如何禁受?

鲁瑾先颇发愁。继一想:“这已是天堂,譬如前夜若葬身绝涧,又当如何?何况日月还长,有这菜田,改种粮食,一样可以在此久居。此峰如无下去之路,室中用具何从运来?也许另由峰顶之后上下,甚而主人也在那边居住,都不一定。就算丈夫重托,受人如此深恩,也应叩谢才是,何况还是切身利害。”几次想要上峰查看,俱因二儿紧随身侧,多不肯离母。性情也各不同,大儿勿恶还肯听话,次儿鲁孝情急,胆子更大。当沿崖查看途径时,有一次竟探头崖外,口发怪啸,大有纵身下跃之势,幸被自己瞥见,抢抱回来。山径险峻逼狭,有的地方必须用手攀援,其势不能抱了同上。以为主人受托,照看自己母子,就算石室所有,皆是丈夫出钱置办,早晚总要前来看望,便没有去。径回洞中,烧水煮饭,采些蔬菜,一同烧熟,母子三人吃完。一会夕阳西下,想省食粮烧油,老早便睡。为防婴儿失足,寸步不离。

一晃二十多天。这晚天气极好,又当中旬将近,夜色甚是清朗。大半轮残月悬在空中,清辉广布,玉字无声,照得远近峰峦林木清澈如昼。二儿仙种,近日身越长大,轻健多力,心更灵慧,贪看夜色,不肯就睡。鲁孝忽然引吭长啸,声振林樾,当时山风萧萧,势如潮涌,似被啸声激动。鲁孝见状,格外高兴,啸之不已。因所居地势高据峰巅近处,上面天色仍甚清明,峰崖下面却是旋飚滚滚,沙石惊飞,山风大作,四山回应,澎湃奔腾,万窍皆呜,若有千军万马呐喊杀来,势甚骇人。鲁瑾出身山家,虽然胆大,当此夜静空山之际,也是害怕,疑有什么怪异被啸声引来。忙将鲁孝止住,强行拉进洞内,立逼上床。因鲁孝常不听话,欲借大儿激劝,上床以后,便假装发怒,不去理他,只搂住勿恶,奖勉抚爱。鲁孝心性倔强,睡在一旁,噘着张小嘴生气,也不向母乞怜。鲁瑾无法落场,只得不睬到底。待了一会,借着月色再看,双目已闭,推了推未醒,心终怜爱,向鲁孝颊上亲了一亲,月影里,似见鲁孝口边露出一丝笑意,唤了一声孝儿未应,料是睡熟。勿恶却睁着一双怪眼,尚未人睡。因两儿近日体力更强,不似初生听话,恐其早出犯险生事,起身将洞门堵紧;又将日里寻出的一根长麻绳系向腰间,把两儿一头系上一个,方始重搂勿恶睡下。累了一日,早已疲乏,一会便昏沉睡去。

隔了些时,闻得洞外有大风雷雨,惊醒一看,勿恶尚睡在自己手腕之上,睡得甚是香甜。恐翻身惊醒,喊了两声孝儿未应,以为婴儿喜睡,必和勿恶一样,熟睡未醒,开头未做理会。这时洞外正下暴雨,风雷交作,甚是猛烈,室中黑暗异常,似觉洞壁均在摇撼,好生愁急。待了一会,因手被勿恶压得酸痛,终恐惊醒两儿,见了害怕,不肯撒手翻身。心中悬念,不禁偏头回望,倏地电光一闪,目光到处,瞥见洞口已开,堵塞的物件摊了一地,还当风吹,不曾在意。跟着又是一个电闪,似见地上拖着半截麻绳。因先睡时鲁孝负气,缩向榻角,相隔较远,反手不能摸到。为防辗转,索头甚长,醒后防惊大儿,始终不曾回身。及见麻索委地,心中一动,忙伸手一拉腰间,只是半段断索,鲁孝已不知去向。鲁瑾这一惊真非小可,赶忙下床,点上油灯,再细一查看,哪有人影。洞外大风雷雨,地只一片危崖,上下壁立,人如尚在,“必早跑进,决不久留在外。料在风雨以前,出外玩月,婴儿无知,必已失足,葬身崖下。无如母子天性,心终不死,悲恸惊急中,便要冒雨冲出寻找。刚到门口,吃迎面狂风暴雨一激,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周身淋湿,连气都难透转。强挣着哭喊了两声孝儿,全无应声。床上大儿勿恶也已惊醒,纵起追出。鲁瑾暗忖:“此间孤悬峰际,上下无路,便白天也难寻找,何况雷雨深夜。此时天气甚凉,莫连大儿冻病,更是不了。其势也不能留下大儿,独往寻访。除却天亮查看,更无主意。”只得拉了勿恶回转,越想越伤心,不由放声痛哭起来。

雨夜不知时刻早晚,哭了一阵,见勿恶依依膝下,不住比说。以为初生婴儿,能知什么,一味愁急,心乱如麻,风雷之声尚在交响,没有听清,只把勿恶抱向膝前,悲泣不已。正在心伤肠断,忽听窗外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猛然暴发,震得四山轰轰,半晌不绝。心方骇异,勿恶附耳疾喊,手指外面道:“娘看,天亮了,娘看!”忙拭泪眼看时,洞外果然天明,风雷暴雨也全停止。适才还是一片沉冥,狂风如潮,雷雨交作,忽然天明,雷雨立住,事前竟未想到。心存万一之想,急于寻找爱子下落,大喊:“孝儿,乖娃!”拉了勿恶,赶将出去。忽见日光正由一片刚散去的云层中涌现,照向崖上。原来时光已是辰已之交,天色更是清明,除却刚向天边急飞而去的一片席云外,长空万里,一色晴碧。那雨也似只下在近崖一带,仅对崖添了七八道雨后新瀑,宛如几条大小银蛇,在那碧苔肥鲜、岚光欲活的翠壁上面,顺那崖势凹凸,蜿蜒飞坠。洞外地形,不易存水,也只菜畦中积有点水,正顺缺口下泻,已将退尽。朝阳笼罩全山,遥望左方松林中,似有几条黑烟飞散,四外峰峦仍是静荡荡的。休说远处,相距左崖四五丈外,地皮都是干的。当前风日,又甚晴和。如非两面峰崖上积潦泉瀑和左侧峰下松林中歪着的几株树木,先前大风雨直似做梦,也未觉异。

鲁瑾正在绕崖俯身环视,哭喊孝儿,勿恶忽然手指崖下疾喊:“娘听,孝儿来了!”鲁瑾心中一惊,忙推勿恶后退,也不顾满地水湿,爬伏雨上,探首崖外,往下注视。只见峰崖削立千尺,藤草怒生,哪有人影。再一想:“对着松林这面,崖势内凹,昨日探首下看,连峰崖都看不见,如由这面失足,势必照直坠落,中途连个拦挡俱无,一个幼童,如何附身其上?”以为勿恶小儿乱说,失望心悲,纵起身来,见勿恶正在手舞足跳,急口乱喊,悲痛情急,方想喝住,忽听下面果然似在喊娘。鲁瑾心又惊喜,精神大振,重又爬倒。刚刚应声回答,探头出视,又听唤了两声,听出果是爱子鲁孝,好似语声受什么阻碍,断续零落,只听半截,入耳便住,上下相去却不甚远。分明爱子无恙归来,只看不见人在何处。恐其失足坠落,又无法援手,惊喜交集之下,猛然回忆丈夫梦别之言,二儿既然将来学仙,怎会横死?人还未上,心终愁急,忙喊:“孝儿乖娃,你在哪里?先莫着急,慢慢抓住山藤,等娘寻索来救你。”

话未说完,忽见离崖两三丈处的一株老藤下面,黄影闪处,冒出一个黄发凌乱、水湿如绳的人头,正是鲁孝,只露一头,手足未见,好似缘藤而上,因闻母唤,现身回应。小小幼童,寄身绝壁孤藤之上,下临无地,休说母子关心,便在常人眼里,也是眼晕心悸,惊魂欲飞。鲁瑾见状,心神震悸,手足几乎软瘫,嘴也发噤,连话都说不出。鲁孝依然行所无事,只一翻,便由下面翻向藤上,仰头说道:“我会上来,不要麻索。因听娘喊着急,可恶水多,一喊便吃一满口水,话说不出。爬到这里才好些,上面没有水淋我头,就好多了。”鲁瑾惊惶失次中,本想勉强挣起,往取麻索。及见鲁孝手足并用,捷如猿猴,边说边往上援,话完人到,离岸不过数尺。刚想起两儿都具异禀,脚爪特长,忽听勿恶一声怒吼,由身后枪向前去。心中一惊一急,手足重又活动,连忙自地奋身而起,想要拦阻,已是无及,勿恶已到了崖口。同时一条小人影子已由下面飞纵上来,恰好迎面撞上。两人立时同声怒吼,斗将起来,就在洞前打了一个难解难分。

原来二儿一母孪生,心性却各不同。勿恶表面柔顺听话,性情更暴。两儿同具乃父遗传,天生异禀奇资,身轻如燕,力大无穷,只为初生未几,各具恋母至性,日常相随。乃母虽有丈夫异梦,终是常人之见,惟恐憨嬉,失足殒身,每日照看喝阻,以致本能无从发挥。自从勿恶醒来,发觉兄弟出走,乃母悲痛情急之状,早就忿极。加以耳目灵敏,出于天赋,听出兄弟人在崖下。又见母亲闻声俯视,忧急欲死,越发蓄怒在心。性更阴狠手辣,竟想等兄弟上来,一下将他打跌崖下,为母亲出气,形势本是极险。幸而鲁孝气力较大,昨夜又有奇遇,本心更不想伤乃兄,一面分说,一面还手应付,才未互伤。但是双方仍然扭结不开,鲁瑾又无两小神力,无法分解。想起次子雨夜涉险经过,心中酸痛,便哭起来。两小见母跳足痛哭,才着慌停手,扑将过来,争先抱紧,喊娘不已。

鲁瑾看出二子天性甚厚,索性以哭制他们,哭个没完。两小虽极灵慧,毕竟初生不久,话未学全,在自急得拉手乱跳,话说不出。嗣见乃母捶胸悲哭,急得无法,鲁孝首先用小手向自己乱抓乱打,勿恶跟着学样。鲁瑾方始乘机收科,止住两小,拭泪说道:“不许这样,听娘来说。娘从小时起便受尽磨折,好容易熬到生下你们,蒙你爸和仙人救援,住人此洞。你爸已然成仙,不知将来能否见面。你们尚小,有许多话,尚不到说的时候。只是你们是仙种,娘儿三个终有出头之日。谁知你们脾气不好,胆子气力又大,共总兄弟二人,还不和气,适才打得那么凶。你两个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不论把谁打伤,全都痛心。孝儿也忒胆大。昨天我见此洞孤悬山半,上下艰难,以后食物柴火恐难接上,往下一看,眼就发晕。不想孝儿竟敢在半夜里援藤下去,又遇上那大雷雨。详情我还没顾得问。幸你力大身轻,如换寻常小娃,早送了性命,叫娘老来倚靠何人?就这样,此时想起还在心痛得发抖。大儿也是不乖,你兄弟雨夜出去,娘是何等伤心愁急,他由崖下援藤往上爬时,娘手足都被吓软,你不是没有看见,他虽胆大妄为,到底大小无知,你当哥哥的理应疼他,就有责罚也有娘在,如何动手就打?他刚纵上崖,你便扑去。休说你被他一同带下崖去送命,便将他一人扑落,我也不想活了。你们想我不伤心,好好过日子容易。第一,从此兄弟和气,你亲我近,不许争吵动手。第二,要听我话,不许胆大乱跑。须知我娘儿三个相依为命,一个也伤不得。我是凡人,不比你们,只往崖下一跳,立时送命。你两个只丢一个,我就不想活了。”

说时,两小依依怀中,仰望乃母静听。鲁孝浓眉斜飞,面有怒容。听完,勿恶首答:“从此听娘的话,乖儿不打兄弟了。”鲁孝插口说道:“娘受恶人打骂,我真有气,只不晓得地方,要不,我早去抓死他了。娘说的食粮柴火,还有衣服,都不会少,到时就有。崖下面松林过去,柴火和吃的多着呢,树上也有,土里也有。下去容易,娘不许我去,我就不去。好在峰上也有这些东西,路更好走呢。”鲁瑾虽知二子灵慧天生,无论言动,一学就会,一听即知,但毕竟日浅,好些词不达意。不料半夜之隔,如此流畅,所说的话并未教过;自己小时受虐,也被前知,全出意外。听口气,昨夜不但下到崖底,并还走出甚远。这等危峰峭壁,自己从小在山中樵采,最檀爬山的人,尚且无法攀援,小小幼童,如何上下?又经过那么大雷雨,闻言大是惊奇。忽想起鲁孝固是通体水湿,又经过一场扭打,勿恶上身短衣,也尽水迹,并且两子衣全扯破,自己身上也湿了两片,只顾说话,忘了更换。忙即入洞取出干衣,为两小换上,一面详问经过。

原来鲁孝天性倔强,猛烈胆大,想到便做,又是生具异禀奇资。昨晚临崖长啸,见四外山峦林野那么广大,自己却局促在这一隅之地;加以几声长啸过处,风起云涌,木叶惊飞,声势甚是浩大,初生之犊,哪知厉害。如在常人,置身这等近顶危崖峭壁之上,天风吹堕,立成齑粉,连近边一带,也不敢涉足走近。鲁孝却没放在眼里,以为下面好玩,一时野性激发,想往下跳,虽被乃母抓住,终未死心。后睡床上,见娘只爱兄长,不理睬他,越发负气,决计一试。故意闭目装睡,等母兄相继睡熟,立将麻索扯断,悄悄起身。走出洞外一看,空山夜月,越发清幽,远近山峦林野,明澈如画。主意早就打好,更不寻思,站在崖边略微一看,望准下面平地,纵身便跳。上下相隔,原有数十丈,跳到中间,觉着两腋风生,脚底地面电也似急往上迎来,爽快非常。心方欢喜,忽听有人低声喝道:“这娃儿真个胆大,想找死么?”同时身子似被什么东西兜住,虽仍下降,落势却缓了许多。晃眼安然到地,四顾无人,身上仍是空无所有。年幼贪玩,也未在意。遗传天性,本喜林木,迈步便往崖石松林之中跑进。入内一看,林中尽是千百年以上松杉果木,数虽不多,均极森秀,月华如水,清阴在地。心中高兴,几次想要吼啸,俱恐惊醒母兄,强行唤回,没有出口。只将天赋本能尽情发挥,手足并用,在林中上下攀援纵跃了一阵,采些松子吃了。

后又援上一株最高的老松枝上,正在采摘松子,偶一回头,瞥见身后不远松林尽头小山下面,有一条曲径。因口外草莽怒生,高几过人,山势回环,加上老松遮掩,一直不曾发现。先嫌人口草莽繁茂,比本身高出两倍,不似当中一带地旷清洁,本没打算人内。刚要下地,猛又瞥见拳大一团火球,似陨星飞泻一般往山后直落下去。紧跟着,一股彩气迎着月光朝上激射,将那火球接住裹定,立即收回,一同飞坠,晃眼无迹。不禁好奇心动,看出那地方与曲径相通,忙即纵落,跟踪寻去。终嫌草密惹厌,一看小山虽然石质陡峭,苔滑如油,难着手足,但曲径左近恰有一片斜坡,山脚草也不多。只是那斜坡只十多丈,上面一段形势更陡。想到便做,也未在意。

到了尽头,仰望上面,见离头两丈,还有一块突出的崖石。立足之处又斜又陡,石土夹杂。壁间尽是大小石块,矮松错列,虽可攀援上去,但那突石又高又大,向外斜伸出两三丈,底部平滑,更有苔薛,无从着手,仍上不去。连援两次,到了石下即被阻住。未一次,妄想援着石边,翻身上去,失手滑坠。如非天生神力,身手轻灵,坠到中途捞着壁问矮枝,几乎直跌到底。心中一急,不由暴怒,又犯野性,抓着壁问石块用力一扳,一块尺许粗三尺多长的山石立被搬动,碎石沙土纷纷坠落,闹了满身泥土。生性好洁,越发怒火上撞,气无可出,便朝壁间猛力乱抓乱扳,不论小松怪石,无不随手而起。

那座小山,原来是昔年附近山崩所积,通体都是碎石泥土。只有近顶一块突石最大,但只小半斜插壁间,因上面还有厚土堆压,不致坠落。大半突出,悬向空际,本就头重脚轻,再受稍剧烈的震撼,便要倒塌,下面忽被掏空,自然更难存留。鲁孝掘处恰又正是石的根脚,始而犯性胡来,并无目的。嗣见这等容易,忽发奇想,竟打算将那一带石树拔去,开出一条攀援之路。拔不多时,见了石根,又沿石向左拔去。约有半个多时辰,左侧石树已被拔得差不多,偏遇到两块大的,扳拔比较费事,一时性起,执意将它去掉。结局虽是如愿,用力过甚,人已疲乏,气也消去大半。一看当地已被掘成坑穴内凹,石根斜出向上,才知先打主意决不适用。因恨极那块突石,忍不住伸手打了两下,觉得手痛,重又勾起怒火,随手捧起先前所拔一块尺多大的石头,觅好左侧立足之处,仰面回手,猛力向上便打。只听喀嚓一声,石火星飞中,石块碎裂,四下迸射。总算击的是中间一段,人在穴中,未被碎石反震回来打向身上。那突石长年风雨侵蚀,质已松脆,也被击裂了两尺大小一片,带着上面碧苔,一同下坠。

鲁孝见石被击碎裂,两石相撞,火星四射,觉得好玩。一看穴中被自己拔起的大小山石还有好几块,便将它们聚在一起。这时已闻石根沙沙之声,也未在意,依旧双手抱石,奋力向上猛击。这一块石较小,比较称手,击得更重,大石固又击裂了一大片,小石却被击成粉碎,纷飞如雨。心中高兴,跟手又取第二块。猛见崖壁晃动,石土乱响,近壁石根正在离土上翘,前面突出的一大段已然往下压来。这块突石,本来上丰下锐,只因近根之处有三尺多长一段比较横宽,当初山崩时根先着土插入,石重土虚,势往前倒,恰被石土挡住,孤悬至今。鲁孝恰将宽处一带由下掏空,便不去碰它,前面太重,时久难支,也必下塌。再经此两次猛击,石受震动,自然倒得更快。如换旁人,身在峭壁之上,当头危石忽然下压,定必惊惶异常,朝着来路斜坡纵避无疑,绝想不到突石上重下轻,正压下面斜坡之上,这一纵避,便无幸免了。

鲁孝却占了胆大无知的便宜,又是奇资异质,皮骨坚强,见石往前倒,不特未躲,而且手中石块照样发出。突石倒前,石根尚插土内,势虽较缓,等到上面石土一松,立即加速。鲁孝当时只觉眼前一暗,这才想起那块连根长达四丈以上的突石要往头上压来,心中一慌,身子往下一矮,忙即往后倒退。突石插根之处,离头不过三数尺,就不往前冲逃,也难免不被压伤。恰又占了小人身矮的便宜,这一蹲身,恰巧避过。这时危机间不容发,只听轰隆咔嚓连声大震,天惊地动中,眼前忽又一亮。身后头上,沙土碎石,崩落如雨,周身立被埋在上内。鲁孝任多胆大,见此形势,也是惊惶已极。目光到处,那重逾十万斤的大石已然凌空翻滚下去,脚底斜坡已被压成一条深凹,大石也裂成了两段:后段尖梢吃土凹阻住;前段既大且重,倒势太猛,地形倾斜,已然顺势滚落山下。尘沙滚滚,涌起老高,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同时小山顶部泥土也被石根掀起了一大片,向空飞起,月光之下望去,好似小山上飞起一片灰云,飞出二三十丈高远,方始化为一蓬土雨尘烟往下飞洒,顿成奇观。

鲁孝惊魂乍定,见此奇景,再见所恨山石已倒,当是自己击落,心中高兴,情不自禁,刚脱口长啸了一声,忽觉头颅刺痒难受,伸手一摸,不特满头脸上泥沙布满,身子也有大半截埋在土里。先前惊慌,只顾望着前面,竟未觉得,一旦发现,连忙纵出。急得站在穴口乱抖乱跳,口中急啸连声,也未再往下看。这时前段突石落向平地,震声虽止,土山一带尘雾犹自迷漫。鲁孝好洁,年幼心粗,身上泥污大多,急切问自难去净。正在急怒无奈,忽听风声呼呼,晃眼越来越猛,与睡前凭崖长啸所闻相似,仰望月光如画,仍是清明,先未在意。因头上乱发中所积沙土吃风一吹,去了好些,觉得畅快,便将身转向外,当风而立,双手仍向周身乱抓乱拍。

鲁孝偶一眼望见下面大片尘雾虽被狂风吹散,但是沙石惊飞,林木萧萧,声如潮涌,比起崖上所见,声势似乎更盛。想起了娘在睡前说崖下风沙乃自己大叫引来,风后面跟着专门吃人的恶鬼妖怪,连娘是大人,遇上都被吃下肚去,以后夜里不许再叫的话。适才没想到叫了几声,又是这样光景,娘不在此,莫要被那风后怪物咬死,见不到娘多糟。念头才动,猛瞥见果有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张牙舞爪,连跳带蹦,往上走来。鲁孝年幼稚气,尽管胆大,因有乃母睡前哄吓,先人之见横亘胸中,不由得预有畏心。再一细看那怪物身长有一丈三四,比乃母还要高出好几倍,头和洞中饭锅差不多大,满头绿毛根根倒竖,一双碧瞳其大如杯,怒突眶外,凶光凶恶,大口血唇,獠牙外露,肤黑如墨,通体赤裸,瘦骨嶙峋,舞着两条又瘦又长形如鸟爪的手臂,作出向前扑噬之势,在风沙飞涌之中轻悄悄往上掩来,相隔自己立处不过两丈远近,怪物手长,再稍走近,必被抓去。鲁孝初见到这等相貌狞恶的怪物,心里又预有成见,自然害怕。惊惶中也没看清怪物脚底,知道自己身悬危壁,如往下纵,必被怪物吃掉,前逃无路,由不得便回身后退。刚想起后退也是无路,急出一声怪叫,惊魂欲颤。头抬处,忽然发现身后峭壁已被石根掘起,掀去了一大片,成了一个斜坡,似可通到顶上,离下面坍落的积土高只数尺,凭自己的身手,一纵即上,心中惊喜,立即往上纵去。不料那地方正是突石插根之所,突石一倒,下面全空,只有一层坍落的松枝浮土积在上面。情急之际,纵势既猛,恰又落在空处,一脚踏虚,人便下陷,不由又是一惊。

总算鲁孝心灵手快,上面还有实地,不等全身降落,慌不迭手搭穴口,往上便纵。百忙中回顾身后怪物,蒲扇般大的两只鸟爪已近穴口。一时情急,恰巧右手摸到一块碗大碎石,连忙随手猛力打去。耳听当的一响,同时哇的一声极凄厉刺耳的怪声怒吼,跟着一连串轰隆之声由穴口朝下响去,越发胆寒。吓得也未回看,一路纵跃攀援,朝上猛窜。且喜上面多是实地,先前因吃突石遮住,峭壁削立,无法上援,实则当地离顶已不甚高,再被石根一掀,势成倾斜,鲁孝又极矫捷,一晃便到了顶上。见山后面更是平斜好走,数十丈之隔,方要飞驰而下,忽想起:“怪物只叫了一声,未听追来,难道也和先前那大山石一样,被我击落山下,早知如此,何必怕它?”又悔先前石块大小,没有用块大的,也许没有打死,又来吃人。边顺山顶前跑,边往回看,怪物果未追来。只是来路有一段峭壁,看不见下面怪物所在,料被打落无疑,心胆立壮,转觉怪物无什可怕,打它容易,只有石块就行。为防万一不死追来,随寻石块备用。先寻了一块大的,其长竟达二尺,抱起走不几步,人小腿短,觉着累赘,随手弃去。又择了三块饭碗大小,比较称手的,右手握着一块,左手握着一块,另一块用手腕夹持。也没再往四外查看,一心还记着先前所见红光白气,冒冒失失,便往后山那面飞驰下去,相隔山脚两三丈,纵身一跃,便到地上。忽然想起怪物没有追来,还是找那火球好玩,便沿山脚寻去。

走出不远,忽闻水声聒耳。略一转折,才看出山对面还有一座峰峦,当中隔着一条广溪,峰势险峻,比小山大,只是峰顶平秃,与来路小山差不多高。峰脚不少石土积成的肢陀,最高的才只三丈,起伏错落,与峰相连。有的上面还疏落落生着许多丛竹花树,山风过处,清簌萧萧,夜月明辉,景甚幽绝。峰顶缺口更有一条瀑布,如匹练悬空,贴壁飞下七八丈,到了中部隆起之处,吃突石一挡,激溅起亩许大小一团水雾,再顺山形,接连三数个转折,直坠下来。到了峰脚,由那一堆丛石肢陀凹中向前面溪中急驶而去,水势迅急,下面一段肢陀又多,水流其中,遇到凹中突石或是转折之处,往往激射起大片水花,玉溅珠喷,烟笼雾约。有的地方涌起一堆堆五色彩云,看去宛如一条银龙,坠自天半,绕行于乱山竹树之中,时复穿云而过。广溪浅阔,水几齐岸,吃大瀑一冲,激起无数大小漩涡,狂涛雪卷,滚滚翻花,在水面上荡起无数泡沫。顺流驶去,波声哗哗,与泉声竹韵合为一片繁音,越显得山光水色,壮丽无伦。尤妙是两山之间瀑布流走的肢陀以外,各有一片平地,浅草蒙茸,不见荆棒。时有奇石挺立,大小不等,高只一二丈,有的嵌空玲珑,形同石屋,有的云骨奇秀,突出地上,都是碧苔绣合,草花披拂,摇曳月光之中,娟娟生姿,倍增天趣。

鲁孝哪知深山穷谷之中,凡是景致好而又清洁得出奇的地方,如无高人奇士隐居,必有妖邪怪物盘踞,此时身临险境,危机四伏,转瞬便要发作。因是出生未几,第一次遇到这等风景灵秀之区和那瀑布,秉性又爱干净,心中一高兴,不再想那火球,只想将身上所染泥污洗去,连纵带跑,几下便到溪边。纵起时,似听脑后风生,也未回看。等到溪边,见宽只三丈,又想赶往瀑布下面冲洗。微觉背颈刺痛,似被什东西抓了一下,因是身手矫捷,想到便做,身已飞跃而过。落时,忽听一声怪啸。回身一看,正是先前所见那怪物张牙舞爪,正在隔溪怪声怒吼,并未被那一石打死。这一对面,更显高大狞恶,想起乃母之言,畏心又起,先颇害怕。继见怪物身子发僵,两腿直立,尽管乱蹦乱跳,暴躁如雷,声势吓人,却不能越过溪来。恰好先拾三石一块不曾失落,本就想打,见此情形,胆又壮起,先取一石,照准怪物,隔溪打去。

那怪物也颇诡诈,除双足僵直,上山只凭纵跃不甚灵便外,余者均极矫捷,更能在平地上御风而行,落地无声。此时不过另有顾忌,不肯冒失飞越过去,水面虽宽,并阻它不住。先前吃鲁孝打中一石,原因心骄欺小,以为一个身临绝境的幼童,还不是口中之食,追到临近,伸爪便抓。不料鲁孝人小胆大,天生神力,怪物去势太猛,身又高大僵直,山势陡峭,只凭脚爪抓立斜石之上,毫无退路,相隔更近,冷不防一块山石迎面打来,连躲也无处躲,一任身坚如铁,也禁不住这等硬伤,不由得往后一仰,恰被打中前胸。当时胸骨几被打断,怪叫一声,就此仰跌下去,由高下坠,自然不免受伤。怪物觉出幼童手头厉害,如再上走,对头凭高下击,定必吃亏。强忍着满腔怒火,轻悄悄由山脚绕来,掩向鲁孝身后,两次伸爪要抓,俱值鲁孝往前纵起,没有抓中。此时危机不容一瞬,鲁孝如非胆大身轻,休说纵起稍慢,便稍警觉回头,也无幸理。及至纵到溪边,怪物胸有成见,方以为幼童又临绝地,为防旁蹿,刚伸开两只乌爪般的大手往前抓抱,人已越溪而过,正在怒吼,忽见一石打来。平地之上,相隔既远,怪物先吃过亏,已具戒心,自难打中。怪爪伸处,早抓向掌中,怒吼一声,便回打过去。初次学人发石,却没准头,一下打在水里,鲁孝见状,越把怪物看轻。心更灵巧,见头一下未打中,第二次双手同发,一上一下。怪物仍是伸手便抓,不料吃了身长的亏,溪光浩荡,映月回光,只顾上头,没防脚底,刚抓到上面一块,下面一块相继飞到。等到警觉纵起,哪知不纵还可,这一离地,恰打中在脚爪之上,当时两根脚趾立被打折。负痛急怒,又是一声厉啸,掌中怪石竟被捏成粉碎,打向溪中。怪物先后失利,本就怒极,必欲抓裂幼童,连骨头也嚼吃下去。

鲁孝更是不知厉害,见怪物虽打中了一下,仍在暴跳怒吼,山风大作,四山皆起回应,心想:“怪物不死,如何回去寻娘?”手中石已发完,以为怪物不会飞过溪来,便不再理它,回身满地乱找,想多寻一点石块,好打怪物。无如那片肢陀虽是以前山崩时碎石沙土所积,因受泉瀑滋润,布满绿苔,匆促间分辨不出。鲁孝心性,无论甚事,只要想做,必要办到,因而仍沿坡寻去。忽见瀑布下面相隔三数丈处,有一土堆,大小凸起了好几处,试伸手一扳,果有一块半尺大小石头。接着又扳,一连扳得了五六块。意仍未足,又发现了块尖的,觉着大小称手,一扳未扳动。这时已闻坡侧潭中水响,泡沫突突上升,布满水面,地底也有从未听到过的异声传出。因离瀑布太近,喧声如雷,狂风又起,为风声瀑声所乱,既未听清,也未在意。又见满身满手染满苔痕,一心只把那石块扳起,再往瀑布之下冲洗。不料那石粗只三寸,色黑如铁,是一长条插向土中,头上尖锐,十之八九全陷土中。及至四外泥土摇松,现出半截,竟是一根石棍,自顶以下渐细,可以握在手中舞弄,越想到手,不肯罢休。鲁孝生具神力,照此猛力强扳,便是一根铁棍,也被弯折,那石棍却是依然无恙。鲁孝扳了一阵,四面泥上虽松,觉着石棍下面一段好似有什东西嵌住。一时兴起,双手握紧,用足全力往起硬拔,这一来果然成功,只见一道霞光闪过,石棍随手拔起。但是用力太猛,先前那么结实,这次竟会如此容易,石棍虽被拔出,人却往后一仰,几乎倒跌出去老远。幸是身子轻灵,见要跌倒,立即就势往侧一翻。身还不曾落地立稳,百忙之中瞥见前面土坡忽然高拱,紧跟着呼的一声,蹿起一条牛首蛇身的怪物。同时身侧腥风过处,又是一条大黑影扑到。两下恰好撞上,便斗将起来,相隔不过丈许。鲁孝心中一惊,忙朝左侧高坡上纵去,定睛一看,那黑影正是前遇怪物,与蛇形水怪已然斗在一起。

原来前遇怪物乃是当地的山魈。牛首蛇身的怪物是条最凶恶的毒蛟,一向潜伏在瀑布下面水潭之内,起初被人用灵符禁闭地底,尾部又被法宝钉住不能脱身,伏身穴内潜修已经多年。后来灵符渐失效用,吃它攻穿一洞,钻了出来。无奈后尾仍被那形似石棍的宝物钉住,无法全脱。仗着身长,口中吸力至大,时常钻出,吸取空中飞鸟和附近野兽,吃饱便回穴潜卧。因尾钉未去,不能发水为害,轻易也不出现。当地水木明瑟,鸟兽原多,毒蛟每月求食只三数次,吃饱即回,原可无事。不料前些日,不知何处窜来一个山魈。这东西身坚力大,爪利如钩,本性又极凶残,专吸生物精血,永没个够,不论野兽飞禽,只要被发现,极少免死。不消多日,当地生物几被杀光。禽鸟能飞,比较灵巧,一见当地出了两怪,离地二三丈遇上,便无幸免,已经死了不少同类,日久视为畏途,更不再往下落,这一来闹得两怪俱难求食。山魈还可远出寻觅,毒皎全身尚且不能出来,焉能远走。又较有灵性,知道鸟兽失踪,由于山魈残杀大甚之故,自己也连带受害,心中恨极,故意现身,横卧坡侧,诱其来犯。

这日山魈正饿,以为又可饮吸鲜血,立时赶去。虽然恶蛟只以半身应敌,好些不便,山魈依然吃了不少的亏,方始逃回。因记前仇,连去了好几次,均是大败而回。这晚被鲁孝月下啸声惊动,连忙赶去,因鲁孝被乃母迫往安睡,不曾见人。后来相遇,连挨了两石块,未一次又吃打断两节脚爪,越发怒火中烧。先还畏忌毒蛟,未敢就过去。及见鲁孝往土坡上拔了好一阵石块,仇敌并未出现,与往日身才到达、立即蹿出情景大不相同,顿起凶心,意欲悄悄掩向身后,抓起就走。哪知鲁孝身轻矫捷,不比山魈腥膻气重,一到便可闻出,恶蛟先并不知上面有人。后来鲁孝无意中拔到钉恶蛟之物,虽然惊动,但是恶蛟通灵诡诈,知道此宝自己无可奈何,如得来人代为去掉,立可脱身,强忍奇痛,在穴中苦熬不出,渐渐痛极生恨,尾梢也快划断。正在愤怒,待以全力猛冲出去,鲁孝己然得手。怪物全身一得自由,立即乘机蹿起,恰值山魈扑到,鲁孝往侧一翻,正好闪开,两怪却冷不防撞个满怀。山魈上半身原也矫捷,又知毒蛟厉害,骤出意外,知难躲避,就势用双爪将蛟颈掐住不放,高撑过头,不令对面。毒蛟不料山魈此时扑来占了机先,一着急,便将长身急旋,将山魈缠了个结实。蛟长七八丈,鲁孝若纵得稍缓须臾,挨上这一尾鞭,人必打伤,休想活命。这时坡上地面已被揭向一旁,瀑布己然停止,潭水涨泛,浊浪高飞,阴云四起。那蛟一面缠紧山魈,一面留出丈许长的尾梢,向山魈头背叭叭乱打。山魈始终紧掐蛟颈不放,怒吼悲啸之声震撼山野。蛟颈要害受制,也是负痛失据,蛟尾飞舞中,偶然扫到左侧竹树上,立时折断了一片,石土挨上,不是粉裂,便是打成一坑。

鲁孝方始觉出厉害。水又涨个不已,那一带已成泽国,与溪相连,只几处较高一点的肢陀似土馒头一般稀落落浮向水上。天又阴黑下来,再如延挨,便难寻路回去。所幸目力甚强,溪岸一带水只齐膝,途径也还记得。一路踏着水,连纵带跳到了溪边,水已涨近头颈。阴云如墨,星月无光,到处黑沉沉的。回顾身后,只有怪、蛟两对凶睛闪动。对岸水势同样高涨,地势又低,已快涨到山脚,这一来,平空宽出二十来丈水面。全身又陷在水里,难于用力,如何纵得过去。幸亏此时天空云层忽现出一点空隙,月光由阴云中透照下来,光影昏茫中,认出附近土堆竹林正是先前隔溪飞石之地,未往前走。否则再走两步,便落溪中,洪流猛迅,无处立足,多大神力也难施展,少时蛟再追来,焉能活命。

鲁孝先得石棍,虽未细看,始终未舍抛弃。及见水深浪阔,难于飞流,先吃了两口水,觉着味道不大好受,呆立水中,正在愁急,身后水力倏地增强。幸仗天生细长足趾紧抓地上,只晃了两晃,未被冲倒。心中一惊,连忙回顾,又灌了满口浊水。慌不迭正在仰头乱吐,猛觉腥风扑面,一条长大黑影瞪着两点暗碧凶睛,摇晃着一双长臂利爪,作出攫拿之势,向水面上凌波御风而来,已快扑近身后。心中害怕,身在水中更无逃路,一时情急无计,怒吼一声,忙将手中石棍奋力回身往上打去。

那山魈行动迅速,又吃了毒蛟大亏,好容易挣脱束缚,负伤逃走,本就怒火攻心,又见仇人立在水中,如何能舍。正想扑上前去,伸爪去抓。鲁孝是个幼童,全身浸在水中,只露一头。山魈身本长大,下半僵直,又是凌波飞来,相隔一丈以外,便须将身向前俯倒,原是连捞带抓之势。鲁孝人既矮小,连那石棍也没山魈一只手长,加以山魈身坚如铁,爪利如钩,力大无比,山石吃它一抓,便成粉碎。那么厉害的毒蛟将它缠紧,连用长尾鞭打,也只将背脊打折两根,并未将它打死,反吃挣脱逃走,何况一根小小石棍,先前所以吃了鲁孝的亏,只因一时骤出不意,为护眼和咽喉两处要害,忘了身悬危壁,对方又是神力,以致失足下坠,被鲁孝打断了两节指爪。这次已是看清仇敌站在水中,无法逃遁,正伸利爪要抓,忽见鲁孝回身举棍横扫上来,如照平日,山魈遇上山中猎户和会武艺的人们,情急拼命,仗着身如坚钢,多锋利的兵刃也难伤它分毫,不问对方用什兵器砍刺,多半一碰就折,再不反震回去,脱手飞起,照例理都不理,仍抓它的,也从无一人逃脱毒手。照此情势,即使山魈受伤,鲁孝必吃它抓中,不死也成残废。

总算鲁孝命不该绝,山魈当夜连遭失利之余,一见棍到,猛想起从未遇过这等厉害多力的小孩,生怕吃亏,百忙中又生戒心,势子一缓,竟是舍人抓棍,竟欲将棍夺下,再去抓人,反正网中之鱼,决跑不脱。哪知这根石棍非比寻常,正是它的克星。鲁孝偏又胆怯情急,一见怪物急如飘风,心中一慌,没等到达,便先扬手打去。经此一来,恰被怪物看见,临时变计收势。否则双方同时发难,撞在一起,仍是非糟不可了。山魈势子一缓,棍已打空,为想夺棍,臂爪又极长大,随着身子往上一起之势,伸爪在前便抓。鲁孝心灵手快,一棍打去,已然警觉出手太早,再见怪物身形往上一起,伸爪抓来,连忙缩手撤棍。虽然未被夺去。但那山魈只是略微将身立起,脚底并未停止,不过比前有了戒心,又知仇敌无可逃免,觑准之后,方始下手罢了。

鲁孝见怪物一爪抓空,一声怒啸,索性伸开一只长臂利爪,血唇突掀,露出满口獠牙,碧眼凶恶,直射凶光,觑定自己作势扑来,势子却比先前缓了好些。初生之犊,见此狞恶怪物,又震于乃母所说之言,虽然不免惊惶,并不知道死活利害,始终没忘了给怪物一点苦吃。心想:“怪物身高臂长,打它不到,不如脱手打去,许和先前一样将它打倒。”同时又想起右侧有两个土坡较高,水势较浅,又有竹林可以藏躲。手随念动,立将石棍照准山魈胸腹问猛掷。同时双足在水中用力一顿,拔水而起,往右侧土坡上接连纵去。身刚离水,忽然红光一亮,耳听厉声惨啸与动物击水之声,怪物似已被棍打中。也未看清,身已纵出十丈以外,落到第二土坡上面,相隔约有十六八丈。正待回身注视,猛瞥见那条恶蛟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伸出二三尺长一条红信,宛如火苗,吞吐不休,由怪物前立之处的水面上昂首追来,潮头带起老高,骇浪如山,一同涌到,水势平空涨高丈许。当地虽非坡顶最高所在,相隔平地也有两丈来高,落脚之处水并不曾淹到,就这闻声转盼之间,竟被山洪淹没,重又高齐腰腹以上,还在激增不已。这时,除了两岸山头和坡顶挺出水面的几丛竹枝以外,四面波涛浩瀚,一片汪洋,哪里还有什可逃之路。月光已然全隐,只毒蛟一双巨目宛如明灯,急驶而来,恰将那颗狞恶蛟首映照出来。那七八丈长一段蛟身,为身侧高涌的浪花所掩,水光闪闪,时隐时现,比起初出现时更加许多威势,暗影中看去,分外显得可怕。

鲁孝任是胆大包天,处此危境,也由不得心寒胆战。因年轻幼稚,还想逃往竹林中去藏起。哪知毒蛟自将山魈战败,去了颈间要害紧束,威力已然暴增,比起先前厉害得多。那山魈也是恶满数尽,始而馋吻大动,想要顺手牵羊。嗣见敌人扬棍打来,想起前事,临时心生毒计,只顾想吸食仇人血肉,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如愿,也难免死。又把那禁钉毒蛟的一件神兵利器误认做寻常石条,并没往侧闪躲。只见鲁孝往侧纵起,惟恐滑脱,既想抓人,又想抓棍。不料此宝专制妖物,脱手便生妙用,势甚神速。山魈本想随手抓住,就此飞身追去。这一急怒心慌,不特抓了个空,反因往前一探身,恰被打中在胸前要害。当时红光突发,透穿过去,一声惨号,仰跌水中,吃那法宝钉在地上。恶蛟先前被它扼紧咽喉,虽将山魈打伤,也颇吃了点苦。后觉照此相持,说不定两败,急切间又弄山魈不死,只得故意宽纵,放其逃走。初吃大亏,又加夙仇,恨怒交加,准备略微缓气,随后追去。又以连日未得食物,见鲁孝呆立水中,仇敌也想顺手牵羊,越发暴怒。恰好真气已然调匀,立发蛟水,急追过去,未等赶到,瞥见小孩竟能运用钉禁自己多年的法宝将仇敌打死,先颇惊疑。及见鲁孝连往土坡上纵逃,法宝钉在山魈身上,并未收回,重又勾动贪心,立即掉头追去。

这时坡顶竹林根部己为水淹,转眼便会淹没,人便逃进去也必淹死。那蛟来势又极神速,鲁孝刚一回身,水已过头,连灌了两口。惊惧慌乱中往起一纵,待要昂头水面缓气时,忽闻奇腥刺鼻,碧光耀眼,毒蛟离身已只丈许。水力更大,人又离地,吃水一荡,身形越稳不住,上下不由自主,水又猛灌了一大口,几乎闭过气去。猛觉身子被什大气力吸住,悬向水中,头反露出水上。毒蛟已然停住,只将蛟首高昂,凸睛怒突,凶光直射,自己正往那血盆大口前投到,不由吓了个亡魂皆冒。连挣两挣都未挣脱,手足全身均似被什东西吸紧,不能转动,眼看投入毒蛟血口之内,相去不过二三尺。刚急喊得一声:“娘呀!”猛听震天价的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眼前倏地奇亮,身上一松,立即深沉水底,淹死过去。

一会醒转,身已平安落在溪对岸小山之上,盘坐在地。面前立着一个自发红脸的矮胖老太婆,右手持一铁拐杖,左手向外一扬,便有一团大雷火发将出去。风雨正大,加上霹雳之声震撼山岳,下面又是惊涛澎湃,波浪山立,随着电闪映射,时现奇景。毒蛟不知所往,只水中不时有碧光火球闪动,微一出现,老太婆便扬手一雷打去。跟着必有火球冒起,与雷火相抗,两下一撞,雷火爆发,火球也似飞星下泻,一闪即隐。鲁孝见雷火所击之处,乃是先前翻山过来所见的一株大石笋下面,火球也与隔山所见相似。石笋下面洞穴,已为水淹,火球由此冒起,看不出下面是什东西。初见生人,话既会得不多,又不知死里逃生被人救起。只觉老太婆可爱可亲,又有那大本事,能够手发雷火,打得山摇地动,想叫老太婆教他,偏不知如何说法。刚往前一凑,未及开口,忽见先得那根石棍,也在老太婆腰间插着。得时急于逃回,后又情急脱手,用它去打怪物,天阴地黑,始终不曾细看。这时才看出那东西通体漆黑,比乃母所用通条粗大,只两头是枣核形。记得脱手飞出时红光一闪,怪物一声惨号,便不再见,定是被这东西打死。辛辛苦苦得来,怎舍得被人捡去,有心索回,不知怎么的,开出

正在为难,老太婆本是全神贯注石笋下面,忽然回过脸来,好似看出鲁孝心意,手指腰间,笑道:“这件东西,本该为你所有。不过你尚年幼,拿去惹祸,此时还不能用。我受你父重托,还有好些话要说,这怪物也容它不得,你且等在一旁吧。”鲁孝便问:“什么怪物?是先前要吃我的么?”老太婆答道:“你先遇的是个山魈,新近三月才由别处窜来。后发水的。是一毒蛟。起先石笋下面有一位不知名的神僧在内苦修,那蛟每日去往洞侧听经,年久通灵,颇具神通。起初数十年并未为恶,无如天生恶毒之物,秉性难移,神僧偶出云游,一年未归,恶蛟便犯了本性。这日正在残杀生灵,恰值神僧好友黄仲道人来访,忿它凶残,刚用一枝神镖将它后半身钉住,未及杀死,神僧也恰回转,因见毒蛟哀鸣求饶,便对它说:‘你这妖孽,本可由我佛法度化,转世修好。你偏凶心不改,近半年来,残杀不少生灵,本应处死。姑念你再四哀求,现由黄仲道友将你禁闭在这峰下,如能虔心悔过,到时自有人来放你;如仍不知悔改,也只在穴中苟延数十年残生,仍不免于雷火之诛。吉凶在你自己,我终救你不得。’随由黄仲道人移了一座土堆,压住蛟穴,神镖也埋土内。毒蛟潜伏了数十年,内丹将成,神通更大。最近半年,静极思动,又犯凶心,由侧面潭底攻穿一洞,常将半身钻出,吞食附近鸟兽。禁法也因年久,渐失灵效。今晚大风雷雨,本该出世,你再将神镖拔去,禁法全解,立即冲出。我早该来此救你,一则你命中该有这场危难,先前见你面色主于先凶后吉,知无大害。再则我又有要事,延迟了一步。等我赶到,你已无意中发镖将山魈打死,快被毒蛟吞吃人口,忙发神雷,将蛟杀死,救来此地。

“此外还有一怪兽,名为姑茫,乃你父亲未去以前由南海收来,禁入昔年神僧所居石笋洞内。此兽本有耐饥之能,你父又给它吃过好些灵药异草。当初收它,原有用意。无如这东西虽是素食,本性猛恶无比,极难制服。口喷毒气,中人立死。近日内丹炼成,越发厉害。只因身在禁圈以内,又有一条宝链锁住,不能离洞。每当月明之夜,必将内丹喷出,吸取月华。山魈来时,看出厉害,独未招惹。又知它不能出洞,日常采些山果前往讨好,本心是想借它之力,除那恶蛟。只因双方全有禁制,不能相斗。此兽最重恩怨,对你父亲最是感激,适才你走过它洞口时,它正隐伏禁地以内,如非见你异相,与旧主人好些相似,早被它喷气毒死,送与山魈受用了。它藏在洞内,看不到隔溪景物,但知毒蛟厉害。蛟水一发,听不到山魈啸声,只知为蛟所杀,立起同仇之念,野性爆发,竟将禁制冲破了些,只锁链尚还未断。那内丹便是你先见的红光火球。我本不想杀它,无如此兽性大凶野,内丹更具奇毒。现正迫它献丹赎命,仍禁原处,以待它的小主人异日来此放它,偏不肯听。再如倔强,为免祸害生灵,只好将它杀死了。”

说时,老太婆雷火已然停发,却用一片金霞将那石笋罩住。刚刚说完,便听轰轰两声怒吼,起自石下。鲁孝天性至厚,常见乃母一提乃父便哭,甚是悲酸,一听怪兽姑茫竟是乃父所收,内丹又是前见火球,不由心生好感,便代求道:“他是我爸爸的,你莫杀死它,我还要那火球呢。好婆婆,饶了它吧。”这时,金霞正往下坠,怪兽周身乱抖,钢毛皆立,好似抵挡不住,又害怕,又忿怒的神气。老太婆随又喝道:“你可尝到厉害了么?这便是你主人之子,他代你求情,你当听见。我也决不过分,你只要将内丹交出,由我炼过,日后交你小主人发还,你不过暂时略减凶威,日后还有大益。再不听,我将宝光一压,再发神雷,你固休想活命,就我看你小主人分上,仍然姑息,那被你今夜吞吐月华引来的妖邪,也将赶到,我一袖手,你便成网中之鱼,任人宰割了。不信你就试试。”话刚说完,忽听溪对岸孤峰后面异声凄厉,隐隐传来。老太婆扬手一指,金霞忽隐,眼前重又漆黑。

鲁孝方要问话,猛觉口张不开,人定地上,不能言动。心方烦急,两个周身碧光黑烟环绕,相貌诡异的黑衣道童,由风雨中越峰而过,冉冉飞来,手中各持一幡一叉,过溪停住,先朝四下张望。一个道:“适才我明明听见有人说话,到此又不见人影。这等大雷风雨的深山之中,天还未亮,常人决不会来。师父素不与外人交往,只要有一人,便是对头,我们还须留意呢。”另一个道:“师兄你真过虑,凭我师徒,怕着谁来?适才我也闻得语声,必和我们一样,发现怪物向空吐丹,吸取月华,想找便宜。也许看出我们快来,知道不是对手,隐藏起来;再不,便是见机逃走了。可惜起身大迟,别的不怕,如被先将怪物内丹夺去,回山如何交代?那吐内丹的是什精怪,也不知道。早来也好,偏生师父正在炼法,不奉他命,谁也不敢离开一步,等到事完禀告,已来迟了。”先一个道:“我才不怕人呢。师父法严,小心为是。语声虽未听清,照那口气,多半不曾得手。看那怪物内丹已成气候,未必好惹。既和我们一样强取,多少总有门道,逃决不会。也许藏在一旁,看我们法力高下,相机取利。反正还要搜寻怪物,不如动起手来,一面搜寻怪物,逼令现形;一面就便给那人看个厉害,只要敢作梗为难,连他生魂也同摄走,不是意外彩头么?”说时,各把手中妖幡连摇,立有千万点碧萤暴雨也似四下飞射。同时叉尖上也各射出一股暗红光华,所到之处,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便成粉碎。妖光映照,下面景物重又看得逼真。这时,风雨虽还未止,蛟水已退,高处地面逐渐现出。

鲁孝见怪兽姑茫藏身的石笋就在妖童前面,不知怎的,竟未看见。有时叉光射将过去,也似被什么东西挡住,妖童未觉察,只把附近树石遭殃。待了一会,见光踪影,好似有点情急,内中有一个忽然喝道:“在这里了!”随指又光赶过去。鲁孝一看,乃是另一石笋,吃叉光射上去,炸成粉碎。先前所遇山魈倏地由石后出现,胸颈问已然裂了一个大洞,声势反倒比前猛恶,张牙舞爪,飞扑上前。因二妖童自恃邪法高强,不知山魈早死,暗中有人作对,怪兽前面又有法力禁制,穷搜未得,正在愁急,一见山魈跳起,误认作向月吐丹的便是这怪物,惟恐逃遁,立即赶去。双方势子都急,还没来得及行使邪法,当头一个首吃山魈抱住。而且叉光竟是不怕,叉光射去,山魈虽被炸裂,残肢剩体纷纷飞舞。可是妖童已被山魈两条断臂和那两只鸟爪般的怪手掐死过去,倒落泥淖之中。还算妖童邪法不弱,叉光厉害,否则头必断裂,万无生理了。另一妖童见状大惊,忙把手中幡一摆,碧色萤光潮涌而去,将那些残尸裹住,略一闪动,黑烟起处,越成粉碎。跟着又将碧萤照向死尸身上,将山魈断臂解去。刚要抱起,老太婆忽然喝道,“无知小妖孽,归告妖师,说昔年越城岭仙桧峰雷姑婆移居在此。他孽运未终,我不值再与计较,但这碧云峰左近三百里方圆以内,如敢走动,休要怨我斩尽杀绝。”

妖童来时,因为禁法掩蔽,不曾见人,一见是个胖老太婆,又是这等口气,不由大怒,一晃妖幡,万点碧萤,连同叉上妖光,同时向前飞射。鲁孝早看出邪法厉害,方觉要糟,老太婆哈哈笑道:“区区小妖孽,也敢卖弄。念在无知,姑容活命,这两样害人东西却须留下,逃生去吧。”说时手扬处:由大袖口内飞出一片五色彩云迎上前去,将那大片碧萤妖光一齐兜住。跟着把手一指,一道金光射向幡、叉之上,只一绞,便成粉碎,其势神速已极。妖徒才知厉害,心胆皆裂,总算对方没有伤他们,金光已经撤回,哪里还敢答话,慌不迭飞身逃去。

老太婆随对鲁孝道:“妖幡、妖叉虽毁,那碧萤邪火甚是阴毒。姑茫想已服输,可同我间明它的心意,再来消灭吧。”随伸手一拉鲁孝,同往石笋下面飞落。怪兽姑茫蹲伏洞口,见了人来,虽然连声吼啸,已不似先前发威倔强神态。老太婆笑道:“你还不愿意么?妖法厉害,你当看出,如不是我,你已身遭惨死,元丹也被夺去,还要受那炼魂之惨。即便当时还能勉强抗拒,妖师随后赶来,比妖徒邪法更凶十倍,你也终无幸免。似你这类天生猛恶怪兽,一不归正,贻害无穷。因你前在海外,刚成气候便遭劫难,被一妖人擒去,正要残杀,恰值你恩主路过,将你救来中土。因其管教甚严,无什恶迹,一生又是素食。他临去以前向我重托,说你恶根未曾化尽,请我将你元丹暂行收去,等过些时,你小主人再来发还放你,随同一起,以俟仙缘遇合。你虽凶野,颇知忠义,如听良言,好好将丹献出。这小娃便是你恩主之子,你总该认得,他根骨福缘甚厚,日后随他,必有成就。如再执迷不悟,休说你那锁禁非他亲手不解,永困在此,终不免为妖人觊觎,你也无法出头,而且你那元丹,我为防患未然,仍非收去不可。姑息养害,我素不为,再如强抗,你即不死,必受重伤。元丹仍保不住,何苦来呢?”话未说完,怪兽已现出乞哀神态。

鲁孝本就喜它威猛好看,胆又极大,忍不住凑近前去,试探着伸手抚弄。怪兽一点不以为忤,反向鲁孝挨蹲,甚是亲驯,只是元丹仍不肯献出。老太婆见它迟疑不舍,怒喝:“孽畜,怎不知好歹,你当我无法制你么?”说罢,伸手取出两寸长一块铁牌,晃得一晃,便有火星飞射尺许。怪兽忽然一声呼啸,前足跪地,竟不等施为,把口一张,吐出鸡卵大小一粒透明红丸。鲁孝知是前见火珠,伸手想接,已被老太婆先接了去,连令牌一同收起,笑道:“当初你主人原说你一见这铁令符,立即降顺。我因见你凶野,为想压你火性,就便试试你的功力,不愿取出。又以为这娃儿与你主人一般相貌,我又再三晓渝,当能领会。谁知还是守着主人信约,明知我所说是真,仍要见符方肯依从,兽类如此诚信,也真少见。幸我不曾施为,否则,岂不白受苦痛么?你可在此安心守候,小主人不久便能上下峰崖,常来看望了。”怪兽点点头低叫,意似领会。

老太婆随对鲁孝道:“我姓雷,你父乃我师侄,你叫我太婆好了。峰上崖洞乃我门人故居,我也住在前洞。此间毒蛟、山魈已全除去,这一带果物山粮甚多。你娘产前曾服两枚金灵蓣,已能耐冷。你弟兄又是天生异禀,不畏寒暑,不过年纪尚小,如由峰崖下跃,一不小心,仍难免于受伤。除峰顶上面我辟有一条山路外,崖前藤蔓也可攀援。峰顶有片平地邻近瀑布,还可辟出七八亩田以种稻麦。一切用具,我已代办。以后有田可种,有兽可猎,山果甚多,柴木更烧不完。前四年中,有我在此,决无妖邪敢来侵害,外人更进不来,寻常蛇兽非你弟兄之敌,百无可虑。少时,我再赐你一丸灵丹,助你增长智力;再教点语言应对和由峰前攀援之法,以后便能随意上下了。姑茫元丹,连你所得神梭,均被我收去,代为保存,以免你年纪大小,因此惹事。时机一至,自会连你父所交铁令符一并还你。那时我将他去,虽然行前必有安排,终与我在此随时暗护,大不相同。归告你娘,梦中之言务要记准,无论何处均可樵采游行,但隔溪峰后一带,你母子三人万不可去。未一年,对你兄长更须留意。姑茫忠于主人,你也爱它,我不禁你来和它玩。但它元丹一失,当须静养,过十多日,等它养好,再来便无妨了。”随取丹丸与鲁孝服下,教了些言语礼节。鲁孝灵慧,一学就会,并能触类旁通,随口应答。学完,便即跪拜称谢。雷姑婆笑道:“我现时虽不再收徒弟,对你却甚怜爱,想是前缘。我那地方离此不远,也有百来里山路,不便令你前往。由此起,每月朔望黄昏清早二时,你一人往松林内等候,我必到来。稍传你一点入门功夫,先将根基扎好,日后从师便容易多了。只是你兄与我无缘,不可同来,否则,连你也不教了。此时天将大明,你娘已醒,正在伤心愁急,等我消灭妖光邪火,驱散阴霆,送你回去吧。”

鲁孝一听娘在伤心,便着了急,当时要往回跑。雷姑婆道:“你下来容易,一跳便到,那还是我暗用罡气将你兜住,不然也许受伤了。那么高的峰崖,又无道路,如何上去?”鲁孝忙问:“太婆不说峰顶有路么?”雷姑婆道:“话虽如此,由峰顶到你所居平崖还有一段,如何下法?我本不难将你直送上去,无如你年纪太小,上下峰顶必须学会,不特日后方便,下次再出游玩,你娘知你不会失足,便放心了。”鲁孝悬念乃母,仍不放心,便道:“太婆,我们走着说吧。”雷姑婆见他至性诚厚,笑答:“你不必忙,等我事完,自会带你飞过山去,不比你跑快得多么?”鲁孝只得罢了。这时雨势已止,只雾未退,碧萤妖光仍被彩云笼住悬向空中。雷姑婆道:“此是千百年腐尸精气与凶魂戾魄合炼而成,妖叉血焰更是阴毒,必须用太乙神雷全数消灭,以免残氛邪毒之气随风远扬,又去害人。”说完,将手搓了两下,往外一扬一招,立有一团雷火向空打去。彩云一闪飞回,神雷便自爆发,一声雷震,地动山摇,金光电射,火雨星飞。当空碧萤妖光立被震散,化为缕缕黑烟飞起,吃金光往上一包,全数消灭,一齐无迹,阴云暗雾也都消散。

天已大明,雷姑婆随带鲁孝飞起,越过土山松林,直抵峰后。老太婆先指明了上下道路,再领去前面,教以援藤附壁上升之法。鲁孝生具乃父遗传异禀,手足皆有吸力,自然一学即会。正在上援,忽闻崖上乃母哭喊之声,心急非常。先因上时雷姑婆说此峰上丰下削,往里凹陷,上时不可开口,既防分神失足,并使乃母加增忧急,没敢开口;及至援行了一半,忽想起忘了和老太婆说,每月两次为日太久,最好明日便往松林相见,探头下视,人已不见。又闻上面哭喊悲切,忍个任答应了一·声。哪知刚府新瀑和峰凹藤树间积水甚多,顺势而下,个就不则相遇,冲泉冒水而进,满头淋漓。这一出声呼喊,恰遇一股较大的流泉冲下,头才一昂,便灌厂一大口雨水,几乎气都难透。上面一段积流又多,只得住口,加紧上援。嗣见离崖已近,方始出声疾呼。不料乃兄勿恶忿他气娘,上来就打。等到乃母解开,分说前后,俱乞大喜。弟兄拉手,问答说笑,重又亲热起来。

晴日阳光之下,积水已尽。便照仙人所说,先寻上峰道路。到了峰顶一看,果然上面有块平地,已然辟有几条畦垄。并还种着两亩高粱,朱实离离,已然成熟。峰侧瀑布发源之所,就在田边不远,只用两三根竹筒,便可引灌泉水,改种香稻。田侧有一奇石矗立,翼然横张,既可遮风,又可依势兴建竹屋。石窦数处,可以储存粮蔬。此外斤斧农具,无不齐备,极为便利。只上下道路稍嫌险峻,近崖一:段险径如蛇,宽不容指,高悬天半,必须援藤揉升而渡。此时无妨,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便难上下。

鲁瑾想在上面另建两问房舍,以备来日农作休憩之用。当日看定,便就上面原有竹木砍了不少,准备明口筑墙打桩,小儿多喜模仿大人,跟着动手。鲁瑾恐其幼小无知,冒失受伤,欲加禁止。哪知两儿神力如虎,运斤若飞,心思更是灵慧,竟比大人要做得多,越发心喜,免不得夸奖几句。两儿为博母欢,益发勇往直前,争先力作,一会儿工夫,便砍了一大堆。估计材料已够,便回崖洞煮饭。吃完,仍去峰上营建。不消三日,便建了三间房舍,甚是高敞。

勿恶因母嫌上山藤路太险,斧甚锋利,长二尺余,竹木山石,着手立碎,想用此斧把前段山路开通,以便上下。次日清早,趁着母弟忙着晨炊之时,独往崖侧,用斧开山。鲁瑾知两儿仙根异禀,照着连日观察,一任跳荡,决不妨事,只当在外劈柴,也未在意。等到听出有异,赶出查看,崖畔山石已被开出三尺来宽一条石凹。那斧只两柄,惟恐砍坏锋芒,无处购买,及至拿起一看,斧锋反更犀利,寒光闪闪,耀眼欲花,形式也不同寻常,这才发现那斧异处。洞中原有那柄却差得多,再看所辟石凹,有的地方竟是整齐如削。一问勿恶,说是斧头一下,必有山石大块砍落,遇见坎坷不平之处,用斧一削,立即削平等语。便照所说,取斧一试,竟如利刃削木,应手立断。

大人终有心计,鲁瑾本具灵根夙慧,不过生自山农人家,无什知闻,此时恶运已退,将入佳境。见仙人遗留一柄斧子竟有如此灵异,想起鲁孝所见神奇之事,以及丈夫梦中所说,不由福至心灵,引起向道心思。于是相度形势,先用斧锋将山石试画作二尺长方条块,再用斧砍削,只几下,便将山石起去,任其坠落峰下。后又试出画线之后,稍照原痕轻轻一砍,裂痕便可深透二三尺,再用斧柄一击,方圈内的山石便即碎裂,底部一削即平,更较先前省事容易,心中大喜。因饭已熟,强着两儿吃完,再去开辟。匆匆吃完,两儿争着下手。鲁瑾因防日后冰冻失足,好在斧是神物,削石如腐,开始便往里凹进,外边并留出一道二尺来高的石栏。开成之后,便似一条六七尺高、两三尺深,蜿蜒峰腰的石槽,长廊直达转角,一直通往峰顶,是一条极好的山路。又想削出上山石级,以防滑坠,还恐两儿年小,不能如意。哪知两儿心思都灵,一教便会,便令分班下手。做了一会,勿恶忽道:“娘,这斧给了我吧。”鲁瑾本最爱他平日和顺,刚随口答了一个“好吧”,回顾鲁孝神色不快,已然应诺,不便改口。随道:“我母子三人相依为命,谁用都是一样,还有一柄算是孝儿的吧。”鲁孝看出娘也爱他,忙笑道:“雷大婆日后还我那镖比这更好,正愁哥哥没有东西玩呢,他原该要那斧子。只要娘爱我和爱哥哥一样,就不生气了。”鲁瑾闻言,便夸了两句。鲁孝便不和乃兄抢着开路,自向一旁玩去。勿恶端的灵巧已极,营营终日,仗着手有神物利器,竟将这条援藤附壁、下临数十百丈骇目惊心的奇险,开辟成一条环山走廊,石栏回护,坦途如砥,平整非常。鲁瑾几次怕他劳累,令其休息,均未肯听,终于成功,反较自己设想更要周密。因两儿惯于争宠,当面未便有轩轻,心中实是怜爱已极。又以鲁孝虽具至性,比较刚烈,不似勿恶柔顺,善伺颜色,由此无形中偏爱长子,竟忘丈夫梦中之言,以致日后生出许多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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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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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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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母子忙于营建,虽然发现了上下途径,并未离峰他出。等到新居建好,种上蔬菜,鲁孝忽想起明日正是雷大婆所约见面之期;又想到神兽姑茫困处洞中,无从觅食,甚是可怜,那口下山游玩,曾见松林左近果实甚多,意欲期前赶去,在人来以前先将果子采好,等见过雷太婆,便给姑茫送去。因知仙人不喜乃兄,暗告乃母,说要前往。鲁瑾觉着都是一样小娃,为何不喜长子?心稍不平,终以仙人之言不敢违逆,只得罢了。初意勿恶必要争着同行,哪知勿恶依依乃母身侧,见兄弟持了新编竹篮匆匆下山,竟连问也未问。小小年纪,已具深心,因听日前兄弟回来说仙人与他无缘,早生忌妒了。这且不提。

鲁孝持篮下峰,赶往松林以内,刚将果子采满,见雷太婆走来,口唤仙婆,连忙下拜。雷姑婆笑道:“数日不见,你越发长大灵巧多了。我先传你坐功口诀,照此勤习,扎好根基,异日修道,便容易得多了。”说罢,分坐地上,如言传授。鲁孝自然灵悟,不久领会,当时便能按照所传,吐纳入定。坐完起身,鲁孝又跪求传授那日所见发雷火之法。雷姑婆道:“此是玄门太乙神雷,你初步功夫尚未学全,如何传授?你只要每日照我所传,用功勿懈,到时自有成效,学它就不难了。”鲁孝仍是拉手抱腿,缠磨苦求不已。雷姑婆笑道:“我真爱你,但此时发雷你不能学。那峰崖太高,上下费事,你先回去用功,月半夜里再来,我传你上下飞遁之法,万一遇事,也可有用。三月后,我再提前将镖还你。此宝发出来,便是一道红光,夹着大片火星,差一点的妖邪以及猛兽毒物当之立毙,和发雷差不多,不更好么?”鲁孝又请仙婆到时连那法牌一同赐与。雷姑婆道:“你想将姑茫先放出来么、与你作伴原好,无如它野心未退,容易惹事。且等到时我想过之后再说吧。”鲁孝欢喜已极。又问:“我哥哥比我还乖,大婆怎不喜他?可许他来见么?”雷姑婆作色道:“此是各人缘法,他也自有遇合。我已说过无缘,并且他也不愿意见我,何必多事?”鲁孝见太婆面有不快之容,不敢再说,只得罢了。

一会,雷姑婆走去。鲁孝兴冲冲越过小山到了石笋之下一看,穴中空空,姑茫不见,不知仙法隐蔽,脱口说道:“姑茫呢?”一片烟光过处,姑茫忽然现身,伸出头来。鲁孝心喜,忙即近前,手摸神兽头上柔毛,笑问:“你在哪里?方才怎不见你?”姑茫低叫了两声,身子往后一退,又是一片烟光闪过,立刻不见。烟光再起,重又现身。鲁孝笑道:“你原来藏在里面,我不来,你就不现形么?”姑茫点头。鲁孝随将所采山果黄精之类递与它吃。姑茫为博小主人的欢心,吃时做出许多花样。鲁孝益发喜欢,大笑不已。人兽同玩,直到天黑鲁孝腹饥,姑茫示意催归,几次怒吼,未了将身隐回,不再出现,鲁孝方始回去。月晦阴黑,山路崎岖,仗着天生神目,安然回到峰上。见乃母正在盼望,一问勿恶已睡,便把经过情形告知。鲁瑾自是喜欢。随即就睡。

半夜里鲁孝起来用功,快到天明,忽见勿恶悄悄爬起来往洞外走去,行时匆忙,鲁孝坐在床侧隐处,似未看见。鲁孝刚用完功站起来,心想:“哥哥此时起来做什?”弟兄情分原好,时常游戏打闹,意欲吓他一跳,随后掩去。哪知勿恶由新辟山路直上峰岭,向空跪下,口内喃喃默祝,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待了一会,鲁孝心中不耐,突然赶过问道:“哥哥,你做什么?”勿恶回顾兄弟赶来,面带悲忿之容,一言不发。鲁孝也未在意,又问:“哥哥为何生气?”勿恶见兄弟和他亲热,面色转和,答道:“我想爹爹显灵,也传授我仙法呢。”鲁孝方始省悟,安慰他道:“我今日刚学会打坐,仙婆说是与你无缘,你也不愿见他,我已答应道法不敢传授。但是过了三月,仙婆把法宝还我,并允放出姑茫与我作伴,我必与你同玩那两件法宝。它们出手便是一片红光火星,还有好些奇怪,多厉害的怪物猛兽,碰上就死,能发能收。姑茫比娘说的老虎还大,还好看,口能喷火烧人,本是爹爹收来留给我们,且比你那柄斧子好得多哩。”勿恶闻言,想起早来夺斧之事,不由内愧,没有言语。

弟兄二人携手回洞,鲁瑾已起,见面笑道:“你们这早就到上面去做什?”鲁孝方要答言,觉得勿恶将手一紧,意思不令开口,便没有说。勿恶道:“娘昨日不是说上面可养猪么?我想造一个猪圈,去看地方,弟弟跟来,也没看好。”鲁瑾道:“深山之中,哪里去找小猪?我只随便一说,事情还早呢。”鲁孝两次要开口,均被勿恶阻住。后来鲁孝暗中间他:“为何哄娘,不说实话?”勿恶说:“娘日常想念爹爹,她听了要伤心的。”鲁孝心直,觉得有理,说完也就罢了。

由此起,毋子三人便在峰上种植菜蔬。粮食,安居度日。两小弟兄体力也日益强健。

到了月半,鲁孝前往树林赴约,雷姑婆已然先在。传了鲁孝一点法术,告以照此勤习,不消三月,便可仗此上下山峰,三五十里以内,举步即至。并说神兽姑茫,也在此时放出,现在修炼,最好莫多惊扰。鲁孝笑说:“每日随娘种地也无闲空,每月只去这两回好吗?”雷姑婆道:“此尚无妨,就便一个月两次,与它送点吃的原好,但不可再像上回,玩到那么晚。”鲁孝喜诺。

雷姑婆走后,鲁孝便将林中果实采了好些送往隔山,唤出姑茫,与它同吃,人兽亲热了一阵。天已深夜,姑茫重又急啸催归。鲁孝想起林中经霜红柿甚是肥大,还有梨枣,俱是母兄爱吃之物,便去采满了一篮,带回洞去,到时夭色已明。鲁瑾同勿恶也都起身,问知经过,笑道:“目前已是秋去冬来,转眼草木全调,既有这些枣子,你不存储一点,将来拿什么与姑茫去吃?如非仙婆暂时不会下山,我真想去看看这姑茫是什样子哩。”鲁孝闻言,想起上次林中果品甚多,今日再去,除柿子红熟外,好些俱已凋落不见,梨、枣也剩得有限,恐日后姑茫没有吃的,便着了慌,意欲再去多采些来藏起。勿恶也要跟去。鲁瑾笑道:“仙婆许你下山么?”勿恶把怪眼一翻,怒道:“我又不是她什么人,怎能管我:又不随她炼法修道,这山须不是她的。”鲁瑾恐怕得罪神仙,连忙喝止道:“大娃胡说!我们母子如非仙婆照应,早已饿死,哪有今日?再敢无理,我永不再爱你了。”勿恶便不再说。鲁瑾见他气得要哭,心终怜爱,便哄他道:“乖娃,我们全靠仙婆,才得衣食安居,不受恶人鬼怪侵害。你得罪了她,日后不管我们,如何是好?娘还是爱你,你们早去早回吧。”

小弟兄二人各提了竹篮往峰下走去。行时勿恶还想把斧子带走,鲁瑾因为二儿性情都暴,弟兄时常打闹,恐其惹事,不令带走。等两小走后,忽想起深山之中难免有豺虎之类、带斧可以防身。继一想:“两小仙种,具有神力,独出数次,俱都平安回来。第一次遇到那么厉害的怪物尚且无事,何况近来还有仙婆保佑。”略微寻思,也就罢了。两小下山以后,见霜柿满缀枝头,梨、枣虽然有限,因果树多,采集起来数也不少,勿恶初出游玩,更是高兴,攀援林树,又秉遗传,争先采撷,一会儿便采满了两筐,赶回峰上。

鲁孝见乃母正在采剥山藤,问做何用。鲁瑾笑道:“以后不免常往山下采掘野果山粮,此峰甚高,上下费事。我想这里山藤甚多,连日剥了不少藤皮细条,如结一长索,缀向峰下,再往上吊,岂不省事省力?”勿恶喜道:“娘说那小猪,如能找到,不也可以吊上来么?”鲁瑾道:“照我母子臂力,就是一条小牛也能吊上来,可是深山中哪里去找猪牛呢?”鲁孝问道:“娘前天不说,山里头还有老虎、豺狼,捉两个来喂,冬天下雪再杀,不就有肉吃了么?”鲁瑾骂道:“虎、豹和狼都是吃人的东西,万一遇上,赶快藏起,不要给它看见,万捉不得。”鲁孝道:“老虎可比姑茫厉害?”鲁瑾道:“姑茫我又没有见过,如何得知?照你所说,虽比虎厉害,但它是你爹所养神兽,自然不会伤你。老虎又凶又野,被它看见,就没命了。你们如非仙婆保佑,这点年纪,我真不敢放你们下去呢。我以前受尽磨折,常受饥寒之苦,能有今日,已是万幸。不过见峰顶空地甚多,想养几口猪、羊、小鸡,大来杀与你们吃,随便一说,这类家养的东西山中没有,不要当真。”勿恶道:“娘说的那鸡,我今天看见了,比娘说的好看,还有长尾巴。”鲁瑾一问,知是野鸡,笑道:“这东西果然好吃,但飞得快,除非天雨,你们没有弹弓,打它不到。可拿石块去打,也许打到,那鸡肉烤来吃才香呢。”两小便记在心里,随又拿了空篮,往山下跑去。

林中野鸡原多,鲁孝原先见过,没有在意。及听方才一说,勿恶首先提议,务要捉几个回去与娘烤吃。无奈人未近前,便已凉飞远去。两小无法,只得先采梨、柿送回峰去,连送了几次,那野鸡都是见人就惊飞,仍又回到原处,可望而不可及,逗得两小性起,定欲捉到才罢。又发现附近有片草地,鸡群一逃,时往飞集。末一次,互相商议好计策:先把石子捡了不少放在篮内,由鲁孝掩藏林旁山石之后,勿恶假作回山,再远远绕道左近,用石去打。算计能打中更好,否则必要飞回林内,再与鲁孝两头夹攻,好歹打它两个回去才罢。那群野鸡见人来多次,均未加害,渐少机心,勿恶又善于隐藏,轻悄悄绕去,并未惊觉。等绕到近处,相隔还有两丈,借一大树隐身,双手握石,照准鸡群便打。忽恶原是天生神力,手疾眼快,天赋异秉,捷逾猿鸟,如照本能,便是纵身飞捉也能办到。因系初次,无甚经历,第一下石块过大,所用又是左手,并未打中。第二下鸟已惊飞,却打中了一只。小孩心性,过去拾起,见那野鸡毛羽丰肥,彩色鲜明,气还未断,喜欢得乱蹦。鸡已飞散,无可再打;只顾爱不忍释,忘了去与兄弟会合。等到想起,将鸡放入篮内,匆匆赶去,鲁孝人已不在石后。心正奇怪,忽闻长啸之声,听出是兄弟啸声,爬上石顶,凭高一望,见鲁孝正朝林野间飞驰。前面有一个和乃母所说差不多的野兽,正在亡命奔逃,相隔约有一箭多地。心中大喜,连忙飞跑赶

原来鲁孝前在林中采果与姑茫吃,遇见果高枝柔,不能载人之处,便用石子去打,不似勿恶初次以石击物,较有准头。鸡群吃勿恶一惊,全都飞回原处,仍藏石后,鲁孝与之相隔又近,双手齐发,当时便打中了两只。余鸡惊飞时,又有一只被打中,但未伤及要害,飞出十来丈,方始坠地。鲁孝先当鸡已飞走,本没想追,及见负伤下落,刚欲往拾,猛瞥见一个小野兽由深草中猛蹿起来,叼了伤鸡要吃。此是当地青狼,爪牙犀利,又有奇毒,凶恶非常。本意藏伏近处,想吃这两小孩,现见伤鸡下落,便捡现成,欲吃完再去吃人,哪知遇见对头。鲁孝也没有把它放在眼里,见这东西和乃母所说的羊、狗差不多,不但不怕,还想捉回山中喂养。因到手之物被它夺去,心中有气,扬手一石,正打中在狼的后臀上,力猛石沉,那狼自吃不住,才知厉害,衔起野鸡拨头就逃。鲁孝自不肯放,提筐便追,一路用石乱打,虽然人兽都快,不易打中,打上却是不轻。这头凶狼心性多疑,照例欺软怕硬,连受两伤,越发害怕,箭一般朝前射去。晃眼追出十来里,到一山谷之中,狼已受伤力乏,先被鲁孝一石把后腿打断了一根,跟着腰间又着了一下重的。那狼痛极惨嚎,连跳带跑,蹿出去十多丈,终于倒地死去。鲁孝心想不应将它打死,且拿回去吃它的肉。忽听到两声兽吼,由前面岩坡上飞蹿下来两只金钱大豹,扑向死狼身上,各伸利爪,连抓带咬,晃眼就撕成两片,互相争夺,正待大嚼,鲁孝也已赶到。

鲁孝出生不久,几曾见过豹子,见那形像和乃母所说的老虎差不多。心想:“原来老虎还没有姑茫大,怎娘说得那么凶?这东西花毛也甚好看,捉上一个回去多好。”鲁孝正要上前,又一想:“娘说的话决不会错,这东西一蹦多高,想必厉害。我只一人,如若抓住一个,那一个必来咬我,怎打得过?顶好先打死一个,再把那一个捉回喂养。”心念一动,忙往大树后藏起。一看篮里石块已在打狼时用完,只剩两只野鸡,且喜树后碎石甚多,便悄悄捡了十几块放在篮内,又挑了两块握在手内。绕到豹的侧面,看准一只较大的头上猛力打去。本来豹子凶狡猛恶,纵跃轻灵,又善爬树,比虎还要难防。鲁孝初生之犊,哪知厉害,当时形势危险万分。幸亏当地豹、狼各有族类,狼多豹少,每遇必生恶斗,豹一走单,往往为狼所杀,双方已成宿仇。两豹又当饿时,闻得狼嚎赶来,同起扑噬。鲁孝正由侧面掩来,未被发现。那石块有饭碗大小,上多锐角,力量又大,那豹正在饱啖狼肉,不曾留意,冷不防中了一下重的,将头顶骨打碎,受了重伤,往横里猛蹿出丈许远近。痛极之下,犯了野性,怒吼一声,目射凶光,侧身回顾。

鲁孝发石时,大豹正在低头啃嚼,另一豹低头朝前,也在大吃狼肉,藏处形势甚佳,本不易被其发现。偏巧勿恶却在此时赶到,因未看见两豹扑狼情景,哪知厉害,谷径歪斜,发现时相隔已只五六丈。一眼瞥见当中地上蹲踞着两豹,正在裂食死狼,兄弟掩身树后,握石要打。先当是两只老虎,原有戒心,刚想潜行过去与弟会合,鲁孝石已发出,见哥哥赶来,幼童无知,以为多了帮手,方喜叫得一声:“哥哥快来!”底下话未出口,伤豹目光到处,见对面跑来一个幼童,手握石块,作出要打神气。这类猛兽,照例见人就扑。重伤之下,凶威暴发,又误当作打它的仇人,如何能容,四足一蹬,立即猛扑过去。这等情势,便久惯打猎的人遇上,也难幸免。总算勿恶心灵身轻,生具异禀,一见那豹当头扑到,势急如风,初遇这类猛兽,震于乃母之言,情急心慌,不禁发动本能,双手发石,照准那豹猛力打去。口里一声急啸,百忙中也不知打中与否,身子往下一矮,不但未退,反倒低头望前蹿去。一阵疾风过处,一片黄影已由头上飞越而过,耳闻厉声怒嗥,山峡皆鸣,自己也由豹腹下穿过,脱出危险。回顾那豹,扑卧地上,已不再动,当时不知死活,也未过去。再看前面,鲁孝已和另一豹斗在一起。

原来鲁孝出声一喊,伤豹已然飞起,吃勿恶二石打中要害身死。同时另一大豹闻声,发现树后有人,立即追将过去。鲁孝见一石未将伤豹打倒,反朝乃兄扑去,急于往援,心神一分,忘了还有一豹在后,几为所伤,勿恶这一声急啸,却救了鲁孝的性命。因为两小生父本是异类中神物,具有伏兽之威,两小秉父遗传,啸声尤为相似,不特身后那豹闻声却顾,连别的兽群也都受惊,不敢贸然赶来。不过豹最刁狡,暂时惊退,转眼便看出对方仍是人类,与所畏神物不同,重又胆壮前扑。因缓得一缓,鲁孝也已警觉,又见哥哥已脱豹爪,心中大喜,竟想合力生擒,放下竹篮,反身迎斗。那豹也是该死,因见人小,心存轻视,相隔又近,以为轻轻一纵便可扑倒。不料鲁孝天生神力,手足均异常人,身子又极轻快,往侧一偏,让过正面豹头,随伸双手,将豹头抓住。那豹自然被激怒,始而回头便咬,无奈鲁孝生具神力,见豹咬来,猛力往下一按,豹头便被按向地上磕了一下,因势大猛,那豹骤出不意,撞得生疼。初吃人亏,不由发了野性,扬爪乱抓,后脚又在地上乱蹬,蹬得石土飞扬,沙沙乱响,口中鸣呜怒吼不已。鲁孝吃了人矮的亏,豹头虽被揿贴在地上,知道手稍一松,豹头往起一抬,必为所咬。又见豹爪犀利,灵活多力,已然两次几乎被它抓住,惟恐一不留神,被它抓上,定要皮破血流。正无计可施,勿恶恰好赶到,拿了两块大石,照准豹的两眼打去。鲁孝急喊:“哥哥不要打死,要留活的好养。”豹眼已被打瞎。那豹痛极拼命,忽然一声怒吼,猛然昂头,鲁孝说话分神,手劲稍松,立被挣脱。幸而因躲豹爪,刚巧闪向侧面,否则非被咬伤撞倒不可。就这样,也被震退出两丈来远,几乎跌倒。因是避开正面,那豹又因勿恶打它眼睛,更较狠毒,认定是前面仇人,不暇再顾这面,鲁孝才得尤事。

勿恶正站在豹的前面,口比鲁孝多有心计,性更记仇,来时几乎为豹所伤,便生厌恶,弃了生擒回家喂养之念,又早看出这类猛兽凶野难驯,故此上来便将豹眼打瞎。初意豹被兄弟抓住,可以任凭处治,不料会被挣脱,迎面扑来。彼时豹已怒极发狂,休说是人,便是棵树也必撞倒,形势危险,不容一一瞬。总算命不该绝,服快身轻,当豹头昂起以前,见兄弟人小吃力,忽想纵上豹背,用石去打豹的后脑,恰在此时纵起。豹眼一瞎,挣脱鲁孝以后,只当仇人仍立面前,将头一低,猛蹿过去,正由勿恶脚底蹿出,扑了个空。益发怒声厉吼,满处乱扑,欲得仇人甘心,无奈眼已全瞎,怎能如愿。两小见豹狂蹦乱跳,猛恶非常,虽然胆大,也是不敢走近,便将石块乱打。逗得那豹越发四面纵扑不已,吼啸之音,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声势更是惊人。两小却一点也不知害怕。鲁孝因见豹蹿不已,恐野鸡被豹践踏,不能带与娘吃。刚把鸡篮拿起,套向手上,就便取了些大小石块,准备打时方便。猛觉四山口应中,有不少兽类吼啸,由远而近,不似伤豹口中所发。忙喊。“哥哥快来,你听见么?老虎多着呢。”勿恶心思灵巧,同时电听出山风与吼啸之声有异,不等话完,便舍双豹,纵往坡上观察。目光到处,尘沙滚辰,高涌数十丈,前面山凹岭脊间,飞也似蹿来二三十只花斑大豹,口中怒吼连连,一路蹿山越涧而来,当头几只金钱大豹,比伤豹还大得多,分外威猛,已快临近,相隔只有一条山沟,晃眼就要赶来。不禁大惊,忙喊,“弟弟快跑,许多老虎来吃我们了!”声随人起,当先纵身便逃。鲁孝先还不知危机将临,不但未逃,反而好奇,想看来了多少老虎。刚纵上坡。当头一只金钱大豹已先纵过沟来,相隔坡上不足十丈,后面豹群也纷纷争先赶到。鲁孝先前尝过豹的味道,觉着比前遇上山魈还要难斗,己生戒心,一见为数这么多,不由吓了一跳。一着急,长啸一声,纵起便逃。

事有凑巧。坡上林木甚多,大均两抱以上,生得又密,鲁孝站处乃是两树之间,宽只三尺,当头大豹发现上面有人,照直蹿上。另一面那只伤豹,连扑仇人未中,已然怒极疯狂,但是豹性狡诈,先前勿恶急喊,被它听出方向,正由坡下蓄好势子,倏地发威,一声厉吼,循声往坡上猛蹿过去,恰蹿向鲁孝立处两树之间,下面大豹也在此时蹿到,于是撞个满怀,双方来势全都猛恶非常。大豹眼虽未瞎,因鲁孝突然一吼,受了惊恐,欲退不能,稍微一慌,伤豹眼瞎无知,又知啸声发自仇人,并非克星,不以为意,又认仇人在彼,有东西迎面扑来,奋力便抓。本就势急,再以全力猛扑,这一来,双方全都受伤不轻。一个是无端为同类所伤,负痛情急,激发凶残野性;一个是心中恨极仇人,忿不可泄,再又受了点伤,怒极失常,本性已迷,大豹再加猛扑:于是二豹连抓带咬,扭成一团,就在林间恶斗起来。后面群豹为鲁孝二次啸声所慑,停了一停,跟着又被两豹一阵滚扑乱斗,阻住去路。等到发现下面人影,舍了两豹绕林追出,鲁孝人已逃出三四十丈,群豹自是不舍,急追下去。先前豹群三三两两,零乱奔驰,看去已然可怕,这一会合同追,三十来只花斑金钱大豹合群飞驰,只见尘雾上冲,高涌天半,狂风呼呼,走石飞沙,吼啸连连,夹着兽蹄踏地之声,山摇地动,树声如潮,声势更是加倍猛恶。

两小兄弟任多胆大,也甚心惊,略微回顾,便亡命一般往前逃去。总算连经两次耽延,不曾受群豹的围攻,保住小命,纵跑又快,未被追上。可是豹群也发了野性,紧追不舍。两小弟兄一前一后,一路蹿高跳矮,往前急驰,一会便跑出了数十里的山路。鲁孝跟在勿恶身后,亡命奔驰,不知那一带山势透迤回还,所行正是回路,再有数里,便绕向上月遇蛟的孤峰后面。跑着跑着,忽然想起豹群兀自不退,被它们越追越远,为数大多,又打它们不过。沿途俱是平坡峻权和一些溪涧山沟,路旁虽有高山,大都壁立千百丈,无法攀升。出来已久,恐娘思念,照这样几时才能脱身?鲁孝始终未将篮放下,篮中除两鸡外,还有好些石块,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因是初次打到这样野味,老想带与娘吃,不舍抛弃。跑得又慌,连篮中石块也忘了丢下。人小篮大,跑起来自不方便,如非天生力健,早被豹群追上了。

勿恶起步既早,手上又未拿着东西,自然要轻快得多。鲁孝先在后面,急喊了两声哥哥,未见回应,只得尾随下去。这时前面山形已变,跑入乱山之中,歧路甚多,更有不少树林,草莽繁茂,遥望勿恶,沿峰一转,忽然不见。赶将过去一看,那峰矗立高山之中,甚是高峻,四顾勿恶,不知去向。隐闻身后豹吼越近,一着急,便往那峰援纵上去。鲁孝近日练习飞遁之术,虽然为日尚浅,尚难应用,但是连日按照仙传坐功勤习,身子越发轻极。只因初遇兽群来攻,心中发慌,手中提篮碍事,沿途又多平地,一见高峰,立即情急智生,自动本能,手足并用,晃眼便上到峰腰。回顾豹群,也同时赶到,一个个怒吼连声,纷纷争先,往上蹿来。先因孤峰独峙,如被豹群赶上,无路可逃,颇悔失策。后见群豹至多蹿起两三丈高下,峰势陡峭,下半壁立,略有数丛灌木小松和些藤蔓杂草。群豹身沉势猛,峰形大半垂直,斜坡甚少,无法攀附上援,身才着地,便纷纷滑坠下去,互相挤撞。有的还受了伤,引起争斗,自相残杀,吼哮不已。鲁孝见无能为,方始放心。因不知勿恶逃往何方,群豹环聚峰下,不便往寻。惟恐走失,一面上援,一面口中便长啸两声,意欲使乃兄闻声回应。不料第二次啸声未住,忽闻峰那面猛的一声厉吼,震得四山轰轰齐起回应,半晌不绝,甚是猛恶。峰下豹群,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往来路逃去。

鲁孝先为群豹吼啸走逃之声所乱,突然听到厉吼,疑是有什么别的猛兽。方在有点心惊,二次厉吼又起,这才听出是神兽姑茫的吼声。因以前所闻啸声颇低,无此洪烈,故未听出。以为姑茫已然脱困出来,一面长啸回应,一面由峰腰上绕将过去。转向峰前一看,竞是旧游之地,下面便是瀑布蛟穴,隔溪便是姑茫藏身的石洞。遥望姑茫探首洞外,正在向空怒吼,忽然发现自己,便改了欢啸,将头连摇。正要飞驰下去相见,忽听勿恶疾呼弟弟,忙又向峰后一看,只见勿恶由右侧一条山谷之中如飞跑来,忙喊:“哥哥,我在这里!”

一会勿恶赶到峰下,攀援上来,鲁孝见面问道:“哥哥,你跑哪里去了,怎看不见?”忽恶道:“我见老虎快要追上咬你,跑到峰下不远,见右首有片树林可以隐藏,想绕到老虎后面大喊几声,引它追我,我再绕林回来,与你一起,找路逃回家去。见林那旁有一山谷,正要跑进,忽然两只老虎凭空飞落,我一害怕,赶忙躲开。谁知那老虎落地,只叫得两声,里面便飞出两个满身黑气,比娘还高的怪人,朝老虎身上画了两下,虎皮整个脱下,又在虎腿上切了两大块肉。那老虎被人剥皮,疼得死去活来,呜呜惨叫,但是伏在地上,任人剥皮割肉,一点个动,比我们打虎容易得多,晃眼便成了血虎。我觉着好玩,想要出去问他老虎怎会如此听话,那两人已先飞走,行时闻得你的啸声,一个意似想来,被另一个矮的拦住,一同飞走。我便跑来了。我们快回去吧。

鲁孝便说此地便是上月斩蛟遇仙之所,山那方便是所去的松林。勿恶忙问神兽姑茫洞在何处。鲁孝道:“那不是它,先前还在吼叫呢。”勿恶道,“我原本说,那吼声大得出奇,不像老虎呢。你篮中的鸡竟未失落。老虎一走,这石头还带它做什么?”鲁孝便把石头抛去,弟兄手拉手寻径而下。到了溪旁一同越过,跑到石洞前面。神兽姑茫见了两个,越发欢喜吼啸,亲热己极。勿恶见它形象比所见群豹还要咸猛得多,偏是那么驯善,对于自己也无什么轩轾。越发高兴。鲁孝见姑茫目注篮中野鸡,当它要吃,笑道:“这是给我娘带回去的。我明天还来,采果子与你吃。”姑茫摇了摇头,二人也不知何意。勿恶还不舍走。鲁孝恐娘想念,说是明日还来。说完,姑茫也退回洞去,不再出现。

二人随返峰崖,说了前事。鲁瑾一问野兽形象,知是野豹,不是老虎,事后想起胆寒。向两小再三告诫,说这一带有仙婆保佑,出游无妨,以后不可走远,由此起便禁止远游。两小见娘忧急,也颇听话。次日往隔山采些果子,送与姑茫吃了,玩了一阵,也就回洞,由此便未走远。

光阴易过,不觉隆冬。鲁孝与雷姑婆又见过几次,仙法学成,己能随意飞行,往来上下于两山之间,用功也更勤奋。雷姑婆告诫说:“姑茫下月便可放出,便这几日你须用功。不然,此兽性野、虽有你父法牌,遇到犯性时仍恐制它不住,固然不会伤你,难保不生别的枝节。最好照我传授,练到功夫稍深,再去放它,便觉稳妥。”鲁孝自把仙婆奉若神灵,日夜用功,一坐就是半天。勿恶一个人无聊,便独出游玩,有时也打些野味回来,母子三人同吃。

那鲁孝用完了功,想起连日天降大雪”伯于用功,也未去看姑茫。心想将所存的山果送点与它去吃,往峰顶去寻勿恶,只娘一人在新建石屋中用兽皮缝衣。问从何处得来,鲁瑾答说:“此是你哥哥昨日由后山打来,乃是一鹿一豹。豹肉不好吃,我已丢了。我将鹿肉一半腌起,一半准备晚上烤来同吃。你哥哥说山下鹿多,打起来容易。天已下雪,不久封山,你弟兄就能上下,总是讨厌。你们又爱吃肉,可惜洞中盐没处弄,又不知离镇集多远。你再见仙婆,可问一声,仍求她多弄点来,将鹿打些来腌起,这一冬,就不怕没有下饭的了。其实是你们小娃嘴馋,想起我在家时,三天不得两饱,终日受人打骂,简直今天不知明天的死活,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今日,休说有米有肉,能得两顿包谷(即玉蜀黍,又名珍珠米),已心满意足了。”

鲁孝每听乃母提起以前受罪之事,便自悲忿,盘问不已。鲁瑾知他性情刚暴,恐其前往报复生事,甚或将仇人引来,将自己擒了回去,始终不肯言明。当鲁孝外出时,却将实情告知勿恶。这时见他一问,晴忖:“老父死时,自己年才七岁。仇人乃自己出了五服的叔父,由别村赶来,将生母逼死,因见孤女可欺,共总十几亩山田也被霸占了去,由此受他虐待多年。初来时,为了两儿大小,又在积威之下逃出,心中仍在害怕,不敢吐口。日前想起此地孤悬乱山之中,形势奇险,更有不少虎豹豺狼,外人怎能走进?就被寻到,两儿力能生裂猛兽,手擒飞鸟,内中一个又是仙人徒弟,怕他何来?”这时鲁瑾因吃鹿肉,想起在家时,有一次被黄鼠狼将新捉到的野兔叼去,恶叔硬说自己嘴馋偷吃,毒打了两三顿,饿了一天多,几乎打死。其实那兔子还是自己打来的。创巨痛深,正在悲忿之际,被鲁孝一盘问,越发伤心道:“不是娘不说,好歹那仇人是你叔祖,最可恨还是他的那个恶婆娘,怕你性暴惹事,故不肯说。反正早晚你也要知道,问你哥哥去吧。”

鲁孝本要寻找乃兄,闻言转身就跑。因近日已能上下飞行,行时想打几张兽皮,觉得剥皮费事,打算把那柄利斧带去,遍寻不见,也未在意,寻了把刀。匆匆由崖上纵身飞起,落到勿恶常去的松林附近一看,积雪甚深,今朝又下了半个时辰的新雪,到处银光耀眼,一白如银,并不见有人兽脚印,勿恶分明未去,连寻几处都是如此。因系空中飞越,略过当中一段,心想:“峰左尽是危峰峭壁,无底深壑,哥哥从未去过,也无野兽游行。鹿群常在松林旁溪谷之中出没,哥哥既出打鹿,怎雪地里没有他的脚印?他往哪里去了呢?”心中奇怪,便往回路找寻。他性太急,雪深印浅,雪光强烈,勿恶不像常人走法,走起来一纵多远,他又未沿途找去,连飞了几处,却将勿恶足迹错过。

心方着急,忽听山那旁神兽姑茫的啸声,知道姑茫出困在即,越发谨慎蹈晦,自己如不往见,终日隐藏洞内,决不现形。自己不以啸声相唤,也从未听它独自吼过,料有缘故。不顾再寻哥哥,连忙飞身赶去,还未落地,遥望姑茫探头洞外,正在连声怒吼。前洞散摊着好些山鸡死鹿虎豹之类,满地鲜血,大片雪地全染成了红色。勿恶手持利斧,向其呼斥威吓,作势欲砍。不禁大惊,急喊:“哥哥,砍不得!”语声才住,人也飞落。勿恶早一斧朝那石洞用力劈去,只见一片黄光闪过,那两三丈粗的一座小石峰竟被斫裂了一大片,姑茫立由洞中冲出,朝鲁孝身前扑来。鲁孝见它突然出困,心中狂喜,不暇多言,赶迎上去,纵上背去,双手抱定。正要亲热问话,勿恶也已赶来,将斧丢在地下,口呼姑茫,伸手想抱。姑茫冷不防身子一抖,先将鲁孝甩下。紧跟着朝勿恶怒吼了两声,猛一低头,衔起那柄利斧,回身往前跑去,动作极快,其行如飞。两小全着了急,口中乱喊:“姑茫回来!”纵身便追。鲁孝自比勿恶要快得多,晃眼就快追上。姑茫见小主人追近,回头低啸了一声,倏地把头一偏,避开来势,双足一蹬,身上长短密毛根根倒竖,立时凌空而起,往斜刺里飞去。鲁孝所习飞遁之术,近日虽能远近由心,但须想好下落之处,难于随意凌空停留和中途改变方向。相隔太远,更难一气到达,至多只是由当地往来峰洞这一段,过此便要停顿,行法再起。时见姑茫跑得太快,打算赶向前头迎阻,不料姑茫忽然飞起。等到越向前去,二次想再起追,姑茫已越飞越高,没入遥空阴云之中,不知去向。鲁孝情急,仍然跟踪急追,起落了两次。”连兽口那一点寒光也不再见。又闻姑茫啸声由身后传来,当是唤他,忙往回赶。回到原处附近,啸声越听越远,以至于无,知是故意引他回来,不令穷追。

这时正当大雪封山之际,四外天边暗云低压,一片冥蒙,连看都看不见,如何追法。鲁孝气急,双脚乱跳,本忿勿恶不该如此冒失,欲与争论,继一想:“娘常说,共只兄弟二人,都是娘身上的肉,爹又不在,务要彼此亲爱,天大的事,也看娘面,不可争吵。又听姑茫行时低啸,甚是亲呢,对于自己似仍依恋,它那内丹、法牌还在仙婆手上,多半还要回来。”心气渐平。勿恶也已迎来,本来面带愧忿神色,及见兄弟没有怪他,方始转和。

鲁孝一问,原来姑茫不仅威震群兽,更能口吸飞鸟,在二三十丈以内,不论乌鲁,被它略一呼吸,便到身前,再张口一喷,多猛恶的东西也难活命。勿恶本不知道,也是姑茫多事,附近乌鲁该死。先是下雪以前,勿恶背了鲁孝往看姑茫,与它送些山果去吃。姑茫原因两小上次打了两只野鸡,当日恰有鸡群飞过,便吸了几只下来,准备小主人来时带回同吃。被勿恶走来看见,人兽都灵,日常相见,已能作势会意。勿恶正用手口比问间,忽由侧面掩来一只大豹,正是上次追赶两小豹群之首,因人未吃成,所生小豹为两小所杀,所偶公豹为妖徒所杀,将豹皮剥去,剩下残尸,又被野狼拖向左近,被母豹寻来发现,却当两小所为,怀仇甚深。知道人在峰后一带居住,人欲寻仇,震于前闻啸声,不敢冒失。雪天乏食,腹中饥饿,特地来此寻找。因从侧面掩来,又未再听啸声,一见仇人在彼,以为洞中还住有人,正欲大嚼一顿。勿恶固未觉察,姑茫耳目嗅觉何等灵敏,早已发现,如何能容,张口一啸,那豹闻声胆裂,僵仆在地。勿恶也惊顾纵开。姑茫再一呼一喷,一股火烟射向豹头,豹便死去。勿恶初见姑茫神通,喜得乱蹦。因姑茫不吃豹肉,便连鸡带豹拖了回去。鲁瑾说豹肉不好吃,只将豹皮留下,用做冬天的衣服。勿恶不令告知兄弟。、由此起独个儿又去了几次。

这日发现鹿群,仗着天生快腿,飞步追上,打死了一只。间知乃母,鹿肉好吃,越发高兴。这日大雪之后,又去山下,本意多打几只回山,腌来过冬,不料一只也未寻到。后向姑茫诉苦,姑茫呆了一会,似在寻思,忽然吼啸作势,令勿恶藏起,随由口内发出一种异声,半晌不绝,约有顿饭光景。忽见两鹿垂头丧气跑来,勿恶当时杀死带了回去,这才知道姑茫还有这等本领。次日一早,便赶了去,说以前几为群豹所伤。实在可恶,早想报仇,未敢前往,定要姑茫用昨日啸声将豹引来,杀死报仇。姑茫始而不肯,嗣经勿恶再三缠磨央告,姑茫方始应诺,张口先喷出一股膻气,随即低声长啸起来,隔不多时,便有大群野兽拥来。跟着又低吼了一声,后面群兽宛如皇恩大赦,纷纷鼠窜而逃,晃眼净尽,一个未留。勿恶急喊再杀几个,已经逃光。二次又逼姑茫引兽来杀,姑茫不听,只把由附近飞过的野鸡吸了几只下来。勿恶仍是坚持要杀群豹,姑茫也坚持不理。后来勿恶发怒,持斧砍去,谁知那斧乃是神物奇珍,竟将山石砍裂大片,破了洞口禁制,姑茫也就此脱身而出。

鲁孝问知经过,只得合力将兽皮剥下,砍来毛竹山藤,将鸡鹿分几次抬回洞去。鲁孝想念神兽姑茫,每日俱往石洞探望,均未见着,只得盼见仙婆再说,始终不曾埋怨兄长一句。鲁瑾怪勿恶冒失,致将父亲遗留的神兽失去,鲁孝还在旁劝说。母子三人,每日都在盼望,能将姑茫找回才好。

这一日,鲁孝夜间算计,明早便是初一与仙婆会晤之期。心念姑茫,一夜也未睡好,天明前出望星光,看亮了没有。刚出洞门,便见崖畔一条庞大黑影,内有两团奇光,灿若明灯,直射身前。骤出不意,心方一惊,同时看出那东西身长丈许,已然起身缓缓走来,正是心目中所想望的神兽姑茫。不由大喜,忙奔过去,纵上兽背。待要抱头亲热,姑茫倏地腾身而起,往日前逃路飞去。残星闪烁中,遥望天边,已出现一点曙色,积雪回映,将离天明不远。鲁孝急喊:“你把我驮到哪里去?娘不知道我走,起来要着急的,快些背我回去。少时仙婆便来,我如不去,岂不怪我?”姑茫只回顾鲁孝,低叫了两声,仍是前飞不已。鲁孝近日虽习飞行之术,初学日浅,只能飞行近地,至多算准去处,纵身飞往,中途不能停留,也从未飞过这样高远。晓色迷茫,俯视下面峰峦,宛如蚁埋,有的地方更是云雾沉冥,望不到底。初次经历,不敢飞身纵落,又不舍姑茫,喊又不听,急得抓紧姑茫头毛乱喊,令其回飞,姑茫始终不理,恐其远飞,万一不带自己还家,正在愁急,想要冒险纵下,姑茫忽往前面一条山谷中飞去,晃眼降落。

只见那地方一面危崖千丈,壁立如削,一面山崖低约一半,直似许多大小石峰参差排列,挤凑一起,上面满生杂花藤树矮松之类。谷径甚是宽大,全是石地。当中危崖峭壁,离地丈许有一大洞,形如人耳。左上角崖壁上有一平顶怪石突出。一株合抱粗细的古松由崖壁裂缝中蜿蜒飞舞而出,虬枝四发,荫护半亩。大雪之后,枝叶皆被冰雪冻凝,仿佛一个珍珞宝盖,撑在上面,凌花如银,泛光璀璨。松下一块磐石,旁列三个石礅,上坐男女三人。一个正是雷姑婆,对面两个身着黄衫的中年人。石上积雪已然扫尽,磐石当中放着一个铁架,下点松柴,架上烤着一些肉片,另外几样果肴,正在对饮,手指自己说笑。天色已明,寒日将生,景物甚是幽静。心中大喜,见姑茫已伏地不动,便不等招呼,飞身直上,刚喜叫得一声仙婆,雷姑婆手指两人,分别说道:“这是我老友朱青蕖,昨夜方由云南点苍山来此。这一位陶真人,单名一个泅字,乃是你的师父。此地为终南山黄耳崖,你五年之后,便在此随师修道。可速上前拜见,以后须守规矩礼节,不可憨跳了。”鲁孝早听说要为他引进到一位仙师门下,不料有这样快,闻言喜出望外,当时福至心灵,恭恭敬敬跪拜行礼。朱青蕖令就旁边石墩坐下,一同饮食。

雷姑婆又道:“我本意再过两三年,方把你引来此地。不料日前有一好友在黄山附近坐聊,另外还有两件急事托我去办,日内便须赶往,此别须要六七年始得回来,恐我去后无人照应,有负你父重托。偏巧你兄勿恶日前又将石洞禁制无心破去,放出姑茫。此兽虽然忠于故主,只惜恶根未尽,野性难驯,同你们两个小娃一起难免生事。它那内丹连同你父法牌,与你弟兄二人的法宝均在我处,也须发还,为此将你提前引进到你师父门下,就便托他,随时照看你母子三人,在你母未出家以前,免生意外。此地离你所住峰洞不过百里,由此起每隔十日来此一次,先骑姑茫飞行两地,等得了你师父传授,能够随意远近飞行,就无须再骑姑茫了。那内丹、法牌,连同神梭、宝斧,现已交你师父。除那斧下次来时与你哥哥带去外,暂时均由你师父保藏,到时自会发还。你回去好自修为,毋负我望。今日因你朱师伯远来,只留三日便须回山,以后难得见面,我三人尚有一事,往秦岭石仙洞访友,少时便要起身。你吃完仍骑姑茫回去,到后不可留它,第十天上,它自会前往接你,照这样,不过三四年,你那神梭便可炼成,由心运用,差一点的左道妖邪便不是你对手了。”

鲁孝躬身应诺。雷姑婆见他眼望自己,无心饮食,甚是依恋,知是惜别,笑道:“你无须如此。将来修为有了成就,便可和我们一样绝迹飞行,瞬息千里,多远的地方也难不倒你,见面便容易了。这些食物,除鹿肉是附近友人所送,余下果品酒脯,已经难得吃到,为数甚多。我们轻易不动烟火,此是你师父款待朱师伯的,恰值有人凑趣送来,偶一为之,留它无用,你可带回去,与你娘同吃吧。”鲁孝早觉那酒食全是头一次尝到的美味,闻言正合心意,连声喜谢。又想起洞中缺盐,几次想求代办,因常听仙婆说,以后所拜师父规矩颇严,不比自己可以随便,一直记在心里,惟恐师长见怪,欲言又止。后来还是雷姑婆问知心意,还未答话,陶泅接口道:“黄耳崖后,石盐甚多,味更鲜美。那剩余的酒食,也在下面洞中。我们走后,你自往取。再由姑茫引往崖后,将盐采掘些回去便了。”鲁孝大喜。朱青英见他仍不敢尽情大嚼,笑对雷、陶二人道:“我只说此子禀受他父遗传,粗野之性定所不免,居然如此灵慧细心,想是雷道友教化之功了。”雷姑婆笑道:“此子却是内秀。大的比他更灵,只惜恶根未尽,心地不好,他父虽欲挽回,恐难如愿呢。”鲁孝不知仙婆为何厌恶乃兄,闻言好生愁急。陶泅忽道:“我们该走了。”三人随即立起,雷姑婆先向下面说道:“姑茫,此后善护小主,不可任性伤人,否则陶真人他不似我好说话,如犯规条,便难活命了。”说完,一片光华闪过,三人破空飞去,晃眼不见。

鲁孝俯视姑茫,自从一到,便踞伏崖下,头也未抬,直到三人飞远,方始起立,低声欢啸。鲁孝刚要纵落,姑茫已往崖洞中飞进。鲁孝跟踪赶往一看,那洞甚浅,只右侧一间石室,内一石榻,上面堆着不少吃的东西,还有二尺多长一大葫芦好酒和两个空藤兜。便把所有酒食装入兜内,横挂姑茫背上。出来见正面石壁当中有一圆圈,石色有异,刚走过去想看,忽听姑茫急啸,赶将过来,咬住衣服,不令近前。心中不解,仍往前走,不料用力稍猛,竟将后衣扯破。回身喝问:“姑茫咬我衣服做什?”姑茫已抢向前面,回头拦阻,鲁孝竟被挤出洞外。鲁孝见衣服已撕破了一大块,恐回去受责,正没好气。姑茫忽朝洞中把口一张,喷出一股火烟,射向壁上,随见一片青霞冒过,洞门隐去,变成整块石壁。才知中藏禁制,姑茫恐己犯险,闭在崖壁里面,故此拦阻,便不再怪它。笑间:“石盐产处,你可知道?”姑茫点头蹲伏,鲁孝刚纵上兽背,便腾身飞起。

越过崖后,落下一看,乃是大片盆地,到处布满岩盐。鲁孝正用手去抓,姑茫已用前爪抓落了两大块。鲁孝装入藤兜之内,又取了几块小的,然后骑了同飞。见天光已然交午,恐母兄悬念,直催快飞。相隔本不甚远,姑茫飞时,却作大半环绕飞过去,不由以前毒蛟潜伏的孤峰上空飞过,远了不少路程。鲁孝也未在意,到前看出,方问它何故绕越,多延时刻,所居峰崖已经飞近,遥望前面,母亲独立崖上,似见姑茫云中飞来,又没看见自己骑在上面,当是怪物,正吓得往洞内逃去。鲁孝急忙大声唤娘,又作长啸。鲁瑾闻声回顾,姑茫已向崖畔飞落,方看出爱子骑了神兽飞回,不禁惊喜交集,回身迎来。鲁孝已飞扑上前,抱住两腿,手指姑茫说笑不已,喜得乱蹦。又问哥哥何往。鲁瑾刚听完了话,还未及答,姑茫把头一低,卸下背上藤兜,便掉头飞去。

鲁瑾见姑茫生相如此威猛,又肯由爱子骑了飞行,以后便来同住,由此神兽守护,休说恶叔寻来,便多厉害虎狼,也不足虑。因此一来,不由更坚向道之心,一心只盼仙缘遇合,好去修为。随对鲁孝道:“你哥哥寻你去了,不料仙师赐了这么多好东西,可惜姑茫已走,不然他还更欢喜呢。”鲁孝答道:“仙婆说日后姑茫永不离开,十天之后,还来接我,终要见到。这些东西,好吃极了。我找哥哥去。”鲁瑾拦道:“乖娃,你听我说,你哥哥心高好胜,不知仙婆怎么不喜欢他,你哥哥每一和我提起,便气恨得要哭,少时见他,莫说是仙婆给你的。不然,他就不吃了。”鲁孝方答:“本来是人家送与师父吃的,师父吃不完,全给了我。”勿恶忽由洞侧石廊走来,见面便问:“姑茫呢?”鲁孝重说前事。

勿恶原是早起不见鲁孝,知道当日他与仙婆的约会还不到时候,久等不回,便往峰下寻找。近来体力越发强健,性又残忍好杀,无意中走往溪那边去,发现一处崖洞,内中藏着几只幼鹿,都是刚生不久,母鹿出外觅食,正在洞中待哺,吃勿恶寻到,兄弟没寻见,心中一烦,便拿幼鹿出气,连抓杀了两只,下余数只,纷纷惊窜,雪厚冰滑,幼鹿不能跑快,全被杀死。内中一只较大的绕峰而逃,已然逃远,勿恶一直穷追,到上次遇见妖徒生剥野豹的谷口外打死,方始弃尸而去。回到原洞,挑了一只肥的,准备回洞烤吃。刚到峰前,便见姑茫凌空飞过,往峰崖降落,上面坐着一人,正是鲁孝。急欲往见,忙由峰后跑上,不料已走,好生不快。心想:“该死的仙婆,偏不教我法术,否则和兄弟一样,一纵便到崖上,怎会见它不着?”不禁气在心里。本来连酒食也不想吃,因母弟强劝,味又绝美,从未吃过,总是幼童心性,便不再负气,随同大吃起来。事后想起,一拜师父,便有这么多好处,由此也和乃母一样,坚了寻师学道之念。不提。

到了第十天,姑茫果来接了鲁孝,往黄耳崖飞去。到了洞中,拜见师父之后,陶泗便传以吐纳之术。见鲁孝灵慧异常,又曾从雷姑婆打好根基,一点就透。其人隐居终南山多年,不曾出世,前有两个门徒均已转劫,收到鲁孝这样门徒,自是钟爱。鲁孝性虽强毅,对于师父却甚恭谨,由此每隔十日前往一次,始而都是姑茫飞送来去。勿恶宝斧也早交还。因鲁孝用功勤奋,陶泗又极爱他,师徒二人亲如父子。鲁孝只要见师父一欢喜,立时依依身侧,磨着求教。陶泗不忍拒绝,见他进境神速,传授颇多,共只三数月的工夫,已能飞行绝迹,不须姑茫,也往来自如了。勿恶见了,自是妒羡。鲁孝也曾代向师父求情,陶泅笑答:“我的看法与雷道友不同。此人虽有他的遇合,我不应收他为徒,但看在徒儿天性孝友,再四为他求说,这里有灵符一道,丹药一粒,此系你朱师伯青英老人所赠,功能化解凶顽,保住人的性灵,原为你二师兄转劫之用,不料送来时已先兵解,没有用处,留存至今。回去暗中交与你母亲,到第四年终甲子日,与你兄混在饮食之中服下,再将此符朝他脸上一照,自有妙用,以后纵入歧途,他那天良便不至于全丧。你母子道成,仍可前去救他,不必照你父梦中所说,做那徒劳无益之事了。定数如此,单教你母亲第五年看住他,有什么用呢?”鲁孝平日早听了师父言中之意,乃兄不仅暂时仙缘无望,前途尚有凶险,甚或堕落都说不定,每次想起,甚是愁急。闻言喜出望外,连忙拜谢收下,忙着赶回。行时微闻师父说道:“此子天性真厚,借此免他一场大难也好。”只当是为乃兄而发,也未留意,匆匆便往回飞。

鲁孝到家一看,勿恶已骑姑茫他出。鲁孝因自己已能飞行,哥哥连上下峰都甚费事,心中代他委屈,好生不忍,不时强迫姑茫陪他同玩,但只在近山一带,姑茫也不肯带他飞远,并且自己每一回来,姑茫必跟踪而至,似此飞远,却是初次。便把灵丹、神符取出,交与母亲,暗中告以详情。鲁瑾最爱勿恶,又见鲁孝得天独厚,长子时常闷闷不乐,越发怜念心偏,闻言猛想起丈夫梦中之言,不禁大惊。依言将丹、符藏起,便嘱鲁孝一同谨记,以免遗忘。又待了一会,仍不见勿恶回来,鲁瑾想起日前勿恶见自己身上旧创,问知昔年恶婶用火筷烧伤,大为忿怒。第二日。便再四盘诘仇人住处,自己本不知离此多远,只对他说了方向。今日行时,曾将宝斧带去,更不放心,便问鲁孝可能往寻勿恶、姑茫回来。鲁孝因姑茫耳目最灵,能听出老远,以前只要一发长啸,立即应声赶来,适才已连啸了好几声,并无回应,本在愁虑。见乃母焦急之状,心想:“仙婆行前虽不令自己远出,只许往来黄耳崖以及松林土山一带,想是彼时不能随意飞行,故尔如此说法。如今飞遁神速,师父又传了好些法术,梭镶近又发还,听师父口气,照目前的本领,差一点的妖邪并非自己敌手,何况仇人。”心中一动,立时应诺,便要起身。鲁瑾再三嘱咐:“仇人虽然不好,终是远房叔婶,如若相遇,千万不可伤他,只把你哥哥找回便了。”鲁孝问明方向,急匆匆破空飞去。

鲁孝本不知故居所在,仅由日影和远处高山臆测,并无把握和一定去处。不料事有凑巧,竟被猜对。而神兽姑茫又随主人去过,勿恶更是早就寻到。鲁孝常听母亲说起仇人家的地势,记得甚真。初意乃兄不会飞行,姑茫虽灵,人兽言语不通,未必能够找到。便自己虽能随意飞降,无如母亲生产遇救时人已昏迷,方向路径全不知道,住了年余,始终不曾远出十里以外。前面大山相隔当地好几百里,中间乱山杂沓,崖壑纵横,仇人是否住在山那旁并不知道。也许地方猜得不对,哥哥又往别处寻找,已然走远,所以姑茫不曾回应。一面飞行,一面盘算,山那面如寻不到,再往何处寻找。鲁瑾所说高山原在所居后峰对面,鲁孝从未去过,飞了好一会,方始到达。刚飞过前面山头,便见山下面山田处处,时见三五人家,土房茅舍,掩映远近肢陀林野之间。仇家住在一座崖洞以内,外面建有两间土房猪圈。旁邻小溪,右侧一株古松,荫覆数亩,望若伞盖,甚是高大,极易辨认,居然一到,便即发现。但那土房已然坍塌,地下倒着一条死牛,牛股上肉被人削去一大片,鸡声喔喔,啼个不停,两条小猪在田坡上吼叫乱窜,状如疯狂,崖前情景甚是零乱。

鲁孝意欲寻人询问乃兄来过没有,连经过两家,都是室中空空,不见一人。再前一家便是仇人所住,因系初来,不知是否。暗忖:“仇人虐待我娘,实在可恨,娘和仙婆虽不许我杀他,稍微给他一点苦吃,也可出气。这地方与娘所说正对,只不知是否在此,待我进去,问明再说。”刚到门前,便闻血腥刺鼻。入门一看,土墙已砍倒了半边,地上倒着男女两具残尸,男的身子被人由头到腹劈成两半,脑浆迸裂,腹破肠流,摊了一地;女的死状更惨,周身砍作好几段,血肉狼藉,几不成形。崖洞里面还有一个老头也被杀死,正与乃母平日所说的仇人相貌相似。由内到外,所有家具杂物,全被砍成粉碎,无一完整。料是乃兄勿恶所为。看死人神气和地上血迹,分明早已被杀。乃兄既已报仇,怎到此时还未回去?正想退走,忽见门外人影一闪,刚一回身,猛听一声惊叫。赶忙追出,乃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山民,正亡命一般往前奔逃。

鲁孝想要问话,不知那人为何惊窜,连喊数声未应,一时性起,飞身赶去,只一纵,便飞向前面,拦住去路。那人见鲁孝带着一片电光凌空飞落,又那等异相,吓得浑身乱抖,跪爬在地,哭喊雷公爷爷饶命。鲁孝这才明白,那人误认自己是个雷神。忙笑道:“你不要怕,我不是雷神,也不会伤你,只问你几句话。”那人见鲁孝和前见身骑怪兽的幼童长得一样,仍是有些害怕,急切间竟答不上话来。后经鲁孝一再分说,稍微心定,才答道:“神仙爷爷,你有什话问我,我说就是。”鲁孝便问:“方才可有一个骑怪兽的幼童来过?崖洞中死的三人是谁?”那人说起经过,才知那死人便是母亲所说仇人。勿恶来时,天才中午,因骑怪兽,自空飞落,一到地,竟和来过一样,跳下兽背,便往仇人家中飞跑。迎头遇见昔日助纣为虐的表叔,问了姓名,便持手中宝斧乱斫,将仇家男女三人全部杀死,连土房也被砍塌半边。众山民见他如此厉害,杀人时早已吓得逃走。又听怪兽连声怒吼,越发胆寒,全逃往离此数里的崖洞中藏伏,谁也不敢出来。待了半日,不见动静,才推一胆大年轻、跑得快的山民回来探看,到门便见鲁孝在内,弟兄相貌装束全都一样,以为人还未走,惟恐被杀,所以害怕逃走。

鲁孝问明实情以后,想起死人惨状,乃兄此举违背母意,心颇不以为然。便对山民说:“那杀人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为报母仇而来。”山民见他好说话,胆子渐大,便赔笑问道:“小爷的娘是谁?有什冤仇?你兄连杀三人,被官差知道,恐受连累,我们还望小爷想法解救才好。”鲁孝心直口快,便把乃母受虐之事告知。又说:“我弟兄在离此数百里峰崖之上住家,我师父是神仙,官差如问,教他前往寻我。前听娘说,你们这些邻舍对娘颇好,官差敢害好人,我连他一齐杀死,你不要怕。”

说完,便腾空飞去。因不知勿恶走往何方,不住盘空飞寻,口中连发长啸,姑茫终无回应,只得往左侧一路飞寻过去。快要飞近翠云峰,遥望乃母独立崖上,正在张望,知道兄长未回,如若回家,娘定着急,便不往下降落。知道勿恶不会往山前一带,暗忖:“由仇家起,方圆数百里地面均已寻遍,只西面有几处峰岭尚未去过。”便往峰西寻去。又飞寻了一阵,眼看夕阳西下,晚烟欲浮,连勿恶带姑茫一点影迹均未寻见。惟恐母亲思念,正在满空乱飞,四下查看,口中连连长啸,急得无计可施,猛觉身子被一股极大潜力吸住,往前下面飞去,一任全力挣扎,毫无用处。近来鲁孝常听师父指点,已有一点常识,知道不是有人作对,便是遇见妖邪精怪之类,情知不妙。无如吸力太大,降势甚急,身子不由自主,没奈何只得暗中戒备,一面奋力挣扎,一面把师传法术连同那枝梭镖准备停当,以便相机防身,与之一拼。

鲁孝定睛往脚底一看,下面乃是一座山崖,座落在一条斜谷的尽头。四外乱山环绕,崖高谷深,形势幽险,谷径倒颇宽大,地上生着不少松杉翠柏,插云蔽日,大都数抱以上,由人口起直到谷底,除尽头危崖前稍有空隙而外,一眼望过去,好似一条碧流,蜿蜒两山危崖之间,看不见下面地皮。鲁孝本在谷口外经过,被那潜力吸住,由高而下,顺谷径往里斜飞。到了下面,便由那一条古树梢上平飞过去,谷径弯曲,先未看清前面景物。七八里长一条山谷晃眼飞逝,才看出尽头处那座危崖势更雄奇幽险,近地面两丈来高,有一奇石往前突伸出去丈许光景,宽约三丈,头上尖锐若喙,两边横张,宛如一只极猛恶的怪鸟振翼欲飞,意态甚是生动。石下面现出一个岩洞,洞前空地大约二亩。左旁两株水缸般粗大的大悟桐树翠干干霄,其高竟达十五六丈,青柯四发,亭亭若盖,遮得当地绿阴阴的。斜日回光,由林隙中射将过来,金碧交辉,顿成奇景。右边立着一座两三丈高的石峰,通体孔窍玲珑,石骨瘦硬,下锐上丰,平地拔起。石顶平突,上面蹲踞着一只金冠彩羽,目光如电,身后拖着三条一丈四五长尾的怪鸟,两翅横张,宽约丈许。见了人来,本是长尾上翘,拳起一双又短又粗的黑色钢爪,作出前扑之势。待要飞起,不知怎的,又复收势下踞,尾翼刚往下敛,还未收完,端的又威猛,又好看。

鲁孝终是童心贪玩,快到地时,觉着身子一轻,吸力尽退,见当地并无别的异处,只那怪鸟雄丽好看,从来未见,也未往当中崖洞仔细查看,一时好奇,竟想擒回家去喂养。正待飞身纵往石上,擒鸟回洞,忽听左旁头上有一极清脆的口音急喊道:“你莫惹它,它比你厉害得多呢。”鲁孝闻声回顾,只有那两株大梧桐树,并不见人。心方奇怪,眼前倏地一暗,呼的一声,一片彩云带着酒杯大小两点金光,电一般由头上飞过,连忙闪身纵避,回头一看,正是那只怪鸟,已然冲霄而起,星驰电射,神速已极。两翼风力更大得出奇,崖前一片松杉竟被它带得往前歪倒,似波浪一般起伏,林树萧萧,声如涛涌。随着斜阳余光,映向崖壁上面的树叶浓荫,也似大片碧云飞瀑,满崖流走。自己几乎被那风力兜起,连晃了几晃,才得站定,差点没有被它刮倒,才知厉害。心仍不服,二次又想追去,忽又听头上疾呼:“去不得。你哥哥、姑茫都在里面呢,还不进去见我主人,求情放走!”

说时,崖前树林吃风一吹,阳光随同林树起伏,斜射入洞,光影分合之中,鲁孝已瞥见洞中坐着一个相貌清癯、身材长瘦的中年道人。因闻头上语声奇怪,仍在仰望,见那说话的竟是=只白鹦鹉,正由离地七八丈桐枝上面银箭也似斜射下来,往洞中飞去。同时鲁孝也听出言中之意,猛想起先前吸力和那能作人言的鸟均甚奇怪,如照所说,哥哥、姑茫俱在洞中,洞中这人和师父、朱师伯一样打扮,莫要是个仙人:鹦鹉教我求情,人兽已被制住。休说姑茫神兽,照师父说,法力稍差的人决打它不过,便是哥哥那柄宝斧也极厉害,怎会怕得连声都不敢出?除非没有这事,果如此乌所说,自己多半不是对手。还是听师父的话,对人不要动武,问明之后再说。心中寻思,当时没有走进。随听鹦鹉又在急喊:“你还不快进来,你哥哥痛呢!”

鲁孝闻言,预料人困洞内,弟兄情厚,一着急,便往洞里跑去。开头还想着师父平日的教训,未敢莽撞,打算和主人好说。哪知才一进洞,便发现两团金红光华,素日看惯,一见便认出是姑茫的眼睛。分明见对面崖壁下有一石榻,上坐先前所见道人。榻旁地上插着一根五六尺高的树丫叉,鹦鹉站在其上,正向道人剔羽梳翎,口吐人言,鸣叫不休,音声清脆,态甚亲驯。鲁孝急难关心,惟恐姑茫受了伤害。又急于寻找乃兄下落,不顾得向道人说话,先往姑茫身侧赶去。目光到处,见姑茫蹲伏在地,形态萎缩,好似十分害怕,这等胆怯,从未见过,疑是吃了亏,已是忿急,扑上身去,开口便问:“我哥哥呢?”姑茫好似怕极,噤不敢声,只把目光射向洞顶,鲁孝忙即仰望,原来那洞深只三丈,并连崖前突石在内,却是横宽,被擒人兽全被挡住。洞外林木森森,景本幽晦,因当日落黄昏之际,外面光景比平时较为清明,内里反更黑暗,加上阳光晃眼,望去暗沉沉的,休说被擒人兽,上来连道人也未看出。这时发现姑茫委顿可怜,心中有气。再顺兽目仰望,才看出乃兄勿恶被两个青色光圈分两头套住了脚,身子悬空吊向上面,目望自己,满面悲愤之容,也和姑茫一样,不知何故不能说话。鲁孝越发怒火上升,只顾气忿,更不再有顾忌,飞身纵起,取出神梭,想将那两圈青光破去。因知此宝近来已能随心运用,不致误伤,光圈又大,本想一下便可震破。哪知一溜宝光过处,青光纹丝未动,神梭穿入光圈之内,反被吸住,休想再收回来,鲁孝正在急怒交加,忽听姑茫鼻中微微急哼不已,偏头下视,姑茫已吓得浑身乱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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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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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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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孝见姑茫将头连摇,朝自己看了一眼,又朝当中看了一眼,分明示意自己去求道人,不可动强神气。暗忖:“姑茫天性刚烈,宁死不屈,怎对道人如此怕法?”同时又想起:“道人始终没有开口,入门时面上尚微有笑容,鹦鹉又那等说法,如何冒失起来?”念头一转,猛触灵机,忙即飞身纵落,先向姑茫耳旁悄声间道:“那是个好的仙人么?我去和他说,可能放你们?”姑茫听了点头。鲁孝见状,心中一宽,正要过去向道人间话,忽听洞外破空之声,跟着走进一人。回头一看,正是师父陶泅,不禁大喜,忙迎上去,喜唤了一声师父。陶泅把脸一沉,理也未理,径向中坐道人躬身行礼,口中说道:“小徒年幼无知,望老前辈恕过。”道人笑道:“我如何会与小儿一般见识,你自坐下一旁再谈吧。”陶泗随向对壁角取来一个树桩,放在道人身侧,坐在其上。

鲁孝见师父对道人如此恭礼,又听那等口气,情知不妙,不等招呼,早向当中跪拜不已,故意作些害怕神气。同时偷觑道人神色,仍想觑便求情。道人笑道:“鲁孝起来说话,小孩儿家胆大原好,无须假装害怕。有我作主,你师父也不会怪你。”鲁孝仍跪不起,后听师父陶泗也在唤起,方始仰面跪求道:“弟子不知是位老仙师,比我师父还大,方才多有冒犯,虽蒙宽宥,但是弟子哥哥同那姑茫,不知何故得罪了老仙师,全被制住,吊在那里。我娘还在家中盼望,再不回去,定要伤心。弟子情愿代他两个受罚,哪怕打死,也不哭一声。”陶泅在旁方要开口,道人将手微摆,笑对鲁孝道:“我如将你打死,你娘知道不也是伤心么?还不起来!”鲁孝被道人间住,答不上话,便把平日向雷姑婆师父撤赖的故智施展出来,仍然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扶着道人膝盖,红着一张丑脸,涎脸央告道:“好老前辈,好老仙师,我说错了。只求放我哥哥和姑茫回去,我情愿代他们吊在这里,再打我一顿,只不要打死,打死我,娘要伤心的。”

道人道:“依你,起来我有话说。”随把手一招,勿恶立随光圈一同飞坠,落向道人面前跪下。姑茫未放,目望道人,似有乞怜之容。鲁孝正想二次开口述说,道人已向勿恶正色说道:“无知蠢子,天性如此凶残。我本意念在你父以一异类随我多年,生禀天地戾气,性情那等凶野,自从被我收伏以后,竟能以极大毅力诚心改过从善,从我数十年,从未犯过一次旧恶,向道心坚,服役也极勤劳。我因为算出它大劫将临,设下两全之策,使其到时转劫为人,重修正果。又以它尚有一段孽缘未了,如不应过,转世重修仍是它一个大害,那女的也必为此失足,稍一失当,便成两败俱伤。经我潜心推算,洞悉前因后果,此事并非不能转圃。难得女的转世以前,也恐为此情累,误她仙业,故意投生在近山的穷人家内,相貌奇丑,从小父母双亡,日受恶人欺凌。因她前生法力灵智已失,前因茫昧,正在苦熬岁月。为此特降殊恩,赐你父灵丹、柬帖,以及海外道友所赠的两枚金灵蓣,命其觅地珍藏备用。你父天生灵慧,机智绝伦,加以多年修为,道力甚高。无如他天中淫根,禀赋太恶,平日无什过失,全由强制。尤其每隔五十九年一次的自然犯性,如无女子与之彼时亢阳中烧,坎离不能内调,神志全昏,几无人理。总算功力尚深,犯性时自知不妙,虽然我已远出,始终未忘师门淫杀二字的戒条。又曾奉命在我去后七日之内,不能远出五百里以外,居然不敢违背。当它性发如狂之时,只想在山中寻一雌的猛兽,如虎豹之类,渡此难关。偏又被我事前行法将山中所有野兽全行禁闭在崖洞之内,一个也寻找不到。它又不敢违命远出,正在无计可施,你母恰在山中采樵,与之相遇。它并不知此是孽缘,迫于无奈,又想来人是在五百里限地以内,便把你母摄往附近山谷之中迷倒,成了夫妇。本来这类猛兽,交后女的必死,因你母禀赋甚厚,根骨也好,并不曾死。你父事完之后,灵智回复,想起入门时所发誓言,曾有此生再与女子本想挽救,又以前世夙缘,越看那女的越爱。救人心切,竟不惜耗尽真元,将自炼丹气渡向你母口中,将其救醒,又用法力使其一切皆复原状。你母始终被它蒙蔽,回去只当在割草时睡熟,做了一场噩梦,不知身已受孕。经此一来,你父恶根尽去,余毒却遗传在胎儿身上。

“你母怀孕三年,肚子渐大,心中害怕,又受不住恶人凌虐,乘着大风雷雨之夜逃了出来。你父自觉犯过太重,终日悔惧,跪在洞口外面四十九日等我回山,哭求宽赦。我命它将前赐柬帖取看,才知师恩深厚,有意成全。但那誓言必须应过,此举原为它应劫而设,虽然身死,却是避重就轻,那场大劫便可避免。自是感奋异常,立照柬帖行事,每日苦炼。三年之中,功力大进。想起情孽虽解,你母却为它受罪,心中不安,又悬念你母子安危。仗着它平日自分异类出身,虽在我的门下,不问来访我的各方道友是什行辈,都是尽恭尽礼,诚恳谦和。有时求它,只不犯本门规条,无不勉力而为,因此所来的人十九和它交厚。内中雷姑婆更是喜它,恰又住此不远,它便力托雷姑婆照应你母子。挨到日期,迎上前去,见你母已然发动,快要生产,因阵痛昏倒在雷雨荒野里,忙即抱向临溪幽壑之中,仗我灵丹,将你母性命保住,洗去血污。又请雷姑婆把用法力珍藏三年的金灵前,由当地石穴中取出,放在你母身前,并将胎取下洗净。然后一同送往雷姑婆碧云峰旧居崖洞之中。又托梦与你母,说你兄弟二人禀赋善恶,各有不同,虽然用尽心力到处托人,终恐禀性难移,运数所限,难于挽回。表面在你前额留下印记,命你母留心防范,实则用心良苦,并放心不下。

“姑茫本你父海外采药时所收,带回来时,我见此兽也是天性凶野,恐生事故,本想不要。你父再四跪求,此兽又伏地哀鸣,口吐兽语,力言从此永不为恶,方才收下。守山多年,虽未远出伤人,凶野之性总是难敛,也曾两次犯过。虽因来人俱是左道妖邪,无礼侵犯,自寻死路,不能怪它,处治终嫌太过,因此管束甚严。你父知我不久要往四川黑谷独自隐修,除这白鹦鹉外,门下仙禽灵兽均不带去。为此将它锁在无名禅师旧居石洞之中,想等你们兄弟稍微长大,再行放出,以作守山之用。不料你弟鲁孝偶发长啸,惊动山魈、毒蛟,险为所杀,幸得雷姑婆赶去救回。后来算出好些因果,她又有事远出,于是略变初计,将你弟引往黄耳崖拜师。这时你妄肆凶心,已将姑茫放出。为了你弟得拜仙师,心中不服,终日向天哭告,欲求你父显灵,也拜一位仙人为师。此举原是人情,并不怪你。无如你天生恶根,性情残暴,因忿雷姑婆不肯传你道法,背地咒骂,说只要你将来学会法术,便要用你所得宝斧将她斩成粉碎,方可消恨。似此居心,已是该死,今日又逼姑茫带你往寻你母仇人。你母以前遭遇虽苦,但是此乃夙孽,理应逆来顺受。何况那仇人又是你母尊亲,就说虐待你母可恶,稍微警戒,也就罢了。便是你母平日也曾再三告诫,不可前往寻仇,如何违背?又不听姑茫阻止,将你叔祖全家三口一齐杀死。这等惨法,岂有人理?

“我回山缓了一步,遥望前面姑茫正在飞驰,算出此事,将你唤来此间。你下地时,姑茫已在横身阻止,不令进洞,朝你示意。你这畜生,好似凶神附体,全无人性,以为手中宝斧所向无敌,也不体会姑茫是何心意,看出我有些异样,妄想用斧逼我传你法术。试间我如是个寻常炼士隐居在此,双方无怨无仇,何故行凶?如我是个仙人,岂是此斧所能伤害?并且姑茫被你用斧逼退,已然朝我跪下,你仍行凶喝骂。见我不理,竟真将斧朝我砍来。似此凶残横暴,本应杀死除害,因姑茫再三用兽语代你哀求,说起雷姑婆行时之言,这才姑宽一时,将你吊在上面。本意吊打七日,稍杀火性,略加惩处。现在你弟又代你苦求,看在他至性孝友,将你放下。此后回去,务要洗心革面,混去凶心,少启杀机。以你资质,迟早仍有遇合。再不痛改前非,一旦误入歧途,多积罪恶,必伏天诛,就悔之无及了。我这里无你停留之处,可去谷口外守候,等你兄弟出去,再带你骑姑茫回去。”

鲁孝见乃兄如斗败的公鸡一样,跪在道人面前,泪如雨下,俯首听命,一言不发。等道人说完,方始跪叩了几个头,恭恭敬敬退出洞去。心中老大不忍,连忙赶出,到了洞外唤道:“哥哥,我想不到遇见爹爹的师父,你如何敢和他强?你就在此等上一会,我再给你求求去,省得不认识路,又走迷了。”勿恶拉紧鲁孝的手,低声说道:“我已看出师祖说一句算一句,多求无用。路我认得,这条山谷也不长,你不要再求了,怕连累你,祖师不大好说话的。我那斧还在里面。”说罢,便往对面杉林中穿去。鲁孝听他声带哽咽,越发代他难过。又知道这入便是祖师,看神气,似颇怜爱自己,心又一喜,忙赶进去,还想求说。进门便听师父陶泅笑说:“此子天性似未全丧,老前辈以为如何?”道人笑道:“你哪里知道,此子心凶刁狡,最是记仇,这全是有意做作。只为知道我是他父之师,先前又吃了点苦,勉强屈服,实则怨恨已深。因你是他兄弟鲁孝之师,心中嫉忿。你看他一直到走,可曾看你一眼么?如说粗心,那斧怎未忘记?他父随我多年,忠义谨慎,此事我自有处,你不须问了。”

鲁孝听出话风不妙,心中着急,方想开口求说,忽见师父正使眼色,欲言又止。道人已唤姑茫至前说道:“你此次助纣为虐,本应严罚,姑念你事由幼主逼迫,不是本心,姑且从宽发落。那斧也实厉害,以后勿恶再以此斧相迫,不妨用你内丹抵御便了。”姑茫跪伏在地,口中喤喤连啸。陶泅笑道:“它可是说不敢对他无礼么?”道人道:“正是此意。此兽真比常人还要忠义得多,只是性暴,非加约束,便难免于生事。以后在你门下,还须留意呢。”陶泅应诺,随对鲁孝道:“此是你师祖,复姓公冶,单名一个黄字,道号百禽道人;早年便能精通乌鲁语言,道法高深,为方今各派散仙中行辈最高的有名人物。可速上前见礼。”鲁孝重又礼拜。

公冶黄道:“你已拜过,不必拜了。你今日回去,可传我命,告知你兄,以后不许独骑姑茫出游。此斧仍旧还他,他不痛改前非,将来自己受苦。如再以此斧行凶,逼迫姑茫随他为恶,必以飞剑斩他的头。这里有灵丹三粒,你拿去服了,越发身轻骨健,足可抵一甲子的功行。归告你母,你父梦中之言只是徒劳,勿恶恶根难尽,必须经过一次堕落,能否解除前孽,悔过向善,尚是难定,只有几希之望,必须有人助他,脱出陷阱。我念你父以一异类,居然能以虔心毅力超劫入道,实是难得,特许你将雷姑婆所传的入门口诀转传你母,使其先扎根基,开通灵悟,异日修为,便容易多了。我不久便往四川黑谷坐关潜修,以应劫数。此地经我法力封闭,不可再来。另赐灵丹一粒,交与你母,他年转赐勿恶,此时不可使知,再赐你两件法宝,此时还不能用,暂交你师保存。静候十七年后,黄耳崖峡谷中古仙人所封藏的一双玉钩斜出世,彼时必有两人来你师父洞中借住,可向你师取出此宝,一同练习。来人如有什事求助,不妨同往,只不许多事杀戮。我尚有话与你师商谈,你母因你弟兄未回,心中愁急,此时正在峰下松林一带寻找,也许有人与她为难,你们快先回去吧。”

鲁孝聪明,觉得祖师法力定比师父还高,这等于载难逢良机,好容易无心相遇,又听出师祖不久他行,只此一面,意欲随着师父进退,乘便求教,本不想走。及听乃母思子情切,下山寻找,又遇恶人为难,知道乃母虽为大人,气力还没有自己大,易受人欺,便着了急,匆匆叩了两个头,接过灵丹、宝斧,口说:“多谢师祖、师父,弟子先走了。”说罢转身出洞,正要起飞,回顾姑茫跟了出来,忙道:“你快驮我哥哥,我先找娘去了。”话未说完,忽见那只白鹦鹉由洞中飞出,破空而起,银箭一般,晃眼穿人前面云层之中不见。同时姑茫一口衔住后襟,口中连声低啸,知是想要自己上骑。知道自己飞行比它快不多少,又听出啸声有异,连忙飞身上骑,直催快走,姑茫立即飞起,由杉林上面飞过,到了谷口落下。鲁孝见这时日已西匿,暮色昏茫,谷外林木森秀,越显阴森,勿恶面容悲苦,独个儿站在暗影之中,神情甚是可怜。忙喊:“哥哥,快同我回家,有人欺负娘呢。宝斧我已要回,快走快走!”随说,人早飞身纵下,拉了勿恶同上兽背,往回路飞去。

二人心急母亲有难,一路直催姑茫快飞。嗣见姑茫毫无应声,一味向前哑飞,不似往日随声应答,飞得也更快些。勿恶看出有异,忙向鲁孝附耳低语道:“姑茫不答应你,必有原因,也许它怕恶人知道,你不要再说话了。”说时,姑茫果然将头乱摇。鲁孝也己醒悟,照此神情,越料有事,惟恐乃母吃亏,心更惶急。正在愁虑,姑茫忽往前面高空云层之上飞去。鲁孝见将到达,姑茫不往下降,却往上飞,心中奇怪,正要问它何故如此,姑茫飞行神速,已然穿出云层之上。时当中弦将尽,大半轮残月依旧光明,天又刚黑不久,月光尚未上到中天,本是云月交辉,到处清光如画。只翠云峰左近有大片阴云密布,但是离地甚高,下面虽有明月斜射,上面却被云层遮住。这一飞到云层之上,什么也看不见。鲁孝觉着松林就在前面不远,便令姑茫速降。姑茫把头连摇,也不再往前飞,只是隐身密云中盘飞不已。

鲁孝忽然灵机一动,悄声问道:“你和哥哥不能下去么?”姑茫连连点头示意。气得鲁孝随手打了它一拳,骂道:“该死东西!怎不早说?娘吃了人亏,怎好?”话未说完,早驾遁光往下飞去。刚出云层,便见前面松林内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道姑,乃母鲁瑾站在道姑面前,双方似在争论。看出人未受伤,才放了心。暗忖:“师父常说:‘翠云峰、黄耳崖两处,乃秦岭终南后山最隐僻的所在,除蛇蟒猛兽外,向无常人迹足。你法力尚浅,以后山行遇人,必非庸流,不论什么事,均不可冒失动手,必须问明来历底细,相机应付。稍见不妙,速用本门隐形飞遁之法逃回禀告,以免受伤。万一姑茫不在身前,或是示意阻止,更须留意。’这道姑不知是邪是正?好在她立处背向自己,对娘只是说话,并未动手欺负,何不掩将过去,听她说些什么,再作计较、如是恶人,娘和我正是对面,必打手势,那时动手不晚。”心念一动,便悄悄掩将过去,藏在一株古松后面,探头向外察看。

只见那道姑一张猪肝色的麻脸满生横肉,浓眉大眼,目蕴凶光,面上时带诡笑。那么高大的人,肩头上插着两口一尺三四寸长的短剑,腰间又挂着一个饭碗般大葫芦。从头到脚,无一处使人看去顺眼,由不得心生厌恶。再看乃母,好似发现自己隐藏在侧,面带惊喜之容,对道姑抗声说道:“说了半天,仙姑怎还不肯相信?你说那怪兽,实是雷仙婆守山神兽姑茫,因仙婆喜欢我儿,常教姑茫接了去玩,再命骑了回来。别的事情,全不知道。仙姑也说是个仙人,如何还敢瞒你?至于我儿杀人,更无此理。他虽蒙雷仙婆怜爱,不知用什仙法助他成长,如说力大身轻,委实比大人还强,真年纪才一两岁,漫说不敢杀人,雷仙婆也不许他。便是姑茫,也决不会让他骑了远出惹祸。不是村民乱说,便是别人所为,与我儿子无干。请到别处查问去吧。”

道姑把脸一沉,冷笑道:“你倒辩得好。适才村民说,先是一个小孩骑了怪兽,杀死鲁老幺一家三口。后又来一小孩,与前杀人的长得一样,只未骑着怪兽,前额少了三条红印。自称他名鲁孝,杀人的是他哥哥,为代他娘报仇而去。家住翠云峰,如有什么连累,可命来人寻他。与你所说,好些相同。小孩杀人与我无关,只那怪兽分明是我昔年仇人所骑,连那两个小孩相貌也与我仇人好些相似,因此疑是仇人之子。但我见你长得如此丑陋,又觉不像,我近数十年已不似昔年那等性暴,不愿无故杀人。好意命你将二子唤来,与我一见,并将仇人下落照实说出,你偏不肯,一味支吾。先说仇人在雷老婆子那里,话已不对;后来又说二子乃系梦中怀孕所生,至今不知丈夫生死存亡。岂非鬼话连篇,谁来信你?速将实话说出,献出二子听我发落,还可免死;否则我一举手,你便难活命了。”

鲁孝听出道姑欺逼乃母,早就有气,方要挺身出去,忽听空中有人说道:“这道姑邪法厉害,你首先把她鬼葫芦用梭镖破去,就不怕了。”鲁孝听出正是那只白鹦鹉,料是奉了师祖之命,来此提醒,方才留意。因听道姑口气越来越凶,恐母受伤,又急又怒。刚刚准备好了法牌,梭镖,打算用法牌放出宝光,先由侧面将人隔断,保护乃母,以免受伤。然后发出梭镖,去破道姑葫芦,相机行事。心还紧记师祖之言,不敢妄杀,只想给她一点苦吃,吓走了事。

那道姑也是时衰运背,一时疏忽。因对方早得姑茫示意,由空中飞下时,特由远处斜飞过来,加上松林碍眼,以致人由后来,绕向侧面,均未发现。正向鲁瑾发话恫吓,忽听空中有人答话,语声清脆,颇似婴童。只当是两小兄弟回来,不禁大怒,口喝:“小狗还不快下来见我,要找死么?”随说,扬手一道黄光,先朝发话之处飞去,往上查看,并无人影。不知白鹦鹉仙禽灵慧,故意分她心神,好令鲁孝破那葫芦,大难已经临身,毫未警觉。只说区区婴童,任是名父之子,生具异禀奇资,到底年幼,这母子三人,无异网中之鱼,还不是弹指之间便可杀死,将魂摄去,祭炼邪法,稍报当年之仇。及至闻声不见一人,正在仰望,心中奇怪,猛瞥见一片乌油油的墨色精光在面前一闪,鲁瑾先被隔断。紧跟着一道红色的梭光由左侧电射飞来。情知来了强敌,想要抵御,已经无及,叭的一声,腰间葫芦先被震破粉碎,葫芦内所藏阴火立时纷飞四射,那苦心祭炼,聚敛多年,用无数阴磷白骨和凶魂厉魄炼成的一件异宝,竟被人出其不意毁去,焉能不又急又怒,心中痛惜。仍想收拾残余,竟连敌人也不暇顾及。一面放出两道剑光,将身护住,一面手掐法诀,收那阴火。空中白鹦鹉又在急喊道:“鲁孝侄儿,快抢在你娘面前,用你手中乌灵牌,朝这道姑一照,你就赢了。”

话未说完,鲁孝见梭镖一举成功,破了妖法,道姑背上两口短剑突然飞出,立化两道暗红光华,环绕全身,将梭光敌住,同时又在乎掐法诀,初经大敌,不知对方本领多大,惟恐敌人法宝数多,邪法厉害,伤了乃母,早不等招呼,抢上前去,挡在鲁瑾前面,急喊:“娘还不快跑!”本意用法牌护住乃母退远一些,由自己上前与道姑对敌,好让乃母逃回家去,闻言立即照办,按着师传,一口真气喷向牌上,朝前一扬,那墨绿色精光立即加盛了好几倍,朝前涌去。

道姑也是忙中有错,分明已看出此宝非比寻常,因为鲁孝上来只防乃母受伤,将双方隔断,志在护人,不曾用以对敌,于是没有尝到味道。及见鲁孝突然飞出,手持法牌,抢向乃母身前,这才看出那墨绿色宝光发自牌上。因知此宝来历,心方一惊,大片宝光已似狂涛一般,从对面压到。道姑葫芦中的阴火最是狠毒,又都凶魂厉魄所炼,具有灵性,平日受了邪法禁制,无法脱身,虽然助纣为虐,却怨恨已深,只要主人势败,定必倒戈反噬。道姑深知此中厉害,连敌人都不暇顾,赶紧收拾残余,也由于此。不料阴沟里翻船,偏遇见这两件克星。先被梭镖将禁制妖魂的阴火葫芦震成粉碎,禁法一破,那受尽炼魂之惨的无数凶魂厉魄去了束缚,便无敌人作对相迫,也必群向主人寻仇。这时一团团拥有恶鬼形影的阴火,正在悲声厉啸,纷纷飞舞,上下环攻,如非那两道剑光护身,早为所伤。再吃宝光一压,那些凶魂厉魄禁受不住,一起怒吼,带着随身阴火,拼命向道姑猛扑上去。这类阴火得隙即人,最难防御,道姑剑光原挡不住,仗着多年淫威之下,又是内行,这些恶鬼饱受茶毒,心虽痛恨,仍然有些害怕,欲前又却。及被法牌宝光一逼,正面阴火恶鬼先被冲散消灭,自然胆寒情急,由不得齐朝主人猛扑上去。道姑本在手忙脚乱,哪禁得起内外夹攻,护身剑光又被法牌宝光冲动,微一疏忽,便被阴火侵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知道不好,保命要紧,哪里还敢恋战,怒吼一声,化作一道暗赤色的妖光,带着一溜黑烟往空遁去。那些残余阴火追附不及,吃法牌宝光一照,只听鬼声啾啾,黑烟滚滚,晃眼之间,全数消灭无踪。

鲁孝还想指挥神梭,飞身追赶,鲁瑾忙一把拉住道:“你去不得。你哥哥呢?”鲁孝也想起乃母无人照看,这才停住,收回法宝,答道:“哥哥骑了姑茫,在那云层上面。”一言甫毕,忽听煌的一声怒吼,跟着便见姑茫冲云破雾而下,勿恶骑在上面,面有喜容,到地纵落。鲁瑾忙一把搂住,喜问道:“乖娃,往哪里去了,这半日教娘担心。可是你兄弟把你寻回来的么?”勿恶面色骤转悲忿,又强忍住,说道:“这且不要提它。那贼道姑好不厉害,看见姑茫,竟想杀害。吃我一斧砍去,我还怕这斧太短,哪知出手便有一团银光,由斧上飞出好几丈远,一下便将她手臂斩断。又被姑茫喷了一口火焰,吓得化成一股烟,往隔山逃去。我问姑茫,她可曾死?姑茫点头,大约是活不成了。想不到我这柄斧会有这么好,能够化成一团银光飞出伤人,这有多好呢!”

正说得高兴,忽听头上有人说道:“你还不学好,那是你师祖方才用仙法炼过,才有这等威力妙用。你如肯学好,将来好处多着呢,这算什么?”鲁瑾连听空中三次发话,却不见人,只当神仙暗助,忙问二子:“这是哪位仙师?快说出来,我母子三人也好朝他拜谢。”勿恶脱口说了一句:“那是白鹦鹉。”随听空中骂道:“该死畜生,无怪我师父不喜欢你。我和你爹是同门师兄弟,白鹦鹉也是你喊的吗?方才如不是我求情,我师父早将你打个半死了。便是现在,我如不随后跟来暗中相助,那妖妇邪法好不厉害,只要那葫芦不先破去,你母子三人一个也休想活命。不信你问姑茫,我是你爹爹师弟不是?刚才代你讲情,你也听见,你看师祖多信我的话,莫非你全忘了不成?”两小兄弟本极聪明机警。勿恶更因日问被公冶黄擒去,处罚之时全仗鹦鹉在旁解劝求情,免去好些苦痛。闻言心中一动,立时跪下说道:“请你不要生气,怪我不好。我家中藏有不少果子,请到我家吃上一点吧。”鲁孝也在旁行礼请求,同去家中款待,鹦鹉方始飞下。鲁瑾虽不知二子当日经历,一听此鸟竟是丈夫同门,又见它生得金睛火眼,羽毛如霜,银光闪闪,更无杂色,先前道姑发出大片黄光,竟未伤着它分毫,知道是仙禽,不等二子说话,首先礼拜下去。鹦鹉连忙跳开,叫道:“你是我大嫂,行礼我不敢当。鲁孝还不将你娘拉起?等到你家,我再跟大嫂磕头吧。”两小兄弟随扶鲁瑾一同骑上姑茫,鹦鹉也飞向姑茫头上,三人一鸟,同往峰崖上飞去。

到家后白鹦鹉先朝鲁瑾将头连点,算是礼拜。鲁瑾看出它好高,颇讲尊卑之礼,忙令二子上前礼拜。鹦鹉果甚欢喜,朝着勿恶叫道:“你爹生前,曾托过我要随时照应你们。故代向师祖求情,免你失足,不能挽回。师祖和好些人都说你生具恶根,异日恐难回头,我却欢喜你。尤其你兄弟仙福颇厚,你偏那么可怜,心中不服,何况你父亲又再三托我呢。从今天起,你好好地为人,就算你身附恶根,必须由旁门中经过,只要存心稍微忠厚,不多杀人,仍有回头之日。你只要把我当作亲叔父看待,听我的话,我豁出受点责罚,也必救你脱险免难。还有你兄弟实在对你真好,今天如不是他,至少还有三日活罪受,莫要忘了他的好处。”勿恶素来口甜,本也感激鹦鹉为他讲情,便把叔父喊个不住。白鹦鹉越喜,又叫道:“我是你们长辈,头次见面,也没有东西给你们,想起惭愧。不过我虽没有什么法宝,见识却多。离此西北方三十余里,有一崖壁,上面生着两株古松。那地方原是古仙人壶公以前隐修洞府,松树下面便是洞门,内里共有三层石室。再等半年中午时节,可带了宝斧,由你兄弟和姑茫相助,在外防守,你用此斧将松树劈倒,那时必有雷火。你不要怕,由你兄弟将乌灵牌一照,雷火便消,现出洞门。你便走进头层洞内,不论看见什么东西,即速取了出来。那洞定连崖一起倒塌,成了一片凹进去的危崖。松根下面,也许藏有千年以上成形获苓,可带回去,母子三人同吃,包有极大益处。只是起不得贪心,二三两层万不可进,否则你没有那大福缘,法宝得不到手,门上禁制却被触动,虽有那柄宝斧,并无用处。万一宝气精光上冲霄汉,把附近妖邪引来,你却弄巧成拙了。”勿恶本心,便是求他指点,闻言大喜,再三称谢。又把自种香稻存果,一齐取出款待。鹦鹉也吃了些,才行飞走。

勿恶才向乃母告知经过,只隐起挨打一节。鲁孝又把师祖之言暗中告知勿恶,令其留意。勿恶冷笑道:“你不用说,我已知道,因为师祖法力真高,他对你说这套话时,我在谷口外也全听见。我既已知道,绝不再骑姑茫出游便了。”鲁孝见他神色仍带悲忿,不便多说,只得罢了。鲁孝便把师祖所赐灵丹取出,母子三人分吃。勿恶还不愿意要。鲁瑾也觉得他心肠偏狭,正色说道:“你这娃,怎和师祖赌气?胆也太大了。”此时勿恶尚未堕迷途,性虽凶险,对于母亲却颇孝顺,见母生气,兄弟又在旁苦劝,辞色十分诚恳,不禁感动,忙道:“娘莫生气。我因师祖不喜欢我,他那刑法厉害,又不是给我的,弟娃私自让与我吃,怕他不愿意,并非和他赌气。娘既这等说,乖娃听娘话,吃了就是。”鲁瑾道:“这样才是。我看师祖许是见你性情不好,不该杀你叔祖全家,特加警戒,实则对你仍好。你想如真恨你,尽可教你兄弟当面服下,何必带回?又是三粒,恰好一人一粒,不似给我的一份另外分开,可见对你仍是好意。你只要以后奋发为人,必和兄弟一样,早晚得到好处。单是记恨负气,只有害处。等到五年期满,你兄弟已拜仙师,不必说了,照你爹和师祖、雷仙婆前后所说,我也必有仙缘遇合,离此他去。丢你一人在此,毫无着落,娘怎放心得下?”勿恶闻言,不禁伤心,忍不住眼花乱转,强行忍住,接过灵丹服下,走向一旁拭泪,不再说话。

鲁瑾知他气苦,因为性强,素来不哭,这等神情实是伤心已极。便朝鲁孝使一眼色,令其劝解。鲁孝本觉哥哥可怜,忙赶过去,抱住勿恶肩膀,温言劝道:“哥哥莫伤心,娘看了要心疼的。娘和我多爱哥哥,只要我将来学道有成,必代你寻到一位仙师。再如得到法宝灵丹,也必与你分用。好哥哥,你听我的话,不要生气吧。”勿恶见兄弟执手慰问,情谊殷殷,暗忖:“照今日所见两个狗道士对我神情,可见兄弟以前所说不假,此事怎能怪他?”想到这里,自觉平日不该疑忌,回手相抱,说道:“弟娃真好!哥哥不生气。不过他们和你师父都见我不得,我想你我弟兄,都是一样的人,怎会单我一个命苦?我偏不相信,早晚终须找到一位仙师,炼成道法,学得比你还强,给他们看。我也爱你,但教我受你好处,我却不干。何况你还要背着师父,偷偷摸摸。我此后再不恨你,也再不生气。等娘一拜仙师,我也出山,寻找仙师修道去了。你如对我真好,这些话不可告娘,并非瞒娘,怕娘听了,着急生气呢。”鲁孝终是幼童,只图母兄喜欢,见勿恶已转笑容,也就罢了,由此便不再提前事。

母于三人自服灵药之后,体力、智慧各有增进。鲁瑾每日照着鲁孝所传口诀用功,进境甚速。当母子二人用功时,勿恶总是故意走开,只作未见。鲁瑾知他负气,仙人本不令私相授受,也就听之。当地景物灵秀,土地肥饶,附近出产甚多。鲁孝又能御空飞行,有时带了山中土物兽皮,飞往近山城镇,换些美好食物,与应用之物回来,全家食用。更有姑茫神兽守山,任何猛恶蛇兽均不能犯,日子过得甚是安乐。

光阴易过,转瞬又是半年。这日早起,勿恶忽对鲁孝道:“白鹦鹉所说日期已到,你今天能否不往黄耳崖去,帮我一帮呢?”鲁孝昨晚回时,早受师父陶泗指教,故意失惊道:“我还忘了是今天。师父本命我今日早去,为了哥哥的事,豁出师父打骂,也须前往。但我便中曾向师父探询,师父说那地方名叫壶公崖,乃古仙人壶公旧居。洞共三层,中设禁制,一层比一层厉害。头层藏有两柄金戈和一粒五雷珠;中层乃是一部道书,名为玉虚宝芨;三层乃是一对玉钩斜。这几件法宝,均是天府奇珍,威力甚大。尤其那部道书最为珍贵。不过此书二次出世,只留三十六年,到时书后所附灵符便要发生妙用,化为一片祥云,护了此书飞往灵空仙界。并且此书和那三件法宝不可全得,如人有缘人洞,切忌贪多,最好不取头层法宝,先人中洞将书取到手内,便即飞出,再顺手将那金戈、雷珠随手取上一件,乘机逃出洞外,便可无事。回去觅一深山古洞,备好三月粮水,用第一张灵符将洞封闭,在内照书勤习,两月之后,便能悟出好些妙用,随意启闭出入。由此修炼三十六年,等此书期满,自行飞走,再出外修积外功,至少也可修到地仙一流。如果妄起贪心,迟疑不决,或把事看易,走入洞后触动禁制,那玉钩斜不起伤人,也必由后层洞内穿人地底,不知窜向何方藏起,使后来的人难于寻找;全洞埋伏也必发动,引起地震山崩。能逃一命,不葬身其中,已是万幸,道书、藏珍更难如愿了。我间师父既知底细,怎不往取?师父说:‘这类藏珍,多系古仙人飞升时节特意封藏,留赐有缘,必须机缘凑巧,命中注定,才能到手,丝毫错不得。否则,虽有法力,也无用处。你我师徒,不是应得之人,如何能去?’哥哥此去,务要记住那本道书才好。”

勿恶闻言,略一寻思,转间鲁孝:“你可是同我进去么?”鲁孝道:“师父说我无此福缘,不应入内。又说此事不宜人多,洞外还须有人防守。白叔父不也说过,令我和姑茫守在洞外么?”勿恶喜道:“你果是我好弟娃,我们走吧。”鲁孝道:“师父和白师叔都说要到中午才能起身,至时寸正值洞中子午风雷寒潮刚过,比较容易应付,就将埋伏引发,有我乌灵牌镇压,也能勉强抵御。这时天刚亮不久,相离三十里,骑了姑茫转眼就到,忙它做什?我想还是我去见过师父,做完早课,就便明言,求他指教,到午再来,与你同行,比较好得多。你看如何?”勿恶把脸一沉道:“你为我耽误一次早课。莫非也不肯么?”鲁孝年岁稍长,已知乃兄习性,恐他多心,忙答道:“我是想早去无用,师父又说今日有事,故此想问一声。既然哥哥不令我去,依你就是。”勿恶方改了笑容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弟娃。这事不与你师父相干,乃白鹦鹉对我说的。你只要帮我这一次,必有你好处,将来你会知道。反正无事,我们找到那里,看好形势,过了午时,再行人洞,不是好么?”鲁孝知他求得之心太切,不愿使其不快。心想:“所说也颇有理,午后入洞,料无妨害。”只得依了。弟兄二人随向鲁瑾禀明,即时起身。

勿恶久已不骑姑茫,骑上之后,见它一离崖顶,脚底自生风云,凌虚御空,极目四望,群山均在足下,宛如蚁侄。加以日朗天高,碧空万里,更无片云,天风浩荡,豪快绝伦。想起再有三年,娘和兄弟均要分手,只剩自己孤身一人留住碧云崖,虽然立志出山寻师,能否寻到,并无把握。如寻不到,或是所寻到的仙人,也和雷、陶、公冶三人一样不肯收容,休说将来胜过兄弟,连似今日骑了姑茫空中飞行都办不到,报仇出气更无庸说。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又想:“我只要有那一天,必把姑茫这类神鲁收它几个,才称心意。”正在胡思乱想。鲁孝见他时而眉头紧皱,咬牙切齿;时而目蕴凶光,面上略现出一丝狞笑。不知何意,笑问:“哥哥,怎不说话,你想些什么?”勿恶不肯实说,方答:“我还有什么想的?这么大的风,如何开口?”话未说完,姑茫飞行神速,已然到达,往下降去。

壶公崖,两小弟兄原未去过,见姑茫照直下降,到了崖底,便即停住,仿佛以前常去神情。勿恶便问姑茫:“你以前常来吗?”姑茫点了点头。勿恶便朝鲁孝看了一看,匆匆缘崖而上。到了白鹦鹉所说的两株松树下面,仔细一看,见那危崖深藏在一条山谷之中,除两松外,壁上苔痕绣合,甚是浓密,并无他树。下面野草怒生,高几过人。分明是深山穷谷,从无人踪,不似有人到过情景,才放了心。鲁孝不知勿恶因见姑茫轻车熟路,生了疑忌,恐其性急,不过午时便先下手,飞身赶上,急喊:“哥哥,不到午后,万动不得,师父说的,到时再来吧。”勿恶笑道:“我只看一看,并不动手。这里只是一片山崖,就将树砍倒,不过两个断木桩,怎会现出山洞?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么?”鲁孝见他腰问宝斧已然取下,惟恐冒失行事,便笑答道:“此是仙人禁法,此树也无须砍倒,只须朝那两树中间石壁上砍它…下,禁法一破,自然现出洞门。那获苓不知藏在何处,如在松下,结根必深。我想这树乃仙人所种,长得这么粗大好看,此来只为得那法宝道书,何必非要将树砍倒呢?”勿恶道:“这样的松树山中甚多,有甚可惜?何况那获苓人吃了身轻力大,颇有好处,如非此时不应动手,我真想将树砍倒,先取那茯苓呢。”说时,姑茫也飞将上来,朝着两小兄弟喤喤低啸,将头连摇,扬爪示意。鲁孝道:“姑茫以前来过,必知底细,它也教你不要先动。我们暂且离去,往左近玩上一会,过午再来,就便还可询问姑茫,以前怎会来此,不是好么?”

勿恶闻言,见姑茫不住昂首,迎风长嗅,将头连摇,似令离去,想起前遇公冶黄时,也是这种神态,料有原因。意欲骑上,在当地游行一遍,然后觅地降落,向其询问,以前怎会来此。哪知姑茫驮了两小兄弟,径往对面山上飞去,到顶落在一堆乱石后面,便自要走。鲁孝抓住它头皮说道:“姑茫莫走,我们还有话问你。”姑茫不住摇头,连啸示意,神情甚是急躁。鲁孝和姑茫相处日久,已能闻声知意,见啸声越低,神情又极紧张,知道有事。悄声问道:“你教我们藏在这里,你有什么事么?”姑茫将头一点,便往对崖飞去。到了两松后面,身形忽然暴缩,看去只有猫一般大,晃眼便往树上纵去,藏入枝叶丛中不见。两小兄弟也知有事,各藏身石后,目注对崖,往外查看。刚刚藏好,姑茫重又飞回,向二人扬爪摇头。鲁孝会意,知是有人要来,不令出面。见它变得那么小,周身光油水滑,二目精芒远射丈许,从未见过,心中爱极。方要抱起抚摸,姑茫忽似有什警兆,弩箭脱弦一般,往对崖松树上射去。跟着便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

鲁孝近来长了不少见识,黄耳崖又常有散仙、剑侠来往,人又智慧,已能闻声分辨来人功力深浅。一听飞行之声甚是尖锐刺耳,与平日所闻不同,再见姑茫紧张神情,料知不是什好人,便留了心。忙即低声悄嘱勿恶:“来人恐非正道,看姑茫神气,也许和我们一样为那洞中藏珍而来。照我师父平日指教,遇敌时必须小心谨慎,切忌冒失。如我料得不差,果是为那藏珍而来的妖人,壶公洞仙法禁制,午前尤为厉害,乐得由他犯险,我们去占便宜。再者,姑茫神通变化,自从师父还它内丹以后,威力更大,五官更极灵敏,妖邪如若来犯,相隔老远都能闻嗅出来。既然早已警觉,埋伏对崖,必有应付之法。哥哥无什法力,最好不要出洞。姑茫如将来人杀死更好,否则等他犯禁入洞,然后相机行事。比较稳妥。”说时,那破空之声早到了壶公崖上空,略一回旋,声音忽然隐去。日光之下,只见一条黑影,在一片灰白色烟光环绕之下,盘空徐飞,似在寻觅什么东西神气。

勿恶得失心重,一听有人入洞取宝,愁急万分。既恐来人捷足先登,将宝夺去;又怕来人虽然不能成功,却将埋伏引发,闹得自己也不能进去,两败俱伤。无如那两株古松生在石隙缝内,离地颇高,只近根处略有驻足之处,上下一片削壁,两面相隔一二十丈,无法飞渡。如由山顶下去,以前吃过苦头,不会法力飞行,如何是人对手,因而大不以鲁孝之言为然,怒道:“你既答应帮我,便应为我出力。洞中禁制引发以后,便不能当,还有地震山崩,如何能容敌人进去?你如偷懒怕事,我不要了。”鲁孝见乃兄满脸忿急之状,慌道:“哥哥你莫生气。你说得对,我还忘了此洞还要二次封闭呢,果然不能容他入内。我因师父再三吩咐,过午才可下手,期前如遇什事,切忌妄动,便可无害,所以这等说法。哥哥既不放心,我看这黑人找不到地头,飞走更好,否则我必相机行事。据师父说,姑茫所喷烟火丹毒,多厉害的妖人也禁不住,如仍不能取胜,我再冷不防冲出下手,好歹也使哥哥得到洞中法宝如何?”勿恶仍不放心,还想说时,那黑影已越降越低,沿着对崖往来查看。因为全副心神贯注崖上,没想到对面山顶隐藏有人,二人藏处又极隐秘,始终未被发现。

这时黑影降到半崖,现出全身,乃是一个背插刀叉,通身全赤,只腰间围着一块豹皮的妖人,相貌十分狞恶,正由东而西缓缓飞过。勿恶一见,便认出是去年打山鸡时被群豹追逐,逃到一条山谷口外所遇用邪法生剥虎皮的二妖人之一。正要低声告知鲁孝,妖人已由身前飞过,在十丈以外悬空停住,往对崖看了又看,好似疑心那地方是藏宝之处。看了一阵,忽然把手朝壁一扬,立有茶杯大一团暗绿色的火球朝壁上打去。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绿火星飞中,山石炸裂了四五丈方圆一个大裂口,大小碎石满空飞舞,坠落下去,轰隆之声惊天动地,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半晌不绝。妖人见所料地方不对,只把崖石遭殃,平白还损失了一粒阴雷,好似有气,口中咒骂了两句,又往回飞。飞出不远,又发出一团绿光,将崖石震裂了一大片,地方仍是不对,重又改向别处施为。似这样三次过去,妖人好似不愿耗费,所发绿火便小了许多,看去虽只蚕豆大小,那威力仍是厉害。挨着崖石,便即爆炸,山石崩裂,粉碎如雨,最小时也有丈许方圆一片被其震裂。一连往来了好几次,把两头崖石炸裂了十好几处。好好一座满布苍苔的翠崖,竟被炸了个体无完肤,到处裂痕,谷底也被碎石堆满。那两株古松,就在眼前,妖人往返多次,直如未见。

勿恶一直提心吊胆,惟恐妖人打中松树,激动禁制,连催鲁孝用梭镖将其打死,以免妨害。鲁孝力言无妨,须等姑茫发动,相机行事。勿恶正在忿怒愁急,妖人也似激怒,忽改作由东而西,沿崖打去,只听一片山崩石裂之声,一连串响将过去,震耳欲聋。绿火到处,崖石便成粉碎,大片崩坠,激荡得谷中尘沙高涌如山,碎石纷飞,宛若雨雹,声势甚是惊人。眼看快要打到对崖古松之间。鲁孝见整片山崖已被妖人碎裂了一大半,早就有气,不是谨记师言,早已出手。这时因见勿恶已然忿极,连声催迫,一想对面松树如被妖火打中,引发禁制,也实可虑,挺身欲出。勿恶早就情急,准备鲁孝再不听话,便要独自上前,用那宝斧与之一拼。反正有什险难,兄弟和姑茫决不坐视,怕他何来?鲁孝这一站起,自合心意,惟恐缓不济急,想将妖人引开,也没告知鲁孝,当先往外便纵。不料姑茫也在此时发动,突在松侧危崖之上出现,先怒吼了一声。

妖人正边打边飞之间,忽听左侧嗷的一声怒吼,甚是震耳,吃了一惊,忙即回顾,看见姑茫形态虽然奇怪,但大只如猫,意存轻视,竟想生擒回去,停手喝道:“你这小孽畜,也敢向我发威吗?看你生得虽小,形态目光不似寻常,又有那么猛烈的吼啸,想必还有几分灵气。你如久居此山,知道昨夜宝光上冲之处,引我寻到藏珍,我便收你回山,可得不少好处;否则我把手一指,你便没有命了。”姑茫故作不解,只把目光注定妖人,更不再啸。妖人见那目光甚是强烈,越知是个通灵异兽。又因姑茫只怒吼了一声,便踞伏在一块大约尺许的突石之上,不似有什么敌意,越看越爱,改口喝间道:“昨夜有人路过,发现宝光上冲霄汉。我为此寻来,照他所说找了半日,也未查出下落。你一个畜生,也许不知藏宝所在,我并不勉强你。因见你长得皮毛好看,神态、吼声均颇威猛,可惜生得大小一点。快快过来,由我带回山去,包你好些享受。”随说,人已飞近姑茫身前,想要伸手抚摸。忽听震天价一声怒吼,姑茫身形立时暴长,比起平日还要加大,凌空而起,朝前扑去。妖人骤出不意,虽有满身邪法,也似不及施为,心中一惊,忙即飞身纵避,扬手一团妖光还未打出,姑茫血盆般的大口倏地张开,一股血焰已先迎面喷到。妖人所发阴雷也被荡退,往斜刺里飞去,落向对山爆炸。同时,妖人也中了丹毒,一声厉啸,化为一溜黑烟,电也似急往空中射去。

两小本来未被发现,因勿恶抢先纵出,瞥见姑茫现身,心中一喜,立定观看,并未藏回原处。跟着便见姑茫发威暴长,妖人手忙脚乱,狼狈而逃。匆促之中,以为妖人已中丹毒,喜得直叫姑茫快追。不知妖人邪法甚高,防身、隐遁均所善长,虽中丹毒,并不甚重。勿恶天性凶残,一心想打死妖人,一面急喊:“姑茫、弟娃,快追!”一面早把手中宝斧朝妖人逃处砍去。那斧虽经公冶黄将原禁制的灵气宝光回复,勿恶终是毫无法力,不能随心运用,斧光至多只能飞出二三十丈,便自掣回,妖人飞遁神速,自难砍中。鲁孝因见乃兄怪他不肯出手,惟恐到家受气,本来就想发动。再见妖人受伤败逃,以为无事,乃兄又再催迫,径纵遁光追赶,当时也未追上。可是经此一来,勿恶落在后面,还未被妖人发现,而鲁孝相貌却被另一妖人看去。这且不提。

勿恶性急,鲁孝追赶妖人还未回转,便唤姑茫过来,想骑了它往对崖飞去。姑茫不听,意似要等鲁孝回转再去。勿恶大怒,又见红日当空,时已中午,迫不及待。刚举斧威吓,姑茫怒吼一声,便往对崖飞去。勿恶没奈何,只得自行赶去,仗着天赋本能,一会便援上对崖。正要下手,姑茫忽然横身阻挡,吼啸不已。勿恶先是忿极,扬斧欲斫。不料姑茫得还内丹以后功力大进,已不再畏宝斧伤害,张口一喷,便有一团火球将斧光敌住。勿恶迫于无奈,忍气问道:“还不能下手么?”姑茫将头连点,以目望天示意。勿恶暗忖:“姑茫虽和兄弟常在一起,平时并无偏袒。白鹦鹉曾说。须鲁孝和它同在外守护,也许妖人还要再来,故此拦阻。”想到这里,盛气稍平,方欲询问,鲁孝也已飞回。姑茫立收内丹,闪向一旁。

勿恶没等鲁孝商量,将斧一扬,便朝松树砍去,斧光到处,只听一声雷震,金光万道,乱射如雨。那松树孤悬危崖之上,树前只有一片突石,宽仅数尺。勿恶心贪而凶,除洞中宝物外,并还想得树底茯苓。自恃宝斧神锋无坚不摧,意欲接连两斧,将两株古松一齐砍倒。人站石边,下临危崖,并无退路,全神又贯注在两松根际,惟恐兄弟染指,情急心慌,一点没有打算,更没有想到禁法何等厉害,骤不及防,吃神雷猛然一震,本就吃了一惊,再见那么猛烈金光突然飞射,自是害怕。百忙中忘了身后乃是悬崖,只顾惊退,双脚一齐落空,朝谷底翻跌,直坠下去。下面尽是妖人震裂的大小山石,勿恶纵然天赋异禀,也非受伤不可。幸值鲁孝赶到,瞥见乃兄失足下坠,喊声不好,忙催遁光飞射过去,恰巧凌空抓住。随同飞起一看,崖上两松已作八字形分倒两旁,斜挂崖上,当中现出一座洞府,那金光雨箭也似向外飞射。姑茫喷出大片烟光,连同那粒内丹迎门抵御,浑身抖颤,颇有不支之势。勿恶急得怪叫道:“这样怎么能够进去?”鲁孝答说无妨,二手抱住勿恶,一手早把乌灵牌取出朝洞一扬,立有乌油油一股墨色光华朝前射去,金光立被逼入洞内,冲开一条光衍。二人一同落到崖上,姑茫随收内丹让开,缩小身形,伏向倒松之上。

鲁孝忙喊:“哥哥,你太心急,下手稍快,这封洞神光甚是厉害。还不赶快进去!”勿恶闻言,自是情急,匆促之中,还不放心,便用宝斧防护面门,上前试探。觉出乌光之内毫无异状,洞中电光反更强烈,轰轰之声宛如迅雷密集,震耳欲聋。知道无碍,不顾再寻茯苓,连忙飞奔人内。只见头层洞府,乃是一间两丈方圆的石室,金光便由门洞内向外飞射。当中有一个蒲团,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二尺大小石案,上面放着一粒龙眼大小的铁珠。两旁各放着一柄戈头,长只六七寸,暗无光华。心想:“难道这便是金戈不成?”顺手拿起,越看越觉无什奇处,心方失望,哪知洞主人早已算就未来之事,预有安排。勿恶如照鲁孝所说,不起贪心,将树砍倒,再等片刻,将斧朝松间微击,洞便出现,禁光威力亦要减少许多,那三层洞府也必同时大开。再用乌灵牌制住禁光,勿恶顺路入内,不去动那头层法宝,直入中洞,取得玉虚宝芨,立时退出,顺手将金戈、雷珠带走,不特平安得手,获苓也可安享一半,回去照书勤学,仙业必可成就,何致陷身妖党,几遭形神俱灭之祸?也是心性凶顽,又狠又贪,下手既快了一些,又不识货,这一伸手,二三两层的禁制立被引发,一片风雷之声过处,对面壁上又现一洞。

勿恶只听风雷轰轰,并无异状,哪知厉害。又见二层洞内墙上交叉着两道钩形的银光,忽想起鲁孝先前曾说后洞藏有一对玉钩斜,不可贪多人内等语。妄以为兄弟仗着仙师相助,又有乌灵牌防身,取宝容易,故令自己取那道书,出时随手再取一件别的法宝,那最好的玉钩斜却留待他自己日后来取。当时生疑,便生忌忿,立意深入后洞,将所有法宝全数取走,再向鲁孝责问,也未留神后面。因嫌雷珠是个铁珠,毫不起眼,便不理睬。只觉那戈头虽无宝光,却形制奇特,从未见过,便顺手拿起,往里跑去,一心取那玉钩斜。过中洞时,分明见石案上放着一个透明如晶的玉匣,内里放着两册道书,竟连看也未看。行近后洞门前,看出壁上所悬,果是两柄三尺来长的玉钩,精光四射,照得满洞齐泛明霞,知是一件异宝奇珍。洞中无人,禁光只在头层门上。内洞风雷之声虽甚猛烈,与人无害,这还不是手到成功。刚要赶上前去将钩取下,谁知身才走到门口,禁制便已爆发。只见钩光银电也似连闪了两下,跟着一声霹雳,门内便陷了一个地穴,钩光忽然暴长,往穴中穿去,晃眼不见。同时洞内便起了大片金光雷火,潮水一般迎面涌到。勿恶见状大惊,慌不迭使斧一挡,一面往后纵退。百忙中瞥见斧光飞起,似将雷火金光挡退了些。退时情急,左手随同举起,那两柄戈头上也飞起两道金光,挡向前面,似比斧光更强,可是这一停手,雷火又复由后涌到。遥望前面出口已然隐去,微见墨绿光华闪动。耳听姑茫怒吼之声远远传来,似已不在洞口。这一惊真非小可。总算他命不该绝,后面雷火快要打到、危机一发之间,忽然急中生智,看见宝斧可以抵御,金戈更是异宝,忙用双手戈、斧齐挥,三道宝光一同飞起,果将金光雷火=齐挡住。只是雷火一挡便退,那金光却是力大非常,虽被挡住,未容上身,人却站立不住,只得边挡边退,晃眼逃出中洞。到了头层,才想起兄弟所说果然不差。偏生退时,分明见中洞道书宝光外映,却无法缓手去取,又是只退不进之势,干看着心急,无可奈何。等退到头层,还想冒险取那雷珠时,一看石案已震成粉碎,雷珠不知何往。雷火金光越来越猛,震得全洞都在摇撼,似要坍塌神气,归路一片漆黑,也看不见出口。正在惶急,前后不能兼顾,忽听鲁孝急喊:“哥哥,快到我这里来,稍迟便关在洞内要死了。”声到人到,一股墨绿光华已电驰飞进。紧跟着又听:“哥哥快收法宝!”身于便被鲁孝抱起,在墨绿光华笼罩之下,由暗影中冲将出去。刚刚瞥见洞外天光,便听震天价一声霹雳,人也随同鲁孝飞落对山。回顾壶公崖上,两株古松重又立起,洞门不见,仍是原来整片崖壁。姑茫也自空中飞落。鲁孝连说好险。勿恶惊魂乍定,便问经过。鲁孝道:“此非善地,恐还有妖人要来,我们到家再说吧。”弟兄二人随骑姑茫回转到了碧云峰崖上。

鲁瑾正在盼望,见面便问:“适听雷声,正是你们去路,得手了么?”鲁孝心直口快,气道:“再休提起。我为此事曾费不少心力,屡向恩师请求,好容易才问出底细,再三和哥说,听我的话行事,必能成功。结果只得到两柄金戈,虽然也是前古奇珍,比起那本书就差多了。最可惜的是,听师父说,那粒五雷珠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就在头层案上,与金戈放在一起,怎会也未带出?此洞一闭,内中藏珍全部窜入山腹地底之下,不特不能再进去,就进去也无法寻找。那玉钩斜具有灵性,如非应得的人,无心遇上还要受伤,我真代哥哥可惜呢。”勿恶对于此行,虽然未能尽如他意,但因那本道书本来不甚重视,又看出玉钩神物不应为他所有,乃弟之言并无虚假,又觉金戈神妙,似比玉钩更强,心中还在欢喜。及听雷珠那等好法,想起金戈不用时也似两根顽铁,并无奇处,一经挥动,便成两道金光,那么厉害的禁制雷火,竟被挡退,五雷珠想必更为神妙,闻言悔惜不已。

鲁孝见他后悔,又埋怨道:“哥哥如听我话,不在洞中多延时候,书和法宝全能得到,那两个成形莅苓也不会被它逃走。固然这类草木之灵与人无害,好容易成此气候,我们不应伤它,不过为了哥哥增加功力,也就说不得了。”勿恶这才想起,急问道:“我在里间共只出入一会工夫,怎说我耽延时候?那茯苓呢?”鲁孝道:“哥哥哪里知道。你进去时如能照我所说,拿了道书,再取头层法宝,必可无事。前洞禁法,被我制住,出入容易,自是快极。获苓所化白兔刚刚出现,困在当中,你出时正好擒住,怎会逃脱?后洞埋伏一被引发,人为幻象所迷,已不知时刻早晚。我在外面先以全力镇压,无法走进。等了一个多时辰,看出形势不妙,只得按照师父所说,等到洞中神符快要发生妙用之时,冒险冲人,将你救出。但是此事奇险,非见洞口现出五色火光,那两株松也缓缓自行立起,不能下手。稍差须臾,连我和你全要埋葬在内,休想活命。正在愁急盘算,先前妖人又带同党赶来寻仇,邪法厉害,姑茫眼看抵敌不住。幸我试出洞中禁制全数发动,除等时机再来救你出险,乌灵牌一无用处,势在危急,只得改向妖人拼命。总算运气,刚将妖人逐走,获苓所化的白兔忽往地内钻去。跟着两树也便缓缓起立。我料时机已至,忙以全力施为。哪知宝光到处,激得金霞乱闪,仍冲不进。直到洞口现出五色火花,方始冲入。此行如不延误,那苓兔你只要得到一只,生吃下去,足抵三百年的功行,岂不是好?你如不信,且看现在日色不已平西了么?”

勿恶闻言,越发悔恨。想了想,冷笑道:“既有这样好处,你怎不吃?”鲁孝道:“我见那白兔生得比玉还白,灵巧可爱,前听师父说,这类草木之灵成长不易,为了哥哥,那是无法,我只要用功修炼,终有成就之日,何必害它一命?又见它哀鸣跪求,十分可怜,所以连姑茫也不许吃,只对它说,等哥哥出来,由他自选一个,看你们自己的运气。谁知这一耽延,挨到火花一现,竟被人地遁走了。”勿恶怒道:“这东西既在松树根下,终能得到,明日你再帮我试上一回如何?”鲁孝道:“师父曾说过了今天,壶公洞二次禁闭,谁也无法进去。那苓兔只此一难,以后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能将它擒到,去了也是无用。哥哥还是耐心等候时机,我只要稍遇机缘,必为引进,何必徒劳?一个不巧,还许吃亏呢。”勿恶终是心疑不快,暗忖:“我有宝斧、金戈,莫非还砍那树不倒?听兄弟口气,分明不愿相助,何苦求他。”本想说上几句气话,为防乃母不快,便未再说,气在心里不提。

鲁孝因当日未往黄耳崖用功,便向母兄说了几句,便自飞走。勿恶心想,此时前往正是时机。匆匆把饭吃完,假说要往峰下行猎,欲骑姑茫往壶公崖取那获苓。出洞一看,姑茫伏卧崖口,见勿恶走出,便走上前,朝他亲热。勿恶知它神通灵慧,不能和它动强。又看出对待自己和鲁孝一样,无什轩轻,最重情感。于是心生一计,先不明言,故意和往日一样骑上身去,抱头亲热,并向它称谢当日助他取宝之德。姑茫虽是兽类,和人一样,最是心高好胜,对这两个小主人又极忠实爱护,见勿恶不住夸奖,也颇高兴,欢啸不已。勿恶见它喜欢,乘机说道:“姑茫哥哥,我方才见壶公崖侧有一种野花甚是好看,我想采去,天快黄昏,相隔这么远,回来天黑,好些不便,你能让我骑了去么?”姑茫睁着一双怪眼,注定勿恶面上,意似不信。勿恶假装赌气,说道:“这来回不到百里途程,我一个人也能前往。无非因为弟娃不在家,那地方又在壶公崖口外,怕遇见逃走的那两个妖人,我一人打他不过,万一有事,我又不会飞,为此想骑了你去,将花采到,立时回来,万一遇见妖人鬼怪,有你在旁,也不致受欺。谁知你不敢去,想是怕那妖人,打他不过。那么我自己去好了。”姑茫竟被激动,微一沉吟,便发低啸,作势应允。勿恶会意上骑,心中暗喜。

姑茫虽然受激,也早防到勿恶另有心机,到了壶公崖上空,下面只是荒草藤蔓,无什花草,似知上当,只在那一带盘空而飞,不肯下落,一面回头连声低啸,似怪勿恶不该骗它。勿恶知被看破心意,离地太高,不敢冒失下纵,便向它再三求告。先说那花就在崖对面隐僻处,非他亲去不能寻到。嗣见姑茫摇头怒吼不信,并有回飞之势,便装气苦道:“你只对弟娃好,我说的话从不肯听。我以前用斧砍你,原是假意恐吓,并非真想伤你。此时同在空中,如用宝斧、金戈吓你,恐有误伤,只好由你。我一个小娃,同是一样的人,弟娃到处受人怜爱,要什么都有,单我到处受气,除娘外,谁都对我不好。以前还说你对我好,谁知你和别人一样气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今天便死也非到下面去不可,你不飞落,我就跳了。”说完,便作出起立之势。姑茫天性忠义,只当是真,竟被说动,恐其失足跌伤,身子忽然往下一沉。勿恶本是假装,见它中计,连忙把头抱紧,直喊:“姑茫哥待我真好。”晃眼落向谷口之外。

勿恶下骑以后,见姑茫横身谷口,不令走进,又上前去抱头抚摸,软语苦求,说自己实是为那获苓而来,千万不要拦阻,如能得到,便与你一同享受。话未说完,姑茫好似又急又气,连声怒吼。勿恶见它好说歹说,俱都不行,一时情急,顿犯野性。便将宝斧、金戈取出,恶狠狠怒喝道:“我想得那获苓,非到手不可。如再拦阻,我这金戈比宝斧厉害得多,就要杀你了。”姑茫仍是怒吼不听。勿恶以为金戈神奇,见状大怒,更不寻思,将金戈往前一扬。两道戈形金光刚刚脱手飞出,姑茫把口一张,便有大片红色烟光喷将出来,将勿恶连人带金光一一起裹住。勿恶闻到一股腥香,立时昏迷倒地。姑茫张开大口,就地上将人衔起,便往回飞。

到时鲁孝正由黄耳崖回转,一见姑茫衔了乃兄飞回,落地人已昏死,头有红烟环绕,还当是受了妖人暗算。惟恐母亲知道忧急,慌问姑茫怎会这样。正想将人藏起,乘着母亲尚在峰顶,不曾看见,赶往黄耳崖去向师父求救,忽见姑茫将口一张,先吐出两柄金戈和那宝斧。再朝勿恶张口一吸,勿恶头上红烟收处,人便醒转。勿恶见已回家,姑茫和兄弟俱在身前,宝斧、金戈均放地上。想起前事,怒火攻心,正要发作,猛然转念,狞笑一声,伸手拾起宝斧、金戈,也不说话,便往洞中走去。鲁孝赶到里面,再三询问因何至此。勿恶只是冷笑不答。后被鲁孝问急,才咬牙切齿说道:“姑茫想害死我,我此时无力报仇。你如真对我好,用你神梭将它杀死,我便实说;否则以后各做各事。如再管我闲事,我便和你拼命。”

鲁孝见他满脸悲忿,料知又是强迫姑茫出外为恶,姑茫不听,仗宝行凶,致被内丹喷倒,衔了回来。想起师祖之言,此事定必难怪姑茫。再说父亲留与母子三人的镇山神兽,对主又极忠义,如何忍心杀它,乃兄无可理论,母亲又不愿见兄弟不睦,再问下去,必起争端。只得忍气走出,连姑茫也不再过问。

跟着鲁瑾由峰顶走下,两小兄弟虽然不开心,俱都不愿乃母生气,均在娘前娘后不住说笑,全看不出彼此有什过节。鲁瑾原因爱子已渐成长,光阴易过,相聚日少,本来满腹心事。及见二子喜笑颜开,也颇欣慰,对于前事一点不知。

鲁孝本来性情刚做,常受兄长的气,一任自己委曲求全,百计爱护,始终不能挽回他的心意,幼童心性,未免生气。饭后,陪着母亲谈了一阵,便去用功。事完,母兄均睡,时已深夜,也便睡下。次日早起,照例去黄耳崖修炼。行时为防勿恶又对姑茫行凶强迫,乘着母兄未起,悄告姑茫:“你随我走,省得在家中受气。”姑茫知道当地无事,对于勿恶也颇厌恶,便即点头,示意同往。鲁孝素无机心,便骑姑茫飞走,到了黄耳崖,令姑茫守在崖下,自往洞内见师用功。鲁孝始终未断烟水,食物均由家中隔夜做好带去。午后课完,乘着吃饭闲空,将家中带去的蔬果竹笋,引逗姑茫为乐。正觉好玩,忽听师父洞中传呼,连忙入内,询问何事。

陶泗道:“你兄勿恶禀性凶顽,忌刻自私,不知善恶。昨日强迫姑茫往掘茯苓,因用金戈行凶,被姑茫喷倒,今早怀恨负气,独自赶往壶公崖。因昨日洞中神符发生妙用,全洞重新封闭。那两株古松根下苓兔,因昨被宝斧破了禁制,隐藏别处深山之中修炼,早已他往。松树也被禁法隐蔽,外观只是一片危崖削壁,连松带洞,全看不出。如换别人,见此情形,定必退回。他偏是又贪又狠,到后查看不出形迹,先用戈、斧上下乱斫。后来被他想起对崖山坡,便照昨日经历,援到壶公洞外,松树前面。本来禁制神妙,再前一步,便不动手也要吃亏。他因昨日曾被金光雷火震落崖下,惟恐又蹈前辙,亏他细心,居然相准地形,闪向一旁,避开正面,照准昨日古松生根之处一斧砍去,立处就在洞前突石之旁,为防下坠,并还用手抓紧一根山藤。哪知斧光到处,松树不曾砍倒,禁制却被触动,虽未坠落崖下,但为五行真气所伤,气闭身死。仗着天赋异禀,手足多力,与常人大不相同,人虽晕死,手却未松,现正抓紧山藤,悬身危崖之上。经此一来,如不去救,固是必死无疑,就便用我灵丹和你师祖所赐灵丹一同服下,将命保住,也须静养三年,才得复原。你与他原有夙孽,此三年中你天性素厚,手足情长,定必日常将护。他虽冥顽,见你如此对他,多少必受感动,将来遇到紧急之时,也许一线天良,不致丧尽。但你师祖所赐灵丹,原为到时欲以人力胜天,保全他的性灵之用,如能不用最好。如真伤重,服我灵丹,醒来不能止痛,定数所限,不能挽回,也就只好与他服下了。”

话未说完,鲁孝一听哥哥伤重身死,早就情急流泪,抱膝跪求,哭喊:“师父救命!”陶泅拉起笑道:“徒儿真个孝友。毋须着急,我已答应救他,必可无害。丹药在此,那禁法也须复原。到后,将此灵符向前一照,再由侧面将人救下,到家再与服药。可速去吧。”鲁孝叩了两个头,接过灵丹、灵符,急匆匆往外飞出,骑上姑茫,急喊:“快飞!我哥哥在壶公崖受伤死了。”姑茫闻言,也甚发急,将头一点,便朝空飞去。

一会儿飞到,崖上笼着一团云雾,勿恶踪迹俱无,好生忧急。等到飞近仔细查看,才看出雾影中悬着一条小腿,正是乃兄,上半身已被雾气遮住,只露一腿在外,鲁孝来时大忙,忘了细问师父,是否先将人救下。那五行真气,前听师父说过,厉害无比,禁法不先复原,恐难救人;如先复原,想起昨日封洞情景,又是害怕。鲁孝恐有差池,只得询问姑茫如何下手。姑茫摇头。惟恐时久延误,一时情急无计,只得朝洞跪下,通诚祝告:“壶公真人,格外恩怜,宽恕哥哥,饶他一命。”祝罢起身,令姑茫守在下面,正要用那乌灵牌防身,由侧面壁绕去,冒险抢救。不料心慌意乱,人未近前,觉出吸力绝大,几乎脱手。一着急,便把灵符朝前一扬,一片五色光华照向崖上。猛瞥见云烟如潮,彩光电射,势甚惊人,喊声不好。惟恐神雷发动,不暇再计安危,急纵遁光,朝壁上云雾中冲去。刚一把将人抓起,云光因救人时用力太大,两三寸粗细的山藤竟被连根拔起。如非勿恶筋骨坚强,爪如钢钩,几乎连手臂也被扯断。抱到崖下一看,勿恶牙关紧闭,两眼乱瞪,面如金纸,一手持宝斧,另一手抓紧山藤,已然死去。鲁孝又着急,又伤心,知道这样回去,娘必伤心悲哭。意欲先用丹药将人救转,再同回去,免娘悲痛。匆促之间,忘了陶泅之言,想到就做,将人抱到有水之处,将灵药塞人勿恶口中,再手捧山泉,淋向口内。待了一会,勿恶人虽回生,但是周身奇痛欲折。性又猛烈,稍微动气转侧,难禁痛苦,便怒吼一声,痛晕死去。似这样连晕去了好几次,只要回醒,便哭喊求死。鲁孝看着伤心,急得无法。最后仍是姑茫以爪示意,乘其晕死之际,将人抱起,骑上姑茫,一同回飞。因恐伤痛,飞行甚缓。路上勿恶又死而复生了两次,方得到家。

鲁瑾见状,自是悲急。鲁孝力言无妨,拉向一旁,告知经过。鲁瑾见爱于连受痛楚之余,苦已吃足,虽把烈性减退,不再急叫求死,仍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不知药力已经充沛全身,再挨片刻便可止疼,立把百禽道人去年所赐,留备第五年上应用的那粒灵药取出,与他服下。一会痛便止住,只是周身无力,骨软如棉,如瘫了一样。鲁瑾虽极心疼难受,因听鲁孝转述仙人之言,说勿恶三年必愈,还可就此稍变气质,知非虚语。又见爱子除却周身绵软外,面上气色颇好,眠食如常,只得听之。鲁孝天性孝友,见乃兄为了求道,受此苦难,越发怜惜。早晚慰问之外,稍有闲暇,必来床前陪伴说笑,百计博取他的欢心。

勿恶先还恨他怪他,日子一久,见乃弟一任埋怨斥责,老是笑言相向;每遇师执赐与珍果灵药之类,定必带与他吃,情意殷厚已极。勿恶虽天性凉薄,也由不得受了感动。人在静中,或当病重将死之际,多半回忆前尘,发动天良。勿恶自知罪恶,思欲改悔。虽然事过境迁,病愈脱险,依然故态复萌,但在当时,确有勇于改过的心理。何况两小兄弟同胞孪生,从小一起长大,山中更无别的同伴,心志虽各不同,形迹总是亲密。只因遭遇既殊,性复忌刻,眼看兄弟一天好似一天,自己却比他不上,越想越忿,恼羞成怒,以致心怀妒恨。及见鲁孝对他情意如此诚恳,渐觉兄弟实是好人,以前不合自私,视之如仇,实在对他不起。于是兄弟二人重又亲热起来。

鲁孝见他人已全好,只是周身绵软,行动须人,隔了数月,还是不能起坐,心中愁急,便向师父求告,一味软磨。陶泅笑道:“你兄为五行真气所伤,如非禀赋特强,便服灵丹也难救醒。此时元气大伤,真力已失,非经三年静养,不能复原。就便传他内功口诀,将残余真气重新凝炼,还须由渐而进,不可心急。这样虽可好得快,但他提前下床,对你将来却更不利呢。”鲁孝跪答:“我哥哥近来对我十分亲爱,就真个叫我吃点苦头,也心甘情愿。我想哥哥脾气不好,也是为了师祖、仙婆和师父都不爱他的缘故。师父如肯传他口诀,也许高兴,和这会对我一样,变好了呢。”陶泅笑道:“此人天性凶顽,甚于毒蛇猛兽,江山易改,享性难移。你虽对他友爱,只恐未必承情,接受你的好意呢。既这样,我答应你自去传授,但不要说是我的意思。”

鲁孝大喜,兴冲冲赶回家去。一进门,便告诉勿恶,想传以口诀。才一开口,说没两句,勿恶便将他止住道:“弟娃,你不要说了。你对我好,我知道,从此决不怪你。但要我由你师徒口中传授道法,宁死不为。你师父所说,全都应验,三年痊愈之言,想必不差。我已早有打算,无须忙此一时。并且三年期满,也正是母亲得道的时候,再巧没有。你不必为我着急。”鲁孝怎么劝说,也都不听,只得罢了。由此勿恶卧床不起,弟兄二人情分逐渐亲密起来。鲁瑾见状,自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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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师逢恶道遂入歧途手足义绝

光阴易过,不觉便到了第三年的秋天。这日鲁瑾算计,爱子二年之期将尽。这三年中,只见他身材逐渐长大,面上神光焕发,却仍然卧在床上,一点看不出快能起坐神气。想自己不久便有仙缘遇合,鲁孝也要往黄耳崖从师,丢下勿恶一人,实是放心不下。疑心爱子已成病废,不能痊愈,三年之说,乃是鲁孝恐母忧急,故意如此说法,不是真话。否则,爱子病愈起身,恰正是自己仙缘遇合,从师他去之时,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越想越疑心,想要背人盘问鲁孝。又因这是儿子好意孝心,不应揭穿,使其难受,几次欲问又止。

这日鲁瑾算计日期越近,越发愁急。忽然想起五年前由家中逃出,分娩遇救之处。暗忖:“雷仙婆是自己母子的恩人,在黄耳崖临去以前,曾对鲁孝说,三五年内还要回转。自和姑茫处久,神兽通灵,彼此已能闻声知意。上月偶然无事,向它询问雷仙婆的踪迹,好似所居洞府,就在那绝壑左近。后问孝儿,也说仙婆不久就要回转。母子三人受她如此大恩,自己连面都未见过,理应登门拜谢。孝儿年幼心粗,也没有问她洞中有无门人留守。自从服了公冶仙师所赐灵丹,又照所传口诀修炼数年,现在身轻力大,远胜从前,虽还未到飞行绝迹境界,已能用孝儿头一年从师所学飞遁之法,随着心念起落,三二百里以内,片时即至。几次想往仙婆洞中探看,均因孝儿拦阻说:‘本山又搬来了一伙妖邪,师徒多人与本山原有的鬼风谷妖道联合一起,人数颇多,不时在左近出没游行。陶真人既不愿多事,又因新来妖人被鬼风谷妖道劝阻,说公冶仙师与雷仙婆、陶真人均住本山,劝其敛迹。故从未往黄耳崖、碧云峰两处走动。妖人气数未尽,除他们尚还不到时候。’也就听之。这伙妖人,多是凶残狠毒,全无人理。孝儿惟恐自己远出,狭路相逢,遇上吃亏,再三拦阻。说几时有暇,陪了自己同去,偏生近来功课太忙。每一问他,总答仙婆未归,何苦白跑?自己感恩心切,欲往登门拜谢,便是仙婆未回,向她门人述说,也可聊表寸心,总比不去好些。又以近学隐形飞遁之法,也想就便一试身手。好在飞遁神速,便遇妖邪,也可当时逃回。何况孝儿每日来往两次,从未遇上。地方又在黄耳崖左近,妖人一向绝迹,有何可虑?难得孝儿今晚随师祭炼仙法”要到明日才回,何不走上一回?孝儿年幼,不善说话,也许此行遇见仙婆或是守洞仙人,向其求告,如被自己说动,连大儿也度了去,岂不是好?”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想了一想,也没对勿恶明言,便即起身寻去。

鲁瑾原是旁门中散仙转劫,性甚刚强,只因从小便受恶人虐待,本性从未发过。自从服了灵丹之后,灵智大增,心性行事已非往昔,胆子也比从前大了许多,想到便做。以为仙人洞府必异寻常,既在黄耳崖左近,必能找到,途径也早向鲁孝问过,满拟不难寻见。哪知雷仙婆并无徒弟留守,洞早封闭,地势高险隐僻,休说不能寻到,就是寻到也无法走进,鲁瑾天性极为固执,连寻了几处,不曾寻到。因仙婆所居在黄耳崖东南,便照东南寻去,连寻了几座峰崖山谷,均查不出一些迹象,一时性起,定要找到才罢。一见不对,便往前飞,不觉越走越远,后觉不应如此远法,又往回寻。因不死心,未走回路,归途径往北面山中岔去,于是迷了路径。初次飞行远出,上来未将途向记好,当地乱山杂沓,功力又差,不能照直飞回,须在中间起落好多次,因此独驾遁光,在乱山中不住起落。飞了一阵,觉着不对,重又改道。于是越走越乱,空自着急,无计可施。

鲁瑾不知自己情急心慌,随时改道,来回飞行,始终没有飞出那片乱山。眼看四山云起,天已入夜,一时情急无计,忽想起黄耳崖就在这一带的西北面,归路既找不到,何不去寻爱于,再同回去?所说那崖,形势奇特,中藏暗谷,极容易认,便往西北飞去。不料月被云遮,方向又未走对,如何能够找到。天色那么阴暗,恐怕错过地头,每一起落,不过数里远近。并且还须防到落脚之处有险,飞起来甚是心慌吃力;又惦念病卧榻上的爱子,恐其悬念。本想从前面一座小山飞越过去,微一疏神,没想到暗影中不曾看清落脚之处并非小山,乃是一座下有深壑的危崖。所用遁法又是估准地头方始起飞,必须落地才能再起,临时如若发现危险,至多只能往侧移动十多丈远近,不能就势上升。

鲁瑾飞过崖口,正往下落,猛瞥见落处一片沉冥,地势甚低,只当下面地势比这边低,还未发觉有险。落势本快,晃眼便下了三数十丈。刚看出对面不远也是一座山崖,忽然云破月来,遍地光明,人也下降了好几十丈。这才发现脚底是一其深莫测的绝壑,壑中又有大雾,月光照处,一片迷蒙,竟不知下有多深。才知不妙,势已无及。初次涉险,心胆皆寒,知道这类千丈深壑下面,多有瘴毒之气,再不便是极深的水潭,水多有毒,人坠其中,不死也必染重病,更还有淹毙之虞。正在忧急,打算看准地形,死中求活,人已穿过雾层而下,雾中失足,下坠深渊,本是奇险。事有凑巧,那壑下面地势十分宽广,只鲁瑾下面那一段有雾。天黑不久,月光由上斜射,下面竟是到处光明。鲁瑾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原来壑中别有天地。两边危崖千丈,势如壁立。崖下满是各种花树,疏密相间。当中一道溪流,水涨齐岸,银蛇也似静静地卧在中心空地之上,宽约数丈。清辉四射,景物幽绝。同时人也落到崖前平地上面。再往四外细一查看,竟似以前到过的地方。忽然想起,昔年分娩遇救,曾被丈夫由昏迷中带来此地。记得当地左近有一崖凹,临溪还有十几株桃树,花开甚繁。花虽早谢,树总还在。因是平生因祸得福之地,景物又极清丽,由不得生出好感。又料此地乃黄耳崖与碧云峰中间,不论去往哪面,均极容易到达,无须似前乱窜,月色又好,更无可虑。由不得心中高兴,想把昔年昏倒的地方寻见,再作归计,便沿溪行去。

走不多远,果然寻到那个崖凹。最奇的是当地桃花盛开,崖上下偏又生着好些兰蕙和大片菊花,秋菊春兰,竟与禾桃称李同时并茂,互斗鲜妍。加上清波映月,碧山倒影,泉响松涛,竞鸣幽籁,景物之佳,从来未见。独自漫步花间,徘徊月下,不由志逸神清,胸怀开朗,尘虑既蠲,顿忘归意。俯视溪水清泉,月光照在上面,恰似蒙了一层银霜,人影倒映其中,如对明镜。时见天际白云,一团团雪絮也似,在水中冉冉飞渡,长天秋水,上下同清,越看越爱,不舍离去。忽然一阵山风吹过,临溪两树桃花,本来开得繁艳已极,被风一吹,纷纷离枝飞起,飘向溪中,水面上立时光影散乱,激动起一圈圈的毅纹,银光闪闪,往外散去。风过后重又平静,回复原状。溪中人影,由散而聚,静静地倒映水中。水既澄澈,流势又缓,看去宛如一片极长的大晶镜,不起一点波纹。

鲁瑾正出神凝视间,忽有几片落花随着流水缓缓飘来,由身侧浮过,水中人影依然完整,连晃也未晃一下。心中一动,猛触灵机,似若有悟,水中忽又多出一条人影,也是一个中年女子,身材甚是瘦小。因值出神之际,也未觉异,仍在体会适才水流花放的天趣,并未回顾。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徒儿,数年静修,怎的还未回复灵悟?”语声清朗,宛如驾凤。猛想起静夜深山,于寻绝壑之中,怎会有人忽在身后掩来,事前又无一点动静?不是鬼怪,便是仙灵。心念才动,忙即回顾。见那来人是个中年道姑,身穿一件白麻衣,腰系葫芦,背插单剑、拂尘,手持一枝铁拐。生得又小又瘦,面白如玉,瘦骨嶙峋,不带一丝血色,只是双目神光炯炯,远射数尺。说完,拄杖微笑而立。

鲁瑾听出言中之意,福至心灵,连忙跪倒,口唤:“仙师,弟子愚昧无知,前因已迷。虽蒙公冶仙师与雷仙婆传授指点,说弟子在此数日之内应有仙缘遇合,连日正想仙凡分隔,无处寻踪。加以长子勿恶病废在床,心中愁虑,欲寻仙婆,拜谢前恩,并请指点明路。不料初次驾遁远游,迷路至此,见水流花放,夜景清幽,正在盘算心事。忽蒙仙师驾临,既以徒儿相称,当是前生师长,望乞大发慈悲,恩赐收录。还有长子勿恶年幼无知,颇知孝母,不知何故,诸位仙师对他厌恶。如今病废在床,不能行动,实是可怜,也望格外恩怜,免其孤苦无依。”话未说完,道姑摇手笑道:“徒儿不必说了。你最前生,本我洞中守山母猿,因你向道坚诚,不畏险难,已具半仙之分,仍向我再四苦求,愿遭兵解,生受诸般苦厄与焚身之惨,转世为人,重到我的门下,我怜你志行艰苦,也曾设法成全。无奈你夙孽未尽,不特两次重返师门,受尽磨折艰危,结局终无成就,而且夙孽既未全消,反因恶根未尽,多开杀戒,几乎重化异类。直到今身,才将孽难消去十之八九,与你丈夫那段夙缘也已勾消。本来可以无事,偏生你子勿恶身具恶根,性情凶暴,将你叔婶全家杀死。事虽不是你所为,自有他的果报,但你一味溺爱,迟早为他延误仙业,却太不值得呢。”鲁瑾还未答话,道姑又道:“我知你割不断这根痛肠,原也难怪。但我性情古怪,说话永无更改,不似你师伯公冶黄较好说话。今日专为度你而来,当时便须随我回山,不容再有枝节。如若顾念你那孽子,休说为此迟延,再如多口,我便走了。固然你早晚仍可重返师门,那便费事得多,不知要受多少险难,才得如愿。我尚有要约须赴,只此片时闲暇,抽空来此。如非念你前因已昧,一世茫然,连这几句活都不对你说,一言不合,稍微拂我心意,我便走了,现将你前生事迹说出,随行与否由你吧。”

鲁瑾本来还想苦求,及听这等说法,不禁大吃一惊。又见道姑人虽瘦小,神态甚是庄严,另具一种威灵,二目神光炯炯,正注在自己脸上,由不得使人心生敬畏,哪里还敢多口。知道说走就走,连家都不许回,怜念爱于,心如刀割。无如仙缘难再,求尚求不到,竟会自己寻来。听那口气;又是前生师长,语意如此坚决。正在为难,举棋不定,道姑突然伸手,朝鲁瑾头上拍了一下,喝道:“徒儿,你已沉沦三世,怎还不明白?你且看来。”同时所持杖头上立飞起一股墨绿色的光华,转眼结为一片丈许大的圆光,明镜也似悬向空中。鲁瑾吃了这一掌,恍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通体清凉,心智越发明朗。再朝圆光中一看,内中竟现出好些人物影子,走马灯一般,一幕接一幕相继演变过去,看未一半,忽然醒悟。

原来光中所现,尽是鲁瑾以前诸生事迹经过。道姑乃是最前生的恩师,前辈散仙中有名人物睡尼潘度,当初本是佛门中人,因犯嗔、杀两戒,性又刚烈,疾恶如仇,为此被师祖逐出门外,改拜在另一地仙门下,换了道装,与百禽道人公冶黄同门。鲁瑾乃她惟一爱徒,只为夙孽太重,又与乃师一样性情,疾恶好杀,造下许多孽因。潘度始而还想自己兼有佛道、正邪诸家之长,欲以人定胜天,百计保全,结果惹了许多麻烦,师徒二人树下不少强敌。眼看情势日非,本身固然不怕,爱徒道力尚浅,如不应劫转世,稍微疏忽,一个照护不到,立有神灭之忧。自己所炼不死身法,又非苦炼两甲子不能成就;而道家的四九天劫,到时只能设法防御,仍是不能避免,须撞运气,仅比别的修道人稍好一。些,不致形神俱灭而已。无奈话已说满,难于收回,敌人又一味寻仇,此去彼来,缠绕不休。正在烦恼,师兄公冶黄忽然寻来,再三苦劝,道:“你这等行为,爱之实以害之。师妹如肯打消成见,我必助她脱难成道。你意如何?”潘度本想公冶黄自行吐口,并且素日敬畏师兄,人所共知,由他作主,既可有所借口,而爱徒转世也放心得多,闻言便即应诺。鲁瑾因为夙孽大重,虽然师长暗中保全,仍然历劫三世。直到今生,与前生大夫梦合生子,才把最重要的前孽消去多半。所生二子,各有因果,勿恶偏是孽累。

等到看完,圆光隐去。鲁瑾想起前生之事,觉得师门恩重,深逾山海,慌不迭扑向前去,抱住潘度的腿,跪在地上,哀声痛哭起来。潘度见她仍是前生依恋自己的情景,微笑说道:“徒儿不必悲苦,好在你夙因未昧,灵性犹存,又先得你师伯真传,有了一点根基,修为容易。只肯听话,不是前生那样刚愎自用,早晚必到我今日地步。随我走吧。”鲁瑾一旦醒悟,明知勿恶是她多生孽累,不知怎的放心不下。又知师父最爱自己,虽然性刚固执,不可强求,自己独能得她怜爱,有时仍可感动。加以心怜爱子,亟思作一最后分别,只是不敢出口。一听说走,看出师父手抚自己的头,温言劝慰,想起前生遇到这等慈爱神情,往往有求必应,于是一半伤心,一半希冀,只是抱定两腿跪哭,也不起来。潘度见她哽咽不已,看出心意,叹道:“徒儿,休说你孽缘难尽,便你也是我的业障,否则以我性情为人,言出必践,岂能更改?惟独对你不然,只一见你悲苦愁急,有话不敢出口,心便不忍。明知立时带你同行,将来要少许多麻烦,偏不忍强你所难。既然如此难于割舍,姑且容你与那业障再见一面,不过话需说明,你此次回山,不出一年,法力灵智必全恢复,但是此子必已陷身妖邪,无恶不作。他如迷途知返,休说是你,便我也愿救他,使其改邪归正。如若罪恶大多,不能自拔,你却不可仗我所传,偏私护庇,强迫你那次子鲁孝勉为其难,或是为之接引到别人门下。你能应么?”鲁瑾只图母子见面,也未寻思,脱口答道:“弟子如敢违背师命,任凭师父处罚便了。”潘度朝她看了一眼道:“你如不守今日之言,本门衣钵却不能传授与你。别的灾害无妨,四九天劫一到,前功尽弃,却悔之无及呢。”鲁瑾脱口又答:“弟子任多愚昧,岂敢自毁仙业,辜负师恩?”潘度微笑命起,手拉鲁瑾,一片墨绿光华拥了师徒二人,便往碧云峰崖上飞去。

飞遁神速,转瞬到达。鲁瑾见师父法力如此高强,越发心喜。以为爱子必还病卧榻上,因师父不愿见他,崖洞石室只此一间,方想请去峰顶竹屋稍坐。忽见勿恶高声呼娘,由缘峰石廊上飞也似跑将下来,见面未容说话,便扑上身来,抱定双腿,眼含痛泪,急喊道:“娘,我病好了。娘怎这时才回?害我好急。偏生姑茫被弟娃骑走,彼时我还未好,只当娘已仙缘遇合,不再回家。又想娘多爱我,必要回来一次。我由床上起来后,见娘未回,连饭也不曾煮。娘从来不曾出去这么多时候,才料绝望,想要寻去,又不知道地方。正在峰顶伤心哭喊,忽见遁光飞坠,心想娘也许回来看我,连忙跑下来,果然是真。娘见我病好,定必欢喜。只是陶道士的话全都应验,想必不久就要分手。娘的仙师寻到了么?”说时,母子二人俱在至情流露之际,潘度瘦小貌陋,本不起眼,又闪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言未发。

勿恶虽然天赋恶质,对于乃母却具至性。因见乃母当日未往病榻相见,实是从来所无之事,因兄弟不在,孤身病卧,不能行动,无法寻问。先还疑是偶然远出,或在峰顶耕作。等把榻前准备的午饭吃过,等了一日,仍未见母走进。想起每日饮食,兄弟如不在家,多由娘亲手来喂。近日双手虽能抬起,仍未亲手吃过,怎会将食物放在榻前,娘却一面不见,当天又正是五年期满之日,这才料定乃母仙缘遇合,多半一去不归。到了夜晚,想娘素爱我,绝不会一句话没有说,便随仙人他去,断定必要回来分别。正在伤心苦盼,鲁孝忽同姑茫回转,进门便问:“娘呢?”勿恶与他一说前事,鲁孝急得乱跳,答道:“回来时听师父的口气,好似师祖已然寻来。想起今日正是我兄弟第六年生日的前一天,以为娘必在家,要走也是明天,因向师父请了一天假,师父只许半天,越料娘必未走,否则准假做什?也许娘明日午前要走,也未细问,忙往回赶。行时忽然心跳,已生疑心。快到时,见崖上峰顶,娘均不在,洞中灯也未点,静悄悄的,与往日大不相同,越知不妙。娘从来不走远,近一年来学了遁法,偶然出游,也只个把时辰。何况娘又担心哥哥的病,我不在家,更不放心,怎会去这一整天?多半仙缘已有遇合,必还是在左近山中。待我寻去,也许能够寻见。”说完回头就跑。勿恶想要跟去,急忙大喊:“弟娃慢走!我还有话。”鲁孝恋母情急,心乱如麻,一面料到乃母仙缘已有遇合,惟恐寻她不到;一面想起近日本山新搬来了一伙妖人,恐有不测,只顾忙于起身,虽听勿恶唤他,并未听真。口答:“迟了不行,我去去就来。”话未说完,人已飞起。

勿恶耳听兄弟语音摇曳,已在空中,料知飞走,连急带气,先在榻上痛哭咒骂,还未想到体力恢复,灾难已满,就这片刻之间,病已痊愈。隔了一会,勿恶越想越气越伤心,突然发了野性,厉声怒吼,拍手顿足,在床上发威乱蹦。后想起病重时,稍微发怒生气,便觉痛苦难禁。直到前两个月,病势逐渐好转,也不过双手能动,头能侧转,行动仍是须人相助。长年磨练,火性大消,母子又极慈爱亲热,什事全顺己意,从来未生这样大气,也未试过,似此急喊乱跳,怎会一无所苦,莫非病好不成?心念一动,只一纵,便下了床,不特行动自如,并还觉着足轻力健,更甚从前。方在惊喜,忽又想道:“娘终年为我病废忧急,如见病好,定必喜出望外,偏在此时出走。兄弟此行,不知能否寻回,见上一面,再行分手?”由不得一阵伤心,一面号啕大哭,一面飞跑出洞,欲骑姑茫去寻,连唤数声,毫无回应。不知鲁孝急于寻母,行时曾把姑茫喊去,令其分头寻找,早就飞走。以为兄弟可恨,自会飞遁,还将姑茫骑走,使自己一人孤身在家。想去寻娘,似此半夜荒山,四顾茫茫,哪里知道人在何方?凭着两腿,如何去法?又恐步行迟缓,万一娘回,母子途中相左,又复错过。因崖在峰腰后面,被峰挡住,便去峰顶眺望。只见月光如水,照得远近峰峦林木明如白昼,一眼看出老远,到处静荡荡的,时有野兽出没林野之间,哪有一点人影。急得在峰顶上连蹦带跳,不住厉声长啸,想把姑茫、兄弟引回,再出去寻找,始终不听回应。

勿恶正在伤心哭喊,忽见崖前遁光一闪,疑是娘回,连忙飞跑赶下,母子见面,惊喜过望。勿恶固是恋母情切,只顾投怀哭诉,全副心神贯注在乃母身上,不曾留意别处;便是鲁瑾也因爱子突然病愈,转眼母子便要分别,又见爱子孝思纯切,诚中形外,心中感动,越发爱怜。只顾搂在怀中听他说话,心伤泪流,也就忘了恩师在侧,直到把话听完,方始警觉。正要开口,勿恶有了几次经历,先前只是疏忽,并不以貌取人,一眼瞥见道姑在侧,脱口问道:“这是何人,怎会与娘同来?”鲁瑾恐他年幼无知,说话冒犯,忙答:“这是师祖,姓潘,乃娘前世恩师。”话未说完,勿恶人本机警,以为师祖既与母亲同来,自己许有希望,早飞赶过去,扑地拜倒,急喊:“师祖开恩,孙儿以前年纪大小,虽然做锗了事,自从病卧,已知改悔。我想师祖法力一定高得厉害,就算孙儿孽重,心性不好,有师祖教诲,再赐两粒灵丹,也能变好,何况孙儿也不敢不听师祖和娘的话。只请师祖开恩,把孙儿带去,随娘学道。孙儿不论什事,只要师祖和娘一说,决不违背分毫。师祖请想,娘不在家,兄弟以后要往黄耳崖学道,不再回来,丢下孙儿一个小娃,孤苦零丁,又不会什法术,有多可怜呢!我知师祖心好慈悲,法力又高,绝不似雷姑婆、陶真人那么狠心,无故厌恨。就说孙儿不好,做错了事,当弟娃遇他两人之时,孙儿不是刚出生不久一样的小娃吗,他们偏两样待承,单不爱我,教人多么伤心呢!”

鲁瑾此时灵智渐复,就这片时之间已然洞悉前因,远非昔比。见爱子言动机警,深知师父脾气,料定必有下文,便不去拦阻他,暗中偷觑。见勿恶初跪求时,师父只用一双神月望着他,一言未发,神色甚冷,方觉失望。及至勿恶说到未几句,因为语气伤人,心料要糟。不料潘度忽转笑容,对勿恶道:“你且起来,听我说话。”鲁瑾忙喊,“大娃还不谢恩快起,听师祖的教训!”勿恶也真灵巧,忙即起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看去驯善已极,潘度微笑道:“你这业障,我见犹怜,何况母子天性。实对你说,你身具恶根,夙孽更重。否则陶道友还在其次,雷道友为人最是宽厚,寻常幼童尚蒙怜爱,何况又受你父重托,如非真个不可救药,怎会对你厌恶?本来你一入歧途,将来定遭惨祸,形神俱灭,并且此是前生孽报,命中注定。就我此时将你度去,到时仍要自投陷阱,不能避免,反因得我传授,你母又复溺爱,保不私相授受,你法力越高,为恶越甚,数限一到,更难免于灭亡。只有听其自然,或者仗你母弟苦心毅力,使你悬崖勒马,能得回头,保你一命,也未可知。我生平只收你母亲一个,一向苦修,所居山洞逼窄幽暗,只我师徒二人一点容身之地,景物更是荒寒。你如随去,第一须用我法,在那宽才一二尺,仅容一人盘坐的崖壁石凹之中枯坐十年,一任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不能移动一步。你只要立下誓约,愿耐此苦,如若违背,甘受飞剑之诛,也可允你随去。我知此举决非你所愿,就去也必不能遵守,故此不允。但我此来。见你根性虽恶,对母尚有孝心,有此一善,也许到时挽救,不如预料之难。我说此言,你未必肯服,必以为人谁无过,贵于能改,何况幼童无知,如何不加原宥?你口口声声知过知悔,极愿学好。然而别的不说,即以方才而论,你兄弟急于寻母,你又不曾先说要与同行,他行时匆促,不曾留意,唤走姑茫,所为分途寻母,并非自骑,你本病废在床,怎会想到你要同行:你便为此大怒发威,毒口咒骂,生出恶念,全不念他平日对你友爱恭敬,手足之情,似此凶残,焉有人理?少时我与你娘走后不久。你也必有遇合,固然定数难移,但你须谨记今日之言,遇事稍存忠厚,对你兄弟更要念在一母同胞,对你情厚,不可伤他。因为只有你兄弟是你将来救星,如遭你的毒手,他至多转上一劫,或是暂时受伤,终于无害,你却把这一线生机全都断送,休说成道,连人都做不成了。话已说完,信否在你。看你说得可怜,与你母的情面,现赐你灵符两道:一道由我当时施为,以为固定元神之用,使你天良不致丧尽;另一道你带在身旁,日内如遇上次壶公崖取宝所见对头,要用邪法害你,危急之际,可照我所说施为,自有妙用。”

勿恶本刚烈凶暴,最是倔强,如换旁人这等说法,定必心中怀恨,不肯接受。当日却是不然,并未记恨,反觉师祖只为自己难耐十年枯坐,才不肯携带,否则一样有望,不似别位仙人一味嫌恶。心想:“早晚自寻仙师,争这口气,本未打算随母同行。有此二符,可以脱难防身,岂不也好?”不等乃母招呼,首先伏地跪谢。潘度随取灵符一道交与勿恶,传完用法。另一道照人一扬,一片墨绿光华闪过,勿恶立觉一个冷战,好似寒泉灌顶,通体清凉,转眼如初,并无别的异状,当时也未在意。鲁瑾却看出此是玉清仙符,专护修道人的心神,最是珍贵,喜出望外,连忙伏地跪谢。勿恶自知随行绝望,加以灵符神光透体,心气平和许多,重又起了恋母之思,依依乃母身前,不住问长问短,问母此去何处仙山?何年始得重逢?鲁瑾见爱子依恋神情,心中难过,不舍就走;又想挨到鲁孝回来,见上一面。他母子二人正在惜别情殷,不舍分手,潘度忽道:“世无不散之局。只要你子能知自爱,将来跳出火坑,改邪归正,自有相逢之日。孝孙此时被人留住,尚不能回,也许途中相遇。我另有约会,徒儿随我走吧。”鲁瑾知道不能再延,只得恭答:“弟子遵命。”勿恶见母要走,忍不住泪花乱转,刚刚哭喊道:“师祖开恩,容孙儿和娘再说两句。”话未说完,潘度已带鲁瑾纵遁光破空飞去,残月疏星之下,只见云影中碧光一闪即隐。

勿恶独立空山,四顾苍茫,慈母远去,相见不知何年,此后孤身一个,成了无母之儿。想起平日慈恩深厚,由不得心伤肠断,对月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想道:“神仙也是人做的,只要用心寻求,终能遇上。师祖说我生性太恶,所以谁都不肯要我。娘也常说爹爹梦中之言和取名勿恶的用意。我如守定这句话,不再凶恶,也许能得仙人怜爱,收我做徒弟。娘已远走,哭死也听不见,有什么用处?莫如等兄弟回来,与他商量,骑上姑茫往别的山中寻找仙师,试它一试。”主意打定,便不再哭。勿恶不知兄弟被女仙陈淑均留住,恐其回山,勿恶定要强骑姑茫,惹事结怨,为异日之害,遂不令回转。勿恶苦等不到,先是怒发如狂,突又想起潘度做诫之言,登时愧悔,竟欲改恶从善。心气一平,回到洞中,便即睡去。

勿恶一觉醒来,日色已是老高。睁眼一看,只剩孤身一人。秋山萧寂,冷灶无烟,娘和兄弟俱都不见。想起前事,不由大怒,又发野性,独个儿在峰崖上下哭啸咒骂,暴跳如雷,和疯子一般,似这样叫嚣纵跳了些时,因有天生伏兽之能,吓得左近林谷中的乌鲁纷纷奔逃,四下乱窜。一时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全山皆被骚动。总算勿恶无心及此,相隔又远,没有寻找它们晦气。如在邻近,不知又有多少生物遭他残杀。哭叫到了午后,觉着腹中饥渴,野性也退了好些。暗想:“兄弟昨夜如若与娘相见,不会不回。姑茫本是他的坐骑,前听公冶师祖所说,有多可恨!再要骑它,太没志气。看它平日只跟在兄弟身后同出同进,偶在病榻相唤,才能进来待上一会,就想骑它远行,也必不肯。娘说心坚石也穿,只要不怕吃苦,用心去找,早晚总能寻到仙师。好在身有宝斧,神戈,力能生裂猛兽,手擒飞乌,山中到处有水,此去寻师不怕没有吃的,靠人做什?兄弟数年相待,对我甚好,实在不应恨他。还是吃饱肚子,再打主意。”

勿恶灵巧,善于操作,什么都会。鲁瑾因将远离,所储食物甚多。近为五年期满,恐将远行,又做了不少干粮,原备其途中之需,勿恶恰好合用。先胡乱做了些吃的,将肚子填饱,打算当日下山寻师。虽在气愤头上,心思仍极细密,吃饱以后,便即仔细盘算,连吃带穿,甚至针线刀剪之物,全都备好,打成一个小包,背在身上。神符、金戈放人胸前豹皮兜囊以内,腰间插上宝斧。然后起身。行时勿恶越想越恨,决计此去不再回来,忽然拔斧乱砍,不消十几下,山洞便被砍坍,床榻用具一件未留。这昔年母子三人栖身的好好一座山洞,连内中什物用具,全数残毁,砍成粉碎。他却意犹未足,一路叫嚣,跑上峰顶,见物就砍。不消片刻,把乃母日夕辛勤,费了四五年光阴开辟兴建的一片世外乐土,扫荡净尽,连田中所种粮食、菜蔬、竹树及房屋一齐毁掉。见竹头木屑、残枝烂叶狼藉满地,宛如经了一次大灾劫,心头方始稍感痛快。独立斜阳之中,厉声长啸了两次,径由后山往下跑去。因为先前勿恶怒发如狂,上峰时一路持斧乱抡,边走边砍,昔年所修山径走廊已被随手砍坍,归路既断,未走前山,只得援藤而下。到了峰下,他才想起仙人俱住深山之中,后山前面乃是有人家的所在,相隔城镇颇近,再绕前山,路要远出好些,天色已快黄昏,夜间行路如何找法?继一想:“此行原无一定去处,旧居业已残毁,无法回住,反正不免山行夜宿,且走到那里再说。”素性倔强,更不回顾,仍往前崖绕去。峰后倾斜,山径回环,勿恶又无目的,加以想起前事,心中悲忿,一路寻思,不觉走慢好些。

等到了前山松林,夕阳已快落山,一轮明月刚由地平线上升起,挂向树梢。虽然初起月光,大而不明,无甚光辉,远近山峦林木依旧看得甚清。山风萧萧,暮霭苍茫,古木寒鸦,深山旷野,仙乡何处、始而自伤身世,悲从中来。既而触发旧恨,激动野性,悲愤大怒,咆哮如狂。哭吼咒骂了一阵,又把林中果树用宝斧砍倒了好几株,戾气稍息,自觉无味,方始停手。四顾乱云满天,随风疾走。且光隐在云层之中,时隐时现。夜色渐深,无可归宿,又不愿重回旧居。勿恶暗忖:“这山西北两面,均是对头洞府,自然不可去。峰后山路与城镇相通,又绝无仙人踪迹。只有那年猎豹的山谷之中,通着大片峰岭,因路大远,后虽去过几次,仅到前被豹群围困之处而止,未再前进。山那边好似地方甚大,景致甚好,许有仙人隐居,也未可知。”

勿恶主意打定,飞步赶去。到后一看,隔坡下面乃是大片盆地,对面还有一座峻岭,静荡荡横在那里。野地杂草全部黄落,不碍通行。稍微缓气,便往下跑,等越过野地,走到岭脚,月光忽被云遮,光景昏黑,山高路险,寒风透体。四外狼叫虎啸之声,远近相闻,眼前景物越显凄厉。此时此景,如换常人,定必惊怖胆寒,哪里还敢再进。勿恶倔强性野,又恃身轻力大,宝斧防身,山居较久,习知天时,看出天色虽然阴暗,并不像是下雨神气,毫不在意。上到岭半,顺着地势微一转侧,忽然明月吐辉,发现半山腰上裂出一条山峡,自半山起裂一大口,就势透迤而下,深过地面,变成了平地。然后环岭而行,往岭后一面绕去,谷径颇宽,两崖对峙,仿佛甚深。谷中竹木萧疏,泉石掩映,景颇幽清。起初想由顶上查看尽头所在,由上面绕行了一段,见谷径甚长,望不到底,前面又有凸崖阻路,离地太高,月光时被云遮,下面乱石如林,为恐失足受伤,只得回走,寻到较低之处,攀援而下。

刚刚到地,往前走不多远,忽然雾起,来势甚速,仿佛一股黑气潮涌而来,晃眼便被漫过头去,天色当时昏黑。勿恶无什经历,认作寻常之事,非但不以为意,反仗天生目力能在暗中视物,这一段谷径又在上面看明,尚还记得,遂仍旧鼓勇前行,只把脚步放慢了些。进约二里,忽然一阵阴风由头上吹过,鼻端微微闻到一股腥气。猛想道:“兄弟与娘常说深山穷谷之中,每有鬼怪毒物盘踞,莫要在黑暗之中为它所伤。”心中一动,便留了神。这时雾气渐稀,暗影迷茫中,已能分辨出三五丈外景物。心想:“身有宝斧、神戈,还有师祖所赐灵符,怕它何来?”正寻思间,前面忽见火光闪烁,跟着又是一阵阴风迎面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雾气似已退去十之八九,只有离头七八丈蒙着一片淡烟。天上流云急如奔马,大半轮明月仿佛蒙着一片轻纱,箭也似在云丛中急飞而渡,隐晦无常,昏月淡光映照之下,立现奇景。前面乃是谷中一片旷地。右侧是一座高崖,崖前稀落落矗立着二十来株松杉古木。左侧削壁千寻,崖下大片竹林,青竹都有碗口粗细,行列甚稀,更有大小石笋森列其间,高者两丈,小也过人,都似剑锋倒竖,上丰下锐。暮秋天气,竹叶虽已黄落,犹能想见翠于插云,碧阴映月,竹石双清之景。这时勿恶正走在石笋林边,因见残雾消处,右侧忽现火光,方才那阵风好似去而复转,吹到身上,毛发皆立,由不得使人惊怖。那火光又与常见不同,心中惊疑,未及细看,往侧一闪,便到了竹林之中,隐藏在一株石笋后面,借着乱石遮蔽,方始往外查看。

原来那崖下有石洞,甚是高大,洞中生着一堆怪火,望将过去绿阴阴的。火旁坐着二男一女。一个道:“今晚月色还好,既将雾撤去,我也寻个人来,一同赏月饮酒。乘着师父、师伯不在,一班师兄弟们均在东洞,西洞只我两人,大家快活一夜也好。”另一人立即应诺。隔不一会,先是一道黄光由内飞出,紧跟着眼前一亮,浓雾齐收。明月在天,清光四照,大崖疏林,清澈如昼。黄光已顺谷径来路飞走,过时似乎在勿恶身侧停了一停,微闻光中“噫”了一声,一闪不见。同时崖洞中先有好些石榻、石墩、柴火等什物用具,相继飞落崖前疏林之中,作一圈排好。石墩上并还放有盘碗酒壶之类,榻上俱都铺有豹皮。随听欢笑之声,走出一男一女。女的通身赤裸,神态妖媚,被男的一手搂着,缓步走出。到了林中,同坐石榻之上。火架上本来悬有几大片兽肉,男的到后,将手一指地上堆积的松柴,立有一蓬火光涌起,烤得那肉滋滋乱响。男的便把酒斟满,用刀割肉,一同饮食起来。一面搂抱乱摸,神态甚是丑恶不堪。

勿恶早看出那男的正是昔年在松林谷口外所遇生割豹肉的妖人之一。后在壶公崖取宝,被鲁孝逐走,也是此人。想起师祖潘度之言,料知不妙,本想溜走。因当地形势崖洞在北,勿恶藏在南面石林之中,先前疏忽,只顾窥探崖洞中人动静,见那片乱石容易掩藏,无心中掩了过去,黑影里不曾觉察。这时雾散月明,清光大来,不论来去两路,均有两三丈长一段没有掩蔽。妖人相隔也只三丈远近,稍一移动。必被看出。又恐黄光去而复转,途中撞上,凶多吉少。没奈何,只得耐心守在当地,仍旧往外窥探。

妖人和裸女饮食调笑了一阵,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厮莫要背我,带了心上人到别处快活,教我在此傻等。”说时偶然侧顾,朝勿恶这面看了一眼,面容骤变,放下裸女,迎面走来。勿恶见妖人目射凶光,满面狞厉之容,知被发现。心正着急,见他走来,刚把腰间神戈取出,拔下宝斧,哪知身带宝斧,在黑暗中宝光外映。妖人先前只顾淫乐,不曾注意侧面,这时已然发现,一见宝光闪动,知有敌人隐伏石后,快要对他下手,立先发难,将手一指,一片黑烟便朝石前飞到。勿恶初经大敌,自是心惊,一面手持宝斧,准备迎敌;一面早照潘度所说,将神符取出,立有大片金碧光华连同无量火星飞起。双方恰是同时发动。妖人做梦也没想到敌人这等厉害,邪法还未施为,灵符神光已似闪电般急展布开来,将其通身包没,紧紧裹住,只一绞,便化成一片黑红二色的邪烟,连声也未出,便已形神俱灭。符光敛处,妖人踪影皆无,灵符也化为乌有。

勿恶宝斧已然扬起,没有想到势子这等神速,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跳。暗忖:“这里原来是那妖人巢穴。还有一个就要回来,如退原路,必要撞上。妖人飞腾变化,来去如风,看那来势,何等厉害,灵符已然用去,十九不是对手。况又加上杀死他同党的仇恨,狭路相逢,凶多吉少。”不敢再走回路,便往前行。走不两步,忽然想起妖人被杀时,连尸首都被消灭,就被寻来,也可抵赖。那赤身女子虽无本领,杀人行径必被看出,留下却是后患,忙赶回去一齐杀死。又防被人发现残尸,作贼心虚,仗着宝斧灵异,就火旁只几下便掘了一个大坑,再将女子斩成碎块,填向坑内,挥斧一绞,成了一滩血肉,将先掘石土盖上,用斧柄拍紧。但仍觉不妥,想把燃着的柴火移将上去。刚用斧一拨,哪知燃火松柴上有邪法,斧光挨上,邪法立破,仍变成几块松枝,勿恶匆匆下手,本在提心吊胆,一见无计可施,惟恐妖党赶回,只得飞步前驰。妖人一死,邪法全破,连浮空薄雾也已消散,风静云开,银蟾越朗,月小山高,清辉处处,谷径越发整齐,景物也越发清幽。勿恶最喜空山夜月,如非先前亲手杀人,后伏危机,换在平日,定必欢欣鼓舞,长啸起来。

勿恶一口气连跑了十多里,后面始终不见动静。勿恶本来胆大,又是童心,暗道:“妖人来前必有妖光黑雾和那破空之声,不会这等月朗天清。已然跑出甚远,妖党飞行甚快,如若发现踪迹,早被追上。多半妖党回来,不见所杀妖人,误当已往旁处摄取女人,离山他去,赶去寻找。也许连那女子,都认为是妖人所杀,与我无干。”越想越有理,便不再似前那样害怕,跑了一夜山路,终是疲劳,不觉把脚步放缓,一面想事,一面前行。

勿恶又走了二三十里,忽然发现所行之处,后半段曾经走过,细一辨认,果然不差。仰望月影西斜,黎明不远,恐误走回路。虽然跑了多时,妖党不曾追来,遇上到底危险。路径不熟,山崖越高,又都壁立前倾,地势也越来越低,连想攀援上去都办不到。没奈何,只得格外留心,便在沿途留下记号。谁知那一带正是谷尽头妖窟前面的旋狮峡,螺径弯环,歧路甚多,稍微疏忽,便入回路。再要误窜黑鬼崖鬼风入口一段,更似入了迷宫,左旋右转,进退不得。一个不巧,撞上妖徒,元神立被摄去,休想活命。勿恶命不该绝,心也真灵,就这样一路留着记号,向前走去,居然在快天明前,把那一带螺径走完。眼看到了妖窟人口,快入罗网,身遭惨死,偶然发现右侧崖壁间古藤甚多,粗逾人臂,蔓延至顶,途中更有不少矮松杂树,可以攀附。饥渴交加之下,寻水不见,又不知何时可以把路走完,一时情急,竟不顾疲倦、攀藤上升。

勿恶本意越崖而过,观察形势出路,就便寻水。到顶四顾,晓烟冥蒙,红日将升,天已黎明。除来路一面外,崖后也是一条形如葫芦的死谷。入口处谷径回环,形如羊肠乱绕,又窄又险,用尽目力,也看不出如何可以通行。如由上面越过,却只一崖之隔。因那山谷深只二三十丈,是条死路,下余三面,不是危崖排空,无法飞渡,便是绝壑前横,深渊万丈。正打不出主意,偶见侧面葫芦谷底白光闪闪,掩映苍苔藤树之间。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瀑布,由谷底离地五六丈的崖壁上挂将下来,宛如白练低垂,将近地一段遮住,但又不闻水声。崖前松杉森列,也看不出水落之处有无水潭。饥渴越甚,人更疲倦,又见谷中无人,上下方便,便将于粮取出,吃了个饱。体力稍复,口渴难耐,也未细看,便援着崖后藤蔓往下降落。那地方恰在隐僻之处。勿恶生具异禀,身轻如燕,降离十余丈,便即纵落,轻轻到地,毫无声息。一落地,便往前跑,先由一带松林中穿将过去,行近瀑布约三四支,已快到达。阳光也由崖缺口斜射进来,照在两边半圆形红紫色的崖壁之上,连那大片松林也被映成了殷红。谷底一带地势虽宽,因是三面危崖,高矗前倾,到处都是一片暗赤颜色,虽在凌晨阳光之下,也觉景物阴森,形势奇险。

勿恶猛想起:“谷中林木甚多,地下却不见丝毫杂草落叶,只底部瀑布一面满布苔薛,此外全是秃崖赤石。树林也似经过修剪,株株齐整。便碧云崖旧居峰顶上面花树,娘在家时日常修剪打扫,也无此整洁。怎这无人荒谷如此干净?土地又极肥厚,居然寸草不生,九月天气,连片落叶俱无。此事太怪。莫要和上次遇见公冶黄一样,又受人欺,平白吃苦。”灵机一动,便把脚步止住,不往外走,径由林内借着老松隐蔽,轻悄悄掩将过去。快把松林走完,再藏身松后,探头往外观察。目光到处,首先发现瀑布下面,乃是丈许宽沿着谷底崖壁的一条长壑,也不知有多深,水落下去,全听不到一点响声。瀑布宽约三丈,高约五六丈,银帘也似挂在壁上。内中影绰绰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瘦矮老人,身旁有两幢碧绿色的怪火。勿恶前遇公冶黄,受过教训。见那怪火与昨晚所杀妖人崖洞中怪火相似,心更惊疑。起初不敢出去,待了一会,口渴实在难忍。暗忖:“白衣老人如是妖邪,自己立志寻师,好容易遇到这类异人,不问邪正,反正都会法术,能够空中乱飞。我学成以后,只要守着师祖的话,不多杀人作恶,一样也是神仙,有什相干?否则机会失去,附近没有水,出路又找不到,岂不渴死,就算他是妖人,我不惹他,放恭敬些,也不致伤我一个小娃。何不借着求水,试他一试?万一是个仙人,更好拜师;如是妖人,我也学点法术。”主意打定,便往林外瀑布对面空地上走去。

这时,勿恶宝光外映,洞中妖人早已看破。因见宝光正而不邪,人又不经谷口突然出现;也看出来人是个幼童,禀赋甚好,又是异相,力大身轻,由不得心生喜爱,混去好些杀机。只拿不定是何来意,小小年纪怎会带有仙府奇珍。便把邪法停住,故作不知,看其来意如何,再定去留。勿恶自然不知就里,仗着心灵胆大,神态甚是从容。鉴于前遇公冶黄之失,早就想好说词,恭恭敬敬走到绝壑前面,跪拜道:“弟子素来好道,到处寻师。不料误入此山,走不出去,口中干渴,来此取水。适在林中,见一白衣老人坐在洞内,才知有一仙人在此。不敢冒失取水,先来拜见,与仙长叩头,望乞仙长许我吃点泉水解渴,不知可否?”说时偷觑洞内老人手已扬起,刚刚放下,两幢怪火跟着隐去。

等话说完,忽听老人发话道:“你且稍候,等我出来再问你话。”语声才住,崖前瀑布宛如珠帘上卷,晃眼收去,滴水不见。紧跟着由洞中飞出一个白玉矮榻,老人便坐其上。生得尖嘴缩腮,面白如纸,鹰鼻鹞眼,貌甚狞厉,一双瞳仁绿黝黝的,闪闪放光。人虽矮小,隐含凶威。飞到崖前停往,见面便指勿恶问道:“你这小娃叫什名字,因何至此?”勿恶看出对方神情可怖,顿生戒心。想道:“兄弟常说邪正不能并立。对方如是仙人,至多不肯收徒,决无害处;如是妖邪,问出自己一母一弟均是他的对头,岂非自找苦吃?先前所杀妖人,再如是他徒党,势更凶险。”便把前言改变,跪禀道:“弟子从小便无父母,因是生来力大身轻,蒙一山民抚养,两岁便能自寻饮食。前两月偶往山中采果,在一洞内寻到一斧,不论山石金铁,挨上便断,舞起来还有宝光。后听人说此是仙家宝斧,为此立志寻仙拜师。人家都叫我勿恶,也不知父母姓名。望乞仙长开恩,先给一点水吃,解了口渴再说。”

洞中妖人正是勿恶前杀妖徒之师,名叫白老翁史用,性最凶残狡诈。不料勿恶性更灵巧,答话甚快,不似说谎,竞被瞒过。不特没有疑虑,反倒爱惜勿恶,恐其答话无理,或是没有拜师之意,误犯禁条,杀了可惜,闻言厉声喝道:“你既立志拜师学道,我便是位仙人,怎不拜师?我先给你解渴也好。”说罢,回手向身后一抓,再朝外一扬。勿恶立觉一阵阴风冷气当头罩下,口渴立止,一个寒战打过,头脑微微一晕。立时乘机跪拜道:“弟子早想求告,我怕师父不允,打算解完口渴,再请收徒。师父这么高法力,分明是天上神仙。只要能带我天上去,我便拜师如何?”白老翁还当邪法已将勿恶迷住,不知来人机智绝伦,比他还要狡诈;预先又服有灵丹,曾受仙法禁制,力大身轻,捷逾猿鸟。来时妖人正人定未醒,不特没有看出来路情景,也未看出灵智不曾全迷,所说好些假话,居然信以为真,料是仙根异质,闻言甚喜,立时答应收徒。

白老翁说完姓名宗派,转间:“谷外禁制重重,更有徒儿们在彼防守;中间葫芦颈危崖上面,你师叔鬼手真人贾豫便住在那里,禁制埋伏,尤为厉害,外人决不放过。你这小娃怎能到此?”勿恶先在崖顶,已然看出去路通向那年妖徒用邪法生裂野豹之处,故意说是由去路谷口辗转行来,误入螺径,来去两难,偶然发现崖上藤蔓,越崖而过,才得到此。白老翁闻言,口角微动,阴沉沉笑道:“你做我徒弟容易,但我法令甚严,犯者必死。我共收过九十余人,现存共只三人。除有八人是被仇敌所杀外,多半入门未久,便因犯规被杀。下余皆因与敌人动手,重伤逃回,已成残废,我最不愿见六根不全的人,只要医不好,也全杀死,仅将元神留下,以备对敌应用。但我不似别人用作主幡生魂,无须受那炼魂之惨,只终日随侍,不能随意行动而已。本来不能例外,因你年幼,又具异禀奇资,颇合我意,现特开恩,免去好些苦役;并赐你兔死令牌两面,以防无知误犯,被本门师兄撞上,对你行罚时,取出一看,便可无事。你此后仍须谨慎,否则一样难免辜负师恩,还要受苦,就后悔无及了。”

勿恶先颇对他厌恶,及听这等说法,觉着前遇谙人全部看我不上,这人对我如此爱重,不由心生感激,喜形于色。人又乖巧,立时膝行近前,流泪说道:“师父对我真好。弟于从此用心学道,练习法术,决不违背师命,使师父生气。只求师父早点传我法术,好去报仇。”白老翁见他喜极涕零,辞色诚切,越生怜爱,笑问:“你小小年纪,怎有仇人?”勿恶知道把话说漏,忙答道:“弟子因无父母,常受人欺,这还不说。上月走到山里面,遇见一个小娃,与弟子长得一样神气,想夺弟子宝斧,那娃能够手发红光,弟子打他不过。眼看危急,有一道人飞来,说是那娃师父,强行解开。弟子见他会飞,想要拜师,狗道不肯收,反把弟于骂了一顿。那娃说话更是气人。为此记在心里,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勿恶这时并不甚恨鲁孝,只因天生机巧狡诈,又知邪正不能并容,住得这么近,早晚不免相遇,弟兄二人相貌相同,一个不巧,妖师便生疑忌。所以索性把话说在头里,故把鲁孝说成是个外人。白老翁初来不久,仅知本山住有陶泗等强敌,不知底细。又以生性忌刻偏狭,眶毗必报,师徒二人恰巧同一性情。闻言反倒高兴,料知所遇必是正教中的对头。便笑答道:“我门下向不许人欺侮,果能用功,报仇不难。”随问道人相貌,勿恶便把以前见闻,加些枝叶说出。

白老翁略一沉吟,便传勿恶口诀。勿恶居然一点就透,灵慧非常。正在奖勉,忽然一道黄光和一道绿光,贴着地面平射过来,到了榻前现出二人,跪在地上,刚要说话,看见勿恶,便指骂道:“师伯,这小贼必是敌人所差,来此闹鬼,怎会容他在此?”勿恶见说话的正是昨夜所遇妖人,心方惊急,闻言越发胆寒,表面却不露出,意欲先发制人。刚喊得一声师父,白老翁已摇手止住道:“徒儿不要害怕,你便是仇敌所差,只要真心降顺,也无妨害。”随问妖徒:“怎知他是仇敌徒党?”妖徒答说:“昨夜偶陪六师兄西洞玩月,一时思饮,弟子前往取酒,行时曾见他藏在乱石后面,身边似有宝光微闪,因见人小,忙着取酒,心想回来再说,好在六师兄也不是好惹的,便忘了招呼。等到赶回,二人全部不见,以为小贼不会来到东洞,因追错方向,追到天明,也未寻见踪迹。回来才知六师兄生魂也未回洞,多半形神皆灭了。”白老翁不等说完,转问勿恶是否仇敌门下。勿恶为要取信妖师,几句话的工夫,早打好了主意:故意装作气愤,望着妖徒欲言又止,仿佛心里有话,要说不敢神气。另一妖徒接口说道:“六师兄定是小狗所害,师父不可饶他。”白老翁冷笑了一声,转对勿恶道:“你不必伯,有话尽管说,他听不见。”随说,将手一扬,立有一股绿气飞出,将妖徒隔开。

勿恶看出妖师偏袒,越发得意,乘机说道:“师父作主,就敢说了。他们不是好人。弟子昨晚曾经走到一座崖洞前面,见他们同了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女子,用松柴升起一堆绿火,抱着同吃。内中一个就是他,说师父、师伯不在家,正好找些美女快活。又说师父管得大严,只好偷偷摸摸,实在可恨,只是此时打他不过。还有些话,没有听清。一个往寻美女,驾道黄光刚走,忽然飞来一个矮胖老太婆,将留下那人用一蓬电光网住,也没听见声音,便没了影子。老太婆当时飞去。弟子害怕,正要上路,那女子忽然拦路抓我。弟子逃到林内,见她光着屁股,连追带扑,实在讨厌,拿宝斧吓她,不料追得大紧,竟被砍死。又恐飞走的一个回来报仇,便将尸首砍碎,埋在地下。不敢再走回路,逃了一夜,才得到此。那光屁股的女于是我杀的,决不抵赖。死的一个能驾绿光,满空乱飞,弟子就想杀他,也办不到。何况初遇他们时,一见会飞,当是神仙,还想拜师呢。”

白老翁便令住口,重向二妖徒道:“你们既看出他宝光外映,疑是仇敌门下,如何不加闻问,各自飞走?六儿影迹不见,怎知死于他手?还有你们,昨夜在西洞做什、如说饮酒,洞中存酒甚多,如何还要外取?我和你师父家规,最恨门人背师行事,巧言欺诳,莫道非我门下便杀你不得。”前发话的妖徒方要强辩,白老翁忽然“格格”怪笑,声如枭鸟,甚是刺耳,满脸俱是狞厉之容。二妖徒似知不妙,一个早看出妖师神色不善,深悔不该多口,惹火烧身,一个不等笑完,一纵黄光便要逃走,吃白老翁扬手一幢绿火,将全身罩住。妖徒方在急喊:“师伯饶命,弟子还有话说。”白老翁厉声喝道:“你们乘着师长神游,私往西洞,贪图酒色快活,罪已不赦,还敢串通一气,饰词欺我,断乎容你不得!”说罢,绿火往里一合,妖徒急喊师父救命,连挣了两挣无效,妖火突然爆炸,只飞起一个妖魂,妖徒肉身已炸成粉碎。妖火也散而复聚,将残尸裹紧,往斜刺里绝壑一面飞去,转瞬仍化一幢绿火,飞回白老翁的手上,一闪不见。妖魂早已飞走。

另一妖徒跪在地下,正在哀鸣求恕,急喊:“恩师饶命,弟子昨夜并未和他二人在一起背师作乐。”白老翁面色一沉,刚要发作,忽听出口那面有人厉声喝道:“师兄,我早说过,此地离黄耳崖甚近,况又忙着祭炼法宝,他们偏敢背师快活,我那徒弟固是该死,你杀得不差,但我适在西洞查看,与你新收小狗所说果然相同。你这逆徒分明是串通,并且天明前他也不在洞口,擅自离开,比死的两人罪更加重,我也替你行罚便了。”紧跟着一道黄光电驰飞进,只一绕,便将妖徒斩成两段,一声惨叫,元神自飞入洞,尸横就地。白老翁看出来意不善,勿恶跪处相隔甚近,恐遭波及,扬手一片绿光将勿恶护住,果然黄光横扫过来,灵蛇也似,两道妖光刚一接触,黄光便已退去。随听谷外怒喝道:“你收这小狗,大是可疑。你今日偏心庇护,早晚必送他手。你我意气仍是不投,难在一起,让你一人在此,我师徒去了。”

白老翁厉声问道:“这娃飞行尚且不会,就他那柄宝斧,也未经人炼过,怎会使人神俱灭?你嫌我先杀你徒弟么?”谷口外又厉声怒答道:“雷老婆子此时远去海外,怎会回来?不知小狗用什方法暗算。你这老狗喜新厌!日,不念师徒之情,相随多年的门人被人杀死,不问情由,还要护短。”白老翁勃然大怒,将手一扬,便是大片碧阴阴的火箭,雹雨一般向外飞射。恰好谷外那人也是一样凶暴,口说着话,千万黄色火球也似雹雨一般打进。双方恰是不约而同,在空中互相撞击,对冲射了几次。正在相持不下,白老翁怒骂道:“不要脸的丑鬼,我收好徒弟,你不服气么?且教你尝点我近年的滋味。”说罢,将手一挥,洞中立有五六十股暗绿色的妖火疾如流星电射向外飞去。跟着又是一阵“格格”怪笑,一条人影由白老翁身上飞起,晃眼便和原人一样,在一溜碧光环绕之中随后追去。黄光已先撤去,勿恶遥闻双方怒吼之声。一会,白老翁元神飞回,那团妖火也带着声声惨啸,飞投洞内不见。

勿恶喜得将手连拍,直喊:“师父法力真高!”白老翁见他一点也不害怕,越认为是个从来未遇的美质,便对他道:“徒儿胆大原好,但先前发话的乃你师叔鬼手真人,今日恨我杀他爱徒,知我爱你,意欲暗算,不曾如愿,恼羞成怒而去,异日相遇,却须留意。此贼一张鬼脸,上大下尖,身子又瘦又长,两条鬼手短只尺许,怪模怪样,极容易认。专用鬼手伤人,发时各有五股极长黑气,如网一般抛起,被他抓中,休想活命。虽有制他之法,但缺少两件太白精金前古神铁所炼之宝,仍是无法将其斩断。如若狭路相逢,最好逃走,遇见本门师叔,败逃不算犯规。明日起,我便传你隐形飞遁之法,未学会以前,不可出谷一步。你那宝斧最是有用,可惜只有一柄,别的法宝不配。否则,此人元神如能擒到,用处不小。”勿恶道:“弟子向不怕人,管他是谁。除非师父有话,临死不逃。弟子还得有两柄神戈,不知能否合用?”随将身畔神戈取出献上。自老翁只知壶公洞内藏有前古至宝玉钩斜和一部道书,不知尚有此宝在内。接过一看,喜道:“有此双戈,丑鬼必死我手了。徒儿起来,随我去至洞内,先教你练这一斧双戈。索性练成之后,再与你两个师兄见面,教他们知道你实在不差,并非为师偏爱。”说罢,便令勿恶坐向玉榻之上,一同退回洞内,瀑布珠帘重又下垂。

勿恶到了洞中,才看出里面甚是高大,到处钟乳四垂。左右分立着与前见妖徒一样打扮的恶鬼影于,头上各有豆大一点碧阴阴的鬼火,时明时灭,映在那些钟乳上面,宛如万千流萤,不住闪烁隐现,越觉阴风惨惨,鬼气逼人。勿恶素来胆大,又知此是妖徒元神,有妖师在,决不妨事。白老翁令向左壁石室居住,内中备有食物和各种用具,夜来再行传授:勿恶依言行事,退往室中一看,饮食卧具无不齐备,好生欢喜。由此便随妖师洞中修炼。

光阴易过,不觉数年。勿恶用功甚勤,性又灵敏,妖师自更喜爱,认作传衣钵的得意门人。勿恶一意讨好,不奉师命,轻不离开一步。只是恃宠骄横,全不把两个师兄放在眼里。二妖徒一名伍石,一名梵显。后者是个妖僧,因前师为正教仙人所诛,改投在妖师门下。本来邪法就有根底,再随妖师多年,越发厉害,在洞门中号称第一。平日也颇得宠,认为勿恶乳臭小儿,更得师宠,已是可气,况又挟师自重,目中无人,心中恨极。但他为人阴险,甚于乃师,表面分毫不露,反对勿恶假意交欢。勿恶毕竟是个幼童,刚奉命出山不到两年,便吃梵显暗用好谋诱使犯规,再令另一妖徒出面行罚。初意照本门规矩,将其处死,以报前仇,不料勿恶持有免死令牌,只得废然而退。勿恶也已醒悟,心中自是愤极,归千妖师,欲图报复。妖师偏因近来徒党凋零,门人无多,对于这类狡诈阴险之事,认为故常,闻言只嘱咐勿恶小心在意,并说:“法牌只剩一面,如再用去,以后犯罪,休看爱你,一样不能宽容。”

勿恶不敢多言,更把二妖徒视若深仇,暗中也想好阴谋:上来假意怀恨,朝妖徒争吵,并向妖师当面进谗。妖师性情古怪,大生刚愎之心,认定三徒不和,互相攻汗,并未理睬。妖徒因勿恶自从上当以后,步步当心,永不无事出外,有时奉命远出为恶,也是独往独来。并向妖徒声言:“任你二人陷害,我便无心犯规,决不会死。”仿佛持有免死令牌甚多神气。因妖师喜怒无常,妖徒心中害怕,万般无奈,转而向其好言劝说,从此服他,化仇为好。勿恶装作年幼天真,好高喜胜,立时乘机应诺,说,“弟兄同门,本来不愿为仇。乃是你们开头害我,恩师法严,早晚两败俱伤。师恩深重,我为师父形神俱灭,均所心愿,何况犯罪死后,元神还能永远随在师父身侧呢。不过同门三人要都死了,谁替师父效劳呢、既然这样和好,我只有喜欢,哪有不愿之理?”勿恶从此不特不与为难,反倒格外亲热。妖徒渐被哄信,日久疏了防范。勿恶心机,也是真深,不到时机,始终忍耐,不曾发难。

一晃又是三数年过去,勿恶记仇心甚,时刻在念。梵显也是该死。这日由山外归来,忽然想起:“自从师叔鬼手真人师徒负气走后,因觉势单,始终未敢再往黄耳崖、碧云峰两地走动。适才遥望崖前有一道遁光,往东南方破空而去,分明对头不在洞内,何不前往窥探?”刚到崖侧暗谷附近,便见谷中两道银光飞舞如龙,互相击刺纠结,仔细一看,下面无人,谷中污秽阴暗,形势险恶,决非修道人所居。那银光却与师父常说的玉钩斜相似,还未近前摄取,两道银光已合为一,往危崖下穿去,踪迹不见。随听破空之声,一道遁光宛如长蛇经天,直往崖前飞来。看出是陶泗回山,不敢再留,立即逃回山去,便向妖师禀告,本意讨好。妖师一听,多年梦想之宝忽然出现,便命勿恶相助,暗中盗宝。行时嘱咐,此行不要惊动敌人,事要胆大缜密。勿恶一听是黄耳崖,知道兄弟在彼,陶泅也曾见过,并未得罪,就被撞上,也无妨害。何况玉钩斜本为壶公洞藏珍,是无主之物,有词可借。表面却不说破,并自告奋勇,先往一探,想和兄弟见面,里应外合,先将妖僧诱去杀死,报了前仇;并防日后被他看出二人同一相貌,又留隐患。虽然自拜妖师以来,兄弟二人从未见面,不怕师父疑心,事终惹厌,故此先往布置。梵显哪知就里,还当贪功,暗骂小狗不知厉害,听其自去,也未在意。

事也真巧,勿恶去时,正值陶泗远出,鲁孝一人守洞。他近年功力大进,每日想起,自从十年前往寻母亲,半途被师父好友女仙陈淑均唤住,赐了一件专定心神的法宝和两丸神雷,同在山顶守候。不多一会,便见母亲同了师祖睡尼潘度飞来,相见位别之后,因师祖不令再回碧云峰,由此未与母、兄再见,不知近来如何。尤其哥哥已陷身邪教,将来不知能否解脱,心中难免忧念。这日因陶泅昨夜回来,取了一葫芦灵丹,便往南京飞去。行前说:“那里紫金山下,留滞着许多孤魂,乃我昔年好友朱青蕖与一妖人斗法,破了一面妖幡,看出幡上妖魂只是好猾取巧,并非极恶穷凶之辈,故未用仙法消灭,任其飘荡山中。昨接青衫老人飞剑传书,说朱夫人陈淑均日前谈起此事,觉着孤魂飘泊,甚是可怜,知我有事江南,请我就便超度,助其投生。此去须要多日才回。”

鲁孝闲中无事,怀念母、兄,姑茫恰又不在洞内,独坐无聊,想起陈仙子别时曾说,十年后当与哥哥相见,但他学了邪法,人更凶残,必须留意,须要防他暗算。心想:“自己功力日强,各位师长均说仙福甚厚,怎会受害?只要能见到哥哥,劝其改邪归正,使娘欢喜,便为他吃点苦,也是心愿。屈指一算,分手已过十年,自己不能远出,他也许寻来相见。”心念一动,便往外跑,刚到洞外,勿恶也已赶到。勿恶本藉口看望兄弟而来,见面之后,鲁孝固是惊喜交集,亲热非常,因料勿恶不肯进洞,便去取了好些酒果出来,与他同吃。勿恶虽然天性凶残,见兄弟对他这么好,哥哥喊不住口,上来也颇高兴。互相谈了一阵别况,鲁孝还想相机劝其回头,刚一开口,勿恶立现怒容,辞色凶横已极。鲁孝总算见机,看出乃兄一身邪气,知他陷溺已深,无可挽救。想起陈仙子别时之言,便留了心,也没有告以师父不在洞中。勿恶话不投机,杀机顿起,随吐来意,说:“妖僧百计害我,几遭惨死,如不将其除去,日后决难活命。日内将其引来,弟娃如对我好,便用神梭助我将他杀死,为我除害;否则你我恩断义绝,立成仇人。”鲁孝先还不甚深信,又不敢不应,想了想,勉强允诺。勿恶方始得意而去。

到了半夜,鲁孝闻得姑茫啸声来自暗谷之中,赶去一看,谷中站定一个瘦长妖道,相貌奇丑,无异鬼怪。最难看的是那么瘦长的人,袍袖甚短,长才尺许,露出两只比初生婴儿大不多少又瘦又黑的怪手。十指上发出十股黑气,裹住两道钩形银光,正往回收,无如银光强烈,在烟网中尽管冲突不出,但是力量绝大。妖道一面还要对付姑茫口中所喷的毒火,看去神情似颇焦急。鲁孝见邪法厉害,姑茫内丹被大片黄光逼住,不得近前,如非妖道志在收那两道宝光,决非对手。同时又想起师祖昔年之言,这两道银光又与师父常说的玉钩斜相似,只是年限还差,取钩的人也还未到。断定妖人来此盗宝,被姑茫僮上,立即飞身赶去。妖道原因日前发现宝光,跟踪寻来,在附近崖上窥伺了数日,当晚准备停当,来此下手。不料姑茫嗅出邪气,衔尾赶来。玉钩斜神物通灵,不到时机,谁也制它不了,妖道本就难于收去,姑茫再一作梗,银光越发难制。妖道想伸手去伤姑茫,又恐玉钩斜飞去,无法寻踪。

妖道即是鬼手真人,正有些手忙脚乱,忽见鲁孝飞来,晦星照命,也未留意分辨邪正,误认为是勿恶,虽然也是痛恨的人,终想同门师侄,年幼可欺,没等近前,便大喝道:“师侄助我除此妖兽,得到法主分你一件。”初意愚弄勿恶,使其相助,事成再将他杀死雪恨。谁知昔年匆匆一见,相隔日久,忘了头上爪痕,看错了人。鲁孝正要动手,因听对方唤他师侄,误以为是师父的朋友,不由呆了一呆。等把话听完,猛想起师父怎会有这等朋友,姑茫也不会视若仇敌,二次正要出手。妖道见他沉吟,鲁氏兄弟这些年来身材相貌俱都未变,只比以前略高,外人乍见,极难分辨,越发认定是勿恶。刚喝骂道:“小畜生,再不动手,少时休想活命。”话才出口,鲁孝神梭已化红光迎面射来。妖道看出是正教中的法宝,同时瞥见鲁孝身无邪气,根骨绝佳,迥与前见不类,知道不妙。不及再取法宝,刚伸妖手一挡,用手上黑气去敌红光,玉钩斜两道银光立时乘隙首先遁走,穿向崖底石土之内。妖道慌了一慌,黄光被姑茫内丹荡开,一口毒焰喷将过来。妖道鼻端闻到一股腥香之味,知已中毒,不顾还攻,立纵一道黄光遁去。鲁孝近年对于姑茫啸声越发领会,常与问答。见银光已无踪影,便同回至洞内,问它日问何往,怎会与妖人相遇,并告以勿恶来过情形。双方各自问答体会,才知宝光发现已久,近来常有妖人足迹,妖道邪法甚是厉害,必须留意。鲁孝因师父不在山中,偏会发生此事,勿恶又约同除妖僧,不知所说真假,心中愁烦,无计可施。只得吩咐姑茫不要远出,以防万一。

到了第二日黄昏,姑茫忽然不见。鲁孝正想出洞寻它,忽听勿恶啸声,这原是昨日所约暗号。隐形赶去一看,勿恶已被昨日所见妖道用鬼手所发黄气包没全身。旁边倒着一个妖僧和一个形似穿山甲的怪物,似被邪法禁住,全都不能转动。妖僧口中却在疾喊:“师叔饶命,与我无干。”妖道厉声喝道:“我好容易遇见这条石龙,准备取那玉钩斜,去杀老鬼,以报杀徒之仇。正嫌所擒石龙气候不够,必须一个修道人的生魂,你二人恰好走来,还敢对我无礼。既然苦求,等我杀了小畜生,将他生魂附在石龙身上,为我取宝,令你少受点罪,还可办到,要想活命,岂非做梦。”鲁孝一见乃兄受苦,被困黑气之中,身外虽有绿色妖光笼罩,但被黑气裹紧,丝毫不能挣扎,急得连声厉啸,咒骂不停,不由情急,正要动手。百忙中忽见姑茫在妖人身后出现,全身缩成尺许大小,蹲踞在侧面危崖之上,大有暴起之势。猛想起壶公崖对敌情景,为想一击成功,特意掩近前去,相隔三丈,突然现身,由侧面扬手一道红光,照准妖人飞去。妖人昨日吃亏,来时原有戒心,瞥见红光飞来,立发出一片黄光迎敌,匀出一手,想将鲁孝一同困住。鲁孝看出怪手厉害,来势神速,神梭又被敌住,忙纵遁光逃退时,黑烟已搭向身上。刚刚一个冷战打过,陈仙子所赠两九神雷忽然自生感应,发出威力,两蓬金花突自胸前相继冒起,接连两声震天价的迅雷过处,妖人左手黑气先被震散;另一雷也比电还快飞到身前,将那环身黑烟全数消灭。勿恶护身妖光也吃震散,如非逃遁得快,几乎受伤。鲁孝见邪法为神雷所破,立用全力进攻。妖人方在急怒交加,待下杀手,冷不防一股紫色火焰由后飞来,迎头罩下,当时神志昏迷,翻身跌倒。黄光也被神梭冲破,就势当胸穿过,死于非命。原来姑茫隐伏身后,冷不防一口丹气喷出,将妖人毒死过去。

鲁孝见妖人死后,姑茫所喷紫焰仍然笼罩死尸之上,不曾收回,忙问何故。勿恶忽然跑来,急喊:“姑茫,快收丹气,待我除他元神,免得祸害。”姑茫不理。鲁孝见勿恶厉声暴跳,快要翻脸,心想妖魂逃去,果是可虑,劝了几句。姑茫方始点头应诺,只是朝勿恶怒吼不已。勿恶又要动手,鲁孝急忙拦道,“姑茫许是怕妖魂遁走,你何妨试他一试?”勿恶一想也对,便把妖师所赐妖叉取出,并由身上取出一环,随手一掷,化成一圈碧光,朝妖人身上飞去。姑茫把丹气微微一收,一条黑影便由妖人头上飞起,刚一出现,便吃碧光套住。妖魂还待挣逃,勿恶怒骂:“丑鬼狗道,你上我的当了。”说时,妖魂已快冲出光外,不料勿恶将叉一晃,叉尖上便飞起三道两长一短的碧光,迎将上去,短的一道直透中心,长的两道却长蛇也似接连几绕,便将黑影紧紧裹住,晃眼缩成七八寸长形如实质的小黑人,那环碧光跟着缩小,套向叉上。

旁倒妖僧看出对方一人一兽,虽是正教门下,已和勿恶兄弟相称,自己必可无事。妖人一死,邪法渐解,正待挣扎欲起,不料勿恶回头看见,急喊:“弟娃,昨天的话,你忘了么?”鲁孝猛然想起前事,又见妖僧相貌凶恶,一身邪气,正要动手。勿恶见邪烟渐散,恐其脱身,不可复制,早将手一扬,一片碧光飞将过去。同时鲁孝神梭也已飞到。妖僧还待挣扎,无奈被困时久,邪法刚解,身上黑烟还未退尽,想作困兽之斗,已是无及。先吃鲁孝神梭钉在地上,本就难以活命,再吃姑茫赶来,一口丹气喷出,妖人元神恰巧飞起想逃,吃丹气迎头裹住,当时吸入腹内。勿恶随向鲁孝喝道:“这玉钩斜乃我应得之宝,我的对头已死,你和姑茫日后拦阻,休怪无有情义。”鲁孝还想说话,勿恶倏地抱了快醒转的石龙,飞身遁走。

鲁孝叹了口气,只得回洞。师父不在,又不愿和勿恶动武成仇,只好听之。先以为勿恶日内必来,哪知等了三个多月,仍未见来。而陶泅已早回山,跟着师伯朱青蕖飞来,带有一部道书,来借下洞地穴,隐居修炼。到后,和陶泅密谈了几句,便即入洞修炼,不曾再出。勿恶也终无动静。

这日子夜,鲁孝忽见姑茫衔衣示意,令其同出。知道师父为防姑茫凶野,照例不许独出,料知有事,偷觑师父正在入定,悄悄走出。随往暗谷一看,那两道银光已有多日不曾再见,当晚秋月当空,忽然出现,似两条银龙在谷中飞舞追逐,越往后越高,眼看飞向半天,高出危崖之上,电掣虹惊,精芒四射,照耀得山林崖谷,都成了一片银色。鲁孝知道宝物有主,不想据为己有。正看得好玩,银光忽似流星陨泻,由高空中直射下来。姑茫忽将衣角咬住一扯,身形又暴缩成猫一般大。鲁孝会意,知令自己藏起。刚刚行法隐身,一道碧光跟踪飞坠。无奈银光降势神速,已先到地,只一闪便穿人崖底,踪迹不见。碧光也已落地,现出一人,正是勿恶,手中夹着一个大黑葫芦。落地以后,手朝银光落处一扬,便现出一圈妖光。勿恶看了看,便自收起。随将葫芦盖揭开,立有一股碧光泉涌而出,中间裹着上次抱走形似穿山甲的妖物石龙,朝崖底银光落处钻去,连同那片妖光,全都不见。

鲁孝终是兄弟情长,见无妖党同来,意欲往见。刚现身喊得一声哥哥,勿恶已飞到面前,来势快极,见面便间:“喊我做什?我奉师命,将上次丑鬼元神与石龙会合一体,炼成法宝,来取玉钩斜。不料下手稍慢,竟被穿入地窍之中,暂时想必不会再现。幸而师父早已防到,现将所炼石龙放入地内,到了时机,石龙必化成一个小黑人裂地而出,那玉钩斜也必在此时出现。你如无心撞见,伤那黑人,休想活命。”鲁孝见他每次见面都是辞色凶狠,毫无手足之情,强忍气忿,说道:“你说的话,我都不懂。那玉钩斜另有主人,你并得它不到。这里离黄耳崖近,我和姑茫决不会与你为难,撞上师父却是可虑。娘现在甚好,我是不能前往,哥哥正好寻娘,就便改邪归正,何苦要在妖人门下呢?”勿恶大怒道:“你敢骂我师父,还说我不能得那玉钩斜,分明是想与我作对,待我取你狗命。”说罢,一蓬碧色光芒已向鲁孝当头罩下,势急如电。鲁孝平素友爱,气愤头上,忘了戒备,更不料勿恶下此毒手,微一疏忽,几被妖网所困。幸是姑茫预先闻到邪气,有了警觉,始终伺伏在侧。一见不好,张口喷出丹气,将妖光挡住。勿恶见姑茫现身,知它厉害,忙取出一面三角妖幡,连晃两晃,想将鲁孝元神摄走。鲁孝刚觉心神一荡,神魂欲飞,知是摄魂邪法,忙照陈仙子所说,朝胸前所悬心形金锁伸手一按,立有一股金霞激射而出,妖幡几被破去。勿恶一面收幡纵退,一面手持妖叉,待下毒手。忽然一道青虹由黄耳崖洞前飞来,朝这妖叉只一绞,立时斩断,化为黑烟而灭。紧跟着又是一幢红霞,带着轰轰风雷之声,势急如电,朝勿恶当头罩下,随发烈火围烧。

勿恶被困在内,不能脱身,立涌起大片妖光,将身护住,暂时虽能抵御,看去神情十分狼狈,急得在火中厉声怒吼,说是鲁孝预先埋伏,有意害他。正在咒骂不绝,鲁孝看出师父所为,见状大是不忍,跪在地下,直喊:“师父饶命,不要与我哥哥一般见识。”随见陶泅缓步走来。鲁孝正要抢前求告,陶泅把手一挥,近前手指勿恶道:“你这小畜生,到我黄耳崖扰闹,已是该死,我看你兄弟分上,不与计较。你竟敢伤天害理,恩将仇报,对你兄弟下此毒手。本应诛戮,因为徒几天性孝友,再三求告,姑饶你一命。归告妖师,我容他在鬼风谷隐匿,已是格外宽容。休说我的门人向不容人欺侮,便在黄耳崖方圆百里以内作怪,休想活命。那玉钩斜另有主人,休再梦想。如敢再来这里扰乱,连你元神也不免消灭。你这业障陷身邪教,已无人理,我不值与你多说,逃命去吧。”随手一招,红霞便自收去。

勿恶虽然恨极,见此厉害,不敢还言。只是仍不死心,仍想争论,又恐仇敌不容,方在盘算。鲁孝见他呆立未走,眼珠乱转,只当由畏生悔,有了转机,刚含泪哭喊了一声:“哥哥,你改了吧!”陶泅拦道:“徒儿,他恶孽未满,怎知利害?不必多言,各自回去吧。”随对勿恶道:“你想再来闹鬼盗宝么?既不怕死,由你便了。”勿恶看出对方不会伤他,闻言怒答道:“你不要凶,只要放我回去,此宝终为我有。再来被你擒住,任凭杀死,决不皱眉。”鲁孝急喊:“哥哥,不可如此说法。”勿恶虽然逞强任性,心中仍是胆怯,口说着话,人早用邪法破空遁去。鲁孝满面愁容,正怪姑茫那日怎不先将石龙杀死,省得哥哥再来,被师父擒住,又要吃苦。

陶泅道:“此事不能怪它,如杀石龙,他与你仇恨更深。我如晚来一步,你纵不死,也必重伤了。你兄近年邪法已得妖人真传,遇上不可大意。玉钩斜现窜山腹地窍之中,又因出世将近,前主人禁法渐失灵效,适才其力已尽,能入而不能出,只有石龙这类妖物能够穿山入内,为它开道,还须法力方可引其出现。妖人白老翁,也是天生异相,上半身与人一样,下半腿足小如婴儿,长才尺许。与先死妖道为孪生兄弟,邪法互有长短。本来二人合则两利,但都天性嫉刻,喜怒无常,也无情分。你兄此去,妖师必将妖道生魂与石龙炼成一体,不敢再来。许由远处用邪法禁制,迫令由地底窜到谷中,妄想盗取此宝。等他下手,我必警觉,不妨故意放他进来,再用禁法隔断。妖道死后,元神仍具神通,又见邪法不能制他,定必就势在内修炼,等将元神炼成实体,再行乘机穿山窃宝而逃。不过妖龙毒气甚重,妖道与它合为一体,出土以前必有雷击,妖道虽然不怕,玉钩斜却无力带走。宝主人不久也就到了,事应一年以后。我听青衫老人说,宝物一出世,你不久也还有事,越要加紧用功才好。”鲁孝领命,几次心想探询勿恶结果如何,可否挽救,陶泅未答,不敢再问。一同回到洞中,鲁孝每日用功,自更勤奋。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年多,这日赵霖、王谨拿了青衫老人的信,来拜朱青蕖为师,想学成飞剑法术,往赴玉龙山山女之约。由暗谷走出时,正赶妖道与那妖物石龙合炼的元神成了气候,破地而出。妖道所化小黑人,自恃邪法和所炼丹气,虽然闻得外面烈风雷雨之声,并未想到峨眉派剑仙醉道人在送赵、王二人来时,曾在崖顶预放下一道灵符,暗助神雷威势,比起寻常天雷,威力要大得多。以为山中雷雨是常有的事,又不愿错过出世时辰。就这样,还留有退步,先出来试探,两柄玉钩斜留待后取,并未带出,以防万一,外面如有对头埋伏,当时便可逃回地底。不料对头倒是没有,雷火猛烈,却出意外,就这一雷,便将护身丹气全数震散,如非见机逃遁得快,本身也是难保。经此一来,元气耗损大半,玉钩斜神物至宝更难运用,一个不好,还要为其所伤。若弃之而去,又以此是报仇利器,万分不舍。没奈何,只得潜伏在内,重新下功修炼。正在无计可施,忽一妖僧得讯寻来。双方原是旧交,事前不知方才雷击之事,只由别的妖人口中辗转传说,得知大概,匆匆寻来,想救妖道脱难,并把玉钩斜据为己有,双方正隔崖壁商谈,妖道多疑,深知对方不是好相识,未免迟疑。妖僧已经激怒,说妖道不知好歹,立用邪法逼他出现。鲁孝因听赵、王二人说起发现小黑人之事,以为法宝快要出现,忙即赶去。姑茫已先闻出邪气,暗中赶往:正与妖入恶斗。妖僧原知当地乃陶泗洞府,又听说朱青蕖也同在洞中修炼,、虽忿妖道不领他的好意,仍然存有戒心,本就胆怯。一面与姑茫对敌,一面疾呼妖道速去,随他同逃,以免宝落人手,大家无份,还有灭神之忧。不料吃鲁孝赶来,一神梭打断右臂,又吃姑茫喷了一口毒气,重伤遁走。至于妖道鬼影深藏地底,无形无声,陶泅又有不到时机不许妄动之言,只好放过。鲁孝便自回转,与赵、王二人互相谈完经过,彼此甚是投契。

次日陶泗将赵、王二人唤至洞中说:“昨夜曾与令师相见,交了青衫老人书信。令师因为成道在即,每日勤于修炼,无暇传授,因重青衫老人情面,托我先代传授,以免耽延时久,误了玉龙山的约会。等令师道书炼成,再行拜师之礼便了。”二人本恐修炼事急,到了明年约期,不能擅自出山,万一妖人前往柳湖扰害,无人抵敌。朱人虎惹祸之后,又负气远出,不知走向何方,想起便甚愁急。闻言大喜,连忙跪谢。陶泗说:“我不如青衫老人得有玄门最高心法,难于速成,你二人必须用功,头半年尤为重要。现为助你二人成功,特向令师要了两粒灵丹,服后照我口诀苦修,百日之内,以你二人根骨秉赋,必有造就。只是仙剑神物,最难物色,到时且看福缘如何吧。”二人领命辞出。本来根骨甚好,又得名师传授,鲁孝难得交到两个好友,再照本身经历从旁指点,进境甚是神速。陶泗见二人用功勤奋,也甚期爱。

转眼过了百日,陶泗考验完了功力,笑道:“今日当传剑诀,只是好剑难得,现将令师白虹双剑代借了来,以为练习之用。但是此剑一雌一雄,将来寻到神物利器,如是一对,就太好了。”二人喜谢,领命辞出,如法勤习。炼了数月,在陶泅师徒日常指教之下,已能随心运用,收发如意,只尚不能身剑合一,御遁飞行而已。

这日陶泗外出访友,鲁孝骑了姑茫,去往附近山中采取鲜果,款待二人。二人闲中无事,便照往常去往洞外危崖之上练习飞剑。到了崖顶,因见云白天青,山光如黛,新雨之后、分外鲜妍。想起还有三月,便到中秋约会之期,遥望天未,忽动归思。一时谈起心事,也未炼剑,径去崖顶乱石丛中坐下,互相谈了一阵。王谨偶一回头,瞥见斜对面黑谷之中跑出一双白兔,长才尺许,通体银光闪闪,又滑又亮,行动尤为神速。先向岩洞前探头探脑,似想进去,又像胆小害怕神气。二人见那白兔通身雪亮,灵巧好看,由高下望,也未看真。意欲擒回洞中喂养,互相商议,分途飞下,一个断它归路,一个用剑光罩住,先擒回去。”这时二人功候不到,和鲁孝幼时一样,不能飞远,必须相准地方起落。赵霖当先飞坠,因为相隔太高,人未落地,白兔已如箭一般由脚底穿过,往来路暗谷之中跑去。那条暗谷地势卑下,里面满是森林,杂草乱生,黑阴阴不见天日,景甚幽晦,谷径又长。尽头处乃是一条大山夹缝,宽只通人,形势奇险。此外并无出路,以前也无人到过。前数月,鲁孝同了二人无心入内,发现森林过去的中间一段,宽约十数亩,独见天光。当中一一个他塘,水清见底,游鱼甚多。四围山崖环拥,形如一个极高大的天井,池旁满生杏树。只来路一段,林莽纵横,难于通过,特意开出一条道路,以备平时游玩之所,有时炼剑,也在此地。池侧还有一株古松,形如华盖,荫庇数亩,独干挺生,高出群芳之上。青松红杏,芳草池塘,互相掩映,景最清丽。

此时五六月间,花时虽过,果实当已满枝,二人本想前往采摘,因鲁孝远出未往。这时见那白兔可爱,心中不舍,便同追去。眼看白兔如两点银星一样朝前猛窜,竟会追它不上。等追到池塘前面,白兔逃到老松之下,忽然不见。赶过去一看,地上连痕迹俱没有,找了一阵,毫无影踪。正要回转,忽见来路山石后面,浅草中白影一闪。因相隔甚近,恐怕惊动,连忙轻悄悄掩将过去,果是两只自兔。正要下手擒捉,猛听一种极轻微的异声,由来路谷口隐隐传来,由远而近,草木簌簌乱响,好似有什猛恶蛇兽驶来。白兔忽然一闪不见。二人以前在此曾除过好些毒蟒,疑是未除尽的同类恶物,各自屏气潜伏,向外查看。晃眼之间,便见一个赤身小黑人,背上背着一条形似穿山甲的妖物,由来路草树丛中贴地急驶而来,其行若飞。一到便往老松下面赶去,两肩一摇,背后穿山甲形的妖物立即飞起,环着松树低飞,一条钩形长鼻不住曲伸,似在闻嗅。黑人身高二尺,双手奇短,长才两三寸,手指怪物,紧随身后。盘旋了几转,便朝二人立处一带,时左时右缓缓飞来,仿佛猎犬追踪,闻嗅逃鹿气味,向前搜索神气。

二人原听鲁孝说过壶公洞取宝,放走一双苓兔与妖道、石龙炼形之事,猛然醒悟,料知妖物发现苓兔藏处,前来掘取。苓兔通灵,自知大难将临,去往黄耳崖求救,将自己引来此地。二人一见黑人、妖物已将临近,冷不防同把飞剑放将出去。妖道如在从前,二人万非其敌。现则元气大伤,尚未恢复,所有邪法大半不能使用。加以二人所用飞剑,又是朱青蕖镇山之宝,如何能当。两道白虹电掣飞过,石龙妖魂首被剑光绞成粉碎。妖道总算见机得快,双足一纵,便往来路遁去。二入自是不舍,跟踪急追,一直追到谷口外面。本来一催双剑,便可追上,无如二人平素谨慎,又听鲁孝说过妖道厉害,只此一剑防身,惟恐相隔太近,对方发动妖法,抵敌不住,如何是好,因此飞剑不敢放远,只凭遁怯起落,自难追上。一直追到崖侧暗谷之内,遥望小黑人已快到达上年来时出现之处。知道当地曾经师长仙法禁制,只要被攻穿一个出口,逃入山腹地窍之内,休想除他。那苓兔不特可爱,又是千年成形灵药,妖人服后,平添不少功力,岂不留下后患?一着急,赵霖首先运用玄功将手一指,一道白虹比电还疾,恰赶在妖道前面,把逃路截断。妖道心慌意乱,正待情急反噬,飞身来扑,王谨在后一指剑光,飞迎上去,赵霖那道自虹又复掣回,两道剑光合拢一绞,妖道一口黑气刚刚喷出,便吃连人一起裹住,形消神灭,电一般闪了两闪,化为乌有。

二人不料无意之中成此奇功,喜出望外。正想回身寻找白兔踪迹,忽听前面不远崖壁中琤琤瑽瑽,起了一种鸣玉之声。那地方正是妖人先前快要投入之处,心疑还有别的妖物出现,忙赶过去。二人自知功力不济,各用剑光挡在前面,先将身子护住,观察动静。猛又听喳的一声,对面崖脚忽然裂开一条大缝。紧跟着电光一闪,耀眼欲花,精芒四射,迎面飞来。惊慌忙乱中,也未看出是人是怪,情急之下,各用剑光往前一挡,只听锵琅琅两声龙吟,银光忽敛,似有两件东西落在地上。低头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心头怦怦乱跳。

原来那落在地上的,正是两柄连环玉钩,形制奇古,上有古篆和两枚金连环,与鲁孝平日所说玉钩斜一般无二。惟恐神物化去,连忙各用一道剑光将钩缠住,然后伸手拾起。只见那玉钩精芒乍敛,依旧银霞闪变,流辉四射,照眼生缬,才知玉钩斜竟是自己应得之物。二人心中狂喜,各持一柄正在观赏称赞,喜慰非常,猛听有人大喝道:“还不快走!”紧跟着,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整座危崖全被震塌,尘沙高涌数十百丈,黑烟横飞,激射如雨,声势猛恶,从来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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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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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回

石破天惊入手证奇缘玉钩宛在

神潜守固誓心聆好语苓兔皈依

赵霖、王谨正立崖下,闻得呼声惊顾,瞥见对崖似在摇动,耳听山石碎裂之声,不禁大惊,忙纵遁光,往谷外飞去。身刚离地,那长达二里的百丈高崖已经崩裂,正向二人先前立处压下,稍缓须臾,一任近来功力精进,也是凶多吉少。就这样,仍被激射起来的山石打中了两块在身上,如非剑光护身,受伤在所不免。晃眼飞出谷口,回顾来路,碎石尘沙飞涌起数十百丈”轰隆轰隆之声,震得四山齐起回应,声势猛恶,从来未见。惊魂乍定,刚刚飞落,猛又瞥见一道红光由空下坠,认出正是鲁孝。方要招呼,一片青霞已先飞起,压向两边崖上,震势立止。鲁孝随唤道:“师父喊你们去呢。朱师伯也在那里。”二人一听大喜,忙同飞回洞内。因为先前一震之威,黄耳崖已震塌了十多丈长一段,暗谷也被碎石填平,再要过来一段,连洞府也要波及了。二人入洞一看,后洞石榻上坐着一个相貌清癯,年约六旬的老人,正和师叔陶泗对坐谈话,知是师父朱青蕖,忙即上前拜见。

青蕖笑道:“你二人来意,上次青衫老人来信我已尽知。因我闭关炼法,无暇传授,转托陶师叔代为指点。本想等我事完,再出相见,不料你二人竟有这场遇合。适才又接青衫老人飞剑传书,说起赵霖、朱人虎与玉龙山山女这场因果,内中并牵连到你师娘一件心事。还有鲁孝之兄勿恶丧心昧良,倒行逆施,他母鲁瑾日夜愁急。因和老人前有一面之缘,特意找到点苍山,向老人苦求,说长子勿恶恶孽将满,到了最后关头,如再不能自拔,便要形消神灭,哀求老人解救。老人为此,飞书托我期前开关,传你二人炼钩之法,务在期前起身,先返柳湖一行,到了中秋前数日,再往玉龙山去。此宝乃古仙人所留奇珍,当初原藏壶公洞内,另外还有两柄神戈、一粒五雷珠、一部道书。因勿恶取宝时天性凶顽,贪心大大,妄想全数得去,结果只得到两柄神戈。道书、五雷珠连同此宝,在禁法妙用之下,一齐窜入地底。后被妖人知道,令勿恶前来盗取,连那先来的鬼手妖道,均不知宝珠和那道书也在地底。中间妖道为勿恶师徒所算,身受邪法禁制,仍未死心,不特想把此宝据为己有,并还妄想将那一双苓免得去,以备凝炼元神,回复以前邪法,仗着此宝去寻白老翁师徒报仇。准知弄巧成拙,竟死你二人手内。此宝虽被你二人无心得到,但那道书、宝珠均藏此宝附近,妖道虽在地底日夜图谋,但邪法已失,又制此宝不住,却把山腹掏空。道书外有灵符禁制,一经触动,自受感应,便在地底乱窜。我刚接到飞书,看完得知就里,那道书也在一片青光笼护之下穿山飞来。幸我事前见信,有了准备,如似平日入定,十九被它遁走。若窜向山腹深处,便无法取出,一见天风,还要腾空化去。我将其截住,打开一看,书中竟附有古仙人江一奇所留仙示灵符,今日之事,全在其上。命我将书得到以后,速用第一灵符去将地震止住。因妖道方才出盗苓兔时无心中触动五雷珠,妖人去后,忽然发生威力。这时我刚接到青衫老人飞书,还未开看。此珠威力绝大,本连我们这座洞府也保不住,幸这两枚玉钩斜与此珠具有生克妙用,各仗本身灵性在山腹中斗将起来。缓了一缓,我也看完书信,取得道书,有了准备。正值你陶师叔同了鲁孝由外回洞,忙命鲁孝代用灵符制止地震。那珠无人主持,自在山腹之中乱闯乱撞,玉钩斜已先飞出,更无制压,再迟须臾,整座山崖全要吃它齐地底崩裂,震成粉碎。此珠因被灵符神光一逼,立顺道书所窜石穴飞来,现已被我收下。你二人归期无定,只等玉钩炼成,与身相合,立可起身。”二人大喜跪谢,青蕖随传口诀,令其如法勤刁,并令每隔三日,去往地穴坐关之处向师请益。

说完,转向鲁孝道:“这五雷珠你可拿去,照我所传,炼上四十九日,立可由心运用,隐现大小,无不如意。将来如为邪法所困,全仗此宝方可免难,到时心软不得。”鲁孝闻言心动,料知所指必是乃兄勿恶。想道:“母亲为了哥哥,往求青衫老人解救,定是生死关头无疑。万一狭路相逢,为此宝珠所伤,母亲岂不伤心?”一面接珠拜谢,乘机探问道:“弟子最恨妖邪,怎会心软?望乞师伯指示仙机。”青蕖朝鲁孝脸上看了一看,点头笑道:“你兄勿恶,真个万恶,他几次得你好处,不特忘情负义,反因此宝不能到手迁怒,视若仇敌。中秋玉龙山之行,你在事前定必与之相遇。他已尽得白老翁传授,如论邪法,比你厉害得多,只此五雷珠是他克星。到时你破去邪法以后,因他万恶皆备,只对你母还有一线天良,不曾丧尽,为防你母背了师父暗中随来,不便下手杀你,特用所炼神魔变幻相貌而来。如被此珠震散身外妖光,情急求生,必现原身。但他天性凶横,知你不忍杀他,决不求饶,甚或向你咒骂。此时你只一弹指间,他便难逃活命,保得元神已是万幸。你如不忍下手,便是你的凶星。他若死在你手,因相貌已变,事机瞬息,事后你母也决无见怪之理。本想不对你说,因见你天性孝友,将来定必悔恨,又看出你虽有大难,并非不能化解,故特意成全你的孝道。不过你自身也须保重,对敌时切记先勿叫破,他既幻形而来,只作不知。等到破了邪法,他现出原身,你忙即收回五雷珠,退将下来,能够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最妙。等到玉龙山瓦解时,你将此珠化成一幢火云,护住全身,不问与谁对敌,只以防身为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他自觉非人,恨你人骨,立意置你于死,人又诡诈多端,防不胜防,稍微疏忽,便受暗算。虽然到时还有福星,青衫老人并派他门下高弟三人暗助,内中阮征、吴桐更是持有专破邪法妖阵的至宝,只恐他三人因事迟来。赵、王二人即便困入妖阵,另有他们的机缘遇合,还不妨事。你却凶险非常,千万大意不得。”

鲁孝闻言,好生忧疑,重又跪问:“师伯,可知我哥哥有无解救?母亲既说他恶孽将满,怎还如此倒行逆施?青衫师伯肯救他么?”青蕖笑道:“此事难说,须看他行事心性如何,有无转机,尚难逆料。便青衫老人来书,也未明言。所幸此子看出妖师对他生疑,暗将所炼一面魔幡破去,元神未受邪法禁制,只要有大法力之人肯予援手,未始不能保命。白老翁气运已尽,赵、王二人的玉钩斜又是妖人照命凶星。妖人早死,勿恶不受邪法禁制,再得你母严加管束,便无妨了。”鲁孝听出不是全无生机,心才略放。由此暗中留意,准备到时设法保全,务令脱离,改邪归正,以免慈母伤心。陶泅见他面色时优时喜,看出心意,笑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徒儿白用心思了,不过这样也好。你三人各自用功去吧。”青蕖随传炼刁运用之法。

三人领命辞出,去往前洞,正取各人所得法宝互相观看,称赞道贺,忽听松风之声发自洞口,声并不大,甚是清越。定睛一看,正是那一双苓免,后腿跪地,向内叩拜。三人知它们灵慧,为谢救命之恩而来。又见它们通身亮若银雪,一双时红时蓝的眼睛闪闪放光,鸣啸之声宛如乔松吟风,十分娱耳,俱都爱极。鲁孝恐它们胆小惊逃,不敢就捉,只把手连招道:“小乖兔儿,我们决不伤害你们。如肯住在洞内,我天天给你们好东西吃,省得藏在黑谷里面,常受妖人蛇兽侵害,不是好么?”苓兔只把前爪连拱,叩拜不已,却不近前。鲁孝性急,见它们不肯过来,便试探着往前走去,意欲冷不防纵身便捉。灵兔见状,立现惊惶,转身往外便逃,刚一纵起,忽然急叫了两声,便已倒跌下来。鲁孝恰也纵起,一手一个刚刚抢住,再看苓兔已然晕死。原来守洞神吼突在洞口出现,苓兔先未觉察,回头瞥见,当要吃它们,立时双双吓死。

鲁孝大怒,将右手苓兔放下,抓住姑茫头上长发乱扯,口中骂道:“师父不许你擅自出洞,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好回来也罢,无故做这凶相,将我兔儿吓死。”话未说完,越想越气,正想将左手苓兔放下去打,姑茫忽偏头一口将兔咬住。鲁孝方怒喝道:“你敢吃它?”赵、王二人已双双纵将过来,王谨先将姑茫口中苓兔接去。赵霖也将鲁孝的手拉开,笑道:“你上这东西当了。姑茫好意,打它做什?你看地下那个兔儿还有么?”鲁孝闻言一看,先放地下的苓兔踪迹不见。另一个在王谨手中不住乱挣,已然醒转,原来竟是诈死。因先前乍见姑茫洞口现身,受惊纵退时,还未沾地,鲁孝也自纵到,凌空捉去。因打姑茫,放了一个在地下,人才转身,便即人士遁去。赵、王二人见状,想起这东西和成形灵芝、首乌一样灵异,忙即上前解劝。王谨看出姑茫不是真吃,便接了过来。

这一个知道被人看破,不住哀鸣乱挣,见了鲁孝,急叫一声,二次吓死。赵霖知不是假,便向鲁孝说起这类灵物的天性,说完,使一眼色,笑道:“这类千年灵药,修道人吃了固是有益,不过区区草木之灵,历时千年,好容易能有今日。我们只要用功勤修,仙业终当成就,何须乎此?本心是想它那藏伏之所蛇兽甚多,易受伤害;再似今日这样,被妖人发现,便遭毒手。为此想将它移养洞内,点缀仙府,就便防护,准知这样不知好歹。反正已死,我们拿它当尝新也好。”王谨会意,接口道:“其实逃走那一个如能回来,这一个再要不死,养在洞中,实是可爱。我看先不要忙,等上一会,它要活呢,便和它商量,令其移来洞内;如真不知好歹,先将这一个三人分吃,再往它藏伏之处搜寻另一个出来,降服便罢,不听好话,一齐吃了拉倒。莫非我们本领还不如妖人么?”

话未说完,鲁孝侧顾王谨怀中苓兔又复醒转,朝鲁孝将头连点,前爪乱抓乱扑,低鸣索抱。鲁孝越发喜爱,忙伸手抚慰道:“乖兔儿放心,我们不吃你的。姑茫最听我话,也必不会伤你。不信我把你放在地下,要走就走,再有妖人害你,我们就不管了。”说罢,由王谨手内要过,放在地下。苓兔竟不逃走,依依鲁孝足下,眼望洞口蹲伏的姑茫,周身乱抖,作出害怕神气,忽然一纵,便往身上扑来。鲁孝一把抱住,见它驯猫也似,越发喜爱。方在笑道:“你不逃走了么?”赵、王二人早见先逃走那一个忽在洞角现身逡巡,欲前又却,好似惊惧迟疑。及见后一个被鲁孝抱在怀中抚爱,又似忌妒,惟恐落后,猛一纵身,银箭也似直朝鲁孝怀中射来。鲁孝刚伸手接住;两免便就怀中互相争扑起来,意似争宠。看得三人哈哈大笑。赵霖道:“我们全都爱你们,不要走过场假打了。”二兔闻言,仿佛心事被人说破,立时停斗,紧贴鲁孝怀中,不好意思神气,形态灵巧,甚是滑稽。引得三人又是一阵好笑。姑茫叫了两声,鲁孝出洞一看,原是两个带有须根的兔形获苓,长约五尺,已被姑茫取来。知是苓兔原体,笑对它们道:“姑茫连你们的原身都取了来,真要伤你们,不容易么?这样胆小做什?”苓兔闻言,连声娇鸣,将头连点。三人问明它们所愿生根之处,就洞角掘了一穴,将苓根放入,用土埋好。由此闲时调兔为乐,情甚亲密。

赵、工二人离家日久,心念柳湖安危和朱人虎的下落吉凶。又因师父准其先回,未限日期,只要玉钩斜炼成便可起身,急于还乡,用功越勤,每隔三日,便去后洞领教。青蕖见二人用功甚勤,人又灵悟,也颇期爱,玉钩斜外,又传授了好些法术。二人福至心灵,一学即会。鲁孝身具异禀,入门较久,进境更快。

光阴易过,才只月余工夫,赵、王二人已炼到功候。这日一算时期,离八月中秋才只十来天,心正盘算行期,忽听师父传唤。入内一看,青蕖交过两封书信,说道:“这两封信,一封与你师娘,一封由你师娘转交青衫老人。明日一早,先往点苍山交信,青衫老人不见外客,无须往见。他那六子李洪如能相遇,不妨告以玉龙山斗法之事。你同门师兄姊见面,也无须多聚,至多留上两三日,便返柳湖。嵩云如有事寻你,无须理她,此女违我心意,自寻苦恼,此事已有李夫人暗助,你二人不必过间,由她去吧。”师命尊严,二人不敢多言。心想:“李夫人乃青衫老人之妻,并未见过,不知法力如何。嵩云师姊,乃师父之女,看去人颇忠厚,为何这等口气?”当时应命拜辞。因师父不许明日再见,又和鲁孝情厚,互谈未来之事,直谈了一夜。陶泅于日前因事出山未归,二人只得转托鲁孝,代为辞谢,随即起身。鲁孝执意送行,唤来姑茫,三人同骑,以便途中说话。本意还想送到点苍山,再转柳湖,认明地方,再行回山。二人因师父、师叔日前说过,鲁孝不久将有大难,柳湖不可先去。知他兄长勿恶凶狠阴毒,天良丧尽,师父这等说法,恐归途相遇,再三辞谢。鲁孝执意不肯。二人心想:“师父只说柳湖不可同往,只去点苍山当无妨害。鲁孝近数月又曾孤身远出,时常往返千里之外。”只得告以师言,送到点苍山为止,等玉龙山事完,再往柳湖畅聚。鲁孝笑道:“二位师兄真个胆小。我久闻点苍山李、朱两家神仙眷属,连子女门人个个法力高强。尤其青衫老人李师伯,一家道妙通玄,为方今地仙中第一流人物。久想拜识,未得其便。难得有此机会,正好登门见识见识,并看那里仙景怎么好法。我不去柳湖,随你们去点苍山住上两天,多交几个朋友。等你们起身,我再回来也是一样,你们怕什么?”二人知他天性刚烈,言出必践,不听拦阻,只得罢了。哪知鲁孝此行,却生出一场枝节,几遭惨死。这是后话不提。

三人骑在姑茫背上,且谈且行,飞行神速,一泻千里,不消多时,便到了云贵边界。赵、王二人俯视脚底,山川城郭宛如蚁埋蹄洋,大地茫茫,更无涯际。上面是长空万里,云白天青,姑茫飞又极高,迎着劈面天风,凌虚御空而行,上极穹苍,凭临下界。有时穿入云层之中,大片密云被姑茫一口紫焰喷射出去,立时冲开一条云衍,大小云团纷纷碎裂,四下横飞。等到穿出云层之外,回顾身后,残云断絮,花翻浪滚,怒涛也似往后倒退下去,被当空晴日一照,幻为异彩,顿成奇观,豪快无伦。想起初离柳湖,由秘径森林通行出来,行旅何等艰难,想不到年余光阴,便成仙凡之隔。虽然还没有修到真仙一流,但已炼到身剑合一,横空而渡,绝迹飞行,瞬息千里。这等仙缘遇合,千古难逢,难得自己上无父母,下无妻子。不过柳湖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先民遗烈,惨淡经营,乃有今日。全村长幼多是宗亲戚好,当此危机将临之际,自不能置身事外。只等玉龙山事了,决计人山修道,永证仙业。只不知朱人虎现在何方?如能将他寻到,引入师父门下,也不在当年结拜之义。王谨又想起金姥姥女弟子平旋,当初曾有约会,说好要往玉龙山去;嵩山白、朱二位仙师,也似有暗助之意。照着陶师叔平日所说口气,这几位仙人个个道法高深,任多厉害的妖人也非对手,此行得胜无疑。只是前后所遇仙长,对于人虎均似厌恶。又听说他去年负气出走,已投到妖人门下,将来能否弃邪归正,实是可虑。

鲁孝见赵、王二人沉吟不语,便问想什心事。二人便将心意说了。鲁孝说:“这姓朱的虽和你们结盟,那日我听师父说,去年偶遇你师娘,说起此人真个该死,以前心术便坏,近赘妖人门下,更是无恶不作。他和山女一段孽缘,将来必无好果。这等人,不论哪位仙师,你们都无法引进,理他做什?”赵霖笑:“你那令兄,不比他还厉害么?我们也是朋友义气,尽心而已。”鲁孝道:“休看哥哥不好,他到底还有孝心。再说我娘又是仙人,要占不少便宜。也许他这一点孝心,到时能够转祸为福,那就好了。”

说时,三人业已飞近云南大理府的上空。鲁孝近日虽常出山,并未走远,当地并未到过。遥望洱海前横,碧山高矗,白云如带,横亘山腰,渐渐现出点苍山的全貌。上面是白雪皑皑,映日回光,晴空万里,云白天青。半山以下,却又是繁花似锦,草木不调,一体鲜明,岚光欲活。赵、王二人以前虽然来过,回时改骑神兽连乔飞行,正值满山云雾,归途并未认清。神吼姑茫前在百禽真人公冶黄门下,虽随主人时常出外,当地却未到过。师母陈淑均所居的宝月坪本在后山深谷之中,已难发现。青衫老人所居锦春崖寿青亭,地更隐秘。加上仙法禁制,长年云封,如何能够找到。到了点苍山上空,照着以往所见大略形势,正在盘空飞寻,指挥神吼姑茫四下查看,忽听姑茫吼声,鲁孝便对赵霖道:“这里我没有来过,你说那宝月坪既在山中,以姑茫的目力,怎会查看不出它的所在?就有禁制,也能查看出一点迹象,如何不见,莫要不是这里吧。”赵霖答道:“不会。我因上次归途有雾,又由空中飞行,恐把路走错,一入滇境,便令连乔顺着下面山势,经由龙街、南涧、蒙化旧路上空飞来,这一带以点苍山最高,天气最好,山色终年清明。如换别的高山,山顶一带多半浓雾迷漫,气候哪有如此清朗?风景花木也无如此秀丽。”正说之间,王谨瞥见下面绝壑千寻,危崖壁立,指告赵霖、鲁孝道:“师兄你看,那不是仙霞峰三翻崖和前遇怪兽连乔的青衣十三盘么?”

赵霖一看,果是旧游之地。笑道:“我们经过大鹏顶飞来,自不会差,早看见青衣十三盘在下面了。但是仙洞云封,我们上次去时,便是被人救去,道路既不认得,师母所居宝月坪又有仙法禁制,如何能找得到,这不是白说吗?”鲁孝答说:“只要看出一点影迹,姑茫便能找到。我想朱师伯既命二位师兄来此,伯母不会不知,即使疏忽,她一发现,定必开云相见,断无见拒之理。我们还是满山乱飞,早晚总能遇上。”话未说完,猛瞥见两道青光疾如流星,由后山半腰云影之中飞起,往斜刺里射去,破空穿云,横空飞泻,晃眼刺入遥天苍云之中不见。赵、王二人新近学会飞剑,已非昔比。觉着两道青光好似韦莱、朱嵩云两位同门师兄妹,想要飞身追去,无如相隔太远。青光起时,似有五彩金霞在后闪了两闪,比去年所见二人的遁光要快好多倍,在前侧面一闪即逝。料知云层下面青光飞起之处,定是师父所居宝月坪无疑,忙追了过去。还未到达,便见下面白光一闪,云雾似狂涛一般往四外涌去,晃眼无踪。山崖也变了形态,现出一条又深又大的幽谷。定睛一看,正是宝月坪上年遇救之处。心方一喜,猛又瞥见两道青光由下面疾飞上来。随见对面一个宛如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同一白衣少女一同飞近,正是同门师兄妹丁韶、林瑜夫妻二人。见面不顾谈话,先把手一招,望侧面崖顶上飞去。

赵、王二人见他们不引自己下降,却往旁飞,心中奇怪,料有缘故,随即赶去,落到崖上。互相礼见之后,方要开口,丁韶匆匆间道:“你们见到韦师弟和嵩云世妹么?”二人答说:“先见两道青光,颇似他们二位,想追已经无及。何事飞得如此快法,有什么紧急事么?”丁韶笑道:“再休提起,他二人真个糊涂。”林瑜接口道:“此时何能多谈?事已至此,埋怨何用?”遂对二人道:“师母现在小瀛洲,二位师兄见时,不要提起路遇他们之事。等见过师母,到我那里再说吧。”二人应诺,随同飞降,同往锦春峡小赢洲飞去。到后一看,青衫老人之女李贤、李政,正陪师母陈淑均谈话,并无不快之容。赵、王二人上前拜见,呈上书信。

淑均接过,看完笑道:“此事日前已听青衫老人说起,因寨主乃天都、明河二老记名弟子,他夫妻不便出手,你师父向来又不肯作恶人,本定由你们自己前往应约,另托两位老前辈暗助,欲使双方善罢。昨日老人高足洪璟。阮证回山,带来嵩山二老书信,才知寨主屡犯教规,为恶横行,明河长老曾有遗命,令朱道友到时行诛。并说当初不收寨主为徒,便为算出今日之事,不许朱道友徇情宽纵。本来朱道友想令他师弟伏魔真人姜庶,拿了飞刀、令符前往行法。不料寨主自知孽重,越发横行,反正难讨公道;又打听出你二人已然拜师学剑,身后有人,竞勾结了不少左道好邪,意图抗命。事已闹大,对方颇有能手,事尚难料。明河仙示只命行诛,未说下手方法,寨主能否听命,结果如何,也未提起。为此飞剑传书,请老人相助,即使自己不出山,也要命门人子女前往。听说寨主也甚狡猾,开头只作为山女约会,非到事急,不肯出面。实则自知劫难将临,举棋不定。到时受了妖人怂恿,仍要把那多年苦炼的百兽恶阵施展出来,准备得胜之后,联合同党,打着天都。明河二长老的旗号,创立明河派;败了,便随妖党投在南疆长狄寨妖孽哈哈老祖门下,欲免诛戮。你李师伯母和我一样面软心慈,想起山女痴得可怜,只为一念情痴,自惹杀身灭门之祸。月姑天性凶残,为了情人,连父母姊妹全都不顾,这还不去说她。巧姑却是可怜已极,令我转告你们,此去相遇,不许太伤她心,我已应诺。你们难得远来,可在此住上三日,回转柳湖,各照师命,自往应约。到时虽然不免凶险——赵霖面带煞气,尤为可虑,但只要遇事留意,勿太予人难堪,自有解救。还有鲁贤侄之兄勿恶,也与寨主一起。此人邪法已高,不比往常,朱师伯与令师之言,必须紧记,大意不得。”她随指二女说道:“这是青衫老人之女,你们的大师姊李贤、七师妹李政,也是我的义女。”各自见过。随命丁韶夫妻引出安置。五人便向师母和李氏姊妹辞别退出,同往丁韶夫妻所居小灵鹅馆飞去。

到后,林瑜便去外面,一会,端来几种精美肴酒,款待三人。宾主分坐,谈说经过。才知嵩云本是人家弃婴,被陈淑均无意中发现,偶动恻隐,收回山来。朱青蕖见此女根浅福薄,本令送往人间寄养,长大为之择配。不料淑均天性仁慈,见她生得灵慧,日子一多,生出感情,不忍弃去。嵩云也颇聪明,不论文武法术,一学便会。淑均中年清修,未生子女,自是钟爱。韦莱本是朋友门下,欲拜青集为师。青蕖见他根骨浅薄,随师多年,虽会一点剑术,但不肯用功,只允收为记名弟于,令其暂居山中,随众修炼,等其前师回来领去。不料乃师张天厨乃旁门中人,一去不归。韦莱拜师,实为与嵩云两心相印,欲加勾引,并非真心向道。事有凑巧,朱氏夫妻中女的面软心慈,男的有夙孽未断,延误道业,欲往终南闭关清修,以参正果,恰在此时动身。不曾在意。朱氏夫妻原是散仙,与青衫老人不同,本来门人不禁婚嫁。无如韦莱、嵩云却冤孽相缠,又以青蕖不喜韦莱,双方情爱日深,时常一同出山。偶被一妖妇发现,始而双方争斗,最后竟为邪法所迷,与妖妇缠在一起,索性躲在外面,为起恶来。这日,男女三人正炼邪法,青衫老人六子李洪忽然飞到,将妖妇杀死,破了邪法。

嵩云出山时,本将乃母一粒天心珠偷带出来,因遇妖妇,为邪法毁去。此珠乃淑均他年成道之宝,与本身元灵相合,经此一来,元气自受损耗。嵩云知道不了,悔已无及。李洪随将二人强逼回去。同时,淑均正在山外行道,心灵上也有警兆,事完赶回。刚到家,便接青蕖飞书,大为忿怒,说这两人婚嫁无妨,不应私自出山为妖妇所乘,自败道基,还累乃母心神受伤。事已无可救药,立命逐出。淑均看完,方在气愤,李洪已将二人押送回来。本意想令二人赔罪,自往山外,觅地同修,等有成就,再同登门谢罪,复为母女师徒。不料一个忘恩,一个负义。淑均对人宽厚,素无疾声厉色,气头上未免责说了几句。嵩云从小娇惯,连句重话也未听过,伤了至宝,不但不肯领罪,反倒出言顶撞。更恼羞成怒,负气欲行,并要将那宝珠带去。淑均自是气极,又不忍行法强制。青衫老人之妻孙仙子本与淑均至交姊妹,当时正在房中,立命将珠留下。嵩云因那宝珠已为邪法所毁,乃母暂时收不回去,意欲带走,为他年要挟之计,闻言竞图反抗。忽听空中有人喝道:“你此时怎知厉害?等悔悟时,我自救你,勿气汝母。去吧。”嵩云、韦莱听出是青衫老人口音,知道此老乃父母好友,法力高强,外和内刚,近年夫妻闭关,同修上乘仙法,表面和易,实则疾恶如仇。闻声方在胆寒,听到“去吧”二字,竟似当头棒喝,晴天打了一个大霹雳。同时一片祥霞罩向身上,那粒天心珠也离身而起,朝乃母胸前飞去。二人惟恐老人反脸,忙纵遁光逃走,吃那祥霞一逼,比电还快,晃眼往遥空中射去。跟着便听老人传声,请孙仙子回寿青亭去。孙仙子便令贤、政二女陪伴义母,作别自去。

赵霖本想往寿青亭拜见,及听丁氏夫妻说起,老人自闭关以来,已不见外人,连师父这里,也差不多断了来往,除孙仙于偶访师母外,老人从不出外,只得罢了。旋又问起朱人虎近况。丁韶方要开口,林瑜看了她丈夫一眼,接口答道:“我们只知此人丧尽天良,现与月姑已成夫妻。日常欺凌乃妹巧姑,累得她终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二位师弟如回柳湖,必知底细,我们却不清楚。此去许能见上,也未可知。我看巧姑对赵师弟情深一往,柳湖如非此女,早遭惨祸。本门不禁婚嫁,他日相遇,切不可过分绝情,使其痛心呢。”赵霖一心惦记人虎与柳湖诸人安危,以为人虎乃骨肉之交,弃妻入赘边山,情出不得已,只要相见,仍可劝其回头。一味寻思,未两句话并未在意,反倒归心似箭。师母命留三日,恐其有什吩咐,不敢说走。哪知并无什事,到第三日方始召见,命二人即回柳湖,遵照师命行事,不可在外停留。三人辞去,丁氏夫妻亲送出山。

双方辞别以后,鲁孝坚持要送往柳湖,赵、王二人再三劝阻,后来鲁孝才允送到半途分手,二人强他不过,只得答应。三人仍骑神吼姑茫同飞,到了大鹏顶上空方始分手。二人因师父曾有不可同往柳湖之言,恐其暗中尾随,特在当空停了一会,见其飞远,并未追来,方始放心往柳湖飞回。先到水洞落下,向守洞人询问了一阵,得知人虎自和巧姑一斗,受了长老村众埋怨,负气出走,一直未回。上月山女巧姑突然飞来,自见村主,说人虎受了月姑所惑,将对柳湖不利,虽经她另托一人暗中阻止,能否使其息念,尚不可知。万一同月姑飞到,最好将他妻子藏向隐僻之处。假说是人虎走后,他妻子因往山外寻夫,中了瘴毒病死,另设假坟,再与相见,也许无事。说完,骑鸾飞走。村主知山女为人颇好,立即照办。可是直到如今,人虎也未回来,不知所说真假。

赵霖知道山女用情专一,妒念更重,欲置朱妻于死,也未可知。闻言匆匆飞回,到家见了全村中人,也都异口同声一样说法。未了并说,近来时常发现毒蛇怪兽,但未伤人,略现即隐。与那日巧姑所说,月姑和人虎将来祸害全村,事前应有情事一样。村主正在愁虑,二人恰巧回转,又听说事情已有准备,决可无害,虽还不知炼成飞剑之事,但他二人智勇双全,素得众心,既说无害,必是实情,遂都喜出望外。并把朱人虎弃家出走,丧心病狂,意图危害全村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朱人虎自从看完赵、王二人所留书信,想起三人结盟之事,本来情分甚厚,不分彼此,不料这次往访青衫老人,偶见山女美貌,乘兴调戏,惹出事来。三人原是一路,仙人却独对自己鄙薄。现在二人前往终南寻师,自己却守在山中不能同去。照着目前形势,二人既受陈仙子垂青,持了书信往见朱青桨,必蒙收留,不久便和丁、韦诸人一样成了剑仙。回想自己并无大过,只是少年喜事,偶然言行失检,便遭主人师徒厌恶,真是冤枉。最可恨的是,三人平日说得那么情深义重,亲逾骨肉,陈仙子心偏量小,不为引进,也还罢了,如何走时连面都不见?越想越气,不仅未照书信行事,将妻子迁往臼苹峡,反而对二人怀恨。觉着神仙也是人为,世上既有仙人,难道只有李、陈诸仙?并且这两家也是夫妻同修,门人并未断绝男女之好,可见虽有妻子,并无妨害,何不也往山外寻师学道?只要心志专一,不畏艰苦,早晚总能遇上,好歹也争一口气。

事有凑巧。山女巧姑也苦恋赵霖,自从那日借故追来,和赵霖途中相见,看出情郎对她并非真个厌恶,并还有了怜惜之念,说她比月姑好,后来又曾许其搂抱亲热。还说除她以外,不再娶妻,只因向道心坚,不肯结婚。这一来,觉得有了指望,越发情深爱重,把情人影子深印心头。回去越想越舍不得,还想借故再见一面,便骑青鸾,往柳湖飞去,哪知赵、王二人早已起身。到时正遇见村中两位长老闲游湖边,瞥见青驾飞降,上面坐着一个美貌山女。因赵、王二人行时留书,详言利害,并告以日后山女寻来如何应付,似是胸有成竹。一见来的是巧姑,知她为爱赵霖,暗助自己这一边,此来必有原因。立时照礼延款,请往村中,盛筵相待。巧姑见情人已走,本想辞去。但因来时准备和赵霖多谈一会,又恐乃姊命手下蛇兽来寻,因此一到便令青鸾飞往大鹏顶一带盘空查看,发现蛇兽追踪,立即飞报。鹦鹉也未带来,无法通知。村人又对她礼敬,知道赵霖背后必说她好,因想买好村众,为异日进身之计,于是暂留。到了席上,便把玉龙山的厉害和月姑毒计详告众人。诸长老一听老人父女如此厉害,难得巧姑冒险泄机,照她所说,只要应付得法,期前便可无事,又是心惊,又是感激。

巧姑问出情人果说她好,也极高兴。想起人虎乃赵霖兄弟,对她又甚恭敬,所说都是爱听的话,山女心直。对于人虎也渐生出好感,不特不再厌恨,反倒刻意交欢,只想将来代向情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哪知人虎心性阴险,恨她切骨,自从得信,便和村主想好毒计,一同赶来,表面敷衍巴结。巧姑情痴太甚,竟为所愚。人虎暗中假说赵霖留有一封密信,请其往观。巧姑信以为真,席散之后,谢别主人,独自同往人虎家中。刚一到达无人之处,人虎突然发难,先用本山所产迷魂香草金步摇,往巧姑鼻端一拂,再用前得灵符镇压。巧姑认出毒草迷人,警觉是诈,已经无及,鼻端闻到一股异香,立时昏倒,身子也被材中猎虎的大网网紧。人虎记仇心盛,丝毫不知厉害,将人擒到以后,又绑上一层蛟筋索,吊在树上毒打。山女醒来,已然全身是伤。总算五行有救,人虎知她厉害,恐其挣脱,先用猎网裹紧,外加绑索,这一来,反将头脸护住。等到发觉猎网太密,将脸遮住,人已醒转。毒草又在吊人时无心中失去。那草所产无多,非开花无用,共只一朵,急切间也无法采到。只得同了两个无知村汉,用皮鞭一阵乱抽。巧姑花容被猎网挡住,不曾毁损,装束本是半裸,自胸以下网眼较稀之处,全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巧姑原会法术,只一举手之间,柳湖村众全无幸免。醒时知道中计,愤怒已极,先想还手报复。继一想,情人不在,只要杀伤一两个,便要生出反感,不如就用这条苦肉计感动情人,等村众赶来,使其亲见对头阴谋与身受之苦,再走不迟。好在身虽受伤,人已醒转,有了防备,不会再有性命之忧。那灵符神光,不知怎的竟会无害。心中一定,于是故意哭喊,暗中行法,将身护住,任其毒打,毫不抵抗。

村中长老闻说有人发现人虎同了村主朱式和三个亲信,在白苹峡隐僻无人之处毒打山女,不禁大惊,率众赶来。朱式生性刚愎,因为诸长老偏向赵、王二人,对他责难,心中怀恨。再听人虎谗言,说山女口甜心苦,万放不得,最好杀以灭迹,否则柳湖隐秘已被知道,早晚有灭村之祸。并说自己深知山情,曾得仙人指教,令其相机下手,除此祸胎。朱式好胜喜泱,又最钟爱这个侄儿,吃他连将带激,竟受蛊惑。及见请长老全数赶来,内中一位年辈最高轻不出面的,也自气急败坏随同赶到,见面骂了句畜生,迎头先是一拐杖。同时便命随来子侄去往宗祠神坛,击鼓呜钟。分明事已闹大,要按村规处治,心还不服。

忽听一声惊鸣,响彻九霄,日光下一只形如鸾凤,彩羽鲜明的青色大鸟,已摩空急驶而来。到了上空,一声长啸,便如飞星下坠,来势迅猛异常。还未到地,两翼风力已扇得左近林木呼呼乱响,声如潮涌。众人看出来势厉害,急忙散避,有的还想动手去打。忽听山女长啸了一声,大喝:“凡是我所骑青鸾,你们万动不得!”说时迟,那时快,青鸾已经飞坠,两爪朝巧姑身上只划得两划,连网带蛟筋索一齐碎断。山女也奋身一跃,到了青鸾背上,口中连声呼叫,意似不令青鸾报复。一人一鸟,随同飞起空中。

众人料知闯了大祸,方在愁急,忽又听空中鸟鸣风吼,宛如海涛怒涌,厉声大作。先是七八只大小猛禽横空飞来,一会越来越多,天空都被鸟群遮满,为数不下千百,多是奇形怪状。众人尽管生长边山,好些均未见过。除少数几只大仅如鸡而外,下余全是目光如炬,爪利逾钩。最大的几只铁羽横张,两头宽达四五丈,鸣声更是猛烈洪厉,震得山鸣地撼,目眩心惊,风云变色,石走沙飞。这千百怪鸟本都怒啸发威,作势下扑,只一到地,全体村众一个也休想活命。幸而山女不愿伤人,见青鸾忠义,愤主受伤,一声长啸,将所养灵鸟连同附近山中的猛禽一齐召来,想要毁灭全村,为主报仇,惟恐内中几只性情猛烈,一个禁阻不住,伤了情人的心,扬手飞起一片红云,先将下面众人护住。然后引吭长啸,朝上将手连挥。空中乌群方始停住,各以鸣啸相应,但也不肯退去。这一来,变成五色鸟羽结成的云幕,黑压压一大片悬在空中,罩向众人头上。那千百乌目烁若明星,在云幕之下闪闪放光,红、紫、蓝、金,五光十色,各自不同,顿成从来未见之奇。众人见状,自更惊惶。

山女止住群鸟以后,便在青鸾背上历数朱人虎的罪状,说道:“我自幼炼就仙法,养有无数猛禽灵鸟。这次原因想念情人,来告机密,不料误中毒计,又被符光禁制,若是回醒稍晚,决无生理。我死无妨,但我所养猛禽灵鸟决不甘休,全村人众休想活命。这厮人面兽心,以怨报德。我只张口举手之劳,立可复仇,使其尸骨无存。只因看在我情人分上,恐伤他心,虽然受伤甚重,回山、自去调养,不与这畜生一般见识。并将空中鸟群止住,以防加害,使你们受了误伤。我还养有两只猛禽,一名阿宁,一名阿黑,最为猛烈厉害,现均有事出外,尚未飞来,我此时如走,二鸟性如烈火,又最忠心,不与说明,早晚必来报仇,仍是你们一场大祸。故此忍痛暂留,等二鸟到后,说明再走。不过我和你们并无情义,只有仇恨。受此苦痛奇冤,不肯报复,全看在我情郎分上。方才你们说他走的时日方向,必须明言。我也并无他意,只想追上话别,指引他的明路,令往寻一仙人;并将我今日为他所受苦难,使他知道,于愿已足。先前如非骗我,将来他回来时,也望你们为我多说好话。他就不回心转意,只要他心里有我这苦命人,我也感激。此后这里便和我家一样,一旦有事,不论明暗,定必相助,只是哄我不得。”

众长老、村众自然诺诺连声,不住赔话谢罪,说对下手的人,少时必加处治,正问答问,忽听遥空中相继传来两声极洪烈的厉啸。青鸾刚一张口,吃山女在头上打了一掌。又似怜惜,把鸟颈一搂,脸凑上去,亲了又亲,柔声说道:“下面都是我情郎的亲友家族,一个也伤不得。打我的畜生,又是你三姑所爱,这事只好罢休。阿宁它们性暴,只你能够制它,如何反倒激它报仇?乖乖听我的话,我更爱你。”青驾闻言,也扬颈伸头去和主人亲热,口中低鸣了两声,意似允诺。

人鸟正在呜语应和,共只几句话的工夫,猛瞥见先前啸声来处,天边现出一点金星、一个黑点,宛如流星飞射,横空疾驶而来。晃眼邻近,又是两声极洪厉的怒鸣,跟着现出全身。前头一只怪鸟,翼阔身小,形如蝙蝠。通体生着金黄色的细毛,油光水滑,映日生辉。头上生着一只独角,怪眼怒凸,其红如火,一张似鹤非鹤的怪嘴,微露稀落落两排利齿,身形短瘦,腹下却生着两只又长又粗的鸟腿,一对尺许大小钢钩也似利爪。双翼横张,竟然宽达一丈左右,落时收缩,背上叠起了三四摺,看去丑怪无比。后面一只黑鸟,大只如雕,形也相似,头上也有一只独角,角梢朝前,钢钩也似,映日生光,通身黑亮,连鸟目也是黑色。飞起来又劲又疾,两翼横展,发出轰轰呼呼之声,身不甚大,形态似比前鸟还要猛烈。空中群鸟立时纷纷飞散,往侧避去。

二怪鸟到了青鸾面前,朝山女连啸两声,更下停留,也不听主人喝止,两翼一收,便如弹丸飞坠,各伸双爪朝红云中众人扑去。山女似早防到,手持一叉相待,往下一指,早有三股血红色的火焰斜飞下去,挡在红光前面。两鸟忙往侧闪,想是去势太急,满腔怒火无从发泄,秩爪到处,双双抓在左侧崖石之上,咔嚓一声,石火星飞中,丈许大小两片崖石竟被鸟爪抓裂坠地。轰隆大震声中,山女已骑驾飞坠,将手一晃叉头,三股血焰立即展布开来,化为一片红光,将二鸟裹住,口中不住曼声吟啸,二鸟虽被红光制住,意似不服,神态越发倔强,怒啸不已。后来青驾也随同连声低鸣。人鸟相持了好一会,山女面有喜色,连叉光带众人身前的红云全数收去。二鸟也已收威,只蝙蝠形的怪鸟目闪凶光,偏头注定朱人虎,竟似恨极,仍想得而甘心。山女喝道:“阿宁,休再记恨。须看我情郎分上,莫看这厮人面兽心,我姊姊还当他宝贝呢。”说罢,一声长啸,空中鸟群各自振翼齐飞,似潮水一般,横空急驶而去。

那只黑鸟本随主人飞起,先前也未看出异样,到了空中,忽然偏头下飞,朝人虎扑去。山女见状,未及阻止,青驾猛张。一蓬青丝,激如箭射,已喷将出去。那名唤阿黑的怪鸟,好似畏惧青驾,忙往斜刺里飞遁,差一点没被抓中。逃时匆忙,鸟羽扫向一株半抱粗的杉树上面,当时便被打折。阿宁本也作势欲扑,吃山女二次一晃手中叉,大片红光连同青鸾所喷青丝,分头将二鸟一齐网住。山女道声:“再见!”一人三鸟随同飞起,破空穿云而去。

先前乌群飞退时,狂风大作,天日为昏。等到鸟退风止,只见当地田野中大片林木禾稼全数倒折,狼藉满地。柳湖世外桃源,人间乐土,自从开辟以来,几曾见过这等形势?凉魂乍定,想起前事,均认为人虎过于荒唐。幸是山女情痴,不肯加害,否则全村生灵必要一齐葬送,岂有生理,一班耆老比较慎重,虽然忿怒,一来事出仓猝,初次遇到这等惊险场面;二来又想全村只赵霖、朱人虎、王谨三人文武双全,赵、王二人远出未归,剩这一个又与玉龙山之行有关,如按祖宗所留法令,便应处死,无如好些顾忌,只得暂时隐忍,意欲从宽处罚。将朱式村主免去,由诸长老选人权行代管,等赵、王二人回村,玉龙山事完,再作计较。当时只把人虎严词责备了几句,还不怎样,村人却动了公愤,同声辱骂,如非诸长老力阻,几乎动手想将人虎打死。

人虎以前受辱怀恨,少年任性,未计利害,不料弄巧成拙,成了众矢之的。他事后不知悔过,反而恼羞成怒,越发勾动恶念。当随朱式受审的头一天,竟然背人私逃。因在事后被妻子埋怨了几句,他天性凉薄,连结婚数年,已有儿女的爱妻,均未明言,独个儿留了封信,盗了竹符,带了好些金沙和随身衣物,连夜逃走。赵、朱、王三人平日均受村人尊敬,又常奉命出山,把守水洞的人尚未接信,竟被朱人虎容容易易逃出山去。

人虎虽对村人怀恨,毕竟祖宗父母之乡,初出时尚无恶意,只想寻到仙师,学成剑术,去往玉龙山杀死巧姑,报仇雪恨,再将几个领头为难的村人毒打一顿便罢。不料孽缘遇合,对月姑原有爱意,月姑更是情痴。自从大鹏顶惨败回山,心疑点苍山中仙侠暗助对方脱离,因知寨主畏惧青衫老人,不敢上门生事。但料对方本无什法力,却敢定约拜山,早晚也必往点苍山求助。因此每日均派手下妖猿恶猩蛇虎之类,轮班在各要道伏伺。巧姑人极聪明,知这两人再如相见,一拍即合。人虎恨她人骨,必向乃姊进谗暗算,甚或以此要挟,要月姑代为报仇,始肯从婚,都不一定。人虎狂傲狡诈,一个立脚不住,私逃出来,只一离山,必被恶猩等发觉。照本山规例,约期以前虽不许上人门户,但在别处相遇,便成另一回事,照样可以劫杀。月姑凶狡险毒,必用蛇兽引逗,借故发难,势须早为戒备。于是也命驾、鹤等灵鸟,日常轮流飞空查探。飞的自比走的要快得多,果然待不两日,便发现人虎踪迹。巧姑此时报仇免患,易如反掌。终以情痴大甚,恐伤赵霖之心,几经盘算,不肯下手。只防月姑日后合谋害她,便向乃姊说:“你的爱人似已走出柳湖,并已乔装,不易看出。他恨我入骨,如与你结为夫妻,定必离间我姊妹的情感。你如不信谗言,我便助你成功。不过青驾飞得大高,是否看清却不一定,不成不可怪人。”要月姑折箭为誓,方肯明言。月姑认定人虎爱她,闻言喜极。又以所派猩猿均在大鹏顶与点苍山一带路上,恐情人走了反路,致被错过,知巧姑所养灵鸟飞行神速,相助必能成功。闻言大喜,也未思索,立即应诺。二女不能当时私自出山,巧姑暗告青驾机宜:人虎如不被恶猩毒蟒等看破,听其自去;否则须抢先擒回。并命鹦鹉和最心爱的灵鹤暗助。

青鸾等刚到大鹏顶,便见人虎被月姑所养恶蟒发现,妖猿恶猩也将赶到,灵鹤忙将人抱起。人虎先已发现蟒群有异,又闻猩猿蛇虎互相呜啸,远近应和,知是月姑所差,虽不甚怕,亦早取灵符戒备。及见鸾鹤飞来,认出是巧姑所养灵鸟,以为吉少凶多,忙将灵符展开,神光暴起。灵鹤如非炼有内丹喷出防御,几受重伤,但仍敌不住灵符神光威力。只是忠于主人,又不舍将人丢下,眼看不支。尚幸鹦鹉灵慧,用人言对人虎说:“奉月姑姊妹之命,接你往玉龙山相见,并无恶意。你再不收宝光,自空下坠,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休想活命。如嫌抓抱难受,骑鹤也可。”说时,灵鹤已将危急。尚幸人虎不知神光附体,下坠不会受伤,胆寒伯死,一听月姑所差,立即应诺,收了符光。灵鹤早受不住苦痛,往下降落,又防将人跌死,勉强忍苦落地,精力皆疲,几难再飞。人虎也未看出,因鹦鹉直叫:“青鸾好骑,又稳又快。再不听话,还是抓你。”人虎日前暗算巧姑,半仗灵符之力,见灵鹤所喷丹气,居然挡住白光,还当灵符功效用一次减一次,不敢再强。又想:“此次犯了众怒,连妻子都加鄙薄,除非寻到仙师,炼好仙法,反正无颜回去。月姑本来可爱,以前不允婚事,一半因为不舍抛弃妻子,一半因为赵、工二人力阻,清议也所不容。现已无家可归,既落她手,不从又难活命,乐得将错就错,且享些艳福,等明年中秋,再作计较。”他主意打定,又见空中异鸟群飞,越聚越多,同声怒啸,比擒巧姑时所见凶威差不多少,越发害怕。青鸾又正作势,往刚离地飞起,耳闻蛇兽鸣啸,震撼山野。俯视下面,恶猩妖猿同了许多猛兽毒蟒,已由四面八方赶来,一齐向上,纵跃怒吼,似想得而甘心。心中忧疑,不知何意。青鸾已经高飞入云,展开双翅,迎风疾驰,带了群鸟往前飞去。

不消片刻,便见前面一座大山高矗天半,上有不少楼台殿阁,良日美池,而男女山入何止于数,连同无数山人所居竹楼洞窟,参差位列于半山之间。晃眼之间,青鸾飞向近顶大片平崖之上。刚一降下,便见月姑姊妹带了几个山女,由一座高楼中飞迎出来。落处本是山女所居的一所花园。山女爱花,寨主又喜营建,二女平日染有父风,再加常去点苍山,见女仙陈淑均仙府景物清丽,再一模仿,风景已是好极。寨主子女姬妾虽多,因二女美慧出群,各拜异人为师,学会好些法术,并还收养了不少奇禽怪兽,大长自己威风。乃格外钟爱,特意将这所花园赐与二女同居,以便驯养禽兽虫蟒之类。又行法助其兴建,父女合力,把当地点缀成了一片仙山楼阁,到处云楼飞阁,花树森列,美不胜收。那楼共是上下五大间,平地突起,前有平湖,后倚丛山,左立翠峰,右列疏林,相隔均远,四外满植奇花。楼前大片平地,原备平日调养灵禽异兽,训练毒虫恶蟒之用。

巧姑颇喜文墨,因有一只青鸾最是灵异,便取名呼鸾楼。楼为巧姑别运匠心所建,因和月姑同母,以前姊妹情厚,原是同居楼内。当日料知人虎必被擒回,为博乃姊欢心,又知人虎必从,便和月姑说:“你二人如能成婚,我便迁往别处,将楼让你。”月站见她说时泪流满面,知道赵霖不肯要她,而自己却与情人成了夫妻,相形之下,未免伤心,见状也颇感动,再四温言劝解。巧姑乘机正拿话为自己先留异日地步,人虎已骑青鸾飞来。月姑自是心花怒放,飞迎出去。山女情真心直,不知做作矜持,见面先把人虎一把抱住,一面亲热,一面媚笑,娇问:“情哥哥,你肯要我么?”人虎本就好色怕死,再见山女貌比花娇,柔肌胜雪,又当天暖之时,装束半裸,原易动人,暖玉温香,忽然入抱,明眸送媚,吐气如兰,何况又是心爱的人对他这等迁就,搂抱之间,不禁心神陶醉,**大动。不仅没有丝毫推辞,反而回手紧抱,乘机献媚。假说:“此次私自出山,便为寻你而来。”边说边和月姑亲热。一个丁香频吐,玉靥生春;一个轻怜蜜爱,着意温存。都是**奔放,心魄交融,恨不得把两个身子并成一体,才称心如意。

巧姑见了这等恶形丑态,对于人虎既更鄙薄,又想道:“白云在天,赵郎何处?即使怜我情痴,不忘这薄命人,但他神仙事业,意志坚诚,此后天各一方,至多心中有我,偶垂怜念,仙凡迥隔,决难比于鸳鸯。相形之下,已是难堪,何况明年中秋,便是他的生死关头。父亲法力高强,党羽众多,来了十有九死。他又不似人虎这样忘恩负义的无耻坏人,决不肯低头屈膝,求饶允婚。”想到这里,方觉心如刀扎,酸痛万分。继一想:“我已心许情人,百死不二,他如身死,我活在世上有何生趣?到时本着全力,舍身相救,好了便罢,如有不测,我便同死。不能作那双栖鹣鲽,也作同命鸳鸯;今生无福,再结来生。也比独活孤栖,要强得多。经此一来,情郎感我情意,来生必成夫妻,当无再拒之理。”想到得意处,反倒高兴起来。

月姑只顾和情人搂抱缠绵,也忘了别的。后来发现妹子时悲时喜,神态失常,知受刺激。月姑性虽凶狠,这时未受人虎蛊惑,尚有骨肉之情。又以巧姑助她成功,本身婚姻却无望,情人还有性命之忧,心中不忍,方想开口。人虎虽恨极巧姑,因对方是姊妹,还不敢当时进谗。只乘机试探,悄声说道:“好心肝,松手吧,你妹子有气呢。”月姑还未及答,巧姑早看出人虎不时偷觑自己,目射凶光,知他不怀好意,早晚是个祸害。忽然挺身近前,抗声说道:“姊姊,我愿你二人间生同死!(此是风俗对新夫妇最隆重的祝辞,以能同死,情爱乃专一也。)但你须守前言明誓,天神在上,对我这薄命苦心妹儿,不可再存恶意呢。”月姑见她面容悲愤,声调激昂,忙喊:“妹儿,我姊妹从小长大,一向亲热,又蒙你助我成功,将楼让我,怎会对你有什恶意?”巧姑朝人虎看了一眼,冷笑答道:“姊姊,你哪知道我的苦心。实不相瞒,我对你那情人真看不起。日前他又将我毒打,几被害死,此仇已深,他也恨我入骨。以后不论进什谗言,你只想到我要杀他易如反掌,有仇不报,无非为了他是姊姊心爱的人,又恐伤我情郎的心,惟有忍痛拉倒。否则他连尸首都不会有整的,你如何能称心如愿?只要他不背叛姊姊,忘情负义,我决不动他一根毛发。好在你已折箭为誓,彼此凭心便了。”说完,转身便走。巧姑也全亏这几句说,免了好些危害。月姑虽听人虎谗言,但一想到妹子如在事前将其杀死,怎能成为夫妇?几次凶谋入多是欲发又止。此是后话不提。

月姑闻言,方想唤她回来,吃人虎一把抱紧,口唤:“心肝,我还有好多话说呢。”月姑贪恋新欢,便和人虎去往楼中,安顿之后,自向寨主禀告。老人早想二人成婚,又听月姑说人虎本来爱她,因受赵、王二人阻止,不敢答应。如今私自来投,情愿入赘,永不回家。寨主闻言大喜,再把人虎唤去一看,人品武功全好,越发高兴。当时传令,定日寨舞。远近边寨酋长得信,齐来赴会。行完仪式,便即成婚。不久又引进到一个妖人门下。

人虎贪恋美色,哪还念到柳湖妻子。而月姑因心情太热,又知汉人心意不定,何况还有妻子,本就是块心病,惟恐人虎想家变心,私逃出山,觉得是个祸根,久想除去。这日偶用言语试探,人虎无意中说起家中妻子也颇贤美。月姑一时激动妒火,立逼人虎同她偷回柳湖,杀死前妻,以明心迹;否则便非真心相爱,要和人虎同死。人虎受迫无奈,正在商议起身,不料巧姑疑心二人必有阴谋,暗命灵鸟鹦鹉随时偷听,闻报大惊。既觉人虎妻子可怜,又知二人都是心狠手辣,此去难免凶杀。这等行为最背山寨山规,又不敢自往告发,与乃姊结下深仇。一时无计,正在愁急。心腹山女阿翘心感主人以前救命之恩,拼舍一命,愿向寨主告发。

巧姑设想周密,本来无事,也为情痴太甚,明知赵霖未必会回,终想事隔经年,也许人已回家,既想讨好情人,又想打听情人仙缘有无遇合,对于自己是否由怜生爱,变成有望,竟在山女告发的前半日,骑鸾飞往柳湖,以防万一月姑胆大妄为,暗命所养毒蛇猛兽前往侵害。指点完了机宜,就走也罢,偏因村众感她恩意,坚留款待。巧姑温柔面软,见众意诚,这些耆老都是情人尊长,将来求他们劝令情人许婚也许有望,一味讨好,便即应诺。村中女眷又都喜她人好,情意相投,宴后一再挽留。巧姑心想离家已久,月姑如若发难,青驾灵鹤必来送信,此时未得音信,多半凶谋败露,不能出山。自己出来时,曾向父亲禀告,往点苍山探听虚实,稍微晚归无妨。乃与村中诸女盘桓到黄昏月上,方始呼鸾回转。归途忽听灵鹤怒啸,追去一看,原来下面两条毒蟒,正如箭一般往回山路上窜去,灵鹤飞身上空,怒啸令止。蟒知灵鹤不敢伤它,全不理睬,一味飞驰。巧姑本通鸟语,听出二蟒暗往柳湖窥探,行踪已泄,知是祸根,忙即传令,命鸾鹤将二毒蟒抓死,尸裂数段,移往荒山绝壑之中。

回山一看,月姑已受寨主处罚。因山女阿翘颇工心计,不说二人去往柳湖行凶,只是发现二人私自出山。寨主早疑乃女夫妻情热,就许携手同逃,闻报大怒,立命门人追回。虽然问不出是背父私逃,处罚也自不轻。人虎同谋,先挨了二百藤鞭。正打月姑,巧姑恰好赶到,立代乃姊求饶。寨主对月姑虽极怜爱,未肯全免,后经巧姑哭求,甘代受责,订不一半,也就罢了。月姑见巧姑为她挨了十多下重打,当时也颇感激。回房忽听妖猿报说,先随同往柳湖的二蟒归途失踪,寻到之后己剩残尸;人虎又说巧姑见他夫妻挨打,满面喜容,重又生出疑忌。总算巧姑先有准备,月姑暗命妖猿往点苍山查探巧姑去未,被丁、韦诸人看破,故作不解,说“巧姑不知何事来此”等语。月姑闻报,只当巧姑去过。柳湖途向相反,蟒头又未裂,许非灵鹤所杀,方始罢了。对于阿翘,却是恨极。偏生寨主天性疑忌,最喜有人告密,已然下令:阿翘若无故死伤,便是月姑夫妻所为,必加严罚。山中伤药虽好,受刑时也极惨痛,二人都是初犯,想起胆寒,不敢妄动。人虎又说阿翘乃巧姑侍女,定受唆使。虽因阿翘人前背后只说为公,不与巧姑相干,一任派人探问,未露一点口风,但禁不住人虎日常进谗,最近月姑终被说动,视妹如仇。人虎又出主意,阴谋暗害已非一次。

巧姑既觉自身处境艰危,又见日期越近,连命灵鸟往探,终无音信。心想情人赴会固是凶多吉少,过期不来,乃父必率月姑等寻上门去,到时柳湖全村生灵无一能免,不禁愁急。昨日还命灵乌持书往报,说近日玉龙山来了不少能手,月姑又时放冷箭,防得甚紧,不敢私出。情人信义忠实,期前必返柳湖,如已回家,请在赴会以前,先去玉龙山前杨姑寨见上一面,商定下手应付之策,再往拜山,这样要好得多。

赵霖听众人说完经过,也颇感动。再取巧姑的信一看,上写杨姑寨女寨主蔡银花是她至交姊妹,有话可以商谈,只一到,定必命人送信,如蒙怜念痴情和柳湖安危之计,务请往见一面等语。赵霖因仙业有望,山女情痴,一味纠缠,本不想去,经众力劝,务以大局为重,方始勉强应诺。因信上说月姑、人虎三日之内恐要来犯,杨姑寨之行虽说赴会以前往见,一算日期,离中秋约会还有数日,决计过了三日再走。为防万一,赵霖当日召集村众,照着师父所说,将人集中在几处隐僻的山洞以内。又因月姑手下养有毒虫蛇兽,人虎从小生长在柳湖,深知地理,因而外面加上仙法禁制。虽知法力有限,人虎只要不过于丧心病狂,引贼入室,毕竟要好得多。又以人虎妻子关系最重,对方志在必得,如藏别处,反倒可虑,转不如令随自己一同应付。一面把村中武勇少年聚在一起,听命迎敌。安排停当,天已大明。赵、工二人忙了一日夜,惟恐变生仓促,说来就来,仗着学会道法,不怕劳累,索性在山顶老松之下对坐用功,一边瞭望,一边准备。只要挨过三日,仇敌不来,便近会期。玉龙山之行若能够得胜,柳湖立可转危为安。

到了第二日中午,二人飞空遥望,长空万里,云白天青,不似有事情景。诸耆老、村众见他劳苦,特备盛宴相款。二人见无警兆,算计敌人如来,非早即晚,便同飞下。席间,王谨笑说:“相隔会期没有多日,寨主法令素严,岂容月姑犯规私出?便月姑想害二嫂,他们也不在这几天,莫非巧姑买好,故意如此说法?”赵霖回忆巧姑心性为人,觉非故意,笑答:“此女前番报警并未应验,再如无中生有,岂不防人疑心她危言耸听?我看必有原因,还是照我所说,谨慎些好。”话刚说完,忽听破空之声甚大。二人知来敌人,不禁大惊,忙喝大家留意,速发警号,不听命令,不可出外。说时王谨早将禁制发动,护住会宴之地。赵霖已当先飞出。当地原是村中祖庙前面的一问广厅。王谨正待跟踪追出,一道青光落向门外,现出一个美貌少女,正是衡山白雀洞女仙金姥姥罗紫烟的爱徒平旋。赵、王二人大喜,相继迎上,同叫师姊。正要撤禁,迎入款待。平旋神色匆匆,似有急事,不顾说话,先是扬手一片金光将全庙罩住,一闪不见。然后对众人说道:“你们不知大难将临,少时便有妖人来犯么?”二人忙问:“可是山女要来?我们已早得信,只是法力浅薄,恐非其敌。师姊如期而至,当有成算,还望见示。”平旋笑道:“此时距中秋才得几天,休说寨主不会这样无耻,便月姑想来也办不到。今日来这妖人邪法甚高,本不知柳湖之事,都是你那丧心病狂的把兄弟朱人虎惹出来的。”

众人一问,才知月姑虽然情专,性却凶悍,又妒念奇重,老怕人虎对妻子不死心,非要杀死才能快意……为了上次受责,寨主下有再往柳湖定必处死的严命,虽然不敢再往,却每日专和人虎吵闹,说到急处,连咬带打。打完后悔,又再三偎抱,亲热献媚,哭求怜恕。人虎对她又爱又怕,再三分说岳父不许前往,并非自己旧情未断,何苦为此生气。月姑只是不听,往往夫妻共枕,正效于飞,情浓得趣之际,月姑忽然想起心事,当时变脸,哭闹不休。人虎常被闹得体无完肤,满身青紫,无可如何。后经再四哭求,才深明月姑心意。

原来月姑私往柳湖,虽然犯禁,人虎如为杀妻断念,却可自由行动。不过汉人心意莫测,走时既要背人,归期更须算准。如将妻子人头带回,自能博得寨主父女欢心,由此格外看重;如若一去不回,或是空手回转,便受烈火焚身惨刑。并且这类事应由男的自告奋勇,女的休说出于强迫,连起意也所不许。同去虽可,但又与柳湖有约在前,不能违例。月姑既恐中秋斗法,未必尽如人意,万一巧姑舍身救夫,寨主父女情厚,赵霖再一受迫允婚,仇报不成,还有后患。即便全胜,寨主势必踏平柳湖,鸡犬不留,人虎妻子必死于群蛮之手,不是人虎手杀,知他心意如何?老想人虎自告奋勇,才算真心相爱,只是无法出口。去前又须下上蛊毒,柳湖诸人均非易与,自己同往固能成功,人虎独行却是可虑,倘若逾期不归,蛊毒发作,固无生理;即便到期赶回,事若不成,寨主这顿毒打,如何禁受?必须人虎自行开口,通盘筹划,才可起身。

人虎只顾讨好,竟不惜伤天害理,自动请命,去杀妻子。月姑见他意诚,方始心喜。只为事非容易,又不能命蛇兽相助,正在为难。妖人鲁勿恶忽奉妖师之命,来应寨主约会。二恶相遇,人虎口巧,又善恭维,勿恶觉着此人有趣,双方甚是投机。月姑又见勿恶对她目光不定,大有垂涎之意,恐其生出淫心,特意选了一个山女欢姑,配与为妻,欢姑貌甚美艳,但已有情人,迫于小主淫威,如若违命,自己与情人全家性命难保,莫奈何委屈忍受,本就恨在心里。偏生山民情重,见爱人被迫嫁与妖人,心中恨极。表面强劝欢姑允诺,抱头痛哭了半日别去。暗中借故与家属争斗,照着寨规脱去亲族关系,还之了一顿荆条。次日便带毒刀、吹弩埋伏道旁,等勿恶走过,假说伤重求治。忽恶信以为真,刚用灵丹、邪法将伤医好,山民突然发难,手口并用,连毒药吹弩和手中毒刀一齐施为。勿恶在有一身邪法,因见主人对他十分礼敬,万没想到有人行刺,骤不及防。毒刀虽是白砍,不曾受伤,那吹弩比绣花针还细,奇毒无比。吹筒含在口中朝外一喷,便是百十根作一蓬,暴雨也似向人头面上射去。来势既猛,相隔又近,山民死生早置度外,发得又狠又准。勿恶天生异禀,又炼了多年邪法,寻常暗器刀箭本不能伤。无如毒针太细,常人一经刺中毛孔,不出百步,必死无疑。如被射中双目等容易见血之处,死得更快。勿恶也是背运将临,胆大心粗,见山人双臂齐摇,哭喊神仙,扑上身来,手中还拿着尺许长的一把腰刀,竟未生疑,误当作医伤感恩,以山礼相谢。不料离脸尺许,突然张口,一蓬亮晶晶的针雨对面猛射过来,连转脸都不容。脸皮虽未射透,因腰间又挨了一刀,百忙中觉出对方行刺,一面厉声怒喝,一面伸手便抓,这一张口,舌尖上便中了好几针,当时觉着满日奇腥,舌头麻木。总算眼闭得快,一针也未射中,知中箭毒,忙把气血闭住。急切间不顾医治,当时怒火上冲,急欲泄愤。不料山民抱着必死之志而来,一见仇人未倒,反被利爪当胸一把抓住,深嵌入骨,怒吼一声,早已回刀自杀。毒刀见血封喉,勿恶再下毒手猛抓时,人已断气。同时觉着满嘴麻痒,知道毒重。山民已被齐胸抓裂,怒极慌乱之下,喷了一身鲜血。方在恨上加恨,山女忽然亡命般跑来,抱着死尸大哭,欲以身殉。月姑、人虎也已赶到。

勿恶极爱欢姑,只当是她亲人。见她又想拔刀寻死,只顾上前搂抱劝解,忘了收摄生魂。等月姑赶来怒责欢姑,说出真情,勿恶心生妒愤,欢姑已然拼死殉情,吃勿恶抱住不能自杀,便乱抓乱咬。月姑喝止不住,想要杀害,勿恶偏是不舍,反恐山女寻死,用邪法将其迷住。山女心神昏迷,自然就范,不再挣扎。勿恶自将伤毒医好,嫌她发呆无甚情趣,无奈山女死志已决,邪法一撤,立时哭喊咒骂求死,状类疯狂。勿恶那等凶暴的人,竟拿她无可如何。后来还是月姑令勿恶行法将其制住,使她不能行动,心却明白,也能答话。再传令将她全家亲属十余口召来,先将她兄嫂杀死示威。如再倔强不肯顺从,便用毒刑全数处死。欢姑先仍不动,后见兄嫂姊弟死了好几个,快要杀她最心爱的小妹、侄儿,父母也上了刑具,哭声震大,惨不忍闻。旁立随侍男女山人见月姑如此狠毒,勿恶更用邪法将死人魂魄摄去,当众使受炼魂之惨,才知厉害凶残,惨无人理,便是死后,还要受尽痛苦,不得超生。勿恶再一威吓,说是你如不从,死后所受更惨。欢姑见父母哀号,知强不过,方始狞笑一声,要勿恶允她释放生魂,医好伤痛,双方折箭为誓,永不伤她亲族,才肯顺从。勿恶居然应诺,由此对欢姑百计顺从,爱若性命,不仅将受伤的人医好,并还各送了一些丹药。欢姑恨在心里,表面却不露出。月姑、人虎虽料欢姑决无好意,尤其自己迫她嫁与勿恶,又杀她情人、家属,仇恨更深,早晚必有变故,但碍着勿恶,无可如何。

过了几天,谈起柳湖之事,勿恶为炼邪法,本要摄取多人生魂,立告奋勇,代狗男女下手害人,意欲大肆残杀,多摄生魂,祭炼邪法。月姑知他邪法甚高,好在情人心意已然试出,他人代往,可少好些顾忌,心中甚喜,任其独行,连蛇兽也不差遣。

平旋本来不知此事,因在衡山算计前与赵、王二人约期将近,正在盼望,女仙凌雪鸿忽然飞来。和金姥姥密谈了一阵,便唤平旋进去,指示机宜,告以前事,令即起身。并说勿恶之母丑仙人鲁瑾,曾向嵩山二老及凌、金二女仙再三求告,说乃子虽然陷身邪教,并非无可挽救,万望怜念,看她薄面,到时饶其一命。平旋领了师示和所传法宝、灵符飞来,中途遇见青衫老人之子李洪同洪璟、阮征。双方以前曾有一面之缘,见面一问,说起玉龙山山人多会邪法,养有恶蛊。山女欢姑更是左近榴花寨主蔡姑婆的义女,为报深仇,假说恨极朱人虎,想看勿恶杀人,令带同行,中途又说要往附近山寨访一姊妹。勿恶惟恐不得她的欢心,又因她父母家属均在山中,不会逃走,欢姑不令同往,也全应诺。为此耽延了半日,不然此时已然到达。

众人闻言大惊。赵、王二人更知勿恶厉害,又碍着鲁孝情面,转而问计。平旋答说:“无碍,我虽未必是他对手,但有师传法宝。灵符在此,不过除他也难,只有惊走了事。”赵。王二人把玉钩斜取出来叫平旋观看。平旋喜道:“我听师父说,这是古仙人壶公遗留的前古奇珍。有此至宝,便我不来,也无败理。”赵霖道:“来时奉师密令,非将玉龙山围子冲破,玉钩斜不可妄用。为此还另赐了两口飞剑。”平旋道:“即使此宝不用,也能应付。可命全体村众,到时无论何人,都不许出来,只由我和二位师兄应敌,免有误伤。”赵霖急忙传令。

去的人刚刚回转,遥闻空中传来异声,但是听去极远。平旋惊道:“这厮来了。我三人最好迎头赶去,免得不知邪法底细,致令村人多受虚惊。”三人随同飞去。平旋扬手便是一片金霞,罩在柳湖上空,一闪不见。笑道:“家师灵符已将全湖护住,纵令邪法厉害,也难作怪了。”柳湖三面丛山,一面森林,异声本由水洞危崖那面飞来,金霞隐现极快,离地又低,被山挡住,估量敌人决看不见,便同迎上前去。飞到危崖上空,方觉敌人破空之声已早听出,如何还不见到?当晚虽近中秋,因值天阴,暗云密布,星月无光,大地上黑沉沉静荡荡的,稍微隔远便难发现。细听破空之声,是在大鹏顶那一面,不知何故中途停住,时起时辍,但又不见飞来,心中奇怪。定睛一看,原来远远有一道灰白色的妖光和一道青光纠缠不舍,正在空中,白光一飞,青光便飞上前拦阻;白光回斗,青光又复逃去;白光前飞,青光又再追拦。似这样追逐纠缠了好几次,渐追渐近。雾气甚浓,看不甚真。方想这两道遁光一邪一正,何事纠缠?又非真斗。正指点观察,待要迎上,白光忽然大盛,光中又飞起大片碧萤星雨。青光似出不意,两下里才一接触,忽听厉啸一声,青光立似陨星下泻,往侧飞坠。白光正指碧萤追去,同时又飞起一道斧形宝光,往下急降,斜刺里忽冒起大蓬紫焰,将那斧光、碧萤一齐托住,青光也便落地。

赵、王二人一听啸声,正是鲁孝,紫焰乃神吼姑茫所喷内丹。料知勿恶来此行凶,途遇鲁孝拦阻,翻脸为仇。想起行时师父之言,鲁孝已为所伤无疑。不由激动义愤,忙纵遁光,飞身赶去。相隔不远,晃眼飞到,临近一看,鲁孝已然中邪,受伤下落。勿恶见宝斧、妖光为神兽内丹所阻,又将壶公洞所得两柄神戈飞起,避开正面,由左右两侧往下追杀,口中厉声怒骂,要将人兽一齐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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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一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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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一回

苦志恋檀郎月明有恨传青鸟

痴情怜倩女剑遁如虹上玉山

赵霖、王谨见鲁孝身处危境,二人为友情急,也没招呼平旋,急纵遁光飞去。勿恶见有敌人,扬手一指,两柄神戈先自飞起,将二人剑光敌住。紧跟着,又是一片挟有好些恶鬼影子的碧光朝二人扑去。还未近身,二入便觉阴风透骨,头脑昏昏。如非身带玉玦,随着心念一动,各飞起一片银光将身护住,几乎晕倒。不禁大惊,情急之下,顿忘师诫,各把玉钩斜化成两弯亮若银电的交尾精虹飞将出去,迎着妖光鬼影一绞,便听一片惨嗥鬼啸之声。勿恶见状大惊,忙即回收,已被绞灭一半。平旋也已飞到,将手一扬,一声惊天价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直朝勿恶打去。紧跟着又放出一枝金箭,夹着霹雳之声,朝前飞射。勿恶神戈本非玉钩斜之敌,再见来势如此猛恶,几面夹攻,又吃神雷将护身妖光震散,如非飞遁神速,不死必受重伤。急切间摸不准敌人深浅,又为平旋太乙神雷先声所夺,知非对手,不敢恋战,急得怒吼一声,收转法宝妖光,只一闪,便隐遁飞去,平旋朝空大喝道:“无知妖孽,如不看你母亲情面,今日早教你形神皆灭。如敢犯我柳湖一草一木,休想活命!”随听勿恶远远怒吼道:“那玉钩斜本是我的,现被你们偷来。趁早还我便罢,否则休看你们厉害,早晚踏平柳湖,鸡大不留!”赵霖大怒,想要循声追去。平旋深知勿恶邪法高强,长于隐遁,决追不上,反露马脚,忙大声拦道:“二位师兄,理他做什?我柳湖早下有罗网,等他送死,此时除他虽极容易,已然答应他娘,只好放过。除非他再三缠绕,自去送死,那也无法。我们先救人吧。”赵、王二人也知追他不上,便同下落。

三人到地一看,鲁孝通身冷战,人已昏迷不醒。姑茫正将内丹化作一股紫焰,罩向鲁孝头上。赵霖问:“可有救法?”平旋答说:“此是邪法寒毒之气。总算道基坚固,元神未被摄走。又有神兽拼耗丹元,舍命相救,才得保命。现在神兽正喷内丹,吸收阴寒邪毒之气,不如等他醒来再走。”三人待有顿饭光景,鲁孝方始渐渐醒转,见了三人,张口便问:“我哥哥呢?”赵霖答说:“此非人类,已逃走了,你还问他做什?”鲁孝叹道,“我也知他不好,但他若死,娘会伤心,无法劝解。但盼他能回头才好。”随说:“好冷。”平旋忙将身带灵丹取出与他服下。鲁孝仍觉周身冰冷。赵、王二人因他灾难已验,再往柳湖便无妨碍,想扶上兽背,鲁孝笑说:“此时稍好。”便往兽背纵去。二人随请平旋坐向兽颈,一同骑上,往柳湖飞回。

快到柳湖上空,瞥见下面金霞高涌,内有无数鬼影,往来冲突。喊声:“不好!”四人一齐往下飞降。还未到地,忽听殷殷雷鸣,似海水一般涌过,一股五色星光突在金霞之下出现。平旋不知底细,正在愁急,鬼影忽被星砂裹去,一一片惨嗥声中,便全消灭。这才看出来人竟是救星。等到穿光飞下,星光已隐,微闻破空之声由下而上,朝来路飞去。那么神奇的太清禁制,竟未看出金霞有丝毫闪动,人便飞走,料是正教中能手无疑。只不知敌人怎会侵入,大是惊奇。等飞向宗祠,向众香老一问,才知三人走后不久,忽听鬼声啾啾,起自地底。这时正有几个胆大村民见三人飞走,无什动静,心想有仙人在,当不妨事,出外探看。忽听左近崖上有一少年口音,大声喝道:“妖人现用冷焰搜魂由地中来犯,你们还不回去,想找死么?”众人刚一回转,便听雷声。才知勿恶真个凶狡,竟由地底暗算。鲁孝人已复原,众人间起经过。

原来鲁孝前送赵、王二人,并未回山,一心惦记乃兄勿恶安危,意图补救。暗忖:“照师伯、师父日常所说,分明哥哥要往柳湖扰闹,所以不令自己前去。我只在中途等候,必能遇上。如能劝他改邪归正,了却我娘心事,并还不致往柳湖伤我良友,岂非快事?倘能如愿,便受一点危难,又有何妨?况且吉凶数定,凭着师传法力和神兽姑茫相助,也不至于送命。否则师父也必不会收我为徒了。”越想越有理,便在大鹏顶左近择一山顶停下,和姑茫商议,分头飞空查看,如发现勿恶,立即迎头劝阻。一直候到申初,空中并无影迹,断定事应当时,惟恐错过。他素重信义,己然答应赵、王二人不往柳湖,未便食言,心又愁急,于是越飞越远。正飞空寻觅间,忽见前面乱山中有一山人部落,先未在意。后见山凹中有不少桃树,结实肥大,欲往采吃。本意采上数十个,寻到姑茫同吃,采完就走。刚落下采了十几个,忽听崖后有山女说话,竟提到勿恶的名字,心中一动。同时两山女由崖后转来,内中一个正是勿恶强逼成婚的山女欢姑,同了榴花寨主的爱女金娘,正在边走边哭,诉说心事。鲁孝隐在一旁,留神静听,得知欢姑为报情人、家属之仇,来向寨主蓝仙娘求取恶蛊,意图报仇之后,再行自杀殉情。金娘知道勿恶神通广大,虽然约定在离此二十里的山前等候,准备夜入柳湖,去杀人虎妻子,但是此人邪法甚高,就许暗中掩来,如被听去,立是一场大祸。乃劝欢姑不要哭诉,免遭毒手。欢姑答说:“勿恶爱我如命,就被发现,也不妨事。我正求死不得,怕他何来?”金娘随又谈到恶蛊用法:“只须在饮食内稍下分厘,任他真个仙人,也无生理。这还是因其邪法太高,恐被惊觉,否则乘着欢会之际,将神蛊放出,也可致其死命。现将神蛊与蛊粉一齐带去,相机行事,必能成功。但是事须缜密,不可累我。”欢姑应诺,辞色甚是悲壮。

鲁孝一听蛊毒如此厉害,虽知勿恶咎由自取,心终偏向。但山女报仇原是本分,不能怪人。正想不出两全之策,忽听“格格”怪笑,甚是耳熟。定睛一看,一片彩烟飞动中,勿恶倏地现身,只一照面,扬手一片碧光鬼影,便将金娘罩住。欢姑知道事泄,哭喊:“要杀杀我,与她何干?”勿恶狞笑道:“你是我的心肝美人,想死如何能够?照你对我行为,早晚必死我手,还要受那炼魂之惨。连你父母家人,一个也休想活命。但我此时正在心爱头上,等我快活够了之后,你就想活,也办不到。此女助你害我,焉能活命?快快将那妖蛊献出,少受好些活罪。”说时,金娘已被碧光中的恶鬼紧附身上,制得花容惨变,痛苦非常,悲号之声,惨不忍闻。

鲁孝实在看不下去,但知乃兄恶性,盛怒之下,出去劝说,必不肯听,徒伤感情,正在进退两难。欢姑自从金娘受制,再三哭喊,欲以身代。勿恶起初理都不理,后来似见金娘貌美,忽然变计,扬手收去碧光鬼影。金娘脱困,刚想逃走,吃勿恶飞扑上前,一把抱住,便要**。金娘不从,拼命强挣,口中咒骂,双手连抓带打。勿恶大怒,喝道:“狗山女,敢和我强、等我快活之后,再将你化为肉泥,炼你生魂。”说罢,将手一指,金娘立时通体全裸,一丝不挂,人也如醉如痴。勿恶朝着欢姑诡笑道:“这女人就是你将来的榜样。我先快活一阵,再用飞刀砍为肉泥,将生魂收去祭炼法宝,教你知道厉害。”欢姑急怒交加,满脸悲愤,口喝一声:“我与你这妖贼拼了!”随说,扬手飞起一条两尺来长形似蜈蚣的红影,朝勿恶飞去。勿恶扬手一道碧光,先将蜈蚣罩住。狞笑道:“这类恶虫,岂能害我?我先不杀它,等到事完,再用此蛊嚼吃这山女与你看。”话言未了,叭的一声,脸上早中了一巴掌,当时打跌老远。随听有人笑骂道:“该死畜生!如此凶淫,今日遇见我夫妻,休想活命。”语声未息,眼前人影一晃,现出一个身材矮小,年约五十的黄衣老头和一道装美妇。刚一现身,**扬手飞起一一片金霞,照向山女身上,邪法立解。随对二女道:“你们将衣服穿上,等我除了妖人再说。”

勿恶冷不防吃了这一掌,打得半边脸肿起老高,两太阳穴直冒金星,空有一身邪法,并无用处。又见来人神态和常人差不许多,也不想想,自己生具异禀,身坚似铁,岂是常人所能打跌?暴怒之下,哪知利害轻重,厉吼一声,由地纵起,将手一指,先是几道灰白色的妖光朝老头、**飞去。**方要伸手,老头嘴皮微动,便即停住。二人被妖光围住,但是言笑自若,若无其事。勿恶依旧不知厉害,见所发飞刀无功,反更暴怒,又将大片碧光放起,中现好些恶鬼影子,飞舞上前。老头哈哈笑道:“你这不孝畜生,累得你娘为你耽误仙业,还敢在我夫妻面前放肆行凶。休说你这小妖孽,便你妖师白老翁,遇上我也休想活命。”说时,烟光中恶鬼本是伸爪前扑,神态狞恶已极,整个山凹已全在碧光笼罩之下,老头也未用什么法宝、飞剑抵御,始终不加理会。勿恶方觉敌人不是庸手,神情可疑。又听口气不妙,正待收回,另施邪法,不料竟收不回来,心中惊疑。定睛一看,那些恶鬼乍看似在飞舞抓扑,实则是在奋力挣扎,好似晴中被人禁住,不能脱身神气,才知厉害。于是奋力回收,想将飞叉放出,还未出手。耳听**在烟光中喝道:“这类妖孽,容他不得。我还要回开元寺,早些打发了吧。”老头话也说完,袍袖微展,先是一线奇亮如电的金光,由碧光中激射而出,晃眼展布,化为一片金霞,反照下来,将碧光鬼影一齐兜住,势子比电还疾。勿恶看出那是大清玄门有无形剑气,方才胆寒。**将手微扬,霹雳一声,数十百丈金光雷火随手暴发,外层金霞再往里一收,只听鬼啸惨号之声,所有妖光鬼影全数消灭,无影无踪。

勿恶心胆皆裂,哪里还敢恋战,一纵妖光,便想逃遁。刚一飞起,眼前人影一晃,面上又中了一掌,打落下来。一看又是那矮老头,慌不迭又往侧面飞逃。仍是原样,身刚离地,老头便在面前现身,又吃了一掌重的。似这样,无论逃向何方,都是如此,一任邪法高强,飞遁神速,均无效用,到处被老头挡住,每打必中,决躲不脱。一会工夫,便被打得昏头转向,耳鸣心跳,周身痛楚,空自急怒交加,无计可施,但又不甘屈服。**喝道:“我凌雪鸿,向来不容恶人在我手下漏网。似你这等不孝不梯的忤逆之子,更是神人共愤,罪不容诛!如不念在你娘再三向我苦求,早已形神俱灭。既是如此淫凶强做,情理难容。”随说,将手一扬,一道金红色的刀光刚朝空飞起,忽听叭叭连响,面前人影一闪,又多出了一个瘦矮老头,才一出现,也未和人说话,便打了勿恶几个大嘴已。勿恶因为逃便挨打,除却听人摆布,毫无办法。又见飞刀神异,飞舞半空,把崖凹一带山石林木全映成了金红颜色,光影闪变,瑞彩腾辉,精光射目,不可逼视。身子已在刀光笼罩之下,知是佛门炼魔之宝,往下一落,形神皆灭。尽管天性凶横,当此危机一发之间,也不由胆落魂飞,震惊失措。

勿恶正待开口喊饶命,忽见兄弟鲁孝突由斜刺里赶来,往敌人身前扑地拜倒,未及开口,矮老头已将飞刀止住,不令下落,跟着说笑起来。知有生机,恶性又萌,话到口边缩住。心想:“反正难逃,兄弟本是正教门下,许与敌人相识,来此求饶,有他在场,十九无事,弄巧当时放走,连苦头也不会再吃,乐得强硬到底。”心正寻思,面前出现一矮老头,扬手打来,相貌更是瘦小,打也更重。料与敌人一路,先前吃过大亏,强敌尚在对面,不敢还手。躲又躲不了,负痛情急,正在乱跳乱吼。鲁孝忽然纵身赶来,抢在前面,朝老头跪下,大声疾喊:“老仙长,可是嵩山朱真人么?求看家母薄面,饶了弟子的哥哥吧。”

原来先后来这男女三人,正是嵩山二矮追云叟白谷逸、凌雪鸿夫妇同矮叟朱梅。鲁孝曾听师长说过相貌,但因自、凌夫妇先来,尚未十分拿定。见二人一到,便将山女救走,破了邪法,制住勿恶,当时本要赶出求情,忽听耳旁有人低语道:“你兄罪恶太重,我受你母重托,必须给他吃点苦头,或能保全一时。你不可就出现,我夫妇也决不杀他,放心好了。”鲁孝听出言中之意,似想劝劝勿恶,心中惊喜。又因乃兄委实淫恶穷凶,直无人理,借此惩治也好,万一改邪归正,岂非极妙?便藏在一旁,不曾出见。后见勿恶连受重打,已在心痛。又见凌雪鸿放起般若刀,一时情急,往前赶去。刚跪在地,未及求说,朱梅忽然现身,下手特重,打得乃兄满地滚跳疾喊,宛如笼中之鼠,任人凌虐,狼狈已极。鲁孝实在心痛,忙又翻身抢向前去,求告讨饶。

哪知朱梅性情更怪,正打得起劲,忽见鲁孝跪求,便用脚乱踢。鲁孝被他连踢了几下,虽觉疼痛异常,因见朱梅脚踢自己,并未停手,依然把勿恶打个不休,而且不知怎的,勿恶老在他的面前,不知逃避,竟疼得惨叫起来。心更不忍,一时情急无计,便纵身朝勿恶扑去,一把抱住,大声哭喊:“这二位仙长,许是嵩山白、朱二仙,哥哥你快认错,改邪归正吧。”一面不住哀求:“仙长饶我哥哥,弟子情愿代他挨打。”朱梅直如未闻。因勿恶被鲁孝护住,朱梅便将二人一齐乱打。鲁孝早听师父说过这两人的神通,一味忍痛,哭喊不休,福至心灵,竟未倔强。朱梅打法甚是巧妙,一任鲁孝拦挡维护,抽空便给勿恶一下重的。有两次,勿恶几乎疼晕过去。不多一会,鲁孝也被打得周身疼痛,支持不住。勿恶更不必说,后见兄弟为他挨打,不由激动天良,心想:“逃决逃不掉,照此下去,定被打死,连兄弟也受重伤。”念头一转,打算假意降伏,试他一下。

忽见凌雪鸿走来,笑对朱梅道:“二弟,他兄弟并无过恶,你打得他遍体是伤,何苦来呢?”朱梅怒道:“大嫂,我最恨人和我装矮子,有话好说,跪地做什?我未答应饶这畜生,他偏抢前维护。我打不成这孽种,只好拿他出气了。”说时,白谷逸也已走过来,笑说:“朱矮子不讲理,不能因为逆子该死,便伤好人。”朱梅怒道:“这类忤逆畜生,不打他一顿,恶气难消。既这等说,我将他们分开,打个样儿出来,与他见识见识。”随说,把手一指,弟兄二人便已分开。鲁孝觉着前面似被什么东西挡住,力大无穷,怎么也冲不过去,空自着急,无计可施。勿恶全仗鲁孝挡护,少挨好些毒打,及被法力分开,万分惊惶之下,待往一旁闪避,身上又中了两下,痛彻心肺,再也禁受不住,翻身栽倒,伏地不起,周身皮骨似均碎裂,方觉凶多吉少。

鲁孝见兄重伤倒地,越发悲痛愁急,重又跪地哭求。刚喊:“仙长饶命!”朱梅忽舍勿恶,过来怒喝道:“你真想替他挨打么?我就打你一顿,看是真假。”鲁孝忙答:“弟子甘代受责,只求饶我哥哥。”朱梅已一脚把鲁孝踢了个大筋斗。紧跟着手脚齐用,连打带踢。鲁孝和先前勿恶一样,疼得满地乱滚,觉着对方手脚中在身上比铁还坚。为示诚敬,出于心愿,也不敢用仙法防身,索性停嘴,连饶也不求,任凭毒打,一味咬牙忍受。

勿恶惊魂乍定,见乃弟在敌人拳脚交加之下,满地翻滚,周身泥汗,鼻青脸肿,头上凸起好几个大包,衣服也成粉碎,身上满是青紫伤痕,越看越可怜。想起兄弟连救自己几次,虽不和自己一心,手足之情到底深厚。从而激发天良,哭喊:“三位仙长,我兄弟并未冒犯,饶了他吧。”人却不敢过去。朱梅冷笑道:“你这孽种,也配说话?我不打他,打你可好?”勿恶不敢还言,又无勇气应声相代,心颇悲痛。

凌雪鸿好似看不过意,忽然抢前说道:“二弟,你气已出,看我薄面,饶这可怜人吧。”白谷逸也说:“李道友久未晤面,难得今日闲暇,何苦为这逆种怄气,我们走吧。”朱梅方始停手,先朝勿恶怒喝道:“如非你弟拼命护你,今日休想活命!大大便宜了你。再敢倚仗邪法,欺害善良,犯我三人手内,连死后残魂也休想逃脱。”随对鲁孝道:“我素恨虚假,不爱听人说好听的话。以为你本无过,求情是真,代兄挨打,说说而已。哪知果出真诚,连行法防护都没有。如今受伤虽重,但已试明心迹,并还为此因祸得福,许能脱去一场大难。你兄非人,无须理他,各自回山去吧。”说完,拉了白谷逸便要走去。凌雪鸿笑说:“你们两个先走,我还有点事,随后就来。”白、朱二人同声笑说:“此举颇减前孽,还是不多事的好呢。”说罢,金霞一闪,二人不见。雪鸿随取一九灵丹,令鲁孝服下,说是受伤甚重,服后即愈。鲁孝连忙跪谢,凌雪鸿已化一道金霞破空飞去。

鲁孝侧顾勿恶,委顿地上,好生怜惜。不顾自身疼痛,一颠一拐,走将过去,将灵丹分成两半,自吃半粒,想令勿恶同吃。勿恶自觉惭愧,但又周身奇痛难忍,不得不受,把牙一咬,接丹服下。山女早已逃走,越觉愧愤,正在暗打复仇主意。鲁孝见他周身鳞伤,服药以后,隔了一会,似稍见好,不时目射凶光,咬牙切齿,知其心中毒恨。想起师言,虽代愁急,但又不敢明劝。只得和他坐在一起,再三抚慰亲热,拿话暗点。并说娘久未见,师祖偏又不许上门,想什方法,同见娘去“勿恶知道师祖性情古怪,自己非改邪归正,不许登门。怒答道:“兄弟,你虽手足情长,但我心性你应知道。娘一出山,早晚寻我兄弟,你无须藉口设词,我决不听。多说废话,我心有气,于你不利。以后见面,不要谈起各人行为,兔伤情分,反而不好。”鲁孝见他凶睛怒突,声色皆厉,分明陷溺已深,万难挽救。心虽愁急,不敢劝说,凄然答道:“我是想娘太甚,巴不得能够早见。哥哥不要多必,难得相遇,我们多玩一会如何?”说时,二人已行法把衣服整理清洁,伤痛也止。

勿恶见鲁孝满脸真诚,想起自己一味凶恶逞强,全无手足情分,也实愧对。有心飞往柳湖,去杀朱人虎妻子,就便摄取百十生魂,但其弟定要劝阻,又伤和气。勉强谈了一会,天色也渐入夜。勿恶不愿明去柳湖,被鲁孝知道惹厌,假说要回玉龙山,随即立起,作别要走。鲁孝留他不住,又见勿恶迫今回山,心中生疑,表面顺从,推说神吼姑茫早就飞空查看,毫无影迹,寻到就回山去。勿恶勉强应诺,随同飞起,长啸呼唤。找了一,会,姑茫始终不见。鲁孝因和姑茫久处,又受师传仙法,人兽均有感应,早知姑茫故意隐藏,料有原因。推说姑茫必已回山,要找它去,飞出不远,穿入天空密云层中,重又隐身赶回。勿恶只当兄弟向不说谎,又见他飞去,正要赶往柳湖,忽听姑茫啸声隐隐传来,陡生恶念,欲用邪法异宝,强迫收为己有。循声赶去,仍未寻见。往返略一耽延,鲁孝也已赶回大鹏顶左近,才到便被姑茫暗中引去,用兽语相告。说先遇朱真人指点机宜,令告鲁孝,先前那顿毒打,乃是为他减孽免灾,并非真个厌恶。勿恶少时便往柳湖侵扰,令随鲁孝埋伏大鹏顶,等他过时,上前拦阻,虽不免一场虚惊,但有解救,并还可应劫难。鲁孝正在盘算,勿恶忽纵妖遁飞来,忙即单人上前拦劝。勿恶见他去而复返,干预自己为恶,本来有气,因有方才相救之德,心虽愤怒,开头还不好意思发作。后来鲁孝看出他不似从前,一言不发便下绝情,以为天良不曾丧尽,心中暗喜,胆子渐大,强拦去路,苦口劝说。勿恶几次想用邪法遁走,将其抛下,均被抢前阻住。勿恶见他不知进退,顿发野性,便用邪法将鲁孝迷倒,竟生恶念,想下毒手。幸而姑茫早得仙人指教,突然抢前,将人救下,喷出内丹护住全身。紧跟着,赵霖、王谨、平旋相继赶到,将人救往柳湖。

勿恶为平旋所持灵符、金剑和赵、王的玉钩斜惊退,收了邪法、异宝逃走。中途想起那一对玉钩斜,以前曾费不少心力,眼看到手,忽被敌人得去,越想越恨。又看出敌人法力有限,全仗法宝神奇,才占上风。于是施展邪法,飞往柳湖,准备斩尽杀绝,以消胸中恶气。仗着飞遁神速,赵、王、平三人因救鲁孝,稍微延误,竟被抢在前面;勿恶邪法甚高,更擅隐形飞遁之术,到时发现上空设有玄门禁制,不能侵入,忙改地遁入内。如非青衫老人暗命门人阮征同了爱子李洪赶来解救,全湖人众休想活命。勿恶自地底穿出,正施展冷焰收魂邪法,想下毒手,不料阮、李二人一上一下,突然出现,合力夹攻。阮征法力固然高强,便李洪也是累生修为,身有至宝。勿恶自非其敌,见势不佳,上空已被神光布满,仍由原路逃走。李洪虽奉父命不许诛杀,但实恨他不过。始而将预设地底的禁制撤开,纵其人内,等勿恶逃进,又故意放走。人一入地,立将埋伏发动,勿恶被困在内,上下不得。依了李洪,还要多给他吃点苦头。阮征见赵、王、平三人已同鲁孝赶到,素敬师长,不敢违命行事,再三劝阻,方始放走。就这样,李洪仍不肯舍,已然放走,又复穷追,勿恶隐形法先被破去。李洪曾得仙佛两家真传,飞遁比他更快,身形又隐,勿恶连个人影也未看见,连受戏侮打骂,直被追到玉龙山畔,李洪又警告了他几句,方始回转。阮征也已寻来,一同回山复命不提。

赵霖、王谨、平旋、鲁孝四人回山之后,谈了一阵。平旋随说:“来时师父有命,说柳湖只当夜一场险难,过后无事。山女情痴、实是可怜,现离中秋会期还有三日,如有约会,不妨前往见上一面。”赵霖对于巧姑所约杨姑寨之行,本恐纠缠,不愿前往,后经村众力劝应以大局为重,方始应诺。平旋一到,得知嵩山二老和好些仙侠暗助,衡山白雀洞诸仙商谈之言已全应验,赵霖心中大喜,知道此行有胜无败,仙业分明有望。山女巧姑那等情痴,人不见面尚且苦恋不已,再往赴约,必当有意于她。对方一片真诚热爱,其势不忍过于难堪,稍微敷衍,便成大累。想了又想,决计不去,平旋一再劝说,只以婉言谢绝。

一晃便是中秋前夜。赵霖正准备在天明前起身飞到玉龙山,天约交午,再按拜山之礼,闯关过火,青驾忽然飞来,因为上空禁网所隔,不能下降,盘空飞鸣,被众人发现,迎上前去。青驾背上还有一只鹦鹉,见了赵霖,口吐人言,疾呼:“主人想你这情哥哥,今日眼都哭肿。你真心狠,为何回来不到杨姑寨去见她一面呢?”平旋觉它灵慧可爱。又见青驾爪抓一信,连声低呜,料知有事。心怜山女情痴,忙即撤禁放下。取书一看,大意是说:巧姑深知赵霖期前必回,而连日玉龙山又到了不少妖党,能手甚多。本意想和情人见面,泄漏机密,指点拜山礼节走法,以便少去好些危机。不料苦盼不至,连命所养灵禽飞往杨姑寨探看,终无人影。想起前日勿恶曾率强迫成好的山女欢姑出山闲游,心疑是往柳湖行刺,自己无法勿恶深夜方回,神情似颇狼狈。到家便命月姑去擒欢姑家属,已无踪影。勿恶自称欢姑中途行刺,已然擒住,被人救走。与敌人斗了一整天,未分胜败,闹得柳湖也未能去。语多可疑,好似吃了大亏,连月姑也听了出来。料定柳湖有了防备。但未说破。勿恶次早便托故离山,说是中秋准到。

巧姑原因近日处境更险,月姑之师寨中著名妖巫麻神婆已来,若再派灵鸟出探,一被发现,命必难保,虽不怕死,终想生前再见情人一面,因此不敢冒失。心疑赵、王二人己回柳湖,赵霖对她情薄,不肯往见。眼看日期已近,心更悲苦。当日妖巫正炼邪法,设坛出神,这才冒险修书,命青驾、鹦鹉送信,就便查看人回也未。又说到赵霖杨姑寨失约,自己自找苦吃,虽然情人无意,她却情痴更甚。实不愿情人犯此奇险,特将人山途向、礼节禁忌,以及一“切趋吉避凶之法,详为告知。只要赵霖闯过那几重关口,到达大寨与老人对面,如能允婚入赘,自然无事,但知这层决办不到。乃父一向凶恶,情人方正刚直,岂有服低应诺之理?不过乃父天性好强,自居前辈,最主公平,对敌也许不令那几个邪法最高的人出斗。事虽吉凶难定,只要把当场所出难题应付过去,立可两罢干戈,纵不化敌为友,也不至于加害。能够双方保全,固如心愿,情人倘有不测,必以身殉。务望怜她命苦情痴,在见面时稍微给她一点亲爱之情,死也瞑目。词意凄苦,无限缠绵,痴情流露,哀艳绝伦。众人看了,全都感动。鹦鹉又在叫道:“情哥哥,你的巧姑想得你好苦呀!快些写封好信,不要教她伤心吧。”

平旋见赵霖双眉紧皱,面有愁容,乘机劝道:“此女满腹幽怨,有怀莫吐,万分可怜,我已决计救她。神仙美眷,自古原多。日前所见自老前辈以及青衫老人,便是夫妻合籍,同修仙业。赵师兄便娶了她,有何妨碍?请在回信上稍加慰问,使解愁苦如何?”赵霖当着平旋,不便说出巧姑心痴情热,一旦成婚,决难免于男女之爱;便自己佳丽当前,又是这等缠绵恩爱,日常相处,岂能忘情?除非狠心绝情,斩断情丝,不见可欲,实难保无动于衷,将来修道必为延误。随写一信交鸟带去。平旋也不再提。

一会将近黎明,为防万一,柳湖上空仍用玄门禁制护住,四人一兽,方同起身。鲁孝此行,志在感化勿恶。又因敌党人多势盛,各位师长不知何时才到,如由赵、王二人以礼拜山,虽较势孤,但老人一向狂傲,必不屑于大举出动,看是艰险,反倒无事。一添帮手,法力再如稍高,略占上风,立被激怒,引出能手,更是难敌,四人到了中途,便照预计分手:鲁孝带了姑茫,先往玉龙山对面天马峰顶埋伏,等赵、王二人已入大寨,再由空中飞降;平旋本与鲁孝同行,忽说近处有一友人,趁着闲暇,欲往一见,到时再往大寨会合;赵、王二人直奔玉龙山。

赵、王二人见天已大明,晴空万里,一片青苍,只东方天际微有几片晓霞红影,衬托着那一轮刚升出地平面的红日,光芒万丈,照得大地上林木原野齐幻金辉,壮丽非常。玉龙山就在左近,相隔只十余里。近山一带,炊烟缕缕,晓雾初收,山人来往,宛如蚁阵,知道当日正逢墟集。忙按遁光,往下降落。因觉为时尚早,又因山墟正当山口,意欲由此步行入山,就便探询一点敌情,乃信步往前走去。到了一看,才知中秋寨舞,寨主尚设有盛会。二人拜山之事,各处山民皆有耳闻,都说这两个汉人胆子太大,简直是送死。二人混在人丛之中偷听,得知入山共分两路:一条为各处山民入山朝拜赴会之用,一条专供拜山之人行走。方想再听下去,山墟中原有汉客和走方郎中,山人先未在意,内有两个年老细心的,发现二人少年英俊,身佩宝剑,想起拜山的正是两人一路,不由生疑,各用山语互一指点,众山人把龙家寨主敬若天神,哪里还敢招惹,当时惊散,不再开口。二人所到之处,全都纷纷惊避。二人知其怕事,便不再搭理。见前面山口危崖腰上有一竹楼,甚是清洁高大,连枝而建,竹叶青鲜,仿佛新盖不久,形势也颇奇特。楼前平台凸出,上坐二人:一个是寨主,一个是长髯道士。回顾众山人,也在交头接耳,向楼指点,意似惊奇。再一细看,那楼离地约有四五丈,楼侧恰有一条盘山道。那道人相貌清奇,飘然有出尘之概,寨主对道人甚是恭敬。面前放着一个黄泥火炉,上设茶铛名碗,茶烟袅袅,老远便闻见茶香。赵霖首先心动,暗忖:“茶烟上升,风向又反,相隔这么远,如何闻到香味?”越想越觉可疑,反正为时尚早,崖腰有路可通,上下方便,朝王谨一努嘴,一同往上走去。越往上走,越觉茶香阵阵,清馨扑鼻,中间更杂兰花香味。

二人平日均有茶癖,不禁思饮。走近楼前,想起此地已是玉龙山境界,身是汉人,对方难保不存敌意,如何冒昧讨茶?方要绕楼而过,寨主忽然起立出迎,笑问:“二位汉家客,可要吃上两杯香茗?此去山顶甚远,天也还早,坐上一会,再走正好。”二人见那寨主穿着一身裸着半臂的山装,赤足藤鞋,头戴藤兜,露出满头银发,面红如火,一部络腮胡须,根根猥立,宛如银针,两眼精光四射。看年纪应在八十以上,神情动作却甚轻健。对坐黄衣道人,白面黑须,清癯高古,神态甚壮,手白如玉,指甲长约两寸,春葱也似,一望而知不是庸流。对方以礼来请,不便坚拒,又被茶香引诱,便同走上平台,先向道人请教。道人微笑道:“贫道公孙寿。此是前居本山的山人,今为小徒的龙铁子,昨日才回。因山中旧家过于嘈杂,不耐烦嚣,暂在这里盖上两间竹楼,想等他们闹完,再搬回去。因知贫道素有茶癖,特意采来武夷山绝顶名茶紫珠兰,又把新由大自山天他泉眼中的甘泉带了些来,趁着无事,陪我茗饮。此茶味在武夷铁观音之上,带有兰花香味。全山只此一株,产在武夷天旗峰绝顶暗洞之内。每年只有五月端午日,阳光正照洞中茶树之上,芽头刚舒,便须采取,否则便失灵效。那洞深达二十余丈,其形如井,凡人不能上下。洞中长年阴晦淤湿,毒气郁蒸。此茶偏有避毒之功,含上一片,任他多厉害的瘴毒,全不能害。你二人吃完之后,可要带上一两片,到里面去么?”二人见公孙寿神情似做,也未转问姓名,心想:“此时最好不吐来意。”忙即谢诺。寨主已举茶相敬。二人见茶色深紫,光影浮泛,还未到口,便觉异香馥郁,闻之心清神爽,不似有毒神气,试入口一尝,端的色香味三绝,甘留舌上。一会便觉身心轻快,气爽神清,知非虚语。公孙寿把手微指,龙铁子随由身畔取出一个金瓶,中有茶叶五片,其长两寸,形如人手,色作深红,异香越发浓烈。分赠二人,各得一片,传以用法。说:“这茶一经人口,无论中毒与否,全可转危为安,家师和我尚有他事,二位如往玉龙山,请上路吧。”二人见寨主龙铁子和那公孙道人全部不是庸流,所说的话和所赠的茶均似含有深意。道人自从见面谈了两句,未再开口,神态甚是庄严。主人已下逐客之令,只得告辞上路。

那玉龙山大寨在后山深处半山腰上,共是上下两寨。由山口起直达前寨,共有二十余里小路。沿途多是峻岭危崖,深沟大壑,溪涧纵横。靠近寨前,有两里来长一条山梁,地名蜈蚣背,最是奇险。此外还有许多险处。有的地方,山路就悬于参天峭壁之上,崖壁上下满是绿油油的苔藓,那路乃是天然石栈道,石作红色,远望宛如一条朱虹,盘亘在危崖腰上,红绿相间,看去奇丽。但是山径狭窄,中有半里多路,人不能并肩而行。最窄处,还不过尺,人须以背贴壁,摩崖而过。下面便是又深又大的绝壑,终年暗雾沉冥,一眼望不到底。路又滑陡,稍微失足,休说性命,连尸骨也没处找去。除满壁青苔外,更无一株藤树可供攀援。寨主连前带后,共设下七重围子。有的利用山险,有的派上厉害同党和毒蛇猛兽把守。

本来还命巧姑指挥所养猛恶禽鸟助威,巧姑自不肯用自己所养灵禽,去与情人作对,只好虚应故事。嗣又见寨主所约妖党都是异派中的能手,断定情人凶多吉少。忽听鹦鹉、青驾归报,说有一姓平的仙子愿为相助,使其如愿,先颇心喜。后又想道:“情人回山多日,并未如约往杨姑寨相见,可见对我毫无情意,惟恐自己缠绕不休,故此不肯往杨姑寨去。分明旁人看了可怜,安慰自己;也许恐怕情人做得太狠,将自己激怒,反爱为仇,都不一定。似此勉强,有何意思?”巧姑越想心越冷,一时咬牙横心,索性向寨主慨然自陈,说自己心爱赵霖,虽然不肯违背父命,私自行动,偏向敌人,但用所养灵禽伤害情人,却宁死不为。话已实说,任凭处治,寨主始而闻言大怒,月姑、朱人虎再在一旁搬弄是非,百计进谗,气得寨主把巧姑绑起,吊在树上,用藤鞭毒打。巧姑虽不敢行法护身,所养灵鸟只知对主忠心,管什山主,齐声怒啸飞来。巧姑知道乃父法力甚高,这些忠义的灵禽如敢违抗,无异送死,偏又喝阻不住。为首鹤。驾二仙禽见主人身上已挨了十几下藤鞭,行刑的又是月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不由激动义愤,各将内丹喷出,率了大队猛禽,待要拼命。寨主已放出数十枝血焰飞叉。

巧姑身受惨痛,万分悲痛之下,正急得无计可施。总算五行有救,妖人白老翁同鲁勿恶师徒二人忽然飞到。勿恶早就看中巧姑美貌,彼时欢姑尚在,心无二用,又因巧姑乃山主之女,性情刚烈,见他便即远避,方始暂息邪念。欢姑被白谷逸夫妻救走以后,早想到巧姑身上,无奈前往柳湖大败而归,虽然设词掩饰,终是情虚,自觉惭愧。又忙着回山去向妖师求告,将所炼神魔一齐要来,以为报仇之计。这时刚到,见巧姑身受毒打,只说可以买好,便向寨主求情。寨主本爱巧姑,不过一时之怒。及见爱女身受残酷,早已心软。无如灵禽救主,群起拼命,所约能手均未在场,一班子女门人俱畏月姑凶威,被其暗中止住,无人敢于求情,闹得寨主没法下台。月姑看出寨主心意渐软,打得更急,立意想制妹子于死,不料勿恶师徒跑来。勿恶初意还想寨主这等盛怒,未必允情,只一不允,立将神魔放出,假意救护,强迫答应。谁知寨主巴不得借此下台,闻言不特当时允诺,并将飞叉收回,连骂都没有骂几句,也不再强迫巧姑率领禽鸟出斗。

月姑知道经此一来,越发成仇,意欲在旁进谗。刚一开口,便吃寨主痛骂一顿。立命巧姑回房,用本山特制灵药养伤。巧姑看出勿恶一双鬼眼注定自己,心怀不善。暗骂:“妖贼,就是你恶贯未满,我也不过两三日的活命,已拼一死,只想面见情人,问他两句话,便即自杀,任你狐群狗党,用尽心机,有什用处?”当时连谢都未谢,强忍伤痛,向寨主要了些治伤灵药,立由青驾抱回。到了房中,方始行法止痛,医治伤处,把所剩灵药带在身上,静待时至,与情人相见。不提。

再说赵、王二人在山口崖上,辞别公孙师徒上路,入山不远,遥望前面隐藏着一处山人部落,地势也颇平坦。正谈说间,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二位汉客留步。”回头一看,正是前见寨主龙铁子。暗忖:“凭着近日功力,固不必说,便是以前,内外武功也都到了上乘境界,耳目甚灵,来人已到了身后,怎会毫无觉察?并且先在转角上回望身后,是条直路,他师徒二人尚在崖上对坐,如何只一转身,便到了身后?莫非这山人也是道术之士不成?”心中惊疑,忙问:“龙老先生,有何见教?”说时,瞥见前面山墟中本有多人手持弓刀长矛蜂拥而来,不知怎的忽又退去,当时也未在意。龙铁子笑道:“此去入山,虽有两条道路,内中一条乃赴会山人所行,二位汉客未必肯走。如由火烧崖那条路走,要经七重围子方到大寨。其实,会剑术的人可以飞越过去,不过山顶有人眺望,只一飞起,便有能手来攻,这等走法,反倒可虑。最好步行,遇到险处,飞身纵过,只要不过分露出形迹,仿佛刚把剑术学会,虽能驭剑飞行,不能飞远。还有二位身旁宝光外映,此非寻常法宝,必是前古奇珍,不到大寨,遇到强敌,千万不可施展。否则,你那帮手到得均晚,如被敌人发现,非但预有准备,不能当时除害,反使生心,诡计劫夺。一个不巧,失去至宝,人还受伤,岂不冤枉?实不相瞒,玉龙山寨主并非外人,只因他多行不义,恶贯满盈,今日报应临头,不必说了。最可恶的还是所约相助的一班左道邪恶,白、朱二老与各位道长虽想一网打尽,无如这些妖人均极机警,容易滑脱。各位道长又都有事耽延,须在天明前后方能赶到。因此你们此去不可冒失,如能只守不攻,先求无过,挨到三更以后,立可转危为安了。”

二人看出对方分明是异人,身又不带邪气,只奇怪寨主既是他的好友,为何反助外人?一面称谢,并问来历行辈。龙铁子道:“我是世上最苦之人,但是如非本山主人,也不会遇见恩师,能有今日成就。身世来历,暂难奉告,且休提它。不过令师陶道友与青衫老人,我均有过数面之缘。二位来历,我早知道,本来不想多口,因家师遥望山中强敌甚多,如今形势已变,决不可露出你们怀中至宝和用剑遁飞行,越显得是初学,无甚功力越好。”二人一听,竟是师执之交,重又拜谢。龙铁子道:“二位不必谢我,只请破寨之后,对于山人只诛首恶,少杀无法力的人,便足感盛情了。”二人方在谢诺,龙铁子道声“再见”,一片极强烈的银光,电闪也似,略现即隐。再看,人已回到原处崖上。知是善意指点,好生惊奇。便照所说,再顺山路前行。

前面本是一处山墟,先前曾见山人拥出,以为拜山之事,众人定已得信,不会不知,见时必有口舌。到后一看,当地乃是一处山洼,环崖均是山人所居竹楼茅舍。田野中耕牛尚在,山人却是一个不见,静悄悄的。除牲畜鸡犬而外,寂无人声,全不似有什敌意情景,心中奇怪。赵霖觉着此行本定明白拜山,这山墟在山口以内,许是寨主同族,也许还是一道关口,莫如叫明再进。便寻了两家,连声唤人,自道来意。里面终无回答,好似人全藏起。最后走到一家,发现窗中有山人探头,见有人来,忽然缩退回去。看出对方胆怯,不知何故。一喊不应,便飞身纵上。入门一看,男女老少有八九人,见二人走上,俱都吓得直抖。心更惊奇,便问为何害怕。内一寨主已战兢兢赶前跪下,双手连摇,直喊:“汉家老爷,你请下去,不然,我们全家都没命了。”赵霖问是何故,寨主只是吓得乱抖,不住哀求,也不说是什原故。王谨知道山俗古怪,各处禁忌不同,见有两个妇女已吓得哭了起来,寨主又在哀求不已,看去可怜,便拉赵霖走下,随口喝道:“我们本应山主之约,来此拜山,见你们正当路口,意欲令你们通报,并无恶意,为何这等害怕?”寨主闻言,神气始少缓和,但仍然不肯明言。等二人走出,方始掩向门后,低声说道:“汉家老爷来意,我们知道。不过你们是老神祖的朋友,我们事在两难,所以不敢答应。此去入山,路有两条,汉家老爷走的一条,在西北山口以内。进去里把路,有人在那里等候,有什话,和他说吧。”二人还想问他老神祖是谁,寨主已退回去,把门关上。二人心疑所说老神祖便是那龙铁子,只不知山人何故如此害怕。略一谈说,仍往前走。

前面共是两条山口,一西一南。西面的两崖对立,地势平广,甚是雄伟,里面道路也甚宽但。行约里许,谷径忽似瓶颈一般缩小起来。二人见沿途小田颇多,也是空无一人,静荡荡的,均未在意。刚由那宽只数尺的谷径通过,发现口外满是丛林密莽,竹箐森列,杂草怒生,高过人肩,只当中一条能容两三人并行的山路。前、左、右三面怪石奇峰,多半平地拔起,大小星罗,形势十分险恶。

赵霖方对王谨说:“这里怎会无人防守,与山人所说不同。”忽听脑后风生,左右两旁刀光人影,纷纷闪动,知有人埋伏。因是初来,不愿伤人,忙即纵身一跃,并暗用法力防身,往前面空地上飞纵过去。随听众人呐喊之声,一个身材高大,手持长矛的壮汉,已随同飞纵过来,来势绝快。赵、工二人料知这便是头层关口,待要迎御,山人已经停手收式。埋伏两侧草莽中的一伙山人各持刀枪,如飞赶来,身后和两旁又有不少山人同时出现,各用刀矛镖弩将二人团团围住。二人虽已学会仙法,见众人来势又猛又急,矫捷如飞,也颇心惊。暗忖:“自己如非学会飞剑法术,只凭本身武功,休说拜山去见寨主,便是这伙猛恶的凶徒也难对付。”因对方虽将自己围住,并未动手,便暗用仙法抵御,以防众人暴起发难,镖弩有毒,为其所伤。同时装作不经意神气,方要喝问,为首头目已先开口问道:“你们是拜山的那两个汉人么?”赵霖答说:“正是。”山人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人,也敢来此拜门?如非老山主有令,我这头关,你们先过不去。”赵霖懒得和这些山人多说废话,闻言喝道:“你们有什本领,只管施展,否则我们要往前走了。”那山人乃玉龙山把守头关的为首头目,最是强悍凶蛮,当时激怒,喝道:“汉狗,你敢来我玉龙山撒野?如非老山主有命,早把你扎成刺猖一样。就此放过,情理难容。现在也不杀你们,先叫你们尝点厉害,只要闯得过,便放你们走。”说罢,一声呼哨,众人立即轰雷也似暴跳起来,那埋伏两旁草地里的山人也纷纷出现,潮水一般涌到。

二人定睛一看,那些山人全都赤着大半身,腰围兽皮短裙,身穿黄麻布的半臂,周身刺满花纹,头插鸟羽,颈戴铜环。前排的各持长矛腰刀,后头的各持梭镖弓矢。将二人围住,喊杀之声,震动山野,相隔约在两丈以外,却不上前。二人知道此举意在威吓,只要胆大,朝前硬冲,并非不能通过。但是伤人不得,只要有一个见血,立时群起拼命。并有一定界限,如能飞越过去,一出重围,纵多伤亡,也可无事。因恨山人凶横,又想双方仇怨已成,反正不能善罢,索性给他一点厉害。互相暗打招呼,站在当中,喝道:“我等赵霖、王谨去年定约,来此拜山,本想以礼求见,谁知尔等倚众行凶,欺人太甚。我们虽不值与你们计较,无如你们把我们拦住,说不得只好突围而进。自来刀枪无眼,你们要小心了。”说罢,不俟答言,双双把手一挥。因守龙铁子之诫,不愿多杀伤人,身带虽是飞剑法宝,暂时不宜使用,上来先是空手往前走去。等到对面山民砍杀上来,倏地一声大喝,双足一点,飞向山民之中,就势夺了敌人刀矛,往前杀去。

为首山民不知二人暗用法术防身,不是寻常兵器所能伤害,一见所到之处,山人纷纷受伤败退,如入无人之境,不禁大怒,顿犯凶威,刚要发令。二人也正打算不露形迹,给他吃点苦头。忽听呼呼风响,一片碧云由后山电驰飞来,刚认出是巧姑坐下青驾,已经飞到当场。随见鹦鹉在鸟背上娇呼道:“龙二牛不许动手,快放这两个汉客进去,你们打他们不过的。”随又唤道:“汉家客呀,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前面还有六重围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蜈蚣背前面那一关,秋端公设有蛊阵,你们闻见桂花香,非死不可。你们是人,能不出气吗?巧姑姑今天伤心极了,谁都不帮。你们要把她气死,我们都和你们拼命。趁早投降,答应亲事,大家都好。”说时,青鸾载着鹦鹉,在众人头上盘空疾飞,飞行甚低,且飞且叫。等鹦鹉把话说完,青鸾忽然一声长啸,往山外冲霄飞去,晃眼不见。众山民人自从二鸟一到,便各自停手。内有数十个性急的壮汉因恨敌人,镖弩已先出手,吃青鸾两翅微扇,还未飞到二人面前,便一起打落,自己人反有几个受了误伤。为首山民也早发令,闪开道路,忍气停手。

二人见众山人纷纷怒视,也不去理他们。料知前途隐伏危机,蜈蚣背前蛊阵更是凶毒。二乌必奉主人之命,先行警告,令己留意。心想:“蜈蚣背乃未了一重关口,如见危险,便由空中飞越过去,料无妨害。”等把那片野地走完,前面乃是一座危崖,把路阻住,那崖上下削立,高约百丈。方想暗运真气,假作攀援,蹑空踏壁而上,忽听上面有人发话。抬头一看,乃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寨主,相貌丑恶,说话却通情理。开口便间:“两汉客可是拜山的么?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共为你们设有七层围子,你们只要冲得过去,见到山主,命便保住一半。头层你们已过来,不必说了。由二层起,一层比一层厉害。你们可上来看看,如觉不是对手,只要不过这崖,答应投降,还来得及。崖高如不能上,我放云梯下去。”二人见这山人腰插红旗,手执竹筒,对着嘴朝下说话,听得甚真。随答:“无须云梯,自会上去。”忙运真气,踏壁而上,一晃到顶。山人见面笑道:“你们两个汉客会法术么?”二人料被看破,含糊答了两句。山人笑道:“有法术也无用,我们这里会法术的人多呢。你们往崖那面看,量力而行吧。”说完,二人正往崖那面走,山人追将过来,塞一纸团在赵霖手内,又使一眼色,喝道:“你要留神细看,莫要自误,送了性命,我名忙于,本来服侍巧姑,因犯山规,几乎送命。现奉月姑之命,专喂这些神蟒。你如下去,休想活命,还是投降的好。”

赵霖料有原因,故意喝道:“我二人原知玉龙山的厉害,既然来此,吉凶生死早置度外,不必多言。”说时,人还未到崖口,先就闻到奇腥,耳听崖下嘘嘘乱响,杂以吹竹之声。低头一看,原来崖那面是又陡又滑的斜坡,比来路那面更深。崖底是个数十亩方圆的天然石坑,四面均是危崖环绕。只对面崖底,有一个丈许方圆的石洞,外有铁门关闭。坑中盘踞着不少毒虫大蟒,比起前在大鹏顶所见为数更多。一个个形态丑恶,目射凶光,五色斑斓,奇形怪状。那蟒最小的也有三四丈长。下余毒虫如蜈蚣、蝎子、壁虎之类,也都长达两三尺以上,周身皮鳞,闪闪放光,不是口喷毒气,便是长信吞吐,宛如火焰,端的猛恶已极。一见上面有人,一起将头昂起,两腮怒鼓,张牙舞爪,吐信喷烟,都是蓄威待发神气。内中两条大蟒、一条蜈蚣,竟顺斜坡飞蹿上来,似要攫人而噬,眼看相隔只有数丈。

两人虽然胸有成竹,因身旁法宝飞剑暂时不能运用,见此猛恶形势,也颇惊心。方要纵身下去,山人忽将两人拦住,拔出腰间红旗,向下一挥,厉声喝道:“你们忙什么?人家还没有看明白呢。再说,你们大多,应该一个对一人,也不应一起乱来。还不下去,等人寻你们,再斗不迟。”赵霖见他说时,目光朝前遥望,乘着一拦,抢向身前,回手指了一下。当时醒悟,知令先看纸条,又料前面高山上定必有人眺望。忙乘山人发话之际,暗将手中纸团打开一看,乃是巧姑所写,大只三寸,内包两丸灵药,上写蝇头小字。看完惊喜不置,敌人虚实已知大概。想起巧姑深情,由不得又生出一点感动。便照所说,把纸团咽入腹内,事关机密,不便声张。刚将灵药暗中分与王谨,令其暗吃下去,山人也把话说完,转身笑道:“来时月姑曾说,你两人身边带有法宝,下面虫蟒伤不了你们。但是宝光一起,便有人来会你们,那样死得更早。还不如凭着真实本领,休说得胜,只要由虫蟒口中脱出,打开铁门,通行过去,便算过关,那些虫蟒也不会再追你们。我这人最是公平,已然发令,不许它们夹攻,以多欺少。你们若自信得过,就下去吧。”赵霖因恐药性尚未发动,故意延挨,又问了几句。山人似知赵霖心意,也未再催,反笑问道:“我劝你们如知厉害,最好投降,免伤和气。”赵霖笑答:“我们天明前起身,赶到此地,有点力乏,想歇一会再下,并非害怕。好在约会是在夜间,为时尚早。如不耐烦,我们闯进铁门,到了前面休息,也是一样。”山人故意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实不相瞒,除了老山主的灵药,能得一半粒吞下去,只两三句话的工夫,便即生效而外,你们到了下面,立时中毒,还想活么?”赵霖听出药已生效,又觉服药之后,心身越发轻快,料知无妨,也冷笑道:“口说无用,你且发令,看这些凶毒之物可能伤我?”随拉王谨道:“三弟留意,下面均是凶毒之物,可将呼吸闭住,免致中毒。”王谨早看见赵霖手中纸条,闻言会意,笑答:“虽然离夜间尚早,早到总好。我们只要将气闭住,决可无碍。”

说罢,两人把手一扬,暗将罡气运足,一同飞身往下纵去。耳听山人在上面挥旗发令,所说多是土语,意思是不许虫蟒齐上,人已到地。那些虫蟒本来纷纷作势,朝人进攻,有的已然向上飞扑,自从山人连声呼斥,好似怕那红旗,各自掉头,四下分散,分别盘踞地上,不住鼓腮发威,磨舌吐信,环成一大圈,将来人围在中心,却不发难。等人落地,先是两条四五丈长的大蟒箭一般分朝两人当头蹿到,猛张血口便咬,来势又猛又快,看去凶恶已极。两人原有准备,一见两蟒分头蹿到,暗骂:“孽畜找死!”一面暗运罡气护身,一面施展师传心法,身形一闪,避开来势,跟着一掌,照准蟒的七寸砍去。那蟒本来动作如风,灵活异常,无如两人本领已非昔比,动作更快,蟒又骄敌,来势极猛,一下扑空。待要反身喷毒,回尾扫来,两人铁掌已然分头砍中。赵霖所斗之蟒,功候稍浅,所用又是道家罡气,断铁如腐,那蟒自禁不住。口中毒烟刚刚喷出,后半身似转风车一般,朝人急转过来,头颈已被一掌砍断。负痛情急,待要拼命,赵霖早相好地势,不等蟒缠上身,早拔地纵起,往铁门那面纵去。当地本盘踞着好些毒虫,见人飞起,纷纷飞身扑来。赵霖纵时,已先料到,身到空中,忽又暗运真力,往前拔高三四丈,直落门前。那些毒虫一下扑空。上面山人又在挥旗喝骂,叫它们在胜负未分之前,不许一拥齐上。正赶上那蟒痛极昏迷,报仇心急,一尾巴扫将过来,临死凶威,分外猛烈,那些毒虫正好迎上来,竟被打落了好些。内中几条大蜈蚣,本是蟒的克星,何况性已通灵,功候较深,只因主人训练,不许自相残杀,平时暂时相安,全由强制。一旦遭了误伤,不知蟒已将死,全都激怒,也顾不得再追敌人,反朝那蟒飞扑过去,一口咬定不放。

这面王谨所斗的蟒较大,虽然一掌砍中,蟒头未断,负痛情急,凶威更甚,连被喷中两口毒烟。如非事前有备,又服有灵药,王谨早遭惨死。正斗之间,一眼瞥见赵霖飞越数十丈,脱出重围,到了铁门前面。那蟒随人飞舞,尚在猛迫不已。虽又挨了一掌,但已知道防备,再想伤它要害,已非谷幼。虽有道家罡气防身,灵药御毒,但那树一般粗的鳞尾飞舞若电,如被打中,也是难当。同时另外三条大蟒知道赵霖是乃主的仇敌,一见脱围,竟不听山人的喝止,各自摇头摆尾,夭矫欲起,朝人蹿去。这原是瞬息间事,眼看百十条虫蟒纷纷欲起,情势危急。如用法宝飞剑,事更凶险。总算五行有救,那蟒的长尾向人乱扫时,一不留神,正扫在那条死蟒身上,蟒身恰伏着三条大蜈蚣,无意之中又受了一点误伤,全部愤怒,发了凶威本性,不顾主人罪责,齐朝活蟒飞扑。物性相克,那蟒惊急,不由往侧一闪。王谨立时乘机往铁门前飞纵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还未落地,赵霖百忙中已将铁门拉开。因巧姑密告,说铁门以内是条甬道,内中还有厉害埋伏,必须两人一起,前后照应,方能通过。先见王谨与蟒恶斗,本要上前相助,忽见脱围而来,方喊:“三弟断后,快随我走!”猛听空中连声娇叱,随听山人哭喊饶命。紧跟着一片血光闪过,所有毒虫大蟒一起掉头,飞扑过来,其疾如箭。

赵霖听出月姑赶到,暗道:“不好!”王谨也已落地。忙往洞中钻进,回手把门带上。那些虫蟒也已赶到,怒啸如潮,口中毒烟纷朝门孔中射进。耳听月姑发令攻门,紧跟着一道血焰射向门上,咔嚓一声大震,铁门粉碎,崖石塌倒下来,碎石尘沙飞涌中,当头一条大蟒已急蹿进来。赵霖百忙中瞥见前途又有几点星光闪动,似是兽目。如此两头夹攻,似乎非用法宝飞剑,不能抵御。一时急怒交加,正待施为,忽听远远传来吹角之声,另有一人落向对崖,大声喝止。月姑也在呼喝,虫蟒忽全退去。

赵霖知道洞中危机四伏,除月姑所伏各种猛兽外,并有毒弩毒刀陷阱之类,虽然不怕,到底谨慎些好,便令王谨断后,以背相向,一同前进。方想先见星光分明是兽目,如何一闪不见?忽听野兽吼啸之声由近而远,互相应和,似往前面撤去。心方奇怪,眼前忽有一蓬寒星射到,乃是壁中埋伏的毒弩。因有罡气护身,不畏受伤,也就听之。初意照巧姑来信,因月姑狠毒,立意要想两人惨死,沿途加了许多花样,以为所伏猛兽决不会退。哪知走了一阵,除遇到十多处刀弩毒镖而外,一只野兽也未遇上。一会便将那一里多长,宽窄不一的山洞甬道走完。

刚一出洞,便有两个山人迎住,神情更较和善,并还备有酒食茶水。两人知道山俗如此,拜山的人虽是仇敌,但所过关口越多,越认为是英雄好汉,生出敬意,尽管以死相拼,事前相待却甚恭敬。因而也不作客套,接过便吃。见洞孔是条狭长弯曲的山谷,右侧转角上一片红光,好似生有一堆大火。方要探询,山人已先说道:“两位汉家客,吃完歇上一会,要请去过火了。”龙家人过火之礼,最为隆重,非有深仇大恨,誓不两立,轻易不使用。两人也只听说,尚未见过,以为是由火堆上步行过去,也未在意。两山人却爱两人英雄,当他汉人不知厉害,一面留坐待茶,一面笑问:“汉家客可知本山拜火山规么?”赵霖虽因修道心切,不肯接受巧姑情爱,毕竟人非草木,不能无动于衷。这刻正想起,来时已然决计不再受她好意,如何又服她赠送的药?再一想到,自己屡次对她薄情太甚,她仍始终痴心,实是可怜。心正想事,闻言脱口答道:“我们既然到此,哪怕刀山火海,也要试它一试,管什山规?”山人本觉二人少年英雄,心生敬佩,不便明助,龙家人规与别族不同,照例可由来人探询,意欲乘机点醒,使其知难而退,或有准备。一听这等答法,老大不快,冷笑道:“既然如此,请就走吧。”王谨笑问:“我有一盟兄朱人虎,现在山中招赘。我们别无他意,只想见到一面,可以么?”山人怒道:“这汉家人,与你们二位不同。漫说此时不能出见,他也不肯再见你们。”原来朱入虎的行为,全山之民俱都知道,虽是月姑之夫,不得不对他恭敬,心中却均鄙薄,看他不起。人虎也看出山人轻视,假借月姑势力,专一作威作福,山人稍有违忤,立加鞭打。近更学会邪法,那虫蟒恶兽,已能随意指挥。闹得山民恨之入骨,畏若恶鬼,无可如何。当日又知人虎丧尽天良,设下恶计,前途关口,由他把守,欲诱赵、王二人上当。因阴谋凶毒,所以山人这等说法。

二人不知就里,以为是方才赵霖答话不善所致,随同起身。刚顺山路走到左转角上,觉着左侧歧径上火光大盛,将那一带山谷全部映成了红色,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当地乃是一条葫芦形的山谷,尽头处是一大洞,洞中满是烈火,更无缝隙,火焰熊熊,由洞口外顺着崖石往上乱窜,老远便听呼呼之声,火势奇猛,宛如一座三丈方圆的洪炉口。人须由内冲过,照理休说是人,便是一块精铁,到了里面也要熔化。二人虽然学会法术,却从未试过。又看出火势猛烈,中有黑光血焰闪动,邪气隐隐。照此情势,便用飞剑法宝防身,也未必能够安然通过,何况不可用。如非来时师父预示先机,知道先凶后吉,决可无虑,气愤头上,直想御剑飞行,直扑后山,与敌人一拼了。

赵霖方在愤怒,王谨遥望火洞内绿光一闪,由火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山人,连所穿兽皮均未烧焦。手上拿着一柄丈许长的钢叉,叉尖上烈焰朵朵,闪灭不停,意似在彼待敌。方要硬着头皮试他一试,表面镇静,心中惊疑。忽听身后有人低语道:“呆子,听那寨主的话做什?反正破脸,早晚一拼,不会冷不防用玉玦防身冲过去么?真要胆小或故意示弱,我给你们引走守洞山人。等你们通过火洞,立时收起,谁看得出?”二人一听是个幼童口音,甚是耳熟。方想称谢,询问姓名,幼童又说道:“你们看不见我,不要说话,今晚大寨自会见面。你们过了火洞,不要走得太急,前途还有三个关口,算好时间,戌初到达大寨,不要太早到了。”二人暗中查看,并不见人,也未再听发话。那火洞相隔还有一里多路,二人因听隐形人指教,故意延挨,一路说笑,从容前行,若无其事。

火洞原是寨主心爱妖徒孟查把守,此人天性猛恶,又恃有一身邪法,一见敌人走来,立即赶出。因为见对方行走甚慢,心中不耐,方要喝问,猛觉身后被人打了一下。四顾无人,心粗气暴,以为是洞口迸裂的山石,先未在意。刚指两人怒吼得一声,身后又挨了一下。回看仍是无人,情知有异。正在留神查看,面上忽然被入打了一掌。这样一来,有了戒心,忙举手中叉顺势一舞,竟打了个空。料定有人暗算,暗用邪法准备。紧跟着连前带后,又挨了两下,打得一次比一次重。当时怒火上升。将叉一挥,立有大股血焰四下飞射。满拟敌人相隔这么近,必为妖火所伤,哪知毫无动静。正瞪着一双凶睛四下张望,忽听左侧崖坡上有一幼童口音拍手笑道:“方才路过,只当失火野烧,谁知妖人闹鬼。看他张牙舞爪,气愤不过,想打他几下。妖叉厉害,还是走吧。”说时,妖人早把妖叉一晃,发出大股血焰,朝那发声之处射去。谷中危崖多是前倾,只幼童发话处有一斜坡,大只丈许,不知怎的,血焰竟会射他不中,幼童仍说之不已。随又听一人接口道:“六弟走吧,这类蠢猪笨狗,逗他做什?”山人闻言,越发大怒,听说敌人要走,一时情急,把手一扬,一股血焰连叉飞出,晃眼暴长,朝那发声之处飞去。初意妖叉随人心意杀敌,其疾如电,顺着语声追杀,决无不中之理。谁知又光到处,只听喳的一声,敌人无踪,那叉不知怎的,竟会刺穿崖石,深陷石内,只露小半截叉柄在外,妖光全灭。连招两次,未收回来,不禁急怒交加,又惊又疑。忙赶过去,双手握叉,行法猛拔,那叉好似陷得太紧,急切间拔不出来。情急之下,不暇再顾来人,更恐隐形敌人暗算,十分惶急。

赵、王两人见妖人无故将叉乱舞,血焰横飞,跟着叉陷石内,追将过去。知是时机,连忙飞步赶去,妖人正握叉柄猛拔,背向外面。两人到了洞口,便觉烈火逼人,奇热如焚。回顾妖人不曾发现,忙把怀中玉玦一按,身剑合一,驾着剑遁,一片银光拥着两道青光,立时穿火而入。到了里面,正要发话,耳听洞外已有人喝道:“无知狗贼,为何擅离职守?我两人自往过火,有汁邪法,只管使来。”两人听出口音更熟,急切间想不出何人暗助。知道是代自己发话掩护,便不再开口。又见洞中火势奇猛,虽在法宝飞剑防身之下,仍是烤炙难耐。同时又发现烈火之外,还有一幢幢碧光血焰,四下林立,有的倒悬如幕,只未发动。知是邪法埋伏,必须绕越过去。耳听妖人喝骂之声,料已被人绊住,不敢怠慢。幸那火洞长只一二十丈,飞行神速,晃眼通过。眼前一暗,已到出口,忙把法宝飞剑收去。

再看前面,乃是一条暗谷,其形如筒,高达百丈,两面危崖近顶处几乎合拢。除身后火洞一段外,前途一片黑暗,只顶上微现出一线天光。上下均是怪石森列,宛如暗影中立着许多鬼物,吃洞口火光远照过来,越显得鬼影纵横,阴森可怖。两人均料前途必有凶险,各自戒备前行。快将谷径走完,前面出口已现天光。忽听飞鸟展翅之声,一点碗大黑影忽自崖顶飞坠。到了两人头上,由口里落下一物,随即展翅飞去。拾起一看,又是一个小纸团,上写当地夜又谷,乃是一个寨中妖巫主持,设有不少邪法,均在那些形如恶鬼的怪石之上;并有千万毒虫,有的细如蚊蚁,飞扑如雨,各具奇毒。这还不说,最厉害的是红龙壁和蜈蚣背两处,朱人虎就埋伏在红龙壁的尽头。虽未探出是何阴谋,定必凶险异常,务要留意。自己已拼一死殉情,虽想解救,力不从心。现在山顶眺望等信;但盼无事,能见一面。万一后两处通不过,情人一死,自己立即自杀云云。满纸均是哀艳之词,缠绵徘侧,一往情深,令人不忍卒读。虽未署名,知是巧姑来书。王谨便劝赵霖道:“此女真个多情,大哥就是向道心坚,不肯娶她,见时也应稍微温存安慰才好。”赵霖苦笑道:“人非草木,我岂不知?无如她忒情痴,修道人一落情网,必误仙业,只好横心,使其绝望而已。她来信说得这里何等凶险,怎倒不见动静?”忽听有人嗤笑之声,由下而上,似往崖顶飞走,只看不出一点形迹,料又是那隐形异人。

正往前走,忽见黑影里坐着一个女妖巫,看年纪约在六七十岁。披发纹身,头颈手足均带金环,瞪着一双凶睛,半身赤裸,盘膝而坐。左手拿着一柄月牙形的快刀,作出向前投掷之势。右手拿着一块三角形的铜牌。神态狞恶,丑怪已极。好似正在发动邪法,被人制住,宛如泥塑木雕,不能转动,身上鲜血下流。近前再看,原来妖巫胸已洞穿,两膀被人齐时斩断,只未分裂下坠。便不去睬她。快到谷口,又发现两个相貌丑恶的年轻妖巫,尸横在地,满地鲜血。才知谷中埋伏被那异人破去,妖巫师徒也被杀死,故未发难。

谷外山径比较平坦,路只一条,也未见人。这时只是申初,因时尚早,正打算观玩风景,缓步走去,山径一转,遥望前面,现出一座高峰,平地突起,刺天直上,下临绝壑,通体布满苔薛,黛色如染。只半山危壁之上,现出一条极窄的栈道,石色深赤,看去果像一条红龙,蜿蜒盘旋于青峰翠壁之间,日光斜照其上,岚光欲活,气象万千,越显雄丽。知已到达红龙壁。这时赵霖已被巧姑痴情感动,便照所说走法,暗中留意,提气轻身,顺路前行。眼看那条栈道已将走完一半,势虽高险,并难自己不倒。但来书所说假路、翻板等埋伏奇险,一处也未遇到。方觉巧姑不是有意讨好,言之过甚,便是被人虚声恫吓,本无其事,猛觉脚底一软,所行之处忽然中断,往下坠落。当时两人正行在那参天峭壁之上,脚底仅有尺许左右一条天然石栈,下临千丈绝壑,雾气蒸腾,暗沉沉一眼望不到底,山风又大。常人休说寄身其上,看去都觉目眩心惊,哪再禁得起脚底石栈突然中断。两人虽能蹑空、附壁而行,因正回头说笑,骤出不意,也甚失惊,连忙飞身往前纵去。哪知脚踏之处,挨着便断,仿佛虚设浮阁,一碰就倒。料知敌人想引自己剑遁飞行,以便来攻。因此留神戒备,暗运罡气,不令双足踏向石地。看去似在施展踏雪无痕草上飞的轻功向前疾驰,实则只在地上微微一沾,便即过去。只听一串裂石之声,所过之处,脚底石栈雪崩也似纷纷断落,坠入壑底,半晌方听巨石落地轰隆之声,隐隐上传,估计少说也有千百丈深,如非炼就仙法,不必见到敌人和遇到危险,就走这一条红龙壁,也早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万无生理。想起前事,方在暗幸,前行石栈已不再断落。

二人绕向峰后,微一转折,由一形似山洞的峰凹中走出,忽然柳暗花明,山清水秀。虽是中秋天气,因南疆山中气候温和,四时如春,当地又是两条人**会之处,全山之民多喜种植花木,奇花甚多。只见沿途地势平旷,微微往上倾斜,到处丹桂飘香,繁花满地,苍松翠竹,飞流瀑泉,绵亘不断。端的花光满眼,山容如绣,直似春秋美景同时呈现。加上鸟声关关,如奏笙簧,时见翠羽彩禽,飞鸣往来于花树之间,与松风竹籁,相互应和,汇成一部清吹。天色又是格外晴明高爽,碧空万里,秋阳满山,偶有朵云如雪,随风飘扬,掠山而过,点缀得当地景物分外清丽鲜妍,令人观之不尽。只是到处静悄悄的,除了鸟啼花落,泉响松涛而外,不见一条人影。

两人行入一片花林之中,王谨方在笑说:“照此日丽风和,美景无边,谁能想到此中伏着好些危机?”忽听有人遥呼:“大哥、三弟!”两人听出是朱人虎的口音,至交分别,又始终以为人虎出于被迫无奈,未必便似巧姑所说那样狠毒,闻听先就惊喜,循声一一看,果是人虎。只见他穿着一身极华美的汉装,由前面花林中飞步赶来,满脸笑容,亲热异常,两人本是半信半疑,见装柬未改,以为不曾忘本。人虎再一殷勤,王谨还在留意察看,赵霖已经把平日耳闻忘却十之八九,认为同盟至好,亲若骨肉,平日又无什嫌怨,人虎多不好,对于自己也不会存什恶意。方要开口,人虎已先笑道:“大哥、三弟,一言难尽。本来不能见面,经我向老山主再四恳求,才允在寨舞以前见上一面,并还答应前途两处关口无须犯险。容我兄弟三人尽了手足之情,夜来同去大寨见了山主,再作道理。我虽力不从心,无法化解,好歹也能见上一面。前面花林尽头,备有水酒,请大哥、三弟同往一醉,聊表寸心如何?”赵霖首先点头,三人边谈边走,已快出林。王谨眼快心细,早瞥见林外竹楼上有山女影子一闪,似是月姑,想起巧姑来书,心中一动,已同走出林外。

这地方乃是一片平崖,大只数亩,三面花树环绕。左侧一道飞瀑,由半山凹玉龙飞舞,蜿蜒而来,到了崖前,分为两股,沿溪流去。溪中大小怪石,疏立若剑,瀑洪流急,撞到石上,激起老高,洒雪喷珠,净纵之声,宏细相闻。那一幢幢的水烟,被阳光一照,宛如雾毅轻绢,幻为祥云彩气,光彩浮泛,五色缤纷,甚是好看。那楼似是新建不久,竹尚青色,分外高大,形式雅洁,地无纤尘。楼前花林空处,早设盛筵相待。人虎便请入座再谈,先令随侍山女上完酒菜,挥手令退。再去楼内走了一转。回来把酒斟上,自饮一杯:以示无他。然后举杯相敬,凄然说道:“想我弟兄三人,当初曾约祸福相共,生死一起。谁知小弟不才,爱上山女,致有这段孽缘。偏生巧姑又痴爱大哥,大哥因见此女淫贱,不肯答应,才有今日拜山之事。小弟虽爱莫能助,但知本山厉害,山主法力高强,异人甚多,瞒他不得。没奈何,只得与他明言,为尽朋友之情,同谋一醉。大哥、三弟如肯听劝投降,万事皆休;真要固执,小弟心已尽到,不敢勉强。你我且图这暂时快聚,不提未来。只等东山月上,亲送大哥、三弟去往大寨,小弟也不忍心再看双方胜败,但盼逢凶化吉,好来好去而已。”

赵霖本想劝他几句,后见他面容虽带愁苦,并不自然,目光不时扫向楼上,若有什事情景。而且对于家中妻儿,柳湖父老,一字不提。虽未疑他存在恶意,但已看出天性凉薄,便把分手以前情形说了个大概。王谨终较心细,看出人虎神情可疑,恐其有诈。心想:“他自己妻儿尚欲杀害,何况朋友。”便在暗中留神,见他每遇酒菜上来,定必设词先尝,然后劝客。觉着这样越显情虚,暗朝赵霖使一眼色。赵霖见人虎不住探询自己拜师经过和此来有何胜算;问他本身的事,却有支吾不答,就说也言不由衷。渐渐生疑,方才留意。

山女忽送上大盘肥桃,鲜香异常。人虎笑说:“此是本山特产明月仙桃,只中秋前后三日才熟,采时也在月光之下,一日变色,两日变味,三日无香。此是昨夜采后,用仙法保存,和新采的一样,大哥、三弟酒后请尝。”两人见这桃大如碗,其白如玉,只顶尖有寸许大一片鲜红彩晕,看去吹弹欲破,还未进口,便闻异香,中间还带有一点桂花香味。休说是吃,听也不曾听过。王谨爱吃水果,刚伸手想拿,忽见盘中似有一条金红色的蜈蚣影子一闪,不禁惊疑。暗忖:“山女多擅下蛊,莫要酒菜无毒,把蛊下在桃里。”心才一动,同时瞥见赵霖背上有一条蚕形丑恶的怪虫,约有尺许来长,刚刚离背而起,两头乱动,不住挣扎,仿佛被人暗中抓起一样。知被料中,深知山人蛊毒厉害,况是邪法所养,如何能当。越发惊惶,脸色一变,待要当面叫破。忽听耳旁有人低语道:“这么好的桃子,为何不吃?伯那一点大的恶虫做什?我倒想吃,只不愿偷人东西。你取两个给我,算是你送我的,就无妨了。”王谨一听,正是前遇幼童口音,心中一喜,笑说:“这桃真香,我带两个回家可否?”人虎对赵霖虽存恶意,比较还是事出不得已,间心有愧。对于王谨,本就忌妒,又见他目注自己,随时留意,刚伸手取桃,忽又沉吟放下。不知异人暗制,恶蛊阴谋被人发现,露出破绽,还当王谨对他疑忌,心中愤恨,暗骂:“你两人已入罗网,暗中下手,你们如看破,我便明来,至多费点事,也不容你们活命。”方在寻思,闻言诡笑道:“此桃过了十六,便吃不到口。三弟只能带走,任取无妨。”王谨见他说时目射凶光,脸带狞笑,越知凶谋将发。便取了三个,假装揣向怀中,手才垂下,桃便被人接去。

人虎正劝赵霖用桃,也未看破。赵霖见桃香甚浓,沾牙即破,汁水直流,用口一吸,便剩了薄薄一层桃皮和一个极小的桃核,满是浆汁,甘腴非常,芳腾齿颊,凉沁心脾。正在夸好,人虎又递过一个。王谨三桃只被接去两个,耳听低语道:“你也尝尝,包你没事。”王谨吃完,正同夸好。人虎见二人把桃吃完,忽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朱人虎与月姑已成恩爱夫妻,为了她,虽背恶名,也所不计。今日设此别酒,朋友之情已然尽到。本来我想送你二人夜来人寨,无如姓王的对我生疑。这里本是一层关口,我好意相待,既不领受,我也何必多事?麻神姑在此设坛,因你二人方才口出不逊,生了气,已将神蛊放出。我自无力拦阻,你们神蛊附身,如非老山主想要当面问话,早已尸骨无存。”话未说完,随听一幼童口音接口笑骂道:“你这禽兽,少吹大气。你到楼上看看去,不要害不了人,反害自己。”人虎闻言大怒,方在循声查看,待施邪法,偏是不见人影。赵、王二人也一个未倒,闻言已然离席而起。工谨尚无表示,赵霖已气得脸都变色,似要喝问,因听隐形人发话,欲言又止。入虎心正惊疑愤怒,忽听楼内惊呼之声,连忙赶去。

二人知道人虎果是天良丧尽,如非异人暗助,已为阴谋所害。方在愤怒,忽又听暗中有人低声喝道:“你二人还不快走!蜈蚣背尚有一险,但我不能前去,遇事小心,当无妨害。这里事情,已揽在我的身上,与你们无于,时已百正,慢慢走去,蜈蚣背还有一点耽搁,事完也差不多了。”二人忙答道:“遵命。道长大恩,感谢不尽。法号可能见示么?”幼童答道:“你我以前见过,不要如此称呼。此时想不起来,少时自知。最好不提,我还要收拾那妖妇呢。”说完不听声息,两人刚走不远,猛觉身后金霞一闪。回顾楼窗内,连飞起好些条蜈蚣金蚕等毒虫,都只二三尺长,周身烟光环绕,目光如电,口喷毒烟。本朝席前飞扑,吃那金霞迎头一罩,全被裹住,只闪得两闪,便听吱吱喳喳的惨叫过处,纷纷碎裂,再绞得一绞,便已无影无踪。未了一条蚕形恶蛊,在一片血光绕护之下,刚由窗中飞出,一见大群恶蛊全数伤亡,似想缩头逃回。猛又瞥见几丝奇亮如电的银色光线比电还快,只一闪便朝那血光环绕的金蚕恶蛊由头到尾穿过,一阵极轻微的爆音响过,连身外血光一齐炸成粉碎。金霞电掣飞上,裹住一绞,全数失踪。席上却多出一条同样金蚕,正似王谨前见由赵霖背上飞起的恶蛊,尚在蠕蠕乱动,似想逃遁,却被人暗中制住,不住挣扎,无法脱身。同时又见朱人虎同了月姑由楼内飞出,神色张皇,同朝席前扑去,似想救那金蚕。月姑晃动妖叉,发出大股血焰。人虎手持一刀,刀尖上也有火花向前激射。二人刚一现身,便听隐形人喝道:“你两个狗男女,罪恶大多,须受惨报,便宜你们多活半日。此是我路见不平,与别人无干。再不知趣,当下叫你们报应。”话未说完,席上金蚕忽然飞起。月姑、人虎好似恨极敌人,只顾各用刀、叉朝那发声之处杀去,没想到刀、叉刚飞出手,金蚕倏地飞了上来,两下都是猛急异常。月姑见状大惊,想要收势,那金蚕已被刀、叉砍中,断为三段。随听楼内老妇惨嚎了一声。幼童话也说完,哈哈大笑,晃眼笑声便到了天空。

月姑见金蚕一死,好似闯了大祸,急得双脚乱跳,状类疯狂。侧顾赵、王二人已然上路,手朝入虎一挥,一声长啸,立有好些猛兽吼啸之声远近相应,随即口中咒骂,待要飞步追去。人虎满面惶急,已往楼中飞去。月姑刚一离地,便听空中喝道:“大胆山女,真不怕报应么?有本事,今夜逃得活命,日后到点苍山天蒙禅师那里寻我李洪去。”话未说完,下面三段蚕尸忽然炸成粉碎,血肉纷飞,齐朝月姑身上飞去。月姑骤不及防,敌人法力又高,便打得满头满身都是,全部深透入内。把个花容月貌,粉滴酥搓的山女,闹得血肉狼藉,简直成了一个血人。这还不说,金蚕奇毒,再加上仙法禁制,不是粘在肉上,而是深透皮里。除了上半身翠羽披肩和下半身翠羽短裙所遮蔽的胸、股等处,几于遍体鳞伤,腥秽之气,中人欲呕。山女只觉奇痛麻痒,比千万把刀扎在身上还要难受,性又好洁爱美,如何能耐。当时落下,急得回手乱抓乱跳,口中狂喊:“情哥哥快来!”狼狈已极。

赵、王二人遥望,心中大快。又听出隐形人乃是青衫老人六子李洪,越发胆壮心宽。顺着山路缓步前行,走出三数里,将那一带美景走完,山势越高。途中时遇男女山人往来,见了二人全都不理。回顾下面,正有不少猛兽朝先前花林中赶去。月姑、人虎连那兽群,多被高林挡住,看不见有什么举动,也未见人追来。最后行到一处,乃是半山上一片平地,大约亩许,当中立着一个玉石牌坊,上有“神鬼之门”四字,左右两条上山道路,宛如倒写的人字。外来山人多由左面上山。两边路口,均有身材高大,手持长矛,背插梭镖弓矢的壮汉把守。二人知道拜山的人应往右走,便不去理他,往右走去。守路山人见未走错,也未答话拦阻。那山路斜行向上,并不甚长,只有半里多路。到了尽头,忽现一洞,往里一看,乃是一条天然洞径,高只数尺,有的地方人须俯身而过,便走了进去。行约二十丈,地势渐低,再走不远,越发下溜。出口一看,眼前忽现奇景。

原来当地本是一座山腹,以前经过极猛烈的地震,前半山形完好未变,由人口起,到处崩裂,成了一条高下曲折,直往下溜的洞径。出口一带山腹,一直崩裂到顶,现出大片沟壑,方圆不下二三十里。到处都是奇石怪峰,倒悬森列。脚底山石错落,崎岖难行,绝少平处。两旁多是深沟大壑,加上许多大小深坑,“时有黑烟白气,喷泉地火,往上涌起,奇臭难闻,稍不留意,立坠其中。地下裂缝纵横,宛如蛛网,最宽的裂缝有两三丈以上,下临无地,深不可测。那些怪石,有的朵云滞空,平地拔起;有的宛如巨灵当道,向人飞扑;有的又似刀山剑树,杈丫林立。必须由这乱石丛中,纵跃飞越过去。前半形势已是奇险,等往前走了一段,地势越来越低,石形也越奇丑。

走着走着,遥望前面,隐有彩烟浮动,色甚鲜艳。二人久居南疆,方疑那是毒风恶瘴,彩烟已散。遥望前途,好似直卧着一条长大的蓑衣虫,竟有十多丈长短,正往对面山头蜿蜒爬去,神态甚是生动。定睛一看,乃是横跨绝壑之上的一条红石梁,远望相连,实是一排接一排的怪石,长长短短,似断还连,直达对岸。中断之处甚多,石形甚奇,又是黑红相问,乍看仿佛一条百足怪虫,横卧两崖之上。二人知已到了蜈蚣背难关,想起龙铁子、巧姑、李洪前后所说的话,不由生出戒心,老远停住,仔细观察,除先见彩烟好似瘴气而外,别无异状,也未见有敌人。赵霖心想:“山月已升,天还未黑,过此一关,便达大寨,为时尚早,各位师长也还未到,何苦早去,多吃人亏?巧姑曾说这里厉害,怎无动静?想必又和来路诸关口一样,被什高人暗中破去,否则哪有如此安静?”悄告王谨,打算在附近觅地稍坐,看清形势再走。

王谨向较赵霖心细,上来便看出那彩烟收得太快,知道各种毒瘴多是一片彩云,停滞在那污湿之地,怎会说收就收、闻言,见离蜈蚣背只三四丈远近,看出下面两旁均是无底深壑,黑暗沉冥,什么也看不见。心想:“别处沟壑无论多深,必有云雾。现在山月刚升,夕阳犹有红影,怎会离地才二三十丈,便是一片漆黑?”因记龙铁于来时之言,忽然想到所赠茶叶。刚取出来含在口内,想告赵霖留意,话还没有说几句,壑底忽然吹来一阵香风,闻去好似极浓郁的兰桂香味。王谨只觉香气奇怪,微微有点头晕。赵霖刚把茶叶取出,还未人口,猛觉异香入脑,人便当时晕倒。王谨忽然醒悟,此是极猛烈的瘴毒,暗道:“不好!”刚把赵霖手中茶叶抢过,急匆匆塞向他的口内,人已面如金纸,知觉全失。王谨耳听“格格”怪笑,对面山坡上现出一个身材矮胖,红衣赤足的年老男妖巫,手持一个葫芦,往外一甩,一股粉红色彩烟立时激射而起,朝空飞去。同时两旁沟壑中的黑气,也蓬蓬勃勃潮涌上来。王谨见势不佳,知道危急万分,不再顾忌,刚把玉块取出,意欲将身护住,再打主意抵御。说时迟,那时快,忽听空中两声乌鸣,一团黄影和一片碧云电驰飞来,正是前见巧姑所养青鸾、灵鹤,巧姑坐在灵鹤背上,满脸都是惊惶之容,晃眼飞到。这时彩烟已把蜈蚣背前半天空布满,炔要展布过来,壑中黑烟也将涌到二人面前,来势神速异常。巧姑一到,口中疾呼:“秋端公慢放百花瘴,要杀杀我。”随喊:“决把情哥哥抱上驾背,随我逃走。”青鸾已早飞下,扬爪便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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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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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二回

古洞喜同栖玉软香温情曷限

梨花春带雨生离死别恨难穷

王谨正在张皇四顾,一见赵霖被青鸾强抱了去,知道山女心痴情热,决无恶意。又见赵霖昏迷不醒,心中愁急,不暇再照预计,忙喝:“且慢!”立时飞身纵上鸾背,伸手想将赵霖拉起。青鸾已往斜刺里冲去,上空烟网也快布满,只剩两三丈空隙。巧姑见人救走,妖人邪法未收,不禁激怒,喝道:“秋端公,你受我姊姊蛊惑,想和我为难么?我已得山主允许,与情郎见上一面,到时赴会,他已过火,不背山规,谁还怕你不成?”话未说完,将手一按鹤头,那形似蝙蝠的灵鹤张口喷出一股紫色烟光,立将彩烟黑气冲荡开去。巧姑随即骑鹤断后,侧飞而起。耳听妖巫怒吼连声,人却不见追来。王谨在鸾背上回顾,见妖巫仍坐原处未动,只由手上飞出一道梭形黄光,眼看追上,吃巧姑回手一扬,一团茶杯大的寒光朝下打去。两下里迎个正着,寒光忽然爆炸,银雨横飞,将黄光炸成粉碎,同时消灭。耳听下面厉声咒骂。巧姑也未回顾,飞到青鸾脚下,一把将赵霖抱过,搂在怀中。始而玉容失色,满面悲惶,双泪交流,脸偎脸刚哭喊得一声:“情哥哥,怎不听话?”忽然面现喜色,抱紧赵霖,不住亲热,口中疾喊:“王三弟不要多疑,我拼百死,才蒙山主答应与他见上一面。如今死活都在一处,只要他醒来对我说两句好话,为他粉身碎骨也甘心了。”

王谨见她如此痴情,大为感动。坐下青骛更知人意,紧傍灵鹤飞行,相去咫尺。王谨脱口答道:“大嫂多情,我大哥对你已早心许,不是不爱,只因向道心诚,恐你情热大甚,有误仙业。如能夫妻同修,我想他定必心愿,放心好了。”巧姑好似喜出望外,答道:“你叫我大嫂,我真喜欢。他真的愿意要我么?可惜晚了。今夜如得父亲怜爱,和今日对我一样,格外恩宽,赵郎果如你所说,自然谢天谢地;否则,就你说这几句话,只要是真,我死一百回,也心满意足了。”说时,工谨见二鸟似往山外飞走,飞行迅速,已离玉龙山境。俯视山口竹楼平台,公孙师徒仍在对坐饮茶,和来时所见一样,方想起那茶叶奇怪。耳听群鸟欢啸,声如潮涌,随见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小猛禽灵鸟纷纷飞起,青驾灵鹤同声长啸相应,鸟群也飞迎上来,连同三人二鸟,一齐往下面山凹中飞去,晃眼到地。

巧姑首抱赵霖纵下,王谨连忙飞过一看,面色渐复原状,似将回醒,心中略放。当地乃是一座极大的山寨,寨前聚着不少山女,见了人来,纷纷迎上。巧姑把手一挥,群鸟立时四下分散,觅地栖息。只一鸾一鹤,盘空不下,似在瞭望。巧姑仍抱赵霖,匆匆随两山女同去洞内,将人放在上铺兽皮的大石榻上。忙要水来,亲口含了,嘴对嘴哺向赵霖口内。又把身旁丹药取了两粒,紧抱赵霖,用口哺入。赵霖先中瘴毒,因含仙茶,毒已渐解,人早回醒,只是暂时不能言动,心中明白。见山女那等真诚热烈,悲喜交集之状,又把他紧紧偎抱,水和灵丹都用樱口哺喂。人既美艳,情义又深,似此檀口相亲,鸡舌频渡,玉软香温,着体欲融,便是铁石心肠,也自心动,况又受她救命之恩。赵霖始而还想强制情感,后见巧姑百计温存,相亲相爱,娇呼情郎,热烈之至,再也按捺不住。只是平日把话说满,又王谨在旁,不便骤然改口。暗忖:“此女真个痴情,照此情势,如不吐口爱她,必死无疑。此时不便明言,何不暗中稍微表示,使其心安快活,事后再与明言,做个名色夫妻,如能同修仙业,岂不也好?”

巧姑见情人,久未复原,虽然认得口中所含香茶来历,关心过甚,仍是惶急。又含了一粒丹药,抱住赵霖,用舌尖哺喂。赵霖只是四肢酸软,并非不能动作,不过受毒太深,药性尚未全发,复原稍迟。一见巧姑珠泪欲流,面带惶急,重又含药来哺,立时乘机将那香馥馥的嫩舌轻轻含住,吮了一吮。巧姑知他生出情爱,喜出望外,料定神志回复,就快复原。自己还有许多话说,惟恐汉人脸嫩,当着好友,不肯倾吐情悻。再一想到情人虽被感动,但是当夜亥子之交便到生死关头,并还凶多吉少。喜极之下,一回想到死时惨状,不禁伤心流泪,悲声呜咽起来。

赵霖见她愁容初敛,玉颊春生,方觉此女以前不曾细看,这时一见,果是天生丽质,美丽绝伦。忽又见她转喜为悲,哀位起来,由不得心生怜爱,方把香舌吐出,喊了一声:“妹妹!”巧姑忽舍赵霖纵下,朝着王谨下拜道:“我知三弟是好人,愿意帮我。我拼百死,受尽磨折苦难,好容易盼到与赵郎见面,偏只剩了有限时光,就要死别生离。我有许多话要和他说,求你到那边房内待茶如何?”随命侍女:“速取茶食,款待这位汉家老爷。”王谨见她热情心急,毫无掩饰,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便朝赵霖道:“大哥,我二人又蒙大嫂相救,大哥不可再辜负她。一切等事后从长计较,向师父请命而行,料无不可。小弟少时再来。”随对巧姑道:“我二人今晚多半无事,大嫂请放心吧。”巧站一心在赵霖身上,只愿王谨走开,也未听真。人一转背,便朝榻扑去,本是满腹心事想要倾吐,等将赵霖一把抱紧,回忆前情,伤心过度,一句话也未能出口,“哇”的一声,先就痛哭起来。

男女之间,情之一字,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除非始终厌恶,只要稍微动念,或是稍加怜惜,情苗立在无形之中培养起来。对方再志坚情痴,追求不舍,哪怕故作不情,立志坚拒,实则火药引子早被点燃,一旦到了时机,便似地雷爆发,不可收拾。平日压制之力越强,反应之力也越大。

赵霖对山女本就觉她玉立亭亭,艳光照人,品格又比乃姊好得多,虽无他念,心实赞许。前番偎抱,初亲玉肌,已然有些情动,认为此女面貌心性无一不佳,人又多情,无形中生出爱意,只因向道心切,故作不情。所以柳湖接信,表面坚拒,连约都不肯赴,心中却觉此女可怜可爱,只恐纠缠不舍。又恐万一心软,一个不能自制,坠入情网。惟其不能自信,才有这等矛盾心理。入山以后,连接情书,深知寨主法严,不论亲疏,巧姑处境难危,自己对她那样薄情,仍是痴心苦恋,不计利害,口中不说,心早感动。遇救之后,不知仙茶保命,只当巧姑身拼百死,舍命相救。又见那等悲惶惊喜之状,无限深情自然暴露。巧姑再一搂抱温存,南疆八月的天气,衣甚单薄,本非忘情,况当患难相依之际,哪里再禁得起玉体相偎,百般亲爱,当时觉着柔肌凉滑,温香盈抱,神情又是那么哀艳缠绵,如何能把握得住。起初还想稍微示意,免其失望伤心便罢。及至香舌频渡,二次上床,衷怀未吐,情泪珠流,知她满腹愁肠,无穷幽怨,完全寄诸一痛,由不得由怜生爱,由爱加怜,早把修道心肠忘了一个干净。恰好人渐复原,四肢已能转动,忍不住将身一侧,回手抱定,低唤:“好妹妹,莫伤心,我实爱你。”也相亲相爱,着意温存起来。

巧姑本来哭得伤心,一见情人对她怜爱,立时纵体入怀,紧紧偎抱,任凭亲热抚摸,一言不发。半晌方始含悲带喜,哽咽说道:“我得有今日,死也瞑目,只是生来苦命,好容易盼得哥哥回心转意,偏遇大难当前,好景不长,眼看今晚便是凶多吉少。我又知你英雄好汉,虽然怜我痴情,决不肯对山主屈服,怎不教人伤心呀!”话未说完,已然泣不成声。

赵霖见她紧偎胸前,睡在自己手臂之上,云鬓欲坠,玉肌如雪,宛如梨花带雨,娇鸟依人,越发怜爱。于是越发搂紧,伸手抚摸她那肥不露肉,瘦不显骨,秋纤合度,凉滑柔腻的玉臂,脸偎脸边亲边问道:“你说那七重围子,我已过了六重,法宝飞剑一件未用,偶然疏忽,方始中毒倒地,我又请有几位仙师相助,你怎说得那等厉害,仿佛非死不可?”巧姑闻言,惊喜拭泪,问道:“你所约各位仙师,可有青衫老人在内么?”赵霖方答:“老人现正闭关,不会来此。”巧姑似颇失望,重又愁急道:“你哪知我爹爹的厉害呢,今夜只青衫老人来了能占上风,别位仙师就难说了。但我也不愿外人伤我爹爹,为此万般无奈,以死殉情。就你能脱危险,我也只有一日夜的活命。你看我着急伤心,是为我么?”赵霖闻言,大惊问故。巧姑道:“我如非拼舍性命,爹爹怎能许我见你,并和他所约来的妖巫秋端公为敌?不问你今夜吉凶安危,至多明日中午,我便活不成了。”

原来巧姑近日越想越觉赵霖无意于她,心中悲愤,但那苦恋之心反而更切。当日一早,得知寨主所约能手纷纷来到,鲁勿恶既在苦苦相逼,月姑、人虎又助纣为虐,如非养有仙禽预先探出阴谋,寨主又是性做古怪,觉着勿恶倚仗所炼神魔,意在强迫,没有过分逼迫巧站,巧姑早中暗算。忧念情人人险,心如刀割。月姑防备又严,探询不出详情。没奈何,只得买通两个山人,代为送信泄机,自在山头瞭望。先还不敢公然出面,因见赵、王二人被山人围困,惟恐赵、王二人施展飞剑法宝,引火烧身,竟冒奇险,令二鸟假传父命,放二人入山。不久便被月姑知道,前往告发。寨主大怒,立将巧姑唤去,欲加毒打。哪知巧姑已然横心,始而抗声相辩,未了竟说:“赵郎虽是爹爹敌人,但我爱他甚如性命,存亡与共。我已不想活命,只求念在父女之情,许我见上一面,愿照山规,先服神蛊,等赵郎来时,由我将他带往别处,聚上半日。到了月上中天,我和他同来纳命。”寨主本爱巧姑,见她声容悲壮,本就有些动容。父女正在争论,事有凑巧,勿恶一听巧姑在座,受了月姑指教,前来当面求婚。巧姑当时避去。因勿恶不善说话,语太强横,寨主竟被激怒,虽因用人之际,不便内证,心中愤恨,冷笑答说:“婚姻之事,须出自愿,你就入赘本山,还要我女儿答应,我也不能相强。今夜来人,未必没有能手,胜败现还未定,何必情急?且等明日午后,你如得胜,再与我儿商议,我必点头,任你软来硬做均可,如何?”勿恶无言可答,一想事情不忙在这一天,当晚正可仗着神魔,向山民示威。巧姑答应便罢,否则,寨主已然点头,不怕她飞上天去。勿恶只顾打着如意算盘,没想到寨主看出女儿激烈情痴,必以身殉,死志己决,却不能自坏祖规,令随赵霖出山,再说对方也不爱她。莫如遂她心志,听其到时自杀,使勿恶落个空欢喜,并免受迫丢人。

寨主便将巧姑唤来,避人密谈。先是再三劝诫,令息妄念。巧姑执意不允。巧姑又听灵鸟暗报,说赵霖、王谨连经数险,俱都平安脱出,现被月姑、人虎暗算,不知怎的,恶蛊无功,无故震成粉碎。当时曾听有人暗中发话,金霞一闪,所发恶蛊伤亡净尽。麻神姑也因元神化为恶蛊飞出,身遭惨死。最奇怪的是,人虎前拜妖巫为师,曾立重誓,而妖巫元神所化金蚕,不知怎的,会死在人虎、月姑刀、叉之下。经此一来,人虎便犯了恶誓,月姑更被蚕尸打得遍体鳞伤,鲜血狼藉,当时情急大怒,一面啸聚恶兽,一面报警,说拜山敌人法力甚高,速派能手出斗。巧姑闻报大惊,又听说此事决非来人所为:也无这高法力,一时情急,再听勿恶来此逼婚,越发惶急悲愤,不等把话说明,先把本山自制的毒药子午九服下去,再向寨主力求。寨主知那于午丸奇毒无比,便是本山灵药,也难解救,服后见子不见午,见午不见子,除却两个对头所炼的大小还丹,万无生理。想起父女之情,不禁心软,当时答应,顺她心意。并还下令,说来人拜山已然过火,应了山规,现将人交巧姑,许其便宜行事,到了月上中天,自带情人前来大寨纳命。

照着本山山俗,遇到这类事,山女必须先服本山最猛恶的蛊毒,始许起身。只要按时回来自可无事;否则一过时限,蛊毒发作,宛如万千毒蛊周身啃咬,连骨髓一齐酸痛麻痒,号叫七日,周身溃烂而死,恶毒异常。寨主虽然未令照办,巧姑却怀必死之志,反正不想活命,依旧把蛊毒服下。月姑闻报,一面命人暗告把守蜈蚣背的妖巫,二人一到速下毒手;一面通知勿恶赶来,一到先用妖法将巧姑真形摄去。

巧姑知道先服毒药于午丸一事,只老父一人知道,便朝勿恶笑道:“只要你今晚得胜,在此一日夜内,容我自便,倒还有个商量;否则炼魂之惨我尚且不怕,何况于死。”说完,唤来鸾、鹤,立即飞走。刚到蜈蚣背,便见赵霖中毒倒地,心痛欲死。知道妖巫秋端公所炼恶蛊瘴毒厉害非常,匆匆将人救走以后,看出赵霖尚有气息,不似常人中毒骨软如绵,当时全身逐渐腐烂之状,又见赵霖口中含有一片茶叶,用嘴凑上去一闻,再细查看,认出香茶来历,惊喜交集,虽然前途凶危,自己更是万难活命,毕竟能与心上人偎抱亲热,醒来细问心事,作这片时假夫妻,也是高兴。起初想问明情人真心,只要说出爱她二字,便如心愿。无奈人心不足,尤其是对情人,最好情上加情,爱上加爱,有增无减,永无已时,极少知道满足。等到看出赵霖对她确是真情,互相搂抱,着意温存,正在快活之际,忽又想到欢娱苦短,会少离长,人天茫茫,此恨无涯。于是一面把光阴看得万分宝贵,互相亲热,恨不能把两个身子融在一起;一面回忆前情,越想越伤心,不禁悲从中来,不可遏止。听赵霖一问,方才含悲忍痛,哭诉衷肠。因不知赵、王二人早有准备,过信寨主与众妖人威力,心胆皆寒。虽然赵霖见她可怜,极意温存宽慰,力言无妨,无如关心大切,哪里肯信。说到伤心之处,便巫峡哀猿,风雨悲吟,也无此凄楚。这等缠绵哀艳之情,便铁石人见了,也难保不心中感动。何况赵霖情根早固,爱火欲燃,见拦不住,只得紧紧将她抱定,听其说完,方始拭泪道:“好妹妹,你不要伤心,我决无妨。倒是你服那毒药,可有什么解救无有?我此时心如刀割,万难割舍,快说出来,乘这一夜之间,或者有法挽救。否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天长地久,此恨无穷,叫我以后情何以堪?”

巧姑闻言,悲喜交集,似信不信,抱着赵霖,紧了两紧,说道:“且不说我,先问你怎会无妨?”赵霖见她一味情痴,全不以本身为念,本来不想泄露机密,实在看她可怜,于心不忍,便把来意和所带飞剑法宝告知。巧姑一听,略一寻思,答道:“如论你们来人,委实有几分胜算。但我爹爹自从那年发现天都、明河二位长老遗偈,终日忧疑,已有准备,今日所来妖人,也大有能者,事尚难料。不过有这儿位仙师,你和王三弟或能保全。但盼你和爹爹均能无事,我就死也甘心。那子午丸除却长眉真人的大小还丹,只有你方才口含香茶所结仙果,才能救我。我还忘了问你,那茶你是如何得到的呢?”赵霖便将公孙师徒赠茶之事说了。

巧姑闻言,大惊失色道:“莫非这位神祖也回来了么?怎么公孙太师祖也会同来?难道昔年誓言今夜便要应验么?这却怎好?”赵霖因想早救巧姑,忙要纵起,吃巧姑搂抱不放。赵霖忙道:“你让我起来,公孙道长对我神气甚好,我和你同往见他,求那仙果去。”巧姑苦笑道:“情哥哥,你果对我情深,可惜晚了数日。这里就是杨姑寨,义母蓝仙娘已往大寨,少时也是你的敌人。本来对你还好,因见你不来赴约,只当情薄,立意为我报侦“,怎么求她也都不听。好在已无妨害,不去说了。你今早所见姓龙老人和公孙太师祖,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随便能见的么?尤其他那仙茶所结果实,道家名为青元苞。仙茶树只有一株,在武夷山绝壑暗洞之中,每三百六十五年结实一次,休说不会留到如今,就有也不肯赐我。他给你们两片茶叶,已是绝大人情,去求无用,徒自受辱受苦。你既是真个爱我,除非同归于尽,准还想死,为今之计,只有你迟一点赴会,最好等白、朱二老和姜真人到来,求其解救,或者还有想法,否则决无生理。”赵霖认定公孙师徒有意相助,坚执要去。巧姑再三拦阻。后更说:“龙铁子是家父之叔,双方早成仇敌,见时就不加杀害,也无相助之理,因知你二人是本山对头,才肯赠此珍贵仙茶,你二人已百毒不侵,又瞒不过,何苦为我反使他生气?并且徒劳。”赵霖闻言一想:“此女如照各位仙长暗示,决不会死,到时必有解救。”便和巧姑说了。巧姑觉生机未绝,也颇心喜。赵霖见她偎在怀内,已然破涕为笑,喜孜孜用一双媚目仰望自己,好似快活非常。而且尽管情深无限,却不含一丝荡意。心想:“此女不特貌美情痴,人更天真无邪,只不知肯从自己学道不肯?”

巧姑见赵霖对她注目不语,手攀赵霖肩膀,把头往上一凑,朝脸上一偎,媚笑道:“情哥哥,你爱我么?”赵霖点头,乘机明言心事:“自大鹏顶一见,便生爱意,只恐延误仙业,故作不情。”巧姑闻言,苦笑道:“我只要能与你常聚一起,便心满意足,无不由你心意。只是我龙家人山规严厉;女嫁外姓,照例不许出山;并且年纪一过十五,便须对神盟誓。这多年来,只有一个山女也为情人不肯入赘,以死殉情,不料竟会回生,山主和同族见她可怜,又曾死过一死,应了神誓,方始放走。如非这些难处,我也不致未见你面,便寻短见了。”赵霖笑道:“这个无妨,只恐你那父亲,今夜难干活命呢。”巧姑惊道:“你们真有必胜之望么?我爹爹如死,这祸岂不是我惹出来的?”赵霖见她又要伤心,忙劝道:“你姊姊才是祸魁,并且天都、明河二位长老遗命,令朱、姜二位真人行诛,便我不来,他也难逃活命,与你何干?”巧姑方求赵霖到时如见不妙,务放乃父一条生路,忽听门外仙禽灵鸟飞鸣甚急。巧姑觉有警兆,方要纵起往看,欲行又止。赵霖问她何故,巧姑笑答:“我总想吉凶难定,舍不得你,到底和你亲热一时是一时。”

话未说完,鸟鸣更急,巧姑方才失惊,说道:“不好!”鹦鹉忽同二山女飞纵进来,见面便急叫道:“巧姑姑快去,洞外来了一个周身邪烟的鬼道人,灵鹤也被制住,青驾正和他拼命呢!”赵霖一听,疑是勿恶之师白老翁,连忙纵起。只见倏地光影一闪,立有一股阴风秽气迎面袭来,当时头晕神昏,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非胸前藏有青衫老人所赐玉玦,随着心念动处发出大片白光,连巧姑一齐护住,几乎中邪,昏迷倒地。同时面前光影闪乱中,现出两幢六尺多高的碧色妖光,光中裹着两个恶鬼。另一相貌狞恶的妖徒手执一幡,朝巧姑戳指喝道:“山娃子,你敢逃来此地私会情人!我先将这个小狗杀死,带你回去,与师弟成亲;再如倔强,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巧姑认得这妖人乃自老翁门人伍石,知他虽是妖人门下大弟子,但因天资功力俱都不如勿恶,又因勿恶己得妖师真传,诡诈多端,另一妖徒梵显已为诱杀,恐遭阴魔暗算,把勿恶畏若神鬼,百计逢迎。自己来时,曾见他鬼头鬼脑,暗中窥探,必是想讨勿恶的好,暗中追来。又知他邪法厉害,人又凶横。反正翻脸,已经横心,再听要害情人的性命,越发情急,挺身上前,方要喝间。妖徒伍石见赵霖胸前涌起一幢白光将身护住,并未中邪昏倒,心中一惊,不等说完,首先就势把手一指,旁立碧光中的恶鬼立时厉声怒啸,飞扑上来。赵霖飞剑也已发出一道青光,迎着恶鬼只一”绞,立时斩断。剑光过处,诡笑声中,那两恶鬼重又分而复合,伍石“格格”怪笑道:“无知小狗,我这神魔乃我同门师兄弟的元神炼成,均擅玄功变化,一经发令出战,便和敌人你死我亡,你那飞剑有什用处?”说时,赵霖剑光只管电舞虹飞,往来追杀,那两恶鬼老是随分随合,不能除去。剑光一绞,闹得满洞碧萤鬼火,四下飞射。

巧姑本因邪法厉害,想要拼命,一见赵霖有宝光护身,飞剑神奇,虽然不能立时取胜,妖贼也不能对其加害,心神略定,忙喊:“情哥哥,这是妖人白老翁的妖徒伍石,已被他寻到,决放不过我们。他师徒穷凶极恶,我爹爹拦他们不住,除了一拼,更无别策。好在我与你相见,已得爹爹允许,妖贼不听山主的话,便将他杀死,照我山规也无话说。我看你已学会飞剑,新得仙师传授,只管施为,无须顾忌。”妖徒闻言大怒,厉声喝道:“不知好歹的山娃贱婢!我师弟见你长得美貌,好意娶你为妻,你偏爱这小狗,我将你元神摄去,看你如何倔强?”说罢,手中妖幡一晃,幡上立有大片碧光涌现,发出一种极尖锐刺耳的悲啸之声。赵霖还好一些,巧姑虽在宝光拥护之中,元神未被摄走,闻声也是心悸神摇,昏昏欲倒。知道不妙,抱着赵霖,方喊:“我死无妨,反正今晚难于活命,死原不怕,只恐元神被他摄去,受那炼魂之惨。”底下话还未说完,忽听左侧一声断喝,一道上带金钩的银虹电驰飞来。

赵霖因巧姑服毒待救,天已不早,惟恐延误,本就横心情急,想取玉钩斜一试。及见银虹由斜刺里飞来,王谨已先发难,忙把手一指,自己那柄玉钩斜也电掣飞出。双钩合壁,威力更大,环着碧光鬼影只一绞,一片惨嗥声中,当时消灭。妖徒才知不妙,连忙飞身纵起,未容施为,紧跟着一道青光飞将过来。妖徒认出那两道银虹来历,本就心惊,又见敌人飞剑夹攻,越发害怕。方想逃避,迎头吃那青光一挡,刚纵妖遁连人带幡待往洞外逃去,不料洞口一暗,由外飞射进来一·股紫焰。知是前遇灵鹤所喷丹元,暗道:“不好!”微一惊疑停顿之间,两道银虹已剪尾飞至,妖徒想逃无及,一声惨嗥,形神俱灭。一串鬼声啾啾响过,妖幡也已破去,化为乌有。巧姑忙道:“想不到你二人法力这么高。妖徒已死,他那邪法全有感应,白老翁定必警觉追来,我们速离此地为是。”

赵、王二人本觉着先发玉钩斜有违师命,再一想起白老翁的厉害,闻言也甚心惊。便互相商量,准备去寻公孙道人师徒,求取灵丹,以救巧姑性命。巧姑力言无效,说:“叔祖恨我爹爹人骨,平白取辱,甚至有害。”赵、王二人说:“公孙道长和龙老先生神情甚好,决无他虑。如不放心,你可随在后面,不要现身,由我二人上前求取。”巧姑虽认为十九无望,终因情人回心相爱,未免贪生惜命,又见王谨也是同样说法,便活了心,随去洞外一看。除灵鹤、青驾为首几只灵禽外,所带猛禽恶鸟,已死伤了好几只,心中痛惜。匆匆不暇再顾,令别的禽鸟暂且衔走,少时回来,再行医治。遂与赵霖,王谨同乘鸾、鹤,往玉龙山口飞去。到了山前低飞,遥望崖腰竹楼对面,公孙师徒似在席地对奔,身旁茶炉热气腾腾,水开正沸,和早晨所见一般无二。因防龙铁子发现巧姑,山口山人又多相识,特意择一隐僻之处下降。当地乃是山口内一条斜谷歧径,与那危崖斜对,可以遥望。驾、鹤到地,便自飞起,盘空巡视,以防妖人寻来,向众报警,巧姑藏在树后等待好音。

二人走到对崖脚下回顾,尚见巧姑人影隐藏崖石林树之后。因知公孙师徒行辈法力均高,不是寻常,未敢轻率,先朝崖上下拜,通诚祝告。然后走上,到了竹楼前面,见公孙道人神态仍是那么庄严;龙铁子目注棋盘,手拈棋子,正在构思出神,好似未见人来,不敢惊动,轻轻走近平台前面,一同下跪,又祝告了一阵。对方直如未见,始终未加理睬。赵霖因听巧姑之言,胸有成见,惟恐说出人来,对方不肯,上来只说自己有一好友,现中蛊毒,非二位仙长灵药不救,望乞大发慈悲,救此可怜人的微命,并未说出中毒求救的人是谁,及至祝告了一阵,不听回应,暗忖,“先前二位仙长对我甚好,后入玉龙山,中途还曾追来指点,此时怎会不理?必是嫌我不说实话。”心念一动,猛触灵机,便把来意照实说出。并说巧姑之父虽然多行不义,巧姑本人却是极好,如今身中蛊毒,又有妖邪与她为难,务望仙长垂怜,念其贞烈无辜,加以援救,感恩不尽。王谨更是早就觉出仙人前知,既然求救,应说实话,不宜隐瞒,比赵霖还要说在前头。

二人话刚说完,偷视公孙道人,似乎嘴皮微动。龙铁子随将手中棋子放下,偏脸微笑道:“你两人上来说话,无须多礼。”二人躬身走上,重又下拜,谢完救命之恩,再说来意。公孙道人端坐未答。只龙铁子笑对赵霖道:“你爱我那侄孙女么?”赵霖自和巧姑共过患难,情根已固,又感巧姑救命之恩,心想:“我非此女,命早不保,如何能修仙业?何况她又答应我只做名色夫妻,但能常聚,于愿已足,与修为上并无妨害。自从说明心事定约之后,一心都在巧姑身上,惟恐她中毒大重,白、朱诸位师长来晚,奇毒已发,不能解救。”闻言忙答:“弟子蒙贤孙女救命之思,情深义重,万无坐视危亡之理。还望老前辈怜念同支与弟子一片虔诚,恩赐灵药,救其回生,感恩不尽。”龙铁子笑道:“如此说来,你愿娶她为妻的了?”赵霖恭答:“弟子已然订婚,互矢爱好,此生不二。”龙铁子道:“你只要允婚,今晚玉龙山便可无事,她父自有解药,莫非这三日苦难,你都不愿她受么?”

赵霖见龙铁子说时面有不悦之容,猛想起山女所说双方结仇之事,忙答:“弟子一则奉有师命,他父近年恶行大多,犯了天都、明河二老之诫,嵩山白、朱二真人已奉遗命行诛,便弟子等今夜不去,他也无有幸理。何况他女月姑凶横蛮野,父女二人勾结妖邪,罪恶甚重;并且去年约定,必须一决胜负。弟子今日按规拜山,已然过火,连冲好几层围子·,伤了几个妖人。如非巧姑痴情太甚,想见弟子一面,弟子又不为邪法所伤,此时早上山堂了。”龙铁子闻言,面色转和,笑道:“我那灵药送你容易,再厉害的邪毒,三日之内,也能起死回生。只是此女人虽极好,夙孽太重,尚有灾难未完。你当她还在对面山谷之中等你么?”

二人闻言大惊,忙即回顾。初上崖时,赵霖还曾向侧偷看,见巧姑藏身山石之后,似在向崖跪祝。到了楼前,再偷眼回顾,人已被山石挡住。这时起身遥望,石后空空,人已不见。听对方口气,大是不妙,好生惶急,忙即跪倒,拜问求救。龙铁子方说:“此是她应有灾难,不可避免,不然我早伸手了。”公孙道人突把两道秀眉微微一皱,冷冷说道:“此女虽是应有劫数,那妖孽也实胆大,竟敢在我面前将人摄走。徒儿可将我太乙青灵剑交与赵霖带去,事完转赐此女便了。”龙铁子闻言,满面喜容,立时跪谢恩师,由怀中取出一丸灵药,又由公孙道人法宝囊内取出一技长才七寸,青荧荧寒光耀目的短剑,一同交与赵霖。并说道:“今夜敌人十分厉害,此行必须留意。遇到危急之时,可将此剑发出,自生妙用。”随传用法口诀。

赵霖拜谢领命,偷觑公孙道人,年纪并不甚老;龙铁子却是须发如银,庞眉皓首,少说也在八九十岁,但对道人执礼甚恭。想起巧姑安危尚未明言,拜谢之后,重又叩问。龙铁于道:“到时自知,此时说了,徒乱人意。你由此起身,前途尚要遇一同伴。你那敌人知你已学会剑术飞行,又将妖徒杀死,已不再设什围子,只管前行,途中不会有人拦阻。白老翁虽记杀徒之恨,因他素来刻薄寡恩,知你今晚必然自行投到,并未寻来。只有一妖人乃鲁勿恶指使,令来杀你,寻到杨姑寨未遇,归途想擒驾、鹤、鹦鹉,被你同伴杀死,业已伏诛。你过蜈蚣背,再改步行上山,等到山堂,也是时候了。月姑所养虫蟒恶兽最是凶毒,最好遇时全数除去,一个不留,免得漏网,将来又去害人,此剑非比寻常,恩师因见我侄孙女处境可怜,特加恩赐。日后你夫妻同修,用以防身御敌,大有用处,不可小视。就此去吧。”赵霖。王谨拜别起身,刚要下崖,龙铁子忽又追上说道:“你那玉钩斜,妖人还不知道;鲁勿恶又有私心,不曾说出。此去斗法,须到危急,方可应用。用时双钩合壁,骤然发动,只要将白老翁除去,便无后患了。”二人拜谢领命,便向前行。

赵霖关心巧姑安危,心还在想:“公孙师徒法力高强,妖人未必如此大胆,先前又无什异兆。”仍存万一之念,想到对面崖凹查看一回。刚到崖口,遥望前面树后,似有衣角闪动,好似巧姑所着云肩。心疑巧姑未被妖人所摄去,也许仙人故意相试,下崖便飞跑赶去。到后一看,不禁伤心起来。原来树枝上挂着一片破云肩,正是巧姑所着,人却失踪。地上更有几点血迹。料知人未遇害,也必受伤。只不知那妖人是谁,是不是勿恶,不由悲愤填膺,直恨不能当时飞往玉龙山顶,查探虚实,救出巧姑,将仇人碎尸万段,才称心意。王谨见他悲愤情急,再三劝解。赵霖四望暮霜苍茫,黄昏将近,一轮冰盘大的明月刚挂林梢。因知前面尚要经过山人村落,急于往救巧姑,打算由当地飞行,到了山堂前面,再改步行,相机行事。王谨因龙铁于令到蜈蚣背再改步行,劝令留意。赵霖答说:“巧姑为我中毒,命在旦夕。固然仙赐灵药,三日之内,可以起死回生,到底先吃放心,也少受罪。现在又被妖人擒去,焉可坐视不救?”

王谨知一驾一鹤,连那鹦鹉,均是通灵仙禽,先前还在盘空了望,又都忠于主人,巧姑居然失踪,可见妖人邪法定必厉害非常。因此一面随同飞起,一面暗中戒备。行经一条暗谷上空,隐闻下面鹦鹉急叫之声,忙拉赵霖一同飞降,到地一看,果是那只白鹦鹉,已然受伤,翅有血迹,伤并不重,两翅似被绑住,满地扑腾,只是飞不起来。见了二人,喜叫道:“主人救我!”赵霖见它灵慧,改呼主人,目有泪光,仔细一看,原来左翅上有两根暗绿色的细丝缠绕,飞不起来,神情委顿,好似被困已久。心中怜爱,刚要伸手抚弄,鹦鹉急叫道:“主人不要摸我,我身上中了邪法。可将大鹏顶那防身宝光放出,照上一下试试。”赵霖还未答话,王谨已看出那绿丝形如蛛网,隐浸羽毛之内,知中邪法。闻言先将玉块取出,如法施为,一片白光照向鹦鹉身上,立时展翅而起,朝赵霖怀中扑去。大声间道:“主人见到我巧姑姑么?她被妖入鲁勿恶擒去了。”赵霖闻言,又惊又怒,追问原因。

原来鹦鹉先在杨姑寨外发现来了妖徒,邪法厉害,惊逃一旁。后见妖人被杀,赵、王、巧姑三人分骑鸾、鹤飞走,本要赶去,在空中遇见女仙平旋,将其唤住,问了几句话。平旋和两同伴女剑仙飞走,鹦鹉赶到山口下落。这时巧姑因知叔祖龙铁子恨极乃父,惟恐赵霖求药不允,心中忧疑。又想叔祖法力甚高,大师祖又同了来,自己决隐不住。便朝崖跪倒,正在通诚祝告,求叔祖救她一命,使与赵霖结为夫妇。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回头一看,乃是一个华服少年,自称:“我是你叔祖派来,接你去往后山拜见,以防被外人看出。”巧姑不知是妖人邪法幻象,闻言心喜,鹦鹉一到,便听出那是鲁勿恶的口音,见巧姑已被妖人邪法摄起,正往后山飞去。为主忠义,一时情急,忙用鸟语告知空中驾、鹤,自己也附在驾背之上一同追去,连用鸟语在后疾叫。灵鹤更是性如恶火,刚一追近,张口便将内丹喷出,朝妖人射去。巧姑飞出不远,见那少年虽然假装老成,并不近身,所用遁光却是左道一流,暗忖:“公孙师祖隐居东极大荒山无终岭修道多年,虽是旁门散仙,法力极高,并无邪气。方才还见他师徒相对下棋,如何暗中派人来唤、这人又是一身邪气。难道妖人还敢当着他师徒面前闹鬼不成?”心生疑虑,正要盘问,回顾下面立处,巧姑刚刚飞起,同时又听驾、鹤、鹦鹉连用鸟语报警,电驰追来,知道上当,忙喝:“你是何人?”话才出口,驾、鹤已相继喷出内丹朝妖人射来。妖人倏地回身,怒喝:“扁毛孽畜,要找死么?”扬手便是一蓬暗绿色的光丝暴雨也似朝后打去。鸾、鹤如非逃遁得快,几受重伤。就这样,还中了一点邪毒,各不相顾,逃出不远,分别下坠。鹦鹉逃时,瞥见巧姑发出血焰又想要对敌,一片碧光闪过,便被妖人摄走,并未去往玉龙山顶,所去似在山南大竹峰一带,底下便不知道了。正在谷中挣扎悲鸣,赵、王二人便已寻来,听完前言,好生愤恨。

鹦鹉原是坠地时被树枝擦伤,甚是轻微。力劝赵霖,说主人巧姑服有蛊毒,勿恶动强,只是找死。勿恶邪法厉害,最好寻到驾、鹤,同往救援。说时,耳听破空之声,一道妖光正由山南往玉龙山顶大寨飞去。鹦鹉说那是勿恶遁光,巧姑姑并不在内。二人一想:“勿恶定把巧姑藏起,此时已飞大寨,如往寻他,时机未至。不如依了鹦鹉,先去救驾、鹤,再去救人,以免地理不熟,难于搜寻。”便驾遁光,令鹦鹉领路,寻到一片森林当中,鸾、鹤果在里面,被好些毒虫恶蟒围困,身上绕着好些绿色妖丝,周身乱抖,比起鹦鹉还要痛苦得多。互相背抵背,蹲伏地上,各喷丹气,护住全身,与那些毒虫恶蟒相持不下。二人知道又是月姑闹鬼,不由怒从心起,双双一指飞剑杀上前去。那些虫蟒一见飞剑,纷纷惊窜,已是无及,吃二人剑光追上,一齐杀死,满地腥血四流,臭不可闻。再将玉块宝光一照,邪法立破,驾、鹤同时起立,朝二人点头谢恩,并和鹦鹉相对急叫。二人因三灵鸟熟于地理,令其分头搜索巧姑下落,二人也朝山南一带寻去。

二人三鸟,在山南搜寻了一个多时辰,飞行迅速,山南一带几被踏遍,所有崖洞全都找到,哪有人影,人鸟分合了好几次。最后鹦鹉寻来,朝二人连声悲鸣说:“此时月上中天,山堂上山人寨舞已快开始,主人再不前去,便算失约。主人无妨,巧姑姑中有蛊毒,定必发生反应,比死还要痛苦,巧姑姑现为妖人藏起,因有邪法遮掩,查看不出。为今之计,只好先往赴约,免得巧姑姑受那活罪。并还可向老山主揭发阴谋,说妖人将她藏起之事。”

赵霖因寻巧姑不见,方寸已乱,便照所说行事。本意暂免巧姑蛊毒发作,少受痛苦。人乌刚一分开,待往大寨山堂飞去,猛瞥见一道妖光由山顶往斜刺里飞去,飞遁神速,晃眼便在远方危崖之上降落。二人见遁光与勿恶相似,疑心巧姑藏在当地,好在去向差不甚多,立往寻踪。两地相隔颇远,二人遁光又没他快,正飞行间,鹦鹉同一异鸟忽又飞来,赵霖忙按遁光,伸手接住。鹦鹉急叫道:“主人快去,我在高空望见鸾、鹤已被妖人制住,定必不肯降伏。巧姑姑也似被困在彼。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二人立催遁光随后赶去,还未到达,便听震天价一声霹雳,前面山凹中满地金光雷火横飞乱闪。遥望崖下,好似倒着一具死尸,一道遁光正由对面飞来。近前一看,正是女仙平旋,见面便道:“山堂寨舞已然开始,二位师兄少时便须前往;否则,妖人神火一燃,巧姑所受痛苦就大了。小妹所杀妖人,便是勿恶所差,本意令他埋伏当地,想把鲁孝师兄诱去,暗中加害。不料被凌雪鸿师叔得知,令我同了李师伯的二弟子阮师兄分头赶来,破了邪法,将其杀死。可笑这厮毫无义气,同党为他惨死,他却贪看山女歌舞,如无其事。现已准备用幻象,和鲁师兄动手,放出妖师所炼神魔,猛下毒手,以免事后他娘责问。其实他娘丑仙人鲁瑾,已得睡尼潘度的真传,此事怎瞒得过?如非奉命守山,师父不回,不许外出,早已赶来。这厮穷凶极恶,他娘溺爱不明,不必说了,便鲁师兄也百计维护,能否避免这场大劫,尚不可知。二位师兄到后,最好只守不攻,挨到诸位师长到来,免却好些危难。巧姑难尚未满,再说此时也不宜与之相见。我还有事,请快走吧。”三人原是且飞且谈,已离大寨不远,瞥见前死妖人岸下又飞起一道金光,甚是眼熟,平旋惊道:“阮师兄怎又走开?必有事故。待我前往接替吧。”说罢,仍往回路飞去。

二人遥望山堂高居玉龙山后,近顶之处一片平阳,绝顶偏在山堂之西。一条广约五六丈的瀑布自顶倒挂,顺着崖顶斜坡急泻,落向下面广溪之中,再顺溪势蜿蜒曲折,由山堂侧面花林中盘旋出没,绕着平崖边沿,到了后山崖畔,再一落千丈,往那绝壑之中飞坠。那溪并不甚深,妙在与那瀑布同一宽窄,刚巧承受,月光之下远望,宛如一条银龙满山飞舞,势甚雄奇。平崖上面,到处松林参差,清阴交被,香光浮泛,花影扶疏。月下芦笙处处,歌声四起,一对对男女山人互相拥抱,载歌载舞,出没掩映于花光月影之中。更有赶郎山女,求偶少男,各着艳装,身围兽皮,裸着臂腿,或唱艳歌,或吹笙笛,互相引逗,捉迷藏也似。往来驰逐于山巅水涯之间,月下看去,仙景无殊。

山堂正对瀑布,乃是一座两层楼房。因寨主精通法术,性喜兴建,爱植花木,经过多年修建布置,甚是整洁崇阂,楼只两层,其高竟达十丈,占地数亩。楼前大片平台,雕栏玉阶,碧瓦朱檐,华美庄严,有胜王宫。楼上环着一圈回廊,也甚宽大,上面立着不少男女山人,正在凭栏下望。平台当中,一个丈许大小,上饰黄金的宝座,前面一座金鼎。左右百余个男女山人,各持香花乐器,羽葆仪仗,戈矛刀剑之类,侍立两侧,泥雕也似,毫不转动。宝座两旁,分列着十多个玉石座位,十来个男女妖人分坐其中。当中宝座却是空的。这时好些少年男女山人,在下面配好了对,便由左侧花林中相携相抱,时分时合,一路歌舞而来。到了平台之下,一同下拜。起来歌舞了一阵,再边跳边唱,往右侧台阶下歌舞而去,一会没入花林深处不见。似这样一对接一对,越来越多,一时花光映月,歌声入云,人影惊鸿,芦笙匝地,虽是山人盛会,也另有一种自然美妙的景象。

二人知道寨主尚未升座,寨舞刚刚起头,未到合舞之时,巧姑蛊毒尚未发作,心中一宽。赵霖更通山俗,又得巧姑预告,见时尚早,自己驾着遁光飞来,敌人不会不见,如何置之不理?必是寨主断定自己必来赴约,山规如此,乐得故示大方,重己重人。再见崖侧半山腰上,还有大片园林,飞阁亭台,参差位列,虽无山堂气势雄阔,华丽只有过之。下面林中,时见虫蟒猛兽盘踞往来,料是月姑所居。因勿恶和朱人虎夫妻均不在台上,空着好几个座位,众妖人一个个望着男女山人艳歌寨舞,正在互相说笑,直不似有对敌之意。

赵霖猛想起龙铁子曾命自己过了蜈蚣背步行上山。不料搜寻巧姑下落,途中耽延,见时已晚,又遇平旋催促,忙赶了来,照此情势,分明无妨。寨主升座必有鼓乐,反正还有时间,就寨主出来,再驾遁光上去也不晚。龙铁子既令步行上山,必有原因,索性看他未曾开口,是何形势。念头一转,好在相隔还有数里,便往后山堂正面绕去,离崖里许,往下降落。还未到地,便看出下面乃是一片微带梯形的平崖,每隔十余丈便升高丈许,直达崖下,成一斜坡,上与崖顶山堂相连。梯崖共是四层。头三层上各有许多身材高大手执戈矛刀剑的壮汉,分为两行互相对立。未了一层,地势最宽,左边便是那条瀑布的转角之处,因有大片突崖和左侧环立着的峰峦遮住,先前不曾发现。料知山人虽然仇视自己,却颇看重,竟以迎接贵宾之礼相待。

二人本通山俗,忙把遁光后退,到了第一层崖前落下,再同走上。正在从容上行,对面月光下忽然跑来三个山人,见了二入,各用山礼下拜。二人见这三人都是身高七尺,头戴花冠,上插鸟羽,手执长矛,上身半裸,腰围兽皮,胸前挂着一串花球和一个上绘白骨骷髅的小铜盾,相貌十分威武,知是地位较高的酋长,忙以山礼答拜。山人先是沉着一张丑脸=及至拜罢起立,朝二人身后一看,面上忽然微现喜容。为首一人低声说道:“汉客真个神人,白天连破我玉龙山六层围子。方才久候不来,只当巧姑姑拼死救你,放了逃走。老山主早该升座,为了等你夫妻,适才传令:就你们汉人怕死,巧姑姑也必回山,况又片面痴心,你决不会带她同逃,吩咐少停再燃神火。不料汉客竟是有信实的英雄好汉。我们巧姑姑美貌武勇,人又厚道,同族敬爱,实在可怜。你们已中百花瘴毒,就她带有老山主灵药,也未必能够救你们复原。本想至多只有一人来此,居然二人全到。巧姑姑不见,莫非你已受她痴情感动,情愿入赘本山了么?休看投降,你已过火,连冲六层围子,为本山从未见过的英雄,又因受巧姑姑情痴感动,并不丢人。如我料得不差,我向老山主禀告,你立时便是我们小主,无穷享受。你意如何?”赵霖笑道:“不错,我是受了巧姑痴情热爱的感动,现已答应娶她为妻,她虽中了蛊毒,我也有救她之法。但和你们山主定约另是一事,入赘二字,再也休提。请代我通报吧。”山人听了头几句,本是喜极,及听到未两句,面容骤变,倏地转身,朝崖下拜,低声急喊:“这两个汉客实在强横,巧姑姑不曾随来,不是自杀,便是后到。好在汉客已来,不算失约,望老山主看巧姑姑可怜,免她这场苦难。等到杀了这两个汉人,寻到巧姑站,问明再说吧。”

二人看出巧姑深得众心,这三个山入均是有地位的酋长,料他们平日定必凶横蛮野,残忍非常,竞会联合代她求恩。心方赞许,三人忽同向后惊退。同时瞥见崖前一片碧光涌处,现出一个老年酋长,身材高大,满头自发,面如朱砂,狮鼻阔口。头戴花冠,腰围兽皮,身穿一件大红披风,长拖身后,腰间拖挂着一把又长又大的腰刀;一双龙目,凶光若电,注定自己,按刀而立,满脸均是怒容。两旁山人纷纷欢呼下拜。那自发老人原随大片碧光涌现,闪得一闪,忽又隐去。

三人立时回身,对二人道:“你看老山主居然离座亲来迎接,实无杀你们之心。你们偏不知好歹,负他美意,何苦来呢?此时还来得及,否则你二人纵然学会飞剑,决非他的对手。平白送命,还害我巧姑姑惨死,岂不冤枉?”赵霖原想延挨时候,以待大援,闻言笑答:“这个不劳费心,请领路吧。”为首山人随喝道:“那我们的巧姑姑呢?”赵霖怒道:“可告老山主,他女巧姑随我往见两位仙人,我刚求得灵药,不料被妖人鲁勿恶邪法摄走,遍寻不见。此女贞烈智勇,必不屈服,此时情势,却甚危险。教他速向妖人理论,免受惨辱。”

话未说完,忽见一道遁光横山飞来,落地一看,正是鲁孝,面带愁急之容,对二人道:“你们见我哥哥么?”赵霖想起前事,怒答:“令兄非人,他将巧姑摄走藏起,遍找不见。此时众妖人多在山堂,他却不知去向。”话未说完,鲁孝把牙一咬,长叹一声,忽驾遁光飞走,山民因他不是应约而来,随意飞空来去,齐声怒吼,镖弩刀矛,一齐并举,杀了上去。同时山堂上又飞出一道血焰妖光向空斜射。无奈人已飞远,踪影皆无。

赵、王二人见鲁孝去处正是平旋所去危崖之下,心想:“巧姑也必遇救在彼,所以平旋那等说法。只奇怪来时平旋还说勿恶人在山堂看山女寨舞,如何不见?”心中犹疑,无汁可施。三人已来引导同行,两旁山民也各分行排列,二人一过,各举刀矛摇晃,扬手为礼,二人也扬手回答。刚到崖前,便听上面皮鼓嘭嘭,响震全山,知是人皮战鼓,分明成了胜败存亡之局。本是意料中事,只付之一笑,神色自如,从容往上走去。三人引了二人上了崖顶,各人见山堂平台前面大片平地,左边便是那条玉龙飞瀑,这一邻近,越显得银花飞舞,玉溅珠喷。再加满地繁花疏林高树一陪衬,景更雄丽。这时,台前数十面人皮战鼓嘭嘭连声,一片杀伐之声。千百个山民作大半环立在宝座之后,一个个刀矛并举,精光映月,又都生得狞恶高大,声势猛恶,甚是惊人。二人胸有成竹,全未在意。遥望寨主已经归座,两旁座位上勿恶仍然不见。上首一个身材矮瘦的白衣妖人盘坐椅上,自腿以下全被衣服遮住,内中大半空虚,好似没有腿脚神气。知道妖人白老翁和鬼手真人这两个妖孽,都是生具畸形:一个短手,一个短足。所炼邪法各有专长,随身神魔尤为厉害。料是平日所闻白老翁无疑,久闻他心黑手狠,残忍非常,就许骤不及防,猛下毒手。

赵、王二人正互相暗示,各自戒备,忽见眼前红光一闪,先由宝座前面金鼎中飞起两点火星,飞高数丈,突然爆炸,化为两幢火塔,矗立平台左右。鼎中随又冒起一股绿烟,粗如人臂,笔直上升,高约两丈,顶尖上波的一声,忽然点燃,化为一片华盖形的火光,赤阴阴的,照得满台都是暗红颜色。知道邪法神火已经点燃。刚一转念,那两幢火光忽然飞起,到了空中展布开来,化为两片丈许方圆的火云,将二人罩住,却不下落。赵霖早已暗中戒备,先不理睬,到了台前,大声喝道:“我二人去年与你女儿月姑订约,来此过火拜山,今已到此。她是起祸根苗,为何不见?闹这玄虚,欺人做什?”说罢,手朝胸前一按,贴身暗藏的那面玉块立化为一幢白光,将二人罩住,往上一冲,上面火云立被冲散。此是青衫老人昔年御魔防身之宝,自经二人仙法重炼,威力越大。寨主看出此宝来历,心中微惊,把手一招,两片火云立化绿烟,往鼎中投进。狞笑一声,喝道:“怪不得你二人如此胆大。以为有此法宝防身,便能逃出我的百兽大阵么?”赵霖还未及答,忽听山女娇骂:“该万死的汉狗!今日教你知道我玉龙山的厉害。”声到人到,一道碧光血焰,已由平台尽头楼阁之上飞坠,正是月姑同了朱人虎一同飞落。

人虎前用恶蛊暗害赵、王二人,不料害人未成,反害自身,闹得夫妻二人遍体鳞伤。月姑花容月貌又为李洪仙法所毁,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肉,均被金蚕恶蛊的残尸碎肉深嵌入内,粘附一起,花容尽毁,虽经治愈,满面伤疤,并还腥秽难闻。人虎以色为重,平日爱畏月姑,一半还是为她美貌。及见如此丑恶,性又好洁,见此已是难耐。月姑偏不知趣,反认为双方情爱深厚,既成夫妻,不应以容貌美丑转移爱憎,对于人虎越发情热不算,还要强迫人虎格外爱她。稍不遂意,就说变心,连打带咬,将人虎凌辱楚毒,然后又复后悔心疼,抱着人虎痛哭,跪地求饶,要人虎也打她咬她,状类疯狂,无所不至,人虎畏之如虎,心虽万分厌恶,胸头作恶,偏又不敢显露分毫,勉强捏着鼻子,屏气敷衍,说不出的痛苦烦恼,只是无计可施,由不得悔恨起来。

这时人虎见了赵、王二人,虽然随同月姑发威,心中仍是内疚。月姑却是恨极二人,以为对方是起祸根苗,如非二人定约拜山,自己便不会用阴谋暗算。索性将他用恶蛊害死,也还消恨,不料毒计阴谋未成,反被那隐形幼童将恶蛊神婆杀死,并用法力将自己的容貌毁去。见当夜丈夫相待,好些勉强,就算心还未变,到底一个翩翩公子,一个绝色佳人,全变成了鬼怪模样,日夕相对,无形中也要减却不少情趣。现在脸上满是血疤,五颜六色,腥秽异常,连自己也觉恶心,如何能怪丈夫?表面虽说双方情爱由此加浓,心却痛苦万分。这还是仗有父亲、师长法力、灵药解救,否则单那奇痛麻痒就难忍受,真比死还痛苦。偏又舍不得丈夫,不肯寻死。多半天的工夫已经如此,天长地久怎么过法?因此把二人恨如切骨,直欲碎尸万段,锉骨扬灰,才能消恨。月姑先因自己形态变成丑恶,腥秽难闻,平日御下刻薄,全山山人敢怒而不敢言,一旦自己受此重伤,一定认为报应。当此寨舞盛会,对对情侣翩跹起舞,情歌相答,人人志得意满,快乐非常,自己如在人前走动,岂不被怨家指说快意?只得藏在楼上凭窗下望,见下面芦笙吹动,艳侣如云。如非日间受此重创,身是山主爱女,又配有朱人虎这样如意郎君,遇到这等每年一度的盛会,定必格外修饰,同了情人歌舞明月之下,使此绝代容华,在珠围翠绕之中,去与花月争妍。如今闹得一身伤痕,自惭形秽,不能再向人前出现,岂不痛心?越想越恨。

正在咬牙切齿,毒口咒骂之际,忽见仇人在山前降落。满拟赵霖不知礼法禁忌,只要恃强乱闯,两旁山民必起为难,稍伤一两个人,平台上所约帮手立时发难夹攻,将其粉碎。哪知仇人竟是内行,遁光并不直向崖上飞落,全按山俗行事。最气人是寨主并还亲在崖前现身。先前见妹子一去不归,限期已过,连催老父行法收蛊,逼令来投,将其残杀。老父不允,反说巧姑决不失信,不是情人中毒太重,忙于解救,尚未复原,便是仇人忘恩负义,各自逃走,巧姑无法复命,跟踪追去。她那处境已万分可怜,何必忙此…时?二次再催,反被喝骂。如今又去迎接仇人,全以贵宾之礼相待,分明是见对方少年英俊,胆勇过人,生了爱心,不恃减去仇视,反倒委曲求全。只要仇人稍一输口,不背山规,非但化仇为友,并还成了翁婿至亲。一个不巧,仇报不成,任用阴谋毒计,费尽心机,反倒促成妹子的婚姻。自己这一对夫妻满身伤秽,仇人却是女貌郎才,成了佳偶。妹子待人宽厚,素为全山山人爱戴,以后这双新夫妇无论走到何处,都受人欢呼礼敬,争先逢迎。手下又养有不少仙禽,闲来比翼同飞,邀翔云表,倦游归来,又在月下谈心,花前起舞,互相恩爱,着意温存。端的乐事无穷,令人艳羡,万口争传,永留佳话。相形之下,自己有多难堪:月姑不由妒火中烧,恨不得当时飞身下去,活生生将仇人咬成粉碎,才称心意。无奈山规严厉,当此良辰佳节,只要来人不犯禁忌,来者是客,皆大欢喜,一体同乐,共相歌舞。哪怕会后把人斩成肉泥,事前也以宾礼相待,不容轻起杀机。虽然对方定此杀身之约,若不低头屈服,终成仇敌,但也要在神火燃起,宾主问答之后,如果此前冒失出手,便犯重条。因此月姑只得强行忍耐,把师传邪法异宝准备停当,把面纱放下来罩住头脸。

月姑本就跃跃欲试,引满待发,及见仇人来到台前,始终倔强,旁若无人。而寨主明知对方不肯屈服,却仍有爱才之心,那两片火云已然升起,罩向二人头上,仍是随同前进,停空不落,也未发出威力。又见敌人还未上台对面,先就出语讥嘲。同时胸前又升出一幢宝光将全身护住,当头火云立被冲破,回人宝鼎之内,比起前在大鹏顶所见防身宝光,加倍强烈。月姑好容易等到寨主已然变脸,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立时带了朱人虎同由楼上飞坠,一开口便咬牙切齿,恶狠狠指定赵霖厉声咒骂,暴跳如狂。

赵、王二人见山女月姑穿着一身翠羽织成的短装,右臂全裸,左臂却只手露在外,头上笼着面纱。隐约见里面虽然伤痕累累,斑点甚多,毕竟身材婀娜,玉肤雪映,纤腰本是一个美人胎子,月光之下依旧丰神绰约,仿佛艳绝,和巧姑恰是伯仲之间。只是腥秽难闻,不时有一股臭气随风吹来,令人难耐。人虎因是男子,未戴面纱,所受创伤虽没月姑的多,也是遍体斑痕,腥秽扑鼻。穿的又是一身山装,看去十分丑怪,哪似以前儒雅俊美的风度?知其大难将临,难于避免。虽是自作之孽,如非山女再三相迫,弟兄三人常在一起,纵不能同修仙业,何致有此结果。想起女人祸水,好好一个英俊少年,闹得身败名裂。不由迁怒月姑,心中痛恨。又见她戳指暴跳,咒骂恶毒,咬牙切齿,凶厉如狂之状,赵霖忽发怒火。本来还想按照山规,等其发作完毕,然后从容与之理论,以便多挨一点时候,竟会忍耐不住,脱口回骂道:“你这无耻泼贱,丧尽天良。你父盘踞此山,雄长山民,为各寨山人宗祖;所居风景又如此灵妙,享受无穷,何等之美。自来婚姻之事,出于自愿,何况人虎义弟已有妻子,因你强迫嫁他,害得他陷身邪教,转眼身败名裂,玉石俱焚。你父因违天都、明河二长老的遗训,结交妖邪,多行不义,伏魔真人早就奉命行诛,因其近年颇知敛迹,本想看在昔年同门之谊,暂时姑容,以观后效。也因你这起祸根由,少时便有杀身灭族之祸。如不是你淫凶无耻,何至于此?你妹巧姑美丽贞烈,性情温厚。我因志切仙业,以前虽不肯接受她的深情蜜爱,心实爱重。今日蒙她舍命相救,越发感动,已然订了婚姻之约,从此同列师门,合籍双修。休看她连经苦难,受你凌辱,又为你阴谋陷害,身中蛊毒,并受邪法禁制,但我和她情深义重,恩爱非常。现在虽被妖人鲁勿恶乘我向一仙人求取灵药之际,将其摄走,不久脱难,终于因祸得福,苦尽甘来。似你这无耻泼贱,已然遭受惨报,将你自负的容貌毁去,成了丑鬼,腥秽异常,人不能近。人虎原对前妻也极恩爱,并还生有子女,居然抛弃,无非为你美色荡态所迷。似此丑恶,如何还会对你恩爱?就算今晚你二人保得残生,也是痛苦。我与巧姑已为夫妇,我又孤身一人,休说人赘边山,便是言明随意往来,只要巧姑不离此山,也可无事。但我许婚由于巧姑痴情感动,不是你父凶威所能屈服;再者,你父女今日数限已尽,也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挽回。你父如将巧姑蛊毒解去,免我费事,并令妖人鲁勿恶先将人献出,彼此两罢干戈,我还可看他女儿面上,相机设法,为之釜底抽薪,即便不能全数挽回,或能稍微保全。你有何本领,只管施为,我如惧你玉龙山的凶威,怎会来此赴约?这等疯狗一样,狂吠做什?”

赵霖说时,月姑已气得周身乱抖,最痛心的是未一段话更为难堪。早想动手发难,无奈山规难犯,照例要听来人把话说完。因把对方认为必遭残杀的人,任何咒骂均不应与之计较,只一动手,便犯重条。偷觑寨主又是面带惊惧之色,一任仇敌怒声数说,平日那么性情暴烈的人,竟会不以为意。只得强忍怒火,等赵霖把话说完,方怒喝道:“你这该万死的汉狗!话说完了么?”赵霖答道:“似你这样丧尽天良,全无人理的泼贱,我还与你有什话说?”随向上走,到了金鼎前面,把手朝上一拱,大声说道:“龙老山主,今日之事,全由你女月姑而起。你如知道利害轻重,速将百兽恶阵收去,看在我妻巧姑分上,或者还能为你稍出点力,你自身即便不保,你这许多子女或能促全;否则便有灭族之祸,连元神也保不住了。”

话未说完,寨主两道浓眉往上一扬,冷笑一声,喝道:“无知小狗,少发狂言。我本看你少年英俊,胆勇过人,意欲委曲求全,你竟不知好歹。我只间你是否降服,别无话说。”赵霖也因恨极月姑,勾动怒火,顿忘厉害,抗声答道:“我如怕你,怎会来此?有何本领,只管施为,看你能奈我何?”寨主闻言,狞笑答道:“今日且教你见识见识。”手朝金鼎一指,先前那道神火本是一股粗如人臂的绿烟笔直上升,上面托着丈许大一片伞形火光,停立鼎中。忽然绿烟转成深红,叭叭连声,炸音起处,化为火雨,向空飞射,直上云空。再向四面展布,化为一座其大无比的穹鼎形光幕,向下飞坠。看去薄薄一层,殷红如血,展布甚广。等到结成光幕以后,电也似疾闪得一闪,往下飞来。

赵、王二人知道厉害,忙即飞身纵起,口中大喝:“无知老头,竟敢行此恶毒邪法,少时教你知道报应!”说时,人已飞起,刚到台口,眼前一红,那片血影已经上身。二人未来以前,便听师长说起此阵厉害,日前巧姑又曾警告,并传趋避之法。不料寨主天性凶恶,一经激怒,便成死仇,非拼不可,用心更是毒辣,他此时已恨不得把二人楚毒凌虐个够,并连爱女巧姑也已迁怒,欲加残杀。二人骤出不意,瞥见血幕往下飞坠。因方才当空火云被宝光冲破,邪法不过如此,未怎在意,不料比前厉害。那笼罩全山的血幕下降之时,来势比电还疾,下面男女山人本全在笼罩之中,眼看透身而过,并无所觉,转瞬之间,自己却被包住,当时头脑微晕,打了一个冷颤,不禁大惊。幸而身有至宝防护,不曾上身,心灵上已有了警兆。料知不妙,忙掐灵诀,按照师传,朝胸前一指,身外宝光突转强烈。同时运用玄功,镇摄心神,虽未受害,但那血光红影已然紧附宝光以外,连人带宝全被胶住,行动不得。上下四外更有极强大的压力,迫得人十分难受。只得耐心守候,暗以全力抵御。

寨主见二人被血光困住,狞笑骂道:“无知小狗,竟敢对老夫无礼!今日是本山中秋佳节的寨舞盛会,你们汉人百年难遇,且教你们见识见识,临死以前,饱点眼福。要吃酒肉,也是现成,开口便有人送到。要想脱身,除非低头降伏,入赘本山,还须在我火祖天神座前跪上三日夜,才能饶你夫妻性命。否则大会之后,我那不孝女儿无论相隔多远,只一行法,她必立时投到。纵有别人将她藏起,我也必有感应,自会命人去寻,将其救来此地。以她的容貌才能,以前对你那等痴心,你竟坚拒不允,害她受尽苦难,身中蛊毒,又救你命,方始感动。你虽是我的仇敌,但我知你实心实意,毫无虚假,此时对我女儿已是情深爱重。既然不肯降伏,背我山规,我偏使你不得好死。看完寨舞,便将你心上人擒来,当着你面,教你看个榜样,如何为你惨死。再将你火化成灰,摄去元神,永受炼魂之苦。至于你说那白、朱二矮和姜庶贼道,假借我前师遗命,屡次惹厌,我已痛恨,早就想要寻他们。今日不来,是他们的造化,只要敢来此,必使他们连老骨头也回不去一根。看看天都、明河两老鬼的遗命、神刀,能奈我何?”

说罢,突把面色一沉,转向上首盘坐的白衣妖人间道:“你那徒弟鲁勿恶今在何处?这两个小狗所说,可有此事?”那妖人正是白老翁,闻言淡淡地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已答应我徒儿的婚事,方才为何又将你女许嫁小贼,他如降伏入赘,我徒儿固是落空;若小狗倔强不降,你又将你女残杀,仍是无望。你自反复无常,怎能怪我徒儿抢先下手?我看此女元神凝固,根骨甚好,正好代我镇压主幡。反正你女必死,更不会嫁我徒儿,莫如把她生魂借我一用,寻她做什?”寨主因白老翁师徒本非知交,经一友人引来,彼此性情不投。勿恶这次重来,把妖师所炼神魔巧言要去,比他本人所炼凶威更盛。日前听说勿恶逼好山女欢姑,残杀全家之事,又曾向自己强迫求婚,越发愤恨,只为用人之际,强行忍耐。这时一听爱女竟被勿恶摄走,心中大怒,恰巧所炼百兽恶阵必不可少的两个助手已在当夜飞到:一是麻冠道人司太虚,一是金盆仙子魏赤霞,均是能手,比白老翁师徒邪法更高,不仅恶阵相助有人,并还可以抵御白、朱二矮等强敌,意欲向白老翁要人,乘机翻脸,好便罢,不好连他师徒一齐除去。及听这等答话,正要发作。旁立月姑、朱人虎,自从寨主放出血光将赵、王二人罩住,知无幸免,同声咒骂了几句,便去寨主身侧侍立。一见双方争论,月姑因勿恶摄走巧姑本是自己阴谋指使,惟恐白老翁叫破,与她不利,正待劝解。白老翁本来端坐在旁,辞色冷静,神态阴沉,忽似有什警兆,碧光一闪,人便无踪。同时闻得远远霹雳之声,一会便有两道遁光飞来,现出一个麻冠野服,胸飘长髯的道人,还有一个手托金盆,穿着一身淡红色罗衣的妙年道姑。寨主忙即起立,笑呼:“二位道友,为何去了这些时候才回?神火已燃,静候驾临了。”

来者正是麻冠道人司太虚和金盆仙子魏赤霞,还礼落座。司太虚笑道:“适见为时尚早,附近山中有一老友,同往拜访,路遇睡尼潘度的门人鲁瑾,谈了一阵,所以来晚片时。那两个妖孽师徒,如何不见?”寨主略述前事,怒犹未息,说是就要行法,使巧姑来投。魏赤霞笑道:“适才来时,曾见一道碧光,颇似妖徒鲁勿恶在大竹峰附近降落。我正隐形经过,下去见他相貌已变,正用乃师所炼神魔埋伏当地,并还约有一个同党。令媛却不在彼。我不知他闹的什鬼。往这里飞来,迎头遇见司道友,正同飞行,又见一道遁光拥了一人往大竹峰下飞去,还有三个少女尾随在后。那人身材相貌均与鲁勿恶一样,如非邪正不同,必为一人。快近山头,遥望峰下神魔飞舞中,大片神雷突然爆发,好几道金红色的剑光正在飞舞,又听破空之声由此崖上飞去,却不见人,神速已极。我看他师徒的神魔必被敌人除去无疑,老妖孽才那等慌法。今日形势十分险恶,被困这两个少年不过附带文章,是个火药引子,白、朱二矮和姜庶之外,恐还有别的强敌要来。妖孽师徒虽是可恶,最好权忍一时,不可计较。否则敌人未到,先自内证,何苦来呢?”

寨主闻言点头,面色稍微转和。随把手一挥,台下人皮战鼓一起停止,台上环侍的男女山人各自手持乐器和鸟羽长尾所制的舞扇从容走出,排成行列,乐歌并作,四外花林中千百队情侣闻得乐声,纷纷出现,就在台下互相歌唱,舞蹈起来。这时,晴空万里,碧霄湛湛,玉龙山高出天汉,白云片片,浮沉在各处峰峦腰上,亮如银雪,冉冉飞扬。因是天空云净,不着纤翳,显得中秋皓月分外光明,整座玉龙山浸在月光之中,直成了水晶世界。地既广大,景更清丽雄奇,大片山崖,到处都是疏密相间的松竹花林。更有一道玉龙飞瀑,蜿蜒流走于山崖广原之上,水烟溟漾,犹如飘荡的冰纨银绡。松风稷稷,流水汤汤,花影娟娟,笙萧细细,泉响松涛与山女情歌之声相与应和,高唱入云。山民都是年轻力壮,身佩刀剑,头插长羽,通体锦衣兽裙,一色鲜明。女的更是花冠金环,酥胸半裸,皓腕轻挥,上面珠围翠绕,锦簇花团,下面只是半截纱笼紧束腰际,其白如霜,露出两条玉腿,一双白足。随同男的情歌舞蹈,不时秋波送媚,玉靥生春,眉梢眼角,显露出无限风情,十分热烈。凡敢在人前卖弄精神,欢笑歌舞的,多是男强女艳,一时之选。月光底下看去,更觉柔肌映月,玉臂清寒,貌比花娇,柔情胜水。想来桂殿寒宫,仙娃起舞,不过如斯。看去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那情歌之声,更是柔艳曼妙,闻之心醉。

赵、王二人虽闻山人中秋寨舞,数玉龙山美女最多,景最清妙,但不许汉人入境,犯者必死,仅听传闻,从无一人身历其境。想不到果有这等奇观,胜况更胜耳闻。本来想挨时间,仗着宝光防身,邪法不能侵害,早晚救兵必到,乐得观看一会,相机应付,便不再说话。看了半个时辰,台下情侣忽然成对成双,舞上平台,一对接一对鱼贯而行,右上左下,再回到原处,聚成一个大圆圈,舞蹈越急。寨主一声令下,立有好些壮汉由花林中拥出,每八人一起,抬着一只刚烤熟的整只牛羊。另有两人成对捧着各种烧熟牲禽,在台前环绕歌舞了一阵。先由一伙壮汉抬了牛羊猪鹿和许多生熟野味拥上台去,另有一队身着华丽短装的壮汉,各卷着三尺方圆的酒盆拥到台上,朝寨主和旁坐诸人半跪呈上。众人便拔出佩刀,各随所喜将肉割下。旁立山人立用半尺方圆的银杯取酒敬奉。除寨主和后来道装男女略微应点而外,余人便大吃大喝起来。紧跟着鼓声又起,台前牛羊牲禽野味立时分散,众男女山人也欢呼追逐而去,晃眼都尽。只有酒香肉香尚未消灭,残花珠钿,狼藉满地。

寨主忽由座上起立,手指赵、王二人方要发话,忽听破空之声,只见三道不同色的遁光自空飞泻,直落台口。寨主和台上诸人见来人是正教门下,知是仇敌。刚有两人起立待要出手,来人已经现身”共是四个少女,巧姑也在其内。寨主刚呆得一呆,内一年纪最轻的少女先朝巧姑笑道:“你虽有孝心,无如你父恶贯满盈,在用心机,平白吃苦,有什用呢?”赵、王二人见发话的正是平旋,同来两红衣少女却未见过。=人叫了一声:“师姊。”因见巧姑满面泪容,衣履多半破碎,人已狼狈不堪,好生怜惜,又道:“巧妹,可是鲁勿恶那畜生欺负你么?”巧姑朝二人匆匆看了一眼,便朝寨主身前扑去,哭喊:“爹爹快收阵法,准备逃走,稍迟就来不及了。”寨主倏地怒容满面,伸手一把抓起巧姑,厉声怒喝:“不孝畜生,去死在你情人面前,休来见我。”顺手一甩,人便甩出老远,落在赵霖面前,跌晕过去。赵。王二人大怒,赵霖更是悲愤情急,正要喝骂。平旋同两女伴已全激怒,同声清叱:“无知老头,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善恶利害。你女儿孝心好意,来此相劝,这等残忍做什?”话未说完,月姑巴不得残杀妹子,见状正在快心,一见三女发话,一拉朱人虎,双双飞纵出去,怒喝:“狗丫头,敢来我玉龙山撒野,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随说,月姑把手一扬,一股血焰飞叉首先向前射去。人虎还未发动,平旋扬手一道金光迎着飞叉,只一绞,叉使两断。口喝:“二位姊姊,这两个狗男女万饶不得。”同来红衣少女刚把一青一白两道剑光飞出,忽听一幼童口音大喝:“邪法厉害,剑光不可离身。”

赵、王二人听出是李洪的口音,精神一振,方喊得一声:“李六哥!”说时迟,那时快,旁坐一个身材矮胖,相貌痴肥的山民,正是日问蜈蚣背放百花瘴的妖巫秋端公,本在一手端着银杯,一手持刀割肉大嚼,忽然“格格”怪笑,把手中刀朝背上所挂黑葫芦口一拍,往外一甩,立有一股彩烟朝三女头上射过去。同时中坐寨主见三女喝骂,也扬手发出五道赤阴阴的血光,眼看双方接触,飞烟一起,重又退缩回去。赵、王二人认得彩烟是百花毒瘴,忙喝:“三位师姊留意,此是妖巫毒瘴。”话未说完,就在这双方动手,光烟电射,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忽由斜刺里飞来一片金霞挡在剑光前面,只一闪,便将毒瘴彩烟裹住。妖巫大惊,刚回手想发背上飞叉,那片金霞也电卷而来,连人带葫芦一起罩住。妖巫因习邪法走火坐僵,不能随意行动,往来均用一片邪烟拥护,比起御遁飞行自然慢得多。除那多年凝炼的百花毒瘴恶毒污秽而外,别的法宝俱是寻常,如何能是李洪敌手。一见金霞照眼,想要逃遁,已经无及,一声惨嗥过处,连人带那葫芦妖叉全成粉碎。寨主和旁坐诸妖人看出不妙,纷纷发动,想要应援。无如金霞来势万分神速,等众妖人邪法异宝纷纷出动,那片金霞已裹着残余的彩烟腾空而起。只听光团中一片连珠霹雳之声,其疾如电,晃眼无踪。寨主那么高邪法,竟未追上。再看同来三少女,已然身剑合一,似要遁走,不禁大怒,方要发动妖阵,魏赤霞忙喝:“山主且慢,待我问明来历再说。”旁坐两妖人已飞身赶上,各施邪法异宝,与三女斗在一起。

平旋恨极月姑人虎,本是假败诱敌。月姑自恃人多势盛,以为寨主和所约同党个个法力高强,决不会使自己吃亏,为报断叉之仇,也跟踪追去。本意由二妖人去与三女对敌,自己冷不防暗放新炼成的飞针制敌死命。不料恶贯满盈,又心急了些,刚一离地飞起,内一红衣少女见她追上,把手一扬,立有一团酒杯大的银光电射飞来。月姑不知此宝来历,正想遁避,急忙施展法宝抵敌时,魏赤霞看出那银光厉害,忙喝:“月姑速退!”把手一扬,一片黄云刚刚电驰飞出,想将月姑护住,霹雳一声,那团银光已经爆炸。月姑只被黄云护住上半身,脚底空虚,被那比电还亮的银色火花射中两条玉腿,一条齐腿弯炸成粉碎,右脚也被炸断,当时痛彻心肺。等到黄云将人拥护回来,人已晕死。

在座诸妖人自然更加愤怒,二次又要上前。司大虚在旁先使眼色,止住寨主,再对众人道:“来人虽然可恶,只是开端,还有不少强敌未到,如将阵法发动,易被敌人看出虚实。不如暂缓,好在敌人决逃走不脱。”说时,三女已被二妖人邪法异宝敌住,正在相持不下。赵、王二人看出红衣少女打伤月姑,乃是敌人疏忽,一时侥幸,对面二妖人邪法甚高,三女已被一片中杂彩练的妖光包围在内,虽仗法宝飞剑防身,未遭毒手,人已挣扎不脱。台上诸妖人已将月姑救转,多半毒口咒骂,要将三女擒住,为月姑报仇泄愤,月姑醒来,经寨主行法止痛之后,见自己成了残废,也不悲哭,只令人虎将她抱住,静候擒到敌人报仇。人虎似因月姑周身臭秽,已然重伤残废,还不肯走,表面温言抚慰,实则面带厌恶之容。月姑不时朝他偷觑冷笑,人虎心不在焉,似未觉察。赵霖眼看三女相形见绌,心正愁急,忽听李洪又在空中笑呼:“大师兄,再不出手,我又要淘气了。”随听一人低喝:“洪弟不可造次。”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已自空中下击,三女身外环绕的彩练妖光立被击散,满地雷火星飞,全山皆震。

寨主见状大怒,刚怒喝得一声:“小狗!”一青一黄两道光华已由司大虚手上发出,直似长虹射空,朝那发雷之处射去。大喝:“竖子怎不现身,闹这玄虚做什?”同时宝光照处,空中现出一个大头麻脸的矮胖少年,同一个十来岁左右,身着短装,生得粉装玉琢的俊美幼童,正指下面待要施为,吃青黄二光一照现出全身。少年面色微惊,幼童却是若无其事,笑道:“无耻妖道,助纣为虐,谁还怕你不成?你那面破镜子,就能奈何我兄弟么?我先叫你尝点厉害。”刚一伸手,旁立少年忙把幼童拉住,待往一旁飞去,金霞一闪,正要飞走。众妖人除司、魏二人和寨主知道对方来历,暗中叫苦,尚在寻思进退两难外,余人哪知厉害。因见敌人要逃,先前三女乘着二妖人败退已先逃走,自觉来人无名幼童,如此猖狂,面上难堪,全都大怒。各施邪法异宝,朝空追去,数十道妖光邪焰相继飞起,山堂上面光焰百丈,向空斜射,顿成奇观。出手都快,内有数人更连身飞起向空急追,眼看追上,忽听轰轰雷电之声,一道五色星火会合成的经天长虹,宛如星河倒倾,又似正月里的大花筒,由东方高空中斜射下来,势子比电还快,方圆竟达十丈以上,才一出现,便将所有邪法异宝数十道烟光一齐裹住。先飞起的几个妖人骤不及防,也被那五色火星裹住。只听大串轻雷连珠爆炸声中,五色星虹里面花雨如潮,只起了几缕轻烟,连人带宝,一齐消灭。

旁坐众妖人全部心惊胆寒,不知如何是好。寨主和司、魏二人见状不禁大怒。寨主首先厉声大喝:“我与青衫老人素无仇怨,鼠辈真要欺人,也说不得了。”说时,巧姑刚在地上悠悠醒转,勉强挣起,仰望情人被困血光之内,行动艰难,正在伤心情急,向二人哭诉被摄不屈之事。一见双方恶斗,星虹倒挂,众妖人纷纷伤亡,惟恐射向台上,奋身纵起,迎上前去,方在哭喊:“请先杀我。”随听空中喝道:“无知老头,如非我师父不许干预此事,今夜只是小师弟淘气,没想杀你,不必白、朱二老前辈到来,你便遭报应了。”说罢,星虹早已收回,等寨主发动妖阵,星虹已全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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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三回

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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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湖侠隐 (蜀山前传之三) 第一三回

月下起蛮讴艳侣如云笙歌匝地

花前驱兽阵光烟似海雷火崩山

寨主早已扬手发出一圈血光向空照去,另有万千缕血丝和座前金鼎中绿烟,箭雨一般向空激射,那等神速之势,百兽恶阵又早隐去形迹,布满崖上,照理敌人只吃血光一照,立时陷入阵内,便难脱身。就在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际,竟会被敌人遁走,声才入耳,人已不见,未两句语声竟在数十百里之外。知道青衫老人家法素严,既许爱于门人来此,定成敌对,就他自己不出面,也必有后文。寨主正在又急又怒,把血光隐去,暂停发难,打算先杀巧姑,再杀赵、王二人出气。刚把邪法一收,又听破空之声,又见两道青光横空飞来,看出是正教门下,方要动手,猛然想到同坐妖妇赛红线陶银姑自从寨舞之后,便不时向空凝望,从未动手,似在等人神气。寨主知她邪法高强,淫凶无比,炼就摄魂迷阳之宝,多高法力的人,只要骤出不意,被那五色迷魂香雾罩住,或被胸前那面太阴迷阳镜一照,入便迷倒,任其摆布,凭她喜怒爱憎而定生死。出手又是绝快,险毒非常。只不知何故不肯出手,却将一双水汪汪的色眼不时朝赵、王二人瞟去。寨主近一甲子虽然倒行逆施,与群邪为伍,多行恶事,毕竟昔年曾在天都、明河二老门下,尚知邪正之分,因而暗骂无耻淫妇。及至青光一到,妖妇突然满面喜容,口喝:“老山主暂停,此是我的好友。”随即迎上前去。寨主刚一停手,来人己落向台口。

赵、王二人认出来人正是韦莱和朱嵩云,不知怎会和妖妇成了一党。想起去年相助之德,刚同声高呼:“师兄。师妹。”紧跟着又有极强烈的破空之声,兄见两道青虹凌空飞泻,跟踪追来。寨主和众妖人因见这两起人的剑遁同一家数,前后相继直落台口,误以为又是妖妇勾结来的正教中少年男女,均未在意。后来这两道遁光更是神速,落地现出一个美少年和一个装束淡雅美如天仙的**。刚一落向台口,男的扬手便是一片金光祥霞,朝前二人透身而过。韦莱、嵩云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好似邪法已解,面现惊疑之色。妖妇正往前赶,瞥见后来两人似是新被自己迷惑的韦莱和嵩云的同门,功力根骨更强得多,人更俊美。当时心花大放,认作网中之鱼,举手可擒,做梦也没想到恶贯满盈,死星照命。

后来两人正是女仙陈淑均的门入丁韶、林瑜,因体师父心意,知道韦莱、嵩云为妖妇邪法所迷,不特弃正归邪,并受妖妇挟制,参预玉龙山斗法之事,事完,还要去往点苍山盗宝,自取灭亡。于是受了前辈女仙雷姑婆指教,求得一道灵符,又向李洪借了一件法宝,冒着奇险,乘机赶来,想杀死妖妇,破去邪法,救走二人。双方刚一对面,丁韶便将灵符发动。林瑜还未落地,便觑准妖妇下手。知她胸前所悬太阴迷阳妖镜最是阴毒,只要被照中,不论仙凡,均被摄去,强迫淫乐,端的阴毒非常。最厉害的是,妖妇所摄少年男女的元神,全都禁制在妖镜之上,如不破去,被害人决难复原,一见妖妇迎来,手已按向胸前,不等镜光发出,扬手便是豆大一团金光朝镜射去。同时妖妇胸前妖镜上也正发出一股粉红色的妖光迎面照到。丁、林二人立时心神一荡,觉得不妙,但可支持。妖妇原见金星从对面射来,双方势子都急,相隔又近,因平日自恃太甚,以为凡是威力厉害的法宝,多与敌人心灵相连,只要人被镜光迷倒,立时无效。百忙中瞥见镜光到处,敌人只是面上微现惊异之容,神志并未昏迷,心中一惊。猛想起那团金光打向胸前,如何不见?就这微一转念之际,霹雳一声,一团金色雷火突在镜中一闪,当胸爆炸,当时连镜带人齐成粉碎,血肉纷飞,溅射满台。妖妇连声都未出,便遭惨死,形神皆灭。那金光神雷万分强烈,威力大得出奇。挨近妖妇的一个妖道方才受伤回坐,本在气闷出神,没想到敌人发难如此神速,竟遭波及,打断了一条臂膀,溅了一头的碎肉污血。旁立山人也死伤了好几个。

邪法一破,丁、林二人见已成功,立时手指金光,拥了韦莱、嵩云,向空飞去。寨主见状大怒,手掐法诀往外一扬,万干缕血丝,又似暴雨一般向空射去。丁韶等四人虽被围困在内,仗着护身金霞十分强烈,满空血丝竟被冲断,正待突围而出,寨主厉声喝道:“无知小狗男女,来得去不得了!”说时,手指处,当时天昏地暗,星月无光,一片血云宛如天幕,当头下压,只一闪,便将四人一齐罩住。

赵霖见巧姑战兢兢跪伏地上,本就万分怜惜,偏生隔着一层血光不能上前。又恐巧姑蛊毒发作,多受痛苦,大援未来,玉钩斜能否冲破血云也不知道。正在愁虑,丁韶等四人又被邪法困住,虽有金霞护身,丝毫行动不得。眼看上下四外千百种奇形怪状的猛恶兽头影子已各口喷毒焰,目射凶光,碧瞳如电,注定众人,不时出没隐现,往来飞舞,知道妖阵将要发动,兀自惶急叫苦,无计可施。

寨主早就迁怒巧姑,犯了平日凶野之性,欲下毒手。此时竟生毒计,戳指喝道:“不孝畜生,我脸被你丢尽。今日是你自请服毒,我先还想委曲求全,谁知你那情人负心,不肯降服入赘。你姊月姑现已残废,方才又有几个小畜生乘机暗算,伤了我几个好友。事情全由你而起,本意使你受尽苦痛,才行杀死,念你只是痴心妄想,不遵父命,尚未背我山规,只要肯将生魂献上,可兔好些痛苦;如再违命,守定元神不肯出窍,必用神蛊将你全身由内而外嚼成粉碎,休说我狠。”

巧姑本受高人指教而来,知道今晚虽不免受一场痛苦,终可转祸为福。因知父亲不久大祸临身,意欲冒险报警,哭劝收阵逃走,免遭形神俱灭之祸。哪知寨主天性凶恶,喜怒无常。先见赵霖英俊胆大,也颇赞许,打算委曲求全,只要肯降服入赘,不背山规,损及自己威望,便可容让。敌人偏是宁死不屈,最可恨是已和巧姑约定为夫妻,只和自己作对,还说了好些刺心的话,不由犯了凶野之性。如非司大虚、魏赤霞深知当晚形势不妙,惟恐恶阵发动,被未来强敌看破虚实,再三劝阻,已早发难。略一迟疑停顿,失意之事已接连而来:月姑重伤残废,同党伤亡惨重。满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巧姑见寨主要下毒手,知难幸免,本不想死,又听情人在血光中疾呼灵药己然求到,并有灵符一道,只一见面,立可化毒破去邪法,转危为安,救星不久即至,就望忍苦待援。心想:“父亲如此狠毒残忍,为了对敌取胜,死后还使自己永受炼魂之惨。”不由心胆皆裂。正在哀声悲鸣,求念父女之情,容自己和情人抱头痛哭,再见一面。寨主还未及回答,月姑强迫朱人虎抱在怀中观战,因看出入虎变心,嫌她残废丑恶,腥秽难闻,双眉紧皱之状,心中悲愤万分,也不说破,见寨主暴怒,要下毒手,妹子又在哭喊求饶,惟恐寨主被妹于感动,和白天一样又活了心,便接口哭喊:“妹子害我残废,大夫无良,已无生趣,情愿献出生魂,加增此阵威力。但是妹子是罪魁祸首,容她不得,欲在生前消此仇恨,望乞恩允,代爹爹下手。”

寨主也是劫运将临,竟未想到巧姑身中蛊毒,元神受禁,如何敢于违抗?因摄生魂,须出自愿,才可当时应用,一见不肯献出,怒火正往上冲。侧顾月姑身受重伤,为助自己成功,抵御未来强敌,竟不惜身受炼魂之惨。知她暴戾凶狠,性情残忍,邪法较巧姑为高,本身更具制伏群兽之长,用作主幡生魂,比巧姑要强得多。自己原因司大虚当日一到便加警告,说伏魔真人姜庶因奉天都、明河二老遗命,久欲行诛。因念多年同门之谊,想自己日久生悔,改邪归正,只要敛迹,不再为恶,便拜录章,代向二老求免宽恕。又因自己兼习左道,法力日高,惟恐一击不中,有损威信,因此迟不发动。后因自己恐二老言出法随,早晚应验昔日誓言,于是勾结妖人,祭炼百兽恶阵,意图相抗,伤了许多生灵,这才决定时机一至,遵照遗命,行法诛杀。惟恐自己不服,独力难支,除大师兄矮叟朱梅之外,又把追云叟自谷逸、凌雪鸿夫妻约来相助,还有散仙中的怪人怪叫花凌浑、白发龙女崔五姑夫妻和另外两个帮手,这些人个个法力高强,飞剑神奇。自己得信以后,方始害怕。无如势成骑虎,无可挽回,没奈何,只得一面重订山规,约束子女、门人,不令私自出山惹事;一面勾结赤身寨山人和长狄洞哈哈老祖的两个门人,暗中重炼百兽恶阵,以图一拼。候了好几年,敌人未来。不意二山女和赵、朱二人婚姻之事惹出大祸,竟将敌人引动。听敌人口气,分明有恃无恐,今晚子夜后,这班强仇大敌,全要来到。因见前数年老是平安度过,毫无动静,而那百兽恶阵系按照哈哈老祖传授,重用邪法祭炼,威力虽比以前增加十倍,但那最后一关最是恶毒,不特炼时血焰飞腾,上冲霄汉,不为正教中人所容,易被敌人警觉,并还缺少两个生魂镇压那面主幡。至少也须摄取一个根骨深厚有法力的男女修道之士,如是女魂而又精通邪法的更为合适。

寨主先恐惊动仇敌,意欲事急再摄生魂应用,迁延至今。事前虽然风闻这些对头不久前来寻事,因以前传说虽凶,始终不见人来,虽然加紧戒备,主幡所需生魂尚是虚悬。本意对头不来便罢,万一寻到,急切间无从物色,便由所生子女中选出一个应用。开头半夜无什警兆,以为又和往年一样,密云不雨,事出传闻,仍可平安度过。性虽凶恶,无故杀害亲生子女,到底为难。当夜虽有几个无名后辈来此扰闹,也未放在心上。虽听司大虚连次警告,终想仇敌如来,应该早到,不应寨舞已过,尚无迹兆。直到李洪、阮征相继在空中出现,把人救走,他想起青衫老人门下既然来此,决非无故。否则老人近因功行圆满,门人子女甚多,以前又有一面之缘,平日井水不犯河水,道法又高,遇事前知,如非认定自己将趋灭亡,决不会许门人出来多事。这才情虚胆怯,断定仇敌必来无疑。惊惧之下,只图自保,凶性一发,哪还管什父女之情。本意巧姑身中蛊毒,赵霖不肯屈服,事已闹僵,取她生魂以作主幡之用,正是两便。不料月姑自告奋勇。寨主虽知此女为祸首,情急暴怒之下,只想使月姑生魂卖力,也不再顾及此举有多残忍和二女的善恶是非。当时寨主狞笑道:“你才是我的好女儿。既然痛恨你妹,现将神牌竹符交你,照我传授任意施为。等她为恶蛊咬死,速将你的生魂献上。主幡有你镇压,适才已向哈哈祖师和赤身寨主发出信火,即便姜庶老贼约了矮鬼他们同来,也是送死。时近子夜,快下手吧。”

月姑闻言,接过寨主手中神牌,朝朱人虎媚笑道:“我爱你胜如性命,嫁你那夜,你我曾有同生共死之言。当时郎才女貌,互相思爱,原在意中,谁也考验不出真心。此时彼此变成残废,是否情爱不变,立可证明。我己拼献生魂,为老山主出力杀敌。你和我那样恩爱,剩下你孤身一人,也无趣味。想必心口如一,记着以前盟誓,不舍得我一人去死吧?”

人虎以前爱极月姑,恨不得老是暖玉温香,终日缠绵,把两个身子并在一起,才称心意。想不到早晨起来共商阴谋毒计害人之时还是柔肌胜雪,吐气如兰,千娇百媚,万种风流,一日之间竟成陈迹,变成一个残废的丑鬼。通身创伤,肢体残缺,再加上一身腥秽之气,中人欲呕,抱在怀中,已是不住恶心,万分难耐。只因积威之下,邪法厉害,不敢稍微抗拒,还得忍气吞声,捏鼻屏气,格外温存敷衍,这罪孽真比死还难受。本在悔恨,这时见她一脸疮疤,血痕狼藉,那等丑怪污秽之容,偏和平日一样,低声俏语,媚眼连抛,看去已极厌恶。所说的话却又隐蕴凶机,还不知道心情被其看破,只当山女恩爱情浓,不重同生,而重同死,照此语气,分明想拉自己同上死路。当时心中大震,几乎失态。

月姑心中鄙恨,仍然假意媚笑道:“你不舍得我死么?话已出口,无可挽回。既舍不得我,一同上路,为老山主杀敌,不更好么?”人虎见她脸虽臭秽,腥血狼藉,一双媚目依旧黑白分明,秋波送睐之际,隐露凶光,心胆越寒,当时竟答不上话来。月姑刚把断眉一竖,狞笑说了一个“好”字,寨主已怒喝道:“命你便宜行事,舍不得这厮,便带了同走,还怕他逃上天去不成?”月姑闻言,满口银牙一错,答声:“遵命!”人已走至巧姑面前。人虎听出他父女口气不善,尤其是这怀抱中人面容狞厉,腥秽丑恶,直似罗刹变相,由不得心惊胆寒,无计可施。月姑见他勉强抱着自己,愁眉苦脸,周身抖颤,齿牙震震有声,分明又是害怕,又是厌恶神气。想起自己花容月貌,一身本领,什么人都不肯嫁,偏嫁与这等丧心昧良的无耻懦夫,不禁怒从心起。

巧姑婉转地上,正在哀鸣哭诉,见人虎抱了月姑,恶狠狠凶神一般走来。知她心狠意毒,手下残忍,不由想起恶蛊发难时的残酷,哀声疾叫道:“姊姊,你我同胞一母,从小长大,以前饮食起居都在一起,姊妹情分何等深厚。为何为了朱人虎这个丧尽天良的无义之人,害我受尽辛苦危害?如今赵郎被困,我又身中蛊毒,转眼横死,你还不容,亲自讨令,下此酷刑,试问我对姊姊有何仇恨,如此残忍?”话未说完,月姑厉声喝道:“不错,你我姊妹以前确实情厚。后来我受这薄情无义的汉人挑拨,屡用阴谋对你加害,你也不曾反抗报复,转更恭顺,本谈不到有何仇怨。只是我见你和那个姓赵的先苦后甜,居然真心相爱,不问死活,到底如愿,又是一片真诚,全无虚假,而我在用心机,痴情热爱,却嫁了这个无耻无情的脓包汉子,我看了太气不愤,故非杀你不可。这汉人是你的仇人,不先使他死在你的前头,你也不能瞑目。”巧姑闻言,好似喜出望外,“哈哈”大笑,接口说道:“朱人虎,你这猪狗,想不到也有今日。”又转对月姑道:“你今日居然明白过来,蒙你念在姊妹之情,使我眼见仇人死在你手内,我便被妖蚕恶蛊嚼成粉碎,也甘心了。”

月姑虽然痛恨人虎无良,到底爱之过甚,怒火头上话虽出口,本意还不想使其受炼魂之惨,只想杀死拉倒。谁知人虎见巧姑俯伏地上,戳指咒骂,与月姑话锋相对,知道山女心毒,说出必做,决难免死,心惊胆寒之下,正赶月姑回脸看他,面容狞厉,似要发难,人当生死关头,格外情急,心中一惊,心想冷不防逃走试试,万一脱身也说不定。主意又未拿准,偶然疏神,把手一松,月姑几乎跌落地上,不禁暴怒。人虎刚伸手想去抢抱时,月姑已面容惨变,目射凶光,厉声喝道:“你这无情无义的猪狗!当我非要你抱不可么?”随说,左手一扬,立飞起一片绿色烟光将身拥住,停立空中。右手恶蛊神牌照准人虎一晃,立有一股黑烟拥着一条尺许长的金蚕恶蛊影子,张牙舞爪,朝人虎扑去。人虎知道厉害,反正难逃活命,也把心一横,慌不迭纵起一道烟光往侧闪避。紧跟着取出青衫老人前赐灵符往外一扬,立有一片银色神光将全身护住。那条金蚕也正扑到,冷不防神光暴起,躲避不及,当时震成粉碎,血肉纷飞。

人虎为人机智阴险,被擒入赘那一天,想起青衫老人命人转赐此符时曾说,此符如善使用,虽然灵效不长,将来仍可仗以防身脱难。因此虽和山女恩爱,从不吐实,也未当面再用,一直密藏身旁。这时因见山女翻脸,忽然想起此符,早就准备,举棋不定。一见金蚕扑来,深知恶蛊厉害,只要被上身,便被嚼成粉碎。一时情急,贸然取用,只想暂保一时。不料青衫老人道法高深,今日之事早已算就,特意假手人虎除此妖蚕,灵符神光竟生反应,比前两次强烈得多,两下里才一接触,妖蚕便已消灭。邪法一破,巧姑也占了极大便宜,免却许多痛苦。

寨主见状大怒,伸手一指,面前金鼎中便飞射起一股绿烟,朝人虎射去。人虎想逃无及,绿烟爆散,化为一片血光,将人虎罩住,虽仗神光护身,人已不能行动,只觉四面压力重如山岳,奇热如焚,痛苦万分,忍不住在里面悲号起来。月姑本意与之同死,见他身受血焰焚身之惨,又不似赵、王二仇本身飞剑之外还有玉块宝光护体,不畏火焚。又听人虎向她哀号求饶,说本来恩爱如一,不曾变心,否则逃走机会不是没有。只为痛恨仇敌,一时疏神失手,不过素性好洁,月姑深知,闻不得那腥秽之气,倒是真的,如何不念前情,便下毒手?月姑竟被说动,虽还将信将疑,无奈事已至此,性急心粗,无法挽回。寨主又在厉声催迫,说强敌将到,速将生魂献上,以免事起仓促,不易应付。越想越悔,越发迁怒巧姑,厉声怒喝:“都是你这起祸根苗,害得我夫妻受此罪孽,教你好死,情理难容!”

巧姑因金蚕恶蛊已死,神牌失了反应,虽然服有蛊毒,灵效要差得多,凭自己的功力,已能忍受,心中大定,料知仙人之言已验,忙由地上纵起,凄然答道:“姊姊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有何对你不起,如此狠毒?”话未说完,月姑见她纵起,越发暴怒,厉声喝道:“你敢抗我不成?”随说,随将神牌晃动,巧姑竟如未觉。月姑心想:“金蚕虽死,神牌仍有感应,怎会如此?”扬手飞起一股黑烟,待向巧姑发去。巧姑知是寨主新赐的黑煞丝,只一上身,便被绑缠,身受楚毒。又见寨主怒目相视,神态凶恶,决无父女之情。当此用人之际,必任月姑畅所欲为,稍一抗拒,身受更惨。一时悲愤情急,口中哭喊:“情哥哥,你让我死吧。”边说,边朝赵霖那幢血光扑去,黑丝也快追上。

就在这时机危急不容一瞬之际,忽听一声冷笑,面前人影一晃,一片碧光过处,白老翁突然现身,伸手一招,便将那大蓬黑丝抓去。再伸右手,发出一面绿光,将巧姑罩住。朝月姑冷冷地说道:“她是我徒儿心爱的人,你父已然许婚,便不是你们的人了。趁早滚开,免遭无趣。”月姑仗恃寨主和诸同党在座,闻言怒喝:“婚姻之事,须凭自愿,你问她肯嫁鲁勿恶么?”话未说完,白老翁狞笑道:“贱婢无礼,想找死不成!”月姑还未及答,猛觉心头一凉,一根灰白色的妖针长约五寸,正由自己的身上向白老翁手中飞回,知中妖人丧门针暗算,料无生理,忙喊:“女儿已献生魂,请爹爹为我报仇,杀这妖孽。将我丈夫放掉,不要杀他。”说到末句,人已周身冷颤,骨髓皆似冻凝,实不忍那痛苦,自拔腰间金刀,咬牙切齿,朝胸前刺去,血花飞溅中当时身死。

这原是瞬息间事。寨主因百兽恶阵已然发动,来人无论敌友,非经自己开放门户,全是能人而不能出。先见白老翁凶横狂傲,目中无人,本就愤怒。既一想:“妖孽已然自投阵内,这厮炼有许多神魔,现当用人之际,如非其敌,反多牵制,何况事完除他也来得及,二女本是必死,只要妖人不将生魂摄走,暂时便不同他翻脸,相机而作。”同时司太虚又朝寨主暗中摇手,左手宝镜中现出鲁勿恶隐身在侧,已然人阵,一双怪眼凶光注定妖师,似颇愤恨神气。白老翁站在前面,手指妖光,困住巧姑,竟未觉察。料知师徒二人全是凶残狠毒,毫无人理,也许就要内证。适才暗中连发信火,所约的人也还未到,事关存亡,还是暂忍一时为是。旁坐同党见白老翁突然现身逼死月姑,又将巧姑制住,欺人太甚,多半愤怒。内有两人刚要上前喝问,忽见血光飞散中,两道银虹已双双交尾电掣而出。

原来赵、王二人见巧姑悲号求死惨状,本就万分愤急。赵霖更是关心,暗忖:“诸位长老久不见到,巧姑这等惶急求死,必是凶险万分,知难活命,受不住那痛苦之故。所中蛊毒也不知发作没有?”一时情急无计,决意冒险一拼。正和王谨打手势,放出玉钩斜,同时发难,试它一试。只要将身外血光冲破,把巧姑救下,使服灵药,解去蛊毒,三人联合一起,哪怕再被困住也不妨事。心念才动,白老翁忽在面前现身,一照面便将月姑逼死,巧姑也被妖光制住。先见白老翁坐在那里,相貌阴狠,一张死人脸子,冷酷无情,已然不似生人。这一对面,才看出妖人好似半截身子,有足无腿,下半身虽被长袍遮住,凌空而立,看去里面却似只有两脚,相貌丑怪,从所未见。

巧姑先被妖光笼罩,手脚还能舞动。后因怒骂妖人,将白老翁激怒,把手一指,妖光忽然往前猛压,巧姑当时被妖光迫紧,不能丝毫转动,目定口张,满脸痛苦之容,其状甚惨。又听白老翁冷笑道:“无知山娃子,你敢倔强,岂非自找苦吃?你父自恃百兽阵可御强敌,已用我不着,乖乖随我师徒回山,包你快活。”话未说完,休说赵霖,连王谨也激发义愤,再忍不住怒火。刚互相把手一挥,待要同时冲出,赵霖觉着公孙道人赐与巧姑的太乙青灵剑不住在身旁震动,猛触灵机,想起前言,低声祝告:“公孙真人与龙老先生开恩默佑,助弟子除此妖邪。”心念才动,身旁那口长才七寸的短剑突化作一道青荧荧的冷光电掣而出,只一闪,便将二人身外血光冲破。王谨为人小心机警,虽和赵霖一样心思,惟恐玉钩斜一个冲不出去,使妖人有了警觉以后,除他更非容易,缓得一缓,青光突由赵霖身旁飞起,比电还快,只一闪,连自己身外血光也被冲破,不禁大喜。这一来,两柄玉钩斜恰好同时出动。白老翁也是恶满该死。因见赵、工二人被困血光之内,不曾留意,性又骄狂,自恃神通,连寨主也未放在心上。哪知恶贯满盈,数限已终,正指妖光,强迫巧姑降伏,否则惨死,并将生魂摄去。猛瞥见青色冷光一闪,血光立破,四下飞散,看出青光来历,心中一惊。猛又瞥见那银光耀眼,两道精虹已交头剪尾而至,来势绝快,相隔又近,骤出不意,连第二个念头都未容转,双钩合壁已将全身裹住。暗道:“不好!”这才想起此宝是他克星,忙由玄功变化,想要挣逃,已经无及。口刚急喊:“徒儿,神魔何在?”护身烟光首被玉钩斜宝光击散,跟着往上一绞,当时成了肉泥。元神化为一股黑烟,刚由宝光丛中冲起,忽听一声大喝,一团雷火迎面打来,震天价一声霹雳,神雷爆炸,数十百丈五色金光雷火朝那黑烟围绕上去,只一裹,妖魂便已消灭。同时空中飞落一个道童,正是鲁孝,手扬处,又是一团五色雷少打将下来,巧姑身外妖火立被震散,人也吓晕过去。

赵霖因见雷火猛烈,惟恐巧姑受伤,连忙抢前救护。见人晕倒,不知巧姑这半日夜间受尽苦难,邪气笼罩全身,非此不救。心正埋怨鲁孝冒失,忙抢过去将人抱起一看,那神雷竟是随人心意发动,巧姑并未受伤,只是惊惧大甚,吓晕在地,刚抱起人便醒转。

这原是瞬息间事。三人刚一会合,前两个妖人本意想向白老翁喝问,稍有不合,便即动手,不料敌人如此厉害,旁坐诸妖人也都激怒,纷纷发动。鲁孝震散妖光之后,更不怠慢,左肩一摇,发出身后神梭,朝寨主飞去。寨主不曾想来人是几个无名后辈,竟这等厉害,怒火上攻,把心一横,正待施为,不料来势神速非常,未容施为,一道金红色的梭光已迎面飞来。魏赤霞在旁,忙放飞剑迎敌。司太虚方喝:“龙道友留意,这厮持有壶公洞藏珍五雷神珠,留神震破金鼎。”话未说完,鲁孝扬手一团五彩雷火,已朝金鼎之中打下,当时震成粉碎,邪烟四溅。如非寨主收得尚快,旁坐妖党几遭波及,为鼎中魔火所伤。这一来,全闹了个手忙脚乱。寨主暴怒如狂,刚厉声大喝:“何方小狗,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把手一挥,众人立觉眼前一暗,寨主和众同党忽然失踪,高楼平台也全不见,上下四外全成了一片暗红色的雾海。

鲁孝原因想寻勿恶不见,忽听勿恶用邪法传来的啸声,跟踪寻去,辗转寻到大竹峰下,见一少年,迎前询问,说是勿恶现被敌人困在峰洞之内,令其往援。鲁孝早受仙人指点,早知是勿恶幻象,想把自己诱入腹地,发动神魔,阴谋暗算。如照师言,只一五雷珠便可将他除去。因想:“母亲只生我兄弟二人,休说打死,便受点伤回去,也无法与娘相见。”正在暗中准备向其点破,忽听姑茫在峰顶怒吼,女仙平旋也同了两个同道姊妹赶来,说:“勿恶幻象诱敌。如今巧姑已被白师伯的门人岳师兄破法救出,你须留意。”说罢飞走。勿恶一听阴谋败露,便把新近向妖师花言巧语骗得来的神魔放将出来。

这些神魔均是白老翁门下妖徒生魂炼成,在邪法禁制之下永服苦役,空自恨极,无计脱身。也是妖人该遭恶报,忽然钟爱勿恶,把所有邪法尽数传授。勿恶阴险狡诈,善伺人意,机警非常,表面对妖师忠诚恭顺,实则心怀毒念,常想叛师行刺,把那神魔据为己有。先摄了几个凶魂,自炼神魔,不时向妖师苦求指点传授,等把邪法全数学会,假作代师分劳,掌管神魔。白老翁深知这些妖徒的生魂个个凶恶,无一善类,所炼邪法又毒,一时疏忽,反为所伤。不说自己太狠,反倒日用严刑苦炼,却以凶威服众。这班凶魂厉魄炼成的神魔虽不敢和他强抗,日受炼魂之惨,自不免于痛恨。经此一来,邪法神魔虽然炼成,为防反噬,时刻都在戒备。神魔凶威日盛,本身也丝毫不敢懈怠,早就觉着是个祸胎,自己只一失势,必受其害。一见勿恶自告奋勇,以为勿恶对己忠心,除功力尚差外,邪法已全学会,如由代掌,多一替身帮手,不特永无后患,并可行动自如。开始还不放心,恐勿恶力弱心软,制那神魔不住;又恐互相勾结,将来对他不利。哪知勿恶机智深沉,早已料到他要回来偷看,管制比他更凶。等取得妖师信任,方在暗中试探着与那些凶魂勾结在一起,准备时机一至,便即叛师夺位。上次路遇白、朱二老,把自炼神魔破去,回山哭诉。白老翁虽将神魔交他代管,那禁制元神的一面魔牌却把在手内,这次竟被骗去。勿恶因摄走巧姑时,中途闻得姑茫吼声,想起柳湖伤败,事由鲁孝而起,便在大竹峰洞内布下魔阵,想杀死兄弟,再寻赵、王二人报仇。又听平旋说巧姑已被救走,越发激怒,先放出十八个神魔,意欲与洞中所伏内外夹攻。不料鲁孝所得五雷珠恰是专破邪魔的克星,数十百丈五色雷火金光连珠爆炸,三十六个神魔先被击灭了一半。如非鲁孝手下留情,只朝勿恶苦劝几句,便自飞走,连勿恶带那残余的十八神魔都几乎不保。

白老翁也已警觉赶来,见状大怒,刚要发作,勿恶突然变脸,转而要挟,求白老翁设法,强娶巧姑为妻。群魔也纷纷怒吼抵抗。白老翁因勿恶功力虽还不如自己,魔牌尚在他的手内,不曾交还,加以自己只有这一个爱徒,将来尚有大用,略一盘算,竟然容忍,允其所请。勿恶见白老翁飞走,深知妖师凶残,未来危险,始终提心吊胆,随同入阵,本意只想与神魔合力,相机行刺。及见妖师为赵、王二人所杀,鲁孝神雷威力大得出奇,想起此宝与玉钩斜均是壶公洞中藏珍,应为自己所有,越发痛恨。见百兽恶阵发动,仗着先前主人曾经指点门户与应敌之法,索性隐身在侧,待机报仇,暂时不再出面。

这面鲁孝由大竹峰飞走,姑茫忽然飞来,口衔柬帖。接过来一看,才知巧姑已从勿恶的魔爪下救出,此时已由平旋送往山堂,令鲁孝照柬行事。鲁孝问知这是矮叟朱梅仙示,因姑茫不宜同行,忙向山堂赶去。到后只见巧姑又被邪法所困,连用雷珠破去邪法,救起巧姑。一时贪功心盛,破了金鼎,还待追杀众妖人,忽听空中有一幼童口音大喝:“鲁师兄,你还不与他们联合一起,苦守待援,否则要被你那畜生哥哥暗算,少时你娘来此,就见不到了。”鲁孝闻言,心中一动,忙朝赵,王、巧姑三人身前飞去。满拟二人玉钩斜的宝光就在前面,晃眼便可会合。哪知宝光就在侧面,老飞不到,上下四外,全是一片暗沉沉的红雾。心方惊疑,眼前倏地一暗,身外一紧。就这晃眼之间,邪法发动,全身已被困在万丈血海之中。血焰滚滚飞涌,上下前后现出无数奇形怪状的猛兽,为数不下百种。都是有头无身,大如车轮,小如盘碗,碧瞳若电,凶光远射,血口开张,利齿森列,口鼻皆喷毒焰,一起环攻上来。鲁孝自恃近来功力日高,法宝神奇,尤其新得五雷珠威力更大,妖人神魔尚且除去,哪把这些恶兽凶魂放在心上。因见赵、王二人玉钩斜的宝光已然不见,急于相会,便将身剑合一,在宝光防身之下,手发雷珠朝前乱打。只见五色雷火金花纷纷爆炸,古仙人所留至宝果不寻常,连珠霹雳所到之处,打得血焰魔火宛如红雪山崩,怒涛惊退;那无数口喷毒焰,神态猛恶的兽类,也齐声惨嗥怒啸,纷纷惊退,缓得一缓,被雷火打中,登时炸成粉碎,没入血浪之中不见。可是邪法厉害,当时虽被冲开一条血路,雷火过处,宛如长刀划水,分而又舍;那无数兽头刚退下去,重又张口喷烟,狂嗥怒吼,滚滚扑来。赵、王、巧姑三人更不再见。无论左冲右突,全是如此。

鲁孝正在愤急,无计可施,猛瞥见勿恶突在前面出现,也是陷身血海之中,刚闪得一闪,人影便自不见。鲁孝知他师徒已与主人反目,定必陷身兽阵。想起母亲钟爱兄长,如若遇害,岂不伤心?不禁激发孝友天性,高呼:“哥哥,你在何方?我决不记恨怪你,快来会合,一同应敌。熬到诸位师长前来,你妖师已死,就此弃邪归正多好!”说时,耳听勿恶厉声疾呼。随又见一团碧光,拥护勿恶全身,在血海中强挣着现了一现,又复隐去,神情甚是狼狈。忙喊:“哥哥!”手发神雷开路,催动遁光,向前急追,血云闪变,仍是不曾追上,由此便无形无声。想起各位师长,均说勿恶罪孽太重,该遭惨劫之言,心优如焚。

身外血焰的威力又越来越强,眼看敌势越盛,全身已被无数猛兽怪头围住,数十百对凶睛明灯也似,连同口鼻间所喷毒烟,一齐注定自己,凶猛异常,越逼越近。雷火打将上去,也和血焰一样,只惨嗥得一声,重又复原,前仆后继,隐而复现。好似全是凶魂虚影,虽经雷火猛击,一个也未真个消灭。如非护身宝光强烈,雷珠威力甚大,几乎行动艰难。正在无计可施,忽听赵霖疾呼:“鲁师弟速往左侧飞来,便可会合。”鲁孝听出声音似在右侧不远,刚一回应,底下又没了声息。心料人在右面,便往右行,飞行了一阵,始终是在血焰火云之中往来冲突,哪有一点人影,高声呼喊,也无回应。心正慌急,倏地面前红光连闪,上下四外的血焰妖光一齐不见,眼前一暗,又换了一种景象。定睛一看,好似换了一个地方,高楼平台,流泉花树,早都不见。四望无边无涯,天空中也不见星月,只是一片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黄影。那雾好似极淡,但是四外茫茫,死气沉沉,什么也看不出。自己仍在宝光护身之下,停空未动。知道妖阵又起变化,比起先前必更厉害。断定赵、王、巧姑三人和勿恶均在附近,只不知用何邪法将人隔断,查看不出。

忽然血焰一退。四外压力随同消失,飞行立转轻快。正想再用五雷珠开路,试它一试,猛瞥见身侧不远,似有一道青荧荧的冷光闪了一闪,内中还有两道银虹掣动。看出是玉钩斜的宝光,光甚微细,似被浓雾遮往,再看已是无踪。暗忖:“玉钩斜乃仙府奇珍,宝光尚被遮蔽,可见妖阵邪法厉害。”心中一惊,猛想出一个主意:暗中盘算好了方向远近,然后声东击西,先纵遁光故意往相反一面猛冲,冷不防突然拨转遁光,扬手一雷珠,先朝宝光现处打去。鲁孝本不知寨主来了两个大帮手,妖阵威力越发加强,众人已被隔开,阵法正在频频倒转。如非法宝防身,早已被擒,此举原无把握,不料事有凑巧。

原来赵、王二人因先纵遁光,满阵飞舞,不见鲁孝人影,连啸声也听不见,想起李洪之言,恐鲁孝为妖人勿恶所伤,急于寻见,以便三人合力,保住巧姑,等待救援。及至在血海中飞行多时,只瞥见勿恶被一蓬黄雾裹住,满脸均是狞厉愤怒之容,在前面一闪不见,底下便什么也看不见,玉钩斜银虹所到之处,身外血焰妖光虽被冲散,人却声影皆无。后来阵势改变,忽然悟出阵法倒转,便想用声东击西之法再试一下。巧姑服药之后刚巧复原,因听二人说公孙师祖赐剑之事,心中狂喜。赵霖原抱巧姑与王谨同在玉玖神光护身之下,外加双钩合壁,一同飞行,患难之后,对于巧姑自更怜爱,见她喜极欲涕,便把青灵剑交她。巧姑问明用法,把剑一挥,立有两三丈长一道青色冷光由剑上飞出,随意施为,与寻常飞剑不同,越发喜极。赵霖因她初得奇珍,尚未与本身元灵相合,又在妖阵之中,恐有闪失,忙令收起。不料此剑专破邪法,就这略微挥动之际,身外邪雾已被冲散好些。赵霖尚不知道,却被鲁孝发现,跟踪赶来,那雷珠又是威力极大的至宝,等赵、王二人改进为退,鲁孝恰是同时发动,由雷火光中冲到。

寨主和哈哈老祖派来的妖徒黄云罗汉,同在法台之上主持阵法,因见敌人虽然被困,所用法宝威力神妙,急切问制他不住,本意分头下手,不令会合。正在倒转阵法,准备乘隙暗算,猛瞥见银霞中飞起一道青色冷光,黄云邪雾立被冲破了好些。认出此宝来历,又知宝主人的性情古怪,不帮那人则已,只一出手,从无败理。既将这类自炼奇珍与人,必有极深渊源,决不容其为人杀害。不禁大惊。无如妖师法令森严,不敢违背,非将这几个人的生魂在期限内摄去不可。没奈何,只得连施邪法,准备敌那冷光。黄云邪雾刚一复原,敌人忽将青灵剑收去。因所困四人宝光强烈,本意先将鲁孝擒住,见其朝前猛冲,庄待引其入网,困住再说。鲁孝忽然回身,手发神雷,开路猛冲。慌不迭倒转阵法时,不料另外三敌人也与鲁孝同一心理,双方都是势急如电,再想分隔,已经无及。赵、王等三人刚把遁光突然掉转,忽见面前一蓬雷火细如星沙,连闪两闪。看出是鲁孝的五雷珠,猛力往前一冲,果是鲁孝迎面飞来。两下里刚一对面,妖人也已警觉施为,正以全力倒转阵法,想先隔断,不令会合。无奈双方相隔不到丈许,宝光又极强烈,互相对冲,飞行神速,再想隔断,已是艰难。

黄云罗汉乃哈哈老祖门下有名妖徒,邪法甚高,深知妖师言如律令,再有个把时辰不将敌人生魂摄回山去,必受严罚。一时情急,竟将向不轻用的一件法宝施展出来。这里赵、王、巧姑和鲁孝四人分成两起,都发现人在对面,互催遁光急进,想要会合,偏是可望而不可及。身外邪雾并不甚厚,看去黄沉沉一片淡烟,不知怎的,相隔老是丈许数尺远近,一任施展全力向前急飞,老合不到一起。双方互看,对面的雷火宝光均极细微,与平常所见不同。这时全部觉出邪法厉害,不知有何凶险形势还未出现。再互相高呼,也是语声断续,时隐时闻,只在五六尺外,便听不出。仅见微光人影对面飞来,却又飞不到,稍微松懈,光影更弱,几于失踪,没奈何,只得奋力前行。

巧姑在赵霖左手拦腰抱持之下,随同前飞,见血焰全收,阵法骤变,表面好似压力已去,但是上下四外均被黄影笼罩,一任往来飞行,老是无边无涯,仗着生长本山,深知地理,暗中留神查看,早觉出当地决非大寨山堂。否则山主最爱花木,如在山堂,纵令邪法掩蔽,照此飞行神速,也不能无有残毁。看神气,分明用邪法移往红魔谷中洼地之上。当地四面高山,形如仰盂,恰好可以隐蔽兽阵,免被正教中人发现。当地深居乱山之下,隐僻幽险,只要在四面山顶设下一层禁网,便不致被人看破。日前寨主曾说起黄云罗汉的邪法,正与此时形势相同。如真将这妖僧请来,照着平日耳闻,妖僧师徒邪法之高,正教中前辈仙侠实无几个是他对手。又见双方不能会合,越看越像妖僧的邪法。心正愁急,忽听形似吹笛的异声,宛如裂帛,尖厉刺耳。猛想起乃父平日所说长狄寨中三徒六宝的威力,不禁大惊。果然异声才住,便见一片深黄色的暗影,中杂无数花花绿绿的邪烟,狂涛怒涌一般,由鲁孝身后电驰而来,老远便闻到一股血腥奇秽之气,刺鼻难闻,头脑立即昏晕。身在玉块神光与法宝防护之下尚且如此,否则必如老父所说,不须上身,人便神志昏迷,失了知觉。赵、王二人因服灵药和苓兔三人均觉不妙,那黄、绿二色的暗影已照向鲁孝头上,快要下压。

这原是瞬息间事。赵、王二人虽觉厉害,还在自恃防身法宝,未甚惊慌。巧姑却是心胆皆寒,认定凶多吉少。同时瞥见鲁孝的人影宝光,又隔远了一些。想起先前如不是他将那金鼎炸破,谁也休想活命,自己苦痛更难禁受,又是感激,又是着急。赵、王二人为友心切,虽见形势凶险,依然前冲。也是妖人一时疏忽,以为鲁孝护身宝光稍弱,暗影往下一照,立时可将生魂摄去;又正忙于施为,无暇兼顾,赵、王等三人再往前加紧一冲,与鲁孝重又接近。

巧姑惊惧百忙中,瞥见鲁孝人影宝光隐而复现,较前鲜明,黄绿二色的暗影也将人罩定,离头不过丈许,以为妖僧想将四人一齐加害,一时惊慌太甚,也没和赵霖商量,扬手一剑朝上挥去,一道青荧荧的冷光由剑尖上猛伸出来,前面暗影,立被冲散,不禁狂喜。一面连挥剑光,口中疾呼:“速救鲁孝师弟!”声才出口,眼前倏地一亮,百十丈长一道金光夹着轰轰雷电之声,突向空中飞降,所到之处,邪烟黄云一扫而空。等到扫至鲁孝前面,金虹横亘,朝前卷去,邪烟飞散处,面前立着一个胖老道婆,手中拿着一技拐杖,赵、王、巧姑三人均不认识来人是谁。

这时,鲁孝正往前冲,闻到一丝血腥奇秽之气,便觉头脑有些昏晕。仗着天生异禀,近日功力又深,虽因一时疏忽,邪法厉害,得隙即入,致被侵入了些,神志尚未昏迷,知道不妙,忙即镇摄心神,朝前猛冲时,紧跟着又有黄绿二色的暗影当头罩下。方觉压力重如山岳,先受邪毒也已发作,心神欲飞,不能自制,周身酸痛麻痒,如受针刺。眼见危急万分,忽见赵、王等三人快要冲到面前,心中略宽。刚颤声疾呼:“师兄快来,我不行了。”声才出口,百丈金虹突然飞坠,黄云暗影立被挡退。刚认出来人正是从小受恩,想念多年的前辈女剑仙雷姑婆,人已不支,往后便倒。幸而救星来得正是时候,赵、王二人也已抢上前去,将其护住。鲁孝身虽痛苦,知觉未失,一经会合,便把飞剑法宝收去。赵、王二人抢前扶住,见他面如死灰,通体冰冷,神情痛苦。正在愁急,雷姑婆手指金虹,挡在前面,回头笑道:“孝儿,你夙孽大重,本应死于你兄之手。幸仗天性孝友,转祸为福,免却惨死。无奈定数难移,仍须验过。我与各位道友均想以人力挽回命运,救你这场孽难。我更由海外借用心如神尼佛光飞遁赶来,仍是慢了这瞬息之间。不过这样也好,你只要把这片刻痛苦熬过,灾孽全尽,仙业也必成就无疑了。”说时,那百丈金虹已如一片长城也似的光墙,将对方妖云邪雾挡住,随同一起上升。

这半面的妖阵黄云已被击散,现出大片洼地,众人也落在一片山石之上。当地果是巧姑所料的红魔谷,四面高山环绕,石土均作红色,寸草不生,约有好几里方圆。所有山崖全都壁立,前突后凹,山顶齐向当中缩拢,势欲向下压倒,险恶异常。地虽广大,山高地低,看去仿佛一个极大的石洞,当中顶上开着一个天窗。近山脚一带被阴影挡住,除向阳一面,终年不见日光。地既低湿阴晦,而且丛莽怒生,沼泽纵横。此时天刚放亮,上空残月已被高山挡住,只浮云暗影之中,闪烁着两三点疏星。正当边山瘴起之际,一片片的彩烟涌现在沼泽卑湿之处,浮空不动,吃金光反照,色彩分外鲜明,十分好看。另一大半地面,依旧暗影重重,黄云万丈,绿气千重,妖烟邪雾转更浓密,隔着金光透视过去,一片沉冥迷茫,吃金光一映,五颜六色。稍往前去,更暗沉沉的,也看不出敌人是在何处。

赵、王、巧姑三人见鲁孝周身发抖,面无人色,神态痛苦已极,心中不忍。又听出来人是雷姑婆,礼拜之后,便请医救,忽听雷姑婆传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鲁孝母子三人本有夙孽。勿恶先前虽在患难之中,还想暗算鲁孝,夺那五雷神珠。他听寨主说过阵中门户,邪法妙用,本可无事。也因性大淫凶,害人害己。他如逃走,并非不能,因想害人,逗留阵内。寨主本就对他厌恶,昨晚连遭失利,白老翁又逼死月姑,更激发了天生凶暴之性。虽然预定要用月姑生魂去镇那面主幡,早晚月姑自献生魂,终于必死,然而发自外人,便觉情面难堪。勿恶急于想害兄弟,并防寨主记恨迁怒,又将残余神魔放起防身,满阵中搜寻鲁孝下落。寨主见他用一幢妖光拥护着他和神魔往来飞行,如入无人之境,只当示威轻视,仍在妄想抢夺巧姑,不由勾动旧恨,本要下手。因觉神魔厉害,与他心灵相合,只要被逃脱一个,便是后患。正在迟疑,长狄寨妖徒黄云罗汉忽然奉命赶来,人在途中,尚还未到。勿恶也是该当遭报,正用邪法传声寻找鲁孝,正赶上赤身寨妖人火修罗,奉乃师列霸多之命飞到。这时阵法未变,火修罗自恃邪法,不向主人通知,自行冲入阵中相见。

事有凑巧。寨主见敌人法宝神雷威力大强,惟恐阵法倒转不及,伤毁他的灵景花木,正打算把阵地移到红魔谷。因司太虚、魏赤霞二人虽是他的好友,但是相交较早,彼此为人不同。彼时天都、明河二老成道不久,寨主尚遵师诫,无什恶迹。又帮过司大虚一次大忙,三人交情甚厚。司。魏二人虽在旁门,却知邪正之分,除非万不得已,从来不肯妄用邪法伤害生灵。这次原因双方交厚,不得不来。来前听到好些同道警告,知劝寨主不听,老想釜底抽薪。看出当晚情势十分凶险,已然好几次婉言警告。后见寨主发动恶阵,并用亲生子女的生魂助长邪法凶焰,料其倒行逆施,自取灭亡。偏生当初受过他的好处,曾经答应助他主持此阵。因寨主知道司大虚不喜妖邪,全是多年情面,事前不曾详说此阵微妙,只说须人相助守护法坛金鼎和那面百兽主幡。司太虚误认此举专为防御寨主本身劫难,心想:“寨主近年已颇敛迹,所习虽是邪法,迫于逃命,情有可原,助他脱难,义不容辞。”遂贸然答应。不料邪法这等恶毒,好生忧虑。一听又要将恶阵移往红魔谷,知道当地还有极厉害的邪法埋伏,法坛主幡也设在彼,此阵如全发动,妖徒妖党再赶来助纣为虐,登时邪烟妖气上冲霄汉,被正教中人发现,定必不容,便那几个大对头,也必赶来就此除害。此时天已将亮,强敌一个未至,也许本来无事,自己却去惹火烧身。于是苦口力劝,详说利害,劝其适可而止。好在被困阵中的均是无名后辈,又有你的女儿在内,何值大举?使他们多吃一点苦难,稍微出气,放走更好;真要报仇,也无须施展这等毒手。寨主自是不听。三人正在争论,一时疏忽,火修罗开头又是火遁入阵,本是行家,血焰不曾冲动,人阵时未现警兆。迎头遇见勿恶,见他东冲西突,好似被困阵内,不能脱身,误认作敌人,一言未发,便即动手。

勿恶见血海中飞来一个形如猿猴,其丑若鬼的红人,知道寨主恨他,生性又凶暴,不论是哪一面,既然动手,便是敌人,一照面,便下杀手。火修罗不经寨主行法查看,自然看不出勿恶带有那么多的神魔。刚把飞叉放起,猛瞥见一片碧光魔影罩上身来,暗道:“不好!”心头一凉,便被神魔制住。勿恶正想摄他元神,妖僧黄云罗汉也恰赶到。寨主见状大怒,首先发动阵势,千百恶兽凶魂突然涌现,口喷毒烟,一齐翻滚而来。勿恶忙放神魔抵御时,猛又瞥见血海中飞来一圈黄影,停在面前,内里射出淡微微的一股黄气,好似具有一种极大的吸力,神魔立被裹住,纷纷厉吼惨嗥,手舞足蹈,身不由己,一路挣扎翻滚,往黄圈中投去,一闪不见。自己也被吸住,觉出吸力大得出奇。连挣几挣,刚刚挣脱,一纵妖遁往旁逃去,却瞥见鲁孝手发神雷,穿行血海之中。危急之际,也就不再记仇,正要求救,话未出口,一片黄色暗影二次罩向身上,当时闻得奇腥,身上一紧,元神便被摄去,昏倒地上。

雷姑婆交代完前事,又道:“勿恶现在肉身被人倒吊在法台之上,总算寨主恨他刺骨,意欲完事之后,再用毒刑,使其生前饱受痛苦,再用邪法祭炼他的生魂。他虽已饱受苦孽,生机尚未断绝。我和女仙凌雪鸿,因乃母鲁瑾屡次苦求,意欲乘机化解这场冤孽。对面法台,在众妖人主持之下,法力稍差的人,近前必死,再说也无法上去。必须挨到鲁瑾背师赶来,那时白、朱二老等已先到达,鲁孝必被救转复原。可乘群仙斗法之时,鲁孝同了赵、王、巧姑等二人,往法台冲去。为首妖人虽然自顾不暇,法台上的邪法禁制仍极厉害,幸有双钩合壁、青灵剑和五雷珠等专破邪法的至宝,必可成功。鲁瑾见鲁孝舍命救兄,固是感动,便勿恶经此大难,虽然恶性未必去尽,也必悔悟许多。这实是两全其美之事,务要忍耐才好。”鲁孝闻言大喜,因知此举可使勿恶弃邪归正,尽管连冷带痛,周身针刺,疼得牙齿错得山响,一毫不以为意,反倒面现喜容。众人见他这等至性孝友,同声赞叹不已。

雷姑婆正在一面指挥金虹迎敌,一面向四人传声指示机宜,对阵寨主和众妖人见敌人从天而降,法力惊人,竟难抵敌,俱都大惊。内中妖僧黄云罗汉因妖师冷酷无情,犯者无赦,照例不许门人败退,当日如败在敌人手里,不特无法复命,情面上也实难堪,便以全力应敌。雷姑婆那道金虹本是心如神尼所赠的一道灵符,一开始妖僧当是佛门至宝,也颇害怕。时候一久,见敌人一味抵御防护,既不进逼,也未另用法宝飞剑还攻,渐被看破。暗用邪法传声,告知寨主和众同党,意欲另用诡谋,出奇制胜。寨主知道所约诸人,除火修罗一上来冷不防受了勿恶暗算外,勿恶性本凶横倔强,甘受毒刑,不肯把神魔撤去、后竟用以挟制,欲与火修罗同归于尽。欲用邪法解破,无奈那神魔已与火修罗的元神合为一体,未免投鼠忌器。又当紧急之时,妖僧无暇兼顾,只得强捺怒火,停了毒刑。在自向赤身寨借了几件法宝,因均在火修罗身上,用法不明,其元神为神魔所制,并无用处。此外同党中,只司太虚法力最高,欲令暗用土遁绕向敌人之后,两下里夹攻。哪知司大虚和魏赤霞早看出形势不妙,众仙奉二老遗命行诛,少时必到。否则雷姑婆早将被困的人救走,怎会长此相待,不战不退,神态那等从容?念在旧交分上,意欲到时相机保全,不愿离开。寨主大劫临身,哪知良友苦心,毫不领情,反怪二人不肯出力,满面愤容。二人知他毛脸,不愿决裂,只得应诺。刚一飞走,黄云罗汉冷笑道:“这厮分明胆小怕事,料他此去也无用处。我已看出敌人有诈,请道友代我主持此阵和这葫芦,自有道理。”寨主大喜,便将妖僧葫芦接过,如法施为。妖僧袍袖展处,一片黄光闪过,留下一个幻影,暗中隐形往地底钻去。

雷姑婆原知当日事情凶险,无此平安,早有准备。果然正说之间,忽听地底微声,忙喝众人留意。伸手一招,空中金虹忽然倒卷过来,罩在众人头上,当时成了一个大金球,将人裹在其内。双方动作都快,这里刚一发动,便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宛似地雷爆发,黄尘沙土,高涌数十百丈,左近山崖,当时震倒了一大片,声势猛恶,从所未见。众人身外的金光也受了震撼。这是邪教中的戊土阴雷,好不厉害。如非雷姑婆见机得早,纵令众人防身法宝神妙,不至于死,轻伤也必难免。

妖僧出土见状,越发得意,厉声怒喝:“老乞婆!我当你多大本领,原来是个障眼法儿。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把手一招。寨主在法台上看见金光回撤成一大球,将人护住,早把葫芦中的妖云全数放出。妖僧将手连指,那中杂绿烟的暗黄影子,重又将众人围困在内,金光之外,重如山岳。上下四外,先是暗沉沉不见一物。隔不一会,妖僧突在光外现身,通身均放黄光,直似一个发光的怪人。戳指喝骂了几句,忽然咬破舌尖,张口一喷,一片血光过处,暗影中的绿烟忽发烈火,轰轰怒吼,晃眼便将光球包没,燃烧起来。口喝:“老乞婆,速急降伏,免被魔火化炼成灰,形神皆灭。”雷姑婆笑骂道:“无知妖孽,死在临头,还敢行凶,少时教你知道厉害。”妖僧大怒,将手一搓,往外一扬,立有大蓬火星打到,纷纷爆炸,越来越密,宛如千百团雷火连珠爆发,震得光球上面精芒电射。开头还好,未了雷火越强,冲击越猛,光层竟有碎裂之势。经此一来,连雷姑婆都觉出凶僧五行阴雷厉害。光外更有血焰包围,燃烧不已,火力猛烈,金光渐被炼成了红色。雷姑婆知道妖师法严,所限时期已到,妖僧情急,特耗心血元神,欲以全力拼命。只要光层冲破少许,血焰阴雷得隙即入,转眼将光球填满,再一爆炸,光球立被震破,威力大得出奇。自己无妨,下余四人多半难禁这一震之威。幸而各人均有一两件至宝,还能防御,但也疏忽不得。尤其是鲁孝所用神梭、飞剑不如玉钩斜、青灵剑远甚,何况人又负伤,不能抵敌。忙用传声,令用玉钩,仙剑护住四人,千万留意,不可露出丝毫缝隙,以防不测。

妖僧见持久无功,越发急怒,猛攻不已。在血焰干重包围之下,光球已成了一个极大的火团,将众人包在其内。那五行阴雷更是五颜六色,火雨星飞,生生不已,如狂潮暴雨一般,向上下四外一齐冲击。光层已被炼得逐渐消灭,如非雷姑婆加意防护,早已攻破。台上寨主和众妖人见状大喜,除司、魏二人一去不归外,纷纷出动邪法异宝,一齐施为。眼看危急万分,倏地当空奇亮,金光一闪。紧跟着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空直降,分四五面打将下来。此与阴雷来势不同,霹雳之声震得山摇地动,比先前妖人威势还要猛恶十倍。只是一震即止,邪法妖阵也便全消,所有先前的阴雷魔火,妖烟邪雾,一齐消灭无踪。只听妖僧一声怒吼,人便无踪。众妖人当场打死了三个,天地重转清明。

时已清晨辰已之交,雷姑婆等身外金光自从神雷一震,一闪不见;同时空中落下男女五人。当头两个瘦矮老头,还有一个羽衣星冠的中年道者手捧一个革囊和一片玉牒,凌空飞坠。同来还有一个少年美妇和一个白发红颜的道姑。鲁孝认得当头两矮子正是嵩山二老追云叟白谷逸、矮叟朱梅;手捧玉牒、革囊的乃是伏魔真人姜庶,所捧正是天都、明河二老所留玉牒。匕首。同来两美貌道姑,一是追云叟之妻女仙凌雪鸿,一是怪叫花穷神凌浑之妻白发龙女崔五姑。忙忍冷痛,告知赵、王等三人。

雷姑婆喝道:“妖阵已破,妖人还不死心,尔等留意。”话未说完,妖僧首先现身,扬手先是百十柄黄光湛湛,上带绿烟的飞叉,由十指尖上发出,紧跟着身形一晃,身后现出三条和本身一样的黄影,连人飞起,手指大蓬飞叉,暴雨一般朝众仙飞来。追云叟“哈哈”一笑,飞起一道金光,连身而起,迎敌而上。寨主见伏魔真人姜庶手捧玉牒、匕首,同了众仙飞到,妖阵全破,邪法无功,只能凭着法宝飞剑迎敌,情势已是万分凶险。心想:“司大虚之言已应,此时已成存亡之局。”怒喝:“姜庶贼道,倚势欺人,我与你拼了!”随说,扬手一指血焰叉,便朝姜庶飞来。姜庶手捧玉牒,立在台旁石堆之上,神态庄严,一言未发,也未迎敌。眼看妖叉已快临身,忽然一道金光由斜刺里飞来,将叉敌住。这时妖党尚有六人,与群仙斗在一起。一时刀剑飞叉,加上双方的法宝,电舞虹飞,霞光万道,映着日华,耀眼生光。

内中妖僧黄云罗汉刚现出三个身外化身,运用玄功变化,打算与二老拼命,正往前飞,猛觉脚底一紧,两腿弯直似上了铁箍一般,往下扯落。百忙中低头惊视,目光到处,乃是一个面容枯瘦的花子,由下面飞身追上,一手一个,抓着自己腿弯,往下硬扯。想起此人正是平日传说散仙中的异人穷神怪叫花凌浑。见他衣履破旧,面容黑瘦,直和花子一样,也无法宝遁光随身,平空纵起,手抓之处,坚逾钢铁,周身立时酸麻,直到脑际。自己空有一身邪法,骤出不意,竟被制住,急切间施展不出,不禁又惊又怒。刚运玄功一挣,回手一指飞叉,待要朝下射去,哪知敌人动作快得出奇,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未容施为,猛又觉敌人双手就着往下一扯之势,早顺手甩将出去。当时受了敌人六丁大擒拿法禁制,动作又是万分神速,全身麻木,不由自主,邪法飞叉全未用上,竟被甩出老远。正待飞身回斗,猛又觉眼前人影一晃,暗道:“不好!”叭的一声,胖脸上早中了一掌,打跌出去老远,当时头晕眼花,怒火上攻,忍痛运用玄功,二次飞起。耳听白谷逸笑道:“留着这妖僧多玩一会,却忘了成全那孝子么?”随听凌浑笑道:“我只见这秃驴耀武扬威,心中有气,给他一嘴巴,先尝点味道。不然,早送他的狗命了。”

凶僧闻言,越发暴怒,因知敌人法力高强,又不敢冒失。只得先放出一片黄色妖光将身护住,带了三条黄影,二次把手一指,招回飞叉,舍了追云叟,朝凌浑追去。凌浑回顾飞叉追来,好似害怕,踢踏踢踏拖着鞋片,朝前急窜飞逃,口中急喊:“老乞婆,秃驴妖叉厉害,你再不管我,就快当寡妇了。”妖憎手指飞叉在后急追,见凌浑满地乱蹦,看去并不甚快,·那么神速的飞叉,急切间竟会追他不上。知是颠倒乾坤五行大挪移法,故意取笑,正在咬牙切齿急切之间,刚想起:“先前被他用大擒拿法抓紧双腿,邪法无功,尚还可说,本门飞叉乃元神相连之宝,为何第一次未能由心运用,回攻敌人?”心念一动,飞叉已快追近,凌浑求救之声更急,暗想:“这贼花子久已闻名,不曾见过,看他并无飞剑法宝,也许仅会少清仙法,游戏人间,浪得浮名,不过如此。本门飞叉只一中上,休想活命。”眼看百十道飞叉血光绿烟飞扬,已快将人罩住,心方一喜,凌浑人影一晃,忽然不见。猛由斜刺里飞来一股金花紫气,才一接触,便将那百十柄飞叉一起裹住,长龙吸水般往回一卷,便已收去,黄云罗汉大惊,侧顾对面山石上站定前见自发美妇,手中拿着一个紫金瓶,飞叉正往瓶中投去,一闪不见。知道师传至宝,已失其二,肉身绝难回去复命。不由悲愤情急,怒吼一声。纵身一跃,仰跌下去,当时用邪教中尸解之法,由头到股,全身齐整整裂为两半,倒地身死。紧跟着飞起三条血影,满空乱扑。这类邪法最是凶毒,一经施为,狠毒无比。因是伤得一人便长一分威力,修道人吃那血影罩住,透身而过,本身精气便被吸去。除对寨主尚有同门之谊,未下毒手而外,上来三条血影满空飞舞,不分敌友,见人便扑上去。下余六个妖党,倒有四人吃血影透身而过,当时倒地身死。另两妖人见状大惊,急忙飞逃,一个被矮叟朱梅飞剑追上,斩为两段;一个吃追云叟白谷逸挡住去路,心惊逃退,血影却由后而追来,还未看见,只闻到一股血腥气,心头一烦,便已惨死。

众仙见只剩下寨主独斗女仙凌雪鸿,台上还有一个妖僧乃黄云罗汉同门,刚到不久,代守法台,尚未出手。知已到了时候,追云叟正在发令,忽见一道极猛烈的遁光破空冲云而来,直落当场,现出一个相貌奇丑的道姑,一眼瞥见雷姑婆护住赵、王等四人,忙即上前,纳头便拜。鲁孝被赵霖扶抱怀中,正在忍痛苦熬,一见来人,认出是分别多年的母亲丑仙人鲁瑾,不禁狂喜。刚颤声喊得一声:“娘啊!”因是痛苦万分,全仗运用玄功镇摄心神,强行忍耐,忽然惊喜过度,微一疏神,就此痛晕过去。鲁瑾一见儿子痛死,面容惨苦,多年不见,也甚心疼。正要起身查看,忽听对面厉声鬼啸,往前一看,正是爱子勿恶,头上脚下被几根暗黄色的光线凌空倒吊在法台之上,头下一堆阴火,血焰熊熊,正由五官七窍之中钻进。当中妖幡下站定一个身材矮瘦形如鬼怪的妖僧,手指一幢血光绿烟,裹着勿恶生魂,正施炼魂惨刑。当时情急,不暇再顾鲁孝,怒喝一声,便纵遁光往台上飞去。

她这里刚一飞走,崔五姑便由侧面飞来。内中一条血影,因扑群仙,为法宝飞剑所阻,所伤均是同党,敌人全都无恙,侧顾赵、王诸人同立石上,意欲冷不防猛下毒手,也恰追到。吃崔五姑扬手飞起一片五色轻云,将那三条血影一齐隔断,不令近前。随将手中紫金瓶一指,瓶中金花紫气重又飞出,罩向鲁孝身上。再往回一收,立有一股黄绿二色的妖烟,被那金花紫气吸起,飕的一声往瓶口中钻进。随向鲁孝头上一拍,鲁孝当时醒转,苦痛全消。一眼瞥见乃母鲁瑾已被台上妖僧困住,大惊情急,哪还再计安危利害,一纵遁光,便往对面台上飞去。赵、王、巧姑三人先已奉命驰援,为友又具热肠,惟恐鲁孝有失,立即跟纵飞去。

原来勿恶被擒之后,先是拼受磨折,不肯服低。后来受苦不过,忽想起火修罗尚为神魔所制,正好报复,忙在暗中行法发令。那神魔本是妖魂炼成,自知一离开敌人的身便难活命,性又凶残,立朝敌人进攻,火修罗便惨叫起来。寨主转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停止邪法禁制。勿恶刚得喘息,不料群仙飞到。又来了一个妖僧,竟比黄云罗汉阴毒得多,也不顾火修罗有多苦痛,一味运用邪法,给勿恶苦吃。勿恶先还忍受,奋力强挣,驱遣神魔拿火修罗泄忿。没料妖僧邪法既高,又以全力应付,勿恶不还敬还好,这一还敬,所受毒刑更是残酷。后来实禁不住那炼魂之苦,那么凶恶的人终于屈服,朝妖僧颤声惨叫,情愿服输,只稍容他喘口气,便不再寻火修罗的晦气。不料妖僧甚是阴险狡诈,假意答应,等勿恶停手,势子一缓,冷不防施展邪法异宝,先将火修罗护身神魔猛然收去,紧跟着便和勿恶变脸,所施邪法禁制比前更凶。勿恶一面受那炼魂之惨,本身还受阴火焚身的毒刑,内外夹攻,任是平日多么凶横强做,到此境地也由不得凶焰尽敛。妖僧比他性情还要凶毒,只一相抗,或是口出不逊,面现怒容,身受便要加倍残酷。到了后来,勿恶惊魂都颤,心胆皆裂,只有苦熬忍受,哀声惨叫,哪敢丝毫倔强。自知恶报临身,死活都难。回忆以前,每次遇难都是兄弟鲁孝解救。方才还曾见他人影一晃,正要寻去暗算,便被仇敌擒来。台上不见踪影,想必还在对敌,或已逃去。否则必和自己一样,被擒在此,不会见不到人。此时正派群仙相继来到,寨主和众妖人全数出斗,形势当必厉害万分,自己若不使他寒了心,以他为人,决不坐视。如论以往之事,实是自己阴狠凶恶,对他不起。只要他肯再救我一次,从此便对他低头服低,也所甘心。我这里受此惨刑,也不知他看见没有?再过些时救星不来,休说本身万无生理,就这酷刑也禁受不住。正在悔恨交集,无计可施,乃母恰好赶到。

鲁瑾一眼瞥见爱子元神受邪法禁制,肉身又被倒吊法台之上,头前一蓬阴火毒焰灵蛇也似由七窍钻入,焚烧不已。知道这类邪法阴火最是残酷,多高法力的人也禁不住。次子鲁孝虽也中邪倒地,苦痛万分,但有雷姑婆在,必为解救。勿恶却是危机瞬息,死活都难。一时情急,无暇兼顾,只得舍了鲁孝,往法台上飞去。刚到法台前,便看出爱子身受之惨,登时痛不欲生。勿恶瞥见乃母赶到,当是来了救星,惊喜交集,出于望外,哀声哭喊。鲁瑾听出勿恶哭声悲颤,越发心痛,急怒攻心,扬手便是一道青光朝法台上妖僧飞去。哪知邪法厉害,暗中设有好几层禁制,飞剑刚一出手,埋伏立被引发,眼前一暗,一片黄影当头罩下,跟着血焰飞扬,全身立被罩住。如非应变神速,身有师门至宝,不等邪法上身,宝光先自飞起,将身外的妖光血焰挡住,几遭不测。虽得勉强支持,人却被困台前,吃一幢黄云血焰笼罩在内,休想行动。妖僧听出双方是母子,越以全力施为。

鲁瑾见勿恶在台上厉声惨号,求死不得之状,自是万分悲愤,心如刀割。勿恶见母被困,知那血焰厉害,难于逃脱,照此形势,尚未必能够自保,如何能救自己?眼看有了一线生机,又自断绝,一时天良发现,颤声惨呼:“儿子不孝,近年作恶太多。尤其是对弟娃,几次恩将仇报,问心不过,理应受此恶报惨劫。现在正邪双方均是仇敌,不论哪面得胜,均难容我活命。自知报应,不望求生,只求正派诸长老得胜,娘代求恩,保得元神,再去转世投生,改邪归正,免受炼魂这苦,于愿已足。这场劫数,决难挽回,望娘自打脱身主意,不再顾我。弟娃天性孝友,实是好人,又在正教门下,将来仙业定能成就。他常年老想我改邪归正,用尽苦心,我不听忠言,倒行逆施,才有今日。望娘去对他说,儿子已知悔悟,可惜已晚。请他莫念旧恶,等儿子转世,速为接引,免再误人旁门,感恩不尽。”

鲁瑾见勿恶悲叫哭诉,因受阴火穿行七窍,全身均成绿色,怒目龇牙,相貌狞厉,说话已颤不成声,偏又无力解救。万分情急之下,正打算施展师传,以全力与敌拼命,猛瞥见两道上带金钩的银虹,拥着三男一女飞来,正是方才所见四人,次子鲁孝也在其内。才到身前,内一山女手持一柄小剑,向外一挥,立有好几丈长一道青荧荧的冷光,朝身外妖光血焰一绞,当时消灭。银虹往上一罩,便将自己一同护住。耳听鲁孝疾呼:“娘呀!”未及回答,银虹来势疾如电射,已护了一行五人,往法台上冲去。心方一喜,只见银虹过处,台前埋伏全被触动,当时烟光闪变,血焰如潮,排山倒海一般,当头压到,吃那两道银虹一冲便散。

台上旁立的赤身寨主门下妖徒火修罗也自复原,想起身受神魔禁制之惨,为师门丢人,心中悲愤,恨极仇敌,正打算施展邪法,助纣为虐,楚毒勿恶报仇。一见五人连冲台前禁网·,朝台上飞到,来势神速,邪法尽破。自恃带了几件法宝,意欲稍微挽回一点颜面。便舍勿恶,左肩一摇,立有几道赤阴阴的妖光抢前飞起。妖僧方在大喊:“火道友暂退一旁,看住这厮,待我擒这几个狗男女。”说时迟,那时快,巧姑因见太乙青灵剑威力如此神妙,早把剑一挥,剑尖上的青光如惊虹电射,朝前卷去,赤光立被斩断了两道。火修罗见状大惊,慌不迭收了残余妖光,往一旁遁退。鲁孝和赵、王两人全都恨极妖僧,又见这一青二白三道宝光所过之处,邪法纷纷消灭,心胆立壮。鲁孝首先扬手一雷珠,数十丈五色金花夹着惊天动地连珠霹雳之声,照准当中那面主幡打去。妖僧也是恶贯满盈,该遭惨报。分明见敌人宝光厉害,邪焰纷纷消散,因不知玉钩斜和那青光的来历,依然自恃玄功炼就三尸化身,不特没有逃避,反倒妄想转败为胜。更没料到这三道剑光之外,还有专破邪法的五雷珠。刚运玄功变化,飞起三条血影,猛瞥见敌人扬手飞起一团雷火,心方…动,两道银虹已剪尾电掣飞来。百忙中还待变化飞遁,连人带三尸元神已被银虹裹住,觉出宝光强烈,威力绝大,才知不妙。巧姑的太乙青灵剑跟踪电掣飞来,往起一合,想逃无及,神雷已自爆炸,妖幡立被击成粉碎,连元神也未得逃出。空有一身邪法,未及施为,就此遭了恶报。

火修罗见势不佳,又看出黄云罗汉的妖魂血影已被敌人用宝网隔断,吃法宝飞剑逼得走投无路,不由心寒气馁,哪里还敢再作复仇之想,立纵妖遁逃去。妖幡一破,飞起一条黑影。赵、王二人见是月姑鬼影,想想前仇,各把玉钩斜一指,两道银虹往上一绞,一声极凄厉的惨叫过处,鬼影当时消灭。巧姑天性纯厚,忙想拦阻,已经无及。那道吊勿恶的绿丝也被神雷震断,吃鲁孝神梭宝光环身一扫,残丝尽灭,勿恶人也坠地。

鲁瑾见他元神虽然复体,因是受伤太重,元气损耗大多。又受阴火烧炙全身,阴火虽随妖幡消灭,人已痛苦不支,委顿地上,不能起立。一双火也似红的泪眼,注定母弟,好似也感激又惭愧。刚颤声哭喊:“好弟娃,我真该死!”底下便已哽咽悲泣,不能成声,神情狼狈已极。鲁瑾钟爱勿恶,见此惨状,心痛欲裂,早当先扑上,一把抱起。鲁孝见母伤心,十分难过,相继扑抱上去,母子三人,抱头痛哭起来。

巧姑本来恨极勿恶,因看鲁孝母子面上,又见勿恶五官七窍均被阴火烧伤,目眶已裂,一双满含痛泪的瞳仁向外突出,似要冒出火来,所受惨极,也就罢了。反是勿恶大难之后,天良发现,见巧姑也随在一起,全仗所发青光才将妖僧杀死。深知山女复仇心盛,居然以德报怨,又知赵霖与她已为夫妇,想起前情好生不安,带愧对鲁孝道:“以前哥哥行为都不是人,此时悔恨无及。请转告你二位师兄和巧姑,说我自知孽重,现已痛悔前非,无颜与之相见。请他们勿念旧恶,看你而上,格外宽容,从此不敢再对他们有什坏心了。”

赵、王二人也本恨极勿恶,因奉雷姑婆之命匆匆赶来,成功以后,想起勿恶天生恶质,本性难移,如非碍着鲁孝情面,巧姑又只受了一夜虚惊,未受其害,别的痛苦乃是定数,直恨不能杀以泄忿,正好假手妖僧,将他除去,不料以德报怨,将他救下,勿恶邪法又高,分明是一个后患,心正愁虑未来之事。忽见勿恶眼含痛泪,满脸愧容,这等说法,神情并不似有什虚假;鲁孝又带着感愧乞怜之容,想代兄长为分说:不禁把以前仇怨一齐冰消。赵霖首先抢前说道:“师弟不必多言。先因令兄行事阴毒,实是怀恨。此次救他,本看在师弟和伯母面上,不料令兄居然知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从此转祸为福,真乃可喜之事。既肯改邪归正,便是一家,以前之事譬如做了一场噩梦,还再提它做什?”说时,鲁瑾已用仙法将勿恶伤痛止住,勿恶也自用玄功勉强起立,接过乃母和鲁孝的灵丹一同服下,依依母侧,甚是孺慕天真。如非重伤未愈,神情狼狈,看去直和鲁孝是一个人,只前额多了乃父梦中所留的几条爪痕血印而已。

鲁瑾深知勿恶经此一场大难,虽然胆寒知悔,如照恩师平日口气,将来能否不犯旧恶,尚且难料。只不知何故,对他如此钟爱。救转以后,想想爱子罪恶太重,妖师已死,无所归依,连恩师都是始终厌恶,不肯加恩,何况正教诸长老。如任其自然,不加管束,难保不再与妖邪勾结来往,或又投身在左道门下,引发他的凶心恶性,重蹈覆辙,仍不能免于形神俱灭之忧。正在代他愁急,打不出主意,一听赵霖这等说法,忙拉勿恶兄弟一同上前,朝赵、王二人礼拜称谢。二人连忙还礼,一同起立。

鲁瑾正要开口,求赵、王二人代向师长求恩,忽见雷姑婆飞来,近前笑道:“妖魂已被崔五姑的锦云兜网住,转眼伏诛。寨主因司太虚为友心热,事前得信,知其必然败亡,临来以前,向海外一位散仙借了一片天蝉叶隐身,暗用苍虚老人所赠灵符和一丸天河星沙,猛由地底钻出,乘着姜道友用天都、明河二老所留飞刀,指定寨主开读玉牒仙示,略一分神之际,冷不防一个对敌,一个护了寨主隐身逃走。不料飞刀灵异,一经飞出,便生威力,寨主一逃,飞刀也随后追去。此时除凌真人夫妇困住妖僧凶魂,想用七宝紫金瓶收那三条血影而外,下余诸道友正朝飞刀去路穷追。我料此事天都、明河二老早已算定,寨主伏诛无疑。本山土著,本就凶野,又都忠于寨主,现已得信,准备拼命,并将月姑所养虫蟒恶兽放出,如见不敌,定必全数自杀。他们虽然多半不是善类,此举终伤大地之和。因山人平日最是敬爱巧姑,为此赶来命你们五人随我速飞山堂大寨,由巧姑向山民晓谕,并使改恶向善,从此不许伤害汉人,掳杀异族,以免多伤人命。

“还有朱嵩云、韦莱遇救之后,又被别的妖人邪法困住,正在恶斗,幸得平旋所约两位同道姊妹合力抵御,阮征、李洪又赶了来杀死妖人,救众出险。青衫老人第三女李贤也奉命赶到,将他师兄妹四人接回山去,向女仙陈淑均请罪,领受三年禁闭之罚。平旋等三女因闻陈仙子仙府和寿青亭灵景,与李贤一见投缘,相约同去,已全飞走。

“只朱人虎一人先困阵内,本来万无生理,幸而寨主因听月姑死前求饶他命,只给他吃了许多苦头,便放了下来,交台上侍立山人看管,想等事后拷问,如未对乃女变心负义,便令学习邪法,日常守在那面主幡之下,陪伴月姑凶魂;否则便将生魂摄去,永受炼魂之苦。后来寨主挪移阵地,人虎知道寨主邪法厉害,事后拷问真情,十九败露,身受必惨,仍难免死,本就忧急如焚,想逃又不敢,正打不出主意。台上随侍男女山民多是寨主所生子女,早已派人往红魔谷探看对敌形势,见天亮前寨主大败,群邪相继伤亡,惊急归报,均把人虎当作罪魁祸首,纷纷辱骂,如非寨主平日法严,早已动手将其惨杀。人虎前仗月姑威势,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双方情感本极恶劣。一听寨主势败,想起赵、王二人忠厚义气,如真得胜,必不坐视危亡,方觉出有了一线生机。不料山民怀恨,神态凶恶,异口同声,说老山主一死,便要把他剁为肉泥。不由心胆皆寒,反正难逃毒手,不如一拼。以为这一年中学了几样邪法,还有残余的一口飞刀,寨主子女虽然人人武勇,只月姑姊妹二人独得家传,邪法最高,余人会法术飞叉的绝少,会也不精,只要寨主为敌人所杀,骤然遁走,并非无望。我来时,发现两个壮汉看出形势不妙,飞奔山堂报信,尚在途中未到,人虎闻言必逃,就许众寡不敌,为山民所杀。此人丧尽天良,死不足惜。但他妻子甚好,自从丈夫逃走人赘边山,并还想杀她母于,去博得山女欢心,她母子依然毫不怨恨,日夜向天哭求,望其回头。我先前路过柳湖上空,曾亲眼所见,处境实在可怜。这厮原非极恶穷凶之徒,不是山女纠缠,决不至此。报信山人刚走不久,飞行神速,还赶得上。此人因为天性凉薄,嫉能好胜,当初一念之差,闹到这等结果,身已受够苦痛,看在他妻子分上,容其活命回去也好。”

说时,战场上寨主一逃,白、朱二老同了女仙凌雪鸿、伏魔真人姜庶相继急追下去。只剩妖僧三条血影,先被崔五姑霞网隔断,还不知道厉害。后因众仙法宝飞剑威力太大,血影扑不上身,反为所伤;二老手中太乙神雷又朝血影连珠乱打,血影被剑光斩断,雷火震散了好几次。这才知道若持久下去,凶多吉少。就着敌人飞剑绕身而过,血影散乱之际,猛运玄功,施展邪法,把三条血影合为一体;破空欲逃,不料早被宝网暗中笼罩。崔五姑收戮妖魂本极容易,因见妖僧功力甚高,为防万一,故意延缓。先由众仙将血影连连击散,欲使其元气损耗多半,再行下手。一见要逃,如何能容,血影刚向东方飞起,当空突又现出一片彩霞,长城也似横亘天半,先被隔断的一片立时合围上去,晃眼合成一蓬极大银网,将血影围在其内。急得凶魂在网中宛如冻蝇穿窗,东冲西突,连声厉啸,终无用处,眼看云网逐渐缩小。崔五姑手中紫金瓶内突射出一股金花紫气,长龙吸水般裹住凶魂,便往回收。那血影功力甚强,仍作困兽之斗,强行挣扎了一阵,才被紫气吸入瓶中不见。

雷姑婆这里把话说完,白、朱二老已早飞走。只凌、崔夫妇收了妖魂血影,同往台上飞来。雷姑婆见面笑道:“请贤夫妇将法台毁去,我到山堂去了。”说罢,将手一挥,带了赵、王等六人,同往山堂飞去。刚一飞过山头,遥望山堂上哭喊怒吼之声大作,四山皆起回应。平台上有百十山人,正在围攻朱人虎,地下倒着二三十个山人尸首。雷姑婆忙喝:“山人传递报警,已将寨主凶信告知全族,我们快去!”说罢,一催遁光,晃眼到达。人虎正用邪法和山民恶斗,本意突围而逃,不料方才阵中被困,为邪法所伤,已难飞行,眼看众寡不敌,受伤力竭,众人恰好飞到。相隔老远,雷姑婆扬手便是一道光华,将人虎罩住。山民见空中飞落六人,知道人虎也是敌人最恨之人。因山人畏神尚武,寨主神力武勇,又通正邪两派法术,月姑姊妹又各驯养猛禽恶兽,山民把他父女敬若天神,意欲同殉,见状并不害怕,只微微惊避了一下。忽然同声呐喊,全体山人一齐和应,各举戈矛刀箭,潮水一般向众人喊杀上来。雷姑婆深知情状不可理喻,只得行法一指,发出一道金光,城墙也似环成一圈,向外开展,将山民逼下平台,不令近身,当时空出了大片地面。随将人虎身上宝光撤去。

人虎忙向赵、王二人跪下求救,说不几句,忽见一幢银光拥着寨主,伏魔真人姜庶紧随身后,前面飞悬着一柄亮若银电的匕首,由刀尖上发出一幢寒光,将寨主全身罩定,一同押了回来。嵩山二老和女仙凌雪鸿同驾遁光,肩随同飞,到了山堂落下。姜庶和矮叟朱梅居中立定,朝寨主正要开口,寨主已抗声先说道:“小弟辜负师恩,悔之无及。二位师兄如念同门之义,放我残魂前去投生,臼是感恩不尽;如真不能狗情,也不勉强。只是本族山人全都性刚壮烈,视死如归,我死之后,定必同殉。请容我与他们诀别几句,免其同死如何?”姜庶方要开口,追云叟忽朝二人嘴皮微动。二人会意,立把刀光微收。寨主立时脱身出来,从容走向台口,装作向全体山人训话神气,冷不防向空纵起,待用邪教中邪法尚未发动,两三道金光已由嵩山二老手上发出,上下拦住,同时飞刀银光也比电还快,绕身而过。寨主立时尸横就地。刀光仍化成一座光幢,将寨主元神所化血影笼罩在内。全体山人见状,越发悲愤,因被雷姑婆仙法逼住,不能上前,齐用刀箭戈矛纷纷投射,但一挨近光墙,便即消灭。哭喊咒骂之声汇成一片。巧姑更强拉了赵、王二人跪在众仙面前,号哭求恩。

姜庶见寨主如此凶横,大喝道:“本来我念同门之谊,想保全你的元神,不料你凶心难改,妄想逃往南疆炼魂报仇。此时你还有何话可说?”寨主自知弄巧成拙,悔恨无及。那光幢中又飞射起千万丝细如牛毛的精芒,暴雨一般环身乱射,寨主元神苦痛难禁。眼看元气损耗,血影由红转黑,寨主跪伏光中,不住哀声求告。巧姑也哭过去了两次。后来血影转成黑影,邪气全消。朱梅方指寨主喝道:“照你行为,非形神均灭不可。念在你女至性孝心,再四哀求,并欲身殉,格外施恩。现你身外邪气已被二位师长神刀化尽,如知改悔,立誓归正,好好投生,我二人便徇情放你元神逃走,你意如何?”寨主早已凶威尽敛,跪在光中,连声应诺,呜呜悲鸣不已。朱、姜二人随向天跪下,向师门通诚求恩,待了一会,无什动静。只山民哭喊咒骂之声越发狂烈,寨主一死,几个烈性一点的山人先已横刀自刎。众仙看出死人多是性情猛烈极恶穷凶的几个,也就未加禁阻。朱、姜二人告诫了几句,才将刀光收回。寨主元神朝二人又拜了一阵,扑向巧姑身上。巧姑一抱是个虚影,知道乃父法力尽失,除真气较为凝固外,已和常魂差不许多。正在哀声痛哭,寨主已冉冉飞起。姜庶喝道:“师弟此去投生,务要痛改前非,我送你一程吧。”说罢,扬手飞出一片金霞,护住寨主元神,电驰飞起。

巧姑早已奉命,忙去台前向山民晓谕,说:“老山主已去投生,转世还要再来。尔等务要勉为好人,不可再事凶杀,各位仙长还可降福你们;再若无礼,仙人必发神雷将鬼魄震散,休说投生,连鬼也做不成了。”巧姑原是心怀悲痛,奉命行事,想起父死伤心,话多凄咽。山民哭声震地,自然听不清,自杀的人逐渐增加。众仙见山人如此壮烈,虽是愚忠,到底难得。这类刚直性猛之人,如能善教,也极有用。正想合力施展仙法禁制,先使不能言动,再由巧姑好好劝说,忽见一道青荧荧的冷光如惊虹飞坠,落向台上,到地一看,正是寨主龙铁子。刚一到达,便见台下好些年纪梢老的山人停了哭喊,互相耳语。

众仙先追寨主时,因其隐形急飞,又有司太虚、魏赤霞追随暗助,如非飞刀神妙,具有灵性,始终紧紧指定寨主头上追逐不舍,几被逃脱。刚到山口崖腰上,忽飞起一片冷光将其拦住。众仙原认得那冷光的来历,低头一看,崖腰竹楼前面有一道人和一白发寨主正在对坐说话,青霞一闪,道人不见。只自发寨主龙铁子一人上前招呼,说还有事,少时山堂再见,随即飞走。司、魏二人见寨主天蝉叶被那道人收去,身形已现,借来之物如何还人?又知嵩山二老均难说话,不敢出面,觉着寨主万无幸免,朋友之谊已尽,便朝龙铁子追去。双方本来见过,问起来意,才知龙铁子以前本是玉龙山主,因喜学道,令爱子同了爱妻代为执掌,自随一散仙山中修道,不时回山探望。不料乃侄觊觎山主之位,又知龙铁子的前师法力有限,乘着这年回山,阴谋暗算,篡夺山主之位。结果龙铁子不敌逃走,妻子全被杀害。后始拜在公孙真人门下学成仙法,前来报仇。事情已隔多年,山民虽对龙铁子最为爱戴,因寨主暗中下手,利用邪法掩饰极巧,龙铁子又负重伤逃走,逃时虽有早晚回山报仇的誓言,寨主仍料其必死,便假托神言,说叔父全家已然成神,命其承继,随由原居缅甸深山中移来玉龙山居住,自为山主。

龙铁于生具异相,白发如银。山民感他恩德,日常思慕,尤其那些老年山人更甚。龙铁子一到,竟相传说,先还有些迟疑,等到龙铁子和众仙稍微叙谈,转向台口,张口先发出一声龙吟,再把上衣揭开,现出半身龙麟,山民看出果是老神主回山,纷纷膜拜在地,欢声雷动。铁子随向众仙说:“诸位道友不妨先请,我这里还有好些俗事,改日再往仙山拜访如何?”众仙笑诺作别,和新来的凌、崔二仙一同飞走。

龙铁子又把巧姑唤到面前,奖勉了几句,笑说:“你得那口青灵剑,乃师祖昔年独居大荒山炼魔防身之宝。此去柳湖完婚之后,可随孙女婿同往终南从师学道,夫妻同修,天仙虽然难望,散仙必可修到。我这里有十几粒灵丹,作为你的嫁妆吧。此山未杀完的虫蟒恶兽,将来尚有用处,意欲拜托鲁道友母子代我驯养些年,以备将来以毒攻毒之用,不知可否?”鲁瑾本为爱子勿恶尚无着落,本意想向众仙拜谢求情,忽全飞走,又不能带同回山,心正失望,闻言大喜应诺。龙铁子随由怀中取一封柬帖递过,笑说:“我本意令赵、王二人遇上全数杀死,适才恩师忽说,残余的尚有用处,请照柬帖行事,此间凶杀之场不宜久留,我将这些儿孙稍微教训指点,也就走了。”

赵、王、巧姑三人便和鲁氏母子行礼话别,各定后会,再向龙铁子拜谢辞别,带了朱人虎,同往柳湖,破空飞去。后来赵霖和龙巧姑成婚,夫妻二人与王谨一同入山修炼,三人均成散仙,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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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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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

白雪丽阳春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故人自天外飞来

话说灌县宣化门外,有一座永宁桥,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这桥横跨江上,长有二三十丈。桥下急流汹涌,奔腾澎湃。每当春天水涨,波涛电射,宛如轰雷喧豗。人行桥上,摇摇欲坠。不由你不惊心动魄,目眩神昏。及至一过对岸,前行不远,便是环山堰,修竹干霄,青林蔽日。衬上溪流索绕,绿波潺潺,越显得水木清华,风景幽胜。

离堰半里,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厂坝。全村并无外姓,只得百十户人家,倒拥有一二百顷山田果园。袭氏世代都以耕读传家,房数也不算多,彼时灌县民风又极淳厚,所以全族甚为殷富。

近村口头一家,是裘姓的么房(川语:幺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为前明显宦,明末大乱殉节。他父亲裘继忠,因为自己是书香华裔,世受先朝余恩,明亡以后,立誓不做异族官吏,只在家中料理田亩,隐居不仕,丰衣足食,倒也悠闲。只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亲友苦劝,才纳了一个妾,第二年生下友仁。过了四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芷仙。友仁七岁,继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节抚孤,经营家业,友仁长到十六岁上,刚刚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且喜甄氏娘家是个大姓,人又贤惠,帮助丈夫料理家务,对芷仙也极友爱。友仁虽秉先人遗训,不求闻达,却是酷好读书,闲来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罗鹭,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岁,比芷仙大四岁。从小生得玉雪可爱,聪敏过人。他家原是宦裔,与裘家守着一样的戒条。他父亲在成都经商。小时随了母亲到裘家探亲,友仁的父母很喜爱他。因彼此同心,便由双方父母作主,与芷仙订了婚约。罗鹭平时和友仁更是莫逆,时常你来我去,一住就是一月两月,谁也舍不得离开。那时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端淑,亲上攀亲,好上结好,一个得配这般英俊夫婿,一个得着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为妻,哪有个不高兴之理。偏偏先前因为彼此都未成年,自难合卺。后来又值两家都遭大故,四川礼教观念至重,居父母之丧,哪能谈到婚姻二字。谁知就这几年耽误,便使劳燕分飞,鸳鸯折翼,两人都几乎身败名裂。虽说前缘注定,也令人见了代他们难堪呢。

原来罗鹭生具异禀,胆力过人。虽和友仁一样,也读读书,不废书香世业,他却别有一番见地。常说:“读书除了会做人外,便是猎取功名。我们既不做亡国大夫,猎取功名当然无望。却眼看着许多无告之民,受贪官污吏宰割。我们无权无勇,单凭一肚子书,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干看着生气,岂是圣贤己饥己溺的道理?那么我们功名不说,连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轮到自己头上,岂是读书可了的?何如学些武艺,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卫自己,常将一腔热血,泪洒孤穷,多么痛快呢!”因为他心中常怀着这种尚武任侠的观念,十五六岁起,便到处留心,随时物色奇人异士。直到父母死后,自己又是独子,连姊妹通没一个。拥有极大家财,又有父亲留下的可靠老人经管。每日闲着无事,不是到灌县去访友仁,便在家中广延宾客,结交豪士。末后居然被他物色到两个有名武师,早晚用起功来。连友仁那里,有时因久别想念,都是着人去请,而不似以前自己亲身造访了。

至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爱侣聘妻裘芷仙,虽因少年血气未定,也未始没有室家之想。但一则父丧未除;二则那两位武师都说内家功夫,要练童子功才能扎下根底,最好是终身不娶,否则也等练成再完婚。最使他为难的便是这一件事。一则自己没有弟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则不娶既太对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实难于割舍,只好和两武师明说,妻是万万不能不娶的,只须等到功夫练成以后。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经高人指点,虽只三年工夫,已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又因好客仗义,挥手千金,更得了一个侠士雅号。越使他兴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虽然是莫逆,主意却甚相反,觉得他闹的不成样子。又听了他管理家业的老人说,少东用钱如泥沙,近来已年有亏耗,尤其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经加以注意。虽仗着乡绅世家,支援不少,终非善法。越发代他着急。想来想去,只有赶紧将妹子嫁出去,早一点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闹出事来。好容易盼得他服满。友仁年纪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从侧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劝,是无用的。先是故意好几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满之日,一面命妻子将利害婉告芷仙,劝她不可过事拘泥;一面借着田里丰收,收拾了一间精舍,请他前来赏花饮酒,盘桓些日。

罗鹭正因心上人两年未见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从未用迂腐的话劝过自己。良友久隔,本就异常思念,这次也许是请来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练得很有样子,不必需人指点,到他那里,闲时也是一样用功。一接信,兴高采烈地赶了来见面。

友仁只推说乡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谈催他完姻之事。二人叙完阔别,罗鹭照例请见表嫂。友仁答道:“内人同舍妹,昨日因为长房二姊要出阁,接去帮做嫁衣了。就在村后不远,已着人送信,少时便会回来的。”罗鹭闻言,不禁心里一动,脸上微红,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说。见友仁还睁着双眼,觑定他的脸上,似要等他答话,得遮饰道:“表嫂帮助你照管这一大片家业,你又专好读书种花,真能干呢。”友仁道:“你莫说,倒真也亏她呢。”

话犹未了,一个长年进来回道:“大娘请得小姐回来了。”罗鹭闻言,便偷偷举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见人影,耳边似闻莲步细碎之声自厅侧甬道由近而远。正觉有些怅惘,又听友仁对长年道:“你去对大娘说,表少爷爱吃她做的渣渣咸菜和血豆腐,把肥腊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种食物,为蜀中民间常食名产。乡间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后,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预备,客来即飨。物以外购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点好,就出来见客。”长年领命自去。

罗鹭暗忖:“芷仙近年老远着自己,一见就躲,令人心里头闷气。其实这也难怪,一个女孩家,习俗缚人,见了未过门的丈夫,哪有随便谈笑的胆子,不怕人家羞么?又不比小的时候。看今日神气,她再和上次一样害羞,恐怕又见不成,连明日后日也未必有望。这一次又算是白来了。”正在沉吟逻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离吃晚饭还早呢,既约你来赏花,倒叫你陪我闷坐。快随我到后面竹园看菊花去。”罗鹭本有一肚子话和友仁谈笑,不知怎的,觉得没有兴致。闻言极为愿意,便随了友仁,往后园走去。

这里原是走熟了的。罗鹭暗想:“从这厅走过圆长甬道,出门经假山后一片竹林里面,便是他夫妻的卧房。房后有三间竹楼,以前芷仙曾在那里消夏。如今凉秋九月了,不知今天还在那楼里住不?”边想边走。刚出甬道,即从一间小书房后面绕进园去。斜阳影里,只见丹枫照眼,满园秋色。一片十亩大小的菊畦里,数百种各色菊花,在秋风寒露中争妍斗艳。再衬着四围的绿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丽,令人目旷心怡。

二人沿着菊畦,指点黄英,载品载笑。正行之间,猛见路旁坡上花畦里似乎动了两动。友仁忽于此时告便先走。罗鹭疑是什么野兔之类窜入,怕践踏了名种。刚将身往坡上一纵,倏见畦心一片菊花丛中,有一两朵极鲜艳的大花朵长了起来,不禁心里怦地一动。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寻思,重又立定。脱口说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来那往上长起的,并不是什么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荆钗布裙,手里拿着一把长竹花剪。芷仙想是归家不久,便随着嫂子匆匆走到花畦,华妆犹未卸完。因怕泥污了衣服,两只长袖挽齐时间,露出一双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着一个竹皮编成的花兜。里面已放有十几朵碗大的白菊花。云裳锦衣,朱唇粉面,站在万花丛中,夕阳影里,越显得玉肤如雪,洁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辉,神采照人,艳绝尘世。

芷仙先时虽经甄氏一再劝说,如见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并没料到甄氏暗使促狭,骗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听见友仁和罗鹭笑语之声,便有些心头着慌,打算回去。甄氏悄说:“现时要避已来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们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会往这里来。不如将身微俯,暂时隐过,等他二人走后,我们再走。”芷仙无法,只得依了。待花缝中望见友仁引了罗鹭,逐渐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经焦急。刚幸友仁转身,猜罗鹭也势必跟去,谁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装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来忠厚,没有机心,见嫂子要跌,连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势将她一拉,芷仙一个冷不防,不由随了她同时站起。偏偏罗鹭又误会坡上花畦里有了野兔,将身往前一纵,恰好碰头对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间,把芷仙羞了个满脸红霞,心头乱跳。也不顾丰草碍足,丢下花篮,折转身躯,一路抖着长袖,便往坡后边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罗鹭才得看清来人面貌,果然见面就躲,好不又爱又惜。更怕她脚小滑跌,又不便出声相阻,反而呆在那里。

友仁解手回来,看见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这时甄氏已从菊畦中款步走了出来,与罗鹭见礼。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罗弟远来,你怎么不到厨下招呼,却领着妹子在此剪这菊花则甚?”甄氏道:“这才稀奇,事情还用你说吗?我看豆花还没有开锅,天也还早,叫伙房(川语:厨子。)添了几截饷肠(即四川腊肠),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锅开。见妹子正卸妆,想起那年表弟在这儿吃菊花锅子,说有清香。想做,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没容妹子把妆卸完,就拖了她走。万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们还会到园里来。妹子脸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说罢,也不俟友仁答话,转身对罗鹭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来,你哥哥想你得很,这回须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换衣服,出来谈天,不想在这里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话。你还同你哥哥到书房去,我到灶房铺排完了再来。”说罢,若嗔若喜地对友仁将嘴皮动了动,转身便往路旁竹径后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当家过日子,门门都好,就是嘴碎一点。你看我只问她一句话,她倒唠唠叨叨了一大串。”罗鹭道:“友哥一天抱死书本,同我一样不事生产,却没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贤慧能干,有这片家业,倒麻烦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见天色渐暮,夕阳已薄崦嵫。园后青城山,被天半余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鸦阵阵,噪晚归巢。秋风生凉,花畦中的万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随风摇曳,已不似先时一望云锦。知离开饭时间将近,便邀罗鹭往前面书房落座。

罗鹭见适才友仁夫妻伉俪深情流露颜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觉有感于中。暗想:“满服授室,原是时候。自己素来豁达,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况已经聘定,不比临时央媒,本不是不可启齿。无奈这两年练武功时,常和同道诸友谈及婚事,总说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侠,可惜自己终鲜兄弟。若非先人遗嘱,嗣续为重,对于妻子,简直可有可无。人闻此言,都道自己业已聘有艳妻,故作矫情之语。今日来此便议婚娶,虽友仁长厚,向不说人,岂不被那同道笑话?”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刘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时主张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见必谈,恨不能在服中便要举办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唠叨,都不愿意常去走动。此次回转成都,何不借请安问候为名,前去看望?那时不用开口,她必强着自己完姻。既可对那些同道装作者人之命,被迫无奈;还可免去向友仁夫妻当面开口,省得心上爱妻觌面蓬山,令人难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轻怜密爱,那时看你还往哪里去躲?”想到这里,脸上一喜,几乎笑出声来。

友仁先见罗鹭进屋后只管沉吟,忽颦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几分。仍是装作不知,故问:“何事面有喜色?”罗鹭闻言,越觉脸上发烧。一会,见长年端进灯来,摆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会出来同席。虽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独今朝倍觉惘然。

长年摆好杯盘菜肴,甄氏也随着进来,重叙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亲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来健谈,学问又极渊博,主客欢洽,谈笑风生。虽然罗鹭眼中尚缺一人,还不显寂寞。

酒阑,长年端上菊花锅子。友仁又问:“妹子吃饭不曾?”甄氏道:“这位姑太大,还能短了她吃的?我一进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几句。是我给她赔了好几句礼,才把她逗喜欢。单给她挑了两样素常爱吃的,看她端起饭碗,才走来的。不然,这顿饭会这么晚?说真话,因她爱讲过节,我有时心疼起来,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里过一辈子;有时恨起来,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门,等有客来,我好轻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着一片血豆腐,正往口里送,闻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门,看到几时是好?”罗鹭听他夫妻问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声,只管盘算回转成都如何进行。友仁夫妻只略谈了几句,便不再说。又问了罗鹭练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饭饱,长年撤了残肴。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壶上好普洱茶,才行与罗鹭道了简慢入内。

书房原是专为罗鹭收拾出来的一间精舍,布置甚为雅洁。席散以后,甄氏又打发长年端了两盘糖食果子出来。友仁也不再进去,便与罗鹭剪烛夜话,品茗谈心。到了此时,才丢开旁的,互道别后之事。二人直谈到鱼更三跃,方行同榻卧去。

次日醒来,甄氏早就备好了早点,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进房来说道:“天已不早,过一会就吃晌午,略歇一会,到山的近处聚仙桥、天师洞一带,观赏完了枫叶,我连给你们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卷。以鸡子和面为皮,以肉绒加笋、菌、韭黄之类,炒熟为馅,再入油炸。外嫩黄而内香软,不似北地春卷枯焦无味也。)下稀饭,都没端出来。这时去游山,什么时候吃饭呢?”

二人闻言,看看日头,果然业已近午,算计今日游山,也难深入。再过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归途到长生宫去寻友仁一个方外之交,吃他一顿晚斋,回家来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计议已定。一会,吃完午饭,便与甄氏作别,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后面,登临甚便。转过房后,便是一条山路小径。友仁虽是文人,因为自幼山居,走惯了的,并不怕劳。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饮,一概不带,一同空手偕行。绕过环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尽是些参天修竹,凌霜未凋,泉声松涛,交相应和。衬着秋阳犹暖,晴空一碧,越觉身在画图,应接不暇。走没多时,便到了长生宫。门前小道士认得友仁是师父好友,便要请进。友仁问知他师父邵凌虚正做午课,便不惊动,说声回来必去看访,仍同罗鹭前行。

约有二里多路,走人环青峡,苍崖削立,峭壁排云,甚是雄秀。寻着峡径,盘旋上升。到了半山平处,走没几步,忽见前面一座小桥石阑上,卧着一个身躯矮瘦穷老头儿。那桥横跨在两山中断处,是两块二尺来宽、六七尺长的青石板搭成,石阑宽才半尺。倚视绝壑千寻,下临无地,天风冷冷,吹人欲堕。胆小一点的人,都不敢低头下视。那老者偏卧那窄石阑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风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见,甚是惊异。先疑是老头有甚难过,特意喝醉了来此寻死。见他业已睡着,恐怕骤然一喊,将他惊落。直到身临切近,罗鹭一手拉着老头肩膀,然后低声唤道:“老人家醒来,这里大险,不是睡处。”喊了有十多声,那老头倏地醒转,将臂一挣。那力量竟重有好几百斤,若非罗鹭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备,几乎连老头带他自己都落到绝壑下面。罗鹭不由吃了一惊,忙把老头拖下桥阑。正要发话,那老头已指着罗鹭忿忿说道:“我老人家多吃了两杯早酒,身上发烧。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这般凉快地方睡一回觉。有你多鸟事,把我吵醒则甚?”言还未了,噗的一声,朝着罗鹭淋淋漓漓呕了一大滩。幸而罗鹭身法甚快,闻见老头酒气熏人,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已防他要呕吐。虽然避让得快,没有弄污了一身,脸和手臂上已微微沾着一点余滴,兀自觉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罗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老头是个醉人,不犯和他计较。便向他解释道:“哪个爱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睁开眼看看,这石阑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沟。这里风大,不说你不小心,要被风刮下去,还有你的命吗?我们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么倒埋怨起人来?”老头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来此睡多少好觉。偏偏今天背时,遇见你们这两个不识货的毛娃娃。这是你家的山?我偏爱在这儿睡,你们别管。”说罢,又往石阑上躺了下去。

罗鹭吃了他一顿辱骂,不由也生了气,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纪,竟会不知好歹,说你不听,由你去。睹你少时睡熟了,不被风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见阎王,莫说我们见死不救。”一边说着,赌气转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闻言却不依起来,赶过桥去,拉着罗鹭嚷骂道:“你这小狗东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骗吃了个酒足饭饱,来此睡觉乘凉。被你一打岔,将我闹醒,酒食都吐出来了。肚子一空,睡就没有刚才香。我老人家还没找你赔还我肚里的酒食,你倒骂我不得好死。你这小狗东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当。今天赔还我适才那一顿酒食便罢,要不依我,我不送你们忤逆才怪。”一路说着许多无礼之言,两只又瘦又白的手却拉紧罗鹭衣领,死也不放。

罗鹭见老头胡闹歪缠,年纪看去虽老,也不知为何身体竟那样灵巧。脚底又似乎虚飘飘的,并不见有多大力气。自己在练成了一身内外功夫,竟会被他跑来一把抓住,怎么分解也分解不开。气得几乎想给他吃点苦头,用内功中大擒拿法将他两手掰开。后来一想:“这种老无赖,胜之不武,反让外人知道笑话。”只得强忍气喝道:“老头儿,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头仍是满不理会,索性大嚷大骂起来。友仁从旁连连劝解,丝毫无效。老头反说:“似你这等书呆子废物,只会种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于理你呢。”罗鹭几番想要动粗,都勉强忍住。

后来友仁见闹得太不像话,又恐罗鹭气急生事,听出老头口气是要讹诈,只得认作活见鬼,便笑问老头道:“你要我们赔你酒食,原物实在没法归还,折给你钱行不行呢?”那老头闻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说赔我钱,我还不愿意,不过也可将就,但是须要他亲自拿出来。你也没有钱,就有我也不屑于要。”

其实友仁因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游山不比出外,用钱不着,身上真的还是分文俱无。

罗鹭虽带着一些散碎银子,少爷脾气,服软不眼硬,吃老头讹诈了去,委实不愿。无奈老头实在难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将他打倒,实无解法。但自己在负义侠之名,恃强欺凌老弱,不问理由如何,终非雅道。想了想,对老头道:“钱我便与你,只是似你这般行为,下次再向别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内,难讨公道。我们游山,不犯与你怄气,也没带什么零钱;这块银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赖骗营生。”说罢,往囊内掏出一块二两多重的银子。罗鹭还要往下说时,老头见了银子,立刻放手,面带喜容,一把抢过,说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赏你脸呢。你本来心里老想和我动手,但你那点儿鬼画桃符(川语:骂人本领有限。)还不晓得行不行呢。”说罢,连头也不回,竟往桥那边走去。罗鹭听了,自是生气。经友仁连劝带拉,他为人素来豁达,走没多远,便已丢开。

一路指点烟岚,说说笑笑,不觉过了老捕坪。前面再转过一座高崖,便离天师洞不远了。那崖壁立路侧,面对一片广原。原上生着一片茂林,郁郁森森,枝柯繁密。虽是九秋天气,因为上暖泉甘,树叶黄落甚少。浓荫覆盖中,不时看见一丛丛丹枫红叶点缀其间。从高处望下去,宛似摊着一幅锦茵绣褥,华艳非凡。再加上天风伶冷,泉声潺潺,崇山峻岭,凝紫堆青,云清天高,碧空无际,越发令人心旷神怡,万虑皆忘。罗鹭不住口地直赞有趣。友仁道:“这里算得什么?崖那边红叶茂林,一片丹霞,还要美得多呢。”

罗鹭正要随了友仁举步,忽听来路天空中有一种奇异微妙之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仿佛见有一线光华,细如游丝,比箭还疾,直往崖脚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声,舍了友仁,从崖旁慌不迭用力将脚一点,一个长龙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连纵带跃,步履如飞,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惊疑。隔有好一会,罗鹭才从林里闷闷不乐地跑了上来。友仁问是何故,罗鹭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头访求剑仙侠客一类的异人,这两三年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神。虽物色到几个有名的武师,真正飞行绝迹的异人却未碰上一个。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涂,当面错过,岂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友仁听他说得没头没脑,还是不懂,便问:“我们一路问来,只见着一个讹钱的老头儿,哪碰见什么异人?莫非适才你跳到那树林里,就是去找异人的么?”罗鹭自怨自艾地答道:“你哪知道,那位老人家便是一个飞行绝迹的异人,只怪我适才瞎了眼。他装疯装呆地试我,我竟会不知道,还当他是个老骗子。你想,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将半百,身子那样瘦弱,竟敢醉卧在悬崖石阑之上,当然不是平常之人。这一层我见不透,且不说了。单说我自幼酷好练武,虽是不得门径,也着实有点根底。自从先父一亡故,这几年得遇名师,练成一身内家功夫。虽不敢说铁皮铜筋,刀枪不入,寻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也伤不了我。怎么会被这位老人家呕吐出来的几粒残饭,打得脸上生疼?我竟蒙了头,只顾生些闲气,却把这旷世难逢的良机忽略过去,真正可惜,该死!直到未后,听见天空响声来得异样,颇与前些日在成都听人说那剑仙御气飞行的破空之声相似。连忙留神追踪赶去,已不及了。”

友仁见罗鹭满脸懊悔,不住垂头丧气,便劝慰他道:“即便空中响声果是剑仙一流,你又没有看清,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凡事俱有前定,真是仙缘,迟早总会遇上,何须气急到这般田地?”言还未了,罗鹭答道:“你说得真轻巧,有那么容易的事?起初我见他许多无理取闹,太已不近人情,心想异人奇士往往故作疯狂,游戏三昧,未始没有动物色之念。及至留神观察,竟看不出一丝过人地方。总算还能忍耐,没有恃强凌弱,闹下笑话。同他分手走出老远,我不知怎的,尽自心动回望。到了这坪上,从高望下,还隐约看见他一些影子。就只一转顾问,便听破空之声。循影注视,已在林中现身,不是他是谁?还有一位瘦长的异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丛丛未见过的花草,正从林中出迎。连忙赶下,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便不见了。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阵,始终没有看见,知道飞行己远,才上来的。”

友仁闻言,也觉可惜。又劝慰道:“大表弟不须后悔。你想他如不想见你,头一次你既错过,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显形迹?像我才是无缘的人,先前连我的钱他都不要。后来我不随你纵下崖去,固然无此本领胆力,上下相隔大远,为何只你一个看见光华和他本人?我除了微闻声息,什么影子也没看见,可见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总还要给你机会。那时再不留心错过了,才算绝望呢。”罗鹭仍是闷闷不乐,推说身子不快,连红叶也懒得看,急干要回去。青城本是友仁常游之所,此来专为陪客,只得由他。二人仍由原路回转,罗鹭还存万一希望,逐处留神,哪有老头影子。

直到长生宫坡前,才碰见两个道士,俱与友仁相熟,互相见礼,知宫中观主邵凌虚闻得友仁游山,已治素斋相陪。友仁连未休歇,也觉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扰。道士坚邀进门,邵凌虚也得信出迎。罗鹭见那邵凌虚面目清癯,颇有道气,不是平常羽流。暗想:“青城为道书上有名洞天福地,异人尽多方外之交,也许得知一点踪迹。反正回去也没事,不过因友仁不惯满山乱跑,又恐友仁在侧,异人不肯出见,打算将他送回家后,独自再来寻访。就朝道士打听,也是办法。”便不坚持,一同随入。

长生宫原是昔日李雄、范长生隐居修道之所,历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观主,流传的仙迹很多。这邵凌虚,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虽不是什么高人异士,人极风雅,尤其精干星相六王之学。友仁坚欲访他,一则多日不见,歇脚叙阔;二则他精干占卜,年前曾托他起了一卦,说应在至亲骨肉身上,就在这三年之内,主有绝大灾厄。心想:“自家本分,不会有事。妹夫罗鹭好勇斗狠,喜管闲事,莫非应在他的身上?”难得罗鹭到来,成心想请他看看相貌,断断休咎。

落座叙完寒暄,友仁略道来意。邵凌虚便笑道:“令亲身具仙骨,气字清奇。若照他人看来,二目净若澄波,而藏锋蓄煞,兰台紫府隐现赤纹,天庭高露,三峰耸秀。虽说得天独厚,祖上根基非比寻常,然而过清无浊,威棱内蓄,有正煞而无正权。仿佛群林蔽野,一木独秀;危峰砥柱,独峙中流。世上千年华盖,能有几株?龙门奇石,能有几个?早晚还不是被大风狂澜摧残净尽。可惜一副大贵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气掩盖成了贫薄。主于幼遭孤露,弱冠以后,不但富贵难期,更无顺心适意之时。纵不致流转沟壑,也必蹭蹬终身。贫道却不赞同这般说法。自以为造物生人,必有所为;英灵毓秀之气所钟,决非偶然。若不任他发泄,何必给他这种秉赋?以令亲之相,置之富贵中人,诚非所宜。恕我言直,似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抛弃外物,投身方外,虽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剑仙侠客。机缘遇合,据我看来,目前已在发动,恐不会远了。”

友仁听了,知他素来相得灵准,暗暗吃惊。罗鹭闻言,却正合心意。刚想发问,邵凌虚又对友仁道:“若照目前来说,施主是至福人。三十年后,你二位比较,却难说了。实对二位说,贫道数十年来,阅人何止千百,似这位这种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黄昏时节,见到过一个。那人是个老者,体形极为瘦小。彼时山顶雪封,漫说是人,连野兽也难飞渡,我却见他从捕坪悬崖上缓步下来。匆匆一面,无缘攀谈,仅在后呼唤,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见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这位又强得多了。”

罗鹭闻言,连忙细问身貌,果与刚才所见老头衣着身容俱都一样,只是邵凌虚未曾见过第二面,问不出所以然来。心中闷闷的,猜定异人住在山里,越发动了向往之心。这时一意访仙,几乎连心上爱妻也置诸九霄云外。

山中饭早,吃完斋,天还未黑。友仁见罗鹭满脸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虚告辞回家。临行悄问:“亲人有灾,是否罗鹭?”邵凌虚道:“照前卦象看,仿佛应兆的人于至优绝危险之中,还有旷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后乐,好似属于阴人。罗施主终难免遁迹方外,却是无大凶险。”这一番话,把友仁闹了个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两月天癸不至,莫非产期中有甚乱子?万也没想到未出阁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后,两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谈了谈,便即就卧。第二日一早,友仁醒来,不见罗鹭,忙唤长年来问。回说:“天还未亮,表少爷就叫门出去,说上青城山寻邵道士算卦,中饭后准回来,不要派人去找。”友仁连忙着人到长生宫去问,说是昨日走后,并未去过。知是昨天的道儿,怕他遇见异人,真个出家,好不焦急。饭后正要着人遍山寻找,罗鹭已经回来。问出并未遇见老头,略为放心。

由此,罗鹭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亲事,没早没晚往山里跑。有时友仁劝得急了,有一次竟借故回转成都,说去三五天,办完事就回来。谁知他却裹粮入山,连去数日,直到回来,才得知道。转眼残年快到,大雪封山。罗鹭虽有本领,也无法攀登,才行暂时中止,打算告别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终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听下人传说,又见亲事越等越没信,问起友仁,好生埋怨,说:“早知你这般呆法,还不如我来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开口求说,差点没弄出事来。”当下也不等罗鹭说出告辞的话,先备下一桌丰盛酒席。席间,仗着生花妙舌,把罗鹭父母的遗命和成家立业的做人大义,隐隐约约点了个透,却没表示有催娶之意。罗鹭一连游山数日,并无佳遇,已渐有些灰心。经这一席话,猛想起青梅竹马之情和来时初意。大丈夫焉能负一孤女子?何况多年爱侣,岂忍令其丫角终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聪明人一点便透。饭后,老着脸,和友仁说了心事,仍用来时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开口主婚。连日期都商量好,趁着正月里,友仁夫妇带了芷仙给他姑母拜六十整寿,就便在成都办理喜事。此时便算定局。罗鹭因还要回家准备,第二日告辞动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总算少了一场心事。

嫁妆早已安排妥当。因为当兄嫂的友爱,又是富家,刻意求工,连年也未安逸过,添了这样,又是那样。芷仙虽恼着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欢喜。

因为正月甘七是长亲六十整寿,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赶去才来得及。所以忙过了十五,兄嫂妹子带了几名长年丫鬟,一行十余人,径往成都进发。嫁妆有的在成都早已备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欢天喜地,坐船动身,沿江东去。到达离成都还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场,上岸换轿,抄田岸中小路捷径,往西门城内走去。

这时上元才过,孟春时节,虽没什么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成都气候温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泞难走,可是树枝桠上的残雪犹未消融净尽,到处都是一树树的银花,琼枝堆艳,分外显得华美。有时轿子走过矮树底下。轿顶绊着树枝,便洒了人一脸的雪水,陡地一凉,兀自觉得添了几丝寒意。

友仁心里埋怨轿夫,不该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顾贪走一些近路,却去抄行这种野外田垄。路上这么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寻思之际,忽见迎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道人,穿着打扮,好似哪里见过。及至道人挨肩过去,才想清晨在河坝上岸时节,曾见这道人向着自己的坐船探头探脑。挠夫子说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头鬼脑,不是好人。骂了他几句,他也没理,只冷笑了两声走开。当时因见这道人生相古怪凶恶,多看了他两眼。随后友仁忙着招呼家人们上轿,不多一会便动了身。这条路自己昔日走过,并没岔道,怎会从对面走来?不禁心中一动。

友仁坐的轿子原是头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两个陪嫁的丫鬟合坐。余下便是些长年挑着行李,跟在后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风景,挑起轿帘外,所有妇女照例是轿帘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见轿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刚从友仁轿前过去,忽听后面长年吆喝起来,同时又听空中“嗡”的响了一下。友仁连忙探头轿外,喊过长年询问。那长年道:“适才一阵风刮过,不知怎的,上轿的时节,抬轿的搭扣没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兰她们的轿帘都被风刮了起来。偏巧那鬼道士走来,竟往大娘、小姐的轿里面探头去看。我们见他不老成,骂着要打他,才吓得他往田里踩着稀泥跑了。我们怪抬轿的不小心,他们还死不认账呢。”友仁闻言忙攀扶手,探出头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细看,只有远处场坝上有两三匹黄牛在那里晒太阳。正是乡下吃早饭的时候,虽然到处都有茅舍炊烟,并无人影,哪里还有道人踪迹。问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纵有秧针,才出水面一两寸,有人也无处躲藏。

若在平时,友仁一脑子都是孔孟之书,哪信什么邪魔外道。自从在青城山遇见那个怪老头儿,又听罗鹭平日说起剑仙异人,那般活灵活现,只有数月光景,已然改了观念。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自己虽无目的,不由也要随处留心。友仁暗想:“这两次又遇见那个道人,尚可说他是土著,另有捷径或者腿快,又从前面赶回。惟独这阵风来得奇怪。自己在前面,漫说不曾觉有风,连轿门几串穗子都是迎面飘拂,不曾胡乱摆动。帘钩纵不牢固,也不能后面三乘轿子的帘儿同时被风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种可疑行径。”不禁骇怪起来。仗着一行人多,虽不害怕,总觉心神不安,如有大祸将至。当时恐启家人惊疑,也未深说。只命长年招呼,将甄氏轿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钱,快走。”

成都轿夫,本来出名的又稳又快。一听客人加了酒钱,自是卖力,一个个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飞走。虽然道路泥泞,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轿中,望见前面两乘轿子平如顺水轻舟,贴在轿夫肩膀上,纹丝也不动地直向两旁雪枝底下穿行过去。只听泥脚板踏在泥水上叭叭响成一片,与轿夫呼喝之声相应,两旁尺许来长轿围上的红绿穗子迎着微风,一齐向后飘拂,身子稳得和腾云一般。

没有半盏茶时,已跑出了几里地,眼看再转过一两个田岸,便是进城大路。虽喜快到地头,不知怎的,友仁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正不解今日是何缘故,无事发烦。忽听后面銮铃响动,蹄声得得,耳旁又听喊声大起,不由大吃一惊。还未及将头伸出轿门去看,一骑快马,已从斜刺里飞一般往轿前冲来。定睛一看,不禁高兴起来。同时来人已先时出声招呼。

原来马上坐着一个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亲的小孟尝罗鹭。因为算计姑母寿期将近,友仁全家快来,按照习俗,妻子尚未过门,本不应亲身前去迎接。一则男家并无多人主持,再则自己和友仁,又是总角莫逆之交,素来天性豁达,连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几月,哪还在乎这个。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礼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脸皮,亲来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举出门的累赘,好帮着下船时照料。这两日他都约了那两个教他武艺的名师申纯、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计船到时刻,往河干迎候。他却没料到友仁因成都亲友大多,罗鹭平素又不拘小节,不比在青城是个山居,自己素来恬淡,除年节外,不与外人往来,凡事还是本着俗礼,省人背后议论。知他必在当午船到时候来接,特地多给挠夫子酒钱,头天多赶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开船,天亮就到。打算将妻、妹送到秦家之后,再去拜望罗鹭。

罗鹭午前到了河干,闻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听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马快,沿路赶了下来,申、任二人在前,罗鹭在后。刚刚放完一辔头,按马缓行,耳旁猛听路侧丛树林里有人说道:“我出现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虽然免难,毕竟还是被牛鼻子跑了。”又听一人道:“那厮恶贯满盈,不久终伏天诛。我们还是找白矮子去吧。”罗鹭刚觉那头一个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师已将缰绳一提,放开辔头,跑了下去。罗鹭的马恋群,不等罗鹭抖缰,一声长嘶,也自跟踪往前飞跑。毕竟心中惦记接人,被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际还听得天空似风筝般很细微地嗡嗡响了两声。当时只顾放马扬鞭,追赶前骑,均未在意。

直到会见友仁,一心叙阔,随即丢开,将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别引见之后,挨着友仁轿子,且谈且走。不觉过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惊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个什么?”罗鹭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片灰云,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扑面飞来。仿佛很快。正在相顾惊异,耳旁猛听申纯惊叫道:“祸事到了,前面的人还不停轿下来逃命?”言还未了,那座奇怪的云峰已疾如奔马一般卷到,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日无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吓得人喊马嘶,乱作一片。罗鹭和两个武师那般本领,竟会抢不上前头去。只勉强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顾。还算好,那风云来得也快,去的也急,没有半盏茶时,便即过去。依旧日暖风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云峰在日光下滚滚飞驰,转眼往天边飞去。

这时几乘轿子大多连人跌翻,轿顶也被风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乱。风势略定,罗鹭见第二乘轿子倒在路旁,两名轿夫一个还在抱着轿杆挣扎,一个伏在地上连动也不动。心中惦记着芷仙,不知可曾受伤,首先一箭步纵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嗳呀”一声。原来轿中芷仙,竟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从轿中跌出,总算还不曾受伤。因为变起非常,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听罗鹭在芷仙轿前失声惊叫,料知出了事故。悬着心跑将过来一看,越发吓得体似筛糠,又惊又痛。还算罗鹭稍微镇静,连同两武师遍处寻找。除甄氏那乘轿子的轿夫有些经验,因见风大难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轿,与友仁两个人侥幸没有受伤外,余人虽然大半跌得皮青脸肿,肉破血流,俱还在场,只不见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妇与罗鹭,两个是骨肉义重,一个是比翼情深,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风刮出轿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两武师与手下健仆,乘着快马,往四下里搜寻,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无踪影。在自忧伤肠断,一筹莫展。

那姓申的武师,当年原是绿林侠盗,外号人称无翼神燕,生平见多识广。见友仁两郎舅焦急,便劝慰道:“我看那旋风来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风刮去,决非二三十里以内所能寻到下落。现在轿仰人翻,还有好些受伤的人和女眷们,裘兄文弱,无济干事。莫如命轿夫将轿子收拾收拾,派两名家人,护送裘兄夫妇行李,寻了住处。同时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罗贤弟骑着快马,顺着风行之路往前搜寻打探,或者还有万一之想。否则裘小姐一个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伤,孤身在远处坠落,也有不便。”友仁一听,事已至此,虽然伤心,也是无法,只能尽人力,以听天命罢了。夫妻二人向着罗鹭等三人,忍泪含悲,道了重托,告别往城中走去。好在轿夫虽有两个受重伤的,还空着一乘轿子,这时业已喘息过来,早将残毁之处扎好。罗鹭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两个下人跟去,开发轿钱医伤等费。送走了友仁夫妇。同了两个武师,略商前途会合地点,快马加鞭,分头跑了下去。

可怜罗鹭既是伤心,又觉对不起友仁夫妇。如在服满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爱夫妻早成连理,哪会遇上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一路上心似油煎,用尽目力。一边向人打听,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寻见芷仙,不问人是死是活,不惜万金重谢,连看带跑,逢人遍告。直寻到黄昏时分,同武师分而复合者几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虽不困,却已马乏难行。罗鹭更是从早到晚,只在路上讨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终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问的人,还说也曾见有那座云峰从天空飞过,只是越飞越高,转眼不见,风也并不甚大。十里以外问人,简直连那怪云都无人看见,天已昏黑,无可奈何,两武师再三劝慰,才垂头丧气,骑马赶回。叫开城门到家,业已三更向尽。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两目皆肿。一见罗鹭等空身回来,知是绝望,越发大放悲声。罗鹭对景伤情,又是一番伤心肠断。自此劝慰了好一阵,才行止泪。

罗鹭重又将二武师和许多门客请至后面商议,俱都无甚善策。就中只有一个新来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纪最轻,到才不过两月,见家人纷纷议论,先是沉吟不语,忽然起立说道:“裘兄来时,路上可曾见什么异兆么?”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后,不知如何,总觉心神不甚宁静,不久便遇这场大祸了。”说着说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将前事说了。尤璜闻言,吃惊道:“照此说来,恐怕令妹难得生还了。”

众人正要根问何故,那申武师忽然抢着说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为妖人摄去无疑。起初,我见那云峰来得古怪,因为昔年曾在边荒之区遇见好几次大旋风,将山中沙石都卷成了一根风柱,拔术扬尘,人畜遇上,皆无生理,先也疑是什么飓风之类。后见那风来快去速,那么大风力,并无砂石击人,又疑不类。因为急于找人,未及向裘兄细问。如今一听这道人行径,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岁,同了小弟,还有保姆出游,先也是遇见一怪老婆子,对保姆说,要将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将她骂走。第二日,先父带了舍妹在门前闲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说昨日之事,忽然一阵旋风,将舍妹刮去。日光底下,也见那风头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马飞走。先父连用家传珠弩去射,均无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与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异。恐怕暂不能寻回呢。”

尤璜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妖人猖獗,我们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师道:“若论真实武功,我等纵然不行,尚可代约能人相助。这种飞行绝迹的妖人,除了剑侠飞仙,谁还是他敌手?不过裘兄与罗贤弟也无须悲伤,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尽,吉凶祸福,正难逆料。依弟之见,明日一早,再着十来个干练家人,携了盘川,分头由附近各县村镇往前寻找,多出酬赏,寻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见,便是被妖人摄去,只好认命的了。”

友仁夫妇与罗鹭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报官无用,也不报官。互相又劝慰了一阵,略进了一些饮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干仆,吩咐妥当,分别就卧,有事在心,哪能睡着,天还未大明,便即起身。罗鹭不必说,连友仁也带了两名同来长年,跟着出城寻找。

这时,罗鹭的姑母秦家同许多亲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赶来问讯。罗鹭、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见,说了经过。恐骇人耳目,只隐起道人一节不提,众人已经骇怪万分。亲属戚友,俱在盛时,自然不能坐视,派人的派人,亲往的亲往,也纷纷帮着寻找不迭。

似这样接连乱了有一个多月,休说芷仙下落,连丝毫影子俱无。吉期自是耽误,连秦家办寿,一半为了想借这个催娶侄媳,因为出了这场祸事,也都冷淡下来。

两月之后,友仁、罗鹭虽然还在寻访,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无济于事。尤其罗鹭,自发生事变那天起,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日常总是神魂颠倒,若有绝大的心事。素来那般好客的行径,一概收拾干净。除了友仁夫妇和两位武师还略为周旋外,对谁都冷淡起来,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离,同出同进。有时竟两人关起门来谈天,一谈便是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家。友仁夫妇只道他为了寻找芷仙,优伤太过,也曾劝解过几次,罗鹭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来,不觉四月初边。芷仙固是鸿飞冥冥,无处寻踪;罗鹭的性情举止,也越来越觉乖僻古怪。他虽是生长在富贵膏梁之家,却是秉赋聪明,长于知人,善别贤愚美恶,并非一味滥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论新旧,只要有一技之长,无不尽情延纳。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说。若来人是拿他当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发,酌赠金钱,使其知难而退,决不容留。所以门客众多,并无好人混迹,声势浩大,从未惹出事端。不过来人既是些有名武师,江湖豪侠,自视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礼貌殷勤,自然有如归之乐。及见出了事变,主人忽然对大家落寞起来,先还原谅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见怪。后来日子一多,便以为他是重色轻友,一向好友,纯是以金钱来盗买虚声,渐渐就看他不起。持重一点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揽之情,还想再住些时,伺便劝勉;那性情较为粗豪的,早已相继求去。有的竟连川资也不屑于要,来了个不辞而别。

罗鹭见门客纷纷辞去,凡当面告别的,虽不挽留,总还赠送极丰厚的程仪;对那不辞而别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无惜别之容。闹得未走的人个个短气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辞。罗鹭仍照例送了川资,打发上路。走到后来,仅剩那两位武师,因与罗鹭情兼师友,不忍就此一走。劝勉了好多次,罗鹭总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无常,和疯人一般。那申武师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气。这日,竟当着罗鹭,要和尤璜较量。尤璜答应晚上三更后,在后面竹园里奉陪。申武师见罗鹭并不拦劝,好生不快,准备晚上将尤璜痛打一顿,也来个不辞而别。订好了约,拂袖而去。

罗鹭同尤璜在书房内又密谈了一阵。晚饭前走到后面,看了友仁夫妇,忽然扑地下拜。友仁夫妇大惊,间他何故如此。罗鹭只用言语支吾,并未说出所以然来。接着又传见老管家郑诚,略问了问家事。与友仁夫妇同吃了晚饭,直谈到三更将尽,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这时,已是四月初旬天气。甄氏来时,身怀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归还无望,哪能将小孩养在亲戚家里?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动了胎气。又加出门数月,家中无人照管。因当晚罗鹭面有喜色,有说有笑,不似平时愁眉不展,夫妻同声微露告辞之意。罗鹭听说,连道:“好,好。”只劝友仁夫妇再住两日。友仁夫妇当时并未在意。

次早起来,友仁夫妇忽见老管家郑诚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口里直喊:“这怎么办?”说着,手中递过一封书信。友仁认出是罗鹭亲笔写给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看完之后,不禁大吃一惊。便问事由何起。

郑诚喘息略定,说道:“昨日申、任两位武师,曾约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爷当时并未拦阻,后同姓尤的谈了一会,便关起门来写信。我等因少老爷和众武师时常抡刀动枪惯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没出过乱子,统没在意。要是大自日里,还想看个热闹。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爷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乐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来,我侄儿幺毛来和我说,他昨晚曾去后园偷看来着。见少老爷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里点了两支烛在等候。三更过去,两位武师各拿一个包袱和兵器,气冲冲走来,见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动手。是少老爷拦住,请到亭里,朝着两位武师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从亭桌底下,取出两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条,亲手送给两位武师。谈谈说说,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亲热起来。一到四更,少老爷便说声:“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时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两位武师略让了让,便一同跳出墙去。我侄儿等了一会,便回来睡了。

“少老爷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唤,不要到书房去伺候。起身又没定时。我侄儿睡了晚觉,起来已是不早,还没有见少老爷起身。想起申、任两位武师是少老爷用重礼托人聘来学习武艺,平时待他二位甚是恭敬,为何人家要走,却不开门送出,竟去跳墙?少老爷除了用钱,从不间我家务,昨日又间得那般仔细,心中奇怪。拼着担些不是,打算问个明白。见少老爷房门紧闭,房门倒插,门内无人,桌上摆着两封信。拨开门进去一看,一封是给裘老爷的,一封是给我的。上面写着少老爷业已看破世情,决意弃家寻访异人,修道报仇。将家业交裘老爷与我分别照管,岁时修理坟莹,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内,如其在外不死,必定还要回家一次,那时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间起,只说今日一早同友出游,去寻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现在打算命人出去寻找,自己又不敢作主,来听裘老爷吩咐。”

给友仁的信,与给郑诚的信大同小异。不过除托友仁督率郑诚料理家业,岁时修墓祭扫外,还再三说:此行不遇异人不归。芷仙失踪,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穷源,还是自己所误。既无以对芷仙,又无以对友仁。纵不能身入仙门,死活也要寻着剑侠一类的异人,去找妖人报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数百里的脚程,万不可命人追赶。自己暂时不归,如一声张,反启外人惊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罗鹭之志已决,无可挽回,只好依他为是。眼看郑诚含泪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场悲痛。便照罗鹭信中之言,和郑诚商量布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纠葛,或者罗鹭回来,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几日,看无甚事,才与郑诚作别。

夫妻回转青城山麓后,甄氏足月不产。友仁十分着急,几次求神问卦,都是吉兆。长生宫道士邵凌虚,也说决无妨碍。友仁因芷仙失踪,罗鹭弃家修道,前言一一应验,才略放一些宽心。

直到当年除夕,甄氏日里料理年事,未免稍劳。友仁劝她不听,说这十几个月都不生养,看她今天偏生下来。夫妻本是说笑,谁知到了夜间,果然发动。好在自足月起,稳婆和戚族中有经验的老人早请好在家里,连过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顺手,当晚子正,竟生下一个男孩。甄氏生时,也未多受痛苦。

这男孩虽怀有十几个月,身子并不显长大,却生得像个小瘦猴一般。只是啼声洪亮,一双眼睛尤其黑大圆光,的的流转,看人丝毫不畏惧。因是头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爱。三朝满月,照例热闹过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儿。

光阴迅速,转眼不觉过了五年。这元儿虽是身躯瘦小,却是异常结实,永没生过什么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绝顶聪明,无论什么,大人一教就会。小小年纪,应对宾客,居然中节,宛若**。友仁夫妻自是钟爱已极。这时长生宫观主邵凌虚云游在外,已是数年未归。友仁见儿子聪明,渐渐教他认字读书。课子调妻,倒也享受一些天伦之乐。

当元儿刚生下时,依了友仁,因为邵凌虚命相惊人,原想请他算算元儿终身休咎。甄氏却说:“邵凌虚是张破嘴,说祸不说福。他说妹夫、妹子有灾,俱都应验。我们虽然年轻,刚生头一个儿子,既不想做异族的官,只把书理读通,守着这份田产,保着耕读世业,也就罢了。难道安分克己,还有什么风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里头无端多一个疙瘩。俗语说:‘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们读书人,偏爱这些婆婆妈妈的。”

友仁闻言,虽然不便违忤爱妻意旨,不知怎的,总觉这孩子有些与别人异样:第一,从不爱吃荤;第二是刚学会走路,便喜欢强着家中长年带了他往山里跑;尤其是喜静怕热闹。左近亲邻家的小孩,见面休说一起玩耍,连理都不爱理。平时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处,独个儿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云,常带着沉思神气,动不动就坐到夕阳衔山,大人几番催迫,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友仁因当初罗鹭就是幼时爱武好道,才有后来弃家学道之事,这孩子竟比他还要变本加厉,如何不起疑虑?先想求教邵凌虚,被甄氏拦住。后来邵凌虚一走,便成了心事,横亘胸中,也未对甄氏说起。

这年又是八月天气。头一天中秋佳节,夫妻儿子三人,照例欢欢喜喜过完了节。第二日觉着余兴未尽,又命伙房备了几样可口酒菜,准备晚间对月痛饮。

到了黄昏月上,友仁夫妻携了元儿同到后园。长年早在土坡凉亭外面石桌上摆好杯著酒肴。夫妻儿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给友仁斟酒夹菜,一面又拉着元儿小手,问他前两日所读的书。

友仁见坡下菊畦中黄英初孕,绿叶纷披,在月光下随风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绿波中,隐现着几十点金星。仰头往上一看,明月当空,冰轮如镜,碧空万里,净无纤尘。遥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时崖腰山半,急然涌起一团团的青云,又将山容映变成了深紫,凝辉幻彩,闪烁有光。移时轻云离山升起,先还成团成絮,及至被山风一吹,又变作一条一缕的轻绢素纨,缓缓飘扬。山容也跟着云儿的升沉,改换它的装扮。再加上秋风不寒,只有凉意袭人襟袂,心胸旷爽。越显佳景难逢,月明似水,风物幽丽,清绝人间。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儿年幼,虽不许他多饮,却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几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鱼更三跃,友仁酒在心头,又想起芷仙为妖风刮走,多半化为异物,骨肉情怀,不由凄然泪下,甄氏不住含泪相劝才罢。

元儿见父母伤感,倚在甄氏怀中,不住追问当时细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甄氏道:“你娘娘(川语称姑母为娘娘。)失踪的事,与你不是说一回了,只管追问则甚?好容易才将你爹劝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伤心?”元儿道:“妈你不知道。自从娘娘被风刮走,这多年来,从没断过打听寻访。活着有人,死了有尸,哪有几年工夫,都没个影的?姑爹也没个音信,长年他们都说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长大,想个法儿,杀了那妖怪,才称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出事那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姑爹一身武艺,还有那些好武师帮忙,都没有办法。要真是妖怪,怎么打得过?还不被它吃了?少说疯话,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个人还玩不玩?”

元儿迟疑了一会,答道:“我还小呢。”说完这句,索性又一头扎到友仁怀里,涎着脸,仰面说道:“爹,妈又催我去睡呢,你看这月儿多么乖,山儿云儿多么好。反正过年就要给我请老师读书了,让我多玩一会吧。”友仁见元儿倚在他怀中,仰着脸,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娇儿,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爱又怜,哪还忍拂他的意思。便抚弄着他头上的柔发,说道:“你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妈;妈妈催你睡,你又来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这不能比六七月里,由你性儿。看着了夜凉,岂不教你妈担心?好乖乖,孝顺儿子,还是叫兰香领你先睡去吧。”

元儿原已磨了好几回,一见这次无效,不由扫了兴儿。鼓着一张小嘴,站起身来,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怜,许他再玩一会。甄氏更是心软,早一把将元儿拉到怀里,说道:“乖儿子,莫气,妈妈再许你玩一会。还是妈好说话不是?偏去求爹。也没见你两父子,夏天乘凉不说,这都过中秋了,还爱跟月亮打亲家。赌你们到冬天也这样,才算能干。”元儿闻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妈这样惯得没样子,明年请了老师,叫你难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惯是我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么?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儿子自然跟着学样,还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话,元儿抢道:“妈,这月亮比昨晚还圆得好,又没多云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圆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兰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语:挟持之意。)你,这该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讥,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微觉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见丫头兰香在亭中酒炉旁假寐正酣。喊了两声没喊应,便起身对元儿略正面容说道:“天真不早了,既答应你玩一会,待我给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连你爹也该去睡了。

说罢,往前走还没有两步,元儿忽然高叫道:“妈,快看那大流星。”同时友仁夫妻也听得天空中似有一种极细微清脆的异声,顺着元儿手指处往空中一望,只见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泻落。初发现时,已比寻常流星大有十倍。后来越往下落,越觉长大。疾如电闪星驰,夹着一阵破空之声,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坠落。方在惊疑,还未及退身走避,一转眼间,那道青光竟如长虹电射,直往三人面前飞到。立时觉得冷气森森,毛发皆竖,寒光照处,须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经大变,已成惊弓之鸟,只吓得魂悸心惊。双双不顾别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儿逃跑时,惊慌骇乱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后一退,又忘了背后石栏,叭的一声,夫妻双双同时跌进亭去。耳旁猛听一声断喝道:“大胆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仿佛听出是元儿的声音。双双睁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双双战战兢兢强挣起来,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儿已被那妖怪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不住在妖怪头上乱打,双双口里喊得一声:“儿呀!”便不顾命地扑上前去。还未近前,友仁首先“嗳呀”一声,重又翻身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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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上)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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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上)

三千里侠客走风尘百丈坪神童歼异兽

话说友仁夫妇看见月光之下飞来一个妖怪,吓得连跌带滚,逃进亭去。猛觉得爱子元儿还在外面,急得连命也不要,双双强挣着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儿。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大叫一声,跑上前去。慌乱中顾了上面,没顾下面,被路侧树根一绊,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见丈夫跌倒,越发吓得心胆皆裂。正要拼命抢上前去,妖怪竟已抱着元儿,一转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将友仁扶起,口里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听妖怪口音,越知没有认错。惊魂乍定,才要开口,甄氏已张抖着双手,口里乱喊着救命,扑上前来,将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儿还在妖怪怀里,两只小手只在妖怪头上乱打乱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扑去。友仁此时心里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干事出意外,惊慌骇顾之余,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拉着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说不出话来。还算那妖怪比较聪明,见甄氏上前,口里道声:“大嫂,莫怕,是我。”便先将手一放,松了元儿。甄氏连忙抢着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脚本极纤小,怀中又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慌忙中哪里行走得动。再被友仁一拉,几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乱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结结巴巴他说道:“你,你不要怕,这是罗妹夫大弟回来了。”甄氏已是急得哭着直喊:“菩萨救命!”友仁连说几句,才得听清。奓着胆子回头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过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罗鹭是谁?惊喜交集,两腿一软,一个支持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连忙上前将甄氏扶起,坐在石栏上面。又上前拉着罗鹭两手,一再细认了认,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觉得千言万语,齐上心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得一声:“你是几时来的?”便即呆住。

还是罗鹭先开口道:“大哥、大嫂休要惊疑。小弟从师学道,侥幸有些进境。因奉师命,来此办一件事儿。只因剑术尚未炼到炉火纯青,空中飞行不能隐秘形迹。日里防人耳目,恐于大哥有碍,为期又促,特于深夜前来。只留一日,明晚便须回山复命。以为此时大哥必然就卧,原想从后园落下,再往卧房叩门相见。不想大哥、大嫂清兴,在此赏月。久别重逢,一时高兴心急,忘了顾忌,直落下来,累得大哥大嫂受惊,真正鲁莽该死。这孩子想是大哥佳儿。适才大哥、大嫂见小弟出其不意飞来,全吓得惊慌失措。转是他小小年纪,不但不怕,听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来,打了小弟一石块。小弟见他舍身救亲,一喜欢,将他抱起。他又在小弟头上乱打,专挖小弟的双眼。年纪轻轻,却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数年,如换个本领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师父所言果然一丝不差。将来成就,比小弟又强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与罗鹭见礼。元儿在旁侍立,一听来人是弃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开,早不等招呼,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姑爹。”便跪下去叩头。罗鹭见他此时却彬彬有礼,越发心喜,一把将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夸赞。

甄氏道:“妹夫从天上来,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么?”罗鹭叹口气答道:“令妹虽遭妖人摄去,受尽磨折,且喜仙缘遇合,被一位前辈有名女剑仙救去。怜她贞烈无辜,根骨又好,大发鸿慈,收为弟子,度到峨眉派门下,传授道法剑术,其成就还许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闻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缘奇遇,现在何处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时常与她相见,何不请她回来,那怕住些时日再去,使我们见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罗鹭道:“成仙二字,谈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过托足下乘,略知剑术,像空空、精精一流罢了。若论令妹,峨眉规矩素严,又值正邪各派两不相容,势成水火之际,道未炼成,决不许无故私自离山。小弟也仅知她在峨眉后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养性修真。休说相见,连仙府也不知有无,哪能前往观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与舍妹相见,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罗鹭道:“小弟虽无此仙缘,师父却常与峨眉派中道友来往,绝无差错。此时谈将起来话长,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无人居住,我们何不到室内,作一竟夜之谈呢?明日对家中人们,可说小弟昨夜在前途赶路,错了路程,到时天已深黑,叩门不应,绕向后园,正遇大哥在此赏月,才得入内,日内还有事他去等语,免招外人物议。”

言还未了,甄氏笑道:“只顾听妹夫说话,连害怕带喜欢,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头,适才那样闹法,她还没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礼数。你没听大弟说,不愿外人看出形迹么?丫头睡着正好。你此时再准备饮食,也不为晚。我们就到屋里谈。你先去将丫头唤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说大弟赶路才到不久,叫她预备点酒菜消夜,痛饮一回,解解几年来相念之苦。”罗鹭点了点头道:“师父虽未命小弟长素,山居无甚美食,也想尝尝家乡风味,还可以助些谈兴。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说罢,甄氏进去唤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儿依依罗鹭时下,说什么也不肯去睡,罗鹭又代他说情,只得由他。甄氏急于要知道别后情况与芷仙被难经过,招呼好丫头、伙房,便往书房走来。大家落座之后,才由罗鹭说起经过。

原来罗鹭自从芷仙失踪后,怪来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这种无端夭外飞来的横祸。“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灾,虽说自己误她,还可委之气数;假如真为妖人怪物摄走,在自负为英雄,不能为她报仇,既对不起爱妻,也对不起良友。好歹总得寻出个真实下落才罢。叵耐一连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尽,宛如海底寻针,哪有一丝音信。就连两位有名武师久在江湖,本领阅历俱非等闲,也是束手无策。

正当悲愁不解之际,有一天,同了许多武师门客,又在商议无有善法,忽然听出尤璜言语有异。那尤璜来日不久,自称是贵阳人,随父游幕河南。自幼爱习武艺,因从河南回家,行至宜沙一带,闻得小孟尝义声,特来拜访。罗鹭虽然仗义轻财,交友却极慎重。来人果有真实本领,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荆,即成至契;如来人无甚专长,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银钱打发,决不容留。所以门下那么多宾客,无一人不经过他的详细考察。只有尤璜到时,正值罗鹭青城初回,忙着举办婚事,因见他语言亢爽,容度轩昂,断定他不是寻常人物,一见面便留住宾馆,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过一二日,再细盘他的本领来意。偏生老管家郑诚因年纪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务事前来絮联。罗鹭不好意思全不过问,只得随他往各处产业、买卖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几天。再加离家日久,亲友中的应酬甚繁;又值过年,俗事大多;每日还得匀出工夫,练习武艺。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着主人,每日总是随众进退;不然便是单人出游,到晚方归。大家宴集谈笑,他总是默坐在旁。罗鹭始终没有机会和他作一次长谈。日子一一多,以为来客无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从事变一起,渐渐觉出他说话议论,均与常人不同,才留起神来。

有一次,罗鹭舍了别人,特地约了他,一同出去寻访芷仙下落,连从人也未携带。双双刚出了城,尤璜倏地将马缰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罗鹭跟在后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见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马相候。等罗鹭近前下马,便拉了罗鹭的手,往林中便走。

罗鹭见他不向有人处寻访打听,却来这与芷仙失踪方向相反的幽僻之处,不解何意。一见他伸手来拉,猛想起连日虽看他行径有异,还不知道他的深浅,正好试他一试。手接着手,一用力。因自己学的是内家重手法,恐尤璜万一支持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气以待,相机行事,好使彼此不伤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总没在意。赶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对方仍是如若无觉。罗鹭不由大吃一惊,暗忖:“申武师常说,自己虽然学艺年浅,因为生具异禀神力,现在已是青出于蓝,胜过了他。平时江湖上闻名拜访的人,在最后一半年中,也颇有几个成名的英雄,还是自居主人,方让给来客一个平手,从未败过。不料今天遇见了劲敌。”少年好胜,立刻起了侥幸之心。

罗鹭装作往前一移步,就势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脉门,暗运内功,将周身力气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较劲。满以为尤璜决没准备自己会使绝技,纵不失声求饶,也使他半身酸麻一阵。谁知力使上去,也没见尤璜面容有甚变化。自己猛觉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弹胀力的东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连忙放手时,一条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罗鹭知道这种功夫,便是两位名武师常说的“劲功”,乃当年武当派鼻祖张三丰的嫡传心法。非内外两家功夫俱臻绝顶,不能练成。连两位武师也只听说,失传己久,不想今日遇上。还算存心不狠,给对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将浑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点内伤。

正在惊惭,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交手比劲,只是转瞬间事。尤璜仍和没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罗鹭,进入林中,择了一块石头,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装作去弹罗鹭肩上的尘土,往罗鹭右臂膀微微一拂,罗鹭顿觉酸麻若失,只窘得惭愧到无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盏茶时,罗鹭忽然灵机一动,倏地翻转身,便要拜下去。未及开口,尤璜比他还快,早一把像提小猫一般,将罗鹭扶起,按坐石上,说道:“罗兄,这是何意?”罗鹭道:“我自幼爱武,访师交友。从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延聘过多少有名的武师,均无甚过人本领。只申武师一人,内外功俱是上乘,为众公认,我再三要拜他的门,是他执意不肯,只答应做半师半友。承他不弃,尽心传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点传授。他却说我再加精习,虽不算盖世无敌,也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我因好交友,平时颇有成名英雄见访,差不多对申武师均极敬重。来人有时和我动手也未败过,平素颇为自负,今日一见老师本领,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计,才知平日狂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师,务乞俯念微诚,收归门下,感恩不尽。”说罢,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转动。恐他不收,还待哀恳。

尤璜已笑答道:“罗兄,你错了。你门下多少位武师,虽无甚出奇本领,倒并非江湖误人骗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师而论,因看出你秉赋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缘。虽为生计,受你供养,却执意不肯以师位自尊,这正是他老练高明之处。此次我来访你,原有所为。若见我一点寻常武家本领,便要拜师父从学,岂不辜负了你的美质?天下异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终老,就你眼前所学,已足纵横一乡,只要眼底漂亮,也轻易无有人来寻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寻师,似我这一类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胜其拜了。”

罗鹭闻言,便将以前心事说了又说:“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时爱侣,才貌、德行无一不佳,自己又没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后,再打主意。不想发生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为异物,再论娶妻,漫说万难比上芷仙,纵有合适的,也对不住死者。再费一半年工夫,好歹寻出一个准确下落。万一生还,自无话说,否则,惟有作弃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踪,照当时情形而论,定是妖人摄去无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还一节,总是无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数百里以内便能寻觅。实不相瞒,我也是书香后裔,只因自幼爱慕武艺和剑仙侠客一流人物,数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见终南山伏龙观的铁面真人吕磊,将我收归门下,带到岷山灵飞寺大师兄何意那里,学艺三年。真人家法素严,初人门的弟子先学会了武功,便须出外济世行道,等到积有功行,德性坚定,才更换道服,传授剑术,正式收为弟于。起初只算挂名。

“我生母原是侧室,因不容于嫡母,留在重庆乡下料理田业,我父母却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带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从无音信。后我长大,家中田业已逐渐被族人吞没净尽,只剩几亩薄田,与我生母将就度日。我读书和出外的川资,全是受一个好友资助。及至我在岷山将武艺学成以后,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给川东客人保镖,便中作些义举,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远游未归。人情浇薄,好容易变卖了薄产,办了丧事,出门给人保了两次镖,先还顺手,未免自大了些。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贵重药材,路遇独霸川东的侠盗李镇山,同一个会剑术的盗伙将镖劫了去,几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脸皮,将我打败,挖苦了几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两银子买路钱,便将药材发还。我伤好后忙去岷山,寻我师兄何意给我报仇,偏偏师兄云游未归,一则师父行踪无定,二是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不敢往终南求助。只好等师兄回山,再作计较。由此,我便倒了旗号,川东立不住脚,只得来在成都,设法谋生。

“有一天,在望江楼吃茶,无意中听一老年茶客说起我多年寻访没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听。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县,到省不久,便被陕西中丞相调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县任上,已将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后任,所以知道详细。我行完了父执之礼,便求他指点了葬处,打算前去运灵归葬,他虽是个退休官员,并无积蓄,年老家贫,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于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钱又用尽,此去数千里,要运回五六口棺木,没有多的钱怎成?家师教规,又决不准门下弟子偷盗。久闻你有仗义疏财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无故受人大德,于心难安,正在委决不定。

“第二日行经碧筠庵外,遇见一个背红葫芦的道士。我一见他行动,即知决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边无人之处,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见,说起来历,他果是家师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剑仙醉道人。他也主张我来寻你,并说曾在路上见你两次,颇称赞你的资质,就嫌你膏梁之气尚重一点。又说你目前面带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变。我和他谈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径来投你,我总嫌无功不能受禄,因醉仙师说你目前家人有难,我以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盗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门,专心代你留意防守,却久无动静,不禁心急。那日问起馆童,才知你家中并无亲属,新办婚事尚未过门,正疑要应在新人身上,当日便出了事。明知为妖物摄走,不易生还。一则我新来不久,人微言轻;二则你和新人亲上结亲,又是小时爱侣,劝你必然不听,只得随众敷衍。近日我见你对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约我出城,知要盘间我的踪迹,才引你到此说明经过。依我之见,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怀,徐图报仇之计。座上诸人,均不足为你之师,莫要自误,才是正理。”

罗鹭忙道:“尤兄运灵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当。”尤璜闻言,连忙下拜称谢。罗鹭谦逊了几句,也不再说别的,便即一同回城。

罗鹭到家,独自关上门,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门,决计弃家出游。先随着尤璜去运先灵,便中寻访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灵归葬以后,再请尤璜引进到铁面真人门下。尤璜知道罗鹭资质还要胜过自己,师父见了必然心喜,拼着担些不是,一口答应,互商了一阵遣散门客之法。罗鹭在暗中命人给两位武师家中各置了些田产,余人除了那负气不辞而别的,也都各有厚赠。因想路上多做义举,将现银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换了金条,依着罗鹭,原想将家财散尽再走。尤璜却主张异日陆续充作善举,可以取用不尽;当时散尽,白便宜了许多不急的亲友,真正穷人却少实惠。

一切就绪,又寻访了些日,芷仙仍是音无音信,罗鹭才死了心,将家事嘱托友仁和老管家郑诚。正值两武师约到后园比武,到时由罗鹭说明实情,申武师见多识广,在江湖上久闻铁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里还肯动手。当下罗鹭又将在郑诚手里要来的金银,分赠给两位武师,以报传授之德。然后一同跳出后园,彼此都依依不舍地分别上路。

有钱自易办事,没有数月工夫,已将尤璜先灵运回重庆乡下安葬。罗、黄二人先往岷山灵飞观去寻何意,打听铁面真人可在终南。正值何意由终南归来,见面交给尤璜一封铁面真人的遗书。尤璜拜观之后,不禁痛哭起来。

原来铁面真人所学剑术,乃是旁门。所幸平时教规严正,行为光明,各正派中剑仙均极交厚敬服,所以这次劫数到来,承峨眉山飞雷洞的髯仙李元化与陕西大白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竭尽全力相助,炼就婴儿,才得脱壳飞升,免去兵解之厄。铁面真人事前因见尤璜质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愿他误入旁门,所以只教给了一些气功运行根基和暂时防身武艺,托词不肯传授剑术。这两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无大过。已在飞升之前,将他师弟兄三人,分别引进到两位有名剑仙门下。何意和二弟子杨人伟拜的是昆仑派名宿钟先生,业已由铁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师之礼。尤璜的新师父,便是那陕西大自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长沙罗九做徒弟,屡犯教规,逐出门墙之后,还是估恶不梭,为非作歹,对收门人有了戒心,虽经真人在日再三求托,尚未应允。真人以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异派,拿不准心志是否坚定,所以不肯收容。飞升时机紧迫,又不便去寻了尤璜前来面求。只留下一封遗书,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结一茅棚,每日往积翠崖前虔诚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书行事。

尤璜看毕,悲伤了一阵,暗中寻思:“自身虽然尚无着落,罗鹭弃家相从,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顾自己。何意也说罗鹭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须艰苦卓绝,不畏难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数和缘法,决计问明了罗鹭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着到南川去向钟先生受业,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计。何意赠了些丹药,以备缓急。彼此订了后会,才行分别起身。

到积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寻,直撑天半,终年云雾封锁。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却是上丰下锐,陡峭非凡,四面更无一些途径,任是猿猱也难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险峻,知难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罗鹭捧定真人遗书,望峰跪求了好些时,见云雾还是不开,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个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鸟兽绝迹。二人事先备办好了充足食粮,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么。只是连求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动静。几次冒着奇险,想攀到峰顶上去,不是走错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来。虽未送命,也好几次带伤不轻,但二人丝毫也不灰心,照旧按日往来。

有一天,风雪甚盛,起身略进了点饮食御寒,正要冒着风雪,照着走熟的道路,去往积翠峰上,刚了出门,便见上天池绝顶上走下了一个道人。太白山平时虽有道士羽流来往,那都是山麓寺观中的寻常道士,二个所居,在山的高处,地势僻静,轻易不见人迹,何况又是隆冬封山时候,风雪这么大,山石都冻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绝顶武功,每日走惯的熟路,走起来也得凝神提气,格外小心,还短不了有堕跌的时候。那道人却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动,罗鹭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鉴察真诚,亲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后的大红葫芦,心中大喜,恐来人升空飞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师留步,弟子尤璜参拜。”

那道人正从积翠崖下来,见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几步,赏玩一番,再御剑飞行回去。起初见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觉希罕:这般风雪高寒险峻的山路,怎会有常人到此,仔细一看,认出是铁面真人的门徒尤璜,前行不远,又听跪下招呼,便近前唤二人起身说话。尤璜先给罗鹭引见道:“这位仙长便是先师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师。”罗鹭闻言,重又拜倒,自报姓名。

醉道人见罗鹭一身仙骨,秉赋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说了经过,笑对尤璜道:“令师主意错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难处,强他则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数,收罗美质,传授衣钵。只要像你二人这般志行坚正,何愁没有名师接引?我也是往积翠崖去寻佟道友,传掌教师兄齐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师成道之后,一直并未回山。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还未必知道,依我之见,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无缘。我如今指给你们一条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见着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门师弟伏魔真人姜庶,谈起各派兴衰。姜庶因当年力主朱道友重创青城派,一语失和,师弟兄多年没通音间。分手以后,姜庶决计要践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潜修,枯坐十年忽然静中参悟,混去以前私见。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飞剑传书,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请求。并说以前乃是成心激励,自从别后,还代他收了好几个门人。姜庶越发心喜,赶到青城,负荆请罪。一问细情,才知朱道友本来奉有乃师遗命,自己另有仙缘,不愿为一派之长。又见他道浅气盛,故意激他努力。话说起来甚长,日后自知。当时谈完之后,曾托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门人。青城与峨眉,类乎一家,殊途同归。你二人如愿前去,持我书信,定蒙收录,不知你二人愿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转请佟真人收录,一闻此言,知师父在日尚且惟命是从,佟真人当日始终就未允收录,醉道人也说无缘,料知求也无用。有醉道人作主,虽与遗命不符,也可从权行事,料不为罪。连忙同了罗鹭,跪拜称谢。罗鹭原携有笔砚,准备闲时消遣。醉道人命取来写好书信,交与二人,又说来时真人曾说有东海之行,此时未必在山,可到明春开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领命,醉道人已经破空飞去。

二人跪送之后,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见上一面。直到过了年,依旧云封不开,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极容易地见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见二人资质根基甚好,当时收录。先传了坐功,不久又传了剑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炼,资质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过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访,谈起前因,罗鹭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踪,乃是被云南竹山教门下的妖道豹头神牛宪摄去。没有多日,便遇见峨眉三英当中的女剑仙李英琼路过,将牛宪用紫郢剑杀死,同时李英琼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长老乾坤正气妙一夫人荀兰因与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后赶到,救了英琼。然后同往妖窟,又救出许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见她根基浑厚,心性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录,当时赐服灵丹解毒,收归门下,带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内,与小辈同门在一起修炼剑术去了。(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谈话中,并说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见牛宪,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诛擒,已然被他见机躲避。此时忙着一件要事,没有跟踪追寻。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谈论遇见妖道经过,只说他害怕逃走,不曾回头。没有多时便见一道妖云遁光从远处天空飞逝。一则没料到便是牛宪,又值与五台各异派约期比剑之际,无暇事后听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风刮走一个将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宪躲过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罗鹭在侧侍立,闻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听路旁有两入说话有异,口音更是耳熟的。原来一个就是醉道人,那另一个口音听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见的怪老头子、现在的师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头,辨认那两人的面目。不该一时粗心,只顾忙着追赶前面两个武师,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几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缘,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门下,总算是因祸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爱,听了不知若何喜欢,苦于剑术尚未修成,未奉师命,不能下山,赶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盘桓些时,也就暂时丢开。芷仙既有了真实下落,又听师父说,峨眉剑术冠冕群伦,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缘能列门墙,成就又速又好。将来大家都是剑仙一流,迟早总能相见。要是自己不如一个女子,岂不笑话?便越发加功奋勉起来。

如此又过了一年多。这日,真人将罗鹭唤在面前,说道:“论你资质,原可造就。不过本门传授须扎根基,由渐而进,不比峨眉派,取舍门人既是十分严谨,而入门以后,为应他本派劫运和光大门户起见,势须速成,以便早日应敌和积修外功,不惜将他们开山祖师的心法传授,使其早熟。这种办法虽有弊端,然而他的门人俱是生有自来,无一凡品,当初既详加考验,所以也不会有贻羞门户之事发生。不过得之大易,终非一般后学所宜。照你这数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赋,若在峨眉门下,早已飞行绝迹,变化无穷。我却不肯使你成就这般容易,异日一个心志不定,陷落旁门,为门户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渐进。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余,便可出而问世。论理还不该是遣你下山的时候。因我日前应了东海三仙之约,须往一行;而青城师伯那里,又命我派一门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听训,你师兄杨诩、陈大真、呼延显三人采药未归。时日将至,我不能况且青城金鞭崖你师伯门下,除了纪登外,余下还有几个同门师兄尚未见过。使你前往见上一面,以备你明年剑术炼成,出山积修外功,相遇时,有个照应。事完之后,就便还可以回家祭祖,与裘家也送一个好音,尤璜功行不亚于你,有他尽可留守。你虽然御剑飞行功尚候差一年,飞行时节隐晦一些,便可免惊俗人耳目。我以前与各派无多仇怨。近年你师伯因异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诛邪之故,将异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难于并立,现时仇恨更深,异派中能人尽多,一旦狭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动手和多事。”罗鹭跪领训示,心中自是高兴。真人又唤出尤璜,重又分别嘱咐了几句,径自起身出洞,飞往东海。

罗鹭别了尤璜,径往青城山进发。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见朱梅的二弟子陶钧。报了姓名,见礼之后,引去拜见朱梅。才知是云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屡次杀害他的门人,结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敌不过,忍气吞声,召集门人躲在边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炼成了几件专门污损飞剑和迷人的妖术邪法。派了一个得意门人,名叫万里飞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衅,约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秽山桐树坪去斗法比剑,决一最后存亡胜负。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门道法,先将膝莽戏侮了个够,才答应到日准去赴约。又因来人用言语激刺,说朱梅不敢单率门人前往。就是约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个生还。朱梅当时对膝莽说:“嵩山二老,从来诛妖除害,不曾要过帮手。”说完将滕莽轰走。膝莽还在得意,以为矮子受激,自夸海口,不请峨眉派相助,自寻死路。他却不知朱梅早有计算,明说嵩山二老,便有九华山的追云叟白谷逸在内,有此一位,何须再约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来,用五云桃花毒瘴炼成的红桃落魂砂厉害,同去门人一上场,飞剑先要污毁,不得不先事预备。除门下弟子纪登、陶钧另有准备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门人前来,面授机宜。将预先采就五金之精炼成的十二口飞剑取出,传授了修炼之法,交与罗鹭。吩咐一口与他本人,其余分授扬诩、陈太真。呼延显、尤璜如法修炼。但是各门弟子本来炼就的飞剑,也不准荒了功课。炼成以后,先期在青城聚齐,到时一同前往,也教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厉害。罗鹭见那飞剑长只数寸,青光晶莹,冷气森森,托在手中轻若无物,知是至宝。连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将金鞭崖下从东海钓鳌矾移植来的灵草红白辟邪各采两株,一同带回山去,交与师父,连杨、陈、呼延三人奉命采回的灵药,配那辟邪神丹,以作应敌之用。那红白辟邪,叶形如剑,异香袭人,平时深藏土内,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时,不会出土长叶开箭。一经三人之手,便减灵气。所以须罗鹭亲自去采,回山面交真人祭炼。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见有两三日空闲,知罗鹭业已离家五载,命他就这便中回家扫墓,只不许炫露形迹。另嘱咐了几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罗鹭领命,先驾剑光回转成都,到了无人之处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郑诚尚还健在。五年光阴,他一个老年得的儿子郑英,已是二十来岁,很能代替乃父经管主人家业。罗鹭一走,少了一大耗费。加上郑诚两父子整理,比罗鹭在家时还要富足几倍,郑诚一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罗鹭见他忠义,甚为心喜。当时并未深说,先命同去扫墓。见坟地里也是佳城郁郁。松柏森森,益发感激心许。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阵,才回家去。

罗鹭屏退家人,单留郑诚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说话,着实安慰奖谢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担谷的田作为他父子的酬劳。郑诚方要开口推谢,并问主人年来踪迹。罗鹭先开口略说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隐起已成剑仙之事。并说自己当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见友仁即行回山复命。郑诚哪里肯信,见主人才归又走,全不以室家为念,只管絮叨,说着说着,竟老泪滂沱起来,反是郑英,连使眼色劝住。罗鹭也未觉出郑英用意。罗鹭因芷仙既在峨眉门下,纵然日后得见,至多是一个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圆旧梦。既已出家,要这么多金钱何用?打算将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还是托付友仁代办为妙。便吩咐郑诚父子,日后须听表老爷吩咐,将家业随时充作善举。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为管理,多余也归他父子享受。说完略进了些饮食,天已近夜,便说急于和友仁相见,趁今宵月色,要连夜赶往青城环山堰去。

郑诚父子以为罗鹭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还可徐行设法挽回。再四劝留不往便问用船用马,好去包雇准备。罗鹭说连年奔走江湖,俱是只身步行,要甚车马?郑诚父子无法,只得亲送出城。见主人连行李俱不带一件,甚是凄然,一直送出城去老远,还不舍分手,一路劝说,把嘴都说干,累得气喘吁吁。经罗鹭再三拦阻,才行止步不送。

罗鹭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择一僻处飞起,猛觉身后还有人在跟随。返身追过去一看,正是郑英,因自幼随着学武,脚底甚快,所以两人相去不远。罗鹭问他何故尾随。郑英说奉父命,随侍主人同去。罗鹭再三说是无须,未后厉声说:“你父如此年迈,你不护送回家,却来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却怎地这般不放心?”才将郑英喝退。还恐他再暗中跟随,将气一提,施展陆地飞行本领,转眼跑出去好几里地。估量追赶不上,四顾无人,才驾起剑光,飞往友仁家。

罗鹭见了友仁夫妻,略谈了一些经过。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惊奇不置。因芷仙虽说有了下落,毕竟罗鹭出自传闻,不曾亲见,仍是有点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叹了一会子。元儿本有夙根,早在旁听得眉飞色舞,口里不说,心里羡慕到了极处,真个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里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进消夜,用完之后,又谈了一会,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罗鹭久别重逢,又说至迟到了中午,便须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传命,无论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请罗鹭将来云中路过,好歹时常下来相聚。罗鹭允了,说是只要可能,必定前来看望。

天明以后,家中用人全数起来。听说夜里来是罗姑爷,都进来请安问好,甄氏等众人出房,便跟出去说了几句,吩咐在午前提早开饭,多备丰盛酒食。

安排好后,又催元儿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腾云驾雾,少不得还要常来的,你一个小孩子,跟着熬些什么,还不睡你的去?”元儿闻言,咕嘟着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寻思。甄氏见他不听,正要上前拉他,罗鹭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强,待我劝他去睡,我此来只顾说话,还忘给见面礼呢。”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药,将元儿唤至面前,说道:“当姑父的远来,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是我师父炼的乾元脱骨丹,虽无脱胎换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见性,强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练内家武功的数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时节,师父曾赐我几粒,已然服了,大见功效。后来我大师兄杨诩,因这药还有起死回生之效,禀奉师命采来灵药,炼了一炉,准备下山济世,积修外功。我无意中要了几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尘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则身旁未备,二是无甚意思,这三粒丹药,大可助你长命百岁,送给你,权当个见面礼儿吧。”

元儿闻言,喜出望外,连忙跪下叩头,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经闻着一股子清香,细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里喊道:“这是仙丹,爹爹吃哟。”友仁方要出声推阻,罗鹭却在元儿身后比了个手势。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过咽了。元儿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药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爱子,便推却道:“你守了一通夜,候着这么好的东西,你快自己吃了长命百岁吧。不曾见你爹这般馋法,分儿子的东西吃。”

罗鹭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纪,念不忘亲,大嫂休负了他的孝思。这丹药的确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听这般好法,更不舍得自己吃了。先让儿子。后来又说友仁近年看书多了,常患头痛,要友仁吃。元儿哪里肯依,说:“娘先吃吧,爹爹有病,这儿还有一粒呢。”说着,便猴上身去,强塞在甄氏口内。果然人口清香,顺津而下。

元儿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罗鹭拦道:“我因见你听话出神,时露心羡之意,这三粒是灵丹原是准备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试你一试,果然颇有孝心,这丹无须多服,你父亲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无妨。不过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现在想和我长谈,还不到时候。你心事我已尽知,等你长大,我自会前来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担心。你没听说,神仙最喜忠孝人么?”元儿闻言,果然将丹药咽了,口里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个头,并再三嘱咐:“姑父走时,爹娘须要叫我来送。”才恋恋不舍地由甄氏带着走了出去。

元儿走后,罗鹭对友仁道:“我有一句话恐怕大哥大嫂听了不快,又恐孺子无知听了生心,话到口边,不曾说出。如今元儿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还是对大哥说了,省得临时出事伤心。”友仁因罗鹭来时,头几句便赞元儿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儿平日行径,与别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点心悬。一闻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张口,罗鹭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这般想不开?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纵然苦修百年,限于资禀,至多也不过像古剑侠一流,终久难免兵解,才能成道。我还羡慕元儿的造就比我强得多呢,你怎倒听了愁烦起来?若说后嗣,大哥膝前至少还有二子,何愁无后?去年年终,师父自这里路过回山,对众门人说环山堰下有一个幼童,生具仙根,胜似我等十倍。当时只说是别家之子,前日又听朱师伯说,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见,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积德之报。事有前定,岂能勉强?不过此子罡气大重,煞纹直贯华盖,一入歧途,便难救药。那灵丹最能培养性灵,所以才给他服了。不然,我和你还论什么世俗礼数。给什么见面礼儿?实不相瞒,连大哥大嫂服那灵丹,也是沾他的光。你我交情纵厚,如无仙缘,也爱莫能助呢。据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时,十年之内,还要添丁进口,家业增多。过此由盛转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幸免。所幸仅受虚惊,无伤大体,仍可晚年纳福。但只元儿必在此时出走,此行必遇仙缘,异日造就难量,你看我现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来去自如,暂时离别,万勿悲虑。大嫂人甚贤淑,女人家到时自是难过。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说在头里,以免伤心难过。现在不可对她母子说,无事生事,反为不美。”

友仁听了,有罗鹭做榜样,又是日后的事,虽然心惊,素来豁达;又值甄氏进来,不便再说。只是勉仰愁怀,另谈别事。

到了午时将近,长年端来午饭。三人吃了。罗鹭又嘱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说要往山中访友,就此别去。友仁哪里肯舍,仗着眼了灵丹,丝毫也不觉累,定要走送一程。二人同行,走过长生宫无人之处,罗鹭再三说,迟恐误事受责,两下才行作别。友仁眼看罗鹭将手一扬,一道青光,连身破空而上,从日影里投向山的深处去了。友仁满腹心事,走了回来,见元儿已然醒转,因罗鹭走时没有喊他起送,正气得要哭呢。友仁夫妇劝哄了好一会才罢。

傍晚,郑诚父子从成都赶来,原想求友仁劝留罗鹭,不料走得这般快法,也是十分难受。友仁便按照别时之言,交代他父子,打发回去不提。

次年开春,友仁请了一个同族饱学教元儿读书,竟是颖悟非凡,先时认字,过目不忘;后来读书,十行并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于蓝,神童之名,驰传远近。可笑他书没有老师读得多,却时常用书理将老师问住,更奇怪的是,从罗鹭走后,一直未来,元儿不但始终未提,连以往那些好道行径全收拾起。友仁见他安心读书,甚是心喜,渐把前事忘却。

一晃七八年光阴过去,甄氏又连举两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隐。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爱妻偕老,课子力田,又加年丰岁足,内助贤能,宅近名山,登临又便,自是美满。谁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年元儿已一十四岁,友仁因守祖父之训,不要儿子去求功名,见他书已读通,也无甚出奇名师可教,便也不再延师,由他随着自己,早晚读书写字,或带着出外玩耍游行。元儿原是好动不好静,而动时又和别人异样的。起初安心读书娱亲,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馆以后,不时随着大人到处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来。恰巧长生宫又来了两个羽士,俱善围棋,与友仁甚是投机,时常也带了元儿前往走动。下棋时节,便由随去的长年和宫中小道士,带了元儿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没甚事。

元儿原是生具异禀,服了灵丹以后,越发身轻体健,力大无穷,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心雄万夫。自从五岁那年,亲眼看见他姑父罗鹭驾着剑光,从天空飞坠,又听了那许多奇异的仙迹,心里羡慕得了不得。再被罗鹭暗点了几句,心想:“此时年纪大小,如求姑父携带,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说还要再来。莫如从明年开蒙起好好读书,引得父母喜欢。等姑父来家,再请他给父母去说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云中来往,才称心意。”谁知等了将近七八年,书倒读了个通,罗鹭始终未回,不由盼得着起急来。正在失望烦闷之间,那一日友仁夫妻无聊中重提起当年罗鹭在青城山中遇见那怪老头之事:友仁怎样失之交臂,并未看出那是仙人,后来听说,才得知道,自知无缘。虽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识拜识。几次跑到罗鹭所说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处,漫说洞府寺观,灵迹仙草,连个人的影儿都没有。只看见一些兔、灌之类,见人乱逃,才失望回来。

元儿想起幼时所闻之言,暗骂自己:“真蠢。当年姑父所遇第一个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亲遇不上乃是无缘。姑父来时,曾夸奖过我,说是他师父说的,只要诚诚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来,难道我呆等一辈子?”想到这里,不禁高兴起来,只苦干自己虽能爬山,除非父亲同去,出入皆有家人两三个陪伴,纵然仙人肯见,也见不了。说明了自去,父母决然不肯放心。重又为难起来。偏幸友仁见儿子书已念通,守着先人遗训,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纪还小,便暂时辞了老师,由他随意自读。因为钟爱过甚,连出门游玩也都带在一起。这一来,总算略为称了元儿的意。也不把心事说出口来,日常只磨着友仁去山中散游。又故意做些览胜登临的诗句,使友仁见了喜欢,好时常带他同去。

元儿每次到了长生宫,总趁友仁下棋时节,请准友仁,命宫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处留心;一面不时还向同去的小道士们打听,可曾有何人见过那样一个穷老头儿、一个问不出就里,第二回又换一个。后来觉出小道士无甚知识,便对友仁说:“近山玩腻了,想走远一点,要请大一点的道爷带了同去。”友仁既是长年施主,道士们又都喜元儿聪明伶俐,先时个个愿讨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时也高起兴来,自己带了同去。有友仁同往还好,如同去的是宫中道士,他总想着仙人不愿见无缘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盖,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门不远,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萝们葛,捷比猿猴,蹿高纵矮,健步如飞,一转眼便跑没了影儿。那些小道士也都顽皮,虽跟不上,还不心慌,那年长一点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着人;更怕失足跌伤,吓得在后面乱喊乱叫。他恐断了路头,也就闻声赶回,直拿好言央告,回头休对人说。日子一长,有那觉得干系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总是斯斯文文的,说了他两回,也就罢了。过有半年多,元儿满怀热望,通没一丝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这时已是次年春暮,元儿已有一十五岁,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寿,设四十九夭道场,僧道两班昼夜诵经超度。青城山是道教发祥之所,山中宫观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两三处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议,因为和长生宫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离家近,便决计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宫道士外,连县城内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请了来。日子一到,裘家同族连同远近亲友,都先后得信赶来,送礼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诚款待,另请了几个近亲至戚,帮同料理。定了数十乘山轿,准备接送。又收拾出许多屋子,款待那远来亲友。甄氏带两个幼于和一些女眷,日里去长生宫跪拜焚香,晚来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长住在长生宫内。由三月初头上开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刚做完,便忙起来。直忙过了四七,客才散去。同县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辞归,等未天来拜圆满。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两位管账的戚友和甄氏一个娘家侄子叫做甄济的,友仁夫妻方觉轻松了一些。

虽然这次举动是一个从俗的礼节,也含有人子追远之心。起初几日,元儿见父母镇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动天性,每日跟着大人跪送宾客,只有内心哀戚,并无他念。及至正日一过,友仁要在静室中独跪奉经;甄氏一身兼顾两地,忙得不可开交。只闲了元儿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无甚事。偏那甄济一向随宦在外,人才十八九岁,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儿因他会武,见的事多,独和他说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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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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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下)

这日因看父亲上供时跪哭,心里发酸。吃斋时节,甄济无心中说了来意,一句话将元儿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时抽空出寻仙人,学那飞行本领。”当下便以识途老马自命,鼓动甄济去和甄氏说了。甄氏一则内侄初来,怕委屈了他;二则见爱子连日都带愁苦之容,怕闷坏了他:立时答应。因甄济带有一个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随,只嘱咐不要去远,早去早回,元儿口里答应,行至半路,说游山带仆,有伤雅道。甄济原非纨绔一流,闻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儿前进。

元儿仗着甄济不识路,成心按照平日打听得来的路径,往金鞭崖走去。甄济见元儿在前领路,上下如飞,峻崖峭扳,一跃便过,好生惊异以为他也习过武,故意卖弄。便不肯示弱,也将本领施展出来,紧紧跟随。元儿仍恐仙人不肯见他,总是推托路记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异状,才回身招呼。从来游山,哪有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着都是快腿,从早饭后出门,由辰刻到未初,不觉到了众人所说的金鞭崖上。细一考察,与友仁所说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却无影子。以为仙人洞府,必在僻静之处,仍在东寻西找。

甄济见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儿都不流连,只说还有更好的所在。谁知累了一身大汗,却跑到这儿一个略生杂树、形势险恶的峭崖上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后来见他神志专一,不住东张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为,再三盘问。元儿被逼无法,只得略为说了实话。甄济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这里虽然崖险壁峻,却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无一处,下面涧沟中尽是些泥浆积潦,污浊不堪,哪一点像仙灵窟宅?罗表舅所说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随着家父遍历云贵,走过不少山路,又听教师们说起,漫说仙人,就连高人隐士所居之处,大半也水木清华,岩壑幽美。似这种连我们也不肯流连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说这里形势险恶,地界僻远,是个毒虫猛兽潜伏之地,倒还像些。”

元儿闻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为彼时年方幼小,又未明说出心事来,罗鹭何必说那假话?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并无大的洞穴。又经甄济再三劝解,才行快快回走。因为来时专注崖上,来路一面崖下尚未寻找,回时暗中留神。

甄济正边说边走之间,忽听元儿失声叫道:“洞在这里了!”回来一看,原来半崖藤树交蔽中,有一块丈许高的大石,形态甚奇,孤倚壁间。壁上苔绣中,竟隐隐看出有“金鞭崖”三个大字。再看元儿,已从那块石根际一个两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钻了进去。探头一看,里面黑洞洞的,猛闻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惊,连忙一把拉住元儿,喊声:“表弟还不出来,要寻死么?”同时元儿也闻见腥味刺鼻难耐,钻了出来。

甄济道:“你怎么胡钻乱钻?这里头要是什么毒蛇的洞,哪还有你的命在?你没闻见腥气么?”元儿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里看东西。适才我往石孔里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紧,后来还想再进一步,被你一喊,我也闻到腥气,人受不住,才作罢。退出来时,无意中一推这块石头,竟是活的,稍用点力,便可推倒。我怕压了你,没有推。”言还未完,甄济便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手边又没拿着兵器,快走的好。”元儿执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争执间,元儿倏地一低头,又往石孔里钻去。甄济一把未抓住,连忙赶过,伸手往孔中去扯时,猛听元儿高喝道:“表哥快躲开,这石头要倒下了。”那块怪石虽然附在崖旁,并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说也有千斤,先还不信元儿有那么大力量。就在这一转念间,忽听头上藤断,嚓嚓作响,那石上半截已经摇动。知道不好,连忙纵过一旁,抓紧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块大石已经离壁飞起,直往下面涧沟中滚了下去。接着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眼前砂石尘土飞扬,残枝断干满空飞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聋,半晌方绝。元儿早从石后跳了出来。甄济见元儿虽然淘气,竟有这等神力,不由又惊又爱。连忙拉着手,一同往洞中看时,天光只照进得数丈。元儿目力最好,也看不见底。拾了一块石头,丢将过去一探,石到尽头壁上撞了一下,一会又听扑通一声,仿佛落在水里的声音。

元儿还想冒险钻进探看,当不住那股奇腥夹着生土气,刺脑欲晕;甄济又说内中定有毒蛇大蟒潜伏:才行作罢。走在路上,还不住的心头作恶欲呕。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甄济重又追问前情,元儿不便再为隐瞒,便将细情说了。

二人且谈且走,忽见前面一高峰阻路。记得来时,途径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说话疏忽走岔了道,多绕了好多里地。因见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峦都似朝它拱揖,极具形胜。耳旁又听松风泉瀑之声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着时光还早,足可赶得回去,两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愿绕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历莽,觅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挡住,外面的人看不见,从来人迹罕到,连个樵径都无。仗着体健身轻,攀援到了峰顶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亩方圆地面,满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顶,松都不高,株株盘纤磅礴,曲屈轮园,苍鳞铁皮,虬枝龙干,夭矫攫拏,似欲临风飞去。再往峰下低头一看,三面俱是崇冈拱卫。另一面半山悬着匹练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龙飞坠,下临无地。松涛泉响。交相应和,再迎着劈面天风一吹,顿觉宇宙皆宽,心神俱爽,把适才烦闷一齐打消。二人择地坐下,领略佳景,互相赞不绝口。

盘桓了一阵,商议明日还须再来,才作归计。往去路一看,到处都是峭岩绝坂,似无途径。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旧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难走。各自奋力赶行。连越过了几处深谷崖壑,一路乱窜,始终没有归入正路,仿佛越走越远似的。甄济道:“看今日神气,我们要留在山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下峰时节,绕回原路走呢。”元儿道:“我们只记准来时方向,一直前进,莫非还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说之间,又上了一一个峰头,白日忽被云遮。二人都觉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见溪泉。正待举步下峰寻觅,忽见前面树林中飘起一缕炊烟。元儿喜道:“我们快到家了。你看那不是近山脚人家在煮饭么?只要找到那里,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济也甚高兴,各自放开脚程,往前奔去。

谁知高处望前,似近却远。又翻越了好些冈岭,才见前面现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着高山大壑。尽头处满是桂李花林,残英未卸,红白相间,趁着斜阳,犹自娇艳。峰头所见炊烟,便自林中飘出。坪旁还横着一条小溪,溪底尽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烦渴,奔到溪边,用手捧起,连饮好几口。觉着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觅路。

入林一看,里面凉阴阴的。一所石土相间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围着一列短短的篱笆。四围除了原有桃李树之外,屋后还种着数百竿修竹。虽是山中土房,却是纸窗茅棚,别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纤尘。只是除了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说左邻右舍,静得通没有一点声息。再看那炊烟来处,并非人家煮饭。原来竹篱之内,是一个宽约亩许的庭院。一边畦里种着些野花,一边畦里种着些春韭。隙地上有一个黄泥炉子,上面安着一把瓦壶。炉中烧的也不知是什么树枝,那青烟兀自飞扬半天。壶中不知煮的什么,壶嘴上突突直冒白气,屋中的人,却不见出来。

二人急于问路,在前唤了两声,不见答应。见那篱笆高低齐胸,探头往里一望,恰好纸窗半开,斜阳的光,从林隙照向窗内。花影迷离中,元儿眼尖,早见屋里头榻上坐着一人。便对甄济道:“你看这人好没道理,我们这般喊,通没理一声。我们索性进去问来。”说着,拉了甄济,便从篱笆门内走进。

刚刚走到窗下,便听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二位说话,我已听见。无奈身患大病,声音不济,有什么事,请二位进来少坐一坐,等我二个儿子回来再说吧。”甄济听那人口音,像个老妇人,不愿进去。便道:“老婆婆,我们是游山走迷了路的,别的不便打搅,只借问一声,哪条路可往长生宫去?”那老婆闻言,似是吃惊道:“二位若是想往长生宫,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济便说:“来时原是知道迷路,按着日影走的。这里既有人家,想必是个通路,怎会出不去?”元儿又将从金鞭崖归途所经之路说了。

那老婆于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万松尖,由那里往金鞭崖一带,听我大儿子打猎回来说,新近出了许多毒蛇怪蟒,二位并未遇上,总算便宜。你们按着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却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冈峦,叫作螺狮环,走好了,走到我这里来;不然,错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为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寻常,却最曲折难行,又在山的侧背面,游山的人从不到此。山上云多,日光常被云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练过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误打误撞,来到此地。今日天色已晚,还隔着许多峰峦,多是悬崖峭壁,比来路还险十倍,怕没有百十多里的大弯转,才走向来时山路。二位路径又生,纵有本领,也难渡的了。不如少时进了饮食,权留舍间,与小儿们同榻,明天起来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来时果觉日影的方向稍差,因为别的无路,还特意照直前进,翻越许多危岩幽谷,不想毫厘之差,竟铸大错。料知一夜不归,家中必定着急。就冒险前进,又恐路越走越错,更无办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饥饿起来,只得谢了,就在窗前站立,等这家儿子回来,再作计较。

元儿闲着无事,见庭院中瓦壶大开,便问煮的是什么东西,可要代她端进。那老婆子以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里有泡好的山茶。壶中煮的是药草,适才二小儿还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来,都无人接待,少时还须说他呢。”甄济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们来时原也口渴,适才在林外溪涧中见泉水甚好,已然喝够了。”那老婆子闻言,惊问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么?”二人同声应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进屋说话。甄济一想:“看神气,左右得扰人家,也该进去见个礼儿。”便拉了元儿进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说话,便说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请元儿代将屋角松燎点起。元儿照她所说,点好了火把。火光影里照见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虽生得白发飘萧,却是面容红润,不像老年。倚着墙儿坐在被中,神态甚是安祥,又加适才问答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刚要举手为礼,那老婆子早对二人注视了几眼,口里连声道奇。二人便问何故。那老婆子道:“这里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头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顿发烦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来此已有片刻,通没一丝迹象,所以奇怪。”甄济闻言,便惊慌起来,忙问:“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儿解救?”老婆子道:“二位不要害怕。那水虽是人口甘凉,毒性甚烈,发作起来也快。人误服下去,决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还是好端端的,而脸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样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变了也说不定,要说解救,却难得很。万一少时发作,只好等小儿们回来,再作打算了。”

二人闻言,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阵谈说,觉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谈吐尤其文雅。再一盘问她的姓名家世,只说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敌,携了两个儿子,避居这山内无人之处,辟了二三十亩山田,以耕田打猎度日。别的却甚含糊,不肯吐实。甄济知她家定有来历,既不肯说,谅有隐情。见元儿听她丈夫被仇家所害,义形于色,只顾不住口地盘问,还说要代她家报仇,满脸稚气,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见,说道:“只顾说话,我还忘了问二位客人贵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来不是一家,我心里原说,都是一样英雄气概,裘官人骨格气字又自不同呢。”

正说之间,忽听屋外有人说道:“妈,你在屋和谁说话?是表姊他们来了么?”同时便听屋外有人拖着东西在地上走的声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暂时哪里会来?是两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换衣服:进来相见吧。”接着又问:“你兄弟呢?怎么半日不见家来?看药该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听妈说想吃肥头鱼,乘妈睡着,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见我,同回来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两只斑鸠和三只野兔儿。既有外客,少时熏来陪妈下酒。”

正说之间,苇帘一启,早蹦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偏巧元儿童心,一听屋外的人是打猎回来,忙着出去观看,走到帘前,刚一迈步,两人脚底都轻,事先没有听见声音,进出的势子都猛,不由撞了一个满怀,元儿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远;元儿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觉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躯,朝元儿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声。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见,忙喝:“三毛不得无礼!”那小孩应了一声,走进前来,口里直问:“妈此刻好了么?仙药一吃,过几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给妈弄鱼去,看二哥又给我弄糟了。”说着,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却微怒道:“这两位佳客在此,也不见个礼儿。再在山中住几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应一声,朝着二人作了个揖,仍往外走。

元儿适才无心撞了人家,心中过意不去,想对他赔个话儿,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叹口气道:“山居野人不晓礼节,好叫外人笑话。”甄济连说:“哪里话。”元儿却觉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见他神气很孝,甚是爱惜。他不肯接谈,想是恼了自己。经此一来,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头寻思。

不多一会,屋帘又起,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长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亲问安,再回身朝二人请教见礼。二人才知这少年名叫方端,适才小孩名叫方环,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个兄长方洁,流落江湖,业已十多年不知踪迹。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挚。虽是初见,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当下三人便订了交,称老婆做伯母,重又见礼。老婆子也不推辞,等二人拜罢,使唤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闻说饮了溪水,也甚骇异。便道:“那水饮过片刻,眉心可见血经,妈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过,恐眼力不济,还不放心,你再照来。”方端举火细照,也说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来。

老婆子又间备饭不曾。方端道:“妈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儿进门时,便去将饭煮好。因三弟抢着做菜,孩儿把兔、鸠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给了他,今日有鱼,还有出门时煨的鸡菜,想必够了。”老婆子道:“初搬来时,你三弟贪玩,定要带两只鸡到山中来养。这几年工夫,它也给我们添生了不少的鸡和蛋,都陆续吃了。算起来,它也给我们出过大力。如今虽然停了生蛋,你两弟兄要藉口它吃过仙草,吃了补人,杀来我吃,我是不答应的。”方端道:“妈早说过,孩儿那敢,杀的是另一只。”老婆子道:“我说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气,你到后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样,弄不好,还怕他心里难过,勉强着吃。你对他说,一天到晚,尽给我想吃的,不打正经主意,算的是哪一门的孝道?”说时面带微笑,方端应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没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着去帮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贤侄生长富家,哪干过这种营生?就连小儿们,也只近几年来才会胡乱做些,母子三人将就充饥而已。后面不干净,还是陪我谈天吧。要饿的话,墙洞里还有熟腊肉和锅魁,先点点心吧。”二人连说不饿。甄济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过,无忙可帮。元儿却很想会那方环的面,又和婆子去说。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罢,少时自会来的。”元儿不好再说。少时元儿觉着腹胀,便告便出房,走至篱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时见堂屋后面火光闪闪,鼻中直闻香味。

走将出去一看,原来这一列房背后还有一片空地,一边角上有两间小房。耳听方氏弟兄正在争论。方端道:“三弟,你平时逞强,今日也遇见能手。人家轻轻将你一撞便跌回来,差点连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见了表姊,还说嘴不?”方环莽声莽气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没有防备。明日走时,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总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你还是哥哥呢,尽帮外人。”方端又道:“不说你太横些,你没安心撞人家,难道人家来此作客,会安心撞你?适才妈和我示意,说裘兄弟将来要出人头地,着我和他二人订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这须不比表姊,由你气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动手,我告妈去。”方环方不再言语。

等了顷刻,元儿才放重脚步,走到后房。方端正翻着铁架上的熏斑鸠,见元儿进来,连忙起身招呼。方环装作煎鱼,头也不回。元儿知他有气,因适才已问明年岁,比他大着两个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适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赔个礼儿。”方环只得起身还了个揖,说道:“二哥说你力气比我大得多呢。”元儿忙道:“哪里,我自幼被父亲关在书房,从未学武,哪有什么力气?”方环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妈生气,我便和他试试。”方端道:“你如比不过,又该发狠,不理人家了。”方环道:“输给我不说,赢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说罢,伸过手来,元儿到底读书多年,知道客气,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个结实。元儿直说:“三弟何必如此计较?自己人争什么输赢?我认输就是了。”说时因自幼不曾和人动武,方环抓得又紧,小孩总怕吃了亏,扫了面皮,好不着急。无心中用力一挣,随手一甩,竟将方环一双比铁还硬的手甩开。

方端起初因方环力大无穷,竟被元儿撞退,又听甄济谈话中露出习武之意,以为元儿也受过高明传授,正想看他是什么家数,所以事前不加拦阻。及见一交手,元儿便被方环用擒拿手抠住脉门;元儿不但不会招架,脚底虽未看出发浮,却是满脸慌张,手忙脚乱,方端才知他是质美未学。恐受伤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环,忽见元儿随手一挣一甩,竟将方环的手甩开。低头一看方环的手,因为双方力猛,虎口震破,鲜血直流。这种天生神力,休说方环,连方端也惊异起来。元儿自然更加过意不去,连说:“怎好?”一面又凑近前去慰问。

方环这时已是心服,却不愿见这般婆子气。元儿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环将肩一扭,又回时一推,无心中还记着暗运全力,把一个让势,变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云托月的解数,口中才说了一声:“哥哥,不要紧的,我服你了。”元儿被他闪跌出去好远,几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儿也自站定回身,方端连道“可惜”。

元儿便问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习武,只家母文武双全,愚兄弟也略识得几个字儿。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从小喜爱泅水,九岁时节,在溪里被一条两丈长的乌金鳝王缠住,脱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鳝王的颈子,在水中挣命,那鳝王通体乌金鳞甲,好不坚强,偏被三弟无心中咬破它的软处。当时只顾弄死恶鳝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无心中将那鳝王多年结成的丹黄吸入肚内。后来经人发觉,鳝王已死。他一个小身体,除两手和头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恶鳝缠得紧紧。家中人连忙将他打捞上来,已是力尽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当时要将鳝身斩断,救他出来。偏在这时遇见一位高人走过,说那鳝如此长法,恐怕已有丹黄,常人服了,皮肤必然发胀。此时解开,弄巧就许胀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鳝身的束缚力量,过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药调治。幸而时当九月,天气不热,便由那高人将三弟嘴扳开,塞了几粒丹药人口。直到晚间,三弟才醒转回生。浑身疼胀,直哭喊难受三天三夜,才斩断鳝身,救出舍弟,又胀痛了好几天,敷药调治,才行痊愈。由此力大无穷,谁也比不过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个妖道所害。因那妖道会飞剑伤人,他还想斩草除根,连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机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寻访名师,学剑报仇。偏巧家母急气伤心,又在路上连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湿,病卧在床,时发时愈,不能远离。只好奉母养病,报仇之事俟诸异日。你没学过武,却能破去他的解数,岂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师,那还谁是对手?”说罢,弟兄二人,都流下泪来。

元儿闻言,甚是悲愤。正想和他们说这山中现有仙人,告知以前经过,恰值菜熟饭好。元儿在家,平常早晚连点心要吃五顿。这一顿算消夜虽还是早,要作晚餐却是已过时。本就腹饥,不好出口。甄济也因元儿出外小解,一去不归,找到后面。二人抢着端菜端饭,连家中人等惦记均行忘却。

小弟兄四人,将饭菜捧到房中。方环安排坐凳,方端拿了个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温了酒,递与他母亲。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谢了,捧杯一尝,那酒是凉的,又甜又香。甄济忍不住问道:“伯母说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这动用的家俱连酒食,是怎样运来的?”方端面带悲容,答道:“家母因报仇之事要紧,宗嗣也不能斩,早年原有终老此乡之念。所以先父死后,来时便安排了远计,一切谷粮、稻种、菜籽、鸡雏、杯盘、碗碟和厨下动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无不在事先通盘筹划。又加还有一家离此不远的至戚相助,有无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亩山田是愚兄弟二人开垦的,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乱砍了树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由山外搬运来的。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爱饮,从山外带来相赠。又经愚兄弟设法,偷来猴儿一些百花酒,掺在里面,所以觉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闻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时便辞谢了。方氏弟兄也不勉强。元儿还想问猴儿酒怎样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着给他母亲布菜添酒,孝心甚笃,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饭。方氏弟兄直将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鸡汤,劝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饭来。

吃完收拾出去,又给二人安排卧处,原有一间空屋,床被均有。元儿执意定要与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须将被子搬来。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话。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结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遗民,没甚门第之见。只是你二人从小娇养,一夜不归,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无须见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关紧要。天一亮,我着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这半晚乐以忘忧,早忘了思家之念,闻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会得。只不过到家不久,就要来给伯母请安的。可惜相隔这么远,当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方环便问元儿家住何处。元儿答是青城山麓环山堰,如今正在长生宫做佛事。方环拍手笑道:“这就妙了。那环山堰我没去过,长生宫我却是轻车熟路,包你个把时辰就到。此后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闻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厉害,竟敢往人多处跑吗?”

方环见母亲生气,只得说道:“孩儿本无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脚一条涧中泅水摸鱼,无心发现一个水洞,水面离洞顶才只二尺,外有藤萝隐蔽,人看不见,水又深,一时好奇,泅了进去。先还不敢深入,后来越泅越远,泅进有半里多地。忽见一道石坡,水也到那里为止。洞壁上的石头还有闪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径。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来。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种子,妈睡晌午,我带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举在头上,踏水进去。到了黑处点起火,越走越深。那路并不难走,时明时暗。明处都是些透明的石钟乳,如今有些碍头障脚的都被我铲平了。连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见怪物回来。未一次带了刀剑暗器,下了决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难走,又恐妈唤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约计没有半个时辰,便到尽头,又遇见有水阻路。说也奇怪,不但那边石坡和这边一样,及到我由水里泅将出去,照样也是在绝涧下面那么一个洞。爬上崖去一看,不远山脚底下,便是长生宫的庙宇。只在闷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时连火把也懒得带。先时不愿见生人。后来见涧中鱼肥,常去摸鱼。有一次穿鱼的索子被水冲走,上岸寻草穿鱼,无心中遇见一个小道士。我骗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说他师父爱吃活鱼,时常打发他偷偷摸摸到远处去买,要我卖他。我正因妈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该将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妈快没酒喝,埋怨得难受。便和他说我妈要吃酒,愿隔几天打了鱼和他换酒。一面我却对二哥说,酒我已藏起好几瓶,妈吃完了,自会拿出来,暗中却拿活鱼和他换酒。回来时,总怕被人看见,想法儿躲开。那厮也蠢,拿鱼至多说话两句便走。妈不放心,好在如今有这两位哥哥,没酒时好和他要的。妈莫生气,三毛儿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杀父之仇未报,为我口腹,使你轻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从今只好将酒戒了。”说时眼圈便红了起来。方氏弟兄闻言,也是伤心落泪。直到方环跪下哭求认罪,甄、裘二人也帮着说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来,说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两个哥哥,便露行藏,须知此中实有深意。难怪他两人说,按着日影走的,怎会路差这么远?照此看来,果然尚有捷径。想是天意,使你弟兄们来往亲近。只是他二人不识水性,去时尚可,如来,岂非不便?”

方环道:“三毛已然想过,日前不是哥哥给妈做了一条小船,准备病好之后,坐船在溪里玩吗?那船又小又轻,恰好容得两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里,我在水里推到旱地,将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说二天再来,有我去接,就连此番回去,也不会打湿衣服了。”说罢,又觉才说不去,又去有些不对,忙改口道:“二位哥哥来时,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儿便问道:“那你怎知道我来?”方老婆子道:“你们预先约准了一个时期,叫三毛到时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发心喜。一屋五人兴高采烈地又谈了一阵,才行分别就卧。

元儿和方环同卧一榻,哪里肯睡,一直谈到天光见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与甄济,先还随着问答,此时业已睡熟。二人不去惊醒他们,只管说个不休,也不说走。天亮以后,方端在梦中仿佛见方母在隔屋咳嗽,才从床上跃起。方环也听见隔屋中有了响动。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将院中药端了过去。

元儿才把甄济唤醒。甄济恐姑父母悬念,催着元儿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刚要到厨房去取水净脸,方环已端了一盆凉水和一些锅魁、腊肉进来。二人洗罢,便要过去向方母辞别,方环道:“家母刚用完药,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两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罢了。匆匆吃了些锅魁,饮了些山泉,便托方环致意,与方母请安辞谢。弟兄三人带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门。

出了树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见前面是一个高崖,崖前一片枣树,约有三四百株,枣林一角,隐隐似有一所茅舍。方环指着那茅舍说道:“那枣林深处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还有个表弟,生着一把子蛮力,与我很说得来。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对,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来再见吧。他家比我家还来早好多年。此处山深路险,人迹不到。除我两家,这多年只昨日遇见你两个,也真是奇逢了。”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崖下,路势也甚险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轻力健,略一攀跃,便从岩隙穿过。耳闻水声潺潺,一条碧流横亘路侧,绿波粼粼,清澈见底,其深约在丈许。方环便叫二人止步,刚道得一声:“我给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援纵跃,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见他钻入一个岩穴里去。不多一会,现身出来,喊了声:“二位哥哥接住。”便将一条小舟从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绳缒了下来。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凿空所制,大有两抱,长有丈许,外方内圆,两头溜尖。虽然不假漆饰,形式甚是古朴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来斤轻重,刚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环已从崖上跃人舟中,真个比燕还轻,一些声响皆无。二人好生钦佩,夸赞不置。方环道:“二位哥哥莫夸奖,我这算什么?家母昨晚说,甄大哥还差些,若论天资,三哥生就仙骨,将来怕不是剑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还强得多呢。只不过目前未遇名师,无人传授罢了。”说罢,三人已将小舟反抬人水内。

方环请二人坐定,说声:“献丑。”先将上下衣服脱去,放入舟内。推舟离岸,然后将身往水中一顺,两手推着舟的后沿,两足踹水,乱流而行,其疾若驶。二人见舟中除了坐卧之处,还有两柄木桨,便要方环上来同划,无须在水里费力。方环笑道:“这半里多水路还可,若到水洞,怎么划呢?还是这样走要快得多。”说罢,索性头往水中钻去,两手抓着舟底预置的木桩,推行起来,比前更快。那水底尽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见方环赤着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条大人鱼一般。

方环探头出水,换气不过两三次,已然离水洞不远。那里水面更阔,流急波怒,溪声如雷。两边危岩低覆,形势愈险。方环忽然将舟推向一处岩凹,用舟中的草绳系在石上。将那些藤蔓拉开,现出水洞。解了草绳,请二人点好火把卧下,推舟进入水洞。初入内时,那洞顶离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内越高,一会又低压下来,最低之处离舟不过数寸。二人执着火把,将身朝外,以防火烟呛人。火光中见洞顶、洞壁满生绿苔,碧鲜鲜又肥又厚。行有半个时辰,洞顶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际。三人将舟拉了上去,抬着行走,约有两三里路,果然到处都是光闪闪的钟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渐由明转暗,又人水道,二次将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这条水道,不但经行之路与头一个水洞相似,竟连沿途景物,路之远近,也一般无二。二人连声称奇,指点谈说,不觉行离洞口不远,方环首先一个猛子穿出洞去,探头一看,四外无人,才将小舟引出。寻了适当地方系住,与二人话别,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二人本想请方环到长生宫去游玩一番,方环道:“论理,原该与伯父伯母请安,无奈仇家厉害,怕露形迹,宫中小道士又有几个认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责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们也多来往过几次,那时再伺便登门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须时日,此船暂时无用,我便将它留在水洞以内,以便迎接两位哥哥前往。至于时间,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间,必来一次。两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过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换酒,也不妨事。昨晚托买的东西和好酒,请即代我买好,以便明日我来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儿最是难舍,后来实在出于利害,才恋恋而别。方环送二人离舟上岸,守着母训,自己并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环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觅路往长生宫走去。

二人一夜游山未归,友仁早想起当年罗鹭预言,知道急也无用,只派人跟踪寻找。却急坏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儿带去,老家人不曾跟随。喊来埋怨一顿,将家中用人全数打发去往山中寻找。又怪友仁当晚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着急分说,宫外小道士早看见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来,连忙飞跑入内送信。这一来,简直如天上掉下个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将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赶了出来,一见二人,喜喜欢欢无恙回转,先把甄济数说了几句。又骂元儿不该贪玩,使父母担忧。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许多苦处。只管盘问不休。元儿当着外人不便分说,略为告罪,随口答了几句,一同入内见了友仁。

等人静后,元儿悄悄说了一个大概,只隐起水洞行舟一节,说是山中迷路,多亏一家隐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来。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听是先朝逸民之子,与甄济、元儿订了金兰之谊,越发高兴。元儿见父母心喜,便说答应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还应送些礼物。友仁也想认识这家,只为佛事尚未做完,听元儿说送礼,忙命人去备办。元儿说是无须,自己已然间过口气,知他需用之物,只须交钱,仍由自己与甄济去备办。甄氏便给二人取了十两银子,吩咐不够再拿。

二人出来,带人到了城内,除美酒外,余下多是方环所说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过四两多银子。甄氏以为荒山穷途,蒙人接引,无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礼还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寻了些布帛糖果,交与二人明日带去。因为第一天迷路,特派两个精干长年跟随。元儿再三不肯,说:“那家隐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风声。相隔既近,明日他还亲自来接,决无一失。”执意不要人跟。甄氏还不放心,又去问过甄济,竟与元儿所说一般。知他素来老成谨慎,只好作罢。友仁料那家必有隐情,便不再问。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须回去,再三嘱咐,二人如去,当晚必须回转,以免悬念。元儿口中唯唯,却想和方氏弟兄多盘桓些时。等晚间甄氏走后,便和友仁说明,去了如果时晚,便住一宵。友仁这才料出不在近处,仔细盘问。元儿仗着父亲素日放任,总可商量,只得把细情说了。友仁溺爱元儿,便答应代他二人隐瞒。只吩咐明早前去,至迟后日午前必须回转,当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济忽得家中急报,说乃母有病甚重,催他连夜回家。甄济大吃一惊,只得别了友仁父子,连夜进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赶去看望。

甄济一走,元儿自是略觉扫兴。友仁因他拿许多布帛东西,不带从人,恐有不便,元儿还是力辞,友仁也强不过他,只得命将所有礼物,装入一个竹篮之内带好。到了辰刻,乘宫中和尚道士哮经之际,偷偷捧了竹篮,走向宫外昨日来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长年俱都忙于照料经堂,无人知晓。元儿四顾无人,两手举起竹篮,连跑带纵,下崖到了涧边,见水流汤汤,人舟未见。正以为来早了些,忽见水洞口壁上藤蔓分处,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间,哗啦一声,方环从水里赤条条跃人舟内,持起双桨,拨水如飞,顷刻到了面前。元儿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篮递将下去。

方环将元儿接人舟中,说一声:“三哥,我们到了里面再谈吧。”说罢,站在船头,将身往水里一顺,早又分波而入。两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复翻身将洞口藤蔓掩好。元儿将松燎点起,两手扶舟,探头水面,与方环两人一问一答,且行且谈,感情越发深厚。不多时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觉路长。已到水洞出口。方环将舟藏好,抢了竹篮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药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扫地浇花,见方环接得元儿同来,心中甚喜。又见带了不少东西,打开竹篮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腊而外,无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对方环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订交,便向人家要这许多东西,真太不客气了。”方环咕嘟着嘴答道:“我们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这里要用,又无处去买。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么时常向表姊要来着?莫不成她是女的,还比我弟兄们亲些?从今后有了三哥,不愁缺东少西,也省得你说我将表姊气走,闹得没法。”

方端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再理方环,只问甄济为何不来。元儿说了缘故,俱都代他愁烦。因知元儿、甄济也许要来,弟兄二人从昨晚便煮了些腊野味,又杀了只肥鸡熏闷着,准备来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谈了一会。

午时过去,方氏弟兄闻得方母咳声,忙走进去,服侍好了,方环出来招呼元儿进去。元儿拜见之后,方母唤近前去,拉着手说道:“你生长富家,难为你点点年纪,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来,又送我母子这些礼物。山中无可奉赠,等回时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谢吧。”元儿将来时恳求父亲不要带人的话说了,以便晚了自己还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记着,少时饭后,可由方环陪了元儿玩耍,命他往后山打些山鸡野味与元儿带去。元儿知父母都爱吃嫩山鸡,如果推辞,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东西,连忙称谢,说自己也愿同去打猎。方母道:“那里山势险峻,人迹不到,惯出毒蛇猛兽。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这里你是初来,也还新鲜。想打猎也有,不过没有肥的山鸡罢了。”元儿只得应了。

方端走进后房,端了午饭进来。方母照例饭前须饮二杯。兄弟三人陪着吃饱,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谈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儿便随方环走出,方端早已带了兵刃暗器出来,招呼方环到时早回,不要走远,径往后山猎雉去了。方环也进屋去拿了一柄长剑、一把护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钓鱼的竿子出来,问元儿想怎样玩。元儿意在打猎。方环便将兵刃分了,领元儿出了树林,径往东方悬崖上走去。

走有两里多路,元儿忍不住问道:“我们都走出来,休说伯母无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兽,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点子篱笆门,要惊吓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环笑道:“你莫小看我母亲。这是她老人家中了阴寒,不能下地。就这样,多厉害的野兽,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动手呢。还记得初搬来时,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捡干柴。天也是这般时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只老虎。大的一只,吊睛白额,怕不比老黄牛还大。业已撞破窗户,到了屋内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将大虎的头击碎,死在地上。后面一只吼了一声,才得进了窗户,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将虎眼双双打瞎。正巧我听见虎啸赶回,将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点没将我吃病好几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转动,若论本领,我哥哥也只不过学会了一半呢。这一打坐,要到黄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课。我弟兄有时在家,也无事做,如有察觉,自会醒的。”元儿闻言,好不惊羡钦佩。

行行说说,不觉又翻了两个山坡,转过几处丛林密菁。休说豺狼虎豹,连个猫兔之类都未遇上。方环诧异道:“这黄桶树一带,虎豹虽不常见,林菁中狼鹿灌兔之类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来?”说罢,找了一阵,实是没有。算计方母虽还不到醒的时候,毕竟家中无人,有些挂念,只得扫兴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环忽党内急,打算择地大解,请元儿先行一步,自己自会追上。元儿原想在路侧等他,方环执意不愿,元儿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经行之处,恰巧是东西横亘的岭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别时方环忘了说明途径,元儿独自一人走上岭脊。回望方环,已两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岭脊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处云烟苍莽,野花怒放,泉响松涛,清脆娱耳。

元儿心里一开,便学甄济前日纵跃之法,信步往下面纵去,接连几次,便到岭下。穿过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宽。元儿估量纵不过去,便沿着溪边行走,打算择地越过。谁知越绕越远,溪面更宽,对溪形势也变成一片峭壁,过去也难以攀援。方环又不见追来,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几处支流,去时不曾留心,无心中又将回路走错。见一处溪流甚窄,虽是急流汹涌,相隔不过数尺,好生后悔:适才怎未看见?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势,跑至溪边,一跃而过。纵往高处一看,脚底一片枣林,正是那日方环所说姑父家中,才知绕行已远。还算好,认准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环已然到家,恐他悬念,急匆匆纵了下来,放步往枣林之中便跑。

方环姑父的家,原在枣林深处。林中除了枣树外,还杂生着几株桃杏棒栗之类的果树,开花结实,衬着一片枣花,含蕊飘香,间以红紫,景物甚是清丽。元儿一心只想穿出枣林,过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无心观赏。正在急行之间,耳旁似听枣林一角有一种怪声低啸,接着便是密林骚动之音。因枣林快要走完,转过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赶路,也未在意那是什么怪声。

就在元儿将出林的当儿,忽然一个东西从头上打下,元儿忙中没有留神,正打在肩头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滚落地面。元儿吃惊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树下,打自己的是一个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业已皮开浆流。以为桃熟自落,无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见那树上的桃子青红相间,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饮,想就便爬上树去,采十个八个,带回去与方家母子同吃。刚一停顿,忽听树枝微微响了两下,又从树抄坠下两个大肥桃来。元儿手疾眼快,一伸两手,双双接着。一看,那桃红肥欲绽,清香扑鼻,越发口馋。微擦了擦,顺手拿在嘴边咬了一口,真是浆多汁甜,顺着口边直流甜水,越发不舍。

元儿见那一只桃上还带着一点断枝,附着两片小青叶,似像人用刀削断一般,并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诧。待要往树上爬时,耳旁又听嗖嗖连声,桃枝、桃叶及碗大桃实纷纷无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细想坠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挥动两只小手,也跟着乱接,接了来,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个,元儿双手哪里接得许多。临完一数,被自己完整接着没有落地的,先后共只接了二十来个。余下二三十个,全都跌得稀烂,个个肥大鲜红。元儿心虽惊异,只是四顾无人,树上又无甚东西,始终不知那桃是怎么落下的。心想:“这好比天赠我一般,省我费力,且不管它。…见桃大手小,拿不了许多,便将长衣脱下,将桃兜起。

前走没有几步,便听侧面不远树顶上有人莽声莽气他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吃了我家的桃,连谢都不道一声么?”说话声中,早有一条黑影从相隔丈许远近的一株枣树阴中飞向身旁,把元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生得虎头虎脑,浓眉狮鼻,阔口大耳,短发披肩,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赤着上身,露着一身肉,两臂虬筋显露。右手拿着一个又似弓又似弩的东西,笑嘻嘻站在当地。

元儿毕竟聪明过人。起初因这小孩突如其来,变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后退,手中腰刀早已跃跃欲试。及至看清来人,猛想起方环所说那家姑表亲戚,这里又并无别的人家,料是方环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问,笑答道:“这桃是从树上坠落下来,我见可惜才捡的。纵是你家树,我又没动手去采,难道有甚过错?”那小孩好似被元儿这几句话间住,略停了停,答道:“树上落的,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个我看。”一面说,一面手往腰间挂的一个小布囊内摸了摸,并未摸出什么。话刚说完,也不俟元儿答言,倏地将身往树上纵去,行动真比猴子还快,似在树上寻找什么。眨眼工夫,又跳下来,对元儿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给你看。”说罢,手举弩弓,将手一抬,耳听嗖的一声,树枝微一闪动,又有一个碗大的桃坠将下来。元儿才知起初桃子是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发惊奇,便对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给我看,我还只当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还了你吧。”那小孩闻言,黑脸一红,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气人。别的不说,你既拿着弓刀,必然会些武术,我们两个人比上一回,赢了我,不但送你桃子,还拜你为师;输了,也请你吃桃。你看好吗?”说完,放下弓弩,将身一纵,到了林外,脚分丁字,左手护肋,右臂剑指冲天,摆了一个招式,点首直喊:“快来!”元儿哪会武艺,不禁着忙,可又不愿认输,虽猜出他是方家表亲,因方氏弟兄再三嘱咐,不愿人前头显露形迹,不先将人间明,不便说出。想了想,答道:“我比你大两岁,又拿着刀,你是一双空手,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来,我们再比吧。”

元儿此言原有两种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枣林深处那一家,只须把话说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见他所行路径不对,好在就隔着一个广坪,离方家不远,仗着腿快,跑回去约了方环再来,也省吃亏。谁知那小孩却是粗中有细,说道:“你是不愿和我动手,想溜么?比武难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样?”说完,见元儿迟疑,一不耐烦,又纵回来。一伸手,刚要夺去元儿的刀,立逼着动手,忽然失声叫道:“你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么,怎会到你手内?来时又不是那条路。你要是杨老贼家的,今日须不放你过去。”说罢,两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儿闻言,如释重负,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么?我叫裘元,与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异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来玩,去那边打猎,回来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绕道枣林,与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们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将信将疑地答道:“那我怎未听说过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说诳话,莫说他,就我一个,也将你劈了。我替你拿着桃子,这就走。”

元儿正要答言,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道旁树林似潮涌一般,上下左右乱动乱摇,呼呼作响,鼻孔中还闻见一股子膻气。刚说得一声:“好大风!”猛听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这风不似寻常的风,定有老虎跟来。”元儿正在惶顾之间,又听小孩大喝道:“怪物来了,还不快躲!”言还未了,将身一纵,早往路侧高崖纵了上去。

元儿闻言大惊,四外一看,并没什么。但心中究竟情虚,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纵上崖。身刚立起,猛觉眼前两股红光一亮,接着便听一声初人林时所闻的怪啸,只是要响亮得多。那桃树便喀嚓一声断了下来。元儿抬头一看,离身不过两丈,桃树枣树间蹿出一只怪兽,高约五尺,身长足有一丈开外,通身金黄。眼射红光,有饭碗大小。一张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喷烟吐沫。正从林中向自己头顶扑来,身挨处,合抱一株桃树,被它凭空折断。真是奇形怪相,凶恶无与伦比。只吓得元儿毛发皆竖,冷汗直流。惊慌忙乱中,哪敢细看怪物形相,一时情急,连忙闪身躲过,同时用手中桃包弓弩迎头打去。

那个怪物扑了个空,怒发如雷,二次又向元儿扑来,元儿虽有异禀,天生身轻力大,并未学过武艺,全仗灵机应变。身一立定,刚想往百丈坪那边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风,二次纵来,离地约有两三丈高。元儿如往前纵,说不定便许落在怪物的两只小木桶粗细的钢爪之下。危急之顷,忽生急智,反迎着怪物纵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纵起,忽然崖上飞来几块大石头,全打中怪物头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没有察觉,依旧追扑元儿。那崖上发下来的大石头也打个不休。未后一块石头。正打在怪物的一只红眼之上,虽未将它打瞎,想是负痛情急,怪啸一声,匍匐当地,伸起一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伤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黄烟。把一条七八尺长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响。

元儿昏头转向,竟然忘了逃走。这时势子一缓,才得隐身一块大石后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侧面身形,除长大和初见时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针一般,耀日生光。头上却是根毛俱无,长着不少半尺大小的癫包,鼓凸凸一头皆满。还有一双红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凶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后四条像小树干一般的粗腿外,还生着两排尺许长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缩,看去甚是锐利。这种怪物,漫说《山海经》所不载,平时也未听人说起。

元儿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飞下一块石头,发处正当元儿身后,这一下又将怪物另一只眼打中。想是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呜谷应地怪啸了一声。立起身来,昂头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会发觉元儿存身所在,便又扑来。吓得元儿心胆皆裂。幸而藏处侧面是一个石凹,宽有数尺,长有丈许。这会工夫,元儿已知怪物来势,哪敢起身纵逃,顺着石凹往侧纵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听嚓嚓之声,藏身处一块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钢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误认打它双目之石是元儿所发,如何肯舍,又是一声怪啸,追上坪来。这坪更是一坦平阳,并无藏身之处。

元儿随着那怪物纵没两个照面,猛想起:“自己与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这里邻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归,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岂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这东西也只力大凶猛,纵跳得高,并不似常闻人说的妖怪厉害,想必是山中猛兽。适才自己几次从它肚腹下穿过,看见小腹上生着一条比身还长的东西,和驴马的鞭一样。落地时节,腹旁两列小脚便齐往当中,将那东西包拢,跳起时才得张开。自己虽手持一把快刀,无奈不会武艺,不敢近身,看适才那么大石块打在它眼上,休说打死,瞎都未瞎。万一刀再砍不进去,岂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软绵绵的,护持又紧,想必是个致命所在。如此凶猛怪兽,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与它拼个死中求活?等它扑来,遇上机会,给它一刀试试。”

元儿主意一定,不由胆力顿壮,雄心陡起。右手紧持刀把,定睛留神,静等机会,又纵跳有几个照面。明明好几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时矜持误事,失之交臂,便是迟速不合错过。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将至,那怪物一双火眼反倒越发明亮,闪闪放光;自己却累了个汗流泱背,焦急万分。元儿正在着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远纵起。元儿把心一横,大喝一声:“死活便是你吧!”将身往怪物近腹冲去。就乘怪物身悬空中,刚要打自己头上蹿过之际,强镇心神,将身往起一纵,觑准怪物腹下那条累赘长鞭,举着腰刀挥去。猛听怪物震天价一声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钢爪抓住。心里一惊,手一松,身子往下一坠。知道性命难保,喊一声:“我命休矣!”坠地时节,耳旁似听方氏弟兄大喊之声,人已晕死过去。要知元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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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上)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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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三回(上)

斩蟆狮初结火仙猿阻山洪再谒铜冠叟

话说元儿在百丈坪乘怪物一个前扑之势,手举腰刀,从它腹下纵过,去斩那条长鞭。刀刚挥过,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斩中了没有。耳旁只听那怪兽惊天动地般怪吼一声,同时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惊,眼里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压住,拼命仍往怪物尾后蹿去。身一着地,便已精疲胆落,晕死过去。

过有一会,耳畔似闻人哭喊之声,才回醒过来。用目四顾,身子却卧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面前站定方端、方环和那拾桃时所见的小孩,还有一个身着葛中野服的长须老者,俱在拍手称庆。就中方环一双眼睛变得红肿肿的,好似哭过神气。回忆前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待要起身,兀自觉得周身疼痛。

那方环见他一醒,早又凑近榻前,见他想起,忙拦阻道:“你和那怪兽厮拼,都怪我们来迟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气用尽,差点把命送掉。如今刚给你灌了姑父的灵药,须要养息半日。且莫要动,待我给你引见完了,再说适才险状吧。”说罢,指着旁坐的长须老者说道:“这是我姑父铜冠叟,他对人是不说真名姓的。姓我倒晓得,和我表弟一样。名字却只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说。”元儿见老者朝他含笑点头,连忙也点头还礼。

方环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火眼仙猿。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又受姑父传授,打得一手好飞刀弩。他说适才不该用话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胆,要和你赔个礼儿。请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交个朋友。”说到这里,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说完,挨了过来,莽声莽气他说道:“裘哥哥,适才是我不好。”说罢,便跪了下去。元儿连说:“岂有此理!”想伸手下床去扶,又被方环按住,说道:“表弟从来是这脾气,他也从来未服过人,你由他吧。”元儿无法,口里不住道歉。司明拜罢起身,便往元儿身前走来,两人都伸出手来握住。元儿也请他坐在床边,要加问答。

那长须老者见元儿这时又是这般温文尔雅,越发心喜。便对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烦扰他。他定想知适才斩兽之事,我同三毛都说不清楚,还是端儿从头说吧。三毛可给你母亲报个信,省她不放心。这未剂药,再停半个时辰吃。你裘哥哥内外无伤,只用力过度,神散身软,明早就可痊愈。你如不愿回去,在此同睡亦可,只莫贪玩不眠。我明早再来,先回去了。”元儿闻言,忙着在榻点头称谢。

铜冠叟还未出门,方环被他提醒,想起母亲还在惦念,早忙着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将煮就的粥代端进来。方环应了,先往母亲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环,仍去服侍病人吃了东西,等睡时再来。方环领命,到后房将稀饭、锅魁连菜一齐端进来。除方母一人早经方环服侍,用过饮食外,余人都担心元儿,哪有心肠顾吃。元儿一醒,又见热腾腾的饮食,不由都想起饿来。方氏兄弟和司明见状,连话也顾不得多讲,把一张大竹几移向床前,扶起元儿,一面抢着喂他,一面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热闹,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将元儿未剂药取开水化了,与他服下,房中松燎添旺,这才由方端畅谈经过。

原来那兽并非怪物,它名唤蟆狮,专食毒蛇大蟒,口喷毒烟,能生嚼金铁,浑身上下刀砍不入。只有两个致命所在:一处是那腹下长鞭;一处是咽喉里面的小舌。非遇极怒发威,阔口大张之际,不能看见小舌;即使看见,如非惯打暗器,百发百中,而胆子又极大,敢于拼死的人,也难打中。否则平常发威,虽然张口,但是两排利齿长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进它口去。乍看腹下长鞭,伤它似易,偏又有腹侧两排短足利爪保护。非俟它跳起空中,冒着奇险,用刀纵起去削,不能侥幸万一。这种异兽长大凶猛,而且心性极灵,浑身上下无处不善运用,任何野兽遇上必死,谁有胆量近它?

元儿当时情势,也经有好几次危机一发,差点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扫上,打成肉泥,全仗身小心灵,才得免难。元儿未次决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长鞭,因为那东西是软绵绵的,脆弱已极,腰刀又快,故一挥两段。怪物一护痛,两排密爪短足自然伸开,恰巧将元儿手中刀抓住。又是那么一声怪吼。元儿惊慌迷乱中,以为遭了怪物毒手,用尽平生之力,蹿出去晕倒在地。怪物当时也知道中了暗算,只是收不住势。正待落下,回身寻仇,正值方氏兄弟赶到。

原来方环解手回来,久候元儿不至,忙和方母说了,受了几句责怪。“元儿路径不熟,岂能令他独行?还不快些去找他回来。”方环闻言,忙从家中跑出寻找。自己平常抄惯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儿尚是初来,一入歧途,越绕越远。先由原路迎找前去,直寻到分手的地点,哪有丝毫踪影。算计元儿不会再走向去路,又跑回来,上了岭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见。暗忖:“元儿虽力大,却未练过武艺。这山前又出过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这里,方环心中一着急,便乱了主意,只管在分手附近的几条岔道上来回乱纵乱跑。有时也沿溪寻找,只没料到元儿会越溪走向枣林那面,绕了那么大一个弯转。所幸一路之上,并未发现什么血迹。又以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只是路径大多了,不知从哪路寻找才好,耽误了好一会。正在着急,二次又走向岭脊上面,遇见方端提着几个野鸡,口里唱着山歌走来。连忙迎上前去,告知元儿失踪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顿,说道:“你出来已有好一会,别是从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环答道:“不会,他如回家,母亲必然告诉我出来寻他之事,他在家中决呆不住,纵不来此寻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块高崖上观望。我几次留神,山高处回望,百丈坪虽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无论他出进,没有不见之理。”方端又问:“既是如此,别的岔路你可曾寻过?”方环答道:“都寻过了。”方端冷笑道:“你素来粗心浮气,只怕还有遗漏。如非有奇特事情发生,他决不会走失。你想前日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别日影,寻路出山。这岭脊离我家虽然还隔着几里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树林都远远可以望见,怎会迷路?不过天下事也正难说,到底他年轻路生,莫要出了别的差错?这条原路,如知道走时,早到了家,在这里找,有什么用?趁天还未黑,且随我再另行找一找试试。”

方端说罢,略一端详形势,拖了方环,顺着溪流走了下去。凡遇一条歧路小径,便问方环可曾找过,方环俱都点首。未后找到元儿越溪而过的这条路上,一问方环,说是因为路太不对,又有溪隔住,所以没找。方端道:“我说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会跳过去么?”说时,走向溪边,忽然惊叫说。“这不是两个小鞋印?分明打此纵过,这里土软,他跳时不会提气,用力大重,留下痕迹。天已黄昏,恐母亲唤人,你快从这里跳过去,由枣林绕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着姑父,留住问话,耽误些时。我仍从原路赶回,就便分头寻找。”说罢,弟兄俩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将近百丈坪,便闻怪兽啸声从百丈坪那面传来。心里一惊,脚下加劲,接连几纵,便到坪上。果见元儿和一只从未见过的凶猛怪兽拼死相持。一着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鸡,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听耳旁一声:“甥儿且慢。”回头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问何故。铜冠叟道:“我正睡着觉,忽被怪兽啸声惊醒。隔一会儿,明儿跑回,说有你一个朋友,正和一个怪物争斗。他连用暗器石头,都打那怪物要害,却全无用处,所以催我快来救援,赶到一看,这怪物固是猛恶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异禀,根基极厚,据我观察,决不会命丧怪兽爪下。只是这东西浑身胜过坚钢,兵刃不入。我一口离朱剑,又被你表姊带出山去,我们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着身体灵巧,纵跳逃走,他却只管一味恋战,手中腰刀始终未释,定有用意。我见他胆子绝大,而且沉着机智,胜如**,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机下手。此时我等如若上去,势必破了他的计策,大家无益有损。不如权且停手,暗作准备。果真危迫,拼我老命不要,这么好一个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险。适才明儿几次要上前,俱被我拦住。你只端准你的毒药连珠弩,听我吩咐好了。”方端虽知铜冠叟久经大敌,博古通今,本领高强,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儿连番涉险,也是焦急万分。又见天色向暮,元儿神态不支,怪兽二目红光闪闪,凶威愈盛,便力劝铜冠叟早些出马。

方环也从枣林绕上坪来,一眼看见元儿危急之状,连活都未顾得说,大喊一声,往前便纵。铜冠叟一把未拉住,刚道得一声:“要糟!”正值怪兽未次朝着元儿头上,向方端、方环、司氏父子这一面扑来。尚未落地,忽然张开大口,一声怪吼。铜冠叟眼快,早看见元儿从怪兽身下纵过时将手往上微扬,手里腰刀撩处,六七尺长的一段东西落向地面。铜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将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还未了,自己手中连珠镖首先发出。接着方端的药箭和司明的飞弩,也各像飞蝗骤雨一般,齐向怪物口内打去。只有方环不曾听见,跑到离怪兽还有两丈来远的地方,才见那怪兽已然落地。原来它连中多少致命重伤,早已疼晕,一眼看见对面跑来一个小孩,二次怪啸一声,作势便扑。方环身临切近,哪知厉害,一横手中剑,来个白虹射日式,还待朝那怪物迎面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说道:“三儿不要命么?”身子立时被人夹住,悬空跃出去有七八丈远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来铜冠叟见怪兽二次作势欲起,知道这是拼死奋斗,厉害非常。见方环正当它的前面,丝毫不知危机就在顷刻,喊声:“不好!”将足一垫,一个黄鹄摩云的招式,将身飞落场中。就地下刚夹起方环,那怪兽已然狂吼一声,离地纵起。铜冠叟见势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夹着方环,便将右手长剑趁怪物张口之际,脱手往它咽喉掷去。同时暗运真力,一提劲,右脚横踹住左腿弯,借劲使劲,往斜刺里一个风卷残花招式,横纵出去。落地一看,那怪兽已然内外伤毒一齐发作,痛晕跌地,不能再起。只在山地上伸开四脚,贴地奋力爬行,只听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随着响动。知它死在顷刻,余威仍不可侮。恐它万一缓醒伤人,禁住大家不许上前,且自救人要紧。

方环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儿晕死在地。也顾不得再杀怪兽,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虽然胸际犹温,鼻息已断。心中一酸,目中便流下泪来。一路连哭带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飞跑。方母闻得哭声,心里一惊,正待喊问,方环已将元儿抱进屋来,哭着略说经过。方母惊急非凡,忙命掌起松燎,放在床上,仔细抚看。刚说得一声:“人还有救,还不快去请你姑父!”铜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进屋来,笑道:“我还不知两位贤表侄新交下这么一个很基绝厚的好友。”说时见方环哭泣,便道:“三毛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赔他。此子不但秉赋绝佳,而且极有肝胆,他明可逃到这里,他却不走。固然为了除害,一半还是为了怕伤好友病母,真是难得。这床窄小,不便医治,还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铜冠叟说着,早从身上取出两丸丹药,撬开元儿牙关,塞了进去,又命方端对了一碗阴阳水灌下。说是此乃惊悸过甚,神力两衰,有此灵药,至多两个时辰,必然回醒。然后将元儿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药,浓浓煎了一碗,准备少时灌服。然后详说那怪兽的来历。

铜冠叟走后一会,元儿服药之后,体力渐复。大家都聚坐床上,畅谈一切。直到子夜过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儿大难之后须要养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卧。方端自睡一个小榻。方环与司明推说照料,定要与元儿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过了些时,也相次睡着。

次早,元儿醒来一看,旭日当窗,铜冠叟正在榻前唤醒司明,方氏弟兄业已起身出去,连忙下地叩谢。司明也已醒转起来。铜冠叟扶起元儿看了看,又按了按脉,笑道:“你已和好人一样了。若非秉赋过人,哪有好得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兽蟆狮是个公的,那母的虽然力量身体较为弱小,但没有腹下那条长鞭,不易伤它要害,恐它寻来报仇害人。又知公蟆双眼,连那头上癫包,俱都藏有明珠,昨晚因忙着救护贤侄,以为此地没有外人,那东西身如坚钢,刀砍不入,足迹所至,百兽闻风远避,当时没顾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东西两只怪眼被人摘去,连头皮也被人揭开,将癞包内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跷,不得不根究踪迹。后来无心中在枣林内发现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寻到近便崖下一个深洞旁边。那洞外原有一块大石封闭,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只母蟆,业已被人用剑腰斩,也是将双眼和明珠一齐取走。我算计那人,即非剑仙一流,所持宝剑也是干将、莫邪一类之宝。其人本领必然胜过我们,除非他自寻上门来,要想寻他,定然难遇,只得走将回来。一问两个表侄,知道昨晚你们同榻谈至深夜,并无动静。看来这位高人定是无心来此,特意除害,并无敌视之念,才略放心。昨日我见贤侄一点武艺不会,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胆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论,也是我辈中人。既是遗民之裔,不图猎取功名,何不学习一点防身本领?往小里说,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儿昨夜已从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铜冠叟早年威镇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艺,本就向往非凡。一闻此言,看出铜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请道:“小侄自幼慕道爱武,因为生在书香之家,年纪又小,未得物色名师。即以此次与方二哥们相遇而论,也因与表兄约好,同往金鞭崖寻求仙师,归途误走百丈坪,才得订交的。”底下正要说拜师的话,铜冠叟已将他拉起,惊诧道:“你小小年纪,竟能一日之内往金鞭崖走个来回么?”

元儿便讲出自己小时怎样遇着姑父罗鹭从天上飞回,说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踪,如何得遇仙缘。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为弟子。用尽心力打听,好容易知了路径,才约了甄济同去,谁知却是一个枯燥险恶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带寻探了许多洞穴,俱都黑暗卑湿,不像仙人洞府。未后在那崖下将一块大石推倒,发现那里虽有一个很大的洞,但是又黑又污秽,腥臭异常,闻了几乎晕倒。因甄济拦阻,未敢深入,扫兴而归。看来不是姑父罗鹭未说实话,便是自己心意不诚,打算日内还要独身前往。

铜冠叟闻言,将元儿当日来去路径和那崖的形势细问了问,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块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并非金鞭崖,白受了许多辛苦。还算你们运气好,没有深入崖洞,惊醒那一对怪兽,送了两条小命,真是便宜。”元儿忙问就里。

铜冠叟道:“你说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为崖那边当初有一座药王庙,朝山还愿的人很多。如从正路走,要远三里多路。从崖后走小路近些,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日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讹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还远在深山从无人迹之所,常人无从知道。就到崖前,也无法上去。连我隐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来到过一次。自知年老力衰,无此仙缘,仅仅在崖下与一好友相见,并未上去。

“你所杀的那怪兽螟狮,乃是洪荒遗种。虽然深山大泽中偶然还有发现,但是其种将灭,轻易无人见过,知道的人也少。这东西凶恶非凡,其寿极长,专以毒蛇大蟒为粮。这青城山尽头一面,便是雪山。那里有一深洞,据说可通邓崃寒荒未辟的穷山恶水之中。这一对蟆狮,定从那一边窜来,遇见高人,当时想因青城常产毒蛇,一时收扑不尽,欲借它们天赋本能,将蛇吞吃。又恐它们出来害人,才将它们禁闭在石洞之中,外面用一块大石堵住,只留了一个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却被你无心中将它推倒,几乎闹了乱子。这东西乃是蟒蛇一类东西极大的克星,它身上本带着一种诱蛇的气味。每当饥饿之时,公蟆便将肚腹朝天,躺卧在地,竖起腹下长鞭,射出许多腥涎,口里乱叫。那附近蛇蟒闻声嗅味,全部拼命奔来,纷纷向它那条长鞭缠去。只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两排短脚上的钢爪抓住,裂成两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边守候,便将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条上来,公蟆又如法炮制。无论多大多厉害的毒蛇大蟒,只一来到,自会乖乖送死,休想逃跑。这东西因为惯吃毒物,天生奇禀,浑身除了两个致命所在,刀枪不入。那条长鞭放出来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烂透了骨。你一个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将它弄死,岂非天助?

“你姑父说的那位仙长,乃是当年有名剑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听江湖上人说他踪迹。只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隐居,如今功行已届圆满。他门下弟子,名唤纪登,与我有些渊源。年前无心在此山中相遇,谈起他师父正助师弟创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于你,日后定有仙缘遇八口。

“不过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现时肯收你为徒,你父母也决不肯舍。你虽有天资,不会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虽年迈,对于内家入门功夫,颇知一二。只因年轻时误入歧途,自误良机。目前虽未钟残漏尽,至多略享修龄,断无奢望。这种内家功夫,连我亲生之子均未传授。你如愿学,从今日回家时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以后每隔三五日,背人来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传授。虽不能助你成为剑仙一流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御敌,为未来扎下一些根基。”

说罢,元儿早已喜不自胜,重又跪倒,行了拜师之礼。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儿高兴。当下铜冠叟恐时候久了,元儿父母悬念,便在饭前传授了元儿一些入门功夫。元儿聪明过人,一学便会。铜冠叟也觉眼力不差,喜形于色。又携了元儿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环报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对铜冠叟叹了口气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两个表侄和明儿虽非下驷,到底还令人放心不下。青儿稍高他们一筹,将来终无把握。不想无心中得遇此子,前日一见,便知不凡,却没料到真个是金精良玉,温璞流辉。异日之事,说不定便假手于他呢。”铜冠叟点了点头,神色也甚凄然。

元儿虽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于他母于报仇之事有关,贸然插口道:“伯母善保病体,不要忧思。我弟兄数人虽然相见没有多日,情胜骨肉。异日只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辞。”方母强开笑颜道:“多谢贤侄高义,此时还谈不到。饭后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悬念,下次再来不便。你二哥给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无物奉赠,聊表寸心。回去休提昨日遇险之事。可惜你杀的那只怪兽,不但两眼是个异宝,头上还藏有许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捡了便宜,不然你带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环突然接口道:“适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为三哥拜师,又到娘房里来,大家谈话,没顾得说呢。”说罢,取出一个桑皮纸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龙眼的珠子,看去是银白色,光头并不甚亮。铜冠叟连忙接过,走向屋角暗处,看了看,问方环从何处得来。方环道:“我给娘端药去,耳听篱笆上似乎响了一下,过去一看,便见地下有这个纸包。拾起来出门四外一找,一个人影子都无,打开一看,里面是这五粒珠子。以前常见表姊从外面带回家来的比这个要小得多,却比它晶莹好看。原以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问,他却说没有这东西,也未见表姊有过。正想和大家说,便到这屋来了。”铜冠叟闻言,吃惊道:“你们休小看此珠,白日看去,无甚光彩,如到夜里,功效就大了。适才我往暗处照了一照,虽不敢断定是昨日怪兽身上之物,也是五粒价值巨万的奇珍异宝。你们拿到暗处一看,便知分晓。”屋里这四个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处去看,只见那珠上光华照在黑的地方,竟如电也似亮;越往明处,越无光彩。果然是夜明宝珠,俱都惊喜非凡。

铜冠叟又问了问方环得珠的情形,说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双眼,又在近便崖斩去母蟆的这位高人所为。想是见我们出死人生,白累了会子,特地送来,赠与裘元的。他暂时既不便说涉险之事,回家时,说不得只好掠人之美,说这里赠与他父母的了。”元儿忙拦说:“老师,这五粒珠子,如都赠与家父家母,却不敢收。一则是环弟拾来的,那位高人又未露面,怎能说是赠我一人?二则我弟兄数人要有都有,岂能一人独得?这事万万不能从命。”铜冠叟闻言,沉吟了一下,笑道:“这东西虽然很值钱,于我们避地隐名之人却无用处。不过此珠果如我之所料,异日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穷谷之中,不但辟邪,还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义气,恰巧你们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济,我未见过,不知他的天资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们差不多。我这里留下三粒,分与两表侄和明儿。一粒与你,回家呈与父母看过,如转给你,无须固执,做一锦囊,贴肉藏好。甄济一粒,交你带去便了。”元儿方才谢了接过。

方母在榻上,正从方端手中取过一粒细玩,闻言,忽然失口说了一个“青”字。铜冠叟摇了摇头,便即止住。唤过元儿道:“你那甄大哥,那日我曾亲见。目前年纪尚幼,异日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这种奇珍异宝,须有福德方能长享。你年纪不大,已然读书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处,须随时规过劝善,免他将来走错了路,也不在你们弟兄一场。”元儿连声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释手,惟独元儿却恐忘了传授,将两粒珠子藏人怀内,便向铜冠叟一再请问。方母见了,越发赞叹不止。铜冠叟道:“虎父无犬子。你既如此至诚向上,索性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机暗禀令尊,请他背人来此一见,我当对他切实劝导。如能常和我在一处,按期归省,以你天资,成就更速,并且还免去你父母许多顾忌和悬念。只来时行踪,务要严密罢了。”元儿闻言大喜。方环、司明,因知照此办法,日后便可和元儿常聚,喜得连嘴都闭不拢来。方环又对元儿道:“你真造化,我活这么大,也未听见姑父收过徒弟,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呢。你只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领学会,就不当剑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处,等你下次来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说。”

大家谈笑正欢,方母道:“你们还不去端饭,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准来呢。”方氏弟兄连忙应声出去准备酒饭。元儿仍向铜冠叟殷殷请教。

不多一会,方端进来。司明帮着将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着方环也捧了杯筷进来,铜冠叟朝榻对坐,小兄弟四人分坐两旁。虽是山肴野蔬,倒也置办得甚为丰腆适口。一阵吃喝说笑,不觉酒足饭饱。

元儿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辞,方母含笑点了点头,吩咐回家代为问候父母,道谢送的礼物。元儿略答谢了几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药与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随了铜冠叟一同出门,还要到铜冠叟家中拜望之后再走。铜冠叟道:“你师母已亡故十多年,只有你师姊,现在远游未归,家中无人,无须拘此常礼。下次来再去吧。”元儿执意不肯。方环、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儿多留一会,齐声道:“让三哥认认门头也好。”铜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斩怪兽,如今还在百丈坪上,顺路看了再去吧。”元儿也想再看看那怪兽的形象,便随着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兽螟狮躺在地上,连头带尾,少说也有两丈开外。两只怪眼连前额,俱已被人挖去。四只树干粗细的大腿,连那腹侧两排短爪,都比坚钢还硬。通身金黄。一张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条长尾上满生细鳞,其形若蟒。落地处有两三丈地面的山石,被怪兽铜爪抓裂了两道尺许深沟。那血迹东一摊,西一摊,甚是狼藉腥秽。再看斩下来那条蟒鞭,还横在相距十来丈的地上,形若驴肾,但比驴肾长大有好多倍。通体满生三棱软刺,平时诱擒蛇蟒,全仗此物。只一挨上,那些软刺立时竖胀,刺孔中喷出毒涎,蟒蛇便软瘫在蟆狮肚腹上面,任它两排短爪抓裂吞食,真是厉害。

看完之后,铜冠叟又将怪兽情形说了一遍。虽然事已过去,元儿想起来,也觉心惊不已。便问铜冠叟:“现在天气渐热,这般庞大腥秽之物,不曾想个法儿处置?”铜冠叟道:“怪兽身上宝珠虽被高人取去,还有许多有用之物。今晨因为追寻母螟踪迹,后来急于看你,无暇及此。等你走后,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会就走吧。”

当下一行五人,穿入枣林,往铜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达,司明忽然“呀”的一声,拔步往来路便跑。元儿忙问何事。司明只说:“你到家等我,去去就来。”步履如飞,转瞬跑没了影。

元儿到了铜冠叟门外一看,坐落在枣林深处一块小方坪上。门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来旁崖的山泉,水声淙淙,绕屋而流。时当初夏,枣树业已开花,一片金黄,清香透鼻。高干参天,浓荫蔽日,枝叶丛中时闻山禽鸣声,人耳清脆。有时腾扑飞向别枝,树上枣花受了颤动,便似金粟飘空,纷纷下坠。静中之动,越显天趣。那房子虽只几间茅舍,却是纸窗竹榻,净无纤尘。案上琴书,壁悬宝剑,比方氏弟兄家中还要幽静闲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尘离世之想。

元儿一进门,便推铜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谒师之礼。铜冠叟含笑受了。元儿又要去拜谒师母灵位。铜冠叟见他心诚礼敬,只得领他同到后面当中堂屋行礼。元儿朝上叩罢起来,往案上一看,神龛内供着几座大小神主牌位,头上有红绫包住,字看不全。只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面写着“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问道:“这青璜,想是师姊的大名了?”铜冠叟道:“我家的事,谈起来话也大长,早晚须对你说。青璜正是你的师姊。我因你去世师母对她异常钟爱,不免娇惯了些。如今和野马一般,时常在外间跑。虽说她已有防身本领,品性也还坚定,终是我一桩心事。这次出门最久,还不知何时回来呢。左侧便是她的卧室,你也不妨进去看看。”

方端闻言,首先上前,揭起竹帘,大家一同进去。一看,靠壁是一张竹床,又短又窄。梁上悬着许多大小铁弹,离地数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横着一张古琴同几十卷道书。壁上满悬兵刃暗器之类。另外还有两个蒲团,一个香炉,别的一无所有。铜冠叟道:“你师姊性情好高骛远,资质却不如你。这便是她日常用功所在。梁上悬的大小铁弹,乃是炼气之用。等你从我学过几月以后,便可传授与你。今先使你看个大概。”

说时,方端正站在那面琴前发呆,忽然看到琴下露出一些纸角,抽出一看,失惊道:“姑父请看,这不是表姊的书信?”铜冠叟接过一看,便揣入袖内,叹道:“这孩子也忒任性了。既思念我,怎么自己不回家一次,却叫别人带什么信?”方端忍不住问道:“表姊信上可说几时回来么?”铜冠叟道:“她因三毛一句戏言,立誓不学成剑仙不再回家。这信是她托一位姓石的结义同门姊妹路过此地带了来的。说她离家以后,受了许多艰险。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门姊妹接引,拜在武当派教祖半边老尼门下学习剑术,要等学成之后才回来呢。我因她从小随我学武,不该中途见异思迁,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别无所虑,只愁她好胜心切,误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尽艰苦,投身武当门下。半边老尼这人,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即以她这位姓石的同门而论,已经有飞行绝迹的本领。她如从此随师潜修,必有成就。有志竟成,也难为她。此后我只打明儿一人的主意,无须顾虑到她了。”方端闻言,似惊似喜,两手只管在琴侧摸抚,几番欲言又止。

铜冠叟也沉吟了俄顷,忽然说道:“她那姓石同门既然来此,怎不见我?虽是个剑仙一流,她固不应如此自傲,我也不致连点影子都不觉察。你看看琴下面有无别的东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张三寸大小的红柬帖来,上印着“缥缈儿”三字,旁边又写着两行簪花小楷,刚健之中杂以妩媚。大意说:愚侄女石明珠,受令爱青璜师妹之托,路过投书。适值老伯他出,室无一人,又以师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谒。半月之后,归途经此,必当再来拜见。有无手谕衣物,请即备置,以便来取。

正看之间,室外一阵脚步声,司明赤着上身,用衣兜着几十个肥桃,跑进房来。未及说话,方环已先抢着说道:“表姊来信了,她不久就成剑仙了。”司明不信,方要开口,铜冠叟已唤他近前,问他这半日可曾收拾这间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后,每日都照常收拾。只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日。”又问:“可是姊姊真有信来?”铜冠叟便将前言说了。这才断定寄书人是昨晚斩兽以后到此,并非登门不见。

略坐了坐,便命方环送元儿回家。元儿当下叩别了铜冠叟,司明将桃另用竹筐装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怀,无精打采外,余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孩,一路说笑欢跃,早到了地头。方端等元儿下舟,便将昨晚打来的十几只肥山鸡、二十斤黄精,连同昨晚斩兽弄污了的衣衫俱已洗净叠好,一并交给元儿。司明执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纵人舟内。方端因家中无人,只得独自作别回去。

元儿上了小舟,仍是方环在水里推行,由水洞那条路,直达长生宫后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订了后会之约,才行分手。

元儿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洞后,才将长衫穿好,携了带来之物,往长生宫内跑去。见了友仁,问起母亲,才知甄氏今早进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为心喜。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只隐起遇险一节。由此每隔一二日,必往百丈坪从铜冠叟学习武艺。甄氏因家务事忙,娘家又有病人,须常去探望;元儿多是早去晚归,很少在百丈坪过夜:因此始终不知就里,倒也相安无事。

光阴易过,转眼法事做完。元儿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宫里,甄氏以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儿要想整日在外,哪里能够。虽有友仁护庇,至多借往长生宫为名,由友仁自在宫中下棋闲谈,元儿却偷偷往百丈坪去,终久不是长法。偏甄氏生长富贵人家,所见珍奇甚多,心又极细。见那粒珠子每值阴雨晦冥,越觉光华四射,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屡次盘问来历,元儿终未实说,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

元儿回家这些日,曾随父母,带了两个兄弟,进城去探望甄济母亲的病。俱值甄济母亲病势沉重,甄济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始终没顾得细谈,连那粒珠子也无暇交与。这日甄氏又命元儿随同进城探病,恰巧甄济母亲的病忽有转机,虽未复原,已能起坐,随意饮食。大家自是高兴。元儿抽空使个眼色,将甄济唤出,交了那粒珠子,悄悄说知经过。话刚说完,便有丫头来唤二人到屋去吃点心。匆匆之间,忘了嘱咐甄济,珠的来历未告父母,当下告辞回去。

隔了十数日,甄济母亲将息痊愈,母子二人携了礼物,到环山堰回望道谢。恰巧元儿又随友仁去长生宫,没有在家。甄氏便带了元儿的兄弟裘信、裘隐,接了出去。这时天气已过端阳,蜀地炎热。甄氏见甄济穿一件长衣,叫他脱去凉快。甄济回说不热。甄氏偶因取物,无心中挨近甄济身旁,猛觉凉阴阴的,与元儿在家时挨近相似,先还未想到甄济也有了那么一粒宝珠,故意站定试了试:只要离甄济三五步内,便觉清凉透体;稍一隔远,依旧烦热。心疑元儿和甄济交好,将珠赠与。甄氏虽是贤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儿,不该把这般价值连城的东西轻易送人。因拿不定是与否,便用言语探问道:“怎么侄儿身上也这般阴凉,连挨近的人都不觉热?”甄济母亲抢着答道:“我们才进门,还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谢。那日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给你侄儿那般贵重的珠子。听说外甥也有那么一颗。说是在山里头打野兽得来的,差点没把小命送掉。以前从没听外甥学过武,不比你侄儿,从小就爱拿刀动枪的。不想倒有这么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儿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里头去,从那异人学武去了吧?”

甄氏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表面上仍故作镇静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谢来?不过元儿近来被他父亲惯得简直不成样子。那天他到山里去,和人家道谢指路留宿之情,一夜没回来。第二日便带这两粒珠子,指手画脚,和我说那珠的来历,我当时正和父亲拌嘴,见那珠日里通没一丝光彩,又因他一夜未归,骂了两句,懒得听他神说鬼说。晚来才知那珠有些异样。法事做完,又忙庄稼,嫂子又在病中,几个岔打过去,没顾得细问。今见侄儿身上生凉,才得想起。他和侄儿说那珠子怎生得的么?”

甄济初归不久,哪里知道元儿因乃母钟爱,素常胆又极小,不敢告诉细情。甄氏的话又说得极像,一时不假思索,从元儿误走百丈坪,结交方氏弟兄说起,以及二次送礼,答谢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儿一人独去,与方环同出打猎,二次迷路,枣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独力斗怪兽,几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斩蟆狮腹下长鞭,晕死在地,多蒙铜冠叟用药相救,五小弟兄再结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节,一一说出。

甄氏最爱元儿,以前许他携礼入山,只说理应报答方家留宿之德,以为有两个下人跟去,所以放心,万没料到友仁会如此纵容,由他一人任性,独入深山,遇见恶兽,差点送了性命。勉强沉着气把话听完,早已心疼得乱跳。又听元儿至今还不断往山中学艺,既未明言,分明与友仁串一气,借着往长生宫为由,瞒哄自己。常听长年说起,山中近来常闹豺虎。元儿一人独去,固然是万不放心;友仁手无缚鸡之力,同去也是白饶。再遇前事,哪还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于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唤一名长年去往长生宫,说家中有客,还有要事,速将友仁父子请回。长年去后,恐甄济所言还有未尽之处,尽管捏紧了心,仍在不住盘问。好笑甄济的母亲因丈夫儿子都是好武,甄济又常往山中打些野兽回家,听惯看惯,不以元儿为异,只管还拿元儿天生神力,胆大心细等语来做赞语。甄氏哪里听得进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来,仿佛当日便会和上次一样遇险似的。

移时,长年归报说:友仁父子正由宫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观赏新出现的瀑布,行时留话,说今晚便留宿观内,命宫中小道士到了黄昏与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饭后才行回家。甄氏闻言,又急又气。因友仁父子留宿宫中,是做法事以来未有的创举。更恐友仁纵容元儿,不定又出什么花样,哪里放心得下,一迭连声,仍命长年再去长生宫,问明道士路径,去追他父子回来。万一找寻不见,便沿路迎候,务必今晚回家,不准留宿宫内。

甄济先见甄氏头一次听完了话,出房去了一会回来,虽然照旧谈话,脸上神色有异,还未疑到元儿身上。及见长年回报与甄氏问答,才知自己说漏了嘴,好生后悔,已是无及。偏偏这日元儿又没想到甄济母子会来,因几次请友仁去见铜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这么一个主意:对家中假说父子同住长生宫下棋;又给宫中道士留好了话,说想往山中夜游,恐归晚家人不放心,到黄昏时分着人与家中送信,就说当晚留宿宫中,要次日午后回去。交代好后,父子二人绕路到了崖下溪边。方环、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颈相候,见友仁父子同来,益发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处,方行拜见。不多时,便到了铜冠叟家内,友仁与铜冠叟竟是一见如故。

这里宾主谈笑正欢,那里甄氏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好容易盼到裘信从外笑嘻嘻跑进房来,说长年回家来了。忙问:“你爹爹、哥哥呢?”裘信回道:“没见回来。”连忙赶出屋外一问,说是山中既寻不着下落,再三盘问宫中道士,方将友仁父子入山夜游之事说出。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半日工夫,甄济已问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说:“元儿虽然年幼,天生异禀,神力绝伦。以前不曾学武,尚能将那么厉害的怪兽除去;此时拜了高人为师,更不用说,寻常虎豹岂能伤他一些皮发?”

甄氏猛又想起当年罗鹭从天上飞回,曾夸元儿生有仙骨厚根。日前无心中与友仁重提旧话,露出罗鹭行时嘱咐之言,说元儿要在近年内走失。越发见机思危,心忧肠断。无奈那日百丈坪,虽然甄济走过一次,但两头是水,中隔重岭峻崖,洞穴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飞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这其间还苦了甄济母子。只说至亲骨肉,平素长幼情感都好,来此多盘桓两日,以遣抱病侍疾时愁烦。不想一句话说漏了嘴,害的人家这等着急担忧。少时回来,母子夫妻还要失和,岂非无趣?又不便说走,干陪着甄氏着了一天的急,连饭和消夜俱未吃好。

还算甄济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祸深山,恐因张扬惹出乱子,再四劝慰说:“山中夜游,定是虚言。此时不归,必在百丈坪留宿,决保无虑。等天一亮,侄儿便往水洞溪头探看。”甄氏空急无法,只得应了。先将裘信、裘隐安置,命人与甄济设好卧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起床,一问甄济,说是表少爷天才刚亮,便起身往长生宫寻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济再三嘱咐,不可大惊小怪,何况他去比长年稳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后,友仁父子才与甄济同回。甄氏当着人也不发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济报信,尚不觉怎样。只苦了元儿,惟恐因此断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济多口外,心里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间,甄氏先背人把友仁埋怨了一个够。然后把元儿遇险得珠来由告知。友仁对甄氏本来就有三分敬畏,再一听说元儿涉险细情,也未免吃了一惊,便不再替元儿庇护。甄氏也不深责元儿,只不许再行私自出外,连与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儿天性极厚,从小就怕父母生气,自是不敢执拗。

过了两日,甄济母子告辞回去。元儿每日除用功解闷外,无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缓,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儿闷出病来,几番代他说情。甄氏记准罗鹭行时之言,任凭他父子怎样求说,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过有月余,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有一天晚问,元儿弟兄三人。随着父母在后园月亮地下纳凉。到了半夜,甄氏带了裘信、裘隐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气炎热,命人摆了两架竹床在凉亭里面,点好艾条,又将井里浸的瓜果取了些来。随意坐卧,且吃且谈,准备在园中过夜。

谈来谈去,又谈到百丈坪与方氏弟兄订交之事。元儿因铜冠叟所传内功尚未学全,那日回来,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余,不但未去,连个信息都无法通。方环、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悬望,好生过意不去。又守着铜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谈起来甚是焦急。友仁见他急得可怜,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亲不许你往山里去,须禁不了我。你那师父,是个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机,我也想再见见他。你莫着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则看望他们;二则就便说你为难,请他在驾来我家传你武艺。既省你母担忧,又可称你心愿,岂不是好?”元儿闻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见父亲如此体贴钟爱,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说长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见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风刮去,姑父出家,后来你姑父回家说起经过,便觉浮生若梦。只因自己是个钝根,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说你秉赋甚好,又说你近年内便要离家出去。依你母亲,有你姑母失踪前事,父母爱子,恨不能时时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闪失。我的心思,却与她不同。因为当年你姑母失踪,事前何尝能想得到?纵然想得到,又有什么法子防备?我也是一样不愿你小小年纪,便和我离开,无如天下事均有前定,岂是人力所能勉强?现在自然盼你无事,好好在家。万一出了事故,父子分离,也只好听天由命。所以我平时想起,并不似你母亲着急。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剑仙,空中来去,也是好事。我因性子与武艺不近,一向不曾问你。那日你师父说你天生神力,进境极快。这会天也凉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儿笑道:“爹爹没学过武,所以这般说法。据师父说,真正内家功夫,不是为打出来给人看的、儿子倒有一些蛮力,小时读书,又没和人动过武,自己也不知道。自从拜师以后,偶然试试,亭外那一块假山石,倒也举得起来。要看儿子练内功,只有提气上升与运气击物两种功夫稍为可看。至于引火归元,吐故纳新,调和二气,返虚入浑,有的尚未学成。有学成的,也看不出来。现在我先做那提运功夫,然后再举那山石,与爹爹看。”友仁对于武家内功,固是茫然无知。但亭外那块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虽然孔窍甚多,少说也有千斤以上。元儿练武,总共只三个多月,不信他便能举起。连说:“那石太重,只做那两样气功吧。”

元儿笑道:“无妨。”说罢,跳出亭外,从花畦里取了一柄花锄,请友仁走出亭外,两手握紧,横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远近,盘膝坐下,垂帘内视,将气调纯。约有半盏茶时,元儿倏地微睁二目,小肚腹一凹,从丹田之内运起一口罡气,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锄喷去。友仁便觉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来,将那花锄直荡开去,差点脱手,心中奇怪。二次将锄拿定,吩咐再吹试试。月光底下,只见元儿鼓着小嘴,微一张动。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当风,把握不住,只觉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声,一柄七八寸长的木锄头无故折成两段,坠落地上。

友仁方在惊异,元儿已笑嘻嘻跑了过来,接过锄把,扔开一边,口里说道:“爹爹,你看这个。”说罢,两脚并拢,笔直站在当地,两手垂直。然后运用气功,手心向上,缓缓往上,平端齐腰。倏地一提真气,将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离地拔起有丈许高下,快要下落,忽将右脚踹在左膝弯上,借劲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数尺。这次动作甚快。两脚各踹膝弯,接连交换,晃眼纵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纵得太高了,下来跌伤,在下面直喊。元儿刚答得一声:“不要紧。”便如风飘落叶般轻轻落地。

友仁又惊又爱,便问:“这都是你师父教的么?”元儿道:“先时运气击物和平地上提气拔起,都是师父所教,说那是学习飞剑入门功夫,学时甚难。倒是未一下踹膝升空,乃是方三弟所教,名为海鹤钻云。看是还要高些,其实只要懂得提气,用自身的垫力借劲使劲,并不甚难。这种功夫练到极高时,也能飞越城关,高跃十丈。可是要比师父传的内功,深浅就差多了。”一边说,两手伸向那块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拦,元儿已是“咦”的一声,将那千斤大石平举起来。

友仁终恐元儿恃强震伤,忙喝放下时,忽听园外有人喝彩。元儿一听耳音甚熟。连忙将石放下,回身注视。只见一条黑影,比箭还疾,从院墙篱笆上直奔亭前飞来。月光下认出来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着一身黑的短装,赤足草鞋,手中还提着一包山果。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后才与元儿相见。友仁见是熟人,转惊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说道:“这里可有外人?我有要紧话说,说完就走。”元儿答道:“我里没有外人,家中人已睡尽。有一个侍候丫头,也在那边房里打盹。我们到亭子里去坐下说吧。”

说罢,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刚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这多日没去,我们踪迹忽被仇人发现,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为要等姊姊的朋友缥缈儿石明珠给姊姊带信捎东西,迟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动身。是我舍不得你,和爹爹说明,连夜赶来,通知你一声。这包水果,是日里采来送你的。里面还有爹爹给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说罢,解开包裹,将信取出,交与元儿。友仁因司明口急,话又说得没头没脑,便挨坐在元儿身后,就着亭栏月光,一同观看。

原来铜冠叟自那日送别友仁父子后,多日不见元儿再去。本想到环山堰来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个至好的信,说有要事约去商量,耽搁了些日,将事办完才回。一问元儿仍然未来,方氏弟兄与司明俱甚情急。无奈方母不许方氏弟兄出见外人,又不知元儿家住何所。方环、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终未曾接着一回。铜冠叟一听,因那日初见友仁,脸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铜冠叟到环山堰一打听,裘家并未出事,略觉放心。本想挨至深夜无人之际,来与友仁父子相见,并问不去原因。此时天气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镇上去小酌几杯。在酒肆中无心遇见一个背大红葫芦的道人,饮完了酒没钱,要拿那葫芦作抵,正与肆主商量。铜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异样,立刻代他会了酒账。道人谢也未谢,拿起葫芦就走,铜冠叟越看出他形迹可疑,无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后,追人青城山。走到会仙桥过去,见那道人走入一个岩洞里面,口里自言自语他说道:“要知对头人踪迹,藏在这洞里面,便可听得清楚。”追将进去一看,竟是一个死岩洞。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纳闷,正要走出,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铜冠叟人本机警,猛想起道人之言,连忙缩住了脚。侧耳一听,来人正是方家的两个死对头:一个叫做飞蝗童子蒋炎,昔日曾经见过一两回,虽未交手,却知他本领高强,心辣手狠,还有一个姓冯。二人俱是奉了他师父——云南边疆白花山红心洞妖道狮面天王秦黎之命,寻找方氏一家。因为那年秦黎的情妇巧燕儿部素桃在贵州采花,被方氏弟兄的父亲——贵州黔灵山水云村主慈金刚方直,乘她与人赤身行淫之际,连用九个铁莲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穴,登时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与方直下书约会,以报此仇。

方直当时激于义愤,并不知淫妇来历。后来听人说秦黎妖法飞剑均甚厉害,悔已无及,自知难以幸免。如要弃了家业逃走,不但一世英名丧尽,而且秦黎门下余党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观巢穴,早晚被他探出踪迹,全家都难活命;反不如与他定约相拼。便先将妻子安顿深山隐僻之处,然后约请会剑术的能人相助。侥幸获胜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儿子长大,设法报仇。

他与铜冠叟既是至亲,又是同门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学过剑术,并且还是天台正宗。只可惜师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剑术惧未学成,仅通一些门径。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携了子女,隐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势极为幽僻,除自己带了次子方端去过两次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外人足迹,大可托妻寄子。还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敌忾,赶来相助,不但于事无补,说不定连他一齐饶上。便与妻子铁掌麻姑张氏一再熟商,最后实迫于不得已,仍是采用前策。

夫妻抱头位别,正要带了二子逃避,谁知敌人方面本想杀死方直全家,因为夏间下了拜村的书信,方直订约却在冬天。虽然照江湖上规矩,不好不允,却看出方直拖延时日,不是约人,便想弃家逃走,早暗地派了党羽,探听消息,全村出口,细罗密布。方直知道请人相助,敌人虽不肯示弱,出来拦阻,妻子逃走的踪迹一露,必被他跟寻伤害。二子虽然年幼,已学会不少武艺,性情刚烈,不能在事前说出实话。一见危机四伏,忧急如焚。还算张氏机警,教方直只管约人。同时故作镇定,用巧言哄骗二子,假说要到百丈坪探望铜冠叟,方直不允,夫妻连日吵了好几次嘴,自己一负气,决计背了丈夫,带了二子前往,问他二人愿去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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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三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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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三回(下)

方氏弟兄事亲至孝,不过方直教子过于严厉。张氏因长子方洁就因学武受打不过,才行出走,对二、三两子未免要慈爱些。弟兄二人见母亲要离家远出,不免觉着郁闷。然而方端与铜冠叟的女儿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马之交,一别几年,后随方直到百丈坪相见,见青璜越发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对于方端,更是含情脉脉,相印以心。铜冠叟又器重方端,颇有相攸之意。今一听母亲命去,自是高兴。方环童心正盛,久闻百丈坪山谷幽静,水木清华,久欲问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亲素常独断独行惯了的,几乎言出法随,谁也违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办不到。可怜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离死别。每日只顾盘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惨祸就在眼前。见母亲老不说走,不时与父亲含泪说话,还以为被父亲执意拦阻,变计不走,所以生气,眼看秋去冬来,仍无走信。

方端毕竟此时已有十四五岁,见连日父亲来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内的;也有来了匆匆去而复转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纵有极熟父执到来,不但父亲不准出见,母亲也同样禁止,连前厅均不让去。时常总命随侍在侧,关防至严,仿佛有什么机密,不愿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亲又时常背人弹泪;父亲而带忧容,强为欢笑。应客之余,便加紧严督自己学习武功。连那素来不肯轻易传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详细指点。诸般俱觉可疑,还未及向父母请问。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闭门谈了大半夜,装作争吵,方直负气,走向前边。张氏两眼含泪,唤他弟兄二人进去,手上已携有两个包裹。旧事重提之外,又大骂方直:“不念夫妻情义,听信一群狐朋狗友,又过中年还要纳妾。人已讨在外面两年,家人还瞒在鼓里。亏他有脸,还托许多人来和我说,要将小婆娘接回家来。适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众朋友的情面逼我应允。与其日后生气,不如现在让他,今晚便从房后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须是我养的,莫不成叫别人做娘?哪个不随我走,便不是我的儿子。事要机密,被你没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众朋友在场,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气死。房后这条山路,中隔高崖大溪,只有我的飞索能渡,他必追赶不上,你们索性连兵刃暗器,一切手边应用之物,一齐带去。在外住上几年,等你们那没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来。”这一番假做作,果然将方端哄信,以为父母真个反目。还想婉劝,但说未两句,张氏便大发雷霆,连哭带骂。弟兄二人见母亲动了真气,不敢再说,只得暂时顺从,随了同走。别时父子连面都未见。

这条山路,原是张氏见出口都被敌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踪迹,连日想尽方法探寻出来的。所经之处,都是乌道蚕丛,悬崖绝涧。仗着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绝技,飞越尚不甚难。一直绕出贵州地界,除在小村镇上添办干粮外,仍还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着风雪严寒,夜宿晓征,不知受了多少颠连辛苦。

这时弟兄二人已看出母亲形迹不对,几番盘问,方母俱不肯说。快到青城这一晚,住在一个岩洞里面,当夜大雨骤降,山洪暴发。方母上了些年纪,一路受尽饥寒困顿,痛夫惜子,满腹悲苦,哪禁得再受水劫。仗着母子俱是会家,只在水里泅行了半夜,未曾丧命。方母却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瘫疾。所幸已离百丈坪只百余里远近,弟兄二人,一个挑了行李兵刃,一个背了老母,好容易挨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猎,一见母子三人狼狈情形,大吃一惊,连忙接到家里。

方母见了铜冠叟,才当众哭诉经过。弟兄二人方知实情,凶多吉少。不久便闻得了凶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当颠沛流离之日,敌强我弱,相差悬远,除立志报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随铜冠叟在青城隐居练武。不提。

方氏母子三人走后,方直约的人也到齐,届期秦黎带了党羽同来,一番江湖上应有交代之后,相继出场动手。方直虽也约有几个精通剑术之人,仍敌不住秦黎妖法。先时互有伤亡逃遁,结局却是方直死在秦黎飞剑之下。

方直死后,秦黎寻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听一个同党说起,方环饮过鳝王生血,力举千斤,资禀出奇;还有张氏、方端均非弱者,越发想寻到除害。当时放火抢掠了一场,传语门人党羽,到处打听方氏母子踪迹,至今已有数年之久。

那飞蝗童子蒋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盗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厉害,不敢轻易下手。来了已有月余,每日只在近崖一带潜伏,静盼朱梅离山他去,以便冒险偷盗。

这日蒋炎无心遇见那姓冯的同党,说是新近遇见昆仑派钟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谈起近来积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从雪山赶来一对食蛇怪兽蟆狮。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将本山许多毒蛇大蟒诱来,吞吃殆尽。然后再用飞剑将它杀死。中间那只公蟆不知被谁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来。幸而发觉还早,便将母蚊先行杀死,取了它头上宝珠和双眼。再一寻找公蟆,却在一个极幽僻的山谷之中广坪上面,发现它业已被人杀死,细一追根,才看出那林里还有一所人家隐居,由一个老妇人带着几个孩子,而公蟆便被内中一个孩子所杀。霍人玉因自己当时急于回山,已将公蟆双目和宝珠一齐取出,后来一想,这对蟆狮虽是自己在雪山发现赶来,那家几个孩子,个个资质俱好,斩蟆也是以命相拼,颇非容易,因见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宝珠相赠,才行走去。那姓冯的一问那老少相貌身量,颇似漏网的方氏母子。因蒋炎在此山中采药,特意赶来告知。

蒋炎一听,小孩怎会多出两个?便命那姓冯的同党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说路径,先去探看准了,回来商议。事前说好,如真是方家母于,这里邻近强敌,须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动声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惊蛇。二人商量妥当,约在铜冠叟潜伏岩下相见。

不久,姓冯的归报说:“那家虽看不出准是方家母子,也定是个江湖上能人的家眷。我在房上伏听了好一会,没有听出一些情形与方家关联。倒仿佛听见那老妇对一个小孩说道:‘你三哥不来,也许到金鞭崖去见朱真人去了。’我一听,恐那老妇是峨眉、青城门下党羽,防她觉察,便回来了。”蒋炎沉吟了一会,仍命那姓冯的明日再去探看,装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听,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动手。说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飞去。

铜冠叟闻言,早吓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踪迹未被发现。虽然仇敌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对于形迹可疑之人,如查不清来历,还不致骤然间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启了敌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与方环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来意,无心中把话说漏;或因看出来人形迹可疑,动起手来,方家立刻便有灭门惨祸。心中忧急,也不顾等到晚间寻友仁父子,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地赶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报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里,方母得信,甚是忧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敌人拼个死活。铜冠叟本恐两个小孩明日见那姓冯的言语失检,露了马脚。这一知道敌人真意,越恐现于词色,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呵斥,忽听方环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敌人斗,我们不会飞剑,固然是打他不过。难道不会等他来时,拿话哄他?他定把我们当作小孩子,不会防备。我们几个人给他一个冷不防,用你老人家当年毒药暗器将他打死,岂不是好?”方母道:“疯孩子,你只知当时暗算人家,休说事太危险,一不得手,便有灭门之祸;即便侥幸成功,还有好些比他厉害的在后头呢。”

铜冠叟听她母子说话,只不做声,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们除用环儿这条暗算敌人的主意,还真没有第二个好方法呢。”方母吃惊问故。铜冠叟道:“事要深思。对敌既不可能,畏祸重迁,走得越快,越显情虚,难免随后追寻。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环儿的主意虽冒一点险,倒用得着,昨日我见敌人功力火候驳而不纯,并无真实本领。驭空飞行,全凭妖术遁法。他那飞剑,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来听消息的一个,更为低次。自问虽非敌手,也可周旋片刻。而仇敌又那般畏惧金鞭崖的朱真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环儿常去的水洞甚是隐秘,中间还有一截旱洞。为今之计,可命端儿随侍你往水洞暂避个一天半天。明日那厮来时,我和环儿、明儿如此如彼,不愁那厮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为泄忿;纵然当时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对敌,一面将各人的暗器同时发出,也不怕他不受重伤。如被他见机逃走,连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里暂避些日,再觅安身保命之所,也来得及。只要一成功,不但报一个小仇,还可使那蒋炎知难而退,不敢再来侵犯。我们却乘此时,从从容容将家移往金鞭崖邻近隐居,托我那位当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护。万一邀得朱真人见怜,将他们小弟兄数人收一个去做徒孙,岂不更妙?否则匆匆逃避,此地离金鞭崖数百里,山路险峻,你又是个病体,岂能一日之内赶到?万一被敌人发觉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无乐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试它一试了。”方母闻言,含泪点头。便命方环到时务须谨慎,照计行事,不可丝毫大意。

当下计议停妥。连夜将手边应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运往水洞,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运往水洞,安顿好后,方环才出洞回家,与铜冠叟父子准备应敌。

三人先在家内打坐养神。候至东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将隔夜饭吃了一个饱。照着预定计策,跑往百丈坪盘石上面,装作纳凉闲话,静候敌人到来。这时天光甫有明意,一轮早日被远山挡住,四外山容黯淡,晓雾沉沉,清露未唏,苔肥石润。月儿还远挂林梢,被雾一蒙,仿佛笼了一层轻绢,时浓时淡,越显得景物幽静,云烟苍莽。渐渐日高风起,云雾尽开,山容又变成浓紫。石缝野花怒放,映着朝阳,舒芳吐艳。

二人虽年幼,俱有绝好天资,又经过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敌人不来,未免烦闷。这时坐卧泉石之间,耳听娇乌调情,鼻端时闻妙香,遥天一碧,晨风送爽,顿觉机趣活泼,心怀旷朗,高兴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觉到了辰已之交。

正谈得起劲,忽见百丈坪对面山沟树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动。二人同时将手一指,彼此会意。各自先端详了一下地势,仍然故作不知,谈笑自如。过有顿饭时分,那人已渐渐走离石坪不远,忽然穿人枣林之中不见,方环、司明坐卧之处,如从下面往上望,本难发现。这时敌人欲前又却,分明早在远处望见二人坐谈,想从别处绕上坪来偷听。

方环便照铜冠叟预拟对答,一面与司明对谈,一面又暗中却用目留神敌人所绕行的路径。没有多时,果见丛树隙后黄光一闪,似往坪后飞来。知快来到,拿眼一看司明。司明便故意问道:“金鞭崖离这里有好几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会驾着剑光飞行,是怎生当日回来的?可曾教你什么本领?”方环道:“我生下地方两岁,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学习飞剑,这多年只回过两次家。我因我妈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几次,爹爹都不肯回来,昨天正在这里当天跪求妈病早好,遇见一位矮道爷,他说他姓朱,能带我到金鞭崖去见爹爹。我问他怎样带法,他用手将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没有多一会,便到了爹爹那里。才知他便是天下闻名的剑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师祖。因怜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见爹爹,还要收我作他的徒孙。我因为怕妈担心,要回家。师祖说,我爹爹因近来有一个人思盗崖上仙草,不能离山回家,便命大师伯纪登送我回来。还给了我妈一粒仙丹,说是等过几日我妈病好了,那时已将盗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来接我。”

二人照这样编说的谎,只管一问一答。那石坪后面暗伏的敌人,早已听了个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备,以为此间居人并非仇敌眷属。无奈同党班辈较尊,性情又暴,还想再听一会,或许能得一些线索。谁知方、司二人说完这几句与朱梅有关之后,忽又乱扯到连日怎生玩耍淘气之事,越听越觉无味。总还想打听个水落石出,决计绕回坪下,再作迷路游山,向这两个小孩口中打听。

他这里才一走,方、司二人耳目最灵,听坪后面微微响了一下,知他业已离开,必要绕道坪下,去而复转,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黄光,往来路方面闪了过去,方环便和司明比了个手势,仍任他横卧磐石上面,将暗器藏在身后。自己跳下石来,站在旁边,将带来的一大把大山枣从兜中取出,左手拿着,且说且吃。右手伸人怀中,将适才装好毒药的三棱藏风弩紧握手内。

那弩筒形如莲蓬而细,长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藏机簧弩箭,可以连珠发放,专打敌人双目和周身要穴,见血即死,乃是方家独门传授。方环因为年轻手小,所以暗藏怀内。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与人动手,随意使用,不使敌人看破,最是狠毒难防。乃父死于非命,也许所用暗器过毒之报。平时方母谆谆告诫,从不许方氏弟兄使用。今日因为大仇当前,特意还将毒药喂饱,人若被打中,哪里还有幸理,也是活该来人恶贯满盈,致被两个小孩暗算,这且留为后叙。

那来人名唤飞天野狸冯舞,原是当年滇东大盗杨人贵的死党。自从杨人贵在二十年前被人乱剑分尸后,便投在秦黎门下,这次奉了他师兄飞蝗童子蒋炎之命,前来探寻方氏母子踪迹。适才在坪后听了方、司二人诈话,因不知昨日岩洞盗草之言被偷听了去,竟然信以为真。那孩子又有父亲在矮臾朱梅门下,如何还敢招惹。若就此归报,也不致丧命;连蒋炎也会闻言知难而退,同保首领。偏偏冯舞因蒋炎性如烈火,凶暴非常,一时多虑,已知不是仇敌眷属,还想打听一些金鞭崖仙草虚实,回去讨蒋炎的好,岂非恶贯满盈,自投罗网?

那冯舞借着遁光,绕向来路僻静之处落下。然后装作游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自己还以为用心周密,却不料一切行动,俱已看在方环、司明眼里。见他走来,仍是各自吃枣说笑,如同未见。冯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环道:“小兄弟,可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么?”方环道:“这里是百丈坪,你问它做甚?”冯舞道:“我是贵州采买山药客人,昨日进的山。晚间遇见一群野狼,我的应用衣物全都失去。当时只顾乱跑,走迷了路,绕了多少山环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饥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这里,想必知道路径。我一则间问路,二则在这儿歇歇腿,求点饮食。”说着便想在挨近方环身旁一块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性子最急,来了还未到时,心里已经怦怦乱跳,这时见他鬼话连篇,方环还不住与他对答,万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声。冯舞也是久经大敌之人,闻声注视。见对面石上躺卧着的那个小孩虽然年幼,臂上虬筋盘绕,生相奇特,正瞪着一双红眼,注定自己,似要发出火来,不禁心里动得一动。方环原想用活稳住敌人,再行下手。一听身后司明在打招呼,敌人脸上又现出惊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气,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将左手的枣递将过去,说道:“客人迷路饥渴,且请先吃几个山枣再说吧。”递时,故意将手一松,落了两个在地上。右手早捏紧三棱藏风弩,准备作用。冯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视司明,心里寻思之际,忽见头一个小孩含笑递过一把鲜红肥大的山枣来,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见落了两个在地上,刚一分神,猛见小孩右手上仿佛还握着一个圆竹筒儿,未得看清何物,便觉两眼一黑,立时痛彻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声,待将飞剑放出,猛地又觉口鼻耳眼酸麻奇痛,连被暗器打中,头颈上似被一个铁箍紧紧套着,登时一阵神志昏迷,疼晕过去。

原来石上司明早已跃跃欲试,一见方环手在怀中一动,便慌不迭地将身后藏的竹叶手箭往敌人脸上要穴发出。正赶敌人双眼被方环打瞎,见血攻心,破了真气,所以一箭也未虚发,全都打中。冯舞又一张嘴,嘴里更是连中三箭。今日二人弩箭俱用毒药喂饱,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领多大也禁受不住。与此同时,敌人身后埋伏的铜冠叟,一见二人将暗器发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虽有飞剑,也难施为。便将手中长剑一丢,飞纵过来,一伸铁腕,将敌人头颅紧紧箍住。运足神力一拗,咔嚓一声,冯舞头颈立被拗断,死在地下。忙搜身上法宝囊内,除了一柄长才数寸的晶莹小剑和一些丹药外,还另带有百十两金银。才知敌人只能用法术催动飞剑出去伤人,不能身剑合一,所以死得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铜冠叟忙取长剑将冯舞的头砍下,收了他的剑、药、金银。从怀中取出当年用的化骨散,弹了些在敌人腔子里。吩咐方环、司明,抬往远方僻静之处,任他过了三个时辰,自化黄水。

铜冠叟提了人头,正要暗往昨日相遇敌人的岩洞走去,忽听头上破空之声。日光之下,只见隐现一道青光,星驰电掣般正往百丈坪这一面飞来。猜是敌人来了帮手,不禁大吃一惊。变起仓猝,形迹定然被人发现,无法逃避。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觅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挺身上前,以免同归于尽。偏偏司明与方环俱是初出犊儿不怕虎,天性又厚,哪肯让铜冠叟孤身冒险。各人拿着暗器,注定天空青光,准备下来便打,执意不走。气得铜冠叟连连顿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争持,来人已经从空飞坠。方环、司明不间青红皂白,各举弩箭,连珠般发将出去。铜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对,连忙喝止时,二人适才所剩弩箭业已发完。同时对面青光敛处,现出一个白衣女子,直往铜冠叟面前走来,说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隐居的铜冠叟么?”铜冠叟先见青光临近,已看出光华纯而不杂,与昨日所见不类。及至现身,又是一个道装少女。再一听她说话神情,更知是友非敌。连忙答道:“老朽正是铜冠叟。道友贵号是何称呼?相访有何见教?”那女子闻言,连忙捡袄下拜道:“侄女石明珠,与令爱青璜,同在家师半边师大门下。前两月曾受青璜师妹之托,与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说半月再来,带取青璜师妹的衣物并老伯的书信。不料在雪山玄冰凹发生事故,迟至今日始来,致劳老伯久待,还望原有。”

铜冠叟闻言,早忙着谦谢还礼,答道:“老朽隐居此间,久已不与世人相通往还。昨晚得知舍亲大仇、狮面天王秦黎派了两个门人前来杀害全家,先着一人来此探听详情。老朽自知不是来人敌手,安排小计,侥幸将仇人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现在会仙桥后西面岩洞之下,约在今晚听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入名唤飞蝗童子蒋炎,剑术更比死的一个厉害,不能再用前计。意欲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将此人头带往岩洞悬挂,以寒贼胆,使其知难而退。同时借此时机,以便使舍亲同了老朽全家移居金鞭崖附近,托庇朱真人字下。正要起程,小儿与舍表侄年幼无知,只说来人是仇敌党羽,情急冒犯,还望贤侄女不要见怪。”说罢,便命方环、司明二人上前谢罪见礼,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叙。

石明珠早从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两家结仇底细,秦黎恶名又是久著于外。便答道:“自己人无须再拘形迹。侄女离山已久,急于回去复命。此来本拟见了老伯,取了衣物书信,然后顺路往金鞭崖与岷山朝天岭万松观两处,代家师问候两位前辈真人,顺便求取些药草。既然这里发生此事,老伯持了敌人首级,前往会仙桥岩洞悬挂,万一半途相遇敌人,岂不被他看破?莫如侄女暂时缓取青璜师妹衣物,人头亦交侄女带去。如遇蒋炎,就便将他除去;不遇,便照计行事,也省老伯一番跋涉。再者敌人既知这里踪迹,恐怕还有余党,不止蒋炎一人。侄女索性待事办完之后,先往金鞭崖朝天岭两处,归途再绕回来。一则还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则防那敌人党羽来犯,有个后援。衣物书信归时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铜冠叟闻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将人头交与石明珠,请她挂时用人血在壁上写字,警告敌人速离此山。又商量了几句,决计今日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断后,并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携取青璜衣物书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别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飞去。

方环、司明等石明珠去后,再一找寻各人所发的弩箭。除适才打冯舞的那几根业已由铜冠叟从人头上拔出外,打石明珠的惧都成为粉碎,暗自惊心,越发坚了二人学剑之念。不提。

因缥缈儿石明珠这一来耽误,未及移动敌人尸首,黄水业已流淌了一地。虽有石明珠去寻敌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铜冠叟便命方环速往水洞给方母、方端送信,准备连夜用门板抬了方母迁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敌人手足,健步如飞,送到僻静山谷内,任其自化。

到了晚间,不见敌人动静,俱猜石明珠已将蒋炎除去。直到交了三更,铜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将方母接出水洞,收拾应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软的山兜,抬着方母,连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时节,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儿一去不来,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来无从找寻。铜冠叟因要等缥缈儿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岩洞虽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属草创,到达以后,还须命方氏弟兄陆续搬运百丈坪的东西。自己也因安土重迁,一切均须妥为筹划,布置迁移,要多耽搁几日。又爱元儿天资,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于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楼台,正好命他禀明乃父,择日前往一试,倘若仙缘遇合,岂非绝妙?

当下铜冠叟送别方氏母子去后,略将两家应行带去的粗细物件均行归拢一起,以便日后携带。然后回转枣林茅舍,与友仁父子写了一封长函。第二日晚间,命司明赶到环山堰友仁家中,背人面交。司明早已等得心急,问明了环山堰的路径,拔步便走。仍由水洞掉舟穿行,至长生宫后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时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来,又是背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园外面,探头一看,里面静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不知卧室所在,不禁着急。刚打算纵进园去,再打主意,猛听到假山石后一个亭子外面有两人说话之声。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举着一块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对答。心中一喜,不由脱口喝了一声采。同时脚底下一用劲,早已身不由己地一个飞燕投怀,直往亭前纵去。与友仁父子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将铜冠叟书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书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细。信上更有元儿天资至好,仙缘难得,不可误却良机;如友仁准他前往一试,请先约定时日,等方、司两家俱都迁移完后,当派方环、司明来接之言。友仁自会铜冠叟,越发醒悟,对元儿学剑投师之事,本极赞同,无如甄氏护犊心盛,把元儿爱如珍宝。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几次,发觉以后,背人闹了好些天,并且从此不准元儿出外。要叫他独往深山,从师学剑,自己素常惧内,作不了主。又见元儿满脸情急神气,司明又急于讨了回信要走,为难了一阵,只得姑且答应。对铜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谢。不过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大远。元儿此去,如果仙缘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难,还须与他母亲一商,始能决定。请铜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后,可派司明和方环来此一行。元儿如能同去,自己说不定也要随往,借此再与铜冠叟谈谈。

元儿知道父亲为难,闻言并不作声,只顾低头沉思。司明却以为元儿绝无不去之理,甚是高兴,当下起身告辞。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开了后园门,送将出去。分手时节,元儿再三叮嘱,不论如何,务须约了方环再来一晤。司明连连点头,将手一举,便往园后山坡上跑去,只见月光之下,一条黑影,不住纵跳翻飞,渐渐影子由大而小,顷刻不见。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儿心中有事,盘算了一通夜,并未合眼。

第二日,友仁见了甄氏,哪敢谈说昨夜之事。特意绕着弯子道:“元儿爱武如命,好容易遇见高人传授,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你禁住,连门也不准出,每日长吁短叹,一脸愁容。小孩子家恐怕闷出病来,反而不美。”底下还未说到正题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说道:“你借大年纪,竟如此护短,纵容儿子胡来。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学那武艺何用?他姑父还说他就在这年内走失,我们担心还担不完,你还长他的志。要走失山内,或让虎豹伤了,怎好?他要学武,不会给他请个武师,到家中来教?单往深山里跑,你不把他当人,我抚养他这么大,还不舍得呢?”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坚决,话决说不进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儿:“既是你母不愿,等过两年大点,再想法。不要愁出病来,使为父担心。”元儿天性素孝,既不敢违逆父母私自离家,又不敢形于颜色,使父母见了烦恼。只有暗自愁苦,干着急,毫无法想。每日只在园内守候司明、方环二人到来一见。

过有十来天左右,司明来说,方家母子,连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浪矶的岩洞以内。那里洞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还要强胜十倍。只是铜冠叟还未见着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日盼元儿前去。方环本要亲来,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藏。因司明来过一次,仍由他夜中赶来,问元儿主意打定了没有。二人见面时节,只元儿一人在园内。闻言甚是心焦,万般无奈,只得把母亲作梗之事说了。司明一听,把来时一腔热念,化为冰消。若论元儿此时要随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一丝也不费力。无如总怕父母生气着急,心中顾忌大多,一任司明再三怂恿,终是不敢。

司明见劝他不动,只得告辞。行时重又叮嘱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寻朱真人门下的那位纪老师,出洞走还没有多远,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说纪老师也曾谈到了你,可见朱真人对你实在垂青已极。这学剑的事,入门时年纪越轻,根基越易坚固。一到年长,便易为私欲铜蔽。性灵一昧,不是师长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难求深造。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莫要丢掉,后悔无及。须知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伯父既已心许,只伯母一人不准,暂时为你生一点气,也无大碍。你仔细盘算盘算,我再过个十天半月,定再来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来了。”元儿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后,回房去纳头卧倒。暗想:“去则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机。”仍是拿不定主意。

也是活该友仁家运时衰,元儿仙缘已到。司明去后第三日,元儿正在愁烦,忽听长年人报,说衙门口的裘五叔来有要事求见。友仁出去一问细情,不由吓得浑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来此时文字之狱最盛,一经构陷成罪,往往牵连几族,祸至灭门之惨。甄氏的哥哥、甄济之父名叫甄子祥,虽做的是武官,却是爱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时节,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遗民之后。曾经组织会党,图谋灭清复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发以后,因各处地方宫都奉有密旨来拿,存身不得,拿着于祥一个姓齐的至好书信,间关千里,望门投止。子祥爱才慕名,又有好友关托,便给他改了名姓,任为记室,以图掩入耳目。谁知这姓周的素常豪纵惯了的,又抱着与清廷誓不两立之志。初至时风声太紧,还肯听劝,连门也不出,镇日以诗酒闲谈遣愁。过有两年,形势较缓,静极思动,还想完成夙愿,不免时常出门走动。

子祥本极爱重他,又仗自己可以护庇,并未禁止,却因此惹出祸来。不知怎地露了形迹,偏巧还传到了子祥一个同官仇人耳内,立刻给上司来一个密禀,说子祥窝藏钦令要犯,图谋不轨,幸而子祥的上司对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着人命子祥检点。子祥得信,连忙给了丰富川资,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儿子甄济急速回家,布置准备万一,自己又设法托入弥缝。事无佐证,上司又偏袒着他,原可无事。不料仇人诚恐打虎不成,日后结怨更深,早已布下罗网。竟打听出那姓周的因遍地荆棘,案情重大,哪里也不敢收容,离开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现用金银买动了一个酋长,在山寨之中存身。当下便又上了一个密禀告发。

子祥见事不佳,只得称病辞官回里。以为仇人见眼中之钉已去,关系着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办完交代,业已事隔数月,俱未出事。子祥万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园之乐。那仇人原抱定斩草除根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护他的那个上司又调任广东。新任是个满人,正可藉此讨新上司的好,越发称了心愿。便乘履新之时,屏人告了机密。新任一听,哪里容得,便给仇人全权,带领数百精锐和金银彩缎,直往山寨。连势迫带利诱,居然容容易易将那姓周的生擒献上。当时办得十分机密,子祥还在途中,他那里已一面驰驿密奏,一面行文灌县,严拿子祥合家大小。子祥刚一到家,便被县官派人请去扣留,拿出公文与他看了,上镣收禁,所幸甄家是个大族,耳目灵通,县官派人去捉家眷时,甄济正因事出门,得了信息,连夜逃走。

当时大狱常兴,像这样窝藏叛逆的大案,牵连更众。那裘五是友仁远房叔叔,家道甚寒,在县衙当了一名书办。因为常受友仁周济,知道事情不小,急忙托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来送信,请友仁早作准备。友仁一听,吓了个魂不附体。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银子,请他随时留神打听,并照料子祥夫妻的饮食。送去之后,急忙入内与甄氏商议时,那甄氏业已得了凶信,哭得死去活来。友仁亲族虽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性疏懒,不大来往。急难相投,无人可靠。况且携带妻子,累赘又多,委实无法可想。

后来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议道:“一切事有前定。记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说我家这几年要走败运,元儿也该在此时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内兄全家遭难,我等也难坐视。再说拖着一大家人出去避祸,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祸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灾,岂不冤枉?至亲骨肉原是休戚相关,何不死里求生,心放镇静?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业。由我带了金钱,到省中烦人打点。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们还怕什么,不过吉凶正难逆料,我裘家总得留条根子,二儿、三儿一则年幼,二则也无人可托,说不得只好听天由命。元儿虽也不大,却天生着一把蛮力。那日在后园乘凉,亭子前头那么大一块山石,竟被他举了起来。妹夫当日也曾说,他日后定有仙缘遇合,应在今天,偏巧就出这事。那方、司两家,已派人来接好几次,你都不肯放走。现在事情逼成这样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铜冠叟家中安身。一则学习武艺,二则避祸,省得玉石俱焚。”甄氏闻言,想了想,实无善计。只得听了友仁之劝,替元儿收拾好了两个包裹,又给了许多金银,打发上路。

元儿虽然遂了心愿,但是此别,父母弟兄吉凶难测,先时甚为伤心。后来一想:“朱真人是个剑仙,铜冠叟也是一个异人,正好求他们设法援救,还不快去怎的?”因为急于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远,自己还从司明口中打听出一些方向路径,甄氏所派两名长年,更是茫然,而且行走不如自己之快远甚,带了去既添累赘,又容易被人知道底细,遗留隐患,再三向甄氏陈说利害。甄氏毕竟有些妇人见识,准他前去,已是实逼处此,担心到了极处,哪里还能容他独身前行。

元儿不便再为违拗,当时从权应允,辞别父母,背人上路。一则想丢开两名护送长年;二则水洞那条路无人接引,也无法通行。一时自作聪明,想起昔日和甄济误走百丈坪那条路径。打算走到半途,用银子买动那两名长年回去,就说自己已然到了地头,既可使乃母放心,自己还可急行快走,方、司两家隐居之所也不致从这两名长年身上泄露。主意打定,人山约数十里,元儿便推说前面不远,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隐士,不兴山外之人来往。叫两名长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交代了一套话,吩咐如言向甄氏回报。那两名长年因元儿成心快走,追赶不上,累得气喘吁吁,叫苦不置。一闻此言,既省劳力,又还两面得钱,哪有不愿之理。

当下元儿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远,才行健步如飞,默忆司明所说路径,直往金鞭崖赶去。元儿原以为自己来时饱带干粮,还有一柄家藏的古剑。剑虽不甚锋利,凭自己能力,怪兽螟狮倘且可以除去,何况豺虎,所以放心胆大。水洞之道既然不能行走,又没其他捷径,只得仍照昔日与甄济所行之路。到了百丈坪,何愁不能按那司明所说方向路径,赶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轻,平时试走山路,纵跃上下,健步如飞,有什作难。不曾想天下事想时容易,实践则难。姑无论以前走百丈坪是错看日影,误打误撞才得到达。中间山路弯环曲折,如同螺旋,求进反退。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说路径仅止大概,未必准对。数百里的荒山棒莽,深山绝壑,险阻非常,何能到达?这都不说,单止那两个包袱,便教元儿为了大难。

原来甄氏爱子心切,一个包之内包着铺陈、金银、衣服和几十本书,在元儿背着,分量虽然不重,却是又蠢又大。另一个除了一些礼物糖果之外,便是日常动用之物,甄氏仿佛给儿子置办科场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灯蜡、刀剪针线,无不毕具。另外还备一套小铜锅灶,怕路上遇不着人烟元儿吃冷的,准备歇路时煮热东西吃。这些东西俱用桑皮纸一一裹好,急需的东西塞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这包袱之外还有一个提篮,装满干粮、腊肉、咸菜之类,绊上又插着一柄长剑,本是护送长年手内提着。二长年去后,元儿一双手拿不了三样东西,便拿来系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赘。

起初元儿满腔勇气,惟恐两名长年不走。刚一拿着上路,虽嫌麻烦,还不觉得。走出去才有十来里地,便感觉到累赘非常。走几步一换手,时而一手一个平举着走,走没多远,便觉手酸。又拿来背在背后,偏那两个包袱俱有三尺长短,背不到一处,只好半提半捧着走。如此走平路还好,等一上山下坡,却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儿浑身是汗。又不舍将它丢掉,辜负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乱,路更不容易走。只好一面细辨着日色,一面默忆昔时行程。

走有半日光景,估计着应该早到地头。不知怎的一来,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说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处处都觉所走路径甚对,走了一阵,却又走了回来。还算元儿绝顶聪明,看出情形不妙,将路走迷;又加实实走乏了力,饥渴交加,便择一个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从提篮中取出于粮、腊肉和小刀、茶杯,先喝了点泉水,然后切腊肉,就干粮饱餐一顿。

前后一看,只见山岭重叠,峰转路回,形势险恶荒凉,连来路都已辨认不清,同时阳乌西去,倦鸟归林,满天霞绮荡漾碧空,衔山斜日色若血红,在远近丹枫上面,林木山石都变成一。片暗赤,再加林莽蔽天,荒棒塞路,空山寂寂,四无人声,越显景物阴森,凄凉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乱,越发不容易走出,索性把心气放得沉稳一些,镇镇静静的,一面辨别残照方向,觅路前进;一面留神,万一走不出去,物色栖身之所。

元儿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须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谁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携着两个累赘包袱,手足并用,纵跃攀援到了尽头,不是前横绝涧广壑,难以飞渡;便是峭壁排天,当前陡起,阻住去路。直到天黑,眼看实无法想,才寻了一个岩洞,点起蜡来,走了进去,且喜洞内倒还干燥。元儿本想坐待天明,谁知走了一天极难走的冤枉路,身子困倦到了极处,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来,上眼皮合下眼皮,不住交战,怎么也睁不开。只得把死生祸福委诸天命,哪里还计及山中的蛇虫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闻得满山都是禽声与草际的秋虫互相交奏,入耳清脆。睁眼一看,阳光已射进洞来。便草草取些干粮肉菜吃了,出洞细认方向,寻觅路径。元儿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时已是辰已之交的时候,秋阳已上,晨露未唏。满山满谷除了丹枫青松之外,岩隙石根满生野菊,娇黄嫩紫,含苞初绽,临风摇曳不休,别有一番幽趣,虽然地方未换,迥不似昨晚残照荒山,穷途险遇那一种凄凉境界。晨风一吹,胸襟顿爽。

元儿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日受两个包袱累赘的苦况。见路旁有一丛粗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宝剑砍断一根,削去枝叶,做成一个挑杠,将包袱一头一个系好。又寻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先以为昨日被自己大意走迷,难道今日还走不出山去?谁知依旧一样,元儿走到天近黄昏,虽未走回原路,却又岔人别处山环之中。昨日路虽难走,还未遇见过猛兽蛇虫的侵犯。今日却是天还未入黄昏,便听见虎啸猿啼起来。路上又不时发现大兽足爪之印与蛇蟒蜿蜒之痕。任是元儿素来胆于多大,似这样空山吊影,独行蹈蹈,也未免着起慌来。先说昨日不好,今日并欲求能寻一个像昨日安身的岩洞不可得。所遇几处洞穴,不是沮伽卑湿,阴秽之气逼人,便是情景险恶,不敢存身。眼看瞑色将收,天已向暮,还未找着落脚之处。

元儿正在夕阳斜照中顾影仓皇,不知如何才好,忽听侧面岩洞后有二三猛虎咆哮之声。元儿自知势孤,正不知这山中虎豹潜伏多少,哪里敢去惹。方要轻轻悄悄绕避过去,猛听群虎吼声中杂着一个人的哑声呼叱。心想:“那人必正为虎所困,不救不忍;救,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事大无把握。”后来一半激于义侠,一半想向那人询问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干势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气一壮,便将包袱悬在树上,拔了长剑,纵

走有半里多路,才得到达。果然有四五条大虎,正围着一个身倚危崖,手持长剑的少年,在那里咆哮不已,也不上前,也不退却。那少年一柄剑时舞时停,依着猛虎的来势起落。地上有一条较小的的虎,已然卧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这时落日残照,正从林隙透射向那少年的脸上,看得逼真。所倚的危崖原极险峭,而且离头丈许高处,有一块危石突出。不知何时纵了一只最大的虎上去,朝着下面不住张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尽精疲,惊魂昏悸,只顾防了前面,不知道头上面还伏着这么一个恶兽。

那虎几次探爪下来,离少年头顶均只数尺,眼看危险万分,恰遇元儿赶到。元儿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一时锐身急难,哪顾什么叫危险,大喝一声,一举手中长剑,直往崖前纵去。同时那危石的一只大虎,也许是等得不甚耐烦,狂啸一声往下便扑。元儿因在情急之际,使力大猛,纵有三四丈高,恰与那虎同时擦肩下落,人虎均在空中,使不得力。下面崖前,群虎又在蓄势待扑。就在这虎声怒啸,山鸣谷应,腥风四起,落木萧萧之际,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儿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两腿一绷,两臂一屈,无心中使上巧劲,奋起神威。一摆手中长剑,竟直往大虎颈项间,用尽平生之力刺去。

耳听咔嚓一声,猛觉手中一动一闪,虎口微一酸麻,身已着地。同时那虎倏地价震天一声大吼,狂纵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扑来,与那大虎迎个正着。二虎相撞,却是绝大猛力,一撞一散,又与后面两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腾扑、挤撞之声,只震得落木惊飞,尘沙滚滚,半晌方息。那只最大的虎,业已纵跌出十丈以外,瞪着一双虎目,死在地上。

原来元几天生神力,那一剑用力太猛,剑又是柄旧剑,只一下便横刺入大虎头颈之内。那虎负痛一拗,立时折为两段,也是元儿与那少年命不该绝,大虎纵出去,偏又与那群虎相撞。它们互相撞扑挤跌,势子一缓,二人便行相见。

那少年正是元儿的表兄甄济,流离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日。饥疲悲痛之余,突遇群虎包围。若是别人,早已丧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领,才得支持了半日光景。眼看危机一发,忽听头上虎啸声中,面前林隙中纵起一条黑影,这才看出岩上还有一只大虎扑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拥齐上。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着命一剑刺去,那虎倏又狂啸一声,往外纵去。跟着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不由惊喜交集。

二人虽然相见,因为崖前群虎虽是自相撞扑了一阵,虎威稍懈,势子略缓,并未退去。仍各蹲踞崖前,时而扬爪张牙,发威长啸;时而站起身来,竖起条条长尾,将背一拱一抖,身上五色斑斓的短毛根根直竖,越显肥壮,威猛无匹,做出那欲前又却的神气。这时元儿看清除已死去那只最大的和一只最小的外,剩下还有三只,每一只都和黄牛一般大小。后面倚着峻岩,并无退路。眼看天是渐渐黑了下来,太阳业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笼罩,只剩碧大云光的反映来辨别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啸声也越来越紧。知道大再黑下去,情势愈险。在这极险危难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寻逃生之路,什么话都顾不得说。甄济手中还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长剑。元儿的剑已在纵身刺虎时,被虎负痛一拗,折成两段。上半段被虎颈带走,只剩下了尺许长的半截断剑在手中。万一外面三虎乘黑来袭,如何抵御?

二人正在无计可施,元儿猛想道:“昔日误人怪兽蟆狮巢穴时,曾将一块很重大的封洞石头推倒。自己和甄济负隅抗险,不敢出去;外面三虎只管作势发威,也蹿不上来,似这般相持下去,黑夜之间,人哪里抵得过虎,这岩凹内有的是大小石块,何不取石击虎?侥幸如能打死两个,只剩一个,就不足畏了;即或不然,能将虎击走得远一些,也好趁势冲出,逃到平旷之处,再与它对敌。总比在这岩凹之内负隅死守,有力难施,要来得强些。”想到这里,一边留神外面,一面对甄济把话说了,甄济饥渴劳顿之余,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儿这个救星,不啻天外飞来,才得略为喘息。惊魂乍定,心志已昏。一听元儿之言,颇以为然。略一商量,竟去寻摸石块。元儿嫌那断剑无用,索性把它丢掉。准备挑那大石,双手捧石击虎。甄济一手持剑,注视外面三虎动作,一手乱摸,也打算积下数十块碗钵大的石头,再行动手;元儿又恐石头不能奏功,专挑选那些大的。

这时天已深黑,月儿被左近山头挡住,仅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对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闪动。元儿还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济简直连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岩凹中碎石块虽多,能用的却少,拣了一阵,二人合在一起,才积了不到十块。元儿怕不合用,见岩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时发了痴想,打算硬搬了下来使用。然而任是元儿天生神力,这生根的山石,怎能搬得动。费了无穷气力,才弄到手了两块有二尺大小的山石。这两块石头,离地高有数尺,原一同附在岩壁隙缝里一株挺出斜生的短松的根际下面,并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儿力大,无心遇上,一搬便落,树根却现出了有三尺多方圆的洞穴。元儿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时纵身攀岩,想起初来时那吊睛白额大虎所盘踞的那块危石,不由心中一动。匆匆又告诉了甄济,准备万一冲逃不出,情势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纵到那块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动,徒费气力,便各自捧起一块石头待发。那前面三虎也都纷纷立起,在岩凹外面紧紧绕转不休,咆哮之声震动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饿思食,只要一个在前扑来,余下两只也必一拥而上,来势猛恶,万难抵御。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打死一个,形势便缓和许多。

这时月光已由山角转来,正照岩凹,眉发毕现,里外一片清澈。那三只大虫早已腹中饥饿,一经看真,越发磨牙发威,涎沫飞溅,顺虎口直喷白气。二人看见当前一个较大的正向着岩凹蹲身蓄势,一条长尾把地打得山响,就要扑到。连忙一声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头打去。发石时节,二人似闻身后头上有索索之声,因为危机在前,全神注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后面。满以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谁知那虎也是灵警非凡。二人存了先发制人之心,发石时未免心慌了些。如趁那虎纵身起来,再行迎头打去,虎的头项甚短,转侧不便,扑人是个直劲,双方都是大猛,岂不借它来势,又给发出去的石头添了一两倍的力量?这一打上,怕不脑浆迸裂,死在地上。二人究竟都是年轻,算计不周,这一心慌,几乎送了性命。那一二尺方圆的石头不比寻常暗器,发出时带有一片风声,何等沉重。第一石发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发威,见石一到,不慌不忙将头往上一抬,伸出两只虎爪,轻轻一拨,便都拨落出去有一两丈远近。

甄济、元儿原准备一石不中,再发二石。没料到这么沉重蠢大的石头,不能和暗器一样,可以连珠发出。再加第一石没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刚将第二块石头端在手内,站起身来,对面那虎将第一石由虎爪拨落,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声,就势两条后爪一撑,直往岩凹之内扑到。同时其余二虎也为那第一次两块石头激怒,纷纷狂啸,随在第一只大虎的后面,飞扑过来。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哪里容人再打别的主意。眼看危机一发,性命难保。甄济已是手忙脚乱,惊魂失措。还算元儿天赋异禀,胆智过人,手中刚端起从岩隙松根上扒下来的那块大石,一见岩凹外面那只大虎迎头扑到,大喝一声,伸出一对赛钢胜铁的小臂膀,奋起神威,用尽平生之力,百忙中也没看清什么地方,直朝那虎身上打去,恰好正打在那虎的前胸。这一迎一撞之势,双方都有过千斤的力量,那虎纵是百兽之王,如何禁受得住。震天价狂吼一声,落下地来,接着又是一片扑腾咆哮之声。

元儿知势危急,也顾不得看清,也顾不得说话,一手拉了甄济,喊声:“快跑!”脚一点,纵身钩住那株松的横枝,首先攀援上去。后面甄济被元儿一句话提醒,也随着元儿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岩下一只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落地时节,又和元儿第一次断剑杀虎的一般,正赶后面两虎扑来,互相猛撞了一下,所以二人才得在这至危奇险之中攀松上岩。

二人正打算落到松根着足之处,纵到那块危石上去,下面两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纵扑上来,还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没有被虎爪抓落。刚在松根上落脚,元儿猛觉脚底踹在一根圆软腻滑的东西上面,弹力甚大。当时二人都急于逃命,脚一一点地,早一垫劲,一同飞身纵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稳,耳听咔嚓一声,接着又沙沙连声,知那松树已被下面二虎折断。猛一眼看到头顶上还有一块伸出的岩石,形势甚好,离地又高,比原立这块还要稳妥,心中大喜,接连几纵,到了上面,这才回身下视。只见那松树生根处,倏地如飞般抛下乌光油油,两丈多长,粗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岩下两虎穿去。再往岩下一看,同样的还有一条,身上闪闪,映月生光,在和两虎盘绞奔逐,已然到了岩凹外面。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乌鳞大蟒,二人居高临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来那松树根下,正通着一雌一雄两条乌鳞大蟒的巢穴。元儿无心扒去那两块大石,被它从穴中缓缓钻了出来。二人找虎时节,听得身后作响,便是此物。当时急于御虎,没有留意。后来两人纵上松枝,那第一条大蟒刚刚钻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儿落地时踏在它的肉冠子上面,本已负痛发怒,欲待寻找仇敌,偏巧二人纵逃甚快。同时那虎正纵上来,将松齐根折断,未免又将大蟒压痛了些。蟒、虎本是仇敌,互相克制。那蟒一见有虎,早将头一摆,随着那株断松蹿了下来,与两虎斗在了一起。第二条大蟒也从穴中窜出,加入拼斗。斗来斗去,追逐到了岩凹外面。二人存身之处虽比下面来得稳妥,无奈头上崖壁峭滑,再难攀援。下面两虎之外,又添了两条比虎还难惹的乌鳞大蟒,真是进退两难。只好在上面静候时机,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将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这一场蟒、虎恶斗,倒也又骇人,又有趣。只见月光之下,烟尘滚滚,砂石惊飞,腥风四起。一方是蹲踞腾扑,张爪磨牙,咆哮如雷,凶威猛恶;一方是蜿蜒腾挪,动作如风,伸舌吐焰,红信粼粼。那蟒见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发出吱吱的怪啸,有时侥幸将虎缠住,那数丈长的蟒身如转风车一般,立时将虎身裹住。正待回头来咬,却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机歇息,等到身上被蟒缠了数匝,也没看清是怎地一来,虎头动处,早钻了出来。然后狂啸一声,扑地纵起好几丈高远,连身折回,重又与蟒斗在一起。

元儿毕竟童心未退,虽身临危境,看见这种蟒虎恶斗,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刚在可惜没有看得仔细,另外一蟒一虎又抄了一套文章: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条长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响,不住狂吼发威。对面那条乌鳞大蟒却把身子盘成一圈,只将上半截身子从中间笔也似直挺起,昂着那一颗有碗大小的蟒头,朝着对面敌人不住张口吞吐红信,吱吱直叫,神态甚是舒徐。双方相持没有半盏茶时,忽然那虎狂啸一声,朝前便扑。那蟒更不怠慢,长颈一屈一伸之际,仿佛周身都在颤动。说明迟,那时快,早唰的一声,迎着对面虎扑之势,往上穿起,尾尖着地,身子悬空,和一根笔直乌木相似,蟒头与虎头迎个正着。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无法躲闪,见蟒迎来,张着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还在地上,可以行动自如,蟒头一偏,早已让开。尾尖在地上一耸,连身蹿起,正与那虎擦身而过。就势身子疾如转轮,一路蜿蜒,早将虎腰连虎的两条后腿一齐围绕了数匝。叭的一声大响,连蟒带虎,一同落地。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对一般,蟒将虎缠上好多匝,只剩虎头和两条前腿露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缠没,就待回转蟒头来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啸一声,两条前腿抓着地面,一拱一蹿,又纵脱出去老高老远。

当这蟒、虎纠缠之际,元儿因存身之处,虎纵不上来,再加自己连毙两虎,觉着不足为虑。那蟒却是行动如飞,什么地方都能蹿到,比虎厉害得多,心中有些胆怯。因而对蟒怀了憎恶,对虎便有了好感。头一次见虎被蟒缠住,心里头已起了惊慌,惟恐虎为蟒伤。第二次一见蟒将虎缠得更紧,既代虎危,复为自身打算,早掇起两块碗大石头,擎在手内,直朝蟒头打去。甄济见元儿事太作得鲁莽,想拦没拦往,手一拉,反将元儿的准头,闹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头颈骨上,正赶那虎又蹿出重围,元儿情不自禁地脱口喊了一声:“好!”下面先那一对蟒、虎已经纠缠到了一堆。

这第二个被元儿用石打中的那条大蟒,费了半天气力,没有将虎擒住,已经凶威怒发,又被元儿石头打中,一负痛,再听得人声,便昂起头来往上一看,吱吱叫了两声,便舍了那虎,往岩前蹿来。二人存身之处虽是险要,并无隐蔽,月光之下看得逼真。甄济见蟒朝上看,口中吱吱乱叫,红信吞吐,身子往岩前移动,便知不好,元儿也着了忙,手上又无兵刃,只有剩的一块石头,并还找不出第二块。上既无路,下则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条黑匹练一般飞起。月光照处,细鳞闪闪,乌光油油,直往岩上穿来,转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济手持长剑,准备来时与它拼死。元儿一见情势危急万分,慌不迭地将手中石块直朝蟒头打去。心一乱,便少了准头,打在蟒脊上面,没有打中要害。那蟒越加负痛发威,来势更急。眼看危机顷刻,谁知那蟒上有两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声,连头带身,似乌绫飞舞,旋转而下,来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为急于应付当前切身危难,全神贯注那蟒,别的一切俱未看清,见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连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转忧为喜。

原来那蟒蹿上崖时,与它对敌的大虎,也喘息过来,见有可乘之机,如何容得,早将四足一纵,便到岩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张开虎口,一口将蟒尾紧紧咬住。蟒因负痛,回头一见是虎,蟒尾巴被紧紧咬住,不顾得再吃生人,连忙回身应敌。偏那蟒鳞又坚,蟒皮又韧,虎的来势与力俱都猛烈非常,一口咬下去,虽然穿鳞透皮,急切间,却拔不出来,又咬不断。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内搅得生疼,虎一负痛,便乱扯;蟒更是负痛,也乱神乱卷,两下里都乱做一堆。不一会,蟒身又将虎缠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张不开来,这番却脱身不得。所幸蟒痛极心慌,尾又被虎咬住,缠时无法圈住虎的两条前腿,虎爪一路乱抓,那蟒越加痛极,急切间咬不着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将虎的后股紧紧咬住不放。

且不说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说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条公的,比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与虎想持,双方斗得力倦,一个盘着,一个蹲着,发一阵威再斗。当适才那条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时,双方正斗得热闹,不知怎么一来,虎身又被蟒缠住,这次却是两头相对,错了往常的地位。那虎见蟒头在前,蹿了过去,昂头便咬,一伸两只前爪,竟将那蟒的头颈抓了个死紧。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将虎箍死。虎一负痛,透不过气,两爪一松,蟒头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晕了头,如不回头来咬,就这一阵用力紧束,也是有胜无败;偏是急于报仇,这一回头去咬虎头,恰好横着,方能绕过。那虎松了仇敌,本已愤怒到了极点,一看来咬,猛地虎口一张,双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个正着。双方都不肯放,谁也张不开口,只听虎鼻中一片呜呜之声,两虎两蟒分作两对,纠缠做了两堆,在月光底下,带着砂石翻滚不休。

这一场恶斗,只看得元儿、甄济目定神呆,惊喜交集。直到斗转参横,东方现了鱼肚色,见下面二蟒二虎纠缠越紧,势子却由缓而慢,渐渐不能转动,才行觅路纵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经气绝。一个口中红信吐出多长,身子紧束虎身,目光若定;一个瞪着一双虎目,虎口咬紧蟒的头颈不放,虎虎若生。虽俱死去,依然猛恶可怖。又见另外一对,蟒身被虎咬紧,脱身不得,下半身鳞皮被虎抓得稀烂。那虎虽被蟒咬,毒发身死,口仍不开,虎毛打落了一地。那蟒口虽还是紧咬虎腿未放,身子却在动弹,并未死去,一见人来,一阵屈伸,似要脱身追来。

甄济吓了一跳,连忙退步按剑时,元儿道:“那虎将它尾巴咬住,身上缠了许多圈,就是活,你还怕它怎的?师父说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宝剑借我,就势杀了它,取出来带走。”说罢,不俟甄济答言,抢过剑,便往蟒前走去。甄济忙喊:“不可造次。”拔脚追去,见那蟒见了元儿还待挣扎,早被元儿举着那柄吹毛折铁的长剑向蟒头一挥,立刻一股鲜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头连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时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样拔不出来,所以逃走不脱。元儿举剑一路乱砍,连蟒头砍了个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丧气。恐那蟒再活回来,也给它找补了几剑,才和甄济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只:最小的一只,一起头便被甄济用剑刺死;最大的一只,被元儿断剑刺死;另一只被元儿用石头打死;剩下两只,俱与两条乌鳞大蟒同归于尽。二人无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尽精疲,饥渴交加。甄济比元儿还要来得疲敝,几乎走路都要元儿搀扶。

二人先到元儿放包袱的所在,取出干粮,饱餐了一顿。元儿又取来山泉,一同痛饮个够。吃饱喝足,才略觉精神好了一些,这才互说入山之事。

元儿的事已然表过不提。那甄济为人,本有心计。乃父被陷那日,在街上遇见衙中熟人报警,虽然自己侥幸避开,却听说父母全家俱被拿去下监,不久就要押解到省中去。当时痛不欲生,本想凭着自己本领,劫监救出父母。一则孤掌难鸣;一则事一不成,案情愈更重大,反倒全家都没有了活路。自己新归不久,亲族父执俱都不甚相熟;再说案关叛逆,谁敢出头?只有姑父裘友仁是个至亲骨肉,人也热诚任侠,无奈他平素从不与官场中人往还,找也无用,弄巧还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徒自悲痛了一夜。正无法想,又闻风声甚紧,官府正在到处搜查自己下落,越发惊慌,欲知甄济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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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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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四回

栖迟古洞半夜得奇珍轸念良朋穿晶历绝险

话说甄济不敢在城里多延,怕贻祸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个小时同窗至好的家内。虽是个寻常耕读之家,没什力量,家道还算富有,人也义气。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笔钱,到了晚间,先冒险前去探监,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设法。那友人觉事太行险,劝他不住,只得给他备了些金银。又给收拾了一个小行囊,准备探完了监,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过去,甄济施展轻身功夫,到了监内,对禁卒一番威吓利诱,居然容容易易见着他的父母。因是关系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锁较重,防卫周密外,倒还未受什么大罪。一见儿子冒险探监,俱都大吃一惊。甄济因出入这般容易,又想起劫监之事,便和他父母说了。甄济的父亲一听,越发忧急,再三告诫:此事万不可行。虽说自己案情重大,并非没有生路,同寅和京里头,俱都有人可托。若是劫监,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灭门之祸,还要株连九族亲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双双碰死。并说:“事发时已买通禁卒,托亲信的人四出求救。你只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准备万一事若不济,替甄氏门中留一线香火,便是孝子。”

甄济跪着哭求了一阵,见若再固执,父母立时要寻短见,万般无奈,只得忍泪吞声,拜别出来,又将带来金银,给了十分之八与禁卒,再三叮嘱,好好照应,不许走漏风声;不然宝剑无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乐得应许。甄济还不放心,又怕本官为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径直飞入内衙,持剑威吓知县。说事情非他发动,不能怪他。只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许株连甄家亲友;并要他善为弥缝,向上司呈复。

那县官姓杨,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愿多所株连。再经这一吓,哪里还敢生事招祸。不但没有牵丝扳藤去兴大狱,反倒在搜查党羽的呈复中说: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几乎不通往来。此次刚一辞官回家,就奉密令,将他全家拿来收监。细查并无党羽,只有一子,游学在外未归。”不知去向。请求通令一体缉拿归案等等。就此遮盖过去。所以甄家亲友,连友仁那等至亲,县中俱未派人去过问,这且不说。

那甄济离了县衙,连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见友仁一面,再作计较,猛想起:“那日元儿曾说,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铜冠叟是个异人。自己与方氏弟兄虽是初交,却有同盟结拜之雅,何不径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祸,还可求他设法,想条妙计,搭救父母,岂不是好?”想到这里,甄济见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两下俱有不妥,索性连友仁也不见,径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铜冠叟。主意打定,便避开环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长生宫后悬崖之下奔去。

元儿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后,还未与甄济见过,所以甄济并不知方、司两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为方氏弟兄每日还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边,候到日中,仍无方氏弟兄踪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时人踪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几口干粮,想了想,竟和元儿入山时打了一样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误走百丈坪那条路走。以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赶路,算计不消三两个时辰,便可赶到。

谁知他比元儿所遭遇的还苦。一过近便崖,就迷了路,走人螺旋山谷之内,越绕越远,越走越糊涂。一连走了三日三夜,始终没有找着路径。连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够。这还不算,带的干粮,因为行时匆忙,只图省便,仅敷一天多用,万没想到要在山中奔驰数日。头一天因为动身时晚,走至天黑,虽然觉出路径越走越不对,心中还不甚着慌,乘月又寻了一阵,便找了个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间,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粮仅够一顿,才着起急来。因要留着最后充饥,不敢再吃,勉强寻些山果吃了。当夜仍寻岩洞宿下。

如此辛苦饥疲,在山中乱窜,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处山环,连山果都无从寻找,只得把最后一顿干粮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觉饥疲交加,忽然遇见那只被他用剑刺死的小虎。刚将虎刺死,便被那四只大虎闻得小虎啸声追来,将他包围。先前那只小虎已难对付,何况又来了四只大的。四顾无处逃生,只得负岩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黄昏,才遇元儿赶来,将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转动。

二人见面,吃喝完了,说完经过。重劳之后,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济只带着一个小包,内装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银两,围在腰问,打虎时并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儿一个包袱,乘着月夜去寻住所,走出不远,无心中竟将那虎的巢穴寻到。虽然五虎俱毙,仍恐还有余虎回来,无奈除此之外,别的岩洞俱污秽卑湿,不能住人,只有这个洞穴又干燥又宽大。元儿终究胆大,便将包内火石油蜡取出点好,将洞角虎毛兽骨拨开,铺好行囊。又去搬来了几块大石,将洞堵好,一同就卧。元儿年轻贪睡,甄济更是死中逃生,极劳累之余,一旦安安稳稳睡在地上,觉着舒服到了极点,一倒头便已睡着。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转来,且喜一夜无事。元儿取出于粮、腊肉饱餐一顿,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准备寻路前进,甄济忽然失惊道:“昨晚听你说,方,司两家已远离开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们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说路走,这数百里未曾走过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搁了两天,再添上我,这点干粮如何够吃?山中又无处购买,不比前山宫观庙宇到处都是,随地均不愁吃。我这几天已然吃足了苦头,这却怎好?”元儿道:“管它呢,我们自有天保佑。犹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围,怎会遇上我来?又会平空钻出两条乌鳞大蟒,代我们解围呢?”一句话将甄济提醒,猛笑道:“眼面前有顶好的粮食,我却忘了。”元儿也想起道:“你不是说那死虎么?只恐被蟒咬过,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济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后两只,不是还有三只么?这一想起,不但虎肉够我们用的,连日我都觉着山中寒凉难受,那虎皮岂不也可用么?天已不早,我们快走,招呼给别的野兽吃了去。”说罢,二入便兴高采烈地往昨日杀虎之处奔去。

好在相隔不远,一会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缠着躺在地上,并无野兽动过。二人只甄济有柄长剑,元儿的剑半没虎口,断的半截也不知遗落何所,因是顽铁,也懒得去找。便由甄济将那先死的三只虎皮剥下,拣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几大块,却没法拿走。甄济想了一想,见路侧生着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细的竹竿,削去枝梢。将两人包袱并成一个,匀出一根麻绳,将虎皮三张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将肉穿起,连包袱一齐分悬在竹竿两头,挑起上路。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走没多远,忽见前面两峰对峙,中现一条峡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条峡谷和来路外,俱是峰峦杂音,丛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岩壁削,无可攀援。明知路径越走越不对,但是对的既已寻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峡谷还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试一走着再说。

二人替换着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着可以立脚的高处,元儿便放了担子,纵身上去眺望。满心以为从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见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时便可以到达。却不知前两日错走螺旋谷,已然早岔过了去百丈坪的路径。再一进这峡谷,更是越走越岔远了。

二人入谷以后,见两峰岩壁上全是藤蔓古树,虽是深秋天气,因蜀中气候湿暖,依旧是一片肥绿,映得衣拎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却是个淡红沙地,寸草不生,时有丈许高沙堆阻路。二人连越过了好几处沙堆,忽然不见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阴沉沉晦暗起来。抬头一看,才知谷径正走到窄处,两面危崖峭壁,排云障日,只能看见一线青天,时有白云在顶上片片飞过,阳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阴暗。路虽还直,只是数里以外的尽头处,隐隐似有数十丈高一个石笋将路拦住。空山寂寂,说话走路,衬着那谷音应和,入耳清脆,越显景物幽闷,使人无欢。

渐行渐近,果然前面有一个小峰将路塞住,形势又是上丰下锐,无法攀越。走了好些时候,走的却是一个死谷。甄济气得将担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声:“背时!”元儿终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钻向峰的后面。不一会探头出来,欢呼道:“路有了,宽大着呢。大哥快来。”

甄济闻言,连忙挑担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并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经了地震,从山顶折断下来,倒插在地上。虽将山谷的口堵死,还算侧面有一个缺口,约有三尺方圆。钻将过去一看,阳光满眼,豁然开朗。外面虽然依然两面是山,中间却有一条极平旷的大道,也是沙地,没生草木。到处都生着一丛一丛的竹子,高的才两三丈,粗只寸许,根根秀拔,迎风摇曳。二人先一辨认日色和时间,仿佛岔走了一些。元儿又跑到侧山顶上望了一望,哪里有百丈坪的影子。下来彼此一谈,反正走错,索性发一发狠,给它来个错到底,就照这条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着,难道还走不出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发祥之地,前山固是宫观林立,便是后山隐僻之处,也常有高人结茅隐居,只要遇上一个,便有法想。

因为走了半日,俱觉腹饥体乏,元儿便去捡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锅魁吃。甄济道:“肉多粮少,不知何时走到。我前两日先遇上野兽,不知打来吃,几乎饿死。我们还是多吃肉,少吃锅魁吧。”

元儿带的干粮,原有炒米、锅魁两种,另外还有四匣糖食糕饼和三篓兜兜咸菜,几块瘦腊肉巴,两块生腊猪腿。因有这许多东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赘。除了腊肉巴和炒米外,连锅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儿因为铜冠叟爱吃此物,司青璜走后无人会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带去孝敬师父的。余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两家的礼物。昨今二日打开时节,甄济只看见许多大包小包儿,听元儿说是送人的礼物,也没细问,因此屡以食粮为虑。

元儿笑道:“大哥莫发愁。论说我吃的东西,还算走时母亲给我多带有好几倍,直到包袱、考篮都装不下了为止。走这几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东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万分不得已,我也不愿动。早上一说到粮食,就忙着去割虎肉,也没顾得谈这些。真要是没得吃的话,难道看着吃的去饿死?这十几个锅魁,加上虎肉,还够我俩人吃好几顿。再走十天,就算什么东西都吃完了,我们再煮生腊肉来吃,也还够四五顿呢。不想母亲连锅和针线刀剪都逼我带着,真是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当时我虽不敢强,心里着实嫌带这些零碎麻烦。幸而我初走得累赘时,因是母亲亲手料理;不舍得随便丢弃。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说不定别的也许用得着。样样都齐全,你还怕什么?”甄济闻言,才放了心。

元儿又将所带之物详细说了。一面说,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将虎肉切成薄片,用剑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锅魁,胡乱吃起来。元儿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腊肉巴和兜兜咸菜来。两人越吃越香,吃了一个大饱,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早餐饮过了一顿山泉。人谷之时,山麓曾有小溪,因为不渴,所以未饮。这半日工夫,经行谷中,虽未见水,因不思饮,也未留意。这饿后大嚼,所吃的东西像虎肉、锅魁、辣咸菜,无一不是干燥逗渴之物,还未吃完,便觉口中有些发干。先是因为二人连日走到那里,都遇见溪涧泉瀑,并不着急,以为走到路上,前面自会遇着。谁知走了个把时辰,两山林木虽是茂密,泉源却无一个。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阳犹烈,又从幽谷阴凉地里走出来,走入阳光之下,身一发热,口里更干,真是奇渴难耐。只急得元儿在前面一会蹦上这面山崖,一会蹦向那面高岗,到处寻找溪涧泉源,总寻不见。一会又奔回来,挑了担子,由甄济前面去找。二人是越着急越出汗,口里似要冒出烟来,渐渐有些头晕心烦。比起昨日身临绝险,饥疲交加,还要难过。幸而俱是天生美质,若换旁人,早已不能行动。似这样支持到了黄昏月上,始终未见一滴水。总算太阳下去,山中气候早晚悬殊,一不再热,还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轻大意,渴极寻水,只顾前赶,不顾别的。路径越错越远,毫不觉得,也未算计走有多少里数。未后乘月赶路到了一处,见两山渐往中间挤拢,不过形势不与午间走的峡谷相似。两山都是上尖下广。一轮皓魄渐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风徐来,云雾上升,银光四射。衬以竹石幽奇,峰峦雄秀,越显得清景如绘,美绝人间。

二人正苦烦渴,甄济走在前面,忽闻远远泉音淙淙。因为起初盼水大切,有时听见松涛竹韵,也疑泉声。及至找到,只见老松吟风,翠竹凌云,水却没有涓滴。这次以为又是听错,渐渐越听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远。连后面元儿也都听到,赶奔上来,急问甄济:“可曾听见水响?”甄济答道:“听是有点听见,只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儿急道:“你真糊涂,听得这么真,还怕找不到?我猜这水定离我们不远。这副担子就放在这里,先找到了水,喝够了,再回来拿。”甄济道:“里面尽是吃的,要遇见野兽来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动,我们把东西都聚在中间,抬着走吧。”元儿道:“这半天工夫,连个狼、兔通没遇见,偏这会有野兽?我不是挑不动,只是压得和你一样,有点肩疼,又加渴得心烦。既怕丢了,还是挑了走吧,这点点东西,还用人抬?”

二人水虽尚未到口,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里只管问答,脚底下却走得飞快。元儿还催甄济先走,甄济却说:“我们俱在患难之中,应该有福同享。现在水声越近,知在前面无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饮,何必忙这一时?”元儿道:“我却不像你这般迂法。如这会不该我挑,我便赶向前面先去喝去。”甄济闻言,便要接过来挑,让元儿赶到前面寻水先饮。元儿却又不肯,答道:“只一点点东西,却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还没看见一滴呢,哪能就定了准?你要和我同饮也可,你倒是先到前边去看清楚呀,难道谁还说你偷嘴先饮?”

二人正在说笑,元儿倏地欢叫一声道:“在这里了!”说着忙将担子往山麓一放,一纵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济随元儿跑处一看,离地两三丈山脚腰处,横着一条白线,月光之下,仿佛一条银蛇闪动。不由喜出望外,也随着一垫步,往上纵去。元儿已在地上捧了两下,因水大薄,没有捧起。站起身来,顺着那条银线,往高处便跑。

原来那道银线正是从前面流来数寸粗细的一道山泉,流行之处,正是横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来宽的天然石埂,当中又微微有点凹。水虽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环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条细长银蛇一般。那水只有三四寸宽,那石埂凹处只有寸许来深。

元儿究竟是生长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浅水不干净。捧了两下,没捧起,觉水很凉,知道近处必有泉瀑,便站起身来,顺水流处的源头跑去。没跑二里,便见半山坡上有一峭壁当前。忽闻琤琮轰隆之声,宛如敲金击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从离地数尺高的岩壁缝中激迸出来,斜射到离壁丈许远近的一个石糟里面。那石糟是长圆形,想是日受急湍冲射而成。最深处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里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经射落槽中,便激溅上来,再落到槽外地上,顺山形化作无数道大小匹练银蛇,往四下流去。元儿先前所见,便是股最细的。石槽大小数尺,四面水气蒸腾,广有丈许。围着一圈,都是溅玉喷珠,星花飞溅,低昂如一。水气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条银龙,笼以轻绡雾毅。那轰轰发发的瀑吼,水珠击石的碎响,与那草际里潺潺幽咽的繁声融成一片,又宛如黄钟大吕之中,杂以签簧细乐。真是又好看,又好听。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凉意;被水气一侵,不必牛饮而甘,已经减了一大半烦渴。

元儿耳听泉簌,目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雾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来则甚。一会甄济赶到,见元儿还未动手,便道:“你怎还不取水喝,莫非还等我么?”元儿笑嘻嘻道:“哪个等你?这水太好了。”说罢,将手伸人雾里,水未够着,两袖已经透湿。甄济道,“这样哪里吃得到嘴?”元儿又要往那发源的壁下去接。甄济又道:“水势这样急,那里还是不行,白把衣服溅湿。流在地下的又不干净。这边来吧。”说罢,挑了一处溅出水气外面的几股尺许高,时低时昂的细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再两手合拢,捧起来饮。元儿也如法施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凉,二人饮未几口,上半身已是透湿。元儿又嫌不尽兴,一赌气站起身来,打算回去取东西来盛。猛一眼看到身后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对那发水的岩壁。洞前还有一块岩石突出,形如平台。连忙止步,将身纵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们有好地方住了。”说罢,也不俟甄济答言,飞身而下,往来路便跑。

甄济见元儿浑然一片天真烂漫,再加上天生异禀奇资,不由又爱又羡。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没看清,便定主意,万一藏有虫蟒野兽,岂非祸事?便将身畔火种取出,寻了些枯枝点燃,一手拔出宝剑。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势奇秀非常。见洞口甚宽,入洞一看,不但宽大平坦,石壁洁净,里面还有一个洞口。洞内却是一间经过人工布置的石室,还有两张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济看完出洞,远望元儿挑着担子奔来,一到面前,便高声问道:“我见你持火从洞中出来,适才没顾得细看,洞里干净么?”甄济笑道:“也没见你这样火爆脾气。看也没看清,知道里面有虫蟒野兽藏着没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诉你说,你进去看了,还更要把你喜欢坏了。”元儿忙放下担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纵去。甄济笑答道:“忙什么?现在肚子有点饿,我们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边吃边说,吃完再看去,也还不迟。”说时刚要去拉元儿,元儿已纵到那石台上去,正捡起甄济那束残余的枯枝,要取火种来点。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来,你听这是什么响?”

甄济侧耳一听,只觉那水声贴耳。先并未听出什么,以为元儿在上面听见什么虫子的鸣声。纵身上去,问在哪里。元儿手指前面近处说道:“你看那又是什么,这样亮法?”甄济向元儿手指处一看,只见相隔约有二里之外,两山之中,有一道横的白线,似向前移动,渐渐由短而长。一会又似往回退,但转眼之间,又伸出好多。一则适才在下面,因为离山泉太近,为泉声所乱;二则那白线也越来越近,耳中也听得一片轰轰发发之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山鸣谷应,甚是惊人。同时那白东西已不能称它为线,月光下看去,简直如一条雪白色的匹练拉长开来一般。

正在惊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么东西,元儿忽然失声道:“莫不前面是条大河吧?”甄济闻言,再仔细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来了,这可怎好?”一言未了,那白东西已经卷到二人脚下不远,前面潮头高有数丈,澎湃奔腾,声如雷轰,波翻浪滚,汹涌激荡。近山麓一带的林木石块挨着一点,便被急浪卷了去,随着浪花四散飞舞。转眼之间,水势便长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处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离下面约有数十百丈高下,所以还不至于妨事。只是来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进退两难。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岩洞过夜,如果碰到,连做鬼都不知怎么做的。

元儿先还当作奇观,只顾观看。及见转眼之间,平地水深十数丈。波澜壮阔,声势滔天,又一想到来去的路都为水断,才着起急来。想到下面行囊,忙着去取时,忽听甄济在下面喊:“元弟快接着,风雨立刻就来,还得预备火呢。”原来甄济看出山洪发蛟,深恐行囊被水冲走或淹湿,早拔步纵身下去。好在东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从竹竿上取下来,往上便丢。元儿一一接着,顷刻便完。甄济忙纵身上来,说道:…快把东西送人洞去。趁月光未隐,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剑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说,早将东西送入洞内,又忙着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会,便拾了不少。

这时狂风大起,水啸如雷,连对面说话都得大声。二人还想再多拾点时,忽见月色一暗,抬头一看,月亮已然隐人乌云之中,依稀只见一些月影。甄济不及说话,拉了元儿往洞中便跑。刚一进洞,元儿一脚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脚踢开,倏地一道电闪,在脑后亮了一亮。接着便是轰隆一声,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打将下来,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里摇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连忙拔开洞口松枝,跑人洞去。取出火种,拣了几枝枯而易燃的先行点好拿着。

元儿一见外洞,已是心喜;再到里面看见那间石室,更是喜得连当前忧危全部忘却。请甄济拿着火把,在石床上打开包袱和提篮,先将烛取出点好,然后将行囊铺在床上。又将吃食和应用的锅取出,说道:“今晚雷雨,少时必定天凉。且弄点热水,泡碗炒米下干粮,省得干巴巴的。”甄济闻言,也自高兴,端了那小锅便走。说道:“这取水的事,你却不行,你生火吧。”元儿将火生着,甄济才一手端锅,一手夹了衣服,赤着上半身进来,身上并未怎样沾湿。

元儿听外面雷声仍是紧一阵,慢一阵,轰隆轰隆打个不休,雨势想必甚大。便问:“接点雨水,怎去了这一会?”甄济道:“你哪知道,这雨水哪里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适才因见那雨偏东,这洞外岩石恰好是个屏蔽。况且这头一阵雨大而不密,几点洒过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见,须等有电光闪过,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阵雨已止。我反正脱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头上,顺手抄了一满锅,依然借电光照路回来。刚到洞前,大雨便倾盆而下。我那年随家父在贵州山里打山人,也遇见过一次出蛟,却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势子。那次水却是蛟一出过便退,不知这次怎样了。”

元儿随手将锅接过,坐在火上,笑道:“先时我们想一点水都没有,如今到处是水,又恨它了。幸喜还有这么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济一面穿衣,一面随口答道:“洞倒是好,只是门户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无法搬石堵门。睡时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说之间,元儿嫌那松枝太长,正拔出甄济的宝剑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见一个似人非人,浑身漆黑,长着一对绿黝黝眼睛的东西,当门而立,伸着两支毛臂,似要进来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无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惊。因为甄济就站在那东西的前侧不远,元儿口里喝得一声:“大哥快过我这里来!…身子早已如飞纵将过去,朝那东西当胸一剑。当时用力太猛,觉得扑哧一声,似已穿胸透过身中。只听那东西负痛呱的一声惨叫,挣脱宝剑,如飞逃去,接着便听洞外崖下似有重东西叭的响了一下。甄济虽只看见一点后影,没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吓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观看,只得剑不离手,二人替换饮食,在室内戒备罢了。

甄济终恐一个不留神睡着。想了半天,见那两个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动,床如竖起来,正好将门堵上。等了一会,始终不见那东西来,二人吃完之后,便合力将床移了一架过来,将石室的门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锅。估量那石床足有干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万一有警,也可闻得锅声惊醒。室中松枝尚多,无须到室外再取。将火添旺,烛也不熄。一人持剑守夜,轮流安睡。

先是甄济睡了一阵,醒来见室中昏黑,叫了两声元弟,不见答应。心内一惊,连忙起身摸着火石、毛纸,点燃一看,见元儿坐在石几上面,业已靠壁睡着。一手拿着宝剑,一手拿着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蜡泪成堆,炉火无温,全都熄灭。正想呼唤,元儿也同时惊醒,见室中有一点火星影子移动,刚喝得一声,甄济已出声答应。元儿道:“大哥你不去睡,却在黑暗中摸索,我差点没拿你当了鬼怪。这炉火是几时熄的?”甄济笑道:“你守的好夜,几时熄的,还来问我?适才叫你先睡,你却非让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着。这般粗心大意,连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没动静。”说时,见手上火纸将熄,便取了一根松柴点上。

元儿笑答道:“我记得也守了好些时,见你睡得太香,想是连日太累,不忍心喊。连添了三次炉和两支烛,未一次又添火时,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着了。这石洞真奇怪,也不觉冷,只是肚子有点饿呢。”甄济道:“照你这一说,莫不是外边天已大亮了吧?”元儿道:“对了,我带的这烛,俱是从成都买来的上等心芯坚烛,在家夜读时节,一支要点好几个时辰。我又睡了一会。这洞里昏黑,我们把石床搬开看看。”甄济道:“你先不忙,把火烛都生好点燃再说,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伏着没有?”

当下二人一齐动手,将石床轻轻搬开,站上去探头出去一看,外面并无动静,洞口已露天光:才将石床放向一边,一同走了出去。未达洞口,便听涛呜浪吼,响成一片。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齐山腰,浊浪如沸,黄流翻腾。石壁上那一股飞瀑,山洪暴发之后,分外宽大。天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遥山匿影,远帕云低,左近林木都被烟笼雾约。倒是近山一片,经昨晚大雨冲刷之后,越显得沙明石净,壁润苔青,景物清华,别有一翻幽趣。

二人见水势未退,去路已阻,小雨还下个不住,天上没有日光,也辨不出时光、方向。知道一时半时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脚底石地凹处聚着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儿记得昨晚一剑仿佛当胸刺过,跟踪到了岩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后来找到近水坡旁沙凹里,同样也有一汪水,猜是那东西负伤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湿衣,又觉饥渴,便同回洞内,取了个锅,抄了一锅水。

甄济凡事虑后,看目前形势,前途茫茫,恐多费了应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后,便对元儿道:“山柴取之不尽,虽说经雨湿些,好在昨儿所取甚多,足敷数日之用,不妨整日点旺。那烛要防缓急,只可点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经久,暂时还是拿它充饥吧。”

元儿先就开水将余剩的炒米泡来吃了。然后取了一块虎肉,到水中洗净。因嫌肉淡,打开了一篓兜兜咸菜,将虎肉一切,放人锅内,一同煮熟。锅小煮不得许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过方氏弟兄传授,所携虎肉全是极肥嫩之处,少时便都烂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将昨晚取出来还未吃完的锅魁,泡在肉汤内来吃,那锅魁连经数日,非常坚实,经这咸菜虎肉汤一泡,立时酥透。再加上汤,既鲜而不腻。汤中咸菜又脆,又带点辣味。真是其美无穷,直吃得一点余沥都无才罢。

元儿笑道:“往常在家里,吃鸡汤泡锅魁,哪有这等好吃?这都是那咸菜的功劳。那锅魁也还有几十个,搁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样吃吧。”甄济道:“照你这么说,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儿笑道:“你不说一半天走不成吗?这般好的地方,如非寻师学剑,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亲游山一样,我真舍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门下,不知金鞭崖风景比这里如何?我如万一学成剑术,和我姑父一样,非到这里来隐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没个名儿,我们何不代它起一个?口里也好有个说头。”甄济道:“看此洞设备齐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药灶无不温润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养性,岂能没有一个洞名?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

元儿道:“它有它的,我们起我们的,这还怕什么雷同不成?依我想,这洞背倚危崖,下临峡水,又有飞泉映带成趣,可称三绝。”话未说完,甄济便抢说道:“绝字不好。况且那峡谷之水,原是山洪暴发,莫看水大,说收就收,干得点滴俱无。再说浊流滔滔,也不配称一绝。若在那飞泉上想主意命名,倒还有个意思。”

元儿道:“单从飞泉着想,不能概括此洞形胜。我看峡水虽是浑浊,倒也壮观,不可不给它留个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绝不好,莫如我们将几处风景,挨一挨二都给它们起个名字,岂不是妙?记得昨日我们原是渴得心烦,到了泉水底下,水还没到口,便觉身心爽快,遍体清凉。那有飞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涤烦坡好么?”甄济叫好道:“这名字倒想得好,仿佛十志图里也有这么一个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涤烦,那飞泉像半截银龙,笼上薄绢,就叫它做玉龙瀑如何?”元儿道:“玉龙瀑倒像,也恐与别处重复。我们昨日到来,已是夕阳在山,饥渴疲乏之极,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岩如何?”甄济道:“古诗原有‘山气日夕佳,飞乌相与还’之句。这名字真起得好,也从未听见过,想来不致与人重复,倒是这洞要想个好名字,才相称呢。”元儿闻言,也不作声,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来,笑道:“有了,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济道:“语意双关,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那峡谷数十里远近并无树木,可见山洪时常暴发,起落无定。大漠有无定河,这里有无定峡,倒也不差。现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为定,不必再费心思。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喂饱,还得设法算计出路才是。”

说罢,二人携手同出洞外。见细雨虽止,风势却大,狂风怒啸,浊浪翻飞。远近林木丛莽,被风吹得似波涛一般起伏摇舞。山禽不鸣,走兽潜踪。天阴得快要低到头上,又没有日色,也不知道时间早晚。耳触目遇,尽是凄凉幽暗景色。元儿涉世未深,虽然也有许多心思愁肠,想一会也就放过。甄济却是身遭大变,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连日历尽忧危,又遇上这种萧条景色,益发触动悲怀,心酸不能自己。元儿见他双目含泪,明知是惦记他父母吉凶祸福,但是每一劝慰,越发勾动他的心怀。只得故意用话岔开道:“我们现在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这山顶上面,昨日天黑风雨,没顾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许能绕走过去呢。”

甄济因昨天看过日影,又在最高之处观察过,那山形斜弯,与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过对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寻出一条路外,要由这山顶上绕上前路,实难办到。峡谷水面又阔又深,二人都不会水。即使伐木横渡过去,对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难攀援。如溯峡而上,纵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独木之舟,那种逆流急浪,也决难驾木前进。甄济救亲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济,总恨不能早早见着铜冠叟,求问个决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错,又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还不知由那里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难。正在愁思无计,听元儿一说,心想:“反正路已走错,此时被水隔断,不能动身,上去看看也可。”当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

这山下半截是个斜坡,越往上越难走。雨后路径又滑,沙中蓄水,时常将足陷在里面。上走还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顶云生,烟岚四合,雾气沉沉,渐渐对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恐为云雾所困,只得败兴回来。并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劝勉,谈了一阵。山云始终未开,峡谷中的洪水反倒涨大了些。二人无计可施。坐有好些时,直到二次腹饥,回洞弄完饮食,天才真黑了下来。这一晚照旧用石床堵门,轮流安睡。

由此困居洞内,不觉数日。二人接连想了许多主意,俱行不通。部水又始终未退,风雨时发时止,天气终日阴晦。连元儿也厌烦起来,甄济更不必说。且喜吃的东西还带得多,洞中又温暖如春,不愁饥寒,否则哪堪设想。最后一日,元儿因听甄济之劝,珍惜蜡烛,不敢多点。白日不必说,就是夜间,也不过将炉中的火添得旺些。二人目力本好,尤以元儿为最。每日在暗处,不觉视为故常,渐渐不点火,也能依稀辨得出洞中景物。

也是合该元儿有这一番奇遇。那洞内石榻原是两块长方大青石,有两三面是经人工削成,一大一小。先时元儿和甄济轮流在小石榻上睡眠,用大的一块移来封闭洞口。自第一日遇怪后,始终没有发现别的怪异。三四天过去,甄济见元儿贪睡,每次醒来,他总是在炉旁石几上睡熟。轮到自己守时,也往往不能守到终局,竟自睡去,同在天明时醒转居多。既几晚没有动静,头一晚的怪。物,想必已负伤死在水里。从第五晚上起,二人一商量,反正谁也守不了夜,不如改在石榻上同睡,省得白受辛苦,劳逸不均。

过了两天,又嫌那大石榻大重,移起来费劲,便改用那小的。当晚二人便睡在大石榻上,将那小的石榻移去封闭洞穴。睡到半夜,元儿独自醒转。虽不知洞外天亮了未,心里还想再睡片时。偏在这时想起心事:“此次舅父母家中遭事,父亲因是至亲骨肉,恐怕连累,将自己打发出门,往金鞭崖投师,学习武艺。虽然当年姑父回家,只不过说家运今年该应中落,自己也在此时内离家,并无别的凶险,到底父亲免不了许多牵累。如今自己困守荒山,两头无差,也不知父亲的事办得怎样?舅父母可有生还之望?自己何日才能到达金鞭崖?倘若司明这几日又去探望,母亲问知自己尚未与他父子相见,岂不急死?”

思潮起伏,越想越烦,便坐了起来。见甄济睡得正香,也没惊动他。想取点锅中剩水解渴。刚刚走到灶前,猛见灶那边放小石榻的洞壁角里,有一团淡微微的白影。元儿心中奇怪,便将宝剑拔出刺了一下,锵的一声,其音清脆。白影仍然未动。先还疑是剑刺石上之音,便又刺到别处。谁知剑尖到处,火星飞溅,声音却哑得多。又用剑往有白影处拨了两下,除声音与别处不同外,空洞洞并无一物,也就不去管它。回到灶旁去寻水时,才想起那口小铜锅,睡时已放在堵门的小石榻顶上。方要纵身去取,忽听地地两声,音虽微细,听得极真,仿佛从那壁角间有白影处发出。心中一动,决计查看个水落石出。

元儿忙往大石榻前摸着火石纸头,点燃了一根松柴。往那白影处一照,依然是一面洞壁,只那有白影处,有一个长圆形的细圈。洞壁是灰白色的,独那里石色温润,白腻如玉,仿佛用一块玉石嵌进去似的。拿剑尖一敲,音声也与别处不同。元儿一时动了童心,想将那块玉石取出看看。叵耐玉石的周围与石相接处,只有一圈线细的缝,剑尖都伸不进去。便去取了一根烛来点上,放在地下,将剑往石旁洞石试刺了两刺,剑本锋利,石落如粉,那玉却是其坚异常,连裂纹都没有。想起甄济曾说剑是家传,能断玉切铁,越猜是块好玉无疑。再往石缝一看,已显出嵌放痕迹。便用剑尖照那长圆圈周围刺了一阵,刺成了比手指还宽,深有寸许的缝隙。

刚住了手,甄济已经惊醒,见元儿点起蜡烛,伏身地上,便问在作什么。元儿已放下剑,将两手伸入缝中,捏住那块玉石的外面一头,随口刚答得一声:“大哥快起来。”两手用足力量往外一拉,随着沙之声,那玉竟整个从壁中滑出。捧起一看,竞是一块长形扁圆的白玉,映在元儿脸上,闪闪放光。

甄济连忙跳起,将烛取在手内一照,见那玉长有一尺七八,围有五六寸宽厚,一头平扁,一头略尖,形如半截断玉簪。通体没有微暇,只当中腰齐整整有一丝裂缝,像是两半接棒之处。元儿便请甄济将烛放在榻上,一人握定一头,用力一扯,立时分成两截。元儿猛一眼看到自己拿的这未一头,中间插着两柄剑形之物。连忙取出一看,果然是一鞘双柄,长有一尺二三寸的两口宝剑,剑鞘非金非石,形式古朴。喜得元儿心里怦怦直跳。

元儿再将剑柄捏定,往外一拔,锵的一声,立时室中打了一道电闪。银光照处,满洞生辉,一口寒芒射目,冷气森人的宝剑,已然到了手内。只喜得元儿心花怒放。随着,剑上发出来的光华,在室中乱射乱闪。同时甄济也在元儿手内,将另一口拔出。这一柄剑光竟是青的,照得人须眉皆碧。心中大喜。

二人连话都说不出口,互相交替把玩,俱都爱不忍释。又各将那藏剑的两截玉石细看。甄济拿的那一截,空无一物。元儿所持半截,里面还有一片长方形小玉佩,上面刻有几行八分小字。就剑光一照,乃是“聚萤铸雪,寒光耀目。宝之宝之,元为有德”四句铭语。另有“大明崇桢三年正月谷旦,青城七灵修士天残子将游玄都,留赠有缘人”一行十余字。书法古茂渊淳,像是用刀在玉石上写的一般。那两口剑柄上,也分刻着“聚萤”、“铸雪”四字。

二人把玩了一会,元儿忽然笑着说道:“大哥,我的一口宝剑太不中用,那日刺虎,只一下,就断了。正愁没兵器用,如今难得寻见这么好的两口宝剑,就给了我吧。”甄济闻言,略顿了顿,答道:“这剑本是你寻着的,又是一鞘双剑,分拆不开,当然归你才对。夭时想已不早,我们搬开石床,出洞看看天色,做完吃的再说。我想那玉牌上所刻的天残子,必是一个世外高人,仙侠之流。既留有这一对宝剑,说不定还有别的宝物在这洞内。索性再细找它一找,如再有仙缘遇合,岂不更妙?”

元儿闻言,越发兴高采烈,当下将剑还鞘,佩在身旁。同将石床移开,因为还想细寻有无别的宝物,也不移还原处。匆匆出洞一看,天才刚亮不久,凡日耽搁,那虎肉所剩无多。二人把它洗净,加些咸菜煮熟之后,甄济去取锅魁来泡时,忽然发现食粮除两包糖食外,只够一日之用。洞外天色仍是连阴不开,崖下山洪依然未退。别的事小,这食粮一绝,附近一带连个野兔都没有,如何是好?见元儿坐在灶旁,只管把玩那两口宝剑,拔出来,插进去,满脸尽是笑容。听说食粮将绝,也只随口应了一声,好似没有放在心上。甄济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甄济先将锅魁拆散,下在锅内,然后说道:“元弟,我们食粮将尽,来日可难了。虽说还有些生腊肉巴,前路尚还辽远。这水一直不退,雨还时常在下。吃完了饭,我们须及早打个主意才好呢。”元儿仰首答道:“饭后我们先将这两间石室细细搜它一下。今早有雾无雨,到了午后,也许太阳出来。山顶云雾一开,我们便出去寻找野兽。只要打着一只鹿儿,便够吃好几天的。我不信这么大一座山峰,连一点野东西都没有?”甄济道:“你自幼在家中,少在山野中行走,哪里知道野兽这东西,有起来,便一群一堆,多得很;没有起来,且难遇见呢。我们这几日,除了山顶因为有云未得上去,余下哪里没有走到?这里都被水围住,几曾见过一个兽蹄鸟迹?你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如此终非善法。少时云雾如少一些,我们的生机也只限定在上半截山顶了。”

说罢,各自吃饱,除蜡烛外,又点起两支火把,先将内外两间石室细细搜寻了一个遍,什么也未寻到。甄济固是满怀失望,无儿也党歉然。只得一同出洞,见日光虽已出来,山顶上云雾不但未退,反倒降低。到了山腰,元儿方说上去不成。甄济道:“我想难得今日天晴,这云倒低了起来,说不定云一降低,上面反倒是清明的。这半截山路,已然走过几遍,我还记得,如今逼到这地步,只好穿云而上。估计过了那段走过的路程,上面云雾如还密时,那我们再留神退将下来,也不妨事。”元儿闻言,拍手称善。

当下二人便各将宝剑拔出,甄济又削了一根竹竿探路,从云雾中往山顶走了上去。二人拿着兵刃,原为防备虫蛇暗中侵袭,谁知才一走入云雾之中,猛见元儿手上剑光照处,竟能辨出眼前路径。甄济便将自己宝剑还鞘,将元儿另一口剑要了过来,凭着这一青一白照路前进。

越往上云雾越稀,顷刻之间,居然走出云外。眼望上面,虽然险峻,竟是一片清明,山花如笑,岚光似染,还未到达山顶,已觉秀润清腴,气朗天清,把连日遭逢阴霾之气为之一法。只是鸟类绝迹,依然见不着一点影子。及至到了山顶上一看,这山竟是一个狭长的孤岭,周围约有二十余里,四外俱被白云拦腰截断,看不见下面景物。

二人终不死心,便顺着山脊往前寻找。走有四五里,忽见岭脊下面云烟聚散中,隐现一座峰头。峰顶高与岭齐,近峰腰处,三面凌空笔立,一面与岭相连,有半里路长宽一道斜坡。坡上青草蒙茸,虽在深秋,甚是丰肥。二人行近峰前,正对着那峰观望。元儿忽然一眼看到丰草之中似有个白的东西在那里闪动。定睛一看,正是一只白免,便和甄济说了。甄济闻言便道:“此山既有生物,决不只一个两个,我们切莫惊跑了它。”当下二人便轻脚轻手,分头掩了过去。

元儿走的是正面,甄济却是绕走到了峰上,再返身来堵。元儿先到,离那白兔只有丈许远近。那兔原是野生,从没见过生人,先并不知害怕。睁着一双红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来。偏偏元儿性急,见那兔甚驯,两脚一使劲,便向那兔扑去,忘了手中的剑未曾还鞘。捉时又想生擒,落地时节微一迟疑,那兔被剑上光华映着日光一闪,吃了一惊,回转身便往峰上逃去。元儿一手捉空,连忙跟踪追赶。迎头正遇甄济对面堵来,伸手便捉。那兔两面受敌,走投无路,倏地横身往悬崖下面纵去。这时崖下的云忽然散去。二人赶到崖前一看,崖壁如削,不下百十丈,崖腰满生藤蔓,下临洪波。那兔正落在离崖数丈高下的一盘藤上,上下不得,不住口地悲呜。

依了元儿,原想舍了那兔,另外寻找。甄济却说:“这是个彩头,捉了回去,也好换口味。”说时便想援藤下去擒捉。元儿因见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呜,不但没有杀害之心,反动了恻隐之意。这几天工夫,已看出甄济脾气,知他下去,那兔必难活命,劝说也是无效。打算自己下去,将那兔擒了上来,然后假作失手,再将它放走。便和甄济说了,将剑还鞘,两手援藤而下。身还未到藤上,便见那兔悲鸣跳跃,在那盘藤上乱窜,元儿越加心中不忍。刚一落脚,那兔又顺着藤根往下纵去。元儿觉着脚踏实地,定睛一看,存身之处乃是一块大约半亩的崖石,藤萝虬结,苔薛丛生。方以为那兔坠入崖下洪波,必难活命,耳边忽闻兔鸣。将身蹲下,手扳藤蔓探头往下细看。只见离石丈许高下,也有一块突出的磐石,比上面这块石头还要大些。那兔好似受了伤,正在且爬且叫。

元儿心想:“这样崖腰间的两块危石,那兔坠在那里,上下都难,岂不活活饿死?”一看身侧有一根粗如人臂的古藤,发根之处正在下面石缝之中,便援着那藤缒了下去。见石壁上藤蔓盘生,中间现有一个洞穴。再找那兔,已然不见,猜是逃入洞内。他安心将那兔救走,便拔出宝剑,往洞中走进。那洞又深又大。元儿没走几步,忽听甄济在上面高声呼唤。回身时,猛见洞角黑影里有一发光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正是那日在百丈坪斩蟆狮以前看见火眼仙猿司明用来打桃的暗器,不但形式一样,还有司家的独门暗记。心中奇怪,忙喊:“大哥,快下来,看看这个东西。”甄济在上答道:“那兔既然跑掉,元弟就上来吧,只管在下面留连则甚?”元儿便将下面危石之上有一洞穴,在里面拾着司明飞弩之事说了。

甄济闻说,便叫元儿稍候一会。先从上面拾了一些干树枝掷了下去,然后也学元儿的样,援藤缒落。要过元儿所拾的暗器仔细一看,便道:“这东西一点铁锈都无,分明遗留不久。洞穴外面危壁如削,藤蔓丛生,上下俱有怪石遮掩,不到近前,人不能见,来此的人,决非无因飞至。我们人山以来,一连这么多日子,总是闷在鼓里乱走。如今又被水困住,说不定误打误撞,成了巧遇,也许这里就离他们住处不远了呢。”元儿连赞有理。

这一来,平空有了指望,好似山穷水尽之际,忽遇柳晴花明,俱都心中大喜,哪里还顾得到那兔死活。一路端详地势,决定先往洞中一探,走不通时,再往附近一带寻找。两人将折来的树枝点燃,用一手拿着,另一手拿着宝剑,往洞中走去。里面石路倒还平坦,只不时闻见腥味和大鸟身上落下来的毛羽。走到十来丈深处,忽听呼呼风声,火光影里,似有一团大有车轮的黑影从对面扑来。甄济一见不好,忙喊:“元弟留神!”那团黑影已从元儿头顶上飞过。只听呱的一声怪啸,直往洞外飞去。二人手中火把已被那东西带起的一阵怪风扑灭。元儿方说那东西飞临头上,被自己手起一剑,仿佛砍落了一样东西,正在点火观察时,忽听洞的深处怪风又起,黑影里似有两点火星随风又至。二人不敢怠慢,只得用剑在头上乱挥乱舞。眨眼之间,那东西二次又从二人头上飞过,剑光照处,似是一只大乌。

待了一会,不见动静,这才打了火石,点燃树枝一照。那头一个被元儿砍落的,乃是尺多长半只鸟脚,爪长七八寸,粗如人指,其坚如铁。拿在洞石上一击,立成粉碎。幸而宝剑锋利,闪避又急,否则人如被它抓上,怕不穿胸透骨。二人见了俱都骇然,越发不敢大意。

又往前走有四五丈远近,才见洞壁侧面有一个丈许宽的凹处,鸟兽皮毛堆积,厚有尺许,知是怪鸟的巢穴。甄济因洞中已有这种绝大怪鸟潜伏,便知定然无人通过。司明的暗器也决非自己遗失,想是用它打那怪乌,从远处带来,不由有些失望。前进无益,主张回去,在附近一带寻找。元儿因百丈坪两处来去相通,以为这里也是如此,不肯死心,还要看个水落石出。甄济强他不过,只得一同前进。走没几步,前面便有无数钟乳,上下丛生,碍头碍脚,越前进越密,后来宛如屏障,挡住去路。元儿便用剑一路乱砍,虽然随手而折,可是去了一层又一层,正不知多厚多深。这才相信这洞亘古以来无人通行。又经不住甄济再三劝阻,只得出洞,往回路走。

刚一出洞,便见一条尺许白影往上升起。定睛一看,正是适才追的那只兔子。心想:“适才见它已然跌伤,走起来那样费劲,怎么一会工夫,丈多高的危崖,竟能纵了上去?”正在寻思,忽见在缝隙的藤蔓中有一片半开荷叶,心中生着三朵从没见过的野花,颜色朱红。有两朵因为忙着上去探寻司明的下落,也未告诉甄济,略过一过目,便援藤而上。

这时天已不早,二人将周围附近全都找遍,也没见一丝迹兆。眼看落日衔山,瞑色四合,只得回转延蠢洞,准备明日一早再来。且喜飞雾早已收尽,天气晴朗;虽未寻见司明,总算有了一线指望。回洞吃完一餐,乘着月色,又在洞外夕佳岩上,商量明日探寻的步数,互相拿着那只鸟爪把玩了一回,也未看出那怪鸟的来历。直坐到将近半夜,方行回洞安眠。

次日一早起来,出洞一看,崖前水势虽然未退,天气却甚晴朗,山顶上连一点云雾都没有。秋阳照耀,曳紫索青,像用颜色染了一般,实是风清气爽,景物宜人。二人见天好,心中一喜,也无暇浏览山色,匆匆弄了点吃的,便往山顶上跑。

这一日之间,差不多寻找了好几处地方,岩洞、涧河。山峦、幽谷寻遍,除昨日拾的那件暗器外,终没找出一点的痕迹。直到下午,又绕回昨日追兔所在。甄济料定昨日所拾暗器是司明用它打鸟,被鸟带来的,人绝不在近处,苦寻无用。元儿道:“这山顶地方,我们还未走完,岂能断定就绝望呢?水不退,我们左右离不了此山,无路可走,闲着也是闲着,碰巧寻出点因由,岂不是好?”甄济因今日又是失望,不但人,索性连昨日所见白兔都没有影,粮食将完,不由又急又烦。元儿本还想到下面洞中一探,见甄济闷闷不乐,只得回去。

由此一连四五日,天气都异常晴美,只是水未退。二人的食粮虽经再三搏节,也只剩了一小块生腊肉和一包糖食了。眼看无法,甄济见洞下洪波中时起水泡,仿佛有鱼,猛想起了条生路,只苦干没有钓具。便削了一根木叉,折了两根竹竿。从包袱绳上抽下两根麻来,搓成了线。又把元儿的针要来,用火烤了弄弯,做了钩子。去往崖边垂钓。

元儿一心想寻司明,不耐烦做这些琐碎事情,便和甄济说了,由他自己垂钓,自己仍往山顶寻找。甄济因他帮不了忙,时常在旁高声说话,反容易把鱼惊走,便嘱咐道:“这般好山,鸟兽极少,必有原因,来的一晚,又曾遇到那么一个怪物。虽然以后没有发现,说不定有什么厉害东西盘踞。去时务要小心,天色一近黄昏,急速回来。”

元儿应了,便带了那双剑,直往山顶跑去。因为自幼把仙人爱居山洞的传说藏在心里,有了先人之见。日前发现那藏有怪乌的大洞,没有穷根究底,终放不下,一上山便往那孤峰跑去。行近峰前崖壁,正要攀藤而下,忽见崖壁下面蹿起数十团黑白影子。定睛一看,乃是七八只兔儿,有黑有白。忙伸手去捉时;那兔俱都行动如飞,身子如凌空一般,一蹿就是十几丈高远,转眼都没了影子,迥不似初见时那般神气。元儿那快身手,竟未赶上,心中奇怪。心想:“野兔看过多次,哪有这般快法?莫非这些都是仙兔?”想了想,便往下面降落。

刚落到第二层磐石上面,猛见藤蔓中又蹿起一只兔,口中含定一个红紫色的东西,见了生人,一声惊叫,两脚一起,往上便纵。元儿一把未捞着,被它纵了上去。那红紫色的东西,却从那兔的口中落下。低头一看,乃是一个果子,业已跌破,香气四溢。元儿见那果形甚奇特,虽不知名,看去甚为眼熟。拾起一看,那果外面红紫,形如多半截葫芦。破口之处,流出比玉还白的浆液,清香扑鼻。元儿把果皮撕开,肉瓤却是碧色,与荔枝相似。中心包着一粒椭圆形比火还红的核。用舌一舔那浆,味极甜香。试一嚼吃,立觉齿颊留芳,心胸开爽。知道近处必然还有,忙从藤蔓中寻找。猛见半片碧绿鲜肥的莲叶,正中心还留着一只同样的红紫色果子,正是那日首次探洞出来时所见的异果,只是旱的颜色略变了些。元儿当时因为甄济催促,忙着回延羲洞,只心中动了一动。回去商议寻找司明,也忘了说起。不料这果子却这等好吃。当时便采摘下来。果子刚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莲叶忽然自行脱落。脱落处还有一痕莲芽,仿佛要随着那落的一片继续生长似的。又见莲叶一脱,那异草只剩了数寸长一根秃茎。

元儿本想将那枚异果带回夕佳崖,与甄济两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时口馋,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来。元儿恐汁顺嘴流去,再轻轻一吸,便吃了个满口,立觉尝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也许旁处还有,索性吃了它吧。”当下连皮带肉,吃了个净尽,只剩下先后两枚果核。那果核比铁还坚,含在口内,满口生香。不舍丢弃,把一枚仍含在口内,一枚藏在怀中。再往藤蔓中细一寻找,不但没再见,而且只这一会儿工夫,连先见那株也都枯死。元儿见寻不着,方后悔适才不该口馋,偏了甄济。

元儿因为前日探洞,曾见两只大怪鸟,有火也被扑灭,心想:“不如将双剑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来,也多一层力量。”便将双剑拔出,持在手内,一路留神戒备,往洞中进发。走有半里之遥,元儿忽然觉着洞中景物似比前日来时容易看清,精神也觉异常充沛,越发体健身轻。先不知巧食灵果,目力大长,还以为是剑上的光华所致。后来越走越看得清,迥与前日不类。试把双剑隐在背后,又将剑试一还匣,均是一样,这才奇怪起来。仍还是想不到异果功效,反以为洞中必有仙人,怜念自己向道心诚,特地放出光明,好让自己前进。

先时元儿还留神防备那两只大怪鸟,恐在暗中为它所伤。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见,越走越觉有望,高兴得连那怪乌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儿时来运转,两只怪鸟俱早飞出,一直过了日前所经鸟巢之下,走入乱石钟乳之中,并未遇上。否则那两只怪鸟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蛮荒中有名的恶物三爪神鸟,不但生得异常高大,而且铁爪钢喙,疾如飘风,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为神明,常按节候,以牛羊生人献祭。真是猛恶无比,无论人兽禽鱼,在它饿时遇上,极少生还。所幸此鸟虽然喜居暗处,目光锐利,却是能看远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饿时,决不贪杀;再加飞起来是一股于直劲,总是雌雄一对同飞,人只愁伤不了它,只要内中有一个被人或伤或死,必逃飞出去千百里方罢。元儿、甄济初进洞时,正遇这一对恶乌飞起,因为飞行甚低,洞中又从来无有生物,未被它们看见,反被元儿在无心中砍去内中的一只钢爪。立时照例狂叫,往远处飞逃,所以二人不曾受伤。这且不说。

元儿过了鸟巢不远,前面钟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坠,到处都是。一会便到了那日所走的尽头处。元儿见石钟乳虽像洞壁一样,将去路挡住,但是夹层中仍有缝隙,总算还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想见仙人,不吃点苦哪行?便将双剑紧握手内,朝对面钟乳中心乱刺。刺断下来成块成截的石钟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碍手碍足。于是用双剑齐挥,且开且走。宝剑虽然锋利,先时走起来也甚困难。因为那些石钟乳大小厚薄不一,剑锋一过,碎晶碎乳纷飞四溅,全都是极尖锐的碴子,头脸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轻。脚底下到处都是断笋残乳,密列若齿,脚踹上去生疼。

元儿仗着毅力聪明,处处留神,在这刀山剑树钟乳层中,开通了有里许远近。忽然钟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进洞前所见神气相似。知离对面出口不远,心中甚喜。再走几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钟乳虽然还有,却是错落丛生。有的像一片樱珞…自顶下垂。有的像瑶晶玉柱,挺生路侧。千状百态,根根透明,被青白两道剑光照耀在上面,幻成无穷异彩。

元儿见钟乳缝隙越来越宽,人可在其中绕行穿过,无须费力开行,正在高兴。猛见前面一片玄色钟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尽头。试拿双剑向晶壁刺去,连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过。取那刺下来的钟乳碎块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间望去却是玄色。知那洞壁异常之厚,万难穿过,不由坐在地下,眼望着那片晶壁,发起愁来。

歇了一会,暗想:“这壁既是钟乳结成,还是不算到了尽头。已然费了无穷心力,头脸手足刺破了好些处,如不把这座晶壁穿通,如何对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劲,站起身来,走向壁间,举剑便砍。那晶壁虽坚而脆,元儿开了一路,已有经验。先用剑照三尺方圆围着刺了几下,将钟乳震裂。然后再拿剑把钟乳砍成数寸大小的晶块,拨落下来,随手往后扔去。费有个把时辰,仅开通了丈多深一个深孔,仍未将那晶壁穿透。元儿浑身衣服俱被碎晶划破。

算计天已不早,恐甄济在夕佳岩悬念,回去絮贴。又不甘就此罢手,一着急,一剑朝壁间刺去,一个用力太猛,锵的一声,手中剑几乎连柄没入,震得上下钟乳纷纷坠落。元儿觉着手上一痛,拔剑出来一看,鲜血淋漓,业已为破晶所伤。而这一剑,又仿佛剑尖没有碰在实地。于是忽然觉得有了一条生路,岂肯放过。匆匆将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刚要再举剑往壁上刺去,试它一试,猛有一股凉风吹向脸上。细一观察,竟从那剑孔中吹出。猜是无心中一剑,将那晶壁穿透,立时精神大振,疼痛全忘。两手举剑,往壁间一阵用力乱刺乱拔,一片狰狰踪踪之声,衬着洞中回音,竟似山摇地动一般。元儿也没有在意。谁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闻洞壁里面有人说话之声。知将到达,与仙人相见,越更心喜。恰好壁间已刺有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圈裂缝,试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动。这时后面的碎晶石乳已经响成一片,元儿只顾前面,丝毫未做理会。见壁间那块碎晶可以往前移动,便将双剑还鞘,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听咔嚓连声,竟然随手推去有尺许进深。

元儿正在高兴,竟觉那整块晶壁也在随着摇动,身后轰隆之声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业已裂成大缝,四散奔坠。虽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响的声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势不好,猛地灵机一动,脚底下一使劲,两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块推进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刚随晶而过,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连人带那块碎晶,全都坠落在晶壁那一边,一下子被震晕过去。

等到元儿缓醒过来,觉着周身疼痛非常。低头一看,双剑仍在手内,剑鞘也在背后佩着,并未失落,衣服鞋袜却全都破碎。对面晶壁连同洞顶全都倒塌,只存身这处有两丈方圆尚还完好,余者尽是砂砾石块,四散堆积。幸而那面晶壁是往来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儿落地之处,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则,元儿纵不被那面若干万斤的晶壁压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来的大石块砸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元儿惊魂乍定,暗自寻思:“适才穿过晶壁时,曾见前后左右全都炸裂,摇摇欲坠。当时仗着一时灵机,不顾受伤,蹿将过来。耳边仿佛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时炸裂。看神气,连这后洞也都波及,虽未全数倒塌,去路还不至于绝望,但是来路已断,再要回去,恐怕比来时还要难上十倍。算计天时必然不早,时间既不允许,再说力已用尽,怎能照样开路回去?”不由着急起来。

元儿愁烦了一阵,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剑猛力冲刺之际,曾听洞壁这一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一会,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晕过去,想必也有些时候,怎么未见仙人接引,反倒连人声也听不见一点?”想着想着,心中好生忧虑。但事已至此,后退无路,只得前进再说。

元儿一脑子满想着前进必能遇见仙人,连身上疼也不顾,竟然站起身来,寻路前进。洞这面虽说石钟乳不见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处都是阻碍,走起来也颇费事。遇有砂石较多之处,仍须用剑砍刺,用力搬拨。身上又尽是伤,腹内更是饥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径越来越小,渐渐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幸而元儿身材矮小。走过半里多路,已无倒塌痕迹,洞壁完整,还能通过。正愁洞径不通外面,猛见地下有数十点大小白光闪动。定睛往前后上下一看,前面不远,已然无路,那白光乃是从洞顶缺口树枝叶上漏下来的月光。这时洞径越显低窄,从上到下,高不到两丈,两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许,湿润润地满生苔薛。

元儿也是实在力乏,纵了一下,觉着浑身酸疼,便将背贴洞壁,双足抵住对墙,倒换着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虽然勉强到了上面,委实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树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树根旁的一个二尺大小的空穴,丛草密茂,矮树低蒙。加上洞外边的地形是一个位置在一片千寻危岩下面的一个小山坡,古木千寻,阴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从密叶中夺缝而入,把一丝丝的光影漏向下面。空山寂寂,但听水流淙淙,越显得气象阴森,景物幽僻。

再往对面一看,坡崖下有数十丈是一个阔有十来丈的深涧。涧那边的危崖更峭更陡,从上到下,直到水际,何止百丈,连一块突出的石埂都没有。只半中腰有一凹进去的所在,约有丈许深广,生着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岩时,在洞外藤蔓里所见的奇花,以及来时在洞中所吃的异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见莲叶还要肥大。当中一株莲叶已半开,叶的正中心还结了三枚果子。余外两株:一株开着三朵那日所见的奇花;一株莲叶紧含,尚未开放。元儿猛地心中一动。暗想:“自己目力虽比平常人强些,并不能暗中视物如同白昼。怎么相隔这么远的花草,对崖又是背阴,自己会看得这般清楚?”猛又想起:“自从在洞外从兔口中夺吃了那两个异果,当时便觉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剑光,也能视物。先还当是仙人放着光明接引,自从洞壁倒塌,寻路出来,连个人影也未见着,只目力却大加长进,莫非是那异果的缘故?”

想到这里,记得还有两枚果核,因见它红得爱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内。跌晕起来,便即忘记,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内。再摸怀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遗失在什么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处,如今人迹不见,自己又渴又饿,又无什么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铜冠叟所传坐功运一会气,歇一会?等精力稍复,纵过对崖,将那形如莲叶奇花中的异果采来吃了,先解解饥,再寻仙人的踪迹与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尽是些磕碰擦破的零伤,虽然有点疼痛,且喜没有伤筋动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寻了一小块空旷之地,先练习了一阵子内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饥不已。若在平日,纵到对崖并非难事。一则迭经险难,累了一天;二则对崖峻峭,只有那一点凹处,下临百十丈深渊,鸣泉怒涌,浪花飞溅,看上去未免有些胆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几次,后来委实饿得难受,除对崖那莲叶中所生的几枚异果,别无可食的了。元儿只得择准与对崖高低合适的起步之所,蓄好势子,两腿一蹲,两臂弯回来往腰间一踹,将气提起。准备身体往上一拔,就势双足往上蹬,踹向后面岩石,按一个鱼跃龙门之势,纵过身去,猛听远处一声断喝道:“大胆小妖,敢来盗朱真人的仙草!”言还未了,便听耳际风生,飘飘然几件暗器连环打来。

这时元儿身子业已离地,纵起有丈许高下,两脚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后面岩石。闻声不免大吃一惊,心一慌,一只左脚向后踹虚,双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业已向前纵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涧,若是坠落下去,纵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卷走,难逃活命。幸而元儿心灵身敏,足一踹虚,便知不好,百忙奇险中,忽然急中生智:连忙用尽平生之力,将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势往下一压。再使一个怀中抱月,风飐残花,翻滚而下。耳旁似听丁丁丁响了好几声,身已落地。

元儿虽然仗着一时机警,没有坠入山涧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个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时只顾保命,心中并无丝毫把握,哪顾得到下面落脚所在,身于又是凌空横转而下,一落下便是半个身子着地,再也收不住势于,竟顺斜坡滚了下去。那斜坡距离元儿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远,两丈来长的斜路,没有几滚便到尽头。坡陡路滑,怎么也挣扎不起。快要坠入涧中时,好容易被尽头处一块凸出的石头挡了一挡,略得回转一点身子。一时情急,刚拼命用力将身子翻转,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势好往上纵爬,猛觉腰背上被硬的东西搁了一下,一阵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乱,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尽头。元儿口里刚喊得一声:“我命完了!”便径直往涧中坠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无疑。就这一转念间,身子仿佛又觉被什么东西挡住,颠了几颠,就此吓晕过去。

待有一会,又觉着身子似被人用东西束住,时高时低,腾空行走,顷刻之间到了地头。睁眼一看,身子已在一个岩洞里边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点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出声询问,那人已经旋转身来,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东西。再定睛一认,不由喜从天降,高叫一声:“师父!”便要纵下床去。那人连忙近前按住,说道:“你此时身上尽是浮伤,不可说话动作,以劳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药与你吃了,再敷了伤药,进点饮食,再细谈吧。”

正说之间,从外面气急败坏地又纵进一个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扑来,哑声哑气,结结巴巴,只说不出来。先那人又道:“明儿不可扰你哥哥神思。你给我取那生肌灵玉膏来与他敷了,再给你方二哥家送个信,也省得他们悬念。调治好了,明儿一早,我还得赶往环山堰一行。他此来又不会再走,多少话说不完,这一时忙甚?”那小孩闻言,便飞也似往后洞跑去。一会,取了一个玉瓶出来,交与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给元儿服了安神止痛的药,又将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轻轻揭了下来,用温水略洗了洗,然后擦上生肌膏药,盖好了被。那小孩才忙着往外走去。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铜冠叟父子。元儿初见面时,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劲。及至被铜冠叟一拦,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觉着全身都酸痛非凡。再加饥疲交加,力已用尽,连想说话都提不上气来。暗想:“仙人虽未寻见,居然与司家父子不期而遇,总算如愿以偿,何必忙在一时?”便听了铜冠叟的嘱咐,安心静养。见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张口,又被铜冠叟一拦,也就罢了。

元儿服药当时还不觉怎样,那生肌灵玉膏一擦上去,便觉遍体生凉。疼痛一止,更觉腹饥难耐。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我饿极了。”铜冠叟闻言,便道:“我正想你须吃点东西才好。现成的只剩一点冷饭了,水还有热的,泡一碗吃吧。”说罢,便到后洞炉火上取了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取了点咸菜,一一齐端至床前。仍嘱元儿不要起立,就在枕边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可怜元儿小小年纪,这半月工夫,受尽险阻艰难。离家以后,除炒米外,从没吃过一餐米饭,又值饥渴之际,吃起来格外香甜,顷刻吃光。又对铜冠叟道:“师父,我还要吃,没饱。”铜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饭就剩了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来,煮稀饭你吃吧。”元儿答道:“稀饭吃不饱,我还是要吃饭。”

铜冠叟见元儿一脸稚气,纯然一片天真,不禁又爱又怜,用手摸了摸他的额角。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喧哗,洞口木棚启处,一只老虎首先纵将进来,后面跟定两个小孩,齐声乱嚷。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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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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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五回

骇浪失同舟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金鞭崖畔遇妖禽

话说元儿与铜冠叟正在问答之际,忽听外面笑语及脚步奔腾之声。木棚门启处,先蹿进小黄牛大小般一只猛虎。后面跟定二人。内中一个,早一纵步到了那虎前头,迎额一掌,喝声:“畜生,还不滚开一边,乱跳些什么?”那虎便乖乖地连身扭转,慢腾腾走向壁间,蹲卧下来,动也不动,看去甚是驯善,和家养的牲畜一般。元儿见那喝虎的少年,并不认得。刚回眼看他身后跑来的那一个,同时棚门又启,跑进两个人来,一个喊着三弟,一个喊着三哥。连先进来的两个,俱都先后往榻前奔来。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见外,先后来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环一照面,便惊问道:“三哥,你怎么眼都红了?”元儿一见他们,心花怒放,还未答言,方端便给那喝虎少年与元儿引见道:“这是我们新结拜的大哥雷迅。这便是我弟兄们常说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铜冠叟见了一礼。然后围在元儿石榻前面,或坐或立,准备互谈别后之事。铜冠叟见他们小弟兄见面非常亲热,也甚高兴,便对司明道:“你哥哥腹中饥饿,你快给他先煮些粥吃。这时天已半夜,多煮一点,大家同吃热闹。粥煮好后,再来谈天吧。”说罢,司明忙着走去。

铜冠叟又对元儿道:“适才按你头上,并未发热,脉象也毫无一丝病状。除背上被剑匣磕伤一点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亲尚在家中挂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时,我再给你服一点药。服后一会,明早便可以复元。你已大劳了一天,暂时还是少说话为宜,先只听他们说与你听吧。我到你方伯母家里去,问两句话就来。我走时,你还得亲笔写一封平安家报呢。”元儿忙在枕上叩谢。

铜冠叟走后一会,司明将粥放在火上,也来加入,一同谈起经过。

原来元儿走后第五日,铜冠叟因往城中采办应用盐茶等物,闻听人说甄家被祸,甄济逃走之事。甄济的父母已于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为甄济之父委身异族,不愿管此闲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亲,恐有牵累,当夜赶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带了元儿两个兄弟,含着悲泪,在后园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铜冠叟并未露面,从甄氏母子对话中,得知友仁辇金人省营救,元儿投奔金鞭崖中避祸之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方氏弟兄与司明俱因元儿不曾再去,睽隔太远,来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从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来迎接。元儿小小年纪,独行荒山,如何能够到达?据甄氏所说,两个护送长年回报说,小主人三日前业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却未见着,分明是个谎话。”先恐两个长年乘危起了坏心,又想元儿异禀奇资,得天独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带有多的金银;裘家待人忠厚,适才各处探听,并无异状,觉出不像。后来猜定元儿必从司明口中得了一点途径,知道山遥路远,那两个长年行走不快,反为累赘,特意设词将他们打发回去,自己独行。既可走得快些,还省得家中悬念,较为近情。不过金鞭崖偏处青城后山,回环纤远,路多螺形,尽是鸟道蚕丛,无人引导,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惯出毒蛇猛兽,危险大多。

铜冠叟对于元儿虽只数月师徒,爱之不啻亲生子女。越想越担心,便连夜往山中追寻下去。寻了二日,杏无踪影。知元儿聪明绝顶,恐他又和上次误走百丈坪一样,已然到达。赶回金鞭崖一看,几曾来过?越发着起急来。尤其这几个小弟兄听了,个个忧惊。当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铜冠叟、司明、方环和新结义的雷迅四人分头寻找。连找数日,仍是无迹可寻。铜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儿杀虎除蟒往夕佳岩那一条路,偏偏寻到时,那一带峡谷全被山洪淹没,四面洪水,无法飞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个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齐跨遍,始终没找着一点影子。

四个人商量削木为舟,往峡中寻找。忽然遇见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长人纪登,说元儿并未被害,不久还有奇遇,自会寻到金鞭崖来。还交付铜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儿到后三日开看,照此行事。铜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终垂青元儿,决无妨害,老少四人立时转忧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转家中,等候元儿回来;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与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却有急促信来,说省中营谋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儿到了金鞭崖,久无音信,几次派人往寻,都找不见路,在那里着急。铜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来之后,每日与众小弟兄们悬念不已。

这晚父于业已安眠,司明半夜里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听身侧不远树林中有步履之声。回头一看,树林前面有一个小人,头上乱发披拂,身上衣服东一条西一块地随风飘舞,两眼红光闪动流转。赶巧那时月被浮云所蒙,又是远望不真。平时见惯元儿锦衣花帽,如今这般奇形怪状,万也不料是他。知道这里除自己人外,并无人迹到此,定是什么精灵作怪。恐怕出声惊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铜冠叟也醒转,一见司明夜里拿着兵刃暗器出外,忙问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摇了摇手,往外便跑。

铜冠叟知有事故,连忙追出一看,正赶元儿将要纵起,司明大喝一声,顺手就要将三连珠甩镖打出。铜冠叟毕竟沉着老练,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见元儿那一双碧眼,有了先人之见。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动。司明手已扬起,拦阻不及,忙用手掌将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里骂声:“瞎眼蠢东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儿身已纵起,收不住势子,滚落崖下。还算铜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镖全打元儿身旁飞过,落在山石上面,元儿落处正当一盘老藤蔓之上,将他托住。本未受伤,偏是滚至崖边,急于逃命,翻身太忙,用力过猛,吃身背宝剑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惊惶疲敝饥渴之余,立时疼晕过去。

铜冠叟以为元儿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赶去,将元儿从藤上救起。看到无儿身后双剑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当时因见元儿周身血污,二目紧闭,料知受伤不轻。顾不得再细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将元儿包起,抱回岩洞以内。将剑解下,放过一旁。将上下衣解开一看,虽然遍体鳞伤,但除了脊骨间有一处硬伤较重外,且喜没有伤筋动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药调治,元儿已经醒转。

再说那雷迅的父亲雷春,本是当年名震西蜀的川东大侠。晚年退隐在离金鞭崖五十余里一个山坳里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穷谷之中耕读习武,不问外事,只有几个徒弟随着。雷迅幼修父业,家学渊源,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内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时,他年纪已是六十开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隐,平时钟爱,自不必说。那时谷中豺虎甚多。当雷迅四五岁时,最喜欢往山上爬,不肯在家里呆着。雷春不放心,总派一个名叫刘义的徒弟跟随看护。却没想到那刘义是一个北方五省的大盗,因吃了能手的亏,立志报仇,想学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来的。

刘义在雷春门下已近六年,屡次听出师父口气,那七步劈空掌学成以后,善于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说门人,连自己爱子长大,非把心术看得透了又透,宁可使它失传,也决不传授。刘义一听口气甚紧,本想就此辞去,又觉无颜回归故里。暗想:“自己和仇人年纪都不到三十,听老头子语气,对于爱子仍有传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长大,得了传授时,再向他转学。不学成,宁可死在山里,也不回去。”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表面上仍照往常,装作十分至诚勤谨,对于雷迅更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练,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无花,疑他是有为而来。刘义虽看出师父神气,因自己过度殷勤,反倒招来冷淡,仍是拿定主意,专一交欢雷迅。毕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动,爱往外跑,势须有人跟随照看,每次出门,总是指名要随刘师哥同去。雷春舐犊情殷,只得依顺着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雷迅对刘义几乎寸步不离。雷春既看不出刘义有何劣迹,入门时节;又是一个可靠朋友荐来,再加爱子同他亲热的原故,先时疑心,渐渐冰释,反倒加了青眼。其实刘义已得师父垂青,只须照此做下去,守到师弟长大,纵不说明了苦心,面请师父传授,以雷迅对他那样亲热,也可间接地学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来。

雷迅从五岁起,便由雷春教授,跟着几个同门师弟兄一起习武。每日做完功课,照例众同门随着雷春种地府花,刘义便带了雷迅满山游玩。过了两年多,刘义报仇与思家之心与日俱盛,又见雷春传授儿子并无偏私,仍和众同门一样,那七步劈空掌将来能否传授,一点也看不透,更觉失望难耐,不由想了一条毒计。他先是将雷迅越带越往远走,专门找那猛兽多的所在跑去。这时雷春对他已是放心到了极处,有时见他二人回来晚了,至多问上两句。只说是雷迅贪玩,毫没料到刘义有什么心计。

也是刘义以前在绿林中作孽大多,该遭恶报。他这般处心积虑,以为不露形迹,却引起了两个同门师兄弟的疑心。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冲霄鹤王元度,是雷春一个远亲后辈,从小就跟随在一起;一个叫小火龙蔡冲,是雷春的徒孙,乃父蔡胜为仇人所杀,雷春替他报了父仇,将他扶养**,留在身边学艺。这二人因是总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见雷春快要归隐,相随入山的人尽是共过患难生死,情如父子的门徒,怎还随便经人一说,收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无奈雷春素来对人严厉果断,不听人劝,当时未敢深说。及至到了山里,渐渐看出刘义武功虽非本门,手底下确实不弱,越猜他此来事出有因。未后见他简直学了乳媪仆妇行为,专以哄取小孩欢心为事,简直不似大丈夫所为,疑虑更甚。一则师父宠信,二则查不出他一丝弊病,也奈何他不得。二人背地商议,以为雷春早年江湖上树敌大多,猜刘义是个仇家,变了姓名,来此寻仇。也许见老的伤不了,要伤小的,以绝雷氏香烟泄恨。见他带了小孩越走越远,便轮流着暗地跟在他的后面。刘义却一丝也不觉察。

这日恰好是个除夕。山中虽无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门人众多,知道老师隐居之所的也着实有几个,每届年节和老师生日,照例不是本人来,便是派亲近子侄等前来送礼拜贺,所以到时候总要热闹两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后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岩谷幽奇。雷春隐居这几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补。居所前后及水旁崖脚,单梅花一项,就移植栽种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后,纷纷开放,寒葩竞艳,玉雪靠香,益发助人高兴。

这日雷春带了爱子雷迅和七个门人,收拾完了晚间年饭,便站在屋外赏雪评梅,说道:“连日收了许多处礼,只有两个近在成都的得意门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货?想是为雪所阻。”忽见前面谷口琼林玉树柯枝之下,有四个壮士打扮的汉子,抬着食盒礼品,健步奔来。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担,扑地翻身拜倒,递上礼单和书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门徒、成都蜀威镖局镖头藏金刚萧巡派人给老师送来的年礼和叩年的书信。信上写着自己在年前应了一次贵重药材皮货的买卖,不但酬丰顺手,还交了两个好朋友。知道老师爱吃雪山黄羊,特地带回两只,养得肥肥的。一只熏腊了,给老师正月里下酒;另一只烧烤。连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货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门与小师弟的礼物,做了四担,着四名得力手下,赶除夕前送到,请老师和众同门笑纳。自己因镖局过年太忙,等过了正月初五,方能亲来拜年等语。

雷春揭开礼盒一看,尽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较往年又重得多,越发高兴。掀髯微笑,对众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门下有十个弟子,从没有一个败类。你们的萧师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镖,打着我门下的旗号,从未丢过一次脸。难得他还有一番孝心,每逢年节、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镖在外,总是先礼后人,先后来到。礼不希罕,难得他偏记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场呢。”

说时,一眼望见抬礼的四名镖局下手,个个英气勃勃,俱都穿着一色青棉衣短装,对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满堆雪花,顺额际直冒热气,垂手侍立在侧,态度甚是恭谨。雷春忙说道:“我只顾看礼物,也忘了待承你们,你们想必都有家,这般风雪岁暮,为给我送礼,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团圆饭,叫人怎生过意?来来来,不必等到晚上,就将送来这只烤羊,好酒,连我山中自做的熏腊野味取些出来,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扫净,我们老少师徒痛饮一回。吃完之后,天如还早,我教给你们两手防身本领,作为酬劳你四人这一次的辛苦如何?”

说罢,随侍左右的门人早争先恐后,纷纷布置起来。来的四人,见今年老头子分外高兴,知道往常想求他露两手都不敢张嘴,今天难得自动答应传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连忙拜倒,叩谢师祖恩典。

不一会,设备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围着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头子饮酒高兴时节,讨厌拘束,于是个个开怀畅饮,不拘形迹。雷春饮到八成光景,倏地脱去皮袍,长啸一声,纵起好几丈高,落到磐石前头一块平地上面,拿脚在雪块上画成一个二尺方圆的圈于。口中说道:“我打起来,由慢而快,好使你们记清我的步数。这脚印只须纵、横、斜、顺,每样七个,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纵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许多一个脚印,不许少一个脚印,也不许将脚印踩乱,打完这一套拳,须要个个分明。入山这几年工夫,我这还是头一次呢。看你们各人的造化,能记多少是多少,我门下这么多弟子,还没一人能学全呢。你们学一点,各人去参详变化,也将就够用的了。”说罢,便打将起来。

这一套拳,是雷家独门传授,雷春纵横一世,未遇敌手的六四七大乘万胜拳。除王元度、蔡冲跟随年久,见雷春打完几次全套外,其余随隐山中的几个同门,最多的也只见过一次全的,看过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于天资,谁也没学够一半。

至于刘义,更是从未见过。起初见雷春动作和往常传授差不甚多,故不以为奇。谁知头一个二十八手以后,便见一步紧似一步,变化也越来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见一个人影蹿高纵矮,拳打脚踢,掌劈指点,上下翻飞,真是疾如闪电飞星,哪里还记清招数。这才暗暗惊奇,果然名下无虚。

约有半个时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间。刘义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齐齐整整四七二十八个脚印。每个脚尖印都像一朵开足的花,尽都朝外,正中心四个脚印,交叉成一个十字,通体似用笔画的花,也无如此整齐,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一块雪地,约有三尺多深,而圈内二十八个脚印,一律深只寸许。可见轻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

刘义正在追忆那些微妙身法解数,忽听雷春道:“我料你们也只知得一鳞半爪,我索性作个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将你各人本领施展出来,我再给你们略为指教。”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谢,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围炉坐谈,消夜度岁。次日再写回书,打发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冲和众门人俱不明白老头子今日为何这等高兴,连看家本事全使出来,彼此均以目会意,不敢则声。吃完消夜,大家正谈得热闹,准备守岁到天亮,祭完神,打发人走后再睡。蔡冲忽见雷迅先玩得高高兴兴的,忽然歪枕两手,抱着竹烘炉,脚踏在火盆边上打盹,先以为小孩瞌睡多,没有在意。偶因给雷春斟茶,走过雷迅脸歪的一面,岁烛光照处,见他小脸上微涡初平,仿佛笑容甫敛神气。再往他对面一看,正站着刘义,一只手刚从脸上放下。见蔡冲望他,又装作抓痒,往脸上抚摸,神态甚不自然。猛想起适才日里礼物刚送到时,曾见他和雷迅附耳低语,雷迅先时面有难色,后来又将头连点,心想:“莫非这厮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时闹鬼?”正这么想,忽听雷春道:“迅儿既想睡,刘义可以搀他到屋去。我们几人谈到天亮吧。”又见刘义走时,经过蔡冲面前,雷迅两眼有偷着望人神气。暗想:“小孩俱喜热闹,新年底下,师祖和诸同门特为他制了许多素常心爱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欢摆弄,却装出想睡神气。刘义神态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师一世英名,老年归隐,只此一子,莫要坏在他手里。”

蔡冲心里虽这么想,一丝也未现于词色。趁刘义搀扶雷迅进屋之时,装着倒茶,故意在他身后跟去。刘义作贼胆虚,听见身后脚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蔡冲越发看出他形迹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卧房本与众人守岁的一间前槛通连,相隔不远。蔡冲倒完了茶,便择了隔墙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内人多,笑语喧哗,虽听不出隔室人说话,却已听出雷迅进屋,并不曾睡着。恐被刘义出来看见起疑,便自走过一旁。见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见,打了个手势,准备当晚定要观看一个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随刘义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会,刘义出来对雷春说,师弟已然睡熟,自己因为昨日忙着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师弟拉去山顶看雪,人有些发困,意欲和师父告假,回房打个盹,天亮再起来祭神。雷春点了点头,刘义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两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装睡,刘义举动可疑,又在大家热闹欢聚之时去睡,就应跟踪探看才是。谁知两人竟以为雷、刘二人必是预先商妥,先把觉睡好,等大亮众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注定在雷迅身上,见他既未与刘义同去,便无妨害;所以仍各陪着老头子说笑。

过有个把时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点吃的东西出来添果盒。偏巧装糖果的立柜紧挨雷迅所居的卧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时节,猛觉身上吹来一股冷风。偏头一看,雷迅室内靠外面的两扇窗户已然大开。当窗桌案上点的两支大岁烛,一支已然熄灭,案上烛泪成堆;未灭的一支,上半截烛大半融化,烛油一根根挂将下来,空出多长的烛芯,火苗冒起多高,火头被风吹得不住腾腾摇曳。王元度暗骂刘义粗心,连窗也忘了关,岂不把师弟冻着?走进去直往窗前,把窗关上,插好了销。无心中往身后床上一望,只见被枕零乱,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匆匆把被撩开,仍不见人,连忙纵将出来,急叫道:“师弟不见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问,王元度便把自己见隔室窗户大开,人内关窗,床上不见师弟之事说了,蔡冲不俟王元度把话说完,首先往外奔去。余人也相次出去追寻。雷春因往常曾见过雷迅夜里由后窗户出去小解,不甚着急。王元度便将自己和蔡冲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见说出。又说:“看桌上残烛神气,分明窗开已久。如说师弟小解,怎去多时?定是刘义闹鬼。”雷春道:“老夫不曾亏他,他师兄弟情如手足,怎会有此事,其时出寻的人已各回报,近处一带,不见师弟影迹,刘义也不在房内,床上枕被并未移动。蔡冲断定刘义闹鬼,带了两人踏雪往山中追寻去了。

雷春闻言,两道寿眉一皱,想了想,说道:“这几年来,我生平仇人业部死亡尽绝。收这个刘义时,一则老友情面难却;二则那晚又值大醉之后,乘着酒兴答应。事后问他的来历,他虽不肯实说,拿话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瞒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独脚大盗、绰号夜行雕、名叫韦护手下的刘鹏九。因劫镖遇见马氏双秀中的金刀马远,栽了大筋斗。气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刘义,百计千方,拜在我的门下,想学我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径,起初原也不肯传授。后来他见老夫不传,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资质也着实不差,便一心转到他师弟身上,殷勤爱护,无微不至。以为老夫纵不传徒,岂不传子?意欲熬到他师弟长大,学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转授。日久竟将我也打动,念他为了学艺,下这样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虽然身在绿林,并无过分罪恶;这十年来,在我门下,更是始终勤谨。所以日里乘着酒兴,将我生平绝技一齐施展出来,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内。他处心积虑学这掌法,岂有见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点于他,他又和我十年师徒之情,素无仇怨,万不致暗地害我儿。必是你小师弟淘气,缠着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儿虽然年幼,颇有几分蛮力,山中虎豹也伤不了他,你们不必担心,少时自会回来。如有差池,这样大雪深夜,也难寻找。”

雷春规矩素严,正经说话时,向不准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紧急,老师只管像背书一般说那些无用的废话,站在旁边又气又急。好容易等老头子把话说完,正要张嘴,忽见雷春对着前面窗户哈哈一声怪笑道:“这冷的天,你还不进来,只管站在外面则甚?”雷春笑时,声震屋瓦,二目电射,满脸飞霜。门人中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神气,俱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帘启处,早纵进一人,扑地翻身跪倒。众人一看,来者正是刘义,俱都惊疑不置。只听雷春喝问道:“迅儿与蔡冲他们今在何处?快起业说,事已做了,没的再做这妇人女子行径,叫我看了生气。”声如洪钟,神威凛然。吓得刘义战战兢兢,站起身来略一定神,倏地大声答道:“小师弟现在后山无恙。弟子早已来此,未见蔡冲他们。”雷春把脸沉道:“你这蠢才,日里枉费了老夫气力,你却不曾学会。情急无赖,想借此要挟我么?”刘义面带愧容道:“弟子愚蠢,日里用尽心思,只因贪多,记了还不到十分二三。小师弟自愿到后山玩耍,弟子急于学艺,先行回来。只求老师开恩,不敢说别的。”说罢,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这蠢才,我怜你一片苦心,破格传授。你纵今日不曾学会,早晚自有悟透之时。你偏使出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纵横一世,几曾向人低头来?莫不曾老来为了一个黄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辈的挟制?天幸你资质不够,没有学成,少我许多隐患。念在十年师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这败类不得。给你留点情面,过了初五,急速滚开。想学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刘义闻言,立即起身,和声答道:“弟子纵然不肖,老师也须念在多年扶携师弟,胜于保姆之劳。难道就因此逐出门墙,不稍加一点怜念么?”

雷春冷笑道:“我门中人,首重心术。你既爱护你师弟,为甚还忍心在这岁寒深夜,风雪荒山,把他骗去,藏起为质?幸是此子虽然贪玩,却能受老夫教训,身带防身之物。听你所言,现在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纵有虎狼,不足为害。若换常人子弟,纵然不死,岂不也被你吓坏?实对你说,你今日此举,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岂不留意?因见你两年中,有好几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带了他回来,并未看出含有恶意,以为一时多疑,这才疏于防范。今日并念你苦心,传你绝技,你却无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尽知,不过因迅儿不识好歹,特意使他受点委屈;否则,我早去寻他回来了。你以此挟制,岂非梦想?”刘义一闻此言,知已绝望,倏地脸上微一狞笑,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老师既然执意不肯开恩,弟子也无须在此。后会有期,弟子去也。”说罢,奔向门前,揭去门帘,便往外蹿去。

王元度一见刘义神色不对,料他定有诡谋。刚喝一声:“刘义,你敢在师父面前放肆,往哪里走?”正想追将出去时,雷春伸手一拦,大声说道:“宁可他不仁,不可我们不义,随他去吧。你师弟如今定在黑狗岩一带的险峻岩窝里被困。这业障不听父言,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我此时满腔高兴,都被这两个业障扫尽,神倦想睡,意欲到后房打一个盹。你们不准吵我,也不准走开。等到天明,你们再来将我唤醒,一同去将业障救回便了。”说罢径往后室走去了。

元度和众门人一听雷迅被刘义困住,蔡冲等三个同门一去不归,眼前和刘义已破了脸,纵然雷迅学会一些武功,到底是个小孩,决非刘义对手。明知刘义挟嫌怀恨,难免不行前加害,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却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亲去将他救了回来。荒山雪夜,又加上一个强敌,倘有失闪,怎生了得?不过大家俱都慑于雷春平时威严,言出如山,从来不能违背,谁也不敢有所主张。

待有半盏茶时,王元度心中焦急,实忍耐不住,便悄声对众人道:“老师一世英名,只此一条根。他老人家平素虽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关系太大。我们多年师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观成败。拼着受点不是,就挨一场打,只要不闹出乱子,也是心甘。这又不是违了家法戒条,要立时处死,还是早到黑狗岩将师弟救回为是。”众人一听,俱都点头称善。当下便留了一个同门和镖行来的四人在外屋守候,余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这时天虽未明,一则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则众人久居此山,路径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冲跟踪刘义身后,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门,先顺路奔刘义卧室一看,室中无人,墙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见。知道出来晚了一步,迟更无及。各人一打招呼,脚底下一按劲,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轻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岭,往黑狗岩奔去。

那黑狗岩在后山深处,地势奇险,岩窝洞穴到处都是。刘义时常背人带了雷迅前往,一去总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里,又听雷春一说,越发深信不疑。大家脚程甚速,只顾往前奔走,临快到达,天色业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唤住众人道:“这条路一边峭壁,一边绝涧,尽是鸟道窄径,除此无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刘义挟了小师弟打此经过,怎地一路行来,不曾看见雪中有甚脚印?莫非那厮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岩,师父料错了:我们白走许多冤枉路,还误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话把众人提醒,细一留神,那雪果是随着地形高下,一律齐平,哪有一点迹兆。虽知这刘义还有两个去处,只是时间耽搁已久,再赶回去,已是无及。因离黑狗岩仅有半里之遥,先疑刘义别有秘径可通,还存万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岩,大家分散开来,口里高唤雷迅的名字,四外穷搜,把附近一带岩窝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没有一点迹兆,连蔡冲、刘义等人也一个不见踪影,这才绝望,于是由王元度领路,又另往别处寻找。

这时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树银花。除了众人踏雪之声外,静荡荡的,远近都没一个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刚要折向旁路,远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浓烟,烟光中火星飞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转眼间,从谷口里跑出一人,纵跃如飞,正往出山那条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颇似刘义,众人益发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头通着且退谷,另一头正通出口,与刘义经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赶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众人加紧脚程抄路追去。赶到两路交岔处一看,雪中没有足迹,知这边路程较近,已赶到刘义前面。一个暗号,便分散埋伏开来。

待不多一会,果见一人用左手托着一条右臂,急忙忙地奔来。定睛一看,正是刘义。众人大喝一声,一拥齐上。那刘义见有埋伏,竟一点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头子已放了我,你们还拦我则甚?”王元度骂道:“你这狗贼!师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师弟,要挟师父,又放火烧村,好谋已然败露,还想逃走,哪里能够?我只问你:师弟现在何处?可曾被害?快说出来,免我们将你千刀万剐。”刘义冷笑道:“雷春老儿在自负川中大侠,竟这般不仁不信。我为学艺情切,举动虽然过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师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为;明明亲口放我出山,任凭异日学了本领,寻他报仇,却在暗地埋伏你们这群小辈,真是一个不仁而无耻的懦夫。你老爷身受重伤,单手敌不过人多,要杀要剐听便。”说罢目露凶光,双眉一扬,站在当地,不住冷笑。

众人见他口出不逊,正要动手,忽刘义来路上飞也似跑来一人,双手直摆,口里连喊“不要动手,放他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正是蔡冲。转眼近前,指着刘义说道:“这厮因师父将他逐出门墙,怀恨在心,意欲赶往后山暗害小师弟。不料师父已然早赶在他前面,拿着真赃实犯。擒回家去,本要将他处死,因小师弟再三给他讲情,师父才开恩,将他放走。知众位往黑狗岩,归途难免遇上,特地命我赶来传话,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们回去拜年呢。”

刘义闻言,狞笑道:“我只说老匹夫没有信义,想回去当面骂他一场,原来还是你们这群小辈替他丢脸。你们如不留难,你刘老爷要走了。”说罢,两脚一点,一个拔地穿云的招数,便往圈子外纵去。王元度方在惊顾,觉着身子被人一推,猛听蔡冲喝道:“好狗贼!”接着便是锵啷啷连声,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样暗器便滚落雪地山石之间,又听刘义在远处喝道:“便宜你们这群小辈,后会有期,老爷去也!”

原来蔡冲与王元度等说话时,见刘义目光乱转,左手暗摸镖囊,料知不怀好意。话才说完,刘义将身纵起,猛地回手,就是连珠三镖,幸而蔡冲早有防备,没等他扬手,已将镖取出。守着来时雷春不准伤人之戒,也用连珠手法,朝刘义来镖打去,同时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两下里六镖,只头一镖彼此落空,余下全是双镖相撞,坠落一边。等众人发觉,各取出暗器时,刘义已然跑远。依了众人,还要追赶,俱被蔡冲拦住。众人不敢违抗师命,再加雷迅无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冲间起细情。蔡冲道:“师父因你们不听他吩咐,私往黑狗岩,正不愿意呢。话说起来太长,到家再说吧。”众人闻言,便如飞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灭,仅仅烧了一个草垛。室中年宴业已摆好,静等人到齐后人席。众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师祖,然后与雷春及众同门分别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众同门都在,只不见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满脸春风,似和没事人一般。因为素日规矩严肃,雷春不发话,门人不敢交头接耳。正在纳闷,忽听雷春道:“迅儿怎么去了这一会,还未过来?他昨晚闯了祸,还是这等顽皮,你们把下手那一张座位撤去,来了不准他人席。”

言还未了,门外一阵脚步跑动。门帘起处,雷迅缓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递上,说道:“儿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闯祸,刚给它打桩,换了索子。忽听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癫老头,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新衣,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来时竟没听见一点响动。刚一见面,便指着儿子对那年轻人说:‘你只要赢得了这孩子,雷老头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儿子同他两个没说几句话,便打起来,打了一会,也没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给了儿子一封书信。说那年轻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遗腹子,托那癫老头带到此地,来拜爹爹的门、所有事情都在信上。还叫李衡送给儿子一口极好的短剑,算是给小师弟的见面礼。儿子恐他是爹爹当年的朋友,问他姓名来历,他只说:“你回去见了你父亲,自会知道,说完身一纵,纵起老高,再一看,已在远处树枝上,跟雀鸟一样,穿枝飞树,转眼就没影了。儿子一则没有还送人家的东西,二则知道爹爹已说不再收徒弟的了,没敢接他那口剑。如今人在外面等着呢,看爹爹准不准他进来?”

雷春先听雷迅说起来人是个癫老头,两道寿眉先便一扬。及至听完雷迅那一番话,把信拆开,看了又看。众人猜不透来人是谁。心想:“老头子也决不会再收徒弟。”谁知道雷春沉吟了一会,便唤王元度和蔡冲道:“你二人一个给那李衡找个地方住,一个给他拿点吃的,仍照往年新来的人一样,办完再回来吃年酒,我等着你们。”

王、蔡二人一听,知道这一来,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刚闹完刘义这一段,又轻易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徒弟,与老头子人山时所言大是不符。那引进的人虽未听说过,估量必是个非常人物。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出去,一看,离开竹篱三丈多远近的雪地上,站定一个华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义容俊美,英气勃勃。看他站处,便知受过名人指点,暗自点了点头。

那李衡一见二人走出,便扑地将身拜倒。二人还礼相搀。通了姓名之后,蔡冲说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这里入门规矩,满脸喜容,随了蔡冲便走。蔡冲领他到刘义所住那一间房内安置,王元度也给他把酒食送来。略为客套两句,便即出来,回到席间复命。雷迅因是临时有事,也未处罚,一同就座。大家先给师父敬了公酒。三杯过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随意谈笑玩乐,不必再和往日一样了。”因为昨晚刘义诓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处,不知底细,巴不得老头子把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几句话说过去,好随意说笑。等雷春把话说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声:“徒儿们放肆。”这才互说昨晚之事。原来昨晚半夜里,蔡冲、王元度先后各带了两三个同门走后,雷春在里屋安睡。外屋只有镖行四个伙计和雷春两个徒弟在那里围炉坐谈,准备到了天明,好去唤醒雷春。那两个徒弟,一名周琼,一名鲍毕,俱在雷春门下多年。本领虽然了得,人却极其忠厚,同是实心眼,只知以师命是从,不敢违背。虽然一样痛恨刘义,担心着小师弟的安危,因师父虽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踪前去救援,料刘义纵包藏祸心,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适才进屋时没有下手伤害,当无凶险,所以一直也没有离开外屋。四个镖行伙计,虽有一两个觉出事有蹊跷,一则新年,知道师祖雷春家法素严,言出如山;二则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轻举妄动。

六人坐了好一会,天虽未明,耳听鸡树中的雄鸡已在报晓。鲍毕便道:“各位师兄弟未回,不知找着小师弟没有。师父原说天明唤他,如今鸡已叫了,我去将他老人家唤醒吧。”说罢,起身走向内室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窗户紧闭,室内哪有一个人影。鲍毕忙唤众人入内看时,猛听远处传来虎啸之声,山谷震动,好似还不止一只。荒山虎啸,原是常事,众人也不做理会。方在猜想师父行踪,又听虎的啸声由多变少,由大变小。一会,好似只剩了一只急啸不已,声音却越来越近,看看来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变,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带身旁。一听那虎已近屋前,周琼道:“这虎送上门来,大新年里,正好吃那烤虎肉。”说罢,伸手拉刀,往外便纵。众人随后跟出。才出屋外,便见篱门外面,晓色寒星之下,飞来两大一小三团黑影。只听一声断喝道:“绑了!”便见从第一团黑影里扔出一人。周琼在前,早已扑上前去,将那人按倒捆上。众人听出那首先说话的人,正是师父雷春。纷纷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冲、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刘义。方要说话,前面又飞也似飞来两人,乃是第一次随着蔡冲去追刘义的同门。蔡冲手上还抱着一条比狗略大一点的小虎。

众人随了雷春父子同进屋中。雷春刚一坐定,便对刘义喝道:“我从未传你绝技,也是看透你心术不正,恐贻门户之羞。平时相待,并无厚薄,何以要对我儿下此毒手?实对你说,我未曾归隐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瞒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迹可疑,几次暗中观察,见你总不下手,还当作误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诚,昨日一时高兴,将我生平艺业当众施展。谁知你坏到极处,蠢也到了极处,此来在用许多心机,竟会懵懂一时。本来若不存下坏心,当时虽然不能领悟,日后仍可求我指点。偏你行此阴毒险恶之计,我一时酒后高兴,被你瞒过,还以为你真和往日一样,领了迅儿前去安睡。后来蔡冲看出你心怀不善,查看后屋窗户大开,我便将你今晚诡计猜透一多半。算计你藏陷迅儿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独自踹探好了,到时再乘人不备,诓他同往。平时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备到时故布疑阵。

“我因本山地理虽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难于遍找,先还断不定你将迅儿藏在什么所在,以为总离不了黑狗岩、古坳洞、云窝子三处。夜来想起:迅儿几次向我求说,想擒来一只小虎,养熟了当坐骑。他虽年幼,人并不蠢,生来又有几斤蛮力,又肯用心学艺。你除了将他暗中害死,或用一个未经人去过的岩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必借擒虎为名,投其所好;否则,这般岁暮风寒,大家热闹团聚之时,也诓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儿练拳之时,我总留心在旁看着,前一个月间,你却好几次不在侧。有一次迅儿练完了功课,到处寻你,直到晚间,你才回来,手里却拿着两个大柑子。无心中说出因追一只小虎,追到黑狗岩,看见柑子树还未凋零,枝上留余两个柑子,所以带了回来与他吃等语。你虽未说出你去的地方,我却知道青城是天下灵山之一,仙境不少。邻近这且退谷的只有一个蛇盘湾。那里草木常青,有四时不谢之花,一年数熟之果,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四时气候温暖如春,端的是个仙域胜境。只是谷径盘纤回环,形势高峻险恶,又惯出毒蟒怪兽,虫看丛生。我虽动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断有外间至好、旧日门人到来看望,因它地势奇险,虫蟒大多,迅儿年幼淘气,诸多不便,才行作罢。而那黑狗岩风景虽好,时际隆冬,哪有常青之果?虽说你所言不实,当时因旁的事岔开,也就忘却。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儿,十有八九是在那里,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击不中,便成贻笑。情知你情急学艺,不致将他先行害死;定是隐藏好了,回来要挟。估量蔡冲发觉追去,已有不少时候,说不定你潜身外面,偷听我的意旨。

“当时你如知愧悔,在外面听了我那一番言语,急速退了回去,将迅儿接回。好在蔡冲并未寻着你所去之处,正好推在迅儿身上,说他磨着你前去擒捉小虎,准备新年养了玩耍,岂非一些不着痕迹,仍可作未来的打算?你却拿定主意为恶,竟敢进来要挟。不曾想我纵横一世,天下知名,岂能为了一个孺子,跌翻在一个鼠辈手里?本想将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寻找迅儿。因你此时虽因情急学艺,出此下策,并无害死迅儿形迹,又是送上门来,拿你决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纵,任你将恶迹败露,再行处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后屋安睡是个诈语,何以你去蛇盘湾途中,我念在多年师徒和平日照看迅儿之情,几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头巾,扯你的衣服,未后又绊了你一交,你也不觉得?我这一时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后,以为迅儿不过被你藏在隐秘之处,你只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却使那等毒手,早下诡计,若非老夫手快,给你一劈空拳,将你右臂打折,迅儿焉有命在?今日天网恢恢,你还有什么遗言,快说出来,我要行家法清理门户了。”

那刘义身受重伤,被雷春绑得像馄饨一般,横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恶如仇,今日真赃实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独子,怎能求活?闻言一语不发,只吓得拿眼望着雷迅,满脸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刘义最好。只因素常大胆好奇,见堂屋挂着师祖虎僧多难上人的神像旁边,伏着一只老虎,问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条半腿,乃是师祖多难上人的一个得力坐骑。一时动了好奇之想,几次和雷春说,想捉一只小虎来,养大了当坐骑。谁知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长大一些,自己去捉来养。我没有闲空干这些事,叫众徒儿们,暗中笑我溺爱。”雷迅便记在心里,私下和刘义商量,决计捉只小虎回来玩玩。刘义正好将计就计。偏巧除夕这日触动心思,暗想:“今晚难得大雪之后,老头子又这般高兴,大家都在过年快活。此时行事,必可出其不意,无人警觉。”便用话激雷迅道:“日前发现后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后捉虎,最为容易。正好半夜里去捉来,大年初一拜年后牵出来,叫众师兄们惊奇。只问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胜心切,立时哄信。便照刘义所说装睡,然后一个从窗户出去,一个由前面走,到外面会齐。

刘义还恐人发现雪中脚印,本应出门往西,却故意折往东南古捕坳那一面。背着雷迅,先走出里许地,再倒退回来,从一个山洞中穿出,照择好的僻径,往蛇盘湾飞奔而去。雷迅也颇机警,见他这般行径,所走又是从未走过的险路,便问刘义何故如此走法。但到底信赖太深,又为小虎所动,因此俱被刘义支吾过去。后来越走路越奇险无比,连刘义都几乎失足坠落。加上一路行来,积雪由多而少,由少而无,天又昏黑,只凭满天繁星,哪能看得见路。刘义便将预带火把点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从火把中看刘义面带狞笑,迥非平时神气,刚在疑虑,已快到达。行经一个峻岩之间,下临绝涧,岩凹壁削,盘径只有尺许,人难并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忧。

刘义本打算将雷迅骗人一个奇险的岩洞中,将他禁闭起来,再独自回去,要挟雷春。从一个缺口转身去不远,便是那座准备陷入的岩洞。刘义说虎在前边不远,正要带了雷迅走了进去,忽闻前面涧底有虎啸之声。雷迅生长荒山,惯闻虎啸,听出是只乳虎,不禁疑虑全丢,高兴地道:“师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刘义闻言,哄他道:“那虎窝在涧底,不好捉。前面岩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为什么舍易求难?”雷迅执意不肯。说定要前去看看,能当场就捉了去多好。刘义知他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飞上天去,又想留一点后手,只得忍怒带他同到前边去看。

走没多远,便到虎啸的涧边。折了一束枯枝,点燃了,扔下涧去照一照,果然是只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时坠将下去,却未落底,被离岩七八丈一盘老藤托住,上不上,下不下,正在悲啸。黑夜之间,不知涧有多深。火把坠下去,约有好一会,才投入黑暗之中熄灭。故始终也未看出涧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藤的根,有四五条俱都丛生盘纠在岩口石缝之中,虎虽上不来,人下去却非难事。

雷迅一见是条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师兄,就是这个吧。”刘义闻言,暗想:“我平日和这孩子过手,虽然他不是自己之敌,也非易与,少时一定费事。莫如将计就计,诓他下去,将他陷住,岂不比关在岩洞之内还要省事得多?”当下刘义便对雷迅道,“这里离虎穴甚近,小虎在涧中这般叫法,却没听见应声,说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饿不过,出来寻食,俱都落在山涧之中,就剩这一只被藤托住,也未可知。这虎已成了网中之鱼,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来,只是这涧深不见底,又在夜间;这藤虽粗,想必年久,枯朽易断,一只小虎,已颇有一些斤两,我这身子蠢重,怎经得住?如由小师弟你下去,一则恐你胆小害怕,二则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还是同往岩洞中去,仔细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没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险。”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刘义把话说完,抢答道:“师兄,你太看轻我了。虽说这涧又深又险,却有这么多老藤可以攀援,再者,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你说的话对,岩洞的虎没有应声,想必俱都误落山涧,去了也是白去。下面这只小虎只是乱叫,身子却不敢转动,捉起来必定容易。我这就下去,将它捉了上来,看看我胆子是小是大。”刘义假劝了几句无效,便对雷迅道:“其实小师弟身轻,下去倒也无妨。只是下边黑暗异常,就这样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给你准备妥当,再下去不迟。”说罢,将手中火把照着,拾了许多柴,扎成一个又长又大的火把,又从身畔取出一长一短两个索子,用一根长的将火把拦腰系好,点燃了两头,择了附近一株突出涧外的老松枝挂好,缒将下去,照的涧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坠涧,落在藤上,业已饿了两天。这时一见火光,益发悲啸不已。雷迅不知刘义是恐少时雷春非先见儿子生还,不肯传艺,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这般布置。喜得直说:“师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着下去。刘义又将短的一根索子打了个如意圈,递给雷迅,吩咐:“援藤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这索圈将虎套住,以防它见人惊跳。套好,再将绳往上试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见势不佳,急速松手,你便往藤上一跳,免得连人被它带了下去。等将虎擒住,我自会放下一条长绳,将人虎次第吊上来。”

雷迅把话一听完,立时依言行事。刚援着藤缒下去不到两丈,便听上面咔嚓连声,仿佛藤断。因他所攀之藤依然坚固,没有动静,急于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将虎用索圈套好试了试,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险,只管昂头向上哀鸣,一动也不动。雷迅益发高兴,一面继续往下滑,一面说道:“小虎儿,不要怕,不要动,乖乖等我救你回去,给你肉吃。”说没两遍,身子已落藤上。容容易易,将那小虎捆好。拿脚试了试,甚是结实,就是再添几人也经得住。雷迅方暗笑刘义才真胆小,忽听上面枝叶沙沙拂动之声。抬头一看,只见陆续飞下几条数丈长的黑影。先还以为是上面扔下来系人的长索。顺手一抓,一连好几根,俱都是断了的老藤蔓,由上而下,带着许多枝叶,直落山涧。落一根,脚底宽有数丈的藤盘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脚底藤盘一松一歪,几乎连人带虎坠落下去。幸而那些藤蔓虽是纠结丛生,俱都是数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后的根由上面砍断,下面的人再分匀出两边轻重,一时还不至妨事。

雷迅见藤盘往左一偏,大有翻转之势,忙伸手援着下来时那根老藤,连身往上一提,就势折向虎的右侧,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匀两边轻重。那藤盘虽未折翻,还兀自晃了两晃。不由吓得高声叫道:“师兄,快把索子放下来,将我与虎吊上去,这藤都快断完了。”言还未了,猛听刘义在上面说道:“小师弟,你莫害怕,这藤断不断在我呢。”雷迅人本聪明,只因信赖刘义过深,致受其愚。一听口气不对,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告诫之言,知道不妙,那藤已不可靠。立时舍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岩缝落脚和攀附之处,一面向上喊道:“刘师兄,我父子与你无仇无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说此言,意欲何为?若是戏言还可,若是心怀不善,你用诡计害一幼童,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刘义答道:“师弟休要错会了意,我并无害你之心。还是我平日和你说的那句话:只因费尽心血,想学你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师父执意不教,万般无奈,行此拙计。知道师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这大年三十晚上,将你诓到这里。本想将你关在岩洞之中,是你执意要捉这藤上的小虎,我便将计就计,趁你下去时,将所有藤根全都砍断,扔落涧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断后,又用索绑好,打了一个活结。你不上来没事,你如仍想援藤而上,援到离崖不远,那结自开,你必坠落涧中,死无葬身之地。请念我一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会,由我去禀明了师父。只要师父答应传我七步劈空掌,我自会前来接你回去;否则,说不得我和你只好同归于尽了。”说吧,只听一阵急行脚步之声,往来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刚直性情,最恨刘义这种卑鄙狠毒行为。原本只要有耐心,还可以情相动,这一来,刘义必然绝望。自己平日和刘义厮守太熟、情感大好,还不觉得。一旦起了恶感,不由想起同了刘义打猎时,见他下手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狠辣行径。暗忖:“这厮挟制不了老父,当时如被擒住,这里从无人迹来过,刘义又必不肯招出实话,怎生寻着自己?纵不葬身涧底,就饿也要饿死。如被刘义逃来,更难活命。如若冒险,自己援藤而上,刘义所言绝非虚语,上到中途,藤一断,准死无疑。如等人来救出,又觉丢脸。眼看大绳上悬的火把火光渐灭,火要一灭,上去岂不更难?”这时,那只小虎仍是一味昂头往上啸个不住。雷迅四顾幽谷,身系危崖,衬着绝壑回音,涧下面又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更觉景物凄厉,令人心悸。

雷迅望着那支撑危局的一根孤藤,正在发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这藤盘原是好多根老藤蔓结成,其重何止千斤?这根孤藤如撑持不住,适才业已堕落下去;如其不断,也不在我一个小孩的重量。怎会砍断了,又用索系住,打了活结,人上去便断,人不上去便不断?自己过信刘义,不要被他吓住,中了他的道儿。现趁火把未灭,何不冒险上去,试它一试?即便坠将下来,只要手不松藤,仍可落到藤盘上面;就是落到涧底,也不至于便死。总比这样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那小虎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会设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会吧。”一面说,一面又将那捆虎的绳索解去,以备万一连藤一齐坠落时,好各自听天由命。

那虎见索一解,益发悲鸣起来。但是情势险恶,雷迅也顾不了许多。他先用两手一攀藤,竟似越扯越坚,仿佛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藤并无动静,依旧结实。心中暗喜:“再上不多远,便可脱险。”鼓起勇气,只两手替换了几把,便又上去一截。那崖侧悬挂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扎成,中间一截枝叶甚多,燃到那里,枯叶着火,忽然大盛起来。火光照处,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显。雷迅眼看快要到达上面,猛听离头四五尺远近有嘘嘘的声响。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藤根尽头,正盘系着一条七身独尾、似蛇非蛇的怪物。这东西名为七修,原是蛇类,乃独藏深山中一种极毒的恶虫。大的长有一两丈。虽说七身,只当中一个是头,形如鸭嘴而长,顶有凤冠,赤红如火。口中毒牙密布,咬人必死。余下六身,比当中一身略长,乃是它的六根独足,满生寸许长的倒刺。无论人兽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点,便即六身齐上,将人兽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这东西六身后面有一条形如蝌蚪的扁圆尾巴,走起来当中一首高昂,六身弯曲点地,翘尾而行,非常迟缓。人要杀它,最好避开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系在树石之上,再行下手。这东西最护其尾,一经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挣脱,不知后退。前面无论什么人物树石藤蔓,只一抓住,至死也是不放。因为有这一两样短处,这东西出产又极少,非极卑湿污秽之地不居,所以受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随了刘义出游,遇见过一条,亲眼看见它将一只小牛大小的花豹缠了嚼吃。见了人来,又要追赶,幸得刘义知道克制之法,将它弄死。所以知道这东西其毒无比。

雷迅在火光中虽未望见那根孤藤断了没有,但是这条毒虫像六条长蛇一般,将藤缠了个结实。因为尾巴被人系住,正在忿怒已极,嘘嘘乱叫。藤下面有人援了上来,以为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长身,早沙沙连响,舒展开了两三根,抛带子一般,飞舞着朝雷迅抛来。雷迅知道这东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难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这一根孤藤,两旁俱是满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无可着手。一经看出那东西在藤上盘踞,已明白刘义所说活结的用意,虽知道上去之望已绝,心中还不甘愿,想将身旁暗器取出试试。刚一转念工夫,那东西已将身子伸了开来。雷迅喊声:“不好!”手一松,连翻倒手而下。下来两把,耳听叭叭两声,那东西两条长身已将近身藤根搭住不放,距离雷迅退处不过三尺,真是奇险异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惊魂乍定。一手援藤,匀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传雪花六出连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飞刀将七身独尾的毒虫杀死。虽说毒虫抓附之处准有毒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险。偏在这时,崖侧悬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灭。危崖绝壑,余烬星飞,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狱,奇木怪石都如鬼状。下面小虎悲啸不已,衬着山谷回音,异常凄厉。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虫盘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绝孤藤,葬身无地,好不惊心骇目。

雷迅见火把将熄,喊声:“不好!”忙将飞刀含在口内,双手连攀,二次援了上去。约计距离毒虫只有丈许,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紧藤身,从口内取了飞刀。抬头一看,微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虫放红蓝光的双目,口里嘘嘘乱叫,似已发觉人来,身子又在那里舞动。雷迅看不甚清,飞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错了地方,只得觑准怪虫放光的双目打去。但头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处。第二把打出手去,仿佛见红蓝光闪了一闪,那怪虫便厉声卿卿惨叫起来。只见几条黑影同时舞动,藤上也起了咔嚓折断之声。

他正要将余下四把飞刀连珠甩出,猛听一阵轻微脚步之声,沿岩边来路上跑来。崖侧悬的那束火把,也因烧至中腰,将悬的索子烧断,带着一些残烬坠了下去。黑暗之中,上面还有两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来人是敌是友,猛地心中一动,便停了手,紧抓孤藤,一声不出。不一会,那脚步声已到了崖口。只听见寨寨饵饵响了几下,便有一圈黑影发出嘘嘘之声,带着许多长条,从头上飞落下来。雷迅知是那怪虫被来人丢落,身一沾上,便没了命。忙将身一转,手攀孤藤,贴紧岩壁。

也是雷迅命不该绝。那怪虫落下时,原因尾上绳索被人断去,双目又被雷迅在暗中用刀打瞎了一只,急于抓住下面仇人,负痛拼命往下一蹿。恰巧雷迅一翻身,藤一转动,将附崖一根半截枯目藤支了出去,被怪虫抓个正紧。那怪虫七修身有丈多长,共六条身子,少说也数十斤,一根枯枝,哪里经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虫下纵势疾,平素游行又极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乱动,悬空一摆,立时坠入涧底,不闻声息。

雷迅方庆脱去一险,便听上面呼唤,“师弟在下面么?”雷迅听出是刘义的声音,那敢还言,仍紧抓孤藤,动也不动。上面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忽然火光一亮,接着便听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这叛师恶徒,此时还有何话说?”雷迅听出是父亲雷春的声音,不由大喜,朝上高声道:“爹爹,儿子在这里呢。”雷春喝道:“你这不择贤愚的小畜生!这藤还未断,你不了援上来,在下面叫喊则甚?”说罢,火扇子又一亮。雷迅道:“那藤近根半截被毒虫七修抓过,有毒,上不去。崖侧有一根悬火把的索子,请爹爹取了来,吊儿子上去吧。”说吧,便听刘义悲号了一声,知道刘义又吃了老父一下苦头。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带回家去问他一问,儿子同他有什么仇,为何要下这般毒手?”言还未了,便听雷春脚步之声往岩侧走去。那小虎还在下面悲鸣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来,已是心花大放,胆壮起来,不由又想起那条小虎。暗想:“如自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则不好救;二则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祸根苗,也未必肯。丢了不救,不但不舍,也不忍心。”趁着雷春取索之时,竟援藤下去,落到藤盘上,将小虎的四脚捆好。那虎见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驯得像猫一般,一任雷迅动手,反倒停了啸声,雷迅越发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条长索,放至尽头,还没见雷迅答话。低头问:“接到了没有?”雷迅答道:“没有,想必还差一截。”雷春先闻小虎啸声,已知就里。及听雷迅答话,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为了那只小虎。雷春虽是英雄,毕竟烈士暮年,只此一个佳儿,舐犊情深,不但不怪,反怜他受了一夜大惊奇险,不得不勉询其意。便装怒喝道:“小业障,生死关头,还忘不了顽皮。这索不够长,幸而我来时早有防备,百宝囊中带有钩连套索。你先将那小虎带上来,黑夜之间,留神那东西犯了野性,抓伤了你。”

雷迅闻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听语气已然应允,越发喜极忘形,竟忘了那藤盘上的几株藤根俱已被人砍断,轻轻一拉,就会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缚时,就差一点没将藤盘倒翻,总算心灵机警,才得平住。后来急于出险,援藤上去,下面藤盘本已有些倾倒,又吃那毒虫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藤后面,恰巧无心中又将藤盘平住。及至二次将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里头一高兴,忘了存身的藤盘虽大,并不稳固。刚将虎套好,喊的一声,“爹爹拉吧。”雷春便将索往上一提。虎爪本抓在藤上,又加分量比雷迅沉重,就这一带一拉之势,那藤盘整个翻了转来,同时藤上便起了折断之声。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藤上有毒,吊索虽放下去,人却移开有丈多远近。听雷迅下面一喊,以为下面一切准备停妥,双手微一倒换,便将小虎提起丈许多高,往侧面荡了开去。

雷迅在藤盘上觉着脚底下一沉,虎已离藤而起,直从头上飞过。那藤盘通体大有数丈,雷迅这时稍一停顿,纵不坠落涧底,也被小虎带起的那半面藤盘扣压过来,打落下去,死无葬身之所,雷迅一见不好,也不及出声唤人,忽然急中生智,仗着家传身手,握紧双拳,将气一提,先就尚未翻的藤盘上用力一垫。又使有脚搭左脚,借劲伸劲,往上纵有数尺。上纵时,这用力一垫,那藤翻得自是更快,只听咔嚓连声,雷迅这里纵起,那半面藤盘也急如转风车一般,快要翻与身齐。雷迅就势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横转身来,拳紧双脚,平着身子,一面提气,一面用劲往藤盘上一踹。这一踹一蹦,都是势猛力大。就这一踹一蹦之劲,雷迅早已斜着往上飞去。

毕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聪,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将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崖绝壁,黑夜之间,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荡起来,将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起有丈许高。雷迅才刚离藤,猛听虎啸中藤上有咔嚓之声,便知不妙。雷春见那藤盘已向右侧荡去,忙将手劲稳住,往回一带。雷迅纵起时,恰好那虎在藤上悠了回来,两下里撞个正着。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灵手快,就这一撞,也是一样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惊绝险中,只知死里逃生,往藤上的方向扑去。藤下面其黑如漆,哪里还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闻小虎啸声不住,却无处可抓,刚暗道一声:“我命休矣!”猛见对面两点星光,带着一阵风声飞来,猜是小虎的双眼。心想:“反正除此已无活路。”说时迟,那时快,两下里业已撞在一起,将左臂撞得生疼,耳听虎啸更急。哪敢怠慢,就势两手一捞,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系着,雷迅却是身子悬空,不上不下,被虎一撞,势子一顿,几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时不顾生死,上半身往前一扑,总算两手抓紧虎爪。命在呼吸之间,也顾不得手肩疼痛,只顾拼命抓紧不放。连小虎腿腕的皮都几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发吼啸起来。

雷春在上面已听出藤盘翻转之声,方喊:“我儿休矣!”猛觉手上一沉,加了些分两,心才略宽,还不知雷迅下面涉险,当是人虎齐上,只是先轻后重,不知他使甚法儿,先吊住了虎,再跟着上人。但心终不放,连喊数声:“迅儿!……”雷迅惊魂乍定,略缓了缓,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儿在吊索上呢。”雷春闻言大慰,手里一紧,不消一会,便将雷迅连人连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时受惊,倒不怎样。反是这出险时,用力过度,上来便觉支持不住。喊了声:“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开火扇子一看,见他面上苍白,知道惊吓太过,舐犊情深,不由又怜又恨。口里骂了声:“好一个狠毒的畜生!将我儿害得这样。”说罢,一举足,便要往左侧走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刘义。自己上来后,累得还没有顾到看清他在那里,恐一下将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儿子还有话说。”一面回身往左侧一看,见刘义一手托着一条臂膀,正蹲在身后不远,不言不动,黑绰绰的,看不清脸色,估量被雷春点了哑穴。倒是雷迅年轻,才一脱险,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日交好之情,动了恻隐。口里喊着,跟着立起身来,奔了过去拦劝。

雷春本打算责骂雷迅一顿,这时见他上来的神气,哪里还忍开口。当时恨不得把刘义碎尸万段。刚走过去,被爱子一拦,听出声都带颤,越发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道:“他处心积虑,恨不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怎还替他求情?”雷迅气竭神疲,当时也说不出理来,只说:“儿子要看看他的脸,还想带他回家,再请爹爹发落。”雷春怒道:“你自去看来,”说罢,雷迅讨过火扇子,打开一照,见刘义满脸上俱是痛苦乞哀之容,越发心中不忍。转身对雷春道:“爹爹,请你饶了他吧。”雷春不由怒骂道:“你还说,连你也是该打。”雷迅素畏老父严正,吓得不敢出声,只拿眼望望刘义,伸手拉着雷春的手,仰头说道:“爹爹,儿子错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纪,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里一酸,说道:“依你,带他回去处死,与门户中做个榜样也好,你受了许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儿子这时已缓过气来了。这里还有一人一虎呢,爹爹押着刘义,由儿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这般野性的东西,还能乖乖由你带走:你可过来,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违拗,只得过来,一纵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夹起刘义,右手提起了那只小虎,步履如飞,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迅便将涉险经过一一说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达不远,忽闻虎声四起。雷春道:“这想必是小虎啸声引来,都是你给我招惹得麻烦,此处离家不远,你且下来,待我上前打虎。”这时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间,正有三人与七八只大虫相持,己然打伤了两只,其它却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详地势,先将小虎挂在树上,然后择一隐僻之处,放下刘义,命雷迅切勿上前。将身一纵,迎了上去,恰好一只最大的吊睛白额大虎迎面扑来。雷春让过虎头,脚一点,纵起丈许高下,一个顺手擒羊的招数,抓住那虎的项皮,刚得落地,又有一只半大不小的黄虎蹿到面前。雷春头一低,偏身让过来势,左手捞住虎腿,大喝一声,一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抡圆了打去。那虎虽然厉害,哪经得起这般神威神勇,顷刻之间,俱都负伤逃散。雷春手中两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儿又抢吃虎肉停食。”说罢,顺手一扔,将它们各扔出去四五丈远。一只小的,已是被雷春舞得天晕,趴伏在地,不能转动,那只大的,也是凶威全灭,和带病垂死的母猪一样,缓缓往林中逃去。

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冲同了先去的两个同门。也因跟踪雪中脚印,追赶刘义,中途失了足迹,只得赶到古捕坪,把刘义平时和雷迅常去的隐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没见人,不得已折回来,想改道搜寻,不想误入岩洞虎穴,惊动群虎,斗将起来。一见师父亲自到来,忙即上前相见。雷春略说了两句经过,便去将雷迅、刘义寻来,放下树上挂的小虎。蔡冲等见雷迅无恙,刘义被擒,自是心喜,连忙帮同将人、虎一齐带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刘义的哑穴,命人绑起,才同众人入内落座。雷春本想将刘义处死,清理门户。雷迅一见刘义满脸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春面前,口中直说:“爹爹念在他相随多年,饶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这人一放出去,便是后患。一则爱子生还,气已渐消;二则刘义行为虽然可恶,但平时看待雷迅,随众服役,也不无劳苦,只因学艺心切,一时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挟嫌图报者可比;三则新年初一早上便出这般惨事,也是无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定,怕他异日为害何来?当下便对刘义道:“你这业障,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对我儿子下此毒手。本当将你杀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愿再伤生害命。宁可你不义,不愿我不仁,我今饶尔这条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过,及早回头,自会转祸为福,否则,我见得人多,料你早晚难逃报应。如有本领,只管来此寻仇,为善为恶,任凭于你。蔡冲将他放了绑索,由他去吧。”众人虽然不服,知道师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将刘义放了。

刘义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伤,右臂已废,怎能为人?弟子一时愚昧,罪该万死,蒙师父开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们在外未归,此去恐怕狭路相逢,必难容让。还望师父大发鸿慈,贴点灵药,给弟子右臂医治复原,再派一位师兄护送弟子出山。此后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过为善,痛改前非。”说罢,叩头不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这厮太已梦想了。我对人从不愿下毒手。我因见你恶行未彰,才跟在你的身后,原想一则跟寻我儿,二则看你天良到底丧尽没有。你如到了那里,依!日将我儿好好放回,足见你真是学艺心切,并无歹意,我岂止不对你下此毒手,还许告诫一番,临别赠言,传我掌法。后来跟到崖边,见你将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藤之上,已然恨你非人类所为。你索性迁怒于他,想弄断孤藤,使他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事在危急,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断了你的右臂,饶你不死,已是万分便宜。漫说我那掌法轻易不用,打上便无解救;纵有解救,岂肯依你?你如怀恨,有本领,只管寻我父子,别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冲一样,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并不同路,怕他何来?他们见我饶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们护送,虽奉我命,不敢违拗,万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语失和,争斗起来,他们宁愿向我领责,代我除此败类,岂非又是你的祸事?我和你师徒之义已绝,给你留点记号,使你触景生悔也好,毋须多言,速行为妙。”

刘义知一条右臂已然绝望,心中终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随雷春多年,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说道:“要是师徒义尽,我也毋须多说。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者为善,恶我者为恶。断臂之仇,终究必报,多则十年,少则五载,还须来此请教。今日你留我命,异日我也不杀你的儿子。如免后患,请快杀我,决不皱眉。”言还未了,雷春双目一瞪,厉声喝道:“无知业障,还敢狂言!暂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来,自有我门中人去寻你,今既放你逃生,哪个敢拦阻,我也断他一条臂膀。倒要看你这仇是如何报法?”

刘义闻言,不再答话,狞笑一声,捧着一条断臂,便往外奔去。众人好生气愤,也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询别后之事,忽见窗户通红。蔡冲奔出一看,见是猪圈旁草垛失火。

原来因为那只小虎擒到家时,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时候已久,必定腹饥已极,因为忙着审问刘义,便托一个同门名叫徐进的解了虎绑,将颈项系住,牵往厨下,叫管厨的人给它一点吃食。那管厨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随雷春已有多年,也会一身好武艺。雷春入山归隐时节,原定山中饮食耕作,都由自己和众门人亲自料理,不带佣人。王和不舍旧主,执意定要跟来。雷春见他诚恳,便带了来,命他掌管大家伙食,也和众门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贪杯,三十晚上办完了经手的事,喝了个酪酊大醉,回转厨下,便自醉倒。睡梦中被徐进唤醒,见带来一只小虎。徐进人本粗豪,忙着要到前面去看审问刘义,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强起身,给了那虎大半只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牵往猪圈以内。见天色已明,便自回来,管理初一朝宴,也没想虎猪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饿极,吃完鹿腿,意还未足,一眼看见圈内还有肥猪,一发威,纵起便扑。那些猪原都伏卧在地,小虎一进圈,有那醒的先已吓跑。那几个卧倒的,这时也都吓醒转得,往外乱窜。恰巧草垛旁昨晚所点的天香不曾熄灭,被猪带起余火,拱入草垛之中,一会儿工夫便燃烧起来。幸而相离水源甚近,草垛孤立,不近房屋。众人身手矫捷,人多手快,没有多少时候,便即扑灭。

雷迅听说火是小虎引起,连忙跳将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归来如见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刘义所放。双方所走的路虽然分歧,但是刘义所走之路,谷径低下,难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处望见追去。忙命人喊来蔡冲说:“今早无风,火不难灭。可速带两人,顺谷口绕过去,将王元度等寻回。我等着火灭之后,团拜吃酒,如遇到刘义,谁也不许拦阻,由他自去。”蔡冲领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见王元度等正和刘义争持,便传了师命,将刘义放走,一同回来,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顿那虎,又给它寻了许多食物,打好桩子。那虎见了雷迅,竟和见了亲人一般,甚是驯善。雷迅安排妥当,便遇见那癫头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误了些时候。雷春因他事非无故,也未处罚,仍命随坐,众人见师父吩咐不要拘束,一个个眉飞色舞,互说昨夜今朝之事。听到雷迅那些涉险经过,小小年纪,这般胆智,越发赞不绝口。说是将门虎子,不在师父一生行侠仗义,有此佳儿。雷春听了,也是心喜。

师徒欢叙,直到过午未申之交,众人才行同声请师父安歇,晚问再行作乐。雷春又留那镖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后,都去分别午睡。雷迅逗了一会小虎,也觉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随众起来。晚间仍是聚饮谈笑为乐。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发镖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个刘义,却添了一只小虎。每日功课完毕,便以驯虎为戏。不消两年,已训练得将虎通解人意,随便指挥。渐后放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几变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书一个主要人物,日后自有交代。

光阴易过,转眼便是数年。雷迅本领自是与年俱长。雷春入山时节,年已七十。虽说天赋、本领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岁的衰翁,终久不似少年时代英勇。自知来日苦短,便把平生绝技,一齐传与雷迅和蔡、王、李等几个得意门人。这时门下弟子,艺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随。

起初雷春以为刘义为人极狠,自从一去,又不闻音信,算计他必在别处苦心学艺,学成前来报仇。惟恐自己年老赶不上,除将七步劈空掌传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把刘义仇家始未根由和异日狭路相逢怎生对待,再三嘱咐。及至过了七八年,仍未听人说起,大家渐渐忘却。

雷迅每日无事,便骑着那虎出游。有一天追赶一只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见方氏兄弟,一谈之下,甚为投机。一来二去,便结了异姓兄弟,两下里时常常交往,情胜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门有许多顾忌,一来常住上好几日,才行别去。雷春见了方氏弟兄的资禀,非常期许。儿子交了这样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于是也时常传授他弟兄二人武艺。又屡次想和铜冠叟相见,俱值铜冠叟他去。而铜冠叟久闻雷春当年盛名,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钦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还没有多日,方环便引介了司明,又将昔与甄济、元儿结拜之事告知。并说元儿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么独诛异兽、巧得宝珠等情。

从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儿存在心里。这日又独自骑虎来访,与方氏弟兄、司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晚问畅谈到夜半。司明被铜冠叟唤去,雷迅便住在方氏弟兄家内。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为元儿失踪之事忧疑。忽见司明急奔进来,见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来了,差点没被我看错,用暗器将他打死。身上受了好些伤,你们还不快起来看看去?”言还未了,方环首先从石榻上跳起,披了衣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别忙,母亲一人在家,也须商量商量,留一个人看家呀?”方环正要答言,方母已经惊醒,听说元儿寻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声,唤方氏弟兄进去,说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寻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们好久不曾见面,他又受了伤,理应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药,已能下床转动。相隔不远,只要把洞门堵上,同去无妨。”方氏弟兄应了出来。说与雷迅同去,因那虎业已长大,虽说养驯,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带了前去。

三人见了元儿,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见之后,元儿忽然失声叫了一声。方端问是何故,元儿道:“我那两口宝剑呢?”铜冠叟正在隔壁调药,闻言出来说道:“适才你坠崖时,背肋骨上所受之伤,便是被那剑磕了一下。我虽知是件宝物,因为忙于救你,还未及细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儿答道:“剑还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还在山洞那边,我原是用这两口剑攻穿洞中晶壁,钻了过来。记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弯弯,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个人困在那里,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没有野兽可打。洞中晶壁业已坍塌,恐原路已过不去,还望恩师想个主意,救他一救。”铜冠叟道:“你伤势尚未痊愈,此时操心,徒自劳神,无济于事。你说能用剑穿了过来想必能去。否则,造一个木筏,顺水源渡了过去,也能将他救出。”说时,司明已将宝剑取来,拔出与大家观看,俱都赞叹不置。

一会,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儿又敷了伤药,仍然互谈别后经过,彼此问长问短,谁也不舍离开。元儿除肋骨一处硬伤外,余处俱是些浮皮鳞伤。只因整日劳累,备受苦难惊扰,气力用尽,晕了过去。及至服了铜冠叟的药,加以地头到达,好友重逢,仙山咫尺,不久便可称心如愿,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顿放,痛苦若失,哪还觉得疲倦。还是铜冠叟说,元儿仍须静养,逼着众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别。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还因元儿伤重,不肯前来惊动。方环哪还睡得着,天一亮,就借故溜了出来。见司明独自在外劈柴,一间元儿,才知尚在安卧。又得知铜冠叟已下山。

原来铜冠叟因恐元儿父母挂念,昨晚遣散众人,收拾了收拾,便将元儿应用之药取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时应用。并说:“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儿。甄济被困的夕佳岩,山路险恶,相隔辽远。元儿攻穿洞中晶壁过来,不但是少年无知,行险侥幸,万死逃生,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砾,钟乳堆塞,除非五丁开山,人力岂能通过?甄济不是愚人,纵因水困,不能寻求出路,两三天内决饿不死。凡事均有命定,否则元儿怎能死里逃生?那夕佳岩离百丈坪并不甚远,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径,误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挂念爱子,无有音信,必定寝食难安,不如由我先去环山堰报个平安。一则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则可以顺路取回那条小舟,到甄济陷身之所,相机将他救出,岂非一举两便?此时不许惊醒元儿,由他安卧。”说罢,连夜走去。

方环听司明说罢,觉出铜冠叟对甄济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儿,入内一看,见元儿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饱受险难劳累,不忍惊动。自己也是一晚未睡,便在他枕侧随便躺下,不多一会,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了呼喝之声。元儿首先惊醒,一听是司明在外面哑声哑气的呼喝。一看方环,睡在身旁,推他两下,没推醒。因司明呼声甚紧,疑心出了事故,便一回手,取了石榻里面的双剑,纵下地来。同时方环也已醒转,见元儿赤身下地,刚说得一声:“你身上伤还未愈,留神冒了风。”元儿匆匆答道:“你听明弟在岩洞外面那么急喊,还不去看看去?”说罢,不俟方环答言,往外便纵。方环也听出司明喊声有异,似在和人争斗,连忙纵身下榻。一眼看见墙上挂着司明用的一根铁矛,顺手拿起,也跟着纵将出去。

元儿首先到达外面,耳听风声呼呼,见司明手持一柄单刀,正与离头数尺高的一只大鸟在那里苦斗。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只怪鸟。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短褂撕成了两片,乌毛撒了一地,业已斗得气竭声嘶,纵跳散漫。那怪鸟横开双翼,大有一丈七八,红喙蓝睛,兽头红羽,利爪如铁,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见更为凶猛,兀自追逐司明不舍,就这一转眼工夫,司明已有两次几乎濒于危境。元儿一着急,也不顾身上伤处疼痛,吼叫一声,拔出双剑,丢了剑匣,一个黄鸽冲霄,纵了上去,迎着那怪鸟,当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来,一同入内。一看元儿酣卧未醒,方环也在枕侧熟睡,正要出声呼唤,方端拦道:“环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来了,我怕他将元弟吵醒,才赶了来,唤他回去,早饭后再来。元弟伤尚未愈,他也一夜未睡。难得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唤醒,由他二人睡够,起来就在这里一同吃饭。母亲已起,很想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亲吃完了饭,再回来接他们吧。”司明答道:“爹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无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骑骑,我去打只肥鹿来,少时我们好在山涧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说罢,三人走了出来。雷迅唤过洞外伏卧的老虎,嘱咐了几句,将虎交给司明,便随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门,骑了那虎,径去擒鹿。

那虎原已训练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环时常骑着满山游玩。司明骑着虎,往那素常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没多远,便遇见三只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见虎来,骇得分头如飞跑去。司明撒手一镖,没打着。连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却往来路上逃走的另一只追去,不觉追离金鞭崖只有里许多地。那鹿时时骇顾,穿山越岭,纵步如飞,终未追上。

司明生长深山,熟悉群兽之性,知道鹿性多疑,无论逃走多远,仍要奔回。又加与虎背道而驰,虎仍没有擒鹿回转。便学雷迅平时唤虎的声音,喊了两声,虎仍未回,于是将身藏于暗处,一手持刀,一手持镖,静等那逃鹿回来,打个现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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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桧林惊逢锦带蛟红菱磴初谒银须斐

话说司明等了不多一会,远远望见先逃走的那只鹿,似弹丸脱手一般,拼命从原路奔回,转眼到了面前,司明更不怠慢,往林外一纵身,朝鹿头出其不意,迎头就是一刀。那鹿也甚机警,一见又有敌人,猛地将头一低,那刀砍在角上,将一支长有三尺、叉枝纷出的鹿角整个砍落下来,却未伤着鹿身。那鹿受了一惊,拨头又往来路奔去。司明左手扬处,一镖正打在鹿的胯上。那鹿带了镖,便往前逃走。司明见一刀一镖,虽未打中要害,那鹿受伤以后,已不似先前迅捷,如何肯舍,顺手拾起地下鹿角,拔步便追。

眼看追离所居岩洞不远,忽听风声呼呼,空中怪声大作。抬头一看,正是那日和方环在岩后追逐野兔时所遇的那种怪乌,知道这东西厉害非凡。那日二人合力与怪鸟斗了半天,各人身藏暗器俱已用尽,正在危急之际,忽然空中一道白虹飞过,才将怪鸟惊走。后来铜冠叟知道,再三警戒,说那鸟专吃毒蟒猛兽,击石如粉,性喜复仇,千万不可轻敌,便已存了戒心,不想今日又在这里遇上,因吃过苦头,不敢造次,忙将身往岩石后面一躲。

就这一转念工夫,只见那只逃鹿因逃得正紧,迎头遇见那只怪鸟疾如翻风飞来,知道不妙,转身想逃,哪里能够。仓惶骇顾之间,那鸟已阔翼横空,自天下投。那鹿情急奔命,将头一低,昂着半边独角,便向怪鸟撞去。这一来,无殊鸡卵敌石。怪乌一声怪啸,理也不理,一双钢爪,一只抓紧鹿头,一只抓紧鹿背,全都深陷入皮肉里面。两爪一分,那鹿哟哟两声怪叫,立时骨分肉裂,血花飞舞,死于就地。怪鸟钢爪起处,血淋淋一副鹿肝肠,早到了怪鸟嘴中,只听咀嚼有声,转眼到了肚里。

司明见怪鸟这般凶恶,正在暗中戒备,想等它飞走,再行出来。谁知那只怪鸟正为日前吃了方环、司明的苦头,前来报仇,吃了鹿脏腑,一望仇人不在,飞身起来寻找。怪鸟不但目光敏锐,而且机灵异常,飞起不过数丈,一眼看见司明藏身石后。便在空中盘旋了两转,倏地翻身束翼,直往司明藏处投去。司明原也恐惺鸟飞高,看出形迹,故将身紧贴岩石,不敢探出头望。猛听头上风声,知道不好,忙将身往侧纵开,便听嚓的一声。回头一看,适才藏身处的一块岩石碎裂如粉,火星飞溅,怪鸟已经飞来。知道躲已无用,只得仗刀且逃且斗。斗来斗去,斗到洞前石坪之上,经了好几次奇危绝险,俱从怪鸟铁喙钢爪下逃出活命。那怪鸟身上也受了好几刀,越发忿怒欲搏。

这时司明暗器业已用尽,正在危急之间。最后一次刚刚避开怪鸟双爪,纵出去两丈远近,脚才立定,怪鸟又飞扑上来。司明听见脑后风声,百忙奇险中,忘了怪鸟惯于直飞直扑,不善侧转。一时情急,忘了往旁纵开,不敢回头,径往前面纵去。耳听风声越近脑后,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正值元儿赤身飞出,一见司明危机顷刻,怪鸟的一双钢爪飞离司明头上不过数尺,一时情急,大喝一声,纵起两丈多高,一摆手中双剑,直朝怪鸟当胸刺去。那怪乌来势原本异常迅疾,眼看仇人就要膏它爪牙,不料日光之下,两道光华疾如电闪一般飞来。想是知道宝剑厉害,忙将两翼一张,往上飞起。因是出于不意,饶是飞腾敏捷,也禁不住元几天生神勇,噗的一声,鸟脯上早被元儿右手的剑刺进半尺多深,鲜血如泉,随着剑光直射下来。

那鸟受伤护痛,越想逃避,斜着左翼,往上便起。同时一片左翼直往元儿头上扫过,离头也只二尺光景。因为身体太大,乌翼更宽,带起的风力非常之大。元儿原是不顾命般纵起,力大势猛,没有退路,急速之中,仿佛剑尖刺人鸟身。就在这身子悬空,欲落未下之际,猛觉一阵急风扫来,眼前漆黑。知道不好,撤回右手剑,护着面门,左手剑不问青红皂白,高举着往上一撩。耳听咔嚓咔嚓连声,接着又是呱的一声怪叫,无数条黑影似乱箭一般从头顶上打下来。元儿心内一惊,手中双剑一阵乱舞。就在这时,黑影已从元儿头上闪过,身子也已落地。日光照处,彩影纷纷,撒了一天五色碎羽。再看空中,那只怪鸟业已穿云而逝。

原来那怪鸟本是个通灵之物,看出元儿剑光厉害,急于逃遁。无奈直飞势疾,只得侧翼翻翔。谁知被元儿左手剑往上一撩,那片右翼梢正齐剑尖迎刃而过,元儿这两口宝剑乃是异宝奇珍,漫说怪鸟身上的羽毛,就是精钢坚玉,遇上也是一挥齐断。还算怪鸟机灵,飞翔得快,元儿又为它声势所惊,没顾得看清下手,上下相去又差,否则那片右翼怕不被整个削断下来。

怪鸟连受元儿两剑,正负痛昂首,冲霄直上,又遇方环赶出洞来,一眼看到司明身在危境,元儿赤身纵起,俱都压在怪鸟黑影底下。只是日前吃过怪鸟苦头,不敢像元儿一般冒昧上前。一着急。”右手兵刃,左手暗器,全都用足周身力量,朝怪鸟当胸打去,一一打个正着。那怪鸟不顾寻仇,负伤逃走,转眼没人云际不见。

司明初时自知必死,忽遇救星,惊魂乍定,回身一看,从怪鸟身上削落下来的碎羽正在纷纷落下,鸟已飞逝。元儿赤着身子,手中双剑还在乱挥乱舞。彩毛纷飞,映着日光,甚是好看。猛想起元儿伤势尚未痊愈,为救自己,赤身当风与怪鸟拼命,不由感激万分,口里喊着:“哥哥!”如飞跑了上去。元儿同时也看出怪乌逃走,便收住势子。司明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说道:“哥哥,该用药啦。”方环也赶了过来,正要说话,忽听一声虎啸。回头一看,石坪下面正是方端、雷迅,一个跨虎,一个步行,飞也似奔来到了面前,见元儿手持双剑,赤身站在当地,地下鲜血淋淋撒了一地的鸟羽和兵刃暗器,早已明白了一多半。方端便道:“元弟伤后用力,外面有风,看伤口着了风不妥,我们家里说去。”

五个小弟兄到了室中,元儿穿好衣服,一谈经过,才知雷迅随了方端回去服侍方母用完了饭,想起司明借虎前去擒鹿,已有好一会工夫,人、虎均未回转。知道司明素常心粗胆大,作事顾前不顾后,一定又是跑出老远,忘了回来。元儿伤后需人照料,方环也是和司明一样的不解事。两个人一商量,便禀明了方母,前来看望元儿。

方、司两家所居全是天然岩洞,虽然都在金鞭崖左近,但是司家在山前,正当崖下,方家却在山后,隔着一道崇冈,想去也有二里来路。洞里颇深,不大听得出外面的声息。所以前山人鸟相争,打得那般热闹,二人先在洞内服侍方母,一丝也没觉察。刚一出洞,雷迅见自己骑的那只金黄虎,飞也似地从侧面坡下树林之中奔到面前。再望虎的来路,并不见司明影子。暗忖:“这只虎养了多年,已知它的性情。每逢由外回来,见了主人,老远便会叫,今日却怎么噤口无声?”正转念间,猛觉身后衣衫一动。低头一看,那虎正衔着衣角,往回里拉呢。雷迅心刚一动,便听方端道:“大哥,你听这是什么声音?”雷迅侧耳听了听,一阵呼呼之声发自天空,仿佛大风被前山挡住,只听响声,不见草木吹动。

这时二人正走过崖侧,那虎仍口衔着雷迅身后的衣服不放。雷迅将手扯着衣角,喝道:“畜性,还不松口!”言还未了,猛一抬头,看见前山天空一只怪鸟,正在上下回翔,似要相机凌空下击,下面正是司家所居岩洞外面,不禁咦了一声。方端原知日前司明。方环斗鸟之事,闻声顺雷迅指处一看,喊声:“不好!”拔步便往前山奔去。雷迅因坐下虎快,忙回洞中取了二人兵刃,随后赶来。刚刚赶上方端,递过兵刃,怪鸟已被元儿刺伤,破空遁走。

大家见面,同回洞中,看了看元儿伤势,一夜工夫,已然结疤,将近痊愈,俱各心喜。五人一齐动手,弄了饭吃,元儿便说甄济尚被困夕佳岩,约了大家前去救援。司明将铜冠叟行时之言说了。元几天生侠肠,固是不忍坐视,恨不能早将甄济接来才好,就连方氏弟兄与雷迅,也觉应该早些下手为是。司明原是好事的人,只因铜冠叟行时再三嘱咐,又顾着照料元儿,不敢妄动。一见众人都一样心思,自是起劲。便对众说道:“三哥昨晚逃出来的山洞,今早我无事时,曾亲自去看过,那洞里俱是些水晶沙子。我们须带上掘的家伙,将那沙子掘通,才能过去呢。”方端道:“那洞如尽是石钟乳结成,虽然碎裂,想必不致成粉,万一尽是粉沙淤塞,想要通过,恐怕就办不到了。我们既是异姓手足,人力不可不尽,且到了那里再说吧。”依了众人,俱主张元儿在家静养,由众人将洞掘得有点样儿再去,元儿哪里肯听。

一行五人,各持锹锄器械火把,只元儿一人持着双剑。元儿到了昨日出洞之所,仍从石隙缝中纵身下去。走到晶壁前面,见晶砂碎石堆积满洞,费了好些气力,才掘通有两三丈。前面又是许多大小长短不等的碎钟乳阻塞去路。方端道:“这片晶壁,听元弟说,足有十几里路深长,两洞相通好几十里。也不知他怎样侥幸过来的,全洞晶壁崩塌,竟未将他压伤。但盼前面俱像这里,只要有整根成块的钟乳晶石,便有空隙可以钻过,虽然行险,还有打通之望。”

五人一路谈笑动手,有空便钻过去,没有空便用器械兵刃去掘,又打通了有里许多地。司明急道:“我们掘了这半天,共总打通了不到两里路,这要多晚才走到呢?”方端道:“话不是这样说。谁还不知道洞不易通过,只是甄大哥陷在那里,多么困苦艰难,也不能置之不管,看神气,纵能打通,今天也办不到了。”雷迅道:“毕竟老年人算无遗策,说不定我们暗路打通时,他老人家已将人救出来了呢。”

正说之间,前面忽现一片断晶,高有三丈,插在当地碎砂之上。方环在前,用手轻轻推了一下,便已劈面倒来,震得沙石惊飞,冰尘十丈,手中火把登时熄灭。只呛得五人鼻口都难出气,火也点不起来,耳中只听一阵轰隆崩塌之声。五人只元儿一双火眼能及幽微,余人困在黑暗之中,前后左右都是砂粉堆壅,中夹碎晶钟乳,锋利如刀,俱都蒙头护面,随定元儿手上两柄剑光,不敢妄动。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声止尘息,闹得众人头颈之间俱是灰沙。还算当时奔避得快,没有人受着大伤,讨了便宜。于是各人二次鼓着勇气,点燃火把,重新前进。

这里本是晶壁最厚最高之处,正当中心,受震时也最猛烈。幸而方环无心中将那片断晶壁推倒,洞顶上面奎积的碎晶沙粉失了支撑,雪也似坠将下来,否则小弟兄五个怕不葬身在内。方端因适才洞壁塌陷,前面险难更多,便命方环,司明退后,擎住火把,由自己和雷迅上前。谁知沙厚异常,又软,掘了下面,上面又倒下来。欲待从上越过,任你有一等轻身功夫,也难驻足。不比先走那一段路,空隙既多,沙堆高不及顶,更有许多钟乳晶块支住。

五人仍是不肯死心,以为未必前途俱是这般难走。齐心协力掘了半天,各出了一身大汗,费有三个时辰,算计天已傍晚,还没有掘通两丈远近。尤其是越往前,晶沙越多,高达洞顶,其形如粉,中藏无数细砾碎晶。一不留神,便将手足刺伤,实实无法通过,这才绝了指望,又因时光不早,方氏弟兄恐方母醒来,无人服侍,再三劝住元儿,败兴回去。回路上因适才一震之后,洞中晶石有了不少变迁,又经过不少险阻艰难,才得到家。

元儿随了方氏弟兄,先去拜谒了方母,方母自有一番温慰。小弟兄五人因铜冠叟未回,由司明回去将洞门堵好,取了元儿应用的药,同在方家食宿,日问鹿未打着,虽有一只死鹿,知道鸟爪有毒,不敢乱吃,便在方家随意做了些饮食吃了。大家累了一整天,各带着一些零碎浮伤,服侍方母安歇之后,谈了一些别况,彼此都觉疲乏,便同室分榻而卧。准备明日接回甄济,等铜冠叟回来,见面问明就里。元儿伤势全好,亦须专诚斋戒,到金鞭崖上拜谒矮叟朱真人。

第二日,天方一亮,元儿首先起身,唤起众人。匆匆做了早饭,饱餐一顿。留下方端服侍方母,完了事再去。又备了许多火把,带了用具,再往通夕佳岩的洞中挖掘。有了昨日前车之鉴,雷迅知道欲速不达,躁进只有危险,决计今日用渐进之法。到了洞中,先将那些壅积的浮沙掘去,通一段是一段,不似昨日一味乱钻。这一来虽然比较稳重,但更费手脚,进行越慢。元儿心中焦急,但是除此之外,又无别法,只得耐心动手。

一会,方端赶来帮助挖掘,无奈相隔大长,掘了一日,仅仅将昨日那一段长有里许、晶沙碎粉堆积之所开通,前路相隔还是甚远。所幸过去已见残断钟乳晶柱,可以穿行。虽然有的地方仍是浮沙堵塞,大都不似先前费手。

又通出去有二三里远近,洞径虽比来路开通较易,沿途所见断石碎乳却从顶壁飞坠。暗洞幽深,炬火摇摇,宛如地狱。稍一不慎,打上便是脑浆迸裂。五人都提着心,耳目手足同时并用,越显劳乏,元儿还在支撑,雷讯、方端已知绝望,算计天又近黑,便劝元儿道:“前面的路,虽然掘起来比较省事,但是顶壁间的晶乳俱已在前日崩裂,稍一受震,便即断落下来,一则危险太大,二则相隔尚远。据我看,再过几天,也未必能通到夕佳岩。有这些工夫,姑父已将甄大哥接了回来,大家白受些累不说,倘或人没接成,死伤了一两个弟兄,岂非反而不美?与其闹出乱子,后悔无及,何如停手等候姑父的回音?我们心已尽到,势所不能,有何法想?”

元儿人本聪明绝顶,虽觉二人之言有理,只猜不透这些有血性的异姓骨肉都是一样结拜金兰,为什么厚于自己而薄于甄济?连铜冠叟那么古道肝胆的人也是如此,前晚听见甄济父母遭困,流离逃亡,一些也不在意;对于自己父母仅止一点思子忧急,却那样的关心。心中好生不解。

正在这时,忽见离五人站处不远,适有一根大如横梁的断钟乳,带起磨盘大小的几块山石,从洞顶飞堕,碎晶崩溅,沙石惊飞,声势甚是骇人,五人差点被它打中。前途更有一片轰隆崩塌之声。元儿知道情势太险,再挖下去,难免伤人,这才望着前面叹了口气,含泪随了众人回转。出洞时节,业已月光满山,凉华如水。

行近方家,方母正在扶杖倚门而望。方氏弟兄忙奔过去,扶了一同人内。晚饭后,元儿暗想:“甄济今日必然绝粮,也不知连日钓着了鱼不曾。”心里忧急,不禁形于颜色,言笑无欢。方母笑道:“这孩子天性真厚,无怪朱真人赏识他。只是你这般担心你甄大哥,如果异地而处,只恐他未必能如此吧?”方端闻言,含笑望了方母一眼,方母便住了口。

元儿听出话里有因,又不便询问,好生疑惑。正在沉思,忽然一阵微风,风帘一动,烛影摇摇,猛地室中现出一人,哈哈笑道:“我算计你们都在这里,连家都未回,便奔了来。果不出朱真人所料,仙柬所言,竟成真事了。”这人突如其来,除室中诸人见惯外,元儿自服灵药,目力已异寻常,早看出来人正是师父铜冠叟,连忙随众上前见礼。见甄济没有同来,心中好生难过。正要开口询问,铜冠叟落座说道:“我因真人命纪兄传愉,知道甄济不是我辈中人,因此对他便淡了许多。所以此行先到元儿家中,见他父母全家俱都安好。谈起甄家之事,因仗友仁备金进省为他打点,官虽无望再做,事已大解。

“我还未去前一日,友仁在路上遇见他妹夫罗鹭,说起元儿现得剑仙垂青,将来必有成就,此时纵有险难,也是逢凶化吉。再加上我去一说,元儿业已到此,更是放心。还送了我两家许多礼物,我懒于携带;又因甄济总算与你们有一拜之情,此时若早导之入正,未始不可匡救,夕佳岩四面水围,多带东西不便,因此酌量取了些食用之物,打了这一个包裹,便往百丈坪寻着那只小船,径去救他出困。

“谁知到了那里,水已减退,可以步涉而渡,我便疑心他既行将绝粮,看见水势一退,必然觅路出走,未必还在那里。赶到夕佳岩,进洞一看,哪还有人,只留下用炭灰在墙上留的几行未写完的字迹。大意说是被困荒山,绝粮垂钓。元儿忽然捡着明儿用的暗器,执意入洞,探寻出路,劝阻不听。结果将他二人同得的两口宝剑带去,从此一去不归。两次秉火入洞寻觅,洞既幽深奇险,又有怪鸟潜伏,未次行到尽头,归途几为怪鸟所伤。也不知元儿死活存亡。只可惜那两口剑,当时因为元儿年小,不得不屈意相让。颇有惋惜失剑之意,对元儿死活并不在意。未后又写当日水忽大减,现往铁砚峰拜谒仙师,元儿如归,可往那里寻找等语。这几行字似是写而未完,忽遇人来,将他引走。临行又恐元儿寻去,留下那么几个字。

“元儿得剑经过,听前晚你们小弟兄几个闲谈,我已尽知,他却存心想攘为己有。元儿如今已和他分开,如还与他同在一起,早晚还不被他明诓巧夺了去:即此一端,我已看出此子心术不正。还有那铁砚峰深藏在青城尽头山岭之中,乃是一干有名邪教盘踞之地。为首一人名唤鬼老单午,手下有十二传宗,三辈门人。善于役使异兽,杀抢淫虐,无恶不作。他既说往铁砚峰去,引他的人必非端士。而且他此番逃窜荒山,原为父母被难,想到百丈坪寻我给他想个好策,他却一心在元儿所得的两口剑上,父母被难一字不提,天性之薄,无以复加。虽然恶行未著,已可断定将来。此后莫说我老头子不愿再见他,就是你们几个小弟兄,此后也不准再认他为骨肉了。”

黛莸本不同器。众人中,有的尚未与甄济见过,因推元儿之爱,本无情感,自是不在话下。那见过的,如方氏弟兄,当时虽然结拜,不知怎的,总觉对元儿要亲热得多,关心得多;对甄济也不是存心淡薄,仿佛另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自然疏远。再加素常敬服铜冠叟专能观人于微,又有矮叟朱梅预示,闻言不由便把热心冷了下来。

只有元儿,一则关系着骨肉至亲;二则甄济是他出生后第一个交的朋友,相处较密,加之天性又是极厚,闻言甚是焦急。眼见铜冠叟谈起甄济,须髯开张,满脸严正之容,又不敢劝。从此便把铁砚峰地名记在心里,恨不能得便前往察看个究竟,才称心意。以致后来裘元偷下金鞭崖,大闹铁砚峰,三劝甄济,五剑三童惊鬼老,惹出许多事端,这且留为后叙。

当日因为甄济失踪,大家也不再作穿洞之想。又把元儿赤身救司明、剑伤怪鸟之事谈了一阵。铜冠叟道:“那怪乌报仇之心最盛,连番吃了大亏,你们又未将它除去,迟早仍会再来寻衅。所幸此地与朱真人所居邻近,如真遇到危急,决不坐视,还令人稍放一点宽心。否则,此鸟飞行迅速,来去无踪,你们怎能防御?如今事已办完,静等元儿伤愈拜山。趁这几日闲工夫,等我想一个好主意,等那鸟二次再来,将它除去;否则,留在世问,终是大患。雷世兄令尊,我久想和他相见,按礼原应我亲自拜庄才是。无奈怪鸟为患,这东西性灵心毒,恐我去后,你们几个小孩子,纵有元儿双剑,也难期必胜。意欲请雷世兄明早回去,请令尊带了当年所得西天七圣的九种毒药暗器,驾临此间。一则大家快聚些日;二则令尊神勇,老谋深算,假使毒药时效未过,除害无疑。只是我不前往拜庄,却劳令尊,有些不恭罢了。”

雷迅躬身答道:“家父久慕鸿名,渴思一见。就是小侄此番到来,也曾说起田亩间秋事一完,山居清暇,如老伯在家,令我急速回转且退谷送信,便即前来拜望。既然老伯连日山中休暇,再好不过。小侄明早骑虎前往,请了家父来吃晌午,还赶得上呢。”铜冠叟闻言,哈哈大笑道:“我知贤父子俱都脱略形迹。只是这里草创,侄儿辈不善躬耕,不比你老人家且退谷中百物皆备,山肴野蔬,殊非待客之道,所幸我回来时,友仁老弟送了我两家不少食物,俱是佳味。还有几瓶陈年大曲酒,尚堪一醉。就请令尊早些驾临吧。天已不早,我也回去安歇了。”说罢,又看了看元儿伤口,业已全数结疤,再有三数日便即复原,吩咐司明仍旧到时上药。因见小弟兄们聚首亲热神气,甚是高兴,便命司明随了元儿仍住方家,径自别了方母走去。

铜冠叟去后,小弟兄们服侍方母安歇,退回各人卧处。方氏弟兄又和司明商量,明日怎样款待雷迅父子,知道雷春也是一个爱吃鹿肉和山鸡的,准备明早天一亮雷迅走后,便去后山一带打猎,雷迅笑道:“你们只顾款待我爹爹,却不要像那日明弟一样,遇见那只怪乌,回头鹿肉未吃成,又受了一场虚惊。”司明道:“那怪鸟也真厉害,我这条小命简直是元哥哥救的,倒也真不可不防呢。”方端笑道:“你这般胆大,居然也有怕的东西了,真是难得。”司明鼓着嘴道:“谁在说怕来,我们死都不怕。不过那东西又大,又飞得快,暗器打上去,跟白打差不多。口里冒烟,眼光又特别的灵,休看你武艺好,遇上也是白饶,弄巧还不如我呢。你问三哥,别的不说,单是那两翼风力多大?只要被它罩上,几乎把人凭空兜起,兵刃怎能近它身?那日元哥哥也不知怎么一个急劲,会伤了它一剑。据我看,它上次受伤逃走,去了些日才来的,这次恐怕不会来得那般快法,又有元哥哥同去,它很怕那双剑,倘若遇上,难道我们四人还斗不过它?”方端道:“你且莫夸嘴,还是盼不要遇上,等雷老伯来了,与姑父商量好了,将它除去的好,否则我们又不会飞,遇上终是麻烦。”大家说笑一阵,便各自安歇。

雷迅离家出游已有数日,急于回去,天未明便即起身。众人也跟着起床,匆匆将隔夜冷饭弄热吃了。送走雷迅之后,又给方母备了早点,堵好洞门,也没通知铜冠叟,各自带了兵刃暗器,径往后山一个暗谷之中奔去。

那谷名叫红菱瞪,相隔金鞭崖有三数十里。进谷不远,便是一大片森林密莽,有不少珍禽奇兽,地形险秘素无人迹。众人也是发现没有几天,因四处环山,一峰中隐,峰顶凹下,两端翘起,宛如菱角,加上满峰俱是红叶,天生瞪道,下有环峰山谷,便给它取了这个名儿,发现那天,因为天色已晚,不曾向林中深入。本打算第二天去,偏值铜冠叟归去,元儿失踪,大家忙于寻找元儿,没有顾及。及至元儿到来,方环、司明已几次说起,要往谷中行猎。一则忙于接回甄济;二则方端因狭谷形势太险,野兽不怕,丛林密莽之中,难保不有毒虫大蟒之类潜伏。故主张结伴同往,不许方、司二人冒险深入,所以一直未去。

元儿早听方环说起谷中景致和许多奇奇怪怪的走兽飞禽,心中跃跃欲动。随众起身时节,因为方端想在饭前赶回,走得甚早,一切齐备出门时,天还没有大亮,晨光熹微,山谷隐现。深草里的寒虫还在一递一声此应彼和,汇为繁响,景物甚是幽静。四人绕过金鞭崖,翻越两道山梁,一轮红日才从东方涌现,阳光照处,宿雾渐渐消失。四外大小山峦,全都褪去身上轻绢,现出本来面目。头上碧湛湛的青天,更没一丝云影。只有几粒大小晨星低悬在碧空中,一闪一闪地放光,越显得天朗气清,心神开爽。

四人俱是身轻矫捷,一路谈笑争逐,不消多时,已走出三十余里路程,忽然前面紫蟑排天,挡住去路,峭壁迎人,势欲飞压。近壁之处,矮树杂出,丛草怒生,当风如潮,起伏不住,高可及人。元儿以为路径走错,忽见司明在前,方环在司明身后,略一转折,径直往丛草里面奔去。一时兴起,连忙纵步,越过方端。仔细一看,二人所行之路。地面丛草已被人预先割去,开通出一条尺多宽的窄径。再看方、司二人,也行近崖壁尽头,仍是一个整的石壁,看不出通行之路,暗想:“这样高削的绝壁,难道说人还能翻越过去?”方在转念前进,猛听方环惊叫道:“大哥快来,你看这洞是谁堵死的?”说时元儿、方端也相次赶到,仔细一看,见那崖壁通体浑成,石色红紫斑斓,苔痕如绣,只有近根脚离地尺许的一处石色有异,周围是一圈不整齐的裂痕;仿佛那里原有一个六七尺长、二尺来宽、上丰下锐、三角形的石罅,又从别处照样移来一块石头,将它堵塞似的,石隙缝中还有削过的痕迹。

方端诧异道:“那日明弟追扑一只大墨金蝴蝶,到此不见。后来从蝴蝶逃处,发现崖壁上有这么一个裂孔,跟踪进去,蝴蝶虽未寻见,却寻到那好景致。因想再来,特地将草割去,开了一条小路。怎的地点一丝不差,这通红菱瞪的裂孔却被人堵死?而且这块山石,少说也有千百斤,地下却没有踏重痕迹,石形又和裂孔一般,如非堵死的人照样削成安上,哪有这般合适?千斤之石,这人随意舞动,本领可想。那日我见红菱瞪中峰景致虽好,峰下那片森林密莽和三面危崖,形势却是幽暗危险,天又快黑,当时就恐有山精毒蛇之类潜伏,不许大家深入。后来明弟他们几次要来,我俱踌躇。因为元弟失踪,大家焦急,也忘了告知姑父,今日又有这般奇事,分明谷中藏有异人,看神气是不愿我们入谷扰乱。久闻姑父说,深山幽谷,惯出怪异,我等年幼,知识又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不说别的,单他这股子神力,我等已非对手,如果怀有恶意,遇上时怎地应付?否则便是谷中藏有厉害毒物,这里离金鞭崖不远,朱真人知道我等上次前来,恐日后误蹈危机,所以用法力将裂孔填好,果真是这样,更去不得。依我看,莫如回去禀明姑父,商量妥当,下次再来的好。”

司明、方环素来好事,上次没有深入,已非所愿,闻言便反驳道:“你说的话不通。如说这块石头是原来天生的,自然是句瞎话。如说堵孔的人含有恶意,那日我等送上门来,岂非现成,何必贼走关门,反启人疑?至于朱真人爱惜我们,怕我们犯险,不会和上次预防甄大哥变心一样,预先赐一封仙柬么?如说有什么毒物潜伏,既知道,就应该为世除害。这里离家只有三十多里,早晚遇上,仍然是祸,怕它也不是事,莫如将此石头弄开,到谷中去察看个水落石出。只要大家留一点神,打了鹿就回家,不见得就会有什么危险。”元儿本来好奇,又看出那石是由外塞进去的,更疑心谷里面藏有什么灵药异宝之类,也在一旁怂恿。方端一不拗众,又经三个小弟兄再三劝说,也活了心。只吩咐此去遇事谨慎,稍有不妙,立刻知难而退。三个小孩自是满口答应。

当下商量,先将那塞孔的大石去掉。方环、司明各持刀剑掘了一阵,谁知石质甚坚,嵌得严丝合缝,不能动伤分毫。方端看出有异;方要出声拦阻,元儿已将聚萤、铸雪两口宝剑拔出,朝石旁缝隙里砍去。青白两道虹光闪了几闪,那石应手而裂,俱都成了碎块。只得也帮着动手。四人俱是心灵手快,顷刻之间,已将崖孔掘通。司明欢呼了一声,首先纵了进去,元儿见那崖孔甚厚,走有两三丈才见天光。出孔一看,果然灵秀幽静,别是一个天地。走下去约有三四里地,便入谷中,谷径纤回曲折,峻崖围拥。当中一峰,高有百丈,随着崖势,晦明变化,石形诡异,不可名状。

四人一路攀援纵跃,到达峰顶。见此峰东南北三面俱是山环,只西面是一片大森林,黑压压一望无际,那些树俱是千年古木,高干参天,笔也似直。树顶浓荫密罩,枝叶繁茂,一株挤着一株,密排怒生在那里,气象甚是苍郁雄伟。

方环对元儿道:“入林不远,藏有一个低崖,崖侧有一大深潭。梅花鹿和山鸡甚多,常在那里游息。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禽鸟,生着五色毛羽,好看极了,我们捉几个回家去养着多好。”方端道:“今日我见山外堵得那块石头,你和明弟也颇有几斤蛮力,连砍数下,俱未动损分毫。虽然经元弟宝剑砍开,毕竟来得古怪。这里如有怪异,为世除害固所应该,但是我等俱有老亲在堂,岂可轻易涉险?此时我越想越觉不对,依我看,我们急速下去,走到以前去过的地方,得了彩头便走,想那用石堵孔的人,见石被我们毁去,未必甘休,等午间雷大哥接了雷老伯赶回,和姑父大家商量好了,分出人来埋伏在外面,看清那堵孔的是个什么样人物,再作计较。此时仍以悄悄前往,不可深入为是。否则我们只顾在此耽延,今日有客来,不比往常出猎。如过时不归,一则母亲与姑父俱要担心,二则雷老伯父来了也无人接待。”元儿闻言,首先称是。司明、方环虽然不愿,因方端说得有理,便都默然认可。

四人且说且行,不觉已到峰下,走入森林以内。初进去时还见天光,越往前走,树木越密,虽在深秋,因为地暖,依然一片浓荫,暗沉沉映得人眉发皆碧,共走了有半里之遥,忽然林木渐稀,时有枯木古干扑卧地上,树身也不时发现有擦伤抓裂之痕。远望前面,密林中似有野兽来往。又走几步,遥闻啸声。司明断定那是虎啸,说前面不远便是水塘,肥鹿甚多,大家轻轻掩过去,不要和上次一样将它惊走。

言还未了,方端一眼瞥见一只高大的梅花鹿,顶带长角,正从身侧大树后面丛草里惊起。知树木大多,鹿角碍事,容易擒到,心中大喜。抖手就是一镖,正打在鹿的后腿上面。那鹿原是在树隙里一片浅草地上伏卧,骤闻人声惊起,又吃了一镖,越发骇得没命一般,低着头从林缝中飞窜过去。四人当然不舍,随在鹿后紧紧追赶,沿途林木虽密,偏那鹿生息此间,地形大熟,只管绕着林木飞驰。因有密林遮蔽,暗器不易发出手去,追不多远,便近水塘。眼看前面逃鹿绕过水塘侧那片草原,往对面密林中跑去,经行之处正是一株高有十多丈的参天古桧下面。那鹿刚起步前窜,倏地连身往树林间四足乱登,哟哟直叫。

司明方要追将过去,方端目光到处,大吃一惊,猛地一把将他抓住。同时元儿也看见树梢上盘踞之物,便将后面追的方环拉住,一同躲在树后。司明刚问何故,方端忙一伸手将他口堵住。附耳低声道:“呆子,你看树上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还不快走!”司明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树巅上盘着一条似蛇非蛇,又宽又扁的怪物。因为全身盘绕在大树上面,看不出有多长,但估计单单从树梢到地,已有十丈左右,那东西周身梅花斑纹,与鹿皮颜色相似,形如锦带。一头被鹿背遮住,看不甚清,不知是头是尾。另一头,仓猝间也不知藏在何处。只见它身体宽有二尺,厚只两三寸。舒卷之间,甚是敏捷,那鹿已被它卷了上去。

四人知道厉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听一声怪啸,耳音甚熟,细一寻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鸟。方环知那鸟目光敏锐,凶猛非凡,连忙悄声止住三人不要乱动,以防被它警觉。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听对面怪物所盘树身乱动,枝叶纷飞。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见对面绿树荫里露出两三点龙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个怪头却从死鹿腹际昂将起来。接着便听叭的一声,死鹿落地。这时四人方看清适才卷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状只尾根尽头处像一把大蒲扇,别的花纹宽扁均与身体一样。那个头却怪得出奇,比身体还扁还阔。颈间有一大包隆起。因为头薄,那三只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镶在嘴唇上面,闪闪发光。怪物的身体已疾如流水般绕住树干,一阵旋转将下半身仍绕紧树身不放,上半身却蟠屈在树的空权里,不时毒信吞吐,缩颈翘首,向着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敌人前来争斗神气。

就这一转眼工夫,怪乌已飞临怪物头上,先不下击,只管在空中盘飞,回旋不已。那怪物却瞪着怪眼,随着怪鸟飞处旋转,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会,怪鸟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声怪啸,就从水塘侧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紧双翼,陨石飞星般直击下来,眼看飞离怪物头顶只有丈许。猛见怪物似长虹贯日般,呼的一声张开大嘴,红舌如焰,连身飞起,朝怪鸟迎去。那怪乌想是识得厉害,竟然不敢挨它。猛地又是一声怪啸,头昂处,两翼微一舒展之间,朝着怪物的头上斜飞而过,两下里相去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扑了个空。怪乌飞势太猛,树木太高,耳听枝断柯折之声,树梢被它钢翎横扫之处,便折落了一大片,随着两翼风力,满空飞舞,半晌方才缓缓降落。

这时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虽扁,那张嘴张开来竟和门板相似,大得出奇。并且还看出那怪乌除了原来一双钢爪之外,肚腹之间还生着一只怪爪与人手相似,长与爪齐,大有三尺,可以随意屈伸。

这一场纷扰过去,怪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二次又复横空下击,那怪物也照旧抵挡。话不重叙,怪鸟连番下击,经过四五次没有得利,好似暴怒起来,口里怪叫越急。未后见钢爪伤不了怪物,竟在飞起时节,将挨近怪物左右的树木乱抓。有那低的便被它连根拔起,高的也吃它抓了个稀烂粉碎,仅剩树身和一些残枝断干。不消片时,除怪物盘锯的一株参天老桧因有怪物保护,没有多大伤损,近梢繁枝却也被它扫断不少。这一来,双方争斗越看得明显。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儿见了这般凶恶声势,吓得哪敢妄动。怪物形象虽然可怕,看上去还有些迟蠢,并看出它没有树身缠住作凭藉,不能飞跃,那怪鸟却是大半尝过厉害,知道它目光敏锐,越飞得高远,越能明察秋毫。尤其这次所见,比上次所见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么一只怪爪,四人藏身之处本甚隐秘,万一往回路逃走,被它发现,舍了怪物,径来追人,如何抵御?元儿虽有双剑,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时情急拼命,虽然侥幸伤了怪鸟一剑,将它惊走,当时几乎连身都被它双翼兜起,事后追思,甚是胆寒。加上方端再三劝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让怪物将怪鸟缠住,姑无论是否两败俱伤,到底便于逃走。偏偏相持了个把时辰,除左近树林遭殃,丝毫未分出什么胜负。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师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际,见那怪鸟忽然得了机会。

原来那怪鸟因屡击不中,已经情急,恰巧这一次是想避开怪物正面,转翼侧击,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锐利非常。见怪鸟斜飞下投,长身旋转屈伸之间,便似匹练抛空般迎射上去,两下里来势均疾。怪鸟恐被它长嘴咬住,翼稍一侧,拼命向前斜飞上去。因为飞得较低,竟被侧面的树干阻住。怪鸟本不长于退飞,何况下面还有强敌,离身仅只数尺,一着急,奋起神力,怪叫一声,便冲了过去。只听咔嚓连声,怪物左侧的几株大树,上半截全被它铁翼扫断,怪物盘踞之所越显孤立。怪鸟虽得逃走,左翼钢翎也折落了不少。怪鸟情性原本凶猛,小挫之后,越加暴烈,飞出去没多高远,便即飞回。这时怪物附近谙大树全部零落倒断,大有四面受敌之势,怪鸟照先前在空中盘旋了两次,倏地两翼一收,又从正面下击。

四人方暗笑怪鸟专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谁知怪鸟却早打好主意。它飞临怪物头上两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长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势待发之际,并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击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飞去。这次怪鸟飞行较高,怪物即便往上冲起,相去也有丈许。因为每次都是这般方式来去,怪物以为怪鸟怕它,疏于防范。略为作势往上起了起,见怪鸟又从头上飞过,便又缩了下来,不做理会。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没料到怪鸟预存机诈,并不往上斜飞。它一飞过怪物的头顶,众人方听风声呼呼,天际又起了一阵极细微的破空声浪。未及转头注视,那怪乌已经如鱼鹰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两翼,头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盘踞的树后投射下去,三爪齐舒,将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个正着。

怪物骤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叠帛也似盘屈在树枝空处,身子又是奇扁,一时转折不便,中了怪鸟暗算。因为疼痛,像儿啼般怪啸了一声,便将上半身转电也似直往树后绕去,张开又长又阔的大口,朝着怪鸟便咬。怪乌虽然得胜,无奈来势大猛,只图伤敌,没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虽然被它扑住,三只鸟爪全都陷入木内甚深,不易拔出。加上头下尾上,更是费劲。眼看怪物回身来咬,一着急,便用尽力气,拼命想要挣脱。两翼直扇,三只钢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风涌如潮,扇上一点便都断折。那株参天古树受了这半日的震撼伤残,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这般的神力鼓荡,不消两三次折腾,只听咔嚓两声过去,怪乌的三只钢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盘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桧树,受不住这样绝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时倒了下来。怪鸟钢爪本来锋利若刀,加上三只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脱身时节被它用力一挣一分,当中一只钢爪已将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双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横里划过,立时将其裂成两段,仅剩下爪隙里一些残皮肉藕断丝连般挂住。那又大又粗的树身倒了下来,恰巧压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么厉害,也是禁受不了。它骤负奇痛,往前一挣,立时断处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还盘绕在断树上面,上半截身于已是失去了凭依,暴怒之下,当时一个前挣猛劲,就势张开血盆一般大口,连身向怪鸟,穿了上去。

那怪乌先时钢爪入木,陷在树身上面,及见怪物回身,张口来咬,一时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脱离危险。偏偏身躯上下倒置,不便飞翔;前面又是断木如排,阻障甚多。刚飞窜出去三丈远近,头部便撞在断木上面。断木虽被它撞断了几根,那鸟头究竟不如腹下钢爪厉害,头脑先已受了大伤。疼痛昏眩中,侥幸可以昂着起飞。那怪物恨它入骨,必欲拼个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劲,也同时在后面斜穿上来。眼见怪鸟只要被怪物又长又宽的嘴咬上,双方都难保活命。

在这怪乌、怪物两败俱伤之际,那天半破空之声已是越来越近。但方端、元儿等四人目睹恶斗奇观,都注意双方的最后胜负,通没注意别处,当怪物上身大半截凭空从断树空里窜出去时,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体,已和散帛坠地似地掉了下来。这时最前面的怪乌铁羽横飞,恰似两片墨云,夹着当中一团灰雾,疾逾奔马,钊飞疾转;那怪物又似彩练抛空,长虹贯日,电驶星投。那怪鸟吃断树一阻一顿,未免飞翔略缓,没有怪物来势迅疾。它们眼看首尾相衔,越来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将怪鸟咬住,两败俱伤,不但可以乘机逃走,弄巧还可代人世间除去两个大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间,倏见一道半青不白的光华,恍如日陨中天,银河泻地一般,从横侧面碧霄中直往怪鸟怪物的空当里斜穿下来,先迎着怪物只一绕,狂风中犹如两段黄练舒卷抛落,怪物立即身首异处。怪鸟也忽然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两翼只管尽力招展,却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四人忽见前面又生巨变,大吃一惊,定睛往怪鸟腹下一看,只见那道青白光华敛处,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面红如火,头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双手已抓紧在怪鸟腹中间那对怪爪上面。那怪乌原本性野非常,身虽被人擒住,哪里甘服,翼爪铁喙同时动作。一面拼命飞挣腾扑不已,一面施展钢喙钢爪,不住抓啄。恼得那道童性起,厉声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却这般不识好歹,竟敢和我倔强。”说罢,手扬处,似有青自光华闪了一下,那怪鸟便乖乖地敛了双翼,随着那红脸道童落下。那道童说话声如霹雳,震得山谷都起回音。

四小兄弟见道童一来,怪乌、怪物一死一擒,哪知什么厉害轻重,元儿和方环首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这定是位剑仙无疑,我们快去见见。”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就跑。司明也忙跟着追了上去。方端最为精细,因那道童比大人还高,装束却不伦不类,落地时节更看出他浓眉如漆,相貌凶恶,心中正犯踌躇。见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环拉住,暗道:“不好!”寻机一动,便不随他三人前进,仍在藏处偷看动静。

那道童原是路过,先并不知四人藏在林后隐处。身一落地,刚取出一瓶药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听对面有人说话。接着便见三个幼童奔来,不但个个相貌清奇,资禀高厚,而且为首一人还一手持着一柄短剑,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确是两口极好的异宝奇珍。再往来人脚底下一看,除头一个持双剑的童子步履身轻异乎寻常,仿佛练过几天内功外,余者资质虽佳,只不过武功有些根底,并未受过高明传授。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喜出望外。暗想:“今日无心中收伏了一只异鸟,又遇上这两口仙剑,真是奇逢良遇,不可错过。”

当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无知顽童,那条三眼锦带蛟虽已被我用飞剑斩去,但是这东西奇毒无比,你们不可上前,招呼挨上,连肉都烂尽。”一面装作好意说话,一面又接近元儿下手。猛听左侧灌木丛中有一人老声老气地骂道:“你这不识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还想在我老头子跟前假装风魔,骗小孩子的东西。叫你知道我老头子的厉害。”言还未了,早黑糊糊飞起一片东西,朝那道童脸上打去。

那道童忽听有人答话,便猜是这三个小孩子的师长,暗想:“这孩子点点年纪,却有这种奇珍在手,他的师长必非常人。且莫管他,就近先将剑抢了过来,顺手时便连小孩也一齐抢走;否则,也可见机而退。”想到这里,紧步上前,一手仍紧擎着那只怪鸟,另一只手便往元儿胸前点去。准备将元儿点住,抢了双剑再说。却不料元儿虽因一时看见道童剑斩怪蛟,手擒怪乌,起了敬羡之心。及至见他飞奔近前,忽听旁边灌木内另有人出声相骂,那道童面容骤变,满脸凶恶之容,目光只注视在自己两口剑上,便已有了戒心。又见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点到,越发知道不妙。刚脚底一垫劲,往后纵退开去,那片黑影已经打到道童脸上。

那道童一心只顾注意元儿手中双剑,以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话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领惊人,一大片东西发出来,竟会一丝声响皆无。刚觉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经不及,只听叭的一声,打了个满脸花,两眼难睁。热辣辣并不怎样疼痛,只觉得奇臭刺鼻。他张口想骂,恍似迎面又来了股软劲,打中脸上的那一摊东西,又无端塞了个满嘴,其味咸苦,腥臊异常。只气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时和仇人拼个你死我活。一面张口乱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脸上乱抓。刚刚睁开两眼,还未及看清敌人打来的是些什么污秽之物,猛觉心里一阵恶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连适才人口秽物和日里所吃的酒肉,全都倾肠倒肚呕吐出来,同时手上还抓着一把又粘又腻的东西。忍不住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么野兽虫蛇拉的稀粪,颜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刚顺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觉口里奇臭,其中秽物似未吐尽,心里一犯恶心,二次又呕吐起来。

偏偏那只怪鸟也来凑趣。这东西性本猛烈异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挣脱,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飞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鸟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呕吐时节,忽觉禁法在无形中失了效用,哪里还肯怠慢,竟然展开铁羽,望空便飞。

道童在气急败坏之际,猛觉手中擎的怪鸟用力一挣,便往横里展开。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还不肯舍。百忙中不及行法,强忍呕吐,使足力气,想将怪鸟抓住。那怪鸟力大绝伦,起初一则为他飞剑斩蛟威势所震,二则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从,单凭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惊慌失措之际,那一双数丈长的阔翼已是横展开来,同时那比刀还利的铁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道童心里一惊,刚暗道一声:“不好!”怪鸟的一双钢爪又跟着抓到。总算道童也是久经大敌,起初不过骤中暗算,满脸口眼鼻俱是污秽填塞,奇臭熏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乱。这时已觉出万分不妙,还是对付仇敌要紧,不敢再加坚持。忙将手一松,就势将身一矮,往后一退,原打算避开怪乌一双钢爪。谁知那怪鸟虽是只求逃走,本无伤他之心,不知怎的,飞起时节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来。道童以为怪乌既脱手掌,必然朝前高飞,铁喙、钢爪俱已避过,万没料到会受对方仇敌操纵,有此一着。二次想躲,已经不及,被怪鸟翼梢扫在右肩上,几乎打了个骨断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灵机的人,仇敌还未见面,就连番吃了许多大苦,就该三十六着,走为上策才是,他偏执迷不悟,忍着奇痛,纵起身来往对面一看,只见那只怪鸟仍在前面,离地约有数尺,双翼只管招展扑腾,却似被什么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再仔细往怪乌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还站着一个浑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红脸老头。那老头穿着一身白衣,除脚底下穿的一双多耳黄麻鞋外,白眉白发,皓首如银,一双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阔口,短袖外露出两只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一手也和自己先时一样,擎着那只三爪神乌腹下的钢爪;另一手却拿着一段一分为二的树干,上面还附着些用来打得自己满脸开花,奇臭难闻,似粪非粪的秽物。一领白道袍长只及膝,露出两段胖藕也似的短腿。浑身上下,除那一双精光四射,乌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张其红如火的脸外,竟是无一不白。正站在那里举着那半片木干,指着自己直乐呢。

那道童横行多年,几曾吃过这般大亏,本想寻见敌人拼个死活才罢。及至一见了老头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传说当年与神驼乙休、怪叫花穷神凌浑同辈,同时号称“海内三奇”的那个异人的形状,正与此人相类,知道厉害,不禁胆寒起来。由于适才苦头吃得大大,见来势不善,虽然略为加了点仔细,不敢骤然出手,但仗着平时没和敌人有甚仇隙,仍还弄不明白,不肯就此罢手。便喝问道:“我路过此地,斩去毒蛟,与世人除害,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对我暗算?用污秽之物伤人,是什么道理?”

老头笑骂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师徒作恶多端,不久便要伏诛遭报,还敢在我这里胡闹?那锦带蛟虽然毒重,因我在此,从未出山伤人。我原想制服了它,替我防止俗人侵扰,这东西本也难得驯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动杀机,你无心杀了它,就是将这鸟儿捉去,准备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偏偏你贪心不足,打算用百练聚毒散将这锦带蛟的毒水化炼,凝成岂能便宜了你?你适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粪,其毒非常,这还是念你无知误犯,再在此逗留迟延不走,惹得我老头子生了气,便叫你死也死得难过。”

那道童闻言,越知适才所料不差,益发心惊。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恶如仇,再不见机,决难讨好;加上心中奇秽未消,受毒已重,急于回山医治。便忿忿问道:“欺凌后辈,不算汉子。看你形状,听你说话,以及这里地名,你莫非便是银发叟么?”老头笑骂道:“你这孽畜,居然倒有一点眼力。既知是我,先时又何必自作强项,我迟早寻你老鬼算账,快些逃命去吧。”说罢将手一扬,便有千百道银丝飞起。那道童疑是老头动手,骇得胆落魂飞,径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银丝飞入林际,朝着那锦带蛟尸身旁边一阵乱转,只见砂石惊飞,银光如雨,霎时间便成了一个深坑。银发叟先将银丝招回,对那怪鸟道:“孽畜还不下去,帮点忙去!”那怪鸟此时真也听话,飞过去爪喙齐施,一阵扒抓,顷刻问连锦带蛟和死鹿,大树干,俱都埋人士内,地也填平。然后依旧飞回,这番却不栖在银发叟的手上,竟在近侧一个矮树桩上落下,剔毛弄翎,圆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顾盼生姿,端的神骏非凡。

这时元儿等三个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见礼。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适才隐身的树后,因看出那斩锦带蛟的道童有异,始终没有出来,先时很代元儿等三人捏一把冷汗,不住心中默祝仙佛保佑,及至银发叟一出现,便分出了两下来意善恶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等银发叟惊走道童之后,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见礼道:“弟子等年幼无知,误入仙山,若非仙长相救,几遭不测。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终身敬仰。”言还未了,元儿、方环、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将过来,跟着跪倒行礼。

银发叟先命众人起来,笑指着司明说道:“两次都是你这孩子领头来到此地,几乎连小命送掉。第一次你们来,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说你们只到林外转了一转,便即回去。我知你们二次定然还来,这里野兽厉害还在其次,毒虫怪蟒甚多,遇上便难活命,那守山老猿并不能帮你们制伏。我近月来想补积一点功果,又时常出门闲游,恐你们小小年纪,误蹈危机,好心好意弄一块石头,将出路封闭,你们偏将它毁了去。你们虽不认得我,我却常听朱矮子说起你们的来历,他还说内中有一红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铸雪、聚萤两口双剑,是他将来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见,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闭穴内,被老猿无心中将它放了出来。我追寻到此,见蛟鸟恶斗,只不伤害你们,我还想多看一会热闹。谁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从山外路过,闻见腥风,跟踪到此。他因峨眉门下有儿只仙禽,心中不服,看上那只三爪神鸟。原想将锦带蛟斩了,将三爪神鸟带回铁砚峰去,用法教练好了,寻李英琼、秦紫玲,石生等人拼个高低。我见恶蛟已被他代我斩去,总算除了人间一害,三爪神鸟虽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时之劳。反正这东西终究不是峨眉门下神雕、神鹫、神鹗的对手。”

说到这里,猛听那三爪神鸟在树上朝着银发叟叫了两声,银发叟回头笑骂道:“你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状。”银发叟又接着往下说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带去就带去。谁知这业障竟识得锦带蛟两腮中所藏的毒汁,连软脊管中毒髓俱都其毒无比。他师徒原精炼毒之法,专门搜寻各种恶蟒毒液,炼成之后拿去害人。当时生心在蛟身上,洒了消形敛毒的药粉,想将蛟身化去,收采毒液,即此我已万难容忍。他同时又看出元儿手中两口仙剑是个异宝奇珍,起了贪心,想将剑夺到了手,再如得便,连你们三个小孩也一齐摄回山去。漫说朱矮子曾经再三托我,说裘元是他将来传授衣钵之人,正经入门拜师学道,须在五年之后,这五年中要在外积修那十万外功,要遇不少险难魔劫,请我和诸同辈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视;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个天真未凿的小孩断送在恶人手内。本不难用飞剑将这业障斩首,终念他虽然无心为善,却有斩蛟之功,暂时仅给他吃了一点苦头,饶了他的狗命。虽然便宜他暂活些日子,他师徒恶贯将盈,早晚仍是难逃显戮。不过这业障一双鬼眼最毒不过,所炼妖法和剑术,已尽得旁门真传。你们三人既被他见过,异日相遇,难免不遭毒手。即使现在就去寻求剑仙,炼了飞剑,二三年内也敌他不过。”

言还未了,四人忽同时福至心灵,二次重又跪下,各自报名,口称弟子,哀求收录仙师门下,传授道法。银发叟笑道:“你们还是起来,有话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样,最不愿人朝我跪拜。”四人听银发叟有了允意,个个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听训示,银发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爱徒弟,我不能收。日前老猿禀报,只说是几个会武艺幼童误入此山。我当是近山猎人之子,没有在意。今日方知你三人资质虽不如裘元,也还不差。方端与我无缘,却是不能收录;方环、司明颇似我少年时情性。我正因以前几个徒弟相继失足,迟我多年功果。你二人既然诚心拜我为师,可回去各自禀明了父母。等我明日出山访友回来之后,即着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儿已得矮叟传偷,允许人门,不过是目睹灵奇,随众求拜,一见不准,尚不在意。惟因银发叟单不收录方端,漫说方端以为是自己资质大差,仙缘浅薄,心中愧恨,无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个个代他难过,再三苦求不已,银发叟只是不允。方端在小弟兄当中最识大体,通明事故,天性尤极纯厚。一见仙人执意不允,想起亲仇未报,好容易遇见万世难逢的仙缘,却和矮叟朱梅一样:仙灵咫尺,一任他每日背人跪在岩前苦苦哀求,终无复命。不禁伤心落下泪来。

司明最是莽直,见了这般情况,便拉着银发叟的胖手说道:“我方二哥又孝母亲,又比我们规矩懂事,师父怎地偏心不收?若异日遇见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么?”银发叟也不理他,径用手抚着方端的背说道:“哪个神仙不爱孝节烈之事?我不收你,并非你一人资质不济,独无仙缘。一则我与你无此一段缘法;二则我在人间不久,入门弟子从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须来此随我修炼,至少两三年内须要抛去万缘,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时离家,我纵允许,问你能否?听朱矮于说,你急报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昼夜背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几次为你至诚感动,打算破格收录,令你拜在他师弟的门下,也因你心志不能专一,暂时有些碍难,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过晚成罢了,伤心则甚?至于异日业障为害,因你适才机警,未随他们三个出来,不曾被他看见,也无足虑。”

方端闻言,恍然大悟,跪谢道:“弟子父仇未报,自忖资质驽下,难列门墙。一时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时随师入山,自无人服侍奉养。如非恩师指点愚蒙,几乎成了千古罪人。”银发叟笑道:“自来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这般天性笃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机缘就你。此时天已近午,你们应该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狰狞,此时先让你们见上一见,以免日后送书柬去时,乍见惊疑。”

说罢,嘬口一声长啸,其音悠扬,响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远处林梢起了一阵细碎之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前面树梢动处,一个老猿纵将下来,奔近银发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几声,众人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只见它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发,浑身苍绿,身高约有丈许,两只长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钩,果然狞恶非常。老猿叩罢,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着银发叟,态甚恭谨。银发叟指着四人说道:“你先送他们出了山口,便即回来,我还有事命你去做。以后见了他们,有用你去处,须要听话。回时还将出口处用石堵好,以免外人进来。”老猿闻言,回首望着四人,一双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转。方端忙叫方环等三人与老猿见了礼。

银发叟道:“你们原为狩鹿而来,只是我这里的众生,只要不为恶过甚,俱由它自在生息。你们如还要时,出了山中,可着这老猿代你们打算。”说罢,也不容众人还言,将足一点,一片白光闪过,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银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还垂着两条长臂,站在旁边。

方端知道银发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谢送,叩头起来,老猿已经晃着一双长臂,走向前去领路。方环同元儿道:“明弟因为害过一回眼,姑父用了点草药治疗,虽然医好,却变了一双红眼,我们才给他起了这火眼仙猿的外号,不想今天倒遇见真的火眼猴子了。”说时,方端恐老猿听了不愿意,便朝方环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那老猿回头望了方环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没多远,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只小猿,养在家里。知方端听了必要拦阻,暗中拉了元儿一把,故意落后,悄声和元儿商量道:“这老猿这般高大,子孙想必不少。我想和它商量,要一只小猴到家中养着,你看怎样?”无儿拦道:“此事万使不得,休说读了仙猴,并且你已在仙师门下,不久要入山学道,要它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愿意,还是不提的好。”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虽说身体强健,但是膝前只我一个,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后,早晚做饭服侍,洗衣烧火,谁人代我去做?我想这仙猿既是通灵,它的子孙也必是个仙种,只要它肯来,便可和人一样使唤,这有多好。你可千万别和方二哥说。”

元儿虽觉不妥,但是又觉司明所说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拦又不好,不拦也不好,正在迟疑,司明已经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后面三人对于老猿全存着一番敬意,相隔约有三丈多远,随着前进。一见司明抢走向前,挽着老猿手腕,连说带比。方端恐他又去生事,连忙追上前去时,司明话已说完,拉了老猿一只毛手,相井同行。这时正行经一个上下相差约数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纵了下去,神态甚是亲密。此次回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条捷径,纵跃攀援,本甚难走。等到方瑞等三人赶到,老猿已从下面回纵上来,比着手势要抱三人。方端探头往下一看,正是来时经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耸立,底下还隔着一条宽约两丈的绝涧。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着纵向涧对岸,拍手相招。这般险的形势,任是三人平素身轻力大,也不敢轻易尝试,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一任老猿主持。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着它的头颈。然后一手抱起方环,一手托起元儿,随便一跃,恍似飞将军从天而下,直朝崖下涧的对面纵去。三人被老猿背抱着,只觉两耳风生,和腾云一般,转瞬间已落在对面涧岸,一点声息都无,足踏实地。喜得方环、元儿、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跃。不住称赞。方端心才放下,当着老猿,不便询问司明所说何话。见老猿神气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话说错,也就放开一边。

再走不多一会,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连比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叫四人暂候片刻。四人站定以后,老猿一声长啸,飞身树上,只见一个白苍相间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丛树梢上闪了几闪,便即不见。四人想起适才险状和此番奇遇,俱都惊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无人作伴,高兴了一会,又发起愁来。

四人闲着无事,因银发叟和四人分手时,曾命老猿回山时节,将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样去运石头。忽闻虎啸连声,山风突起,震得林木摇晃,沙石腾飞。元儿方喊得一声:“有虎!”手拔双剑,便要迎上前去。猛听方环、司明齐声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这里来。”元儿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骑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来,手里暗器如连珠似的,直朝后面发去。身后追的正是适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夹着一只大梅花鹿,一手伸出,连接雷迅的暗器,纵跃如飞,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后。四人恐有失误,连忙一同抢上前去。刚刚放过雷迅,老猿已经追到面前,立定,指着雷迅,不住比手画脚。方端便喊过雷迅,说道:“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适才彼此不知,有甚误会之处,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老猿闻言点了点头。方端又叫雷迅与老猿见礼。

雷迅依言行礼之后,便对四人道:“我与家父早就到了你们家,见过司老伯和伯母。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红菱磴打鹿,午前必归,谁知等到过午不见到。我看出伯母似乎有些担心。还是司老伯说你四人脸上连日俱带喜气,决无凶险。我知谷中险恶,终不放心,请三位老人家且饮且候,便骑虎出来,追寻你们踪迹。走没多远,在那边山角遇见这位猿仙,正擒一只肥鹿,待要夹起。是我不知,想捡便宜,动手没两下,便被它将我一柄双刃鲤鱼锏夺去,折为两段。我看出不妙,幸而见机得快,骑上虎便逃。连发许多暗器,俱被猿仙接去,正在害怕,不想却是一家。我昨晚才与贤弟等分手,几时和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方端道:“说起来话长,母亲、姑父俱已等急,我们回家再说吧。”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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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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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七回

成孝道子职托灵猿赌放邪腐心哀旧雨

话说这时老猿已将手弯中所夹的死梅花鹿放下,只一纵身,便己纵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听咔嚓两声,山石裂断之声,老猿已从离地高有数十丈的峭壁半腰飞身下来。手里捧着与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块石头,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还略大了些。元儿方要拔剑相助,老猿已伸出一双比铁还坚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处石便纷裂,真是比刀还快。只几下,便与山口相合,就堵了进去。老猿端着那一块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转随心,无不应手。众人看了,俱觉骇然。司明道:“猿仙,你还没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时怎样回去呢。”方环等道:“你真呆子,它比我们么?你没见猿仙一纵就是数十丈高,那么大石头随它舞弄,这一个小洞还拦得了它?”司明方要争论,老猿已作了个手势,意思叫众人先走。雷迅便将死鹿搭在虎背上,随从步行,五人走没几步,回望猿仙,并未跟来,却又向丛林中蹿去,以为它是送到此间为止,因为没有向它谢别,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谈,脚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远,忽闻后面猿啸。回头一看,正是老猿,两条长臂捧着许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两截断剑,飞也似地追来。到了众人面前,交给雷迅。除锏已断外,所发暗器一些也不短少。雷迅接过谢了。再一同刚刚转过山角,便见雷春和铜冠叟正从门外转背往崖洞内走进。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门睫望,连忙高声喊道:“雷老伯、姑父,我们回来了。”方环、司明,元儿三人也跟着高声呼唤,一面忙着飞奔过去。

铜冠叟、雷春闻声回望,见是小弟兄五个同时平安回来,心中甚喜。刚要应声,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后不远,还有一个身高一丈开外,长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惊。雷春首先喝道:“迅儿,快留神后面的东西。”言还未了,那怪物已经旋转身子,攀树穿枝,沿岩纵壁,晃眼转过山脚。五人闻声回头,原来是那只护送的老猿业已走远,只望见了一个后影。方环、司明口里喊着:“猿仙留步。”拔步追过去,转过山脚一看,哪里有丝毫踪迹。当时只顾和铜冠叟答话,第二次又未及送别。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请老猿代他向师父陈说,不想去得这么快,好生后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将老猿来历和二老说了个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与二老行完了礼。再同人洞内见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饥,三老又急于知道细情,小弟兄三个口齿不清,便命方环,司明将虎背回来的死鹿拿往溪边开剥。元儿问明了烤肉家伙的藏处,也跟着帮忙取出,洗涤调理,准备鹿肉洗回,好烤来吃。只雷迅一人,因斩蛟之时不曾在场,留他听自己说那涉险之事。三个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着桌上用残酒肴,与三位老人家敬上,口里便细说经过。三老俱想不到这几个小孩,半日工夫经了若许奇险。虽然事已过去,也代他们捏着一把冷汗,索性连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说。直说到银发叟收方环、司明为徒,又派仙猿护送回来,路遇雷迅,几乎又出变故,仙猿二次护送到金鞭崖,离家不足半里,不辞而别为止。方端说完,雷迅又将骑虎去寻众人,路遇仙猿,因夺鹿几乎发生误会之事补叙一遍,才罢。这一席话,只听得三老惊喜交集。

雷迅则因自己不该回家,耽误了一宵,误了仙缘。一面代方环、司明二人心喜艳羡;一面又悔恨自己无福,把千载良机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铜冠叟本常为司明不肯用功学武着急,一听说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归门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环拜了仙师,将来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敌,与亡夫报仇,心喜之中,又藏着几分伤感,竟流下泪来,方端一见大惊,以为方母不舍爱子远离,及至问出真意,才放了心。铜冠叟也帮着劝慰了一阵,方端见方母有了喜容,才与雷迅同去相助方环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会工夫,将火盆升起,铁丝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两大盘鹿肉,正要端进洞来,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这几个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会,如在洞里吃,弄得满洞烟味,还没有外边爽亮。难得这两天洞外红蕊正当鲜艳,我的顽躯也较前健朗,何不连这残肴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块磐石上面,去吃喝个尽兴?”雷春、铜冠叟闻言,俱都抚掌称善。

其时元儿正在侧洗烤肉叉子,一听此言,连忙奔出洞去,说与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听,正合心意,忙将大松下磐石打扫干净。分别进洞,将残肴杯著全数搬出,又给三位老人搬了三块石凳,铺上被褥。将火盆铁丝架连鹿肉各都安好。然手扶了方母,请出铜冠叟与雷春,围着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没有半盏茶时,全都妥当,先给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满了酒,小弟兄五个才各自拣大块,蘸了佐料,连酒带烤肉吃喝起来。

这半日工夫,五人连惊带累,个个饿得腹内直叫。酒落欢肠,菜归饿肚,一路说笑吃喝,个个快乐非常。就连三老先时虽已吃喝了些,终因小弟兄们一出不归,难免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口里虽说着无碍,终是思念,没有吃喝得舒服。忽见全数平安回来,还带了意想不到的喜信,加上那鹿脯又嫩又香,故俱比往常要多用了些。不过半个时辰工夫,一只大鹿肉的脊脯,便被吃得和风卷残云一般,已是所剩无几。

方环将隔夜炖好一大钵山鸡,连汤端上,与方母盛了小半碗饭泡好,布了些铜冠叟由山外带来的兜兜咸菜。方环、司明也替铜冠叟、雷春二人添了饭。小弟兄们鹿肉、锅魁已都吃饱,哪里还吞吃得下,只略为喝了点鸡汤。伺候二老吃好,方端便命小弟兄们帮同撤去残肴杯著。自又去取了些云南女儿茶,在瓦壶内略煮了煮,端上来分别斟了。

雷春笑对铜冠叟道:“山居之乐,一至于此。小弟在家虽然常有门人走动欢会,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这般闹热。如非他们不久分别,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迁,加之这里土地太少,难养多人的话,恨不能连小弟的家也搬了来,学二位一样,与岩上仙人比邻而居了。”方母道:“我和司兄流离逃亡,虽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隐,与世无争,与人无隙?雷兄虽以拢亩自给,不过略问农事,不劳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门人孝敬。春秋佳日,随意留连,避暑却寒,尽都胜事。无殊尘外神仙,享尽人间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学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丧妖人之手,不得善终呢!”铜冠叟见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语岔开。方母闻言知旨,也不愿嘉客新来,使人无欢,便也强为欢笑,不再提起。

方端将诸事收拾停当,大家又帮着将晚菜弄好。想起还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条鹿腿。值元儿办完事走来,正要唤了元儿相助,将那鹿的两条后腿腌腊做年货;两条前腿,一条仍准备明日烤来吃,一条半红烧,半白煮,当菜用。却听铜冠叟唤二人暂且停手,去将雷迅、司明、方环全部唤来,有话吩咐。

方端。元儿并肩走后,铜冠叟对雷春道:“端儿不但精细老成,而且天性纯孝,方兄可谓有子,自不必说。我近日常说他们小弟兄几个,除甄济不计外,若论天资,自以元儿为魁。除了他,论哪样都数令郎和端儿。不知怎的,这位银发叟仙人偏看中了环儿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儿一人,我也不便向纪道兄强求。以为小弟兄们若是生来质地不够,便罢,如有遇合,第一得让端儿,谁知他偏无份。我想决无是理,许是大器晚成,也说不定。令郎当时不在场,暂且不说。你看他见小弟兄几个,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却一丝也不在意,反以奉母为乐,即此已是难得。若我是个仙人,这等好子弟,便决不放过。其实方仁嫂病体初愈,也真离他不得。环儿有兄侍母,一旦遇见仙缘,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应该。小弟只生有一儿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学剑,也还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见我膝前无人,我虽不用他侍奉,他岂能毫不挂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话也没得和我说。适才小弟闻信,原颇高兴,这一来又担心他异日无所成就呢。”

正说之间,无儿等也随了方端走进。铜冠叟道:“适才雷迅贤侄往红菱硷去寻你们的踪迹时,我与雷兄久等不归,正在悬念。忽见纪道兄从金鞭崖走来,言说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儿拜师之后积修外功,五年后再行传授本门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眉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飞剑传书,约请朱真人冬至节前去往峨眉后山凝碧仙府大元洞内,相助练那两仪微尘阵法,以备峨眉与晓月禅师、华山、五台诸异派三次斗法之用。此阵共分生、死、幻、灭、晦、明六门,有无穷妙用。除峨眉掌教主持全阵外,每一门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辈真人主持。另外还请有九华追云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青螺峪怪叫花穷神凌浑、东海玄真子、黄山餐霞大师,连同峨眉本门两位仙长,共是六人,要练三年零三个月之久。如今峨眉众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积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凡是异日传授衣钵的末代弟子,此去又为时甚久,虽然有那铸雪、聚萤两口宝剑,终因不谙剑术,一旦见了峨眉门下,有些相形见绌,又恐他行道时节遇见厉害敌人,不是对手。特加殊恩,命元儿三日后到金鞭崖上拜师,略传剑术。等朱真人走后,再随纪、陶二位练习一年本领,即下山积修外功。一俟功行圆满,并无过错,那时再传本门心法等语。我与雷兄送纪道兄走后,便遇你小弟兄几个回转,一时忙着饮食,无暇说起。我想元儿天资心地自不必说,不过此番仙缘,不劳而获,此去金鞭崖,务要敬谨修持,不可丝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规。元儿去后,除端儿与雷贤侄外,环儿、明儿大约不久也须前往红菱瞪拜师,此别俱非十天半月,你们弟兄五人拜盟一场,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师青眼,独有端儿与雷贤侄向隅,你三人异日如有成就,遇见良机,务须将他二人引进,方是正理。”

言还未了,司明忽然含泪向前,跪下说道:“孩儿情愿随侍爹爹,不去红菱瞪投师了。”铜冠叟惊间何故,司明便将适才心意说出。铜冠叟才知适才错疑了他,便笑说道:“你这痴儿,也大把仙缘看得轻了。为父在江湖上在自纵横半生,都道我飞行绝迹,也未遇到仙缘。就连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样惊人本领,真正出入青冥的飞仙剑侠,也未遇见过一次。你表舅仅遇见一个异派妖人,便送了性命。我求了多少年,也仅只遇见你姊姊的师姊缥缈儿石明珠和那日岩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两个妖入罢了。自从金鞭崖下遇见你纪伯父,得知朱真人在崖上修炼,因知仙缘遇合极难,不可强求,元儿一人独得朱真人垂青,己觉侥幸,并不敢代你们也妄自希冀。不想一日之间,你和环儿俱有遇合,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银发叟为师,学成之后,不恃将来环儿报那杀父之仇,无须假手外人,连你也可希冀成就,岂非万分之幸,你怎倒不愿起来?至于我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尚健,无须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连我两家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则谷中温和,不比这里气候高寒;二则你三人一经拜师之后,不是在山中学艺,便是下山积修外功,不能时常相见。这样既省得寂寞,又免往来不便。常言说得好:‘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听见元儿道:“猿仙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果然是猿仙从后山脚飞奔而来,肩上还骑着一个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它是银发叟洞中守山灵猿,连忙立起。众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会工夫,陪着它到了跟前。

分别见礼之后,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着司明连叫带比。司明知适才路上,求猿仙借个小猿来服侍父亲,已获允准,好不心喜。忙问:“猿仙可是将小猿相借?”猿仙点了点头。铜冠叟知猿猴多爱饮酒,便命方端将月前带回来的好大曲酒取几瓶来。方端将酒取到,猿仙接过,嘴对瓶口吸了几下,犹自点头咂舌,似甚香甜。转眼喝完一瓶,向铜冠叟举掌点头,叫了几声,意思是在称谢。铜冠叟正想托它代向银发叟致意,猿仙已将余剩的几瓶酒夹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几声,又朝众人举手,长啸一声,脚不沾尘,如飞而去。

众小弟兄随后追赶,晃眼工夫转过山脚,哪里还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却未跟去,紧随在铜冠叟身侧,神情甚是驯善。方环满心想问何时入山,也未及问,铜冠叟虽听司明向猿仙询问,仍是不明就里。猿仙走后,才听司明说了经过。未及还言,雷春先已答道:“司贤侄孝思不匾,连猿仙也受感动,真是难得。自古只闻妇代子职,还没有见请猿仙来代子职的呢,这真是一个佳话了。”那小猿本站在铜冠叟身后,闻言便自走开。司明也跟着赶了过去。

方母先见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凶恶,这小猿身体却长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浑身尽是白毛,腰间还围着一片鹿皮,臂也不长。细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类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体长着长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见她听了雷春那一番无心的话,便已避过一旁,大有害羞神态。走得虽快,上身笔直,也不似猿猴跳纵行路。心中奇怪,当时也未说破。

铜冠叟正向雷春谦谢,见司明随了小猿跑去,便笑说道:“雷兄还夸奖他,你看他连话俱未听完,便已走开。也是小弟平时惯了他,连个规矩都不懂。环儿去给我将他唤了回来,还有话吩咐呢。”方环见那小猿到来,也甚高兴,闻言拉了元儿一同追去。寻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并坐在一棵老树根上,各拿着一个碧绿的野果在吃呢。元儿方喊一声:“明弟,师父叫你呢。”那小猿也站起身来,朝司明说道:“师父叫你呢。”虽是学着元儿说话,其音娇婉,人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惊异。司明见二人寻来,也已闻声站起,欢呼道:“她还会说人话呢,我们快对爹爹说去。”那小猿也学司明说了一句:“我们快对爹爹说去。”元儿方环见她学人说话,随口而出,虽甚惊喜,并未疑到别的。那小猿随着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铜冠叟叫了一声:“爹爹。”司、雷二老方在惊异,方母早已留心,闻声站起身来,朝小猿浑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惊“咦”了一声。铜冠叟也猛地灵机一动:“她是人么?”方母道:“一点也不差。”又朝小猿道:“你和我们都是一样,快随我们到里面穿衣服去。”说罢,拉了小猿,往岩洞中便走。方端。方环要上前搀扶,方母说道:“无须,你们不要进去。”那小猿已伸出手,扶着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问道:“这莫非是秦时毛女的故事么?”铜冠叟道:“谁说不是?我见她与常猿有异,只因心目中印着她是猿仙的子孙,没有想到别处,适才听她一吐人言,简直和人说话一般。可惜我们不通猿仙的言语,不知她的来历。”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长山中,被猴抚养,多食灵药,才长出这一身长毛。她这等聪明,什么话一学便会,不消多日,定可问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还有别的深意呢。”铜冠叟点了点头。

司明正要说话,小猿已经穿了衣服,随了方母出来。只一双脚太大,连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着。还未近前,方母便笑对司、雷二老说道:“此女真个通灵,善解人意。就这一会工夫,人话已学会了好些。只消几天,便可问她的来历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长而柔细,必是自出娘胎,便被人遗弃在深山穷谷之中,为猿仙所遇,带去抚养长大。因为吃了兽乳,**后与猿仙在一处饮食,吃的又尽是山中果实芝草黄精之类,所以成了这般形状。以后和我们在一处久了,如肯常食烟火熟物,许能恢复人形,也说不定。”司、雷二老闻言,点了点头。

再看那小猿,头上乱发已经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简直换了一个样儿,除那满脸长白毛外,侧背面看去,竟然与人无异。这时亭亭静立,垂手侍侧,听见众人谈笑问答,也不学嘴,只管凝神谛听,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时又注定司明,看上几眼,仿佛对司明一人特别在意似的。

铜冠叟越看她,越觉出乍看虽然是个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浑然一片天真。额际茸毛披拂中隐藏着的那一双剪水双瞳,尤其黑白分明,精华朗润。五官也极端正。只可惜为满身长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难邀俗眼一顾罢了。正在惊奇之间,见她睁着一双秀目,又在注视司明,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嗳”了一声。雷春见铜冠叟忽然失色惊讶,忙问何故。又听铜冠叟轻轻道了个“罢”字,面容也跟着转变过来,众人俱都不解。

雷春还要再问时,忽听铜冠叟对方母道:“这都是明儿一时愚孝,惹出来的事。她既非猿仙一类,早晚如代明儿服劳,自是不便。此后教化一切,相劳之处正多呢。”方母先也未悟出铜冠叟心意,闻言猛地触动灵机,眼望司明,朝铜冠叟含笑点了点头。

雷春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问,便对方母道:“司兄意解甚为高旷,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来,猿仙既命此女来代子职,也不可负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适才司兄又说这里高寒,冷热气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贤侄俱都各有旷世仙缘,此别至少数年。这里虽说仙邻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无甚意思,我们既年华老大,自知不能再从赤松子游,也该享一点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致虽无这里幽静清奇,经小弟多年苦心经营,倒也食用不缺。闷来时有花可种,有山可看,林石云水,样样凑趣。况且地势深藏乱山环谷之中,外人也不易发现。那里闲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贤郎入山之后,一同移居舍间,彼此都有个照应,又解了岑寂,岂非两全其美?”

铜冠叟道:“小弟适才便有此意,承蒙不弃,再好不过。彼此新交至好,无须客气,能假我两家三问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间因以前门人从居者多,房舍尽有,能与小弟同居一处更妙。且待方仁嫂与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义,万分感谢。小儿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议,要向雷兄学那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以后同居一处,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剑仙一流,小弟哪一点微未小技,何足一顾?端世兄要学,以他那般品端性厚,岂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类,应该给她取个姓名,也好称谓才是。”

铜冠叟道:“适才已曾想过,因想等她几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与她定名。雷兄这一提议,我倒想起,明儿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孙来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来,虽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关联。莫如将‘猿’字犬旁不用,暂时作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来面目。取名一层,我想人为万物之灵,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间,暂时就叫她作灵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抚掌称善不置。

这时这些小弟兄们见了灵姑,俱都觉着新奇。方端、雷迅毕竟年长一些,早看出三老对于灵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灵姑天真烂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来,只管侍立在侧,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司明。司明却是只觉灵姑来得凑趣,小孩子心里又感激,又喜欢。见灵姑老看他,仿佛对他比别人亲热得多,心里一高兴,也憨憨地老看着灵姑。

雷迅看在眼里,几番要笑出声来。未后忍不住,悄对方端道:“明弟外号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实了。”方端老成知礼,听了还不怎样。元儿何等聪明,早因三老说话吞吐不尽,有些奇怪。雷迅说时,正站在他的身后,正好听见,一眼看到司明和灵姑对看神气,猛然大悟。想起灵姑周身长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騃呆呆的神气,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严厉,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声。元儿见他窘状,本来想笑,又见铜冠叟因他笑了一声,正拿眼望他,心里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样,不敢出声,拼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这时只方环和司明蒙在鼓里。先是站在磐石前,听三老问答,都出了神,偶一闻声回视,见雷迅、元儿互咬下唇,挺直身体站在那里,脸皮不住使劲,状甚丑怪。便不约而同地骞将过去,想问什么原因。二人见司明挨将过来,更是难忍难耐,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哧哧之声,神态越发可笑。方端一见不好,忙以稍高一点声说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们去腌熏那两条鹿腿去吧,雷老伯来了,晚间还要痛饮一回呢。”说罢,领了头就走。

这时小弟兄们各人有各人的话想说想问,便都跟去。离三老坐处走了几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块站定,元儿、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方端恐元儿泄露机关,司明平时有些骏气,以后和灵姑难处,不等方环、司明询问,忙向雷迅、元儿使了个眼色道:“灵姑本是山野生长,穿上人衣,自然不称,我恐大哥、元弟笑出声来,一则当着长辈狂笑失仪,二则又恐恼了灵姑,才借故退了下来。天已不早,我们动手收拾晚饭吧。”司明一听元儿、雷迅是笑灵姑脸上有毛难看,心里老大不服,鼓着嘴问道:“这有什么好笑?你们看她脸上有毛难看,我还觉着她更有趣呢,别的猴子哪有那么灵?我真爱她极了。”司明憨头憨脑,这几句话一出口,休说雷迅、司明,连方端也招得绷不住劲,笑将起来。司明一睹气,连元儿也不理,拉了方环便走。他二人始终也不明白元儿等三人为什么发笑。等他二人走远,元儿等三人又笑将起来。彼此嘱咐,谁也不许向方环、司明说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见五小弟兄走后,灵姑也要跟去,方母拦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们还有话问你呢。”灵姑也真听话,闻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儿看出原委,一面唤住灵姑,一面想起唤回方端嘱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无心胡说。才喊了一声,小弟兄们已然走远,未曾听见。铜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儿提头退去,他识得大体,无须我等嘱咐,由他们各自办事吧。”

方母想了想,点头答道:“端儿自他父亲死后,全家母子三人,一个衰病,一个幼弱无知,又在仇家势盛,奔走逃亡之际,仰事俯蓄,全仗他一个小孩子家支撑。虽有司兄照应,这些年来也着实难为了他。环儿去不去我倒不怎样,假使银发叟老仙连端儿也一齐垂青,我还是真有些舍不得呢。”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资质、德行。聪明,除裘世兄外,他们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许仙人暂时相弃,说不定是为顾全他的孝道呢。”

铜冠叟道:“聪明人最难得的是行事浑厚,端儿即兼有之,前途决不会错。适才本打算嘱咐元儿上山拜师之事,被猿仙带了灵姑前来,将话岔开,也没和他说完。别的好办,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临绝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飞仙剑侠,连小弟平时自负学有轻身功夫,也难飞上,这上去一层,倒难得紧呢。”雷春一听崖势如此奇险,见满天霞绮,斜日犹未西沉,便想绕到后崖看看,顺便代元儿踩踩道,有无别的捷径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从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后,至多只在小弟兄三人出门樵猎未归时,行至洞外,倚门闲眺,从未远行。闻言乘着酒后余兴,也要同去。当下雷春与铜冠叟在前,灵姑便去搀扶着方母,顺山涧往崖后绕去。

那道绕崖的涧深有千尺,如带盘绕。宽的地方有数十丈,最近处相隔也有十来丈宽阔。常人到此,休说攀升那崖,便是这道又阔又深的山涧也难飞渡。绕走约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后。一眼望见对崖上洞穴甚多,壁间满生着许多薛萝香草,古藤异花,红石苍苔,相间如绣。正要前行,后面众小弟兄也追踪赶来。再走没有多远,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将去路阻住。

铜冠叟道:“我们因家在那边,所以管那边叫前崖,其实这里方是崖的正面呢,我们是由东绕来,如从西走,不但对崖难以飞渡,便是崖这边的形势也是其险万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气贴壁而行,方能勉强过去。朱真人所种的几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听说以前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梁可通对崖,直到崖顶宫观门前,后来被朱真人将它移去,从此仙凡路隔,不许常人间径了。”

雷春还要从回路绕向西南,看个全豹。铜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险,便命方端、方环先陪了方母回去。灵姑仍旧抢着搀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铜冠叟父子师徒一行五人,往西绕行没有多远,便到元儿那日受伤坠崖之所。雷春见前面不远,涧路越窄。岸这边的崖渐渐向前斜伸,仍朝对面拱揖。漫说人行不能并肩,若非武功精纯,善于提气轻身的人,简直休想过去。

五人正要鱼贯前进,忽见对面崖凹中飞出一团浓雾,雾中隐现一个赤身少年,手里捧着元儿那日所见的仙草,正待破空飞起。元儿一见,方失声惊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么、怎得到此?”一言未了,猛听铜冠叟大喝道:“大胆妖孽!擅敢来此盗取仙草。”说时,手起处,十二片连珠月牙甩镖早随声而出,直朝雾中人影打去。众人因是游山玩景,除铜冠叟这随身不离的十二片月牙甩镖外,俱未带着兵刃暗器,听铜冠叟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毕竟雷春是个会家,一听那是盗草妖人,随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来许多碎石砂砾,运足硬功,也向烟雾中人影打去。这时,雾中人影业已升高。司、雷二老所发的暗器、石块俱是力沉势疾,百发百中,何等厉害,谁知一沾烟雾外层,便即坠地。眼看那雾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转,便疾如飘风,在夕阳影里往西北方向飞驶而去。

铜冠叟知朱真人仙草业已被妖人盗走,追赶不上。再往对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乱,陷有一个数尺方圆的深穴。穴旁倒着一个乱发纠盘,面相凶丑,赤足草履,身着戏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业已被腰斩成了两截,鲜血流了一地。那洞正当西照,阳光斜射进去,看得分外清楚。

众人见仙草被妖人盗走,却无人追敌,俱猜不出是何缘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飞身过去观看,崖顶一道白光匹练般射下来,直达对面崖洞之中。光敛处,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只见他一到,便将那妖人尸首提起,掷人仙草生根的穴内。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白玉瓶儿,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剑鞘,将浮土,石块一齐弄好,用脚踏了踏,便要往上飞起。

铜冠叟认出少年是那日与纪登在崖前闲话,从崖顶上喊走纪登的小孟尝陶钧,也是矮叟朱真的门下。见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声喊道:“陶兄暂留贵步。适才我们曾见一驾雾妖人,将朱真人仙草盗走……”还要往下说时,陶钧已接口道:“适才妖人,便是铁砚峰鬼老所派来的,共是两个: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门下弟子程庆。只那生魂,家师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无知,没有伤他。程庆已被真人飞剑所斩。因家师不久要赴峨眉,应妙一真人之约,仙草已于前日移植。生魂盗去的乃是赝本,另有一种妙用,此时不便细说。裘师弟大后日上山拜师最好,到时自有能人接引他上崖,无须愁虑艰险。现奉家师之命,另有他事要办,再行相见。”说完,依旧一道光华,直飞崖顶而去。

元儿见陶钧剑术如此精奇,好不欲羡。暗忖:“自己将来不知可否练到这般地步?”

陶钧去后,方环、灵姑也已送了方母赶来。这时已是日薄崦嵫,瞑烟四合,铜冠叟因山路大险,天黑难行,晚餐时候又到,提议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游赏。当下,大家循着原路回转。

元儿到了洞中,见方端正在整理饭食,将他拉过一旁,告知适才之事,说起那生魂竟与甄济形态相似,只可惜被烟雾笼罩,没有看得十分仔细。因与陶钧初见,长者在前,未敢动问。前日师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见他的题壁,有去铁砚峰之言;陶钧又说那生魂是受了铁砚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来一定凶多吉少,甚是忧虑。方端为人情长,闻言也甚难过。元儿心念甄济的吉凶祸福,连饭也未曾吃好。他这里情切友声,却未想到甄济心已大变,正在一心图谋他的铸雪、聚萤双剑,日后生出许多事来,这且不提。

原来甄济自从那日在夕佳岩与元儿分手之后,独个儿坐在岩前大石上垂钓。心想:“食粮已绝,水势仍然未退,元儿一些也不着急,却想在那幽暗昏沉的古洞中寻找出路,岂非在那里做梦?”又想起:“两口双剑偏生被他得去,剑又是双的,不能分开,自己年长为兄,又不好意思跟他硬要。”越想越烦,小鱼始终没钓上一尾来,正在烦闷之间,猛又想起:“水老不退,何时是了?元儿那两口剑砍石如粉,崖上有的是大木,何不砍下两根,削成独木舟,撑也撑它出去,干困了这么多时候,竟未想到这一层。”见天已快黑,元儿还没有回来。甄济越想越烦,由烦又想起元儿性情执拗,不听话的可憎。恰巧腹中饥饿,一赌气,把剩的一些饼饵取将出来,就着山泉吃了个饱,仅留了少许,给元儿晚餐。准备明日再打主意,暂将当晚度过去。

吃完已是黄昏月上,仍没有见元儿回转。甄济虽然天性凉薄,顾己不顾人,毕竟与元儿是中表至戚,又同在患难之中,不由起了疑虑。趁着月色还好,便往崖顶上去找寻元儿下落。上到半山,天光还是好好的,眼看离崖顶只有半里之遥,忽然起了云雾,一片溟濛,哪里还分得出道路。甄济喊着元儿的名字,高叫了几十声,没有回音。知道上面这条异路异常险峻,就到崖顶,再往元儿去的山洞,更是其险异常。有月光照着行走,还得留神,这样云雾昏沉如何敢轻易涉险。又想那日洞中所遇的怪鸟何等厉害,元儿平时也颇精细,此时不归,凶多吉少。如在洞中遇险,自己赶去,岂不又饶上一个?况且山路云封,也委实无法再上。少时下面再起了云雾,岂不连自己归路也都阻断?那时上下两难,反而不美。

甄济想了想,仍以回去为是,当下急忙寻路下山。下没多远,果然云起,心里还暗自庆幸,却不想他只因一时私心过重,不特误了大好前途,还将一生葬送。假使当时甄济情切友声,念在元儿是骨肉之亲,又有同盟厚谊,甘冒危险,死活都要寻找元儿的踪迹下落,当时元儿正在洞的深处,用双剑开路,晶壁也没有倒塌,前洞路已开通,正好遇上,或是二人通力合作,同达金鞭崖;或是将他劝回。也不致闹得日后误入旁门,身败名裂了。这也是甄济为人机诈寡情,命中注定,且不提他。

甄济到了夕佳岩前,心中仍存着万一之想,盼元儿回来。直等到月斜参横,崖顶云雾越来越密,终无动静,这才绝了望。回洞后,一夜也未睡着,早起将昨晚留给元儿的一些余粮匆匆吃完,出洞见日光满山,拔步往山巅便跑。一路察看形迹,高喊元儿的名字,循着那日所去路径,寻到所遇怪鸟的古洞。先还恐洞中有甚怪异,不敢进去。后来一想,自己独困荒山,形影相吊,在这绝粮之际,多有一人作伴,到底比较好些,倘或元儿仅止受伤,不曾身死,困在洞中,正在待救之际,如不入内救援,良心上也大说不过去。踌躇了一会,决计入洞探个下落。

当下甄济用剑砍了许多枯枝,用细藤扎成火把,取出身带火石点燃,取出佩剑,纵到洞前崖石之上,先往下崖深壑里仔细一看,仍是看不出一些迹兆,试探着进洞一看,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俱无。知道荒山古洞多产精灵,还不敢出声呼喊,以防惊动。及至又走有里许多路,行经元儿那日斩落怪鸟铁爪之处,仍无动静。前行不远,洞中渐亮,不用火光也能辩物。再走一节,便见四外晶乳纷列,折断零落,到处皆是,时有钟乳坠地之声,古洞回音,甚是清脆。仔细一看,有许多晶乳俱是兵刃砍断,又看出地下脚印,知是元儿所为。虽然事太冒险,也颇佩服他小小年纪,胆气过人。从钟乳中循着脚印,穿行了一阵,看出洞中不似有甚精灵盘踞,这才多着胆子,喊了一声:“元弟!”

这时洞中腰业已坍塌,壁间晶乳大半震裂。这一喊不要紧,那些砍断还连的晶乳受了回音震荡,到处纷纷断落,尘沙飞扬,铿锵哗啦,响成一片,余音往复激荡,半晌方止。甄济如非身手矫捷,有好几次差点被碎晶打中,甄济不由大吃一惊,忙择了一处空旷地方站定,哪敢妄动。心里暗骂元儿胆大妄为,闹到这般结果。但也不敢再喊,因地下脚印和晶林中剑痕时常出现,算计元儿踪迹必在洞的深处,只得再往前走。走没有多远,地上脚印忽断,又见晶砂如粉,杂着许多碎晶乳,将去路填没,地面上不时发现很深的裂纹,也看不出那洞坍塌的日子。心想:“如本已坍塌,元儿必到此遇阻而回;如是新塌,必葬身其中无疑。”想起素日共同患难之情,不由也有些心酸。

甄济最后委实无法前进,暗自祝祷道:“元弟呀,元弟!只因你不听我良言相劝,执意要来洞中探道,如今也不知你生死和下落,倘若你死在此地,我的心力业已尽到,休怪我心大狠,不来管你。”一面寻思,便往回路行走,心想:“洞中食粮,连饼饵俱都吃完了。昨晚吃时没饮热水,晚间还直翻心,还直翻胃,今日并此而无之,仅剩一些糖果。再寻不着吃的,恐怕要以草根树皮度日了。”且行且思,快出洞外,猛想起:“那日曾见几只兔子,虽可惜被元儿放走,但兔窟必在左近,何不寻它一寻?只要寻到,又可苟延残喘。”人在急难之中,一有生机,立时精神一振,忙着出洞,纵向崖上,去找兔窟。草根树隙全都寻遍,连兔毛也未见到一根,人已是饥疲交加,万般无奈,只得寻路下山。沿路掘了许多草根嫩芽,准备拿回去,用水洗净煮了,将就度过一顿再说。

下山时,无心中发现一条好的山径。顺径走到山腰,猛一眼看到草际里伏卧着一个似猿非猿的黑东西,满身泥泞,似在伏地熟睡。甄济也是饥不择食,不问青红皂白,纵上去,手起剑落,噗哧一声,扎了个对穿。那东西却连一动也未动,鼻间忽闻奇腥刺脑。翻过那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周身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的怪物尸首,胸间烂了一个窟窿,头脸俱被蚊蚁侵蚀,腐烂污秽,臭不可闻。甄济这才恍然大悟:第一晚宿夕佳岩洞,半夜里元儿所斩的怪物,便是这个东西。怪物尸体一发现,算计这东西必不止一个。想是巢穴邻近,又为水所阻,往洞中避雨,吃了元儿一剑,负伤坠崖,逃到此地,伤重身死。甄济肉未吃成,臭得直恶心。只得将拾来的草根嫩芽,带回洞中,洗净煮熟,勉强吃了。

第二日一早,甄济即起身,用剑砍断了一根树木,削去枝叶。又折一枝竹竿当篙。重新掘了些草根嫩芽,饱餐一顿。本想当时坐了独木舟就走,无心中一翻元儿行囊,看看有甚可带之物,一眼看到许多纸笔。心想留几行字,作一纪念,偏偏寻不到墨。一赌气,索性连笔也不用,拾起一块枯炭,将自己如何被困荒山,以及日久绝粮,元儿深洞失踪,遍寻不遇之事,一一写在洞壁上面。写还没有一半,猛听脑后风生,未及回头注视,一条带毛的黑影已从颈后直伸过来。立时眼前一黑,颈间一阵紧痛,便已失了知觉,晕死过去。等到缓醒转来,耳听啁啾之声吵个不已,四肢到处作痛。睁眼一看,手脚已被敌人用细藤绑紧,身子卧在崖前一块大石上面。面前坐卧蹲踞,围着十多个浑身黑爪,枭面蓝睛,手如鸟爪,似人非人的怪物,形状与昨日所见怪尸一般无二。为首一个,正指着自己啁啾乱叫。鼻端又闻一股奇臭,倒转脸一看,昨日所见那具怪尸,已被这些同类抬了下来,放在离身不远的地上。知道这伙怪物一定疑心那怪物是被自己所杀,前来报仇。自己落在怪物手内,双方又言语不通,没法分解,必遭怪物的爪牙所害无疑。

正在心惊胆寒,忽然一阵狂风从西北方吹来,立时愁云漠漠,阴雾沉沉,满山林木声如涛涌。风沙中望见前面不远,站着为首的一个怪物,离地约数尺远近,张开一张血也似红的怪嘴,蓝眼夹夹,伸开两只鸟爪,正在作势向自己扑来。甄济把眼睛一闭,喊得一声:“我命休矣!”满以为转眼之间,身落怪物口中,任其咀嚼。猛又听狂风中有一种极清脆的破空之声自天而下,接着便听怪物悲啸奔驰之声,纷纷骚动,没有片刻工夫,风息声止,群噪悉停,身上却未受什么新的痛苦。微睁眼皮一看,面前那些身长黑毛的怪物全都聚齐在一株大树下面,树侧站定一个身材甚长,头梳双髻的道装童子,手里拿着一根形如怪虫的长鞭,不时往那些怪物身上打去。那些怪物好似对那道童怕到极处,个个跪伏在地,一任道童随便乱抽乱打,休说不敢妄动,连大气都不敢出。甄济一看,知道自己已有了生路,随即高喊:“仙长救命!”那道童任他号叫乞哀,也不做理会,仍然打那怪物。打了有半盏茶时,才算兴尽。用那条蟒鞭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子,口里喝得一声:“孽畜!”那些怪物便乖乖爬起来,怄偻俯身往圈中走去,互相挤作一堆,吓得浑身乱抖。

道童将怪物都赶进圈去,才缓缓往甄济身前走来,只管朝甄济上下打量,也不解绑。甄济见那道童生得又瘦又高,两颧突出,鹰鼻浓眉之间生着一双三角怪眼,看上去形态甚是凶恶,一望而知其决非善类,偏偏一则求生心切,二则见那道童有伏怪之能,不但没有厌恶,反倒一心崇拜,把仙长叫了个不绝口。

那道童望着甄济,待了一会,忽然狞笑了一声,走近身来,用手一指,甄济身上所绑的细藤便即寸断落地。甄济起立,重又跪倒,谢了救命之恩,并求援助脱困,道童指着那具怪尸问道:“这东西是你刺死的么?”甄济不知道童心意如何,便将经过实说了。那道童听说元儿要去金鞭崖投奔矮叟朱梅,脸上顿起惊诧之容,便问元儿如何走的。甄济见道童面色不佳,忽然灵机一动,隐起元儿探洞一节不说,顺口编了一套谎话。假说那日因为绝粮,命元儿上山打兔,看他行至半山,忽见一道光华闪过,后来便不见他回转等语。

道童闻言,便问:“我意欲带你往铁砚峰去见教祖,可愿去么?”甄济已看出那道童不似常人,不敢违拗,忙答:“愿去。如蒙引进收录,尤为心感。”道童听甄济愿随自己同去,方才有了喜容。甄济心中始终舍不下元儿所得的双剑,猜元儿如若葬身洞中,那剑必也埋藏洞中,只是再说实话,前言不符,又恐道童生心夺去,只好暂时作罢。更恐元儿万一未死,不知自己去处,便说自己还要往洞中去取所用的一口宝剑。

甄济回到洞中,用木炭写了自己得遇异人接引,要往铁砚峰去,元儿如回来见字,可往那里寻找等语,还未写完,猛想起铁砚峰这个地名甚生,不知在哪座名山之内,即便元儿来此,见了题壁,也难于寻访,忙取了宝剑纵下崖去,想问时,那十几个怪物已然不知去向,道童正等得不甚耐烦,一见甄济下来,未容他张口,便一手紧握甄济臂膀,喊一声:“起!”直往来路上飞去。

甄济在空中惊喜交集,耳听呼呼风声,周身云雾包围,一会工夫,身落平地。睁眼一看,只见丛岭杂沓,峰回路转,山石灰黑,寸草不生。真是个穷山恶水,雾惨风凄,无殊地狱变相。情知不是善地,但是身已至此,有何法想,只得跟那道童往山环中走去。道童捧着蟒鞭在前引路,上下峻崖峭壁,如履平地,如非甄济自幼学会轻身功夫,哪里追赶得上,就这样拼命随着纵跃,还累了个吁吁气喘,汗流侠背。有时更见毒蟒、恶蝎、守宫、蜇蝎之类,大者十丈,小者亦丈许,盘踞路隅。见了人来,牙吻开张,蟠旋伸缩,似要攫人而噬。

甄济见道童见了这般恶毒之物不做理会,便也不敢招惹。手按剑柄,防前顾后,吊胆提心地走有多远,还不见到达,又不敢问道童。觉体力有些支持不住,忽见前面有一块平地,虽有数十株松杉杨桧,大都枝叶凋零,老干搓讶,死气沉沉,了无生意。天又昏暗得快要压到头上,越显鬼气森森,疹人毛发,又见树下面黑沉沉一片不住起伏,到了一看,正是适才夕佳岩所遇的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数目却多了好几倍,树上面也似有什么东西盘绕,枝叶不住颤动,抬头往上一看,瞥见是些奇形怪状的长蛇大蟒。因为树色地色俱都成了一片灰黑,四外云雾笼罩,不见天日,所以先时没有看清。那些怪物蛇蟒好似惧怕那道童无比,只要他长鞭微一抡动,便都吓得浑身乱颤,吱哇怪叫。甄济见道童如此威风,不由又歆羡起来,精神为之一壮。跟着道童走完那片平冈,两面危崖忽地排矢般插起,上面半截暗云包没,看不见顶,两崖中间,现出一条恶径。

道童到此忽然止步,回望甄济未曾落后,又无胆怯神气,一张死人脸上不由略露了一丝笑容。说道:“你还不错。待我与你回禀教祖,看你的造化,听候传呼吧。只是有一句话须嘱咐你:我们这里法令最严,平时只听教祖一人之命,违拗不得,道未成时,不准妄自行动,见了什么事物,更不准随便发问,你可晓得?”甄济连忙行礼,谢了指教。那道童也不再理他,先往谷中叩伏,默念了几句,忽听谷中有了一种吹竹之声,甚是凄厉,道童闻声,便自走进。

甄济见道童走后,四顾无人,阴霆弥漫下,到处都是毒蛇魔怪的影子,不由害怕起来。灵机一动,也学道童跳在谷口,朝内默祝:“弟子千里求道,一片虔诚,望乞收录,宁死不二。”叩祝方毕,忽然一阵阴风吹到前面,偷眼望上一望,面前不远站定一个怪状道人,面黑如漆,口红如火,头上乱发披拂,腮下疏落落生着几根山羊须,身却瘦小非常。披着一件黑色道袍,长可及地。甄济断定来人定是此中首要,连忙叩头不止。方想请问名姓,猛再一偷瞧,已然不知去向,只见一阵阴风往谷中深处卷去。

甄济方惊疑,吹竹之声又起,待了好大一会,不见道童出来。心想:“那竹声似在传呼,适才道童正是听了吹竹之声走进,行时也有且听传呼之言。可惜不曾问明,径自擅入又恐犯了此地规矩。”好生为难。又想:“常闻仙人所居,大都水秀山明,云霞围绕。适才一路所见,定是仙人试探我道心坚定与否,我只要见怪不怪,凡事如无闻无见,且冒险跪行进去,休要错过机会。”想到这里,便一步一拜地往谷中走进。入谷以后,路倒不甚难走,只是觉得地皮是个软的。

甄济此时已是心坚意定,不到黄河心不甘,一切俱都置之度外。拜行了一阵,快到尽头,忽见一个高大的崖洞,不敢再行妄进。正在跪伏思忖,猛地眼前一黑。偷眼一看,洞的两旁平空现出许多高身量的童子,俊丑各别,胖瘦不一,衣服五颜六色也不一致,装束却和先见道童一般。甄济哪敢说话,只吓得叩头如捣蒜,口里直喊:“仙师怜念愚诚。”说没两句,先前道童忽从洞中走出,说道:“师弟们各归原位,教祖已准他进洞参见了。”说罢,把蟒鞭往甄济身后一挥,便命甄济起立,随了入洞。甄济听得身后怪声大作,起身时节猛一转眼回顾,吓了个亡魂皆冒,原来先前只顾前进,却不料身后面跟了无数的青蛇怪蟒,个个馋吻流涎,红信似火一般地吞吐,与己相隔仅止数尺,正往谷中退去。

洞里面看上去甚是幽黑昏暗,甄济随了道童走进去约有两三丈远近,才有了一点昏惨惨,绿阴阴的亮光。偷偷用目往四下一看,洞壁间到处都是些骷髅鬼怪之类,凶恶狰狞,备诸异状,惊惶骇疑之间,也看不出是真是幻。再加上洞中阴风时起,那些魅影越显生动,个个都似在飞舞攫拿。这种可怖的景象,一任甄济素常胆大,置身其中,前途吉凶尚难逆料,也不由他不心寒胆战。

再进数十步,便到尽头。道童首先朝壁跪下,俯伏默叩。甄济忙也将身跪倒在道童身后,猛觉眼前一花,略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已然换了一个境界。洞中雪亮,到处通明,八根钟乳并排立在当地,上面雕着好些大蛇,柱前设着一个水晶宝座,座上面铺着一张虎皮。全洞面积大有亩许,地上也铺着一张大毛毡,将全洞都铺满,花纹如绣,五色斑斓,也不知是用什么兽皮织成,那引进的道童已然不知何往。

甄济再偷偷地四壁一望,见壁间有不少洞穴,深穴看不见中有何物。每一个浅穴中都伏有一个美貌女子,个个都是粉弯雪股,玉面朱唇,媚目流波,神情如活,俯仰坐卧,姿态不一;燕瘦环肥,极妍尽态。虽然容光妖艳,却是不言不动,仿佛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甄济方在罗刹域中经过,忽地身逢绝艳,几疑身在梦中。先时心中害怕,只偷偷看了两眼。后来见洞中空无一人,壁间美女虽似死的,出世以来,几曾见过这种色相,不由又偷看了好几眼,越看越似活的,越看越爱,不由看了个淋漓尽致。看到妙处,渐渐目移神荡,不能自制。若非还想起身居危境,有些顾虑,恨不能上前一一加以抚摸,仔细观察,到底是死的活的,才称心意。甄济正在心旌摇摇,猛想起:“道童引了自己,连遇许多可惊可骇,奇危绝怖的境界,到了此地,忽然不见,莫非仙人成心相试,一切皆是幻景?稍有不慎,便堕地狱。”就这一转念间,立时欲念冰消,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仰视。

待了一会,忽闻吹竹之声起自四壁,算计又有幻景,索性把眼闭上,打定主意不去理会,免得见了生欲,其心又乱。正在胡思乱想,吹竹之声方止,四壁细乐大作,音声委婉,一股子媚香随着微风送到,接着便听地毡上有了细碎之声,随着乐声高下起落,若有节拍,有时那细碎的脚步声响过面前,便有一股温滑柔腻的肉香送到鼻间,闻的令人起一种说不出的意境。似这样两三次过去,甄济再也忍耐不住,微微睁眼一看,面前竟有无数根玉腿在那里盘旋往来,粉腻脂香,柔肌颤动,不必再睹全身,已经令人魂消魄荡。情不自禁将头一抬,果然这些玉腿俱是适才所见壁间的裸体美女,正如纺车般随着乐声飞舞。起初仅当她们是木形泥偶,已然心动神摇,忽然见这等活色生香,怎能禁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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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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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八回

身陷魔宫鬼声魅影魂销艳舞玉软香温

话说甄济正看得意马心猿,眼花缭乱,偏偏当中有两三个相貌最出色、姿态最柔媚的美女,每次舞到甄济面前,若有意若无意的,不是流眸送媚,桃靥呈娇;便是粉腿高跨,暖香隐渡。有时竟从甄济头上飞过,红桃肥绽,宝蛤珠含。最难堪的是妙态方呈,一瞥即逝;方在回味,忽又飞来。顾此失彼,无可捉摸,令人心痒难熬,百脉偾张。再加上淫乐助兴,不消顷刻,便已骨髓酥融,神魂若丧。

甄济一意贪恋玩赏,死生祸福早置度外。昏惘迷乱中正待爬起,向那美女扑去,忽听一声鸟鸣般的怪啸,乐声顿止。那些美女也似惊鸿飞逝般朝壁间飞去,归了原位。八根晶柱前的宝座上面现出未人谷前学着道童叩祝时所见那个身着黑袍奇形怪状的道人。这才想起自己此来为了何事,倘若适才心意为祖师察觉,哪还了得?不由吓了个通体汗流,战兢兢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哀求祖师宽恕,怜念收容。道人哈哈大笑道:“我已看了你好些时了。你的资质虽可,若论心性,还不配作我门中弟子。所幸你先天尚可,只须少受熏陶,仍可成器,姑且收录,以观后效。只是我门中规章素严,少时自有人指示给你。须知我这里不讲情面,言出法随,丝毫通融不得。还有凡入我门中弟子,人人都先行立功自效。你现在道术毫无根底,本难立功,给你三月的限,看你自己的机缘吧。”甄济闻言,喜出望外,连忙叩谢道:“弟子蒙仙师不弃下材,收列门墙,恩同再造,自知资禀驾下,难有成就。此后惟有屏绝万缘,勤谨自勉,努力前修,以报鸿恩于万一罢了。”道人狞笑道:“你这话说错了,我问问你:你一心虔诚拜我为师,可知我的来历和本门教宗么?”甄济惶恐答道:“弟子愚昧,实是不测高深,不敢妄言,望乞恩师指示。”道人道:“三十二天释道两家,正邪各派,仙佛共有七十六等。上等真仙能有几人修到?不论释道两家,俱以求无欲为大道根基,其实‘无欲,二字,根本难通。试问:想成仙成佛,是不是欲?若论真正虚空寂灭,何必有我?只须乘它归尽,到时一切还之太虚,何必学仙学佛?可见己若存在,便当有欲,求仙求佛,不过是所欲者大而已。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全由天赋,我既秉有,便当享受。再以本身道法本领抵御百敌,以防忌害,由我放量享受。只要道精力足,一样长生。岂不比成真正仙佛还有趣味?本门所奉玄阴教宗,乃我手创,全主为己。虽不奖劝为恶,却绝对不许违意为善,然而如出诸自己所乐为,亦非全属不许。人性本恶,以我自身能力去求自身享受,这才叫作率性而行,方是本门宗旨。故我门下虽多本性中人,却没一个伪君子。声色嗜好,这里全有,俱是我和门下弟子以道法获得,依各人道力本领高下,公平享受。明知遭许多异派中人之忌,但我道法高妙,也奈何我不得。适才见你本质虽还不差,但所中人世习毒不浅。如非你见了美色,忘却顾忌,现出本来面目,门外那许多毒蛇大蟒,你早已膏了它们口腹了。此后务须记着:我这里除了令发必行外,只要你能力所及,凡有所好,只管凭你心意取到此间,一同享受。如有隐蔽,固是罪在不赦;就是有所知闻而不禀报,犯了也决不轻恕。还有本门专以采补,来求长生,每人每年均须分头出外访求炉鼎。适才你所见美女,均系选之人间。除我自用者外,平时总有百十名左右。少时由你师兄先传了你初步采炼法术,三日之后,便可随你意思选择。虽然好者你任取,却不准认为己有。等三月内你建了外功,传了本门心法,不消三年,便可出门行道,为所欲为了。

甄济此时已是色欲蒙心,虽然听出道人是个左道旁门中的妖人,竟为邪说所动。闻言不但不知忧惧,反以为真仙只是听说,从无人见过。像道人门下这般道法精妙,随便在空中飞行,出入青冥,顷刻千里,何等神奇。这种百年难遇的仙缘,就是在洞中苦修个十年八年,受尽辛劳,只要能炼到那等地步,也所心甘。何况并不吃苦,只要服从师长,遵守本门规矩,不但几天之内便有绝色美女陪伴枕席,而且日后更可为所欲为。不似平日耳闻学仙求佛,要受三灾八难,千辛万苦,处处规行矩步,一丝也错乱不得。像适才所见那种绝色美女,俱是生平罕见的尤物。只求能有一个到手,真正消魂片刻,便不在虚生一世,何况永远随意享受。不禁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这道人便是本书有名左道旁门中的首要——鬼老,平素无恶不作,专以收罗天资聪敏,生具恶根的人为徒,以便同恶相济,增厚势力。

适才在夕佳岩引进甄济的瘦长道童,真名叫作程庆,外号鬼影子,是鬼老门下一个最心爱的徒弟。起初并未安甚好心,因为路过夕佳岩,看见下面有数十个狗猩擒着一个少年,正待嚼吃,知是本山豢养之物,别处没有,便下去观察就里。一问为首的一个,才知它们是出来寻找同伴,发现那死狗猩,以为是甄济所杀,故此将他擒了,准备裂体嚼吃,给死猩报仇。因并非私逃,才停鞭不打。

那狗猩是藏边雪山中的特产,生相和人相差不远,猛恶异常,惟又灵警无比。鬼老将那一带狗猩全用法术收伏,训练好了,利用它们天生的本能,四出采取各种媚药灵丹的材料。夕佳岩天生一种媚药,名为子母还阳草。这药草每年只中元到重阳这一二月内,每值大雷雨后出现。

其中一个雄狗猩,每年一过七月半,便奉命在夕佳岩前守候,守了好些日子,也没有大雷雨。元儿、甄济到达那天,恰值雷雨交加。这东西凭着一双夜猫眼,照往日产草之处前去察看。因这草一见阳光便即入土隐去,不被太阳照过又不合用,当时看准了出芽的所在,准备明早天明阳光未出前,再去守候采取,回山复命。当晚因雷雨大大,想往延羲洞中避雨,一眼看见洞内火光,又有生人气味,刚往里一探头,便吃元儿一剑刺中要害。拼命挣扎,逃到半山,便即伤重身死。

狗猩生性最淫,全有配偶,难得奉命出外,雌的本就时常乘机抽空赶来聚会。也是活该甄济倒霉,发现死猩之时,如将它掘土掩埋,本可无事。如不将它拨动,有深草遮盖,借大一座山,也不致被它同类当时就发现。第二日独木舟制好一走,何致身人旁门,异日作恶大多,身遭惨祸?甄济前脚一走,那雌的也从别处赶来,一到便即寻着。此时甄济还未人洞,拿着那柄家传长剑,正在削砍树技。雌猩见有生人,断定雄猩是甄济所害。雄的已死他手,恐独力难支,连夜奔回铁砚峰去,招来许多同类,连夜赶往夕佳岩,为雄猩报仇。为首一个,因受鬼老多年训练,已能人言,并能说上几句,正擒了甄济,半人言半兽语地喝问,怎生将它同类害死?

甄济惊慌昏骇中,还未及听清,鬼影子程庆已经持了蟒鞭赶到。一听本山狗猩被人杀死,不禁大怒,本想纵任这伙狗猩将甄济裂吃报仇。因听甄济千真人、万仙长地苦苦哀求,偶然定睛往甄济脸上一看,见他虽然风尘困顿,却是丰神朗润,犹是童身,资禀更是不差,鬼老门下无分长幼,全是道童打扮。程庆也是门人中数得上的人物,一见不是凡器,不禁心中一动,暗想:“此人师父或许用得他着。”

程庆初意只不过将他带回山去与鬼老去取生魂,祭炼法宝,并无引进入门之想。谁知到了铁砚峰,跪在谷口一默祝,鬼老便用吹竹传声,叫他进去。随后亲自出来,一见便有了凡分赏识。由谷口到洞中这一段路,到处都有蛇蟒怪物往来,虽说不奉命不敢伤人,生人到此,总要胆落魂飞。甄济居然通过,胆力已经入选。只是当他见了美色时,鬼老看出他临时忽然警觉,可见他先天善根尚厚,容易弃邪归正,先还有些不满。及至看他到了后来终忍不住,再一听了那一套邪说,索性什么顾忌都置之九霄云外,这才认为确是邪数中良材。当下便命甄济起身侍侧。

鬼老手一指处,吹竹之声又起。那引进甄济入门的那个瘦长道童便即现身,跪在宝座前面。鬼老指着道童,对甄济道:“这是你师兄程庆。同门师兄尚有数十人,此时可以无须相见。你可先随他去,安排了修道之处,他自会对你说一切规章和我的名姓来历。此三月中,如有用你之处,自会唤你到此。平时无事,可随他学那初步采补之法便了。”甄济闻言,忙又拜谢。程庆也便领命起身。甄济刚向程庆见礼,称了师兄,鬼老忽从座中隐去。

甄济拜师之后,程庆对他便大大换了词色。先道了贺,又领他到一间石室中去安置,然后遵照鬼老吩咐一一转告。甄济天分聪明,一点便透,一学便会,不消数日,那初步邪法已然学会。休说甄济得意,连程庆也甚心喜。

这日程庆果然领了两个女子前来陪寝。甄济一看,内中一个最妖艳的,正是初来时所见赤身美女之一;另一个穿一身华眼,虽然一样美貌,却面带痴呆,随着别人摆弄。偷偷一问程庆,才知赤身的一个已然日久同化,此来并非供甄济采补,竟是含有教导之意。那面带痴呆的美女,乃是一个大官之女,新来不久,受了法术禁制,等用过多日,才能恢复本来。

当晚甄济左拥右抱,按照程庆所传,如法炮制。那赤身美女名唤月娇,更不时加以指点,真个乐极忘形,死心塌地。休说父母吉凶生死置之度外,就是再让他去做大罗金仙,也不愿去了。

甄济尽情淫乐了一阵,到了子夜过去,忽然内洞和往日一样,又起了吹竹之声。月娇附耳低语道:“祖师爷升座传呼,我等不论新人旧人,俱要前去伺候。这里的人我虽然大半都交接过,不知怎的,我却格外爱你。明晚不知是否仍派我来,如换别人,你须紧记我言。少说话,多快活。我的话虽然无关紧要,也不可告诉别人。这里规章奇特,招呼犯了,无法求免。且看你我机缘如何,你能否奋志学道,那时再说吧。”说完,匆匆领了同来女子自去。

二女去后,甄济事后回味,对于那华服美女还不怎样,惟觉那月娇,不但妖艳明媚,资禀浓粹,而且荡逸飞扬,饶有奇趣,真是人间尤物。若非她几次指点自己悬崖勒马,几乎失了真阳。只是她如此淫荡,为何言语又那般真挚?真情也随时流露,颦睐之间,隐含幽怨?屡次欲言又止,仿佛有许多话想说,不便出口似的。行时之言,更明明隐有机密。如说是奉命试探自己,却又不似。好生令人不解。自己系初来,根基未固,言行上稍出差错,便不得了。甄济决计拿定主意,跟着程庆,早晚用功时用功,行乐时行乐,诸事格外谨慎,不问旁人怎样,想必不致有甚弊害。

甄济又想起:“适才月娇所说,每日子夜一过,后洞便开无遮大会,所有洞中美女无不齐集。每一女子,先由鬼老赐了灵丹,然后令其与各门弟子,互相赤身追逐嬉戏。鬼老并不亲身行淫,只在众女心荡神摇之际,暗中摄取真阴。除月娇这一班十六名美女,曾经多年选择训练,通晓道法,能时常奉命出外,挹彼注兹,不致亏损外,许多新来根基浅薄的少女,纵有鬼老灵丹续命,更番休息,至多也不过一年光景,便即骨髓枯竭,脱阴而死。照她这等说法,可见洞中美女尚多。遇一月娇,已觉销魂,只不知将来自己也能和程庆等同门一样,参与这种极乐大会不能?”这时的甄济陷溺已深,连日听见鬼洞魔窟中许多惨事怪状,不但毫无警惕之心,反倒觉着自己虽然升堂,未能入室,羡慕别人艳事,认为是人天奇福,一心盼望将来也有如此享受,方称心意。

甄济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由昏然入睡,醒来见程庆正站在石榻前面,说道:“你真聪明,那月娇最得师父宠爱,她从不轻许任何人,今日居然向师父说你许多好话,岂非难得?”甄济小心敷衍了几句,程庆又传了他一些初步邪法,便自走去。

过了一会,甄济正在用功,程庆忽又跑来说道:“你如今有好机会了,可敢去么?”甄济道:“小弟蒙恩师收录,尚无寸功,但有使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程庆道:“本门弟子共分两等,幼入师门,真阳未破,可以免去兵解者,为第一等。真阳亏损,全凭采补成道者,为第二等。我幼年原是黔灵山中人家一个弃儿,蒙师父收养,在门人中位居第三,本可肉身成道。偏巧自不小心,也是我自欠把握,受了本门一个淫妇蛊惑,道成以后,又将真阳失去。当时本想将淫妇杀了报仇,一则她是师父爱宠;二则此妇心机诡诈,虽然不与我们同班雁列,现在已算是本门中得用的人,教规对于男女情欲完全无禁,淫妇虽是存心报复,无奈师父平时原奖许她,准其凭着容成玉女之术,来考验众弟子的修持。她坏了我的道基,只算是奉命而行,不算违背教规。她又异常机警,始终不上我的圈套。今日方想好一条主意,偏我兵解之期已到。

“师父知道青城山金鞭崖有一种仙草,大是有用。无奈崖上有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在彼修炼,此人是一个驰名已久的剑仙,非常厉害。师父想命我应那兵解劫数,就便将仙草盗回。只是我一人前去,恐怕独力难支,因知朱矮子素常假道学,有许多古怪脾气,号称不杀无名小辈;而我们同道中未著的人,门下弟子只你一人可以同往。偏巧你入门未久,法术尚未炼成,与我同去固可,如果到了金鞭崖,我出了差错,你独自回来,却是万难。由我请准师父,由师父给你设驱魂法坛,命我将你生魂带去。我如失足,定将仙草交付给你,由你持了逃回。那时师父已然知道失事,只须他行使禁法,你我生魂也会分别回转。不过去时须要镇静。如果我的肉身被敌人飞剑所伤,不可害怕。逃时须要迅速,更不可忘了那草,这是你入门第一功,如果失草,师父必然怪罪,担承不起,至于我的肉身,虽为敌人所毁,只须生魂逃回,七天以后,仗着师父妙法,便可凝聚成形,以后再寻良机,寻找上好庐舍,比起前身还好得多呢。”

甄济闻言,忙即口称:“遵命。”程庆道:“此时你的生魂尚未炼得凝固,恐禁受不起天风。等师父过了今晚子时,行法之后,我自会前来领你同去。现在时候还早,且自静心安坐用功,少时人来,只顾快活,一切有我作主便了。”说罢,便自走去。

程庆方走不多一会,甄济暗自寻思:“昔日常听元儿提起,他姑父罗鹭曾说青城山金鞭崖有一位剑仙,名叫朱真人。说他身有仙骨,对他甚是垂青。自己还陪了元儿去过,仙人未寻到,误走百丈坪,若非遇见方家弟兄,黑夜荒山,几乎迷途难归。当时只说当初罗鹭吃元儿纠缠不清,拿话哄着他玩,并无其事,因元儿心热,也未跟他说破,不想果有其地其人,还种有仙草,这个姓朱的本领道法如何,虽不知道,看师父师兄这般谨慎行事,想必也甚厉害,自己一些本领道法俱未学会,随了前去,冒此大险,不知有无凶险?”

甄济正在胡思乱想,忽见月娇领了昨晚同来的华服女子,跑将进来大声说道:“今日本不该我到此,偏巧同她来的那位姊姊,来时路遇一位同门,寻她说两句话,所以我替她先将此女带来,陪你作乐。”说时,用手连指那同来女子的胸前,不时往外观望,神色甚是仓惶。甄济料知有异,随月娇手指处一看,那同来女子的胸前微微露出一点纸角。又见月娇朝他点首,情知有异,连忙扯将出来,刚要展看,便听外面远远有一女子笑语之声,月娇忙又将手朝他连摆。甄济会意,忙将那黄纸条藏过一旁,仍装出与那同来的女子宽衣解带时,那月娇已不等人来,身子一晃,一道黑烟过处,人影由浓而淡,转眼不知去向。

月娇身才隐去,忽又跑进一个赤身美女,见甄济正和那女子解去中小衣,好似有些诧异,便问道:“我奉祖师之命,带了此女前来指点你采补之术,路上有些小事耽搁。此女原在门外等候,她已失了知觉,无人率领,怎得到此?是谁领来?”说时杏眼含苯,一双明眸威棱毕露。甄济何等机警,闻言便知月娇来时无人知晓,事情不能明说。故作不知答道:“她独自到此,我以为恩师只命她一人前来呢。仙姊芳名,可能见告么?”那赤身女子闻言,好似有些将信将疑,略为沉思,答道:“我名小玉,她身上禁法未去,必有人领来;一人到此,定然不会。不过你初来不久,同辈中与你并无相好之人。就有人代我领了她来,这顷刻之间有甚意思?再者,看你形迹,又有些不像,这是什么原故?”甄济又饰词答道:“实不瞒仙姊说,昨日我和此女交接,也颇有些怜爱。适才做完了功课,偶然探头门外,见她两眼发直,往我门外缓缓行走,我便冒昧将她抱进房来,正解衣服,仙姊便到了。”小玉闻言,方才转了脸色,答道:“这还有点像。我说她怎能独自到此呢?亏你不羞,爱上这等死美人,还不肯实话实说呢。”

甄济见小玉虽不似月娇真情款款,如论容貌风骚,倒也伯仲之间,此时见她媚眼流波,身如凝玉,站在当前,不禁心旌大动,不俟她把话说完,早扑了上前,说道:“没有活美人,只好拿死美人解解意罢了,如今有了仙姊,还理她则甚?”小玉本是奉命而来,当下又指点了一番邪术,直等吹竹声起,才领了那女子走去。甄济当时虽然得趣,只是有小玉一比,越发看出月娇确是有几分相爱真心。

小玉一走后,甄济知道为时不久,便要真魂出游,不敢怠慢,忙将那张纸条取出观看,上面仅寥寥写着几行字,字体异常草率。大意是:本门不禁人为恶,除了不许叛师背祖而外,就是自己同门师兄弟,只要于本身有利,也一样可以当作牺牲。程庆因自身失了真阳,须要应劫兵解,此去金鞭崖必无幸免之理。他请准鬼老带甄济同往,虽非完全恶意,但也含有许多作用,不可不预知防备。自己因爱甄济,恐他新来,不知正教中人飞剑厉害,特地背人写了纸条示警。如随程庆到了金鞭崖,那里必有敌人看守埋伏。下手之时,无论如何,不可代程庆盗草,以防他别有脱身诡计。等程庆盗了仙草,交付过来,急速升空逃走,丝毫大意不得。程庆如命将他劫后尸身取回,更不可听他的话。再如命将什么东西带回出山来,当时固不能拗他,等他一死,急速将它丢去,以免敌人后面跟踪追赶,无法脱身。月娇本人到时如能设词下山,必在中途接应。只要能依她纸条上所说,那朱梅号称不杀无辜和积恶未著之人,决无妨碍。看完纸条,可将它嚼碎,吃在肚里,以免为人发觉,彼此都有不便等语。

甄济见她词意甚是恳挚,料是真心关爱,又惊又喜。便牢牢记在心里,将纸条扯碎吃了,静候程庆前来相召,到时相机行事。

子夜一过,后洞淫乐又起。待有个把时辰,方见程庆走来说道:“是时候了,快随我见师父去,到了听命行事,不可害怕。”说罢,领了甄济同到初来拜师的大石室内。这时乐舞已停,鬼老正在当中水晶宝座上坐定。面前设着数十面黑长幡,幡脚火焰飞扬。黑焰腾腾。幡围中心竖着一张大令牌,牌下放着七根铁钉。甄济哪知用意,见了鬼老,忙即将身跪倒,叩头之后,鬼老把袍袖一挥。程庆便领甄济走到幡围之中令牌前面,命甄济脱了上下衣服,背靠令牌立定,将地下长钉取在手内,甄济看出是要把自己肉身钉在牌上,虽然害怕,情知无法避免,当下倒把心一横,脸上反装出坦然神气。刚偷看鬼老似在微微点头,猛见程庆一声大喝,命门上早着了一掌,当时甄济觉着神志一昏,转眼便已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身子已不在原处,脚底下好似虚飘飘的,再往长幡围中一看,令牌上钉着一人,正是自己模样,方在惊疑,耳听程庆喊一声:“起!”脚已离地,被一团浓雾簇拥着,随了程庆往洞外飞去。

行了一阵,黑烟中望见夕阳业已偏西。甄济暗忖:“昨夜行法时不过寅初,记得被程庆拍昏过去,也好似晃眼之间,怎么一会工夫,已经是次日下午?”正在寻思,忽见前面高崖排天,云烟苍莽,转瞬近前。程庆猛地将烟雾往下一沉,直往崖上半的一个洞凹中里飞去。落地一看,洞凹果生着一株不知名的仙草,异香奇卉,静影沉沉,并无一人防守。程庆更不怠慢,只一伸手,便将那株草连根拔起,甄济刚刚顺手接过,忽见仙草生根之处,似有一道金光一闪。就在这一转瞬间,猛地又听程庆大喝道:“快带了我这东西逃走,我已中了矮鬼暗算了。”说时,程庆早递过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甄济二次方接过手,程庆已连身被那金光罩住,一面死命挣扎,想逃出来,一面在光围中往外连连挥手,似催甄济快逃。

甄济本不知怎样逃去,眼看程庆身上烟雾越来越稀,金光势盛,情知危险万分,再如不走,程庆为金光所害,自己也逃不回去。一着急,便不问青红皂白,奋力往上一跃,居然凌空跃起,还未飞过山头,又听对崖人声呐喊,仿佛还有元儿呼唤之声。百忙中偷眼一看,对崖站定老少数人,竟有元儿在内,齐喊有贼盗取朱真人仙草,甄济哪敢迟延,由烟雾拥着,一直往上。虽然可以随意腾空,只是不如先时飞升迅速,惟恐后面金光追来,好容易升入云空,逃出有数里之遥。暗忖:“程庆虽然被陷,自己仙草已得,入门第一功已然建立,前途成就可期。”好不心喜,只是飞行这般迟缓,何时方可逃回山去?月娇也不知会来接应不会?甄济想到这里,猛又想道:“月娇暗中传字,再三嘱咐,程庆死后,千万不可替他带什么东西回山。适才程庆递给自己一个圆东西,软绵绵的,不知何物,一时也不知听谁的话好。”甄济正在且行且想,忽听后面有了破空之声。回头一看,云空中一道青黄光华疾如飞星,正从来路上朝自己追来。猜是敌人追到,又想起月娇纸条之言,如给程庆带东西,必为所累,难以脱身。说时迟,那时快,青黄光华已追离身后不远,甄济天性本来凉薄,有甚程庆在念,危急之际,脱身要紧,便照月娇所嘱,将程庆交的东西往下面丢去。那东西只鹅卵大小,黄晶晶通体透明,拿在手中又轻又软,并无什么分两,谁知才一出手,身子立时轻有百倍,被黑烟拥着,飞云也似直往回路逃去。心中大喜、再一回首,后面青黄光华追赶不上,已经隐去。这一来,甄济才对月娇起了信任。且喜手中仙草仍在,回山有了交代,别的且不去管它,后半截路飞行迅速,月娇也未前来接应。及至快到铁砚峰不远,忽见一道青黄光华由侧面飞来。心刚一惊,打算转身逃避,那光华已经迎面飞近,定睛一看,光烟中拥着一个美女,正是月娇,却穿着一身黑衣道装,这时朝着甄济含笑点了点头。晃眼之间,闪入侧面云中隐去。

甄济惊魂乍定,仍旧前行,不一会到了铁砚峰谷口。方想落下,学初来时程庆在谷口叩祝求见,猛觉身于被甚力量吸住,不由自主般直往谷中飞去,转瞬飞到鬼老行法的室中,见鬼老正瞑目端坐在水晶宝座之上,两旁还侍立着几个身着黑衣的门人,俱都垂手合睛,态甚恭敬。甄济生魂捧着仙草,一落地,刚要跪倒献上,左侧上手一个身材高大,面红如火的道童,一手把仙草接了过去。甄济未及开言,猛见鬼老怪目圆睁,指着甄济大喝一声,左掌扬处,满室烟雾飞扬。甄济便觉被一股气拥着到了长幡围中,神志一昏;耳听叮叮几声,便即醒转。一看地下落着九根长钉,身子却好端端地站在当地,再看手脚被钉之处,并无丝毫伤损。那盗来的一束仙草,已不知被那道童拿向何处。甄济以为是大功告成,师父必然心喜。及至偷眼往鬼老脸上一看,却是满面狞恶之容,正和旁侧侍立的两个门人说话,声音甚低,好似发怒神气。甄济站在令牌下前,不曾奉命,也不知上前跪见的好,不上前的好。

待了一会,那上手侍立的红面道童从外走进,这一会工夫,好似受了什么伤痛,面容愁苦,神气委顿,迥不似先前接草时强悍。见了鬼老,低声问答几句,便走近甄济面前,喊了声:“师弟,且随我来。”说罢,领了甄济,径往外走,另引到一间石室之内,说道:“师父已然准你入门,命我每日传授你道法,你的生魂受了师父的法术禁制,我适才也遭了敌人暗算,均须修养些日。这里便是你修道之所,且随我在这里安逸几天再说吧。”

甄济一问姓名,才知这道童名叫余繁,是鬼老得意门人之一。这人比起程庆却要和气得多,两人谈了一阵,谈得甚是投机,甄济忍不住问道:“小弟奉命将仙草盗回,只可恨程师兄为敌人困住,不知生死吉凶。去时他曾对我说,该有一次兵解,不知他可能仍回此地么?”余繁闻言,冷笑答道:“这个该死的东西!如不是他献殷勤,在师父面前买好,去盗什么鬼草,我还不致差一点送了命呢。本门虽准人便宜行事,但是同门相处,终有情分。只他一人一意孤行,专门损人利己。这次却遭了报应,生魂早被朱矮子所斩。他所炼的元丹,竟不及叫你带回,想必也被朱矮子消灭了。要想如他的愿,借体还生,哪里能够。他如不一心好强,不去应劫,终身躲在这铁砚峰鬼影谷里,有师父庇护,一样可以苟延岁月。他既想长生之道,自己又不争气,把握不住,失了真阳,由第一等仙人变作了中下之辈。眼看不如己者将来修为皆出己上,心不甘服,才去禀明师父,存心找上人家门去应那兵解,拼着受些辛苦艰难,以便日后出入头地。他这次弄巧成拙,却便宜你补了他的位置。不过你初次人门,虽说盗草立了苦功,但那草乃是朱矮子妖法幻化,并非真正仙草。师父凭你这点微劳,便准收录,实是莫大殊恩。此后你务须好好修持,最好在短时期中孝敬师父一点入门礼物,方无欠缺。”

甄济惶恐道:“小弟一个凡夫,家中虽有资产,尘世之物也不堪奉献。况且人门才几日,道法未成,也无法谋取。还望师兄指教,力所能及,无不惟命。”余繁道:“哪个要你亲身谋取?师父所爱,除了奇珍异宝,便是炉鼎。只要你说出所在,我便能伴你同去将她摄来,助你献上,也算我们师兄弟一场,人世希见宝物,谅你难知,难道你未人山前,就未遇什么绝色秀女么?”

甄济闻言,想起元儿那口宝剑,猛地心中一动,忙答道:“小弟亲友之中,实无什么绝色秀女。宝物倒看过一件,只不知合用与否。”余繁便问:“今在何处?”甄济道:“这宝物乃是一对极稀有的宝剑,一鞘双剑,藏在石壁玉匣之内。剑上有字,名为聚萤、铸雪。小弟不知此剑来历,也不知师父看得中否。如若看中,此剑现在金鞭崖我一个表弟手内,或者可以设法取来。”言还未了,余繁便失惊道:“本门宝剑,大半百炼精钢同五金之精,经师父法术炼成。只是并无一口现成的仙家至宝。所以遇见别派中的敌人,往往比剑时敌他不过,非行法取胜不可。适才听你说,这剑名为聚萤、铸雪,乃是当年许真君炼魔之宝。后来闻说被峨眉派中长老得去,久无下落,怎会到了你表弟手内?而且他又在金鞭崖居住,如与朱矮子有甚瓜葛,只恐取之不易吧?”

甄济便将元儿在夕佳岩延萎洞阻水得剑之事一一说了。未后说:“以前虽听元儿说朱矮子对他垂青,以为是他胡说,自从他探洞失落以后,今日往金鞭崖盗草,回时无心中看见他在下面,与几个老头、小孩在一起,呼唤我的名字,当时急于逃走,便行回转。因别日无多,见时又在崖的对面,想来他必寻着了铜冠叟与方氏弟兄,尚未见着朱矮子,也未可知。”

余繁闻言,沉吟了一会,又问甄济所见那老少几个的形态。然后说道:“闻说朱矮子师弟打算开创青城派,他自己已是不再收徒。那老少几个,虽听口气与朱矮子相熟,因为当时只管呐喊,并不曾放出飞剑追你,也许是金鞭崖附近隐居之人。好在你适才盗草乃是生魂前去,周身有法雾围拥,看不甚清,他们认得,也只在疑似之间,你只须装作夕佳岩被困逃出,因想念你表弟,前去寻找。与他见面之后,暂时先不露出声色,相机行事,得了便走。我再在暗中相助,定可如愿。不过那老少几个的本领,不知深浅,你如无退身之法,万一失事,岂非不值?依我之见,去是可以去,等过几日你精神复原,我先教你遁法和禁制之术,练成后再行前去。即使遇见能手,只要遇事机警一些,稍有不妙,立时可以遁走。到时再有我同去接应,便万无一失了。”

甄济只顾说得高兴,那么机灵的人,竟会把延羲洞题壁之事忘了个干净。二人越谈越高兴,甄济也越学越坏。依了余繁,甄济元神刚受禁制,当晚原可歇息。怎耐甄济初尝甜头,非常贪恋,等到余繁招了群女前来作乐,活色生香,亲自目睹,再加双方都是惯家,动静姿态俱是见所未见,更觉心头奇痒。只是余繁虽说和自己投机,究属初见,而应陪侍自己的美女并未自来,想必没有奉命,眼看人家左拥右抱,此就彼推,也不敢公然商量,分羹一杯,一时好不难过。真是欲看不舍,看又难堪。

正在无计抓挠,余繁早已看出,便笑对他道:“师弟,你如此着相,留神将来也如程师兄一般,闹得身败道毁咧。你看她们美貌么?你再仔细看看。”甄济原在那里品评余繁招来的那两个美女的容貌与月娇、小玉二人的高低。闻言刚忸怩着想着答话,不知怎的,眼睛一花,见余繁怀中拥抱的哪里是什么美女,竟是头秃齿脱。皮黄肌瘦、脸上皱纹如鳞的老太婆。又见旁侧榻上横陈的一个,竟是一具枯骨。因为当前春色刚还在目,方以为是余繁使甚障眼法儿,忽见余繁长笑一声,一手提起怀中抱的老妇,一手提着榻上那具枯骨,向室外抛去。刚一落地,便见门外肉光一晃,也没看清仍是本来面目没有,只听娇喘微微,夹着一阵莲步细碎之声,往后洞走去。

甄济还在遐想,余繁却正颜厉色,走近身前,说道:“你当她们都是可爱可亲的东西么?对你实说,除新来的炉鼎外,所有你初来时在师父宝座前所见的那些赤身美女,除月娇一人年纪较轻外,余者若非师父法术禁制,丹药驻颜,纵不都成了泵中枯骨,少说点也都成了老太婆了。你适才所见,以为我弄甚幻术,实告诉你说,那才是真正原形呢,我们摄来这些炉鼎,真正取乐时甚少,大都是作那采补之用。你如此贪恋,早晚必如程师兄一样,遇见厉害能手,劳形摇精,丧神失阳,把前功都付于流水了。同门诸师兄弟,只我一人比他们和平公道。我起初并非本教中人,只因一事失足,被师长逐出门墙,因恐飞剑斩首,不得已,经一道友引进,托庇在师父门下。自己入了旁门,说不得,只好自行其是。但我从不纵欲放恣,任性而行。本门中人,连师父俱在内,将来免不了一场大灾劫,前途难料。我因见你资禀甚佳,恶根也甚重,在本门中固为良材,在外却是各异派将来的公敌。恐你把握不住,坏了道基,所以对你特别关照。

你须记着:本门仇敌甚多,看师父之意,大是对你垂青,至少二三年间,必派你下山行道。如遇见敌派中人,虽然厉害,还有脱身之策;惟独赤身教主鸠盘婆,自己也是左道旁门,不知怎的,自从和滇西毒龙尊者反目后,信了两个心爱女徒之言,与峨眉、青城两派打成一气,专与各异教为难。这老家伙不但心肠狠毒非常,而且法术通玄,真有鬼神不测之机。她门下弟子全是女的,个个精通太阴锁阳魔法,并能指物代身,不须本人,便可摄采敌人真精。遇上者,少有幸免之理。所幸她门人俱炼有一粒罗刹舍利,两眉中间现出豆大一粒黄点,一望而知,只须留神,便可避免。她们多不喜和人对面交手,遇上时,大半是用驯阳坐功朝你打坐,任你施为,她只不理,差一点的道法飞剑也伤不了她。只要你七情一动,心神略微散荡,便即中了道儿。这等魔女,不和你为敌则已;一旦为敌,不制你死,决不放手。她如用坐功制你不了,立时解衣露体,赤身倒立,用地魔舞蹈邪法摄你心志,心志一丧,仍是为她所算。你将来难免相遇,自问降得了她,那是最妙不过,生擒回山,便是奇功一件;否则,乘她还未施展邪法,急速逃走,也可免祸。

“本来这些话,此时还不到嘱咐时候,只因你不久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取那聚萤、铸雪双剑,朱矮子飞剑厉害,我虽前去,仅能暗中接应,不能露面;那老家伙又太精灵,专收拾本门中新来的弟子,信息异常灵通,好似我们这里收一门人,他立时便可知觉一般。以前在他门人手里,已然坏了好几个,俱是新来不足三年,初次下山,便即遇上。虽然你到此日子更浅,敌人未必知道,到底不可不作万一打算。省得出事之后,师父空自生气,暂时仍是奈何他不得,人死了算是白死,岂非不值?”

甄济闻言,一一记在心里,再三称谢,多承师兄指示不置。

过了五天,陪侍甄济的女子才照旧前来,舆他一起淫乐。只是月娇自从那日盗草归来,在谷口匆匆一见之后,始终不见回山。打听她的同伴,俱说奉命下山,不知付往。甄济想念了两次,也就罢了。仗着勤敏,无一样不是一学便会。余繁见了,也甚心喜,静等甄济遁法炼成,便赴金鞭崖去取元儿的双剑。却想不到他这里妖法尚未炼得来去自如,元儿、方环、司明三人业已各拜了仙师了。

原来元儿等小弟兄数人随了司、雷二老回转崖洞,谈起适才妖人盗草之事。别人因烟雾笼罩,没有看清妖人长相。因元凡是双慧眼,说烟中妖人极似甄济。二老断定甄济既受妖人役遣,必已入了左道下流,好生叹惜。晚餐后互相坐谈了一阵,大家分别在洞中安睡。

次日清早,铜冠叟起来一看,小猿灵姑已将火备好,煮了开水,端了进来,另外又采了许多山果献上。铜冠叟见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还不差,只是容貌为长毛所掩,显着丑陋,不知将来能脱去不能。”回望司明,尚在榻侧草荐上熟睡。正要过去将他唤醒,方环忽从隔洞跑来,叫了一声:“姑父。”便转脸向灵姑道:“你昨晚陪我娘在里屋睡,半夜里还在说话,是几时起的?怎么我们起来,事都给做好了?”灵姑闻言,只是微笑不答,说时雷迅从外走进,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惊醒。小弟兄三个先向二老请了安,洗漱之后,方环便请二老过那边去吃早点。

大家一见面,方母指着灵姑,笑对铜冠叟道:“此女真个聪明,昨日我见她看端儿做饭甚是留心,只说她初经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来,火已升起,水也煮开,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看将来明儿走后,由她服劳奉侍,较明儿还要强得多呢。”铜冠叟笑着点了点头。

三老自在室中谈笑,仍由方端指挥众人,先做好了早点,再去料理午饭。因再有两天,元儿、方端、司明三人便须入山拜师,司、方两家经昨晚二次商议之后,已决定移居且退谷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众,比较省事一些。当日饭后重又商量,定准第二日早点后,开始搬家。当日无话。

第二日一早就开始迁移,并布置且退谷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为是主人,本想回去,铜冠叟再三留住说:“这两天崖前红叶正鲜,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这里玩上两日,到未一天同走。”雷春只得应了。当下众小弟兄只留下司明与灵姑在家服侍三老,余人俱随雷迅挑了东西往且退谷去。好在重东西有那只驯虎驮带,众小弟兄脚程又快。到了谷中,择好房舍,雷迅便请方氏弟兄、元儿去用酒饭,另派别人代他们陈设。饭后赶回金鞭崖,又搬运了一次,因谷中有的是稼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几无须移动外,余者仅留下一副行灶同随身的细软东西,还有少许米粮酒肉,静等第三日亲送元儿上山,由元儿带走;司明、方环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无儿上山在即,早已斋戒沐浴,虔心诚意地等待日期到来。临行前,又给家中父母写了一封长函,托铜冠叟便中带去。第三日天还未明,便即起身。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继起来,将方母给他准备的一个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从隔洞跑过来,说二老随后就到。小弟兄们临歧握别,自是十分依恋,一面帮同整理早餐,一面谈个不休。不多一会,二老过来,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罢早餐,元儿便佩了双剑,含泪向三老叩辞。三老也有一番劝勉,老少数人共送元儿到了崖下。元儿先望崖叩拜,再与小弟兄们互道珍重,订了后会。见朝阳升起,岚光欲染,丹枫碧岑,山容如绣,四外静荡荡的,接引的人并未到来。

元儿正要迈步前进,忽见灵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长绳,在对面崖腰上现身,朝着元儿招手,适才众人起身时,都忙着送元儿上崖拜师,没人看见灵姑,俱未留意。这时一见,才知她业已前去探路。司明喊得一声:“灵姑,你往哪曳去了?见着崖上的朱真人么?”灵姑含笑摆了摆手。元儿因她是个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气,一鼓劲,六七丈阔的山涧,早已一纵而过,灵姑便将长索由崖腰上放了下来。元儿也不去接,大声喊道:“灵姑,你只引我的路就是了。”铜冠叟方喊:“元儿不可如此大意。”元儿已是一路攀萝附葛,手足并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间,转眼已离灵姑不远。

众人在崖对面,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后,相去不过丈许,直往崖顶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称赞元儿身手矫捷,不知怎的,元儿一个失足坠将下来。方氏代他捏着一把冷汗,“哎呀”两字还未出口;只见元儿下有丈许,恰巧抓住灵姑的索头停住。铜冠叟首先高喊:“上面小路太险,快让灵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么幼读诗书,父母在堂,竟会忘了临深履薄之戒么?”众人也跟着呐喊。元儿先前失足,已是又惊又羞,本还不愿,禁不住铜冠叟等再三大声督促,勉强接索在手,随了灵姑往顶上猱升上去。一会半崖云起,对崖诸人已望不见元儿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两个时辰,灵姑才从崖腰白云中落下,纵将过来。问起元儿,知灵姑送到崖顶下面,因遵猿仙之嘱,并未上去。知元儿业己平安到达,才行回转。

恰巧当日下午,猿仙便来传话,命方环、司明当时起程入山。说罢自去,众人挽留不住。铜冠叟因红菱瞪猛兽毒蛇甚多,二人从前并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领了同行,打算命灵姑陪往,谁知灵姑也说不去,并说谷中无甚凶险,自己送去,也只能送入谷口不远,连昔日小弟兄们所去之处都不能到。况且此行仙人尚有用意,跟去不便。铜冠叟知是实情,里面必有原因,只得再三嘱咐了二人一阵。除方母因远未去外,余人俱都送到谷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经有人揭开,放在一边。雷春道:“天刚黄昏,听迅儿说,里面奇景甚多,我们同进谷去,送两位贤侄一程如何?”铜冠叟未及答言,灵姑抢答道:“听猿仙说,如今这谷不许外人进去呢。”众人只得作罢回去,不提。

且说元儿同了灵姑攀上金鞭崖,初上时节,好高过甚。上没一半,见上面崖壁越发险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无着足之处。正在为难,忽听灵姑呼喊之声。抬头一看,灵姑早已飞援上去,站在一个岩石凹处,一手放下长绳,朝着下面点头招呼呢,元儿暗想:“她一个女流之辈既能上去,怎地我便不能?上面路径,看神气也只有眼前这七八丈的削壁,因为附壁藤蔓过细,所以不似初上来时易于攀援。但只要越过这一段,便即有路可寻,何必这一点地方假手于她?”想到这里,只含笑应了一声,舍了长绳不用,运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间细藤,将气往上一提,径自双手倒援而上。

元儿资禀本来特异,自从得了铜冠叟的内功传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练得身轻如燕。一经提气运行,身子便轻了许多,壁藤虽细,颇能支持,本来无事。眼看到达,相离灵姑立处还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师兄曾说到时有人接引,只说也是一位仙人,谁知却是灵姑,幸亏自己还能上来,没有由她相助,自己这般不避艰险,独上危崖,少时见了师父,面子也好看些。”

元儿继续往上边攀援,离灵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灵姑,不知何时又跃上有三丈远近。最危险处快要攀越完了,一高兴,气便松懈了些。又加心急求进,见所剩不过三四尺高,以为一跃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系孤藤,身悬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细才如指的藤蔓如何支持得起一个强健少年的分量。元儿刚一作势上跃,便觉手中藤蔓似有折断声。心里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块岩石,咔嚓一声,手中藤蔓便已折断。喊了一声:“不好!”想捞左近别的藤蔓未捞着,竟从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悬空往下堕去。

还算元儿心灵胆大,又是一双慧眼,虽在奇危绝险之中,心神犹能镇定,情知崖势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寻找攀附之物,已是无望,只有打降落主意。便用右脚搭住左脚,借劲使劲,往上提气,以缓下落之势,免得跌死;就在这危机一发,转瞬之间,下落也不过两丈高,猛见一根索套迎面飞来,此时元儿急于逃生,不暇再计及别的,顺手刚一捞着,便听对崖下面老少诸人纷纷呐喊之声,身子已然停在索上,顺着长索荡到壁间,当是灵姑相助,好不内愧。既承人家援手,又听师父在对崖高声嘱咐,惊魂乍定,周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强逞能。索性偷懒到底,双手援索,由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处,刚刚站定,放了手中长索,松了口气,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面已有微斜坡道,勉强可以行走。灵姑却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刚收上去,人即不见,怎跑得这般快法?”再看脚下,已是云雾四合,满山如潮,用尽目力,只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面景物清明。

元儿知道众人悬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两声,不见回音。便将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后起身,往上前进。那路看去不似下半截陡峭却甚曲折危险。遍地上满生着刺藤荆棘等,越往上越密,钩衣穿肉,甚碍手脚。元儿提着气,施展轻身功夫,一路蹿高纵矮,左蹦右跳,上下转侧于峻崖危岩之间。又走有半个多时辰,总觉崖顶相去不远,可是总走不到,人却累得全身是汗,暗忖:“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自从夕佳岩被困,独身攻穿晶壁之后,自以为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夸讲,说是单论武功,寻常江湖上人已非敌手。照今日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实践起来,这般难法。平地练功夫纵有十层,到此也减去一半了。”不由把初上来好高逞能之心减去好多。

元儿念头刚转,忽见前面荆棘影里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灵姑,连忙跟踪过去一看,灵姑拜处乃是一块大约亩许的石坪。来路满生荆棘刺藤,左右中三面杂花盛开,丹枫碧树挺生其中,五色相间,围绕崖腰,宛如锦城绣障一般。对崖尽头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云而起,离存身之处,高约二三十丈。轻云如带,绕崖往还,依稀可辩崖上边沿的景物,崖壁上犹如青钱匀铺,满生着碧油油的苔薛,更没丝毫缝隙。再看灵姑,还在闭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长索业已卷成一圈,放在她的身侧地上。元儿记得初上来时,不愿假手于一女子,也没注意到索的形状和颜色。后来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么此时看去,却是山中黄麻所制?

元儿方一沉思,已走到灵姑身侧,见她虔敬神气,不禁抬头又往顶上一看。正值一片轻云过处,云隙里望见一个白衣少年,正站在崖边向下注视。转瞬间又为云层遮住,用尽目力,只见人影。知已到达地头,上面便是仙人居处,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将身跪倒。仙崖虽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么法儿上去。忽见崖壁碧苔之间,似有一条紫痕闪动,正是适才失足时援手的索,索头还结有一尺大小的一个圈儿,才知道适才援救自己脱险的并非灵姑,紫索既在此间垂下,上面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为自己而设无疑。灵机一动,叩了几个头,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儿刚刚接索在手,忽听身后响了一下。回头一看,灵姑手中待着一个红色小包,满面喜容,正朝上叩谢呢。见元儿回身看她,便用手连挥,意思是喊元儿援索上去。元儿方要张口问询,只觉手中紫索一动,同时又听灵姑低声连喊:“圈儿。”刚把索圈从头笼下,套向腰间,连话也未顾得和灵姑说,紫索便往上升起,将元儿带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会,便被提升崖顶。面前站定一个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剑斩妖人的陶钧。元儿忙即将身跪倒。被陶钧一把拉起,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在此接引师弟。且等拜见师父之后,我们再行礼吧。”

元儿遵命起立,一看,上面大有数十亩方圆,满崖都是青松翠竹,异草奇花,正中心还有一个两丈多高、宽约二十亩的圆崖拱起。这中心圆崖,上下四面俱生着一种鹅黄色的小花,细草如针,开花如豆,一片平芜,蒙茸密布,不见一些石土之色。有时天风过处,宛如卷起干层金浪,真是瑰丽清奇,无与伦比。

元儿一心虔敬,随了陶钧,循着圆崖当中的瞪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质宫观,观门外又是一个水池,池中仙泉,喷珠溅玉一般从池底涌起,池侧一面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一面长松底下设着一个鹤栅,栅内丹顶玄鹤,大小共有囚只,见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飞鸣翔集不已。

元儿一念至诚,拜师心切,也无心观赏仙崖景物。眼观鼻,鼻观心,随定陶钧,直往圆崖当中的石宫观中走去。行近观前,忽听破空之声从头上高处飞过。观门前三个金光灿烂的大字,只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观门。人门不到丈许,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满生着许多奇花异卉,清馨扑鼻。前面陶钩忽然止步,禀道:“小师弟裘元带到。”一言未了,便听一个童声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里能收他做徒弟,这小孩大规矩了,将来出去,叫人看见,决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门人,岂不成了笑话?我哪里能收他做徒弟?”元儿本低着头往前走,以为仙师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过甚。一听说是不行,立时头上轰的一下,吓得浑身抖战。既未听清下文,也未看清对面师父形象,眼睛一花,几乎晕倒在地。两眼泪珠,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正在愁急,哪里还敢仰视。猛地又听一人老声老气他说道:“你这老不正经的矮子,对初见面的小孩子也这般吓唬他。你不收,我便带往九华山去,看你五十年后,末代衣钵传授给谁?”那话带童音的又答道:“你爱,你就带走,我如非齐道友再三相劝,我正没这番耐心呢。”

元儿才听出两位仙人是在说笑,心神略定,不禁愉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么样的仙风道骨。这一看不打紧,如非预知师父矮出了名,几乎疑心所见并不是自己的师父。原来院中生着两株不知名的大树,叶大如掌,枝干奇古,高有十丈。左侧一株,两个枝杈上各坐着一个矮老头儿,一个穿的又脏又破;别一个比较生得还要干瘦些,衣服虽也破旧,却是通体干净得多。在两枝相间的一个枯秃树干上,放着一个玉石棋盘,也未听棋子落抨之声,只见二人互相嘲笑应答,目光却俱注视着观外远处,好似甚为留意。再看陶钧和另一个拿着酒壶的瘦长汉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树之下,动也不动,态度恭敬。知道内中必有一个是自己的师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钧给自己通名以后,还忘了行那拜师之礼,忙即将身跪倒,口称:“恩师俯赐收容,感恩不尽。”还未说完,那老声老气的一个便说道:“你师父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些假礼节,想看,上来,也让你小孩子家看个新鲜玩意。”

说罢,元儿便觉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凌空而起,转眼到了树极上面,这才知道对面瘦的一个,是自己师父,却又没理自己,仍是全神贯注前面,因那老声老气的一个将他放坐在侧,虽初见师父,但人在树桠上,不便跪拜。正在惶恐,那老声老气的又道:“你这孩子适才在树下偷瞧,山外景物这般有趣,既已上来,你怎不看?”元儿闻言,随着师父目光所注处往外一看,因为存身绝高之处,休说观外景物人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畴城镇,也是一览无遗,元儿生具异禀,自从巧服仙草,已变成了一双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云透视,何况远地无云雾之处。元儿先看近处,并无什么出奇之状。再往对面西北方极远之处一看,那里是一片绵延不断的雪山,皑皑一白。山腰上站着几个人,因为相隔大远,目光所及,才如豆大,只见蠕蠕转动,看不清装束容貌。空中却有几道数尺长的金光、青光、白光、绿光,闪电一般绞在一处。

看有一会,忽听那老声老气的老头说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点收这个好徒弟。”说着将手一扬,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带起一阵破空之声,电闪星驰,直往山那方飞去,转眼没人青冥,只剩一丝金痕闪动,及至到达,又和初出手时大小相差无几。元儿知道远处观物都很细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这几道光华最小的也有尺许粗细,十多丈长短,想不到仙家飞剑竟能大小由心,指挥行使于千百里之外,异日自己如能炼到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人生,受这一番跋涉辛苦。

元儿正在注视寻思,忽见先前那几道光华原本互相绞结,相持不下,自从未后这道金光一去,顷刻之间,便见金光、白光势盛,其余光华逐渐低弱,又斗了一阵,内中一道灰黄色的光华竟被两道金光绞散,化成许多星雨消灭,紧接着,其余几道光华也都四散飞逃,耳听师父说道:“且饶了这几个业障,我们仍旧下棋吧。”元儿闻言,回视二老同时将手一抬,那两道金光便自离了雪山,往回路飞转,留在雪山上的人们,俱已随了光华逃走。只剩一人,也将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敛去。眼看他走过山侧消逝,耳旁又听破空之声,只见两道金光一同飞回,二老各举手一招,便在身旁隐去,二老若无其事,一边一个,坐在树权上下棋。元儿横坐在旁侧树杈上,暗想:“对面便是闻名已久的师父矮叟朱真人。身旁这位仙师,看适才放出飞剑神气,竟与师父本领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满院光华,耀眼难睁,光敛处,现出一个鹑衣鸠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来,还不下来接待,你二人只管下那残棋则甚?看我给你们和了。”说罢,未等二老答言,将手朝上一扬,元儿刚觉一股罡风劈面袭来,便听身侧老头骂道:“你这没长进的老花子,既想创立教宗,就该把你那看家本事传他们,没的使他们出来丢人现眼,吃人家的亏,适才如不是我想先见识见识朱矮子的高徒,将棋怦移上这里来,看见不平,飞剑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给活剥了?不谢我们,还来说嘴,无故扰人清兴,真是岂有此理!”说时,也将手朝花子扬了一扬。花子闻言,刚要答话,朱梅抢说道:“你两郎舅,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来了俱是一般惹厌。看在五姑份上,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花子一来,这局棋也没法再下,由它放着,改日再分胜负,且下去喝点本山的猴儿酒吧。”说着,两个老头俱都落在地上。

元儿也连忙纵了下去,跪在三人面前。刚叩了几个头,朱梅指着那老头和花子说道:“这两人一个叫追云叟白谷逸,一个叫怪叫花凌浑,俱都是你师伯,快磕一个头,和陶钧到一边去,我不愿见你这拘谨样儿。”元儿从纪登、陶钧二人脸上恭敬神气中,悟出师父用意,闻言朝白、凌二人各叩了两个头,起身站向陶钧肩下。纪登早往室内取出酒脯,设在当院石桌之上。朱、白、凌三人,相次落座。

凌浑指着元儿,问朱梅道:“这孩子就是日前齐道友劝你收归门下的那个么?无怪他说好,连我看着都顺眼。我收门人向来凭我自己喜欢,不论资质,都要似齐道友和你们这样选择得严,哪有许多?今日你见我那孽徒一人独斗群魔,还不怎太弱吧?”朱梅道:“赵心源在你门下才只二十年工夫,剑法已深得你的心传,刚才谷逸寻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盘残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时光景,才将棋枰移向高处。才一上去,便远远望见两个魔崽子双战你的令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后来又有两个五台余孽路过,趁火打劫。我恨他们倚仗人多,以强凌弱,飞剑出去相助。不多一会,谷逸也将飞剑放出。他们如何能是敌手,不消一会,便将一个魔崽子的飞剑绞成粉碎,余下三个见机遁去。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围,知他们这群余孽还有几年气运,懒得再费心神去追赶他们。正想下完那盘残棋,你就来了。你这花子素常无事不寻人,寻人没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齐道友之托,三二日内要赴峨眉凝碧仙府,与众道友商议三次峨眉比剑之事,如有为难之事,切莫再照顾我。”

怪叫花凌浑道:“你这矮子倒会猜,可惜只猜着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尸谷辰么?他的恶贯快要满盈,不久自会伏诛。我本不愿管他闲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顶上采药,路遇他师妹凌云风。那是我的侄孙女儿,三人正闲说,被他用妖法摄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准备取他二人的生魂,炼那九地腐仙妖法。论本领,我原可以制伏他。只是这妖尸自被峨眉诸道友连挫锐气,益发诡诈,善于趋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击不中,不把人救出来,这东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岂不反误了他二人性命?我凌家子孙无多,我妹子又在开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杀孽大重,尘劫犹未转完。别人尚可,白矮子岂能坐视不理?为此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纵不除灭妖尸,准可将人救出。我正想去九华寻他,路过此地,看见你二人剑光从那面飞来,知他在此,特来相约。哪个用你则甚?”朱梅笑说:“你当我真不知道你的来意吗?你平时总不服人,这事又早落在齐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尸恶贯满盈,怎未算出应在你的身上?适才接了齐道友的飞剑传书,说你要来,便是谷逸,也为此事在此等你。可见要作一派宗主,实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与人不同,虽然你门人当中不乏能传之士,到底限于天赋,总是事倍功半,费了你无穷心力,比起峨眉门下还是不及咧。”

凌浑冷笑道:“矮子你少说嘴。我如不是知道峨眉派承长眉真人正统,得天独厚,我也不远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齐道友最近在凝碧崖灵翠峰微尘阵中,得了长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济辈,何消你说?我虽不才,还会知难而退,不与胜己者抗衡,于正邪请教外另立教宗,传先师铁肩老祖衣钵,还不似贤昆弟这般不知自量,老着脸,创什么青城派,又和峨眉派藕断丝连地挟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号令,又不受命呢,亏你还有脸挖苦人。”朱梅哈哈笑道:“你这穷叫花,这么多年来还是火性未退,本门先师与长眉真人,原属一家,无分彼此,本无须另创立什么门户,只因先师羽化时节,同辈师弟在先师前立下宏愿,要积修十万外功。我因尘缘将了,师弟好意,与齐道友商量,才创这青城一派,同是行道济世,但求尽心,分甚本领高低?你说这话,全是私心自用,无怪你这么多年来终是野狐禅咧。”

凌浑方要答言,白谷逸道:“照齐道友来书所说,后日方是妖尸授首之期,有这些闲时候,我们三人相聚,正可畅饮矮子的好酒,只管争论则甚?”凌浑也笑道:“我只恨你们这些人专以正统自命,难道别派中就无能人?我本不算什么好手,那神驼乙道友行径也和我差不许多,他也不是道门正宗,如论本领道行,恐怕齐道友也难与他分高下吧?”

说时,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儿一眼,命纪登,陶钧将元儿领往后面,先进了饮食,等到傍晚客去,再听吩咐,元儿又要跪谢,被陶钧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儿只得随了纪、陶二人同往后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著早已设好。陶钧进屋取了酒食出来,三人重新见礼落座。

陶钧未从师时,本来好客,有“小孟尝”之称。虽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时心性,生平又爱英俊灵敏的人,见小师弟袭元小小年纪,武功已炼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胆识气字迥异恒流,休说寻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眉开府,凝碧崖大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会,所见许多已然炼成飞剑、出入青冥的小辈同门当中,资质胜过他的也无几个,年纪却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来,便是如此,将来成就自不可量,无怪师父、师叔属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对他又歆羡,又爱惜。除殷勤款待外,陶钧没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门口诀、坐功起始一一传授,又把元儿身佩双剑取出,给纪登详观。知是异宝,俱都赞不绝口。

元儿本来聪明绝顶,因为纪登虽是师兄,却与铜冠叟交好,于亲近之中,处处以前辈之礼相待,还有一些拘束。及见陶钧对他甚厚,有问必答,不似纪登沉静,素寡言笑,不由对于陶钧格外要亲热些,也是二人情性相投,一见便成莫逆生死之交。元儿除敬领传授默识于心外,心中老想探听师父为何说笑那般不羁,全无一点尊长庄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头与后来穷叫花的来历,只是不敢开口,几次想问,俱在口边缩住。

陶钩见他口齿迟疑神气,猜出他的心意,便说道:“我们这位恩师人最洒脱,最恨虚伪,你只要率性而行,事事诚心实意,必邀青眼,不过他老人家对于寻常礼节虽然放纵,不计细行,可是大处家规极为严厉,犯者必以飞剑处死,决无宽恕,据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须师长督饬,方为上驷之材,我们作为弟子,应体师门厚德,不尚俗礼,内心崇敬,自然诚中形外了。

至于先来那位白师伯,乃是现在九华山隐居的有名老剑仙追云叟白谷逸。以前与师父齐名,同隐河南嵩山少室,人称‘嵩山二老’,后来移居衡岳,不多年前,又移居九华山峨眉掌教夫人别府锁云洞的,门下弟子只有三人,却是一个胜似一个,内中一个姓岳的,更是本领惊人,将来自会与你相见。

“后来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云南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穷神凌浑。这位师伯剑法自成一家,与哪一派都不相同,隐身乞丐,游戏三昧,各异派中妖人遇见他,无不闻名丧胆。

“这三位老人家俱是多年患难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畅饮欢聚,无话不说,凌、白二位更有郎舅至亲之谊,曾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来才和好的,今日凌师伯未来以前,师父曾接峨眉掌教真人飞剑传书,听说是为了妖尸谷辰之事,师父说凌、白二位今晚便要动身,而师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们以前初入门时规矩,均须受过许多劳苦,才能得到师父传授,只你一人,因为师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静,便即传授心法,你这样好的夭资,再加上我和纪师兄从旁指点,又有你自己带来这两口宝剑,不消半年工夫,纵不能身剑合一,也能与异派中的后辈一分强弱了。

“师父虽然不在本山,无人敢来侵犯,附近风景甚好,尽可在做完功课之后随意游玩。看你年纪虽轻,却极老成,别无可虑。只有观前那两只仙鹤,本是髯仙李元化师伯在仙霞岭收来,赠与师父。这两只畜生,曾受一个异派中妖人豢养多年,颇有灵性,只是旧习未除,专好弄些狡狯,我有两次几乎上了它们的大当。师父走后,少去招惹它们,以免师父不在家,弄出事来,适才传你的口诀,乃是人门功夫,且等晚间师父试了你的道心,再练习吧。”

元儿闻言,自是又高兴,又感激,一一记在心里。一会吃完,纪登出去约有个把时辰,进来对元儿说道:“凌。白二位师伯说是趁这半夜时光,赶往鼎湖峰约请一位精干地行的道友,已然走去。师父现在前面唤你呢。”元儿忙即应声,随了纪、陶二人往前院走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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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上)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九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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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九回(上)

承奥诀三关通窍要调灵鹤千里御风行

话说元儿到了前院,只朱梅独自一人,仍然科头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调弄那两只仙鹤呢,急忙跪倒行礼。朱梅吩咐元儿起来,盘了双膝,对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儿头顶,命元儿闭好双目,不要妄动。元儿已得陶钧预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帘内视,屏去一切杂念,澄神定虑,静以俟变。刚把鼻息调匀,便觉朱梅的手在脊梁命门各要穴上轻轻按抚了几下,渐觉着一投热气由足底缓缓升了上来,渐升渐速,热也随着增加,霎时布满全身,越久越热得难受。元儿先还觉难忍,未几心灵一静,神仪内莹,猛地又觉头顶命门被人拍了一下,立时觉着一股凉气布满全身,好似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一般,奇冷难耐。如是由冷而热,由热而冷者好几次,好容易把冷热都忍了过去,猛地又觉周身疼痒交作,恍似百虫在骨里钻咬,无处抓挠,比起奇冷奇热还要难受数倍。知是最紧要的关头,一不能忍,前功尽弃,暗将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难受,一切付之无觉,待有两个多时辰,疼痒忽止,周身骨节又作起响来,响有顿饭光景,才由周身响到脑门。咔的一声,命门间似被斧劈开一般痛了一下,所有响动全都停歇。耳听陶钧唤道:“师弟大功告成,还不快些叩谢师父么?”

元儿睁眼一看,朱梅满面笑容坐在对面,纪、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复了原状,只觉比起适才打坐前要轻灵得多。连忙上前跪倒。朱梅说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又将元儿身佩的双剑要去,仔细看了看,说道:“灵柩故物,果不虚名,你有此双剑,得我真传,十年之后,异派飞剑无敌手矣。”说罢,又对元儿道,“你因服过灵药仙草,加上本来异禀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后赴峨眉,今日先将本门剑法传你,除我在这里早晚加紧传习外,我走之后,每日可随你两个师兄修炼。等我峨眉归来,再引你去见师叔。本门戒条,只有杀、盗、淫、妄诸条,专重大节,不拘细行,以各人自己勤修为主。用功之外,仅可在山中随意闲游,但在道未成时,不准擅自离开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丢人现眼。尤其这两口宝剑来头很大,是旷世奇珍,要随时备带,早晚用我口诀勤加练习。在身剑未能练到合而为一时,须防外敌巧取强夺,务要小心,不可丝毫大意。”

元儿敬谨领命。当下由朱梅传了心法口诀,便随陶钧前去安置。元儿因师父不久长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过有十来天,朱梅应乾坤正气妙一真人之约,前赴峨眉,众弟子送至门外。那几只仙鹤也跟着在空中飞翔,直等朱梅走没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儿因连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门,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细观赏。既送朱梅走后,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远近群山都在足下。云烟浩森,大小峰峦被云包没,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岛屿一般时复隐现。真是波澜壮阔,变幻无穷。元儿当着天风,凭凌绝险,对着眼前奇景独自出神,怀想方、司两家,不知可曾移走?忽听身后陶钧道:“师弟初来时,正值师父与白师伯在大树上对弈,放飞剑出去,助凌师伯的弟子赵心源与几个异派中人交手。那雪山离此少说也有三四百里,你却一目了然。后来听师父说,才知师弟在夕佳岩绝顶古洞服了灵药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极远,还能透视云雾。今日云雾浓密,你看今日雪山顶上可有什么异状么?”

元儿闻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时目力本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虽能透视云中景物,毕竟有些模糊,只能看个大概而已。前日师父说小弟已成天眼,特地开了殊恩,赐小弟上乘超观妙法,说照此练去,三月之后,便能上察青冥,下视无地。正在练习,因为日浅,尚无进境。今日雪山那一面云雾更密,依稀之中见一些山峦白影,看不出有何异状。师兄可看出什么没有?”陶钧笑道“愚兄虽列师门一二十年,如论资质,还不及师弟一半,哪能远视数百里之外?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说时,元儿因这数日中,那两只大鹤每值有人谈话,必在侧静立,偏着长颈看人,好似留神谛听神气,便向陶钧道:“师兄,你看这鹤,每次我们说话,它们总在旁不走,莫非懂话么?”陶钧道:“岂但能通人言,这两个东西坏着呢。”说罢,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内中一只的颈上。那鹤出其不意,挨了一下,偏头朝着陶钧连声长鸣,振翼低飞,往观中逃去。陶钧怒骂道:“你这扁毛畜生,还敢不服么?”说着,便要追去。吓得那另外一只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飞逃。

元儿忙把陶钧拦住,无心中看见先逃那只,翼下有许多红点,比后逃那只也要小些,方要询问,陶钧道:“这两只大鹤,头一只因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点子没有退尽,名叫红儿,后一只叫雪儿,还略老实些。这红儿最是好恶,专好捉弄人上它毒当。如非师父喜它有些灵性,上次我差点为它坏了道基,恨不能用飞剑杀死,才解气呢。”二人尽管问答,纪登只在旁微笑,下发一言,同在崖前闲立了一阵,便都回观用功。

元儿在观中一住二月有余。铸雪、聚萤两口仙剑虽未练到身剑合一,与陶钩交起手来,指挥运转,无不如意了。

这日鹤粮将馨,纪登因那鹤好闯乱子,不敢解了它们禁法,仍和初收时一般,由它们自去觅食,便命陶钧下山办粮。陶钩领命走后,元儿因对纪登从来敬畏,不似对陶钧随便,见他正在调神打坐,不敢惊动,独自一人,持了两口双剑,在崖前练习剑法,刚刚练完,忽听空际鹤鸣,抬头一看,正是红儿和雪儿两个,离头约有十丈高下,不往飞鸣盘旋,只不离开山头数里方圆以内,知有师父法术禁制,不能远走。一时闲中无聊,打算调鹤为戏。试把手一招,二鹤居然联翩飞下,落在元儿面前。元儿一高兴,便迎上去,抚弄二鹤身上雪羽。二鹤也紧依元儿身侧,甚是驯良解人,越发喜爱,顿将陶钧前次嘱咐之言忘了个干干净净。调弄了一阵,忽又想起方、司两家移居且退谷,计程不过数十里之遥,可惜这鹤不能飞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紧练习飞剑,剑术未成,不能离开此崖。正好用它传书,也可借此得一点家中父母的信息。

正在寻思之际,二鹤交颈低鸣了一阵,红儿忽然振翼飞起,元儿以为它又和适才一般,就在当顶盘旋,谁知红儿飞没多高,倏地一束双翼,直往后山腰深草树中投去。红儿才飞去不久,雪儿也跟着飞起,只是不曾下落,仅在红儿落处的上空不住飞鸣,音声悲楚,迥不似先时清越嘹亮。元儿自来此间,从未见二鹤往山下面降落,先时并未留意,后来见上下二鹤一递一声哀鸣不已。自己目力虽能视远,偏偏后山一带丛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见红儿身上白羽在草树丛中扑腾起落,似与什么野兽之类在那里争斗。雪儿在上空几次飞呜下扑,俱是欲前又却,仿佛有些畏惧之状。

元儿越看越觉有异,暗忖:“这时已是秋末冬初,各处草木俱已黄落,怎么后山腰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郁郁葱葱的?常听人说,仙鹤好与蛇蟒相斗;凡是毒蛇大蟒盘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异状,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长得特别茂盛。二鹤这般形状,莫非与什么蛇蟒相持么?”刚想到这里,忽见红儿飞高了些。紧接着草树丛中蹿起一条大蛇,通体红鳞,并不甚粗,却甚细长,下半身还隐在丛树之中,单这上半身已有两丈长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凶恶。等红儿一飞高,便自退落,一经飞临切近,重又出现,二鹤只管哀鸣相应,雪儿始终没有飞落,红儿也只虚张声势,不敢骤然下击,元儿再细往那蛇盘踞之处一看,不由又惊又怒,一纵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来那蛇几番起落,盘处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现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时上蹿,与空中红儿相持外,下半身还缠着一只比红儿稍小的仙鹤,双翼已被那蛇连身束住,只剩一个头颈在外,左右乱摆,鸣声低微,想已去死不远。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鹤颈,红儿便翩然下击,那蛇见有敌人,只得舍了到口之物,飞身上迎,红儿好似不敢与它力敌,又不舍得那危难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闹,使它不能如愿。这样又是两三次过去,恼得那蛇性起,口里发出吱吱怪声,等红儿未次下击,径自舍了下半身所缠之鹤,长虹射日般往上飞起时,元儿业已赶到,相离一箭之地,元儿更不寻思,将手一扬,右手聚萤仙剑飞将出去。青萤萤一道光华过处,那蛇知道飞剑厉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齐腰斩为两截,下半身坠落丛莽之中,上半身带起一股血泉,蹿出老远,才行落地。

元儿解了鹤厄,心中欢喜,以为险些被蛇所缠之鹤,定是本观所养那只小的,虽然蛇死脱险,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将过去察看,忽听空中二鹤连声交呜,丛莽中也有了应声,身子还未近前,那只被束之鹤在地下略一扑腾,已冲霄飞起,飞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伤神气。眨眼工夫没入云空,不知去向,并未往观中飞回。元儿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处一看,那里草木真是又肥又绿,秀润欲滴,目光到处,丛莽围绕中,隐隐似有一个二尺方圆的洞穴,四围密藤荫翳,下面隐隐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护穴藤蔓上有刺,不愿下去。回身时节,鼻端微微闻见一股子异香,因为急于回观,看看飞去的是否观中那只,也未细察异香来源,便往回走,这时红儿已然落下,挨近元儿,甚是依恋,大有感恩之态,元儿走没几步,红儿竟拦在前面,伏下身来,伸出长颈,往元儿

从崖上到崖下山阴一带虽有肢陀,不似余下三面尽是千寻峭壁,无可攀援,但是崖危瞪险,窄不容足,后山到山腰相去百数十丈,也有几处极难走的地方。元儿初下来时,一则练了两个多月剑法,身子愈轻;二则情急救鹤,满身勇气;三则下山只要心神不乱,观准垫脚之处,自比上山易些。及至斩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势之险。虽然不觉其难,到底没有下时轻快;加上童心未退,常听陶钧说,峨眉同门中,颇有几个驾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见红儿自己伏地,大有愿为坐骑之意,不禁心喜,问道:“你见我帮了你的忙,想叫我骑你上去么?”红儿长鸣了一声,将头连点。元儿只图好玩,哪还计及利害,竟然攀着红儿长颈,坐了上去。果然飞翔甚速,展翼凌空,转眼之间已过崖顶,直上青冥。

元儿见它过崖时不曾降落,不但不以为异,反当红儿感恩心切,想让自己尝尝仙家骑鹤空中飞行滋味。加之有师父法术禁制,或许不过在近空高处盘旋罢了。先时一味高兴,不疑有他,谁知那鹤一经飞过高空云层,竟然掉转头往西南方面飞去,瞬息数十百里,越走越远。猛想起陶钧以前所说,这才着起慌来。元儿虽具异质,到底学剑日浅,尚未练到驭剑飞行地步。如果上下数十丈相隔,还可冒险纵身下去。此时天地相隔,何止万千丈之遥,稍一失足,怕不成为亩粉。自知上了大当,但事已至此,只得两手紧握鹤的翅根,由它背着往前飞走。

元儿有心想问红儿为何刚解了它的大围,反倒恩将仇报,捉弄自己。偏偏云空高寒,罡风甚劲,劈面直吹,幸是元儿,如换旁人,冻也冻死,哪里张得了口。又想起自己离家别亲,受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好容易仙缘遇合,道法尚未炼成,又遇见这种意外变故,看上去,祸多福少,越想越伤心。恨到极处,本不难一剑便将红儿杀死。”无奈自己安危寄在它的背上,除了打算同归于尽外,这东西如此狡恶,还要留神它坏上加坏,得罪不得。只不知师兄明明说它受了禁制,怎地仍能远飞?

元儿正在提心吊胆,胡思乱想,红儿飞行渐缓,忽然在空中盘旋起来。元儿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下面云雾甚密,慧眼透视下去,仿佛是座山谷,树木花草甚是繁茂。一会,身子已随鹤背降人云雾之中,满身都被包没,水气浸在身上冷阴阴的。转眼飞落云层,下面景物看得越发清晰。只见满山满谷都是奇花异草,红紫相间,五色竞秀,恍如锦绣堆成一般,奇丽清幽,平生几曾见过。眼看离地还有十余丈光景,忽见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万花林中,跑出两大三小五只梅花鹿来。接着又听鹤鸣,林中又有两只鹤朝自己迎飞上来,红儿一见对面两只鹤,也跟着长鸣相应。元儿只顾东张西望,猛觉红儿两翼一抖,身子一侧,倒翻过来。元儿因为离地已近,下面风景已好,觉出红儿有似有恶意,失了防范,万不料到红儿不此一着,一个疏神,竟然松手,从鹤背上坠了下来,不禁大吃一惊,忙一使身法,用了个狂花飐地的招数,飘然落地。身刚站稳,正想怒骂红儿几句,就势将它头颈用身上丝绦捆住,再用宝剑威吓,仍由它背了回去。谁知红儿和那林中飞出来的白鹤振翼飞起,冲霄而去。

元儿方自忧急,忽听有人叱道:“何方胆大顽童,竟敢擅入仙山?难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宝剑厉害么?”音声娇婉,清音入耳,仿佛少女说话,元儿回首一看,从先前那几只梅花鹿后面的花林以内,又跑出一只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着一个年约十四五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萧,背插单剑,腰间还悬着一个金黄色的葫芦,花光人面,掩映生辉,越显得秀丽如仙,容华盖代。元儿因坐骑已然飞走,不知还会回来不会,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与青城相隔必然甚远,难以回去,本已忧疑万端。再听骑鹿女子责问,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骑鹤为戏,不想被它带到此间,抛了弟子飞走,望乞仙姊不要见怪,容我少待片时,等坐骑回来,自会走的。”那红衣少女又叱道:“你一个凡夫妄入仙山,见了你二公主,还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强辩。谁是你的仙姊?快快跪下,等我审问,饶你不死。”说时,人、鹿已到了元儿面前,那少女睁着一双剪水双瞳,满面娇嗔,瞪着元儿,逼他跪答。

元儿先时只因鹤已飞走,仙山难回,心中忧急,并非有什别的畏惧,一听少女口出不逊,便也生气答道:“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来的,我不过是骑鹤闲飞,偶落此地,暂时歇脚,又没有损坏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声仙姊,为何出口伤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斗,也不和你计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样?”说罢,气得小腮帮子一鼓,将头往侧一偏,装作不爱答理。暗中却在准备,以防不测。那少女闻言笑骂道:“你这红眼小贼,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说明,少时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样死的。这里是万花山长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个无知顽童,俗子凡夫,污了仙境,还敢大胆胡言。看你身带宝剑,好似还不甚坏,不叫你见识见识,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厉害。”一面说,早纵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后的剑,一道青光,剑已出手。

元儿这时已想起时当冬初,全山却温煦如春,万花竞放,又有鹿鹤往来,以及少女装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又自称公主,必有来头,无奈适才气忿头上,话已说满,对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说软话,更因师父朱梅从不服低,自己纵肯退让,日后传说出去,岂不弱了师父的名望?见少女将剑拔出,势难避免,自己人单势孤,不知当地虚实,还在持重,便对少女道:“我在此等鹤飞回便走,又没招惹你,你我往日并无仇怨,苦苦相逼则甚?再说我这两口仙剑乃仙人传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让你,要是真个动起手来,那时宝剑无眼,将你误伤,岂不叫你家大人怪我?”那少女骂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红眼小贼,只管拔出剑来交手。赢得我,连这山都送与了你,再若延迟,不拔出剑来,你姑娘便动手了。”元儿见少女无可理喻,不禁气往上撞,将手一按铸雪剑,宝器出匣,银光射目。

那少女一见那剑,脸略一惊,更不答话,早一纵身,举手中剑刺将过来,元儿且不还手,也将身纵过,待再劝说几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质,年纪甚轻,身法却甚轻捷,元儿避纵过去,身刚落地,还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剑又已纵身刺来,元儿猛觉脑后寒风,青光晃到,知道厉害,忙使一个仙鹤盘飞的解数,就地一旋,侧纵出去,二次将剑避开,那少女真是疾如飘风,第三剑又元儿身侧刺到,元儿连让三剑过去,因为少女剑法精奇,迅逾飞乌,不禁动了钦佩之心,第三次避开时,纵得甚远,趁少女还未追到之际,忙即回身劝说道:“公主你且住手,说完两句话再打。”少女刚好追到,举剑要刺,闻言停手,问道:“你怯战么?既怕我,就不该说那大话,快快跪下,我便饶你。”

元儿从小慕道,不喜与妇女相近,又在年幼,更无燕婉之思,先时不过觉着少女美貌,并未细看,及喊少女停手,不过因佩服少女的本领,恐伤了她,想再劝她几句。及至与少女一对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会有了爱好之心。暗想:“这么好的地方,又有这般本领的好女子,常言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倘若这次红儿不是存心要自己上当,也和上次误走百丈坪得交方、司两家一般,日后骑鹤飞行,常常来往,岂不有趣?”那少女见元儿注视自己,寻思不语,娇嗔道:“你这小贼,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话又不说,要投降,快快跪下,还来得及。”元儿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则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紧,你也不见得有什便宜,会多长块肉。不过我们打了一阵,彼此还没知道名姓,我将你杀了不说,要是你将我杀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儿,也不冤枉。”

少女怒骂道:“你这小贼鬼头鬼脑,也配问你公主的名姓么?你就做个糊涂鬼吧,我又不和你结亲。”

说到这句,元儿闻言一笑,本是见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远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薄怒轻嗔,越显妩媚,有些神往,并无他意。少女却认为他是故找便宜,自知把话说错,收不回来,立刻把脸一沉,更不再说,劈手一剑,当胸刺来。元儿也不再客气,决计施展近日所学本领,将她制服之后,再与商量,一见剑到,喊一声:“来得好!”更不躲闪,把剑一横,使了个项羽横鞭,迎了上去,双方各带起丈许长的青白光芒,碰在一处。耳听锵啷啷虎啸龙吟般响了一声,二人俱知遇到劲敌,各自顾剑,分别纵将开去,剑上余音犹在绕耳。元儿低头一看铸雪剑,依旧银光耀目,玉芒无亏,少女一看自己的剑,却已被元儿的剑砍了一个缺口,不禁勃然大怒,骂道:“红眼贼,竟敢伤我仙剑,你公主不杀你,誓不为人!”说罢,又纵身一剑刺来,元儿急架相还。一个是痛惜至主,动了真怒;一个是天生异质,真仙传授,各把全身本领施展出来,就在这花城锦障之间,虹飞电射般杀将起来。

元儿与少女彼此斗了一阵,少女虽是自幼得道,毕竟不如朱梅是玄门剑法正宗。再加元儿天资颖悟,苦心参修,虽然日浅,已是心领神会;所用宝剑又是仙遗至宝。少女渐渐有些相形见绌起来,还算元儿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个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几次飞剑出手,未下绝情,俱被少女避过。

少女见势不佳,自己宝剑已然受了微伤,不敢随意抵敌,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点亏。时刻一久,越发手忙脚乱,暗恨姊姊偏在此时出外游玩,让我受这野孩子的气,正在烦恼气忿,猛想起:“这野孩子如此可恶,再打下去,必无幸理。身边现有异宝,何不取出一用?虽然母亲遗命,再三禁止妄用,无奈势已至此,非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说不得了。”想到这里,正赶元儿一剑砍来,少女举剑,打算横拦上去,猛又想起敌人宝剑比自己厉害得多,不舍宝剑受伤,心神一乱,迎敌略迟了些,元儿身手何等矫捷,这头一剑原是个虚势,就在少女这欲拦未拦之际,倏地使了个龙蛇盘根的解数,手中宝剑微一翻折,转压在敌人的剑上,就势一缠一绕,运用玄功,把真力都运在自己剑上,往回一扯,大喝一声:“还不撒手,要送死么?”

少女也甚机警,百忙中见敌人改了招数,方喜无须硬敌,不料敌人的剑能刚能柔,不知怎地一来,竟将自己宝剑缠住,往回一夺,立时觉着虎口震痛,对面敌人剑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丢剑,不死必伤,只得豁出,暂时将剑失去,于是暗运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儿顺势送去,想借此伤他一剑。元儿哪会上她的当,早已防到,喊声:“来的好!”也不就此借势伤她,运足一口真气,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自两道光华,恍如二龙盘绞,同时冲空,飞舞而上,离地数十丈才分开。

少女见元儿既已看出自己借剑伤人之意,却没有收剑,也不还手,反连他本人的剑一齐往空飞去,好生不解。谁想元儿成心卖弄,右手的剑才脱手,左手早同时一按身后,另一口聚莹剑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纵步,便向少女纵去。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见空中二剑分开,正想借此运气捏诀收回,不料元儿又将身后另一口剑拔在手中,捷如飘风般到了面前,少女喊声:“不好!”打算纵避开去时,忽听敌人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铸雪仙剑误伤了你。”少女这时已是恨他到了极处,哪肯理他,一心顾到前面,谁知刚刚纵开立定,伸手去取腰间所佩葫芦时,猛觉眼前白光一亮,敌人空中那宝剑已带起丈许长的白光,银虹也似,疾如闪电,当头飞到,想躲哪里来得及,正在惊心等死,猛地又觉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见,定睛一看,敌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己将空中飞下来的那口宝剑收去。才知原来他并无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卖弄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宝剑,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丛之内,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颊满红云,勃然大怒道:“你这红眼小野盗,伤我仙剑,定不与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动手么?”元儿见少女宝剑已失,手中空无所有,以为伎俩已穷,哪里知道厉害。又见她秀目圆睁,娇嗔满面,更不愿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领,不是回去喊人报仇,便是再取兵刃前来交手而已。”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鹤飞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时,任你使甚法儿,我都奉陪,等你一会,算得什么?”

少女气得也不还言,早把腰间葫芦悄悄解下,口中暗诵真言,将葫芦盖对准元儿一扬,口中说道:“红眼小贼,休得逞强,以为你便赢了我么?趁早跪下,念你适才没敢伤我,不但饶你,我还打算留你在此,给我作一山童,否则,少时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厉害。”元儿笑道:“公主的厉害,我已见识过了,别的可依,只我这两条腿,除父母恩师和诸尊长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领,请施展出来,使我见识见识吧。”少女怒骂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红眼小贼,死在目前,还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语,你看我用法宝取你狗命。”说罢,便将葫芦盖揭了开来,立时从葫芦口内冒出数十道火焰,直朝元儿飞去。

元儿到金鞭崖日子虽然不多,平时常听陶钧说起异派中妖人使用邪法异宝行径,俱都记在心里,先时看见少女初从林中骑鹿出来时,腰间系有一个葫芦,本来心中动了一动,及至和少女一动手,见她并无什么出奇本领,时候一久,又起了爱好之意,未后又把少女手中脱剑击飞,越发看轻敌人,忘了机心,正在得意忘形,忽见少女不知何时将腰间的葫芦摘了下来,又听她说完那一番话,知她定要卖弄玄虚,仍未放在心上。一见火焰飞出,朝自己扑来,暗忖:“她本人剑法还和自己一样,不能身剑相合,运用神妙。用法宝,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么障眼法儿,听师父说,我这两口宝剑,不但普通异派中飞剑非其敌手,就是遇见什么邪法异宝,只要运用本门心法,将双剑连在一起,施展开来,虽不一定将敌人法宝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应付一二。”想到这时,不但没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火焰已飞到元儿面前,元儿觉着火势奇热,才知不是障眼法儿,心里一惊,忙将双剑舞动;把连日所学全都施展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华,舞了个风雨不透,将身子护住,火焰侵不到身上,无奈那少女因疼爱宝剑为元儿铸雪剑所伤,二次又被击落,觉得出生人世以来,不曾这样扫过面子;又受了一阵冷嘲热讽,越发大动无名,虽并不一定打算把元儿烧死,总算逼得元儿屈膝服输才罢,见元儿剑法厉害,攻不进去,便口诵真言,将葫芦中火焰全数放将出来,将元儿团团围住。

元儿哪知此火乃是玄门聚炼三百年太阳真火而成之宝。并非寻常妖术邪法,先虽觉着奇热,还可忍耐,后来火势大盛,愈觉的肤炙肉,虽未烧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它烤死,这才知道厉害,但仍拼命强忍,舞动剑光,还想冲出火圈逃去。谁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儿逃到哪里,火也追到哪里,休想逃开一步,耳听少女连声娇叱:“红眼小贼,快快跪下,赔还我的宝剑,我便饶你。”

元儿此时已由爱转恨,见火势太已厉害,无法逃走,闻言把心一横,怒骂道:“无耻贱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让我跪你则甚?小少爷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门下,并非无名之辈,烧死自会做鬼报仇,要想跪你,简直做梦!”一言未了,忽听空中一个女子声音叱道:“绮妹不得无礼。”元儿只听了这一句,下文还未听清,便觉心里一阵麻热恶心,头晕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过了好些时候,元儿猛觉心里一凉,才渐渐恢复了知觉,耳边忽闻两三个少女在身旁喂喂细语,声如莺簧,甚是好听,鼻端时闻异香,烦渴全丢,睁眼一看,身子卧在一个长约丈许的软褥之上。面前站定三个女子,最年轻的一个正是适才用火烧自己的少女,年长的两个,看年纪俱十八九岁之间,一个穿紫,一个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着自己。

元儿猛忆前事,首先想起身佩双剑,用手一摸,业已不知何时失去。这一来比要了自己的命还要厉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来脱口便问道:“我的剑呢?”那穿黑衣的女子说道:“你不要着急,剑终是你的,不过你适才为舍妹太阳真火烤伤,幸而我和秦家姊姊来早了一步,没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晕倒,双剑不能护身,手面皮肤烧焦了好些,不得不将你身上衣服脱去,以便医治,因此将那双剑暂时解下来,由我收过一旁,等你走时,自会还你。”

元儿闻言,一摸手脸,并无伤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说谎,那紫衣女郎道:“师弟休要多疑,适才你委实被虞家二妹真火所伤。所幸这里有长春宫千年万花凉露,灵效非常,才得治愈。彼时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须要脱光调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医治,又恐怕日后朱师伯怪罪,因为这祸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从权,由她一入将师弟衣服脱光,周身敷满仙露,另取新衣与师弟更换,直到此时,火毒全消,才得缓醒过来,如若不信,师弟旧衣尚在林中,请看身上还是旧日装束么?”元儿闻言,低头一看,果然换了一身极华美的短衣,也不知它是用什么东西织成,穿在身上,非常轻软,这才有了几分相信,因听紫衣女子称他师弟,又有日后怕朱师伯怪罪之言,不禁心中一动,问道:“三位姊姊贵姓芳名、因何以同门之谊相称?能见告么?”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与这里长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只因为愚姊与舍妹寒萼幼遭孤露,隐居在黄山紫玲谷内,轻易不肯出外,后来蒙东海玄真子师伯与追云叟白师伯的指引,拜在峨眉山凝碧崖乾坤正气妙一夫人门下,也只在大无洞内修炼,不奉师命,从不下山,所以一向极少往来,还是前年与众男女同门奉了峨眉掌教真人之命,下山积修外功,在云南碧鸡坊与虞家大妹相遇,结为异姓之好。恰巧去年因事回山,又奉师命与后山家母传渝,谈起与虞家大妹订交之事,才知以前还有很深的世谊。日前复返峨眉,得见朱师伯,说起新收弟于名唤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岭路遇虞家大妹,强邀到此盘桓两日。刚刚到达,正值师弟被火围困,因听师弟之言,想朱师伯门下纪、陶诸位师兄也都见过几次,新收弟子除师弟外更无别人,这才唤虞家二妹急速住手,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业已兵解飞升,仅姊妹二人,长名舜华,幼名南绮,虽与师弟无同门之雅,也颇有许多渊源,总算是自家人,师弟所受火毒虽消,尚须调养一日半日,我们还有许多话说,且请至仙府以内细谈吧。”

元儿早从陶钧闲谈中闻得秦氏姊妹名声,立时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连忙还礼,元儿又朝虞氏姊妹行礼。舜华也忙着还礼,南绮却躲过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这场祸事?偏要前据后恭,却累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舜华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说。

元儿也没听清说些什么,终是小孩心性,仍记前隙,见她躲过,便也不再行礼,这时话已讲明,元儿随众起身时节,才把四处景物看了看,见存身之处已非适才对敌之所,地方是一个广约十亩的草坪,一面靠着崇山秀岭,奇石云飞,石隙里挂着一条瀑布,细若珠帘,水烟溟檬,相去卧处不到两丈,下临溪流,泉声淙淙,如奏签簧;碧纹涟漪,清波粼粼,溪中生着一种极似牡丹,大若盆碗的异花,黑绿黄紫,三色相间,衬着翠茎朱叶,越觉艳丽无伦。又见左侧一面,俱是碧悟苍松,时有玄鹤白鹿往来翔集,苍松拔地,绿荫浓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却是一望花城,灿若锦云。再一回顾卧处,也非软榻绣墩,乃是无量数叶细若秧,花细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无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软。元儿置身这种丽景仙都,几疑已在天上,非复人间。

元儿一面随着三女往万花丛里穿行,一面不住东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导,南绮偶一回顾,见元儿呆看神气,悄对舜华道:“这孩子在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却这般的不开眼。要住在我家,还叫他快活疯呢。”舜华闻言,忙叫:“噤声。”元儿已然听了个逼真,暗想:“先前自己原因这地方好,想和她交朋友,日后常来常往,如今果然打成了相识。长春仙府中景致必然更好,真能在此住上几日,倒是快事。”

元儿正想之间,猛想起自己爱如性命的两口宝剑:“听大的一个说,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别时交还。看神气,她们救我时节,并未回家,小的一个,宝剑、葫芦俱在身旁,怎么单单不见自己的两口宝剑?”不禁又踌躇起来,见紫玲满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间,以免显出自己小气,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二女当时不将宝剑交还的用意。再一想到虞甫绮的剑,曾为铸雪剑所伤,但她却并无赔偿之言,这一想,立时心里一惊,愁容满面,只顾低着头,满腹忧疑,连那生平从来未见的奇景,都无心肠再作观赏。

走有顿饭光景,忽见前面碧荫参天,半山以下悉被云封。方以为路径已断,不是飞越云峰,便须转过危崖,另寻幽径,忽听南绮在前娇笑道:“到家了,快随我们走进开眼吧。”说罢,径往云中钻去,元儿方知云中藏有门户,自恃慧目,定睛往云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别的东西。方诧云厚,猛觉眼前白光一亮,那么多而厚的白云忽然全都不见,当前两面削壁之间现出一条夹谷,宽仅丈许,南绮站在谷口,左手拖着一个薄如轻绢的袋儿,右手招向众人,笑吟吟请客人内。

元儿随在紫玲肩后人谷一看,两边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线,时有轻云飞过。苔痕绣合,紫石平铺,前行半里,走到尽头,微一转折,便听飞瀑怒鸣之声,空谷回音汇为繁响,温馨细细,因风吹送。再仔细往前一看,立觉眼花缭乱,心旷神怡,喜极忘形,顿忘忧虑,不由得连声夸起好来,后来元儿所到之处,景物的富丽清奇,又与适才一路所见迥不相同,一片十来里方圆的平地,周围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挂着许多大小瀑布,恍若数十百条玉龙当空飞舞而下。瀑布尽头是一条三丈多宽的碧涧,犹如玉带索回,恰好将那片平地围住,平地当中,却矗起一座比四崖较矮的奇峰,上面满生着许多古木奇树,随着山形的高下,建了许多楼台殿阁,玉槛瑶阶,雕梁画栋,隐现于苍松翠柏之间,山下面尽是花田,万花竞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间蛱蝶大如车轮,彩羽翩蹑,往来不息;珍禽翠羽,飞鸣穿翔于青树繁荫之下,便是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

众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涧边,元儿才看出还有一道短桥横越水面,离水不过尺许,又见鸳鸯对对,白羽双双,无数水禽自在泅泳,衬着桥上的朱栏曲槛,平空又添了几许诗情画意,元儿见了,不住连声称赞,南绮见他这样,益发笑不可抑。舜华忍不住笑骂道:“二妹年纪也不小啦,还是这般淘气,当着秦家大姊,只管闹这些障眼法儿则甚?”说罢,将手一挥,所有壁间飞瀑、峡蝶。仙禽俱都化为乌有,红桥下面只飘浮着数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么白鹅、鸳鸯在水中游泳,鸣涛泉吼之声也都沉寂,只静静荡荡一座仙山楼阁,矗立在四山花田中。南绮娇嗔道:“大姊只是惹厌,呆子被火烧了一场,让他开开心也好,干你甚事,却要你来扫人兴致?”说罢,不俟答言,将身一纵,便从花田上面飞越而过,直往峰上跑去。

元儿方在发怔,舜华对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钟爱,太已骄纵惯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剑法尚未练好,论年纪也不小了,却专一好弄这些狡侩,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则岂不令人见笑?”紫玲道:“灵心慧思,却也亏她,如非身临切近,看见桥下那些水禽,连我也几乎被她瞒过。只说贤姊妹无事时从别处收罗来驯养的呢。”舜华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癫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适才之言,恐她所说要口不应心了。”紫玲道:“情缘前定,无法摆脱,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辈来比,一样也是神仙眷属。至多不过修为难些,再迟一世飞升罢了。”

元儿也不明她二人所说之言。心想:“出来已久,有秦紫玲在,红儿纵不飞来,也不愁回转不了仙山。此处虽好,只可日后来往,暂时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辞,宝剑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觉随着二女到了峰下。

舜华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着“长春仙阙”四个朱红篆字。过牌坊,便是一列随着山势屈折的玉石瞪道。缘瞪而上,行约数十级,忽听头上南绮曼声唤道:“姊姊,我不愿外人到我屋里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请在这翠微亭内用茶吧。”元儿抬头一看,离头三丈许,一块危石凌虚飞出,上面盖着一个八角亭子,白玉为栏,珊瑚为柱,鱼鳞翠瓦,端的富而非凡,这片刻工夫,南绮已卸去红裳,换了一身雾毅冰纨,立在亭内,倚栏相唤呢。

舜华闻言,答道:“这里暂坐清谈也好。”说罢,便领了紫玲、元儿上去。南绮迎将出来,同入亭内。那亭靠外一面,放着一张水晶长案,案上有两个形式奇古的玉盘,早堆满了许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着两个锦墩。亭外一角,放着一个紫泥火炉,上面架着一个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烟袅袅,炉火正旺。

南绮请紫玲和元儿坐在两个绣墩上,舜华倚栏相陪,自己却只管忙进忙出,先从亭角晶橱内取出四个白玉茶盏,用一红盘托了,走向亭外火炉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随手溢起,分注盏内,约满八分,便即止住,南绮托人亭内,分放在宾主面前,又去橱内捧了一盘饼饵出来敬客,不住劝饮劝吃。

元儿见那茶色绿阴阴的,盛在玉杯以内,清馨之气扑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气,端起便喝,立觉齿颊腾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饵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说,再举目四望,居高临下,仙景无边,真不愧“长春”二字。

元儿观赏食饮了一阵,见紫玲老不说走,只管和舜华殷勤话旧,剩自己和南绮二人默默相对。这时相离更近,越觉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轻颦,仪态万方。又承她款待殷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释,益发加了爱好之心,欲去不舍,不说去;又惦记着那两口宝剑,尚无下落。

元儿呆坐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个主意,红着一张脸问南绮道:“适才小弟无知,误伤仙姊宝剑。幸亏大仙姊与秦师姊赶来,仙姊手下留情,否则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烬了。”南绮闻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劳什子剑,把我母亲给我留作终身备用的宝物无端残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饶你才怪呢。”元儿故作惊讶道:“听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剑也是双的么?”南绮道:“谁说不是、我那双剑,一名朱虹,一名青吴。只因雄剑被侍儿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斩蛟,久假不归,才采了本山紫玉,另配剑匣,若非剑失了群,何致有此伤残?适才秦家姊姊说,朱真人能将此剑重铸还原,并且胜似原剑,异日回山,你须代我跪求,不要忘了。”元儿连忙满口应允,因探出她没有要自己赔剑之意,不禁心上一宽,喜形于色。

旁坐舜华早听出言中之意,悄对紫玲道:“那是人家心爱之物,朝夕要用,还是另留一件别的东西吧。”元儿只顾和南绮说话,并未留意听真。南绮闻言,却回头恶狠狠瞪了舜华一眼,说道:“我不管你们,我自有我的主意。”舜华又对紫玲使了个眼色。紫玲便对元儿道:“虞家二姊的青吴剑为师弟所伤,很不肯与师弟甘休。是我一力担承,由师弟将青吴剑带回青城,等朱师伯回山时节,转求朱师伯化炼还原。又恐你幼不更事,过后大意,那时见朱师伯稍有不愿,不敢力请,意欲将师弟双剑留下一口为质。适才虞家大姊看出你爱惜那剑如同性命,不愿强人所难,和我商议,说师弟除那铸雪、聚萤双剑外,还有一粒宝珠,意欲暂时将那珠留此为质,不知师弟愿否?”

元儿闻言,倏一回顾,见南绮面带微嗔,直朝紫玲摇首示意,不解何故,深怕南绮又想留自己的宝剑,吃了一惊,连忙应道:“小弟年幼无知,误伤二仙姊的宝剑,罪该万死,双剑因奉师命,每日早晚练习,不能离身,但求二位仙姊赏还,宝珠乃玩物,情愿奉赠二仙姊,少赎前愈。”言还未了,南绮抢答道:“谁希罕你那宝珠?我只要还我的原物,要什么东西为质,谁还怕你食言不成?”元儿见她玉容生霞,似含薄愠,好生过意不去,忙道:“仙姊宝剑尚要留用,暂时也无庸带去。家师回山尚需时日,届时小弟如能自来,自不必说;否则由仙姊请人带至青城,小弟甘受家师重责,也必将此事办到。那珠虽非至宝,据师兄们说,也是千年精怪真元炼成之宝,不但光能照夜,如经修炼成功,颇有用处。小弟留供仙姊清玩,不过略表寸心,还望笑纳,心感不尽。”一面说,便伸手往怀里去取。

南绮见他诚惶诚恐神气,不由笑道:“没见你年纪轻轻,说话却这般酸溜溜的,真是可笑,你全身衣履都是我们家姑爷的,所有东西都被大姊打劫了去,还摸个什么?”元儿一摸怀中,果然无有,方要开言,南绮道:“呆东西,你的剑和珠子都在大姊法宝囊中呢,还不去向她讨将回来?”舜华接口道:“裘道友外客新来,二妹说话不可如此顽皮。”说罢,一伸手从腰间法宝囊内取出双剑和元儿在百丈坪斩妖后所得的那粒宝珠,递将过来。元儿接过谢了,佩好双剑,因为玉几光滑,恐落地上,便亲手将那粒宝珠朝对面南绮递去。南绮红着脸用手一推。元儿见南绮玉指纤纤,又白又嫩,挨在手上,觉着柔腻凉滑,令人有说不出的一种快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二人只管推让,侧坐的舜华、紫玲只微笑看着南绮,也不说话,南绮一眼看到舜华神气,脸上越红,怒对元儿道:“你再执意送我,我要恼了。”元儿手刚一收,紫玲忙对元儿道:“宝珠交我,二妹此时不好意思,由虞家大姊代存便了。”南绮闻言,噘着一张樱桃小口道:“你们收你们的,与我有什么相干?”舜花也不理她,竟从紫玲手上将珠接过,藏入法囊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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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中)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九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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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九回(中)

元儿剑已到手,一块石头落地,想起出来业已多时,便即起身告辞。紫玲道:“我此时尚不能就送师弟回去,师弟坐骑未归,何妨暂候?”元儿道:“小弟此次误入仙山,只因受了仙鹤红儿捉弄,两位师兄均不知道。恐发觉之后,寻找焦急,意欲先归,日后得便,再行专诚来此,向二位师姊请教。听陶师兄说,秦师姊弥尘幡能随心所欲,顷刻千里,还望赐送回山,感谢不尽。”紫玲道:“师伯门下,除陶师弟入门没有多年,道行尚不算深处,像纪师兄已是深参玄门妙谛,初见师弟无端失踪,难免惊诧,只一寻那鹤不见,定能算出八九,晚归无妨,这长春仙府,虽是异派散仙所居,乃道家有名胜地,如无仙缘,休想到此,师弟来此不易。何不随了虞家二妹将全景游览一番?那时我己与虞家大姊把话说完,仙禽如再不归,定送师弟回山如何?”元儿闻言,见南绮一双明眸正望着自己,颇有挽留之意,不禁心中一动,暗忖:“久闻秦紫玲乃峨眉门下数一数二的人物,难得在此相遇,又承她解危之德,不便违拗。”只得应了,南绮早已起立相候。

当下元儿由南绮在前引路,往峰后走去。转过峰背一看,半峰腰上有一片不到百亩方圆的平地,靠峰建有一个大客厅,金庭玉柱,奇丽庄严,厅前一个大牡丹台,繁花盛开,五色缤纷,灿如锦绣。台旁奇石大小森列,地下满是碧茸茸的细草,弥望平芜,比起前山万花竞艳,又是一番境界。走向草坪尽头,隔着四围群山平望出去,下面云涛浩瀚,杏然无涯,极目所之,茫茫一白,心中奇怪:“地势既是这般高峻,必然罡风凛冽,怎地到处都是微风细细,温暖如春?”

元儿正要询问,南绮已择了一块山石,邀他一同并肩坐下,说道:“你看这景致好么?”元儿笑道:“好极了,闻得峨眉山凝碧崖山景无边,不知比起这里如何?”南绮道:“这里本是一个高峰,全经人力所成,虽比不上凝碧仙府经群仙多回布置兴修,生来的洞天福地,但也是先父母百年心血惨淡经营而成呢。”元儿道:“适才云涛都在下面,穷小弟月力,不见边际,山高必寒,怎的气候这般温和?难道这也是伯父母法力所致么?”

南绮笑道:“你晓得些什么?凡是高山,必然奇冷,纵有法力,岂能长使天际罡风化为淑气?只缘此山离地已然过了三万七千九百五十一丈,高出天外,将与灵空天域接界,受不着寒云罡钊的侵袭,所以四时气候全是这等温和。当初这山原是万座雪山中的一个主峰,自地三千丈以上,不但终年寒冰积雪,云雾封锁,亘古无人敢上;便是寻常正邪各派异人过此,也以为是一个穷阴凝闭,万年积雪荒寒之地,不加留意。只因为先父好奇,百余年前同了先母因避仇敌侵害,打算寻一安全稳秘所在潜修正果,行经此山,见一白皑皑孤峰刺天,忽发奇想,欲穷其源,虽有一身道法,仍然受了许多辛苦,才得攀登绝顶,百年之间,不知费了许多心力,才有今日这般光景,此地一瓦一柱,一花一草,无不是从各地仙山胜域取借移植而来,直到羽化方才停了添修。这里没有黑夜,星光半在足下,再待一会,便可看见,那你还要惊奇呢。”

元儿闻言,才知此山之高,业已上出穹苍,超越罡风以上。无怪乎来时由青城最高峰顶起身,那鹤还一个劲往上飞行,先时尚觉罡风劲凛,彻骨生寒,后来只顾担惊害怕,并未觉冷,只说今日天空风小,谁知升空已逾万丈了。

正在惊喜寻思,南绮忽又正色说道:“适才我连我修道燕息的地方都不让你进去,连秦家姊姊一齐请在翠微亭上小坐,等你要走,我却肯答应她们陪你游玩全山,你可知道我的用意么?”元儿自从遇见南绮,一直看她都是浅笑轻颦,天真烂漫。即是在敌对时候,纵然娇声叫骂,薄怒轻嗔,反而越显妩媚。似这样秀目含威,冷若冰雪,正言厉色的神气,尚是初见,知她必有缘故,不禁惶恐答道:“小弟不知,想是仙姊因小弟凡骨俗体,恐污仙山楼阁罢了。”

甫绮道:“你如今道虽未成,如论禀赋,你比我姊妹且强多呢。实告你说吧,先父母飞升时节,原是地仙。超劫飞升之时,曾由静中参悟,说我姊妹俱有尘缘未了。我们全家所习虽非左道旁门,也非玄门正宗,往好的一面说,或者能修到散仙地位,稍一不慎,便即堕落轮回。

“因秦家姊姊的母亲宝相夫人与先母有极深渊源,道行法力也高出好多,只是多年不通音讯,便留了一个锦囊,内有三封遗偈,外注日月,命大姊到时前往黄山紫玲谷拜见,求她照应。谁知先父只算出一些我姊妹异日因果,不曾算出宝相夫人业已遭劫多年。大姊到了紫玲谷,先是谷顶有仙云封锁,不得入内。随后听一前辈道友说起,才知宝相夫人应劫之后,元神现在东海日受风雷磨炼,她两个女儿紫玲、寒萼,已蒙玄真子接引,拜在峨眉门下。秦家姊妹得了正果,比起宝相夫人在世,以旁门法力相助还要强些。这原是可喜之事,无奈峨眉教规素严,仙府庄重,异派外人岂敢擅入,于是又候了多年,才与秦家姊妹在途中不期而遇,她说我姊妹性行修洁,情愿力任其难,日后遇着良机,一定设法引进峨眉门下,我和大姊当然喜出望外。

“及至拆开第二封遗偈一看,大姊和我的尘缘竞是三生注定,无法避免。气极了,我和大姊说决计大家拿定心志,始终不渝,死也不能嫁人,过没多日,大姊便遇见了一个冤孽,与她强订了终身之约,我正笑她心志不坚,不料今日偏偏遇见你。也是我无端多事,如果打头不理睬你,等你坐骑飞回,由你自去,哪有这种祸事?偏生我因此山冰雪围绕,高出天外,向无人迹,你又是骑鹤飞来,一时好强,想试试你的深浅,原无恶意,打一场解个闷儿。及至宝剑被你一伤,方始动了真气,后越打越输,不得已,才用真火烧你。

“正当这时,大姊与秦家姊姊忽然来到,先只拿话吓我,说你是矮叟朱真人的第一心爱门徒,如有差池,我姊妹二人便要被他飞剑斩首,万劫不复。等到我将你全身衣服脱换,调治火伤之后,秦家姊妹才告诉我她的来意:她竟是奉了一位前辈师伯秘命而来,说我和你情缘早已注定,在未禀明朱真人以前,先由秦家姊妹代为作主,换剑为聘。后来又看出你爱剑如命,才把那粒珠子当作聘礼。我先时很是生气,后来细想,秦家姊妹说我姊妹虽然无罪,先父母未改行潜修以前积过甚多,因果循环,如想参修正果,非应在你身上不可;否则,日后也非和先父母一般化解不可。因此想起先父母化解时,灾厄重重,成败系于一发,我姊妹跪拜哭求七天七夜,泪尽继之以血,幸而还有几位道行高超的正教道友相助,才得脱体飞升,幸兔于难,稍差一点,便即形神消逝。至今想起前事,不寒而栗。秦姊姊人极慈厚,事情与她何干?如不为我们,何苦大老远地赶来再三劝说?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好约你到这无人之处,从长计议,我姊妹二人俱有三番灾劫未了。据秦家大姊说,如我不允了此尘缘,你便不会时常与我姊妹往还,日后应劫之时,纵使关心,也不在一处,未来危机无法避免。我适才见你人甚忠诚,我意欲求你成全,结一脱略形迹的至友,将来彼此扶持,无事时互相切磋砥硕,使我遂志免劫,争这一口气,不知你意如何?”

元儿闻言,吃惊道:“二位仙姊乃天上神仙,小弟从师未久,休说道行浅薄,不足为助;即使异日仗师门恩德,略通玄妙,可以为二位仙姊略竭绵力,济困扶危,也是修道人的本分,怎便敢以婚姻相挟?小弟虽是浊骨凡胎,自从幼年便即一心慕道,矢志虔诚,自拜恩师,得闻要旨,益发立志奋勉,誓参上乘功果,从未想到室家上面,除却家师不会以此相强外,便是这父母之命,也决不会遵从的,至于彼此常共往还一层,自从初入仙山,便即心醉胜境,如蒙二位仙姊不弃,适才所驾仙鹤可以任意乘游,定于暇时前来拜望。倘有相须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姊但放宽心便了。”

南绮闻言,大喜道:“听你所言,足见是个至诚君子,你剑法尚未练到身剑合一地步,又是朱真人心爱弟于,骑鹤凌空,千里漫游,一旦遇上异派中人,大是不妥,如果再来,无须骑鹤涉险,我小时候最受先母钟爱,遗留给我的宝物甚多,内中有一梯云链,千里如户庭,瞬息而至,少时取来,连同用法传授于你,此去青城不过千百里,以后如想至此,只须依法行使,顷刻之间便可相晤,还不患仇敌侵犯,岂不是好?再有你口口声声仙姊长,仙姊短的,听去实是俗气,看年纪,我比你痴长几岁,以后我便叫你元弟,你便叫我作南姊,朋友情分还要亲热一些,你看如何?”元儿见她谈吐豪爽,志行高洁,一些也无世俗儿女之态,不由敬爱交加,甚是喜欢。南绮见元儿如此,甚是喜欢,随又说道:“此间并无昼夜,只有在此久居之人能分晨夕。你来此已有两天一夜,本想让你看了星出才去。因此时下方正是日中时候,如俟星出,又须耽误一夜,我因感你至情厚意,那法宝之外,想另送一样礼物与你,这东西藏在万丈寒冰之内,取时极为费手,我向来想到就做,还是请你先行回山,一则免去同门悬念,二则我好前去办事。等你再来,即可相赠。也好赶在朱真人未回以前早日服用,增长道力,现在先随我去取那宝物吧。”说罢,领了元儿起身,同往前屋。

此时南绮心愿得遂,对于元儿已是毫无芥蒂,径直往山巅楼阁之内走去。亭上紫玲见南绮与元儿并肩同行,喁喁低语,显出十分亲密神气,笑对舜华道:“凡事自有运数,前缘决难摆脱,你看南妹,适才在林中听我劝说时,何等固执;这时与裘师弟不过同处了片刻,竟已彼此钟情了。”舜华道:“这个大姊也许是料错了。二妹自幼受先母钟爱,不但意志坚定,对于自己将来的成就尤其关心,休说室家之念从未索怀,但能求到正果,不惜受尽险阻艰难,如今已是日夕苦修,怎肯再受尘缘孽累、适才我曾见她脸上时愁时喜,满脸心事,必是听见姊姊说异日避劫成道均仗此人,不结婚姻之好,彼此情感不亲,难望其身任其难。因两方都要顾到,才背人与裘道友从长计议,裘道友仙根深厚,禀赋聪明,性极纯厚,人又正直,必无逻想,听舍妹一阵委婉恳求,抛去尘缘,结得密友,自无不允之理,若说就此降心相从,恐未必呢。”

紫玲道:“前缘注定,怎能摆脱?舍妹寒萼初嫁司徒平时,何尝不有前约,舍妹人极好强,司徒道友更是循谨之士,后来被天灵子妖法困制,转眼化为灰烬,骨消神逝。由怜生爱,由爱生魔,终于在生死关头之际失去真元,破了法体,虽说教祖法力无边,将来未必便受兵解,但肉体飞升,终是无份的,我原也与司徒道友有缘,本是二女同夫,效那英皇故事,总算心尚坚定,如今家母已然免难脱劫,还未为这尘孽所累,虽说比起舍妹侥幸,但是居安思危,仍未就此放心,必其无虑,何况南妹初遇裘师弟时,已种情根,适才见她语言动作,顾盼之间,无处不是深情流露,不克自制呢。”

且不说紫玲与舜华二人在亭中谈论,只说元儿随了南绮,径入二女修道之室,所过楼阁庭院,无一处所在不是玉柱瑶阶,琼楼翠字,华贵到了万分,及至走人南绮起居之所一看,丹炉药鼎,古色古香;珠帘冰案,莹洁无比,加上温香细细,馥郁清馨;珠光宝气,自迷五彩,真令人有置身帝阈仙宫之感。元儿纵目观赏,只觉应接不暇,南绮也不让座,只令元儿略候片刻,径自叱开一面玉壁,走了进去。元儿方惊顾问,南绮已从壁间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两副色如珊瑚,大有寸许见方,长约三尺的玉链,交给元儿一副道:“当初父母初上此山时,因为要冒着罡风霜雪,超越天险才能到达,不比你来时是由阳和之地飞出云空,当时受了无数艰险苦痛,卜居不久,为了上下方便,炼成此宝,共是阴阳两副,先母化解以前,因我年纪大幼,道行法力不如大姊远甚,便把所有法宝大半赐我,此宝却是专为异日出游,遇见灾难逃生之用,虽然逃时须有一定地方,不比秦家姊姊的弥尘幡,心神所注,瞬息千里,电逝钊疾,无远弗届,如遇急难临身,也有许多妙处。你将此宝拿一副去,我修道室中也存一副,用时照我传的口诀法术,将此宝掷向空中,立时化成一道朱虹,你腾身而上,无须动转,一阴一阳气机相感,如磁引针,无论多远,自会将你在片时之内送到此间,你如今身剑尚未合一,有了此宝,只要想来,便即如法施为,既省遥空跋涉之劳,又免受那异派能人侵害,彼此还可常共往还,岂非三全其美?”

元儿闻言大喜,忙要下拜称谢,南绮忙伸玉手相扶,笑道:“我们初见面时,你如肯跪我,我的宝剑也不会受伤,你也不致差点被火烧死。那时你偏执意不肯,如今不叫你跪,你倒几次三番要跪了,真是讨厌。”元儿这时与南绮形迹无拘,情感密切,被她这一拉,青葱柔荑,拊手如玉,只觉冰滑嫩软。令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快之感,再加她浅笑嫣然,瓠犀微露;盈盈秋水,容光照人,爱好已极,不觉痴了,笑望着南绮,只说不出一句话来,南绮笑推他道:“你呆想些什么,莫非提起前事,还恨我么?”元儿猛然惊觉道:“仙姊待我如此厚德,正不知怎样报答,感激尚且不及,岂有见恨之理?”南绮道:“哪个要甚报答?只求你口能应心,勿忘适才在后山之约,就足感盛情了。”元儿急得发誓道:“我如食言背信,叫我……”话未说完,被南绮伸手将口捂住道:“我信你就是,赌咒则甚?”元儿猛觉一片软玉贴向口间,温香透鼻,不禁心头怦地跳了两跳,当时只好停嘴。

南绮也收了手,让元几手持梯云链坐在云床边沿,然后说道:“你拿的那一副是副阴的,主静不主动,少时我再将这阳的一副换还给你,如今我先跑向远处试给你看。”说罢将身一纵飞出室去。元儿紧持那链,在室内待有半盏茶时,忽见链的一头红光焰焰,似火信一般吞吐,转瞬工夫,焰头冒起,倏地光华强盛,竟向门外射去,就在这一晃之间,满室红光腾耀,一亮一收之际,南绮已亭亭玉立,站在床前,笑对元儿道:“我飞行不快,没跑多远,仅只越过外山便即回来,你那阴链上冒起光焰,我正在那里行法,你看回来得快么?”元儿自是心喜,赞不绝口。

南绮道:“此宝一经使用,阴阳二气交相感应,阴链必去迎接,连为一体。初起身和到达时虽是光华照耀,宛如朱虹,一经起身,身子便随光华同时隐去,无相无色,外人怎能追觅形迹呢?”说罢,又细心传了来去口诀和用法,又令元儿就在空中练习熟了,才将阳链交给元儿道:“此宝用法,你已学会,去时须我行法相送。且至亭内与大姊她们作别,索性我们做亲密些,日后却不让她们料中。”

元儿自幼不喜与女子相近,自从初见南绮,便不由自主,起了爱好之心。及至打成相识,嫌隙冰消,越发水乳无猜,宛然两好,一任甫绮耳鬓厮磨,玉手相携,怎样摆弄他,无不唯命是从。也并非存心和南绮亲近,竟是自然而然地变了亲密神态。

当下与南绮并肩携手,同往前山亭内,紫玲见状,固是早在意中应有的文章;舜华见了,却甚惊异。怕当着元儿羞了南绮,俱做出毫不介意神气,南绮却大大方方他说道:“我和元弟业已成了好友,此后因要时常往还,恐云路辽远,来去不便,特将母亲遗留给我的梯云链赠他,传了用法,如今因要送他回去,来与二位姊姊作别,秦家姊姊想还要盘桓些时,可有甚话对他说吗?”紫玲笑道:“你二人结为终身之友,我使命已完,哪有甚别的话说?那鹤想已飞回青城,你送他归去吧。”南绮听出紫玲头两句话中深意,也不答言,转对元儿道:“我这就送你回山,大后日午夜下方月圆,天宇云净。正好后山顶上一观星流奇景,你早将功课做完,来此吃好东西,不要忘却。”

元儿应了,便和紫玲舜华行礼作别,随定南绮走出亭外。南绮又道:“青城我未去过,不识路途。你想必认得,你手持宝链升起时,须要留神看着下面景物,如果到达,照我所传降落之法,一经施为,便化红光落地。只要来去过两次,就走熟了。”说完,正要行法起身。紫玲忙拦住,唤道:“二妹且慢,裘师弟乘鹤来时,事出仓猝,难免慌张,梯云链又系初用,不如你借了我的弥尘幡亲送他去。此幡经家母毕生心血所萃,灵妙非常,行时只须我略施小技,便能准在金鞭崖上降落,就便你也认认裘师弟修道之所,来去一遭,也不过顷刻工夫,岂不省事?”甫绮闻言,欢喜道:“我正想送他,无奈道行浅薄,不能飞行绝迹,这梯云链须要分用,这里无人主持,又不愿麻烦大姊,如承借用宝幡,再妙不过。”

南绮说罢,向紫玲借了弥尘幡,由紫玲传了来去之法,喊一声:“起!”立时一幢五色彩云,拥着南绮、元儿二人,电射星流,直往青城方面飞去,千里云空,顷刻即至。二人除因云幢飞行迅速,稍觉头晕心跳外,并无别的不便,一会便落在金鞭崖上。南绮笑道:“这宝幡比起我的梯云链,真强多了。”元儿还想邀她入观少坐片刻再走,忽听纪、陶二人谈话之声,正由观中出来,南绮不愿再见生人,道声:“观星之约不要忘了。”说罢,一展弥尘幡,云幢倏地飞起,转眼没入遥空,不知去向。

元儿还在呆望,猛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陶钧,不禁脸上一红。再看纪登也在旁边,连忙分别见礼,正要叙说经过,纪登正色道:“你私自离山,本属犯规,你刚走不久,我便得白师伯派周淳师弟传谕,业已尽知底细,那仙鹤红儿,也因那日白师伯初来,见它延颈哀鸣乞怜,存心和师父取笑,暗中破了他的禁法。命它送你往长春仙府,了此一段前因。虽然你为鹤所愚,事出非常,不由本心;又有白师伯之命,许你日后与虞氏二女自在来去,但是师门恩重,教规至严,须知仙缘旷世难逢,千万不可耽乐丧志,有误道基才好。”元儿闻言,好生惶恐,拜领训示之后,纪登也自走去。

元儿和陶钩本是随便惯了的,纪登一走,便过去拉了陶钩,同在观前山石之上坐下,将经过的情形一一说出,问陶钧自己有什么不对之处,师父回来可要怪罪,后日观星之约可能前往。陶钧笑对元儿道:“昔日我曾对你说莫理红儿,如今果然受了它的捉弄。幸是此事早有前缘注定,咎不在你;又有白师伯为你作主,不然的话,师父纵能谅你事非出于本心,那去的所在如是一个邪魔异教的巢穴,你此时还想回来么?就拿现在说,师父原对你属望甚殷,异日飞升时节,欲以衣钵相传,有了这场因果,如果身心收摄得住,不为情欲所扰,纵有牵缠,无关大体;稍不留意,一落欲网,轻则阻滞前修,重则身败名裂。你生具仙根仙骨,本如波澄空霁,清明朗澈,平空着了这点尘滓,虽说秉赋深厚,也着实不可大意呢。”

元儿闻言,越发惊虑,低头想了想,答道:“二位师兄所说之言,极是正理,但是此事实非小弟本怀,便是南绮,也深明大义,决不肯以尘缘而误仙业,小弟敬她也是为此,不过小弟年幼道浅,凡事终归仔细些的好,后日已然答应她赴那观星之约,未便失信于一女子,到时意欲请师兄与小弟同去,见面之后,朝她说明小弟苦衷,日后不再前往,以免万一如何?”

陶钧道:“师弟意思虽好,听大师兄说,那虞家姊妹之母原与秦紫玲师姊的母亲宝相夫人同类,平日修为,比起当年宝相夫人却好得多,因此临劫得免,化解飞升。所生二女,也极本分,白师伯一意主持,必有深意在内,于你也未必无益,修道人本应从诸般魔劫苦难中挣扎出来,才能成功,休说白师伯之命,不便违拗;此女一心上进,意厚情深,也未忍相负,知难畏怯,反显克己功夫太弱;因而气馁,也非所宜,我不过叫你平日警惕自爱,到了紧要关头特加留意,以免误却上乘功果,并非劝你不与此女往还,要真是前生孽累,紫玲师姊与你也算有同门之谊,何致从中撮合呢?前辈师长中,夫妇成道的并有多人。刘樊合籍,葛鲍双修,缘虽前定,修为还仗自己,因已种就,岂能以避面了之?而且师弟此时,飞剑尚未练到与身合一,不久便要提前下山积修外功,得此佳侣,大可资为臂助,可虑的并非现在,我不过提醒你一声罢了。至于我,因自己资质比你不如,日后成就有限,近奉师命在山潜修,无事不能外出,虞氏二女素昭生平,怎能作那不速之客?你到时将功课做完,只管前去,闻得那里异果奇花甚多,均为尘世所无,如能带些回来,见识见识,足感盛情了。”

元儿虽然经了这一番火灾,反倒因祸得福;服用了许多仙露,并未受着伤害,还结交了这么一个美如天仙的密友,自是满怀高兴,及受纪登告诫,方在警惕,未后被陶钧这一解说,不由又活了心,可见情之一字,其力至大,前缘一经注定,任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也是纠结不开,日后元儿与南绮虽然成了连理,始终极力庇护,几乎误了上乘功果,此是后话,暂且不言。

元儿因在外耽误了两天功课,与陶钧谈了一阵,便去自己修道室中打坐,元儿仙根深厚,又肯奋力前进,用功时节依旧能屏除万念,仍有自制之力。虽知功课才一做完,便想起南绮,放她不下,仿佛心里头老似丢了一样东西似的,情魔一起,外邪便随以俱来,危机已动,元儿丝毫未觉,一心只盼到了后日,前赴观星之约。

第二日做完早功,正与陶钧在室中闲谈,忽听院中群鹤交呜,音声激越,陶钧听出有异,忙拉元儿一同纵身出去察看,仙鹤中的红儿,倏地朝着二人长鸣了两声,将头点了两下,振翼往观外飞去,其意仿佛要二人也跟踪同往神气。陶钧越发诧异,正待随着飞出,元儿骂道:“这孽畜和那日捉弄我神情相似,想是又要弄甚玄虚,师兄不要理它。”话还未了,猛又听红儿在观外哀鸣,音转凄楚,陶钧一听,喊声:“不好!”一纵剑光,便即连身飞出,元儿也跟出一看,陶钧业已飞在空中,正在巡视,先见四外并无异状,再看红几,业已趴倒在地上,双翼不住飞扑,只飞不起来,近前一看,周身并无丝毫伤痕。元儿便骂道:“你这孽畜,那日我差点没被你害死,今天你又闹什么鬼呢?”正说之间,猛见红儿一双鹤眼中含着两点清泪,望着自己,似有乞怜之状,双翼扑势渐缓,全身发颤,气息奄奄,宛如待毙神气,大是不妙。这才惊异起来,问道:“你受了别人暗算了么?”红儿点了点头。

元儿还要问时,陶钧已经飞下,先从怀中取了一粒丹药,刚塞向红儿口内,一道光华闪过,纪登忽从观中飞出。一见红儿神气,再往上下四外一看,问陶钧道:“妖人逃走了么?你可曾和他交手?”陶钧道:“小弟先因鹤鸣,听出有警,出来略迟了一步,红儿业已先出,受了暗算,并没有看见妖人踪影。这厮此来必有所为,暂时虽然逃走,只恐还要再来呢。师兄这时正在祭炼那十二口蕉叶剑,怎生警觉?”纪登道:“我正对剑吐纳运行,一心专注剑上,本不知观外有警。忽见玉儿飞入丹房,先是连声悲鸣,后来又衔我的衣角,你二人又未入室,猜是观前出了变故,才出来观察,妖人见你出现,便即逃避,逃得又那般快法,必无什么真实本领,未曾交手而去,再来自在意中,红儿所受的伤,与铁砚峰鬼老门下所用的五阴手相类,鬼老既是派这种无能之辈前来送死,决非行刺报仇,也许又是暗盗本山仙草。这些仙鹤俱通灵性,见有妖人,便即长鸣示警。妖人痛恨红儿它们看破行藏,所以逃时,乘你尚未追出,下此毒手,红儿怎比得上李英琼师妹的神雕佛奴,当然禁受不住,妖人如此大胆可恶,待我将师父行时所传之法施展出来,引他入网便了,裘师弟道浅,暂时不要独自在观前闲眺。红儿服了师父灵丹,虽然要受两天罪,仍可复原,并无大碍,行法之后,我还要炼那仙剑,大家一同进观去吧。”

三人谈话时,观内群鹤已经相次飞出,元儿见红儿受伤可怜,正要去扶,群鹤已由玉儿为首,飞向元儿身旁,各伸长喙将红儿衔起,往观内飞去。

三人到了观内,纪登自往丹室行法,元儿笑对陶钧道:“这些仙鹤虽然平时淘气,一旦遇事,倒还急难相顾呢。”陶钧道:“这东西个个俱有灵性,不比常鹤,只红儿以前最爱无事惹乱子,我因上了它两次当,恨它不过,才请准师父,将它们用法术禁制。后来它几番朝我长鸣哀求,我都不允代它说情,自从日前被白师伯暗中破了禁法,它将你送往长春仙府回来,接着周淳师兄传了白师伯仙谕,才知它野性已驯,痛改前非,不似以前胡闹了,适才它见妖人逃走,冒险跟出,想引我去追,不料却中了一下五阴手,听大师兄之言。”恐还有几日罪受呢。”

元儿近前一看,红儿神气虽似稍好,还是周身抖战不止,泪眼望着元儿,仍有乞救之状。元儿怜问道:“看你神气,莫非我还能救你么?”红儿果然又将头连点。陶钧醒悟道:“闻得长春仙府灵药仙草甚多,红儿去过,必知医治之法,只是禽言难通,你明日赴约回来时,可问虞家姊妹,必然知晓,如有,可就便带些回来。”

元儿方在答应,忽见后观中飞起一片金光红霞,转瞬之间,将全观一齐笼罩,倏又不见。陶钧道:“大师兄已将法术施展,妖人如敢妄进,定难逃走了。”元儿便问陶钩道:“大师兄所炼蕉叶剑,作何用处?”陶钧道:“那剑乃是师父异日成道时分给门人炼魔之用,已然炼了多年,这次因往峨眉赴约,才命大师兄代炼。大师兄相随师父多年,论道行虽未尽得师父所传,在现时峨眉、青城的小辈同门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缘以前有一件事违背了师父意旨,犯了教规,当时几乎将他逐出门墙。后经苦求和前辈师长说情,还算师父特开宏恩,宽恕了他,可本门衣钵已不堪承受了。休看师父平时性情和易,不拘礼教,可是一犯教规,处罚却异常之严,现在正打算异日飞升,将本门道统付托给你,像我自知根基大薄,还在努力虔修,希冀万一;你生具如此异禀,如果功亏一贯,岂非太已可惜、所以我再三劝你,也是为此,大师兄说你如无虞家女子相助,异日阻难更多;有她帮助目前得力不少,可是日后又有许多障碍。此事利害相乘,全仗你自己相机应付,心有主宰便了,本山业已行法封锁,妖人伺侧,你不出观,不会受他暗算,明日走时,我亲自送你动身。你那梯云链,只一使用,疾如流星,中途也无法侵害,到了长春仙府赴约之后,急速归来,休要错过每日功课,那怕每日一往,好在来去迅速,也不妨事。”

元儿道:“小弟近日时生恐惧,年幼道浅,惟恐误蹈危机,还望师兄随时提醒才好。”陶钧道:“这个自然,我二人说话这么久,怎么妖人全无动静?他既为盗草而来,难道就此罢休么?”说罢,又略谈了一会,直到做晚课时,也无什么朕兆,纪登有事在身,并未出来。二人俱猜妖人知难而退,并不在意,各自回屋用功。

到了第三日,元儿做完晚课,去向纪登请命,往长春府赴约。同陶钩到了纪登丹房外面,见房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字条。大意说自己一心炼剑,不能外出。妖人未入罗网,必然还在左近窥伺。等剑炼成,方能出观搜查。吩咐元儿去时,务要小心等语。二人正看之间,忽听室中琤琮铿锵,声如鸣玉。陶钧喜道:“师兄的十二口蕉叶剑,不久就快炼成了。天已不早,莫要负了人家之约,我送你出观去吧。”元儿道:“师兄说妖人还在观外左近窥伺,何不在这院中动身,出观则甚?岂不给妖人看明出入之路么?”陶钧道:“师父仙法异常神妙,这时全观业已封锁,除大师兄外,只我还能出入。你那梯云链不到观外,怎能行使?我们正愁鱼儿不肯上钩,如能引他进来,再好不过,怕他何来?你此番前去,医鹤之事不要忘却。”元儿应了。

二人走过鹤栅时,月光底下看见群鹤正围住红儿,见二人走来,俱都延颈哀鸣。红儿状虽稍好,依旧浑身抖战不休。元儿笑道:“你忍一会吧,我给你讨药去了。”当下随了陶钧行去,开了正面封锁,同出观外。元儿便向陶钧作别,订了归时。取出梯云链,照南绮所传用法施为,脚一顿处,一片红光直往万花山长春仙府飞去。

这时天净无云,月明如水。左近大小峰峦更静荡荡地矗立在月光之下,映蓝凝紫,分外幽清,陶钧细查妖人踪迹,并无动静,只有元儿起身时节,满天红霞闪过。暗想:“旁门法宝,终是驳而不纯。”也未在意,径自回转观中,仍将全观封锁。等到次早辰已之交,再行到观外去,迎候元儿。不提。

且说元儿行法之后,只觉红光一闪,身便腾空飞起,回顾茫茫,什么都无闻无见,好似被一种力量拥着,飞驶极速。约有半个时辰光景,红光又是一亮,脚便踏了实地。刚觉出有些头晕,忽听一个少女娇笑道:“怎挨到此时才来?真把人都等急了。”元儿定神一看,正是日前初遇南绮的山麓,南绮穿着一身仙女打扮的装束,云鬟低亚,铅华不施,霞据紫裳,冰肌掩映,嫣然浅笑,似喜还嗔,越显得仪态万方,比起初见时还增几许美妙。

元儿喊了一声:“南绮!”方要叙礼,南绮已伸素手相搀道:“你来不巧,秦家姊姊已于今早因事赶往莽苍山重牛岭,连大姊也跟了同去,只剩下我一人看家。特为你来,我已忙了一日,不想等到这般时候。我先还有气,当你不来呢。”元儿笑道:“前约已订,哪能不来?只因今日功课略有进境,坐功时候较久,故此来迟,还望南绮不要见怪。”南绮道:“用功正经,怎能怪你?秦家大姊走时,还说你不久剑法练成,便要下山积修外功,到时须我相助同行,常在一处。以后便借你这一点因缘,可入正教门下。可见来日方长,相聚正多。只是我素常惯于性急,又是一人寂寞,盼你早来罢了。现在离观星还早,你将梯云链收起,我们一同步行上去吧。”二人一路说笑,穿花披叶,往长春仙府走去。

到了谷口,南绮收了白云,引元儿人内,重用法宝将谷口封锁。同上中峰,走过峰腰亭侧。南绮笑道:“我和你如今成了自家入,不请在那里坐了。那日你只到后山,别处都还未去。姊姊修道的地方深藏峰腹,是个奇景,外人从未去过。恰好今日她不在家,请你先去开开眼如何?”元儿一见南绮,说不出的心喜,任她领向游行,反倒没有话说,只把头点了点。说时,正走向一面崖壁。那壁温润如玉,比镜还平,中心四外俱有一道丈许长的细线,微露门户痕迹。南绮将手轻推了一下,隐闻一阵鸣王之声,门便开启,现出一座极似人工凿成的洞穴。里面甚是宽大,四壁通明,静无纤尘。

入门两丈远近,有一座碧玉牌坊,横写着“灵空别府”四个朱文篆字。除当中宽约丈许,长有三丈的一条直路,地面石色和外壁相似外,两旁俱是形如方形的花田。田中并无泥土,却是翠绿色的。每方花田,大仅数尺,俱种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奇花。大的约有尺许周围,小的仅有酒杯般大。花的颜色不下数十百种,朵朵挺生,亭亭静植。加上朱黄金叶,越显光华潋滟,彩气缤纷。

元儿见花田之中并无寸土,花根却似和花田长成一片,不禁惊奇。南绮笑道:“你这呆子,还是仙人的高徒呢,连这花都不认得。这座峰腹乃是一块万年美玉,先父母在时,用大法力,就着原来形势开辟,掘成了一座瑶宫仙府。这花便是玉的精英所结,道家所谓天府琪花,便是指此。因为它万载长青,全山花木四时不调,所以这里叫作长春仙府。其中最大的花朵,少说也开有千年以上呢。今日要往后山观星,这花你既喜爱,可惜采时不易,现时没工夫在此留连,改日你来,再愉愉采一朵送你吧。”

说时,已快走到尽头,前面脚底忽然现出一个宽约亩许的地洞,数十级白玉台阶直达洞底,隐隐望见下面光华闪耀。元儿随了南绮下去一看,洞底比上面还要宽大得多。到处都是五色晶壁,隔成了十多个大小玉室。室内外陈设用具,无不华美奇丽,人世间习见的珍物也不在少。当中一室,室顶嵌着一个玉球,光华四射,到处通明,照眼生辉。

南绮先领元儿游遍各室,最后领入舜华修道之所。只见丹炉药灶,冰案云床,俱与峰上南绮所居之室相似。只室当中丹炉前面,设着一个极大玉坪,为别处所无。南绮指着那玉坪道:“这坪下面便是火眼,全仗这块玉母盖住,移动不得;如一移动,全洞都毁了。”接着又把许多炼就的奇珍异宝,取出与元儿观赏,详说运用之法。元儿看一件,爱一件,直如到了山

二人在洞底谈笑观赏了一阵,南绮算计时已不早,才带了元儿前往后山观星。玉桌上早堆满了许多奇珍异果,美酒佳肴,二人且谈且饮,静俟星出。元儿猛想起仙鹤红儿受伤之事,便问南绮道:“那日引我来的那只仙鹤,昨日为五阴手所伤,服了师父灵丹,虽然保得生命,至今尚未痊愈。那鹤深通灵性,长鸣示意,陶师兄说那鹤曾来此地,这里有它的同类,必知有甚仙草丹药,可以救它脱难。命我向南姊要些,并将仙果带些回去,还忘了说呢。”

南绮道:“听大姊说,当初先父母开辟仙府,不惜多年辛苦,曾往普天下名山胜域,采了许多奇花异果,移植此间。加上本山地灵气旺,名产又多,据说十有八九俱合修道人炼丹之用。大概除了峨眉凝碧崖外,天下名山所产的灵药仙草,哪里也没有这里生得又多又好。只借先父母化解时,因为自己出身旁门,连经劫难不说,最后道成之日还恐身遭不测,功败垂成,怕我姊妹重蹈覆辙,不愿再行贻误,因此在临升之日,将日夕锻炼最得意的一部道书和修行日录,一齐用三昧真火化去。彼时先母想起那日录上除记着平生善恶和一切奇门法术外,还有本山许多灵药仙草的来历用处,俱都载在上面,不传给我们,日后怎知得晓?但是书和日录全被真火烧化,当时又因忙于御劫飞升,想再口传,已传不了许多。仅由先母略说几句最宝贵最难得的灵物,时辰业已到来。适才你所见的长春花,便是其中之一。先父说我们如不因先天这点恶根迷却本性,胡作非为,日后必成正果,做父母的,正不必为此操这一时之心。先母也就没有往下再说。所以本山许多灵药仙草,我姊妹二人有好多不知来历用处。

“只知有一种可做左道旁门用来迷人的媚药,叫三阳含阴草的,其毒无比。先父在日,屡次要将它除尽根株。先母因为此草已然绝种,只本山火穴阳毒之气尚盛,才生了这么一些,那花又极好看,再三拦阻,留此异卉,以显造物之奇。好在用途坏处,却曾告诫过我姊妹,也不怕将来误用。别的花都是常开,独这花每月朔日子时才开那么一个时辰。谢时一入土便不见踪影。再有半月,你便可以看到了。

“至于可以起死回生,解毒去邪的,我只知道有一种朱果,乃是先父从莽苍山玉灵岩移植来的。此果也是灵玉精英所生,因为玉灵岩有一块万年温玉,才产此宝。现时那块温玉已为峨眉门下女弟子三英二云中的李英琼、周轻云在倒翻玉灵岩,紫郢、青索双剑合壁同斩妖尸谷辰时夺回山去,朱果产处便绝了种。不知凝碧仙府还有没有。这里原有两株,也只一株存活。只惜不是原生之地,果结无多,现在仅有六七个。是大姊在采时分给我,没舍得吃完,仍留存在枝头上面。你回时,带四个去:一个救仙鹤,一个给你,那两个送你那两个师兄便了。”

元儿原听陶钧说起过李英琼得道时巧服朱果之事,一听南绮之言,好不心喜。正在称谢,忽听南绮道:“星群现了,还不快看!”元儿忙看上面碧空,仍是一无纤尘。先是东方遥空沉沉一碧中,隐隐有光华闪动。俄顷之间,逐渐由少而多,现出许多大小星光,渐渐弥漫开来。猛觉眼前一亮,再一抬头,四外天空都是。星的形式颜色俱不一样,并不似下方所见。正圆的绝少,带角的最多。也有尖的,也有方的,也有长圆形的,也有像长方块的,也有奇长带尾的,也有扁的。奇形怪状,茫彩横天,寒光凛凛,百色皆备。大的长有数十丈,最小的也如盆碗大小。

最有趣的是,每一颗主星之侧,必有几个客星,四周俱是成千累万的星群密布,满天繁星,看去不知多少万万那般密法。只要定睛细看,却又是高低错落,间隔分明。有动的,有静的。每一主星之外,那些小星俱不似主星老实,行动甚快,像万蜂进巢一般,绕着主星上下飞动,异常迅疾。偶然两颗小星飞转太快,避让不开,便似金玉相撞,立时光华分散,带着流光箭芒和破空之声,直往下方坠去,星数既多,东也撞破几个,西也撞破几个,最多时直似银雨流天,美观已极。

当中另有一条星群,并无主星,其长经天,尽是一些酒杯大的小星,又多又密,有短有长,纷纷乱闪,电驰钊转。时常整十整百,一群一群地下落,如同正月里放的花炮一般。落只管落得那般多法,那条星群却不见减少,更是好看无比。

元儿满心想看那天河所在,却是没有,便问南绮。南绮笑道:“呆子,哪有什么牛郎织女?下方所见的那道号称银河的白气,就是这条长的星群啊。”说时,正值数十个斗大流星,从斜刺里往二人坐处飞来,掠山而过,看去甚低。元儿以为伸手可摸,忙把宝剑拔出,站起身来便想去撩。谁知剑刚拔出,纵身一跃十余丈,那星已从头上飞过,撩了一个空。

南绮笑不可抑道:“你这呆子,都快**了,还和我小时候一样,想捉个星儿回家,当灯点着玩呢。你看那星都够得到么?告诉你说,这些星最低的,也离你有数千万丈,那些破碎的陨星落在地上,最小的也怕没有几十万斤,你惹得起么?适才那几十个星,你如挨得着时,这山都被它撞成粉碎了,你还在生着一双慧眼呢,连多少高低远近都看不出。这里虽说高出云空,与天接界,但是要和这些星比远近,最近的也有万里,内中那几粒小的主星,相隔更远,俱和下方一般,另有天地,也有山川人物,只是生相气候不同罢了。如想去时,就算你现在己能身剑合一,从这里起身,驾了飞剑遁光赶去,也得走上二三百年才走到呢。”

元儿道:“听南姊之言,令人顿开茅塞。我也不是看不出高下,只因我这两口剑俱是仙家至宝,现在虽还没炼到出神入化,运用由心,相隔百十丈远近的东西,亦能应手而得。起初见那星从远处飞来,以为相差不过百余丈,一时好奇,想撩一下试试,不想却这般高法。”

南绮道:“听秦家姊姊说,你在未上金鞭崖拜师以前,误眼仙草,变成了一双慧眼,已能透视云雾,目力本异寻常。我不过和你取笑罢了。大姊随秦家姐姐这次一出门,须有好些时才得回来,我不愿到青城山去找你。以前所用一名婢女,现在奉了白水法师之命,随她丈夫去办一件事。只剩我一人在家,每日做一点功课,又都是旁门道法,甚是闷气。好在你有了我的梯云链,来去方便。天天来,怕师兄们见怪,最好隔日来一回好哩。”元儿道:“陶师兄说,小弟再有三四月工夫,便可炼到身剑合一地步。那时师父必有法渝,命我下山行道,说不定南姐便和我同时下山,常在一起,那时聚首岂不长些?这次一回山,我更要加功勤习,以便早日将剑炼成。隔日来此,恐怕分了心,耽误功课。还是等炼成之后,再时常聚首的好。”南绮嗔道:“你只重剑不重人,我不和你好了。”元儿慌道:“我并非只重剑不重人,我只是向远久处着想罢了。你也常说归入正教,须由我身上而起。既是永久伴侣,图这暂时则甚?南姊一人在山中寂寞,我回去和师兄说明,也不限定隔日一来,只要功课做完,一有空便来如何?”南绮闻言,方始转了喜容。

二人只管谈笑,不觉斗转参横,天空星群逐渐减少,也看不出是怎么隐去的。元儿好生奇怪,便问南绮是何原故。南绮道:“呆子,这地也是一个星,依照一定方向行去,不过我们不觉得罢了。这时下方想已将近天明,群星都朝原来方向行去。并非星群来去无踪,乃是我们这所在渐渐走向反的一面,与它背道而驰,怎能看见呢?你没见那道最长的星群,你们叫作天河的,已离我们更远了么?”元儿暗运目光,定睛往天空中注视,果然有许多星群渐渐与山头相隔越远,相次隐去。默揣天地运行之道,若有所悟,不由出起神来。

待了一会,南绮笑道:“星都快隐完了,喜欢看,下次月圆时再来。且到我房中去,将你那青城派的人门口诀传给我吧。”元儿却未料到南绮有此请求,不禁吃了一惊:师门心法,不奉师命,怎好私相授受,欲待不允,一则南绮情深义重,说不出口;二则自己听从惯了的,见她睁着一双妙目看着自己,等待回话,露出满脸渴望神气,又不忍加以坚拒。想了想,只得借词推托道:“小弟年幼,人门日浅,所学仅是初步功夫。南姊得道多年,学它何用?且等师父回山,定给南姊引进,传授仙法,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南绮闻言,冷笑道:“你哄哪个?当我是三岁孩子吗?谁不知道峨眉、青城两家异派同源,最要紧的便是初步功夫。只要根基扎得稳固,再传了师门心法,以后自己苦志潜修,不必有人从旁指点,一样能炼到出入青冥,飞行绝迹地步。你适才也说,再有数月,便能炼到身剑合一。陶师兄并说下山积修外功时节,还要我同行相助。此时不肯传我,到时怎生同去?明明看我不起,没有真情实意,不肯以秘法相传,说这些支吾之言则甚?那日你重剑不重人,一柄宝剑都不肯暂留在此,因你需它朝夕修炼,情还可恕。这入门口诀传了我,于我有益,于你无损,也是这等吝借,真叫人寒心透了。我原因先父母遗命,诚恐异日误人歧途,除几件防身法宝和一些养静修身的功夫外,所有旁门左道的坐功法术全都不学。满想机缘一到,立时归入正教门下,寻求仙业。自从日前见了你,觉着你不但根行深厚,人更正直诚笃,又能屏却俗缘,全我心志,当时高兴已极。虽是假夫妻,倒比真的还要情深义重。自喜前途明但,终身有托,却不料你竟这般情薄,真令人寒心透了。”

元儿见南绮说时娇嗔满面,眼睛红润,大有伤心欲位之势,不禁着起慌来,忙接口道:“南姊千万不要生气,小弟还有话讲。”一言未了,南绮已是含怒站起身来,说了一声:“谁还再信你的鬼话?”径往前山走去。元儿连忙跟在后面,口中不住央告。直跟到那日南绮起坐室中,南绮自向云床上坐定,玉颊霞生,低着云鬓,目望旁处,一理也不理元儿。

元儿好生过意不去,怎么劝解也是无效。最后想了想,万般无奈,只得说道:“小弟并非薄情寡义,实因家师教规至严,师门心法不敢私相授受。南姊说我重剑不重人,我也无从分辩。好在这铸雪、聚萤两口仙剑并非家师传授,自入青城以来,原打算将这两口剑炼到同一功用。既是南姊这般说法,小弟拼着师父责骂一顿,将此剑赠送于南姊一口,以赎前葱,且明心迹如何?”南绮仍微愠道:“你愿将剑送我,让我消气,也好。那么你便拿来,看你舍得么?”元儿见她渐有喜意,高兴道:“实不瞒甫姊,此时除教小弟去犯师父教规外,漫说是一口剑,为了南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一道银虹闪处,一口铸雪剑业已出匣,双手捧递过去。

南绮接过,仔细看了看,赞道:“果然是件仙家至宝,无怪你把它那般珍奇。有此一着,足可看出你对我的情意。双剑联壁,岂可失群?剑仍还你。既说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是传我人门口诀吧。”元儿又慌道:“南姊怎这般固执?小弟对南姊情逾骨肉,日后受点罪责,原无什么。不过师门难违,师父性情特异,万一与授同科,岂不反倒害了南姊?”南绮见元儿急得满头是汗,不禁失声笑道:“我试着你玩的。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早从怀中取出一封柬贴,递与元儿。

元儿接过一看,乃是紫玲所留。大意是说:二人婚姻,已与追云叟白师伯和朱师伯说了。朱师伯起初原无允意,后来又经峨眉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再三向朱师伯说:一则前缘注定,不可强违:二则是异日有许多要事,均须元儿夫妇身任其难。朱师伯如允此一段姻缘,将来元儿身应三劫之时,定亲自赶往,助他夫妇脱难。朱师泊起初原因想到异日道成飞升,元儿道浅,难御灾劫,故意托词不允,经妙一真人一语道破,便也没有话说。当下由白师伯派自己至长春仙府传谕,就便考察虞氏二女性行,便宜行事。自己那日到了万花山,代二人解围之后,细察虞家姊妹虽在旁门,俱都根基深厚,品端行洁,甚是高兴。因知南绮父母遗留法宝虽多,本身道行尚浅,元儿不久剑一炼成,朱师伯便会飞剑传书,命他下山积修外功,南绮到时必须同去,如不能和元儿一样驾着飞剑遁光飞行,岂非不便?特此留书给二人,命元儿传授甫绮坐功口诀。南绮平时坐功已有根底,稍一改正,勤加修炼,便可与元儿并驾齐驱,仅止所用之剑稍弱而已。虽然朱师伯在凝碧仙府炼宝事忙,不曾亲命,有了白师伯和妙一真人法偷,也是一样,只管传授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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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九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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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九回(下)

元儿看完,料知无有差错,不由心花大放,喜道:“既有此柬,南姊不早取出给我看,却教小弟作难了好一会。”甫绮笑道,“不是这样,我怎能试出你的心迹?师门心法,不可妄传外人,我岂不知?气的只是你说假话罢了。”元儿因时已不早,还要赶回山去做早课,便催南绮早些学习。南绮笑道:“你总是忙,你此时教完了我回去,反正也赶不上,何如传了我,就在这里一同做完早课,到了午后再行回去,岂不大家都好?我已承秦姊姊指点过了,不过峨眉、青城派坐功微有不同之处,你只要和我一说,就明白了。”元儿原也不舍回去,因恐过时受纪登数说,不好意思。见南绮坚不放行,心想有秦紫玲书信为凭,便也不再言语。将自己所学一一传给南绮之后,随着一同用起功来。

二人做完早课,天才近午。南绮又领了他到处游玩,直到未申之交,二人均觉不便再留,才殷勤订了后会。由南绮采五个朱果,先逼着元儿吃了两个,将余下三个塞入元儿怀内,又将紫玲的信与他带好。然后施展梯云链,送他上路。

元儿飞抵青城,见脚下红光尽在金鞭崖上回翔冲突,却似冻蝇钻窗纸一般飞不进去。正在惊疑,忽然一道光华闪过,脚底红光敛处,人已落在观中。陶钧正站面前,笑道:“你怎到了这时候才来?我从早上便在观外去等你,直到正午,纪师兄因飞剑将成,用千里传声,唤我进去相助。我知观已封锁,你如来时仍用梯云链,必难降落,我又不能正在着急,纪师兄炉火纯青,功行将要圆满。我正要出去,便见你在观顶盘旋。幸而此宝另有人在远处施展,不能由你心意;否则你如道力稍高,定然任意降落,一中师父仙法埋伏,轻则被擒,重则受伤,岂非冤枉?”

元儿便将前事说了。又问纪登提过自己没有,自己过时不归,可曾知道。陶钧笑道:“你还当我不说,他便不知道么?你适才刚一走,我便接了师父的飞剑传书,说起你与虞南绮订婚之事。命纪师兄将那十二口飞剑炼成之后,每隔三日,传你一回剑法。不特准你婚事,并令你随时将纪师兄所传转授南绮。此后由你自在来往,三四月后,即可下山积修外功。除纪师兄一人在山中留守外,连我也要下山,不过去的方向不同罢了。”元儿闻言,益发喜出望外,便和陶钧去见纪登。

进了丹房一看,纪登正坐在一座丹炉前面,两眼望着炉内,一瞬也不瞬。炉中的火苗已现纯青,不时涌起一朵朵莲花,由少而多。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十二朵青莲随十二道火焰一齐升起,俱有三尺多高下,低昂如一,亭亭静植,动也不动。同时炉中便起了金玉交鸣之声,琤琤琮琮响个不住。又有顿饭光景,纪登猛地睁开寒光炯炯的双目,口一张,一道白气喷向炉中。只玱玱连声,炉中青莲光焰敛处,十二口明如电、洁如雪的短剑,整整插在那里,剑锋俱都出匣,约有寸许,纪登先下位,向着丹炉叩拜了一阵,将剑取在手上。一一仔细看过还匣,收入一个铁匣以内,用咒封固。封了丹炉。然后与二人相见。

纪登问陶钧道:“适才飞剑传书之事,给裘师弟说了么?”陶钧答道:“说了。”纪登便对元儿道:“我入门五十年,师父才准我下山积修外功。你到此还没多少时日,三四月后便奉命下山。固是师父见你根赋特厚,降此殊恩,一半也因为你有虞南绮相助之故。否则师父自成道以来,从未受过挫折,门下后辈出去也没给本门丢过大脸,你道行尚浅,岂有如此容易受命?自明日起,我便传你身剑合一之法。仗着你那两口剑俱是仙家奇珍,你又如此颖悟用功,两月工夫,便可练成。下山之后,虞南绮的法宝甚多,寻常异派,当非敌手,在此期中,我每传授你一次,你学会以后,便去教给南绮,以便分头用功。不过你二人年纪大轻,阅历更是没有,日后下山,遇事固须审慎;如遇异派敌人,更要度德量力,以免做错吃亏,给师门丢脸。我连日勤于炼剑,将全观封锁,没顾得查看那日妖人踪迹。据我观察,那妖人法力甚浅。既敢来此,必然奉了师命,不是为了本山仙草,便是另有所图,仍须防他再来才是。曾闻陶师弟说,你以前有一结义弟兄,那日鬼老派了两个门下来此盗草,内中有一生魂,被他遁去。此时你正站在崖前,看去似他,想来此人必已投入鬼老门下。异日无心相遇,务要留神。鬼老门中,有许多极恶毒的妖法,一个骤不及防,吃他暗算,悔之晚矣!”

元儿躬身应了。因为适才纪登正在一心注视宝剑,不敢插话,见纪登诸事已毕,才将怀中朱果取出献上。陶钧笑道:“闻得长春仙府奇花异果甚多,怎么我开一次口,才带这么一点来?我们这位将来的师弟妹,也太吝啬了。”元儿闻言,暗悔观星时节,石桌上异果甚多,怎忘了带些回来?正觉不好意思,纪登道:“你怎贪心不足?这朱果产自玉灵岩,自从李英琼、周轻云剑斩妖尸,已然绝种,我还不知长春仙府也植得有。此果服了,不但返老还童,还可生灵益智,增长道力,功效并不在千年首乌之下。这是多大人情,怎的看轻了它?你我各服一个,还剩一个,想是元弟的,怎不在生源之所当时摘服,却带了回来同服则甚?”元儿道:“小弟已然吃了两个,这一个是救红儿的,因为要先见师兄,还没顾得给呢。”陶钩笑道:“这个不用再操心,红儿连服师父灵丹,今午走过鹤栅去看,已然痊愈,只神态还有些委顿,日内定可复原。还是你吃了吧。”纪登道:“既允了它,岂可失信?此果如给有灵性的异类服了,比人还见功效。裘师弟此番奇缘,多仗红儿,仍然给它,以酬劳苦吧。”元儿领命,便同陶钧到前院鹤栅,去寻红儿,与它吃那朱果。

那红儿原与雪儿相依相偎在一起,见元几手持朱果走来,便舍了雪儿,一声长鸣,振翼飞起,迎上前来。元儿手中朱果一抛,被它一口衔住飞开。雪儿见红儿得了朱果,也飞鸣追去,似想向红儿抢夺。红儿见雪儿赶来,忙伸长颈,吞入腹内。雪儿没抢到口,便啄了红儿一下。红儿也回身反啄,二鹤竞争斗起来。陶钧、元儿俱恐两伤,连声喝止。二鹤各自昂首长呜,仿佛互诉委曲。元儿笑道:“你看那日红儿中了妖人暗算,雪儿何等悲愤。适才还见它们那般俯傍亲热。竟为了这一个朱果争斗起来,可见畜类终不比人,纵有灵性,也是不知礼让。”陶钧道:“灵药难求。你不知嫦娥偷药,后羿也和她拼命么?何况这是两只公鹤。红儿终是强横,只顾自己,也不念雪儿这两天看护它的情义。就分点给雪儿,又有何妨?”说罢,雪儿益发向着陶钧长鸣不已,颇有理直气壮之慨。二人觉着甚是可笑,互相调了一阵鹤,各自回屋用功不提。

第二日课前,纪登传了元儿练剑之法。元儿自服朱果,灵智大增,除功夫略欠纯外,一学便能通晓。由此每隔三日,便往长春府去教南绮。好在有那梯云链,来去又快又便利,千里云程,无殊康庄。二人本有夙缘,过从一久,情感益密。

自从舜华随了秦紫玲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南绮一人独在山中,与鹿鹤为侣。起初舜华也常出门,南绮寂寞惯了,并不觉得。及和元儿订交以后,不知怎的,格外感到索居无聊之苦。二人相聚之时固然极乐,每到分别之时,总是难受万分,恨不得元儿常在一处聚首才好。偏生元儿向道心坚,难与南绮情同两好,对于自己的功课,丝毫也不敢松懈。常劝南绮:“如今已奉师命,不久一同下山行道。异日禀知父母师尊,正了名分,虽然事前彼此约定,不似世俗儿女有那燕婉之私,但是地老天荒,久无穷尽,正如鲍葛双修,同注长生,并传千秋佳话一样,何必只图这暂时聚首,耽误功行呢?”南绮也不是不能理会此意,无奈元儿一不在侧,便觉惘然,如有所失。幸而做功课时尚能放开。等到功课做完,心无所寄,依然一样。于是由情生魔,由乐生悲,几乎送了元儿性命。

当元儿第二次往长春仙府时,已有妖人日夕在旁窥伺。只因元儿与陶钧交厚,每值起行,总有陶钧在侧相送,再加梯云链来去迅速,妖人一直无法下手。偏巧元儿第三月上便将剑炼成,不但能发能收,居然能够驭气飞行,只是不能飞远,同时南绮的剑也炼得和他相差不了多少。二人自是高兴。

这日元儿又往万花山,南绮因自己飞剑相差仅止一点,便留元儿不要回去,且住两日,同在一处练习。元儿自是不肯。南绮本爱闹个小性,见元儿剑已炼成,还是那般固执,不由生起气来。未后越说越僵,竟将梯云链强要了走。

元儿自近两日将剑炼成之后,本想作一次长路飞行,试试自己道力如何。因陶钧劝阻,说是此时御剑飞行,近处还可,如往远处,漫说有时遇见强烈罡风,禁受不住;再如飞行起来,有那剑光和破空之声,容易招惹异派仇敌。虽然日后下山行道,终是难免相遇,现在本基未固,能避免时,还以慎重为是。元儿又想起自己剑遁法不如梯云链快,去迟了,南绮又要絮叨。好在不满一月便可下山,任意所如,无须忙在一时,也就作罢。及至梯云链被南绮索还,出言又极强硬,意思好似说:你剑已炼成,要走只管走。用我的法宝则甚?明明藐视自己耐不了罡风,不能远走高飞。心里一赌气,决计到了时候,不用她的梯云链,偷空一走。以前骑鹤尚能飞来,这时剑已炼成,正可一试,免得被一女子看轻自己。

元儿主意打定,也不说破,仍然言笑如常。南绮哪知元儿心意,只当他不会走,也就回嗔作喜,依旧亲热。一同做完功课,互相炼了一次飞剑,元儿便问南绮:“那日你所说的凉露,做好也未?”那凉露乃是南绮近日无聊,因元儿酒量有限,又爱吃甜,便采集本山各种花上的露珠,再和各种仙果的汁水掺匀,照酿酒之法制成,取名叫作万花凉露。一盏山泉,只消滴上两滴,饮到口中,便觉甘芳满颊,凉沁心脾。原准备二人飞剑炼成,一同下山时,带在路上饮用。这时南绮听元儿问起,以为思饮,笑答道:“没见你这人说话,总是出尔反尔。那日我采露时,你直拦我。说修道人在外云游,山行野宿,饥食粗粮,渴饮泉水。这次出门积修外功,原为多历辛苦,怎还带上这样美好的东西?累赘不必说,也太费事,有这闲心用点功多好。你说了,还没等到十天,露还没酿成,前日先给你尝了那么一点,今儿就想吃起来,怎又不怕我麻烦费事了哩?”元儿道:“以前南姊正在动手,我怕你费事分心,才那么说。如今已然制就,事已费了。本是为我,就乐得享受了。”

南绮喜道:“今儿早起,那露的香色比那日更好了。因等你来,没舍得尝新,原想等你到了同饮。谁知一到便和我顶嘴,你若本提,我也懒得拿出来。这东西,我先后费了半月工夫,方只收集得两玉瓶。我嫌瓶不好带,又寻出了两个葫芦,盛了一个,另一个用来盛山泉。余下凉露藏在家中,等功成回山之时再用。省得人间烦热尘嚣,怎能不备一些清凉东西带去?告诉你说,你有我做一路,要享福多呢,还尽这般不知好歹。你拿这晶杯到下面去盛溪泉,我到后山给你取露去。”说罢,兴冲冲往后便走。

元儿见她嫣然一笑,薄怒悉蠲,软语柔声,深情款款,不觉心移志夺,竟有些不忍再和她赌气,拿着两只晶杯,正在发呆出神。忽见前面南绮回眸笑道:“你怎还不走,莫非你练的飞剑,这么点路还嫌远么?”一句话又将元儿提醒。暗想:“听师兄传师父之谕,说南绮是自己的终身仙侣,日后借助于她之处甚多。她平日性情娇惯,说一不二,近来相处日久,更是大小事都得从她。此女虽较自己年长,却也丝毫不通世故,憨然一片天真,凡事任性而行,不论轻重。日后出山,不比在山中修道,应变处事稍一失当,便成大错。照这样迁就下去,她的性情势必越发骄恣,万一在外闯出祸来,岂不误了功果?适才她将梯云链强索了去,所说之言明明看轻自己。大丈夫岂能受一女子挟制?还是暂时狠心,丢她一回,压她的盛气为是。”

元儿想到这里,再看前面峰角衣袂闪处,南绮已然转过峰后。便将手中晶杯放下,用手指醮了点水,在玉案上写了几句。大意说:“自己和她天长地久,远行在即,功课要紧,明知天风凛冽,也要御剑飞行回去,请她宽恕,不要生气。词句虽然委婉,隐隐也寓箴规之意。匆匆写毕,恐南绮回来,看出追赶,竟然运用玄功,驾剑光往青城山方面飞去。

事也甚巧。南绮制藏花露的所在,原在后峰侧面仙厨之内。如照平日,南绮惟恐与元儿不能多聚,遇上有事,或取什么东西,不是拉了元儿同往,便是忙着赶回,元儿想走,如何能够。偏生今日因梯云链已然不在元儿手内,新练飞剑不能远行,自己用强将他留住,虽然称了心意,可是当时元儿脸上神色颇不好看,知他着恼,未免歉然。一听要饮花露,面带笑容,正好借此与他消气。好在人已留住,有三二日欢聚,便不忙在顷刻。到了仙厨,南绮从百丈地穴寒泉中将盛凉露的玉瓶吊起。揭开瓶封一看,颜色碧绿,一阵奇香立时布满全室。南绮为讨元儿喜欢,益发刻意求工,将元儿喜吃的果脯装了一大盘,又去采了一枚朱果藏在怀中。一手端盘,一手持着玉瓶,兴冲冲走向前山。这一耽搁,元儿业已飞出老远。

南绮满心高兴地回向原处,见元儿不在室中,万没想到他会负气私行。先还以为汲取溪泉未回,后又疑他和往日一般在花田中赏花。正待凭栏相唤,忽然一眼看见案上有许多水印,娇嗔道:“看这个人罗,等我这一会都等得不耐烦,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无缘无故拿水在案上乱画。”说时,顺手一拂,等到看清是字时,元儿所留的数行别语已然抹去了一半。连忙纵身飞出,口中连唤元弟,一直追出谷口。

到了前山一看,碧霄万里,鸿飞冥冥,哪里还有丝毫踪影。南绮知道元儿飞行已远,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暗恨自己日前不该图元儿来去方便,恐他有时不约而至,恰值自己不在前山相候,劳他久等,无法入谷,便将人谷口禁法传授了他,以致被他逃走。早知他也如此固执,更不该任性强将梯云链索回,招他烦恼。不久就要一同下山,何必忙在一时?他日前剑法虽已练成,陶师兄说火候仍然未到,难御高空罡煞之气,远行更是气力不济。这般长路,低飞还可,偏偏本山又高出云空。又听说前回青城山去的妖人还在左近窥伺。他没有梯云链,不能直达,罡风高寒,冻坏了他,固是于心不安;万一遇见敌派妖人,欺他道行浅薄,中途加以侵害,如何得了?

南绮只管自怨自艾,越想越放心不下。后来暗想:“自己和他一同练剑,除剑不如他外,功候相差不了多少;单论别的道行本领,俱比他强;再加带着护身法宝,也比他能耐高寒。他如今动身,还没多时,行至途中,气力不济,必定被迫降落。正好追上前去,舆他赔个小心,一同回来,如其不肯,再将梯云链送他,岂非两全?”南绮主意打定,决计追赶。无奈事出仓猝,有许多法宝俱未带在身旁,只得又赶回仙府,匆匆取了几件法宝。将那面阴链放在修道室内,用法术镇好。带了阳链,准备万一出事,也可急速逃了回来。又将谷口封锁。然后运用玄功,驾剑光往前途进发。这一来不由又耽误了些时候,若再迟须臾,元儿便无幸理。这且不提。

元儿刚起身时,心中还惦记着南绮,恐她知道烦恼,怪自己薄情。转瞬飞离万花山境,渐渐往下降去。此时顺风飞行,凭虚御空,大地茫茫,白云片片,成团成絮扑面飞来。上览苍字,下观山河,只见晴空万里,高旻无极。峰峦起伏,川流如带,素青绕白,气象万干。先时并不觉得疲乏高寒,因为初试飞行,目光所至,无远弗届;不比用梯云链来去,周身一团光雾,什么也看不见。因此高兴到了极点,连爱侣娇嗔全都忘怀。及至越降越低,飞行愈远,渐渐觉着罡风凛冽,有了寒意。仗着生具仙根仙骨,多服灵药,并不怎样难禁,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自己剑法已成,从此上下青冥,飞行绝迹,更无须假借人力,多么称心适意。

又飞了一阵,风向忽转。元儿猛觉出高寒还可禁受,只是风的压力绝大,虽然照旧飞驶,却觉有些力不济起来。算计前途还远,照这样下去,一口气怎能飞到,这才着起慌来,方悔不听陶钧之言,不该和南绮赌气。心里一乱,元神微散了散,那两口宝剑又非凡物,竟有些驾驶不住。知道再勉强支持,倘有闪失,如何是好?只得沉心敛神,稳住势子,缓缓往下降落。打算觅地少息,养一养心神,将气调,再行飞走。

元儿落地一看,乃是挨近雪山的一座荒山,看去甚是眼熟,也不管它。还算平常机警,知道自己势孤力薄,恐遇恶人,特地择了一个僻静所在,打坐调神。因为勉强飞了很远,元气略有损耗,起初心神颇难调匀。过有一会,好容易才将气机调纯,运用自如。心想久在这里,终不是事,决计谨慎前进。至多中途多歇两次,好歹也在当日回转。于是二次又复准备起飞。那降落的所在,距离青城路径还有三分之二,元儿不过飞行了一小半。如在此时往万花山回路走,并无须经过前山,不过受上南绮两句埋怨,不会遇险。偏生元儿性情高做。以前未动身时,还恐南绮生气,有些不忍。既已起行,又留了字,再中途回去,岂不益发让南绮轻看自己?这时虽还未知前山伏有妖人,危机密迩,一触即发,却也料知前途遥远,艰难甚多。不过势成骑虎,羞于反顾罢了。此时如果南绮追及,也可无事,偏生所用的剑不如元儿聚萤、铸雪比较容易驾驭,加之力量稍弱,飞行自缓,所以元儿歇息之时,未曾追上。也是元儿该有这场大难,以致阴错阳差,全不凑巧。

元儿因为头次飞行猛速,几乎吃了大亏,二次起飞时节,便不敢再为大意,只将玄功运用,贴着峰腹往前行进。行不多远,忽见一峰刺天,阻住去路。峰上赤石嶙峋,寸草不长,形势甚是险恶。元儿有了戒心,不愿再升往高处,去冒那凛冽的天风。见那峰虽高,并不甚大,便打算绕将过去,再行前进。飞行迅速,刚一绕到峰的前面,竟是丛林密莽,甚是繁茂,迥不似那一面山峦光秃秃神气,不禁往下多看了两眼,一路浏览前行。忽闻水声潺潺,低头一看,脚底峰脚下现出一条深溪,水流汹涌,激石怒鸣,因为山势雄险,回音震荡,恍如万马千军,奔腾驰骤一般。

眼看飞过,猛听下面有人呼唤。定睛仔细一看,先见溪旁磐石后有一黑影,闪了一下不见。磐石上站定一个黑衣少年,正往空中招手,连呼元弟不置。元儿看出是甄济,至亲至好,异地重逢,一时高兴,顿忘机心,把纪、陶二人的叮嘱全都付诸九霄云外,忙按剑光降落下去,先握手欢呼了一阵,甄济便邀元儿坐下,谈别后之事。

元儿坐定,刚要开言,猛想起适才听见甄济呼唤时,还见有一人往磐石下面隐去,及至下来,见那磐石孤立溪侧,除甄济外,并无第二人。便顺口笑问道:“你还有一个同伴呢?何不请出相见?”说时,又往石后看了一眼。甄济本怀着满腹鬼胎,因见元儿已能御剑飞行,道行法术必已不弱,再听他这一问,疑是行迹已被他在空中窥破,不禁愣了一下,仓猝问答不出话来。元儿也甚机警,只因一时情感所动,忘了危险。先见甄济穿着那般怪的装束,面容苍白,目光冷淡,虽然随着自己欢呼,并不显出怎样亲热。适才那黑影本未看清,自己只是无心一问,见甄济那般变脸变色,回答不出,心里一犯疑,这才想起纪、陶二人之言。

元儿刚刚有了戒心,准备借故飞去,忽见甄济狞笑道:“我孤身一人,出死人生,苟活在此,哪有什同伴?你如今拜在矮叟朱梅门下,飞剑业已练成,仙福不小。可还记得当初结拜之盟,将老大哥也携带携带么?”甄济原是一时忸怩,答话不出。又摸不清元儿的深浅,适才和同类所商诡计,不知用哪一条好,存心拿话试探。元儿却听出他说话不伦不类,迥非自己弟兄语气,更明白了一大半。暗忖:“你如不在鬼老门下,我与你久别初见,怎知我青城学剑之事?不过自己和他既是至戚,又是同门至友,已然相遇,他人歧途,倘如劝得他转,改邪归正,将来小弟兄几个俱得正果,也不在当初结拜一场。”主意打定,决计先说破他,再行苦口劝诫。

当下元儿正色道:“大哥,你我份属至亲,又是同盟结拜弟兄。那日你我被困荒山,夕佳岩绝粮,眼看饿死。是小弟无心中拾着明弟所用的暗器,断定方、司两家必在近处,死中求活,冒了大险,去探古洞。走到尽头,为晶壁钟乳所阻,不得过去。后来仗着双剑,虽从九死一生中攻穿数里路长的晶壁,到了那面,洞顶却忽然坍塌。身受鳞伤不说,还几乎被明弟暗器所伤,坠崖惨死。幸得铜冠叟恩师用药救治,才得活命,与诸位弟兄见面。不久我便上了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未拜师以前,寻你两次。一次同了众位弟兄,重开来时故径,为晶沙所阻,不能过去。第二次恩师制了独木舟,前往夕佳岩,在洞壁上见你留字,才知你已拜在鬼老门下。有一次你的生魂同一妖人到金鞭崖盗朱仙师的仙草,我在下面连喊不应,在自代你着急。想舅父母膝前只你一个独子,前听恩师说,虽仗爹爹进省,用巨金营救,得免罪刑,但闻你出去,每日思念,已然成病。你如入了左道旁门,异日有什么差池,岂不更叫二老伤心?拜盟时节原约同共祸福。如今小弟入门未久,已然练到身剑合一地步,不久便要下山行道。其余诸位弟兄,除方二哥在家奉母外,明弟、环弟俱已同拜仙师。只大哥一人尚在迷途,岂不可惜?以前无门可入,现在总算有了门径。务望大哥急速回头,同登彼岸,随小弟往金鞭崖暂住。等仙师回来,哪怕小弟为了大哥多受责罚,也要将大哥引进在仙师门下。那时弟兄们不但可以常聚,还可同参正果,岂不是好?”

说时,愉看甄济那一张灰沉沉的脸时喜时愁,知道有动于衷,良心还未丧尽,还想再说几句沉痛的话去打动他,忽听磐石后面起了吹竹之声。回顾并无人影,方疑是虫舅的鸣声。忽见甄济面容陡然一变,对元儿冷冷地说道:“我此时心里很乱,别的话少时再说。适才我见你飞行时所用剑光有青有白,可也是朱梅给你的么?”元儿听他又喊自己师父的名字,简直不似有甚悔意,好生不悦。盛气之下,冲口答道:“仙师炼的十二口仙剑,准备要诛鬼老和他的党羽,还没到给我的时候。这便是我在夕佳岩延羲洞中所得到的那两口短剑。小弟不但已练到身剑合一,还能诛斩妖人于数十里之外,由我心意指挥了。”

甄济闻言,方要答话,元儿忽觉脑后微微有一股阴风吹来,心里一动。忙即回身一看,又似有一个黑影,在石后一闪即逝,和适才空中所见仿佛。元儿先前对于甄济,本已起了疑虑,只因为同盟之交,情切友谊,不忍见其长此堕落下去,闹得身败名裂,永堕轮回,所以再三苦口相劝。及至发觉黑影二次隐现,想起适才问甄济可有同伴,他是那般言词闪烁,形迹可疑,更知必有诡诈,当时本想驾起剑光飞去。暗忖:“自己不久便要下山积修外功,日后在外不知要遇见多少异派能手,怎么初次见人就胆怯起来?佛道两家俱重度人,如度化得恶人归善,更抵得许多外功。难得对方又是至亲至友,初人旁门,恶行未著,焉能一劝不理,即如路人?纵然他那同伴埋伏在侧,有甚不利自己的举动,但见那躲躲藏藏不敢出面神气,也未必是个能手。自己原会护身法术,只须暗中戒备,多加小心,即使有甚不测,再用飞剑遁走,也来得及,怕他何来?”

元儿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便朝石后喝道:“这厮休要鬼头鬼脑,你当我还没有看见你么?只管出来相见,我定看在甄大哥面上,不用飞剑斩你便了。”说罢不见应声。忽听甄济道:“我并无甚同伴,你怎这般多疑?适才我听你说,你现在所用飞剑,便是那日你在延羲洞壁中所得之物。我记得是一匣双剑,甚是晶莹锋利。如今经你用法术练过,想必更为神妙。我们至好弟兄,何不取出与我见识见识,也不在结拜一场。”元儿这时对于甄济已是逐处留心,一听他要看自己所用双剑,又拿结拜情谊来说,想起铜冠叟那日所见题壁之言,断定他不怀好意,怎肯上他的当,可是心中还不忍就此舍去。正在想话回答,忽听吹竹之声又起,甄济脸上神色益发显得难看,目光闪烁,不住朝自己身侧注视,仿佛有人在暗中操纵他一般。猛一回头,又见黑影一闪,连忙将身距离远些,以防暗算。

起初元儿说了几句诈话,不见人出,还在疑信半参。及见这许多异状,料知甄济陷溺已深,必更有恶党在侧暗中监察,一时半时万难悔悟。敌暗我明,处境甚险,万一有甚变故发生,一个抵敌不住,便要束手待毙,想来想去。还以暂时退去为是,免得遭人毒手。

元儿主意打好,便答道:“我那双剑的妙用,适才我在空中下降时,你不见过了么?这双剑已与我练得与身相合,大哥要看,就这么没甚看头,且待我试演一回,与大哥解解闷,再下来作长谈如何?”说罢也不俟甄济答言,径自运用玄功,双肩摇处,一青一白两道剑光连身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对甄济高叫道:“大哥,你看玄门正宗的剑法高妙么?你还是急速悔语,早脱迷津的好。小弟且在青城山金鞭崖相候,相见有日,恕小弟少陪了。”

说罢,正要高飞,忽见下面甄济猛然颜色一变,怒骂道:“小贼竟敢哄我,快将那剑还我,饶你不死!”一面说,一面双手一扬,便有两股黑烟往上飞起。元儿见他原形毕现,幸而抽身得早,那黑烟来势比起自己剑光来势迟缓些,尽可避免,便不愿再招惹他。正想催动剑光赶回青城,忽听来路上起了一阵破空之声。刚待回头,猛觉眼前千万道黑丝飞来,鼻间也闻着一股子奇腥恶臭。连忙运用剑光护身时,身上已沾了一点,立时头昏眼花,神志一迷,往下坠去。昏惘中觉着身才着地,倏地又凌空飞起,不一会,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元儿醒转一看,已卧在南绮修道室内床榻之上。南绮正坐在床前,握住自己一只右手,满脸俱是悲愁苦痛之容。神志初清,先疑是在梦中。刚想坐起,南绮忙用手按住道:“我见你不辞而去,恐途中出事,连忙追去。偏追你迟了一步,等到快要追及,你已为妖法所伤。我远远望见你从空中下坠,一时情急,也没顾到利害轻重,飞身迎上前去便抢。就在这时,空中忽有一道金霞闪过。那伤你的一个妖人,本从你坠落之处追下,竟然怪啸了一声,不知去向。你的身子也将达地面。我恐跌伤了你,刚刚一把将你抱住,没料到下面磐石旁还有妖人的同党,正往你落处奔来。见我将你救去,竟乘我不备,朝我一扬手。我立时觉得浑身冷战,又酸又麻,知道中了暗算。所幸心神未乱,去时带了梯云链,早就留好退路。一见情势危险,连忙将你抱紧,行使用法,飞身便起。我又气那厮不过,起身时节,百忙中匀出手来,给了那厮一火云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等到回至仙府,我已支持不住,一落地,便与你同时晕跌在地,只是心中还算明白。

“起初我本不知妖人用的是五阴手,不知解法,甚是着急。后来想起我周身难过,与你那日所说红儿鹤仙受伤情形相似。恰好给你取万花凉露时,为讨你喜欢,采了一只朱果带在身旁,勉强取出,吃了一半。想起你还未苏醒,当时你又面如金纸,牙关紧闭,东西吃不进口。看你受伤可怜,又是伤心,又是恨你,只得挣扎起身,将你扶卧榻上,用玉簪先将你嘴拨开,将剩下那半只朱果弄碎了,与你送进口去,又喂了你几粒丹药。待了一会,我除身上有些酸麻外,比起先时果然要好得多,渐渐行动自如,才跑出去又采了两个朱果,取了些仙露。与你分吃之后,见你朱果人口,虽然已能自然下咽,人仍未曾醒转。心想:你年纪虽轻,根赋比我还厚,如所中妖法与我一样,怎的会比我要重得多?心中奇怪。见你老不好,急得实无法想,便把我母亲给我留下的许多法宝,只要有驱邪破祟灵效的,都用来试了试。未后用这少阳离火扇轻轻给你扇了一下,才将你身上邪气驱退。但你仍不曾回生,法宝业已试尽,正在心焦,你却醒了。这柄扇儿,乃纯阳离火之精英所萃,专能驱除邪毒。照此看来,你中的乃是一种迷魂邪术,并非五阴手之类了。我曾见你在空中盘旋不去,才引得妖人上来害你,想是看下面景致,路遇的了。”

元儿闻言,才知是南绮深情追赶,方得救了自己胜命。适才强留,也是好意,不该负气不辞而别,几乎身遭毒手。一摸身后,双剑仍在匣中,并未被妖人夺去。不由又感又愧,便忸怩着把前事说了。南绮气他不过,本想着实埋怨他几句,见他所受委屈,又觉不忍出口。故意问道:“你耽误了这么多时候,你的二位师兄必在金鞭崖上悬望。真是我任性不好,害你生气受苦。你如觉着复原,又不想在此调养,梯云链在此,拿了走吧。省得少时私自逃席,又去吃苦。”元儿见甫绮已然转了面容,炯炯星眸注定自己,若喜若嗔,隐含幽怨。一时愧感交集,无话可说,忸怩着把南绮拉着自己的那一只手就势拉将过来,捂在自己的脸上,说道:“好姊姊,你还怪我吗?”

南绮没有留神,吃他陡地一拉,身子往前一扑,人未十分复原,本也觉着懒倦,便顺着势子卧倒,与元儿同睡在一个枕上。见元儿仍用自己的手捂脸,便夺过羞他道:“自己做事对不起人,却拿我手给你遮羞,连我都怪臊的,到底现在走不了呢?”说罢,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元儿这时与南绮并肩共枕,益更亲密。见她云鬟低亚,肌理莹洁,真个丽质仙根,其秀入骨。加以香息微闻,春纤在握,又值患难之后,哪不令人爱而忘死。就算身已复原,康健如常,也不忍拂她意思,径自归去。何况全身委惫,暂时实难行动呢。便笑答道:“姊姊只要不怪我,我便不走。”南绮笑道:“这就奇了,走不走,其权在你,怕我怪则甚?这不是多余么?再说我与你虽是名头夫妻,也得顺着你一点才是呀。”元儿见她又暗点前事,便央告道:“好姊姊,我认错就是,你不要再提了,我下床给你负荆请罪如何?”

南绮听他不走,已是心喜,随话答话,并不存心。见他惶急,益发生怜,忙又拦住道:“我随便一说,并非故意讥嘲。论起来,我也有不是之处。你为长久打算,不在一时,道理原对。也是知道明走我必不肯,又不愿我遇事任性,才不辞而别,怎能怪你?我天生这般喜聚不喜散的脾气,现已几乎惹出大祸,还是不舍你走。我想你在此调养,比在青城总要强些。上次听你说,除功夫未纯外,剑法已尽得纪师兄所传,并不是非回山用功不可。只是你此次出来,计算时刻,下方已是两天一夜。来时未和二位师兄说明,也不知你受伤之事。少时待我用你口气,代你修下一封书札,由本山仙鹤送去。说明你回山之时,想练习长路飞行,路遇妖人,受了重伤,如今虽然救转,还得养息多日。请那位纪师兄允准,俟人复原,我二人把飞剑一同练成,再回金鞭崖向纪师兄请命如何?”

元儿此时对于南绮已是无不惟命,便点了点头。喜得南绮也不再理会身上酸痛尚未痊愈,径自纵起,将书信依言写就,与元儿看过。走向室外,曼声长啸了两次。不消顷刻,便有一只白鹤展翼飞来,降落前面。南绮嘱咐了几句,那鹤将信衔好,径直冲霄飞去。南绮依然回房,坐向榻侧,陪着元儿谈了一阵。又去将那万花凉露取来,与他服用。二人喂喂情话,恩好无间,虽然没有燕婉之私,却也你怜我爱,柔情款款,其乐无极。

过有几个时辰,二人连服许多灵药仙果,南绮固然全好,元儿除精神稍弱外,已能离榻起坐,行动自如。二人正站在窗前并肩闲眺,待鹤归来,忽见一道青光从谷口飞将进来。南绮刚欢呼了一声:“大姊回来了!”那青光已然穿窗而入,到了二人面前落下,现出一个青衣少女,正是舜华。南绮、元儿忙即见礼。刚要开口述说经过,舜华先说道:“我同紫玲姊姊一同下山,走了好些地方。昨日游到黄山,谒了餐霞大师。路上又遇一位名叫廉红药的道友,紫玲姊姊因旧居不远,便邀往紫玲谷闲坐。廉道友说起她日前从岷山经过,看见下面一个极危峻的山谷之中宝气上腾,直薄云际,看出谷中藏有宝物。及至降下寻找,宝气忽然隐去,只有一片五彩毒雾弥漫谷间,好似有甚极恶毒的妖物在那里盘踞。因为起初在甘肃铁鹰嘴吃过大亏,见毒气太浓,未敢招惹,打算找了帮手,再行前往查看。紫玲姊姊一听,因大家都是奉着师命,出外积修外功,左右无甚一定要事,便约了大家同去。

“刚刚飞近青城山境,便见元弟的师兄陶钧和青螺峪怪叫花凌真人的门下陆地金龙魏青,同驾剑光往万花山寻你。紫玲姊姊看出是自己人,忙赶上前去相见。大家降落一谈,才知昨日神尼优昙大师路过黑蟒山赤水岭,看见一个矮叟朱真人的年幼弟子,正为鬼老门下妖法所伤。行法的一个,已为大师飞剑斩断了一臂逃走。下面还有一个鬼老的门徒,想是人门未久,无甚本领,并未看出同党断臂逃走,正在仰面向天,准备害那受伤落下的敌人。大师当时本要降落下去相救,谁知就在此时,又飞落一个少女,所用剑光也是朱真人家数,一到便径去抢救那受伤降落之人。大师暗忖:“朱真人怎会收有女徒?”默运灵机一算,才知因果,这一男一女便是你和元弟。大师因那下面妖人道行甚浅,不比断臂逃走那一个已得鬼老心传,你一人足能应付。仅在元弟落地时,略提了一把,以免震伤内脏,故没有降落,谁知那小妖人竟学会了鬼老的五阴手,乘你抢救元弟之时,给了你一下。大师见他如此可恶,想用飞剑将他除去,再行解救你和元弟时,你已用梯云链,抱了元弟,飞了回来。大师见你虽为五阴手所伤,仍能使用法宝救人,知无妨碍。再一细看那厮,虽然妖气满身,恶迹还未大著;加以原来秉赋尚好,异日如能悔悟,并非没有自新之路;又吃你临飞起时,打了他一下火云梭,险些中了要害,已然受伤不轻,足可示做。便不愿再开杀戒,径自飞走。

“大师飞没有多远,便遇见陶道友前往峨眉领训,当下唤住,告知此事。陶道友原是奉了纪道友之命,前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呈验那十二蕉叶仙剑。当时拜别大师,到了峨眉呈剑之后,并向朱真人陈说元弟飞剑已成;你虽然剑光稍弱,也已差不多,再练些日,便能运用纯熟。并说路遇伏昙大师,得知元弟为鬼老门下妖法所伤,被你救回山去等事。请示二人痊愈以后,是否要朱真人回去后,再行领命下山。朱真人闻言甚喜,说自己还有些时日耽搁,不但准元弟在一月之内自行下山,还因你剑法不如元弟,特降殊恩,准元弟从今以后便与你同在我们这里修炼。直到月终,再行同赴青城,与纪、陶二位辞别,一同下山积修外功。那时必有后命,用飞剑传书,转由纪道友告知元弟。

“陶道友领命出来,遇见魏道友来取还九天元阳尺,回转青螺峪。陶道友和他,以及还有一位也在凌真人门下名唤俞允中的,俱是旧交至好,许久没有相见,陶道友想借往我们这里传命之便,顺路绕道青螺峪去,探望俞道友叙阔。便邀道友先同往金鞭崖见了纪师兄,然后一同起身,打算到了万花山见你之后,再行转赴青螺峪,偏巧又和我们在云中相遇。紫玲姊姊因魏道友带的那柄九天元阳尺乃天府至宝,妙用无穷,再三相劝纪、陶二位同去岷山除怪寻宝。又恐你二人尚未痊愈,命我代传真人口谕,并带了两粒上次凝碧仙府群仙所炼的灵丹,舆你二人服用。你二人之事,我已尽知,如无甚别的话说,我还有事相托紫玲姊姊,此时赶去,或者他们也刚得手呢。”

南绮笑道:“话倒没有什么。我因不久下山,你何时回来呢?”舜华刚道得一声:“至多半月之后,这家不愁没人看的。”说罢,一道青光起处,已往谷口外飞去。

舜华刚走,那送信仙鹤也便飞回,口中衔了纪登的回信,大意与舜华所言相同,南绮拍手欢喜道:“单大姊说,还怕你不信,这总是你纪师兄亲笔写的吧。”元儿也是欢喜非常,连说:“哪有不信之理?”二人在阶下一同遥叩,谢了师恩。由此每日同在一处练习,加紧用功,静候到日奉命下山不提。

且说元儿和南绮在长春仙府努力练剑,闲来时便往后山顶上观星群出现,饮露餐花,戏泉斗果。加以情深患难,无嫌无猜,其乐真有胜于画眉,连日月全都忘却。只等到了时日,舜华回山,便即起行往青城去向纪登拜辞请命。

光阴易过,不觉过了一月,舜华仍是信音沓无。二人也不知到了日期,只是悬念而已。这日元儿与南绮练完了剑,觉出已能运用纯熟,随意所之,甚是心喜,并肩携手,正在山亭闲话。南绮忽然一眼望到谷口外光华乱闪,喊声:“有人!”便飞身出去。元儿跟着,飞往谷口外一看,正是陶钧,已为封谷烟云围着,一道剑光护住全身,似电驰星飞一般乱闪乱窜。元儿忙喊:“南绮,快快收法,陶师兄来了。”南绮连忙收了法术。陶钧也将剑光收去,与二人相见,元儿引见过了南绮,便即拉了陶钧的手一同入内。到了山亭落座,南绮便去搬了酒果出来,殷勤相劝。

陶钧笑对元儿道:“你还没成仙,就在这洞天福地享受清福。本门连师叔那一面算起,同门许多师兄弟,谁能比得上你?你真是第一个福人了。”元儿笑答道:“日前听舜华姊姊说,她在中途与师兄相遇,说师兄同一位姓魏的道友往青螺峪去访友,为秦紫玲师姊约往岷山除妖。今日到此,可是从青螺峪回转么?”

陶钧道:“你真是在做梦呢,今天都是几时了,我还刚从青螺峪回来?我自和秦师姊岷山除了毒蛇,秦、廉二位各得了一样宝物,便分了手。我和魏师兄径往青螺峪,见了凌师伯,交还九天元阳尺,只住了一日,便即回山。那害你的妖人已打听出来,正是你的表兄甄济和一个同党,因各已受重伤,也未再敢往青城窥伺。我和纪师兄在山中候了一月,你一直未归。今晨接到着师父从峨眉来的飞剑传书,着你与师弟妹即日下山。先回青城,读了恩师法渝,辞别纪师兄后,先往滇黔一带行道。师叔门下还有几位师弟,也在那里办一件事,见面自知。静等明年奉了师父法谕,那时方可回山,随了师父同赴妖人之约。纪师兄说你今日必归。我因你无音信,恐忘了日期,误了师父之命,特地赶来,催你回去,就便观光长春仙景。不料你果然还没准备起行,我如不来,岂不误却?”

元儿闻言,惶恐道:“我们因与舜华姊姊约定,等她归来,便是行期;这里昼夜常明,也不知日月,所以忘却。既有师命,我们就即刻回转青城吧。”甫绮笑道:“师父有命,自然应该就走,这家交给谁呢?大姊真气人,一出去,便不想回来。为今之计,只好我把谷口封锁,由它自去吧。”

言还未了,忽见一片彩云从谷口飞来,落下两个女子:一个正是舜华;一个穿着全身红衣,背插双剑,身容美秀,英姿飒爽,却不认得。舜华分别见礼。又给引见道:“这便是日前所说的那位廉红药姊姊。我昨日见已到了月终,正想赶回,紫玲姊姊偏邀我到青城山红菱瞪去,代餐霞大师办一件事。廉姊姊又要我绕道,伴往巫山神女峰去,取些应用东西,准备同我到此游玩。所以来迟了一步。”甫绮抢道:“大姊回来正好,我们已奉了朱真人之命,即日就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拜别纪师兄,领命下山行道。陶师兄也是为此而来。如无甚事,我去后面取了应用法宝,就动身了。”舜华道:“我不久也要下山去寻紫玲姊姊,她已答应将我引进到玉清大师门下。邱氏夫妻事也办完,我已命他二人再隔半月来此,代我们看守门户。你们不可误了大事,只管先走吧。”南绮道:“这丫头回来,千万叫她把借我的那口剑给留下。”

说罢,匆匆飞回修道室内,将法宝藏入囊内,把其他应用之物也打了一个包裹,便飞回亭中。元儿听舜华说起归途曾往红菱蹬一行,猛想起方环、司明二人在彼。因舜华、红药俱和陶钧叙阔,不便插嘴询问;及至南绮取了宝物回转亭内,陶钧便催速行,始终也未得问。便和南绮随了陶钧,向舜华、红药作别,同驾剑光直往青城山飞去,这次飞行不比上次,元儿和南绮功力业已大进,凭凌大虚,迎着罡风前进,丝毫也不觉力乏寒冷,自是心喜非常。便是陶钩,见二人小小年纪,为时无多,居然练到这等地步,也是赞羡不置。

过有两三个时辰,落到金鞭崖上,纪登已含笑在观前相候,元儿忙和南绮上前叩拜。见礼之后,同入观中,纪登取出朱梅法谕,二人先遥遥叩祝了一番,然后起立恭聆训示。书上所说,前已表过。只元儿因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此次下山,意欲先往环山堰去省亲二老。再往且退谷去拜见以前恩师铜冠叟、方母和方端、雷迅等人,然后起身入滇。间纪登可能允准。纪登道:“师父法偷,原命你五月夜前赶到云南省城,别的事可便宜行事。思亲归省,原是正理,只管先行前走,遇便我代你禀明师父便了。”元儿连声称谢。又由纪登给了数十粒灵丹,带在身旁,重与南绮向纪、陶二人辞别,出了观门,径往青城山麓环山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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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上)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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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上)

下仙山初逢伏蟒入古刹巧获奇书

话说元儿的父亲友仁,自从营救甄济的父母,田产耗去大半,仗着妻子甄氏持家勤俭,依然不失素封之家。读书课子,倒也安闲。友仁想起元儿自从打发他出走,只有铜冠叟来过一次信,说人已到达金鞭崖,寄寓方氏兄弟家中,不久便要上崖去拜仙师,以后便断了音信。还有内侄甄济,也是避祸出走,一去不归。甄氏每日想道:“此子有一身本领,虽不致死于虎狼之口,但是他父母事已平息,全家均往云南,投庇在旧上司字下,以免再有牵连。甄济在外,不会不知道一点信息,怎地也没有回来探听?”友仁更大是不解。又想他和方氏兄弟原有同盟之谊,许和元儿都在一处学习武功,也说不定。友仁几次想打发人去至金鞭崖探望元儿与甄济下落,又因铜冠叟来时,谈起那里山高路险,猛兽毒蛇甚多,常人不能到达,去了休想生还,也就止了念头。

这日友仁夫妻对坐谈话,又提起元儿无音信之事,正在思子情殷,忽然老长年裘老二飞跑进来报道:“元少爷回来了,还同了一个体面小姑娘。”言还未了,友仁已听得门外喊:“爹爹!”果是元儿同了一个容颜极美,平常人家装束的少女。元儿进来,放下手中包裹,先向友仁夫妻跪下行礼。喜得甄氏心花怒放,忙将二人搀起。也不暇细问经过,先喊长年:“快些打水与少爷小姐们洗面,叫伙房安排吃的,晚饭煮腊肉豆花。并派人到学里去把小少爷们接来,说他哥哥回来了。”一面又把南绮拉到怀中,看了又看,向元儿道:“你这姊妹也是方家的么?怎会一个人同你来此?”元儿见旁边丫头佣妇咸集,不便明言,便支吾道:“儿子和南姊走了许多路,缓缓气,少时人静再说吧。”友仁见他红着一张脸,吞吞吐吐,便把丫鬟仆妇们支了出去。

元儿见房中无有外人,重又跪下,请了罪。然后起立,从入山遭险、为山虎所困绝粮说起,直说到万花山订婚,奉命下山。因见南绮云裳仙据,恐惊外人耳目,下山时,特地飞向城市中将自己那粒宝珠当了数十两银子,买了一身常人衣服,与南姊更换。又一同飞向近县,雇了轿子回来,向父母请安禀告,与南绮正了名分,然后一同出外行道。只瞒起甄济为好人引诱,入了邪道一层,以免甄氏闻之伤心。

友仁虽是礼法旧家,知道元儿身具仙根,与常人两样;又是仙人主持婚事;再加南绮端庄淑雅,美如天仙,知非尘世中人。佳儿得此佳媳,喜欢都喜欢不过,哪有丝毫责怪之理。当下便由友仁传语全家,说南绮是个诗书世家的孤女,幼失父母,寄养方家,由方母与老师为媒,因方母有病,山中不便置办,元儿又未告父母,特命随了元儿回来,禀命完婚等语。友仁乡居多年,与戚友素少往还,又是存心不事铺张,故喜讯传出去,只有一些左近的乡族邻里来贺,人并不多,除惊新娘大美外,俱都不疑有他。当下便由友仁夫妇为他二人择吉合卺。

元儿原打算回家禀明父母,正了名分,少住即去,偏有这许多俗礼纠缠,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后来一想,自己久违定省,此去一别,至少又须一年半载才得归省,正好借此承欢几日,也就不再置念。

转是南绮虽然生自仙家,红尘尚是初到,见了人世上许多物事,俱觉新奇。又加甄氏爱怜体贴,胜逾亲生。两个兄弟天资也都不恶,因听母亲说新嫂嫂是仙人下凡,南绮又天真烂漫,常用法术变幻,逗引小兄弟们取乐,因此一下学便纠缠不清,甚显亲热。虽循俗礼,在未拜堂以前,不与元儿相见,倒也不觉难耐。

依了甄氏,爱子初归,又有这么天仙一般的美媳,恨不能把吉期拖得远些,多留些日子,才称心如意。还是友仁知道玄门教规素严,恐耽延日久,误了师命,强主持着将吉期提早,择定月中。等二人完婚,过了满月,再借元儿送媳妇归宁为名,出外行道。元儿在邻县当去的一粒宝珠,也着人去赎了回来。元儿结婚那日,自有一番应有文章,全家只说是一双两好,谁也料不到二人仍是名色夫妻,始终同床异梦。

光阴易逝,转眼满月。友仁因元儿此次出外积修外功,少不得要力行善事;还有路上用的盘川,也须带富足些。便和甄氏商量,将家中积年存备的一些余金,命人换了金条,与元儿带在身旁备用。甄氏心疼爱子,还要和上次出门一般,要他带些路菜起身。友仁笑道:“他们已能和罗妹夫一样上下青天,飞行绝迹的了。此去山行野宿,随处皆可安身。那金银如非带去做好事,都无用处。元儿背人和我说,离家百里,行囊便须丢却,要带好些东西去,不过形式而已。还带这些累赘东西则甚?你没见元儿还不怎显,新媳妇吃我家的酒饭,只沾一沾唇应景么?”

说时,元儿见南绮站在甄氏身侧,抿着嘴直笑,猛想起父母虽因那年服了罗姑丈所赠灵丹,从无病痛,毕竟渐入暮年。也朝峨眉默祝,取了几粒灵丹,与友仁夫妇服了。又因回来那日,南绮曾将带来的万花凉露取了几滴,和了山泉,遍饮父母弟兄。个个赞不绝口,说是服后口中甘芳,心清神爽,要将那一葫芦万花凉露全都留给父母。甄氏知是元儿夫妇长途中的饮料,执意不肯,小夫妻再三劝说,才勉强留了半葫芦。这临歧话别,老少个个依恋,又耽误了大半天,才行分手。

元儿、南绮拜别出门,先坐家中备的小轿走向邻县后,便借词改坐船走,打发掉轿夫。走向无人之处,将行李抛弃。仍带了来时包裹和应用的东西,同驾剑光,先往贵州省城飞去。照朱梅飞剑传谕,二人到了滇黔交界,便须降下,和寻常客旅一般,往省城走去,时时考查民间不平之事,无故不再御剑飞行。二人在家中已将道路方向间好,飞行了一阵,快达贵州省境。只见下面山岭雄秀,绵亘不断,除有时发现一些深山里的山人外,往往数百里不见人烟。元儿恐赶过了路,打算择一个靠近城镇的隐僻之所降下,再行问路前进。且行且想,一眼看到前面长岭前横,甚是险峻。岭这面童山光秃,尺树不生。岭脊那面似有一缕缕炊烟复起,由似断还连的岭脊凹处袅袅上升,摇曳天空,随着微风飘荡。忙招呼南绮,径往岭脊凹处降下。

落地一看,荒山寂寂,四无人踪,两头俱是峭壁,排天直起。偶一说话,回音反应,半晌不绝,真是幽静已极。二人便往前面有炊烟的所在走去。谁知那岭凹在天空看去不大,下来前行却是很远,走了十余里路,才得越过。刚刚走到岭那一面,忽见丛莽茂密,山花怒放,迥与来路不同,宛然另一世界。加上时当春暮。到处都是称李夭桃,竞艳争妍;古木森森,碧荫如幕;岩高山转,径险峰回。越显雄奇清丽,风景非常。

二人见林莽郁葱,花荫匝地,除了有时遇上一些天生的石路外,连个樵径都无,不似有甚人家居住神气,再望前途,炊烟已沓,更无寻处。元儿奇怪道,“适才明见炊烟上升晴空,就在近处,怎地到此,人家不见,连炊烟都没有了?”南绮道:“你看错了,莫是云吧?”元儿道:“我自服灵药以后,目力比先前要好得多。何况自幼生长乡间,见惯了的,怎连炊烟和云都分不出来?”南绮道:“万花山有时也煮熟东西,只是用那地火,炊烟原不曾见过。还是那日在你家,同了二弟在后园坡上看花,见伙房中的烟囱有白烟袅袅升起,才得亲见”,也不过高出房顶丈许,随风散去。适才我们在空中,离地差不多有好几百丈。就这山凹低处,也有数十丈高下。看那烟就在我们前面足下飘扬,聚而不散,一点点热气,怎会飞得那般高呢?后来落下,走入山凹,被高崖一挡,就看不见了。听姊姊常说,深山大泽,实有龙蛇,山行如有异状,必有怪物潜伏。看那烟来得奇特,我们莫要大意呢。”

无儿闻言,忽然醒悟。细揣那烟,果与寻常炊烟不同;而且已是过午,不是山民做饭时候。只因忘了自己身在高处,也把那烟当作平处看,所以认错。便答道:“这次我们奉命下山,原是为世除害,如遇见有甚妖物异类,正可拿它试剑除害,怕它何来?”南绮道:“上次紫玲姊姊嘱咐我说,我二人异日下山,险难正多,逐处都要留神。你本领能有多大?不过练了两口好剑罢了。骤遇厉害妖物,如事先没有防备,不等你下手,先吃了大亏,谁来解救?若和你上次遇见妖人一样,那才糟呢。”

元儿闻言,脸上一红。因为发觉前面有了妖迹,便停了寻觅人家之想。一路端详适才所见白烟升处,留心往前找去。南绮又断定那白烟升处离此不远,如再驾剑光升空观察,恐将妖物惊觉,仍主张步行探寻。走约里许,终无动静。细查左近草木,也无异状。刚想走向高处一看,忽闻流水之声。行处是个斜坡,并无溪涧,照水响处找去,才知发自路侧丛莽之中。甫绮拔出剑来,拨开灌木一看,原来是一条极窄的水沟,宽才尺许。但泉水滚滚,其流甚疾,飞珠溅沫,触石有声。用剑一探甚深,又折下一根丈许长的树枝往下一试,仍不到底。正在试水深浅,忽然手中一松,那树枝竟齐水淹处断去,沉底不起,以为偶然如此,再拔了两根长竹一探,不特其深莫测,仍是一入水,转眼便断。知是毒水,心中一动。

南绮便叫元儿也将剑拔出,削去两旁丛莽一看,那水源竟发自右侧面高崖之上,顺着崖坡下流,一条水沟也不知多长,笔也似直。仗着宝剑锋利非常,挨着那多年野生的灌木密菁,如摧枯拉朽一般,不消多时,便将那条水沟两面的草木削去,开出一条二尺多宽的夹水小道。下流落底之处,二人并未查看,只管循着水源往上开辟。由下往上约有里许之遥,路也越发险峨。又走了半箭多地,才到了尽头之处。前面的危崖忽然凹了进去,其深约有十丈。怪石底处,摇摇欲坠,隐隐闻得地底怪啸之声。到此已是寸草不生。走将进去一看,那条又深又窄的水沟,直达崖凹深处。靠壁中间现出一个深穴,那水便从穴中箭射一般冲出,仍是一条沟道,凹中景象甚是阴森。

二人看了一阵,看不出所以然来。元儿见那水穴甚大,偶想起身带宝珠,可以烛幽照暗。试取出来,侧身探头进去,用珠往里一照,只见那洞穴外观险恶,里面却是宽大平坦。光影中那股奇水,竟和一根银箭相似,在地面上闪动。别的也无异状。元儿一时动了好奇之想,打算进洞看看那水源究从何处发出,怎会有腐木消石之力,便和南绮商量。南绮也和元儿同样心理。为防万一有甚变故,各将应用法宝、飞剑准备停当,仍用珠光照路,从侧面飞身而入。谁知那洞竟深得异常,连元儿那般好的目力,都看不到底。冷气侵入,胜于寒钊。

正行之间,元儿见前面毛茸茸一团。再往前看,便不见那条水影。猜是水源快尽,心里一急,便加紧往前飞走,眼看达到,猛又见那水沟尽处的黑影中有水雾腾起。方在辨视,忽听身后“咦”了一声,一道光华,直朝那黑影飞去。元儿见南绮忽然越过自己,运用玄功,飞剑上前,料知出了事故,忙即催动剑光,随后赶去。这时黑影中的白雾越发浓厚,珠光照处,元儿也同时看出有异,不由大吃一惊。二人因那黑影中的怪物生相奇恶,又大又长,不敢稍为怠慢,俱都不问青红皂白,两道剑光,一先一后,相次发出手去。那怪物想已睡熟半日,为二人声息惊醒。刚得睁眼,两道剑光接着飞来,拦身一绕,不但没有等它张口喷毒,连吼都未吼出声来,只鼻子里嗡了一下,当时了账。

原来南绮经历虽少,毕竟要细心些。她紧随元儿身后,正行之间,忽然一眼望到前面那团黑影中所发出来的白气,竟和适才洞外所见的炊烟一样,情知有异。再定睛一看,烟气笼绕中,还隐隐有两三点碗大的绿光闪动。那沟中毒水,也是这怪物在那里作祟。因元儿在前还未发觉,恐有失误,决计先下手为强。身临已近,也顾不得招呼元儿,脱口“咦”了一声,飞身过去,就是一剑。

那怪物原名九眼神蟒,大约长有十围,形象极怪:有头无颈,没有五官,只在前胸上生着九个碗大的眼睛,却兼备耳目之用。食物之时,全凭九眼吸力。无论什么野兽虫豸,多恶毒的东西,只要它目光能及,便被它吸住,沾在眼上,不消多时,便化成浓血,全都到了它的肚内。这怪物又没后窍,吃东西有进无出。除九眼外,还有一个肚脐,长而不圆,约有尺许,终年长开,流出毒水。这水所经之处的草木皆有了毒,人服必死,没有救法。所幸这怪物虽然贪狠恶毒,却是上下左右一团。只在肚腹以下生着十八个小足,托着这么一个庞大的身体,臃肿非常,行动却极迟缓。其性又爱贪睡,除当正子午时外出吞吸日精月华外,永远伏在阴暗之地,眠而不醒。目光所见又短,不比别的怪物灵敏。醒时非九眼齐开,不能行动。哪还经得起元儿、南绮二人的双剑同发,所以死得那般容易。

不过这九眼神蟒乃是两个,一雌一雄。二人所斩是个雄蟒。还有一个雌蟒,在这洞底地穴之内。适才二人人洞时,所闻地底啸声,便是此物。因为正产生小蟒,没有外出。二人只搜完了后洞,以为怪物只有一个,业已杀死。一时疏忽,未曾想到入洞时所闻地底怪啸,以致留下异日祸根。虽然是个大错,可是雌蟒如也同在地上,照怪物素习,雌雄同居,必定相隔数丈,互相喷毒为乐,一个被杀,另一个必然警觉,二人能否平安脱险,不为所伤,尚属难定呢。这且不言。

元儿、南绮剑斩妖物之后,闻见奇腥刺脑,头目昏眩,知道其毒非凡,不敢近前。又恐洞里面还有余怪,便绕着飞越过去。前进不远,四壁钟乳渐多,映着手上珠光,宛如珠缨锦屏,甚是美观,却不再见妖踪。越走洞道越窄,连前计算,已行有三四十里。忽见前面隐隐有光,飞近前去一看,业已到了出口之所。洞口约可通人,奇石掩覆,蛛网尘封。洞外也是危崖高耸,草木密茂。遥望左近,一片参天古树,林荫中隐隐见有红墙掩映,仿佛庙宇。

依了元儿,因为洞中怪物奇毒无比,虽已身死,倘有人误入洞内,为余毒所中,岂不送命?还有那条水沟,既能腐石消木,其毒可知。那水到怪物身前便止,想是怪物所喷,也不能留着害人。想回转前洞,将洞口用石堵死,再将那条水沟一齐填没。南绮一则不愿再闻嗅怪物那股子奇腥之味;二则因那水沟又长又深,一时半时怎填得满?估量这里数百里不见人烟,因为隐僻,路又奇危绝险,决不会有人由此经过,再加水沟深藏丛草灌木之中,现时虽被二人开出一条小径,不是预知寻觅,日久草长,又复遮蔽,更难发现。何况怪物已死,毒源已绝,行即干涸,怎会害人,何必多费这一番冤枉气力?元儿闻了,只得作罢。因后洞这一方面地势比较平坦,元儿仍恐有人误人洞内,中了妖毒,见洞顶上突出一块很大的危石,正好用来封洞。便将剑光飞起,绕着那石只一转,一块重有万斤,大约数丈的危石便倒塌下来,恰巧落在洞门凹处,嵌得紧紧的,将洞口封住。这一来,又在无心中将那条雌蟒的出口断去一面。

元儿仔细看了看,见人兽都难走近,才放了心。前望那片树林,甚是郁葱,既已发现庙墙,想来左近必有人家。便和南绮略为整顿衣履,弹了弹身上尘土,便往树林中有庙墙那一面走去。入林一看,树上落叶淤积尺许,看神气纵有庙宇,也是荒山坍废的古刹,未必有人。正觉有些失望,忽听南绮娇唤:“元弟慢走,这不是有人打此经过,留下的脚印么?”元儿侧脸往地下一看,果然积叶上有一行很深的足印,其长约有二尺,宽约五寸,比起常人足迹大过一倍还多。这时经行之处,乃是一片梧桐树下,碧干亭亭,参天直立数十丈。每树相隔较稀,又无繁枝密桠。那积年落下的桐叶,饱受雨淋日晒,都已污蚀成泥,匀铺地面。见那些脚印个个足趾分明,二人心中诧异:“明明是人的足印,怎会大得出奇?”

循着足印走了一段,不但树的距离越稀,更发现路旁有好些广约亩许的深穴。地上时见残须断梗,穴旁浮土环拱,起成了一圈浮堆,附近林木也都歪向四面。二人看出穴中原有树木,被人连根拔起。普通树木只上下同时生长,上面树干枝叶有多大,下面的根须也一样有多长多大。而这些树木之根俱在地底,盘行纠结,一旦拔断,挨近的林木俱受了影响。二人见那些树木最小的也有合抱,如被风吹折,不会连根拔起,也不会只断一株。如是人物所为,神力还不必说,单那身量就大得出奇了。

二人惊讶了一阵,元儿猛想起前在青城学剑,无事时常强着陶钧叙说峨眉山一辈剑仙的轶闻奇迹。有一天曾谈及三英中的李英琼初得紫郢剑,在莽芬山遇见两个巨人,如非当时机警,险些为妖吞吃之事。这么大足印,说不定也是山魈、夜叉一类。便和南绮说了。二人知虽又蹈危境,毕竟因那足印入土那般深法,可见这东西纵使力大无穷,也只能在地上行走。李英琼遇见巨人时,尚未人门,只凭身轻灵巧,尚能连斩双魈;自己已将飞剑练成,除它岂非更易,便放了心。一路留神观察,循着足印前进。

又走约有三数里,忽见大涧前横,宽有十余丈,那足印并未过涧。于是低着头行走。及至走下半里路去,又见一根天生的大石梁横跨两岸,足印也到此为止。越过石梁一看,仍是无有。试沿涧往回路一寻,见这面林木稀疏,积叶极少,看不甚清。走了几步,遇见一小段泥潦,足印又才出现。知道这东西过涧,须要绕道由那石梁行走,连这十余丈的涧面都不能飞渡,其蠢笨可知。

这面没有密林,目光易察,二人便沿涧飞行。转眼工夫,绕过一座低崖,忽见前面现出一片广坪,坪上现出适才所见的那座庙宇。该庙虽然僻处荒山,年代久远,墙粉殿瓦大半调残剥落,庙墙殿字却是好好的,一些也没有坍塌。庙前还森列着两行一般大小粗细的桐树,土石平洁,绿荫如幕,并无残枝腐叶,仿佛常有人在这里打扫一般。最奇怪的是广坪下面,顺着山坡开有许多田亩,其形如八卦,高高下下,大大小小,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田里除了麦、豆之类外,还种着水稻和数十亩山麻。元儿心想:“看这神气,庙中既住有人,邻近两处妖穴,怎地不怕侵害?那大人足印到了坪上,便即不见,分明这里又是妖怪常来之所。”越想越觉奇怪,便和南绮信步往庙前走去。

刚到庙门,地下忽见一摊鲜血,血迹斑斑,又有大只足印在内。便猜来迟了一步,庙中居人已为山魈所害。不由义愤填胸,一拉南绮,便往庙中飞去,进了庙门一看,门前有两尊神像,金漆业已剥落。过了头门,便是一个大天井。当中人行道路用石板砌成,宽约一丈,长有十丈,直通大殿。路形是个十字,通着两旁的配殿。正路两旁也种着两排桐树,翠盖森森,浓荫匝地。殿字虽然古老破旧,却甚高大庄严,地上洁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再往殿中一看,殿门已不知何在。神案上五供俱无,神像多半残落,又不似庙中住有僧人模样。二人见殿字甚多,也不知供何神像。连喊几声,无人答应,便往后殿行去。二层殿落内,树木、天井俱和头层相差无几,只是后殿门窗户墙及神像俱都撤去,只剩一座殿的骨架,与亭子相似。里面有一个极大石灶,上面放着一口大锅,见边沿上还铸有年代,却是宋时行军之物。锅底中还有一些麦粥,因那锅周围大有丈许,就这点附着锅底的残粥,犹敷十数人之食。用手一探,灶火仍温,仿佛此中人进食未久。灶旁还有一条丈许长的青石案,陈设着许多厨中应用之物,柱上干兽肉累累下垂。这些东西,无一样不比常人所用大出好几倍。除此之外,一边横着一个神案,铺着一床麻制的被和一个竹枕;另一边横着一块长及三丈、宽有八尺的青石,甚是平滑。石上空无所有,只靠里一头,有一块二尺多宽、四尺多长的玉石。余者还有一些农具。形式古拙,大小不一。再穿出后殿,便是庙墙,却始终未见人

元儿诧异道:“这口锅,比起长春宫道士用来煮饭的那口,还大出几倍。如果盛满,少说也够百十人吃的。就以锅中残粥而论,庙中的人也不在少,难道都给山魈吃尽了么?”南绮笑道:“这些用具,都比你家所用要大得多,莫便是那大人所用吧?”元儿道:“我先也想到,但听陶师兄说,山魈鬼怪专一杀生血食。就说荒山寻不着人吃,山里有的是野兽,它也不会有这种闲心种地煮饭吃,和人一样呀,这事奇怪,总该查看个水落石出才走。适才前面两配殿没进去看,只在院中喊了几声。也许殿中人正在午睡,懒得答理我们,且去看来。”说罢便起步回走。

南绮见那大石上面横着一块玉,湿润莹滑,白腻如脂,走过时无意中用手一托,觉着甚轻。因为元儿心急催走,当时也未在意,匆匆放下,便随了出来。走到前殿外十字路口,正要侧向两旁配殿,猛一眼看见庙门外广坪之下有一团绿影起落了两下,便即隐去。元儿目光敏税,看出绿影中似藏着一个人面,但因坪下尽是山田,地势较低,没有看真。忙用手一拉南绮,同往庙外广坪上飞去。等到临近,先将飞剑收起,以免将怪物惊走。

元儿正待掩将过去,忽闻坪下有人曼声呼唤,喊的是“阿莽”两字,音声娇婉,颇似女子。先还以为这般荒山,哪有女子,疑是妖物幻象。见坪尽头恰巧生着几株古松,便同走过去,隐身松后,往下一看,果然是一个女子,身材比常人高出一半。头上顶着一个桐树织成的斗笠,大如车轮。赤着上身,胸前双乳鼓蓬蓬的。下身穿着一条用麻制成的似裙非裙的短圆筒子,脚也赤着。田垄上放着两副一大一小的石桶,小的面圆也有三尺,各有一根比碗还粗的树干搁着。那女子正在田里插秧。体格虽大,却是面目美秀,周身玉也似白。行动更是矫健非常。不时翘首向前,曼呼“阿莽”。

这山田种水稻,除非高处有水可以汲引。这里虽有水源,却在悬崖深涧之中。元儿见那些稻田中的水多半满满的,正在猜想这水的来头,南绮道:“这女子一点妖气都没有,明明是山中山人。我们下去,朝她打听怪物的踪迹吧,只管在这里窥探则甚?”元儿猛一抬头,忽然惊道:“南姊快看,那不是大人来了?”南绮顺元儿手指处一看,果然从山坡下面转过一人,下半身被坡脚挡住,单那上身,自腰以上已长有两丈开外。一手提着一个黄牛般大小业已洗剥干净的野兽,一手抱了一大捆枯枝,晃悠悠的,似要择路往坡上走来。元儿因为怪物走得不快,把他看轻,等他快上坡,才想起那女子尚在田中,莫为怪物所害。待要飞身下去救护时,那女子业已从田中站起身来,口里喊着“阿莽”,迎上前去。那大人应道:“你叫我去洗野牛,又没到山外去玩耍,紧喊我做啥子?”一口蜀中土音,声如洪钟,震得四山都起了回声。

二人见大人已上坡与那女子站在一起,其长足有三丈四五,两人一比,愈显大得骇人。方要说话,南绮忙拦道:“呆子,这两个决不是什么妖怪,你莫忙去,且看他们做些什么。”言还未了,又听那女子答道:“我这两天心里老动,怕和去年一样,又遇祸事,你一离开我,便害怕蛇来咬我。都是今年多种了十几方田,做不完,人便累了。”大人答道:“我每次出去,只在你的近处,一喊就回来。适才你喊我时,我正在洗虎肉,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旁边又没什么,才来得慢了些。哪能老像上回一样害你吃苦,你怕什么?当初种这几亩稻田,我就说多啦,我们有蛇肉兽肉添补着吃,用不着种这么多。你偏不信,说是今年要给我讨婆娘,怕人家来了,吃不惯野东西。我再三拦你,说我这个样儿,谁能嫁我?你偏说地麻雀有饿老鹤,难道世上人材高大的只我们两个?再三不听。你一天到黑,做这样,弄那样,有的是兽皮不穿,又还要抽那烂麻丝,已够忙啦,又添种了这么些田,果然累了不是?你且躲开,待我来替你做了吧?”那女子笑说道:“你种什么?旱田都种不了,还种这水田,怕不把秧都踏扁了。我因你去了好一会,一个人有些心慌,哪个怕累呀?倒是那边田里的水不够,你挑水去把它灌满了吧。放水时,手脚轻些,慢慢地倒,看又把那些秧给冲倒了。做水桶时,我说我力气比你差大多,我的一副给我做小些,你还是做那么大。不装水时,挑着都把肩头压得生疼。看你给我挑一辈子水,也不再想别的了。”

大人也不答话,径往那旁田垄上,把那一副重逾千斤的大石桶,用树干一头一个轻轻挑起,放在肩上,往坡下走去。走没多远,那女子又唤道:“阿莽回来,你看你做事,总是没得后手。那虎肉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搁在田坎上么?春天来了,蛇虫又多,弄脏了,看你少时怎吃?”大人似乎不耐,回头答道:“你总是这么罗嗦,一会要做这样,一会又要做那样。挑了水回来再拿怕什么?把我吼冒了火,看我打你。”那女子闻言并无惧色,反怒道:“阿莽,你要打哪个?我给你打。”说罢,从田中纵起,拔步追去。那大人哈哈一笑,挑了水桶,迈开大步便逃,一晃眼下了坡,转过崖脚,没了影子。那女子也敛了假怒,仍旧转回田中去了。

元儿、南绮俱看出这二人乃是天生异质,并非怪物。先以为是一双夫妇,后来一听说话神气,却又不像。越看越有趣,不由动了好奇之心,便不下去,仍在树后潜伏,等他挑水回来。那女子做完田里的事,少不得走回庙中,再迎上前与他们相见,问个明白。

一会工夫,那大人挑着两个大石桶,盛着满满的水,从坡下飞跑而回。走到那需水的田岸上,放了下来,一手抓着一个桶沿,顺着田边轻轻侧倒,将水放入田中。随又回身,往山下跑去。不消半个时辰,已接连十几个来回,将那七八亩先时还差着尺许的水稻田灌得满当当的。

二人算计那桶连水挑起,少说也有二千余斤,那大人却是行若无事,运步如飞。算他挑来挑去,总计所挑的重量,已达数万斤之多,却一毫没有吃力之色。这种天生神力,着实惊人,那大人每挑回来一次,必与那女子说上几句,词色之间甚是亲爱和睦,也不再提起要打之言。

未一次放完了水,往坡下走时,那女子又唤道:“阿莽,今天的水果然放得好,没有冲伤我的秧子。都这样心放细些,我便欢喜了。田中水已足用,不用再倒。只再挑一次,用一桶给瓜田喂喂,剩一桶挑回家去,今日便够用了。回来时候,可绕到涧那边采些野笋来,晚上我做锅魁,煮腊鸡,取出桂花酒,与你打牙祭消夜。”那大人听有酒吃,连声喊好,如飞而去。大人走后,女子一阵高兴,便曼声高唱起山歌来。

这一男一女,都是生具异禀。女的寻常说话,还不似那男的说话那般洪亮。及至情发乎中,脱口一唱,那歌声真如凤鸣高冈,龙啸碧海一般,余韵悠长,衬着空山回响,半晌不绝。二人只觉歌声震耳,恍然黄钟大吕之声,只是好听,也没听出是什么词句。

二人听了一会,大人仍未回来。忽见一团团一片片的白云,从女子存身的稻田侧面一座峰角卷将过来。南绮刚道得一声:“哪里来的这阵旋风?”那女子身穿的一件麻布统筒已被风吹的鼓蓬蓬的,头上长发也都吹乱。但仍是一面分秧,迎风浩歌,且作且歌,通未觉察。转眼工夫。忽又从峰脚下跑过一群群的猴子,忘命一般顺着田岸四散奔逃,仿佛后面有人追赶模样。有一个跑得大急,往前窜过了头,正掉在那女子附近的水田里面。女子迈步上前,一把捞起,丢向岸上,骂了声:“该死的猴儿,今儿前山又不放粮,乱跑些什么?连我唱两句,都来讨厌。”

元儿、南绮二人见那些猴子见树都不往上攀援,只管沿着田岸飞跑,不禁奇怪。顺着来处一看,峰脚山麓是被邻近的一座危崖挡住,只见树干摇动,枝叶飞舞,如狂潮起伏,却未看到什么东西。从峰脚起,直达坡下田问,这一条路上看去风势那般大法。二人存身的石坪上面,一样也有草木,却仅微微摇动,风力甚小。南绮越看越疑,方在寻思,那田岸间的女子扔开了那只失足落水的猴子,虽然歌声停住,并未在意,也似嫌那风大,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哝了几句。因田里的秧还有一束未分好,伸手略理了理头上乱发,正待重返原处,刚一举步,忽然哑嘶了一声,拨转身,慌不择路,连纵带跌,亡命一般往坪口跑来。

这时坪上的南绮目光专注峰脚那一面,见那阵旋风已然吹过峰脚,树摇渐止,不似先前骚乱,方以为事出偶然,忽听元儿大喝一声,飞下坪去,转脸一看,首先看到那女子已连连纵越了好几处田岸,浑身上下都被泥水沾满。一条弓形怪蛇,长约两丈开外,蛇首蛇尾俱都上翘,尾尖上竖着一个大如拷栳、颜色鲜红、形如灵芝的肉菌,昂着一颗比碗还大的头,尖口开张,红信吞吐,露出上下四根极犀利的白牙,身上乌鳞映日生光,蜿蜒如飞,从那女子身后追来,两下里相隔也只两丈远近。那女子想是吓得心慌神乱,竟舍了正路不走,反去纵越田岸。一个用力过猛。又落在稻田之中,双足陷入泥内,行动益发不便。等到奋力纵起,那条怪蛇就在这瞬息工夫,已轻轻巧巧,疾如电转风驰,顺着田岸游移过来,正迎着那女子的去路。“吱吱”一声怪叫,身子一弓,便要扑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当此危机系于一发之际,南绮早已飞身而下,剑光过处,一颗昂起的蛇头立时挥为两段。那蛇蓄势大强,虽然被斩,那蛇头竟被激起数丈多高,才行落地。那截无头蛇身,仍带着余势往前窜出,从那女子身上越过约有十多丈远,尾尖肉菌始终上昂。方一停止,倏地连身疾转,盘作一堆,恰好将那尾尖上的鲜红肉菌端端正正拥在中间。远看宛似一团乌金,上面插着一朵鲜红灵芝,甚是美观。南绮见死蛇仍能行动,疑是双头,连运飞剑,一阵乱砍,霎时之间,血肉分飞,弄成一堆稀烂。

那女子正在亡命奔逃之间,忽见怪蛇拦向迎面,以前吃过苦头,惊弓之鸟,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再想拔步回身逃走,已是四肢无力,动转不得。一时情急,拼命一挣,方喊出“阿莽”二字,猛见一道光华自天直下,耀眼生花,那蛇头忽然飞起,从对面扑来。慌忙惊窜中,又被脚底石头一绊跌倒。刚一卧地,便闻一阵奇腥,那蛇已然窜向身上,立时吓晕过去。南绮却看得清楚,见那女子虽未受伤,却未爬起,一定吓晕过去。当时忙着救人,也没顾到元儿何往。急忙上前将那女子扶起,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又给她口中塞了一粒丹药。

待了不多一会,女子醒转一看,身旁站定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不由脱口问道:“蛇呢?”南绮答道:“你莫害怕,蛇已被我杀了。”女子再往侧面一看,那蛇已化成了一堆血肉,不由喜出望外,翻身跪倒。刚要叩谢,猛想起她的同伴,又曼声唤了声“阿莽”。正要说话,南绮忽听元儿在坡下面呼喊之声,飞剑光华隐隐闪动,才想起元儿适才分明首先看出有了怪物,怎未先救那女子?这会工夫,也没见他露面?心中一着急,也不再和那女子答话,径直驾剑光直往坡下飞去。

到了坡下一看,元几手指两道剑光,与一条浑身土色,有水桶粗细,一双红眼火光四射,头生丽角,长约十余丈的大蟒,正在相持不下。那大蟒口吐一圈碧荧荧的光华,元儿的剑光被它阻住,兀自不得近身。那大人却站在一块危石之上,四圈环绕着许多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怪蛇,个个红信焰焰,身子盘做一堆,昂头怒视。间或吱的一声,便有一条朝大人窜去。大人手无寸铁,脸已急涨通红,仗着身子还算敏捷,又力大无穷,那蛇纵上去,吃他伸手捞住,一扯便成两段,随手扔开,死蛇一段段地散落了一地。四围群蛇已激怒得个个昂首鸣啸,似要一拥齐上。

南绮一见情势危急,料知元儿虽未得胜,还不要紧,便将剑光一指,直朝大人身前飞去。这时群蛇刚刚同时连声窜起,那大人一双手哪里应付得了那成百以上的毒蛇,刚刚抓着一条最大的,未及扔开,身体己被那蛇疾如雷转般绕住,施展不开。只一迟顿,其余群蛇也都纷纷飞上身来。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南绮剑光飞至,光剑飞绕中,腥血四溅,群蛇俱都身首异处,断落地上。只被大人捉住颈部的那一条,下半身虽被飞剑斩断,上半身仍紧束大人的臂腰不放,双目怒视毒吻开张,并未身死,大人一见又来了一个使用光华的女神,将群蛇杀死,心中大喜,奋起神威,猛地一声狂吼,恰如青天打下一个霹雳,声震山岳。吼声过处,那条粗如菜碗的大蟒竟被他齐颈拉断,再举臂连绕,蛇身便已脱落。

大入解围之后,见那条怪蟒还在与先来的那个神人拼斗,就地下拾起两块大石,便要奔上前去相助。南绮细寻余蛇业已斩尽,回看元儿,仍未得胜。正暗怪元儿为何不分出剑光斩蛇,刚要回剑相助,忽见大人拾石奔去。知道那条大蟒所吐丹元既能敌住元儿飞剑,必定通灵成精,凡人怎可近身?‘忙喊:“此蟒厉害,不可前去。”并飞出剑光时,大人手中大石已然发出,直朝那蟒打去。那蟒虽然厉害,毕竟石大力沉,全神又注着前面的两道剑光,不及躲闪。及至挨了一下,不禁激怒发威,将身只一屈一伸,忽然暴胀粗大起来,猛地下半身竖起,直朝大人打去。同时南绮的剑光也已飞到,恰好迎个正着,一绕便成两段。蟒尾一断,横飞过去,就这一击余威,那挨近的一排大树,竟被它齐根打断了七八株,枝叶纷飞如雨,大人差一点没被打中。

南绮也不暇再顾大人,见蟒虽只剩上半身,仍然未死,剑斩之处也未流血。想是疼痛已极,口中哑声怪叫,半截身子不住发颤。转眼工夫,身于忽又暴缩做一堆,只将头昂起,怒睁火眼,与人相持。南绮剑光飞近前去,竟被那团碧荧荧的光华吸住,收回尚可,想分开来去伤它,却是不能。这才知道蟒的丹元厉害,元儿双剑不能分开之故。适才如非出其不意,那下半截蟒身正伸开时,也未必能够斩断。

南绮正在寻思,忽听身后有巨物倒地之声,接着又听喊了两声“阿莽”。回头一看,大人业已倒卧地上,坡田中所救的那个女子正在扶持呼唤,口中直说:“你的眼睛怎么了?”一句话把南绮提醒,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孽畜!”随手从法宝囊内取出七根火龙须准备发出去打那大蟒双眼。后来一想:“这火龙须乃母亲当年所炼防身至宝,虽然厉害,因那大蟒丹元能吸飞剑,恐难奏功。”便朝元儿使了个眼色道:“这东西有数千年道行,既已斩去半身,我们就饶了它吧。”元儿闻言,不知何意,便答道:“这般毒恶之物,还留它害人则甚?”一言未了,南绮微嗔道:“蠢东西,你不饶它,就这么和它相持一世么?你不会把飞剑收回,由我来对付它?”元儿方才醒悟南绮要另用法宝致它死命,恐他飞剑也被丹元吸住,故意退去,以便奏功。

二人刚将飞剑缓缓往回里收,谁知那蟒竟是异常通灵,就在二人问答之间,已知敌人有了巧计。一任二人剑光退去,只将那团碧光放出,离身丈许以内,并不追赶,二人见大蟒不来上当,只气得南绮直骂:“孽畜,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回看大人,已被那女同伴扶了回去。身带法宝虽多,急切问只想不出使用之策。

两下里又相持了一会,忽听坡上连哭带喊,纵下一人。回头一看,正是适才救的女子,手中拿着一个三叉树枝,上面绷着一个颜色红紫,大有丈许,形如鱼网的软兜,一路哭喊着:“你害我兄弟,我和你拼了!”南绮适才见女子初遇一条怪蛇,已吓得胆落魂飞。这蟒又大过好几倍,如此厉害,万没料到她忽然这般勇猛,敢于上前拼命。就在这一怔神之际。那女子已然掠身飞越而过。南绮喊声:“不好!”忙也将身纵起,上去救护。见那女子纵临蟒前。身在空中,还未落地,相隔那蟒约有两丈高远,猛将手中树干一伸,树杈上那个兜囊恰好把那团碧荧荧的光华捞个正着。那树权也吃元儿的飞剑挨着一点,折成粉碎,兜囊断将下来。同时南绮飞行迅速,也已赶到,看得逼真,见那团绿光竟被那女子兜囊收去,不禁又惊又喜。因那女子相距大蟒不足两丈,南绮恐防有失,仍和先前一样救人要紧,当下一运玄功,一把抓着那女子膀臂,横飞出去。身刚落地,耳听一声惨啸过处,回头一看,那大蟒已被元儿两道剑光飞绕过去,斩成数段。

元儿起初本就知道那团碧光是件奇宝,却没奈它何。谁知竟被那女于用一个兜囊网去,飞剑没有了阻隔,才得奏功。一时好生奇怪,见那大蟒一死,兜囊扔在地上,隐隐闪放碧光,便跑将过去,拿那半截干权,翻转过来。见那光华已变成一粒碗大珠子,碧光虽然依旧晶莹,已不似先前那般芒彩万道,大有丈许了。再看那兜囊,非丝非麻,触手粘腻,纹孔又细又亮,只看不出是何物所制。

刚把珠拾起,便听南绮呼唤。过去一看,那女子正跪在地上哭喊救命。一问原因,才知适才大人手捕群蛇,业已中毒。后来拼命用石击蟒,吃蟒尾一断,横飞过来,躲避不及,微微沾着一点,又受了伤,便再也支持不住,倒于就地。那女子扶持了一会工夫,毒气发作,浑身乌黑疼痛,两眼通红。大人一面挣命,一面挣扎着对那女子说:“今日所来一男一女,手能放光,诛蛇如同割草,定是仙人,千万前去留住。能救我更好,不能,务必也请二人暂留一时,等我死后,你好跟了同去,以免孤身一人,独居山中,又为毒蟒所害。”

那女子原是大人的姊姊,自幼相依为命,闻言心如刀割,连忙跑出求救。因适才扶救大人时,见二人剑光为大蟒碧光所阻,不能近身,猛地灵机一动,想起平日用来网斑鸠和山鸡的兜囊,现正放在庙门后面,好久不曾使用。这东西刀都砍不断,何不拿去试试?出门时顺手抄起,一路哭喊,跑下坡去。一见那蟒盘做一堆,正朝那团碧光喷气,想起杀弟之仇,义愤填胸,也忘了和南绮招呼,奋不顾身,纵上前去,举兜便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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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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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回(下)

这姊弟二人除了天生异禀,身长力大外,并不会甚法术。那个兜囊原本就在庙内,自从大人姊弟避难来此,无心中在后殿发现,不知是何物所制,甚是坚韧。起初不知有何用处,后来大人的姊姊看见林中斑鸠、野鸡甚多,只捉不到手,无心中拿它去一试,却是一网一个准。无论飞得多快多高的禽鸟,休说还兜住鸟身,只一照着鸟的影于,便即入网。这才时常使用。有一次闲着无事,嫌那绷兜囊的树干不直,形式不佳,特地用粗竹和藤子做成网圈和柄,打算将它重新绷过。谁知大人那么大神力,怎么撕也撕不下来。大人之姊恐连树权折断,又揭它不下,反而没了用,才行止住。那兜囊又腥又腻,大人网未撕掉,手却整臭了好几个月。从此便行搁开,不想今日无心巧用。

南绮知那兜囊必是一件奇物,能将大蟒元丹克制。便嘱咐那女子:“树干虽断,这兜囊切莫弃掉。你兄弟中了蛇毒无妨,我二人俱带有仙丹,可以救他回生。快些起来,随我前往。”那女子闻言,好不心喜,连忙爬起,拾了那网兜,飞跑向前引路。元儿、南绮恐去迟了,大人又多受痛苦,便驾遁光赶去。

飞行迅速,到了后殿落下一看,大人正卧在那条石案上面,已是人事不省。二人忙将丹药取出,拨开牙关,塞了进去。一会,女子赶到,见大人这般情状,不由又放声大哭起来。南绮连说:“你兄弟已服了丹药,少时便会毒退醒转。如今还要用药敷治中毒之处。他心里明白,你这一哭,反害他难受。”那女子闻言,又朝二人叩头。元儿连说:“你再跪哭时,我们便走了。”那女子只得满脸凄惶,含泪起立。南绮又研了几粒丹药,与大人伤处敷上。吩咐大家走开,莫去扰他。便同了元儿,去向殿外石阶之上坐定。那女子便去拿了许多食物果子要二人吃,二人随意接了些,这才互谈经过。

原来元儿正向田里女子呆看,忽见狂风中靠峰那面坡沿上,出现两团碗大火光,地皮也似在那里颤动。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灰土色大蟒,行得极快,正向那女子立处潜袭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不及招呼南绮,便飞身下去。那蟒原是此山蛇王,其毒无比,竟识得元儿飞剑厉害,不再追人,掉头往坡下便走。元儿哪里容得,也跟纵追下。谁知那蟒王原为报那杀子之仇而来,另一条怪蛇在前引路,已从另一条路窜向坡上,直扑那女子。余下的蛇还有一二百条,见蛇王退走,也都追随退去。那蛇刚退绕到前坡,元儿已经追到。蛇王知难逃走,这才返身迎敌。元儿先将那聚萤剑放起,被蛇王吐出丹元敌住。再分铸雪剑去斩时,蛇王只喷了一口气,碧光忽然胀大,恰好护住全身。这蛇王的丹元,因为常食本山所产一种灵草,与别的怪物所炼不同,竟能将剑吸住。口中吱吱连叫,那些随从怪蛇俱都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大人回转。群蛇原找他寻仇,便包围上去。大人忙跳向一个石桩上,先将一对水桶舞了个风雨不透,本难近身。无奈那桶太重,竹藤麻合制的桶索虽然结实,哪里禁得起他神力一抡,咔嚓一声,同时折断。大人没了兵器,只得用手来搏。因恐乃姊遇上,始终没有出声。虽然弄死了好些条,蛇数大多,兀自不退。后来竟蓄势发威,一拥齐上。若非南绮赶来将群蛇杀死,早已丧了性命。因为那蟒退得太急,元儿追得也快,南绮刚听元儿呼喊,便一眼看到那条怪蛇正在追赶那女子。二人俱是各顾一面,直到事后谈起,才知究竟。

正谈之间,那女子忽然惊喜交集走来,说他兄弟两眼业以睁开,虽然还是赤红如火,身上疼痛渐轻,已能低声说话。问二人可还要再服甚药。南绮答道:“无须,你只嘱吩他闭目静养,不要劳神,自会逐渐痊好。你只可安慰他几句,便到这里来,一则免扰你兄弟,二则还有话问你。”那女于连忙应了,立刻到大人榻前转了一转即来。

南绮方拉她坐下,元儿便问道:“你生得这么高大,已经少有。你兄弟更是大得出奇,和古来的方弼、方相一般。莫非生来如此的么?”那女子未及答言,南绮回眸微嗔道:“人长得大,有什么稀奇?我们忙了半日,连人家姓名还未得知呢,这也忙不及的问。我还有话要问哩,不要打我的岔。”元儿知他想问那网兜的来历,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女子道:“我姊弟二人姓狄,起初原是贵阳读书人家子女。只因明亡之后,家道中落,我父亲无法,只得贩了些货物,在寨里贩卖。那年我母亲忽然有了身孕,可怜怀了两年零四个月,才一胎生下我姊弟两个。因为生下来骨格太大,我母亲禁受不了痛苦,流血过多,当时死去。由此我姊弟二人一天长似一天、到四五岁上,已长得和寻常大人一般高大。闹得那些山人都说我姊弟是妖怪投胎,不但不买货物,还要弄死我们。我父亲被迫无法,仗着多年做山人生意有点积蓄,便携了我姊弟逃出山寨,置办了些农具、种籽和猪牛之类,逃在这山中居住。彼时我姊弟虽然长大,因为外人不知是只有五六岁,还可到远方集镇上置办些用的东西。谁知上天故意捉弄人,在七岁上,又错吃了几个毒果,两天两夜工夫,身体暴长起来,不消几年,直长到现在这般模样才止。从此一出山去,人见了,具当是山精野怪。不是吓得纷纷逃散,便是拿着弓弩,准备陷阱埋伏,要将我们置于死地。我父亲又再三告诫,不准还手伤人。只好终年藏在山里,不敢出世。一切应用东西,俱由我父亲亲去置办。我姊弟恐他为野兽毒蛇所伤,每次去时,总在暗中护送,到将近有人之处,才行止步。等他办了东西,接了同回。

“这一年行到中途,偏遇山上发水。我父亲虽仗我姊弟身长力大,从逆水中救了回来,当夜就受了寒,一病不起。临终遗命,如无大力量人援引,无论如何,不准出山,以防受人暗害。我们就在本山葬埋了他老人家后,由此相依为命,益发守着遗言,不敢出去。好在这里各种米麻菜果,我们都种得有,又有天生岩盐,连佐料都现成。又因山外人十分可恶,便也息了出山之想。起初原有一对牛,十来对猪,还有七八个牛犊子。前年春天忽然牛猪日渐减少。说是虎狼所害,却又明明关在庙内,好端端地怎会不见?可是无论怎么防备,每隔一夜,定少去一两个。隔了三四天,最后一次少了两个还不说,竟是全数死去,一个不留,身上又无伤痕。我兄弟以为是怪物所害,天天守候它的踪迹,却又没有发现。剩下那些死猪死牛,也不见再丢失。我剥了一只,见浑身黑紫,恐怕有毒,只得扔在山涧之内。

“我兄弟因牛绝了种,耕田须靠人力。他吃的毒果又比我多,身子比我更大,手脚太重,无法相助,自是又气又急。偏巧这日他在山窝中捉回来两只小虎,大虎已被打死,打算将小虎养驯了,给我解闷。想给小虎弄些肉吃,一转身,又去擒捉野兽。找了好一会,没找见。忽从高处远远望见前山下有许多山人,赶着一群牛羊在走。忙奔回来和我说,要拿父亲余下的几十两银子,赶向前去,仗着路过山人没见过他,假装山神,将山人吓走,放下银子,和他换两条牛回来,助我种田。我恐他为山人毒箭所伤,再三拦阻。后来他见我生了气,才闷闷而止。可是他心并未死,第二日竟偷偷带了银子,假说心烦,打猎解闷,留我一人在田里,二次偷往前山,打算遇上那群有牛的山人,赶下去和他相换。

“我等他半日不回来,正在心焦,那对小虎却吼个不住。吼了一会,竟引来了两条大毒蛇,一到便将那两只小虎吞去,又来追我,幸而那蛇还不算粗,各吞了一只小虎,把颈塞住,我也还逃得快,没有被它咬伤。追来追去,眼看就要被它缠住,正在危急之间,恰值我兄弟所求不遂,无精打彩走了回来。将近坡前,闻得我拼命急喊,连忙赶回。因为手里没有家伙,随手扳断两根石笋,只一下,便将一条蛇头打得稀烂。另一条饶是逃走得快,也被他赶上前,一石笋打出去,正打在那蛇尾上,蛇尾被他打扁,鲜血飞溅。那蛇却像射箭一般,窜向对岸。等到我兄弟绕路过去一寻,哪里还有踪迹,只在一个岩凹中发现许多猪牛皮骨。这才知道以前失去的猪牛,是被蛇吞去,益发恨到极处。我又常听父亲说,打蛇务要打死,否则三年之后,必来寻人报仇。时刻都在提防,不许我兄弟远离。

“今日他去挑水,我正在田里唱歌,忽见坡下面窜上一条大蟒,眼里直冒火光。我一害怕,刚一转身逃走,忽见一道光华在头上闪了一下,从侧边又窜上一条大蛇。我一看,正是前年逃走的那条,颜色大小一般无二,只尾巴上被石打烂的地方长起一团鲜红肉菌。我以前原吃过它的苦头,何况它今天又带了一条比它还大几倍的毒蟒前来报仇呢,一着急,也忘了喊我兄弟。蛇在侧面,蟒在后边,我只得拼命往坡上逃走。不想又被石头绊了一跤,那蛇业已窜上身来咬我。多亏女仙飞出宝光,从天落下,才得活命。人才稍为清醒,又想起还有那条大蟒,不知盘在什么地方。见女仙已往坡下飞去,心里一害怕,跟着赶来。一看,我兄弟早被一群毒蛇所围。他因恐我知道赶来,同受其害,所以始终没有出声。我去时群蛇虽为宝光所杀,又因他胆大心粗,不顾自己受伤,上前用石打蟒,已被蟒尾扫跌在地,不能起立,我见他两眼其红如火,浑身抖颤,知道受毒已深。只得勉强扶他起立,倚在我的肩上,好容易扶到了家,便即倒在石床之上。我正悲痛心急,没有主意,幸而他当时人还清醒,挣扎着说话,叫我来求二位仙入,这才把我提醒。因恨那大蟒入骨,手边又没可用兵器,想起那兜裹平时有些奇怪,随手抄起赶到坡下。见那蟒仍然靠它口吐的光,将二仙宝光敌住,仍未身死,一时情急,纵上去用兜囊一罩,便将那团绿光网住。还没看清,便被女仙将我救开,那蟒也被二仙所杀了。”

南绮接口道:“你莫满口女仙男仙的,我们都不爱听这称呼。他姓裘,我姓虞,我们都是道家门下,你只叫我们一声道友便了。别的事全知道,不用说。我只问你那兜囊,从哪里得到手的,这般神妙?”那女于便将兜囊原在庙中殿里,还有一口大铁锅,俱不知何人所遗,以及那日拿它网鸟,只照着影子,便一网一个准等语,说了一遍。二人还是没有问出头绪。再拿起那网兜仔细一看,始终看没出是何物所制。用鼻微闻,果然有一般奇腥之味刺鼻。

那女子见二人不时把玩,知道心爱此物,便说受了大恩,无以为报,如不嫌弃,情愿相送。元儿笑对南绮道:“你有那许多法宝,还要这腥臭东西则甚?”南绮道:“你知道些什么?你那两口宝剑,乃仙家至宝,剑法又出自师门心法,何等厉害。那蟒虽是长大凶恶,并不是一个变化通灵的怪物,怎么所吐丹元,能将我两个的飞剑全都吸住:当时它将全身盘作一堆,在它丹元发出来的碧光照护之下,法宝休想近身。我原想故作退去,引它来追,偏你不解我意,被它看破。万不料这么一个看去不甚出奇的兜囊,会将它那丹元收去,定是一个专收怪物丹元,具有生克妙用的异宝。他姊弟二人僻处空山,又和毒蟒恶蛇结下深仇,难保不有余孽,等我们走后乘隙来犯。有此兜囊,他二人正可借以防身。我们拿着,自是于理不合。不过这东西如此神奇,仅是一时凑巧用上,始终不知来历,不明用法,真是憾事呢。”

那女子见二人看了一阵,仍是不要,心里着急,正要开口,忽听大人阿莽在那里大声呻吟。连忙跑将进去一看,见他身上肿处越发消退,看去已有了生机,但是复原还早。因为朦胧中听见殿外三人说话,喊乃姊去问二位仙人说些什么。那女子便把前事一说,阿莽闻言,皱眉蹙额,似在想一件已往之事。

过有一会,元儿、南绮进来看视。南绮见他病势仍重,心想:“他人既如此长大,服药少了,恐难奏效。”便又向元儿要了几粒丹药,与他服用。刚走到他头前,猛一眼看见他所枕的那块玉石,莹洁晶明,宝光外映,不禁心里一动。便问乃姊道:“他睡的这块玉石,莫非也是庙中原有的么?”

一言甫毕,阿莽猛在石条上叫道:“我想起来了。”三人忙问想起什么,这般着急。阿莽道:“适才我听姊姊说,二位仙人间我兜囊来历。好似前十几天,也有人间过,只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如今又听女仙间这块石枕头,竟与那人所问大致相同,才把我提醒。原来那日追一豹子,追进峰那边乱山丛里一条谷中。那地方又窄又险,走我一人,还是勉强。因为谷口外倒了一片崖,才现出来,所以都是这多年没去过的地方。往日我捉虎豹,只须跑大步追上前去,一把捞住后腿尾巴,往山石上一甩便死。这只豹子身子不大,跑起来却比箭还快。我懒得追进,它又回头追我。恼得我性起,一心非捉回来不可。谁知走到尽头,忽见右面崖壁已然走完,现出一片平地溪涧,满山遍野俱是梅花,那豹却钻人左侧崖洞之中。那洞比这殿略高,弯着腰也走得进。”

“刚刚赶到,还未进去,忽从洞内出来一个小老头,穿着半截黄色衣服,腰束藤条,光脚板,穿草鞋。我守着爹爹遗命,怕把他吓坏:正要回身:谁知他却不怕我生得长大,反吓我说:那豹子是他家养的,我如伤它,便要我抵命,神气恶狠狠的。我因为他生的瘦小,一把就会把它捏死,不愿和他一般见识。便对他说道:“豹子是你家养,我先不认得。好在它生得浑身乌黑,遍体黄星,与别的豹子不同、容易认出。既承你招呼,下回相遇,我不弄死它就是。”说完,我又要走。他又把我喊住,忽然改成满脸笑容,说是想不到我性情这样好,留我坐一会,与他谈谈。我想山中素无生人,那老头虽然神气可厌,难得他不怕我,日后多一个人解闷也好,便坐下问他有何话说。他才鬼头鬼脑,笑嘻嘻地对我说:前两天已看见我,我正在网鸟,他最爱那个兜囊。后来无心中走到庙里,又看我床上这块玉石。只要我肯,多少钱或宝贝都和我换。我因姊姊最喜吃鸠和野鸡、雪雁,这些东西不比野兽,飞得甚高,我只有网兜才捉得到。这块玉石,睡起来冬暖夏凉,钱和宝贝有甚用处?所以执意不肯。这才明白,起初他故意用豹逗我生气,和他打架,打了再装死来吓我,好要这两样东西。谁知我不和他呕气,便改为和气。他见改为和气,仍然无用,便留我吃点东西。我知除我姊姊,世上没有好人,恐他害我;又恐在外时久,姊姊担心,不肯吃他东西,便走了回来。走出好远,还听他在咕哝,说我面带晦色,此时不肯,日后悔之无及。回来见姊姊正睡晌午醒来,一直忘了说。这玉石原也是庙中之物,二位恩人、仙人如爱,只管拿走便了。”

南绮闻言,便猜那谷中怪叟定知兜囊来历,说不定那蟒也是受其驱遣。便间阿莽去时怎样走法。事隔兼旬,阿莽只去过一次,也说不甚清。南绮一则因那女子乃弟未愈,再三跪求好了再走;二则又想会会那谷中怪叟是人是怪,如是左道旁门,便将他杀了,为世除害。索性好人做到底,便答应留下不走。阿莽姊弟原商量好了一个主意,闻言好不喜出望外。

南绮已知大人名叫阿莽,便问那女子叫甚名字。女子道:“我叫胜男,我兄弟叫勿暴,阿莽乃是乳名。”说时;见天色傍晚,便把油灯掌起,要给二人安排食宿,便问:“喝酒么?吃荤还是吃素?”元儿道:“荤素倒不拘什么,都可将就。我这南姊姊带得有些万花凉露,我也还有一点于粮,你只给我们取点干净山泉来足矣。”南绮道:“人家有病人在床,恶蛇虽诛,难保不会有余孽,要山泉不会自己去取?这般时候,却教她出去。”胜男连说:“无妨,这泉水就在这殿侧大石上面,又甜又凉,只取不多罢了,要拿来吃,大约还够。”说着,早从架上取了一个木瓢,往外就跑。

二人因适才在田时还听胜男叫阿莽挑两桶水回家去用,却不想水源近在咫尺,不知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便跟踪出去。见侧面庙墙空着一个两三丈宽的缺口,墙外果有一块挺立的奇石,上丰下锐,高有数丈,围仅数尺。上面生着许多大小孔窍,因风作响,声如鸣玉。那泉水便从石顶一个小窍中涓涓流下,宛如一根银线,随风摇曳。水落处,有一个盆大水坑,水深只两三寸。胜男拿着木瓢,接有半盏茶时,还未接满。元儿见那水自石中流出,量虽不多,长年不歇,觉着新奇。试将瓢接过一尝,竟是甘芳满颊,凉滑无比。想叫大家吃些,又接了一会,才接了满满一木瓢,仍由胜男要过去,捧着一同回转。

元儿在前,刚走入墙缺没有几步,忽听殿内阿莽一声怪叫,猜是出了变故,脚一顿,便往殿前飞去。就在这转眼进殿工夫,忽见一条黑影夹着一个东西,迎面飞将出去。元儿目光何等敏锐,早看出是生着一双火眼的怪物,手中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块玉石。又听阿莽急叫,更疑遭了妖物毒手。心里一着急,大喝一声,飞剑早随手而出,光华过处,只听咔嚓铿锵,夹着妖物惨叫之声,坠落下来。后面胜男,关心乃弟忧危,早把木瓢一丢,跑进殿去。一看阿莽右手紧握着一片黑的毛皮,身子已横了过来,伏在石榻之上。左手指着门外,气喘吁吁说道:“那石头被抢走了。”胜男见阿莽无恙,心才放下,匆匆将他扶正。拿了油灯,再出殿去一看,殿台阶下宝光闪闪,元儿手捧着一个方匣,正与甫绮同观。宝光照处,地下躺着一个是人非人的怪物,业已齐腰斩断,鲜血流了一地。

原来元儿一剑成功之后,忽见怪物身旁闪闪放光,连忙上前拾起,未及细看,南绮也已赶到,问道:“妖物杀死了么?”元儿道:“你看这是什么?”南绮低头一看,元儿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块玉石。想是适才剑光发得迅速,妖物不及逃避,便拿盗来玉石去挡,被剑光绕住,连同妖物尸身断成两截。二人见玉石齐中心断处,围着一个长方细线,玉色有异,霞光闪闪,料是藏有宝物。将断处朝下,顺手一倒,微微咝咝的一声,一边一块长方形的碧玉滑将出来,大有七寸,厚有寸许,通体浑成,一丝也未伤残。细看正面,隐隐有四个朱文古篆,从五中透映出来,看不甚清。

二人只知是一件宝物,俱都不知来历用处。正在参详,猛想起适才听见阿莽怪叫,不知受伤没有,还未走进,胜男已出来说:“阿莽并未受伤。只妖怪来盗那玉石时,被阿莽将妖物身上的皮揪下一片,仍然被它逃脱,故尔狂喊。现在人已渐好。”说时,顺手地扯起妖物尸首,想要提开,忽然惊叫道:“怎这妖物是人变的。”元儿、南绮低头一看,果然是一个赤身男子,上半截尸首上所穿的假皮套,业被胜男揪了下来。细察那人,不过二三十岁。周身虬筋纠结,看去颇似炼过武艺。死后越显相貌狰狞,决非善良之辈。再一回想他逃出去神气,还似会一点飞行法术。他既冒险盗这玉石,定然知道用处。只可惜一剑杀死,无从询问。所披的是一张似猿非猿,黑毛红睛的野兽皮。人死之后,方才所见妖物头上红光便即不见。二人也未端详,便由元儿相助胜男,将两半截尸首连同兽皮,一齐扔入山涧之中。胜男又将两块断玉取来合在一处,与阿莽当枕头。又匆匆弄了些吃的。

元儿重到墙缺外面接了一木瓢泉水,由南绮取出玉瓶,滴了些万花凉露在内,四人各饮了些。阿莽服后,觉着心头清凉,烦恶更减,便自沉沉睡去。胜男见南绮始终拿着那两块碧玉,只管沉吟不语,知她心爱,执意要甫绮收下。南绮知道这类宝物,如在常人手内,不但保存不住,弄巧反招来祸事,便应允,不再谦谢。

一会夜深,二人原想在两旁配殿之中安歇,让胜男好自安睡。胜男一则恐二人走去,二则今晚连出祸变,已成惊弓之鸟;阿莽命虽可保,二目红如火,并未复原,万一半夜里又有变动,虽说二人闻声即至,终是同在一处好些。再三哀恳,要二人在她自己床上安歇,不要离开。二人情不可却,只得应允。

胜男等二人打坐入定以后,又去煮了半锅粥,准备阿莽饿了好吃。把一切应办之事全都收拾清楚,然后走向阿莽榻前,寻出几张兽皮,席地而卧。直到天明,且喜未生变故。一问阿莽,虽觉好些,仍未复原。元儿、南绮暗忖:“所带灵丹,原有起死回生之功,怎的先后与他服用了十多粒,收效甚缓?这蛇毒竟厉害到如此?”只得又给了两粒,与他服下。因昨日许过胜男姊弟,阿莽如不复原,决不他去,看神气得过两日,便也不作行计。

这时胜男正理早餐,想弄丰盛一点,只顾忙进忙出。元儿闲着无事,想往附近一带峰谷中闲游一番。南绮仍拿着昨晚所得两块碧玉,正在仔细观察那个朱文古篆,看究竟玉里面还藏有别的宝物没有。元儿唤了两声,又说:“你如不去,我要独自走了。”南绮看出了神,并未答理。元儿一赌气,便往庙外走去。南绮与元儿原是闹嘴惯了的,元儿去时,南绮心中正盘算着那玉中透出来的古篆文;又因昨日连出事变,恐难保没有余孽到来寻仇,两人不便同时离开;便由他自去,没有答理。直到胜男弄好酒饭,来请进食,元儿去了己有两上多时辰,尚未回转。南绮也未在意,随便用了点酒果。因胜男姊弟昨晚连夸那万花凉露好得无比,与阿莽病体尤为相宜,又取出玉瓶,命胜男取来山泉,滴了些在内。

分饮之后不多一会,阿莽忽要行动,胜男要在旁服侍,南绮一个人便走出殿来。平时和元儿在一起跬步不离,一旦分手之大半日工夫,先时一心专注那两块碧玉,用志不分,还不觉得,这时未免孤寂。正在无聊,猛然一看日影,已是未申之交,不由心中一动。暗想:“元儿如往远处,必要回来拖了自己同行。他飞行也颇迅速,怎在近处游览,去了这么久的时候不见回转?这里妖物蛇蟒甚多,莫非又出了什么事故?人孤势单,那还了得?”

南绮想到这里,一着急,便不暇再顾别的,朝着殿内匆匆说了句:“我去寻人,少时就回,决不远走,你姊弟不要多心。”说罢,飞身而上。到了天空,先不前进,四处仔细一看,空山寂寂,峰峦起伏,毫无异状。山的周围又大,一时也观察不到。算计元儿必不往回路那一面游玩,便随意往前面飞去。以为元儿如在下面,看见自己飞行剑光,必要跟踪追来。谁知飞行了一阵,已经快出山境,仍无元儿踪迹。益发着了慌,忙从侧面绕转,飞了有百十里路。

正在着急,下面两崖浓荫之中,现出一条形势极为险恶的谷径。因为崇冈累累,危崖杂沓,那座山谷潜隐其中,如非身临谷顶,留神下视,决看不出。想起昨日阿莽所谈的谷中怪叟形迹诡奇,元儿还许是为了自己心爱那两块碧玉,因谷中怪叟也曾垂涎,想不让自己先晓得,径去询问究竟,好教自己喜欢,单凭两口飞剑,却又不是人家对手,被陷在彼也说不定。阿莽曾说谷径尽头,襟山带水,景物幽旷,便循着谷径飞去,南绮越看下面,越像阿莽所说,及至见两旁危崖忽然合连一起,无路可通,才知百忙中走错了方向。谷口石封,定是妖人所为。连忙又往回飞,且喜径还不长,顷刻之间,已然飞回原处。看准方向,前进约有十余里,渐渐看出前面一边崖势忽止,有了空旷所在,知将到达,恐惊敌人耳目,便收了剑光,落向谷中,贴地低飞,悄悄前进。没有多远,果然到了阿莽所说之处。

这地方除来的一面外,一面是危崖刺天,一面是崇冈蔽日。冈上面一条大瀑布,从百十丈高处石踪里,白龙也似倒挂下来,落入冈麓无底绝壑之中。那么粗大的瀑布,只听得见上半截哗哗之声,落到底下反不闻什么声息,离岸千百丈间,只是烟雾腾腾,其深可想。还有一面是一个不大的草坪,杂花生树,红紫相间。那大瀑布从中间斜坡上又分了一条小流,到此汇成一条清溪,水碧山青,益发相映成趣。这面景物如此清丽,对面的危崖却极险峭,阿莽所说那怪叟住的石洞,更深在岩凹数十丈以内,望去阴森幽黑,加上奇石狰狞,欲飞欲舞,危崖壁立,如坠如倾,两下一对照,简直无殊鬼域。

南绮见怪洞深黑,不见一人,到底不能断定元儿是否来此,不敢冒昧径入,在洞外徘徊有半盏茶时。暗忖:“自己与元儿奉命行道,凡百苦难,均非所计。那怪叟知道碧玉来历,人地又那样诡秘,已入宝山,岂可轻回?反正得查着个下落再说。”南绮刚往岩凹中走不几步,忽然一眼瞥见一块怪石后面,像茅草团似地动了一动。定睛一看,那东西并非茅草,乃是一颗人头,已从怪石后面徐徐拱起,头上乱发如蓬,脸上胡须纠结,不见口鼻,只露出两个乌光四射,亮晶晶的眼睛,渐渐现出全身,正是阿莽所说的怪叟。见了人来,理也不理,一晃眼间,便坐向怪石前面。

南绮情知不是易与,不由吃了一惊。急忙暗中准备,决定和他先礼后兵。便问道:“请问道长,可曾见有一个青衣少年到这里来过么?”那怪叟先仔细端详了南绮一阵,然后怪声怪气地答道:“你是那胡蛮子的妹子么?你来得正好。这可恶的东西,我昨日指点了他的明路,又借法宝与他,是他自愿效劳,往蛇王寺去盗那大人的一块玉石和一面万年金蛛结成的金丝网。我曾和他说,玉中奇书,非我不能取出,叫他得了,务必来此,他却一去不来。那大人虽有些蛮力,并不会丝毫道法,照情理,决然擒他不住,不过事也难料。他如非被擒遇害,便是卖了我,盗宝之后,昧良逃走。那玉中的奇书,我只想看一看,助我脱难,并不要它。他如不来,休怪我日后无情,心狠手辣。”说罢,不住狞笑,大有得而甘心之意。

南绮闻言,知他把自己错当作了昨晚盗玉妖贼的妹子,正好将机就计,便答道:“你说那玉中奇书,可是两块寸许厚的碧玉,上有四个朱文古篆的么?”怪叟闻言,惊讶道:“那藏书玉石,经过仙法封锁,非仙家干莫至宝,不能开取。他那口剑,无非顽铁炼成,怎得取出?”南绮心念元儿下落,忙又抢回道:“这且不说。我只问你,昨日他走之后,直到今日,可有别人来过?”怪叟怒道:“我先也未见过他,昨日还是头一次,因追一野豹到此。我见他还有用,拿话引他,他不服,和我动手,被我用木石禁形法禁住。是他再三哀求,说家有老母妹子,叔父胡高非常凶暴,情愿拜我为师,我才饶恕了他。是他自告奋勇前去,几时再见有人来过?如今玉网既都被他得去,必然欺我暂时不能离开,仍在前山恶鬼峡居住,不曾逃走。你来了正可代他为质,那网还不打紧,那玉中奇书如不送来与我一看,你也休想回去。”说罢,嘴皮乱动,似在行法。

南绮一想,先下手为强。便大喝道:“不知死活的鬼老头,哪个是那妖贼妹子?他昨晚盗玉,已为我飞剑所斩。快把那玉中奇书与蛛网的来历用处说将出来,饶你不死。”言还未了,肩摇处,剑光直朝怪叟飞去。那怪叟一见,大吃一惊,忙停了念咒,手一指,先飞起一团黄光将剑光挡住。口中喝道:“那女子且慢动手,如惹翻了我,休想活命。胡蛮子既被你所杀,那两块玉石想必也到了你的手中。我实不要,如能与我一看,不但解了我的大难,还助你得一部仙家奇书,岂非两全其美,彼此有益么?”

南绮觉着这怪叟所发黄光颇有力量,便减了一半勇气。暗想:“这怪叟形迹诡异,莫要斗他不过,上了他的当。既已知道玉中所藏的是部奇书,至多日后我去求师父,也不愁取它不出,何必忙在一时?”便将那剑光收回,设词答道:“我同来还有一位道友,投宿在大人庙内。昨晚剑斩妖贼之后,我那同伴的飞剑无心中连妖人所盗玉石一齐斩断。虽见碧玉朱文内映,并不知它的来历,随后揣人他法宝囊内。今早他独自出游,便没回转,此玉并未在我的身上。你既居此多年,想必知道这里还有什么旁门左道。你如能告诉我地方,我将同伴寻到以后,与你看看何妨?不过你既不要,又看它则甚?也必对我说明,才能允你。”

这时怪叟也和南绮同时将黄光收去,闻言答道:“你哪知我的来历?适才见你颇似旁门中人,又错把你当作胡蛮的妹子。后来见你放出来的剑光,却是嵩山二老中朱矮于的传授。这两个矮子俱都不收女弟子,想必另有渊源。我看在矮子份上,才不愿与你一般见识。我的姓名遭遇,说也惭愧,异日如见朱矮子,你提起此事,他自会对你说。胡蛮有一妹子,名唤三娥,受他恶叔鬼脸子胡高传授,学了一身旁门法术,还有几件厉害法宝。胡高此时已然云游在外。你那同伴必是误走恶鬼峡,被此女用迷神法术困住。我今指你明路前去寻找,如遇胡三娥,她飞剑非你敌手,下手越快越妙,可急速将她杀死。此女极淫,你那同伴必被她困入千寻峡谷之内。寻到之后,急速来此。将两块碧玉交我,我便代你将玉中奇书取出,只看一眼,仍然还你。你勿错会我意,我实因受了师门法术禁闭,在此受罪多年,急于脱身。急病乱投医,又不愿违了师父戒约,逼迫不会法木的庸人。偏那大人阿莽有宝不知,又和我无缘,不肯听我的话,我无奈他何。这合沙仙长的两部奇书,在蛇王庙内大人阿莽手里,日后必有外人知道夺去,我出困更是无期。我的行动,只能在这块供我坐卧隐身的石头数十丈左近,不能他去,无从寻人帮我的忙。这才行法,开了谷径,幻化虎豹,引那胡蛮到此,势逼利诱,制服得他为我效力。不想遇见你们,从旁得去。那书上有我解禁之法,你救了同伴,如与我看上一眼,不但你们得了至宝奇书,日后我随时相助,终不忘报;否则我灾厄终有满时,必不与你甘休。来否在你,快去救人,休被淫魔毁了真光,悔之晚矣。”

南绮闻言,将信将疑。因为这怪叟说元儿正在危境,不禁心慌,匆匆问明路径,说了一声:“果如道长之言,必不违命。”便自起身,照他所说方向往恶鬼峡飞去。剑光迅速,顷刻之间,便即到达。一看,那恶鬼峡藏在两座崇山之间,四外都是高崖峻壁围着,又有藤莽封蔽,终年不见天日。地势卑湿,到处都是毒岚恶瘴,彩雾蒸郁,映日生辉。崖壁丛草之间,虫蛇乱窜,见人昂首追噬。果是个极险恶的所在。

南绮觑定一处空隙,直下千寻。峡底虽然阴晦森森,地面却大,到处满长着极鲜艳的花卉。因为到处山崖都由下往上收拢,许多大小瀑布俱是凭空直落,又没有风吹动,宛如数十根晶柱银条笔直下垂。南绮一路留神搜索前进,眼看峡径将完,除形势险恶阴晦外,并无人迹。正在焦急,忽见尽头处似有天光斜照。探头一看,上面好似一个大有亩许的天窗,四周圆壁上满生着藤萝异卉,翠叶丹茎,交相盘结,紫花朱实,累累下垂。那形势也是越往下越显宽大,地底比所行峡径还要深下百余丈。暗想:“怪叟曾说,人如被困,必被淫女胡三娥深藏在千寻谷底。”细看谷底前左右三面,水石花树,尽有奇景,人仍未见一个。因脚下一面有藤蔓遮住,看不甚清,对面无可着足,自己业已深入,索性飞身下去,看个仔细。下时因三面景色俱已看过,只剩脚底下这一面,便照这面飞落。

离底还有一半,刚刚去了藤蔓遮蔽,便看出下面一片灿如云锦的花树林中有人影闪动。那地方已离天窗老远,天光照不下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光亮,竟比上面光明得多。再降下十余丈,看得越真。那人影竟是个赤身美女,雪肤花貌,掩映生辉,坐在一株繁花盛开的大树下石榻上面。身侧原有两个赤身壮男正在指着前面,媚声媚气说话。再定睛往他所指之处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更不寻思,将剑光往下一沉,急如流星,往下飞去。原来南绮所见之处,乃是一片花林中的空地。一团彩雾,千丝万线裹住一人,隐隐见有两道光华闪动,认出是元儿的聚萤、铸雪两口仙剑,知定是元儿被困在内。心里一着急,便直朝那女子飞去。

那女子困住元儿,用尽方法,元儿只是不肯投降。又唤来两名面首,做了许多丑态,元儿仍不为动。那女子正是怪叟所说的胡蛮之妹、胡高之侄女胡三娥。见元儿这般倔强,那两口飞剑又非常厉害,虽然将他困住,却没有擒到手内,任性摆布。三娥本来淫凶狠毒,见势迫欲诱,敌人全不为动,一时性起,刚要另施邪法取元儿性命,夺那两口宝剑,正在全神贯注前面,准备下手之际,忽听头上破空之声。三娥也是如临大敌,知道有人暗算,更不敢怠慢,连头也未抬,一点步便飞出去数十丈远近。这才回头一看,见一个绝色少女,驾着一道青光,有如闪电一般,从空中直朝自己坐处飞来。方想起两个面首,因为逃避匆忙,忘了携带同行时,耳听一声惨叫,青光过处,内中一个最心爱的面首业已身首异处。方在悲痛愤恨,那青光更不稍停,只一转,又朝自己飞来。三娥看出那女子所用剑光与适才被困少男同一家数,而且一见面就动手,知是同党。又加心爱的人身遭惨死,不由恨怒交集,把牙一错,先从身系紫囊内取出一物,直朝对面打去。

南绮记着怪叟之言,知三娥妖法厉害,本想出其不意将她杀死。不想敌人甚是机警,一闻破空之声,连头也未敢抬,径直纵避开去。只剑光扫处,杀死了一个无用的臭男子。擒贼擒王,也懒得再杀那一个。又见三娥有了准备,须留后手,便立定身,一指剑光追将过去。眼看飞到,忽见敌人将手一扬,飞起一团粉红色的光华,将飞剑敌住。同时敌人又回手身后,去掏取宝物。南绮知她邪法异宝甚多,元儿业已被困,一个闪失两人便要同归于尽。因此不敢怠慢,忙把身佩葫芦取在手里,揭开顶盖,施展用法,将葫芦口朝外一甩,立刻便有青红紫橙黄绿蓝七色混合的数十个透明的彩弹,各带着许多缕彩丝飞将出来,直朝三娥打去。

三娥以为南绮也和那先来的童男一般,除飞剑厉害外,别无本领,正在放心施展邪法。不想敌人忽从身后取出一个朱红葫芦,只一抖,便有数十道彩烟夹着彩弹,疾如星飞打到,知道厉害。同时自己所用一面宝幡,也从法宝囊中取出,百忙中便举幡连展,立时黑雾腾涌,满以为可将敌人法宝污秽,再取敌人性命。谁知南绮葫芦中彩弹乃聚太阳真火炼成,不怕邪污。自从火烧元儿,几乎铸成大错之后,经紫玲、舜华再三告诫,说南绮不久出山,无暇聚炼,用一次便少一次,须留备紧急,加以用时还有许多顾忌,千万不可轻用。今日也是元儿被困,一时情急,迫而出此,便不假思索,尽量发将出来,比起上次还要厉害得多,三娥的幡如何抵敌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数十个彩弹挨着黑烟,立时叭叭连声,纷纷爆散开来。接着轰的一声,化成一团亩许大小的火云,将三娥全身罩住。三娥看出不妙,想要脱身,已是不能。那柄幡早已烧掉,先放出去的一柄飞剑也被甫绮剑光绞断。本人虽然运用玄功拼命支持,当时没被火烧死,身上已被火烤伤了许多处,再迟片刻,便要化为灰尘。三娥明知这峡谷底下与别处不同,尽是地火窟穴,因为危机已迫,万般无奈,只得用旁门地行遁法,往下钻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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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一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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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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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南绮见胡三娥钻人谷底,如不用火穷追,原可无事。一则不知谷中就里,二则恨她入骨,见火云中三娥忽化一道黑烟,往地下钻去,知她冲不出火层,想用地行道法脱生。骂一声:“不知死的贱婢,还待逃向哪里!”将手一指,那团火云得缝便入,也跟着三娥的黑影往地下钻去。还算南绮虽然追敌情切,在这危机一发之际,仍然两面兼顾:一面指火去烧三娥,一面早飞向元儿被困之所。也想不出什么破法,先用飞剑去破那包围元儿的五色氛层,却冲不进去,一着急,想起适才敌人放出来的黑烟一遇火便化成淡烟消散,何不试它一试?便将手一指前面,将追敌的火云分出一股,飞向五色氛层之中。果然见效,火一到,便闻见一股奇腥之气,咝的一声燃烧起来。接着一道光华闪过,元儿连人带剑飞将出来。

二人见面,惊喜交集。还未说话,南绮因三娥已是万无生理,适才下来时还见有一敌人的同党,不知躲向何处,斩草须要除根,这般淫孽留他则甚?正在四下观望,忽听地层隆隆之声四起,四外山崖地面都似有点动摇。元儿道:“南姊,这地要震了,莫又是那鬼丫头闹什么虚玄吧?”南绮侧耳微一静听,这时地下轰隆之声越大,这才想起所放真火有许多顾忌,不宜在峡谷深处发放,如将地火勾动,一发不可收拾,不由大吃一惊。再环顾四处形势,忙喊:“元弟快先逃上去,待我来收那火。”元儿刚在张皇欲起,南绮已听出地下有了炸音,喊声:“不好!”忙把葫芦口朝下,手掐收诀,准备将火收回。谁知这峡谷底下本是千万年前一座火山的出口,地下潜蓄的火势甚是强烈。那葫芦口的太阳真火并非南绮亲手炼成,只不过承着先人传授,寻常用时,尚是能发能收,这次追敌心切,深入地底,敌人虽难免死,可是那太阳真火已将地火勾动,连成一片,本在地下磅傅排荡,就要喷涌而出。如果见机即时遁走,发还稍缓,偏又不舍丢弃,这一收不打紧,一股火云刚从地面上升起,还未出尽,紧接着红云后面又夹着一股青烟,粗约数尺,冒将起来。

南绮一见那烟,益发知道不妙,忙驾遁光,往上飞起,往天窗上面穿去。就这瞬息之间,身刚飞近天窗,还未出口,猛听震天价一声巨响,山鸣谷啸,震耳欲聋。昏眩中刚觉着身上奇热,手上似被什么东西扯住,连身下坠。猛地虎口一痛,手中葫芦再也把握不住,直往下面坠去。这才身子一轻,急不暇择,往上飞去。身刚出口,那座天窗四周的危岩已经震塌下来。且喜元儿事先闻警,早已逃出,在空中相候。低头一看,下面岩石纷纷崩炸,陷成许多穴口。数十股烈焰大小不一,从穴中腾腾勃勃,冲霄直上。山石爆烈之音,响成一片。山石经着烈火,都被烧成溶液,往低处滚流下去。顷刻之间,数十个大穴经强烈火势震烧之后,纷纷坍塌,渐渐由多而少,聚集到了一处,化成一股粗约数十丈,高齐天半的冲天火柱。满天空都是红云弥漫,黑烟飞扬,火势越发强大。地底更轰隆不休,全山都有震动之势。

南绮猛想起大人阿莽兄妹尚在蛇王庙中,倘若地震蔓延,如何是好?再加火势大大,二人虽驾遁光飞身空中,往下巡视,离火早远在十里之外,仍觉的体炙肤,奇热难耐。明知凭自己能力无法消灭,错已铸成,悔之无及,只得回转。二人彼此一打招呼,便往蛇王庙飞去。行至中途,南绮偶然回望,弥天红焰中似见有两三道黄光从斜刺里往恶鬼峡火地里飞去。因为忙着回庙去救护阿莽兄妹,那黄光转眼没人火云之中,也未来得及喊元儿去看。

蛇王庙相隔不过二十来里,及至快要到达,眼看下面近山田处似在波动。知是地震,越发担心,忙催剑光前进。忽听头上隐隐有破空之声,抬头一看,一道青光其长经天,高出二人头上约数十百丈,带着慧星般的芒尾,星飞电驶,正从空中横越过去,甚是迅速。二人俱以为是本山隐居的异人,因为火山炸裂,存不住身,不是赶去救援,便是觅地迁居。

一路寻思,不觉到达庙前,果然地已有些震动。飞身后殿一看,石榻依然,哪里还有阿莽兄妹踪迹。心中惊讶,四外细寻,并无丝毫可疑之兆。大铁锅中还煮着大半锅米饭,蒸有睫腊,殿中丝毫不现零乱痕迹,连适才阿莽的便溺都已收拾干净。二人先以为是胜男见火起地震,恐怕波及,扶了阿莽觅地躲藏。他兄妹对自己感恩依恋,又曾答应阿莽未愈以前决不他去,看那灶火犹温,分明离此不久,断定他们必要回来。四处飞身寻找不见,只得回到殿中石榻上坐定等候。

二人互谈经过,才知元儿果是把阿莽之言记在心里,因南绮心爱那玉,想去寻见那怪叟,问个就里,谁知照阿莽所说的方向路径,并未寻到。正要改道寻觅,忽见远远飞来一道粉红色的光华,直向身侧里许的山坳之中落下。一时动了好奇之念,飞身过去一看,粉红光华已是不见。细看山坳里还隐着一条夹缝,藤蔓纠结。从空隙里望下去,绿森森望不到底。暗忖:“这两面危崖上窄下宽,中通一线,颇与阿莽所说谷径相似,莫非下面便是怪叟所居不成?”

元儿正在迟疑欲下,鼻中闻见一股异香吹来,接着便听身后有人哧的笑了一声。回头一看,面前站定一个女子,容色甚是妖艳,媚眼流波,含笑说道:“这里惯出豺狼虎豹,毒蛇怪蟒,你年纪轻轻的,跑到这里来作甚么?”元儿见那女子神情举止荡逸飞扬,穿着又那般华丽,估量不是个好人家女于。便正色答道:“我在此闲游,关你什事?快些住嘴,免得自讨无趣。”那女子闻言,微嗔道:“我好心好意问你,你却出口伤人。什么叫不关我事?我名胡三娥,这底下恶鬼峡便是我家。你贼头贼脑在此窥探,意欲何为?”说完抿口微笑,似喜还嗔地又递了一个媚眼。

元儿见闻本浅,先并未想到别的,及闻女子道出:“恶鬼峡”三字,不由心中一动。暗想:“下面如此险巇阴森,好人怎会居住在此?这女子形迹诡异,说不定便是山精狐鬼一派,岂可轻易放过?”想到这里,猛喝道:“你到底是什么妖邪?快快说出实话,饶你不死;否则,小爷飞剑定要取你狗命了。三娥勃然大怒道:“瞎眼小贼!你姑娘见你长得伶俐,才和你说话,竟敢放肆,口出不逊,快快跪下,随我一同下去,有你好处;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手一扬,便有一道黄光随手飞起,直取元儿。元儿疑心一动,早有防备。一见女子剑光飞来,也将铸雪、聚萤双剑先后放出手去。这两口仙剑,三娥如何能敌得住,才一交接,便觉不支。转瞬之间,黄光被元儿一青一白两道光华绕住,只一绞,便成粉碎,化成万点黄星,映着日光,纷纷坠落如雨。

三娥先见元儿飞剑厉害,忙往回撤,已是不能,便知不妙,打了退身诱敌之策。见黄光刚一绞碎,早慌不迭地化成粉红色光华,直往峡谷底下遁去,元儿初生犊子不怕虎,见三娥逃走,以为伎俩已穷。既看出是妖邪一流,如何肯舍,便紧跟追踪下去。三娥见他追来,心中大喜。她那循法本极迅速,却故意使元儿可望而不可及,以便引他入阱。元儿追了一阵,见前面粉红光华飞至尽头,忽然不见。到了一看,危崖四合,仅有一亩许大小的天窗,比起上面峡谷,还要深广得多。知是妖邪的巢穴,略一端详,便飞身而下。

元儿见到处都是繁花异卉,水木清华,景物甚是幽丽。正在四处寻觅妖踪,忽听前面花林中有男女笑语之声。飞进林中一看,适才所见妖女业已换了装束,周身衣履全行脱光,身上只裹着一领薄如蝉翼的粉红纱片,坐在花丛中一块平齐圆滑的大石上面。一个赤身精壮男子,正捧着她一只脚在那里捏弄。粉弯雪股,柔乳丰肌,宛然如现。再衬着石旁的落英缤纷,花光人面,相映生辉,娇滴滴越显妖艳。三娥见元儿飞进林来,丝毫也没做理会,笑嘻嘻地对那少男说道:“我说的雏儿便是他,你看好么?”元儿少不更事,见了这般形状,一些也没有戒备,大喝一声,便将剑光飞出手去。眼看飞到,三娥忽从石上纵起,周身仍是粉红光华围绕,往花林深处走进。元儿不知是诱敌之计,只管追逐不舍,转眼工夫,追到一片樱花林内。正行之间,三娥猛然转身,朝着元儿一指,立时便有数千百道彩丝从那樱林上面飞将下来,将元儿浑身罩住。元儿忙运飞剑去斩时,竟斩不断。忽闻一股异香透鼻,便觉心迷意荡。知道中了埋伏,情势危急,只得运用玄功,将身剑合而为一。身虽护住,未被彩丝缠绕,可是四面俱被彩丝密密层层包围,用尽心力,休想冲突得出。元儿耳听敌人不住口劝他降顺。未后又唤来两个壮男,做出许多淫荡之态。元儿只管按定心神,勉力支持,不去理睬。过了好一会,惹得三娥性起,正要运用邪法,将彩丝收聚,取元儿性命,恰值南绮寻来,方得脱险。

谈了一阵,南绮埋怨元儿道:“我那太阳真火葫芦,当年母亲费了多少心力,才得炼成。今日为寻你,才遇见那妖婢,勾动地底真火,将它毁去。自从奉命下山,寸功未立,反闯了这样大祸,不知要伤害多少生灵。都是你乱跑,才惹出来的乱子。”

元儿正要答言,猛一眼望到窗格外面苍字澄鲜,星稀月朗,风景如画。仅遥天空际有一两朵云,暗霞微映,迥不似先前火云乱飞,满天都赤神气。不禁“咦”了一声。南绮便问何事惊讶。元儿道:“你看这天,先时那般乌烟瘴气,如今却这样皎洁,地也不震了,莫非火熄了吗?”南绮闻言,也觉奇怪。暗忖:“恶鬼峡谷底,明明是一个地火的窟穴,不发动则已,这一发动,又有太阳真火助它威势,正不知何年何月,那火才得宣泄完尽,怎熄得这般快法?”当下同了元儿走出殿外,飞身上空,往适才来路上去看。恶鬼峡火山方面,休说不见烈焰飞扬,连一点火星俱无。如非月光底下远望过去,还看得出适才崩陷的火穴和震倒烧残的山岩林木,几疑适才火发地震是在梦中。越想越觉那火熄得古怪。依了元儿,便要前去察看。南绮因回庙时节,中途曾见两三道黄光往恶鬼峡飞去,随后又有一道极长的青光当顶飞逝,这两起事儿,如与火熄有关,那人既有灭火之能,本领必出己上。看路数又非一家,如是妖人一党,岂非送入虎口?又惦记着阿莽兄妹回来,便止住元儿,不可轻往。

这一夜,二人只顾闲谈等人,竟会忘了谷中怪叟之托。直到天明,二人连番在庙前后周围数十里,把隐僻之所全都搜遍,始终没见阿莽兄妹影子,渐渐绝望。互一商议,阿莽吃了许多灵丹,性命业已保住,日久自会痊愈。现在也并没发觉他兄妹被害痕迹,如是另有藏处,地震止后必要回庙探看。一夜不归,说不定被别的能人救走,也未可知。且喜火山已熄,祸变不致越闹越大。自己前途有事,留此无益。决计先行起程,异日如有机缘,再行绕道来此一探。

主意打定,二人略进饮食,准备起身。值此晴日丽空,水田平芜,风景依然如昨,人已不知何在。元儿还不怎样,南绮却想起胜男天性纯厚,对于自己更是感恩依恋,大有相从之意,不料一日夜工夫,遭此巨变,存亡莫卜,好生惋惜。行时也没和元儿说话,便即飞行前进。直到飞出山外,将近有人烟之处,才行落下,仍用步行,往前面乡村之中走去。寻人一间,乃黔蜀交界一个极隐僻的所在,地名叫做榴花寨。居民多半山民,汉人甚少。寨在山麓之半,一面临着大江,风景甚是雄秀。虽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因为泉甘土肥,到处鸡犬桑麻,看上去颇有富饶之象。

二人觉着没事可做,打算稍停即行,略问一问前往贵阳省城的途径。见沿途野景甚好,便在江边择了一家干净茶棚落座。随意要了两碗酒、一碗炒豆渣、一碟腊肉、一碟椒麻豆,对着前面大江,且说且饮。南绮嫌那酒味太浓,又滴了些万花凉露在内。饮食了一阵,元儿总觉这次下山是奉命积修外功,理应扶弱锄强,多行善举才是。虽和南绮饮酒谈笑,却不住留神四外观察,巴不得有甚不平之事发生,好上前下手。

那江边茶棚共有四五家,俱是江边居住人家的副业,带卖酒和热菜。每家都有一些茶客,只二人饮酒这家没有一个客人,虽是乡村野铺,地方却极清洁。不但白木桌上没有丝毫油腻污秽,棚中石地都似洗过一般,净无纤尘。棚内只有一个垂髻幼女,相貌丑到无以复加,不过往来执役倒甚勤谨,衣着也是旧而整洁。有时添酒,便往屋中去取,始终不见一个大人出来。二人除觉出这里人民爱干净外,并未在意。元儿偶一眼望到隔邻茶棚内那些本地茶座,都朝自己这面指点谈说。一见元儿侧脸去看,便即止住,神态颇为可疑。还以为自己和南绮虽换了乡间装束,到底乍到眼生,语言行动总有不类,难免有遭人谈说之处,也未理睬。

正当这时,元儿忽听南绮说道:“你只管呆看些什么?还不早些吃喝完了走路。”元儿闻言,便回过脸来,猛一眼又看到茶棚外江边半截断石栏上坐定一个老头,身旁放着一个三尺来长,二尺来高的杂货箱子,正在朝着自己呆看,颇似走山寨的汉客。元儿忽然心里一动,正想唤他进来同吃一杯,那卖茶的垂髻丑女已飞也似跑将出去,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去年坐在这家门前歇汗,我姊姊见你年老,给你一碗茶吃,你却卖弄玄虚,将我们的人引走,一去不来,害我姊姊时常想起就哭。后来才知道是你老鬼做的烂事。依我性子,怕不把你打死,才称心意。你却一口赖了不认账,又说只要我姊姊心坚,那人自会回来。姊姊见你露出口风,可怜她那么性情高做的人,竟跪下来求你。也不知你乱说些什么,从此我姊姊气得连门都不出一步。今天好容易来了一个客,你又闯见鬼一样,到我家门口装疯。快些给我滚开便罢,如若不走,我便把你丢在江里去。”那老头闻言,并不动怒,只笑嘻嘻他说道:“聂三姑娘,你莫生气,我歇一歇自会走的。”

丑女还要怒骂,元儿已走了出来,止住她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欺侮老人?快休如此。”说罢,又朝那老头道:“老人家,想是走得累了,莫与年轻人沤气。随我到茶棚里去吃两杯酒,解解乏吧。”丑女一听元儿要邀他为人座之宾,不禁慌道:“客人,万要不得。这老鬼专破人好事,便是你给钱,我们也不卖给他的。”元儿见那老头生得慈眉善目,又是汉人,丑女之言决不可靠。便发话道:“你做的是卖茶酒生意,只要给你钱,管我请谁饮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不卖,我们向别家吃去。”说时,南绮见两下争执,也走了出来。元儿说着,早从怀中取了两块散碎银子,交与丑女。丑女不接道:“要走只管走,看你到得了家才怪。谁还希罕你的钱?”元儿只当气话,也不理她,将银子扔在地上,便去提老头的货箱。

老头先本打算道谢拦阻,及见两下里口角,事已闹僵,略一低头寻思,也不作客气,跟了元儿便走。走到隔邻那家茶棚门首,元儿、南绮便揖客人内。老头刚说了句:“前边有好地方,莫在这里。”言还未了,茶棚主人早跑出来,拦道:“你们上别处去,我们这里不卖给你们。”一面拦住元儿,一面却朝着老头行礼,悄悄说了声:“四幺公夜里小心些。”神气非常古怪。元儿、南绮见茶棚主人既与老头相熟,见面又那等恭敬亲热,却不解他为何不让人进去。想张口动问,见老头连使眼色,只得赌气前走。到第三家茶棚,未及上前,老头已抢上一步说:“他这里也不卖外人,我们别处吃去。”果然话刚说完,棚主是一个半老妇人,已跑了出来,先朝老头行礼,口里直说:“么公真体恤人,过天我给你老人家赔礼去。”

南绮见两家茶棚阻客情形,已看出是适才和丑女拌嘴的缘故。暗忖:“这里的人倒真爱群,恼了一个,众人都不理你。不过两家棚主既和老头那等熟识亲密,为何也不接待?脸上又带着忧愁之色?其中必有缘故。”不由动了好奇之想。

元儿本先打算稍呆一会即走,经这一来,既已说出请那老头一顿,又渐渐觉出别家不纳,是怕得罪那丑女。再想起适才众人交头接耳和丑女行时词色,诸多可疑,也想问个水落石出。走到第未一家,也和前两家一般神气。几次想问,俱被老头拦住。当下由老头指路,往山环中走去。

元儿细看那老头,年纪有六七十岁的人,脚底下却甚轻健。又见当地的人见了他,俱都纷纷行礼,知道不是常人。暗忖:“打他身上也许问出点事来。”便息了起身之想。跟着走有十来里路,渐渐断了人烟,到处都是深林密菁,路更难走。忍不住正想问时,老头已引了二人从深林中穿出。林外是一片广约数十顷的湖荡,湖当中有一个三五亩方圆的沙洲。湖水涟漪,因风微荡,清澈可以见底。那沙洲孤峙湖心,其平如砥,上面种着许多树木花果。一片浓荫翠幕中隐现着一所竹篱茅舍,幽静中另有一种清丽之趣,令人见了尘虑都蠲。

元儿对南绮说:“你看边山里竟有这般好所在,真想不到。”一言未了,业已行近湖边。那老头忽然嘬口一声长啸,声音并不洪大,却是又亮又长,颇为悦耳。啸声甫住,便见洲上绿荫中飞起一大群白乌,雪羽翩跹,凌波飞翔,约有三五百个。一会工夫,飞到老头面前,老头便伸手去接。有的翔集老头的两肩,有的榕在老头的手上,不住飞鸣欢翔,音声清脆,与老头啸声相似。那鸟与鹰差不多大小,都生就雪也似白的毛羽,红眼碧睛,铁爪钢喙,神骏非常。元儿。南绮俱赞有趣。忽又听远远传来打桨之声,抬头往前面一看,洲旁滨水的一片疏林乱石后面,一个赤着半身的小孩架着一只扁舟,手持双桨,正朝岸前驶来。

二人目力原异导常,见那小孩年纪虽轻,身上毛茸茸,长得那般怪眉怪目,身手却是矫捷非常,两条臂膀运桨如飞,一起一落之间,那小舟便像箭一般穿出老远。转眼靠岸,跳将上来,向老头叫了声:“外公。”老头忙指元儿和南绮道:“这两位尊客俱是好人,快上前见过。”那小孩朝二人看了看,拱了拱手,侍立在旁,不发一言。二人见那小孩周身黄毛,凹鼻突眼,又瘦又于,甚是丑陋。那两片桨却是铁的,看去少说也有百十斤重。方要向他言语,老头道:“前面小洲便是寒舍。此子乃老汉外孙,幼遭孤露,与老汉在此贩卖些零星药物,相依为命。不想今日一时多事,在聂家门前小憩,惹出这场是非。凭着老汉目力,知道二位不是常人。一则想请二位到此盘桓一二日,就便查看中毒也未;二则略贡刍莞,以为预防之计,想不致推辞的了。”元儿方要答言,老头也揖客登舟。

元儿、南绮见了这等好所在,本打算一游。再一听老头之言,越知内中有了文章,互相点头示意,便相随登舟,那木箱已由小孩接了过去,放在船头。拿起双桨,便要往前划去。南绮见那小孩屡拿眼看元儿,好似意存藐视,一时兴起,便笑道:“这沉重的铁桨,你划来划去,不嫌累吗?我帮你一下好么?”那小孩闻言,看了甫绮一眼,也不作声,把铁桨往船头上一放,径自站起。老头早看出小孩有些看不起来人文弱,正要呵斥,南绮已笑道:“我却用不惯这个破铜烂铁呢。”说罢,将身朝着船尾,一口气喷将出去,然后默运玄功,将手一招,立时便有一股极强劲的风向船尾吹来。那船不摇自动,冲波前进,疾如奔马,只听船头汨旧打浪之声,不消顷刻,便到了沙洲前面。那些随舟飞翔的白鸟反倒落后。

那老头本精干风鉴,早年也是个成了名的武师。起初见二人小小年纪,漫游南疆,虽然改了乡农子弟装束,气字终非凡品。再一细看二人举止,不但丰神超秀,英姿飒爽,是生平从未见过的骨相;而且二人的那一双眼睛俱是寒光炯炯,芒采射人。只以为二人受过高人传授,内外武功俱臻极顶。老头恐怕二人中了聂氏姊妹的道儿,但因自己以前与之有过嫌隙,虽有本地两个有力量的酋长相助,毕竟聂氏姊妹也非易与,还是不宜把仇结得大深。当时不便进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儿已走了出来。同时他的心事也被那丑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带了回来,察明受害与否,再行看事行事。当时心中虽然赞羡,仍未免以识途老马自命,一任元儿代他提着木箱,连客套话都没一句。及见南绮呼风吹舟,才知来人乃是剑仙一流,自己还是看走了眼,好生内愧不已。又不便改倨为恭,只得倚老卖老到底。见他外孙失声惊诧,忙用眼色止住,仍如无觉。到底元儿、南绮俱都敬老怜贫,南绮更是一时高兴,逗那小孩玩,并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头是个隐士高人,始终词色谦敬,老头心才略安。

登岸不远,穿过两行垂柳,便是老头居处。竹舍三间,环以短篱。篱外柳荫中辟地亩许,一半种花,一半种菜。环着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红杏之类。花树杂生,红紫相间。一片绿荫翠幕中,点缀着数百只雪羽灵禽,飞鸣跳跃,愈觉娱耳赏心,乐事无穷。再进屋一看,三间两明一暗,纸窗木几,净无纤尘;茗棋琴书,位置井然。当壁一个大石榻,略陈枕席。另外还有一个药灶,大才径尺,可是灶上那口熬药的锅却大出好几倍。

大家落座之后,老头首先要元儿伸出手来,让他诊脉,又看了看元儿的舌头。未了,对南绮也是如此。当时间他,却又不说,只管凝神注视。约有顿饭光景,忽把眉头一皱,说道:“二位三两天内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二人闻言。不由大吃一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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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回(上)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二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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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二回(上)

产神婴古洞诛恶蟒警异兽绝壁采朱兰

话说元儿、南绮听老头说他二人如离榴花寨境,性命难保,忙惊问何故。老头道:“这里山人只有曾、聂两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汉曾经救过他们酋长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汉以医药杂货为业,俱合他们的用处,连沙洲前这点小产业,也是众山人合力赠送的,本来极为相安。那聂家族人虽然极少,却很有几个厉害的人物,并且都是女子。最厉害的,便是适才茶棚中丑女的两个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艺出众,而且邪术惊人。这里人大半养着一种恶蛊,专害路过汉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没罗寨天蚕仙娘的义女,她那蛊放出来,又胜过别人十倍。起初对于老汉无恩无怨,见了面也和众人一样行礼,叫我一声幺公。只因前年这地方来了一个汉客,乃前明忠臣、从福王在广西殉节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网罗,逃隐南疆,也和老汉一样,以贩卖杂货为生,与老汉在石吁县城内曾有一面之缘。

“那日来此采办药材,歇脚在聂氏姊妹茶棚之内。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门庭整洁,没有丝毫尘土的人家,主人一定养有恶蛊。也是他一时少年气盛,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又学会许多破解之法,见茶棚里两个女子公然与过客挑战,在茶棚上斜插着两股对尖银钗,便走进去讨茶吃。不料聂家姊妹所放的蛊受过天蚕娘传授,非比寻常。所以别人养蛊,俱都掩掩藏藏;惟独她们,不但毫无隐讳,而且棚插银钗,耳戴藤环,便是蛊王的标记。休说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进去一步。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个个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罢了。

“其实玉花姊妹虽然养着许多恶蛊,学会许多邪法,却是情有可原。一则她们因为父母双亡,人单势薄,自己眼界又高,不愿嫁与同类,有此便可防身;再则她们的本心,只为择婚,门口明摆着有蛊王的标记,即有上门的人,也是愿者上钩,并不勉强。再若是来人不中她们的意,只要不将她们惹翻,也从不轻易加害。因此算起来,受害的人没几个。

“瞿商一进去,先就说了几句行话。聂氏姊妹当他是明知故犯,爱慕自己的姿色本领,有为而来。见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当时便中了意,益发殷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气,姊妹当中要哪一个。谁知瞿商本是去和她们开玩笑,并无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让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爱她最甚,还不怎样着恼;榴花却早惹翻,不但饮食之中给下了蛊,还用一种邪法禁住他,他如不归顺,定遭惨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着自己带有解药,学会破法,以为白臊了一阵皮,不会怎样。吃完给了些酒茶钱,又说了几句便宜话,才行扬长走去。这时除那个名叫叉儿的丑女还在忍怒照应外,五花、榴花业已发怒,进了屋子。因为后来瞿商的话太刻毒,行时榴花已转爱为仇,恶气难消,连起初想他归顺玉花之心全部收起,准备他一离开寨子百里之外,便将禁法和恶蛊一齐发动,使他发狂惨死。

“还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说好话,追到棚外,给了他一道符篆,说道:‘论你行为,死不足惜。不过你究竟是汉人,不知我们山人的忌讳,稍为学了两三句三字经,便在人前卖弄,死了也真冤枉。这符和酒茶钱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见凶险,可将此符烧了,和水吞下,急奔回来,还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还辱骂了几句才走。

“我当时正在他棚外石栏上歇脚,他们这些事早看在眼里,不过老汉深知山人忌讳,不便进去招恨结怨。正等他出来,再背着聂氏姊妹,赶上前去指点明路。一见瞿商出来时,背上现了蛊影,才知中毒太深,纵有解救能人,也是远水不救近火。心中虽代他焦急,因为杀身之祸,由于他本人自取,难怪别人。既是无能为力,何必去犯这浑水,徒树强敌?正打算避开他,省得见面招呼,忽又见玉花追出棚来,赠他灵符。方以为他有了一线生机,他偏恃强任性,辱骂不要。气得玉花将脚一跺,拨转身便走了回去。

“当时休说他的对头敌人,便连老汉也恨他少年轻薄狂妄,无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该绝。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气极回身,没有去捡,被老汉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脱难,终念他是忠臣之后,虽然一时无知,误蹈危机,平时尚没听人说过他有什么错处,见天已黄昏,左近无人,便追上前去,将他唤住。说明厉害,又给他指了征验。他历试破法解药,俱都无效,才着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对他说:‘如要二女为妻,事极容易,只须将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后,掉头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说什么,听什么,无不惟命是从。以后只要不背叛她们,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无恙,你便有时看她们不顺心,再打她骂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顺,不会反抗,伤你半根毫发。他却执意不愿屈膝丑女之前,除回去登门跪求外,别的如有生路,皆可依从,否则宁死不辱。

“我见他颇有志节,便给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异人。这人是竹龙山中一位隐居的渔父,名叫无名钓叟。我先只知他专破恶蛊,医道如神,曾从他学过几年医。他对老汉,并不以师长自居,相待甚厚,极为莫逆。当时我并不知他尚有别的惊人的本领。那时瞿商情势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后己隐现着恶蛊的影子,连头上也隐隐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蚕。他自己往溪涧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况且聂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厉害,吞符之后,如往回路走还可,若改道另往别处求救,不过当夜子时,百里之内尚可苟延残喘,否则简直没有万一之想。救人须要救彻,老汉于是舍命陪他前去。

“那竹龙山离此约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汉所说,先取了碗凉水,将符焚化,吞向腹内。立时随了老汉起身,往竹龙山跑去。起初不见有什么响动,刚走出百里之外,便听身后呼呼风起,恶蛊怪叫之声吱吱大作。总算未交子时,腹中恶蛊同所施禁法还未发作。在这存亡顷刻之间,我二人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忘命一般在前飞逃。脚步后面风声和怪叫越来越近,天又昏黑,路更崎岖,时辰也快到了,活的希望甚少。正逃之间,瞿商猛觉头背俱被许多钢爪抓住,心里一害怕,脚底被石头一绊,便即跌倒在地。已经过了限定的地界和时间,性命在呼吸之间,哪还经得起这么一下。老汉跑在他前面,闻声回视,料他必无生理。正待想法先保住自己,日后再去为他报仇,眼看千钧危机系于一发,忽然来了救星。也没看出怎样,只见几条比火还红的长线,比电还疾,射向我二人身后,便有两条三尺多长金碧光乱闪的金蚕恶蛊,仿佛吞钩钓鱼一般,吃那红线钩起,直往红线来路上飞去。接着一片红光一闪,那无名钓叟已出现在我二人的面前,将瞿商扶了起来。

“我二人随无名叟到了他的家中,问他怎会来得这般巧法。才知他不但医道通神,还会法术。练有三口飞剑,能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这日本也不知我们遭难之事,因为新从都匀去看望一个故人之子,还在那里耽搁了些日,也是我二人五行有救,不前不后,偏赶他那一晚回来,不想无心中救了我们。

“那南疆七十二种恶蛊中,以金蚕蛊最为厉害,飞起来带着风雨之声。有时养蛊人家放它出来,在野外遇见,望过去好似一串金星,甚是好看。知道的人必须赶紧噤声藏躲,否则被它迎头追来,脑子和双眼便被它吸了去。不过如非养蛊人与人寻仇,以及一年一度恶蛊降生之日,须放它出来打野觅食外,愈是恶毒的蛊,愈不肯轻易放它出来。这晚无名钓叟所擒的三条金蚕恶蛊,俱长有三尺多,通体金黄色,透明如晶,蚕头百足,形如蜈蚣,胸前两只金钳锋利己极。那时我二人如被它抓上,焉有命在?在事后想起,还是不寒而栗。

“老汉便劝钓叟,这样害人的恶蛊既擒到手,还不快运用飞剑,将它杀死,为世除害。那无名钓叟先是不置可否。等到问明结仇经过,才说聂氏姊妹的为人他所深知,又是天蚕娘的义女,这事起因,原怪瞿商不好。不过,她也做得太狠毒些。一则,异日有用天蚕娘之处,此时须留一点香火情面。二则,南疆少女多炼恶蛊,本意多属防身自卫。聂氏姊妹所炼之蛊,共是六条,俱用本人心血祭炼过,与性命相连。这三条金蛊如果当时杀死,说不定便要了她姊妹二人性命。她们平日并未妄害无辜,只是未免过分。三则,瞿商腹内所中蛊毒已深,非法力可解,纵有灵药,不是一日半日可以除根。如今她姊妹禁法一破,恶蛊遭擒,必已知道遇见克星,惊惶万状。如将恶蛊制死,她姊妹七个化身才伤三个,内中只要有一人活着,一狠心,豁出性命报复,仍可制瞿商的死命。她知恶蛊未死,必不敢妄动取祸。且先把瞿商的性命保住,他才可以运用灵药缓缓收功。

“那瞿商祸变余生,忽然福至心灵,谢完救命之恩,定要拜在无名钓叟门下为徒。我初遇无名钓叟时,也曾有拜师之念,他却执意不允。瞿商想是和他有缘,只一说便即答应。拜完师后,才把他真实姓名说出。他本名叫作邱扬,乃峨眉派小一辈剑仙神眼邱林的叔父。当时叔侄二人一同出外访师学剑,先投在南疆有名异派剑仙麻老僧门下。后来麻老僧兵解,邱林改投峨眉。他因承袭乃师衣钵真传,不忍改投他人,立誓要为本门发扬光大,为异派中人放一异彩。偏偏所学终是旁门,除他一人正派外,余人都是为非作歹。没有多年,许多同门大都因为作了恶事,不是恶劫,便是伏诛。只剩了他一个,在自气恼,也无用处。于是自称无名钓叟,隐居竹龙山。每遇见好根器的子弟,总是给他指引明路,往别处投师,自己从不收徒。收瞿商的原因,乃是他自己近来鉴于这多年洁身自好,内外功行俱将圆满,超劫出世之期将近,才想给师门留一条根脉。选一个好的门人,将本门所有邪法异术足以贻祸将来的一概收起,只传吐纳功夫、本门的剑术和安身立命之学,以备承授自己衣钵。瞿商虽然年纪已有二十五六,但是宿根深厚,人也义侠正直,又是忠臣之后,所以一见就看中了意。老汉自代他师徒喜欢。

“在竹龙山住了三五日,老汉便即回家,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聂氏姊妹不会怪到我头上。谁知那玉及至等到子正过去,不但瞿商没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动,见蛊神坛上的七根本命灯有三盏灭而复燃,光焰锐减。猜是出了变故,不由心里害了怕。榴花忙又抢着一收禁法,竟无响应。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条金蚕,不收还可,一收,那灭而复燃的三盏蛊神本命灯,越发光焰摇摇欲灭。这才知道不但遇见能手,将所有的邪法破去,连那三条金蛊也都作了笼鸟网鱼:生死在人掌握。因为那三条金蚕的生死关系二女自身安危,哪里还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门去求人家宽放,一则不愿输那口气;二则对方法力甚大,简直无从寻踪。所以只是提心吊胆,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痴,到了这般地步,仍是恋着瞿商。暗忖:‘瞿商并非惯家,行时明明见他将符扔去。自己当时气急,忘了收回。后来再去寻,也未寻见。这符并非平常纸片,如无人取,不会被风吹起,前半夜没有动静,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则恶蛊中途必然发动,哪有这等平安?’先还疑心,以为他走出不远,又害了怕,回来将符拾去。后来方想起瞿商行时决绝神气,哪有自行回来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绽,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后又遇见能人,破了法术,擒去恶蛊,始合情理。否则瞿商一出门便遇能人,祸事早就发作,不会等到半夜才有惊兆。玉花思来想去,放蛊行法之时,茶棚中并无外人,只她自己追着送符出去,曾看见一个老头影子,在石栏前闪了一下。素常恃强,料定外人不敢来管闲事,也没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来丑女叉儿一问,她却早已看清是老汉我。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便带了丑女叉儿前来寻我,威吓利诱,无所不至。未后,竟跪下哭求起来。老汉见她虽是山女,却甚贞烈,相貌操持,无一不好,娶了她,也不为辱没。便答应代她勉为其难。她才欢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龙山,先向无名钓叟一谈,才知他当初不弄死金蛊,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却另有私意,执意不肯。

“原来瞿商的父亲瞿式耜是钱牧斋的门生。牧斋妾柳如是,自牧斋死去,便即殉夫。遗有一个孤女,名唤琴言,才只三龄,寄养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游四川,琴言自然随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后,当道追寻式耜遗族,当时年尚幼弱,全仗一个义仆瞿忠带了小主人,辗转逃亡了好几年,来到四川。因与翁家为世交至好,望门投止,当时琴言已有十三岁,比瞿商小不了两岁。那姓翁的先还不错,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后衙,对人说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风声,长年不许出门。又与琴言在一处读书,时常见面,两小无猜,两三年间便定了终身之约。便是姓翁的,也有为表侄女相攸之意。后来老翁忽然续弦,有一宠妾扶了正,不但对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对瞿商更是包藏祸心,屡次怂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虽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将多年积下的花粉钱和首饰赠他逃走。

“谁知瞿商还未起身,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独自对月沉吟,使用”厂头连催她睡不应。第二日早起,后门未开,竟会失了踪迹。只庭心供桌上留着一个纸条,说已为云南碧鸡山未生大师度去修道。那妾却咬定是与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闹不休。老翁无法,既惧内宠,又恐闹将出去惹祸,去唤瞿商进来,用银子打发他走。瞿商业因琴言不知去向,当日忧急成病,卧床不起。老翁便给了些银子,命原来义仆瞿忠扶了他,另觅存身之处。瞿忠含泪,领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时,得知未生大师留字,定要瞿忠雇了舟轿,往云南碧鸡山去寻琴言下落,否则宁愿投水而死。可怜瞿忠一路服侍,到处延医,刚将瞿商的病调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劳,中了伤寒之症,死在途中。瞿商恸哭了一场,将他觅地埋葬以后,独自仍往云南进发。

“到了云南,除碧鸡山不说,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围的山峰岩洞全都搜遍,哪有丝毫迹兆。盘川逐渐用尽,眼看落在乞讨之中。多蒙云南一位姓潘的侠士收留回去,学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领。心中终是苦想琴言,便辞师出来寻访。偏巧又遇见一个精于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师现在云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样,改作贩货售药的汉客,一半寻人,一半为谋衣食。直寻了好些年,始终没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他既如此坚定,怎肯悔了前约,去娶山女?

“当无名钓叟和他一说,他便跪下,哭诉所苦。无名钓叟和未生大师有些渊源,当时并未说破,只夸奖了他两句,便命我转告玉花,三条金蚕,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无望。老汉回来和玉花一说,当时只见她脸上颜色惨变,忽然吐了一口鲜血。我劝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恋。她说瞿商同他取闹,无心中碰了她的**,虽然看出无心,可是照甫疆习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则这人便是生死仇敌。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则早晚狭路相逢,必与他同归于尽。

“过了月余,三条金蚕果然给她放回。玉花本不愿伤瞿商性命,我救了他,并不怎样怪我。榴花先虽对我仇视,因那金蚕是由我给说开放回,又经玉花一劝,也就罢了。惟独那丑女叉儿,自幼父母双亡,全仗玉花恩养。玉花自从婚事不谐,便跑到天蚕娘那里,哭求为她设法。天蚕娘一听是无名老叟所为,不敢招惹,并未答应。玉花回家,一气成疾,病了一年。虽然痊愈,由此伤心闭门不出。叉儿见玉花如此,便迁怒在老汉的身上,见了总是怒目相视。

“老汉已有好久没打她门前经过,今日无心中又在那里歇脚,忽见有人在内饮食。她那里虽然镇年开着茶棚,饮食俱备自用,除诚心相访外,从无人敢公然为入座之宾,因此未免心中诧异。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为而来,正在窥察,叉儿便出来和我争执。我听她行时之言可疑,她们近年的蛊又炼得越发厉害,说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将二位引来老汉家中。适才据老汉诊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恶蛊不敢近身。但脉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饮食之中下了蛊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暂时纵然发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时可觉得有点心烦吗?”

一句话把元儿、南绮提醒,果然觉着微微有些心慌烦恶。南绮首先大怒道:“我们乃过路客,与她素无仇怨,为何暗中害人?我们一时失察,中了蛊毒,如非携有仙师灵丹,要是真个发作,死得岂不冤枉?不将贱婢杀死,不独此恨难消,日后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头忙问:“尊师何人?”元儿便将矮叟朱梅说出。老头拍手笑道:“如此说来,更不是外人了。老汉是纪光,朱真人门下大弟子长人纪登便是老汉之侄。自从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贵阳才和他路遇,老汉已然衰迈,他还是少年的神气。一问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门下。二位有此仙人为师,不致危及生命。不过玉花近来死守瞿商,不会再恋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为。听无名钓叟说,她们这蛊毒甚是厉害,纵有仙家灵丹,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药将它打下,颇难除根,时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宁。既然灵丹现成,何不趁它未发作时服了下去,早些见功,岂不甚好?”

元儿、南绮这时腹中仅只微有烦恶,并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纪光是纪登之叔,算是长辈,再三相劝,便取出灵丹,各自服了一粒,双方重新叙礼落座之后,依了南绮,当时便要去寻榴花、丑女算账。

纪光道:“聂氏毒蛊,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长,也都没奈何她。她平时虽不生事,早已目中无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并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对二位下蛊,不是蹈乃姊覆辙,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带有宝物,被她识破,起了贪心,行此毒计。丑女叉儿眼见二位与老汉同行,必疑到老汉又引二位绕道去往竹龙山求救。这里去竹龙山只有一条极险巇的窄径,名唤桐凤岭乌牛峡,乃是必由之路。我们行了半日,不见榴花追来。在她想来,只要老汉不往竹龙山求救,无论躲向何方,足可无虑。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拦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难飞过。等候过今日晚上子时,如不见老汉与二位经过,再跟踪到此,与我们为难。

“老汉早料到她们有此一着,明知闯不过去,仗着无名钓叟防她姊妹寻仇,赠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内将香点起,他即前来救援。因此索性领了二位来到寒舍,问明一切详情,再行相机处置。据老汉推测,今晚一过子时,她如不见动静,必定背了当初她父母与酋长曾河的盟约,潜入此山,暗算我们。老汉虽然不能飞行绝迹,却也略知奇门遁甲,生克妙用。目前只近黄昏,我们一见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盘桓些时,以逸待劳。等晚饭后,老汉按阴阳生死,略布阵法,等她前来,看是如何。如阵法为她所破,二位上前动手不迟。事若不济,再将无名钓叟信香焚起,自信必无败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飞剑道法定非寻常。老汉并非意存轻视,故加拦阻,实缘此女不但惯使邪法,诡计多端;且这里山人素极爱群,颇重信义。见二位未曾中毒,寻上门去,仿佛衅自我开,老汉日后便难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与当地酋长立过盟约:不得擅入适才来的山口。不如由她自来,既可层层防卫,更可操必胜之券。擒到手后,尽可随意处治。岂不是好?”元儿、南绮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谈了一会,纪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饭,山肴野蔬,倒也丰盛。饮食中间,方谈起那小孩的来历。

原来纪光自从明亡以后,便独身携了年才十三岁的女儿淑均,隐居南疆之中。仗着父女二人俱会武功,懂得医道,体健身轻,不以跋涉为苦,不时往来川湘滇黔一带,贩些货物药材,附带与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当时意思,因为自己颇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积些银钱,等女儿长大,物色一个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势隐僻,当时尚未被他发现,每来多半寄居在酋长曾河家里。到第二年上,因为当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给他在山口里盖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于是以此为家,一住年余,父女出入总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

偏巧这一年纪光接着湘南一个至友的急促函邀,说有要事相商。起身时节,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医治,不让他父女起身。同时邀他的那个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难之交,事情重大,关系着身家性命,不容不去。众山人又那般环哭跪求。没奈何,只得把女儿纪淑均留在那里,独自一人前往。及至事毕回家,疫势已止,淑均却不知去向。曾河正带了许多山人,到山中寻找踪迹。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问原因。才知自己走后没有几天,淑均曾带了两个山人往山深处采药,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寻,只寻到那两个同去山人的尸首。伤处全在头上,似被一种不常见野兽的利爪裂脑而死。接连搜寻了多少天,都没发现一丝迹兆。

纪光生平仅此一个相依为命的爱女,自然不肯罢手,活着要入,死了也要寻着她的尸骨,好查出被什么东西所害,为她报仇。便挑了数十名力大身轻,长于纵跃的山人,带了刀枪毒箭,亲自又往山中搜寻。那山面积甚大。纪光穷搜乱找了两天,无意中寻到离湖约有两里多路之处,忽然发现淑均入山时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寻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长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遗散在地上,血迹尸身仍然不见。才知淑均被那野兽追逼,一路抗拒,将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后一想:“那野兽虽连伤两个同去的山人,身上并无咬啮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尸骨和野兽的巢穴定在近处。”因那东西厉害,不敢大意,便命众山人加紧防备,把毒箭搭在弦上,随时备发。谁知围着那湖寻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没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带全都寻到,人兽都不见影子。

到了傍晚时分,纪光正准备将四面散开的山人召集起来,进些饮食,连夜搜寻,忽听林椒响动,音声疾骤,由远而近。觉出有异,不顾得再喊众人,忙将身往一块危石后面一缩,看看来的是什么东西。身刚藏好,只瞬息工夫,那东西已到面前。纪光一看,乃是一个浑身黄毛,龙眼金睛,爪若钢钩,似猿非猿的怪物。两臂夹着许多野生果实,一路穿枝跳叶,带起呼呼风声,眨眼已从危石下面一闪过去。纪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两个山人定是为这东西所害。无奈那东西穿越起来疾如电射,未容纪光动手,已被它纵到湖旁,只听一声极凄厉的长啸过处,已离岸百尺,纵向波心。身子依旧人立,并不沉下去泅泳,恰似点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连纵几纵,便到了沙洲之上,没入密林深处。

那些散开的山人,有几个站在远处看见的,俱都害怕起来,跑了来告知纪光。纪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见了这种怪异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乱人心,未曾动手,先自心惊,自己益发势孤力弱。连忙唤齐众人,造了一番言语,说那东西是个猴类,只是力大身轻,并无足虑,只要众人心齐,自有除它之法;否则日久天长,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众山人一则畏惧曾河的规条,私自丢下纪光回去,必受刑罚;二则想起纪光平时许多好处,当时虽然异口同声,愿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胆。纪光看出众人有些内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爱女一死,痛心已极,决计舍了命,与怪物拼个死活。便命众山人:怪物来时,无须上前,只往四下里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后,各自匆匆进了些饮食,重又散开,寻觅适当地方藏好。纪光算计那危石居高临下,好似那怪物常经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个陷阱,上面用藤草盖好,铺上浮土。又拨四个山人,准备干柴火种备用。自己仍藏身石后,等怪物出来相机行事。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见怪物出来。这时月明如昼,湖中波平若镜,空山寂寂,呼吸可闻。有时湖心里游鱼在水皮微一腾跃,扑通一声,旋起一个大水圈,银光闪闪,往四周大了开去。听在耳里,越显幽静。纪光暗忖:“这般好地方,却被怪物盘踞。即使今晚侥天之幸,将怪物除去,爱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吊,有何生趣?”

纪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阵狂风吹过,倾刻之间,四山云起,弥漫天空。一会风止,云却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纪光身侧一个山人因候久无聊,径将身旁火石取出,击火吸烟。纪光看见,忙将他止住。话还没说几句,便听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响动。定睛一看,一条黑影和两点似红似绿的星光,正从水面上飞来。只是天色阴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飞上湖岸。因为身临切近,纪光又有内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强,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里所说的怪物。尤其那一双怪眼,黑暗中比起日里还要光亮,看去更为清晰。纪光先从为自己伏处是怪物必经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谁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脚步,睁着那双时红时绿的变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边往来盘桓,不住东张西望。有时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寻找什么东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来。似这样走跳了一会,纪光猛想起:“适才山人才一取火吸烟。怪物便即出现,定是那点火光将它引来。”湖岸离纪光和众山人存身埋伏之处,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个打草惊蛇,一击不中,说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响动,将它惊觉。

这时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见怪物纵跃如飞,行动矫捷之状,个个胆寒,手中弓箭虽然上好了弦,谁也不敢首先发难。纪光正在委决不下,离纪光不远有一个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松,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侧飞去,并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侧的石上,射得火星飞溅,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势坠落湖中。说也真巧,箭射出时,恰值怪物转身向湖之际,刚一闻声回首,山石上火星溅处,箭已落水。怪物见石上冒火,便飞扑过去,一看没有东西,又在附近寻找,并未被它发觉箭从何处发来。否则纪光等人,至少也得死伤几个。纪光见山人失手,发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胆。及见怪物围着山石寻找,越猜是在找那点火光。

又相持了一会,怪物好似寻得有些烦躁,不时朝着湖心河洲昂首怪啸。纪光暗忖:“怪物不入埋伏,终难下手,事非行险不可。”便乘怪物回向湖心长啸,轻轻从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点燃一袋装得极满的旱烟,解了一根带子系住,从危石上面绽了下去。那怪物啸声凄厉而长,纪光一切动作,均为怪声所掩。等到他缒好了火,怪物见沙洲上面没有回音,又回身寻找。这次神态益发暴怒,正在乱蹦乱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长啸一声,一两纵,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长力大,来势又猛,一下纵到浮土上面,扑通一声,便坠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众山人悬着心,仓猝掘成,只有丈许方圆,两丈高下。原定计策,只想略缓怪物之势,以便下手,并不一定打算将它困住。纪光早就屏气凝神等待,见怪物一落阱,口里一声暗号,满想众山人乱箭齐发,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谁知怪物纵跳咆哮了许多时候,众山人个个心惊胆寒,又在黑暗之中,箭虽发出去,却少了准头,一箭也未伤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灵,身已落陷阱,又听有人呐喊,便知中了道儿。狂吼一声,从阱中直纵起来。纪光身旁准备放火的四个山人,吓得手忙脚乱,连火也未点燃,将整束成抱的枯藤乱草往危石下面一抛,拨转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类,怪物落势本疾,中心虽被踏穿了一个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荡起来,再加纵上来的势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头落下。怪物骤不及防,反因上下过于轻捷,吃了大亏。口张处,先闹了一嘴的土。同时满头满脸,俱被藤草浮土弥漫纠缠。急得它暴怒如雷,哑着怪声连连吼叫,正要顺势往危石上面纵去,寻找敌人。

纪光见怪物落阱,就在众山人零乱发箭之际,还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带着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从阱中往上纵起。知道这东西如从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难保。事已至此,除了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决难逃免。就在这端着弩弓,毒镖待放在当儿,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电闪。同时那怪物身子也纵起七八丈高下,刚与纪光存身的危石平头。电光影里,照见怪物满头满身藤蔓交缠,一面上纵,一面两只前爪正向上乱抓乱扯,怪口开张,不住乱吐。一眼看见石上站得有人,吼一声,便要抓将过来。

纪光知道危机瞬息,性命系于一发,哪敢丝毫怠慢。左手连珠毒药弩,右手毒药梭镖,早分向怪物口眼一个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飞鸟,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锐,性又通灵,周身除口耳眼等处要害外,刀枪不入。若在平时,就是万箭齐发,也休想伤它一根毫毛。这时一则天时人事,般般凑巧;二则自从出世以来,不曾吃过苦头,一旦连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数十箭,虽未伤着皮肉,山人箭劲力猛,多少总觉着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闹了一口的土,急于喷出,不住张口乱吐;头上又纠缠了许多藤蔓,虽然力大,应手而折,可是藕断丝连,一时撕扯不清。骤见敌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闹了个手忙足乱,顾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纪光弩箭先发,怪物刚用前爪一挡,口里已中了一毒药梭镖。一着急,纪光第二枝连珠毒弩又射中了一只右眼。立时痛彻心肺,狂吼一声,举起前爪便向纪光抓去。倏地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雳从天空中打将下来,怪物重伤之下,猛地吃了一惊。加上纵得过高,势子已成强弩之末。纪光终是脚踏实地,易于闪躲。一见怪物抓来,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没有,存亡顷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发手中暗器,忙将身往后一纵,响雷业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个空,人未抓着,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时神志昏乱,忘了身子尚在悬空,不就势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怀中一扳。咔的一声,一块二尺来宽,三尺多长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连身带石坠落下去。这时四外山人全都逃散净尽。雷声过处,大雨倾盆而下。纪光难定怪物死活,不敢凭石下看。又知逃起来,决没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脱利爪,见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着相反方向,择了一个适当地点藏躲。准备万一怪物跟踪寻来,凭着手中兵刃暗器,与它挤个你死我活。

待了一会,只见电光闪闪,雨势越大。雷雨声中,隐隐听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腾扑不休,响成一片,始终未见上来。纪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总受了一两处重伤。所用弩镖,俱是南疆秘制,百草毒药炼成,只一见血,任是多么厉害的野兽,也不出一个时辰之内必死。纪光惊魂乍定,想起爱女惨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过有半个时辰左右,雨势渐止,不听怪物声息。纪光心想:“这类猛恶之物,如非身死,或伤势过重,纵不寻来,决没这般平静。”这才轻脚轻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见下面陷阱只剩一些杂乱的藤草,用尽目力观看,也不见怪物踪迹。试拿一块石头丢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仿佛积了许少雨水,却不见有什反应。这时雨势忽止,一轮明月渐渐从密云层里涌现出来。新雨之后,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处都是,月光下幻成无数大银蛇,由高往下蜿蜒着,直往湖中驶去。真是风景如绘,清绝人间。直到这月光现后,才看见湖岸边上爬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试探着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尸首。见它业已死去些时,上半截尸首浸在湖中。猜是受伤之后,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发力竭而死。

纪光恨到极处,把怪物尸首拖上岸来,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谁知那怪物虽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铁一般,那么快的腰刀,竟会砍它不动。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处,一只眼睛还光闪闪地瞪着,另一只眼却剩了一个茶怀大小血淋淋的深洞,里面插着小半枝毒弩。想是受伤之后,痛极一拔,将弩箭折断,连着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里还插着一枝毒药梭镖,那镖很长,镖尖业已深插喉际。那粗有寸许的镖头,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恶,浑身刀箭不入,纪光居然侥幸成功,未遭毒手,镖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后回忆,犹有余怖。望着怪物呆立了一阵,因为提心吊胆,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饥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过湖寻找女儿尸首,恐怪物还有同类在沙洲上潜伏;湖水又深,也没法飞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计较。

纪光正打算将身上湿衣服脱下吹干,取些干粮果腹,忽听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仔细留神一听,竟是女儿淑均的声音,不禁喜出望外。连忙高喊了几句女儿,竟有回音,夜静空山,听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过远,没法问答。这一喜,把饿渴忧劳全都忘却,知道非将众山人找回设法,不能过去,忙即向回路上连喊带寻。幸而那些人并未逃远,俱在附近十里以内的隐僻岩恫之中潜伏,一会工夫便相率找到。纪光把怪物已为自己射死,女儿现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语一说,山人本是打胜不打败,闻言个个欣喜若狂,随着纪光一窝蜂似跑向湖边。人多手众,山人又多会水,一会工夫,便砍倒一株树木,各用腰刀削去枝叶,做成独木舟,推入湖中,请纪光站在上面,众山人纷纷跳下水去,泅泳着推木前进。

顷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声寻找,在一个傍着丈许高土崖的深穴以内,将纪光女儿找着。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两臂被一种极坚硬的荆条捆绑了个结实。怪物还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块数千斤重的大石。纪光和众山人费了许多气力,才将她救了出来。父女相见,自免不了抱头大哭一场。纪光见她赤着半身,忙把湿衣脱下一件与她披上,仍由众山人用独木舟渡过湖去,纪光见女儿形容憔悴,委顿不堪,好生痛惜。便命众山人砍了些树枝藤蔓,将各人身畔带的绳索取出,做成网兜,将她抬起。又命几个山人将怪物尸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后,全山的人俱都轰动,见纪光单人除了这等巨害,益发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后,才谈起遇怪经过。原来那日纪女因配制瘟疫的药草不敷应用,特地带了随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采取。那种药草原产在一个山崖绝壁上面,路程相隔约有百余里路,路又极其险峻,当日不能回转。为防万一,还带了两个素有勇名,极其矫捷精悍的山人相随同往,以防遇见成群野兽,一人应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会脚,始终也没看见一个野兽。方对同去的山人笑说此行顺遂,正要起行,猛听身后风声呼呼。回头往坡下面一看,离身数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尘沙滚滚,树折枝断之声响成一片。纪女和山人久住边山,知有大批野兽过山。仗着本领,虽不敢速樱其锋,却也没有害怕。只打算避开正面来势,择一隐僻地方藏起,等这群野兽过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个形势险峭的孤峰下面。当时也未及细看地形,一纵身便上峰去,各将身藏在危石后面,探头注视下面动静。

三人刚藏好,风势越大,那些兽群已从丛草密菁中窜到坡前,纷纷从脚底下经过,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尽是些漳鹿狼兔习见之物,一个个跑起来都是比箭射还疾。只管各不相顾,抢前飞驶,杂沓奔腾之声,震得山谷皆应,却没听出有一个吼叫。三人暗忖:“往日野兽过山,都是各自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从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啸,互相应和,跑起来也没这般迅疾。如是群兽后面有打猎的山人追逐,一则来时没听说起,二则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觉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见群兽来路上似有一个黄影跳跃,时隐时现。因为草树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带无草之处,看不清楚。又因为下面群兽奔驰,还在骚乱,耳目应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丛草中先窜出两只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际,朝着土坡一跃,便是十余丈远近,正要从三人脚底下窜过。内中一个人看见这么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贪心,想用毒箭射死,剥了皮带回去,卖与汉客。念头一转,弩弓随手发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际。心中大喜,知它数百步内毒发必死,少时便可下去寻觅。就在这发箭之际,倏地眼前一道黄影一闪而过。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驰,忽然停步跃起,哟的一,声悲鸣,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个似猴非猴,比入还要高大,长臂利爪,通体黄毛的怪物,不知何时跃到坡上,已将那两个逃鹿一爪一个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长啸一声,又从地上将鹿抱起,举爪朝鹿脑上一抓,一个鹿的脑盖连着五六尺长枝桠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着张开怪嘴,对准鹿脑一吸,一团带着鲜血的鹿脑髓,咕嘟一声,被怪物吸进嘴去。接着,第二只鹿也被它如此处置。仿佛吃得甚是鲜美。吃完放下,并不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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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二回(下)

无名钓叟看出有异,问知前情,叹道:“令爱前生孽重,我只说人定可以胜天,谁想依然难保,枉费我许多心力了。”纪光惊问其故。无名钓叟道:“令爱全身精血,五分之二耗于怪物,五分之二耗于婴儿,只有五分之一留待自己苟延残息。否则,只要常服我的灵丹,未始不可多活一二十年。如今骨髓俱枯,元阴已竭,纵然多服灵药,也不过是一二年间的事罢了。”纪光闻言,自是悲苦。无名钓叟劝道:“数由前定,哭也无用。我此次事事谨慎,一切均早有防备,却未料到产妇会给婴儿乳吃。且莫愁苦,好在还有些日寿命,许能从死中求活,也说不定。此子如不遇我,自是难料;此番化去他的恶根野性,便是仙佛中人,也算你不幸中之大幸了。”说罢,将婴儿禁法一解,那婴儿便从纪光手中纵起丈许高下,伸出两条比铁还硬鸟爪一般的小手,对准无名钓叟便抓。

无名钓叟命纪光速去,将应用食物果子取来,一面闪躲。一会食物取到,无名钓叟先取了一枚果子,咬了两口抛掉。等婴儿拾起学样,刚咬一口,又给他劈面抢来吃了。然后又将别的食物果子,擎在手内不与。婴儿已是饿急,不由怒发如雷,两条细长手臂像雨点一般朝无名钓叟头脸上抓去。婴儿虽有异禀,怎能挨得上,只急得口中怪啸连连不绝。无名钓叟也不理他,等他跳叫力乏,意欲少息,又用食物上前引逗。约过有两个时辰,婴儿通未停止,渐渐目露凶光,野性大发,口中涎沫乱喷,几次伸出手爪,做出攫拿之势,与怪物在日生裂兽脑时的神气一般无二。无名钓叟知是时候了,便不住抽空去拔扯他身上的黄毛。婴儿又疼又恼,欲罢不能,不由急怒攻心,连身纵起,怪啸一声,口张处,喷出一团半寸方圆的红块。立时两脚一登,四平八稳,由近屋顶处跌将下来。

纪光上前一看,业已晕死过去。无名钓叟忙从怀中取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匆匆将婴儿后脑剖开,从脑门附近割下一块比铁还硬的三角骨头,放入另一个玉盒以内。然后取了一粒丹药,手研成粉,洒在创口。从法宝囊内取出先准备就的生鹿皮与收口的灵膏,将创口贴好。无名钓叟动作甚快,等到一切准备停妥,婴儿已然回醒,睁着两只怪眼,不住东张西望,口边带着一丝微笑。虽然仍旧丑怪,已露出初生婴儿的天真,迥不似先前那般凶悍猛恶之态。无名钓叟给了他些果子食物,婴儿笑嘻嘻接过便啃。人小食量却大,又加生来就长着上下四个门牙,不消一会,便吃了好些。越发欢喜,赖在无名钓叟怀里,只管呀呀学语,甚是依恋。

无名钓叟便命纪光将婴儿抱了进去,吩咐产妇不可再给乳吃,饿了只可给他饭食果饵之类。因为产妇怀着这种怪胎,精血元气已然耗损大多,他生具异禀神力,再给乳吃,精血更要被他吸尽,纵使华、扁复生,也无能为力了,纪光称谢领命,抱了婴儿进去,依言吩咐,将婴儿暂交山妇抱持,纪光二次出来,无名钓叟才说起除蛇经过。

原来那头生肉角的朱蛇,名为独角吹蚺,其毒无比。便是惯产异蛇的南疆,也不常见。原是一对,以前被怪物葛魍弄死的,乃是一条母蛇。无名钓叟先听纪光说起纪女曾发毒药镖弩误中大蛇,没有打中怪物之事。因知怪物力大无穷,爪利如刀,差一点的蛇蟒不敢轻樱其锋,怎会斗了好一会,才被怪物弄死?虽觉那蛇不比寻常,也未断定是这独角吹蚺。再加纪光父女移居沙洲前后,并无异兆,也就罢了。

直到纪女临产前三日,无名钓叟来到纪家,第二日无心中在沙洲上游玩,行经怪物所居的旧洞,看见洞口草色有异,洞外沙土中隐隐有蛇蟠之迹,细一观察,知有奇毒异蛇来过。暗忖:“这里湖荡沙洲俱是怪物新辟不久,听纪光说,平时连个虫舅影子都无,怎的会有这般大而毒的蛇?而且洞口土石,有几处都被蛇口啃碎,痕迹新旧不一。分明来此寻仇不遇,怒到极处,恨而如此,其来并且不止一次。”无名钓叟正在奇怪,猛想起纪女遇怪时,误中大蛇之事,觉得有些暗合。二次又一细问纪光前事,那蛇形状竟似独角吹聪。这东西专爱寻仇,些须忤犯必报,越知所料十有二三不错,当下便留了心。

晚间入定时,澄神息虑,运合阴阳,按先天易数细一推算,才知雌蛇死后,被怪物扔落山涧,身上带有怪物争斗时遗留的气息。隔了好久,才被雄蛇寻去闻见,雄蛇四出寻找怪物报仇,几次寻到怪物所居的洞内,这东西也颇有灵性,只当怪物未死,不在洞中,所以没有扰害旁人,径自回转。这次怪婴儿一降生,那蛇就在湖荡左近潜伏,它如闻见婴儿从先天中带来怪物的气息,定要跟踪寻来。无论人畜,只要被这种毒蛇吹上一口毒气,准死无疑。

无名钓叟说了上述经过,接着说道:“当时我恐婴儿受了伤害,所以才吩咐将婴儿室中门窗封闭严紧。我知婴儿将生在半夜,彼时正是天地交泰,毒蛇尚在洞中蟠伏吐纳,来时必在天明以后,特地命你前去安睡,由我一人暗中处置。我本不难迎头用飞剑将它杀死,一则它那毒气如能当它喷时收敛了去,日后颇有用处;二则这蛇又是蛇中之王,远近百里以内的毒蛇听见它的啸声,俱要赶到,这次前来与前几次不同,必定带有许多同类,正好诱它入洞,一网打尽。婴儿胞衣气味最重,我已预先命人等婴儿一降生,便扔在昔日怪物所居的洞内。同时我将本身真气调匀,准备同蛇斗时,将它内丹化成的毒气包住,收人玉瓶之中。

“那毒气非常厉害,我不知它年份的深浅,一丝也大意不得。我还未十分将气炼凝,正在入定之际,你已然悄悄出去,隔窗偷看婴儿,又私将窗板挑破。如非那蛇闻得胎衣气味比婴儿浓厚,赶寻了去,此时婴儿焉有命在?等我炼好真气,忽听蛇啸之声。再一看你不在榻上,忙出来一看,那蛇已从屋前绕向后洞,那先前拱破产妇室中窗户的一条大蛇刚刚退出。我隔窗看见你父女无恙,才放了心。便隐过一旁,等群蛇蜂拥人洞,才行现身,朝着洞口坐下,引它出来就戮。当初未有湖荡前,那洞原是平原中仅有的一块大石,虽有洞穴,里面全是坚石,并无出路。蛇到里面,只见胎衣,不见仇敌,越发急怒发威,乱咬了一阵,吞下肚去,我在洞外微一引逗,便将它引了出来。先用真气收了它的丹元,然后无分大小,一齐杀死。

“如今毒蛇已尽,俱化血水。只是那一股奇毒之气闭在洞中,无处宣泄,日后必定生成一种五色彩菌。这东西配治蛊药,以毒攻毒,大有功效。日后发现,不可用手去挨,速往桐凤岭送信,我必亲来采取。令爱除非打得千年灵芝,终难永年。我走时再给她留下数十粒丹药,至多可保五年寿命。婴儿万不可憎他异种。须要好好看待,异日也是我辈中人呢。”

纪光闻言,含泪称谢,当下便要将婴儿拜在无名钓叟门下。无名钓叟笑道:“若论我为人,却也介乎仙侠之间。可惜当初投师走错了路,误入旁门,所学除行医外,俱非玄门正宗。还算我心术端正,见机又早。当先师遭劫之际,我刚学成剑法,触目心惊。想改投正教,又觉不报仇而事仇,有负师门恩义。这才立誓积修外功,力行善事,使各派道友知道旁门之中一样也有正人。但等功行圆满,再行兵解,转这一劫,以求正果。如收徒弟,异日便兔不得有了门户之见,将来学成在外,定必生事,反而累我。当初不肯收你,只允传你医道,也是因此。此子有这般奇特的禀赋,异日自有机缘相就。如今刚生下他,我就肯收,也难传授,何必忙在一时呢?”纪光知道无名钓叟性情古怪,不敢再为深说,只得罢了。

三朝之后,无名钓叟作别走去,纪光挽留不住,只得恭送过湖。回家见纪女伏卧病榻,甚是清瘦,好生痛借。除尽心爱护外,又将无名钓叟留下的丹药按时与她服用。纪光医道本已得了无名钓叟真传,这几日又在百忙中抽空领教,益发精进,每日诊治,纪女病体自是逐渐有了起色。就这样,还是过了百天才能下地。大半年以后,表面上看似复原,细按脉象,真元仍是亏损到了极处。纪光知道爱女决难长寿,心中异常愁苦。还算婴儿灵敏,自生下地以来,身健力大,不需乳食。又经无名钓叟去了脑中恶骨,除性情古怪外,天性最厚,一点点的年纪便知孝顺,还可略慰母怀。纪光给婴儿取了个名字,叫做纪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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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三回(上)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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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三回(上)

续命无方二仙怜孝子返魂有术九载待灵芝

话说光阴易过,转眼便是四五年光景,纪异已长到有八九岁大孩般高矮。只是骨瘦如柴,看身体仿佛极瘦。可是生具异禀,不但纵高跳远,捷逾猿猱,而且身子比燕还轻,竟能飞行林秒,枝柯不动。尤其是一双怪眼炯炯放光,就在黑夜之间,也能辨晰毫芒,目光所及,纤微必睹。一双长臂利爪更穿木裂石,真个是力大无穷,世所仅见。纪光父女见他这般异相,一些也不嫌他丑陋,反倒更加疼爱起来。

这天纪光父女祖孙同席吃饭,因是夏日,便摆在湖边。恰值日落之际,夕阳光从林荫中斜射到纪女脸上。纪女自从产后起床,一直无恙。纪光每日见惯,也不似前此那般忧不去怀。这时正坐在纪女对面,觉出她颜色不对,仔细一看,肉皮里已无血色,甚是难看。觉得女儿近来眠食如常,并无病状,还以为是阳光映射之故,当时虽有些吃惊,也未出口。及至匆匆吃了饭,纪光叫纪女伸出手来,一按脉,才知一两天工夫,脉息已有了死征。猛想起无名钓叟行时之言,屈指一算,离产子之期正是五年。看神气,至多还有十日寿命。心里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纪女本聪明,猜是不妙,便安慰纪光道:“女儿自经大变,恨不速死。只因爹爹膝前服侍无人,又承无名仙长灵药保命,多偷生了这几年,已是多余。更幸此子虽是怪种,颇异常儿,如今业已逐渐长大,虽只五岁,却比大人还强。女儿就算短命,也是前生孽重,食报今生。爹爹有他,不愁没人服侍,女儿虽死九泉也瞑目了。”纪光含泪答道:“话不是如此说。无名仙长行时,虽有我儿只有五年寿命之言,并非毫无解救。前年来收蛇菌,我又问过他,也说是时至再看,目前难定。如有可生之路,何忍使你撇我而去呢。”纪女苦笑道:“并非女儿不愿活,只是无名仙长所说那千年灵芝,漫说无处寻觅,纵有也是神灵怪物守护,我你俱是凡人,哪里能得到手?否则像无名仙长所赐灵丹,平素治疗沉疴,何等灵效,女儿吃了这许多,也只保得这五年,别的药还有什么效验?”父女二人越说越伤心,说到未后,竟抱头痛哭起来。

纪异年虽幼小,早已明白事体。见祖父、母亲痛哭,心里悲恸已极。暗中只打主意,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把深含痛泪的怪眼,一翻一翻地望着乃母出神,一句话也不说。纪光父女并未在意。父女相对愁思,终是不舍分离。纪光知道除了求无名钓叟,别无方法。但是自己已然被他拒绝过了两次,再说,未必有用。忽然想起孙儿年纪虽幼,比起大人还要矫健得多,又是无名钓叟垂青之人,他如单人前去,或者无名钓叟念在他一番孝思,能给他设个法儿。明知纪女业已神游墟莽,此去毫无把握,但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能不作此打算。便和女儿说了。纪女一听桐凤岭相隔那么远,纪异单身前往,到底年纪大幼,难以放心,力持不可。父女二人正在窃窃私语,纪异五官何等灵敏,竟然全听了去。暗忖:“明着说去,母亲必不放走。”便坐在旁边,故意装出要睡神气。纪光父女商量了一阵,仍未决定。见天色已晚,便唤了纪异回房安歇。

纪异候至午夜,见母亲仍在祖父房中泣话,越发心酸。再也忍耐不住,径将房门倒掩,偷偷越过竹篱,到了湖边。纪异虽不似乃父那般能在水波上踏波飞跳,因为先天遗传,从小就爱狎弄波涛,能在水底游行。这时更恐解船惊动祖父,便将衣服全脱下来,衔在口里,轻轻步入水中。将头昂起,双足一蹬,就在满天星光之下,游鱼也似直往湖的对岸泅去。一会抵岸,且喜衣服未湿,穿好便即上路。此地去桐凤岭只有两条路,纪异曾听纪光说过,小路虽是崎岖,一则要近得多,二则恐乃母赶来追上,便一路翻山越涧,上下峭崖峻坂之间,由小路往桐凤岭那一面赶去。毕竟纪异年幼,平时出猎鸟兽,采取花果,俱在近湖十里以内,不曾出过远门;纪光所说路径方向又只是一个大概,离家不到百余里,便迷了路,走入乱山之中。

纪异一见没有路径,心中自然焦急。转眼过午,论走的路已超出了几倍,仍然未到。出门未带食物,不由腹饥起来。纪异救母心切,仍然飞也似前进,顺手采了些道旁山果充饥。南疆深山,毒草毒果甚多,不知怎的,一个不经意,随手采了一种不知名的毒果,塞人口内。刚咬一口,觉得咸臭无比,连忙吐出,口里已沾了毒汁。再走片刻,渐渐口渴欲焚,心头烦恶,难受已极。想要饮水,附近不但没有一个溪涧,连果子也难寻到。越走越干,口里似要冒出火来。

正在无计可施,忽然一眼望到前面峭壁上有几株红草,其形如兰,又细又长,如锦带一般飘飘下垂。山风动处,兰叶当中现出一个比碗大的柑子,颜色金黄,湛然有光,看去肥大可爱,碧茎朱叶,掩影生辉。纪异当时渴极求解,也没想到柑子怎会长在初夏时分,又长在兰叶中间。见那柑子离地有数十丈高下,背倚危崖,下临绝壑,崖壁除这几枝兰叶处,寸草不生,无可攀附,一次又纵不上去。一时情急,将鞋脱去,施展天生奇能,用那比铁还硬的长指爪,像壁虎一般地爬上去。相隔还有数十丈,便闻到香风透鼻,转眼到达,一看上面崖壁已凹缩进去,成了一片亩许大小的平崖。那柑子生根之所就在崖前,根前石土零乱,仿佛刚才不久有人来此掘过。纪异也不管它,翻身上来,坐在崖边,摘了柑子。刚用手一掰开,那般清香之味真是难以形容。只是与常柑子不同,柑皮去了一层又一层,剥到未了,仅剩弹丸大一个果形,如去壳荔枝,色如碧玉,四周有一圈浅绿色的微晕,鲜艳夺目。纪异见柑子大小,不足解渴,未免有些失望。及至塞人口中,竟是一包汁水,到口融化,满嘴甘腴,芳腾齿颊,把适才烦渴全都解去,立时精神大振。

再往崖下一看,虽然自己惯于跳高纵远,像这般数十丈高下的危崖,却未凭空跳下去过。因情急贾勇上来,手足已受了一点伤,再用前法下去,不禁为难,跳下去又觉有些胆怯。方在沉思,将下不下之际,猛想起下既为难,何不往上寻路?回头一看,身后靠崖处是一洞穴,穴底仿佛有光。纪异起身钻往洞中,照那发光处走去,两三转后,居然走出洞外,面前又现出一片平崖。奔向崖口,虽然一样是峭壁如削,却是藤蔓纠结,不似那一面寸草不生,而且中途尽多落脚之处。忙攀藤蔓援了下去。还未到达崖底,便听上面铜钟崩裂般连连怪声吼了两声,接着便听叭哒叭哒由远而近,甚是疾骤,震得四山俱起了回响。

纪异心中惊疑,仰头往上一看,那东西已到了崖口。由下往上望,只看见一个有圆桌面大小的脑袋,颜色碧绿,烂糟糟的,生着不少酒杯大小的眼睛,金光四射。张着血盆大口直喷白雾,正在据崖张望。纪异虽然胆大,毕竟年幼,自从出世以来,几曾见过这般凶恶的怪物。心里一害怕,打算急速下降逃避。不曾想手一慌张,正抓在一根朽藤上,咔嚓一声,将藤拉断。偏巧这一处崖壁是凹进去的,又在忙乱之中,再抓别处已来不及,竟凌空十余丈坠了下去。

纪异当时觉着身子轻飘飘的,与往常不同,也未在意。落地时,身略一稳,即行站定,一点也没受伤。见手中还抓着半截断藤,忙随手扔去。还以为上下相隔甚高,怪物未必能够追来。谁知起初怪物见至宝被人盗走,愤怒追来,顺着人的脚迹,追到崖口,并未看见纪异。纪异如将身子贴壁隐在崖凹藤蔓之处,怪物目光虽然灵锐,也看不见,略待一会,自会回转。这一慌张落下,反被怪物觉察。铜山东崩,洛钟西应般一声怒吼,震得四山都是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半晌不绝,怪物吼罢,竟不顾命地从崖上纵下追来。

纪异经行之处,一边是撑天危蟑,仅有这半壁腰上横着的一条险径,另一面更是一片平滑不能立足的峭壁。中间隔着一条十余丈阔,其深莫测的广壑,云雾沉沉,望不见底。这一条路宽窄不一,宽的虽有数丈方圆,窄的却只有尺许,崎岖峻峨,不比平原之坂,可以奔腾驰逐,这东西更不似平常见惯的野兽,可以和它力搏,来时又是那般先声夺人,吓得纪异连头也不敢回,一个劲往前逃走。怪物脚步沉重,发出叭咻叭哒之声,山摇地动般追来。

眼看离身越近,路忽分成两条岔道,宽处业已走完,越走越窄。一头是绝地,无路可通;另一头虽然面前一段稍窄,只要越过临壑那一段险径,便是一片盆地。论理原该往活路上逃走,纪异忽然灵机一动。暗忖:“这一面虽然有路可逃,但是怪物行走这般迅速,难免不被它追上。那面虽是死路,可是路极险隘,山石牵确,上下蜿蜒于危壁之间,连像自己这般矫健轻小的身材都不能并肩行走,怪物身躯比两个水牛还大,即使凶狠异常,没有它容身立足之所,它也无奈己何。不如逃向绝路,且避开眼前危机,再作计较。”

想到这里,便往那条绝路上飞跑下去。约有半里之遥,听到怪物怒啸不绝,只是追逐之声渐远。同时前面的路也将近走完,为峭壁所阻,休说人行,便是猿猱也难攀援。这才回头注目一看,那怪物果然吃了身躯太大的亏,盘踞在一段下临危壑,上覆危崖的险路口上,无法过来,头上金光闪烁如星,不住声地怪吼。

纪异惊魂乍定,方得仔细观察。见那怪物生得身长两丈以内,通体碧色,满生绿绒。乍看烂糟糟的,伏处前高后低,看不见后半身。一颗滚圆圆的大头上生有七个眼睛,足有酒杯大小,睁合之间光芒远射。大鼻掀天,宛若仰盂。虽然吼啸连声,嘴却闭住,也不知有多大。腿似不长,脚爪也为绿绒一般的毛团遮住。看去形相甚怪。

纪异胆力绝壮,先时害怕,全为怪物先声所慑。及至怪物为地形阻住,追不过来,双方对耗了一阵,见怪物也无甚奇特伎俩,胆子不由渐渐大将起来。暗想:“后退无路,前行又为怪物所阻,自己还肩负关系着母亲生死大事,莫非还和它耗上一年不成?”越想越后悔,不该往绝路上逃走,闹得进退两难。几次四面寻找,俱都无可飞越。怪物形象凶恶庞大,手中又无有兵刃,到底有点胆怯,不敢硬闯。

正自惶急,猛见这一条险径的峭壁上面生满许多石包,大多形如半珠,大小不一。心想:“这怪物尽管不退,何不将这壁上的石包扳了下来,去将它打走?”当下随手抓住近处石包,两手用足平生之力一扳,嚓的一声,居然扳了一块海碗大小的石块。纪异心中大喜,忙将那石头放在足旁,又去扳第二块。接连动手,连大带小,约扳有十几块。这才挑了一块大的,站起来身来,对准怪物头上打去。耳听像打破鼓一般,噗的一声,打个正着。

那怪物本已耗得有些不耐烦,经这一下,越将它惹恼。眸的一声怪啸,那口边忽然喷出一团浓雾,顷刻之间散布开来。这里纪异还不知道利害轻重,只管将石连连往云雾之中打个不休。那云雾也越来越密,怪物渐渐全身都被遮没。凭纪异那样的天生神目,也只看得出一些星光在雾中闪动。不多一会,纪异扳下来的那一堆石块业已打完,怪物兀自吼啸不退。再寻石块来打时,云雾已到身前,到处白茫茫,哪里还看得见峭壁上面的石包。好容易发现身后高壁,离地丈许有好几块石头附在上面,想去扳下来。身刚纵起,猛觉云雾中的那些星光离身甚近。纪异微一寻思,知那正是怪物的眼睛。如算距离,至多不过七八尺以内。

原来怪物四爪本有攀崖附壁之能,纪异的石头有几块正打在它的痒处,激得它口中喷出云雾,侧着身子抓住危壁,似壁虎一般挨将过来。直到近身,纪异才行发觉。纪异石头还未取到手内,怪物鼻息已经听得甚清。心里一着急,不知不觉往上一提劲,竟飞跃起有十来丈高下。那云雾已然弥漫全崖,适才下面所见壁上石包业已跃过,慌乱中伸手向壁间一抓,没有抓住,一个抓空,往下坠去,正落在怪物的头上。只觉足底软绵绵的,立时又觉怪物回头来咬。这一惊非同小可,仗着平素胆大心灵,百忙中还想起只要能越过怪物,便是前面那条险径,可以逃出。忙用力一垫步,从怪物身上飞跃过去。他却不料到处云封,路又险窄,事前没有看准落脚之所,怎能存得住身?一个落空,直往那无底绝壑坠去。

那绝壑下面尽是极深的污泥,无论是人兽,下去便即没顶而死。纪异虽然失足,神志并未昏乱,还在拼命提着气,准备落底时不致受伤。正在身子轻飘飘地往下坠去,忽听上面一声大喝,接着一道闪电,自空而下,闪了两闪,腰间便被抓住,往上提起。纪异先当是怪物追下,方要挣乱,忽听脑后有人喝道:“异儿,我来救你,不许乱动。”耳音甚熟,颇似无名钓叟。及至到了上面一看,立身所在已是高崖顶上,面前站定一人,果是无名钓叟,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行礼。

无名钓叟将他拉起,说道:“这绝壑底下,全是千百年来两崖藤蔓花果落下去积成的污泥,深固难测,毒更无比。这毒气在下面弥漫,离地高约数百丈。我如不来,你纵不中毒送命,为这污泥所陷,也绝无生理,这也是你孝心感动,才使我阴错阳差,赶来此地。你看崖壁上的怪兽还在么?”纪异一心只在乃母安危,一旦与无名钓叟不期而遇,恨不能立时就同了回去,什么都顾不得。闻言也不去看,只哭求:“仙长,快救我娘一命!”无名钓叟见他刚经大险,安危稀奇毫不在念,好生赞叹。

纪异方在催促,忽听半崖腰有人大声说道:“此子果如道友之言,此时情殷于母,道友可送他回去。我已收服此兽,且待中秋节后,云梦山相聚吧。”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一片白光从崖底升起。当中现出一个羽衣星冠的苍须道者,手中抱定一个和家猫大小的野兽,形状与先见怪物一般无二,只是要小得多。晃眼工夫,冲霄直上,没入遥空,不知去向。

无名钓叟见纪异什么都如不闻不见,惶急之态甚是可怜,便不和他再多说别的话,将他抱起,吩咐:“我这就同你前往,不要害怕。”说罢,将足一顿,驾起遁光,直往纪家飞去,不消多时,便落在湖心沙洲之上。

纪光父女正在屋外焦急,见无名钓叟果然携了纪异回转,俱都大喜。纪异一落地,又朝无名钓叟跪倒求救。无名钓叟道:“你先莫着急,我既前来,自然是要略尽一些人事。可惜你的缘分不深,灵药精华已被旁人得去。只凭着你这点孝思,乃母可多活两年而已。”说罢,将身后葫芦儿揭开,用手拈出十几枝颜色鲜红的兰叶,对纪光道:“此乃三千年幽岩朱兰,道家奉为异宝。若得兰实服了,可以长生不老,乃是亘古难逢之物。待我用玉刀切断,捣成朱泥,和成捂桐子大小的丸药,每日与令爱晨起服上两粒,预计又可保得两三年无恙了。”

纪光父女闻言,方在拜谢,纪异一听,诧异道:“这兰叶这般难得?适才我遇见怪物的高崖下还生得有一株,与这个一般无二,我还不知它能救母亲。仙长会飞,何不去把它采了来,与母亲做药吃?”无名钓叟闻言,对纪异细看了看,惊道:“这朱兰生在你我见面的一个崖洞外面,地势极为隐僻险峭,猿猴都难攀援,你是如何上去的?”纪异道:“我因途中吃了一个黄颜色的三角野果,当时觉得口里又辣又麻,连忙吐出。随后越走越渴。路上滴水俱无,偏又再寻不见一个好吃的山果。实在渴得难受,无心中看见高崖上有十几枝朱兰叶,风一吹,现出一个大柑子。一时情急,不顾命爬了上去,采到手里,连剥去许多层皮才得到嘴。那柑子和别的柑子样子味道都不同,真是又甜又香,一包水,吃下去,嘴就一点也不渴了。我从未爬过那般高的崖壁,上倒好上,下来时却有些害怕。我才从崖洞中穿寻到了一面有藤蔓地方缒了下去,没到底,便遇见怪物追来。如非仙长搭救,命都没有了。”

无名钓叟笑道:“那千年兰实,竟是你吃了么?我今早到此,你外公、母亲正在着急,要去寻你。我说你仙福甚厚,决然无害,答应代他们去寻。回到桐凤岭一看,你却未到。我又在附近山谷中四处找寻,中途遇见昆仑派道友苍须客程迪,说听他门人归报,盘龙岭绝壁高崖之上,生着一棵朱兰,只是未曾结实,旁有神兽守护。这朱兰生在不见日光的危崖之上,乃天地灵气所钟,三千年始一开花结果。苍须客依言寻到,知道不久便要结实,每日均去看望,准备一结实便行采服,连那神兽一齐收走。谁知今日偏巧发生要事,去得晚些,路上相遇,邀我去看。我因此物举世难得,便随了同去。到了一看,兰实已为人采走。此物精华已失,三日之内便要枯萎,只得各人分取了些兰叶。偶闻神兽啸声,寻到侧面,看你与怪兽正在下面危壁之间相持,我便和苍须客说了你降生的大概。因他要看你能力禀赋,所以迟到你失足坠落之时才行援手。先只说那般高崖,非你力量可达,兰实定是被另一人盗去,不想无心中却便宜了你。那神兽名为火眼碧徐,又名喷云兽,身生多目,能大能小。每遇怒极,必先将云雾喷出,遮护全身,再行前进。不但力大无穷,迅捷如飞,而且眼藏毒泪,五尺之内射人必死,真个厉害无比。如今已为苍须客收去看守门户。也是你孝感动天,才有这等仙缘奇遇呢。”

纪异一听,兰实如给他母亲服了,便可断病除根,延年益寿,好生悔恨,不该吃它,不禁又自怨自艾痛哭起来。无名钓叟劝道:“你莫要悔恨。那千年兰实乃是亘古难遇的天材地宝,一得到手,当时便要吃下去,才能有效,稍过片时,色香味俱败,灵气全失,有何用处?你在先本已误服了山中蟒涎所化的毒果,如非巧服灵药,再过些时,便要烦渴而死。不是你禀赋特异,连那高崖也上不去,即使想要带回,怎能做到?此事关乎运数,不能强求。我因不堪为人师表。承令祖再三相托,打算将你引进苍须客的门下。他见你质地甚好,已然应允。不过他近来正在清理门户,又受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之托,等我和他相见之后,便须前往赴约,有三五年光阴耽搁。再加你母只有这两三年寿命,你祖父也无人服侍。一则成全你的孝道,特地使你晚入门十年,二则算出你还另有一番机缘,须等你遇合之后,中途遇到危难,那时定来度你人山。此后须要好好修持,静待时机,无故不可杀害生灵,以免误却前程要紧。”

说着,无名钓叟早把那些朱兰捣碎成泥,又取了几粒灵丹研散,和成梧桐子般大小的丸药。吩咐纪女拿去,每日如法服用。纪异虽觉两三年寿限太短,不久即到,心中悲苦,却也无法。私心还想在这两年工夫,朱兰灵芝之类的灵叶也许能够找到,决计等无名钓叟走后,再去满山寻找。因恐祖父、母亲阻拦,心事并未说出。只不住向无名钓叟探听,这些天生灵药是何形状,以免遇上时又失之交臂。无名钓叟怜他至孝,倒也不借尽心指教。因这一来,纪异在十九侠中最称博识,日后同门师弟,先后有好几个人俱得了他的益处。此是后话不提。

这一次,无名钓叟被纪光父女祖孙三人再四挽留,住了五日,才行别去。在这五天之内,无名钓叟除教纪异一些博物知识外,又把医术秘奥尽量传给纪光,命他随时在南疆之中行医济世,日后终有善果。纪光自是一一记在心里。

无名钓叟一走,纪异昼夜关心乃母安危。先是推说游玩和打猎、采果之名,在附近一带深崖峻壑之内,寻找无名钓叟所说的种种灵药异宝。渐渐越走越远,不特远近周围数百里全被寻到,便是昔日误走危崖,遇见神兽之所,也去过好些次。仗着服了兰实之后,益发身轻力健,捷逾猿鸟,每去一次,最多的也只当日便来回。日久,纪光父女俱都看出他的行径心思,虽然疼爱逾恒,知他比大人还矫健得多,倒也没甚不放心处。反正不让去,也禁止不了,只得由他。纪异见祖父、母亲除了嘱咐出门时须要带上兵刃暗器,诸事小心外,并未拦阻,自合心意,索性言明了再走。

光阴易过,转眼一年多的工夫,除常见之物外,无名钓叟所说的各种灵药,一无所获。纪异丝毫不灰心,仍是苦求不休。纪女心疼爱子,知道无名钓叟话已说完,纪异只是徒劳,来日苦短,恨不得母子常聚,不愿离开。纪异事处两难,既不舍得违背母亲,又恐良机坐失。真个是劳心焦思,日无宁处。

日子就似这般过去,不知不觉间已是两年将近,眼看聚首光阴越短。纪光知道修短有数,虽然伤心,也是无法。纪异年纪又长了两岁,越发知事,比前更加焦急。因近来日里母亲不许出去,便在半夜里起身。仗着那一双天生神目和飞快的脚程,出去穷搜崖涧,到了天明之后才废然而返。一想到伤心处,便背着人痛哭一场。

这日一看药罐,见余药还多,纪异以为乃母所服的灵药,两年光景才服了不足一半。想起无名钓叟所说,三年之内服完药后,如果无继,才算无救之言。照目前存药计算,乃母寿命至少还有两年,心里略宽了些。暗忖:“那年所遇苍须客,看神气似比无名钓叟道行还高。那朱兰叶有一多半被他带去,定然也是和成灵丹,想来还有,如寻到此人苦求,或者有救。只那云梦山不知在哪一方,无从前往。也曾连问祖父几次,那地方肯定在远处,恐自己又要私逃,所以执意不肯说。偏巧日前母亲教读《汉书》,正讲起汉高祖下云梦的一段,才得知道地点是在湖北。若和上次一样偷跑,路太远了,母亲必不放心,明说又不行;不去更是无望。”

他又盘算了多少天。见母亲虽然照旧服药,时常面带闷苦之容,与往常不同。并且一步也不许离开,心中不解,益加忧心如焚。最后决定,仍是在灵药未服完以前,赶往云梦山去求苍须客解救。即使不遂心愿,那山既是仙灵所居,也许能寻到灵药仙草之类,到底比起只在附近山谷穷搜要多几分指望。便留了一封极恳挚的书信,在半夜里偷偷起身,往湖北云梦山上而去。

那云梦山,就在云梦泽的附近。山并不算大,可是洞壑幽冥,穷极深秀。纪异虽是灵敏,一则年纪大轻,没有出过门;二则又不懂得外边事故;三则身上未带着盘川。起初在山中奔驰,还能和上次一样,采些山果,饮些山泉,以充饥渴。即便出了山,走入山人的村落,有那知道纪光的人,固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就是不认得纪光的,纪异是连日连夜赶路,单讨一点吃喝,也还办得到。等到一路趱行,出了云贵省界,走人两湖边界,谁知越是热闹的地方,人情越薄。有时不只要不出吃的,连问路都因纪异不明世俗虚套,说话直率,生得又那般丑陋,不讨俗人欢喜,所以不是不理,便是故意捉弄,使他走了许多冤枉的路。他还不敢耽搁,路上至多打一个盹,连睡也未睡好。也不知受了多少饥渴劳顿,好容易才算走到。按他脚程,不过数日可达,却走了大半个月光景。

虽然侥幸到达,那苍须客所居的洞穴,却无人知道。纪异先在前山寻访,打听了两天,没有头绪。第三日起,也不再打听,一个人满山苦找,又是两日。虽是焦急,还以为乃母手中无名钓叟所赐的灵丹尚未服完,晚些日回去,除了母亲、祖父惦记外,大事无碍。苍须客既在山中居住,已然到了地头,早晚间不愁寻他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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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三回(下)

这日走向一个极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后边走边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遥,渐觉地面平洁,与别处所见洞穴不类。方在猜想莫非苍须客就住在此洞内?忽然到了尽头。这种失望的事儿,纪异连日经过甚多,并未怎样在意。正待回转,忽听眸的一声兽吼,听去甚是耳熟。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就在洞壁里面,余响犹然未绝。纪异猛想起这吼声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兰实所遇怪物的吼声一样,后来无名钓叟曾说那东西是个神兽,已为苍须客带回云梦山去看守洞府。这里既听到吼声,必与仙居不远,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颇有许多裂痕,试着用力推扳,竟然随手而动。断定仙人必在里面,因防外人入内,特地将人口之处堵死。便择了一块可以扳动的石头,用尽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块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头,像后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两声,往外直突出来。纪异恐被石压伤,连忙纵开时,咻的一声,石出洞现。未及细看,洞壁后面的一怪物,早跟着冲将出来,浑身碧绒,头上星光闪闪,正是以前所遇的喷云神兽。纪异识得它厉害,仓猝中喊声:“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还没多远,后面神兽已然追临切近。洞中路径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纪异目光敏锐,如换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难免跌倒,何况飞步逃走。纪异一听神兽追声甚紧,心里一慌,恰巧经行之处有许多坑穴,极为险峨,不知怎的一个不留神,踏错了步,脚被石窝陷住=绊,栽倒在地,立觉一阵腥风从头上吹过。刚在害怕,猛一动念:“自己此来所为何事?神兽既在此守洞,这里明明是仙人所居,寻还愁寻不到,怎便逃跑?死活也须将它制伏,才能得见仙人。”

纪异想到这里,勇气大壮,一翻身便即纵起。正待向神兽打去,匆匆回头一看,那神兽并未追来。记得初跌倒时,吹过一阵腥风,莫非那东西已赶到前面?怎的会不伤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处赶去。二次赶到尽头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来那洞壁后面的石壁通体浑成,仅有数丈深广。一层复壁,为神兽藏身之所,已于破壁时逃去。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块的外层洞壁,却似人力堆砌而成。先还以为仙人仍藏在其内,故弄狡猾,不见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号哭跳跃了一阵,仍是一丝影响全无,不禁失望。

纪异刚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兽不知何时又回来,正蹲伏在头层洞壁外面,头上诸目闪如繁星,对着自己。纪异这时已是情急悲愤,奋不顾身之际,哪还有甚害怕,大喝一声,便朝神兽扑去。那神兽竟不和他对扑,拨转身朝洞外飞逃。纪异见了这般光景,胆力越壮,飞也似拔步便追,不一会,追出洞外,随着神兽身后,一路穿山越涧,往前追赶。追了一阵,追人一个两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势越险,已然将到尽头,神兽擦崖而行,渐难容身。所经崖处,两崖藤枝树叶断落如雨。纪异方在心喜神兽走入绝地,那神兽忽然眸的一声怒吼,身上绿绒团团鼓起,平地一跃,往尽头处的崖顶上飞去,数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跃而过。

纪异见那峻崖虽然壁立,中间仍有几处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时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几年服了兰实之后,益发身轻如叶。母亲存亡在此一举,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舍,便也大喝一声,跟着往峻崖上纵去,第一步先纵到离地十余丈的一块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纵高了七八丈。再想往上纵时,那立足之处,比起头一二步要小得多,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跃,可以作势,须要凌空拔起。正在为难,忽见侧面壁隙里挂着一根山藤,离头只有两三丈远近。纪异恐神兽去远,更不怠慢,双足一点,斜纵过去,一把捞个正着。好在身体轻灵,多年老藤甚为结实,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离崖顶不过数尺,同时已到那山藤生根之所。匆匆舍了山藤,脚踏藤根,一使劲,竟然纵上崖顶。四外一看,那崖顶上光平,约有百亩。再看神兽,已不知跑向何方。心里一急,拔步往前跑去。跑到崖口一看,脚底下白云滃莽,其深莫测。

纪异正待回身,奔向侧旁两面观察,忽闻神兽吼声就在崖底,只因白云蔽目,看它不见。崖壁又是下削,无法下去。一时情急,暗忖:“神兽吼声甚近,想必也和来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从数十丈危崖下跃,听无名钓叟语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污泥,并不至于受伤。彼时年纪尚幼,如今又大了两岁,长了许多气力本领,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为救母亲,跌死也值。”想到这里,更不再作想索,大喊一声:“苍须仙人,可怜可怜我吧!”人随声下,竟不顾命地直往无底深壑之中纵去。立时坠入云中,顿党风生两臂,温雾沾衣,周身都被云包满。下坠之势本速,转眼工夫,业已穿破云层,渐渐望得见下面的景物。纪异原本时时留意,提着气稳往身子,以便到地时不致受伤。一见云雾渐稀,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觉花明石秀,水木清华,一一呈现目前,身子业已落在一人掌上。等到那人将他从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双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师救我母亲一命。”

那人将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纪,跋涉山川,经行绝险,为延母命,几次奋不顾身,似你这等纯孝,真是难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过重,运限已终,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我连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禅师命李道友来此传渝,也难前知。既容你到此,必为你设法。不过你母还有十五六日寿命,那千年肉芝现在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内,受峨眉派老幼群仙宝爱,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它生血医人,谈何容易。如今远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势所难能。为今之计,只有拿了白眉老禅师所赐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气未尽时,连同残余的几粒灵丹,一同服下。不消片时,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择一好风水之处埋葬。等到九年之后,你已为母积了许多功德,足可挽盖前葱;同时必与峨眉派发生渊源,再行拜上峨眉,求来芝血,开棺救母,不但起死,还可长生。除此之外,不论仙凡,皆难为力了。这是李宁大师,法号宁一,上前拜过。”

说话的人,正是纪异连日所寻的苍须客。旁边还坐定一个中年和尚。纪异闻言,一听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寿命,不禁又惊又诧又伤心,眼含悲泪,先朝李宁拜礼之后,重又跪问道:“来时我母亲灵丹还有多半罐,预计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寿命呢?”苍须客道:“这是你母慈爱,见灵药日少一日,恐你伤心,特地行此拙计,用别的草药和成与灵丹相似的丸药。她本人却能鉴别,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则免你徒劳之苦;二则药尽即死,事出仓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别的变故。用心可谓良苦,谁知差一点连母于最后一诀都不能呢。”话未说完,纪异一阵急痛攻心,“哇”的一声未哭出来,竟然闭了气,昏死过去。

李宁道:“此子至性,与小女英琼可相仿佛,无怪连近来不问世事的家恩师都感动了。”说时,苍须客已将纪异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当时缓醒过来,号陶大哭。苍须客道:“你哭有什么用?我那守洞神兽,因为犯了我的家规,幽闭业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禅师法谕,才特地开了封锁,由它将你带到此地。仗着你天生异禀,两次纵跃危崖,身经奇险,以示冥冥中业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将来如果前灵不昧,等汝母复活以后,归到我的门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这九年之别,岂能算远?还不听我的话,快办正事!”纪异闻言,如梦初觉,悲切切重又拜倒,请求解救之方。

苍须客道:“依你脚程,如知路径,回去至多七日可达,你母子二人不可贪图这数日之聚。那灵药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处,到家以后,禀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将所余灵药全数服下。过了三个时辰,再将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时,人便死去。切忌放声悲哭。九年之后,求来芝血,自可回生。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归途跋涉,也无非使你多受辛劳,成全你罢了。昨日白眉老禅师路过此地,见你在前山逢人询问,细算前因后果,除命李禅师来此传谕,另又给你四封柬帖,上面标明月日,到时开看,自有好处。老禅师以前也是前辈中最有名的剑客,今归佛门,不久即成正果,飞升西土。你得蒙他垂怜,仙缘不浅。九年之后,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说行事。这崖你下得来,却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兽送你出去吧。”说罢,喊了一声:“阿良!”便听眸地应了一声。

纪异循声注视,才看清四外景物。这地方并不甚大,不过里许方圆。四围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个深井。东壁最远,有一道飞瀑如白龙倒挂,下注成一个大潭,珠靠玉屑,烟腾雾涌,隐闻轰雷激荡之声,洪洪不绝。头上白云滃莽,看不见天。地面一律平坦,满种松杉枢捕之类,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个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亩许,上置茗杯,便是苍须客与李宁大师的坐处。

这时那喷云神兽正从东面树林之内飞奔而至,到了苍须客面前,跪伏在地。苍须客道:“孽兽,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还得困你二年。还不背他出去!”神兽闻言,又眸的应了一声,便起身走向纪异身旁。苍须客说了归途路径,便命纪异骑了上去。纪异早已归心似箭,叩了两个头,便纵向神兽背上。刚一骑好,那神兽早四蹄展开,跑将起来。纪异下来时是南面崖壁,见它只在地上来回飞跑,并不往南崖上纵,好生奇怪。正在焦急,那神兽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声怒吼,就在这山呜谷应,余音荡耳之际,身上绿茸球团团鼓胀,前足一抬,恰如飞鸟钻天一般,直往头上白云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纪异纵将下来,先谢过了神兽,然后认准路径,飞步往回路上跑去。连跑边看,才知来时走了许多的冤枉路。这时纪异真是归心似箭,路上差不多连歇脚饮食的时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谈不到。归途路径虽有人指示,不再绕道,日子少了几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饥渴,比起来时还要胜过许多。纵然天生异禀,小小年纪,经受这多天的磨折劳乏,铁打身体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亲正在相对悲泣,愁容满面。纪女见他空手回来,不禁有些绝望。且喜爱子无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先还当是纪异不知自己用假药骗他之事,连忙敛了愁容,装出笑脸,将纪异搂到怀中,刚喊了一声:“幺毛。”纪异自是万分忍耐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纪光父女当他没有寻到云梦山,路上受了委屈回来,正待温言抚慰,纪异已呜咽着一一说了经过。

原来纪女对于本身虽然达观,不以生死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爱子,哪一根痛肠也难割断,不过运数所限,无法罢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时又出变故,才配了些假丹药,好让纪异看了,见药还多,以为母亲离死尚早,一则可以略微宽他一点心,二则免得情急出事。等真药服完,忽然身死,他已无计可施。但是这短短两年多的岁月,光阴真比黄金还贵。来日无多,去日苦短,纪女总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离开来才好。偏生纪异一心想延长乃母寿命,到处找灵药仙草。纪女怜他孝心,既不忍心强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寻无名钓叟,巧得灵药,自己早已身归黄土。见他如此,或者能有万一之望,只得由他。后来见他穷搜崖涧,终无所获,光阴已过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这才不准他再往外跑。

这日纪异半夜出走,纪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书。再一计算余药,仅敷个把月之用。云梦山远在湖北,相隔数千里。纪异年幼,不识路径,身上又未带着旅费,不但徒劳无功,不知要受多少艰难辛苦。中途折转还好,要是一味冒险前进,母子便永无相见之期;有无灾祸,更是难料。想要追他回来,他那般快的脚程,怎能追上?万一儿子未寻到,药却用尽,死在路上,连父女也不能永诀,岂不更惨?越想越急,不禁悲从中来,拿着那封书,就往纪光房中跑去。

刚一出门,便听篱落外纪光与人说话的声音。纪女探头一看,那人乃是无名钓叟,正与纪光对坐谈话哩。这一来真是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忙将气一沉,略缓了缓步,先上前拜倒行礼。未及张口,纪光见女儿手中拿着纪异所留的书,又见她张皇神色,已知来意。忙先安慰道:“女儿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独早,见了异儿留书,一查看,早就走远,追他不上。知你见了定要焦愁。平时我虽有些疑心你所服灵丹怎会还有那么多,因为即使有假,事已至此,问明之后,徒增悲痛,也就罢了。适才正为异儿出走着急,恰值无名仙师驾到说起,才知照日计算,真药所剩无几,我儿寿命已无多日。我正求仙师再发慈悲,代将异儿寻回,你就来了。”

无名钓叟接口道:“两年以来,异儿这等至性至行,已动了天心,到处都有仙灵默佑。休看他年纪大幼,道途险阻,此行定有所获。适才为令爱起了一卦,主于先凶后吉。异儿虽还得些日子才回,苍须道友必能见到。异儿是他异日最心爱的衣钵传人,既允相见,无论如何为难,也不能袖手。只不过对异儿来说,中间略有阻碍而已。过了这一关,令爱不特起死回生,还可得享修龄。我不去把他中途寻回,一则有事他去,二则特意使他多受一点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话己说明,无须再为焦急,也不必去寻他,到时自会回转。”纪女闻言,自是转忧为喜。无名钓叟原是路过,便道看望,坐了一会,又嘱咐了纪光一番话,便自走去。

经此一来,纪光父女虽然略微宽怀,无奈平时俱把纪异爱如性命,见他小小年纪,孤身千里涉险,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从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阴易过,转瞬多日,仍未见他回转。那药所剩无多,服不到几天,无名钓叟之言虽不至误,可是也有多受险难之言,不禁又焦急起来。

这日父女二人因盼纪异归来,说起前后诸事,越说越伤心,正在伤感,恰值纪异赶回,匆匆互说前事,父女祖孙三人,计议停妥。内中只有纪异一人最是伤心。纪光父女俱认为是绝处逢生,万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别而外,把连日愁云全都打扫干净,并不怎样悲苦。当下便照苍须客所说行事。

纪光先将家中现有的食物备了几样可口的菜肴,与女儿饯别。纪女虽然死去九年,仍可还阳。不过在这生离死别之际,谁当着也是有些酸心。这一席别酒,三个人谁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别绪离情说个不休。勉强终席,天已不早。又备香烛谢了神仙。算计不能再延,才将白眉禅师所赐茉莉仙根,连同余剩灵药,与纪女分别服下。棺木只是两口现成的大缸,早已备好,放置当院掘成的深坑之内。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纪女觉得头晕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纪光说了。纪光一按脉象,知是时候,便命纪女盘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颚,澄心息虚,瞑目入定。又用备就的木棉山麻之类,将身旁围得空隙填满。不消顷刻,纪女鼻间忽然垂下两根玉筋,气息已断,只是全身温暖,神色如生。纪光忙和纪异将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将四围浮土陆续埋拢。

那纪异眼含痛泪,早已伤心到了极处,只因纪光恐纪女将死未死以前,闻到哭声,乱了神思,再三禁止,没敢哭出声来。及至纪女一死,哪还忍耐得住,“哇”的一声没有哭出,重又晕倒在地。慌得纪光忙丢了锹锄,将他抱起。一眼看到脸上,觉着神色有异,试一按脉象,不禁大吃一惊。忙将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阵按捏,费了好些手脚,纪异才得缓醒过来。口中喊了一声:“娘!”便号陶大哭起来,强挣着要往院中纵去。纪光含泪按住他道:“孙儿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后,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为。你因在路多受山岚恶瘴,大病已成,再不听我的话宽心自爱,倘有差他,不特你母重生绝望,撇下你爷爷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听我的话好好睡倒,不许妄动,等我弄药给你医治才是。”

纪异闻言,吃了一惊,方不敢强挣,呜咽着说了几句:“孙儿没有甚病,爷爷莫焦急,让孙儿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随说还想起身时,猛的一阵头晕眼花,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又复晕倒榻上,周身火热,人事不知,口口声声只喊着娘不止。纪光见他病症已然发作,不致闷塞在内,略微放了点心。一边爱孙病危,一边爱女身亡,都是一般轻重,哪一边也须顾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将浮土掩好。然后回身进房,仔细观察纪异脉象。

原来纪异在路上连受风寒瘴毒,饥渴劳顿,又加忧郁过甚,把病都积在里头,全仗体魄强健,支持了这些天。可是身子越强,受病也越比常人厉害,到家时已在渐渐发作。因纪女临难之际,纪光通未觉得。纪光适才见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专注在女儿身上,只当他是舍不得母亲,伤心过甚,不但没有顾到,又强禁他悲哭。纪异连急带痛,胸中那股抑郁不平之气无从发泄,益发把病全逼在里头。后来满腹悲苦,实忍不住,刚一张口,气便闭住。等到纪光将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势已现危急之象了。

纪光仔仔细细诊完了脉,查清病源,开了药方,好在家中百药俱备,便取湖水煎了,连洗带服。这一病直医了八九个月,始行痊愈,把个纪异身上黄毛都脱了一大半,又养息了两三个月,前后约有一年光景,才行复原。纪光每日都用温语劝慰解释,才将悲怀渐渐止住。

纪异病将好时,见乃母坟头无甚蔽荫,扶病在坟头四外植了许多四季不调的长春树。这种长春树,生自南疆深山之中,与别处不同。树秧最易长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干亭亭,状如伞盖,叶大如掌,甚是鲜肥可爱,只有一桩坏处,这种树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蚁。纪光祖孙都不知就里,及至移植以后,第一年还好,第二年春天便发现树上有了白蚁。

这种恶虫并无眼睛,身轻透明,生就一张尖锐的嘴。看似脓包,却是厉害非常,无论多坚硬的东西,只被它一钻便透。往往山中人家房窗户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个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而且掌生极速,无法扑灭。有了这东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烬,就是地底两口大缸,日久也难免被它钻透。纪女尸骨若为白蚁所毁,纵是大罗神仙,也无法使之还阳。这一来,怎不把纪光祖孙吓倒。忙想方法除灭时,谁知这东西越来越多,饶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将完,一会又复大批出现。纪女尸骨又因地气所关,万不能移。急得纪异昼夜悲泣不止,未后竟在坟上仰天号位,誓以身殉。

纪光既痛爱女,又怜外孙,正打算往桐凤岭无名钓叟那里求救。也是纪异孝感动天,第三日天将明时,纪异伏坟痛哭之际,忽听树上有飞鸟振翼之声。仗着天生夜眼,抬头一看,见从空中飞落许多白鸟,正在绕树上下飞翔,啄木之声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转眼天明,往树上一看,那鸟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与鹰差不多大。红眼碧睛,铁爪钢喙,神骏非凡,见人甚驯。所啄之物,正是树上的白蚁。加上鉴别之力极强,往往一块好地皮,当它钢爪落处,便抓起一块泥土,底下必是白蚁往下钻的巢穴,内中总有成千成万的白蚁,蚁穴一现,只见鸟喙乱落如雨,顷刻吃个净尽。

原来这种白鸟,山人名为银燕,乃是白蚁的克星,专以白蚁毒虫之类为粮,集群而居。许多恶鸟见了它,都得远避。这些初生不久的恶虫,哪经得起它一阵啄食,一天过去,荡然无存。

这些异鸟初来时,纪光已闻声出观。后来看出所掀起的蚁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浅,知道恶虫初生,人士未久,干事无害,不由宽心大放。纪异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异鸟爱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蚁走去,仓猝间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纪光商量,把家藏许多吃的东西全搬出来一试,只要鸟一食,便可作日后准备。谁知那乌性子奇特,纪光祖孙搬出许多东西,连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绕树飞翔,却不领主人的盛情。未后纪异一时情急,无物可取,连盐也抓了两把出来,这回居然有了奇效,盐还未撒在地上,那鸟已向手间啄来,喜得纪异慌不迭地将盐一撒,回身便跑,将家中存盐略留少许,余者全都搬出。群鸟把盐吃得高兴,竟引颈交鸣起来,音声清脆,如同金玉交响,甚是娱耳。由此,这一群十余只银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飞去。三两年后,便成了一大群。纪异本领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静待乃母复活外,闲中无事,便以调鸟为乐。那些异鸟本来灵慧非常,一教便会,后来竟与纪异成了形影不离,在家还好,每一过湖出游,鸟群便飞起空中,相随同往。纪异嫌那木桨不趁手,纪光又给他打了两条铁的。

纪光因想给女儿和自己积点功德,以为九年后女儿复活之基,自从纪异痊愈以后,便收拾好了药囊货箱,不时往来云贵川黔南疆之中,以卖货行医为名,济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远近山民,俱称之为么公而不名,无不十分敬爱。

纪光初出门时,也曾带过两次纪异,原想教他历练,就便可为自己膀臂。谁知纪异生性刚直,爱打不平。在山民区内,因为不识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纪氏祖孙,还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闹市城镇,或是各族杂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压民,以强凌弱的事儿发生。纪异看在眼里,怎能容让,一见便伸手,伸手便是乱子。纪光虽也是扶弱抑强,甚而还命纪异去代作之时都有;却不是这等明张旗鼓的胡来。见纪异如此作为,不由害了怕。仗着自己地熟望重,又会一身武艺,一个人足可对付;真遇劲敌,再回来喊了纪异前去相助,也还不迟。因此稍生一点的地方,便不再许纪异同往。纪异虽然不愿,一则不敢违命;二则自从闹过白蚁之后,每次出门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别的虫豸之类毁伤母墓,每一想到,总恨不能插翅归省。尤其那一群银燕,纪异走到哪里,都飞在空中跟着,万一墓上又有白蚁之祸,那还了得。心中虽想跟着外祖父出去跑,事实上却有许多碍难。再经纪光再三劝说禁止,也就罢了。于是纪光老是独行独往,留下纪异看家守墓。

纪异闲来无事,除了把纪光所教的经书和武功一一温习苦练外,不是带了一群银燕在湖中打桨为乐,便是上山行猎,下水摸鱼。纪光每次出门,至多不过一二月光景。祖孙二人除了眼巴巴盼着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过得甚是安乐。

当纪光第一次在江边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头一天,纪异因纪光新从远地回家,这次出门只在近处与人送货,至多不过两三天耽搁,想给外祖弄点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悬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两只活的山鸡。好在沙洲四面环水,人兽俱难飞渡,便将门反扣。带了一把腰刀和两样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脱下来,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两只为首的大银燕飞过来,用爪抓住。然后口衔着刀和暗器,泅过湖去。到了对岸,将手一招,接过银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声长啸,拔步往前跑。那两只为首的大银燕便领了那一群雪羽,约数百只,纷纷升起天空,摆成一个大圆阵,随定纪异前进。银光闪闪,映日生辉,衬着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极。

纪异脚步如飞,不一会,眼看快到墨蜂坪。纪异又是一声长啸,将手朝四外天空一阵乱指,又朝天比画了一个大圆圈。那些异鸟也真灵慧,只听为首二鸟声如驾鸣般吟啸了两声,鸟群立时上升云空,分散成了两个单行,分左右朝前抄去。纪异还未到坪上,那些银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只相隔丈许,成了一个里许方圆的燕阵,将墨蜂坪那一块地方团团围住。各在空中停着,只将两翼招展,不往前飞。远远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银虹,煞是奇观。

纪异自从驯养练好这些异鸟,除有时成心和鸟兽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来,先将燕阵排成,然后随意指挥。那些异鸟便照他吩咐,凭着铁喙钢爪凌空下击,要多要少悉凭意旨,休说像山鸡一类的飞禽,便虎豹豺狼这些猛恶的野兽,也非敌手。可是纪异从不贪多,只要够食用便罢。这次一则想捉两只活山鸡回去,祖孙二人下酒,二则想腌腊些来过冬:故此先将燕阵排成,从空中包围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处万山丛莽之中,乃一块数十亩方圆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绵,四外崇冈围绕,溪流索带,繁花如锦,掩映生辉,端的是一个好所在。那里不但山鸡甚多,还有一种墨蜂,酿出一种紫蜜,为补阴圣药。以前无人去过,自被纪光祖孙发现,才取了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带路虽险峨,纪异仗着身轻力健,穿行树抄,纵跃如飞,不一会已到坪上。如照往时,那些山鸡大都三两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临流照影,绕着光平的崖石。山鸡一见人来,必定惊飞而起。纪异如今懒得亲身捕捉,只须拣定两个肥的,口中长啸,将手一指,空中银燕自会分出一二个追将下来,用鸟爪将它们抓住,甚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鸡俱不知何往,一只形影俱无。纪异并未在意,便往坪侧一片树林之中搜索。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尽是细沙,山鸡时常在此孵卵,纪异以为至不济总要遇上几个。进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缤纷,卵巢甚多,要寻山鸡,仍是一只没有。正在失望奇怪,忽听那个为首的银燕连声吟啸。知有发现,连忙纵出林来看时,并不见山鸡踪影。两只大银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飞来,转眼落下。纪异将两只精铁也似的臂膀往腰间一叉,两燕便集在上面。

纪异一见这等形状,照着素来习惯,分明是要自己立时回去,好生不解。忙问道:“这里山鸡都逃完了么?怎的那旁林内还有那么多鸡下的蛋?还不快给我找去。”说罢便下号令,长啸一声。两燕只管延颈连呜,意似催他速走,动也不动。纪异性情执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么多的山鸡,半个多月工夫,全绝了种。今天不捉到几个,无论如何我也不回家。你们还不给我找去!”说罢,将双臂一抖,又是长啸一声,将手四处乱指,意在命空中燕群分散开来,四处找寻。为首两燕这才勉强慢腾腾飞起,飞到高空,朝左侧面飞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么听话,不但未跟着飞去,连阵势都一齐散乱,集在一起,背着为首双燕的去路,似在缓缓后退。再看为首双燕,一面缓缓前飞,不时回首长鸣,意似引路,纪异虽是惊诧,丝毫没有觉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头朝着后退的群燕骂了两句:“偷懒的畜生!”便朝前面双燕跟去。

那经行之路,是草坪尽处的一角,对面是一座广崖,中隔溪泳,宽可丈许,一纵而过。这墨蜂坪,纪异祖孙虽来过几次,因为东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华,俱曾游到,独这靠着北面的一角,只纪光采蜜去过一次。那里不但荒崖谬灌,草木不生,而且崖尽处忽然下落数十丈,中藏一条暗谷,谷中一带虽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来丈远近。谷里面既极深黑,看似无路,时常还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飞进。

那墨蜂与常蜂不同,趸刺长而有钩,有毒甚烈,螫人疼痒交作,多日不愈。纪光因坪上花树间也有蜜可采,知道那谷深处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采蜜还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飞出,追来螫人。这等虫类僻处深山,人不犯它,与人无害,多杀有伤天和;再加蜂群大多,又极爱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气沉沉,断非善地,曾经再三禁止纪异不可进去。纪异也觉谷中无甚景致,谷口那点花草,坪上尽多,蜂群尤其讨厌难惹,故从未去过,今日也是一时任性,执意非寻到山鸡不可,以致惹出事来。虽然因祸得福,毕竟日后树下一个强敌,纠缠不清。直到两上峨眉,求了玉清大师相助,才解了这场冤债。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纪异快到谷口,那前飞双燕已是越飞越高,没人云中,只剩两个白点,在当空盘旋不进。路太险峻,纪异一路蹿高纵矮,跑高了兴,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别的。刚一进谷,一眼看见前面谷里有一团黑影闪动,仿佛文彩班斓,先当是什么游兽潜伏在内。纪异目力本强,再进前几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万的山鸡。每只俱将双翼展开,一只叠一只压作一堆,动也不动。看见人来,意似有些畏惧,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飞鸣之状,不知怎的却飞不起来。呜声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纪异暗忖:“寻了这大工夫,通没寻到…只,不料全数聚伏在此。记得这里墨蜂最多,几时改做了山鸡的巢穴,今日一个墨蜂未见?”

正往前进,距离那一群山鸡只有两丈远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凉,从谷顶滴了一点水下来。纪异用手一摸,粘腻腻的。抬头一看,乃是一个大有两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颜色漆黑,所制成的蜂房却是白的。放在暗中,还有些微亮光,亮得很显。心想:“这么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鸡之后,趁着蜂群不在,取些携走,岂不是好?”略一端详高下,取时并不费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鸡跟前,觑准两三个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那些山鸡好似失了飞翔之力,只管将头摇摆惊鸣,一只也不能飞起。纪异的双手刚捉住一只,往上一扣,猛觉那山鸡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细一看,底下伏着的俱是它的同类,却又无甚牵绊。因为这东西已不能飞逃,反觉多取无甚意思。又想要取蜂蜜。便取了身带麻索,一共捉了五只大肥山鸡。除第一只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后几只捉时俱极轻易,纪异也就没放在心上。

纪异绑好山鸡,意欲命银燕带走,长啸两声,不见双燕飞下。恐峰群回转不好取,只得将五只鸡绑作一堆,提起来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后腰刀,两足一点劲,飞纵起有七八丈高下,对准蜂房一角,一刀砍去。这一段地方两崖合拢,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处。那成千鸡群覆翼之下,原伏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妖人。纪异当时如果取了山鸡就走,本可无事,偏巧无心中发现那数百年的蜂王巢穴,蜂群虽为妖人弄死得干干净净,一个无存,可是蜂房上设有妖人禁制山鸡的邪法。纪异这一刀不要紧,恰巧砍在紧要所在,将妖人的一块令牌砍断,破了禁法。刀过处,咔嚓一声,一片火光飞溅,纪异不由吓了一跳。脚刚及地,便听叭嗒一声,连蜂房带蜜,砍落了一大块。

纪异闻得清香扑鼻,知是最上好蜜。方在心喜,忽听身后一声长吁。接着便是呼呼展翼之声,如同潮涌一般。那…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鸡,倏地纷纷呜啸,此撞彼挤,直往谷外飞去。顷刻之间,风卷残云,一齐飞尽。纪异见山鸡一齐惊走,飞出谷去,也没细看身后。刚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内,带回家去,猛又听谷顶岩石有了崩裂之声。恐崖石坠下来压着,忙即纵开。上面两丈大小的一团极大黑影已经坠下,落在地上,瞠的一声巨响,震得山谷俱起回音。紧接着一片白光从谷顶射将下来,黑暗之中骤得光明,立时眼前一亮。

纪异听得那响声大而发飘,不似岩石。等尘土稍静,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悬着的那个大蜂房。因为近根之处被纪异适才连砍带受大震,虽然年代久远,比起寻常蜂巢坚固得多,但怎经得这种天生神力,这一刀恰砍在紧要所在,本身大重,渐渐支持不住,整个坠落下来,底部中心还连着一块岩石。这谷顶本来有一条缝隙可透天光,直达谷底,宽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为蜂房所占,日久年深,蜂房越积越大,将透光之处完全填满,余者也都被谷顶老藤蔓草遮,看不见天,所以终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纪异见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无比。成千累万的蜂巢约有拇指大小,只当中一个蜂巢比碗还大。微一挑破,那蜜却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见,必定欣喜异常,乐不可支,正在高兴,那大蜂巢中忽有两点豆大的金光一闪。低头细看,内中竟伏着一个大如碗钵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发,趸须如铁,锐同金钩,生相甚是猛恶。

纪异虽常和毒蛇猛兽厮拼,这等毒恶的大蜂,却是头一回见到,料是蜂王无疑。知道这东西一鸣,则万蜂全集,不是闹着玩的。先还不知蜂王已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惊,忙将腰刀按着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两枝毒箭,准备隔巢打去时,见那蜂虽然神态如生,却是无甚动作。试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拨,连动也不动,才知已死多时。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人蜂身,挑将出来,扔过一旁。暗忖:“这块蜂房,如此大法,怎生带走,如分几次搬运,又恐走后为别的野兽毒虫跑来侵蚀作践。”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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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四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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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四回

入古穴遇怪墨蜂坪悟前因泄机青竹简

话说纪异想了想,决计先将蜂蜜带走,便挥刀朝着蜂房底部砍去。那蜂房甚是坚硬,适才砍第一刀时,刀己缺了口。凭着力猛刀沉,被他一阵乱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圆,尺许厚薄的一块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听地的一声,光华火星一齐飞溅。接着又听远处金刀触石之声,丁的响了一下,立觉手上一松。低头看时,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断去半截,脱手飞去。断处齐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面俱被砍断,只剩着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点光华射眼,只看不出中有何物。纪异性素倔强,握紧那大半截腰刀,运足神力,朝那放光之处又是一刀砍去。又听玱的一声,声如龙吟,余音犹自不绝。手中腰刀又断去了数寸,飞震出老远,落在前面岩石之上。那光华便长大了些。

这回势子既猛,刀也略偏,将那放光之处的紫蜜砍裂了一块,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着的一段形如宝剑的兵刃。那么锋利的腰刀,遇上就断,其利可知。纪异便不再乱砍,只将那柄断腰刀朝着那剑周围一阵砍削,紫蜜纷纷碎落。不一会,从蜂房前面现出半截兵刃来。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宝剑,不由喜出望外。

这时纪异也不再顾惜那蜜,先将蜂房底部用断刀割断,使其全部裂而为二。急匆匆推过一旁,露出剑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动。先用手一阵乱摇,觉得有些活动。这才将双足踹在那坚硬如玉的蜜上,两手握定剑柄,运足平生之力,大喝一声,沧琅一片微声,一道寒光已随手而出。纪异一时用力太过,一个收不住劲,倒退出去老远,几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稳,又纵回原处。纵时,身后衣服似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一则纪异动作迅速,二则剑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没理会。人一到,试举剑朝那上半个蜂房砍了一下。因为爱惜过甚,先还不舍用力,谁知就这轻轻一剑,便一挥到底,通没丝毫阻滞。益发爱如珍宝,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纪异刚想用剑将那蜜后面当中附着的一块岩石连那外皮砍断,再分成四块,以便捆在一起,顶在头上带回家去。忽然一阵阴风从身后吹来,吹得周身毛发直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回身一看,从身后适才大群山鸡伏身之处,站起一个披头散发,怪眉怪眼,精赤条条,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着一个断尾毛的蝇拂,瞪着一双血也似红的双眼,正缓缓朝自己身前走来。这时纪异年已渐长,常听纪光说起江湖上许多异闻奇迹,知道这人决非善类。刚要开口,那怪人已经恶狠狠发话道:“你家真人为了此剑和这墨蜂,受了千辛万苦,却被你这顽童来享现成。念你年幼无知,真人不与你计较,快些将它放下,饶你狗命,否则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纪异先见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听他口出不逊,如何能够容忍,更回骂道:“你到底是人是怪?所说的话,全没一丝一毫准头。这剑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发现。你既说是费了千辛万苦,如何不取?分明见我无心中得到此剑,想半途打劫,却又说我享现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脸,将你杀死,这深山荒谷里头,你连冤都没处诉去。”说时,剑指着怪人,大有跃跃欲试之状。

那怪人原先带着满脸狞恶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气。及至听出纪异说话的声音与寻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为惊异。心中念头一转,立时收住脚步,改了和缓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便是。此谷乃昔年天玄子戚宁修道之所。只因成道之时诸魔齐来,纷扰了三天两夜,他俱不为所动。直到未一晚上,忽然来了一个千年妖狐,戚宁不知怎的一来,竟然中了她的道儿,走火入魔,将内丹失去。等到清醒时节,妖狐元阳已得,正要走去。戚宁知道中了暗算,当时急怒交加,将一炼魔的宝剑对准妖狐掷去,这一剑只断落了妖狐一只后脚。同时戚宁本身三昧真火也已发动,就此化去。那剑无了主驭,便穿入谷顶上面石壁之中。”

“后来戚宁的师父涤烦子赶来,见爱徒已死,算出前因后果,留了一块竹简,连同天玄子所遗许多法书、宝物理藏在谷底。简的上面载明这段因果,说戚宁十三劫后,仍要回到此地剑斩妖狐,收回故物。只是事前要受万蜂刺体之苦”以偿前生杀孽,才能得剑成道。因恐此剑为人得去,特用仙法招来一大群墨蜂,筑巢谷顶。日久年深,那蜂蜜越积越厚,竟和玉石一般坚实,休说半截剑柄,连剑的光华俱被遮住。这里地势既极幽僻,又是穷山暗谷,群蜂之中有一王蜂,更是厉害无比,故此四五百年以来,从无一人知道。

“到我出家学成道法,默参先天易数,才知那天玄子戚宁乃是我的前身,应该到此重得此剑。我知蜂群厉害,有人坏它老巢,势必全数出斗,不死不止,我恐一人势薄,还特地约了一人相助。三日以前来到此地,先寻着了谷中藏珍和那面竹简,去除灭蜂群,取那故剑。谁知我那同伴起了贪心,竟乘我方在行法紧要关头,怀宝逃去。我独自和万千毒蜂斗了三日三夜,直至昨晚,方将蜂王用法术制死。可是我因打坐,运用元神与蜂王交战,不能顾及肉体,身子被那成千累万不怕死的毒蜂螫了个体无完肤。后来虽凭我仙法将蜂王和万千同类一齐处死,已是遍体鳞伤。我知那蜂虿极毒,伤口不可见风,须要先将本身的毒消除净尽,方可用仙丹调治。便将本山许多山鸡拘来,用法术禁住,使它们展开双翼,用前胸覆在我身上,按着顺序,挨次轮流,代我将蜂毒吸去。只惜当时疏于防范,以为地处深山穷谷之中,上下形势如此险峻,决无人敢前来,谁知才收了一半功效,你便赶来。那些山鸡俱受我大力仙法禁制,没有千斤神力,休想拿得它起。”

“我见生人到来,甚是焦急,看出你志在得鸡,不是存心和我为难,特地松了几只,心中巴不得你得了几个便走。不曾想你又飞刀砍蜜,无心中将我一块令牌砍断,破了我的禁法,群鸡解禁。我已恨你人骨,还念你事出无心,勉强忍住。后来蜂巢坠落,益发贪得无厌,想连蜂巢与我那口仙剑一齐盗走,我这才起身。凭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为我见你虽然年幼妄为,质地却还不差;再者,你原是事出无心:特此网开一面。现有两条活路,由你自己挑选:一条是急速跪到,将剑献还,拜我为师,另有分派,那蜜也给你一半,从此便随我修道,有成仙之望,此条于你最是有益;还有一条,便是将剑献出,我仍卧在原处,你只照我吩咐,拿着我的禁符法牌,前往崖上广坪,朝着那群山鸡栖息之所连扬三次,便即回身去到谷口,将禁符法牌分别埋藏在谷口外面,然后取蜜自去。只在三日之内不准向人提起。我不但不咎既往,日后我自会来寻你,还有别的好处。”

妖人这一席话,如换旁人,自然上当。无奈纪异生来至孝,起初连遇无名钓叟、苍须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动念相随。此时更是要守乃母藏蜕之所,静候复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舍此而去。何况妖人神情诡异,素昧生平,口口声声又要他那柄无意中得来的心爱宝剑呢。纪异没等妖人把话说完,便抢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说了。我也无论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会伤你。这剑和蜜俱是我亲手得来,蜜还可以分你一些,这剑是我心爱之物,如何肯送你?我这几年不能离开此山,既不想成仙,也不想什么好处。只不过我家专好助人行善,你如真是受伤为难,需人相助,我办得到的,还可以帮你一个小忙,别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纪异力大身轻,禀赋奇异,自己身受重伤,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内,所以才软了口风,满想把纪异收归门下,岂不人宝两得。却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吓软哄皆不为动。不由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二次又一动念,勉强抑制,仍装笑脸哄说道:“你这孩子遇见这等旷世仙缘,竟然无福消受。那剑虽是我前生之物,既经你手,难道我能白取你的么?你既非要不可,好在我的剑到时自会飞回,且让你玩上几年也不妨事。那些蜂蜜,索性也一齐归你。只是你拿我的宝剑,须得替我办点事儿,可能应允?”纪异便问:“何事?”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余毒未尽,被你无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见日光,只多受一日一夜苦处。我那法牌,还有一面在此。我这里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谷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说,将那群山鸡为我拘来如何?”

纪异人本直率,这时忽然福至心灵,看出他说话时虽然装着笑脸,二目隐露凶光;而且先前的话说得那般凶恶,这时却又如此迁就,断定其中有诈。只是适才已然应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令牌,说道:“帮你忙倒可以,只是得让我将这些蜂蜜运将出去,然后方能照你所说行事。”妖人见他聪明,也恐有诈,怒声答道:“你如取走不回来呢?”纪异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苍须客的徒弟,岂能说了不算?这里有阳光,你也过不来。再说我要不帮忙,明说出来,谁还怕你不成?我不过因适才那群山鸡飞出时非常纷乱,想将这些蜂蜜先运到崖上,替你办完了事,立时就走,岂不爽利?”

妖人一听他是昆仑名宿弟子,暗自吃惊。知他倔强,软硬不吃,心中灵慧,适才言中微有漏洞,便被他听出。自己目前畏惧阳光,本想当时行使妖法,又觉事尚有望。万一决裂了,事再不济,更是画虎成犬。好在元气身体复原之后,不患收拾不了他。只得再三强忍怒气,分解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眼特多,还不放心。我将这面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卧原处相候,如何?”

纪异听他一分辩,越发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说破,笑答道:“这样也好,我不但爱这块蜜,连这蜂巢也要带回家去。反正你不要它,我一运完,就来帮忙。”说时,见妖人已回适才鸡群覆翼之处一个石穴之中卧倒。果然那石穴外面死墨蜂堆成一圈。

纪异也不再说话,先将中心两块好蜜用剑穿起,挑举起来,跑出谷外,运往崖上。见那双燕也跟了回来,曝口长啸,将手一招,便已飞下。纪异道:“你们两个能将它们唤回,将这蜜运回家去么?”双燕闻言,鸣声似允。纪异大喜,一连几剑,将蜜都砍成碗大小块,嘱咐了双燕几句,匆匆回转谷中。见妖人并无动静,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连那五只山鸡一齐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银燕已经飞回,将第一次的蜂蜜抓运回去。

纪异原意,是装着连蜂蜜和巢俱要运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机行事。及至二次将蜜交与群燕,正待回身,那为首双燕原本通灵,忽然飞近身来,衔住衣角不放。另一个便去将那五只山鸡抓飞过来。情知有异,定睛一看,那五只山鸡已有四只流着黑血,毒发身死。又见双燕衔衣不放,似有阻他入谷之状。纪异便对双燕说道:“我知道他是坏人,不过我将话已说出,不能失信于他,总得有几句活交代。这厮畏惧阳光,手中又没有兵器,我决不会上他的当。你们只管带了蜂蜜飞回家去,等我就是。”说罢,一抖衣,挣脱双燕,三次往谷中走去。

刚达谷口,便听谷中妖人怒署之声。进谷一看,妖人仍卧原处未动,好似嫌等得时候久了,在那里怒骂,纪异也不理他。这次不再取蜜,猛一纵步上前,将那面法牌拾在手内。身刚站起,便见妖人似要坐起,又连忙纵回原地。心中一动,又改了主意,便用手中剑指着妖人说道:“适才我还忘了问你,那些山鸡替你消毒,你倒好了,它们不知也有害么?”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极处,闻言不加思索,厉声答道:“这些野鸟原是供人吃的,它们虽然吸了毒,难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转劫便可**,岂不便宜?只有你这呆孩子,遇见这等旷世难逢的仙缘,却将它当面错过。如今我一切都不与你计较,还不快些照所言行事,只管絮叨,惹得你真人发怒,你就悔之无及了。”

纪异早看出他色厉内在,便端详好了退路,等把话听完,成心沤他道:“你怎地又发狂言?这宝剑和蜂蜜,是我亲手得来,一不偷,二不欠,帮忙是人情,不帮忙是本分。再者,我素来不喜多杀生灵。就说这里的山鸡,我有时也喜欢捉两个回去,与我外祖下酒,一则所伤不多,二则我们又无求于它。哪像你这等狠毒,成千累万地全数拘来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数毒发惨死。这等事,岂是修道人所为?适才我如非看见几只中毒而死的山鸡,几乎上你的大当。如今既已晓得,怎肯助纣为虐?不过我答应了你,不能白说,剩的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屡次出口伤人,依我脾气,就难饶你。念你身受重伤,我不与病人一般见识。如有本领,只管使来,我要失陪了。”

说时,谷顶蜂巢旧址已在那里隐隐作响,仿佛风雷之声,只因音声微细,纪异只顾说得高兴,没有留神。那妖人却又是正在气恨头上,再一听出纪异言中有了反悔,益发急怒攻心,暗错钢牙,一心准备忍着当时苦痛,置纪异于死地,也没注意到别的。等到祸变发动,已经无及,所以两人通没丝毫觉察。

还是纪异顾虑既少,耳目又灵,说到未两句时,已听出谷顶上风雷之声越来越大。心中诧异,只疑是妖人弄鬼,手中按剑,足底下早加了劲,准备着退逃之势。论起纪异,平时原是胆大包身,任什么厉害的毒蛇猛兽都不害怕。这次忽然福至心灵,处处都加了防备。一则觉得妖人身带重伤,胜之不武;二则平日常听外祖、母亲谈起江湖上许多怪异之事,到底怪物妖邪是什么样,并未亲眼目睹。这人不过形象生得丑陋,说话凶些,不值与他计较,心中时刻都存退念,毫无斗志。一听谷顶作响,将手中法牌照准妖人一扔,说声:“你这厮不识抬举,我不理你了。”说时,双足一按劲,便往谷口纵去。脚方着地,猛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因未见过这等阵仗,不由大吃一惊,哪敢回头细看。仗着身轻腿快,更不停留,接连几个纵步,便到了崖上。那轰隆爆炸之声,震得四山都起回音,兀自响个不绝。

纪异估量相隔已远,一面飞纵逃走,一面惊慌忙乱中偷眼回头一看,妖人并未追来,那座暗谷却已整个震塌。一片红光刚刚闪过,百丈尘中,隐隐约约见有一道黑气从谷底飞起,比箭还疾,直往西方射去,别无动静。

纪异不知就里,脚底仍在飞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将下去,往回路逃走,忽闻银燕鸣声。抬头一看,那为首双燕已领了那成千成百的同类,银羽蔽天,摩空而来。到了纪异面前,为首双燕先自落下,飞集纪异两肩之上,衔着纪异衣领便扯。纪异一面跑,一面口里问道:“后面有妖怪追我,你还扯我回去么?”双燕长鸣示意。纪异素来信任这两只为首的大银燕,每次出游,只要听它们飞鸣引导,无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时便停了脚步。双燕果然飞起,仍在前率领后面燕群,往那震塌的暗谷之中飞去。

纪异晴忖:“起初人谷时,双燕曾经表示不愿前去,虽经自己逼了同往,却越飞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极,后来果然遇见妖人。及至自己三次人谷,索性衔了衣角拦阻。结果遇见怪人发怒,山谷崩坠之事。这时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人险地?莫非适才大声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伤,行动迟缓,被这一震,震死了不成?”一路寻思,燕群飞行迅速,已达谷顶上空。为首双燕先长鸣了两声,银燕同声回应,纷纷翩然飞下,直往灰尘影里投去。那暗谷自适才一震之后,纪异来回一跑的工夫,余响渐歇,只激起数十丈烟尘在那里缓缓下落。纪异目力本来极佳,到了一看,尘影中银羽翻飞,剥啄之声汇成一片繁响。那为首双燕却是盘空下视,鸣声不绝,意似在那里监督。纪异见那灰尘甚厚,不能人内,知道这些银燕个个精灵,必有所为,便由它们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阵,也觉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它们有何发现。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尘沙虽小了些,因为燕群飞逐,仍未完全静止,仅能分别出一些尘影中的景物罢了。纪异见千百银燕,空自在沙石尘影中飞鸣了好一会,毫无所获,正有些儿不耐,忽听空中双燕地然一声长鸣,各把两翼一收,银丸飞坠一般,直往尘沙影里扑去。那千百银燕好似大功告成,纷纷飞鸣而起,一个回旋,排成了一个燕阵,一列双行,两翼招展,留空待发。再往谷底一看,为首双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东西,直往纪异身前飞来。转眼之间,为首一个爪上抓着的东西,已然扔落下来,坠在山石上面,当的一声,溅起几尺高的火星。

纪异见是一个剑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宝,色黑如漆,乌油油晶莹光洁,式样古拙可爱,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制成。试把适才得的那柄宝剑往里一插,竟然随手而入,真如严丝合缝,大小如一,宝剑的光华也隐隐外露。纪异正愁有剑无匣,那锋利的宝剑,又不能随便插在腰间;常握手内,也是不妥。见这剑柄和剑匣同是一般色泽,连花纹都极相似,知是原匣无疑,心中大喜,只顾高兴把玩,爱不忍释。另一只燕早连着那双爪所抓之物,同时飞落身旁。纪异爱有所专,也未顾得去看。直到双燕连声长鸣催行,才想起还有一只银燕,也抓有东西飞回,低头一看,乃是一个有鳞的兜囊。伸手进去一摸,物件甚多,还有两个小瓶,一个书本,并非什么兵刃暗器,一时不知何用。

纪异见夕阳已薄崦嵫,瞑烟欲收,天色向暮,算计天色已晚,虽说腿快,也还有老远的路程。时当下弦,无月色,归去晚了,恐外祖父寻来,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险路,终是不便。当时忙于赶回,一手持剑,一手提着革囊,急匆匆径往崖下纵跑回去。因无心得了这么一口好宝剑,好不兴高采烈,不但没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谷之下,连革囊之内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细看。以致一件紧要东西连同妖人尸体,全遗落在暗谷之中,日后被妖人寻了同党中的能手,二次赶回原地,用左道中禁法将真灵复体,除去身上所受伤毒,跟踪寻往纪氏祖孙所居的湖心沙洲之上,拼命为仇,让纪异几乎送了性命,日后还闹出许多事来,皆是纪异年轻疏忽之故。此是后话不提。

纪异回到湖边,天已昏黑,仍然泅水过去。一看竹屋中灯光点起,一阵阵鸡肉香味扑鼻,知道外祖父回转。进门请安之后,便纵向纪光身旁,拉着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险、得剑、得蜜以及遇见妖人、山谷震塌之事说了一遍。

纪光闻言,好生惊讶。先要过宝剑,未曾拔出,一看剑的形式和剑匣隐隐透出来的光华,已经连夸好剑。及至手按剑柄,轻轻往外一拔,耳听声如龙吟,跄的一声,屋中立时似打了一道电闪。灯影摇红处,宝剑出匣,寒光耀眼,冷气森森,端的是一件干莫利器,仙家至宝。不由又惊又喜道:“这种至宝,我生平从未见过。无名真人也有两口取人首级于数十里外的飞剑,乃世间稀见之物。在未用之时,我看上去虽说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鉴毫发,但剑的原质和形式也没这般好法。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宝,炼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内?莫不成你说那妖人真是剑的原主么、如果此剑果系那人所有,我虽不会剑术,照着这多年的经历看来,剑犹如此,其人可知决非什么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于危,强取了来,这乱子可就惹得大了。”

纪异闻言,急道:“公公,你怎么这样说?这剑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面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说也有千百年。那人连一点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想取那墨蜂和蜂王对敌,被万千墨蜂将他螫伤。又用邪法拘了无数的山鸡,去替他吸毒。做那害去千万生命,来救他自己一人的事,及至见禁法被孙儿无心中破去,又得了一口好剑,立时见财起意,恶狠狠当孙儿是小娃娃,连吓带哄。如照无名老祖所说,他这等行为,决不是什么好人。漫说山谷倒塌之时,他身带重伤,又不敢见阳光,一定跑不快,压死在内;就是他侥幸逃出来,孙儿也不怕他,这有什么打紧?”

纪光闻言,抚着纪异的头说道:“你的话也不为没有道理,那人看形迹倒也颇似妖邪一流。只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鸡,那么厉害的蜂王和万千同类俱都被他弄死,你一个毫无道行的幼童,岂是他的对手?不过他正在受伤之际,你的行动机警,又值山谷崩塌,几方面都占了便宜,才保得无恙,反祸成福。至于那人是否被山石压死,却说不定,你可曾看见那人尸骨么?”

纪异因那革囊中摸去无什么出奇物事,上面又附着好些泥土,回时因见外祖回来,心里一喜欢,顺手搁在外屋,并未携进房来。闻言猛地想起,忙答道:“孙儿见山谷一塌,害怕逃走,全是两个老燕儿飞来,引着回身转去,谷中灰尘有好几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它们的子孙同类飞进灰尘之中,找了一会,也未找着什么。灰尘始终未止,不过渐见小些,有没有妖人尸骨,哪里看得见?后来还是它两个飞下去,才得了这个剑鞘和一个皮口袋。孙儿伸手一摸,里面好似有两个瓶子、一本书和一些零星的东西。见天色已晚,恐祖父担心,也没顾得一样样取出细看,便往回跑。想口袋中虽没什么兵刃暗器,多少总有点用处,带回来搁在外屋,还没拿进来与外公看呢。”

纪光知道那革囊既为灵禽掘出,内中必藏异宝,闻言大吃一惊,忙命取来。纪异遵命将革囊取进屋内。纪光见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丝帛,细鳞密布,乌光闪闪,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制。即使内中不曾藏有珍物,单这千年蛟皮,已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连夸好宝贝不置。

纪光正在把玩赞赏,纪异心急,已将小手伸入囊内一掏,首先把两个瓶取出。还要伸手,纪光说道:“孙儿莫忙。”取过那两瓶一看,俱是一块整的黄玉制成,玉质温润,里外晶明,一大一小。虽有瓶塞,形式通体浑成,并没丝毫缝隙。背着灯光住里一照,那小的瓶,仿佛藏着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却是梧桐子大小的银珠。

端详了一会,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只得放在桌上。纪异又伸手进去,掏出几件东西,除了一个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炉和一些极香的乌黑木块外,还有一条细如纸稔、长约丈许的金链。纪光俱都莫名其妙。听说有本书在内,想取出来看看,也伸手进去一掏,果然有一本五六寸长的道书,余者尽是些零碎木块,便都取了出来。

纪光仔细一看那书,乃是抄本,茧纨细密,翠墨如新,每一页俱绘有符篆阵图。字体非篆非籀,一个也不认得,甚难索解。知是以前隐居那暗谷中的主人修炼之物,必定大有来历。翻来翻去,翻向后页,忽发现书中夹着一片蕉叶,上面有竹签划成的数行极细小字。目光刚辨认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动。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纪异道:“祖父,这些东西,我好像有两样见过,怎一时想不起来?,纪光闻言,越觉与那几行字相合。恐蕉叶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触。便把纪异拉近身来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这蕉叶上面写些什么,快念给我听。”

纪异就着乃祖手上一看,那蕉叶只如掌大,字却有千数左右。在叶上刺字的人,便是那谷中妖人所说的涤烦子。所载事迹,也与妖人对纪异所说的那一番话有一半相同。大意说:

本人门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宁。因误犯教规,妄开杀戒,禁闭谷中,苦修多年,已将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毁了元体。念在师徒情分,将他火化埋葬以后,除那柄炼魔的宝剑被涤烦子行法拘蜂筑巢掩护外,又将他生前所用法宝、丹炉。异香、灵药之类装人法宝囊内,埋藏谷底,以待他转劫七次之后,再来取用。谷中神蜂厉害非常,取时须先将谷口大石下面藏着的一面护身竹简取出防卫,方保无恙。但是戚宁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两个妖人闻风乘隙前来盗宝,盗时必起内证,一个先将竹简盗走,准备等另一个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伤死,再行二次入谷,以便独享其成。这时转世的戚宁是个神童,也当赶到。妖人虽勉强将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伤,决非对手。同时那转世的戚宁,也将谷底宝剑得到手中。宝剑一去,不消半个时辰,涤烦干预先在谷顶上埋伏的神雷必然发动。妖人见势不佳,必在惊乱中藏起躯壳,遁走元神,回山请了同类中的能手,重来谷中复体寻仇。那妖人并非剑仙一流,不过略谙旁门禁制之法,不能借体回生。这时戚宁如见书中蕉叶上所留仙示,务须细心,寻到妖人尸体,用新得仙剑将首级斩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后患。否则妖人求来的同类精通祝由科,凡人死后,只要元首未失,肢体无缺,不过三日,均能使他复生;所学黑煞妖术,也比妖人胜强十倍。妖人活转痊愈之后,必约了同类,跟踪寻来报仇。时机一失,定为异日之害。

余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诸物的名称和用途,果有几件异宝在内:一件是那宝瓶中所盛的万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灵丹,还有一件是那本道书,虽非天府秘芨,却也是学道人入门的基础。

纪光看到蕉叶第一行字迹,已露出有纪异应得此剑之意。及至听纪异将全页念完,不禁忧喜交集。纪光老谋深算,总觉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当时前去。偏巧纪异忙了这一整天,腹中早已饥饿;又是年少气粗,一知就里,越发没把妖人放在心上。先说明早前往,纪光不许,才改了晚饭后去。

祖孙二人将现煮好的山鸡野蔬,连菜带饭一齐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顿。纪异因天黑路险,带了宝剑,便要独自起身。如照平日,纪光并不拦阻。这次因有妖人关系,诚恐一个疏忽,定要贻误将来。哪肯让他孤身前去。当下祖孙二人各带兵刃火种,匆匆起身,驾舟过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涧,纵矮蹿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银燕,只要纪异一出门,照旧飞起跟着,纪光祖孙还未到达,为首双燕已从暗谷飞回。纪异便问:“你们先去,可曾见有妖人尸首?”双燕摇首连鸣,意似不曾。纪异定要查出个究竟。猛又想起那暗谷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说不定还藏有别的宝物。便将手一挥,命双燕仍往前飞去,以便率领群燕帮同寻找。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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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五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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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五回

两探妖窟雷雨窜荒山载访仙娃愿言申宿契

话说这段山路本来不近,极为险峻难行。纪光脚程虽快,到底不如纪异天生夜眼,纵跃如飞,由亥初走起,直到丑止,才抵墨蜂坪。耳听崖下群燕飞腾鸣叫之声闹成一片。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见千百银燕的雪羽闪动。纪异还能略辨景物,纪光简直什么都看不见。忙将带去的火种取出,拾了许多枯枝老藤,扎成两个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着一个,下崖过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群见主人携了火光入谷,俱都纷纷飞起。只剩为首双燕,各站在一块断石笋上,剔羽梳翎,顾盼颇是神骏。纪光见所有震塌的碎石块,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处,知是银燕所为。平日虽知此乌灵慧,尚不料爪喙这等锐利多力,好生惊讶。便问妖人伏卧之处。纪异领去一看,地下尽是死墨蜂,污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业被群燕掘有丈许深浅,穴中爪痕犹新,还有银燕脱落下的毛羽。妖人尸首却不知何往。

纪光情知晚来一步,出了差错。纪异却不在意,心中还惦记着搜寻别的宝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着火把一阵乱找,不但蜂蜜一些无存,连那死蜂王和蜂巢,俱都不见踪迹。找来找去,找到暗谷深处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尘中似有人卧过的痕迹,妖人尸首终未寻到。偶抬头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满身血污,形象与日间所见妖人一般无二。不由脱口喊了一声:“在这里了!”纪光闻声,追将过去一看,不由大惊。便问:“妖人可是这等模样?”纪异答称:“正是。”纪光顿足悔恨道:“都是孙儿年幼识浅,当时得了革囊,不曾细看,随后又要吃了晚饭才来。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来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将妖人救走。我祖孙二人此后不能安枕了。”纪异道:“那妖人也无什么出奇之处,他如寻仇,自己找死,怕他何来?”纪光笑道:“江湖上异人甚多,孙儿你哪里知道?我虽不会什么法术,这近一二十年来,常与高人会晤,也颇知一点生克,这斯如此狠毒,必须防你再来窥探,说不定留下什么害人东西。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动,且待我仔细寻找一回,便知就里。”

说罢,祖孙二人重又由里到外再行搜查,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快近妖人卧处,纪光方以为所料不中,纪异目光灵敏,猛一眼看到穴旁一块八九尺高的断石上面,有几根细松枝削成的木钉,钉着一个泥捏的蜜蜂,形象毕肖,神态如生,蜂身犹湿,仿佛捏成不久。木钉竟能钉人石内,觉着稀奇,无心中用手一碰,木钉就坠落地上。正要拾起细看,纪光在前闻声回视,看出蹊跷,刚喊得一声:“孙儿不可妄动!”忽然一阵邪风从谷顶吹来,手中火把顿成碧绿,光焰摇摇欲灭,转眼被邪风吹灭。

纪光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情知不妙。就这惊惶却步之间,猛听嗡的一声悲鸣,接着便听双燕齐声长鸣,展翼飞起,往谷顶冲去。纪异也听出银燕报警,循着怪声,往谷顶一看,只见一团绿茸茸的怪物,大若盆盎的两只怪眼发出白光,口中嗡嗡怪叫,正往下面扑来,同时双燕也迎上前去,与那东西斗在一处。那谷本来幽暗,仅适才被霹雳震塌之处可见星光。偏偏山崖之上又起了云雾,更加昏黑。再加上阴风四起,怪物鸣声凄厉,山石摇摇,似要二次崩裂,越显得形势危急,阴森可怖,纪光连催快走,纪异深恐双燕为怪物所伤,哪里肯退。

纪异在黑暗中望见那燕和怪物的两团自影与一团绿影互相腾扑不休,就在离地十余丈高下,纠结一起。欲待纵身上去,给那怪物一剑,一则谷太黑暗,地下乱石密积,犀利如刀,二则两下里飞斗迅速,惟恐一个不留神,误伤双燕,反而不美。几番作势欲上,俱都中止。耳听双燕鸣声渐急,知道不是怪物对手。纪异正在焦急,猛一眼看见怪物那双眼睛虽有茶怀大小,光华并不流转,也不能射到远处,死呆呆的,如嵌在头上一般,只管随着飞扑迎拒之势上下起落。不由暗骂自己:“真个蠢才,放着这么好的一个目标竟不会用,在自着急。”想到这里,更不怠慢,脚一点处,早长啸一声,拔地十余丈,朝空纵起,一剑对准放白光的怪物头上挥去。

那怪物受了妖法禁制,甚是灵活,本难一击便中。偏巧纪光知道妖人既有埋伏,说不定还有别的花样;双燕飞翔迅速,铁爪钢喙,正好借它抵御怪物,抽空逃去,只一走远,双燕自会跟踪飞回,岂不可以免害?一见连催纪异不走,谷黑路险,自己没有那样好的目力,休说不放心纪异一人独留,自己想走也是势所不能。正在惊忧胆寒,也是看出怪物头上放光,猜是它的二目,便将毒药连珠弩取出,觑准白光,一连就是几箭。这时双燕连中毒刺,已是不支,知道主人警觉发动,便飞退下来。怪物正追之际,一见箭到,刚一避过,恰值纪异纵起,当头就是一剑,寒光过处,怪物立时身首两断。

纪异脚刚落地,猛觉脑后风生,似有东西扑来。仗着目光敏锐,身手矫捷,缩颈藏头,回身举剑一挥。这一下,又砍了个正着,将那东西分成两半。定睛一看,仿佛仍是那团绿影,只是没有头。就在这微一迟疑的当儿,又似有东西打来。纪异喊声:“不好!”忙使剑护住侧面,往外一挡。刚刚挡过右面,左面又有东西打来,耳中又听双燕飞鸣之声甚急,黑暗中也不知怪物有多少。

纪异正在惊慌,纪光早从纪异的剑光映照处,看出一些破绽,忙喊道:“孙儿留神,这定是妖人邪法,且莫乱砍。你只将我传你的剑法拖展出来,护住全身,往谷外逃出便了。”纪异闻言,便将一口宝剑上下挥动,立时寒光凛凛,遍体生辉,连点水都泼不进。只是那些怪物被剑光扫过,虽然裂体分尸,并不落地,渐渐越变越小,也分出头尾身体,俱变成百团的绿影,只管围着纪异飞扑追逐,不休不舍。

纪光只见剑光闪动,双燕连鸣,看出怪物专攻纪异,情势危急,反正自己不能先退出去,为救爱孙,一时情急,见阴风已止,便摸黑寻了一个壁缝,将火把插了进去,取出火种点燃,同时,手持腰刀准备。一则看看是些什么东西;二则想将妖物引开,以免纪异受伤。及至纪光将火把点起一看,那怪物有的是些血肉块子,有的是些墨绿色的毛团,仍是飞扑纪异一人,仓猝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变化。却料定怪物已为纪异所斩,因受了妖法禁制,就是将他斩成灰星,仍是追逐不舍,自己上前也是无用。

纪光正在着急无计,猛叶纪异长啸了两声,复又说道:“公公且莫管我。双燕还在那边叫,不知为何喊它不来,恐怕有鬼,快去帮它们。只须将它们的子孙唤来,不就将这些小的怪物喙完了么?”一句话把纪光提醒,顺着声一找,那双燕正用全力抓紧适才被纪异用剑斩落下来的怪头,在断石下面死挣。纪光连忙赶了过去,从双燕爪缝中,对准怪头一腰刀砍了下去。双燕原本累得力竭,见主人刀下,爪刚一松,怪头立时迎刃迸起。纪光业已看出那怪头形象,明白了大半,如若放起,纪异又遇劲敌,忙就势将刀背一偏,紧紧按住。同时双燕略缓了口气,二次又飞扑下来,各伸双爪,将怪头抓住,按在地下不放。怪头坚硬,不比怪物身躯,纪光先那一刀虽然砍中,并未裂成两半。防它还会分化,不敢再砍。知道这种左道禁法,不将它发动根本所在毁去,即使将它斩成灰屑,一样纠缠不舍。适才纪异碰落的泥蜂,必然与此有关。

纪光便趁双燕抓住怪头不放之际,舞起一片刀花,护住头面,闯近纪异身侧不远,将他遗落的那根火把抢拾过来,匆匆取火点燃。回向断石下面仔细一寻,那泥蜂还在地上,只是钉蜂的三根松木钉俱被纪异碰落。坐在一旁拾起一看,不但钉尖带血,泥蜂身上三个钉孔也很透明,血痕如新,料是妖人禁法本源。急迫无奈,不问能破与否,径将木钉拾起,对准蜂身钉孔钉去。说也奇怪,头一钉还不怎样灵效,第二钉下去,那些围绕纪异的绿团已威势大减,飞舞缓慢。及至三钉刚一钉完,沙沙连声,火光影里那成千成万的大小绿团忽然全数失了生机,自空坠下,乱落如雨。同时双燕也飞鸣而起,翔集断石之上。地下怪头动也不动。

纪光祖孙拿火往地下一照,原来那怪物正是日间被妖人害死的那个蜂王。一双怪眼已被人挖去,换了两块白的石卵嵌在里面。禁法一破,光华全失,滚了出来,露出一对鲜血淋淋的眶子,地下尽是蜂身上的残肢断皮,血肉狼藉。蜂身已被纪异宝剑斩成粉碎,还是这等飞扑,活跃如生,祖孙俱暗惊妖法厉害不置。

依了纪异,妖法己破,不足为害,还想搜寻一回,看看有无别的宝物。纪光终觉这里不是善地,妖人分明重生,为人救走,留此无益有害,祖孙二人还在争执去留,那石上双燕忽然连声长鸣,先自冲霄而起。纪异又听出鸣声示警,才歇了妄想,与纪光各持一根火把照路,匆匆退出。行经谷口,已觉脚底发软,地皮似有摇动下沉之势。好在二人一个练过多年武功,一个天生身轻力健,见势不佳,将气一提,慌不迭地接连几纵,逃出谷来。刚刚纵到坪上,猛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回望暗谷,黑沉沉地起了一团烟雾,也不知二次震塌与否。不敢停留,便往回路赶走。

这一带山径崎岖曲折,本极难行。来时天色原就阴晦有风,二人回走没有多远,那风更是越来越大,两枝火把全都被风吹灭。顷刻之间,雷声殷殷,电光闪闪,倾盆大雨跟着降下。山径奇险,夜黑天阴,又有狂风大雨,纪光纵然练就一身本领。到底上了几岁年纪,不比壮年,哪里行走得了。先时凭着纪异一双神眼,搀扶照应,蹿高纵矮,纪光还可走一节是一节。后来那雨越下越大,使得山洪暴发,与雷鸣风吼之声汇成一片。宛如石破天惊,洪涛怒吼;千军万马,金鼓交呜。真是声势骇人,震耳欲聋。再加上沿路岩石不时崩坠,一个不小心,便被压成肉泥。几次遇着奇危绝险,方侥幸避过,倏地雷雨声中,又是震天价一声巨响,前面不远的路上,一座极高危岩忽然倾倒,把路隔断。虽然人走得慢了几步,未被压在下面,可是要想越过,却是万难,仅能顺着断崖绕将过去。

这一带偏都是些绝涧深壑,微一失足,便落无底深壑。低处是大水弥漫,高处是危崖窄径,鸟道羊肠,想要觅地避雨,又恐立处山石崩坠,被它压伤,只得勉强行走。休说纪光,便是纪异,又要留神自己,又要照顾纪光,也有行不得也之叹。起初是受尽艰危,高一脚低一脚地冒险前行,也不知费了多少冤枉气力。后来纪异因闻雨中兽吼,恐暗中穿出来伤人,拔剑出匣,以作预防,不料剑光居然能照见数尺以内。这一来,无异地狱明灯。虽然略微觉得好一些,无奈走过的熟路已被崩崖堵断;绕行之处,都未曾经过,中间还隔着许多广阔溪涧。如在平时白天,纪异本不难越过。这时两岸都为水淹,黑暗中望去,到处都是千百道银蛇一般的水影,乱闪乱窜,怎知哪里是下脚之处?又还要照护着上年纪的外祖父,哪敢丝毫疏忽。及至看出越走越远,猛想起空中燕群可以领路时,抬头一看,这般大的狂风雷雨,那些银燕虽是灵慧,也一样禁受不住,早不知飞避何处,不见一点影子。急得纪异朝天长啸,喊不几声,已吞了两口雨水,忙吐不迭。纪光知道这般风雨雷鸣,声势浩大,燕群不说,即使为首双燕仍在空中,也听不见,便将纪异止住。

又走了两三里路,二人俱是鞋破足穿。纪光渐觉周身寒冷,力已用尽,实难再走。恰巧无心中发现路旁有一石洞,便拉住纪异,一同钻了进去。纪异借着剑光一照,地势甚好,除洞壁上面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倒挂下来,将洞口遮住外,洞中倒还干燥洁净。二人在大雨中行了多时,冷气侵骨,一旦有了栖身之所,便觉温暖如春,喜出望外。那雨兀自下个不止,风雷中不时闻得岩石崩塌之声,甚是惊人。

二人相依,倚壁而坐,哪敢合眼。身上火种全都湿透,只凭那口宝剑的光芒照着防备。

好容易耗到天明,雨势才觉渐止。出洞一看,湖山到处尽是飞瀑流泉。被迅雷风雨击倒的断木残枝,被水冲着,夹着泥沙碎石,纷纷由高就下之势,直往低处飞舞而下。头上是满天红霞,一轮晓日刚从东方升起,新弄之后,越显光芒万丈,晴辉照眼,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奇观。二人也不知存身所在离家多远,急于择路回去,哪有心肠仔细赏玩。略一辨别方向,便往回走。走不数十步,纪光便见昨晚攀越藤蔓经行的那条窄径,有一节竟深藏在危崖之下。上面怪石低覆,不可仰立,下面断崖十尺,深不可测。也不知昨晚雷雨狂风中,是怎生过来的。纪光不禁对纪异吐了吐舌头,连称:“好险!”纪异道:“这有什么?昨晚天黑雨大,老怕外祖跌在山沟里。若像今早这般晴天,无论这山路多难走,孙儿也不怕。”说时,已将那窄路走完,来到一个斜坡之下。

二人见满山流水,千百股银泉同时往下飞注。且行且玩,甚觉有趣。忽听山头上有人高声疾喊道:“老头儿,快躲开,看石头打着你。”言还未了,纪异眼快,已然看见离上面数十丈高处,一团亩许大的黑影疾如奔马,激起数丈高的水花,直朝二人面前飞滚下来。喊声:“不好!”一时急不暇择,一把抱住纪光的腰,用足平生之力,脚一点,平地纵起十余丈高下,直往左侧一块突出的崖石飞跃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纪异抱起纪光飞纵之间,那从上面崩落下来小山也似的一块大石,恰巧从二人脚底丈许之处滚过,直落溪涧之中。约有半盏茶时,才听见石落深壑,轰的响了一声,余音隆隆,半晌方绝。坠石从脚底滚过时,激溅起千百道水和泥浆,闹得二人满身满脸皆是。

祖孙二人惊魂乍定,往山头之上一看,见一所矮屋,万竿修重,业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竹林处立着两个头梳丫角的红裳少女,正指着二人拍手欢笑。纪光心中一动,暗忖:“这种深山穷谷,怎有女子在此?又不是山人打扮。目前正在饥渴迷路,何不向她们讨教一声?”便命纪异随了一同上去问路,就便讨些饮食。纪异素来不喜女人,因为有些饥饿,闻言无奈,只得随了纪光同上。还未走到山头,看出那两个穿红的少女正指着自己窃窃笑语,心中老大不快。如非恐纪光腹饥难忍,自己拼着挨饿,也决不上去。仗着脚程迅速,不消片刻,已到山顶。

二人见那所矮屋只有两间,位置在山头上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外面是人工搭成的屋字,里面是一个很深的洞穴。屋外万竿修篁,虽被昨夜风雨刮得七歪八倒,东断西折,两问矮屋依然稳稳的,看不出一丝残破之象。纪光在前刚要开言,二女已揖客人内。纪光、纪异随定二女到了屋内,年长的一个指着一条长的青石说道:“家师昨晚出外,还未回来,不便请二尊客进洞,就在外屋坐谈吧。”纪光见二女中年大的十六八岁,小的才十二三岁,俱都生得十分秀美,眉目之间英气勃勃,音声清脆,谈吐从容,知非寻常女子。便躬身答道:“在下纪光,这是我孙儿纪异。昨晚入山,为大雷风雨所阻,迷了路径,今日天晴,方得觅路回家。适才如非姑娘大声提醒,险被坠石压伤。此来一为道谢,二为竟夜跋涉,饥渴交加,意欲求赐一些饮食。并请见示姓名,以图后报。”那年小的一个闻言抢答道:“我看你这老头倒是个好人。饮食现成,只是我姊妹的名字向不告诉人,也不要哪个图报。”言还未了,长女微嗔道:“雪妹怎的见人一些礼貌都没有?还不快取吃的去。”

少女走后,长女便对纪氏祖孙说道:“我名吴玖,她乃我的师妹杨映雪,家师大颠上人。昨晚愚姊妹随定家师在此观赏雷雨,忽见一道妖气由西北飞来,直往东南万花坪那一带飞落。接着又有千百成群的银燕跟着飞去。家师素来心慈,因为这些银燕乃是雪山神禽,性最灵慧,这般大的迅雷风雨,数目又那般多法,恐是妖人从雪山顶上摄来,准备祭炼什么邪法,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追去,至今尚未回来。这里名梅坳,乃本山最险僻之处,四外大壑围绕,无路可通。适才我见老先生同令孙行经此间,先以为是家师朋友,来此见访。刚看出不是时,恰巧这半山崖上有一块断石奔坠,恐伤人命,一时不及救援,着了急,出声惊叫。不想令孙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轻身神力,居然避过。愚姊妹见人危难,未得效劳,反承道谢,怎敢当呢。”

说时杨映雪已端了一盘蒸的熟鹅脯、一盘野山芹和许多煨芋、大壶山茶出来,放在石桌上面,请纪光祖孙食用。二人饥渴交加,略一称谢,坐下便吃。纪异见映雪不住拿眼看他,刚要张口,映雪笑问道:“你学了几年功夫了,居然跳得那般高法?”纪光知纪异不喜女子,恐他说话莽撞,便抢答道:“舍孙不过生有几斤蛮力,虽有名师,因为在下孤身一人,独处荒山,无人作陪,并未得过师传,哪有什么真实本领。”映雪答道:“适才我见他身轻力大,颇似内功已有根底。只是他脚底却是飘的,纵得快,落得也快,并不能看准地方下落,又不似得过玄门真传。这一说,就难怪了。”吴玖道:“雪妹你有多大本领,也敢批评人?这位小朋友,休看他未得真传,似他这等骨格清奇,神光饱满,资禀之佳,实少比伦。如果遇名师高人指点,不消多年,正不知要高出我们多少倍呢。”纪光闻言,逊谢不置。纪异见映雪言语中有藐视之意,心中好生不服。只是碍着纪光,不便发话,暗自存在心里。

二人吃饱喝足,便向二女道谢问路,又说了自己的住处。吴玖道:“原来万花坪湖心沙洲,便是老先生隐居之所。前两年曾随家师路过几次,久欲奉访,不想却在此无心相遇。真乃幸会,此地离贵居约有百十里远近。这梅坳孤峙深壑之中,常人本难到此。昨晚山侧塌了一座孤蜂,定是那峰倒下来,将壑填满,将二位从昏黑中引渡过来,如今还得退向前路,仍由倒峰脊上渡过,再行绕路回去,才可到达尊居呢。”

正说之间,忽听空中银燕鸣声。纪异连忙跑出去,抬头一看,正是为首双燕。心中大喜,忙拍手欢笑道:“外祖,燕儿们寻来,不必再打听路了。”说罢,曝口一声长啸,将臂往腰间一叉,双燕翩然而下,飞集在纪异双臂之上,不住拿头在纪异脸上挨擦,口中低呜不已,神态甚是亲密。吴玖、映雪也相继出来,见了双燕,赞不绝口。

映雪更是欢喜异常,便问纪异道:“这两个燕儿,是你喂熟的么?怎的这般驯善?”纪异没好气答道:“这有什么稀罕,我家里多着呢。”映雪喜道:“这燕儿真是可爱。你既有很多,如肯送我两只,包管有你的好处,你可愿么?”纪光知那些银燕善知人意,最听纪异的话,见纪异词色不愿,忙插话说:“姑娘如喜此乌,我回家之后,命小孙挑取两只神骏一点的,送上就是。”吴玖拦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乌心灵,善于择主,你使它离群索居,岂所甘愿?老先生虽然盛意,还以壁谢为是。”映雪忿道:“我正因此鸟灵慧,能知择主,我才心爱索讨,你当我是要强逼它来此么?卧前峨眉门人弟子,有好几位俱养有仙禽灵兽,听师父说,异日青城姜师伯门下十九弟子当中,也有两位养有这类仙禽神虎的。我们养两只,打什么紧?”纪光劝道:“二位姑娘不必争论。此鸟寒舍养有甚多,得蒙留养仙山,正是它的缘分,决无不愿之理。只借这两只略大一点,小孙豢养时久,又是燕群之首,和愚祖孙出力不少,不便相赠。往日小孙出门,燕群千百相随,飞满空中。偏巧昨日风雨中失散,今日以不曾寻来,否则当时便可相奉。愚祖孙暂且告别回去,明早先着小孙将两只燕儿送来。等到今师回山,再同小孙斋戒沐浴,前来拜望吧。”

纪异素来孝顺,见纪光如此说,不便再说违抗的话。暗忖:“这些燕儿,我与它们情同骨肉,爱如性命,便是我叫它们在此,也未必能够,何况我还恨你。现在祖父之命不能违抗,到了明日,我送燕儿来时,却暗中嘱咐,叫它们一落此女之手,便即飞回,看你有什法想。那时我再拿话激她,看她本领如何。如是不行,我念在今日吃了她一顿,她又是个女流之辈,好男不和女斗,也不伤她,只羞辱这丫头几句,出出今天小看我的闷气。”

纪异只管胡思乱想,纪光已向二女辞谢起程。当下祖孙二人便照着二女所指说的途径走去。绕了老远,走了不少险道,好容易才寻着归路。经这一整夜的惊恐劳顿,风雨饥寒,总算还未生病。及至到了湖边,纪异连声长啸,只是双燕在空中飞鸣应和,不见燕群来迎,以为是昨晚被雷雨所伤,狂风吹散。双燕鸣声又不甚哀楚,好生不解。纪光想起二女之言,却料是昨晚受了妖人之害。心中虽是痛借,因为是乃孙最爱之物,恐他忧急,也没说破。匆匆过湖,到了沙洲之上,船一拢岸,纪异先往燕栖的树林之中奔去。抬头一看,那千百银燕俱是好好地栖息在树上,瞑目缩颈而眠。仔细一点数目,并不短少,只是不飞不鸣罢了,这才放了心。骂这些燕儿道:“这般娇嫩,昨夜稍微受了点风吹雨打,便没精打采的装死,我给你们拿盐去,看是吃与不吃?”如在往日,纪异每早起床出院,一说拿盐,群燕定要纷纷飞呜翔集,取悦主人。这时纪异骂了两句,竟都头也未抬,只把两只眼睛眨了两下,重又闭上。纪异看出不妙,忙朝外喊道:“外祖快来,这些燕儿全都病了,快想法医它们吧。”

说时,纪光也已走到,先见满树银羽,群燕俱在,暗喜所料不中。及听纪异这等说法,心里一惊。猛一眼又看到屋外一角,有好几面黑旗上画着白骨骷髅和符咒一般的字样,散置地上,有的折断,有的烧焦,不是原有之物,情知有变,不暇答言,忙往屋中跑去,进门便见一个长才七八寸,周身血迹,满画符篆的泥人,头已粉碎,连同两半截素帛散在门旁桌上。破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纪光取到手中一看,大意说:留纸人往日经过此地,见湖心沙洲竹屋幽林,知非俗土。昨晚迅雷风雨,山头闲眺,偶见妖气飞过,后随千百银燕。恐妖人多害灵禽,便即跟踪追来,才知妖人下落之处正是此地。想是与屋主有仇,一到便用极恶毒妖法,想将主人全数置于死地,恰值燕群赶回,见有外人侵犯,由两个为首的银燕率领,与妖人拼命恶斗,因为来势猛烈,千百成群,妖人先时骤不及防,颇为吃亏。后来妖人激怒,咬破舌尖,行使妖法。除为首两燕见机逃去外,其余银燕俱被打伤甚重,妖人正要拘役群燕生灵,以备回山祭炼魔法之际,留纸人正好赶到,破了妖人邪法,将他逐走。只惜缓了一步,千百只银燕中了妖法,业已堪堪待死。见为首双燕不住哀鸣求救,因此动了恻隐,取出灵药,逐个解救医喂,直到天明,方始毕事,将群燕一一救转。只是元气大伤,还得养些日,任其栖息树抄,不得劳顿,才可复原。妖人虽然逃去,日后终必重来。屋主返家,可至后山梅坳一带相访,当有指示预防之法。

书未写着“大颠”二字。纪光看完,递与纪异看了。说道:“幸是昨晚为雷雨所阻,未遭妖人毒手。此事多亏大颠上人仗义相助,适才又蒙那两位姑娘饮食款待。我们受她师徒三人恩礼,无以为报,难得杨姑娘要那银燕,我看你却不甚愿意,实是不对。我也知你素不喜女子,她那几句说话得也太直,使你不高兴;那银燕又是你心爱之物,不舍送她。你明日前去送燕,那燕素来听你的话,你定要弄些花巧,等你转身,便即飞回,往常我俱由你,此事万万不可。那杨姑娘是仙人门下,定有惊人本领。必是看出你的根基虽好,所学还差,见你年幼,所以说话不作客套,并非存心轻慢。你如再不晓事,大亏虽不致吃,定然闹个无趣。须知千百银燕俱是她师所救,纵然送她几只,也是应该。这些灵禽,只要你不从中作梗,去受仙人豢养,决无不愿之理。起初原打算只命你一人前去,如今受了人家大恩,我不能不去叩谢。明早你可挑上两只大而雄健的,恭恭敬敬随我奉往,拜山送燕,千万不可再像今日这等神气。再违我命,我就不喜欢你了。”

纪异不是不明理,也知燕群是大颠上人所救,送两只与她门徒,理所应该。偏与杨映雪原有一番因果,当时心中虽去了芥蒂,及至次日见了映雪,微一交谈,不知怎的,仍是气不打一处来,以致闹出许多事故。直到后来,杨映雪约同吕灵姑瑶宫盗灵药,两番救纪异,才得化嫌释怨,成了同门至好。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纪光草草进了点饮食,带了纪异,便往梅坳走去。那些银燕,十九尚未复原。只有为首双燕,带了纪异挑出的两只小燕,在空中随行。一路无话。

行近梅坳一看,前晚倒塌的断峰已然移去。纪光知是大颠上人所为,好生骇然。这四面绝壑围绕孤峰,最近处相隔也有二三十丈,纪异尚可奋力跃过,纪光简直是无法飞渡。二人正顺着绝壑绕行,忽听对面有一女子高呼道:“你们送燕来了么?家师出去了。峰背后有一处相隔更近些,我在那里设有索桥,快到那处去,我好接引你们过来。”纪光、纪异见是杨映雪,便照她所说,奔往峰后。果然有一个所在,一块奇石从峰腰突出,其大可容千人。石边挺生着几根石笋,两岸相隔只有十六七丈远近。那杨映雪已在石上相候,身前盘着一堆麻索。见二人行近,喊一声:“接着。”手扬处,那盘麻索便平空飞出,像箭一般直往二人存身的对崖射来。二人用手一捞,觉出颇有分量,再一看绳头上并无什么重的东西。纪光见这般头轻尾重的东西,竟能随手笔直发出,如非内功练到绝顶,纵有千斤神力,也难办到。越知不但大颠上人是仙侠一流人物,连二女也非常人。正悄悄嘱咐纪异言语举止放恭敬些,杨映雪已在对崖说道:“你们可将此索系在那株大黄桶树上面,看能从索上渡过不能?如果不能,我再过来背你们。”

纪异先听大颠上人不在家,心里便不愿过去。只因纪光来时再三嘱咐,银燕尚在空中,不曾交与。见纪光已然前走,甚是诚敬,不便说“回家”二字。这时一听映雪又说出这等轻视人的话来,心中气忿,想要还她几句,当着纪光又不敢。便一声不发,将索头系住。心想:“相隔才这一点远,谁希罕你帮忙?我偏要跳过去给你看看。”纪异一面寻思,一面暗中早将气力运足,走向崖边,两足尖一挺劲,竟然飞身纵过。心中正在得意,还未张口,映雪已看出他心意,微嗔道:“你这两跳,昨日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还当这飞索是为你设的么?看你年岁也不算小啦,怎连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纵回去,将你外祖渡了过来。”纪异闻言,猛想起只顾自己逞能,一时疏忽,忘了先背送外祖,白白被她嘲笑,自然无言可答,不禁把一张黑脸羞得通红,只得转身重又纵了回来,要背纪光过去。

纪光见他仍是倔强,不听来时嘱咐,未免也有些生气。瞪了他一眼道:“你那么矮小,不比昨日是个急劲,仗着你身轻,纵得它过。须知这飞索渡人,快有快法,慢有慢法,非内功有了极深根底不行。快走似难实易,慢走似易实难,手上得持有东西。你虽常练道家吐纳功夫,一则为日尚浅,二则门径不同,既未习练,仅仗力大身轻,如何能背得我过,这么大山风,难道我这么大年岁,陪你跳崖么?你如不信,也无须背我,你试空身一人走一回试试看。”

纪异自信从小就能穿枝踏叶,纵跃如飞,哪里肯服,便单身往索上走去。起初提着满身勇气,走得飞快,还不怎觉难。及至离崖三四丈,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一个不留神,身子往旁一偏,竟往侧面壑底翻落下去,再想稳住脚步,已然不能。还算他身子矫健,落时两脚交叉,钩着长索,身子往上一挺,双手将索握住,身子被风吹得晃了好几晃,才行停止。纪光知他平日轻灵敏捷,虽难稳渡,却不至于出错,到此也代他暗捏冷汗。便高叫道:“孙儿,你已输了,就是过去,也不算了。不必站起来,仍照你平时穿跃树枝之法回来吧。”纪异仍不甘服,还想立起试试。好容易才得稳住身形,站在索上,起初不大留心,还可凭着那股子勇气,走得远些。这一格外留神,惟恐二次失足,反倒更难走远,不是偏东,便是偏西。再加山风时来,无法使左右轻重匀称,依旧手忙足乱,翻落下去。不过事前多加一分防备,没有第一次惊惶而已。纪异见实不能立起飞渡,才知天分是天分,学问是学问,没有练过,仅凭天资,终是不行。又听映雪笑声不绝,真是悔恨气恼。没奈何,只得遵照纪光所说,攀索回到原处。

纪光已折了一枝长竹竿,持在手内。低声说道:“孙儿,下次万万不可如此自恃。其实这飞索渡人,如有凭借,毫无难处。我虽不如你的天资禀赋远甚,到底练过数十年武功,且待我走给你看。少时你仍纵过去便了。”说罢,将长竹竿往两臂一斜,端平捧起,径往索上纵去。走十几步,缓一缓,将气匀住,又走。有时遇见大风,人便停住,与风相战,身子竟歪斜在向风来的那一边,却不翻倒,像粘在索上似的。这样时停时进,时缓时速,点水蜻蜓一般,转眼到了对崖。纪异也跟着纵身越过。

纪光先向映雪行礼,述了来意,便命纪异将空中银燕招下。映雪接在手中,见这银燕动也不动,好似喂养熟了的,好生高兴。说道:“家师昨早回来,言说前晚追赶妖人,在万花坪旧址湖心沙洲一所竹屋之内破了邪法,救了许多银燕,代屋主将妖人逐走。吴师姊又谈起你二人遇险路过之事,才知你们便是那沙洲主人。这里原是家师修道之所,自从移居莽苍山大熊岭后,每年只有春秋两季来往两个月。去年冬天,收进一个女弟子,名叫吕灵姑,是个孝女。家师对她十分怜爱,老恐她一人在山中孤单,这两次来了,均未住多日,总是略微指点便走。昨晚你们如来,还可相遇,今日已回大熊岭去了。行时留话,说你们这几天必来看望,命我转告,你那沙洲上产有一种蛇菌,大是有用。只是如今还未生出,须等明春大雷雨后才有。到时请你务必留下几个,用盐水泡起。明春家师回山,亲自去取。你送我这两只燕儿,倒真灵巧。再经我一训练,明年今日你们再来看时,便两个样儿了。只不知它们离了群,养在我这里,心中愿不?”说时,那两个小燕竟似懂得人意,不住曼声长鸣,拿头在映雪掌上挨擦。映雪见状,越发爱极。纪光应了留菌之事,又把银燕的好恶和喜盐如命一一说了。

纪异见小燕依恋映雪,心中好生不快。正想朝乃祖示意别去,忽听山角后面有两个女子说笑之声。映雪一听,丢下二人,口中唤一声:“是玉姊来了么。”便往山角后跑去。一会工夫,从山角转出两个女子,一个便是那日所见的吴玖,另一个白衣如雪,背插双剑,生得身长玉立,英姿飒爽,却是初见。吴玖一见纪光带了纪异在前恭候,便抢步上前,答礼道:“承蒙在顾,又赠愚姊妹灵禽,足见盛意。家师离山他去,雪妹想已告知。这位乃武当派名宿半边大师门下弟子女昆仑石玉珠姊姊。那日老先生驾临,因时太仓猝,又未奉有家师之命,不敢多留。今日并无外人,同往洞中小坐叙谈如何?”纪光自是愿意。纪异也动了好奇之想,便将回意打消。

祖孙二人向石玉珠见礼通诚之后,便由映雪在前领路,往前山洞府之中走去。那日纪光祖孙惊恐饥疲之余,来去匆匆,虽觉山势奇秀,并未识得庐山真面目。这时事过心闲,又是由后山转到前山,一路留意观赏领略,方看出山的妙处,真个是雄深险峻,秀丽清奇,兼而有之。

走了一半路程,快到前山,按理,那日所见矮屋和洞府位置在山顶之上,原应折向高处才对,而且已然望见左侧山顶便是洞府。不料映雪忽然领了众人向右侧一条通往下面的窄径走去。那窄径藏在茂林嘉木之中,不到近前,简直看不出有路。人行其中,映得眉发皆青。再加上细草蒙茸,秋葩竞艳,草气花香,沁人心脾。越显幽绝。

绕行有里许之遥,越走地势越低。纪异看出与洞府有点背道而驰,忍不住道:“适才若往上走便是山洞,却引我们到此则甚?”纪光方以目示意,前面映雪已然听见,回身笑嗔道:“你这孩子,懂得什么?前日你们所见,乃是后洞,平时我们练气观星之所。这里才是正门户呢。你嫌远,我们抄点近路吧。”说时,又引了众人从一个危崖夹壁之中穿行过去。那夹壁曲曲弯弯,长有百丈,两边危壁如削,仅露一线天光。最窄之处,人不能井肩而行,甚是幽暗。

夹壁走完,豁然开朗,面前现出一片极大的山坳,三面清水围着一片平地。到处都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梅花树,有的雄根虎踞,繁枝怒发;有的老干龙伸,铁柯虬舞;有的轮园盘郁,磅礴屈伸,自成异态;有的疏影横斜,清丽绝伦。俱都疏疏密密,散置其间,千形百状,图画难描。如在花时,这一片香雪,更不知还有多少妙处。纪光到此,方知梅坳得名之由。

另一面却是一座危崖,大小奇石恍如飞来,高低错落,附崖挺出。上面建了好些亭台楼阁,式样奇古。又就着崖形,凿了许多蹬道飞桥,盘绕其上,以相通连。正当中是一座高大洞府,上有碧苔拼成的“香雪洞天”四个古篆。崖底下,一边一个丈许高的大洞,里面碧水涟漪,其深无际。左洞乃是溪流发源之所,水从洞口夺门而出,绕溪而流,直投右洞。水声汤汤,清泉潺潺,泉韵山光,相映成趣,令人耳目皆清,如入山

纪光祖孙正在四面赏玩,映雪已走向当中大洞下面石级之上,揖客入洞。纪光不说,便是纪异从小生长荒山,也曾见过不少洞穴,以为里面未必还胜外面。谁知到了洞中一看,竟是珠缨金珞,晶屏玉障,不但合洞通明,亮如白昼,而且玉床碧几,不染纤尘。尤其石室修整,门户井然,到处光华灿烂,目迷五色。纪异越看越爱,暗忖:“修道人竟有这些好处。他年母亲复生,自己去师父苍须客的洞府之中,不知能否和这里一样?可惜洞中主人是个女的,否则时常来此玩玩多好。”

纪异只顾寻思,不觉随了众人走向吴、杨二女修道室中,见陈设愈加精美。吴玖请众落座,说道:“此洞乃前百十年前家师修道常居之所。家师曾说,当时道尚未成,喜事好胜,把这座洞府布置得和仙宫相似。除洞前三千珠老梅外,余者连洞泉溪水,尽出人为。真个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后来道成,深觉此事无聊,实非修道人居处参修之所,便要将此洞封闭。经愚姊妹再三求说,才未废弃。近年移居莽苍山大熊岭,苦修未完功果,将此洞赐与愚姊妹居住,只石师姊和二三相知女道友来过。因家师不许招纳外人,今日尚是第一次呢。”纪光闻言,忙起立称谢。

吴玖还要往下说时,映雪已将手中两只小燕放在玉几之上,走向隔室,捧了一大盘异果、一大盘腊脯与一瓶子酒出来敬客,二女俱都殷勤劝用。纪异见那些果子有好几种都未曾见过,吃到口中,甘美非常。那些腊脯名色繁多,虽然一样香味扑鼻,因为自己家中臃腊之物甚多,便不甚在意。只管取那果子吃个不休,一些也不作客套。

女昆仑石玉珠一见纪异,本就喜欢他资禀过人。见他爱吃那果子,笑道:“昨日我往凝碧崖,访看秦家姊妹不遇,得见李英琼、余英男二位道友。畅聚了半日,才知峨眉自从掌教真人开辟五府以后,除各派仙人所赠的各种奇花异卉不算,长幼两辈同门,到处搜求瑶草琪花、仙木异果移植在内。近两年不知从哪里又移植了二十四株琼木朱果,行时承李道友赠了十枚。此果颇有轻身延年之功,本想给舍妹等带去尝新。行经此间,承玖姊相招款留,又与纪老先生贤祖孙相遇。今日之会,总算前缘,待我每位奉送一枚,略表微意如何?”说罢,从怀中取出四枚朱果,分给四人。

纪异见那朱果红得爱人,还未到手,便已闻见一股子清香。看形式、香味以及皮色上的光泽,均颇与前数年求仙涉险,在危崖绝壁上所得那枚千年兰实相类,知道果是仙果,暗忖:“母亲还有几年便可回生,再吃这样好的仙果,定然大有益处。自己吃了,岂不可惜?祖父又学会收藏灵药,无论相隔多年,俱仍新鲜。何不收藏起来,孝敬母亲?”想到这里,不忍进口,略闻了闻,趁大家说笑之际,藏人袋中。恰被映雪看在眼里,笑对他道:“这里果子要吃尽有,却不许往家里带呢。”

纪异本来拙于口舌,又厌恶映雪,重拿出来既非所愿,仓猝之间,又说不出理由来。只气愤愤地答道:“这朱果是石姑娘给我的,我给母亲带回家去留着,与你何干?你恐我多吃你的果子,我这就不吃,明日我也去采些来还你便了。”纪光见他说话僵硬,不禁着急;石玉珠、吴玖却见他认了真,满脸稚气,又怜他的孝思,三人俱要发言。映雪先抢着答道:“你这孩子太不晓事。你打量我请客不诚,怕你吃多了么?这朱果乃天材地宝,千百年才一开花结果,不采不落,可在树上延至百年之久。乃天地间的灵物,服了可以长生。二十年前,才被峨眉门下李英琼道友在莽苍山发现,又为妖尸谷辰倒转玉灵岩所毁。近年峨眉诸位长老方从海外仙山觅到了十二株,移植在凝碧崖。想是恰值结果之期,树上朱果没有采尽,石道友才得了几个。凡人得此,真乃旷世仙缘。我见你贪食果子,石道友给你仙果,却拿来藏起,恐你不知轻重,好意提醒,你却出言侮慢。休说我给你吃这些果子,俱是家师月前带来,大半尘世间稀有之物;便连这几块腊脯和那一瓶子赛玉酿,也非寻常之物。你从何处去采来相偿?”言还未了,吴玖见纪异已羞得面红颈粗,十分窘状,忙喝映雪道:“雪妹便是这等稚气,你自家说话不庄重,却和他一个小孩子争长论短。你虽无心取笑,他却有意地听。师父行时所言前生那段因果,还须你自己化解,难道竟忘怀了么?”映雪忿然道:“各凭道法,胜者为强。要叫我不论人儿,俱都低首下心服输,宁遭劫报,也是不能。”说罢,拂袖而去。

纪光先见纪异出语无状,好生惶愧,只是插不下嘴去。这时正待道歉,映雪业已忿忿走去,老大不是意思。只得向吴玖赔话道:“小孙年幼无知,开罪杨仙姑,少时回去,定加责罚。还望代为劝解才好。”吴玖道:“雪妹幼遭孤露,家师见她身世可怜,未免宽容了些。再加年幼道浅,遇事有些任性。令孙纵有稍许失言之处,其咎也是由于雪妹自取,无须理她。令孙藏果怀母,足见孝思,我索性成全于他。这里有两粒仙丹,乃是家师所炼,有起死长生之功。可与令孙拿了回去,以备他母亲服用。我起初令雪妹延宾,原想因家师行时一番言语,借今日之聚,捐弃前嫌。适才见他二人俱是蕴积太深,终是未能化解,想是一切注定。好在虽有波折,终于无碍。此番回去,须嘱令孙,此地不可再来,以免再生嫌隙,反而不美。石姊姊见访,尚有他事相商,请老先生带了令孙回去吧。”女昆仑石玉珠也接口道:“令孙我也听人说过,孝行实是可嘉。这朱果还可分给他一枚,就此一并携回吧。”纪光见主人大有逐客之意,只得率了纪异,起身道谢告辞。吴玖便领二人,由那日所见山顶矮屋的后洞口内出去。纪光在归途暗思:“吴玖所说之言,暗含深意。纪异不过是年幼无知,一时失礼,对于映雪,并无多大嫌隙,怎便说出不能化解的话来?并且又拒绝二次前去。”越想越不得其解。再见纪异神色,二目暗露凶光,虽然无心中得了灵药仙果,并掩不住心内忿恨。益发诧异,便不再深说。祖孙二人,各有各的心事,连一句话也未说,俱都闷闷地走回家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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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六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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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六回

银燕盘空幽壑森森逢禁侣

铁链曳地清琴泠泠喜知音

话说祖孙二人回家之后,一晃半年多。纪光因吴玖的话说得郑重,恐去了不利,再三告诫,不许纪异往梅坳去。起初纪异虽厌恶映雪,有寻衅比斗之心,一则因外祖坚嘱,二则回想吴玖、石玉珠赠送仙果灵药,恩德深重,映雪只奚落抢自过两次,纵然可恶,也应看在吴、石二人面上,况非深仇大恨,何必这般耿耿在怀?再加上梅坳地势僻远,又非常去之地,不易走到。他与映雪本是紫云旧侣,原有一番因果,虽有时想起前隙,不无气忿,因有这两三则原故,总是欲行辄止,日子一多,就逐渐淡忘了。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纪光又应山人之聘,往远道行医,去了已好几天,没有回来。纪异一人在家,清晨起身做完了早课,忽然心情烦躁,不知如何才好。他秉着先天遗性,最喜花果。想起墨蜂坪那一带行猎之区,业有两三个月未去。现值春夏之交,正是花开季节,何不前去采集这些来移植在这沙洲之上?就便遇见什么肥美的山禽野兽,也好打它一两只回家下酒,岂不是好?

纪异想到这里,便即起身。因为今日出猎,不似往日贪多;再加上半年多工夫,燕群益发听话,着实训练出几对灵慧的银燕来;用几个随去,尽可足用,燕群无须全数带了同往。这时凡是大而灵慧的银燕,都是由纪异起了名字。除为首的双燕大白、二白照例随身不离外,又挑了丹顶、玄儿、铁翅子三只最矫健的银燕带去,其余燕群全都留守。这五只银燕,大白、二白领袖群燕,自不必说。另三只燕儿,也是个个猛烈灵警。尤以玄儿最为厉害刁猾,专与猛兽虫豸之类为难,只要遇上,从不轻易放过,每出门一次,从不空回。身体也与别的银燕不同,栖息之时,看去仍是一身雪羽,其白如银;一飞起来,两肋下便露出一团乌油油发光的黑毛。其势疾如星流,迅速非常。目力更敏锐到黑夜凭空能辨针芥的地步。纪异最是喜它,几乎驾于双白之上。

当下纪异带了这五只银燕走向湖边,去了衣履,交与双白先行飞过去,自己赤身踏水而渡。其余燕群仍然跟着飞送,直到纪异上了对岸,再三喝止,五燕也跟着连声齐鸣,不许同往,燕群才行振羽飞回。纪异匆匆穿好衣履,忙即施展本能,如飞前进,不消多时,便行近墨蜂坪。那坪自经前番谷陷峰塌,大雷雨后,平空又添了好些景致。加以连阴新雾,瀑肥溪涨,水声淙淙,与满山松涛交奏,花木繁茂,山花乱开,妍紫嫣红,争奇斗艳,令人到此,耳目清娱,涤烦蠲虑,心神为之一爽。纪异穿山渡涧,且行且玩,美景当前,虽觉心中减了许多烦躁,但那些野花俱是常见之物,不堪移植回去。除去鸾鸣翠鸟等中看中听不中吃的细禽,仅有时遇见几只野禽,并无可吃的野味。独个儿玩了一阵,忽又无聊起来。纪异正打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从坪后崖那边传来一片铿锵之音,空中回响,逸韵悠然,甚是清泠悦耳。纪异生长南疆,虽从乃祖读书时节,得知琴瑟形式,并未亲眼见过。暗忖:“墨蜂坪除相去还有数十里山路的梅坳外,从未见过人迹,怎的有此?”越觉好听,便循声走去。那声音因风吹送,若断若续,仿佛在前面不远,可是纪异下坪之后,连越过了好几处危崖绝涧,仍未到达。计算路程,竟走出了三十余里,正是走向梅坳那条路上。已然相隔不远,刚以为是吴、杨二女所为,及至留神静心一听,那声音又发自身后来路,才知走过了头。忙即回身再找时,那声音竟是忽前忽后,忽近忽远,不可捉摸。听去明明只在近处,只是找它不到。

纪异性拗,凡事但一起头,不办到决不罢休,哪里肯舍。又找了一阵找不到,猛想起现放着善于搜寻的银燕,如何不用?忙即曝一声长啸,手挥处两臂往外一伸,五只银燕立即连翩飞下,落在上面候命。纪异喝道:“你们这几个笨东西,只会跟着我在空中乱飞乱转则甚,这声音是在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你们在天上看底下容易,倒底是人是鬼?藏在何处?还不快给我找去。”纪异先疑五燕在空中盘旋不下,是帮着自己寻找鸟兽花草,不知自己来回奔跑,为的是那铿锵之声,所以没有往那发声之处找。只要喊下来一嘱咐,怕不立时寻到。谁知今日大出意料之外,纪异把话说完,五燕只互相低鸣了几声,竟是一动也不动。纪异恐五燕还没听懂,又喝道:“笨东西,你们听呀,这声音铿铿锵锵,比山人弹那大月弦子还好听得多呢。我们找到人家,跟他们领教,学上一学。回去仿做一个,我每日弄给你们听多好。”说罢,大白、二白便朝着纪异长鸣了两声,接着便用口衔着纪异的衣袖连扯。

纪异原知鸟意,看出是要他回去。惊问道:“你们不代我找,却还要我回去,莫非又和上次一样,那发声音的不是好人么?”大白、二白摇了摇头。纪异不由性起道:“你们既不让我去,又说不是妖人。我此去不过看看是什么东西,至多学他样仿做,教否随意,并不勉强,又无招惹之处,难道有什么祸事?”

正说之间,大自、二白还在紧扯衣袖不放,玄儿倏地长啸,竟然冲霄直上。丹顶、铁翅子、大自、二白也依次飞鸣而起。五只银燕在高空呜和相应,只是回旋不下。纪异听那铿锵之声,突然如万珠齐落玉盘,隐似杂有金铁之音,越发比前好听。见五燕尽自围着当头数百丈方圆地方盘空飞鸣,不见飞落,心中有些不耐。正要高声呼叱,其中玄儿忽将双翼一收,急如弹九飞坠,流星下驰,直往北面山凹之中投去。大白、二白跟在后面。眼看三燕一前两后,将要落地,大白、二白忽又同声长啸,振翼高鸣,凌云直上。纪异一心想寻那声音来源,别的均未暇计及。一见玄儿飞落,知已寻到地方,不问三七二十一,连忙飞步跟踪追去。那北面山凹,两面高崖,中藏广壑,壑底云气溟檬,其深无际。崖壁中间横着几条羊肠野径,素无人踪。全崖壁上满生丛草藤蔓,野花如绣,红紫相间,地势异常险峻。因为僻处墨蜂坪北面山后,相隔稍远,又无路径,乌兽俱不往那一带去。只在暗谷未崩倒以前,纪异同纪光去过一次,也仅在崖顶登眺,从未下去。今日追寻琴声,无心中行近此地,始终没想到琴声发自壑底。及至纪异追到一看,玄儿已然不见,那铿锵之声竟发自壑中。身临切近,益发洋洋盈耳,听得越真。方在侧耳搜寻,忽听狰的一声,音声顿止。只剩壑底回音,余韵瞬息消歇。危崖大壑静荡荡的,草花繁茂,苍藤虬结,荒径荆棒,亘古无有人踪,更无余响遗痕可以寻觅。纪异深悔自己来迟一步。暗骂:“玄儿忒也着急,既然领我到来,怎不等我一等?如今不知飞落何方,教我乱找。”

纪异正在四处留神观望玄儿踪迹,猛听有两个说话声音发自脚底,仿佛相隔甚深,好似在那里争论。一个道:“一只鸟儿,有什稀罕。它自来送死,又非我等造孽,管它呢?姊姊偏发什么慈悲,差点闯出大乱子来。这东西如果和当年一样野性发作,我们一个制它不住,被它逃走,他年师父回来,怎生交代?”另一个道:“师妹还是这等心狠。我这多年幽壑潜修,功行大进,岂是昔比?如觉制不住它时,还敢如此大意么?如今它吃我用定法制住,业已睡去。倒是这只可爱的灵鸟,险些被它吸人腹内,又受惊,又受了点毒。我看此乌必非无因而至,医好之后,放它出去,如是有人豢养,又恐招了外人来给我生事,岂非讨厌?”先一个答道:“我们这天琴壑,多少年来从无人踪。此鸟就算有人豢养,也是常人。我们如不愿留它,可命洞奴喷云将洞封锁,难道还怕它硬闯进来不成?”

纪异还未听出那只几膏怪吻的鸟便是银燕玄儿,正觉希奇,猛听玄儿也在地底微微哀呜了两声,不由大吃一惊。忙将丛草用剑扫削,去查那声音的来源。又听先说话的那一个女子,低低说道:“姊姊,上面有人。”说完,便没了声息。纪异明明听出那说话声音出自地底,只是脚下石土深厚,草深没膝,再也找不着一丝影响。更不暇再寻那音声所在,也不问地底是人是怪,只关心玄儿安危下落,急得手持宝剑,不住在草丛中乱拨乱砍,恨不能把那片山石攻穿,将玄儿救出,才称心意。似这样胡乱砍削拨刺了一阵,耳听空中四只银燕只管盘空高飞,却哀鸣不下,大有失群丧偶之状,越猜玄儿凶多吉少。妖人深藏地底,宝剑虽利,其势难以攻透。

纪异正在焦急无计,忽然一眼看见身侧不远老树浓荫之下的断草根际隐隐放光。近前寻视,乃是七个碗口大小的深穴直通地底,光华便从下面透出。先原被丛草泥石遮没,这时方得发现。再俯身仔细一看,那穴口距离地底深约百丈。下面乃是一个极广大的山洞,丹炉药灶、石床几案、琴棋书卷,陈列井然,虽无梅坳仙府富丽,却是古意悠然。当中还悬着一个磨盘大小的青玉油盆,共有七根稔,分悬在油盆的边沿上,每个火头大如人臂,光焰亭亭,照得合洞通明。地底站着两个布衣修整、略似道家装束的女子,身材也一高一矮,矮的一个相貌生得奇丑,手中拿着一把晶光闪闪的宝剑,正对上面注视。不见玄儿踪迹。

纪异惊诧之余,刚要张口询问,那矮女已在下面喝道:“你是何人?擅窥仙府,敢莫是欺我姊妹飞剑不利么?”言还未了,那年长貌美的一个忙止丑女道:“我看此人颇似山中樵牧之童,迷路经此,有类刘、阮误人天台,师妹不值与他计较。只是恐他出山饶舌,我们索性唤他入洞,与他一点甜头,嘱咐几句,以免传扬出去生事如何?”丑女正要答活,纪异已忍不住答道:“我不是牧童,你们不要胡猜。适才因乐声好听,寻踪不见,我命一只家养的燕儿来找,亲眼见它飞落此地,追来却无踪影。忽闻地底有人说话,听出我那燕儿在此,我才拨草寻找,不想发现洞穴。想彼此素无仇怨,我也不是存心窥探你们踪迹。我不问你是人是怪,只求将燕儿好好还我,立即就去,决不相扰,也不向外人说出半句。还有适才音乐之声,不知你们弄的是什么东西?可惜你们俱是女子,不便求你们教我。如能将那乐器与我看上一眼,使我能回去仿做一个,无事时来玩玩,那就更感谢了。”

那长女闻言,对丑女道:“原来我救的那只灵鸟,果有主人。此子颇有根器,决非庸流。今日不期而遇,也算有缘。我将灯光掩了,你从前洞去将他接引下来。我有话说。”丑女闻言,便朝上说:“你这人看似聪明,怎连琴音俱听不出?愚姊妹奉有师命,在此潜修已历多年。今日你的燕儿为我守洞神物所伤几死,多亏我姊妹将它救下,但已中了我们洞奴的毒气,暂时不能飞翔。上面穴口过小,相隔又高,你无法下来。我姊妹二人奉有师命,在此潜修,不能擅自离开。你走向崖边壁中间有一块平伸出去的大石,上有藤草掩覆,便是我们的门户。你到了那里,可拉着盘壁老藤,攀援下来,我去那里等候,将你接引入洞,还你燕儿,就便将琴你看。如你胆小力弱,不敢攀援,那只好等燕儿好了相还了。”

纪异一心想着玄儿忧危,立即应允。正在答话之间,洞中央所悬的那盏长明灯忽然灭去,又听下面丑女连声催走。纪异走时,仿佛听见铁链曳地之声,当时也未注意。匆匆往崖边跑去,探头一看,果见一块危石大有丈许,孤悬崖壁中腰,上下相隔约有四五十丈。从上到下虽有老藤盘结,因为相隔太远,并无一根可以直达石上。所幸崖边突出,崖壁中凹,平跳下去,正好落到石上,中间尚无阻碍。因丑女恐他胆小力弱,下不去,成心卖弄,先向崖下喊道:“你说的地方是这里么?我要下去了。”下面丑女应声道:“你这人倒有胆子。正是这块大石,可惜我不能上来帮忙。上面的藤接不到石上,援到梢上,还有七八丈高下。你援到那里,缓一缓气,再松手,扑向旁边那一根,将它抓住,便援下来了。”纪异笑答道:“这点点高矮,哪有这么费事?你躲开,看我跳下来将你撞倒。”说罢,站起身来,提匀了气,觑准下面那块危石,喊一声:“我下来了。”便朝下面危石上纵去。

丑女先从下面略看出他身相清奇,不过具有异禀,仍是一个质美未学的常人,没料到如此身轻力健,好生欢喜。纪异见那丑女真长得和自己像姊弟一般,再也没有那般相似,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不觉脱口叫了一声:“姊姊,我的燕儿呢?”丑女龇牙笑道:“我虽比你高不了许多,一定比你年长。我不知是什么缘故,怪喜欢你的,当我兄弟,倒也不错。你姓什么?”纪异道了名姓,丑女便在头前领路。

纪异随在她的身后,见丑女回身回得异常之快,仿佛还伸手从地下捞起一件东西,微微响了一下。这时洞中漆黑,纪异初来,洞径由高往下,纤回奇险,只管专心辨路,也未怎样留神。一会到了洞底,丑女道:“你先坐下,待我将灯燃起,请姊姊与你相见。”纪异刚刚坐好,忽然眼前一亮,合洞光明。对面石案后坐着适才所见年长的一个女子,手中托着玄儿,正在抚弄。丑女立在身边,满脸含笑道:“这人名叫纪异。姊姊你看事情多么奇怪。”长女回眸瞪了一她一眼道:“你就是这般多嘴,锦囊尚未到开视日期呢。”

这时三人对面,灯光之下看得甚清。见那长女面如白玉,星眸炯炯,眉间生着一点朱砂红痣,甚是鲜明。上半身青衣短装,下半身被石条案挡住。见了人来,并未起立。纪异重又说了来意。长女笑道:“我姊姊二人,以前本不在此修道。只因年轻气盛,误伤许多生命,犯了师门家法,受了重谴,被师父罚在这天琴壑地洞之内,负罪虔修,杜门思过,不履尘世,不见外人,已是好些年了。这琴原是洞中故物,还有两个玉连环、一面铁琵琶,同挂壁间,也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所遗。每当芳日嘉辰,月白风清之夜,琵琶必定互响,自为应和。因有幽壑回音,声出地下,其声若近若远,无可根寻。天琴壑之得名,便由于此。自我姊妹幽居到此,才得发现。惟恐外人发觉,轻易不曾在日里拨弄。今日做完功课,忽觉无聊,又经师妹三催促,才取将出来,随意抚弄,不想将你引来。我这洞中还有一洞奴,乃是神物,善于喷吐云雾,更会放出毒烟,无论人畜,当之必死。你那燕儿想是奉你之命,寻找琴音到此。据师妹在外所见,你那燕儿共是五只,看神气早就知道这里。想是识得洞奴厉害,只管在空中盘旋不下,飞了好一阵。就中一只竟欺洞奴假睡,突然比箭还快飞将下来。被洞奴张口一喷一吸,几乎吞了下去。幸我发觉得早,才行夺过,忙喂了它一粒丹药,方保住性命。我本不知它志在夺琴,正奇怪它冒着奇险飞来则甚,你已到来说起。要我还鸟、传琴不难,但是我姊妹有一事相烦,不知允否。”

纪异恨不得急速将玄儿要过,忙问:“何事?”长女闻言,立时脸泛红霞,欲言又止。纪异还要追问时,丑女已代答道:“事并不难,只是有些费时费手。如能应允,方可告知哩。”纪异一则急于得燕,二则和那丑女旧有渊源,一见如故,不由脱口应了。二女知他诚实,不会反悔,好生欣喜。长女答道:“既承相助,愚姊妹感德非浅。不过事情只是难料,是否有此巧遇,尚属未定。这燕儿中毒虽深,服了家师灵丹,已无妨碍,一日夜后便可痊愈,定比先时还要神骏。抚琴之法虽可传授,但你并无佳琴,传也无用,我索性传后将琴借你携去。从今以后,你每隔三日便来这里一次,不但指点你抚琴之法,我见你身佩宝剑绝佳,愚姊妹素精此道,你如愿学,也可一并相传。等愚姊妹时机到来,看了家师锦囊,是否相烦,便知道了。”

说罢,招呼纪异近前,先将玄儿隔案递过。然后命丑女取来一张冰纹古琴,先传了定音之法,再把适才所奏那一段曲传与。纪异绝顶聪明,自是一学便会。这一两个时辰工夫,竟和二女处得如家人骨肉一般,把平日厌恶女子之心打消了个净尽。渐觉天色已晚,携了琴、燕,便与二女订了后会,起身告辞。猛想起还忘了问二女的名姓,重新请问。二女道:“我姊妹负罪避祸,出处、姓名,暂时不愿告知。总算比你年长几岁,不妨以姊弟相称。且等时机到来,再行详说吧。”纪异心直,便不再问。长女便命丑女送出。

这次是纪异在前,行有数十步,不见丑女跟来。刚待回头去看,那盏长明灯忽又熄灭。隐隐又闻铁链曳地之声响了两下。纪异好生奇怪,随口问是什么响声。丑女拉了他一下,悄声说道:“这里的事甚多,你不许多问。到时用你得着,自会知道。我姊姊外表看似好说话,她脾气比我还要暴躁十倍,轻易不发,发了便不可收拾。被罚在此幽闭多年,也因如此。我本无罪,只因当时代她苦苦求情,愿以身代,才同受责罚,来此苦熬。如果今日所料不差,出困之期当差不远。你时常来此,大有好处。要是胡乱问活,触了我姊姊的忌讳,好便罢,一个不巧,连我也救不了你。”纪异因燕儿得救,又学了古琴,已是心满意足,闻言丝毫不以为忤。便答道:“你和那位姊姊这么大本事,住在洞中又无人管,怎说幽闭多年,不能出困呢?”丑女答道:“才叫你不要问,又问。我师父现在隐居岷山白犀潭底,人虽不在此地,却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妙。不到他老人家所说日限,我等怎敢擅越雷池一步呢?”

说时二人业已行近洞口,忽闻身后了零零之声。丑女大惊失色道:“洞奴醒了,时机未到,恐被它追来,误伤了你,大是不便。我去拦它,你快些上去吧。再来时,仍和今日一样,先在上面穴口招呼了我们,再行相见,不可轻易下来。那二个穴口也须代我们用石头堵好。”正说之间,又闻洞底呼呼兽喘。丑女不及再说,一面挥手,催纪异急速攀纵上去;一面早回身去截。因为举动匆忙,返身时节脚底下响了一下。纪异闻声注视,见她脚底竟拖着一条细长链子。丑女已慌不迭地低身拾起,往洞后飞跑下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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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七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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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七回

韩仙子幽壑绾双姝纪神童深宵惊异兽

话说纪异估量那洞奴是个奇怪的猛兽,还想看个仔细时,隐隐听得长女在洞底呼叱之声,接着又丁零零响了一阵,便即不闻声息。仰视天空,四燕飞鸣甚急,日已向暮。因为一手抱琴,一手托燕,攀纵不便,连向天长啸了两声,才见大自飞了来,先在离头数十丈处盘飞了两转,大白己舒开双爪,抱琴飞起。共余三燕想是看出无碍,也相继飞落。纪异将玄儿交与二白抱去,手挥处,三燕先自腾空。然后将身纵起十余丈,抓住上面老藤,攀援而上。照丑女所说,将崖下七个孔洞用石块掩覆,连适才用剑砍乱的草树都一一拨弄完好,才行高高兴兴回家。

当晚纪异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去调弄那张古琴,仗着绝顶聪明,居然入奏。直抚到天明,才行就卧。睡不多时,醒来又抚。一连二日,长女所教的手法业已纯熟。

趁着纪光未回,纪异便常往天琴壑寻找二女授琴。每次前往,俱照二女嘱咐,先在上面洞穴招呼,然后由丑女在崖腰危石上接引下去。到了洞中,再由长女操琴,尽心传授。似这样接连去了好几次。纪异因为丑女接时,总是拿面向着自己,退后引路;送时又叫自己先行,好像她身后有甚怕人看见的东西,不愿人见似的。纪异想起头一次来此曾闻铁链曳地之声,后来告辞回去,仿佛又见丑女脚下带着一段链子,再加长女和自己相见,不特从未起立,而且总是坐在那青石案后,看不见下半身,丑女又再三叮嘱,如见可疑,不许发问,好生令人不解,渐渐起了好奇之想,打算探查一个明白。可是教琴时,二女只许他在石案前立定传授,稍一绕越,便被止住,老是不得其便。不但二人隐秘不能窥见,竟连号称洞奴的怪兽和那铁链曳地之声,俱似事前藏起,不再闻见。

纪异年幼喜事,哪里忍耐得住。这一日又到二女洞中,照例传完了琴,便告辞回去。长女见他聪明,学未多日,已传了十之三四,一时高兴,要传纪异剑法。因纪异曾说受过名师传授,便命他先将平日所学练习出来,以便指点门路。纪异心想:“今日正好借着舞剑为名,给她一个冷不防,纵向二女身后,倒要看看她是什么缘故。”当下纪异便将无名钓叟所传剑法施展开来,暗偷觑二女,脸上俱带不满之色,心中有些不服,益发卖弄精神,将新得那口仙剑舞了个风雨不透。二女刚赞他所学虽然不高,天资绝美,纪异忽然使了一个解数,两足一点劲,便想往二女后蹿去。身子刚起在空中,猛听耳旁一声娇叱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孩子,要找死么?”纪异知道长女发怒,心刚一慌,眼前倏地一片白影飞来,脚还未曾落地,身子已被人拦腰抓住。正待挣扎,觉着鼻孔中一般腥气袭来,心头一闷,神志便即昏迷,不省人事了。

过了一阵,纪异略微清醒,仿佛听见二女在那里争论。长女道:“我好心好意教他,他自己找死,怨着谁来?本来再过三天,就可拆开师父锦囊。自从他来到这里,已有半月工夫,并无第二人来此,不是他,还有谁?他偏这等性急。休说洞奴恼他,便是我,如非受了这几年活罪,将气养平了些,似他这等专喜探人隐私,我就不要他命,也得给他一个厉害。我早就料到你性情鲁莽,平时接进送出,容易现出破绽,屡次对他留神,防他近前。今日也是我见他有点鬼聪明,一时高兴,传他剑法,以致闹出事故。锦囊所说不是他还好,如是他时,他不比鸟儿灵敏,禀赋虽好,既未得过仙传,谅必没有服过灵丹仙药,洗髓伐骨,哪能经得起洞奴这口毒气?他虽然年幼,总是个男孩子,怎能和救乌儿一般去救他?师父灵丹服后,至少三日方醒,七日才能复原,岂不错过天地交泰的时辰,误了我们正事?”丑女道:“姊姊不必着急,看他那等禀赋聪明,定是我等救星无疑。姊姊如不救他,转眼三日期满,、又须再等十二年才有出头之望了。”长女道:“我此时已不似先前性子急躁,在此养静,有益无损。死活由他,难道叫我屈身丑鬼不成?”丑女争道:“在此静修,原本无碍,但这每日两次磨折,实在难受。只借我道力浅薄,不能救他,否则暂时受多大的委屈,也只一次,有何不可?姊姊不过与他略沾皮肉,他一个孩子,有甚污辱,何必如此固执?”

纪异闻言,偷偷睁眼一看,自己身卧靠壁石榻之上,别无苦痛。离榻不远站着二女,俱都侧面向着自己。二女因为不知纪异服过千年兰实,当时只被毒气闷晕过去,并未身死。以为他决不会即日醒转,只管在那里谈话,一些也没有注目在榻上,恰被纪异看了个清楚。原来二女脚下均带有镣锁,用一根细长铁链一头系住一个。长女平日坐的青石案后短石柱上有一玉环,铁链便由此穿过,二女行动可以随意长短。这才明白丑女每次接送自己,长女总是坐在那里不动的原故来。心想:“二女曾说因受师父责罚,幽闭在此,纵被锁住,也不打紧,如何这等怕人知道?”想到这里,不由“咦”了一声。

二女听出纪异醒转,长女先慌不迭地脚一顿,便往青石案后飞去。丑女却往纪异榻前跑来,见纪异睁着一双怪眼,还在东张西望,轻声低喝道:“你不把眼闭上,还要找死么?”纪异闭眼答道:“我都看见了,这有什么打紧?”言还未了,便听青石案后起了丁零丁零之声,长女正在低声呼叱。丑女悄喝道,“你快不要说话,此事非同儿戏,一个不好,连我都要受责,还不住口。”纪异素来敬爱丑女,闻言虽不再说,仍不住偷眼往那发声之处去看。只见长女俯身石柱后面,在那里口说手指,别的一无所见。正在奇怪,丑女已附耳低声道:“你此时吉凶尚未可知,人已中了洞奴喷的毒气。虽仗天赋深厚,当日醒转,复原总还须一二日。如果后日开拆锦囊,你不是解救我们之人,不特洞奴不能容你,我姊姊也未必放得你过。此时你凡事不闻不见为妙。”

纪异性子倔强,哪里肯服,一用劲,打算挺身坐起。谁知身软如泥,连手都抬不起来。刚有些害怕着急,猛想那口宝剑,不由大声道:“姊姊,我的剑呢?”丑女忙用手捂他嘴时,话已喊出了口。急得丑女顿足低语道:“剑我早替你藏好,谁还要它不成?”说时,丁零零之声忽又越响越急。猛听长女喝道:“这东西不听话,奇妹快将师父镇尺取来。”一言甫毕,又听长女“嗳呀”了一声。丑女慌忙从壁间取下一物,赶纵过去,长女业已跌了一跤。这时,从石柱后面纵起一物,纪异未曾看到那东西的形象,先见两点银光在壁间闪了两闪。及至定睛一看,那东西生得只有猫大,周身雪白,目似朱砂,狮鼻阔口,满头银发披拂。顶生三角,乌光明洁,犀利如锥。四条肥壮小腿前高后矮,颇似狮子。如非生相大小,看去倒也凶猛。一出现便伏地作势,待要往榻前扑来。纪异哪知厉害,只听二女腿间铁链乱响,又见丑女手中拿着从壁上摘下来的镇尺,拦在那东西的头前,只管呼叱,却不将尺打下去,那东西瞪着一双朱目,发出两道奇亮的银光,伏身地上,对着丑女作那发威之势,喉间不住发出丁零丁零之声。看去形势颇为紧急,丑女手颤身摇,大有制它不住之势。

纪异正暗暗好笑:“小猫狗一般的东西,也值得姊妹二人这般大惊小怪?”那长女已从地上狼狈爬起,绕向丑女身后,倏地接过那一柄八九寸长的短尺,抢向前面,怒声叱道:“大胆洞奴,我引人入洞,也是奉有师命,非出于我二人私意。他不过听见铁链声音奇怪,想看个究竟,并非窥探师父的玉匣。你不奉我命,即喷毒伤人,已是欠责,还敢二次侵害他么?”说时,那东西喉间丁零零之声越响越急,猛然呼的一下,身子顿时暴长起来,比水牛还大。想是长女已有防备,早将那柄尺对准它头面按了下去。那东西长得也快,缩得也快,经那尺一按,便即随手暴缩回原来形体,迥不似先前威猛。睁眼望着长女,似有乞怜之态,垂头搭尾,懒洋洋地回身往石柱走去。

丑女手中尺刚被长女接过,便纵避一旁。纪异见她累得满头是汗,面容铁青,不住望着那东西怒视。及见那东西被长女制住,才往回退走,忽然取了一条软鞭,跑向那东西身旁,没头没脸乱打。口里骂道:“你这不听人话的该死东西,竟敢将姊姊撞倒。还想欺我么?都是这些年师父不在跟前,惯坏了你。再不打你,少不得胆子越来越大,日后出困闯了祸,我们还得为你所累。今日不重责你一顿,此恨难消。”一边说骂,鞭如雨下。起初那东西看去狞恶,这时竟非常驯顺,由丑女一直把它打到石柱后面,长女才行喝止,始终低首贴耳,毫不反抗。

丑女道:“纪弟中毒,未满一日即行醒转,锦囊所说定无他人。洞奴凶横,这三两日内,姊姊还是用禁法将它制住,以免生事。”长女面带愁容道:“我如非料到此子与我二人有关,岂能如此容让?但是石柱秘宝,关系重大,胜于出困。我二人又须镇日用功,权禁片时还可,镇日禁制,万一在这三天内被仇人知道赶来,乘隙盗取,那还了得?”丑女道:“我等在此防守已有多年,均无变故,怎会在这短短三日内出事?姊姊无须多虑。”长女道:“你哪里知道,天下事往往变生不测。何况目前正逢群仙劫数,正邪各派能手三次峨眉斗剑,期限越来越近;师父在岷山避劫,功行也将圆满,我等出困不久,他老人家便与神驼乙真人重聚,正是要紧时候。再加以前仇家又多,万一疏忽,铸成大错,纵死也不足以抵罪,岂可大意?”

丑女道:“洞奴不过比我等灵敏,能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稍有动静,老早便能警觉罢了。如果真有厉害敌人前来侵犯,岂是它那一点丹毒和利爪所能阻得住的?依我的话,还是用法术将它禁住为是。等到后日开视锦囊,看是如何,再行定夺,纪弟便留在这里,一则便于调治,二则相助我等脱难,岂不一举两得?”长女想了想,答道:“可恨洞奴天生倔强凶横,除非见了师父法谕,对谁都不肯一丝容让。为期只有三日,禁了它,叫人悬心;不禁,又必乘隙生事。为今之计,只可将它暂行禁住。到我二人做功课时,再将纪弟移往我昔年封闭的石室之内,将它放开,把守洞门便了。”丑女闻言,喜道:“我早想到此。因为内洞壁间石室是姊姊昔年第一次受责之所,休说外人,便是你也多年不曾轻易走进室中,又有你甚多紧要物事在内,怕你不肯,没敢出口。好在纪弟一二日内不能下床行动,洞奴胆子虽大,室里面有师父昔日制它的东西,决不敢轻易进去。如能这样,再妙不过。”

姊妹二人商议停妥,经此一来,长女对纪异忽然芥蒂全消,行动也不再避讳,殷勤如昔。除给纪异服了两粒丹药外,丑女又取了一些干粮、干果与他吃。说道:“你此时中毒身软,不能行动。我姊妹二人自从幽闭此洞十多年来,不特未准进过人间烟火食物,因有师父法链锁足,至多只能飞到崖边,尚不能二人同往,每日还得受好些活罪。连一枚新鲜山果都吃不到,吃的只有在事前备的干粮、干果。总算藏留得好,没有腐败。这两三日内,你先以此充饥。少时我再将师父赐留的猴儿酒取来你用。三日后拆视锦囊,我姊妹二人如能仗你相助脱难,彼此都好了。”

纪异屡次用力挣扎,果不能动。想起诸燕尚在空中相候,不敢飞下;又恐乃祖回来,见自己失踪忧急,一时好生愁虑。便和丑女说了,意欲写一封信,命诸燕回家带去。这时长女正在洞的深处有事,不在跟前。丑女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匆匆取来一片薄绢,代纪异写了家书。走到洞外危石之上,照纪异平日呼燕之法,唤了两声,仍是玄儿飞下。丑女嘱咐了两句,吩咐诸燕回去看家,第三日再来,然后将绢书与它带回。进洞只对纪异说了,当是寻常,也未告知长女。

当日无话。将近夜中子时,丑女忽至榻前对纪异道:“现在我姊妹的行藏,大半被你识透,从今以后,无殊家人骨肉。姊姊因见你秉赋异常,料准是我们救星,已不再怪你。不过未满三日,你仍须守我前诫。少时我等做功课受磨折,姊姊必要放开洞奴,防守门户。特地将你移入壁洞石室之内,万一你能行动,如闻外面有甚响动,不可出来,以防洞奴伤你,大家有害。室中之物,也不可以妄自移动。”说罢,便将纪异托起,正要往洞的深处走去。纪异一眼望见自己那口宝剑悬挂壁上,便请丑女给他带上。丑女一面取剑与他佩上,一面微嗔道:“你这口剑,固然是个宝物,放在我们这里,难道还怕丢了?老不放心则甚?”纪异强笑道:“不是不放心,我实是爱它不过。”二人正自问答、长女在青石案前催唤。丑女忙往尽里面石壁之下跑去。到了用手一推,壁上便现出一座石门。当下捧定纪异人内,安放在石榻之上。只嘱咐了一声:“紧记适才之言,放小心些。”便即匆匆走出。

纪异见那石室甚是宽大,除了一些修道人用的炉鼎用具外,一面壁上满挂着许多整张千奇百怪的猛兽虫蟒的皮骨,另一面却挂着数十个死人的骷髅。室当中也和室外一样,悬着一个贮满清油的灯盘,火光荧荧,配上当前景物,越显得阴森凄厉。暗忖:“长女人极秀气。便是丑女,除了矮丑外,人也是非常和善。怎的这间室内的陈设,却处处带有凶恶气象?”正在越看越觉奇怪,偶一侧转头,看见身后壁上挂着十几件乐器,俱是一向不曾见过的东西。心想取下抚弄,无奈身子动转不得。猛想起:“昔日无名钓叟传授自己运气之法时,曾说那不但是学道入门根基,如有时生了疾病,只须如法静坐,便可将受的风寒暑湿法除净尽。今日中毒不能起坐,左右闲中无事,何不睡在这里,运一回气试试,看是有效没有?”想到这里,便将心一静,收神反视,默运气功,就在榻上卧着,入起定来。

纪异生具夙根异禀,又服过灵药,虽然中了毒气,并无大害,便是不运气,再过些时,渐渐也会复原。经这一来,自然好得更快,不消半个时辰,气机运行,居然透过了十二重关。睁眼一舒手足,俱能微微动转,心中大喜。又复冥心宁神,再来一次。等到一套气功运完,虽未其病若失,却也觉得差不了许多。

当他第一次功夫做完,已微闻室外丑女呻吟之声,因为守着前诫,又急于想身体复原,没做理会。及至二次功夫做完,刚刚坐起,忽闻室外不但丑女喘声甚惨,连长女也在那里呻吟不已,好似受着极大苦痛,又恐人知,竭力强忍之状。纪异正准备下榻去看,谁知上半身虽好,两足仍是如死了一般,仅能动弹,不能举步。用尽心力,也是无用。一赌气,只得重新卧倒,又去做那第三次功夫。这次心里惦记着外室悲呻,心便不能沉得下去。正在强捺心神,忽又听丑女在室外带哭带笑他说道:“师父也真心狠,幸而这活罪只有两三日便可受完,还可勉强熬过,休说多,如再一年,我便宁被师父飞剑腰斩,也不再受这罪了。”长女悲声道:“奇妹休如此说。一则咎由自取,是我连累了你;二则饱尝苦毒,也未始不是师父想玉我们于成,怨她怎的?如被师父知道,那还了得?”丑女忿忿道:“听见我也不怕。”说时,又闻外室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声,二女便不再言语。

一会,丑女先进室来,看出纪异已能转动,又惊又喜,忙问如何。纪异说了。丑女道:“照你这样,明晚必可复原。只要守着我的话不要乱动,定有你的好处。”纪异悄问适才受甚苦处,如此哀呻。丑女道:“那便是我姊妹每日所受磨折。你明日痊愈,再留一夜,看了师父锦囊,便可相助我二人脱难了。”纪异闻言,义形于色,答道:“为了二位姊姊,休说帮忙,去死也干。只是你们受罪之时,可容我偷偷看上一眼?”丑女想了想,答道:“偷看无妨,但是你明晚已能行动,到时不可出去,以防洞奴还是不听我们劝解,又来伤你,误了我们大事。”纪异笑着应了。

转眼天明,长女也进来陪他谈话,俱都无关宏旨。傍晚,纪异请丑女出洞去看,不见诸燕飞来,知道纪光未回,家中无事,越发心安,任凭二女安排。无人时,便运用内功法毒炼神。一日无事,又到夜间,病体居然复了原状,行动自如,好生心喜。

交子以后,纪异又听二女呻吟之声,忍不住走下榻来。探头往外一看,二女各自披发,紧闭二目,背抵背盘膝坐在青石案侧一个大石墩上。面前不远,悬空竖着一面令牌,上绘符篆古篆,闪闪放光,时明时灭。每灭一次,二女必发呻吟之声,面容甚是凄楚,好似有莫大的苦痛,难以禁受一般。再往二女脚下一看,俱都赤着欺霜赛雪的双脚,脚腕上的两个铁环和那根细长链子,好似新从炉中取出,烧得通红,二女均似在那里强自镇定。等到面容稍一平静,令牌便放光明,链子也由红转黑,呻吟即止。可是不多一会,又复常态,悲声继起。而且每隔一次,呻吟之声越发凄厉。到了后来,二女面上热汗都如豆大,不住攒眉蹙额,好似再也忍受不住。这次时候稍久,竟有好半晌没有宁息。忽然轰的一声,石榻旁四面火发,烈焰熊熊,把二女围绕在内。先时火势虽大,离石还有丈许。渐渐越烧越近,快要烧到二女身旁。

纪异猜是那令牌作怪,如换平时性情,早已纵身出去抢救,将那令牌一剑砍倒。一则因为丑女再三告诫,不许妄动;二则昨日已曾听过二女受苦受难之声,后来见面,人仍是好好的。虽料二女不致被火烧死,终是代她们焦急。眼看火势越盛,二女眉发皆赤,就要烧上身去。纪异正在爱莫能助,心中难受万分,忽见长女秀眉倒竖,挣扎着强呻了一下,猛地将嘴往外一喷,喷出几点鲜红的火星,射向火中,那么强烈的火势立刻熄灭。二女面容始渐渐宁静,不再呻吟。

又待了一会,令牌上大放光明,一片金霞结为异彩。二女才睁开双眼,缓缓起立,带着十分委顿的神气,狼狈地走下石来,跪倒在令牌前面,低声默祝了一番,各举双手蟆拜顶礼。那令牌渐渐降下,往那矮石柱后飘去,晃眼不见。

长女起身埋怨丑女道:“我们已有好几年未受像今日这等大罪了,那邪火比起以前初受罪罚的各种心刑还要厉害得多。适才人定时,如非我二人近来定力坚定的话,岂不将真元耗散,吃了大亏?后来我实觉难以支持,心身如焚,再也宁静不住。万般无奈,方始冒着大险,运用本身真灵之气将它喷灭,又不知要费我多少天苦修,才能复原。定是你昨日出言怨望,几乎惹出大祸。”丑女抢答道:“姊姊休如此说。就算我出言怨望,应当有罪我受,怎会连累到你?再者我的道行法力均不如你,按说不等你将火喷熄,便受伤害,怎的我也能勉强忍受?我素来性直,有口无心,即使把话说错,师父也能宽容。今日之事,依我想,不是你暗中腹诽,惹得师父嗔怪;便是我二人灾难将满,内丹将成,这未两日应有的现象吧?”长女道:“事已过去,无须再说。只剩一天多的期限,务要谨慎些吧。”

丑女道:“这个自然。纪弟想已复原,你将洞奴制住,让他出来学琴解闷如何?”长女点头,曝口一声低啸。先是两点星光,在壁间闪了几闪。接着又听丁零零之声,从洞外走进昨日所见的猛兽洞奴。纪异心想:“这东西不发威时,才只猫大,她们说得那般厉害,难道比起昔日采朱兰时所见怪物还凶么?”正在寻思,二女已然口诵真言,对准洞奴不住用手比划。洞奴先时蹲伏在地,目光射定二女,丁零零的响声发自喉间,密如串珠,好似不服气之状。倏地身子又和昨日一般,暴长起来,作势待向二女扑去。二女大喝道:“你屡次无故闯祸,谁再信你?明日便可出见天日,暂时叫你安静一些,又不伤你一根毫发,还敢不服么?”喝罢,猛将手中戒尺一举。洞奴立时萎缩下去,回复原状,懒洋洋的,除目光依旧炯若寒星外,恍如昏睡过去,不再动弹。丑女便跑过去,将它抱起,走向石柱后放下。然后回头,朝着后壁唤道:“洞奴已收,你出来吧。”

纪异应声走出,见了二女,各叫一声姊妹,大家落座。长女凄然道:“适才我等受难,你已看见。自从犯了师门教规,滴居受罪,已十多年了。起初数年,神驼乙真人知我等可怜,曾命苦孩儿司徒平往岷山投简,代我二人说情,命归峨眉门下,带罪积功,未获允准。这长年苦痛,虽然因此道行稍进,却也够受。明日方有脱困之机,照乙真人前年传语,期前应有异人来此相助脱难。可是除你以外,直到今日,不见一人。虽猜是你,你又无甚道行,不知怎样解困脱难。只好一切谨慎,听诸天命。且等明晚子时过去,开视师父所留锦囊,方知就里。如有差池,不待多年妄想付诸流水,出困更是遥遥无期了。”

纪异闻言,义形于色道:“二位姊姊休得忧虑。莫看我没有道行,如论本领,我小时便斗过怪物,前年又在墨蜂坪暗中除去妖人。如今有了这口宝剑,更是什么都不怕。只要用得着我,无不尽心尽力,连死了全不在心上的。”长女道:“适才洞奴呼声中,已表示出对你不再仇视。但我总怕它天生野性难驯,又来侵害,这两日除我姊妹人定时怕有异派妖人乘隙盗宝,将它放出守洞外,总将它用法术禁制,以免伤你误事。我自这些年受苦潜修,心甚宁静,今日不知怎的,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神志老是不宁。奇妹适才之言,使我想起今日几为邪火所伤,许是一个预兆,并非师父见怪呢。”丑女插口道:“姊姊受了这多年的罪,起初因为出困期远,无可奈何,只管苦熬,凡事不去想它,故觉宁贴。现因出困在即,惟恐守了这多年俱无事故,万一就在这一半天中来了对头,盗走师父重宝,岂不功败垂成,万劫不复?由来象由心生,亦由心灭。我看这魔头还是姊姊自己招的。你不去想它,自然无事。我道行法力俱都不如姊姊,自来无甚思虑,所以仍和无事人一般。凭我二人本领,又有洞奴守洞,这地方如此隐僻,多年并无人知,怎会只剩一天就出了事?”长女闻言默然。

纪异脱口问道:“二位姊姊所说的对头是甚样儿,有甚本领,这样地怕他?”丑女道:“师父当年学道初成,疾恶如仇,只是夫妻二人游戏人间,纵横字内,既不依傍他人门户,也极少与同道交往,一味我行我素,结怨甚多,俱无足虑,虽说师父深隐岷山,现时决不会顾到别的,他们就明知我姊妹在此,也决不敢轻易侵犯。内中只有一个异派妖人的门徒,因他师父师叔为恶大多,死在我师父之手,他立志在青羚峡一千尺寒穴之内发愤苦修。虽然所学不正,本领不济,却是发下重誓,定要乘隙报那当年之仇,这人生相与你我一般丑怪,却比我高得多。不过他只知我师徒在岷山潭底潜修,定然不会知道在这里,否则早就寻上门来暗害了,还等今日?”二女无心谈说,纪异却记在心里。暗忖:“这里除她姊妹二人外,并无一个外人,如有便是仇敌。那对头长得又高又丑,更易辨认。明晚他不来便罢,他如来时,我定要会他一会,看看到底有什么大了不得。”心里胡想,并未说出。

当下三人谈了一会,二女又将琴法指点了些,便各分头打坐。又是一日无事。

到了第二日夜间,二女因为过了当晚,便是出困之期,人定以前再三叮嘱纪异小心,只要熬过于时,便可开视锦囊。当时俱以为纪异无甚法力道行,并未想到用他相助防护。纪异却十分自恃,因人已痊愈,二女现在紧要关头,自己不能白受人家好处,少时无事便罢,如有事时,决定拔剑相助。一则显显本领,二则答报人家相待厚意。

纪异心中虽如此想,表面上并未说出。进了壁洞,算计子时已到,尚未听见二女呻吟之声。正想探头去看,刚到门侧,忽听脚畔丁零零地响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洞奴。纪异虽然胆大,毕竟连日耳闻目睹,颇知洞奴厉害,这般突如其来,不由也吓了一大跳,疑心洞奴要和自己为难。正要伸手拔剑,洞奴似有觉察,往后退了几步。纪异见它神态甚驯,便按剑低问道:“你又要朝我喷毒么?快给我躲开。我如不看在你主人面上,便一剑杀了你。”洞奴睁着一双星光电射的眸子望定纪异,将头连摇,又缓缓地走了过来。纪异看出它实无恶意,又对它道:“今晚这般要紧,你不守洞,来此则甚?”说时,洞奴已走近身侧,衔着纪异的衣角,往外便扯。

纪异本爱洞奴生相好看,再知它不来害人,益发喜它。被这一拉,觉出力量甚大,恐将衣扯破,不觉随了它走出室来。一眼望见二女仍和昨日一样,坐在石墩上面,面前悬着那面法牌已是大放光明,二女面容也丝毫不现苦痛。当时福至心灵,猛地一动,暗忖:“洞奴昨晚守洞回来,何等威武壮大,今日为何恢复原状?二位姊姊说它通灵无比,多远都能听见,又说解困之人是我,它强拖我出来,莫非真有仇人前来暗算,要我相助么?”正在寻思,猛听远远传来一种极尖锐凄厉的啸声。再看洞奴,已是浑身抖颤,口衔衣角,眼看自己,大有乞怜之状。纪异更料出了两三分,恐惊二女,妨她们功课,又听出那啸声越来越近,便不再言语,信步随了洞奴,看它引向何处。洞奴似知纪异晓悟,竟口扯住他的衣角,往那在平常视为禁地的石柱后面跑去。

到了一看,石柱后空空的,并无一物。只见石地平洁,绘有一个三尺大小的四方细纹,圭角整齐,中间还有不少符篆。正猜不出是何用意,心中奇怪,那外面的啸声已越来越近,相隔洞顶不远。夜静荒山,空谷回音,更觉凄厉非常,令人听了心悸。洞奴神态顿现惶急,突然人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扳着纪异肩头,意思似要他蹲伏下来。

纪异觉出洞奴这一推力量绝大。刚依它蹲下身于,洞奴又拿口去拱他的剑柄。纪异又把剑拔了出来,洞奴才朝着他将头连点,做出欢跃之状。纪异越看越爱,便伸出左手抚摸了两下。洞奴侧耳听了听,猛地朝柱外跃去,其疾若箭,一跃数十丈,已达洞口,虎伏在一根石笋后面,睁着一双寒光炯炯的眼睛注定洞口,大有待敌而动神气。这时纪异已猜透洞奴心意,是要自己埋伏柱后,助它御敌。便右手紧握剑柄,屏气凝神,静以观变。

待了不大一会,洞外啸声忽止。纪异耳聪,本异常人,渐渐听得洞顶石崖上有极轻微的兽足扒动石土之声。转眼工夫,便从洞顶再看洞奴,周身银毛根根直竖,小雪狮于也似,业已掉转身来。接着便见洞顶一团黑影飞坠,石地上轻轻一响,落下一个怪物。那东西生得通体漆黑,乌光滑亮,项生双头,形如野猪,大有二尺。长鬃披拂中隐现着两只碧眼,时睁时闭,闪动不停。四只赤红如血的撩牙露在翻唇之外,又长又锐,看去甚是犀利。前面生着四条精瘦如铁的怪脚,并排立着,爪似钢钩,平铺地上。后腿却只两条,形如牛蹄。长尾倒竖,尾尖乱毛如球。身子前高后矮,从头到尾约有九尺长短,却不甚高,形态狞恶已极。一落地,引颈四下略微闻嗅了两下,先朝二女身前那面法牌纵去。

纪异恐伤二女,刚待出去给它一剑,那怪物前面四只钢爪还未抓到牌上,已似被甚东西撞了一下,跌落地下。二次又待作势欲起,洞奴早从石笋后蹿出,喉间丁零零响了一下,径乘怪物将起未起之际,从斜刺里飞将过去,两只钢爪抓向怪物的怪眼,紧接着便是一口毒气喷向怪物脸上。等到怪物举起四爪来抓,洞奴业已纵出老远,回过身来蹲伏地上,喉间丁零零响个不已。那怪物出其不意,突受侵袭,四只怪眼竟被洞奴一边抓瞎了一只,自是十分暴怒。也将身对着洞奴蹲伏下来,那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尖上的乱毛如刺猖一般,针也似竖将起来。两下里相持只一晃眼之间,猛地同时飞起。洞奴好似有些怕那怪物,身子始终没有暴长,眼看两下里悬空纵起,就要扑到一处,洞奴竟不敢和它相撞,忽往侧面飞去。那怪物好似预知它要逃避,连头也不回,只将长尾一摆。洞奴飞纵何等神速,竟会着了一下,立时雪白的细毛上便是一片鲜红。

纪异看出洞奴为怪物尾上硬毛所伤,勃然大怒,不问三七二十一,一按手中宝剑,便往柱外纵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纪异将出未出之际,洞奴、怪物也俱落地回身,又和头一次一样,对面蹲伏。怪物正在颈项伸缩之际,作势欲起。纪异眼尖,适才怪物纵起时,已觉它颈子长而异样,因是侧面,没有看真。这次正当怪物前面,猛然一眼看到怪物那么大两颗怪头,颈上竟和螺旋相似,在项上盘做一团,仅有两寸多粗细。刚觉奇怪,身已纵出。同时怪物和洞奴也是双双纵起。那石柱施有禁法,无论人物,一到柱后,身便隐住。

那怪物虽是凶猛通灵,因和洞奴有天然生克关系,同是两间奇戾之气所钟,双方相遇,不是我死,便是你亡,比遇见什么大仇敌还要厉害。洞奴原敌它不过,只因相随高人门下修炼多年,本身戾煞之气化去不少,越发灵异机警。预先埋伏隐僻之处,出其不意,将怪物两双怪眼抓瞎了一对,侥幸得了便宜。可是腿股上也着了一下重的。这一来,双方仇恨更深。洞奴知道,再用暗算去伤怪物,已是不能;而且怪物主人就要寻来,事机紧迫。这次纵起,本是虚势,拼着再挨一次,引它人伏,好由纪异相助除它。恰好纪异正当其时飞纵出来。怪物生性凶暴残忍,出世以来,不知伤过多少生物,从未遇见过对头。不想今日吃了这般大亏,万分愤怒之余,算计洞奴怕它身后长尾,睁着两只幸免于瞎的怪眼,正觑定仇敌动静,以便打去。不想洞奴身刚纵起,忽往后一仰,竟然翻身倒落下去。怪物急怒攻心,只顾拼命寻仇,猛然怪啸一声,四只前爪朝前一扑,一个用力太过,竟连忌讳也都忘记,两颗怪头不知不觉朝前一伸,螺旋般的长颈突起尺许,把要害所在显露出来。凑巧纪异纵出,见了怪头,心中一动,顺手使剑一挥。两下里全是一个猛劲。那怪物原未看见柱后埋伏有人,纪异身手何等矫捷,手持又是一口仙剑,等到怪物觉出不妙,想缩劲逃避,已经不及,剑光绕处,血花四溅,两颗怪头连同怪物尸身相继落地。

纪异方要近看,洞奴忽然身子暴长,比牛还大,上前用口衔起怪物尸首,两只前爪,一爪抓定一颗怪头,飞也似往洞的深处跑去。一会回来,张口将地上血迹舔个净尽。纪异知它决无敌意,见它后腿上尽是怪物刺伤的小洞,血痕在白毛上似胭脂一般,甚是怜借。刚想伸手抚摸,洞奴倏地避开,低头衔了纪异衣角,又往柱后拖去;纪异知还有变。见二女端坐石墩之上,面容庄静,似无所觉。便依它照样蹲伏在地,手持宝剑,觑定外面,暗作准备。

纪异刚站好,便闻崖顶脚步之声时发时止。忽听一人低语道:“那日我在白岳路遇晓月禅师,明明从卦象上占出两个贱婢被老乞婆囚禁在此,应在今晚于时有难,怎地这里并无洞穴?莫非她们藏在山石里面不成?”另一人道:“都是你疏忽。我说双头灵螺新收不久,野性未驯,虽有法术禁制,不到地头,仍是松放不得。你偏说是它耳鼻闻嗅灵敏,已经试过两次,俱是随放随归;它又是老乞婆守洞恶兽丁零的克星,相隔百里之内,便能闻着气味寻去,硬要老早放开。我见它未去锁链时已发野性,不住乱蹦乱挣,这一放开,果然晃眼便跑没了影子。”先一人道:“我原因它耳鼻最灵,放它在前,以便跟踪寻找仇人下落。谁料黑夜之间会遇见牛鼻子,耽延了一会。适才我还听到它的啸声就在这里,说不定已然寻到仇人,与恶兽斗了起来,我看这地方虽无洞穴,真是幽僻。上面是平地,出口在此,易被外人看破,两个贱婢本领有限,决无这样大胆。那洞必在前面壑底悬崖半中腰上,我等试寻一寻看。如真找不到,再用法术将神螈唤回,便知就里,好歹今晚也要成功。你看如何?”

正说之间,忽又听“咦”了一声。一会便听一个道:“果然两个贱婢在此入定。看恶兽丁零不在她们身侧,必在下面隐僻之处,与神螈拼命想持。此时她们全神内视,无法对我们抵敌,正好下去。只是这些洞穴开在明处,毫无掂拦,下面除了老乞婆禁制贱婢的法牌,别无准备,这等大意,好生令人不解。老乞婆诡计多端,说不定这里设有圈套,我们还须放仔细些。”另一人暴怒道:“怕者不来,来者不怕。好容易才寻到,子时一过,又费手脚,本人尚且不惧,何惧两个贱婢?她那紧要之物,惧在石柱后面地下埋藏。你如多疑,我当先下去,杀了贱婢,再从容取她那几件本命东西便了。”说罢,便听一声巨响,上面洞穴碎石纷落。两道黄光闪处,飞下两个道装妖人,一个生得粉面朱唇,鹰鼻鹞眼,身着羽衣星冠,年纪不过二三十岁左右;另一个身材又高又瘦,两臂特长,颔下长须披拂过腹,猴脸黄发,一双三角红眼闪放凶光,形状甚是丑怪。纪异知是二女仇人,必定暗下毒手,暗道声:“不好!”刚要飞身纵出救护,猛觉两腿被束奇紧,力量绝大。低头一看,正是洞奴用两只前爪抱紧自己两腿。适才明明见它跑向柱外,不知何时又回到身旁。只见它将头连摇,意思是不要自己纵出,恐惊敌人。不便出声喝问,强挣了两下无用,又觉不解。就这一迟疑问,两个妖人已然发话。白脸的对那长人道:“这两个贱婢交给我,你去柱后取老乞婆藏的宝物。”长人说道:…忙什么?除了贱婢,同去不迟。”

言还未了,那白脸的仿佛急于见功似的,一拔腰间宝剑,便往二女坐的石墩前纵去。身刚纵到石前令牌侧面,正待下落,忽然身子悬空吊起,手舞足挣,再也上下不得。那长人手扬处,手中宝剑化成一道黄光,朝着二女飞去,眼看飞到临头。忽从二女身旁飞起一片银光,迎着黄光只一绞,那光仍还了原状,当的一声落在地上,那银光也不知去向。急得那白脸的直喊:“丑道友救我,那宝物到手全都归你,决不索酬了。”

那长人先似打算跟踪上去杀二女,忽见同伴身子悬空,中了人家道儿,面容顿现惊异,立即停步不进。又见黄光被银光破去,更加识得厉害。听见同伴呼救,只朝他看了看,冷笑道:“那日初见,你是何等自负?谁想除了借给我的那只双头神螺外,竟是这等脓包。我知老乞婆心肠狠毒,人如犯她,至少得有一个流血的才肯罢手。论我本领,破她擒你的禁法原不甚难。无奈此法一破,我取宝之后,你必向我讨谢惹厌。两个贱婢已由老乞婆用了金刚护身之法,我等今日已伤她们不得。你借给我的神螈,也未见它有甚实用。少时取走宝物,你是它的旧主人,少不得会寻来将你救走。再不两个贱婢入定回醒,必将你放下拷问,你素精干地遁,一落地便可遁走,何须我救?”

说着,长人便往柱前走来。因为同伴遭殃,未免也有戒心,一面走,一面手中掐诀,口中喃喃不绝,满身俱是黄光围绕,睁着那双三角怪眼,注视前进。那白脸的见自己被困,长人不但不加援手,反倒出言奚落,又将自己精干遁法说出,好似存心要敌人知道防备,以便置己于死,不由气得破口大骂。

纪异先见二妖欲刺二女,好生提心吊胆。及见内中一个无端悬空吊起,几乎笑出声来。眼看长人越走越近,快要转到柱后,自己身子被洞奴抱住,不能动转。一着急,正要举剑威吓,忽觉两腿一松,如释重负。这时那长人已快和纪异对面,纪异早就跃跃欲试,身子一活动,就势往上纵起,朝着长人当头一剑砍去。

柱后那一片地方原有禁法,人由外来,非转过柱后,不能见物。那长人行近柱前,见柱后面空空的,只顾注目观察有无法术埋伏,并未看见纪异。猛觉金刀劈空之声,带着一阵风当头吹到,才知有变,一则纪异身轻力大,动作迅速;二则那长人自从乃师死后苦修多年,练会了不少邪法异宝,更仗着有飞剑护身前进,料无他虞,自恃之心大盛。再加变生仓猝,祸起无形,纪异使的又是一口仙剑,虽然不会驾驭飞驰,却比他的飞剑要强得多。等到长人有了觉察,一条黑影挟着一片寒辉,已破光而下。纪异天生神力,来势更猛,这一下竟将长人护身黄光斩断,连肩带臂劈了个正着。长人见眼前一亮,耳中又听玱的一声,愈知来了劲敌。才想起抽身避开,再行迎敌时,已经无及,只觉左臂肩一凉,血花溅处,已被敌人斩落。

当时长人惊惧交集,一纵遁光,待要冲出洞顶逃走,耳听有人喝骂。百忙中回头一看,那砍伤自己的仇人竟是一个面容奇丑的小孩,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正从下面飞纵追来。那剑并未离手,看神气不似有甚道行之人,柱后也不见有甚法术埋伏。分明自己不小心,吃他暗算。自己枉费了许多心力炼成许多法术和法宝,一些未曾施展,万不想会在阴沟中翻船,败在一个小孩手内。差点还送了性命,不由急怒攻心,胆气一壮,一面行法止血止痛,一面伸右手往怀中取宝。待要按落遁光,将仇敌置于死地,猛觉腿上奇痛彻骨,好似被人抓住,往下一沉。低头一看,乃是一只怪兽,其大如狮,已将自己左腿咬住。二次心刚一惊,忽然一股子烟雾从怪兽口鼻间朝上喷来。长人闻得奇腥之中略带一股子香味,知是洞中守洞神兽丁零。只要被它喷上,这股子毒气,便是不死,也得昏迷半日。自己身居险地,如被喷倒,焉能幸免?立时吓了个亡魂皆冒,只顾拼命脱身,连手中法宝也未及施为。急忙运用玄功,施那脱骨卸体之法,一挣一甩之间,半截长腿齐脚腕往下断落。惊悸迷惘中,屏着气息,一纵遁光,冲顶而出,直往归途逃去。飞行没有多远,神志逐渐昏迷,再加身受重伤,一个支持不住,就此晕死过去,坠入一个夹谷之中。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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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八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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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九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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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九回

飞霜掣电雪魁伏辜旨酒佳肴殃神借洞

话说纪异由真真、花奇一边一个夹住臂膀,起身空中,御风而行。这日天气晴朗,不消多时,已望见那座亘古常存、雄奇险峻的大雪山横在前面。飞至午未之交,方行到达。只见下面冈岭杂沓,绵延万里,寒日无光,冷雾沉沉。休说人家,连草木乌鲁都绝迹。又飞行了片时,才达雪山主峰。依了花奇,原想直飞峰顶,寻到惯产雪鸡的冰窟中,捉了雪鸡,再略微观赏雪山景,便即回去。纪异初历胜地,处处都觉神奇,本就如人山真真便命一同降落。

花奇道:“姊姊,你只顾依他,可知我们在空中已觉这峰如此大法,如若步行,我们纵比旁人走得快,不怕罡风奇寒,可是要攀越峰顶,至少也得一个整天,中途还须没有耽搁;否则休说当日,便是明后日也回不去,雪鸡更是吃不成了。”真真道:“你总忘不了口腹之欲。我等乘兴即来,兴尽则返。如见天色不早,当时便可回去,下次再来。风景好的地方,便多留些时,如觉无甚意思,尽可飞行上去,当真要一步一步爬么?纪弟头回到此,正该随他心意而行,拦他高兴怎的?”说时,那降落之处,恰巧是腰峰上一片二三百丈高的冰雪凝成的峭壁之下,一面是山,一面是极深的冰壑。

纪异脚踏实地,目睹万山都如银装,雪光耀眼,弥望皆白,只顾东张西望,也不管二女争论。越看越高兴,忽然一时忘形,发了先天野性,从丹田里发出一声长啸,拔步往峰上跑去。二女来时忘了嘱咐,猛听纪异大声吼啸,震得万山都起了回音,花奇忙去止他时,已往峰上如飞跑去。空际雷声震荡,愈来愈盛,轰隆之声四起。暗道一声:“不好?”脚一点,飞身追去,手刚拉住纪异的臂膀,耳听真真喝道:“峭壁裂了,你两个还不快往左面空处躲开?”花奇知道危机一瞬,不及说话,忙拉纪异飞起。

纪异正跑之间,耳听自己才啸一声,万山齐应,觉得有趣。刚想再啸两声,左臂已被花奇抓住。还不知道这一啸闯了大祸,正要回问,忽见前面那座参天峭壁似欲晃动,身子已随花奇凌空往左侧面飞去。刚刚起在空中,那座参天峭壁已然裂断,倒了下来。侧面一角,正从花、纪二人脚底擦过,相去不过尺许。避时稍慢一点,那重有数千万斤的坚冰,怕不正压在二人的身上。

纪异先仍不觉害怕,及至定睛往下一看,那雪峰已齐中腰裂断成了三截。中间一截约有五十多丈长大,最先裂断,往前突飞出去。还未落底,上半截壁尖又紧跟着裂断,正压在中截上面,一撞一压之下,那亘古不化的坚冰纷纷爆散。这一来益发添了威势,无数残冰断雪拥着两片大冰壁,往壑底飞舞凌空而下,爆音如雷,万山响应,令人见了目眩心惊。说时迟,那时快,不消半盏茶时,又听天崩地裂一声大震过处,这两片断壁已直落底。立时便有万丈雪尘涌起,漫天匝地,如雾如烟,再衬着到处都是冰裂峰倒之音,汇为繁喧,比起万马冲锋、海涛怒吼还胜过十倍,更显声势骇人,宇宙奇观。

二女知道这个乱子闯得大大,这一带的冰山雪壁不知要崩裂多少,不敢再带纪异往底处去,以免变生不测,只得向着峰顶飞去。雪峰高大,向来阴寒,极少见着阳光,况又在这午后未申之交。但是有那雪光反映,在下面看去虽是雾沉沉的,到了峰顶上面却很光明,哪里都看得见。这等罡风酷寒的雪山绝顶,如换常人至此,哪里还能久停,早已鼻血喷溅,坠指裂肤,在死亡途中挣扎了。三人中,两个是修道多年,一个是生具异禀,一些也不畏那罡风凛冽,酷冷逼人之苦。

花奇一到峰顶,便去峰后避风处寻那雪鸡藏身的冰窟雪洞。真真凭凌绝顶,古意苍茫,尽自凝眉不语,似有所思。只忙坏了一个纪异,在峰顶上不住跑来跑去,东瞧瞧,西看看。这时万山千岭都在脚底,宛如无边银海,雪浪起伏,前后相连,绵延不断。再加上一啸之威犹未消歇,不时看见白岳崩颓,花需腾飞,更好似鲸戏银涛,奇波突坠,益觉相映成趣,伟丽无与伦比。

纪异正看得有兴,回顾不见花奇,忙即返身寻找。走向峰后一看,花奇俯身峰后峭壁之间,似在寻觅什么东西,便跟踪追下去。花奇摇手低语道:“记得前些年这里雪鸡甚多,怎的今日不见一只?”纪异道:“姊姊莫是记错了地方吧?”花奇道:“地方怎会记错?你看这雪里头不是鸡毛?”纪异低头一看,果然有好些比雪还白的毛羽。猛想起适才雪崩山倒时,还见四燕在空中飞翔,自到了峰顶,四处都曾看过,好似不见四燕影子。心中奇怪,忙一寻视,哪里还有踪迹。便问花奇可见。花奇也答无有。不由着了忙。因峰后只能看一面,不顾得再找雪鸡,回身跑上峰顶,四看无有。见真真对着前面一座刚倒的雪崖注视,上前张口便要问时,真真低喝噤声。

纪异顺着真真注目处一看,一座奇险的雪崖底下,似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过有一会,真真低语道:“你那四只银燕,定被这里隐修的人擒去了。看神气好似和我们开玩笑,还不至于伤害。我已在此观察了好些时侯,她无故开衅,必是嫌我们刚才啸声扰了她的清修,特地和我们过不去。我看出她那里防备甚严,不易进去,对头深浅也难测。且喜你今日将琴带来,恰巧派上用处。快去峰后将奇妹唤来,我先斗她一斗,看她到底是否厉害。”

纪异一听银燕被陷,早惊忿交集,刚要回身,花奇已从峰后走上,见面悄向真真道:“果不出我所料,惹了事吧?”真真道:“这东西太可恶,既要无故招惹人,又要藏头露尾,躲在洞里,不敢出来。她用的乃是奇门五禽遁法封锁门户,因为对头不似寻常,我虽知破法,却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把戏。我们刚刚脱困出来,不能丢脸。少时我如行法引她不出,你可紧紧守护纪弟,由他抚起琴来,我用师父传音入密之法进去。琴音不可停歇,事如不济,也不致中她埋伏。当时制服了她更好,如不能制,索性给她来个绝手,叫她尝尝厉害。”

说罢,她命纪异面向前坐好,横琴膝下备用;花奇持剑在纪异身后保护,以防不测。然后自己随手取了一块拳大的冰雪,略一捏弄,心中默诵几句,对准前面崖下打去。两处相隔只有数里远近,那雪块打将出去,并无异状,飞丸脱弩一般,眼看就要打到崖下。忽然一团青烟像开了锅的蒸气一般冒起,将雪块包住,转瞬之间,倏地青烟敛去,雪块爆散开来。说也奇怪,那么小块的冰雪,竟会化成数亩大小的一片雪花,纷飞舞散。真真见状,秀眉一耸,将手朝前一指,那片雪块忽又由散而聚,变成一个小山大的雪块,二次往崖下打落。还未及底,青烟又起,将雪块裹住,缓缓上升。真真又将手一指,那雪块便在青烟环绕中缓缓压下,崖下青烟也不住咕突突往上冒起,雪块重又被托上升。似这样三起三落。猛听一声炸雷,夹着一串炸音过处,那雪块立时炸开,化成一片白云似的尘雾。真真见法术被人破去,未及施为,崖下面又冲起一股子火花,只一闪便将雪尘冲散消灭,无影无踪。那青烟火花也都同时敛去,只剩那座危崖,静荡荡地矗立在那里,一丝也未受着损害。

真真知道遇见劲敌,不由大怒,忙命纪异将琴抚起。纪异近来对于抚琴,虽未尽得真真秘奥,却也深入藩篱,再加雪山顶上天风冷冷,千山万壑都起回音,益发觉得声韵洋洋,音节佳妙。纪异抚时,真真只管禹步念咒,围着纪异画了一个大圆圈,前后左右戟指比画不休。过了一会,琴音正抚到好处,忽然花奇在身后说道:“姊姊要会敌人去了,你千万沉住心神不可停歇。”音还未了,君弦上忽起战音,面前人影一晃,真真不知去向。纪异知真真用了传音入密之法,身随音去,哪敢丝毫怠慢,把全副精神注到琴上,静心屏气抚奏。花奇在纪异身后护法,听那琴中虽是一片杀伐之声,并无衰败景象,知道真真和对头正在交手,并未失利,只是对崖雪影沉沉,外观尚无动静。

约有半个时辰光景,正在凝神注视,偶一回顾,忽见雪峰侧面相隔十多里外一座较矮的雪山头上,有许多白东西闪动。定睛一看,乃是许多矮人,通体都是白色毛羽包没,微微露出一点面目,动作介乎人与猿猴之间,各持弓矢器械,连跳带跃,其行如飞,正从山顶岩洞中纷纷跑出,其数何止千百。先疑是山中土人,继而一想:“这里乃是大雪山的最高处,拔地数万丈,常人行至山半已难立足,连气都喘不过来,再加冰层积雪大逾峰峦,随时崩坠;罡风酷烈,吹人欲化。土人纵然力健耐寒,但是上面草木不生,绝少食物,冰雪更硬,不宜饮用,怎会有这么多的人寄居在此?再加身体又生得那般矮小,如是山精野怪之类,不应这样多法。”

越看越觉奇怪,正在狐疑不定,那一群白矮人已从对山跑下,四面八方散开,接着又起一阵尖锐的啸声。再顺啸声一看,对面山腰一个大洞穴中出来一个白人,身材竟比常人还要高大得多。手持两面赤红如火的长幡,就在穴前冰崖上跳跃叫啸,做出许多怪状。音细而长,听去甚是凄厉刺耳,仿佛天阴鬼哭一般。手中长幡连连展动,便有无数火球从幡脚下冒起,满空飞舞,随消随长,越聚越多。好似万盏天灯上下流走,明灭不定,附近冰雪都映成一片殷红,煞是奇观。

花奇虽知不是好路道,无奈自己要维护纪异,人不来犯,不便招惹。只得忍住,且看闹些什么把戏,等他近前,再作计较。尽自看得有趣,猛想起适才还有千百矮人,定是妖党,下山时节似向主峰四面围来,怎的未见?忙低头四外一看,哪里还有影子。花奇也是久经大敌的人,知道这座主峰上下笔立,远看清楚,近看下面颇多掩蔽。算计那些矮人如果来,必已从峰脚峰后悄悄袭来,不到身临切近,看他不见。自己和纪异存身所在虽有真真法术封锁,无奈看不出对山妖人的深浅,手下这些矮于是人是怪,好生拿不稳。

正打不出主意,猛听四外万珠迸落般一片轻喧,先从主峰下面翻上来二三百个矮子,各持木刀竹矢之类,一拥而上。这般突如其来,花奇未免吃了一惊。百忙中更恐纪异分了心神,琴音停歇,万一断了真真归路。忙喝道:“纪弟你只抚琴,不要理他,自有我来发付。”言还未了,那些矮人已然奔到面前不远,离身只有三数丈,当头一二十个忽然跌倒,挣扎不起。前面的吃了亏,后面的便有些逡巡,不敢妄进。花奇料知这些东西已为禁法阻住,伎俩有限,方略放了点心。猛听身后又有纷纷倒地之声,回头一看,那些矮人竟分四面袭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到处都是,为数约在一千以上。这时相隔既近,花奇方才看清这些矮子虽具人形,俱是一般狰狞可憎。除周身穿戴着白色乌兽毛羽制成的帽兜和短衣套履,看不见发肤外,那一张张怪脸竟似被人早先连皮揭去一层一般:圆眼睛,凹鼻凸唇,白牙暴露;满脸上红烂糟糟,东挂一块肉条,西搭几条肉丝,一些也不平整。

这些怪人见前锋倒了两排,便有些欲前又却,没有来时大胆。可是个个眼泛凶光,似要攫人而噬。倏地对山啸声又起,那些矮子又好似发了急,异口同声,一片轻微怪啸过处,各把手中竹木制成的弓矢刀矛纷纷脱手,朝花、纪二人打来。

花奇以为这些东西未成气候,无甚本领;那竹木之物,漫说有法术禁住,打不到身上,就被打准也无妨碍,未免有些托大。纪异虽然手不停抚,却看得清楚。见这么多的小怪人同时来犯,其长还不及三尺,比自己还要生得矮小,在自叫嚣嘈乱,却跳不进圈子里来。又见地下倒了十几个,被真真法术禁制,好容易挣扎爬起,重又跌倒,狼狈得有趣。不由动了童心,一面抚着琴,一面口里喊道:“哪里来这许多矮子?奇姊姊,快代我捉两个活的回去养着玩,教他们代我们烧水煮饭,这有多好。”花奇本极爱这同父异母兄弟,闻言一想,果然不差。暗忖:“这跌倒的一些,已然中了禁法,真真法术厉害,不死必伤。反正这些东西伤不了自己。”便想在圈外矮子群中挑选两个比较生相好一点的,擒了进来,等回时带走。因为双方相隔甚近,伸手便可捞着。再看对山为首妖人,只管尖声尖气地怒啸,并未过来。又有禁法围护,不怕生变。心里一高兴,不假思索,敌人木制弓刀无用,自己动作迅速,一点也未防备。略朝左右一看,一眼选中两个生得最为矮小的矮子,脚一点处,飞出真真所画的圈子外面,伸手便捞。

谁知那些矮子手脚灵活非凡,竟比她还快,一见有人飞出,各持弓刀乱砍乱射,花奇身上竟连着了好几下。刚觉被砍射处身子微微一麻,一手一个,已将那两个矮人夹颈皮抓住。待要飞回时,猛又觉手抓处奇凉彻骨,浑身抖颤。暗道一声:“不好!”气得顺手用力往峰上一掷,飞起剑光,护身回去。见那些矮子挨着一点剑光,纷纷伤亡倒地。暗忖:“这些东西触手奇寒,决非人类,定是山魈木客一流。留他在这里终是有害,不如杀死一些,吓退一些,省得惹厌。”花奇正将剑光放出追杀,觉着刚才那股奇冷之气已然侵入骨里,浑身抖颤起来;而被矮子斫射之处又是麻痒难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盘膝坐地,运用玄功,辟邪驱寒,哪还顾得再杀敌人。刚一坐定,身上越来越冷,上下牙齿震震有声。

正在难受难熬之际,眼前火花一亮,对山妖人似知纪异护法人已然受伤中邪,忽然飞到。这时花奇人已不支,倒于就地。那妖人长幡上火珠像花炮也似乱发如雨,在外绕行了两周。一见走不进圈子里来,忽然口中叫了两声。那些矮人全都聚集前面,两个一行,鱼贯排好。倏地一声呼啸,第二个便纵上去,登在前一个的肩上,前一个便用两手抓紧他的双足。第三个又登在第二个人的肩上,如法办理。似这般一个接一个,顷刻之间,二三百个矮人搭成了一座人梯,有百十丈高下。为首妖人又叫了一声,那些矮人朝前倒去,变成一座拱圆形的长桥,横卧在真真所画的圈子上面。那妖人转身一纵,正要往桥顶上走去,谁知真真所施禁法凡在十丈方圆高下以内,敌人只一闯入,便受克制,桥的两头近圈子处离地较低,自然中伏。一边十几个矮人一失了知觉,这座长桥如何钩连得住,立时瓦解散塌下来,大半倒入圈子里,挣扎不起。为首妖人飞起,未曾被陷,仍是一味蛮干,口里唁咭咭咭叫嚣不已,显出又情急,又忿怒的神气。手下矮人在他威逼之下,明知上前是死,也不敢不从,二次又将人桥搭起,往前倒去。

纪异因真真未回,忽然来了许多妖人,先还不以为意。及见花奇倒地,面如死灰,通身抖颤,又不敢停琴救援,不由焦急万状。忽见妖人搭了一座人桥倒下,那为首妖人试探着往桥上走来,意思是打算从当中下来侵犯。万般无奈,正待一手理弦,一手拔剑,准备万一不济,说不得只好暂顾花奇,抱了她逃出重围。猛听叭叭连声,人桥散塌,妖人跌了一地,只有为首妖人未曾落网,才知真真禁法果然神妙非常。心刚略放,妖人二次又搭了一座人桥倒下。暗忖:“妖人真蠢,这圈子里既进不来,凭高下犯,还不是一样的此道不通。”

纪异一手抚琴,一手紧握宝剑,正想人桥如和上次一样散塌更好,如真是妖人身临切近,给他一剑,不料这次人桥竟未倒塌。定睛一看,那人桥已换了方式,不但比前还要高长出数倍,而且把圆形改作方形,两头桥柱平空直上,离地数十丈突然折转,与一座方门框相似。想是已避出禁法之外,一些也未摇动。相隔既高,纪异又不能舍琴跃起。眼看妖人飞身上了桥顶,走到自己头顶,却不往下降落。先朝下面狞笑了两声,然后盘膝坐定,从身旁取出一串灰白色透明晶丸,大如雀卵,全都吞人口内,再朝下喷来。纪异恐被打中,准备用剑去撩时,那晶丸离头十丈左近便即爆裂,化成一片白烟,弥漫四散。一会工夫,越喷越多,将纪异存身周围一丈左右全都包没,成了一座大烟幕。如换别人,早已不敢辨物,纪异原是天生慧眼,早看出妖人脸皮连动了几动,面目益发狰狞。一只怪手立时长大了数倍,比血还红,在烟雾掩护之中往下抓来。待了一会,纪异渐渐觉得奇冷难耐,手僵无力,抚琴几不成声,如是妖人邪法。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忽听空中一声大喝道:“大胆老鬼魅,竟敢在我面前侵害好人么?”语声清脆朗润,却非真真口音。来人刚一喝完,便听得“哇”的一声极凄厉的怪啸。抬头一看,一溜灰白色的火光过处,那座人桥从中自断,却不散落,似剪夹一般往两面分开。转瞬之间,满地叭叭之声与矮人坠地奔逃呼啸嘈杂之声响成一片。只那浓雾白烟尚未消退,雾烟影里渐见一团栲栳大的银光荧荧下沉,四外流走,所到之处,烟消雾散。不消片刻,那么浓厚的烟雾竟消灭了个干干净净。那团银光越显光明,寒芒照处,左近峰峦岩帕都成银色。

纪异身上奇寒未减,抖着一手抚琴,已是不成节奏。正在咬牙忍受,那团银光忽往右侧飞去。定睛一看,雪崖上站定一个手执拂尘、骨瘦如柴的黑衣道姑。银光已逐渐收小,飞至道姑面前,道姑袍袖一展,便即不见。离她身侧不远,躺着那为首妖人,业已腰斩成了两截。其面容装束虽然诡异,既来解困除妖,当非恶人。

纪异刚要张口问讯,道姑已先指着妖人发话道:“此乃雪魅,非我不能除他,前些年曾被我禁闭在对面冰窟之内,今日定是乘我云游未归,招来昔日手下孽党,掘通冰窟逃了出来。你们虽有禁法防卫,也挡不住他那千百年炼成的阴毒奇寒之气,我如来迟一步,你二人必遭毒手。你那同伴已中寒毒,尚不甚重。令师何人?如何先前不知抵御,一味抚琴?想是另有用意,相借琴音求援么?”

纪异觉得道姑语气诚挚,益料是仙人一流。一面仍抚着琴,一面将身微躬,脱口答道:“我名纪异,有一个仙师,尚未去拜。两个姊姊,一个叫毕真真,一个叫花奇,她二人俱是四川岷山白犀潭韩仙子的门徒。今日无事,同来此地游玩,不想对崖有人无故和我们作对。毕姐姐用传音入密仙法前去会她,她走不久,便来了这伙妖怪,我让花姊姊捉两个矮人回去代我们烧火煮饭,人已被她捉到,不知如何又松手丢了。回来便倒在地下,晕死过去。我因毕姐姐行时嘱咐不可停手,以免断了她的归路;她又下有禁法,妖人近不了身:所以不到紧急时,不敢和妖人动手,也不能起身向你道谢。她至今没有回转,不知胜败如何。你有这么大本领,何不到对崖去帮她一帮?她带有灵丹,来了便可将花姊姊救转,那时再一总向你叩谢如何?”

道姑一听说到韩仙子,便吃了一惊。再一听完纪异之言,匆匆答道:“你那受伤的姊姊,非我雪魂珠不救。只是韩仙子素不喜人解破她传授的禁法,暂时我不便近前。对崖的人并非妖邪,与我甚是相熟,我今日如在家,决无此事。我一到此,便见老魅作怪,只顾驱除,尚未回家,不知还有这些事。且喜不曾冒昧。你也略受寒毒,所幸本质甚好,妨无妨害。我一去,必能好好地同了你的毕姊姊回到此地,无须再抚琴了。”说罢,不俟纪异答言,将身一纵,一道白光往对崖飞去。

约有顿饭光景,果见真真同了一个红裳少女飞回,那道姑却未同来。近前先收了禁法,向纪异道:“这位乃玄冰凹女殃神郑八姑得意弟子华衍姊姊,入门才只十多年,已深得八姑传授。因见我等在此狂啸,震塌雪峰,心中不服,特意引我前去斗法。正在相持不下,恰值八姑回山,才知你和奇妹受了雪魅侵害,多蒙八姑解围相救。我和华妹打成了相识,甚是投契。你那四只银燕现在洞中吃食。少时我等便要结为异姓姊妹了。”纪异已冷得面容铁青,通身抖战,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站起,与华瑜彼此见了一礼。真真一面引见,早把花奇交与华珩抱住。自己收了琴,夹了纪异,同往对崖飞去。

纪异到了一看,冰壁千切,壁脚直凹进去。里面不但光明如昼,而且到处都是琪花瑶草,斗艳争妍。气候也比外面温和得多,宛然别有天地。八姑正在靠壁石台之侧含笑相迎,见众人来到,便说道:“毕道友,我们下洞去吧。”说时,石台忽然自行移开,现出一座洞穴。八姑师徒揖客入内,里面更四壁通明,冰室雪屏,掩映流光,似入水晶宫殿。

八姑先请真真、纪异落座,将花奇放在一个玉榻之上。然后将袍袖往上一扬,一团栲栳大的银光飞将起来,悬在室中不动,寒芒四射,映得满室冰墙雪柱俱生异彩。八姑取了两料丹药,塞入纪异、花奇口内。再命华珩托了花奇,真真托了纪异,走到银光之下,将脸朝上。八姑用手朝银光一指,银光中忽似破裂了一般,放出两道直长的光华,大约碗口,分射在二人身上,便见光射处有几缕白烟被光吸起。纪异受毒不深,先觉身上有了暖意,一会工夫由暖到热,布满全身,立时复原痊愈。跳下地来,朝着八姑称谢,连喊好宝贝不置。

八姑等纪异、花奇先后复原醒转,便收了雪魂珠,引了真真等三人往后洞走进。那后洞比起前洞还要富丽得多,满室珠光宝气,掩映流辉。三人见了,俱都称奇。对真真来说,更是投其所好,赞羡不已。

八姑一面命毕珩去取佳果仙酿,款待佳客。一面对真真道:“贫道昔年误入歧途,又不肯降心归善,先师遭劫以后,几经奇险,均得幸免。满拟长隐雪山,照着本门心法勤苦修炼,但获长生,于愿已足。谁知中途坐功不慎,走火入魔,幸仗觉察得早,元神未丧,躯壳已死,多亏昔日的同门神尼优昙大师门下的玉罗刹玉清师姊时来看顾,好容易熬到难满,不久即可复原回生,又遭两次魔火之难。如非峨眉门下几位先后进同门代守雪魂珠,优昙大师、玉清师姊两番解救,几乎形神俱灭,万劫不复,自从那年拜在妙一夫人门下,本拟弃此而去,只因这洞中布置俱是贫道昔年苦心经营,并非容易,当时颇为爱好,就此舍去实为可惜,恰巧出困未久,便收了小徒华珩,留作她的修炼之所,刚刚合适。加上这里离青螺峪不远,云南派祖师凌真人与峨眉原是至交,门下知友颇多,又承他赠了贫道一束信香,以备贫道出外云游时,小徒有甚缓急,可以焚香求救。除那年收闭适才所诛的雪魅处,一直至今从未生事。”

“前些日还想将这冰雪凹留作贫道别居,上月在峨眉听训,面聆掌教师法谕,说自开府以来,仙府石室何止千间,而有好些仍居自己原来洞府。一则听训用功均有不便;二则三次峨眉斗剑,群仙劫数在迩,各异派妖邪处心积虑,专与小辈门人为难,难免不受侵害。自下月初一日起,除时常奉命出外积修外功者外,对小辈的门人悉降殊恩,准其移入仙府,俾得时常躬聆法海,领受仙传。只留下秦紫玲、齐灵云、周轻云所居的海底仙阙紫云宫和九华镇云洞妙一夫人别府等三四处,其余各地洞府可加封闭或赐赠别派中知交。贫道因这里诸般点缀半出人工,赠既不得其人,如加封闭,必然荒废,枉费了当年许多心力。适才听道友说起,令师韩仙子出世尚须时日,道友一时难觅良好的洞府。万花坪湖心沙洲密迤族,离世较近。为防妖人报复,暂时寄居则可,长住终非修道人所宜,何况二位道友又奉有令师法体和许多宝物重器。贫道不久便赴峨眉,迁入凝碧仙府。今日相晤,总算前缘,如蒙不弃,意欲将这雪窟陋居相赠。两位道友暂时仍遵令师之命,寄寓纪家,只将令师法体重器移藏此问。或隔日来此,或是二位道友轮流往来,出去时有道友和贫道的禁法封锁,决无差池。而贫道苦心经营的旧居得二位在此作主人,也不至于荒废。静候纪道友令堂满劫重生,再照令师所说行事。从此这里长为二位道友修道之所,贫道师徒也可不时过访,重寻旧游,岂非快事?”

真真生性最喜布置起居服饰,见洞中如此奇丽,歆羡已极,她哪识郑八姑别有一番用意,闻言喜出望外。略一寻思,便即答道:“我等三人误入宝山,得罪华姊姊,八姑乃前辈尊仙,不但不加怪罪;反助我等除妖解难、相待又如此伪谦诚挚,本已问心难安;复承以仙府相赠,越发令人感激无地。不过冰窟仙府全仗八姑仙法,始能有此清奇美丽。我等法力有限,只恐异日支持不住,贻笑事小,岂不有负盛情?”

八姑笑道:“此洞当初只一深穴,所有冰房雪室,均系贫道采取千万载玄冰筑成。内外奇花异草,俱都采诸本山亘古以来仙凡难到的奥区,大半秉着冰雪之精英而生。下面有灵丹护根,不便移植,十之三四均可炼为灵药。一则凝碧诸师长颇有相需之处,如无人在此守护培植,难免不为异派中人窃夺,日后无法觅取;二则这里乃大雪山最高处,相离山顶只数十丈,虽然玄冰坚固,冰崖雪峰时常崩裂,受不到影响,可是每当一年一次天地交泰之时,地肺受了绝大震动,地形必起变化。如无人事先行法预防,难免波及,使全洞沉坠倾欹。二位道友在韩仙子门下多年,道法高深,以上两节均优为之,故此谨此奉赠。虽说为人,一半还是为己,道友何必太谦呢?”真真含笑起身谢了。

这时华珩已从别室取了两大冰盘,一盘盛了许多雪山名产雪莲、紫藕、冰桃、寒实之类的仙果;一盘盛了腊脯、风干雪鸡以及各种人世间常见的干果。另外还有一瓶子寒碧松罗酒。

花奇久闻八姑得道多年,见了许多风腊肉食,好生奇怪。及一动问,才知华衍是一个富贵人家小姐,随了父母朝佛还愿,行至望川坝,忽遭盗匪之难,匪首爱她美貌,竟欲掳去**,华珩在中途行诈,刺杀匪首,报了亲仇。弱质伶仃,从半夜风雪中逃出。逃到天明,后面匪众已然觉察追来。正要跳崖自杀,多亏一群野驴漫山盖地而来,将匪党冲踏成了肉泥,无一幸免。华珩也被野驴撞跌,滑落绝壑之中,眼看粉身碎骨。因她素来爱红,从小就着红衣,加上雪地黑驴成了红白黑三色相映,分外鲜明。恰值八姑往峨眉受业,路过这里,无心中看见,忙施仙法,在一发千钧中将她救起。她质地本来极好,一时福至心灵,向八姑哭诉遭遇,苦求拜师。八姑见她智勇灵慧,处境极惨,不由又怜又爱。只是自己甫蒙玉清大师等援救,复体脱困,拜在峨眉门下不久,怎敢随意收徒?便带了她前往峨眉,暂寄在李英琼门人米鼍、刘裕安二人的洞中,打算托几位先进同门代向妙一夫人恳求开恩收容。妙一夫人说华衍资质虽好,世缘未尽,尚不足与诸弟子齿为雁行。只准八姑收她为徒,在未将剑术学成以前,无庸进见。八姑自是心喜,便将她带回山来,尽心传授。

冰山雪窟,无论景致多好,也非凝碧仙府之比。八姑早想请求移居仙府,也是为了她一人寂寞,迟迟至今。八姑以前孤寂多年,忽然收了这么好一个弟子,不由怜爱愈恒,因她造诣虽深,毕竟年浅,尚未能尽绝烟火食。除了本山有的果实外,每次出外积修外功,总给她带些食物归来。好在八姑复体之后,虽不常食,也不禁绝烟火,偶尔又喜和爱徒对酌。以前青螺峪破八魔时,那酒只取来款待过峨眉诸小辈同门一次,贮藏颇多,所以洞中各物均备。花奇这才明白。

真真,花奇有无均可,纪异忙了一日,早已饥饿,也不作客套,一路连吃带喝,口里更赞不绝口。

花奇忽又想起本山的雪鸡,便问华珩道:“华姊姊,记得小妹前几年来此,峰后雪鸡很多,怎的适才寻不到一只?”华珩道:“这多是那雪魅闹的,几乎被他弄绝了种。师父从不许为了口腹之欲无故杀生,这些风腊的野味,俱是那年随了师父扫荡雪魅和他手下的寒魔,从妖窟中得来的。因为洞中气候宜于贮藏,隔了多年,还是不减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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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九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九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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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一九回(下)

说罢,真真便请八姑允许,与华珩结为姊妹。八姑笑道:“我也不作客套。以前我在旁门,与令师韩仙子原只是道行的高下,未曾叙过尊卑。如今身归正教,在妙一真人门下,令师公神驼乙真人与家师俱是平辈,小徒怎敢妄潜呢?”真真不知怎的,与华珩虽是初见,非常投契。推说师门与峨眉诸尊长只是道友,师公乙真人就素来是长幼两辈各交各的,不论什么辈分尊卑。苦苦向八姑求说,执意非结拜不可。八姑师徒几经逊谢不从,只得依允。当下真真等四人序龄结拜:真真为长,花奇为次,华瑜居三,纪异最小。真真又要向八姑行拜见礼,八姑也以礼相还,哪肯领受,只得罢了。彼此畅谈了一阵,不觉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那些雪魅、寒魔,原秉雪山阴郁森寒之戾气而生,早经八姑在隔夜里命华衍用药化去。

纪异因这次纪光出门为日较久,毕真真、花奇二人自从移居沙洲,尚未见过,恐回来不见自己悬念,几次催促起身回去,这才与八姑师徒殷勤订了后会和接受洞府的日期,作别起身。仍由四燕前导,毕、花二女双夹纪异御风飞行,傍午时到了沙洲。纪异忙奔进屋一看,祖父仍未回转。匆匆吃完午饭,一个人跑出山外,向山寨中人一打听,俱说未见。最后走到江边茶棚,遇见一个相熟的山人,笑问纪异:“幺公昨日回家,可曾给你带甚好东西来么?”这才说起昨日黄昏时分,曾见纪光一个人坐在玉花、榴花门前石上歇脚等语。纪异生长南疆,知道玉花家养有恶蛊,外公素不喜她,时常告诫自己,不许在沿江茶棚之中饮食。万没想到外公会和玉花姊妹生了嫌隙,还以为外公贩货行医回来,在山外被山人延去,医甚急症。估量当时已该回去,闻言回头便往家跑。回到沙洲,见着二女一问,仍未回转。纪异因纪光和山人情感极好,到处受人敬爱,虽然孺慕情殷,渴思一见,也未疑他有甚别的。再去寻找,又恐中道相左。

直到晚间不见回来,毕、花二女细问纪光平日行径,无心中听纪异谈起玉花姊妹为人,却料出有了变故。否则出门日久,就说是在山人家中耽搁,离家这等近法,人不能回,也该着人送个信儿,为甚回来两天,音信毫无?连见他的人也只一个?二女因恐纪异着急,当时并未说破。先问明了玉花姊妹住处,到了半夜,由花奇飞往玉花茶棚之中仔细探查。只听玉花嘤嘤啜泣,一会榴花起来安慰,玉花神态甚是幽怨。除屋中异常整洁外,连纪异所说的恶蛊俱无踪影。直听到二女沉沉睡去,毫无可疑之状,只得回转。

天已大明,真真正想约了花、纪二人假作饮茶,前往玉花茶棚,当面以言语试探。忽听银燕欢呜振羽之声,成群往对湖飞去。纪异喜道:“姊姊,我外公回来了。”说罢,便往洲侧傍湖树荫之下跑去。二女跟出一看,果有一个身背货箱的老者站立隔湖岸上,正在高声相唤呢。纪异已从树荫中驾起一条小舟,舞动铁桨,飞也似地冲波驶去。不消片刻,祖孙二人在百只银羽盘空飞鸣之下,同舟而回。二女忙即上前拜见。纪光在舟中已听纪异说了大概,自己昨日刚闯了祸,方虑异日玉花姊妹知道敌人底细,迁怒为仇,无法应付,不想家中住有两位仙宾,好生心喜。

纪光正和二女叙话,纪异一眼看见洞奴丁零蹲在近侧,睁着一双炯如寒星的眸子,正对纪光注视。想起它素厌生人,自己以前尚且吃过它的苦头,恐忽然冲起,伤了外公,不由大吃一惊,噫的一声飞纵过去,将丁零抱住不放。口中直喊:“花姊姊快来!”花奇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休害怕。我姊妹业已出困,不比从前,它没有我们的话,不会无故伤人的。如其不然,我们到雪山去,岂不怕外公无意中回来,被它无知侵害,那还了得,敢随便将它留在家么?我早已嘱咐过,如等你这才想起,那就晚了。”纪异闻言,才放了心,松手起立。

纪光便请二女人室,落座后,互谈以往之事。二女和纪异听到纪光救人一节,俱猜玉花姊妹不肯善罢甘休,必来寻仇,防备了好些日。

直到半个月光景,有一天晚上,纪异和花奇正在室中谈笑,忽闻银燕飞鸣之声,料是有警。出去一看,两三点金黄色的光华疾如流星,在谷口那一边的云空里闪了一下,便即不见。接着便见大白等四燕为首,领着一群银燕,从隔湖飞回。这晚恰巧真真带了丁零往雪山玄冰凹去会华珩,未在家中。花奇、纪异算计流星过渡,银燕不会鸣叫追逐,疑是玉花弄鬼。因纪光再三叮嘱,只可小心防备,等她来犯再行相机处置,不可寻上门去;又见纪光已然熟睡,恐跟踪追寻,敌人乘虚而入,当时并未追赶。第二日纪光得信,遍查附近,并无可异之状。

真真回来听二人谈起,觉得玉花不除,终是后患,再三和纪光说要亲自前往,为纪光祖孙除害。纪光力说:“山人使蛊,差不多是家常便饭,虽不说家家都有,总占十之二三。多半是为防身、御敌、复仇之用,无故也不害人。专炼来为恶的,百人中难得遇到一个。你不忤犯他,他决不加害于你。尤其玉花姊妹平常最为安分,此次衅自我开,即使她来复仇,仗二位仙姑之力,将她擒住,也不忍伤她性命。昨晚就算她起心不善,业已知难而退,何必寻上门去,致她于死?”

真真终不放心,夜晚背了纪异前去探看。见玉花果然绝色天姿,容光照人,加上秀眉颦蹙,若有幽怨,越显楚楚可怜,来时杀机顿减了一半。再一查看她的言语动作,也与花奇上次所见大同小异,并未露出有复仇之意,不忍心速然下手。随后又和花奇夜探了几次,仍是毫无动静。银燕也不再惊鸣。直到真真、花奇移居雪山,按单双月往来两地,始终太太平平,别无一事发生。大家俱以为玉花姊妹不知人是纪光所救,渐渐丢开一旁。

过了些日,纪光仍旧应聘出外行医,贩货往来,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约有两三年过去,这日无心中又在玉花姊妹茶棚外石上小憩。一眼看到两个外乡少年男女在棚内饮茶,看出榴花又在施展故技,不知元儿、南绮俱受仙传,井非常人。以为本月正该是真真、花奇回来的月份,不借冒险得罪榴花,将元儿、南绮引了回来。

元儿、南绮听了纪光以上的讲述,方知就里。

纪异虽与真真、花奇二女处了这么长久的时候,仍是改不了那恶见妇女的天性。先见南绮吹船如飞,略改了点轻视的念头,心里只可惜毕、花二女恰巧不在家中。暗忖:“你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休说我两个姊姊飞行绝迹,出入青冥,你们不是对手;便是我们的神兽丁零在此,你们也惹它不了。”纪异只管胡思乱想,巴不得毕、花二女立时回来,叫来人看看才好。后来听乃祖说起在江边茶棚与丑女榴花公然争执之事,双方又叙出元儿与长人纪登同在矮叟朱真人门下,想起真真以前所说之言,玉花姊妹如知乃祖坏事,必来侵害。一则同仇敌忾,二则矮叟朱真人是青城派鼻祖,前辈有名剑仙,曾听无名钓叟和乃祖说过,元儿既是他的门徒,剑法一定高强,这才对来客起了敬意。

因为玉花姊妹既然屡次结仇,势必目前就要赶来侵害。纪异先前的意思,因雪山相隔太远,无人能去,欲待势急时往无名钓叟处求救,比较要近得多。后来心想:“雪山玄冰凹,四只大银燕俱曾去过,来往也就不过几个时辰。何不此时就命四燕前往,将毕、花二人请回?”当下他也没和乃祖明说,径自借故走向隔室,匆匆写了一个纸条,到院中用手一招,四燕便即飞落。纪异将纸条绑在大白爪上,悄声说道“你们快往雪山,去把我两个姊姊接了回来。快去!”说罢,眼看四燕冲霄飞起,方行回屋。元儿爱他天真,彼此言谈甚为投契。

过了一阵,元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恶,因为不甚厉害,并未向众人说起。约有半个时辰过去,方觉好些。过不多时,又犯,并且较前略微加重。一问南绮,也是如此。纪光闻言惊问,二人说是尚能忍受。纪光又仔细看了二人的脉象道:“好一个狠毒的丫头,想是看出二位不是寻常之人,连她本命的恶蛊都施展出来了。幸而二位是仙人门下高徒,根基深厚,又服了灵丹,所以还不十分难耐;若换常人,早已腹痛欲裂了。就这样,她那蛊毒业已深入二位腹内,虽不一定便有大害,只是她那里行法一次,二位这里便要难受一回。如不向她降伏诚虔默祝,除非到了天明,老朽取了后洞毒菌上的朝涎,制成新药与二位服下去,将毒化解,永无休歇,真乃可恶已极。”

元儿、南绮闻言,发了怒,每人各服了两粒丹药,又要寻上门去。纪光再三拦阻道:“我起初以为二位服了丹药,其毒已解。现在一看,才知并未除恨。她又是别有用意,成心使二位时发时止。那蛊毒与她心灵相通,二位这里能否忍受,她那里已知大概。现在于时已过,如不驱遣恶蛊前来,必然另有阴谋。说不定又向她师父金蚕仙娘哭诉,这事就闹大了。好在这围着沙洲十丈方圆以内,早经我布下奇门遁法,事急之际,还可焚香求救。似这样以逸待劳,胜固可喜,败亦有救,岂不是好?即使真的要去,也等到了天明,我将新药制成,将二位所中蛊毒化尽,再去不迟。”元儿、南绮闻言,只得作罢。

纪异又将从墨蜂坪暗谷蜂巢之内得来的那口宝剑取出来与二人观看。元儿拿在手里,方在赞赏,纪异忽想起近日忙着迎客,还忘了给银燕盐吃,匆匆和二人一说,捧了一大包粗盐粒便跑出去。云儿、南绮对于那些银燕,原本一见就爱,见纪异奔出,推开窗户一看,室外那些嘉木繁枝上面,满都是自羽仙禽栖止。纪异一出去,刚抓起一把雪白的盐粒往上一洒,那些千百成群的银燕声如笙簧,齐声鸣啸,纷纷飞翔起来,就在空中盘旋啄食。落光之下,红星闪闪,银羽翻飞。树头碧荫,如绿波起状,分外显得夜色幽清,景物奇丽,令人目快心怡。

甫绮正看得出神,不住口地夸好,忽听元儿道:“南姊,你看那是什么?”这时云净天空,月轮高挂,光辉皎洁,照得对岸山石林木清澈如画。南绮顺元儿手指处往前一看,两道红线长约数尺,一前一后,像火蛇一般,正从山口那一面蜿蜒飞来,似要越湖而过,业已飞达湖面之上。猜是玉花姊妹放出的恶蛊,便对元儿道:“这定是山女蛊法,我们还不将她除了?”说罢,二人刚要动手,忽听身后纪光拦道:“此乃玉花姊妹真灵,二位且慢。近沙洲处已下埋伏,她未必能到跟前,等到事真不济,动手不迟。且留着她与二位看个奇景。”二人依言,暂行住手。

自从这两道红线发现,千百银燕齐回树上,立时万噪俱息。纪异也被纪光唤进屋来,手握宝剑,准备迎敌。除了湖面上千顷碧波被山风吹动,闪起万片金鳞,微有汨汨之声外,四下里都是静荡荡的。眼看那两条红线飞近沙洲,约有十丈远近,先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不得近前。一会又听发出两声极惨厉的惨啸,在空中一阵急掣乱动。眨眼工夫,由少而多,分化成了四五十道,俱是一般长短粗细,纷纷往沙洲这一面分头乱钻,只是钻不进来。那近沙洲的湖面上变幻了无数红影,其线上下飞舞,果然好看已极。

约有半盏茶时,纪光笑对元儿等三人道:“我起初看她姊妹身世可怜,只打算使其知难而退,她们却执意和我拼命。且容她入伏,取笑一回。”说罢,回手将架上一个满注清水的木盆微微转动了一下,取下了一根木针,转手又复插上。南绮这时才看出纪光竟会五行生克太虚遁法,无怪他适才夸口自负知道门户变动,知道恶蛊入伏无疑。忙回头一看,那数十条红线果又近前数丈,仍是飞舞盘旋,不得上岸。只不过这次与先前不同,仿佛暗中有了门户道路阻隔一般,不容混淆,只管在那里穿梭般循环交织,毫不休歇。过了一会,好似知道上当,发起急来,两种怪啸,一递一声,哀鸣了一阵。不知怎的一来,又由分而合,变为两条,益发窜逐不休。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听身后一声炸响。纪光连忙回身,架上木盆正在晃动,盆沿一物裂断坠地,不由吓了一跳,忙即掐诀行法整理。这里一声响过,同时湖面上也轰的一声,一根水柱平空涌起百十丈高下,立时狂风大作,骇浪横飞。就在这风起涛飞之中,那两条红线竟然冲破埋伏,往空中飞去。南绮知道有人破了埋伏,一个不好,还要伤及行法之人。不及追敌,连忙回身看时,纪光已将木盆上面放置的禁物摆好,然后一一取下,这才放了点心。再看元儿因见敌人逃走,业将剑光放出追去。谁知那红线来时不快,去时却速,只在空中略一掣动,便即隐去。元儿只得将剑光收转。

纪光出乎意外,变起仓猝,虽然仗着传授高明,应变沉稳,对方当时尚无伤人之心,没有发生祸害,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口里只称:“好险!”元儿尚不明就里,问道:“恶蛊无非逃走,没有擒着罢了,何故如此胆小?”南绮笑道:“你在是朱真人门下,会说出这样话来。纪老先生所施埋伏乃是玄门秘传太虚遁法,与昔日诸葛孔明在鱼腹浦所设的八阵图虽是一般运用,却有不同。如遇见对方敌人道力太高,便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你身受其害。适才敌人已然走人休门,眼看成擒在即,忽然来了他一个厉害党羽。以那人的本领,尽可更进一步将我们的阵法全部破坏,那架上便即散裂,立时湖水倒灌,这座沙洲怕不崩塌淹没。他既与我们为敌,却只将入陷的人救走,并无过分举动,好生令人不解。”

说时,见纪光满脸焦急之状,正要取火焚香求救。南绮拦道:“来人虽然厉害,不过略精旁门禁法,尚未与他交手。再者老先生禁法已撤,不怕反制,何必如此急急?少时她如来犯,我等抵御不住,求救不迟。”纪光明知破法之人,除玉花姊妹的师父天蚕仙娘外,没有别个。心中忧急,想将无名钓叟请来,好早为防御。闻言虽不知南绮、元儿二人深浅,但是不好不依,只得停手。说道:“玉花姊妹的师父天蚕仙娘,号称南疆蛊仙,厉害无比。人却极讲信义,曲直分明。”

好些时过去,东方有了鱼肚色,并无动静。纪异道:“外公,我看他们不敢来了。天已快亮,等我去往后岸洞内,将菌毒涎取来,和上药,与裘叔叔去了蛊毒吧。”纪光摇头道:“说她不来,却还未必。今年正月,还听无名钓叟说,天蚕仙娘近得妖书,本领迥非昔比,连他本人也未必是她对手。并说她虽是百蛊之王,与人为仇,从不暗中行事。多半避开正午,在黎明后和黄昏以前出现。适才破我奇门埋伏,不做得过分,也许因此之故。这时事难逆料,你且将菌涎取来,治了蛊毒,再打主意。”

纪异取了一个玉匙,提剑自去。一会工夫,取来菌涎。纪光先取出两丸丹药,请南绮、元儿二人服下。然后从药锅中取了些膏子,抹在布上,剪成四张圆的,请二人贴在前胸和尾脊之上。吩咐盘膝坐定,不要动转。这时二人刚觉腹痛烦恶渐渐发作,比起先前还要厉害一些。及至贴了膏药以后,又觉心腹脊骨等处麻痒,加以疼痛烦恶交作,甚是难耐,便和纪光说了。纪光道:“天蚕仙娘既是玉花姊妹恩师,又是她们的义母,如被她们请动前来,必用妖法加重恶蛊之力。幸是二位受有仙传,多服灵丹;如换旁人,此时纵然苟延喘息,不久仍要腹裂而死。现在我的丹药之力俱以发动,务请忍耐片时,便可化毒除根了。”二人只得强忍。约有半盏茶时,东方渐明,二人觉要方便。纪光大喜道:“恭喜二位,少时便可无恙了。但盼此时不要出事才好。”说罢,忙命纪异领了南绮,自己领了元儿,分别走向隔室,安置好了便盆,即行退出。元儿。南绮到了室中,才一蹲下,便觉两股奇热之气,分由腹、脊等处直灌下来,烧得生疼。顷刻之间,满盆俱是淤血,奇臭无比。解完起身,烦痛麻痒若失。刚刚互相穿好出室,纪光祖孙已在外相候。

纪光刚说了句:“这就好了。”忽听一个极娇嫩柔脆的女于声音说道:“大胆老鬼,我儿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屡次上门欺人、她们寻你评理,并无恶意,竟敢使用妖法害她们性命。如非义儿通灵求救,岂不葬身你手?本当将你祖孙嚼成粉碎,因榴花儿要个丈夫,晓事的,快教那一对童男女到湖这边来见我,男的与榴花儿成亲,童女嫁给我一个仙童。不但饶你不死,你四人与我成了亲眷,都有好处。如待我亲自动手,悔之晚矣!过一个时辰不过湖这边来,等我亲临,那时死无葬身之地,休怨我狠毒。”说时语声若近若远,又似说话的人就在室内一般。再往湖对岸一看,晨光郎润,林石如沐,并无一丝敌人迹兆。

元儿初生之犊,无所畏怯。纪异素不服低,听了虽有些惊异,并未放在心上。只纪光一人闻言大惊,二次又把向无名钓叟求救的信香拿起,往药灶中去点。南绮先只在旁冷笑,见纪光慌急神气,一手把香夺过,说道:“老先生休得惊忧。我们起初中毒,只固不知就里。如今鬼蛾伎俩业已看破,这贱婢仅会了一点千里传声之法,便来此卖弄吓人。你求的这位无名钓叟邱杨,虽未见过,他那故去的师父麻老僧,却曾听舜华家姊说起,尽管能在南疆称雄,结果仍死在一个异派无名后辈手里,固然算是应劫兵解,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我如胜不得这妖女,你再求他不迟。如怕我抵敌不住妖女邪法恶蛊侵害,这里有一件法宝,乃是我长春仙府封山之宝,我将它施展开来,便有一团仙云将这沙洲罩住,休说妖女难以侵入,便是真正神仙,也未必能够冲破。”

说罢,从身畔取出一个薄如蝉翼、霞光灿烂的袋儿,交与元儿道:“此宝你原懂得用法,你可守在这里,由我一人前去除那妖女。如听我传言报警,你速将此宝放起,再由主人焚香乞援。见我不是妖女对手,便用梯云链遁回。我真个事急,也另有脱身之法,无须顾虑。”元儿哪里肯依,便答道:“我两人原是好歹都在一处,南姊去除妖女,怎留我一人在此?要去都去。”纪异以为说得有理,方在拍手称善,南绮已妙目含苯,怒对元儿道:“这不比我们诛蟒容易,你晓得什么,妖人口出狂言,所会邪法必然不少。我一人出战,还可随意施为,进退无碍;你不过仗着那两口仙剑,一个不巧打败,是顾你,还是顾我?况且你在这里紧握梯云链,我如遇险,还多上一条退路,岂不是好?”元儿仍是不依,一再婉求。南绮无法,只得接过法宝,对纪光道:“妖人此时不再发话,必在对岸等那时辰到来,我们不降,再行下手,此时还可出其不意。只是令孙虽有一口仙剑,并不会用,不可让他同往。我二人去时,便将尊居封锁,放心勿虑。”说罢,略一准备应用法宝,嘱咐元儿紧随自己动手,多加小心。然后把梯云链交了一副与纪光,传了用法,以备退身之用。纪光情知事情太险,自然力禁纪异不许同行。

纪异好容易盼到能与敌人交手,一见祖父听南绮之言,再三严嘱不许前往,好生烦恼。满想二人走后,再行溜出,踏波飞越对岸,赶去接应。谁知南绮到了室外,拉了元儿,刚驾遁光飞起空中,便有一片白云飞下,全沙洲都被遮没。几次偷偷向前跳入湖内,竟似被一种绝大的力量阻住,再也不能前进,连对岸景物都看不见,急得只是跳脚。不提。

且说元儿随定南绮,飞身到了对岸一看,石润苔浓,林花肥艳,穿枝好乌上下飞鸣。再加上云静风和,旷字天开,近巇萦青,越显得晨光韶美,景色幽静。哪里寻得见敌人丝毫影于。便对南绮道:“妖女口出狂言,怎的我们过来,她却躲了?”南绮算计敌人定在隔湖相候,此时不见,必有原故。惟恐隐在一旁,中了她的暗算:又恐元儿口无遮拦,被敌人见笑轻视。一面暗中准备应变,一面忙使了个眼色,故使诈语道:“你怎知她未来?我们既是和她为敌,前来驱除,她不到约定时辰,岂能出现?你道行浅薄,少说废话,看我少时擒她便了。”元儿随着南绮四处乱看,仍是不见一些迹兆,还想动问,南绮含苯瞪了他一眼,才行止住。其实南绮心中也未免惊疑,暗忖:“敌人定是隐身近侧,这般说法,为何不见应声出现?若用法术将她惊动,万一真个不在近侧,反倒贻笑示弱。还是不去睬她,且耐满一个时辰,再作计较。”

南绮想到这里,故示镇静,略一端详地势,打算寻一块适当的山石坐下等待。猛一眼看到身侧危崖上有一块奇石孤悬,上端平坦,日光照在上面,仿佛颜色略黄,与别处有异。心中一动,当时醒悟,深幸站立的地方和适才一番话尚无失检之处。已然发现敌人隐身之所,仍是故作不理,从从容容寻了一块相对山石,拉了元儿,并肩坐定。然后朝着对面冷笑了两声,说道:“你的意思,既把这一个时辰以内留我们思量余地,虽然有些想昏了心,也足见盛情。况你远来是客,只得让你三会。那我也给你一点面子,等过了这一个时辰,再相见吧。”说罢,暗中戒备益严,准备敌人一现身,便给她一个辣手。

元儿见对面只是一片空地,并无一人,却未想到崖上。知道南绮法术高强,必有所见,屡受苯视,不便再问。只得暗运玄功,把目光注定前面,准备挥剑杀敌。

时光易过,已是辰已之交。时辰的期限将到,眼看敌人就要出现,事机紧急,南绮益发聚精会神,二目注定前面崖石之上,看那妖女天蚕仙娘怎生出现。说时迟,那时快,南绮正在注视之际,刚见崖石上面有两三个女于人影一晃,还未看清,忽听元儿大喝一声,接着便听一个女子轻喝:“且慢动手,听我一言。”音声娇细,甚是悦耳。南绮忙即回眸一看,面前不远站着一个女子,生得仙姿替月,粉靥羞花,目妙波澄,眉同黛远,一头秀发披拂两肩,纤腰约素,长身玉立,花冠云裳,金霞灿烂。前半衣服短及膝盖,露出雪也似白的双足,细腻柔嫩,粉光致致。后半烟笼雾约,宛若围着一层冰纨轻绢,越显得姿采明艳,容光照人。南绮生长仙乡,同道姊妹中尽多佳丽,竟不曾见过这等绝色,不禁吃了一惊。

元儿最先发现前面忽然来了一个女子,知是仇敌,忙将聚萤剑飞起。那女子只将长袖一舞,便有一团烟雾笼身。飞剑上前,只在四面飞绕疾转,攻不进去。那女子这才从从容容,娇声发话。元儿方要再使那口铸雪剑助成时,南绮见了这般景象,知道来人不是易与,忙喝:“元弟暂缓动手,且听她说些什么。”暗中留神观察。见那女子站在当地,欲前又却,微微升沉不定,仿佛提偶人似的,举动甚是轻飘。南绮猛想起崖石上面还有几个人出现,再定睛往上一看,崖石上正当中坐定一女,端容正坐。旁边侍立着两个女子,如双生姊妹,生得一般美秀。左侧一个,满脸俱是愁容。各持两柄长叉,身后还插有不少短叉,神态甚是恭谨。三女身后立着一个童儿,粉面朱唇,短衣赤足,生得娃娃也似。手中持着一根两头有刃、似棍非棍的兵器,身后高背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竹篓。时闻“唼唼”之声,篓缝中透出丝丝金光,映日生撷。四人形态甚是诡异。尤其那中坐一个,生相装束竟与面前答话的女子一般无二。南绮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料是妖女用元神幻化感人。恐元儿不察,吃了苦头,忙拉了元儿一把,暗嘱不可妄动。同时早把应用的法宝、飞剑准备停妥。

只听那女子说道:“起初我听榴花说要嫁你,并说你还同有一个少女,像是你的妻子,但为老鬼破坏引走,求我作主。我本不愿管这闲事。一则因为纪家祖孙两次三番上门欺负我的女儿;二则榴花向我哭诉,非嫁你不可。在茶棚时,义儿已给你们下了蛊。后来你们逃至纪家,正在发作之际,却被纪光老鬼破了法术。她气忿不过,强拉了他姊姊玉花,亲自来和老鬼辩理。不想老鬼竟敢用道家奇门遁法,诱她姊妹入伏,不得脱身。不但未给我少留一些情面,还打算置诸死地。幸而我知道老鬼近年仗着无名钓叟之力,狐假虎威,专与我们为难,预先嘱咐义儿,到时不归,便发信求救。我做事素来公平,不问明是非,从不轻下毒手。否则适才我须以法制法,你等数人,早不死即伤了,岂能活到现在?我将她姊妹救出,问明情由,知非玉花姊妹之过。我先派我门下九蛊仙童,去寻那无名钓叟算账。然后亲来问罪,榴花又说你不要她,或许那少女是你妻子,故此不肯。要我施展法力,逼男的娶了榴花,女的不管是男的甚人,嫁给我义儿白云仙童。我只说你们只是个寻常人家子女,不过生得秀美些罢了。此时一见,才知榴花眼力不差,你二人果有些根器来历,与我义儿、义女为配,正好是天生两双佳偶。适才我因所限时辰未到,不曾现出法身。你二人所说言语和行径,分明不肯悔过降伏,意欲仗着萤火微光,与皓月争辉,岂非梦想?你看你放出来的飞剑,我还未行法,便不能沾我的身,还能胜得过我么?依我相劝,趁早跪下降伏,跟了我儿女回去成亲。由我过湖收拾老鬼。以后有无穷受用,还可长生不老。莫要将我招恼了,少时放出天蚕,将尔等嚼成粉碎,那就悔之无及了。”

那女子不但语言柔婉,声如莺簧,而且说话之际妙目流波,隐含荡意,不住朝元儿逞娇送媚。这原是一种极厉害的邪蛊,一个把握不住,元神便被摄去。幸而元儿夙根深厚,虽觉心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况味,尚能自持,并不为其所动。

那女子还要往下说时,南绮一面暗中准备那几样应用的法宝,等机缘一到,给她同时发动,好使她措手不及;一面留神观察,见前面妖女只管行使邪术,卖弄风情,口中刺刺不休,那危崖大石上的一个,却是瞑目端坐不动,看出面前女子是天蚕仙娘的元神。自己虽是头一次遇见这等妖邪,却常听舜华等同道姊妹说起,无心中早问过抵御之法。南绮正想等妖女把话说完,还问她几句,再出其不意,骤然下手。猛一眼看见那面前妖女忽然一个眼风朝自己抛将过来,顿觉心神一荡,不禁大惊。忙按定心神,侧面一看元儿,除脸上神色稍觉有异外,尚未为妖女邪媚所惑。

天蚕仙娘见邪法不能蛊惑这一对少年男女,心中也甚惊异,益发把很多淫情荡意做个不已。南绮渐觉心旌摇摇,有些难制。又觉元儿先因自己喝止,虽未动手,却是跃跃欲试之态,这时面上神色也有些异样,恐再不动手,中了道儿。倏伸左手,朝元儿背上用力一拍,猛朝俞大喝道:“大胆妖孽,我当你有什么话说,却原来想借此行使邪法害人。你也不想想,我二人俱是青城朱真人门下,岂能为你所惑?”说时,见那妖人丝毫不做理会,身摇处,身上衣服忽然缓缓褪了下来。甫绮见势不佳,不等把话说完,右手一扬,先将飞剑连同七根火龙须朝前飞去。同时左手一拉元儿,喊声:“元弟,还不动手,等待何时!”紧跟着回手一拍,葫芦盖里所藏的太阳真火早化成十数丈红云,夹着无数火弹,疾如奔马飞出。那火却不去烧那妖女,竟朝危崖石上坐定的天蚕仙娘飞去。这一着两下里夹攻,果然奏效。

那妖女先见剑光飞来,还仗着有妖法护身,没有在意。及见南绮发出七根火龙须,变成七道火光,火头如长蛇口中红信,吞吐闪烁不定,知是克星,妖法已然无效。刚刚破脸大骂:“不识抬举的业障!”准备迎敌时,不料南绮法宝层出不穷,又放起一团火星红云,朝自己原身飞去。旁边虽有玉花、榴花、白云童子等三人,俱非烈火之敌,不由吓了个亡魂皆冒,暗悔自己不该小觑敌人,中了暗算。一个曼声长啸,便朝危崖上飞去。饶是逃跑得快,原身已被太阳神火中暗藏的火弹打中了两下。妖女一见情势不佳,玉花姊妹还在飞叉抵御,恐烧了白云童子竹篓内所藏的至宝,身一复体,忍着烧痛,娇喝一声:“速退!”一道黄光闪过,空中金蛇乱窜,一行四人忽然不见。等到南绮、元儿法宝、飞剑、烈火、红云先后赶到,将危崖罩住时,天蚕仙娘等已然负伤逃走,无影无踪。

南绮收了法宝,见那石上遗留着两个茶杯大小极薄的铜镜,并无光泽。试令元儿坐在当中,将两镜相对一照,身便隐去不见。知是妖女仗着隐身之物,收入法宝囊内。虽然侥幸获胜,自己还是发动迟了一些,未将妖女烧死,终留后患。方在悔恨,忽听银燕飞鸣与破空之声。抬头一看,大白等四只银燕,还有两道光华,正在沙洲之上盘空飞舞,因为下面有了云雾阻隔,不能飞下。知那两道光华是纪家的友人。妖女已去,无处追寻,便同元儿飞向沙洲,收了云障。那两道光华也跟着飞落,现出一美一丑两个女子。方一及地,纪异已纵上前来,欢呼道:“毕姊姊与花姊姊回来了。”又忙着问:“裘叔叔可将天蚕仙娘和玉花姊妹等杀死?”元儿拉了他的手,刚在回答,纪光也赶了过来,忙着将双方引见,彼此各道倾慕,相见恨晚。

南绮看出妖女厉害,不比寻常,暂时获胜,乃是出于侥幸。况且她既以恶蛊著名,岂能一些没有施展,便即罢休?意欲仍将沙洲用法宝掩护,免得中她暗算。真真闻言,大不为然道:“小小妖魔,有何伎俩?来便送死;不来我们还要寻上门去,除恶务尽。这等小心则甚?”纪光祖孙素重二女,见她们回来,自然胆壮。南绮久闻岷山白犀潭韩仙子的威名,听说是她门下得意弟子,料必道法高强,也不便再说。大家欢叙了一阵,纪异见洞奴丁零不曾带来,一问花奇,才知是留在雪山玄冰凹守洞。因毕真真这一拦,只是留神静待妖女二次来犯,并未有别的布置。

这时正值中午,纪光便去取了些饮食出来,与大家同享。南绮命将坐席设有湖滨空旷之处,以便瞭望。大家言笑晏晏,约有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未未申初,尚未见有动静,俱觉奇怪。元儿道:“南姊太阳真火何等厉害。当初我为仙鹤愚弄,误飞到万花山,得罪南绮姊,舜华大姊如晚来片刻,我还有那两口仙剑护身,尚且要化为灰烬。就那样,尚且仗着舜姊、南姊用许多仙露、灵丹相救,才得重生。现时想起,还在胆寒。何况那天蚕妖女只管用元神卖弄妖法,原身端坐石上,丝毫没有防备,只一受伤,哪里禁受得了?我眼看她中了一火弹,才行遁去,这一下纵不烧死,也带了重伤。就要复仇,也必等痊愈之后才来,哪有这等快法?”

南绮道:“可惜母亲留给我那太阳真火葫芦,已在恶鬼峡烧死妖妇胡三娥时,被我无心中勾动地火失去,想已炸成灰烟。这葫芦中的太阳真火,乃是当初随侍母亲在长春仙府中,见母亲收炼太阳真火时,偶然见猎心喜,舜姊照母亲所行之法,也收炼了一葫芦送给我,并传了收用之法。原是拿来好玩的,不但功效火力俱没有母亲给我的神妙,而且用一次便要消耗一些,不能全数收回。因你屡向我说此火厉害,看出有些心喜,这次一同下山,想得便传给你,以备万一分开时,你也拿着它去应用,这葫芦比失去的一个又小得多,便随手放在囊内,一直也没有闲工夫来传授。今天见那妖女鬼鬼祟祟,想起这类妖物必定怕火,又恐被她警觉,乘她向我们捣鬼之际,我早暗中准备好了几件法宝,出其不意,给她来一个两下夹攻。如真换了那失去的太阳真火,只一罩住,她师徒不消多时,全成了灰烬,还能任她受了伤从容逃去么?我这火虽然也能将妖邪烧死,但是她只中了一火弹,如有灵效的丹药,痊愈甚快。久候不来,来必不善,莫要小看了她。”元儿笑道:“我先见你发出烈火,还以为这个葫芦和那失去的一个是一样功用呢。怪不得这个火发出去。只是一片红云夹着无数火弹,不似那一个有各色彩丝与晶明透亮的彩弹呢。”

花奇生性好奇,听二人对谈,料南绮、元儿身藏法宝必多,便要请看。南绮因真真、花奇是韩仙子门徒,哪肯人前卖弄,只以谦词婉谢。元儿因花奇虽丑,人却和易,还不怎样;真真言语动作皆有自高自恃之概,心中有些不服,巴不得南绮取出炫耀,也帮着劝说怂恿。南绮仍是执意不肯。元儿见她已然面带娇嗔,只好作罢。

似这样闲谈,又过有半个时辰,大家谈得正在有兴头上,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大胆贼婢,竟敢用魔火暗伤你仙娘。我此时已将无名老鬼困住,本当此时便来取尔等的狗命,只因我的儿女们再三哀求,给你们留点活路。我现在已返仙山,特用千里传音之法先行传谕,少时便施仙法警告你们。如若知道厉害,只须在湖边立一长竿,上面挂上一面白的麻布,再画上一个八卦,我遣出来的蚕神自会回去。然后你二人再行过湖,跪在适才我坐的大石之下。我便饶你二人不死,到了子时,自有人来将你二人带回仙山,与我儿女成亲。老鬼祖孙二人乃起祸根苗,本难宽容,也可免其一死。否则我定驱遣蚕神,大展仙法,将你家所有的人都化为肉泥。你们不要以为先前侥幸,心中自恃,须知我乃甫疆蚕神之祖,要放明白些。”说罢,声响寂然,只是口音没有头一次来得娇婉好听。真真笑道:“这便是那天蚕仙娘么?好一个不识羞的贱婢,明明人在对岸,捣的是什么鬼?你们看我去擒了她来。”说罢,一道光华闪过,往对岸飞去。南绮方要答言,真真已然起身。

南绮便笑向众人道。:“你们可听出这声音与先前妖女不一样么?”除花奇未听过外,其余三人俱道不一样。南绮笑道:“我看这声音决非本人,许就是她旁边站的那两个小妖女装的。她如此假装,总有原故。毕姊姊说她人在对岸,一点也不差。我们且等她擒来之后,问明再说。”花奇、纪异深知真真习性,只一说独自上前,不愿人帮。又看出甫绮嘴里谦逊,脸上颇有怀疑之态,成心要看看真真那本领。所以俱未跟去。

大家目光都注定对岸,以观动静。只见那道光华围着那一片山石电闪星驰,盘飞不歇,始终也未见有敌人踪迹。南绮方在腹笑,忽听对岸真真一声娇叱,接着便见那道光华带着一条黑影,飞将回来。南绮才有些佩服,刚说了句:“毕姊姊已将妖女擒来了。”一言甫毕,光华敛处,噗的一声,黑影掷落地上。真真现身说道:“这等小妖魔,也配称为蚕神鼻祖。”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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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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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

柔情似水山女传音邪火弥空仙娘失计

话说众人定睛一看,一个浑身黑衣裳的赤足女子,生得容颜美秀,体格苗条。横卧在地面上宛转呻吟,花憔人弱,越显可怜。只管睁着那一双剪水双瞳,望着元儿,大有乞哀之容。南绮气不过,上去踢了她一脚。那女子哪经得起这一下,只疼得玉容无色,清泪珠垂,不禁哀啼起来,声音甚是娇嫩,直觉巫峡猿啼无比凄楚,越发动人怜悯。休说纪光,连真真都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当时将她处死。纪光见南绮兀自玉颊红生,凤目含怒,深知南疆习俗,恐将此女杀死,事情闹大,自己不能在此立足不要紧,爱女回生,必受影响。忙抢上去,拦在那女子前头说道:“诸位不要动怒。这便是聂家的榴花姑娘,诸位仙姑法力无边,也不怕她逃走,且容她起身,问明来意,再行处治如何?”

说罢,南绮尚未答言,榴花忽然戟指怒骂道:“都是你这老鬼屡次坏人好事。我姊姊玉花,为了那薄情郎,如今已是常年悲苦,生趣毫无。如今又坏了我的事。当我约了玉花姊姊寻你评理时,你如不将我姊妹久困不放,略开一条路,我师父近两年正在修炼天蚕,不能偏你得了便宜,还要赶尽杀绝,想置我姊妹于死。幸得三妹义儿刺血焚香求救,恰巧正是师父天蚕成道之日,得信即来,将我姊妹救出。本不能轻饶你的,经我再三苦求,才行应允先礼后兵。用两面灵铜隐住法身,试试你们的目力,及见他二人过湖,先时并未看出,后来也只是心中揣测,故意装模作样。其实灵铜折光,乃是南疆天生异宝。只须在天光之下,用两片斜对,便能将身隐去,并非法术。因他二人所指之处不对,引起我们轻敌之心,这才中了暗算。我师娘自成道以来,从未受过挫折。虽然中了一火弹,她有灵药万全回生散,一擦便愈,并无妨害。不过恐我义弟受伤,还有一件事儿未了,只得暂行回山。我知此仇一结,你们万无幸免之理,必在今晚子时放出天蚕,将你们嚼成粉碎。那天蚕数有万千,只要蚕娘不死,水火兵刀俱难伤它。即使燃化成灰,也能复体还原,由大而小,化身千亿。惟有我们自己人略知避免之法。”

说着,她又指着元儿道:“我因贪恋着与他成为夫妇,二次赶到这里,见你们人多,不敢过来,才在对岸用灵铜隐了身形,假装我师父口气,劝你们投顺,引他二人逃走,再给老鬼祖孙二人也留一条活路。我想他二人纵无知逞强,老鬼在此多年,我师父的法力威名,不会不晓得。谁想我法力稍差,那千里传音之法不能及远,又忘了口音与师娘不似,被你们识破。一则逃避就要现出身形,容易被来人追上;二则痴心,不舍就走。正在打算想用什么言语对付,便被来人擒捉。这也是我的劫数,我落你们手内,也不想活。我死之后,你们所受报应定比我还惨十倍。他如能和我稍微亲热亲热,你们虽死,仍能救他一人活命。而且如得应允,我死也甘心。”说罢,泪如泉涌,哀泣不止。

南绮见她连诉带哭,好似受了多少委曲冤枉。再衬着那样美妙娇柔的容貌身体,直似一技带雨梨花。暗忖:“这山女虽然无耻,竟会这等情痴,叫人看了,又怜又恨。”南绮正看着元儿怎么答话,真真早喝道:“几曾见过你这等不知羞耻的贱婢?偏不能顺你心意。此时杀你,反道我倚强欺弱。你不是说那师娘厉害,今晚子时要来吗?且容你再活半日,等我今晚擒到天蚕仙娘师徒,再行一并处死你便了。”

纪光本恐众人将榴花杀死,事情闹大,益发不可收拾,闻言才略放了点心。暗忖:“这几个少年男女虽都是仙人门下,毕竟仍有些气盛。听榴花之言,天蚕仙娘今晚必定大举来犯,万一有个闪失,那还了得?”想了想,事在紧急,从权为是。一面用眼色授意纪异不可多嘴;一面暗将那块信香取在手里,抽空蜇向后屋,放在檀香炉内。少时无名钓叟前来,众人若问,只好撒个谎,说是在众人未回以前点的。等到点燃出来,真真已然有了觉察,便问道:“老先生焚香求救么?听适才贱婢之言,只恐无名钓叟也未必能”

纪光闻言,脸上一红,还未及回话,忽听榴花狂呼道:“我已被恶人促住,你千万来不得。我也不愿活了,你快去求仙娘给我报仇。你怎么还不听我的话呀,你千万来不得呀。”说罢,她又朝着真真哭求道:“我姊姊玉花自从那瞿商被老鬼引走,坏了婚姻,终年以泪洗面,苦已受尽。她本来不见生人,不问世事,这次都是我连累了她,早晨差点被火烧死。后来逃了回去,说天下男子十九薄情寡义,既不相爱,何苦勉强学她的样,自寻苦恼?再三劝我死了这条心,不可前来涉险。是我不听,自取其辱。她现在知我被困,要赶来替我一死,如今人在路上,已快来到。她本领虽比我大,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她今此来原无恶意,无奈你们都是心辣手狠,无情无义,她来正好送死。我连用传音之法,拦她不住。我死不足借,只不愿无故又害了她。我也不希罕你们放我,只求你们快快下手将我杀死,断了我姊姊舍身相代的念头。我就做鬼,也得闭眼。”说时急泪交流,恨不能当时寻一自尽才称心意,偏是身子受了真真的法术禁制,动转不得。

待不一会,果见对湖岸山道中,飞也似跑来一个山女。到了湖边,高喊了一声:“妹娃子,莫伤心,姊姊替你来了。”说罢,一条红线隔湖飞来。到了众人面前落下,现出身形,正是玉花。仍和先前南绮所见的装束一般,只没带着兵器。一见榴花被法术禁倒在地,神情狼狈已极,忍不住一阵心酸,飞扑上去,抱头痛哭道:“妹娃子,我娘死时再三嘱咐我,说你人好,容易受骗,叫我好生照看着你。你如死去,我怎对得住娘呢,汉人多没天良,我自那姓瞿的被老鬼引去,活着也无甚意味。不如由我和他们商量,替你一死,我姊妹两个都好。你如执意不肯,那我只得陪你同死了。”榴花闻言,又哀声哭劝玉花。两人只管哭诉不休,也忘了身当险地,仇敌在侧。

众人俱不料山女竟有如此至性,见她们这等同胞情深,骨肉义重,不由动容,起了怜悯之心。正不知如何发付才妥,猛见真真倏地秀眉一耸,怒叱道:“两个丫头既然甘为情死,用不着你推我让。待我来打发你们一同上在死城去。”说罢,手指处,一道剑光直往二女头上飞到。榴花原是躺在地上,不能站立。见敌人翻脸,径下毒手,便高声大叫道:“要杀杀我,放我姊姊回去,等她取了法宝兵器前来。”言还未了,玉花一见飞剑临头,只喊得一声:“饶我妹子。”早纵身迎上前去,面无惧色,大有视死如归之概。

这里元儿、南绮见真真忽然飞剑出手,俱觉心中不忍。猛又听一声:“姊姊且慢。”一道寒光带起一条人影,直向真真的飞剑迎去,一看那人正是纪异。这一来把两人提醒,元儿首先飞剑上前,南绮也跟着飞剑出去拦截。只花奇一人在旁憨笑道:“今日两个丫头得活命了。”声甫歇,真真剑光已终撤回,指着玉花姊妹说道:“看你二人虽然无耻,却也有几分义气。我今放你二人回去,叫那天蚕妖女速来纳命。如果过了今晚天明不敢前来,明早我便寻上门去。”

玉花惊魂乍定,看出禁法已撤,忙扶榴花起立。当时并不逃走,略微定了定神,慷慨说道:“我死活本没放在心上,你休以此吓我。只是你放了我妹子,有些感激罢了。我们虽是山人,最重信义,尤其是恩怨二字看得分明。我们不过情爱比你们汉人专一,怎叫没有羞耻?我此来本打的是毁身报仇主意,满想拿话激你们,将我妹子放脱了身。等你们一杀我,便中了我的道儿。实不瞒你们说,我家中已设下蛊坛,由我刺了心血,喂了蛊神,交三妹义儿代为主持。我自己带了一身恶蛊前来,早在过湖之际下在水里,不消多时,这沙洲上便到处密布。我只一死,义儿那里便即知晓,蛊神立时发动。这蛊不比平日误服之蛊,一经发动,如影随形,并且不易被人发觉。此乃我仙娘秘传最恶毒的大法,专在人睡眠、人定和不知不觉之际乘隙而动。只要被它钻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难得救。我这人此时生趣已绝,原不愿活,怎奈死后妹子不肯独生,只得陪她受些年罪。偏偏我们已落你手,又肯轻放,总算于我姊妹有恩,怎能再下此毒手?再者你们俱会法术,我如不死,少时蛊一现形,易为你们觉察,未必能伤着你们。不如仍由我收了去,以报不杀之恩,也省却你们许多手脚。至于传话给仙娘一层,因她今晚子时前后必来报仇无疑,无须前去招呼。况且我姊妹若是行那毁身报仇之计,尚还有话可说,而我姊妹只是一念情痴,背了她来约你们逃避,又为你们所擒,更丢了她的颜面,已然犯了百死难赎之罪。怎敢再去相见?我姊妹一回去便须设法避祸,连夜逃出千三百里外,觅地潜伏,方能活命了。”

说时,那榴花只管拉着她的手臂,依依哀哭,一言不发。一双泪眼不住向元儿瞟去,好似情热犹炽。众人只顾听玉花说话,元儿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不便喝破,只得拉了纪异,假装取物,走向室内。

真真却把双目注定玉花,不住冷笑。等她把话说完,正在禹步行法,将所放恶蛊收走之际,猛喝道:“且慢动手。你以为你那恶蛊厉害么?你先站过一旁,我让它先现出形来你看。”玉花闻言,便停了手,面现惊疑之容。真真便请众人稍微退后,说道:“昔日随侍家师,曾说生平各异派中能人俱都会过,只未和养蛊的人打过交道。我一时无心中间起恶蛊怎样制法,家师便教我炼了几样法宝,一直未曾用过。今趁妖女未来以前,且拿它试手,看看有效与否。”说罢,便从囊中抓了一把似针非针之物往前掷去,手扬处便有千万道银雨直射湖中。那湖水先似开了锅一般飞珠溶沫,波涛飞涌。

正在这时,耳边似听玉花失惊,噫了一声。纪异被元儿拉进室去,纪光、花奇俱都面向湖中,不曾在意。只南绮心细,时刻注意玉花举动,见银光飞去湖中波涛飞涌之际,玉花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下,又用拇指和中指弹向空中。虽不见有什么东西,知是弄鬼无疑。因真真词色甚是自满,只得静以观变,并未给她叫破。

约有半刻工夫,真真忽大喝一声,将手一招。湖中浪花开处,千万丝银光忽又贴波飞起。每一根银丝上,大都钩着一条赤红晶亮,似蚕非蚕,细才如指,长有三尺的恶虫,朝岸前直驶过来。下映湖波,幻成一片异彩。真真回头向玉花道:“我知此蛊与你生命关联,要死要活,快快说来。”说时心中得意,以为玉花必要哀声求告。谁知玉花答道:“此蛊均系化身,死活随你的便。我的本命元神已在你行法时遁走,你虽有法力,也未必能擒得它住。只是我仙娘已派人出来寻我,恐半途撞见不便,尚未离开这里罢了。”真真见她神色自如,料是所言不差,方才惊愧。玉花忽然狂叫一声,口吐鲜血,晕倒在地。

榴花忙伏身看了一看,大哭道:“你们既然放我妹妹,如何又下此毒手,用法宝把她元神禁住?索性连我杀死,也倒痛快。”说罢,抱着玉花尸身痛哭起来,真真好生不解,喝问道:“我既允放你们,岂能失信?她不是说元神已然遁走了么?怎的又会如此?”榴花哭诉道:“你们害了人,还要装模作佯么?她因见你们用法宝去拘金蚕,恐遭毒手,元神本已遁走。不知哪个用甚法儿,又将她元神捉了来。此时如能饶她,放了还好,再过一个时辰,便七窃流血而死了。”说时,哭得甚是凄惨。

纪光忙问众人可有什么作为,俱答无有,好生惊讶,方疑是无名钓叟暗中前来将她元神收禁,榴花猛一眼看见元儿、纪异自室中走出,手里持着一个网兜,里面隐隐放光,狂喊一声:“你这狠心肠的小鬼,连我也一起杀死了吧。”一面哭说,忽然从地上纵起身来,朝元儿飞扑过去。南绮见她拼命,恐有差池,一纵遁光,追上去拦在前头,迎个正着。喝一声:“休得无礼!”手起一掌,便将榴花打倒在地。榴花还要挣扎上前时,真真已赶过去,一把将她拦住。榴花哪里敌得过真真的神力,急得双足乱蹦,哭喊道:“你们还赖,你看我姊姊的元神不是在小鬼的网里面么?”

这时南绮方才看清元儿手中所持,乃是那面千年金蛛丝结成的网兜,内中网着一条金红色似蚕非蚕的长虫。便问元儿是哪里网来的。元儿道:“我两人去到室中闲谈,纪弟见我们行装上插着这个网兜,无意之间取将下来,问有何用。我便对他说起遇见长人兄妹,怪蟒报仇,吐丹敌剑,全仗此网获胜之事。话还没有说完,纪弟拿着它一舞,忽见金红光华一亮,便网住这么一条怪虫。适才我看那山女说湖中下蛊,少时上岸,到处密布,便猜是那话儿。刚接过来看了看,闻得外面山女哭声,正出来想问个明白,给你们看呢。”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真真笑道:“难怪榴花说我背信食言,杀她姊姊。原来是她自投罗网,这也怪人不得。此网非丝非麻,如此厉害,想是多年蛛精吐丝所结的了。”南绮道:“妹子也不知它的来历用处,只在得它之时,曾听一异派中人说此网乃千年金蛛之丝结成。有一次我和元弟遇一怪蟒,口喷丹元,我二人法宝飞剑俱难伤它,多亏此网网去它的丹元,才行伏诛,想必有些用处。”真真道:“这两个山女倒也同胞情长。但是此网并无收口,为何玉花元神一进去,便难逃出,二位道友可有甚解法么?”南绮道:“此网粘腻坚韧,飞剑难断。遥网空中飞鸟,无论多高,百不失一。也用不着什么收放之法,每次网到禽鸟,只须里面倒转,便可脱落。且看此女命运如何。”说罢,从元儿手中要过网兜。翻过来,一口真气喷去,那网便倒了过来,那蚕已是奄奄一息,兀自粘在网上,半晌方行缓缓脱落,蟠伏在地。

榴花忙跑过去,口里也不知念甚咒语,又不住连连嘘气。又过有半盏茶时,那蚕才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华,蠕蠕蠢动,往玉花身旁爬行过去。榴花忙又跑向玉花身旁,解开她的衣服,露出欺霜赛雪、嫩生生的酥胸,口里念咒愈急。不消片刻,那蚕爬上身去,蟠在玉肌上面,将头昂起,便有七根细如游丝的红线喷将出来,射人玉花七窍之中。榴花方住口,转悲为喜,伏在玉花耳边喊了两声姊姊。又从怀中取了一块丹药,塞人口内,接着便听玉花呻吟了两声,拉着榴花的手,怯生生坐将起来。

玉花一睁眼,看见那条本命蚕,刚失惊噫了一声,榴花偷眼看着纪光,忙用土语咭咭呱呱说了几句。纪光听出是那蚕已受了重伤,须借人精血培养,在腹中修养数日,方能复原。这种修炼成形的恶蛊,最耗损人的精血,轻易也不放入腹内。玉花因是死里逃生,榴花怕她难以禁受,意欲代她吞入腹内。正说之间,玉花更不答话,猛将樱桃小口一张,那蚕身子忽然暴缩,好似长蛇入洞一般,咝的一声,径往玉花口中钻去。

榴花哭道:“姊姊你这样,师父定在路上,我们怎逃得脱呢?就逃出去还不是死么?我真害了你了。”说罢,又痛哭起来。玉花虽然醒转,神气甚是委顿。见榴花悲哭,便也流泪说道:“妹儿你莫哭,这都是我两姊妹命苦,才都摊上这等事,说做甚子?我们伎俩已穷,即承人家不杀之恩,总算暂时捡回了两条命。这里不是久待之所,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这一耽搁,哪里还能逃得脱?师娘想必还能恕我,且等见了面,我再代你苦苦求她,饶你一条活命吧。”榴花哭道:“你难道不知师娘平日的心有多狠么?一个说不好,连你也是难免一死。死倒不怕,要被她拿去祭了天蚕,休说永世不得超生,那么久的苦痛怎能忍受?依我之见,还不如求那薄情小鬼,将我两姊妹用剑杀死,还少受许多罪呢。”

玉花略一沉吟道:“我两人虽然九死一生,难得幸免。三妹义儿如在此时逃走,还来得及。幸而我来时,指给她好几条路,叫她见机行事。最末一条路,便是如果我过时不回,堂前神灯不灭,便是敌人畏惧师娘,听了我们的话,相约同逃。只一听见我假装命她通灵求救的传音信号,即时收了法坛,带了我二人的神座,速往东北连夜遁走,投奔瞎婆婆那里,安身躲避,我们随后自会寻去。师娘即使听见我们传音,必要等义儿通灵告禀,万不料是缓兵之计,我们正可藉此逃走。这原是行时偶然动念,明知决无这等便宜的事,不过稍作万一计算,不料居然用上。我两人命运难测,义儿当可活命。如今时机紧迫,且等我将她引走,保全一个是一个,再打主意。省得过湖一个不巧,遇上同门姊妹兄弟们,再想支她走,就来不及了。”说罢,披散秀发,两手撑地,倒立急转,口中喃喃不绝。约有片刻工夫,忽然将嘴贴地咭咭呱呱几声,然后与榴花一同向地下偏头贴耳静听。又过有一顿饭光景,方行起来,互相低语了几句,愁眉泪眼地走向真真面前。方要张口道别,真真已抢口说道:“你两个想走哪里去?过湖不远便是个死。你看你们的来路上,那是什么?”

玉花姊妹起初急于行法传音,使义儿遁走,等到用地听法一听,义儿已在如言办理。她们不知义儿另有能人解救,听时适逢其会,还以为义儿机警,动作神速。直听到她收法从容遁去,才放了点心。打算匆匆向真真等告别,过湖冒死逃命,没有注意到别处。闻言才往来路上定睛一看,入湖的那一座狭谷,连同其它两面,都远远有金星飞舞。知天蚕仙娘已然下了辣手,行使最恶毒的法术,恰好将这湖洲三面出路全都封锁。若不是怨恨到了极处,不会这等施为。想起前年亲见恶蛊嚼吃生人惨毒之状,不由吓了个心胆皆裂,一同“哎”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玉花微一定神,眼含痛泪,抱着榴花说道:“看神气,师娘已然怒发难解,我等生望已绝。好在法坛已撤,我们虽死,不会害人。且待我嘱咐他们几句,依你所说,一同死了倒也安心。”

众人先见她二人抱头痛哭,相依为命的苦态,早就动了怜悯。只因真真在前,又知事情须得由她发落,方免后患,不便开口。及见真真颇有相救之意,自是赞同。尤其南绮童心犹盛。先因榴花不顾羞耻,执意要嫁元儿,本甚厌恶。后见她姊妹同命惨状,渐渐转憎为爱。一听她们要寻自尽,忙拦道:“你们不要惊慌寻死,这位毕仙姑的道法高深,必能救你二人活命。”真真也接口道:“你二人一念情痴,却也可怜,我做好人做到底。你们过湖固然难于幸免,如若在此暂避,还怕怎的?休看天蚕妖女厉害,也未必能是我们对手;即使万一我们敌她不过,也带了你二人同逃。如何?”

榴花闻言,自是惊喜交集。玉花却慨然道:“我本不愿求活,实因我妹子惨死,无以对我死去的亲娘,不得不荀延残息。起初元神不伤,尚可逃走,此时过湖不远,定遭罗网。适才看出诸位仙姑法力,就以擒我元神的宝网来说,天娘虽然厉害,已难近身。明知只有留此不去,或能保全性命。但是以敌为友,从无此理,怎能启齿?这一来方看出你们汉人到底量大。我师娘平日为恶多端,我们每隔三年,便要与她献上一对童男女。先还不曾在意,自从前年亲见她用人喂蛊嚼啃惨状,已是惊心动魄。她还嫌我姊妹所养之蛊没有吸过童身之血,不如我们义弟厉害,将来遇见能手,必为门户之羞,屡次催我们害人,实非所愿。加以年贡繁苛,力又不足,既在门下,除死方休,无法摆脱。稍有违犯,便有粉身碎骨之祸,终日愁虑,莫可如何。此番蒙诸位仙姑相救,固是感激。幸得活命,情愿拜在仙姑门下,改邪归正,不知可能允否?”说着,早拉了榴花一同跪下,拜谢不已。

真真忙拉起道:“只要你二人能改邪归正,不患不得善果。我们自己功行未完,怎能收徒?且等事完之后,遇机给你们引进便了。这半日工夫,你们已饱经忧患险难。桌上现有酒食,可随便饮用一些,到室中歇息歇息,再来相助我们除害吧。”玉花道:“仙姑赐我们饮食,自然拜领。如与师娘为敌,休说不是对手,即便知道一些破解之法,她虽为恶,既是我姊妹义母,又是师父,宁死也难奉告,望仙姑宽恕才好。”真真道:“这也难怪,随你们自便吧。”玉花姊妹一些也不作客套,就桌上设的酒食用了些。便请纪光指一僻静所在,暂作隐身之用。众人俱不知何意,见隔岸金星飞舞,犹如繁星,渐飞渐近,相隔至多不过一二十里。算计强敌将临,一心观变,准备迎战,也未管她们,径由纪光领她们去讫。

一会,纪光去了回来,说玉花姊妹神情很是害怕,连引她们走遍各室,都说不能作藏身之用。可是每去一间,必从身上抓一把洒向室内,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若问她们,便满面惊慌,哀求勿问。自己虽然久居南疆多年,颇知巫蛊之事,也不知是何用意。最后把她们引到那昔日藏纪异胞衣,曾被毒蛇盘踞,现已长满毒菌,潮湿黑暗,叫人无法存身的岩洞以内,才面有欢容,不住称谢地躲了进去。因她们举动诡异,不知她们居心好坏,意欲请大家去往各室查看有无好谋。

真真笑道:“这两个丫头不但处境可怜,神态也甚光明。她们此时不过畏那妖女过甚,避祸心切,恐毒蛊厉害,我们防御不了,故布疑阵,以为免害之计,决无暗算之心,无须多虑。倒是她们已知我们能力,还要如此惊慌,其中必有原故。她们尚念着母师之情,不肯泄漏机密。闻得凡能通风之处,恶蛊便可侵入,无声无形,常人遇上,非到受了害才行知觉。尤以她本门中人心神相通,受害更甚。妖女到来,我们固然无妨,万一她姊妹二人已投在我们护翼之下,仍是受了侵害,不特这口气不出,岂不叫人笑话?”

南绮闻言,本想将那彩云仙障放出,去将玉花姊妹存身的岩洞护住。因真真言语动作俱是独断独行,一些也不客气,安心要看看她的本领如何,只留神保住元儿一人,自问绰有余裕,懒得再管闲账,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花奇也是早料出妖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真真道力高强,法宝厉害,素所深知。南绮、元儿既和妖女会过,也能应付。但是这里还有纪光、纪异祖孙,到底比平常人强不了许多,小有妨害,便首当其冲。纪异是骨肉之亲,平时情感极厚,比起寻常姊弟要胜得多。既然护他,势不能不管纪光。于是便打算动手之时,由真真、南绮、元儿三人前去应敌,自己保护纪光祖孙。她却未料到南绮存有私心,不到真正有了败意之时,决不认真上前。

以真真、南绮等四人的能力,合敌妖女本占上风,只缘真真遇事骄敌,目中无人,把四人分成三起,结果虽然获胜,可是出了好些乱子。如非吕灵姑和女昆仑石玉珠赶来解围,纪异必身受重伤,玉花姊妹几乎身遭惨死。真真闹了个没脸,看出南绮先时有些袖手旁观,直到恶蛊伤人,方才出力,分明要看自己的笑话。因此衔恨南绮切骨,成了不解之仇,终于误人误己,坠人情网,阻滞正果,皆缘当时一念之差,侮已无及了。

这里人各一心,玉花姊妹却在后岩洞中战兢兢地受活罪,俱都放过一旁。

且说真真因自从以前下山以来,除了犯规受禁外,仗着自己苦心修为和乃师韩仙子所赐法宝、飞剑,一直快心善恶,为所欲为,轻易不曾遇见对手。随师学道之时,偏又在无心中问起各种恶蛊,学了专门克制的法术、法宝,以前就想拿玉花姊妹试手,为纪光所力阻,这一来正可人前施为,智珠在握,可操必胜之券,不觉目中无人。眼看对岸恶蛊如繁星飞舞,万萤起落,仍是谈笑从容。满拟以逸待劳,恶蛊飞来时,一举手间便成飕粉。真真适才虽因玉花姊妹是妖女门下,难免心神相应,略有顾虑,也只口边一说,通没放在心上。

时光易过,不觉交了子时,对岸恶蛊放出来的星光越来越近。仿佛己离湖边不远。元儿早恨不得早些过湖迎敌,俱被南绮以目制止。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妖人要来又不来,只管在我们面前闹鬼。今天早上也是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吃南姊一团火便即烧跑,有甚了不得的本领?似这样等到几时?难道要等她寻上门来才动手么?”真真笑道:“你哪里知道,这蛊火妖光乃是幻影,看去虽近,相隔却远,因现时月被云遮,光更明显,格外觉得近些。其实她不过是在那里想下辣手的布置,准备大举而来,人还没有动身呢。这等虚张声势,适足示弱。家师曾命我姊妹二人脱困以后多建外功,以赎前愆。这金蚕恶蛊横行南疆,为祸无穷。当初绿袍老祖所炼最为厉害,第一次被极乐真人李静虚在成都碧筠庵大施仙法,诛戮殆尽。第二次他又就当年遗留的一些蚕母重新祭炼,又经三仙二老和峨眉门下几个有名的后辈一同下手,火炼妖幡,才行消灭。闻得当时已然绝种,不知怎的又会在此出现。听家师所说,证以今日所见,这里恶蛊尚非绿袍老妖之比。定是种子不同,功候也必然未到。如不将它除尽,异日又是贻祸无穷。所以非等它全数飞临湖边,才能一网打尽。”

元儿自问目力迥异寻常,恶蛊妖光虽然时近时远,分明近在对湖岸边,真真却说是相隔甚远。正在心疑,猛听一个幼童的声音接口道:“丫头少说大话,看我亲娘一会就来取你们的狗命!”言还未了,真真知道自己疏忽,敌人业已深入,尚未觉察,不由又惊又怒。早把左手一扬,一团清光皎同明月,疾同电闪,立时飞起,照得沙滩上人物林石清撤如画。接着右手中又是一条梭形的碧光,朝那发声之处打去。众人顺那发声之处一看,一个粉装玉琢的小孩手持长叉,正从室中飞出。想是隐身而来,被真真光华一照,现了身形。南绮、元儿认得是早晨站在天蚕仙娘身后的幼童。真真碧光将要飞到他身前,忽听“哇”的一声长啸,响震林抛,一团金光爆散开来,转瞬消灭,幼童业已不知去向。真真见幼童漏网,未免惭愧,正待飞身追去,忽听纪异喊道:“毕姊姊,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对岸繁星业已全数隐去,天上阴云密布,星月之光全被遮去,四处黑沉沉的,只有湖面上的一片水光在暗影中闪动。仗着众人慧目能以及远,还看得出远近景物。如换常人,十步以外便难见物。众人顺着纪异手指处一看,来路谷口上飞来了一样东西,似蛇非蛇,长有丈许,周身通红,光焰闪闪,正凌空蜿蜒而来,只是飞得甚为迟缓。花奇道:“这般蠢物也来现眼,待我给它一剑。”真真毕竟道力较高,忙拦道:“奇妹且慢。你看这东西如此长大,可看得出它有口目头尾么?”一句话把众人提醒,定睛一看,果然那东西虽然长有丈许,却是无头无尾,通体俱有金碧星光闪动,直似一根能屈能伸的火棍一般。方在注视,那东西将近湖岸,未容众人动手,便即回身,绕着那一片林木缓缓飞翔起来。飞没多远,便从那东西身上流星也似落下三五点星光,色彩甚是奇丽。

真真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妖女怎敢如此歹毒,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罢,左手一扬,一团青光立时升起天空,将湖洲一齐照得明如白昼。右手二指往外一弹,便是一个霹雳,夹着一大团雷火,照准那大蛇一般的妖物打去。声到雷到,迅疾非常,只一下便打个正着,立时震得爆散开来,化为千万点繁星,在对岸飞舞,又和先前所见一样。众人这时方才看清那妖物竟是成千累万的蛊光妖火凝聚而成。经了真真这一霹雳,除将它震散外,好似并未受着什么伤害,只管上下飞跃,疾如流星过渡,风卷残云,顷刻之间布满对岸,都不飞过湖来。真真见一雷不曾奏效,连连把手连弹。那拷栳大一团团的雷火,夹着震天价的霹雳,只管打个不住,震得山摇地动,声势甚是浩大。似这样打了有好一会,对岸林木山石尽被震成粉碎,火光四起。可是那些蛊火妖光仍如无觉一般,一雷打过去,看似消灭了些,一会忽又繁盛起来。

真真满拟先用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将恶蛊照住,使其不能逃脱。再行使法力,一网打尽,独建奇功。一见神雷无用,才知不是易与,心中虽未着忙,已不似先时高兴。偶一回头,见南绮正与元儿并肩而立,朝着对岸观望,神甚暇逸。看出是观察自己能力,坐观成败,不禁怒从心起。一发狠,便将满头秀发披散开来,用手攒住发尖,含在口内,咬下寸许长一大把,一口真气朝对岸喷去。喷时在黑影中看去,只略微看见千万缕发亮的乌丝一瞥即逝。及至飞落在萤火丛中,红火光中黑光如雨,分外明显。这一来才见了功效,那千万萤火立时一阵大乱,纷纷窜落,卿卿之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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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下)

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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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侠 (蜀山别传) 第二○回(下)

真真见法术奏效,方才有些心喜。忽又听对岸一声极清脆的长啸,适才逃去的那个小孩重又出现,身上背着一个大青竹篓。才一照面,便喝道:“叫你在家,偏要跟来。如非我赶到,险些断送了娘的天蚕,这不是自找苦吃么?”言还未了,红光乌光飞射中突现出一个赤着上身的妖人。那妖人身材甚是高大,头被一口小缸般的东西套住。下半截浓烟围绕,背朝着湖,看不出是男是女,才一出现,真真头发变成的飞针全部打中在他那白肉背上。同时千万萤火俱都争先恐后飞入小孩身背竹篓之中,转眼收尽。只剩一些受伤未死的恶蛊散落地上,一闪一闪,发着余光,啾啾卿卿,叫个不已。那小孩左手持叉,右手拿着一个革囊,口朝地下冒出一股子彩烟,正待收拾残蛊。

真真见天蚕仙娘仍还未到,那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并不能禁制敌人出入,一个小小妖童这般来去从容,早已又愧又怒,如何容得。左肩摇处,剑光先朝那小孩飞去。接着右手一弹,又是连珠也似的神雷打到。那小孩来时,仗有妖女准备,见了这等声势,却也惊心。先将手中飞叉一掷,化成一溜火光敌住,身形一晃,避开连珠神雷,手中革囊所发出来的彩烟早把残蛊吸收了去。就地一滚,拉了赤身妖人,一声长啸,清光之下只见一条白影往来路上飞去,转眼出了清光所照之处,依旧无影无踪。

这一次除恶蛊略有受伤以外,敌人并未有甚吃亏之处。尤其是首恶尚未露面,已这等猖獗,虽然真真仙法、异宝尚未尽数施为,敌人不是易与,已可概见。气得真真满腔忿怒,半晌作声不得。

又过有片刻工夫,已是子未丑初,天蚕仙娘才行来到。这回竟是明张旗鼓而来,声势比起日里要煊赫得多。先是谷口来路上冒起两股数十丈高的银花,满空飞洒。接着便听芦笙、皮鼓吹打之声响了一阵,那两股银花渐渐往前移动。等到转过山角,才现出一队妖人。为首的是两个头戴银箍,耳坠金环,秀发披肩,赤臂赤足的山女,手中各托一架莲花形的提炉,那金花便从炉口内喷射出来。喷出时只有碗口粗细,一过三尺以上,便和正月里的花炮相似,蓬蓬勃勃,直冲霄汉,银雨流天,更无休歇,把山石林木都幻成了一片银色,倒影入湖,奇丽无恃。托炉山女身后,跟着一群彩衣赤足,头挽双髻,形状与画上哪吁装束相似的小童,各持着大小皮鼓、芦笙之类,吹打不停。小童身后是一匹川马,马上坐着才逃去的小孩,仍背着那个青竹篓,手持长叉,一路抖得叉环当啷啷乱响,一团团的火焰围绕全身,上下飞舞。

小孩身后,方是南绮、元儿日间所会的天蚕仙娘,赤足盘腿,周身烟笼雾罩,坐在一个竹辇之内。那辇是用整株带叶绿竹编成,上有顶篷,左右方格栏杆,只空着正面。辇底和船一般平伸出七八尺长短。辇头上一边一个水晶短坛,形式古拙,远远望去,微微有红影闪动。后左右三面俱是绿竹枝叶绕护,翠润欲滴,上面盘伏着许多红黄色的虫蛇,蠕蠕蠢动。辇中心悬着一团银光,正照在天蚕仙娘的面上,越显得颜比桃秋,色同玉秀,芍药笼烟,美艳绝伦。众人大半俱是慧眼,又是光华照耀,看得甚是仔细。

这时真真已看出来者不善,不似以前自恃,未等敌人到来,早将太乙清光收回,行使师传禁法,又将身旁所带法宝一一准备停妥。直等谷口银花飞起,签鼓交作,妖女大队缓缓行来,暗中虽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仍然不动声色,静待敌人来到湖边,便要给她一个骤不及防,猛然下手。虽未必一举歼灭,也决不致像适才那般任其来去从容。

她这里只管打着如意算盘,旁边南绮因见银花签鼓一起,纪光便吓得容颜惨变,两手直抖,情知有异。一看真真手中掐诀,全神贯注对湖,不曾留意身后,便踅近纪光身去,悄声问道:“老前辈何事如此惊慌?”纪光低声答道:“此乃妖女发动七恶神蛊,厉害无比,非有绝大深仇,不会如此。这七恶神蛊轻易不能同时发作,发将出来,不能害人,势必害己,轻则所来妖党无一幸免,重则行法之人也要身受其蛊。敌与我已成势不两立,有敌无我,有我无敌。信香已焚,无名钓叟不至,我们生死存亡决于今晚了。”南绮听出言中之意,好似不甚信任真真。纪光与别的常人不同,不特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所遇能人甚众,而且对南疆蛊情更是熟悉。真真在此日久,能为不会不知,想是看出难操胜算。闻言不禁也有些惊心,益发注意元儿安危,阻止妄动。自己却在暗中准备,等真真一败,即行出手,免得贻误全局。

这里真真眼看对面妖人装模作样,慢慢行来,已离湖岸不远,心中虽然忿恨,算计她必定先要驱遣恶蛊,只得耐心等候。那托炉二山女行离湖岸约有半里之遥,便即止步,连同身后持芦笙、皮鼓小童,分两行八字排开,露出天蚕仙娘坐的竹辇。起初众人只看辇动,不见抬辇之人,还以为是行使妖法,凌空而行。辇停后,才看出辇下面有四只磨盘大小的大龟抬着,难怪行得那般迟缓,不禁好笑。

真真暗骂:“无知妖孽,这般虚张声势,原来只有驱遣虫介毒蛇的本领。适才稍不提防,被小妖逃走,今日如不将你全数诛戮,誓不甘休。”正在悬想,辇停后,天蚕仙娘娇声咦了一声。那骑着白马的妖童早将身后所背竹篓放在辇前,一抖手中长叉,带起满身火焰,红人也似飞马往湖边跑来。大喝道:“纪光老鬼冒犯仙娘,已然罪该万死;还敢邀约一干小鬼放火行凶,藏匿玉花、榴花两个罪女。快快将早晨放火伤人的童男女连同玉花姊妹献出,过湖请罪,还可饶你孙儿一条活命,如若不然,休看你们施展禁法封锁全湖,须知我仙娘所炼天蚕七神厉害,无孔不入,稍一迟延,飞过湖去,叫你们一窝子都遭惨死。”

言还未了,真真因见来的正是适才漏网的妖童,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话完,忙即发动埋伏,左手一指前面,那妖童存身的一片湖岸倏地裂开一大片,与岸分离,载着妖童,连人带马,疾如云飞,往湖这面驶来。真真更不怠慢,同时左手又复一扬,右手从怀中取出一物,紧接着打将出去。妖童正在口发狂言,得意洋洋,猛觉身子略微一闪,坐下白马忽然长嘶起来。低头一看,存身所在的石上忽然离岸崩裂,晃眼工夫,已驶出十丈远近。知道暗算,欲待逃遁,又舍不得坐下那匹白马。口叫一声:“仙娘快来!”方要策马回头,往来岸纵去,真真的神雷、法宝已接睡而至。

妖童只听霹雳之声大作,接着又是一片网状的碧云夹着刀一般的无数红白光华迎面飞来,危机一发,转眼便成飓粉,哪里还能顾得了那匹爱马。急中生智,用那柄火焰叉护住头面,身子往后一仰,两只白足一蹬,慌不择地化成一溜火光,斜退着往后遁去。逃时雷火飞云均离面门不远,饶他能和先前一样能避过神雷,也避不过飞云中那件异宝,真个生死呼吸相去一线。妖童身才脱险,便听惊天动地连声大震,那匹心爱的灵马连同载马的一片湖岸,早已血肉横飞,泥石粉碎,晃眼沉落湖底,无影无踪。同时真真又从法宝囊内取了许多东西出来,四外往空中乱掷乱洒,手扬处,便有千万点青丝抛向空中,不消片刻,便织成了一张天网,青蒙蒙悬罩当天。算计封锁完密,已将妖蛊全数笼罩,无法逃遁,这才对众说道:“这一干妖孽已被我行法封锁,如今好似网中捞鱼。待我一人过湖,前去诛灭丑类,赶尽杀绝,免留后患。”说罢,一纵遁光,便往对岸飞去。

真真连施雷火、法宝,只伤了敌人一匹好马,那妖童并未受伤,又复逃去。她这里尽量施为,满天青丝交织如梭,顷刻之间布成密网,敌人方面竟如无觉。妖女端坐辇中,连身都未抬,只管搂着那逃回去的妖童亲嘴抚爱,满口上语,黄莺噪晴也似,咭咭呱呱说个不任。等到真真行法已毕,才从身上取出一物交与妖童,附耳说了几句。妖童跳下身来,转过辇后,便即不见。妖女见真真已然起身飞来,从从容容,将手一摆,身侧立的几名山女便奔过来,各扳住竹辇一拉,那辇上半截立时拆去,像屏风一般拉开来。妖女仍然端坐位上不动,等到真真快要飞临湖岸,才从腰间系的一个紫丝囊内放出一条金光灿烂,状若轻绢的东西,拿在手里,往前一抖,立刻化作一片高约十丈,长约百丈的金丝透明彩樟,横亘面前。

真真眼看飞到,忽闻一股子奇腥之气,妖女放起一片金丝阻住去路。知道这东西便是金蚕恶蛊吐丝所结,不禁大吃一惊,忙将遁光按住,暗忖:“师父曾说,昔日三仙二老火炼绿袍老祖,不特能吐金丝的金蚕已然绝种,连用来喂蚕的几种毒草也都断绝根株。此蚕繁衍极速,所食毒草又须许多人兽虫蛇之血浇溉培养,才能生长。妖女所居虽称南疆,仍算是已服内地,不是瘴岚浓匝洪荒未辟之区。平时所闻,她除了命手下妖童妖女勒索山人贡献珍奇牛羊好作威福外,不喜杀害生灵。即便当时金蚕诛戮未尽,犹是遗孽,照此说来,也无法豢养。并且真正金蚕,看似身形不大,两翼鼓动飞鸣起来,宛如疾风暴雨骤至,往往声震天地。适才所见萤火妖光,先是紧而不散,仿佛一条火蛇,已与师言不类。随后被自己用雷火震散,飞鸣之声并不甚巨,分明是另一种类,怎么这面丝樟却和绿袍老妖炼的恶蛊吐丝所结相同,还未近前,便闻着奇腥之味?这东西如真是恶蛊吐丝所结,那便异常污秽恶毒,倒不可大意呢。”

就这一停顿寻思之际,妖女已娇声喝道:“贱丫头叫甚名字?今日不将你们一齐杀死,喂我天蚕,誓不为人。那放火暗算仙娘的小狗男女,为何不敢前来?”真真怒喝道:“你家仙姑我乃岷山白犀潭韩仙子门下毕真真。无知妖孽,昔日东海三仙、嵩山二老在南疆火炼绿袍老妖,没将尔等这些小丑诛尽,侥幸漏网,不知隐迹改悔,竟敢在此害人。我奉师命积修外功,诛除妖孽,今日你大限已至,还敢口出狂言。适才用太阳真火烧你的,便是矮叟朱真人门下弟子,你试问可是对手?如果见机,速将所养的恶蛊交出,将它火化,从此立誓洗心革面,念在你虽妖邪一流,平日恶行未著,还能饶你不死;否则,祸到临头,悔之无及了。”

妖女先听真真说出姓名来历,也颇动容。及至听到未几句,略一寻思,不禁勃然大怒,喝骂道:“我藤家在这南疆为神,收伏百蛊,已历五世。自从你仙娘得遇仙师,重立规条,炼成天蚕,为我土族延福旺财,不受你们汉人欺负,也不许无故伤人,原是好意立教,几曾与绿袍老祖一党?怎能诬蔑你仙娘是他的漏网余孽?那绿袍老祖是我仙师洞玄仙婆之友,虽是你仙娘的前辈长老,只是他所炼金蚕乃是百毒精魂,经八十一年苦炼之功,化育而成,惯食人兽之血,无恶不作。后为二仙、二老、红发老祖、天灵子等所灭,咎有应得。你仙娘虽受百人供奉,所炼天蚕乃是原生神物,经我修炼养育而成,从不轻易伤人害命。近来连每年春秋大祭,两次打食,如一时寻不到仇敌,都用牲畜替代。这几年你们汉人不问是医生行贩,或是客家寄户,只要不害我土族,一任他山行野宿。除了遇见天灾和土人、毒蛇猛兽外,绝少遇见蚕神蛊仙送了命的,都能安行乐业,所以你们汉人和这九百里方圆的数十种奉我教的子女们往来日多,彼此越发亲密,自问待你汉人不薄。

“尤其是纪老狗父女祖孙三人,在此寄居已有多年,因他会开些草药方,能贩些汉货,教内外的土族对他是何等敬重,一遇有事,个个争先恐后奉承应役。因为有病求我,有许多规例要纳,不如找他省事,故你仙娘不知还少受了多少香烟供奉。念他境地可怜,又不好意思过分取利,白救人时多,总算为我子女好,俱不计较于他。玉花姊妹自幼族少人单,常受人欺,才行投到我的教下。你仙娘爱她们聪明,收为义女,哪个不看我的情面,对她们格外尊敬?老狗不是不知道来历,竟敢一次两次再三地上门欺人,破人家的婚姻。未了她二人上门辩理,又被用邪法困住,欲待害死。你仙娘得信,赶来兴师问罪,又遣出一对小狗男女,乘我不防,用邪火暗算。未后榴花私犯教规,来引那小狗男女,趁未到以前逃出境去。玉花也跟踪追到。老狗又不是不明白我教下规章和我的脾气,既然擒住,正是一个免死的良机,就该绑了两个贱婢,带了两个小狗男女,送上仙山跪门领罪。你仙娘见自己子女这等不孝,其势难怪外人,必将两个贱婢先正家法,稍微责罚来人,便罢了手,决不致再要他四人狗命。谁知他却鬼蒙了头,反劝两个贱婢叛教。你仙娘见两个贱婢说是在家设好了坛,再来仙山随侍同行,准备讨了仇人心血,祭奉坛神。因许久不来,派我儿仙童前来察看,正遇你们这伙业障谈说此事。他算计贱婢必在室中,用本教隐身之法潜藏,必不敢出面见我。仗我教下仙法,入室查看,原想杀死贱婢,以消愤恨。谁知贱婢早料到此,故作隐身,暗用捉影代形之法,只略伤了几根头发。仙童虽受了一时蒙骗,却瞒不过我。少时你仙娘必叫两个贱婢身遭恶死,与你们看了,再报此仇。

“你们原不在劫内,偏偏仙童出来时,听见你们口出狂言,想给你们一点厉害。刚一出声,还未动手,便被你这贱丫头破了他的隐身仙法,并用雷火伤他。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适才你说这些话,明明见我天丝宝幛,知是绿袍老祖金蚕吐丝所结,心中害怕,却拿三仙二老等人吓我们。连我来历都认不清,还敢逞能。闻得仙师说韩仙子颇有名头,你不是新收毛徒,便是冒名招牌,来此狐假虎威。实告你说,你仙娘已是九死不坏之身。这面天丝宝樟虽非我天蚕所结,却是当年仙师所赐,正是得自绿袍老祖未被极乐童子剑斩半身以前金蚕吐丝所结,比后来重炼金蚕所吐之丝厉害十倍。又经我们洞玄师炼过多年,能大能小。任你法宝飞剑,也奈何你仙娘不得。用此拦你上前,并非俱你,只因你仙娘要将尔等全数诛戮,使我所养各种蚕神蛊仙打个牙祭,不叫一人漏网。现已命我儿仙童持宝行法,片刻之内,叫你们这群业障知你仙娘厉害。适才你用妖法将四外封锁,我也断了你们出路。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和你说这么多话,便是为了混乱你的耳目,分你的心神,使你不得觉察,我儿才好下手。”说罢,又复狞笑道:“我儿仙童真个乖巧。你那些狗党,已有一个中了我的道儿了,你听见吗?”

真真原因妖女放出的丝樟厉害,有的法宝不敢妄用。见妖女只管絮絮叨叨说个不休,正好表面上故作问答,暗把韩仙子所传厉害禁法施展出来,制敌人的死命。一经听到妖女所炼天蚕并非金蚕一类,方才快意。正待施为,闻言侧耳一听,身后湖洲上果有纪异喊痛与纪光惊呼之声。才知敌人也和自己一样,先用天丝樟防身阻敌,再借着说话缓兵,下手暗算。自己一时不察,反被她先占了上风,愤怒已极。恰好这时禁法已准备完竣,当下把心一横,怒喝道:“大胆妖孽,休得猖狂,看我飞剑诛你!”言还未毕,左肩摇处,一道光华飞将出去,越过那五色彩幛之上,再往下落,直取妖女。

天蚕仙娘见剑光飞来,疾如电掣,忙把手一招,面前彩樟如轻云舒卷,飞扬起来,罩向石上。然后仰面指剑笑骂道:“我只在此坐定,暂时不值与你动手,且看你有何伎俩,只管一一施展出来,叫你仙娘见识。”说时,甚是意得志满,以为真真法宝飞剑必怕邪污,决不敢于轻易下落,谁知也有失算之处。真真早知她必使妖樟护身,故作声东击西之计,见丝樟飞起,忙将剑光止住,手扬处又是连珠雷火打将出去。天蚕仙娘未始不知真真要上下夹攻,一见雷火打到,把手一招,那片五色彩樟便像帘幕一般,弯曲着垂了下来,雷火打到上面,立即消灭。天蚕仙娘仗着后有竹屏,前有彩樟,甚是心安,全神只顾注视着当前敌人的动作。却没料到真真机智非常,看出劲敌那片彩丝难以攻破,特意舍近求远,一面手中神雷连珠也似发出;一面早用太乙分神之法,在雷火光中遁出了元神,绕向敌人身后,将乃师韩仙子所传异宝螫极五行珠掷到地下,然后飞神回转。

天蚕仙娘正在抵御雷火之际,似觉身后微有响动,连忙回头从竹屏孔中看去,仿佛似有五色微光一闪,猜是敌人暗算。心想:“自己原无所畏。门下子女虽然力薄,不是来人对手,但有了这两样法宝护身,也不足为虑。”暗笑敌人在用心机,静等仙童将玉花姊妹擒回,蛊阵排好,便即与敌人交手,一网打尽。正打着如意算盘,真真元神业已遁回。大喝一声:“妖邪贱婢,死在目前,还敢猖狂么?”随说,右手掐着灵诀,往前一指。左手扬处,早有千万丝数寸长短的红光飞起,散布空中,待要下落之状。天蚕仙娘哈哈笑道:“我当你这丫头有何本领,原来力竭智穷,拿一些障眼法儿在你仙娘面前卖弄。任你使尽法宝,只要穿得过我这天丝宝樟,便服你本领高强。”言还未了,忽听地下炸音,轰轰响成一片。暗忖:“这些小狗男女诡计多端,莫非真是韩仙子、矮叟朱梅等得了传授的门人?不要中了她的道儿。”

天蚕仙娘忙要行法防御时,真真禁法业已发动,存身之处那一片十多丈方圆的地方,四边已起了裂痕。被人占了头筹,仓猝之间无法施为。心还不知真真另有辣手,以为情急无聊,和先前收拾仙童一般,打算将自己陷落地底,反倒放了点心。暗骂:“无知贱婢,这等禁法,只能欺那法力较浅之人。你至多将这块土地陷落,难道我不会飞起身来?反正你法宝、飞剑俱都不能近身,索性卖一手,使你见识见识。”方想到这里,那一圈石土已齐着丝幛竹屏的边沿裂开,突的一声,便缓缓往下落去。那些随侍的山女俱都是天蚕仙娘门下,个个都会邪法妖蛊,见状难免惊慌,只因平时规条严厉,不奉命,不敢妄动。想是劫运该当,天蚕仙娘见土往下沉陷,手取一方素帕,正要使用席云之法,将自己和一干手下托起,大祸业已临身。

真真在对面看得清楚,一见地层裂陷,妖女取出罗帕,待要往下抖去,知道分神之计已成。忙掐灵诀一弹,那一片地土如弹丸脱手,直落无底。天蚕仙娘手中席云帕还未及施展,一见敌人行法迅速,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知道此时用席云帕脱身已经无及,刚发一声号令,吩咐随侍诸子女急速上升。自己也一展妖光,飞身而起。那块地土业已落下一二十丈。天蚕仙娘二次拿着席云帕,正待施为,不料真真的法宝早从后面人士穿将过来,乘着她和一干门下子女仓猝飞起之际,突然发动。只听叭的一声爆音,地底飞起一团银光,才一闪,便爆裂开来,声如地陷,万干银弹上下横飞,震得四外山岳一齐轰轰作响,半晌不歇。那些山女妖童,连同竹屏上许多蟠伏的蛇虫恶蛊,以及那四只抬辇的大龟,俱都炸得断头裂肤,粉身碎骨,残血零肉,飞洒如雨。只有天蚕仙娘一人仗着化身神妙,见机迅速,一见地裂以后,下面还有埋伏,银光乍现,便知中了敌人暗算,顾不得再救门下子女,忙即化身遁起空中,将手一抬,仍用那面天丝宝樟先护住全身,飞出险地。只因一念轻敌,想快心意,眼看带来的手下子女遭此浩劫,自是愤怒填胸,咬牙切齿。总算天蚕童子带着天蚕,偷偷过湖行法,不曾遭到惨祸。七神恶蛊也带在身旁,尚无受伤,还可和敌人拼个死活。

天蚕仙娘便在烟雾护拥之中,指着真真怒骂道:“狗”广头,下此毒手,少时擒到了你,如叫你好好地死,誓不为人!”真真见妖女仍是漏网,好生可惜。闻言方要回答,天蚕仙娘已恨到极处,顾不得等妖童布完妖阵发动回来,再行下手,好在带来子女死完,自问无须过分防护,打定了拼命主意,早一指那面天丝宝樟,一片轻云淡烟疾如飘风,朝真真飞来。真真知道此物厉害,妖女有它护身,决难诛除。哪知妖女另有诡计,巴不得她离开此樟,才好下手。拼着损却一件法宝,喊一声:“来得好!”从囊内取出七根细才如指,长约数寸的玉尺,往上掷去。一出手便化作七道白光,狰狰几下鸣玉之声,各自交叉,将那天丝樟撑起,落下地来。真真也不管它,接着身剑合一,连同手中雷火,连珠也似朝前飞去。天蚕仙娘势似不支,一晃身形,化作一溜金红色火花,绕湖而逃。仓猝中真真不知适才封锁已为敌人暗中污毁,还当妖女在法网笼罩之下,无法往外逃窜,伎俩已穷,又敌不过自己的法宝、飞剑,故此沿湖上空飞逃,遁不出圈子外去,网中之鱼,不久就戮,好生欣喜。耳边虽不时还听到纪异呼痛,心想:“南绮等纵然不帮自己,只作旁观,难道花奇也不知将护?且待除了妖妇,再去救他不迟。”

真真一面发着雷火加紧追赶,一面暗中行法将四外封锁收紧。双方飞行迅速,转眼工夫已在湖空追了两圈。真真眼看前面妖女越追越近,几次雷火打上身去,并不奏效。方在诧异妖女既然不畏雷火,何故逃走?百忙中猛觉封锁并未往中央收拢。抬头仔细一看,适才放出去那万道烟光,已不知何时被人破去,恰似残云断缕,袅荡空中,心中一惊。略停顿间,前面妖火倏地拨头,迎上前来。刚扬手雷火打去,猛又听脑后娇叱道:“狗丫头,死在目前,还敢行凶么?”

真真知道不好,连忙先用飞剑防身时,一片彩烟和先见一样,业已当头罩到,要躲已经无及。还算久经大敌,见机神速,觉出禁网已破,立起戒心。再一听妖女化身从后面袭来,益发知道不妙,连忙收转剑光,刚把身子护住,天丝宝樟业已当头罩到。明知毒樟污秽,飞剑必要受伤,但是实逼处此,纵有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一看被自己用法宝打落地上的那面毒幛受陷以后,便被妖女收去,才知那毒樟乃是双层,可分可合。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妖女暗算,在自后悔发急。正打算将剑光放大,使毒网罩不上身来,以便另用法宝,力图脱困,叵耐妖女甚是恶毒,早料到此,又将收去的另一面毒樟放将起来。双层毒幛,益发添了威力,不消一会,飞剑光芒渐有衰退之势。一任真真雷火连发如珠,剑光倏大倏小,上下左右,此冲彼突,那么细如游丝的毒幢,竟紧紧将剑光裹住,烧斩它不断。剑光呈现弱势,更不得不极力运用玄功支持,哪敢忙里偷闲,再有施为。

天蚕仙娘将真真困住以后,怒骂道:“你这狠心毒肠的狗贱”广头,饶你诡计多端,今日也难逃活命。我且先弄一个榜样儿与你看。”说罢,又高声大喝道:“我儿何在?”连喊两次,不见应声,心里一惊。正要开口连喊,猛听对湖一声娇叱道:“烧不死的妖孽,竟敢在此猖獗。你那儿子连他那一篓子妖蚕,俱已被我弄死了,你还喊魂啥子?”天蚕仙娘闻言,心还不信,连忙一按灵光,果然天蚕童子和那万千天蚕俱都入了敌人罗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平日纵横甫疆,自问无敌,不想一旦遇见能手,所带门下子女十九伤亡,仅剩下这么一个爱于,眼看成功顷刻,竟会人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擒去,真是痛心已极。

说时迟,那时快,活到人到,南绮已从对湖飞来,手一指,剑光当头飞到。天蚕仙娘忙取出一柄小叉掷向空中,化成一溜红光,敌住剑光。见来的正是日里发火伤人的少女,知道厉害。想了想,只得强忍急怒喝道:“那丫头且慢动手,容你仙娘一言,说完再比斗高下。”南绮喝道:“妖女又要使缓兵之计么?今番不容你了。”说罢,一指剑光,来势愈疾。

天蚕仙娘怒骂道:“我只投鼠忌器,你当我怕你么?如今我儿被你擒去,你那同伴姊妹也被我用天丝宝樟困住。你如放了我儿,我也放了姓毕的丫头。今日暂且罢休,改日再各报仇怨,拼个你死我活。你看如何?”南绮早见真真被困彩丝之中,不能脱身,心中暗笑。虽颇愿意彼此交换,又恐妖女无信。便喝骂道:“毕仙姑妙法通神,变化无穷,不久便能破除你妖法。你如真个洗心革面,须先将你那个妖网撤去,当天立誓,从此永不出头,痛改前非。我便释放妖童。否则休想。”天蚕仙娘同众人已是仇深如海,所说并非出于真意。闻言越想越恨,不禁把心一横,怒喝道:“我今日和你们拼了!”一言甫毕,倏地将头发披散开来,身子一摇,满身都是火烟红光围罩。卿的一声尖锐长啸过处,忽从身上飞起一条红蛇般的东西,直朝南绮穿来。

南绮估量妖女之伎已穷,将本命东西施展出来。心想:“那怪网兜现在留给元儿护卫家人,不便取用。且放出神火试试,如若无效,再假作败回,将恶蛊诱往沙洲,用网兜收它。”当下手一按葫芦,便把神火放出。天蚕仙娘早接着放起许多恶蛊,有的像虾模,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守宫晰蝎之类,约有七八种之多,个个身带烈焰,金星乱迸。最末后将口一张一吐,吐出红光灿烂的一条蚕形恶蛊,初出现长才数寸,迎风暴长,长约丈许。十来条恶蛊同时身上一阵爆响,立即分化开来,其数何止千百,满天空俱是各种毒虫恶蛊,齐声怪叫,张牙舞爪,分作三路,一路向着南绮,一路向着沙洲,一路向着被困的真真,如飞蝗过境般飞涌而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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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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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回

村舍酿春醪招来毒龙恶虎名士逢侠客言游金马碧鸡

话说贵州省僻处在我国西南边境上,全境多山,那省城贵阳更是四面被山围绕。省城地势低洼,在群山中间,恰似仰面朝天的一个大钵盂。这些大山没一个不是峰峦灵秀,涧谷幽奇,近郭诸山尤觉出色,最著名的有黔灵、栖霞、相宝、扶峰。南岳、狮子诸山同南明二水。群山当中又以黔灵山为个中巨擘,端的是山青水碧,景物非凡。这山的位置在贵阳省城西北角上,离城不到四里路,出了西门,往北一转,走不多远便到山脚。那里古木千章,清溪萦带,因为离城较近,风景又最佳,四时都宜于赏玩登临。每当佳日良辰,游履来往不绝,近山脚下,更有几处青帘酒旗,从林未树梢中高挑出来,吸引游山的人前去买醉,越加显得动人情趣。

这些酒铺差不多都是山脚下居民所开,他们每人都拥有几十亩山田,就着地势开上一爿小酒铺,趁农作余暇来博一些蝇头微利,遇到田里头忙时,便着家中的妇人小孩帮同料理。贵州民风淳厚,本不愁有人去欺侮他们,再加上山麓上鸣玉涧中的泉水又好,酿出来的酒分外香冽。起初开设的原只一两家,后来买卖日渐兴盛,那些专诚从城里城外赶了去,不为看山而为吃酒的酒徒不知多少。利之所在,众必趋之,近麓人家也都依次开设起来,不多几年,一共开设百十来家酒铺。虽然买卖也很兴隆,若论酒好,还得数那头一个开设的毛家酒铺的玉泉酒同一种酒名叫紫松萝的最为出名。别家的酒不是不好,总是不是失之于浓,就是失之于淡,不如毛家的酒腴而不腻,淡而味永,无论喝得多醉,恰似春天人倦欲眠,懒洋洋的,只有甜美,而无烦躁,色香味三者俱全。

酒铺主人毛惜羽原是外省人,搬到黔灵山居住才只十几个年头,除了山脚下有二三十亩山田同这一个家庭酒肆外,别无恒产。好在他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彼时民间生活程度不高,自耕自种,倒也算是一个小康之家。左近乡民因他为人和蔼,都同他很说得来。后来他营业发达,那些同业见他所制的酒与众不同,疑心他有秘法,辗转殷勤向他请教,他笑答道:“我哪里有许多秘诀。不过看利看得薄,又勤谨一点罢了。因为看利薄,所以不惜工本;因为勤,器皿才洁净;因为谨,才配制得宜。其余便是留神天气的阴晴同汲泉的早晚都有关系。诸位事事不屑留心,所以酿出来的酒比我稍差。都是这里的泉水材料,哪里有什么妙法呢!”众人哪里肯信,毛惜羽被逼无法,挨次到各家亲自指点,把谁家是器皿不洁、谁家是酿的时候早晚不对、谁家是取水不是地方一一指出。众人经过这一次指教,酒虽然好了些,还是不如他的酒样样合适,虽然还是疑他总有一点藏私,因为平日彼此只有好感而无恶感,关乎有利的事不愿公之于众,也是人之恒情,都能原谅他,照这样大家各卖各的酒,倒也相安。

忽然有一年,从石头山搬来一家姓姬的,一家五口,那老的名叫姬天,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青龙神姬俅,次的叫白虎神姬火,本是石头山的山民,据说是周文王的后人。因为他祖上给大明效过力,在桂藩手下任过武职,他这一族颇有点势力。初搬来的时候,在黔灵山下盖起几间房子居住,倒也安分,除了常常出门去十天半月,或是每隔三五日必往城内去一次,带些金银财帛回来,渐渐置了许多产业,又搬来了许多同族,他所住的地方也就成了一所村落。他本人所住的高房大屋,居然有富贵人家气象。经人打听,才知老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姬玉花,绰号九龙女,不但本领超群,还放得一手好蛊。当初贵阳总兵王庭栋在石头山都司任上,到野外去看山人跳舞,一见九龙女,惊为天人,便托人前去提亲。那姓姬一族的山人,原最喜欢和汉人往来结亲,又加是本管上司,自然愿意。九龙女过门之后十分得宠,不消两年便放蛊将王庭栋正室害死,她就作了正印夫人,又连着生了一儿一女,愈加得势起来。

彼时正当满人入关不久,大乱之后,山民有好些还未忘明室,看不起清室委任的将吏,时常蠢动,杀人越货之事层见叠出。王庭栋当初原是吴三桂用的一名马童,后来随三桂的水师提督林兴珠作随从亲兵,因为年轻,又善伺人的颜色,不久便升了一名小校。及至洞庭一战,林兴珠投降了清廷,王庭栋也跟着过去,辗转夤缘,升到了石头山都司,并无什么真实本领,如何能镇压得住?偏偏他官运好,这姬天父女非常勇猛,穿山越岭,步履如飞,居然帮助王庭栋把石头山一带山民治伏。王庭栋既爱九龙女的美色,又畏惧她的本领。九龙女还怕汉人日久变心,又给他在茶饭中下些蛊毒,益发治得王庭栋俯首帖耳,不敢稍存野心,仗着床头母夜叉能替他建立功绩,不久便升了贵阳总兵,寨主姬天因为爱女同给女婿帮忙的原故,便全家跟了来。山民习惯山居,不愿在衙内居住,只每隔三五日进城去看望看望。

王庭栋到任之后,便利用寨主父女兄弟,拿出昔日剥削山民的办法来,每隔一两日,便故意叫两个小舅子到省城邻近去劫杀过路客商,做完了案之后,总留下一两件山民常用的腰刀、石弩、芦笙、枪镖、羽矛之类。官府接案之后,当然要行文,请他派兵捕拿。于是他就说山民武艺超群,善于爬山,普通兵卒决难捕捉,一种小盗案,又不便劳师动众,激成民变,情愿自告奋勇,深入山寨私访,非有真凭实据不能捕拿,以免连累无辜。那些文官,只要一遇见人报案,说是山民所为,就要脑袋疼,见他这般奋勇,不辞劳苦,索性不责成捕役,乐得请他帮忙。他原是采访好了的,这贵阳七十二个山寨,谁家有金银财宝、象牙宝贝,全都知道,除掉有几种族繁势大、具有特别本领,那稍微良善一点的,被他早就派了两个小舅子安好了赃。他才带了妻子岳舅一行五人和数百兵丁,安排寨主姬天所传的毒箭,将那山寨团团围住,捡那富足的,一捉就是好几家,也不送官,先在半路上非刑拷问,直到把他们埋藏的珠宝金牙榨取干净之后,随意指定一个山人算作凶手,准备带回去完案,其余诸人,再由九龙女在他们饭食中间下上蛊毒,放他们回去。

当地人有多一半会放蛊,制蛊的法子,是在每年五月端午日,取壁虎、蜈蚣、蛇、蛤膜、金蚕等毒物,同放在一个大瓦罐里头,里面放下许多蒿草,外面封锁,加上符咒,由这几种毒物在里面自行蚕食。每日天明前便起身朝着瓦罐跪诵咒语,直到第二年端午节,设上香烛,做完应有仪式,打开瓦罐来看,见剩下的是什么,便是什么蛊。譬如剩的是蛇或者蜈蚣,便是蛇蛊或者蜈蚣蛊。主其事的大半都是妇女,等到蛊成以后,再用中指血饲养三天,从此喂在家里,当作神佛祖宗一般供养。山女多美,汉人同她苟合后,她们情爱最重,怕男儿变心,结婚的晚上便把蛊毒下在茶饭里面,从此男子便会永远不能同她相离。她们是极恋家乡的,有些汉人发财以后,如果想要回家,必须据实同她们商量,或是一年半载,三月五月,约定期前准回,还须得她同意。如若不然,只要她们心中一动,便能叫她丈夫毒发身死。她答应让走,而你过期不回,不论相隔几千百里、三年五年,只要她一发恨,仍是没有活路。他们诈取人的钱财,也是用下蛊的法子,而这几种蛊当中,要以金蚕蛊为最厉害,蛤蟆、蜈蚣次之,最平常的是壁虎和蛇。这会放蛊的入又还有两等,最厉害的是练得身与蛊合而为一,能将蛊放出去吃人脑髓;其次便是用蛊涎炼成的细末。那放蛊同放蛊的遇在一处,那就本着各人的道行高下来分强存弱亡了。

王庭栋知道山人报仇心切,擒到山人以后,先叫九龙女用猪血同女人身上极污秽的东西破了他们的蛊,然后再给他们将九龙女的蛊下上,好使他们终身不敢反抗,只要稍存仇念,立刻便遭惨死。这法子原是再也惨毒不过,寨主虽然望女婿做高官荣耀,却反对这种办法。九龙女也知自己道行有限,一旦遇见能手,便了不得,本不愿意,怎奈她性直,当不起王庭栋升官发财心盛,百计体贴温存、甜言蜜语。九龙女受他诱惑,起初不过背着父亲,偷偷把捉来的山人首领下上一两个,后来越来胆越大,心也越狠。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许多花花绿绿的首饰绸缎,俱是山人不常见的东西,不由见一样爱一样。王庭栋便利用这个,她每爱一样都先给她办了来,然后对她说道:“这算什么!你是生长南疆,不知天朝的富贵。只要我能升官发财,好东西有的多呢!”九龙女信以为真,从此天天希望她丈夫升官发财。除了她丈夫偷看别的女人,被她发现,马上醋意大发,连咬带打,不依不饶外,余下只要丈夫说能升官发财,无不卖命一般去干。寨主姬天觉着这事情危险,早晚要出大乱子,着实警告过几回,叵耐婿娇女悍,平日既已惯坏,积重难返,有时还要受小两口的抢白。王庭栋深知山民心性,见寨主不大愿意,便利用那两个小子。姬怵,姬火更是天不知多高、地不知多厚的人,受了他姊丈的甘言利诱,便随他一味蛮干,王庭栋愈加得意,有时连寨主都不通知就去做了。寨主劝他不听,自己不忍看他们这样自残同类,索性叹一口气,躲在一旁去。

似这么过了二三年,王庭栋自然是财宝盈庭,两个小子饱暖思民人吃了他的亏,跑到官府那里去告。官府一来看他姊丈面上,二来听说都匀八寨的黑蛮,同榕江剑河深山当中的九股寨,因为王庭栋拿了他们一个小寨主来正了法,打算大举报仇,知道王庭栋这两个小舅子勇猛非常,正在用人之际,不便开罪他们,只得慢慢托人婉告王庭栋,请他转告两个小子不要胡为。王庭栋这人是好财好色又好名的,他不在民人身上打算盘,却去想山人的主意,也是为此,听了此言,知道自己也制服这两个小舅太爷不了,便去告诉九龙女,说她两个兄弟如此胡为,是要害他丢官的。这一句话果然有效,九龙女立刻把寨主同两个弟弟唤来,数说一顿。两个小子从小就怕这个姊姊,果然敛迹许多。不久都匀八寨果然联合许多生蛮进犯省城,来报杀子之仇。也是王庭栋官运亨通,山民本是一勇之夫,只能胜不能败,被王庭栋用了幕中一个谋士之计,又物色到一个武艺精通、以使钩镰拐著名的汉人叫作洪禄的相助,不消两仗,把那些山民打得大败亏输,逃回深山之中去了。

他这个谋士名字叫作黄修,原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偏是奸猾非常,诡计多端。教师洪禄,也是好勇斗狠、好色使酒的暴徒,可是天生蛮力,长短兵器尽都来得。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恰好做了王庭栋的左辅右弼,十分重用。王庭栋恃功而骄,满城文武俱都侧目,幸而他还好虚名,对于民间倒还没有过分的举动。他那两个小舅于,好容易听了他姊姊的教训安分一点,无端又来了这两个小人从旁助纣为虐,渐渐的故态复萌,胆子愈闹愈大,索性明目张胆霸占起良家妇女来。民人受了苦处,左不就还是希望官府给他做主。官府没有办法,只好仍去寻王庭栋想法。谁知这回两个小子受了高明人指点,竟不等王庭栋向他姊姊告枕头状,觑着王庭栋在外面花厅闲坐,姊姊烧早蛊不在跟前,双双跑进花厅,鹰捉小鸡一般,将王庭栋挟着出了衙门,抱上马去,带到城外无人之处,将他放下,对他道:“你让我们弟兄给你拼命,杀自己人,为的是你好做官。我们却为的是什么?我们随便玩女人,你却去告诉我姊姊来欺负我们。如今我对你实话实说,你做你的官,我们玩我们的女人,你不许干涉我们。遇见有事的时候,我们依然还给你去拼命。如果你再听信别个鸟官的话,告诉姊姊,拿气给我们受,惹得我弟兄性起,就把你偷偷绑起,送到都匀八寨去,任凭他们把你凌迟碎剐。等到你死之后,我才同姊姊去给你报仇。如果你再把今天的话先告诉姊姊,我们杀不了你,就去把那几个乌官杀死,让你去给我们顶罪。你的意思怎么样?”

王庭栋自从大破蛮兵之后,官已升到贵州提督,平日养尊处优,又加上每晚巴结内差事,房务勤劳,身体虚弱异常,适才被这两个小勇子挟在马上跑了这一道,疑是他们野性发作,早已吓得骨软筋酥,又被两个拔出缅刀这一顿威吓数说,不由诺诺连声,还敢说一个不字!姬俅、姬火还不放心,要他遵照山人习惯,折箭为誓。王庭栋在这种野蛮势力压迫之下,只得件件依从。等到惊魂乍定,忽想起自己身为提督,在省城中众目之下,被这两个舅爷横拖竖曳的挟出城来,未免有碍观瞻,大失体统,不好意思就此回去,只得再用软话央求两个舅爷,给他去捉几个飞禽走兽,装作是出来打猎,带了回去。打猎本是山人特长,离山又近,不消一个时辰,便由姬俅、姬火捉到几个野兔狼羔之类,交与王庭栋,王庭栋得寸进尺,又要求姬俅、姬火送他回去,临进衙门之时,自己还要装作叱骂他二人几句,教他二人到时切莫还口,以全自己体面,姬氏弟兄脑筋本来极其简单,此次目的既达,别的倒一概不计较。王庭栋还不放心,恐二人到时不肯受气变卦,又演习了好几遍,这才三个人两匹马一同进城。

王庭栋要显示他小舅子的本领,教姬俅在前牵马步行飞跑,姬火紧跟自己身后。山人的两条腿练得比马还快,姬俅牵着王庭栋的马缰,两匹马十条腿,真好似弩箭脱弦一般,脚不沾尘,直往城内跑去,只吓得鸡飞狗跳,街上居民小贩望影而逃。哪消片刻,赶到衙前,王庭栋正待当着人前,照将才演习的责骂姬氏兄弟一顿,谁知方才衙外闲人小贩本多,忽见衙内提督大人被他两个小舅于横拖竖曳狼狼狈狈挟上马走去,虽然心中暗笑,都知道提督被小舅子挟走,提督太太一定不依,又知大人老爷惯会拿小百姓们煞火出气,再加上这两个小舅老爷都不是好惹的,谁也没有那么大胆,看这场热闹的下文,回家的回家,收市的收市,连那过路的人都不敢朝衙门口望一望。衙门口冷清清,连个人影俱无。

王庭栋满想当着众人责骂二人,遮一遮羞,表示自己方才虽被二人捉弄,结果自己仍有驯教能力,及至看见衙前这般清静,不由又羞又怒。偏偏姬氏弟兄还死记着将才的话,连间:“姊夫到了衙门啦,快骂完我们再进去呀!”说时,从衙内正跑出一名旗牌来,偏听了个真而又真。王庭栋不由迁怒于他,大声骂道:“本督出城打猎,衙门口连个人影俱无,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说罢,嗖嗖就是好几马鞭子。姬氏弟兄见姊夫打入,便也打算跟着动手。那名旗牌虽然挨了王庭栋几马鞭子,倒还不觉什么,一见这两个小舅老爷也要动手。知道这个却不得了,情急智生,连忙高叫道:“小的是夫人喊进去问事的呀!”这一句话果然生效,将王庭栋提醒,方才自己离衙,没有禀报夫人,必定又有麻烦,连忙停打,喝住二人,忙问旗牌:“夫人现在何处?可曾知我同舅老爷出门打猎?”那旗牌跪着答道:“回大人,方才夫人烧完了香,到花厅寻大人不见。小的们虽见大入同二位舅老爷上马出城,却没见大人留话吩咐,不知就里,不敢妄对。夫人十分着急,传齐众人审问。小的溜了出来,正想出城去请大人回来,不想招大人生气。小的该死!”说罢,叩头不止。

王庭栋听言,知道今天这场麻烦一定不小,暗恨两个小舅子恶作剧,一面骑着马往箭道里走,一面想法措词,又不敢据实说出,怕惹翻了姬氏弟兄,有性命之忧。正在为难之际,忽听二堂里面一声娇叱。立刻中门开放,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把王庭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为首一员女将正是自己的老婆。九龙女姬玉花一眼瞥见王庭栋,将马一夹,斜冲上来,也不容王庭栋答话,就势伸出一双玉腕,将王庭栋抓过马来,回马往衙内便走。众人见提督回转,善后自有夫人料理,也不与外人相干,各自卷甲收兵,各办各事去了。两个小舅老爷见势不佳,恐怕姊姊大发怒火,牵到自己的头上,好在王庭栋发过重誓,不怕他不算,竟自将身后转,由姊夫去坐蜡背板凳去了。

九龙女敬罢蛊神之后,照例要去寻王庭栋,忽然寻找不着,立刻传集合衙人等审问。大家都知提督江山是由夫人打将出来的,不啻是一太上提督,一听夫人传唤,谁敢不去到场!你也去我也去,闹得偌大一个提督衙门,门前一个人影俱无。起初王庭栋还疑惑是众人偷懒,却不知是九龙女在后堂召集众人审问他的踪迹呢。衙中诸人,有人知老爷是被两个小舅老爷挟走,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九龙女间了两遍,不见有人答话,在二堂上又跳又骂。方才那个旗牌满想讨好,偷出城去送信,却不料讨好不成,反白挨了几马鞭子。后来一个胆大的亲兵对九龙女说了实话。九龙女一听,男人被他两个兄弟用强力挟走。她知山民犯了野性不认亲戚,又急又怒,立刻叫人取来兵刃,带领合衙兵将前去拼命。刚出大堂,便遇王庭栋同着姬氏弟兄同来,心中一喜,也不暇再问详情,当着众目之下,一把抱过马来。王庭栋虽然怀着一肚皮鬼胎,幸而山女好骗,又有野味作证,倒没怎么和他淘气,只不过埋怨几句累她担心罢了,事后才想起那个亲兵所报不实,那个亲兵却早已知机逃走了。王庭栋受了姬氏弟兄这一番恐吓以后,无论姬氏弟兄闹得如何厉害,再也不敢向九龙女提起半个字了。这且不言。

话说姬氏弟兄听了谋士黄修之计制服了王庭栋,出得城来。姬火的马被王庭栋骑了去,二人恐怕姊姊怪罪,连马也不顾得要。二人本是合骑着一匹马,正行之间,忽然觉着腹中饥饿,回家用饭业已过时,寨主姬天见着面总是唠唠叨叨,便不打算回家,正想回城中寻一个酒楼用饭。那匹马想是也同主人一样,跑了一早晨,有点腹内空空,想回家去用点草料,加紧速度往前跑去,却已跑到黔灵山脚下。正要回马,忽然看见路旁林抄上挑着一个青布帘儿,上面用红线绣得有字。姬氏弟兄虽然目不识丁,却因到了省城,与汉人往还日久,知道这是酒家招牌。姬怵便对姬火道:“这里不是新开张的一家酒铺?我们何必又往城里去跑什么丧呢?”说着便双双下马,往那酒肆走去。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天气,桃红柳绿,满眼芳菲。这酒铺位置在黔灵山鸣玉涧的半山麓上,三面桃花,一面流泉飞瀑,地势绝佳,加以布置构造得法,类似一座三面透风、高敞明亮的大茅亭,凭着亭栏饮酒,可以把水色山光齐收眼底,端的是酒乡中人一个绝好的胜地。这酒肆主人,便是上文所说的毛惜羽,他因为旧肆幅员大小,生涯鼎盛,一遇春秋佳日,就座无隙地,他的玉泉酒又卖出了名,往往供不应求,毛惜羽叹道:“青山避地,原为吃碗粗茶淡饭,过几年清闲岁月,谁知一为衣食,仍是要累人多少俗忙呢!”起初原想历年辛苦,已积下了几十亩山田,索性收市不干,转让别人。经不住多少常年主顾苦劝,又想自己只有一个爱女,老妻业已多年不育,并且还得了痨病,将来老妻身后同女儿陪嫁,还得早点打主意。盘算了一阵,才决定继续干将下去。当下取出历年来的私蓄,把旧日的酒肆改作酿酒的作坊,添用了好些雇工,在鸣玉涧旁择了一个最适当的风景绝佳之处,盖了一所酒肆,代卖饭菜小吃。把一半分作雅座、卧房、厨房,那一半共有六七丈长、两丈来宽,也不去隔断,都算成酒座。外面这一半地方,也不用窗槁,稀稀疏疏,用松木围成三面栏干,上搭松毛篷子,为的是好让饮酒的人饱览山容。这种构造既省事省钱,又极清雅美观。今日才得搭成,还未十分完工,这些老主顾已闻风而至,刚刚早上忙完了一阵,满堂酒客走了约一小半,忽见姬氏弟兄走来。因为这座酒肆房后背着岩角,恰当姬氏弟兄下马处的前面,被那岩角隐蔽,所以姬氏弟兄进城时,没有看见这隐在桃林中新开的酒肆,这时被青帘招饮,走了进来。

姬氏兄弟虽不认得这乡下佬毛惜羽,毛惜羽却早已对他二人不但闻名,而且时常留神,认过他们的面容,暗忖头天新开张,便来了这两尊瘟神,不由暗骂自己老糊涂,什么好地方不找,单在他二人出入必由之路上开什么酒肆!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急忙唤开酒保,亲自上前招待,暗暗通知两个酒保,千万不可怠慢,又进去要女儿筠玉就在内室不要出来。一切嘱咐以后,自己才亲在柜前料理,由酒保上前端菜。姬氏弟兄入座以后,只喊将好菜好酒拿来。毛家酒肆中的酒菜样式不多,但俱都可口,姬氏弟兄吃喝得有趣,止不住连夸酒好菜好,一眼瞥见一个酒保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松毛熏过的大肥母鸡,颜色通红,亮晶晶直冒油光,鸡旁边放着一把叉子,一把极明亮的小刀,还有一大盅鸡卤子,那股香味直透鼻端,不禁馋涎欲滴,急忙唤过那个端鸡的酒保说道:“我们要吃这个。”说罢,便要动手去抓。那酒保慌道:“这是我们铺子里有名的烧腊熏鸡,须要现做才得吃,连烧烤带熏极为费事。位爷台要吃,小的吩咐厨房再给烤一个来。这鸡是别位客官预定的,凡事有先来后到,我们不好交代,求二位爷台多多容让,稍停一会再吃吧。”

姬氏弟兄闻言正要翻脸,毛惜羽见这边争论,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面抢过鸡盘搁在桌上,一面数说那个酒保道:“你好不省事,我适才怎么嘱咐你的!今日我请这二位爷台用酒,喜欢吃什么只管拿来。这只鸡虽然是余爷定的,余爷是老主顾,岂不知道原谅我们?一只鸡算什么!二位爷台是喜欢早吃,有什么打紧?真是废物,还不走开!”一面又转回身向姬氏弟兄赔小心,眼睛却朝东偏角上一个凭栏看山的少年望去。那少年朝他点了点头,两道长眉往上一耸,似乎在那里冷笑。姬氏弟兄本是粗人,见毛惜羽赔话,反说:“这个老头子真好,我们吃完了,多给钱把他。”毛惜羽笑道:“二位爷光降,请还请不到,岂有要钱之理!请随便用吧。”说罢,走进内室去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亲自托了一个木盘,上面也有一只同样的肥鸡,走到那少年跟前,悄悄说道:“有劳余爷久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幸而适才小女见老汉忙了大半天,没有吃得好饭,给余爷烧鸡的时候多烧了一只,准备与老汉下酒。不然这烧腊鸡,又要加顶好的酱油烤,又要在松毛上熏,烤一会熏一会,火要匀烤要透,老了不好吃,嫩了不香,鸡油不能透出皮外,做起来极其费事,现做得好一会工夫。老汉虽然只图暂避目前之祸,如何对得起人!”

那姓余的少年单名一个独字,生得猿背蜂腰,长眉朗目,英姿飒爽,顾盼非凡,本是毛家酒肆的老主顾,因同毛惜羽谈得最投契,毛惜羽常做些拿手好菜给他下酒,今日见毛家酒肆迁移新张,特来沽饮。毛惜羽见他到来,百忙中也没和他说,知他爱吃那酱油烧腊熏鸡,便给他烧了一只,平空被姬氏弟兄恃强抢去。直到酒保说出是那位客官所定的,余独才知是毛惜羽的敬意,见姬氏弟兄强横不讲理,原要上前理论,后来见主人申斥酒保,姬氏弟兄又是山人打扮,久闻王庭栋两个小舅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便猜是他二人,为怕给主人惹祸,只好强忍心头,这会又见毛惜羽亲自端了一只自己素常喜吃的肥鸡前来赔话,急忙起身让座,答道:“老丈盛情,愚下拜领。老丈既未用饭,有这样的好菜,就请移尊就教罢。”毛惜羽道:“今日不比往日可以随便与尊客同饮,还有一些小事须老汉亲自照料。余爷先请,看菜凉了不好吃。少时人散,老汉再来奉陪吧。”说完便要走去。余独道:“老丈慢走,愚下尚有一事请教。”毛惜羽道:“余爷有话,少时再谈,老汉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向柜前去了。余独知他用意,只得罢休,见那肥鸡清香扑鼻,便拿起盘内叉刀,切割下一半来就酒,准备留一半给主人。正吃得香甜,忽见山麓下有十几匹马从城内大道奔来,眼看快到山脚,耳旁猛听一声怪叫,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两个山民业已从栏干内纵到外面一个山岩角上,那神气好似招呼山下那两个为首骑马的官儿。这山角离下面差不多有二十余丈高下,两个山民只顾高声狂喊,马上的人却不曾听见。这两个山民着了急,倏地一个梭鱼人水的架势,双手合拢往前一顺,头朝上脚朝下,直往下面纵去。这二三十丈高的半山麓上往下跳,中间还隔着许多突出的岩石,两个山民的身手好不矫捷。只见他们一路连环筋头,手撑足纵,坠石奔流般滚将下去,一直滚到离那群人马前面还有两三丈远近,身子一挺,倏地一个长蛇人洞势,双双穿到马前,一人拉着一匹马的嚼环。那匹马看见从山上滚下两团白影,本已吃了一惊,再被两个山人一拉,吓得前腿举起,人立起来,若不是两个山人拉的劲大,差点没把马上官儿跌翻下地。

酒肆中人见姬氏弟兄大叫一声纵将下去,齐都注目山下,见二人这般本领,不由失口叫了一声大彩。余独见二人身手如此矫捷,甚是惊异,忽听背后有人叹气,回头一看,正是毛惜羽,现出满脸愁苦之容。余独便问道:“这两个山人,敢莫就是王庭栋那厮的两个小舅子么?”毛惜羽点头叹道:“谁说不是?看来的这一群人,想必又是与他们同恶共济的黄修、洪禄们了。”正说之间,姬氏弟兄已陪着那两个骑马的官儿由山下走来。这一堂酒客,起先见两个山人抢鸡,很觉不平。有那认得的自不必说,会罢酒账各自回家。那不认得的问起酒保,知是姬氏弟兄,暗暗伸了一伸舌头,大半脚底下明白。所留下的人也不过十分之一二,这时又见姬氏弟兄跳下山去接上一些人马,内中还有两个官儿,谁也无心再赏桃花,连正路都不敢走,径自从小道走去,只剩下余独和一个穷道人。

肆中酒保早已得了毛惜羽吩咐,不俟人到,安置妥帖。容待二人引人进来,毛惜羽早已含笑迎上前去。同来的二人中有一个文的打扮,正是谋士黄修,生得兔耳鹰腮,拱肩缩背,形状极为猥琐,一嘴的江南口音,进门就首先说道:“适才学生在衙内,听说二位舅老爷同了提督出城,早已算就大功告成,才约了洪教师到府上问个详细,却跑到这个地方喝酒,真正雅得很,雅得很!”姬俅答道:“我听了你的主意,将我姊夫一把挟出城来。”还要往下说时,黄修见酒保在旁,忙拦住姬怵道:“我们先坐下吃酒,少时到了贵府再说罢。”说罢分别人座。酒保便要将残肴撤去更换,姬氏弟兄却舍不得那鸡还未吃完,吩咐留下。黄修道:“二位舅老爷既然爱吃这鸡,叫他们再做一个来,携带学生也尝尝新。”酒保含笑答道:“这鸡烧烤起来极其费事,须得多候一会,请四位老爷不要见怪。”洪禄闻言怒骂道:“***!叫你去做就去做,偏有这些无盐渣(云贵一带土语,即啰嗦之意)。惹得老爷生气,将你绑在黄桶树上,用青杠棒活活打死1那酒保闻言,吓得喏喏连声而退。酒保走后,姬俅便问黄修道:“这儿的酒甜蜜蜜香喷喷的,你怎么说会哑人?”黄修知他听错,答道:“适才我说的是风雅之雅,并非聋哑之哑。他这里酒好,虽未亲来吃过,早已闻名,并非说吃了便能哑人也。”姬火笑道:“你这个人怪有趣的,就是说话太讨厌,常教人听了不懂,等到你问,白转了多少弯,还是听不明白。你照给我们弄婆娘出主意那样说法,有多爽快1黄修道:“学生失口,下次改过。”洪禄笑道:“不是我也跟着说你?正说着,你还酸哩1黄修正要回答,忽听得鼾声震耳。四人齐往四外一看,只见偌大的一个酒亭,除自己这一桌外,只剩东边角上有一个英俊少年,在那里对着栏外桃花自斟自饮,尽西头还有一个穷道人,在那里伏桌假寐,桌上杯盘狼藉,想是饮过了量,打呼的声音时大时细,如同有节奏一般,听去非常好笑。

黄修见酒客稀少,觉着奇怪,便向二人间道:“此地背山面水,三面俱看得见桃花,听说这里酒菜都很出名,三月初旬正是游山的好时候,酒肆位置又正当入山要道,怎么酒客会这样的少法?”姬火道:“你说错了。先前我们初来时,吃酒的人很多,后来越走越少。我们去接你们时还有十来个人,直到我们归坐才走净的。要说这儿的酒和菜,真是好到极顶,我只爱吃那鸡。”洪禄闻言,迎合二人意旨,忙唤酒保快去催鸡。黄修听了二人之言,却只管沉吟不语,一会儿摇头晃脑,用手捻着两根淡黄胡子,直喊“可恶”。二人倒未做理会,洪禄正要间他说什么可恶,忽见门外跑进一人,走到四人面前各打一千,垂手直立,禀报道:“启禀二位师爷,人已带到。”话犹未了,外面一伙穿短衣服的汉子,早推拥进一个老头儿来。

余独所坐正在当门,见那老者是个文人打扮,须发皆白,被这伙计推推揉揉,业已上气不接下气,口中直说“反了反了”。余独见了诧异,刚要立起身来,走近前去看个明白,忽觉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时,正是酒肆主人毛惜羽,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好似叫他不要多事。余独先本不觉怎样,还要举步前进,猛觉肩头上被一种极大的力量一压,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不由大吃一惊,暗想自己一身本领,怎么被毛惜羽用手在肩头上轻轻一搭,就有这大的力量,无怪自从遇见这酒肆主人,便觉他言语行动有些异样,今日才知果是异人。正要朝毛惜羽说话时,毛惜羽只朝他微笑,摇了摇头,径自走开。余独见了这般景象,只得暂且坐观究竟。

这时酒亭内已迥不似先前气象,那老者的叫骂声,与黄修的劝解声、洪禄的威吓声以及穷道人的打呼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原来那老者被适才一伙人拥到二人等座前,黄修装做好人,连忙起身让座。那老者强忍怒气,喘嘘嘘他说道:“老汉是个安善良民,与诸位素不相识,为何派了一伙强人将老汉拖到此地?是何道理!”黄修道:“杨老先生且莫生气,先请坐下,喝一杯热酒压压惊,有什么事大家从长计较。他们俱是一些粗人,不懂得礼节,少时二位舅老爷自会责罚他们。”那老者仍是不肯就座,道:“我与诸位素不相识,定要将我拖来,到底为了何事?请快说罢。”

黄修闻言,朝四下看了一看,低声说道:“学生黄修,乃是提督衙门文案。老先生先莫着急,学生先给你引见两位贵人。”说罢,便指着二人说道:“这二位姓姬,是王军门的两位舅老爷,几次帮助军门平定民变。去年都匀八寨兴兵犯乱,若不是二位舅老爷天生神勇,慢说全城生灵涂炭,老先生满门家眷恐怕早已玉石俱焚了。他二位不但是绝世英雄,而且还是清高过人。自从帮助他姊夫王军门平定民定之后,军门几次保他二位高官,他们不愿受名缰利索,无论如何辞官不做,可是一遇着地方有事,立即奋起神威为国家出力。要说他们的家业,别的不说,单说在山寨中得来的珠宝象牙,就不计其数。现在堂堂军门,又是他们嫡亲亲的姊丈,真是又富贵又清高又有本领的大英雄。可惜他们二位因为择配甚苛,选不着一个好夫人,如今间内犹虚。学生同洪教师,与他二位乃是金兰之好,胜过嫡亲手足,为了这件事,昼夜替他担忧。日前洪教师由西门进城,路遇两乘轿子。想是轿夫不小心,将轿中二位千金跌了出来。洪教师本是直人,见二位千金品貌出众,想起他二位尚未娶妻,又想起去年蛮兵犯境,若非他二位出力,打了胜仗,全城的人早已受了山人的茶毒。如今事情平定,却眼看着他二位白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连个美貌娇妻都没有。老先生在有这样两个美貌女儿,却藏在家里,不把来献出,岂非太不合乎情理?当时就要连人带轿抬去,与二位舅老爷成亲。是学生恐惊着二位令媛,又恐老先生不知就里,把好事当作坏事,心中着急,一面拦住洪教师,一面派人跟踪,认清门户。昨日好心好意派人前去提亲,谁知老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将来人辱骂出来。依了洪教师,便要带领多人去登门办理。学生诚恐两家言语不周伤了和气,所以派人将老先生请来当面说明,结下这门亲事。不但先生一生吃着不尽,就是二位令媛也享福无穷。如今两位令但业已相见,你看他二位何等的英雄!想必老先生是一定慨允的了。”

那老者听黄修说到中间,业已气得颜色更变,这回听他说完,冷笑答道:“多承黄师爷的美意。他二位果然英雄,老汉也有高攀之心。只是两个小女无福,早已聘定了人家。请黄师爷转告,另聘高门吧。”

话犹未了,洪禄猛的将桌子一拍,厉声大骂道:“你这个老狗才,给脸不要脸!你女儿左不就是一嫁?有人家也罢,没人家也罢,你既收下二位舅老爷的聘礼,便不容你更改。我今晚便命人前去接亲。你只管告我们去!”那老者闻言,气得浑身直抖,说道:“哪个收了你的聘礼!我女儿早已许有人家,如何能配二姓!昨日你们派人带了花红彩礼,强要提亲,老汉不住用好言相商,被他硬丢下就走,老汉又派人送到你家。你说不知此事,今日又用暴力将老汉挟持到此,倚势凌人,天理何在!”一路说一路大哭。

这时余独听老者哭诉,已知就里,将目去看毛惜羽时,正站在柜前,神色自然,若无其事的一般;再看那老者,站在黄、洪二人桌前,哭一阵数一阵,又哀求一阵。这时厨下正端了些菜上来,二人只顾吃喝说笑,黄、洪二人,一个利诱,一个势逼。那老者被他们手下围住,走又走不脱,答应又不能答应,气苦到了极处,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二人早与黄、洪二人事先约定,也不开口,一任黄、洪二人去办。这时姬火见老者放声大哭,倏地端了一大碗热酒,走向那老者身前,就着老者张口大哭时灌了下去。那老者本来上了几岁年纪,受了这一番气苦,正连气都喘不过来,冷不防被姬火这一大碗热酒泼灌下去,连呛带喘,闹得衣襟领袖遍体淋漓,神气狼狈到了极处。二人觉得有趣,哈哈大笑,把一个侠肝义胆的余独气得怒发千丈。刚要起身纵将过去打抱不平,忽听一阵极宏亮声音,震动屋顶松毛簌簌落下好些,觉着希奇,定睛看时,原来是西边角上睡的那个穷道人。

起初那道人进来时,正是满堂酒客,只剩西边角上有一张半桌在余独身后。彼时余独正在凭栏观眺,不曾看见。那道人入坐后,饮酒非常之多,酒保怕他白吃,告诉毛惜羽。毛惜羽留神看了那道人几眼,悄悄吩咐酒保:“这位道爷要什么,只管端了上去,不许有丝毫怠慢。”酒保自然惟命是从。直到他一路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以后,也不给钱,也不说走,竟自趴在桌上大睡起来。酒保听了毛惜羽吩咐,也未去惊动他。及至二人接了黄、洪二人上来,酒客怕惹事,纷纷会账走去。那有不知道的,由酒保挨桌传告,传到道人桌上,推了多少下,连动也不动。恰好这时二人已经回来,酒保忙着上前招呼,见他与二人坐处相隔甚远,怕喊醒了,万一发酒疯反而不好,只率由他。后来道人睡高了兴,大打其呼,酒保怕惹那四位瘟神不快,便想上前将他叫醒。毛惜羽听见呼声特别,留神一听,忙用手势止住酒保。余独听见呼声响亮,回头来看,才看见是一个醉卧的穷道人。见他一头乱发好似茅草一般,穿一件蓝粗布破烂袍,身上尽是补丁,腰间系了一条草绳,脚下穿了一双鞋子,一只脚后跟业已露出外边;面垢布满,发出来的鼾声却和音乐一般,高低疾徐,若有节奏,非常悦耳。余独觉这道人有些古怪可疑,正待留神观察,忽然呼声停止,接着便是那老者被人拥了进来。余独目击那老者被人凌辱,一腔怒愤,便无心注意到他。这时见老者受欺太过,明知二人勇猛,不大好惹,也无暇计及利害,正待上前,忽听道人鼾声又起。这一次打呼更比适才不同,真是实大声宏,如巨钟怒响,震动顶篷。

就在余独略一缓神回顾之际,那教师洪禄与二人当中的姬火早已不耐,起身一纵,已到那道人跟前。洪禄首先大喝:“大胆的贼道士,敢在此地扰闹!”接着就是一脚,朝道人腰间踹去。只听“嗳呀”一声,道人并未躺下。洪禄觉着那脚踹在道人腰际,如同踹在铁石上面一般,被那回力一震,立刻头上发黑,两眼直冒金星。幸是自己没有安心将那道人踹死,只用了三四成力,否则力用得愈猛,回力愈大,这一下就不死也要受了内伤。洪禄本是一个莽夫,如何吃得这亏!正待二次上前,姬火大叫一声,己将那道人就座抓起,高举过顶,纵出栏外,朝着山下扔将下去。眼看道人滚落山涧,姬火哈哈大笑,洪禄更是赞不绝口。余独见他二人如此凶横,如何容得!又待上前,忽见毛惜羽朝着他歪了一歪嘴,适才所听怪呼声又从身后发来,回头一看,那道人仍坐原处,酣卧未动。明明见他被姬火抓出扔在山下,不知怎的,会仍在座上,知道这次两个山民与那两个走狗绝难讨好,又见毛惜羽示意,索性安坐不动,看个热闹。

那姬俅同黄修,也明看见道人被姬火扔出,一转瞬间,见道人仍坐原处未动,先还疑是自己眼花,定睛细看,分明仍在那里,正自奇怪,恰好姬火、洪禄也同时走将进来,看见道人仍在原处,仔细一看,狂吼一声,姬火首先奔将过去,姬俅也纵身起来,弟兄二人,一个抓头,一个抓脚,将道人提在手中,想是防他又弄什么玄虚,叫洪禄取了几根棍棒将那道人毒打。谁知打在道人身上,如同打铁一般,道人仍是只顾沉睡,鼾声越来越大。正打得起劲,余独忽见由内室跑出来一个酒保,朝毛惜羽叽咕两句。毛惜羽立刻颜色一变,走了进去,又匆匆出来,忽趁众人不见,弹过一个纸团。余独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小女筠玉已将杨氏二女救在寒舍旧居。仆薄产在此,荆妻老病,暂时不能露面。道士异人,丑类必无幸理。请设法将杨老者救至鸣玉涧上流源头尽处,由瀑布中穿入,当门一洞可以藏身。归告杨君,渠家细软已尽为小女携来矣。”

余独看罢,见黄修同了几名打手仍然围住老头,心想惜羽既然避祸,索性与他来个暗的。想到这里,正不得主意下手。恰好那道人被众人没头没脸打了好一阵,忽然醒转过来,只见他将身子往上一蹦,姬氏弟兄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双双跌倒在地。众人见道人如此经打,早已疑神疑鬼,忽见他从姬氏弟兄手中纵了起来,立刻一阵大乱,四散奔逃。洪禄在旁,见道人纵起,姬氏弟兄双双跌倒,硬着头皮抢上前去,欲待拦阻。那道人只用手轻轻一抬,洪禄猛觉一股寒风逼来。想躲已来不及,只被道人扫着一点,跌出去有丈许远近,险些将身后亭栏撞成两段。那道人却若无其事一般,慢条斯理地走到杨老者面前,将手往两旁一挥,看守的人纷纷跌翻在地。道人对杨老者说道:“你的女儿已被土地女儿救出,放在土地婆婆家中藏着。现在土地公公还想请你到水帘洞中暂避些时,可惜派的人没有出息,办不了事,还是我先带你前去,回来再和这些人算账吧。”说罢,不俟老者答言,上前背转身蹲下去,将手一抄,便将杨老者背在身上,往亭外便纵。余独忽然心中一动,觑空也纵身追将出来。

姬氏弟兄指挥众人打那穷道人,打折了许多棍棒,不曾伤着道人分毫。二人心中一狠,正待下毒手制那道人死命,不想道人忽然醒来,两眼开阖之际寒光射入,便知不好,未及动手,道人身子往上一起,便觉有一种绝大力量往手上震来。二人一个把握不住,双双弄了个仰面朝天。饶是二人一身铜筋铁骨和天生的蛮力,就这一下,虽不曾受了重伤,也跌得虎口震破,头晕眼花,半晌不能转动,容待站起身来哇呀呀直叫时,道人已将杨老者背走。山民一味拼命逞蛮,不知死活,大叫一声,拔步便要追去。黄修一眼瞥见余独跟纵道人身后追去,猜是道人同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见姬氏弟兄要追,便上前拦阻道:“那道人不怕挨打,必会妖法。那后面追的那人形迹可疑,定是妖道同党。三位只消将他擒住拷问,必能问出详情。”姬氏弟兄闻言,往前面一看,果然道人背着杨老者在前走得很慢,后面跟着的便是适才初进来抢鸡吃时所见的那个少年,见他跟在道人身后,相隔约有数丈远近,上下峭壁峻崖之间,步履如飞。姬俅便对姬火道:“我去追那道人,你去擒那后面跟随的汉子。”说罢,双双纵出亭去追赶。洪禄吃了两回大苦,知道自己带的这一伙人万万追赶不上,只得虚张声势,一面命人骑快马回城送信,说:

“这里发现山寨来的妖人同奸细,二位舅老爷同了洪教师正在亲身擒拿,不过妖人厉害非常,现在被他逃入山去。请军门多派精练壮勇,前来协同擒拿。”一面又命带来的这数十个人,分班将各山口堵住。黄修又喊店主人来,盘问这穷道人和那少年的踪迹。

他这里只管瞎忙乱一气,却说姬氏弟兄分头追赶道人同那余独。先说姬俅追赶穷道人。山民爬山,本有独门拿手,因想抄近迎头去堵,又见道人背着杨老者行走迟慢,越觉手到擒来,便不从正面去追,伏着身躯,绕过一个岩角,攀着岩壁上的春藤,手足并用,连爬带纵,只两三跃已纵到岩顶上面。满想必和那道人碰个正着,谁知到了上面一看,自己上的却不是地方,那道人却在另一处山岩往上慢慢地爬呢。姬俅心想,定是自己一时着急,认错了方向。见道人所爬之处,与自己站的地方相隔才只三四丈远近,中间却夹着一道深沟,仗着身手矫捷,也不再寻路径。往前面一看,岩角旁边有一棵大松树,上面挂着许多古藤,粗如儿臂,顺手一理,略试一试,两手抓住藤条,将身后退丈许,猛地将身往上一起,就势朝着对面山岩悠了过去,悠到半悬空中,然后将手一松,借着这半段藤萝的悠劲,居然将他带过山沟那面。以为这一下虽不迎在道人前面,至少也相隔咫尺。及至落下地来一看,哪里有道人踪迹!再往前面一看,原来与道人还相隔一道山涧,仍是相差不远。姬俅到此并不醒悟,依旧一味蛮追蛮赶,攀萝扪葛,纵山跳涧,时而直上高峰,时而下临绝壑,一任他行同猿鸟,疾跃如飞,只是相隔咫尺,可望而不可及,直累得姬俅气喘汗流,兀是拿那道人没有办法。等到力竭兴尽,欲待不追,那道人却在前面朝他招手嘲弄,恼得他性发如雷,拼命去追,却又追赶不上。

这样相持了有个半时辰,那道人忽朝杨老者道:“只顾戏弄憨狗,却累别人遭殃。待我先打发了那厮,送你到水帘洞暂避些时吧。”说罢,又朝姬俅招手。姬俅虽然愚蠢,这时已知道道人不大好惹,追去也是白追,暗恨自己今日不曾带了毒箭来,正在无法可施,又见道人朝他招手,心中一急,忽然急出一条计来,不但不追上前,反朝道人摆手,面转身往回路走去,表示自己业已明白,不再上当了。等到将身退到一座峭壁旁面,估量道人已看不见他,将身贴着山石挨身爬行,绕过一条山涧,悄悄蹑足潜踪爬了上去。探头一看,见道人并未走开,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回头在和杨老者说话哩,与姬俅所伏的地方相隔仅在一丈以内。姬俅见伸手便可将他二人擒住,心中大喜,打算缓一缓气扑了上去。只听道人对那杨老者说道:“那厮被我戏耍这半天,好不有趣。我背着你跑了这许多山路,怪累的,等我休息一会吧。”姬俅闻言,越发怒从心起,正待往前去擒那道人,又听道人道:“不好!我忽然心惊胆战起来。这个地方定不是好地方,万一那厮从后扑来,不是玩的。”说罢便立起身来,好似要走的神气。

姬俅明知道人一走又难追上,如何容得!把钢牙一挫,又往前爬行几步,算计万无一失,趁道人背老者起身的时候,运用全身力量,从道人身后扑了上去。看看扑到道人头顶上,那道人好似并不曾知道有人从身后暗算。那杨老者觉着一阵风来,回头一看,见是姬俅,吓得大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姬俅业已纵离道人身后不到二尺,伸开铁腕钢爪,准备朝道人颈间叉去。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那道人却仍若无其事一般,只将身往旁边微微一闪,扬起右手袍袖,大喝一声:“无知蛮狗,去罢!”姬俅万没料到道人来这一手,只觉一阵罡风逼来,道人大袖口打到胸前,如同挨了一下重打,一个立脚不住,将身倒跌出去两丈远近,落在岩旁山涧之中去了。道人也不管姬俅死活,对杨老者道:“那厮气数未尽,便宜了他。现在土地公公还有我一个徒弟正在受罪,待我将你藏在水帘洞内,再去救他们吧。”说罢,背了杨老者,顺着呜玉涧上流,一会便到了水帘洞。

这洞僻处黔灵山盘谷深涧之内,外人不但不知名,也从未见过,还是毛惜羽因寻鸣玉涧水源,仗着轻身本领,经过多少险峻之处,才得寻到。见源头尽处,两面高峰插天对峙,峰头相隔不到一丈,两峰上断下连。有一条瀑布,宽有两丈,长有四十余丈,从两峰缺口处轰雷喷雪倒挂下来。先本不知瀑布后面是洞,有一年贵阳天旱,鸣玉涧水缺,天热难耐。惜羽携了女儿来此寻幽消夏,无意中看瀑布稀微,水光中隐见一洞,且喜离洞口不远有一块平伸出来的大石,便纵将上去一看,果然是一座大洞。刻着“水帘洞”三个摩崖大字,便从瀑布中纵身进去一看,里面石床石几,丹炉茶灶,设备非常齐全,知是以前高人隐居之所,几次想将老妻搬到洞中养病,皆因山路崎岖,离家太远,往来不便而中止。

毛惜羽本名毛凌霄,外号人称“追魂土地”,乃是江南有名侠盗,只因少年时节结怨太多,后来他的仇人有好几个都学了一身惊人的本领,到处寻他报仇。凌霄自知不敌,带了妻女到云贵避祸,爱黔灵山的风景,便在那里结了几间茅屋,改名惜羽。先还不敢轻易出面,后来无形中在后山得到一种异草,与丹书上所载的朱草相似,惜羽不知就里,误服了一枝,立刻中风,不省人事。幸而遇见一个前辈师叔灵和子柳长素,给了几粒百草活命丹,才得保住性命,痊愈以后形貌大变,与从前宛若两人。惜羽揽镜自照,忽然哈哈大笑道:“吾无忧矣!”他女儿筠玉自幼就从惜羽学会一身本领,见惜羽对镜大笑,便问何故。惜羽道:“我自错服药草改了形象,适才照镜,我连自己都认不得了。当年镖打卫飞黄,剑刺孔强、王烈,原也怪我太已任性,如今他们拜在孔灵子门下,学成了剑术,到处寻我踪迹。正愁没法躲避,如今天赐我变了本来面目,就同他们见面,也不认得。我年已日就衰老,管他贪官也罢,恶霸也罢,滔滔天下,我也管不了许多。从今以后,洗手闭门思过,遇见机会做个小本营生,给你赚点妆查,招个好女婿,在这好山好水之处享这下半世清福,于愿足矣!”筠玉闻言,看了他父亲一眼,默默不发一言。惜羽也未在意,过不多日,便选了一处好地方,在黔灵山下卖起酒来。

今日因新肆开张,同了女儿前往照料,见姬氏兄弟走来,心中已自不快,后来见了那不平之事,正待想晚间设法去救杨氏二女,却没料到他女儿筠玉竟偷偷从屋后抄小径下山,大白日里去到城内访着杨家,将洪禄差来的防守恶奴,一一用点穴法点倒,然后对杨氏二女说明来意,收拾细软,从后门出来雇了两乘轿子,假说出城还愿,将杨氏二女抬到离家不远的一座破山神庙内,开发了轿钱进去,再从庙后轮流将杨氏二女跳墙背出,引到家中地窖之内藏躲,重又回转山上,请惜羽进去说明经过。惜羽闻言大惊,知道已惹大祸,忙嘱咐女儿休再妄动。知道外面穷道人一个人已足够那一伙人对付,自己暂时虽不便出面,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匆匆写了个纸条,请余独将杨老者救往水帘洞中暂避些时,再行相机行事。谁知余独还未上前,穷道人已将杨老者救走了。

穷道人将姬俅戏耍了好一阵,将他打落山涧,然后将杨老者背到水帘洞外的石头上面,叫杨老者闭紧双目不要害怕,这才穿瀑而入。杨老者到了洞中一看,这洞竟是轩敞明亮,十分洁净,洞外瀑声如同雷吼一般,下地以后,便跪谢穷道人相救之德,又问他女儿究竟是否被土地菩萨救出。穷道人道:“你两个女儿晚间便会同你相见。这里有我在酒肆中捞来的馒首,你可暂时充饥,休得乱动。我去办点事就来。”说罢,脚一顿处,无影无踪。杨老者也未看出他是怎么走的,越加相信是神仙搭救,只可惜匆忙之中没有问得他的名讳,只得跪在地下默祝不提。

话说余独跟踪穷道人,明明看见他相隔不远,总追不上,忽听身后有叫喊之声,回望姬氏兄弟追来,心想穷道人虽然本领非凡,身上却背着一个老年人,莫如自己先替他挡一阵,好让他乘便逃走。想到这里,不但不跑,反倒迎了上去。却没料到姬氏弟兄是抄近路分头追赶,容得余独看出,姬俅已将穷道人追往岩后,看不见了。就在余独微一迟疑之际,姬火已然赶到面前,一个“饿虎擒羊”式,纵起丈许多高,便向余独扑来。余独高叫一声:“来得好!”不但不往后退,反倒迎上前去,身微往下一蹲,就势抢步上前,一个“霸王举鼎”的招数,去擒姬火双足。姬火扑得力猛,见扑了一个空便知不好,想避已来不及,被余独一把将左脚擒住,就势回身转步,用“仙人抛球”的招数将他扔下山去。余独擒他时,本就知道山人勇猛力大,又被他在手中一挣,险些把握不住被他挣脱,这才就势变招,扔了出去。他们交手的地方,原在半山中一个突出的峭壁上,上下相隔有二三十丈。余独满以为这一下姬火虽不死也必带重伤,却没料到姬火力大身轻,山人祖传武术,跌扑纵跳别有专长,未可轻视。只见他身子在半悬空中接连两三个“鲤鱼打挺”,不知怎的被他捞着了一根半山壁上的长春藤,手足并用,比猿猴还要矫捷,不消几翻,又复纵了上来。姬火本比姬俅来得乖巧,起初小看穷道人,吃了一个大亏,适才小看余独,又上了一次小当,这次上前动手竟自留起神来。余独武功本来不弱,叵耐姬火练就钢筋铁骨,几次打在他身上,若无其事一般,可是要被他打上一下,却承受不起。还算余独封闭谨严,没有被他打上。二人就在这悬崖峭坂之间拼命相持了半个多时辰,不分胜负。

余独正待卖个破绽诱他上当,忽然崖下高声呐喊,放箭之声响成一片。觑便往下看时,原来是洪禄调来壮勇约有数百人,将山下围住,各执弓箭朝着山上喊放,却是但听喊声不见放箭,好生纳闷,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姬火也在上面,他们投鼠忌器,不由心中一宽,越发不理他们。和姬火又打了一会,忽听一阵喧哗,山崖下面的箭如飞蝗一般射来。余独知王庭栋手下兵勇得了九龙女姬玉花真传,惯用毒箭,不由有些惊慌起来。且喜这些兵勇箭法不准,总是相隔余、姬二人交手之处数尺内落下。余独和姬火动手,本来就够对付,再被这箭一分神,渐渐手忙脚乱起来。又打了一会,山岩下兵勇忽然发一声大喊,一面射一面朝岩上走来。余独见势不佳,正想抽空逃走,倏地后面飞来十数根套钩,闪身不及,钩倒在地。岩后又窜出二十多个兵勇,抢上前来,将余独生生擒住。原来黄修见洪禄调了壮勇和弓箭手来,因余、姬二人打成一团,恐弓箭无眼,误伤了自己人,特意命一些箭手在岩下呐喊放箭,虚张声势,存心将箭射不准,以免伤了姬火,暗地却教二十多个壮勇各持套钩,从僻径爬上山去,趁余独全神贯注前面之际,同时将套钩撒出,将他擒住。那套钩形同五指金抓,放开收合,形式极为精巧。当初王庭栋平乱时,因见山人纵越如飞不易擒获,才想出这个法子,被他生擒的山人也不知有多少,再加上余独不曾防备后面,故此手到擒来。

洪禄等将余独擒住以后,一路推推打打,来到毛家酒肆,就把这里当作了临时公堂。洪禄、姬火、黄修三人当中分座,壮勇等分侍两旁,将余独绑在庭柱之上。正待喝打,忽见姬俅狼狼狈狈的跑了回来,暴跳如雷道:“我追那个狗贼道,追了半天总迫不上。未后我绕着山涧,偷偷从他后面上去,眼看一扑便将他擒住,被他一下将我打落在山涧之中,幸而落在一盘春藤上面,不曾受伤。等我爬起身来,已寻不见他的踪迹了。”说到此地,一回头看见余独绑在柱上,大吼一声,伸开两只铁掌,正待往余独颈边叉去。忽听一声怪叫,疼得姬俅满地乱滚。众人大惊,上前看时,原来是一粒黄豆大小的精圆铁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将姬俅左眼打瞎。黄修一面着人快飞马去请医生救护,一面吩咐留神奸细。众人到处寻找,哪里有什么奸细踪迹!只有店主毛惜羽颤巍巍地站在西北角上,好似十分害怕的神气。

这时洪禄正要吩咐从人拷打余独,黄修心中一动,连忙出言拦阻,唤过毛惜羽道:“你这酒肆容纳好人,拒捕官兵,如今你是否同谋尚不能定。现在柱上绑着的强盗,适才问你,你说是过路的酒客,只知他姓余。也不来管你,只命你拿着地下皮鞭,也无须要他招供,先将他鞭背五百。看你打得认真不认真,我便能看出你是否与他同谋。你如故意买放,将你带回衙门,定要将你从重治罪。你可愿意?”惜羽闻言,暗骂:“好好贼!你明明是试探我的虚实。打重了,你见我年老多力,定是贼盗党羽;打轻了,你却说我买放。你不用狐假虎威,一会自有你的好处!”心中虽然如此想,脸上却一丝也不露出,故意装出怕官的神气答道:“小老儿今天初次开张,便遇见这个穷道人来扰闹。我恨他们切骨,虽然上了几岁年纪打不动人,只要大老爷不见怪,不封我的店门,小老儿情愿拼着老命不要去打他,给大老爷出气。”

姬火、洪禄见惜羽连走道都不利落,教他去打入,岂不便宜那强盗?正要拦阻,黄修忙使眼色,悄悄向二人耳边说了几句,自己却站起身来去慰问姬俅,一面着人快催医生,直献殷勤,一面仍留神惜羽的举动。

这时惜羽已将长衣服脱去,卷起两袖,露出一双瘦如枯柴的双臂,在地下拾起马鞭子,回问洪、黄二人:“可要撕开强盗背上衣服?”姬火见叫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去打人,已觉不耐,再看余独,却眉轩色举,若无其事一般,因黄修再三嘱咐,只得勉强忍住闷气,在鼻孔内哼了一声,也站起身来,去看他哥哥姬俅去了。毛惜羽腹中自有盘算,慢条斯理走到余独面前,用力抓住余独领背,撕了一阵,好似年老力弱,不曾撕动,却已累得气喘嘘嘘,故意没好气骂道:“狗强盗!衣服穿得这般结实,我就这般打你,看你有啥法子!”说罢,抡起皮鞭,有气无力,轻一鞭重一鞭的,没头没脸朝余独打去。黄修在旁正看得真切,忽见余独大吼一声,两臂一摇,周身绳索一齐震断,被绑的柱子晃了两晃,一阵喀嚓之声,险些将这酒亭攀倒,只震得篷顶松毛降落如雨。惜羽连跌带爬,钻在适才黄修坐的那张桌下,直喊“饶命”不迭。

余独震断绳索,将身往外便纵。那些壮勇纷纷上前拦阻,被他一路拳打脚踢,挨着便倒。姬火、洪禄也慌不迭地追了出来,刚与余独先后脚纵出亭子,忽听一声怪笑,面前一闪,站定适才那个道人,让开余独,伸出双手将众人去路拦住,说道:“那逃走的是我徒弟,你们追他则甚?”洪禄、姬火出来时,已各自取了兵刃,见道人回来,不由分说,举缅刀当头便斫。那道人更不躲避,反将头迎上前去,挞的一声,只斫了一道白印。那道人也下还手,一任二人一路乱斫,只不放他们过去。这条路径非常逼厌,被道人这么一拦,谁也别打算过去。那狡猾一点的兵勇,知道不是道人那道人看了毛惜羽一眼,笑道:“你敢替他们讲情么?”惜羽道:“小老儿怎敢讲情!只是杀官如同造反,那二位又是王军门的内亲,小老儿吃罪不起。求道爷看在小老儿避难他乡,安身立业不易,暂时饶了他们吧。”道人道:“你倒是一番好意,只恐他们日后倒难饶你呢。”惜羽道:“那只好到日再说。今日总是在小老儿店中出事,怕受牵连,还是请道爷开恩吧。”道人道:“你既怕事,我便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三条狗命。他如不服,只管到云南碧鸡山去寻我。”说罢,起身便走。惜羽忙又上前拉住,使了一个眼色,说道:“他三位俱被道爷法术制住,如何能够起身?道爷索性成全小老儿到底吧。”道人闻言,瞪了惜羽一眼,悄答道:“好一个土地公公!真有许多做作。”说罢,回身指着三人骂道:“尔等作恶多端,本当取你狗命,又恐连累好人。我今日虽饶了你,下次再要横行不法,定用飞剑取你狗命!”说罢,朝着三人背上打了一巴掌,回身便走。惜羽忙喊:“道爷休走!请留法讳。”那道人也不答言,眨眨眼踪迹不见。

回看亭中,洪姬三人业已起立,只是周身酸麻。三个人五只眼,各各面面相觑,不作一声。姬氏弟兄原是直人,见惜羽进来,便要上前道谢。洪禄忙使眼色止住,一面朝惜羽大喝道:“你放走妖人,本当将你带回衙去问罪!念你年老无知,又不是妖人对手,现在快去将我们手下人同黄师爷找来,就说妖人业已逃走,叫他们备马,送大舅老爷回府养病。”惜羽见他又在发威,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诺诺连声,出去替他唤人。惜羽出去后,洪禄埋怨姬氏兄弟道:“二位舅老爷如何想给这种乡下老儿道起谢来!虽说他曾帮我们说话,但是那妖道也决没有那样大的胆子就动手杀官,幸而我拦得快,不曾失了体统。”正说时,亭外又是一阵大乱。一会纵进一人,手执缅刀,腰悬弓矢。三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正是寨主姬天,因听逃出去的兵壮就近送信,听说两个儿子吃了一敌手,还想绕道去追余独,不想无论走到何方,俱有道人身影拦住。道人被洪、姬二人斫了一顿缅刀,好似不耐烦起来,倏地往二人身上一撞,手指点到处,洪、姬二人俱都不能动转,各人执着缅刀,好似泥塑木雕一般,不言不动,吓得这些兵勇四散奔逃。那道人从从容容挟着洪、姬二人,走进亭中临时公案之前,朝二人腰际点了两下,洪、姬二人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那姬怵眼中中了一弹,痛彻心肺,好容易飞马将贵州外科名医回春叟罗念祖请来,才将左眼弹丸取出,敷了丹药,便听一阵大乱。黄修正陪侍姬俅在侧,伸头往亭外一看,见穷道人跑了回来,放走余独,将众人去路拦阻。先还以为道人手无寸铁,未必敌得过洪、姬二人,及至见缅刀斫在道人身上毫无影响,便知不妙,虽然还在敷衍医生,心中已有一番打算。后来见洪、姬二人全被道人制住,好汉不吃眼前亏,趁着众人忙乱奔逃之际,从栏于内钻将出来,往外正要寻路逃走,忽听耳旁风生,回头一看,左面一粒铁弹斜飞过来,将鼻头打个正着,立时痛彻心肺,“嗳呀”一声,一翻一滚,顺着山坡跌下去了。姬俅经名医将弹子取出,左眼已瞎,敷上好些丹药才得清凉止痛。刚将身起立,一眼看见适才打他下涧的那个道人,挟着洪禄同他的兄弟姬火进来,将他二人点跪在地,手下兵壮纷纷逃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不顾创口疼痛,大吼一声,就近抄了一把缅刀,纵近道人身旁,一刀当头斫去。那道人猛地回身道:“你来正好。”言还未了,手伸处,将姬俅也如法炮制点跪在地。

这时众人俱都逃避一空,只剩三人口定目呆跪在当地,神气好不狼狈。道人指着三人骂道:“尔等平日倚仗狗官势力欺压良善,若不报应你们,天理难容!反正没入来替你们讲情,不如把你们杀了吧。”说罢,抢过洪禄手中刀,首先朝洪禄斫去。忽然桌子底下的毛惜羽起身跑了过来,攀住道入拿刀的手,直喊:“道爷饶命。”个穷道人的大亏,舐犊情殷,带了一些同类,准备来拼老命。及至近前见姬俅瞎了一只眼睛,道人业已逃走,问起根由,三人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样话来。寨主早接兵壮报信,说是为了两个女子起事,知他三人不肯明言,恶狠狠看了洪禄一眼,立逼着两个儿子带领从人回家养伤去了。

洪禄所带来的兵壮见道人已走,又都上前侍立,少不得被洪禄责骂一顿。再派人去寻黄修时,却在山坡下一个泥塘内寻着,满脸血污,业已跌了个半死。扶起身来一看,鼻准头业已被铁弹打穿,幸是从旁打来,只将鼻准扫去半边,不曾伤了性命,一路哼哼卿卿。扶上亭来,二人见面,真是哭不出笑不出。惜羽连忙将逃避的酒保寻了回来,打水暖酒,与他们洗用,好半会才将这一群瘟神送走,总算洪禄口中虽硬,倒还未忘解救之恩,没有寻惜羽的晦气,只不时拿话点惜羽,不准将吃亏之事向人前说起。惜羽自是说什么便应什么。

洪、黄二人回去,便接人报信,说杨家二女被一个女子用点穴法将看守人点倒从后门救走。洪、黄二人跟究踪迹,才知那女子浑身穿黑,头上蒙着一块青布,形似山女打扮,杨女由她用轿护送出城。再传轿夫来问,也说那三个女子,一个步行,两个坐轿,说是出城烧香还愿,抬进山中一座破庙门前下轿,付钱进去,等到日黑不见出来,进庙去看,不见踪迹,都传说是庙内菩萨显灵等语。洪禄还不十分相信,亲往那座破庙察看,进去便吓了一跳,原来庙中有一座神像,竟与那穷道人十分相似,这才深信不疑。二人为献媚官亲,弄巧成拙,还有两个人受了重伤。洪禄越想越气不过,命人将那像打碎,抬出去用火焚化。先还怕他作怪,许久不见影响,才得放心。黄修毕竟细心,想起那日自己所挨的那粒铁弹,命人前去寻找无踪,后来知道医生那里从姬怵目中取出那粒尚在,便命人去要了来收着。洪禄问他有何用处,他也不说,只每日派人往黔灵山附近,暗中寻找与这粒相同的铁弹,寻着一粒便赏银二两,多寻着多给,这且不提。

那毛惜羽原有一身惊人本领,黄修命他去打余独,他装作去撕余独背上的衣服,趁着众人不注意时,用重手法将捆余独的绳索捏成腐朽,轻轻对余独说出“索解快逃”四字。余独早已会意,等惜羽转身取鞭时,两膀微一用力,绑绳纷纷断落,就势逃了出去。惜羽却故意装作害怕,爬在桌下。后来见穷道人回来将他三人制住,举刀要杀,本想不管,一听道人话里有因,分明叫他上前劝解,这才起身讲情,也无非是为了病妻爱女,安土不愿重迁,得过且过之意。及至将众人送走,天已黄昏,连忙吩咐收市。打发众人去后,将门关上,回进屋内,见了爱女筠玉,埋怨道:“你做事真是莽撞!背我把杨家二女救出也就罢了,为何又用明珠弹将那小子打瞎?那姓黄的是个文人,没有武艺,你也用弹打他,险些丧了他的性命,累我着了半天的急。幸喜他搜时不曾注意后屋,万一你要被他搜出,叫为父怎了!”筠玉抿嘴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真要被他们看破,索性明张旗鼓,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先本不想打那姓黄的,可恨他竟疑心到爹爹身上来,强逼爹爹去打那姓余的。女儿虽明知爹爹是假作,却气不过他那胁肩谄笑、狐假虎威的一张鬼嘴脸。也是那厮狗命不绝,被庭柱挡住,不能打他的正面后脑,女儿又不便明显出去,只得从屋后侧面打他。本可将他两太阳打个正穿,偏偏那厮逃走心急,被石头绊了一下,仅仅扫着他一点鼻尖,他便像泥球一般滚到山底下去了。”惜羽忽然吃惊道:“你打他们的弹子呢?上面刻着我当年的名字,这倒是不可大意的。”筠玉道:“当时我因兵刃暗器全在家中,还是在前天往山后去打飞禽,随手揣了三粒弹子在身边。那些狐群狗党走后,女儿正在外面抬着一粒打蛮人的那一粒。适才医生走后,爹爹可曾拾着?”惜羽道:“也是我忙中有错。我用手法解除余独的绑,便假装害怕,躲在桌下,没有注意到那粒弹子,人走后遍寻不见。我知那医生手法甚佳,定能将那粒弹子取出。如果是在医生手内,还可设法取回。要是被黄修拿去,此人虽坏,心思极细,早晚便是祸根也说不定。”筠玉道:“爹爹太也心细。那弹子上仅仅只有一个霄字记号。爹爹如今易名变相,已无人知道来历,哪能拿这当作凭据?女儿在屏后看了半天,始终没有见那姓黄的拿着弹子在看。不是医生随手放在行匣之内,便是还在亭中,明早再仔细寻一寻,能找见也未可知。”借羽道:“但愿能找见才好。如找不见,我日内再抽空去医生那里将它盗了回来。如再无有,你从此以后,凡是带有当年暗记的暗器,俱不要拿出使用,以防不测。天己不早,那杨氏二女还在家中,杨老者尚在水帘洞内,须要早些设法安顿才好。你不管这场闲事,未始无法教这两个小子息了邪心。只顾你一任性,害得家人无家可归了。下次做事总要仔细寻思,切不可像今日一般,虽然暂时得胜,却无法善后呢。”筠玉道:“爹爹只会埋怨人。杨老者虽是书香人家,却是十分寒苦,家无良物。女儿去时,知道他日后不能安身,收拾他的衣服细软,总共值不了几两银子。为保全他家清白同二女贞操,这种破家扔下就扔下,有什么希罕!”

惜羽素来娇纵惯了她,不愿再和她辩驳,等她说完,便催她快走。筠玉忽又问道:“那余客人呢?”惜羽道:“他逃了出去,便被那位道爷将他救走。我猜他也许到水帘洞内与杨老者一同暂避也未可知,”筠玉忽然高兴得跳起来道:“说起那位穷道爷,真是大快人心!可惜不知道他的姓名。女儿听他话言话语,有些知道爹爹的来历呢。”惜羽道:“谁说不是!他今早一进来时,我便看出他异样,才嘱咐众人不许丝毫怠慢。我猜今日之事,他必是误打误撞,打了这一个抱不平。他到此地吃酒,虽不一定访我,必有所为而来。看他那一种关护我的神气,言语中常点出我的根底,同那一身本领,定是前辈剑侠一流,混迹风尘,游戏人间。他如愿意见我,此时也必在水帘洞内。待我送你回家,然后往水帘洞内,将杨老者接到我家。趁黄修伤重,不暇顾及,又经那位道爷一闹,疑神疑鬼之际,将他父女连夜送出境去安身,省了许多心事。”筠玉道:“爹爹总是这样!女儿都这样大了,还要爹爹送!爹爹到水帘洞,女儿也去,还想见识见识这个剑侠异人呢。”惜羽道:“你这孩子真会磨人。那我们就走吧。”说罢,先叫筠玉出外,然后进内将门窗关好,由天窗飞身出来。酒肆一干佣人,早经惜羽假说今日新张,大家忙累,又经这一场大闹,叫大家全回去安歇,明早再来,自己愿在肆中留守。家人以为东家体贴,俱都分别散去,这也是惜羽老成慎重之故。

当下父女二人先回家中,惜羽装作门外望月,以防有人窥探。由筠玉进内禀明母亲,在酒窖中见了杨氏二女,说了一个大概,匆匆用篮子带了些饭食出来。见四外无人,父女二人趁着月光,抄了山路小径,施展夜行功夫,不多一会便到了水帘洞外。惜羽先飞身穿瀑而入,果然杨老者与余独俱在那里。放下饭篮,先唤筠玉人洞相见。杨老者已经余独说了详情,便向毛氏父女拜谢救女之德。惜羽道:“小女做事太已莽撞,虽然将令爱等救出,却害得老先生无家可归了。”杨老者闻言,正色答道:“恩公,话不是这样讲。老夫虽是寒家,忝为书香后裔,况且大女丹妹已字云南王人武。荆妻去世,道途辽远,许久不通音信。久想送女出嫁,益因家中无人主持,全家三口同去又有许多不便,岂肯令爱女失身!日间几次想将老命相拼,俱被那一班狗奴拦住。难得令爱小小年纪,具有这等英雄肝胆、菩萨心肠,将二小女救出罗网,真叫人感恩不尽!寒家那一堆破书烂家具,弃之有何可惜!何况令爱心细如发,还带了些出来呢。”惜羽见杨老者虽然年迈,谈吐豪爽,已自心喜,又听他说起大女已许配云南王人武,不由拍掌笑道:“天下事竟有如此巧法!那王人武是我外甥,多年不知他的踪迹,却不想是老先生的令坦!我正愁老先生此后无处投奔,如今不但老先生有了安身之处,说不定异日我还要前去避祸呢。”

双方认了亲戚,越谈越近,惜羽又唤筠玉上前认过长亲。问起穷道人踪迹,才知道适才已来过走去,并将余独收归门下,命余独在定更以后下山,连夜伴送杨氏父女先到云南投亲,然后再到碧鸡山去授业。那道人姓单名鹗,江湖上因他形踪飘忽,出神入化,又爱吃酒滑稽玩世,称他为醉方朔,陆地真人。惜羽久已闻名,知他是有名剑侠,失之交臂,好生惋惜不止。因时间尚早,洞外明月从洞口那一挂水晶帘子射进洞来,照得须眉如画。余独来时,又怕洞中寒冷,拾了许多山柴,在洞中生起火来,越觉古洞香融、景色幽丽了。大家围火对月,直谈到初更向尽,才由余独背着杨老者同返惜羽家中。

这里再补叙一笔。那王人武本不姓王,原是先明永历帝的孙子。自从永历帝被吴三桂叛拭,皇于继业永昌府,逃出到一个旧臣家中暂避。那旧臣姓余,非常忠义,与皇子改了个姓名,叫作王承嗣,以示为皇室留后之意。彼时清廷网罗四布,到处搜寻明朝宗室,被一个好人告发,到余家搜拿永历皇子。余家满门死难,只有余家长子余怀明夫妇远游在外,不曾死难。皇子王承嗣也被一个侠女名叫玉罗刹毛玲娘的救去,逃到江苏太湖隐居,第二年便生下王人武。因清廷追拿紧急,夫妻二人携了幼子到处流转,此时常和惜羽相见。后来惜羽因仇人大多,恐怕玉石俱焚,又知大势已去,天亡明柞,无力挽回,便筹了一笔巨款,打发他三人到四川去远避。他夫妻父子三人才走不多几天,惜羽便遇仇人寻来,几乎伤了性命。惜羽的妻子张氏也是有名的女英雄,夫妻二人见势不佳,携了一些细软,带了幼女筠玉,连夜逃往四川,暂避仇人凶焰。船至巫峡,忽然遇险,幸喜惜羽精通水性,人未伤命,只身边带的一点有限的金银外,其余尽都落水,才移到黔灵山居住。

那杨老者名叫宏道,三年前同了妻女,应云南一个王姓大家重聘,前去就馆。送来有极重的聘金,嘱咐要全家同去。宏道也是前明的宦裔,秉承祖父遗教,饿死不做清廷的官,同他老父在贵阳教书糊口,家道十分寒苦。好容易送上门来一个好馆,每年束脩送到五百两银子之多,聘书一定便是三年,还先送两年束脩,连同往来川资都由王家给付,只可惜父母年老不能同去,便将银子留下十分之八在家中,雇了一个佣人,请老父辞别馆地,在家中享清闲之福,自己却携了妻女动身。来接的人是个青年壮汉,到了昆明才告诉宏道,王家已移居山内。宏道也没有丝毫疑心,竟高高兴兴随他上路。当下由那来接的人先寻客店住了一夜,将原雇的车轿开发回去。宏道不常出门,也未在意。第二天早起,那人已另雇好了一班车轿,离了昆明,走了两天便穿人乱山之中,直走了十多天才得走到。主人工承嗣已迎候门外,原来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儒生,将杨老者迎了进去,又拨了几间静室同两名男女从人安顿眷属。宏道见这所房子气象轩阔,屋宇众多,所教的只一个五岁孩子,名叫人武,真是又聪明,又淘气到万分。先只猜是隐居山中的大户,后来才觉形迹可疑,女主人常常出外,一走便三月两月。渐渐主人吐露真情,才知是明室后裔。宏道本心怀明室,自此愈加用心教读。他长女丹妹,只长入武一岁。有一天人武的母亲玉罗刹毛玲娘,忽然向宏道妻子示意,要聘定丹姝作儿媳。宏道夫妻自是愿意,当天说妥下定。宏道教女婿读书数年,平日家信都托王家代收代转。屡次想回家归省,俱被亲家留住。宏道思亲念切,第三年上,才由王承嗣夫妇派了几名健仆,将宏道的父母接来。宏道更是安心授业,不再思念故土。

一住六七年,宏道父母双双病故,遗嘱还是要归葬祖坟。等到丧事办完,宏道便向王承嗣夫妻请求扶枢回籍。承嗣道:“我这云龙山,不但山明水秀,岩谷幽奇,与尘世隔绝,并且有许多好风水绝佳之处。本想请亲家将姻伯父母在山中卜一个佳城,无奈是奉有遗命,亲家孝思纯笃,既遇着这等丧葬大事,愚夫妇也未便挽留。小儿人武,我的本意原想叫他将经书读通以后,学点武艺。承亲家多年陶熔,颇有成就,又承亲家不弃,结了姻亲,愚夫妇十分戴德,已曾命人在亲家原籍为亲家置了一些薄产。亲家回到故乡,尽可闭门度日,无须在外受苦了。就是小儿人武,愚夫妇也要命他去外寻求明师,学习武艺;艺成之后,再命他到贵阳登门亲迎。此别四五年中,山居与城市隔绝,愚夫妇又是避地之人,往来太不方便,亲家也无须再为跋涉。如遇必要时,愚夫妇自会派入前去接的。”宏道知他夫妻避祸隐名,行踪诡秘,说的俱是实情。大家商量走后,仍由承嗣夫妻派人布置扶枢。只苦了人武与丹妹这一双小夫妻,平日因双方父母家法甚严,虽然同在一家读书,耳鬓厮磨,感情亲好,连笑话从未说过一句。先还年幼不觉得,如今部渐长大,一旦尝这数年别离之苦,真有说不出的酸咸来,惟有互道珍重,眼巴巴含泪分手。

宏道回转家乡,果然承嗣给他置了数十亩田产,一所房屋恰够居住。安葬双亲以后,加上这十年积蓄,生活本可安定,不料宏道命宫磨蝎,到家不满一年,先是老妻死去,第二年又遭了把天火,将房子烧掉。读书人本不善经营,那几十亩产业渐渐受人欺骗典卖殆尽。宏道无法,只得仍教点小馆,将就糊口。几次想回云龙山去,又想亲家行时,曾说不派人接不可贸然前往,再者道途又远,川资为难,只得作罢。眼看女儿渐渐长成,云南音信渺然,好生着急,这回遇见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除了亲家那里更无别处可以投奔。难得惜羽肯助川资,再好不过。当下到了惜羽家中见过二女,筠玉又端出酒饭,饱餐一顿,收拾收拾,趁着天色未明,由余独护送出境,抄小径往云南云龙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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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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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回

避祸作长征白骨沟前诛猛兽惊心临绝岭野人寨里见蛮姑

话说余独同了杨氏父女连夜动身,因为怕黄修洪禄预先派人在路上防守,走的是山路小道。虽然不甚难走,那杨氏父女素常不大出门,走不上几里路,已然气喘嘘嘘。这一行四人,一个是上了年岁的老人,那两个是盈盈弱质,余独心中虽代他们着急,不时还要劝慰他们几句,走三二里路歇一歇,从戍初动身,走到天明,才走出不到三十里路程。杨氏父女明知要走出省城境外,才勉强能脱危险,后来走得鞋破袜穿,两足肿疼,寸步难移,没奈何只得走进一个树林内歇息。

余独见杨氏父女实在无力再走,这条路又是山谷僻径,慢说雇用山轿,连个人迹俱无,只得随着坐下,低头再想主意。这座树林位置在一座山坡上面,里面满开着许多桃李花儿,南方天气温和,又在春二三月间,杨氏父女虽累,还不觉冷,进林的时节天已快亮,月光西沉,被山角遮住,林内还是黑沉沉的,仅依稀辨得出一些路径。及自坐定不久,渐渐曙色展开。遥望远处,一轮火一般的红日正从东方升起,映着天边的朝霞,青的是天,红的是日,褐色的是云,五光十色,配搭得十分好看。余独不由叫了一声“好”,杨氏父女贪赏晓景,也俱忘了这一夜的跋涉辛苦。杨宏道腹中饥饿,起身走向余独,去取他身上带的干粮。无意中碰了树枝,被枝头积的露水坠了几点在衣领内,冰也似凉,不由打了个寒噤,忽觉寒冷起来,连喊“好冷”。丹姝背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件“一口钟”,听见爹爹喊冷,忙取出来与宏道披上。四人奔走一夜俱不觉冷,容到见了阳光反都有了寒意。余独便将毛惜羽赠的食匣揭开一看,不但有冷饭团同咸菜鸡肉之类,还有四瓶自己爱吃的玉泉酒,急忙取出杯著,寻了一块山石,将酒饭取出,请杨氏父女同来吃喝,提一提神,好准备上路。

这时朝墩已上,阳光斜射进树林中来。满林的秾李夭桃,承完清露,又受朝阳,越发显得肥润。四人对着这一林春色,满眼芳菲,吃的是美酒佳肴,俱都忘了颠沛流离之苦,尤其是杨宏道,兴致勃勃,拈须微吟,大有想对景赋诗之意。丹姝见妹子碧娃天真烂漫,憨不知愁,拿着一个熏鸡腿,只顾一丝丝撕来下酒,老父也还有闲情做诗,只余独一人虽然亦举杯豪饮,面上却满布愁云,知道前路漫漫,正不知有多少艰难辛苦!又惦记着未婚夫婿,多年不通音问,此去能否相见?想到这里,不禁忧从中来,装作起身玩日,却背着人去擦眼泪。刚起身走了几步,忽听空中鸟鸣。抬头一看,见是一大群山鸟从去路上飞了过来。丹蛛也未在意,心中仍是不住愁烦。

一会工夫,余独来催上路,仍由余独肩了行囊食匣,杨氏父女互相扶持,慢慢往前行走。走不了二三里路,入一个山沟之内。等到认清日头,辨准方向,知道走错了路。再往回走时,忽然一阵怪风起处,飞沙走石。余独朝空中嗅了一嗅,喊一声:“不好!”忙叫杨氏父女快寻隐身之处,自己连忙去了行囊,拔出在酒肆中得来的一把缅刀,迎上前去。杨宏道不知就里还要问时,忽听一声虎啸,震动山谷,接着三条野猪亡命一般跑来。后面追来一只猛虎,有黄牛一般大小,蹿坡越涧,如飞扑来。杨宏道几曾见过这种猛兽,又加上了几岁年纪,战战兢兢,牙齿直打对战,寸步难移。丹妹虽是女流,眼看老父危险,忽然把心一横,抢步迎在宏道前头,正待舍身救父时,那只猛虎已被余独砍了一刀,大吼一声,从余独身上跳过,掉转虎躯伏在地上,一条六七尺长的大尾巴把地下打得山响,尘上飞扬。丹妹、碧娃都是救父心切,姊妹二人守着老父前面,也不逃避,战兢兢圆睁秀目,看那人虎相斗,反倒一丝也不害怕。

那老虎本是被人赶来,看见几只野猪,便想吃顿好早餐,追到此地,忽见一个生人迎上前来,舍了野猪,后足一顿,飞扑过来。余独闻得虎啸早已留神,见猛虎迎面扑来,忙往下一矮身,自己反从猛虎那虎受伤不重,越发忿怒,蹲身蓄势,又朝余独扑来。这次比上次还要来得猛烈,余独不敢迎头去砍,仍用前法让过,又是一刀正砍在虎胯骨上。那虎又大吼一声落下地来,正落在杨氏父女身边,相隔不到一丈。起初余独只顾杀虎,不曾想到杨氏父女并未躲开,这时见他父女与虎为邻,大吃一惊,恐怕伤了杨氏父女,救人情急,不暇计及利害轻重,未容那虎作势,单臂举刀,将足一点纵将过来,向那猛虎当头劈下。那虎连受两次刀伤,本已发了野性,二次纵落地下,站起身来一抖,浑身虎毛根根直坚,正待作势扑去,忽见敌人纵身过来,大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伸开两只虎爪,纵起虎躯,扑上前去,与余独迎个正着。入虎相拼,俱都纵有丈许高下。余独身纵空中,见虎来势猛急,无法躲闪,知道性命交关,大叫一声,用尽平生之力,奋起神威,迎头一刀,直砍人虎额之内,将刀陷住,急切间拔不出来,知道要被虎爪抓上,不死也带重伤,急中生智,连忙手中捏住刀柄,用力一一按劲,就势往旁一侧,从虎肩臂上滚翻过去。背贴虎臂时用力一绷,正待就势纵开,只听一声大吼,震耳欲聋。余独因是累了一日一夜,情急拼命,用力太猛,不由震晕在地,容待勉强将身爬起,才见那虎趴伏在地,相隔有十数丈远近,仍是作势欲扑的神气,这时余独业已气尽力竭,刀又不在手内,又不知那虎死活,不敢轻易上前,只得就地上拾起两块石头,慢慢移步向前,相隔猛虎有二丈远近,然后将石朝虎打去。余独手法本准,一下打个正着,见那虎圆睁二目,一动也不动,这才近前看时,那虎业已死去。细看那虎,连头到尾怕没有一丈多长,身体比黄牛还粗,虽然受伤身死,依旧生气勃勃,卖相威猛。暗想虎死不倒威,真是一丝也不假。再寻那把缅刀时,业已不见,想是被那虎用力一甩,不知落到何方去了。正要回身去看杨氏父女,忽然一阵芦笙响处,四外来了数十个山民,赤着上半身,各持缅刀弓箭标枪,将杨氏父女与余独团团围住。

余独大吃一惊,适才斗虎已是力竭神疲,兵刃又不在手中,遇见这些山民,如何抵敌!正在惊惶失措之际,倏听一声娇叱,山坡上纵下一男一女。男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女的也只在二十岁左右,相貌身材十分俊美灵秀,俱都是穿着一件鹿皮半臂、虎皮战裙,腰悬弓矢,手持缅刀,赤着一双白足,只女的脚下穿了一双草鞋,头上秀发披拂,左耳上套着一个酒杯大小的金环。众山民好似对这一双男女非常敬畏,纷纷闪开一条道路。那男女二人走近余独面前,女的首先说道:“这只老虎是你打死的吗?你姓什么?怎么会到我们的山上打虎?快说!”余独见山女说的是贵州口音,汉话非常流利,知道不是生蛮,容易与她说理,略放宽心,便恭身答道:“在下余独,因为陪送一位老友家眷前往云南投亲,贪走小路捷径,误人宝山,遇见猛虎扑来,被我将它杀死。在下是远方人,不懂贵山规矩,如有冒犯,还望二位山主宽恕一二。”那男的闻言正要说话,女的秀眉一耸,杏眼微苯,那男的便不作一声走开去了。那山女也不还言,上下打量了余独几眼,笑对余独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规矩可犯,只不过我们山中猛兽最多,虽离城甚近,轻易无人敢来。此地叫白骨沟子,是我们野人山的入口处。今早我同我兄弟出来打猎,那只大老虎被我兄弟逼出山来了。我恐它伤人,特意带了他们前往搜寻,赶它回去。这只虎原是我兄弟留着解闷的,被你打死。他们怕我兄弟不愿意,才将你围住,等我姊弟二人前来发落,并无恶意。打死我们一只虎倒无关紧要,不过你这人说话有好些不符,我得仔细和你谈谈。你可愿意随我们到山里去吗?”余独因杨氏父女亡命潜逃,自己奉了师命,担着护送责任,山女性情难测,怎敢答应!便设辞推托道:“我们赶路心急,等将敝友家眷送到云南,回来再登山拜望如何?”

那山女闻言微嗔道:“我们又不会生吃了你,好心好意叫你到山中去玩些时,你倒推三阻四起来。你以为我还不知你的来历呢!”说罢,也不再和余独说话,朝身旁站着的山人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便听轰的应了一声,便有十余个山人走向杨宏道面前,要将杨宏道父女搀起往东路走。杨宏道吃那猛虎一吓,早已浑身摊软,转动不得,忽见来了一群山民,手持各式刀矛弓矢将大家围住,这时又道来搀他,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哪敢说个不字!丹妹、碧娃二女见才脱虎口又入狼群,本自心惊,忽见这些山民过来搀他父女,以为必有凶险,不俟山民近前,便想往山石上去寻一自尽,偏偏两腿无力,还未站起重又跌倒。那山女见杨氏姊妹狼狈情形,对余独道:“你一人带着这一群累赘老弱,还敢走几千里路去云南呢,你哄鬼罢!”口中喊了一声,众山民一齐住手。山女一手拉了余独,走近杨氏父女面前,先端详了丹妹、碧娃两眼,然后近前,一手拉起一个,含笑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过想请你们到山上谈谈,这人又不肯说实话,故此才叫他们前来请你们起身。我看你们这般软弱,大约也未必走得动山路,我叫他们抬你们走吧。”说罢,便对那少年男子说了两句,将虎皮战裙脱下,唤过十余名山民,取了些绳索,用七八根长矛扎成两个排子,将虎皮裙铺上。两个山民抬着一头,姊弟二人先将杨氏父女三人扶坐上去,山女又点手招呼余独也坐上去。

余独起初原不愿意随她进山,婉谢既然无效,又见那山女命十几个山民走向杨氏父女,疑她用意不善,还想抽空夺过一件兵刃,只要胜得为首之人便可镇住。不想山女随手将他一拉,便身不由自主地随了就走,不由大吃一惊,知道动武自己也是不成,一时没了主意。复见山女安慰杨氏父女,又命山人用长矛搭排抬送,不像有什么恶意,才放宽心,安顿好了杨氏父女。一则见丹妹与杨宏道并坐一排,第二排已有碧娃在上,男女有别,不大方便,二则自己自命英雄,反任人抬着走,岂不被山女看轻自己连山路都走不动!便婉言谢绝道:“我还能走山路,山主请坐上去吧。”山女道:“你既不肯坐,我陪着你走。”余独只好点头道谢。丹妹起初原在惊惶,见后来的这个山女虽然一般拿着兵刃,吐属却甚文雅,又见余独没有什么不好表示,虽不好当着余独明问是否能去,估量已不致有什么大凶险,因怕老父年迈,矛排又无遮拦,山女扶她上坐时,她紧随了老父同坐一排,以便扶持。碧娃独坐一排,听山女唤余独上来与自己同坐,好生为难,正在着急,忽听余独推辞,才放宽心,愈加敬重余独的人品了。山女见杨氏父女坐好,又命人肩了余独行李,招呼了一声,便由她那兄弟用一根铁叉叉进死虎胸膛,肩着在前引导,山女陪着余独在后押队。余独见那男子单手掮着七八百斤重的老虎,步履如飞,暗暗惊异,幸喜自己不曾鲁莽动手,不然闹翻了脸,那还了得!一路走一路细看那山女时,不但仪态明艳,英姿飒爽,皮肤莹洁,如玉一般,而且面容颇有几分与借羽之女筠玉相似,端的是山川灵气之所毓钟,好生惊异。几次问她姓名,山女只说:“到了自知。你连实话都不肯说哩,问我化外之人姓名则甚?”

由辰初走到午未,整走了三个时辰,也不知越了多少深沟大谷、悬崖峻权,经过多少危巘绝壑、猿迹鸟道,余独纵有轻身功夫,疲乏之余也走了个浑身是汗,不住愉偷换气。那山女早已看出,笑道:“适才好心叫人抬你,早就料你们汉人走不惯山路,偏偏好作假。实对你说,我家中出来走到白骨沟子,平时我们抄小路,还用不了半个时辰。我因见你那三个同伴太以软弱,怕吓了他们,才嘱咐我们的人慢慢走。如果要同我真跑起来,你还更不行呢!”余独吃了奚落好生惭愧,也不好再说什么,又见她谈话聪明,行动豪爽,自己一举一动都瞒不了她,祸福本是注定,事已至此,无法解脱,莫如到了她那里,索性与她开诚相见,倒省却许多心思,想到这里,立刻心下坦然,精神振起,不似先前心虚迟疑了。那山女又好似有了觉察,对余独笑了笑说道:“再走十几里就到我家了。我兄弟性情不好,你不要似先时那种藏头缩尾的,决不会叫你吃亏的。”余独闻言,惟有含笑点首。走到后来更为难走,临到快到时节,抬排的山民忽然换作单行,鱼贯将排高举过顶,空着左手,单用右手平托出去。余独在后先还不大觉得,忽听前面杨氏父女齐声惊呼,往前看时,杨氏父女坐的矛排业已转过山脚。余独便想抢步上前看个究竟,山女一把拉住道:“前面是落魂溪、毒蛇涧两个险地,你的同伴没有见过,所以害怕。我兄弟已用绳索将他们绑在排上,过了索桥便到我家,你放心,不妨事的。你一人赶上去,你也没有走惯,走错了休得怪我。”余独见她说话真诚,只得止步。

这十几里山路,差不多均是羊肠小道,百余人作单行走时多,所以余独与杨氏父女相隔有数十丈远。容到余独也绕过山脚,山女便唤余独止步。余独往前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前面峭崖壁立,仅半山脚上有一条尺许宽的山道,还是极光滑的溜坡,下临千丈深沟。人行时左脚高右脚低,左肩已紧挨着山壁,右半边身子还得侧偏向右边,脚下稍一抓不住劲,滑溜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再加上下面溪水急流,雪浪高喷,声如雷吼,真是天下第一奇险!慢说余独见了惊心骇目,就连那走惯山险的山民,也是在那里慢慢一步一步的行走。余独细看那些山民如何走法。那空手走的山民,早将兵刃插在身后,两手攀着岩上春藤往前移动,看去还不为难。惟有那抬排的山民,右手各举着排悬出半空,第一第三两个举排的人,手抓岩壁春藤,往前走了一步,再由第二第四两个举排的人如法交替,一步一步往前挪。这条险道差不多有百十丈长,余独好生替杨氏父女提心吊胆,好容易才盼他走完,上了好走的路,已急得满头大汗。

山女道:“前面还有一条险路,从前是用飞藤渡人,如今被我做了一座索桥,不险了。只这条路无法子想,你如害怕,让我驮你过去吧。”

余独这时再也不敢大意卖弄,只得带愧点头。那山女虎皮裙早已解去,下身只穿一条粗布短裤,便把腰间悬的一挂不知什么兽筋成的绳子解下,先将一头把自己束了个结实,另一头束在余独腰间,说道:“我本想背你过去,我知道你们汉人心中虽然不干净,外面却有许多假道学,不愿男女接近,说不得让我费一点事。走过去时,你如觉着脚下不得劲,要往下面深沟滑去,你只不要害怕,由他去滑,有我在,决不妨事。”说罢,便在前先行。余独随在身后,相隔尺许,也照山民走法,见山女有时也用手扶藤,却不似其他山人吃力,行若无事一般。余独先也不觉怎样,才走出十丈远近,便觉脚下滑难受足,又不好用力,虽知有山女保护,也恐失脚之险,不敢丝毫大意,屏息提神,随着走了好一会才得出了险地,幸喜不曾贻笑,再看前面山民已走出有半里多路,坐在那里歇息。

山女先将绳子解下,仍悬腰间,同走近前一看,杨氏父女才刚悠悠醒转,原来适才已吓晕过去,山女好似不大过意,对余独道:“我请你们来,因我已略知你们来历,原有一番好意,不想他三人如此不经吓,倒是我的错处了。好在来时难,去时却易哩。”说罢,便吩咐动身。余独见杨氏父女绑绳未解,知道仍有险遇,担心也是无法,只率由他,便上前安慰了杨氏父女几句,随即起身。又走过一个山岩,便见前面有一道宽有十余丈的山涧,较厌处设有一座索桥,上面横七竖八铺了许多木板,宽才不到二尺,随风摇摆,对面山坡上早站着无数男女山民,见山女率众回来,齐声呐喊,声震山谷。山女命她兄弟背虎先行过去,然后口中喊了两声。对岸便有十数个山民奔上桥来,走到桥心喊一声,倏地两边分头分开,手脚并用,勾住桥边,将身倒悬桥下,将一座绳桥绷了个四平八稳。山女先命抬排的人抬了杨氏父女走过,这才请余独随身过去。这些山民见了山女,纷纷膜拜在地,山女只把头点了点,亲身解了杨氏父女绑绳,仍命抬着前行。

绕过一个岩角,便见对面有一个广大平原,隔着一条清溪,四面俱是佳木繁荫,奇花异卉,只当中一个石堡,面前有一片里许方圆的广场。众人走到小溪旁边,涉水而过。余独见那小溪宽才丈许,见山女轻轻一点纵将过去,便也随着纵过。那山女揖客人寨,又命山妇将杨氏父女搀扶进去。余独细看那石寨,虽是山石堆成的一个圆顶,类似篷帐般屋子,却是高大爽洁,尤其是寨外那些大小错置的山石缝中,却丛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藤蔓披拂,白的是石头,青绿的是叶是草,红的、紫的、黄的、绯色的是花,是野果,在骀荡的和风中自由摇曳,非常清丽美观。及至随定姊弟二人入寨,才看见进口处并无门户,只就寨顶上垂下来的春藤野花,密密层层的编成一架大帘子,下端排在离洞八尺两棵石柱上,好似人家搭的葡萄棚子一样,想是晚间入睡,便将这花帘放将下来,就是算关门了。寨里面容积甚大,分成三进。头一进是个敞屋,两旁石壁,各有四个五尺见方的大洞一样,自方才门外所见的花帘支架出去,算是窗户,所以寨中光亮明爽非常。当中有一个长约八尺。光滑如玉的青石的条案,案后当中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大石礅,案右端同样也放着一个略小的石礅,俱铺有一张虎皮。案前两排,由大而小排列着十二个石礅,上面也铺着不同样的兽皮。离案两旁约有三四尺远近,在两旁石礅尽头处,各有一个尺许方圆三尺高的石柱,柱顶上放着一个有磨盘大小、形同石皿的石盘,盘心业已被烟火熏得乌黑。盘当中竖着一根粗如儿臂的高有尺许的铁竿,竿顶有一个铁条制成透空的铁篮,篮中还有烧烬的余柴,想是晚间烧来发亮之用。室中地皮俱是青石,又加山民打扫清洁,所以净无纤尘。

余独不待细看,已被山女催请人内。杨氏父女惊魂乍定,来到这种异境,连气都喘不上来,自有山妇搀扶他父女先行。余独随着山女进了第二进口,一看这人口处,是一个高有六尺宽有六尺的洞,洞口挂着各种兽皮缝制的帘子,里面却分成三间石屋。当中一间虽较外面稍小,因为这寨是圆形,第二进恰在腰中,虽分三间,仍是非常宽大。室当中设着一圈圆的石礅,一数恰是十四个,也铺着兽皮,居中一个最大,其余皆是一样。每个石礅面前都有一个铁架,上面挂着许多大小不同的钩叉钳之类。这一圈石墩中心,是一个八尺方圆的大火池,虽然也被烟火熏黑,却是非常整洁,一丝余烬都没有。虽无窗户,四壁兽皮帘子打起,从隔室透来的光亮,也还显得明敞。山女命山妇先将杨氏父女扶人右手石室,便邀余独人内。里面四壁俱是兽皮张贴,地下也铺着各种兽皮,非常温软,靠外壁处也有同样花帘。室当中有一个七八尺方圆、二尺多高的石礅,上面铺叠着几张大皮褥子,与石头一般大小,厚有二寸,摸上去非常光滑柔软,不知是何种兽皮所制。别处还散列着许多大小石礅,有铺兽皮的,有没有的,想是代表桌椅之用。

进室以后,山女便请四人在床上落座,自己先对身旁山妇说了两句土语,山妇便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工夫,两个山妇分捧着一个大葫芦,一大盘清水,一个大木盘,当中搁着一大块鹿脯和一把生野芹,五六把小刀,五六把勺子,一块斩板,还有二三十个糌粑,一大罐热腾腾的麦糊。山女笑道:“你们远来,受了许多辛苦,想必又饿又累了,快来吃喝点吧。”说罢,便命人将一切饮食之物放在一个高大一点的石礅上,又将铺着兽皮的小石礅随手提了几个过来,围在一起,一面招呼众人入坐,情意非常殷切。山女的兄弟适才扛着死虎,早已跑到后面去了。杨氏父女也看出那山女虽然英武,面目十分纯善,不似有什么恶意,又加腹中饥饿,也就坦然随了余独人坐。余独自进房来,几次想问那山女的姓名,都被山女含笑拦住,说道:“你们只要不嫌我是化外野人,话长着呢,有什么话吃喝完了再说。”余独也就不好多问了。

当下山女居中落座,杨氏姊妹分坐她的两旁,余独挨着碧娃,杨宏道挨着丹妹。坐定以后,山女便命随侍的山妇山女出去,先将盘中刀子、糌粑一一分与众人,然后将那勺子取在手中,揭开装酒葫芦,将酒倒在勺内,首先递与宏道,然后再取勺子斟酒,挨次递与余独与杨氏姊妹,自己也倒了一勺,左手举勺齐口,道:“你们吃酒呀。”说罢,自己饮了一口放下。众人不懂此地风俗,恐怕谦虚反而失礼,又知山人性直,俱都依样葫芦做去。山女见众人都喝了一口,举刀在那七八斤重的一块大鹿脯上,横七竖八切了几十刀,都切成了粽子块形式,每块足有二两多重,再用刀一刺,便刺起一块来往口中嚼吃。余独还好,只杨氏父女哪见过这碗大的酒勺同大块的鹿肉,半斤重一个的糌粑,虽拿过来,不知怎样吃才好。山女见他父女为难,便取了一块糌粑,切成半指厚的薄片,再取了一块鹿肉,分切了许多碎片,夹在糌粑之内,分递与他三人。杨氏父女急忙放下手中刀子,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非常甘香美味。那酒也不知什么东西酿成,颜色粉红,又香又甜,里面还有酿子花片,非常适口。那勺子是半个葫芦底制成,底上钉着一块平底的铁,虽然有柄,装上酒放在桌上,却不会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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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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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三回

射银涛孤身除怪蟒争家嗣合谋弑亲夫

大家吃喝了一阵,余独忍不住问道:“适才那位男的小山主呢?怎么不一齐请来食用?”山女道:“我兄弟性子野,又不听说,他正在烤虎肉吃呢。只管吃喝我们的,不要管他。”余独道:“我看山主英武聪明,异乎寻常,不知贵族怎么称呼?还是一向生长此山,还是从别处移来?能让我等知一个大概么?”山女笑道:“那有什么不能?日内我还有事相烦你们哩。”

余独闻言,吃了一惊:听她语气,暂时决不让自己走开,误了恩师之命如何是好?正要想问她何事相烦,那山女忽然起身,往门外窗前望了一望,见无甚人,然后转身入座,说道:“我们这一族,合族都姓云,本在云贵交界深山之中居住。自从我祖父因为一桩小事,和我伯祖父发生意见,我伯祖父是一族之长,执掌生杀之权,性情非常刚暴,我祖父受他凌虐不过,带了全家逃到省城,经过此山。谁想已有两种生蛮在此盘踞,他们都是性野力大,穿山越岭,步履如飞,视人命为儿戏,除了有时三五成群出山去劫杀汉人外,常年无所事事,不是打猎、钓鱼、捉蛇、射乌来充饥外,便是两族自相残杀一阵,得胜之族将擒来的俘虏生生嚼食,因此两族一天比一天减少。等到我祖父到此,每族也不过剩了六七百人。他们这两种,一种是猎虎寨,一种是黑蛮,分踞两个山头。黑蛮所居便是本寨,不过当初并没这寨,这寨还是我父亲在日所修的。那猎虎寨前胸刺着无数花纹,由头到背披顶一张整虎皮,脸上刺了一脸的虎纹,走起路来手身并用,比黑蛮还要残忍凶狠。他们也不知用矛刀弓箭,只用本山产的一种干藤,上面系着一块碗大毛石,还用一块木头,上面挖了许多槽孔,将鹅蛋石放在槽内,用时便发出去。这两样便是他们两族用的利器,打乌鲁和敌人是百发百中。

“我祖父全家来的一天,本随着有许多不服我伯祖虐待的同族,约有二百多人。起初本未想在此山居住,原打算到省城买些盐糖红布,绕道到木里去安身立业。走过此山时正赶上大黑,大家在林中睡下,第二日早起,不见了我祖母和两个同来的人。起初疑心是被猛兽拖去,后来寻了半天,寻着蛮人用的系石木。我祖父小时候被同族拐卖到省城富家为奴,住了有七八年,那家教书先生爱他聪明,曾偷偷教他读过书,所以足智多谋,后来受不过主家虐待逃了回去,原想将本族整顿,教大家读书耕田,不想曾祖父死去,便被伯祖逼走。曾祖父在日,因他精通汉语,各族与汉人交涉,都来请他当通事,见多识广,一见这是生蛮用的器械,便知不好,当下吩咐众人往山内搜寻。经过许多险峻山崖,已经快到日落,果然发见一群猎虎寨,将我祖母同族等三人绑在一棵树上,剥了赤身,正在那里围着跳舞。等到跳舞尽了兴,便要抢上前去生吃活人。我祖父见势在危急,这种猎虎寨力大无穷,凶狠不要命,迎头去敌不但众寡悬殊,而且他拼起命来,虽说自己这面俱带有毒箭刀矛,也难免死伤多人。又知祖母被困在内,投鼠忌器,当下先将带去的人分头埋伏,另外选了几个脚程轻快、最会拔山飞树的同族,拿了两块大石,远远朝那为首之人打去。等到将敌人引过了埋伏,一面命人抄路前去救人,同时埋伏发动,也不同他们对打,只用家传毒箭朝这些猎虎寨身后射去。猎虎寨,果然中计。那毒箭见血封喉,非常厉害,这一仗猎虎寨死亡甚多,我们的人一个受伤的也没有。猎虎寨打起仗来虽然凶猛残忍,却是能胜不能败,败起来就是一窝蜂。为首的猎虎寨姓大名大山,见手下的人中了我们毒箭,只倒在地下滚了两滚便断气身亡,首先望影而逃。手下的人更不消说得,仗着生长此山跑跳得快,各不相顾,亡命一般逃了回去。逃了半途,又遇见本寨的黑蛮,见他们聚众飞奔,疑是前来打劫,拦住他们去路,争杀起来。

“平日黑蛮原打猎虎寨不过,这天猎虎寨因为受了我祖父的重创,惊弓之鸟,惧怕后面追兵,无心恋战,有的绕路逃回,那逃不及的被黑蛮打死了好些,又擒住了十来个俘虏,照例拷问:‘何故来此开衅?又这样的不经打?’那些被擒的猎虎寨极蠢,还不知是因为在山外偷抢我家人惹出来的祸,只说是今天从山外捉了三只肥猪,正预备祭神犒众,忽然来了两个熟娃,用石头打我们酋长。我们追出去不到一弯路(生蛮语,一里为一弯),从后面丢来许多细尖棒棒,我们碰着一的的(生蛮语,一点为一的的,细尖棒棒指箭),立刻倒在地上,打两个滚就敲啦魂(生蛮语,称死为落魂,或敲魂)。大司说那些熟娃请得有神下界,吓得我们不敢回脸和他打,想逃回洞去。碰见你们,并不是想来捉你们的肥猪。你们如要敲我们的魂,千万把我们的头留住。我们死后,变成蛇鬼保你(生蛮互残,必将俘虏生吃,恨深者,食完其人肉以后,再将死者之头聚置广场之中,令妇女瘦溺其上,以为如此则那些人死后必不能再生人世,及为鬼厉复仇。生蛮又最迷信,黔地多蛇,以为蛇皆神鬼变化,往往任其毒噬,敬若神明)。本寨黑蛮原比猎虎寨聪明,为首的大司名叫岑珠,平时同猎虎寨互相残杀,全仗他用些计策取胜,才得在猎虎寨暴力之下勉强存活。虽是生蛮,却到过都匀八寨,不似别的生蛮生息山中,从未离开一步。偏巧内中有一个俘虏中了一枝毒箭,是斜穿在他背后背的那张虎皮上面,没有伤着皮肉,带箭逃到这里,不曾因伤身死,被别的黑蛮看见,问起那俘虏,知道这是熟娃请神打出来的尖棒棒,因为听说碰着一的的便要敲去了魂,不敢用手去摸,便请大司岑珠去看。岑珠知是山民用的毒箭,拔将下来一看,上面土语写着我祖父的名字。岑珠比其他黑蛮心思来得灵巧,正愁猎虎寨凶顽,常来骚扰劫杀,听了那些俘虏之言,知道他们畏箭胜于蛇神,便想就此利用,连忙率领手下黑蛮朝我祖父追去。

“我祖父打了胜仗,得了好些虎皮,祖母、同族俱已生还,山道不熟,不肯穷追,正要回去,忽见许多黑蛮追来,急忙分配好了众人,准备弓刀接战。还未等我祖父号令放箭,岑珠已按住众人,弃了手上绳石,远远先全体伸高了手,行了个山人全礼,跪伏在地,然后独自高举双手,跑到我祖父前面,用土语高问神人何在。祖父已看出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上前问他何故来追。岑珠懂得些山人士语,我祖父做过通事,更是什么话全懂,等他说明了来意,才知道这些黑蛮因为受猎虎寨的欺负,常此下去,一个不小心就有灭亡之虞,难得天赐神人下降,只凭毒箭一门,尽够制伏他的敌人,执意苦求我祖父到他那里去做山主,他情愿将大司地位让我祖父。我祖父因木里那里山明水秀,满河黄金,原想到那里去安家立业,经不住岑珠同全体黑蛮痛哭苦求,又恨猎虎寨残忍凶横,答应在此住三个月,派了几个亲信同族去采办毒药。原想传完了毒箭就走,不想到此一看,这里地势险峻,风景甚好,而且出产甚多,本山野生着无数的青果同各种酿酒的果子,又是本山主人情甘让位,不比几千里路远去木里。那里本有一个土皇帝,手下有兵有将,人又多,又有各种兵器,到了那里还得用命去拼,和他打仗争夺。住了几天,越住越舍不得走。我们最重信实,说话不能反悔,正不好意思同岑珠去说。也是合该在此安身,那岑珠想对猎虎寨示威,没将擒来俘虏杀死,将他们一齐放了回去,叫他们传语犬大山,说这里已请有昨日杀死他们多人的神人相助,现在正采办毒药制造毒箭,不日便去扫平他们。示威原不要紧,话却不该这样实话实说。犬大山见俘虏逃回,问他情由,才知神人用的细尖棒棒名叫弓箭,也是人做的,而且现在所剩不多,还要赶造,怕神的心思去了一半,便想偷愉前来报仇雪恨,因为伯我们毒箭厉害,派了十几个猎虎寨人先来盗箭。幸而我祖父平时防备得严,各人的箭各人带着,并不存放一处,只有数百根备而不用的毒箭被他们偷了去。失箭的第二天,我祖父知他必定前来生事,便同岑珠商量,将全体黑蛮与我们的人都分配埋伏,妇女小孩一齐藏开,准备给他一个厉害。果然到了晚间,那些猎虎寨拼命杀来。这次比初次见面不同,虽说我们将他打退,却是死伤不少。幸而他没将弓盗去,用箭全凭蛮力手丢,没有准头,我们又有人调度,不和他一味蛮打,所以他死的人比我们还要多好几倍。接连打了几次,俱是他们吃亏。犬大山连受几次重创,再说来打,手下的人俱都有些不服指挥了,这才自知力竭智穷。被他从黑蛮俘虏口中间出岑珠如何请求我祖父情形,他一面潜藏山谷,不出来露面,一面悄悄留神,打听我祖父何时起身便来报仇。不知怎的被岑珠得了音信,见我祖父行期快到,率领全体黑蛮跪哭挽留,又将他一个同族妹子嫁与我的爹爹。我祖父本已打消行意,只是无法出口,我爹爹又恋着我庶母,几方凑合,便住了下来,只不肯去接他的大司之位,谁知后来因此几乎全家丧命呢!

“那些猎虎寨听说我们全体不走,虽然愤怒怨恨,却也无计可施。我祖父总觉这是一个后患,他们住的地方比这里还险,又不能搜完杀净,再加上我们山民一向惧受汉官欺负,不肯改土归流,去受汉官的气,宁愿跑到深山中去作生番,如何又去残杀同类呢?不过遍处都有猛虎守在旁边,终非长久之计。这才想法先断了他们的出路,一步一步逼紧他们。那里穷山恶水,寸草不生,势必要从小路偷出打猎。只要捉到为首的犬大山,便可逼他归顺投降,一经朝蛇神面前起誓,永不会再反叛残杀了。我祖父同我父亲以及岑珠等商量好了计策,便照样去做。猎虎寨本来不懂什么存粮,全凭劫杀打猎为生,不多几天就恐慌起来。彼时我们的毒药业已运到,造了不少毒箭。猎虎寨有几次拼命冲杀出来。俱被我祖父用绳套陷阱活捉了许多,射死的也不少。除射死的不算外,那些活捉到手的,都用好言劝解,要他朝蛇神赌誓,永不侵犯,才放他回去。倔强不听话的,也杀了两个做榜样。又过了几天,放回去的猎虎寨人因为起过毒誓,虽不敢公然反叛,犬大山却不敢再出来。他们食粮断绝,竟自相残杀起来。我祖父猜知时机成熟,带了黑蛮杀攻进去。犬大山仍是不肯屈伏,同了几名死党同我祖父死斗,被我祖父一刀斫翻在地。等我祖父近前去看,他倏地从地上翻身纵起,两手扣紧我祖父的咽喉。幸而我祖父手急眼快,一刀将他刺死,才未丧命。犬大山一死,猎虎寨一齐归降。我祖父便照预定主意,划出山南一带作为他们安身之所,立下禁条,不许再吃生人,并教给他们种青稞麦子同造酒,渐渐也传他们用刀用箭之法,去打飞禽走兽。猎虎寨和这里的黑蛮,除死亡外,还共剩一千多人,倒也相安无事。我祖父到底上了几岁年纪,被犬大山死前猛力在颈上一捏,又被他在胸前踢了一脚,受了内伤,第二年便即死去。自从制服猎虎寨之后,岑珠几次三番要退位相让。我祖父心中不是不愿意,一则当初说的话不愿反悔,二则岑珠虽然一本至诚,他两个儿子一个叫岑树,一个叫岑月牛,都是心野力大,多数黑蛮俱都服使,我们是远客,虽然都是山民,因为新旧之分,风俗习惯各不相同,想在此住个三年两载,显些本领能干,取得他们欢心,再取大司地位。知他们还是有些怕猎虎寨,所以没依岑珠,得胜之后未将猎虎寨全数杀死。一则不愿过分自残同类,二则也是留为异日之用。偏偏岑珠感恩心盛,见我祖父不肯当大司,等我祖父一死,便去请我爹爹来当。我爹爹是直肠人,见岑珠再三敦劝,便答应下来。

“其实我祖父初来时,他们敬若天神,那时如接了他大司之位,按照此地风俗,再由父传子,什么事都没有。我祖父不接,死后又由我爹爹来接,这些黑蛮本来见我爹爹力气不大,又没他们跑得快,已经不大乐意。又加上那些猎虎寨野心难驯,吃惯了生人,不吃难受,在我祖父死后,我爹爹接了大司之位不到一月,偷偷将这里的黑蛮捉了两个去生吃。岑树和岑月牛早就心中万分不快,借此散布流言,说我爹爹不该在以前拦阻我祖父,放那些猎虎寨活命,如今才发生这事。这些黑蛮原经不住蛊惑,几次要寻我父亲的晦气。此时岑珠未死,先得了信,暗地召集黑蛮,着实跳骂一顿,说:‘云家是我们活命恩人,他做大司,犹如我做一样。哪个敢有异心,我便和他拼命!,当下又把他两个儿子一人打了一顿青扛棒,差点没有打死。岑珠力大非常,曾经单手摔死过一只猛虎、一只豹子,最为黑蛮爱戴,经他一阵发威解说,才把祸事无形消弭。我爹爹每日恋着庶母,只顾把本山产的金砂药材命同族运到省里去换衣物食用,始终睡在鼓里,不知黑蛮对他日渐变心。

“又过了六七年,大约我才六七岁,岑珠忽然得病死了。平日我大母不大爱我,我爹爹同庶母对我都非常疼爱。这一天晚上,我爹爹刚把这座石寨砌成,当初并没有怎么布置,只有外面那个火池同一些石礅。因是冬天,外面又在下雪,我爹爹、庶母和我正围在火池旁边饮酒烤猪肉吃。忽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同族,他说听见他婆娘说,她从黑蛮情男口中得到机密,岑珠两个儿子在明早天明去火葬岑珠祭神之时,四面埋伏下许多黑蛮,要将云家满门和同来的人一齐射死。我爹爹闻听立刻慌了手脚。还算我庶母有主见,一面喊那同族再去打听,一面赶紧收拾弓、刀同应用之物。知道黑蛮人多,我爹爹能力有限,无法抵御,只有带领同来的人逃走。一会工夫,那同族又回来报信,说因为岑氏兄弟防我们明日有人漏网,在出口处下了许多埋伏,井将两个险要之处的索桥撤去,插翅也难飞渡了。我庶母一面叫我爹爹不要慌乱,一面叫那同族出外招呼我们当初同来的族众,悄悄绕过寨后,往毒蛇涧那条僻径会齐逃走,千万不可露出一些痕迹才好。那同族走后,我庶母便召集全家,背了弓、刀应用之物,即时绕到寨后,等我们云家族众到来同行。她自己却断后,在寨前把风,以防那同族出去喊人,惊动黑蛮追来。幸而那天下雪,黑蛮怕冷,都不肯离他的巢穴。那同族人甚机警,又跑得快,大家相隔本近,不多一会便都偷偷赶到。有许多同族竟主张不走,明天和他们拼命。我庶母知道,我们要论力量和跑山都不如黑蛮,所长只是毒箭,如今黑蛮全部学会,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决无胜理,再三拦阻才罢。

“我庶母生长此山,道路极熟。那毒蛇涧原名毒神涧,涧中有一条十几丈长的赤鳞红蛇。多少年来,直到我父亲手里,俱是按照一向例子,每日必用打来的野兽,从涧旁一个石岩上扔将下去,落在涧当中一块大石头上,由那蛇上来自行吞食。万一有一天打不到野兽,便将犯罪的黑蛮与俘虏来的猎虎寨代替。以前黑蛮对那蛇敬如天神,慢说是别的举动,连这条僻径也从无人敢走。那蛇见每天俱有人给它预备食物,除了雨过天晴爬上涧来晒晒太阳外,倒也不出涧伤人惹事。我庶母幼年极喜随着大人爬山越岭,一天看见捉到许多石鸡,以为可以得一顿好烤鸡吃,后来才知道吃不到嘴,那是今天没有打着野兽,又没人代替,要给蛇神送去的。她一来好奇,二来淘气,悄悄瞒着父母,从这条僻径上绕到涧中腰那块大石上守着。一会工夫,上面将二十多只石鸡扔到石头上面。她算计上面的人业已走开,跑过去解开绑鸡的索子,取了两只,还想再挑两只肥的。先是听见下面水响,本来她就有点做贼心虚,急忙回身往涧下一看,从上流头水皮上飞也似的游过来一条大红蛇,有一抱粗,没顾得看它身子多长,只头昂起水面有一人多高,吐着三四尺火一般的信于,直往那块大石蹿了上来。我庶母一见吓了一大跳,不顾命的飞逃,慌忙中逃错了方向,竟往去路逃了过去,等到发觉,那蛇已从涧底蹿了上去,盘在大石上面,拦住回路。那些石鸡被庶母解了绑索,有一半业已往上飞起。那蛇并不慌忙,昂起蛇头,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上面一阵呼吸,长信乱吐,那些飞起的石鸡一个个自会落在它的口中。蛇颈只一屈伸之际,蛇口一张,鸡身人了蛇肚,五颜六色的鸡毛从蛇口喷洒出来,映着日光满空飞舞。那二十多只石鸡,除被我庶母偷了两只外,一个也没有逃脱。我庶母越看越害怕,幸喜自己伏在一个隐秘所在,不曾被那大蛇看见。叵耐那蛇吃完还不就走,反盘在石头上面眠睡起来。看看日色沉西,回去既没有路,只得悄悄轻脚轻手往去路爬了下去。走出去三里路,便见有一片悬崖峭壁布满藤萝,爬上崖去一看,上面竟是一片大平原,长着许多青稞和花果树,还有泉眼。我庶母便将那两只石鸡生吃,当了一顿晚饭,在树林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提心吊胆,试探着走向回路。那蛇已不在原处,只石上盘了一大圈蛇印和一些鸡毛。急忙飞跑过来,知道黑蛮敬蛇如神,从蛇口内夺食是不能告诉人的,父母盘问,只说是采花果迷失了路,始终没向人前提起。以后她又去愉看那蛇多少次,渐渐觉出一到冬天,黑蛮纵有孝心,那蛇在冬天是不领他们情的。彼时她的父母都被猎虎寨捉去生吃,难得我祖父替她报仇,因此嫁了我爹爹。岑珠死后,知他两个儿子要向我爹爹生事,早就留神这一条路,偷偷去察看了好几次,恰好又逢冬天那蛇不会出来伤人,所以只嘱咐机密行事,并不惊慌,果然平平安安,沿着毒蛇涧僻径,到了昔日避蛇之处。

“第二日早起,岑氏兄弟带了许多黑蛮,去请我全家合族同去安葬岑珠,跑进寨中一看,人影皆无,四处寻找我们的同族,也一个不见,估量得信逃走,赶到各处山口查问,俱说从未见一人走过,后来发现雪中脚印,寻到寨后僻径上去。那通僻径最险之处原有一条尺许粗、两丈多长的石梁,已被我庶母在人过完时两头折断,又抛了许多我们穿不着的皮衣在下面冰上。那天雪本下得大,我们过去还没有停住,除由寨后转入僻径处因为人多杂乱雪迹还有几处可寻外,上了石梁便是分单行走,足印已被后下的雪遮满,对岸看不出来。山民看积雪的厚薄来察寻兽迹,本极灵敏,岑氏弟兄走到涧旁,见石梁两头折断,正要命人用飞索渡涧之法过涧来看。不料他们立足之处正是那条红蛇盘踞之所,那蛇到了冬天便潜伏洞中不出,被我庶母折断石梁坠将下去,那石梁有好几干斤重,坠将下去,冲碎冰层直落涧底,想是将蛇窝捣破,落在蛇的身上。蛇一负痛惊醒转来,恰好上面冰层业已冲开一个两丈方圆的大洞,便从下面蹿将上来寻人晦气。当时我们人已走完,不曾遭它毒手,岑氏弟兄回来察看时正值中午,又是那蛇每日睁眼的时候,听见上面人声嘈杂,再也潜伏不住,呼咙一声,蹿上涧来。那些黑蛮本就畏惧涧中蛇神,岑氏弟兄逼他们飞索渡涧察看我们足迹。”已不愿意,站在涧旁害怕为难,经不住岑氏弟兄威吓,还未得准备过去,那蛇已蹿了上来,吓得岑氏弟兄同众黑蛮四散逃奔。立得较近一点的,被那蛇长尾一绞,卷了十余个坠下涧去吞食,一个也未得活命。我庶母虽然带了全家逃走,还不放心,怕他们跟踪追来,一面吩咐大家埋伏,准备他们过来迎敌;自己挑了几个能飞能射的人,早在对岸岩石旁边潜伏。见岑氏弟兄居然寻到这条路上,要用飞索渡人越过石梁,正要等他们飞起身来用箭去射,忽然看见红蛇出现把他们惊走,这才悄悄回去。后来探看了几次,居然敌人经了这一回大惊,说我们全家因想从涧旁逃走,俱被蛇神吞吃,从此不敢前来窥探,只远远朝涧跪拜一阵,每日仍将野兽飞禽由岩上推落到涧当中大石上去祭蛇神。那蛇在冬天本不出洞,那天原是头晚上被我庶母无心中析断石梁弄痛了它,才惊醒转来寻事,第二天起依然寻地潜伏。我庶母先也怕它出来,后来去看几次,见无甚动静,涧当中那块大石上面却堆满了跌得半死的各种野兽飞禽。黑蛮在自费了许多孝心诚意,毒蛇却不来享受,黑蛮反以为蛇神生气,祭献的禽兽越多。第五天上,我庶母才决定去搬了回来享用。第六天黑蛮又来祭蛇,见昨日一大堆禽兽不见,个个高兴欢呼,以为蛇神要多才欢喜,越发敬献得勤起来。又加上岑氏弟兄连梦见两次蛇神,心中非常害怕,索性命手下黑蛮打了野兽飞禽,头一批先得供蛇,第二次打来才可自己食用。幸而此山有不少的温谷,乌兽又多,虽不难办,但是以前他们打猎法子极蠢,舍命拼来口中之物,却贡献给了毒蛇。他们不想法于除蛇,也不怪那蛇贪得无厌,仍是一味敬奉,只怪岑氏弟兄不该去追我们到蛇涧上去,闯了这种大祸,害得他们三餐难得两饱,日久怨生,渐渐都恨起岑氏弟兄来。

“我们逃出时带的食粮哪有多少,我庶母只记着从前去时是满林果木、遍地青稞,却忘了是冬天,草木凋零,正为吃的发愁,偏偏借那毒蛇之福,每日现成有人送上门来的飞禽走兽,不但免了饿,还吃不完,虽然高兴。哪知这究竟不是长怯,转眼交春,蛇便出来,又怕一个不小心被敌人看破,便有绝粮之忧。后来察看那些野兽当中有一种刺猪,肉极细嫩,可以当家畜养,便择那未曾跌死的选出几对,关在岩洞中喂养。先想给它肉吃,谁知那刺猪却不吃肉,是吃青稞的,我们还不够吃到交春,如何能喂它吃?想它明年养小猪,又成画饼。不想我爹爹无意中去追一只三角黄羊,追到一个大崖洞里面,竟伏着有成千成百的三角黄丰,回来说与大家。我庶母带了众人赶去一看,不但黄羊甚多,还堆着半洞的青稞,我们全家同族一年也吃不完。那些黄羊从未遇见过人,多是没有心机,除了爱满山飞跑外,人若近前,倒反立着不动,一任人随意擒捉宰杀。黄羊俱吃青稞,那里青稞遍地野生,到了成熟,黄羊便用嘴衔到洞中,存起过冬,却被我们又来享现成。当下把那霉烂腐朽的择出,余者都成糌粑,人与猪俱都有了食料。交春以后,除偶尔想吃野味尝新外,因黄羊的肉比什么都好吃,味道比鹿肉还要香些,有这许多黄羊连养的刺猪,也就不常在毒蛇口中去夺食了。

“我们全家快快活活在后寨过了上十年,我已有十三四岁了。先是我嫡母给我添了个兄弟,比我小两岁,取名二狗。我庶母也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大兰。她也随着生下一子,取名三虎,便是适才你们看见的我那兄弟。我们在后寨倒还平安无事,前寨黑蛮都受尽了岑氏兄弟的虐待,大半都恨入骨髓。岑氏弟兄又互争雄长,手下的人也分成了两派,各自仇杀,如同水火。再加上猎虎寨当中忽然出了一个厉害人物,渐渐想起前仇,要来报复,前来攻打数次。幸而我祖父在时传的那些应敌方法,岑氏弟兄还能应用,虽然没被他们攻进寨来,死伤也是不少。还算他们对待外敌时倒能合力同心,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他们真坏,外敌来时同外人打,外敌去了又是自己同自己打,未后两年简直以仇杀为事。到后来岑月牛将他哥哥杀死,自己硬做了大司。他哥哥手下死党,一则一股气,二则知道岑月牛比岑树还要残暴,他们比较人少得多,前面逃出要受猎虎寨宰割,后面又是他们不敢去的蛇神涧,不逃便要遭岑月牛的杀害,只得到处寻找岩洞藏身。后来搜捉越紧,他们无法,在一个大月亮的晚上商量了一阵,觉得本山什么地方都去过,只有父老相传认为圣地的蛇神涧那边没有去过,虽然石梁已断,仍可用飞索渡人过去。反正是一个死,当下用抽签之法抽出十个黑蛮,自己投身涧内去祭蛇神,作为借道,好让余下的黑蛮过去。万一蛇神不答应,大家一齐将身敬奉蛇神,也许能博一个来生之福,强似被岑月牛捉去宰杀生吃。主意决定后,便偷偷绕到蛇神涧。黑蛮都不把死当回事,朝涧中叩完了一阵头,将春藤做好飞索,被抽出的十个黑蛮高叫一声纵下涧去,准备那蛇吞食,其余黑蛮便从飞索上身子悬空悠过对岸。等到人已渡完,涧中的黑蛮在水内游了一阵,不见那蛇来吃,有两个还想活命的,攀着涧壁藤萝先爬了上来。余人见无甚动静,便问上面为首之人:‘还是明日再来敬献,还是就在涧中死等?’”

“正在这时,我们涧旁住的防守之人早已被他们惊动,往寨中送信。我们不知究竟,以为是岑氏弟兄前来偷袭,立刻悄悄下了埋伏,由我庶母同我带了数十个同族赶到涧旁,大家准备就势冲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我庶母真是足智多谋,一面止住众人,吩咐将弓拉足对准他们,一听号令就放。自己却带了我爬到他们临近观察动静,听他们问答情形。见并无岑氏弟兄在内,已明白他们过来并非劫寨,只不知他们是何来意。及至涧中黑蛮不耐下面寒冷,无心中听那为首黑蛮说道:‘我们原是怕死在岑月牛手内,外面又有猎虎寨,无法逃走,才向蛇神爷爷借道。如今蛇神爷爷不来享用,想是可怜我们也说不定,再不就是来的不是时候。莫如你们上来,到明天中午再来敬献一次,蛇神爷爷再不享用,那就是真怜念我们了。’说到这里,我庶母同我才知他们也是避岑氏弟兄之噜苏来。一国不容二主,他们人数又不少,正打算怎么应付,涧下面黑蛮刚爬上来一半,还有三四个爬到当中。就在往起爬之际,忽听上流头一阵水响,月光底下远远望去,好似两点绿火带着一条很长的银线,其急如箭,冲风破浪而来。稍微近前,便看见昂出水外亮晶晶七八尺高一根圆柱,正是涧中盘踞的那条红蛇,两点绿火便是它的眼睛,想是适才到上流闲游,还不知那些黑蛮向它进供,这时倦游归洞,看见水中人影,昂头往上一看,倒未注意着涧壁爬的黑蛮,径往人多的岸边直蹿上来,大约它白天吃黑蛮上供的野兽业已吃饱,倒不似上回贪多用长尾来卷,只一口将立得最近的为首黑蛮吞了下去,钻落水底嚼吃,搅得水面直响。

“我越看越气,正要等它二次上来,赏它一箭,偏偏那些死而不悟的黑蛮,看见红蛇上来也不逃跑,一个个跪在地下直叩头,一面催那抽出的十个黑蛮下涧喂蛇。我庶母虽然胆大,因为历来习惯,也没有想起就此将毒蛇除去。我自幼从庶母学了一点本领,又加我吃过虎奶有点蛮力,从来胆大,不懂得害怕,只用全神注观动静。那蛇在涧底将人吃完,二次将头昂出水面,鬼哭似地呱呱叫了两声,好似非常得意。那十个送死的黑蛮虽然甘心送死,见那蛇这般厉害,到底害怕,谁也不敢迎进前去,都躲在涧旁泅泳,静等那蛇自来享用。那蛇竟偏不享现成,四外看了看,仍往涧岸上蹿来,长颈一伸又咬住了一个,还未及掉头下涧吞吃。我同庶母伏的石崖正在那群黑蛮头上,看得非常清切。我见那红蛇这般凶毒,早就心中有气。平日因我庶母不许我到涧边去,并说那蛇如何神异。我从未见过还有些害怕,及至亲眼看见,也不过是比普通蛇生长得大,也没什么特异之处,不由胆壮起来。见它第二次又来吃人,哪里容得!我原会两手射箭,趁它刚咬住人还没有掉身的时候,两手的箭同时往它两个发绿光的蛇眼打去,居然被我打个正着,将它两眼打瞎。只听一声极难听的怪叫,蛇身腾起有好几丈高,想是负痛不过,在涧中上下跳掷怪叫,涧中的水被它搅得波翻浪涌,不时蹿上涧来,用长尾四面乱扫,大有寻到仇人才甘心之势。它的气力也实在惊人,慢说是人被它打上要成肉饼,长尾到处,只打得涧壁上树木折断,沙石崩坠,满空乱飞。那班黑蛮仍是战战兢兢伏在涧岸之上,吓得动转不得。幸而那蛇瞎了两眼,又是急痛攻心迷了方向,蹿上来都不是地方,没有被它扫着,可是照它那种乱蹿,说不定被它碰上,那就非送命不可。我庶母先若知我用箭射蛇,那是非拦阻不可,及至见我将蛇两眼射瞎,那蛇只一味乱迸乱叫,声势虽然厉害,却连方向都辨不出来,哪里像从来传说它能祸人福人?立刻把埋怨的心肠改成夸奖。后来见那蛇越跳越厉害,几次差一点用长尾打在那群黑蛮身上。在这危急之间,黑蛮还不知躲避逃命,只跪在那里发抖。

“我在暗中用箭射蛇时,岸上黑蛮并未看见。那箭有二尺多长,业已深入蛇目,上面有倒须刺,不易被蛇甩落,利用这一点立刻想起了一条好主意,命我趁机改用身佩毒箭再去射蛇的七寸,又教会了我一套话,我庶母才命我现身出来,站在黑蛮身后一块山石上面。我庶母装作侍立在侧,高声用黑蛮语说道:‘涧中蛇神屡害生物,已伏天诛。天爷爷特命女神下凡,降生本山,知我们黑蛮今晚要遭大难,特地用神力宝箭先将蛇神两眼射瞎,以作儆戒。谁知蛇神仍是兴风作浪,想吞食你们。现在你们如果诚心归降,急速躲到女神背后,由女神将蛇神射死,以除你们大害。如若不然,那蛇少时认明方向跳上涧来,非将你们全数吞食不可!’那些黑蛮本已吓得心惊胆战,忽听他们身后有人说话,又吓了一大跳,个个回头。因为我从小打扮就爱自己出主意,生得又大白,不要说黑蛮不像,连我父母都不像。他们听我庶母说完了这一,套假话,又看见我生相打扮都是从未见过,在月光底下都把我当作了活神,跪在地下叩头。我也插言,叫他们快寻地方躲避,我除蛇要紧。那些黑蛮一阵欢呼,都四散寻路,往我身后爬来。他们这一喊不要紧,那蛇本已蹿得有些力乏,势子渐缓,这多人大声一喊,被它寻声辨出方向,从涧中掉头蓄好势子,倏地朝我这一面如长虹一般猛蹿上来。那些黑蛮正在寻路躲避,一见那蛇飞蹿上来,有那落后的吓得软瘫在地动转不得。

“我早在崖上认清那蛇蹿上来时总是张开大口长信直吐,这次又是笔直一般蹿上。蛇的上半身才蹿上涧岸,被我觑定蛇口蛇颈两处连射了七八箭。此时心中也未始没有一点害怕,见箭射蛇身俱都反震落地,好似不曾射进。正后悔适才射它两眼未用毒箭,好叫它毒发攻心而死,现在它虽瞎了两眼,无奈身长力大,别处又射不进去,如何是好!因见来势太猛,箭已用完,还未及纵身去躲避,那蛇已怪叫一声溜下涧去。这回在涧中翻滚跳掷更为厉害,却不似先时往上乱蹿,长尾打得水皮山响,涧水涌起十多丈高,声势骇人,震动山谷。我先还不知头一箭已由蛇目射中它的咽喉,又从庶母手内悄悄要了几枝毒箭索性站在涧边,遇机仍射它的两眼。等了一个多时辰,那蛇毒气攻心,精疲力竭沉下涧去。我们还以为它未死,直等到天色已明,蛇肚灌满了水浮漂上来,便又射了它两箭,见无甚动静,才命黑蛮下涧用长藤拖了上来。知他们谁也不敢去剥蛇皮,还是我同庶母亲自动手。近前一看,起初那两箭业已由蛇眼直透蛇脑,因为那是我射石鸡的玩意,箭上无毒,所以容它猖獗一夜,倒作成我收伏了许多黑蛮。涧底送死的十个黑蛮,除去先爬上来两个,后来又爬上来五个外,余下三个在蛇第一次中箭落涧时,两个被蛇长尾扫在崖石上面打成肉饼,一个业已被水淹死。我母女费了许多事,才寻出蛇肚腹中间那道白线,能以进刀,刚把蛇皮剥下,从蛇脊梁上落了一地的明珠。那蛇肉也极好吃,蛇皮、蛇筋、蛇骨全有用处,又收伏了许多黑蛮,全家都兴高势盛起来。前寨黑蛮听见蛇神涧闹了一夜,并未敢来看,第二日到处寻不见逃走的黑蛮,反疑心也是跟我们一样被蛇吃了,每日仍旧用野兽来上供,自然是便宜我们。我听降民说岑月牛如此残暴,当时就要领众到前寨去杀,就便报了前仇。我庶母说:‘降民人心不知是否安定,且过些日再说。’那些降民自我杀了蛇神,我们这里又完全是大家做大家吃,除了我家享用稍有厚些外,并不苛待他们,现成的青稞猪羊堆积如山,又加我年龄虽小力气比他们都大,敬我如同天神一般,简直是从地狱升到天堂,哪里还有二心!

“过了两个月光景,这些黑蛮因在我们后寨过得安乐,有那与前寨黑蛮有亲密关系的,便偷着前去探望。到了前寨,看见他们既受岑月牛的虐待,又被猎虎寨侵凌,生活比那畜生部不如,不由将后寨如何好法说了出来。他们去的第二天,便带了两个女子逃到后寨来隐藏。起先原怕我们知道,他却不知我庶母怕以前那些黑蛮虽然归顺,日久难免不生异心,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稽查很严。他们又蠢,只知道藏在他们洞里,被我们一查就查出来,依我庶母,就要将他们一起杀死,以儆别人。审问的时候,才知逃到后寨来的两个女于,俱是带人的情人,带她的人同她们非常恩爱,才偷偷去带了进来。他们也明知我们平日虽然恩宽,家规却极严厉,不论何人犯了,俱要处死。可是因为他们和那两个女于情爱大深,不忍见她们在前寨受罪,情愿到后寨来过几天安乐日子,等到查出,再一同去死;我见他们情有可原,又问出岑月牛许多暴虐情形,个个都想背叛,便想借此将前寨收复。我虽然年幼,又不得嫡母欢心,自从杀了毒蛇以后,我庶母同我隐然做了一寨之长。我爹爹倒不大管事,我说话做事,降民自不必说,连我家同族也无不依从。我先向庶母替他们求情,免了他们死罪,然后对他们说道:‘这次不杀你们,是因为你们虽然偷到前寨,却没有把后寨情形泄漏的缘故。如果再有人去说出毒蛇已死,我们均在此地安居,不但要你们的命,所有黑蛮都得逐出后寨,任你们去受岑月牛的虐待,也不许你们再回来了。’当时只说了这几句话,也未责罚他们,暗地却和庶母计议,叫几个有本领的同族暗中留神,重要口子俱换了自己心腹。那些黑蛮与前寨女黑蛮有牵连的很多,后寨女黑蛮与前寨男黑蛮有牵连的也不少,他们见头两个黑蛮偷愉带人进来,查出以后,因为没有漏出后寨真情,不但无有事,反各跟着享安乐,果然大家都学样起来。他们因为我说过,只不准走漏真情,他们愉偷到了前寨会见他们的男女情人,只说他们自己都在一个女禅住的所在,有吃有穿,非常舒服,对于别的,至死也不吐真言,对方如果愿意同逃,便把他带进后寨,我派的那些防守的人,早就听过我的吩咐,后寨黑蛮出口时不用拦阻,只须分人报信。我同庶母便下了埋伏等他们回来,以备万一泄漏,引了前寨黑蛮全数来攻。及至见他们带来的人并不多,然后由我带了几十个人先拦住来路,问明详情,再命他们起了誓,查出并无虚言,才分配他们住的地方。此端一开,不消半月,你也去我也去,把前寨黑蛮带进有一小半来。余下不是岑月牛的死党,便是以前因为岑氏弟兄之争和后寨这些黑蛮有仇,再不就是素无瓜葛的仍在前寨受罪。我们起初不将前寨收回,是我父亲听了我祖父遗嘱,因为受了岑家好处,不到危急不要伤害岑家的子孙。我同庶母劝了不听,这才想下这招亡纳叛的主意。观前寨黑蛮纷纷自己归顺,知道时机成熟,便劝我父亲说:‘我们夺回前寨,只不伤岑家人的命就是,何必坐视前寨那些黑蛮无辜受岑月牛虐待不算,早晚还要死在那些猎虎寨的手里呢!’”

“我父亲被我说动了心,刚要打发人到前寨去查看动静,忽然有两个偷往前寨的黑蛮气急败坏的飞跑回来说道:‘前寨因为他们的人在一月之内无故不见了多人,正在疑神疑鬼,不想今天猎虎寨的头子蓝牝牛率领大队来攻,把守寨口人少,抵敌不住,纷纷死亡,岑月牛正率手下迎敌。虽未进前去看,那猎虎寨势子甚大,眼看前寨不保了。’我一听此言,立刻告诉我父亲前去救应,趁此收复前寨。我父亲领了大队,用飞索渡人越过神蛇涧,先杀出去。我和庶母早就寻出一条绕出前寨口的石洞秘径,今日正用得着。除留我嫡母同少数同族看守外,我同庶母便带了数十名心腹同族,抄那山洞秘径杀到后面,与我父亲带的人会合。主意打好,便分别照计而行。那猎虎寨敢于贸然大举来攻,原是近日俘捉了一个前寨黑蛮,拷打口供,问出岑月牛的虚实,欺负前寨人少,看看打到前寨门前,却没料到我们突然出现,将他们围在当中,两下夹攻,连前寨黑蛮也感奇怪起来。当时因防前寨的人不分敌友,派有从前降民在高处呐喊,说是奉了天降女神之命前来解救他们。前寨黑蛮见这些救兵如从天降,人人努力争先。这一仗只打得猎虎寨纷纷死伤逃亡。只有那为首之人带了百十个死党拼死命迎敌,力大如牛,纵跳如飞,我们的人伤了好些,都奈何他不得。我见那伙人个个拼命,恐怕伤人大多,才吩咐让出一条路让他们逃走。那为首之人实是厉害。由他自己带了那百十个死党断后,容他们的人都逃到退路口上,这才回身飞逃。我们从后追杀,直追近他们的巢穴才算罢休。事后检点,当场打死了有一百多,生擒了二三十个,我们的人连死带伤也好几十,前寨死伤的人更多。还有把守寨口的有十几个,已被他们攻进来时先生擒了去。我对我爹爹说明,将擒来的人放了一个回去,要他们与我们各将俘虏交换。那放走的人回去,正赶上那些猎虎寨恨毒我们,已将生擒去的俘虏绑在树上,预备生吃,听说我们肯拿二十多人去换回十几个俘虏,自然以为上算,仍叫那人回信,双方折箭为誓,当天晚上各自将人换回。那岑月牛两膀被猎虎寨所伤,成了残废,又见手下黑蛮经后寨降民说我们对人如何恩德同我斩蛇神异,从此无须再把生命换来的肉食去献给蛇神享用,一个个欢声雷动,连他手下死党都一齐归顺我们,知道大势已去,竟自一头碰死。我父亲上前拦阻己来不及,当下便做了全寨之主。知这猎虎寨虽然是个隐患,吃过这般大苦,暂时决不会再来骚扰,仍由我和庶母二人出主意,给全寨先立下许多家法。渐渐将后寨的青稞种子移到前寨播种,每人分给他们一对黄羊,叫他们各人先用青稞青草去喂,等到生了小羊再吃。后寨作为牧羊的场子,将蛇神涧改为毒蛇涧,两边打了木桩,用春藤结了一座藤桥。又命我们懂汉语的同族拿了许多山中出产,连那蛇身上的珠子出山到省城去换我们要用的东西和盐糖布匹,大家都过起快活日子来。

“我爹爹因为爱庶母同我的原故,与嫡母心意不投,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去到嫡母房中。前半夜还听见他夫妇二人拌嘴,第二日去看,我嫡母同兄弟二狗已不知去向,只我爹爹死在床上,颈间青紫,手上还紧捏着一个汉人用的绣花包袱同一双小金镯子、一张血书。我原认不得字,也不知上面写些什么,看神气我爹爹是被我嫡母用手掐死。正赶我庶母也起了来,见我爹爹被嫡母害死,手上拿着那个小包袱,连忙一把从我父亲手中取下塞在身上,才去唤人来搭将出去安葬。我们本族死了人,家族子孙当时是不哭的,要在葬后第二年听见杜鹃呜声才跑到坟地里去看,觉出杜鹃能回来人死却不能复生,这才痛哭的痛哭,恩爱深的便在坟地里去寻死。若是死者被人害死,夫妻子孙,无论如何都是要报仇的。像我父亲的仇,只应庶母、同族替他报,因为是我嫡母,我是不能代报的。

“我父亲死后,大家照例比力气准大,共举我做了女大司,做全寨之主。我庶母每日吃完了饭,带了缅刀弓箭,遍山去寻我嫡母踪迹,始终也未寻见。自从我爹爹死了以后,猎虎寨几次前来报仇,俱被我杀退。后来他们在山南寻着了一片水源同草地,也有许多黄羊野兽,见有了吃的,又打我们不过,虽未明言讲和,已有好些时不来扰乱了。有一天我庶母吃完了饭,跑到我爹爹坟前大哭了一阵,又带着缅刀弓箭去寻嫡母,临行对我说:‘那晚出事后,到处查问各出口处防守的人,俱未见她母子二人逃出,定然还在山中岩谷间潜藏。自己已寻她二年,未曾遇见,太伤心了。这次再寻不见他们,便不想回家了。’我拦了几次,终于被她抽空走去,三天不见回来。我打发人满处寻找,好容易在一个高岩下面一盘老春藤上面将她寻着,业已两天多未进饮食,奄奄一息了。她说她想全山都已找遍,只有后寨过去一个悬崖,因为隔有千百丈深潭,无路可通,从来上面不见人兽之迹,疑心我嫡母藏在上面。照例仇人是要自己手刃的,所以她又瞒了我到了那里。见无法过去,费了半天事,先由这边手攀春藤下去,打算先下到潭底。洑水过去,再寻对岩春藤攀越上去。谁知两崖春藤都垂到半悬腰为止,慢说这边岩壁隔下面还有百十丈高,无法跳下,即使冒险纵到潭中,洑水到了对岸岩下,那里都是苔藓布满,其滑如油,峭岩陡立,四无攀援,如何能上?我庶母那时心恨仇人简直和疯子似的,无论如何危险困难,非飞渡过去不可。她将弓袋和刀含在口里,把这盘春藤解放下来,使劲蹬着这边崖壁,悠荡到对面去。那春藤又不够长,我庶母抓的又是近梢处,用得力猛,才悠到半空藤便折断,幸而她情急智生,顺着悠势拼命往对壁纵去,居然被她捞着对面壁上春藤。她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一口气也不缓,死力往上飞爬。刚刚翻到岩上,忽见上团黑影往头上打来,登时一阵头痛脑晕,两手把持不住坠下崖来。她坠落的地方离下面还有百丈,潭中尽是露出水面的石峰,也是合该她要多活几天,对我说多少要紧话。坠到半山腰中,忽被一盘春藤接住,算是没有送命。她在昏迷之中,还恍惚听得顶上有大石推落下来坠入潭中的声音,一会工夫便不省人事。过了好多时醒来,身子受了重伤转动不得,几次想要自杀,弓刀已从口中失落,心中一急又晕死过去。似这样时醒时迷地在那藤上挣了半天多的命,我们寻见她时,费了很多的事总不能到对崖去。还是我亲身用飞索渡人之法纵到那盘春藤上面,将她背在身上。回来倒还容易,只消我们的人将飞索拉起,便回到原来的崖上。只不过由春藤上往回起,碰到崖壁时要留神用脚先去抵住,得留点神罢了。我将她背回家中,先灌了她许多汤水,将她救醒,听她说了遇险情形,便疑心打她那团黑影定是我嫡母同兄弟二狗,但是不好对她说出,以免她听了生气着急。她当时虽然侥幸活命,头脑胸背受了好些震伤,多日也未见痊好。她又性子急暴,恨不能立刻赶到那里再去寻探仇人踪迹。我哪里肯让她去,也不敢离开她,直到晚间才回房去睡,又派了几个黑蛮轮流在她门前看守,以防她黑夜逃去报仇。

“过了有十来天,我正盘算自己是小辈,照例不能代她报仇,后寨悬崖十分险峻,如果仇人真在上面,经她去过一次,必有防备,还未容你爬了上去,人家居高凭险,只用砸下两块大石,将上面春藤削断,便可要了她的命。她又那么报仇心切,照这样下去,仇报不成,还得将自己的命饶上。我是她生的女儿,她又那么疼爱我,岂能眼看她自白前去送死呢!越想越愁,就睡不着了,起来走到窗外,一看天星,业已到了半夜。我原住在二进洞内,心想我庶母也是当时恨得通夜不睡,何不走到她房内去看望一下?她如未睡,就便宽解几句。她住在尽后面,前寨分五进石屋,第四进第五进只中间屋内有大窗,上面还装得有铁条,原是堆藏粮食用的,因为怕她从窗户私自冒险出去,才将她搬在第五进东屋内养病。我图省事,便从寨外走,想从第三进壁窗内进去,再走到她的房中,原没什么用意。谁知刚走离第三进窗户不远,忽然看见窗外一条黑影一闪,直窜进寨旁树林之内去了,接着便听见林中发出一种芦吹的声音(芦吹,芦管所作,发音尖锐,山民多喜用之)。正要跟踪察看动静,忽从后进传来一种扑打声音,恐怕庶母屋中出了变故,也顾不得查见奸细,忙往后追跑去。在我脚刚纵到窗户上,猛觉脑后一股凉风,知是奸细暗器,慌忙将头一偏,果然一枝雕毛毒箭擦耳而过,避得稍慢一点,被他射中准死不活。脚才落地,后边扑打声音越听越真,还隐隐听出庶母唤我之声。我当时心忙意乱,也无暇顾那放箭之人,慌慌张张奔到庶母房中一看,门外防守的两人已中毒箭身死,我庶母正和一个浑身长着长毛的妇人扭在地上打滚。我未及看清是谁,上前将那毛人擒住,用屋中现成的麻索绑了起来。知道外面还有余党,芦笙不在手中,无法聚众,恐是猎虎寨所派,忙于要知他行刺人数好急作准备,未及盘问,那毛人反高声喊起人来,听去非常耳熟。室内只有火池内一点余光,看不真切是谁,正在诧异。我庶母病中和人拼命,业已累得力尽精疲,身上又被火烧伤,坐在地上喘气,一听那毛人叫唤,拼命从地下纵起,抢上前去,扣紧那山民的咽喉。我已寻得松燎,近前一照,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毛人正是逃走的嫡母,被庶母用力扣住她的咽喉,两眼翻白,眼珠努出,业已快咽气了。我连忙拦阻庶母,先将两手放开,并对她说:‘外面还带有余党,等间明了再说。’庶母听我的话将手松开,容她缓了口气,经我母女几次用松燎烧她逼问真情。原来她因我爹爹不和她恩爱,宠爱庶母同我,夺去她儿干将来承继大司之位。那日酒后和我爹爹论理,我爹爹将她毒打,她儿子二狗看不过,帮她的忙,差点没被爹爹踢死,因此怀恨,母子二人合力将爹爹弄死。知道前寨逃不出去,逃到后寨崖上。那里并无山洞鸟兽,只有潭中的生鱼和野草松树。知我庶母要寻她报夫仇,两年来不敢出面,只得在崖上掘了个土洞安身,吃生鱼野草度日,受尽千辛万苦,日子一久,身上长了许多长毛。我庶母还不容她,日前又从藤上纵爬过去:她母子逃走时,只带了十几枝雕毛毒箭,因为留着射鱼,舍不得用,才拿木棍将庶母打下潭去,偏偏又掉在盘藤上面。她见庶母不曾死,原想推石头来砸,因恨庶母不过,索性留她多受几天罪,才不用石去打,每日几遍去看她在藤上挣命为乐。

“不曾想到第三天再到崖前去看,正赶上被我救走,见我们人多,知我厉害,不敢放箭打草惊蛇,后来越想越恨,才决计趁没有月光之时前来行刺。她母子二人自从吃了两年野草,身轻如燕,过那深潭一样也使春藤渡过,却不怎么费力。他们在那日清早便纵过崖来,这里路径本熟,她本不知我庶母住在何处,先寻到一个同她最亲的同族家里,趁那男的外出,母子二人将他妻子杀死,藏过一边,等那男的回家,又将他擒住,在门外插上草标,便不怕有人进来(山俗夫妇犯者即以白刃相见,不死不止)。那男的还不知妻子被杀,被她母于用毒刑拷问,供出我同庶母住处,然后将那男的一并杀死,将他家中食物饱餐一顿,恐人撞见,另寻隐秘之处藏伏。到半夜本想先来刺我,行至后进勾起杀心,才改变主意,偷偷进去,先将屋外防守的人用毒箭刺死。

“我庶母本非睡着,听见响动正要出门来看,她已进门,举箭就刺。我庶母本是生蛮,虽在病中,力气原比她大,又加彼时火他正旺,业已认清她是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手先将毒箭抢来折断。两人都是拼了死命相争,直打了好一会,有一次差点没滚进火池烧死。也是活该我庶母能报夫仇,不死在她手内,她竟会不要她儿子一同进来,否则我庶母不等我来救,就死在她母于手内了。

“外面那团黑影竟是我兄弟二狗,共只二人,才放了宽心。她知被擒必死,说了这一番话后,并不向庶母求饶,只求我在她死后不要去害她儿子,我知此事完全由她主动,我兄弟是年幼无知,正想答应,忽听前面有人说话声音,正是后半夜替班防守之人。她忽然满面通红,两眼露出凶光,高声喊道:‘什么天降神女!分明是我丈夫从雪地里捡来的汉蛮女儿,如何能乱了家法,做你们大司!’未一句还未喊完,我庶母已抢上前去,就用她的半截毒箭扎入她的咽喉将她刺死,一面急忙命我伏在门侧不要动,说是事关紧要,随即纵出房去。我以为她又去追我兄弟,哪里放心,从后追去,便听有两三个人倒地的声音。外面火池还旺,往地下一看,进来接班的二人俱都身死,我庶母手中仍捏着那半条毒箭。我以为她发了疯狂任性杀人,彼时心乱如麻,先将她手上箭抢来扔进火池,然后将她抱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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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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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四回

病榻话前因肠断大涯思亲何处穷荒欣奇遇心存故国投老来归

“我庶母病中打了半夜,连杀三人,力已用尽,快要死了。我正要去唤人取些汤水来,我庶母连忙摇手止住,命我将耳朵凑上前去,对我说道:‘你原不是我同你爹爹亲生。自从你祖父、爹爹打败猎虎寨,我嫁了你爹爹,夫妻十分恩爱,当年便怀孕。到九个月上,我同你爹爹冬天出去打猎,顺着虎迹走到前面山口,天降大雪,山路大滑,时光已晚,恰好路旁有座岩洞,想到洞中住一夜,明日回来。我怕你爹爹冷,也没对他说,一人出洞捡了些枯柴,准备生火取暖,回洞时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痛晕过去。醒来一看,你爹爹手上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用一个绣花包袱包在一起,正偎坐在我的身后,火也被你爹爹升好。我以为是双生,很喜欢,只不知你爹爹从哪里得来的花包袱。你爹爹因我产后气虚,也不肯明言,只是笑。先原打算坐到天明就走,不知怎的竟会双双睡着。

天亮时,忽然觉得身上又热又沉,睁开两眼一看,原来是一只浑身黄紫花斑、吊睛白额大老虎,正盘踞在我夫妻面前,两只前腿恰好搭在我的身上,所以觉得异常沉重。彼时你爹爹也惊醒转来,我们都吓了个魂不附体,知道这种猛兽不大爱吃死人,想必是见我夫妻睡着,错疑已死,所以不曾伤了我们性命。我在虎爪之下无法逃避,索性装死,等它自走,一面悄悄去摸放在手旁的刀,准备万一。正在这危险万分之际,忽然想起昨晚所生的两个孩子,以为定被猛虎吃了下去,不由又恨又急。我便趁你爹爹睁眼偷看那虎时,朝他使眼色,意思是想叫他也去将刀摸在手中,两人合力,抽空腾起身来将那虎刺死。正在用眼睛示意,那虎忽然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去,重又蹲下。当它起身转侧之际,我同你爹爹看它磨牙伸舌,以为要来生吃我们,正想就势纵起给它一刀,忽然一眼看见虎肚皮下还吊着一样东西,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绣花包袱,内中一个小孩正含着虎乳不放。那虎好似怕伤了小孩,起身时动作很慢,直到它转过身去,才轻轻将头一个吊在乳上的小孩挣落,又将头一个小孩吃不到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因为每排虎乳相隔约有尺许,两个孩子包在一起,无法同喂。那虎听见小孩哭便着了忙,又挣脱第二个去喂第一个,第二个也哭,它又去喂第一个。这样好几次,那虎好似不耐烦起来,忽然张开大口,似乎要发威狂吼,还未吼出,又自己收拢,站起身来,往洞外只一纵,便出去有十几丈。一会工夫,只听虎啸连声,震动山谷,渐渐越听越远。我同你爹爹先想伺便杀它,及至看见它并未将小孩吞吃,反倒拿虎乳去喂,知道我们两个孩子必然是神女下界,不由看得呆了,未及动手,那虎已自己跑去。急忙赶过去将小孩抱起一看,绣花包袱上竟有许多虎的牙印,当时也不及再说什么,恐那猛虎把我们生的孩子当它生的小虎看,等它回来走不脱,当下由我抱了小孩,同你爹爹往回路飞跑。快要跑进山口不远,忽然后面猛虎狂啸,登高一望,果然是那只吊睛白额大虎从后穿山越岭追赶前来,知道它是想抢回两个孩子。我们夫妻慌得没有法,你爹爹本领不济,我又是在产后,昨晚今早水米不打牙,雪又大天又冷,又跑了一大截山路,虽然带有弓刀,终恐万一抵敌不住,反做了猛虎口中之物。因那虎肯用乳去喂小孩,想来不会伤她们,万般无奈,才想出将两个小孩先寻地方藏了起来。空身迎敌,将虎打死更好,敌不过时,它不见小孩在我们手内,必另去寻找,也好得多。

我本是将两个小孩藏在一起,你爹爹一定不肯,百忙中也未对我说出原因,由他将那绣花包袱撕做两半,一半包一个,分两处避风雪的小洞内藏好,外面还用石头封闭。刚刚藏好,那虎已越追越近。我夫妻故意又引它逃出去有半里地才回头迎敌。起初看只一只老虎,谁想它身后还跟着一只比它较小的老虎,登时人虎便争斗起来。先前洞中喂小孩的那只吊睛白额大虎,见我们手中没有抱着小孩,狂吼两声,连跳带纵如飞而去。同我们斗的一只老虎,被我射了一箭又砍了两刀,毒发身死,彼时身旁带的毒箭已在昨天用完,只剩下射虎的一技,又被那虎中伤时在地下打滚折断,不能再用。恐那只大虎回来寻仇,无法抵御,急忙寻地方躲避起来。果然那虎回来,对着那只死在地上的老虎狂吼了一阵,忽然长啸一声,拨转身往东路就追。我们藏身的地方甚高,远远望见前面一个毛人手中抱着一个东西,看去好似包小孩的花包袱。那大虎追赶在毛人后面,连吼带纵,飞也似的追赶,转眼之间便越过两个峰头,隐隐听得虎啸之声,看不见踪影了。我同你爹爹急忙赶到藏小孩之处一看,只有一个还在,那一个藏小孩的洞口,石头业已搬开,连小孩同那包袱俱不见了,情知是被那毛人抱走。我又心疼又力尽,一阵难过,不由晕死过去。等到醒来,你爹爹和许多同族已将我抬回寨来。我见这孩子长得又白又大,非常心喜,只可惜失去那一个。你父亲命许多人持了毒箭,山内山外搜寻了好几天,慢说失去的小孩,连那猛虎、毛人也都寻不见踪迹,只得罢休。这个女孩便是你,因为吃过虎轧,从小就力大身强,聪明伶俐。我只奇怪你长得有些像汉人,还不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等到你有了两岁,你爹爹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当着大婆娘(指正室)说出经过真情,才知你果是汉人之女。原来我夫妻追虎,遇见风雪不能还家,打算在那洞中过夜。我出外去取柴枝生火时,你爹爹忽然听见小孩哭声,寻到洞角,摸着一个很长的绣花包袱,拿到就明处一看,原来包着一个女孩,相貌甚好,看出是汉人之女。正要等我回来商量,偏偏我进洞时跌了一跤,晕死过去,接着也分娩了一个女孩。你爹爹急忙之中用刀将脐带割断,将包袱打开,将两个小孩包在一起,然后将火升好取暖,用身上带去的青稞酒将我灌醒,知道我劳不得神,也未对我说那包袱来历。等到我夫妻把一葫芦酒喝完,抱着小孩双双睡去,谁也没想到那洞便是虎穴。那虎进来时,你父先被儿哭惊醒,正见它进来,并不伤人,先奔洞角,想是见包袱不见,浑身虎毛一抖,正要发威,一回身看见我怀中抱着的小孩,便慢慢朝我走来。你爹爹先时惊慌失措,没了主意,及至见虎走到面前,才想起危险,正要用脚将我蹬醒,已来不及。那虎进前,先张开嘴将包袱含去放在地下,然后将肚腹凑将上去。包袱中的小孩好似吃惯了虎乳似的,含着虎乳吮咂起来。你爹爹知道猛虎不大爱吃死人,两只虎的前爪又搭在我二人身上,稍一转动触怒了它,大人小孩都没了性命,索性屏气装死,等它自行迁开,再唤我纵身起来和它拼命。

不多一会,我也被虎惊醒。那虎因为两个小孩不能同时喂乳,小孩一哭,它不耐烦走去,我们才得逃跑。后来听见虎啸,你父亲知它来追原来的小孩,来不及说出实话,彼时又稍存了一些私心,便将包袱撕成两半,将你藏在虎的来路容易寻见之处,却将亲生女孩另寻隐秘之处藏好。他的意思是我们亲生之女虽好,你也非常可爱,又加老虎肯用乳喂你,定有神助,将来必有出息。想能将两个小孩都保全更好,如若不然,那虎将你夺回。’也就不再伤别人了,却没料到老虎又约了一个同伴来。后来那只也是母的,想是它见自己不能同时喂两个小孩,再去寻一个帮忙。那虎见我手中并未抱着包袱,留下一虎同我们打,自己便去寻你,不料竟未寻着,反被一个毛人将我亲生之女抱去。我听完了这一番话,虽然怪你父亲不该存私心,反把亲生女儿丢失,爱你的心还是日甚一日。大婆娘却不然了,她因彼时没有生育,又见你父亲同我非常恩爱,好生不服。按照本山规矩,凡是擒来汉人,应该是祭蛇神的,谁要隐藏不报,便是死罪。她知道你是汉人之女,几次三番蛊惑你父亲将你丢到毒蛇涧去祭蛇神。你父亲如何能舍?反将她大骂了一顿。还算她怕你父亲,没敢前去告发。又过了几年,你父亲被岑氏弟兄逼逃后寨,你那块包袱因为绣工甚好,便改作了你父亲的肚兜,改的时候,看见里面藏有一纸血书。你父亲和汉人早年曾常来往,可惜识字不多,只知你是一个姓林的知府之女。彼时大婆娘已生下二狗,我也才生了你兄弟。你父亲虽不喜欢大婆娘,却喜欢二狗。因见岑氏弟兄自相残杀,知道大婆娘将来必把真情对二狗说知,和你成仇,便想把血书留下,准备异日她母子不能容你时,你拿着血书、包袱去寻汉人认祖归宗。大婆娘知道了你父亲这番用意,以为二狗仍有做家主之望,对你仇视也渐为好些。谁知你天生神力,全寨敬服,不久便诛了毒蛇,夺回前寨,隐然做了一寨之主。你父亲虽做大司,反仗我母女二人之力压住众人。她越想越气,便趁你父亲那日酒醉之时,先用好言同你父亲说,要你父亲在生前将血书取出,对你说明经过,由你出山去寻原来生身父母,把二狗正式作为承嗣,被你父亲痛骂了一顿。后来想是越说越僵,又被你父亲毒打,这才母于二人狠心将你父亲合谋害死。你父亲死后,我间你先后进房,看见你父亲手上拿着的一纸血书,便猜出了一半。我知我娘家素来厌恶汉人,若知你非为我亲生,决不能像如今这般拥戴,并且也不能在此存身。我要拼死去报你父亲的仇,你兄弟又小,别人更不配做全寨之主,我又不舍你离我远去,所以一向不对你说明。今天我大仇已报,我死在眼前,你可将血书、包袱藏好,连对你兄弟也不要泄漏。你如不愿在此,也等你兄弟长成能做大司,再行出山认祖归宗。你那被毛人带去的妹子,左耳上有五粒朱痣,倘能寻见,便领她回来。’说完,将血书包袱交付与我,才由我去唤兄弟来送终。她同我兄弟见面,未说了几句话,全寨的重要头目都得了凶信赶奔前来。我庶母挣扎起来,略微吩咐了一些后事,便即死去。我因她从来待我恩厚,又不便背了本山规矩当人哭泣,哀伤到了极点。当下我再将嫡母弑夫又来行刺庶母的事重说一遍,连被我庶母刺死的人也推在她身上。我庶母平日待人恩威并用,赏罚严明,颇得众心,大家听了她的遗言,对我愈增加了多少拥戴好意。

“不多日子,我把本山的出产,命通汉语的同族去换来许多他们喜爱之物同牛羊鸡鸭,分给他们喂养畜牧。过了两年,人人都富足起来。知道全寨信服,全没二心,渐渐禁止他们残吃生入,假说有神托梦,说吃了生人,死后便下地狱。等到号令通行,又故意叫亲信同族到省城去购买许多应用家具以及各种陈设。那些生蛮见了个个喜欢,我才对他们说:‘这些东西全是汉人日用之物,并不难造。本山有的是木材,只需找几个汉人巧匠,便可仿造出来大家用。别的东西,本山没有的,也可以拿牛羊药材去和汉人交换。”他们果然被我说动了心,推出两个人来,求我去聘请良工巧匠来教他们。我还故意不答应,经他们再三求情之后,我才答应派人去请。我原是思念生身父母,才想出这许多主意,使汉,蛮接近,好打听我父母消息同那张纸条上写些什么,但是我听庶母说,汉人虽然表面文弱讲理,存心却是非常之坏,只知取利,背义忘恩。这野人山虽与省城隔近,因为险崖峻坂,深沟峭壁,猛兽又多,生人进山,不是被野兽所伤,便是被生蛮所杀,很少有人生还。万一那些巧匠知道我寨中虚实,报告汉官前来搜剿,为我一人私念,却害了全寨生蛮,怎对得起人!话已说出不便反悔,只得推说:‘汉人最怕人多,你们相貌凶恶,言语不通,他们一害怕,俱不敢进山来,就是勉强设法将他们弄进山来,也决意不肯传授。你们一定要请,只有听我分派挑出十个通汉语的人去跟他们学,学会了再转教大家。’众人对我自是言听计从。过了好几天,我才将主意想得周密稳妥。通晓汉语的人仅仅也不过十几个,我自幼就爱听爹爹教我说汉话,长大以后,又利用汉语结下这十几个心腹。我将一切布置分配好了以后,先领众人去同蓝牝牛打了一仗,大获全胜,知道他们不会再来扰犯,由这些心腹当中选了两个得力可靠的人,扶我兄弟代我做大司,然后亲自出山。先在山口外村落中借了一家农民房舍,才命两个精通汉语的同族,赶了一大群猪羊进省城,换了好些银子,再用大价聘了几个有名木匠、怩水匠,假说是一个发了财的山民,要在野人山不远的小村中盖一所大房同做一些应用家俱,给各人家中放下丰富的安家银子,叫他们先来看看地势及用多少材料,再回城招工。匠人知道山民的活好做,并无一人动疑,高高兴兴跟着前来。到了我住的那一家,我便请他们先打牙祭(云贵犒劳工人酒肉均在朔、望,谓之打牙祭)。酒到半酣,从酒内放下迷魂花,等他们醉得人事不知,半夜里将他们蒙上两眼背进山去。先放在后寨,解醒过来说明用意,叫他们不要害怕,事完自会送他们回去,一面拨了许多人斫伐山木,动起工来,命那十个同族用心跟他们学手艺,我每日从旁监督。后寨峭崖孤立,只崖顶当中是一片大平原,除了毒蛇涧那里有多人轮班看守,只要他们想逃,就立刻杀死,此外无路可通。他们也知道厉害危险,又加我每日美酒块肉好生待承,只盼工完回去,谁都尽心相教,并不偷懒。那些同族学会了又去教别人,不消半年,把后寨修得和汉人画上的宫殿房子一样。全山的人也都学会了许多手艺。完工以后,送了他们许多银子,这回却将他们装在青稞包内,黑夜送出山去。那里早预备下有一只粮船,他们吃了迷魂花酒,不用回头草是永远昏迷不醒的。我们把他们当货物一样,由南明河穿清水河,经黔江,入乌江,直到思南鹦鹉溪,在一个荒僻之处靠岸,将他们运上岸去,把船连夜开走,只留一人将他们救醒,再泅水追上船只回来。谅他们省起必定猜神疑鬼,不会想到我们就在省城附近野人山内。我同那几个匠入时常见面,越混越熟,渐渐朝他们打听我家下落,才知他们多不认识字。知府这个官哪一省都有,他们也不知那官有多大,只知道官是管打入同要钱的。有钱就纳粮完税,没钱卖儿女产业去交纳,再没有,见官差就跑,跑不了就坐监受罪。至于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他们当老百姓的不但不知道,也不敢打听。青年人有不懂事爱打听,被问的人就不愿意,有时还要挨老人的打骂,所以从小到老,从老到死,对官都不大清楚。除非那官真好,少要他们的钱,路上撞错了官的顶马不挨打,不轻易派官差,遇见年荒催粮不紧,不时辄派差下乡捉人,照这样,他们才敢公然打听他的姓,都叫他作青天,供起生人牌位,又不叫他官了。再不就是那官真坏,一年四季官差跑遍了全乡,东家杀鸡西家宰狗,像给死人上供一般足款待多天,再卖儿卖女,完了正粮完副粮,交了正税纳附税。只要有一家打官司,左邻右舍远亲近戚一牵连就是几十家,家家都得遭殃,亲戚朋友不是新年也跑到衙门班房中去团聚。田地荒了无人种,粮得照样完,钱还得照样花。官再一出门同下乡,更了不得了,从宫起到差尾巴个个都得应酬,叩头礼拜,把官接进来,跪在地下,随便给问他几句话,任官高兴不高兴,糊糊涂涂给他们判了一些罪名,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再叩头礼拜送他。把人带走了,或打或枷或押或砍或充军,一家子哭死都无人敢问一声。刚把人捉进去,派写万民伞的绅士又来叫这人出钱,把名字写上了,有钱的托绅士求情。花钱还可把大罪化小小罪化无,没钱只得等死。一人犯罪全家承当,一家打官司十家百家受牵连。老百姓恨在心里,冤在肺里,哭在肚里,气在脾里,发泄在大肠里,天天拿解手咒他快快痢脱。当然也要背人打听,给他取下什么阎王剥皮的滓名。至于不好不坏平平常常的,他们也不感激也不恨,就不容易知道姓名了。至于皇帝为什么要派官,既派官为什么又不一样,有好有坏有平常,只准官说话,不准老百姓放屁,坏的还得送他万民伞,是什么意思,老百姓花钱,给大官小官官子官孙官亲官友去花,什么意思,他们都不知道,连我也越听越糊涂。我问不出头绪,又怕我生身父母是个坏官,与其让人家当痢疾咒骂,还不如永远是山民的好,因此我想打听我生身之父是青天是剥皮之心更切。知道问这些匠人决难问出根底,因他们说要问官的详情,只有城里读书人才晓得。

“我将他们送走以后,又再想妙计去寻读书人。谁知读书人心眼比他们多,又加那伙匠人回去添枝添叶一说,多是害怕,凡遇山民请去教读,便不敢来。有那来的,多是些没品行的穷秀才,随了派去的人,仍用前法运到这里,他们也只知闭门读书,不问天下兴亡,也不打听时事,倒知道官的大小,说了几个知府姓名,也俱和血书上不对,打听不出,这远不说。他们心地大半非常之坏,令我异常生气。原来他们来时,多是听了那些匠人传说我是这里女王,尚未嫁人,如何好法,银子又给得多。他们油蒙了心,全部有所希图而来,哪有什么好人!头一个来的是一个穷秀才,这人姓黄,最为卑鄙无耻。初见我时,跪在地下,口称我仙主,连头都不敢抬,还有许多做作丑态。后来见我们这儿人除我升寨发令之外,全都是随随便便,他渐渐同我动手动脚起来。我以为他巴结我,同我表示亲近,我没有放在心上。他虽不能说出我家根底,因他识字总不少,每到傍晚无事,便请他教我认字写字。有一天晚上他教我写字时,忽然过来装作把我的笔,用他那又脏又黄的长指甲搔了我几下手心。我不懂他什么意思,忍不住问他。他又红了一张猪肝色的鬼脸,忸忸怩怩答不上来。我想这许是汉人的风俗习惯,也就作罢。过了两天,我写字时老闻见一股臭气,回头一看,他正在龇出一嘴黄牙,鬼头鬼脑凑在我头发上闻呢。我也还不以为他有什么坏心,当他是在身后看写字呢。似这样种种令人讨厌的举动甚多,我因不愿他同别的山民接近走漏消息,他就住在对门。此时他住的那间没有开窗,第二进门前又有我的心腹拿着兵器把守,他除了到我室内,一步也不能出去,相离甚近。那天正值我们这里杜鹃花开,过月光节,我多吃了几杯酒回房就睡。到了半夜,忽然觉得脚上有些刺痒,醒来一看,我脚旁伏有一团黑影,脚上微微有些热痒,疑心花帘未下,被山中花熊跑了进来,顺势一脚踢出,只听“嗳呀”一声跌倒在地。此时火他还有余光,我已听出是人,便起来点了松燎,一看原来是他,在地下哼哼不起,近前一看,已被我踢得鼻青脸肿,折落了一个门牙。我还有些过意不去,便搀起他来,问他:‘为何在半夜里进来?有话何不喊起我说,自找苦吃?’话犹未了,他忽然一个翻身,爬起重又跪下,抱着我一双大腿,从腿肚子到脚缝一路乱闻乱舔。我不知他今晚到底是什么意思,疑是他日久思家,所以像猫狗一般乞怜,想叫我放他回去。正要拖起细问,因他舔得我下半截直发痒,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不要紧,他便和疯狂一般站起身来。便想抱我往床那边走,口里还直喊‘仙主救命’。他却不知平时一二百山民同我比力都拉我不倒,蜻蜓摇玉柱,我不动脚,如何能移动一步!他抱了两下抱不动,口里气喘吁吁,臭味直喷出来,两只手满身乱摸索。我己渐渐明白他起了脏心,本想站在那里,看他还出什么丑态。因他一路乱摸,又好气又好笑,不耐烦再和他纠缠,一弯腰将他倒提起来。他才知不是路,像杀猪一般叫唤,直喊饶他狗命。依我性子几乎想将他撕成两半,终因还想打听我家下落,怕断了路,强忍气将他放下,他已连疼带吓晕死过去。第二天一早,便命人将他装入青稞包内,用前法送走。后来又找了几次,人虽不似他可恶,却也好不了多少,渐渐闹得去的人成了熟脸。恐人看出根脚,只剩下几个生脸的人要去买卖山产,不便再做请人的事,我家行迹仍未打听出来。

“有一年年终,又同我兄弟出山打猎,从虎口中救下一个孤身老者。他曾雇有一个挑夫,担着行李,那挑夫已被虎咬死。我看他行李中俱是书和笔砚,便将他接回寨来。一间,那老者姓周名齐,是一个先明显宦的遗裔,立誓不做满人的官,一向以教书糊口,年终辞馆回家,明年还没有馆地,家中还有妻子儿女,景况甚寒。我便问他:‘可肯留在寨中教我读书写字?”我先还以为他那大年纪,不会肯与我这种生蛮杂在一处生活。谁知他一听我肯留他在这里,竟喜欢得跳起来。他说道:‘为了衣食走遍天下,都是奉着满人正朔,每次散馆,也都是为向学生讲说胡儿的暴虐,想使凡经教过的学生心存明室。闹来闹去,稍微知道我一点的人都不肯要我。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死于首阳,首阳还是周土。想不到在这深山穷谷之中,居然还留下这一片干净土地为老夫息壤,岂不快哉!’当时痛快答应下来。过不多时,我见那老者忠义正直,很放心由他到处游玩,不过防他遇见猎虎寨,总派两个得力的人护卫罢了。他又和我商量,要将妻子儿女接来,情愿不要束情,分几亩青稞地与他自在耕种过活,同受本寨法度。我巴不得他能如此,第二日便命人陪他去将家小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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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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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五回

通商惠工恩柔野蛮角力降虎智伏神姑

“他不但学问甚好,而且深通兵法以及垦地修寨之学。过了不到一年,本寨经他整顿出主意,相度山谷险要,因势利便,教山民在农隙认字讲武种桑畜牧钓鱼贩货,又立下九条法规,全山遵守)三年工夫,渐渐把本山治得家家富庶,人人安乐。初来时山民嫌他老弱,口虽不敢说,心里难免总有不服的地方。自经他修好了两处栈桥,有一次猎虎寨前来报复,被他用一百六十七人设下诱敌巧计,杀败猎虎寨千人之众,山民才改了轻视之心。后来他种种设施经我强制实行,大收成效,全寨的人更加心悦诚服,都尊他为老爷子。我自经这位老人家指教,读了不少的书,全山的山民无形中也受了很多的益处。他们起初住的地方多是土洞和树顶的小屋,穿的是兽皮围裙,现在除了衣服正等全年头一次布织成,下半年就可穿上身外,人人都有了房子和家具。我们感念他的功劳,将后寨让出来与他全家居住,还拨了许多男女山民分班服侍。

“最令我高兴是第一年终,我试出他别无二心,把血书取出来,向他探问我家的踪迹。他才把血书读完就流下泪来。我一问他什么原因,不但把我父母什么来历都说出来,并且他知道下落。原来我父亲林衡玑也是贵阳人,与他还是旧交,虽然迫于亲老家累做了满人的官,却是一清如水。二十年前在湖南彘州府任上,得罪了湖南巡抚周某,被他设计陷害下在牢内。我母亲正带着身孕,起初以为我父亲决难活命,满拟怀的是个男儿,遵了我父亲吩咐,间关千里,带了一个老家人逃回贵阳,想给林氏门中留一线香烟,不想逃至石头山搭了贼船。起初几日,贼人见我母亲主仆二人行李单寒,并未动手。等到过了白马洞,我母亲刚刚分娩生下了我,那船靠岸打尖,离岸十里山中便是贼船贼头家里。那贼头姓卫,忽然上船,看上我母亲美貌,立逼要抢上山去。老家人被他们打死。我母亲不从贼决难活命,从了贼,慢说我母亲出身书香之家,深明大义,宁死不肯,即使暂时苟且偷生,异日何颜去见公婆丈夫?又见生的是个女儿,更没指望,决计寻一自尽,又不肯将官家之后落在贼人手内。幸而那贼头家住山内,还怕我母亲产后受风,又叫那伙贼船伙上起哄,仍任我母亲躺在舱中床上。好在门窗紧闭,也不怕我母亲寻死,一个个在船头上闹起酒来。我母亲见事在紧急,少时贼船便要开近贼窝,强逼上岸从他;想跳河碰死,又怕被贼人发觉,反而早些受辱,只得咬破中指,用白绫写下一封血书,藏在我的胸前。又将蜡烛包打开(小孩初生之包,云、贵乡间多名之为蜡烛包),加了一块厚棉。表面上装作屈从,只推产后身弱,须等满月才能相从。那贼头果然喜欢,毫未动疑。将船开离贼家不远停住,那贼头便命人去叫山兜来接。我母亲抱了我坐上山兜,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她自己殉节,还能保全我的小命。后来经过一座悬崖,前面不远便是贼家,越想越急,越急越没办法,便拼命从山兜中纵爬起来,决计跳下悬崖,母女二人同归于尽。不想匪头在山兜旁边护送,见我母亲着急情形,早已看出一些形迹,时时都在留神,我母亲刚一纵起,便被他一把抱住。我母亲急怒攻心,不由急晕过去,着急时失手一甩,将我甩入那下看不见底的悬崖之下去了。等到醒来一看,身子安安稳稳睡在一个人家家内,房子并不甚大,布置非常干净整洁,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同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以为已落贼手,那老太太定是贼人母亲无疑,拼了必死之心,一面张口痛骂,便想迸起来往墙上碰去。谁知人家早已防到此着,未容我母亲纵起,大的一个女孩约有十三四岁,便上来将我母亲按住,头一句话就说道:‘大娘休要错认了人。我哥哥已将贼人打死,扔落山涧去喂虎狼了。我们是救你的。’言还未了,那小女孩已端了一碗银耳粥上来请我母亲吃。我母亲闻言定神一看,那老太太果然是慈眉善目,一脸正气,谈吐从容大方,颇像一位官家命妇,毫没一些小家气。那两个女孩也是活泼端庄,举止安详。屋内并无一个男子,因被他们按住,便在枕上叩谢。请问前情,才知他家姓萧,也是先明宦裔。大大的丈夫萧任业已故去,生有一子二女,奉遗命不许做满人的官,由江西搬到贵州山野中隐居。救我母亲的是他儿子、名叫萧逸,本领十分了得,那日因在山中打猎,看见船中抬上一个妇人,装束虽不富丽,却不像山中人打扮,起了疑心,暗地跟踪下来。猛见妇人寻死,便上前将那伙贼人一个个打倒在地,供出实情。他只见我母亲手中扔起一个小包囊,并不知包中还有婴孩。当下他又间出他们种种恶毒行为,便将他们一齐打死,扔入崖下。那一带野兽甚多,由他去喂豺虎。见我母亲业已在山兜中晕死过去,便举着山兜送回家去救治。复返身去寻贼船,上面只有一人看守,间出那贼头住家,又将那人打死,绑上一块石头,与那看船的一同沉入河内。又寻到贼人家中一看,那贼头并无家眷,只有二贼在内。贼家住在一个山凹转角处,非常僻静,所以贼党在不远处被杀竟不得知。那位萧英雄除恶务尽,又将这两人杀死,搜出许多金银,放一把火烧尽。回得家来才知还遗失了一个婴孩,立刻回到原处去找寻。跳下崖去一看,只有一盘半折长藤,垂离崖底不足三尺,随风飘拂,余下四壁同地面俱是光光的石头,上下相隔数十丈,别说是刚出怀的婴孩,就是大人也要摔成肉泥。想寻那婴孩尸骨包裹回信,竟是遍寻不见,地下血印虎迹非常零乱,贼人的残肢断骨东一块西一块,说不定那婴孩尸骨已被老虎衔走也未可知,那还何处去找?只得回来。我母亲以为我已落虎口,伤感了一阵,幸喜保存贞节,在萧家住满了月,便由那位萧英雄护送进省。偏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到家不到一月,我祖父母相继下世。多承萧英雄将在贼人家中得来的金银赠了不少,才得将我祖父母安葬。

“这位老人家原是我祖父门生,闻信前来吊唁,听说我父亲被周某陷害。他与周某是同族,幼年同学至好;曾经两三次聘他去作幕宾,被他拒绝一一为了救我父亲,从我母亲手中要了一些银子,连夜赶到湖南,再三求情,才将我父亲救出。周某还留他在衙内帮忙,他只敷衍,惟说等我父亲出了狱,才能就他的事。及至我父亲出监,他先将我父亲送走,将行李搬人抚衙内住了一日,第二日推说到湘江去看个旧友,星夜逃了回来。我父亲见祖父母已死,更无志功名,先同我母亲将余下的钱买了点田,过了几年又给我添了一个兄弟,全家颇能温饱。不想周某还气不出,写信给贵州巡抚毛人俊,要陷害我父亲同这位老人家。我父亲无法,只得变卖田产,全家逃往广西投亲。这位老人家也被一个门生接去避祸。我父亲走后总无音信回来。这位老人家因听我母亲说过遇险写血书失去一个女孩子事,却没想到我还在蛮人堆里活着。据他推想,当时一定是我母亲失手把我甩到山崖下时,正落在半山腰那盘春藤上面,春藤虽断,不曾落地,后来被虎衔去用乳喂养,巧遇抚养我的父亲同庶母,所以才不曾死。我因老虎于我有救命之恩,从此打猎遇见虎,虽然也追着玩,我决不去伤它。说也奇怪,无论多厉害的老虎,遇见我总是回头就跑,从未像别的猛兽同我对敌过。

“我即打听出我生身父母下落,几次想离山出外找访,都被这位老人家止住。他说我父亲走时,原说是往广西榕州去投亲。因是多年不曾通信,非常想念,曾托便人去探望两次,回来都说找访不着,连那家亲戚也不知去向,想是中间有了什么变迁,隐居到别处去了。如今人心太坏,道途险阻,你虽然有本领,到底是个孤身女子。你父母果在那里还好,明明不在,何必空跑一趟?我听了他这一番话还是不肯死心,正要想个什么妙法打听,不想本寨又出了事故。南山凹中潜伏的那些猎虎寨,我因不愿残杀多人,每次和他们打仗,从不肯赶尽杀绝。谁知他们的大司蓝牝牛,因屡次打败,含恨在心,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个山女和一个姓贾的男子。这两人俱非他们同族,却都是十分英雄了得。头一次和我们开仗,先是那姓贾的男子和我交手,差一点被我一刀斫死。那山女上前解救,连打了三天俱无胜负。后来我用周世伯诱敌之计,虽然打了个胜仗,因为是那山女断后,竟没有占到他们多少便宜。

“过不了几天,蓝牝牛派人来说,我前次打胜仗是凭了诡计取胜,不能使他们服输,要叫我择日子和地方与神姑角牛力。(角牛力是生蛮的一种风俗,遇有双方起了冲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时,各请出公证人来,择好一片宽大地方比力。谁力大谁就得胜,谁就有理。比不过的人,无论其目的是为女人。为牛马、为田产,均由得胜者自由取携。法极野蛮而条规颇严,往往因对方情急,不依条规取胜,激起众怒,便兴械斗。)他们输了,自然任凭我们处置;要是我输了,便把全寨让他们,将我一家逐出山去,不准回来。那神姑便是山女的名字,我以前和她交手已知她力大非常,幸而我从小学过这种比武力气法子。比力气不难,最难是守那几样条规:一不准用脚,二不准用手,只用前胸和对方去碰,谁把谁碰倒,再起来用头对顶,谁要退后便算输,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敌人左肩,左手从敌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连,如此将敌人环抱,仍是不准动脚,要将敌人扳倒,似这样连胜三次才算赢,赢不了三次从头再来。以前用这法子比力的人,败的不必说,胜的差不多都累吐了血。有时两人紧抱着,死命扭着翻滚,落到岩下深沟之内去丧命的是常事。我知道这种比力气法子危险,但要是不答应,立刻便失了众心。全寨黑蛮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一听见我要和敌人角牛力,欢喜得焚燎跳火,满山欢呼,巴不得借此试试大司神力,看看空前未有的热闹。他们却不知我胜了也是受内伤,不久人世;要是败了,我固然不能生还,我的同族被逐出山不能安居,他们又岂能安乐?可是他们受我多年厚待和周世伯一番教导,仍是退不了他们天生乖戾的野性,很觉灰心。当下我答应了来使,打发回去后,便请周世伯来商量布置,选了双方交界之处做角牛力场。那地方两面俱是高崖,当中是一片五六亩大的平地。双方的人各在崖上守望,一面派一个公证人随比力气的人下场。他们派的便是那姓贾的黑蛮,我便派了我的兄弟。

“日期一到,全寨黑蛮像发了狂一样,到处乱唱乱跳。双方入场,各向天神前照例起誓。这时我同神姑都各只穿了一件皮围腰,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看得很清楚。起初只觉得她很好看,这时两下一对面,不由大吃一惊。她不但长得美貌,讨人喜欢,左耳珠上竟有像血一样的五颗红的圆痣,和我庶母临终遗嘱所说的话一样。当时无暇说话,便角力起来,心中只顾盘算用什么话去探间她的根源,未免分了一点神,差一点头一阵就败在她手里。此时两方面带去的人都分在两面山坡上观阵,由我两人拼命相撞,连个大气也无人出。我小时学这角牛力玩意时,因为一撞人就倒,渐渐谁也不敢和我比试。我没法子,便和大树去撞,练得差一点的树只消经我两三撞就要撞折。神姑天生神力,要说比力气倒也难分上下,无如我的前胸练过几年蛮劲,她撞我不易受伤,我撞她久了便要受伤。我本来就有点爱她,又看出她耳上五粒红痣,知是虎口中失去的妹子,益发不愿意她受伤。只是她败了不要紧,我却败不得。老这样各不相下撞个不停,两人都要吃亏,如何是好,正在着急,不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最后一次,等她撞我时,我只迎个七分,身子当时自然往后仰一点,只要脚再往后一退,出了圈子便算输了,她觉得占了上风,来势很猛,周身内的力气都运在上半身,乘势撞来。她却不知我用的是计,上半身虽然只用了七八成,下半身站得很稳。就在这一霎眼的当儿,我趁她余力将尽,才把周身的力量用去,前胸往前一绷。她本来身体就失了重心,又加力已用完,要收势回去的当儿吃这一绷,将她撞出去有三四步,出了圈于,晃了几晃才得站稳。我用这种妙法,明是撞一下,暗中却是两下,并没有被人看出,她就输了。按理这一场比完应该比第二场,谁知我们这边带去的人,见我堪堪失败忽然得了大胜,轰雷一般叫起好来。

“没有容到我喘息定后与对方答话,神姑竟自恼羞成怒,将手一挥,连声大叫起来,声如虎啸,震动山谷。我正不明她的用意,那姓贾的男子已自退去,对面山坡上观阵的一群猎虎寨也好似非常害怕,一个个飞一般地乱窜乱逃。比试以前,周世伯知猎虎寨最无信义,凶险好狡,怕他们借角牛力为名,内藏好计,四面下上伏兵,又派了一支兵去暗袭他们的巢穴。我见他们这一阵大乱,先还以为我们的埋伏发动,暗怪周世伯不该胜负未定不问明我就动手。再回看我们同来的人依然未动,又好似不像伏兵发动神气。正在奇怪,那神姑仍是大吼个不停,我刚要举步过去问她,就在这总共没有多一下下(平声,音哈,土语转眼之间),渐渐从远处山谷中传来了应声,和神姑吼声相似,四面都有,还不止一处,很快的愈听愈近。立时腥风四起,飞沙扬尘,树叶乱飞。我这边山坡上的人也是一阵大乱,四散奔逃起来。我才听出那声音是真虎。我兄弟站立我处不远,正命他去保护周世伯时,转眼之间,成百的大老虎从四面山坡上连声吼叫,直往我同神姑的立处窜了过来。我虽然有点蛮力,似这样多的猛虎如何打发得开!我先不知是神姑叫来的,她既不逃,我也不能逃,拼着死在虎口,站在那里不动。这时两边山坡上看的人已逃得没有了影儿。那一群猛虎当中有一个头于,生得比黄牛还大一倍,白额黄斑,吊睛突出,金光四射,首先纵下坡来,只一纵便到了神姑面前。神姑不但不逃,好似同它非常亲热,迎上前去,两手抱着虎头不住抚摸,口中不住发出虎声。余下的老虎都朝着大虎和神姑趴伏下来,把头朝着我这一边不住张口大吼。我正在想主意之际,忽听远远蛇皮鼓蓬蓬,芦声吹起,知是周世伯发出的信号。虽然埋伏发动,这多猛虎,也无济干事。我被猛虎包围,怎肯害怕示怯!依还挺立场中,静看那神姑闹什么把戏。本山虽有虎,偶尔打猎遇见,至多也不过是三五个,这成百成千的虎,竟不知从哪里来的。正在心头盘算,那神姑忽然作了一声虎啸,她身旁的大虎也跟着吼了一声,立刻便从对面窜过七八只牛大的老虎,朝我身上扑来。我知道人单势孤,虎又大多,无法抵挡,只在场中和这七八只虎跳高纵矮地一味闪躲。未后一只虎迎面扑来,我刚刚纵开,斜刺里又有三只虎当头扑到。我知无法避让,情急智生,我也不知那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被我顺势捞着一只虎尾,抡圆了在头上一摔,先将旁的两只虎撞开,手松处将手上的虎甩出去六七丈远,撞到山石上面跌个半死。这一来恼了神姑身旁那只吊睛白额大虎,大吼一声纵将过来。其余那些成百的虎都大吼连声,如同潮涌一般如飞扑到。我知道决难活命,一时无法逃避,又加累了好一会,力尽神疲,脚底下被地上石块一绊,跌了一跤,仿佛觉得那只吊睛白额大虎业已纵趴在我的身上。只听震天价一声虎啸,我便昏晕过去。一会醒来,忽听只有一只虎在那里发威,声音远不似适才宏大。悄悄睁眼一看,那只大虎正站在我的身前不远,神姑拿了一把刀,几次作势要走上来。那虎好似在我身旁守护一般,不住地张牙舞爪,连声吼叫,老不让她近前。那些成百的虎也不似方才那般吼叫凶恶,各自分散在山坡上蹲伏游行,毫无伤害之意。这时芦笙、蛇皮鼓的声音已遍山响应,越来越近。我这时本可伺便逃走,一想这样回去非失众心不可,反正是个死,索性站起身来。那大虎见我起立,反朝我身前挨挤,并不见有恶意。我知这东西定是虎王,不可力敌,姑试抚摸它一下,那大虎竟愈觉驯善起来。神姑见了这般景况愈加‘喷怒,拼了命一般持刀砍来。我正要上前抵挡,那大虎竟抢先一纵,一口衔住神姑的刀,只一甩便甩出去有几十丈远。神姑见虎归顺了我,没了主意,气得在地下打滚,哭了起来。那大虎见神姑哭,又舍了我去就她,用舌去舔她的脚。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呐喊,我这面山坡上,周世伯同我兄弟领了许多人,张弓搭箭,作出要射的神气,直喊:‘神姑投降!,神姑见他们的人不知去向,我们的人却来了这多,大啸一声,从地上爬起,骑在那只大虎背上,只一纵便上了对面山坡。那大虎还回头望了我几眼,才和那成群的虎一齐退去。

“我见那虎对神姑同我的情形,不由想起我庶母说起从前得我时在虎穴中受虎乳喂养的事。那虎既不肯伤我,定是那只喂我的虎无疑,念在以前恩义,便命众人不可放箭追射。率众回寨,问起周世伯,才知他听见观阵的人逃回去报信,说我虽然得胜,却被神姑叫来了成百的老虎将我困住。他一听大惊,知道那些黑蛮胆怯怕虎,定以为神姑是什么虎神,不敢前来接应。幸而他带的那些接应的人大半是我同族,便将存亡利害关系对大家说明,命我同族在前,黑蛮在后,又一面吩咐飞传各路埋伏,稍微变更原定方略,依旧发动,意思是两方的人都被虎吓散,哪一方拿得住人心不乱便占上风。万一擒住了蓝牝牛,我也被神姑擒住时,还可彼此交换。知道那成百的虎不是人力所能打散的,便命前队的人拼命吹打起芦笙同蛇皮鼓往前走。正在发令之际,我兄弟赶了回来。他便命我兄弟赶上前方偷袭的一派人,叫他们务要生擒蓝牝牛同那姓贾的男子才好。自己还怕黑蛮不信服,又将头发披散,赤了双足,捧着一技宝剑,假说他有法术退虎,才将众人镇住,一同进发。刚刚到达山坡,我已从地上爬起,也是真巧,差一步,我被虎扑倒的丑态竟会没有被大众看见。我同族不必说,那些黑蛮起初周世伯命他们放箭都不敢,这时见我果有伏虎的能力,又将虎都赶在对面山坡上,愈发以为我是天神,暴雷似地呐喊了一声,将神姑吓退。其实神姑秉性非常倔强,并不害怕我们。她因从小在虎穴中长大,把虎看作家人,见我们的人都手持毒箭呐喊要射,怕伤了虎,才行退去,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下检点人数,我们的人,并未受伤,虽然未将蓝牝牛同姓贾的擒住,总算大获全胜,还擒了许多俘虏。有那当时逃避不及的猎虎寨,躲在树上看见我同虎对打,不知我是被石块绊倒跌了一跤,还以为用巫鬼的法术制伏了虎王哩,回去一传说,个个都生了畏惧之心。我又用周世伯的主意,将擒来俘虏好言劝解,用酒食安慰,放了回去。这些俘虏回去又一传说,蓝牝牛手下益发没了斗志,渐渐有携家前来投降,甘愿为奴的了。问起降人,知道他们人心已散,便命降人作领导,进攻他们的巢穴。蓝牝牛无法,领了百十个心腹逃入一个山凹孤崖之中,困守月余,粮水两绝,只得出来投降。一问神姑踪迹,才知那日角牛力后并未回来。姓贾的等了三日,说是前去寻她,也是一去不返。恐手下猎虎寨害怕变心,不愿对众说明实话,假说神姑在山里僻静处行法,一向守着机密,这日势穷投降,才说了实话。

“我因想和我妹子相见,才决意收服猎虎寨,一听她不在,大为失望,便间蓝牝牛:‘起初神姑是怎么来的?’他也说不大明白,只知他们在去年有一天,从一个山洞中擒着一个睡着的生人,便是那姓贾的男子。他们正想把他拿来祭虎神,那姓贾的本领非常了得,醒来见被人擒住,大吼一声,挣断了绑索,抢过一把缅刀斫伤了好几个。蓝牝牛同了多人费了许多手脚,才二次将他擒住。刚把祭人之火点着,忽然从远处山崖上如飞一般纵过一个女子,浑身上下只腰间斜围着一张鹿皮,跑到蓝牝牛面前指手画脚,说话声音非常尖亮,似人言又不似人言,看她意思好像要释放那姓贾的。蓝牝牛爱她生得美貌,又欺她是个孤身女子,想将她抢回寨去。同她用手势比了半天,因为言语不通,便用手去抱,吃那女子一掌打了一跤。蓝牝牛生了气,招呼众人一齐上前。那女子见蓝牝牛人多,只一纵便到了姓贾的面前,手臂粗的春藤吃她一扯就断。她解了姓贾的绑,抱在怀里,一纵就是六七丈远,看守的人被她打翻了好几个。容到蓝牝牛率众追来,她己纵出去很远,在一个山崖上立定。蓝牝牛吃了亏,又被她将人抢去,怎能甘休!偏巧那崖是个孤崖,蓝牝牛便吹起叫子,召集全数猎虎寨把山崖围住。因为崖径很窄,上去的人都被他二人打跌个半死,便命众人放箭,逼他二人投降。那姓贾的朝那女子比了阵手势,那女子忽然仰天长啸,声如虎吼,一霎时便有成百的老虎蹿山越岭而来。内中有一只便是我那日所见的吊睛白额大虎,首先蹿到崖上。那女子同那姓贾的双双骑上虎背,纵下崖来,带了虎群往西南方而去。猎虎寨早已闻出虎的腥风,再登高一望,见虎有那么多,赶紧亡命一般觅地逃跑。这次蓝牝牛虽然没有死在虎爪之下,手下逃避不及的被虎伤了好几十个。当时蓝牝牛以为得罪了虎神,杀了好几个同类去祭。谁知虎神并不领情,不来享用。过了好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并无动静,可是他们个个提心吊胆,如同大祸将临,有时遇见老虎,不但不敢去捉,反跪下来任它吞食。老虎原本是怕人的,见人如此软弱,甘心情愿去孝敬它,吃着了甜头,当然得尺进步,不时三五成群出来寻人去吃,他们那里虽敬的是虎神,一向并没虎患,经这一来,一出门便怕遇见虎神丧命。他们不怪老虎太凶暴,想法子合力一心去制服它,只怪首领不好,得罪了虎神闯出这大的祸,害得他们妻离子别父死夫亡,渐渐对蓝牝牛起了二心。未后一次,蓝牝牛见虎势猖狂,也不想法抵御,仍用老法子拿人去孝敬,激怒了一个聪明的猎虎寨,当众说道:‘祸是我们大司闯的,却拿我们去填虎口!看那日来的虎何止上百?我们都杀了祭它,也管不了两顿,而且每次杀人祭神,神都不来享用,却每次寻活人吃。明明是祭神的人不称虎神的心愿。我看既是大司得罪了虎神,他又没法替我们抵抗,今天说这个该死,虎神要他,明天又说那个。我看我们都未必该死,只他一人该死!我们把他杀了祭神,虎神如果享用,不再吃我们,大家另举大司过太平日子;如若不然,那是虎神没理。反正早晚都被它吃光嚼光,咱们就合力同心和它拼个死活,也比跪着送死强!’话犹未了,果然激起众变。蓝牝牛虽然力大,到底一难敌众。他只将说话的人打死,还打伤了好几个,到了仍是吃大家将他擒住。刚要绑好举火开刀,忽然一阵腥风,飞沙走石、大家知是虎来,吓得丢下蓝牝牛四散逃避。这次只来了那个大虎同那一男一女。蓝牝牛正要逃避,那女子口中“嘤”了一声,跳下虎背。那大虎只一纵便将他扑倒,衔到那一双男女跟前放下。那女子同姓贾的在一起数月,居然学会了人言,当下便叫那姓贾的对蓝牝牛说,那女子自小生长虎穴,那大虎便是她母亲,她住的地方有成千的猛虎,都听她和那大虎的号令。要叫蓝牝牛奉她为主,不然她只消长啸一声,便唤来成千老虎将众人吃完。蓝牝牛知道不答应他们是不行,自己平日又非常暴虐,如果失了大司地位更是危险,就是仍做大司,众心业已背叛,回去仍要丧命,想就此利用,不但大司地位稳固,而且还可侵犯我们,便和那一双男女商量,假说他们新来,众心不服,请他二人暂时做副大司,将来众心服了之后再说。那女的没有名字,因她有伏虎之力,就唤她作神姑,当下姓贾的和神姑仍上虎背,叫蓝牝牛回去送信。蓝牝牛回去一看,自己的人以为他业已葬身虎口,正商量焚燎举火角牛力另举大司呢。见他回来,便要上前厮杀,忽见女虎神同那姓贾的骑在虎背上,随在他的身后,登时惊慌大乱,又要逃跑。蓝牝牛连忙高声止住,说是他已请得虎神的儿女神姑来做副大司,此后老虎不会吃人了。经他再三解说之后,将神姑和那姓贾的迎进他们洞去。蓝牝牛又把老虎不时伤人对神姑说知。神姑便朝那大虎吼叫了几声,那大虎吼一声便即回去。从此果然他们那一带不见虎迹,那大虎也不见回来。蓝牝牛知道众人视神姑若天神,神姑虽生在虎穴,什么都不懂。那姓贾的同她寸步不离,又精通蛮汉语言,日久难免不被神站夺去大司地位,便想了个坏主意,请神姑与猎虎寨角牛力。他的意思,神姑虽然力大,从上干猎虎寨中挑出二百个力大的和她轮流比力,岂有不累之理,等到看出她力乏,自己再行下场将她比倒,岂不人前显耀?叫手下看了神姑虽然有伏虎本领,还是不如自己力大,好稳住大司地位。他头一日将比法告诉了神姑,第二日便开头比试。那神姑真是力大性长,连比了百十个都占上风,上来的人一碰就倒。比得她不耐烦起来,她叫下余的人寻了根粗长的石梁,用两块方石架上,要大家站稳了用力顶住,她站在这一面和他们顶对,哪方退后算哪方输。姓贾的拦她不听,她一人和几十个猎虎寨对顶,顶了有好一会没有胜负。忽然被她奋起神威大叫一声,用得力猛,将尺许粗的石梁顶为两段。石梁那边的猎虎寨好几个受了重伤,她站的地方山石都被她踏碎了好些,吓得众人都跪伏下来。蓝牝牛知道厉害,哪敢同她再比!过了不久,他又对神姑说我们这寨中如何富足快乐,平时如何欺凌他们。神姑被他说动,前来攻打我们。自从吃了两次败仗,才想出用角牛力来取胜,不想又遭失败,神姑也不知去向。蓝牝牛不敢对手下说神姑失踪未回,后来吃我们追逼不过,手下的人非要他请出神姑抵敌,瞒又瞒不住,打又打不了,只得率众投降。

“他因平日听姓贾的说过神姑住的虎穴,我急于想寻找我妹子回来,便叫他领我前去寻找。我只带了我兄弟和几个亲信,连那蓝牝牛不到十个人,由此往西南走过了几十个山峰,经过了无穷的险路,走到一个高崖上,忽然听见虎啸。我们便往下一看,下面是一个广大深谷,半山崖上尽是奇石怪洞,连一根草树都没有,谷底同石头上、洞穴上,蹲着的、趴伏着的、在地下打滚的、抖毛发威的。长啸的,也不知有多少老虎!我那妹子神姑高高坐在一个岩洞门前,大石上面,一边蹲趴着那个吊睛白额大虎,一边站着那个姓贾的。我虽然看见了她,知她不知根底,又在虎穴生长,野性未驯,底下又是成百的大虎,如何能下去同她对面交谈,说明来意?这时同去的人差不多都吓得变了色,连大气也不敢出。我命他们潜伏好了以后,正要想法子下去。那蓝牝牛见我带的人都四散分开藏了起来,独他离我最近,忽然起了坏心,趁我一个不防备,猛的一羊头从我背上撞了过来。我一时避不及,被他撞这一下,从崖上跌落下去,上下相隔怕没有好几十丈!虽然我生长甫疆,惯于跳高绕矮,无意中吃他猛力一撞,失了脚,就不死也要带重伤。我当时在空中往下坠落时,头朝下脚朝上,头晕眼花,眼看离地越近,下面都是坚硬怪石,身子悬空又无处着力,空自胆寒。快落地时,忽见一团黄影,猜是往上蹿的老虎,急中生智,顺手一把,果然被我捞着虎颈皮,乘它纵起也是往下坠时,在虎颈上一使力,才把这虎下坠的力缓了一缓,就势骑上了虎背。那虎受了一“凉往前一纵,便将我带离神姑坐处不远。我忙抓住了虎颈皮,将两脚提起站上虎背,一用力便纵到神姑跟前,一见面便吃她抱着,扭结起来。偷眼看见底下成百的虎正和潮水一般往上纵时,神姑身边的大虎忽然站起身来,张牙舞爪狂吼一声,那些虎又都纷纷后退。这次神姑同我打,竟是手脚嘴一齐来,我险些吃她咬伤。那姓贾的见神姑制服不了我,便思上前两打一。刚要近前,那大虎吓退了众虎,仍是蹲伏在原处,看我们两人打,一动也不动,谁也不帮,这时见姓贾的来帮神姑,它忽然叫了一声,便要扑过来。神姑想是明白那虎的用意,一面同我打,便用汉语止住那姓贾的,虽然说得不大好,那意思说她的虎妈爱她又爱我,外人同别的虎近前帮忙是不行的。我正愁没法子制服神姑,又不愿伤她,她性子又长力气又大,像这样打到何时才能算完?还怕我兄弟和同族见我被蓝牝牛暗害必不肯容,万一争斗起来,惊动下面成百的虎如何是好?忽听神姑和姓贾的说了这几句话,不由触动了我的灵机,知她难以讲理,一面应付她,一面高声对姓贾的说道:‘你们休把我当作了敌人,我是好意来接你二人同去享福的。真要讲打,你先叫神姑停停手,我把来意说明。不合你们意思再打不迟。’姓贾的闻言果然愿意,但是怕近前来拉劝被大虎误会要咬他,便高声叫神姑停手。那神姑疯了一般,好似不曾听见,仍和我死命扭结。我无计可施,心中非常着急。又打了有好一会,那大虎想是不愿看我们姊妹自相残杀了,猛的一个虎势将我两人扑倒。我正疑心它翻脸,它已用嘴衔着神姑的鹿皮围腰往一边拉去。我已松了手,神姑仍然抓着我的腰带不放,两只脚死命乱挣乱舞。姓贾的见她不撒手,也趁势上前劝解,将她的手掰开,由那大虎将她衔过一旁。我也累得只有喘气的工夫。那大虎才将神姑放下,姓贾的近前还没有张嘴说话,吃她一巴掌打出去有好几步,差点跌倒。她微一喘息,又要返过来和我拼命。这次那大虎却不让她近前了,横在我二人当中。好在我是不想打她的,那大虎只拦她一人,气得她又跳又哭。那姓贾的费了半天唇舌才得劝住一点。我便对姓贾的说明来意,因为周世伯再三嘱咐,没将真话全说出来,只说我二人是一母双生,她被猛虎衔去喂养,寻她多年,无意中看见她耳轮上五粒红痣,与庶母遗言相符,特意来接她回山享福。又说我们寨中现时如何如何好法,胜似猎虎寨那里十倍等语。神姑才得转怒为喜,渐渐同我说起话来。

“她原是自小在虎窟中受那只大虎喂养长大,无事时常骑虎闲游,第一个人便遇见那姓贾的。他本是先明石柱司宣抚使秦良玉部下大将贾万策的侄子,名叫贾存明。明亡以后,那年受人陷害,改了山装,逃到野人山内潜伏了三个多月,带的食粮用尽,困卧在一个山洞中,每日采些野果打些野味充饥。这日正在洞中熟睡,被神姑走来看见,觉得和自己相似,忙跑到水边照照,回来一比,果然她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她生得差不多的形象的东西,又希奇又高兴。她并不知自己是人,那睡在山洞里的也叫作人,只是很愿意和他亲近。拿神姑那么野性的人,初次遇见同类,竟不敢上前去唤醒说话,只守在他旁边,等到快醒再跑开。一连去偷看了好几次,俱赶上姓贾的在闷睡。最后一次才决定想去和山洞里睡着的同类说话,还没走到洞前,从山崖上远远往下望去。这一次她更奇怪了,竟发现了成千成百的同类在那里吵闹跳纵,心中高兴得了不得。及至渐走近了一看,这些同类虽然一样是生有两只脚两只手,也都是立起来走路,可是要和姓贾的一比,那就差大多了,一个个都是怪眉怪眼,相貌凶恶,胸前背后满是奇怪花纹,披着一件兽皮,在那场中瞎吵瞎闹,一个个看不顺眼。这才觉出像自己这种同类跟同类,并不像飞禽走兽来得一样,千百同类中竟难得有一个好的,不由意懒心灰,决汁还是到洞中去寻那睡着的同类。她因在旁掩着偷看,没有留神到她所谓好的同类已吃这些多的坏的所害,绑在一边,要开刀举火祭神呢。她跑进洞中一看没有,很觉失望,及至出洞再找,一眼望见姓贾的绑在那里,她便从洞顶如飞跑了下来。先时她怕人多,老是掩掩藏藏的,这时虽不知姓贾的吉凶,见姓贾的是绑在那里,又是在死命挣扎,当然不是他心甘情愿,为要前去救他,也就不怕人多了。她还没有走近姓贾的身前,忽然发现那堆同类当中,竟有一个头于在那里指挥一切,见她下山,便迎了上来拦住去路。她也知那头子是问她来意,偏自己不懂他说自己是哪一种话,自己比了一阵,这头子索性同她动手动脚起来。她本不知那头子是什么用意,后来要动手拉她走,才觉出那头子不怀好意,或者也要想将她绑起来,一害怕,顺手一推,却没料到那头于竟这般脆弱,一推就倒。她见这些同类虽多并不管事,才大着胆子跑到姓贾的跟前,扯断绑的春藤将他抱起救到山崖上去。那一伙便是蓝牝牛同手下的猎虎寨。神姑见他们追来,上面又无路可逃,也颇心慌,为了姓贾的,只得和他们抵挡,一经交手,才知这些坏的同类都不经打的。后来蓝牝牛吩咐张弓搭箭威吓,神姑并不知道那东西厉害,射上要人的命。姓贾的却知道不好,说话神姑又不懂,便用手比了两次。她见姓贾的着急,她也跟着着急,一急,不知不觉就长啸起来,去喊她虎妈背她回去。她虎妈闻声追来,一见人多,便也连声大吼,把虎子虎孙全喊了来,将猎虎寨惊走。姓贾的当然随她一同骑着虎妈回去。他虽然看出神姑与那些虎颇有渊源,尤其是那只大虎,但是自己究是个生人,那虎又多,终日包围在侧,老是提心吊胆。幸而神姑非常爱他,饮食坐卧都在一起,喝水有的是山泉,吃可就难了。神姑生长虎穴,每日吃的都是小虎给大虎衔来的樟鹿野兔之类,从小就会吃生肉。姓贾的本是山民中世家于弟,像那样连血生吞如何能惯?第二日便拉神姑骑虎仍回原处,寻着了他遗失的行囊,内中有一把缅刀、一副弓箭,还有镰刀。火石、水壶同几件衣服,回去便用山石堆了一个火池,取了些枯柴,片了些兽肉,拿刀叉着肉,烤来与神姑同吃。神姑一吃熟肉很香,取回的东西又从未见过,见一样爱一样。姓贾的便把那些东西名称告诉她,那是弓箭,那是火石,他说一样,神姑也跟他说一样,一学便会,一会便记得。姓贾的也很爱神姑,只可惜她不通人言发愁,见她如此聪明,便细心教她说土语同汉语。不消几月,神姑虽然学会了土语汉语,姓贾的终不惯与虎同居。有一次大虎不在家,不知怎的,神姑将别的几只虎逗急,她力量比虎大,身体又轻又灵活,一纵就是十几丈。那几只虎忽然发作了野性,它们奈何神姑不得,便要拿姓贾的出气。神姑连忙去救护,二人要纵开原也无妨,神姑偏学那大虎发威负隅时光景,两人倚着一个岩角里,自己站在姓贾的前面,和虎斗,任她多大本领,也敌不过好几只猛虎,况且后退又无路”;还要顾看那姓贾的。她一着急又作虎啸,去唤她的虎妈。偏那日大虎走得远一点,大虎没有回来,反招了更多的虎。那时这些虎当中已有好些吃过猎虎寨,尝过人肉味道,又见大虎不在,也想吃那姓贾的,都一齐拥上前来。正在危急之间,那只大虎忽然回来解围,吓退了众虎,可是在人虎相斗时,有一只虎眼看扑到二人面前,姓贾的怕伤了神姑,窜出来一刀将虎砍死。大虎见了死虎大发咆哮,几次要向姓贾的扑去,都吃神姑死命抱着虎颈,连哭带打滚,才算饶了姓贾的。经这一来,姓贾的越发觉出与虎相亲的危险,知道要想单独逃走,不但办不到,也舍不得神姑。他见神姑爱他用的那些东西,他每日便教她用刀射箭之法,神姑果然喜欢非常。那时已间出神姑从小是在虎穴中长大,便说:‘你并非大虎生的,虎只能生虎不能生人,定是小时被虎从什么地方衔来喂养的。弓刀并不希罕,山外人世上什么吃的用的穿的都有,只可惜你什么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慢说汉人的车马、宫室,衣服、享用一切,就连前数月所遇那些生蛮的生活也比这里强得多。’神姑道:‘我也听你说过,那里都比我这里好,见的东西、用的东西也多,不过那是别人家呀,他们能给我们看,给我们享用吗?’姓贾的原读过几年汉人书,便哄她道:‘照古时候,谁的品行好,能够给大家想法子,叫大家享福,大家就请他为王为头子,把他给大家所享的福又分出来,共同送给他享受。这福他先虽给了大家,还是享了回去。大家虽然将自己的福送与他享,可是平日享的仍是他的福。在当王当头于的受了大家的敬意,觉得无以为报,越加用心思想法子,叫大家越多享福越多受用。大家见当王当头子的给他们享受越多,越想回报,于是从上到下,从王和头于到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享福受用,谁都有吃穿用度,大家差不多一样,谁也不会争夺谁的,现在却不然了,人也多了,心也变了,至于享受,已有古时候的人给大家想下法子,觉得够了,无须再想了。不过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大家都愿意享现成,懒得一同往前进。人心既不一,便你争我夺,只要一夺到手,当时不过暂时的麻烦,却可打自己一生享受的主意。有一两个聪明人一起头,大家都学样,你也争我也夺,多的夺到了少的,自己又因分不均匀,再分成几个少的,彼此再争再夺,强的夺到了弱的,过不久,比他更强的再来夺他。这样相传了几千年,直到如今越来越厉害,只要你有大力量胜得过别人,别人的东西便是你的。不要说蛮荒,中朝还比蛮荒来得厉害。我那日睡在洞中,醒来被那群生蛮绑住。我挣断了春藤和他们打,并没见输,只打不过那为首之人,二次又被他擒住。后来你来救我,我见那头子被你一推便倒,现在越发看出你有天生神力,又加有你虎妈可以指挥这成百的猛虎,只要听我的话,拿你这大力量同手下这群野兽,就能将那些生蛮镇住,去做他们头子。如今当头子又不似古时候难,要给大家想法子享福才能做得长。只要老有力量,便可坐着随便吃喝享用,谁不愿意就杀谁,多舒服!岂不胜似在这里过苦日子呢?”神姑果然听动了心,依了他的话,骑着大虎,制服了蓝牝牛,两人都做了副大司,神姑没见过世面,到了那里一看,果然吃喝都与虎穴里不同,又经蓝牝牛一蛊惑,说我们这里比他们更好,神姑起了野心来打,几次都吃我杀退。后来角牛力失败,发了野性,不愿回去,只舍不得姓贾的,便亲身悄悄去接。姓贾的也舍不得她,强她不过,无可奈何,只得随她仍回虎穴,原想相机仍劝她出山。神姑自在蓝牝牛那里食过了熟肉。甜酒、糌粑,也是心中老想,恰好我这日寻到,说明来意之后,立刻转怒为喜。我时倒

“姓贾的还怕我有诈,先叫我折箭为誓,仍要坐那大虎同去。我一一答应,先叫神姑制住群虎,不叫上崖。我去寻我带来的人时,蓝牝牛同我兄弟已不知去向。间起他们,才知蓝牝牛将我撞倒,正想往回路跑,吃我兄弟同两个同族将他拦住大打起来。打了一会,被我兄弟将他推落到一个山涧之中去了。我兄弟见我同神姑已见面说话,没事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被他寻着一只才生下不久的小虎,想带回去喂着玩,恐被大虎知道,先自偷偷翻山跑回去了。我只得带了手下同去的人,陪着我妹子神姑同那姓贾的回来了。她到了寨中,见我真是一番诚心,才叫她虎妈回去。进寨一看这寨布置同饮食用品,喜欢得连嘴都合不拢来。我再慢慢教她语言规矩,又知她同姓贾的虽然恩爱并未成婚,便择日全寨跳舞,与他二人成了婚礼。又在后寨旁边悬崖上面另修造了一所石室,与他夫妻二人居住。没事时我姊妹兄弟妹夫四人便去寻周世伯读书认字讲经论古。那些归降的猎虎寨受了几个月教养,也都渐渐驯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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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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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沙射影虎女忘恩篝火天灯狮王显圣

“谁知好日子竟无福享受!那蓝牝牛被我兄弟推落山涧,只跌伤了一条臂膀。他在山凹中因为无法上来,腹中饥饿,便去采野草野果捉蛇虫吃,无意中吃了一种怪草。他又发现恫旁还有一个旱洞,他便住在里面,每日仍用野草野果蛇虫度日。转眼到了秋末冬初,草木枯黄不能下咽,他越想越恨,又害怕要饿死。他却不知吃了那怪草之后力气大足,身轻如燕。那涧崖峭壁除涧旁潮滩上生着许多草木外,崖壁上光滑滑的寸草不生,只离地二十多丈有块伸出去的崖石。他几次想爬上去,用尽心力都未办到,早已绝了望想。这日不知怎的,被他无意中着急一跳,忽然觉得身子纵离那块崖石竟差不了几尺高下,便站好了地势,试一用力再纵,居然到了那块石上,还发现有路通到上面,不费一点事,被他寻路逃了上来。他上来后,首先回到旧日巢穴一看,那里已变成了野兽盘踞之所,知道手下人投降以后并无一人回去过。那野兽虽多,好在都是些狐群野兔之类,容易打发。他寻了几件猎虎寨遗落下的兵器,打死了几个狐兔作为暂时的粮食,把其余的也都赶走。先在旧穴住了数月,每日偷偷跑近我们寨前,想寻一个熟人打听消息。偏巧这日遇见他旧日的一个最亲信的猎虎寨,先说他自己的经过,然后间起我们寨中详情,知道不但那日我被他推下崖去不曾受伤,还将神姑夫妻收服,如今大家全很安居,过好日子。他便劝那亲信替他传知他手下的那群猎虎寨,说他业己生还,并且遇见天神,给他吃了仙草,身轻力大,一纵便有数十丈高,叫大家先订下日期,再定主意抢我们的山寨。那亲信倒也聪明,知道这些猎虎寨自一归降了我们,不但没罪受,还很享福。我们待人又不分客主,十分恩厚。谁也不肯再背叛我们,重去受那蓝牝牛的虐待。我们稽查又严,凡是猎虎寨所居之处,必有两家黑蛮在他挨近处住。昔日仇敌,如今差不多不是两下联了亲,就是成了好友。要替蓝牝牛传这种话,不但人心已变难得生效,说不定听话的人还要前去报告,闯出祸来。再三劝蓝牝牛死了这条心,另打主意,最好远走高飞,省得被我们知道,难逃活命。蓝牝牛见这人不听他话,便逞强用暴力将这亲信人捉回去拷打,非逼他去游说众人不可。这人被他吊打了三天,终于趁他出外觅食,用嘴咬断绑的春藤,逃了回来报信。我同周世伯一商量,都以为这是个隐患,立刻带了人前去搜擒。谁知这厮见吊打的人逃回,知道不妙,先自隐藏起来。我们接连搜寻了个把月,也未看见他踪影,以为他逃出山去,日久也就懈怠下来。

“想是我在这里的缘分将满,过不了几个月,周世伯忽然中了瘴毒瘫废在床,饮食都需人服侍,病势日重一日。偏这时候,我妹子神姑忽然有一天想到她出身所在的虎穴中去闲游。往常她出门总是同贾妹夫一块,从未离过,这日因为同妹夫起了一点小口角,斗气独自一人只带了两个近身的山女前去。妹夫知她一向有个牛性,要如何便如何,谁也强不过她,气来不过个一天半天不会消的,只得由她。我妹夫没跟去不打紧,差一点使我不能在此存身。我妹子神姑本是许久没有回老家,想去看望她的虎妈同那极小时候在一“块玩的虎友的,及至回到虎穴一看,她虎妈和几只老虎正扑倒一个人,打算张口要吃呢。她自从受了周世伯的教训,虽然性野丝毫未改,可是已懂得爱惜人命了。一面作起她叫惯的虎声去止住她虎妈,一面往下纵去。她虎妈听见她叫声,又见她回来,果然停嘴不吃那人,高兴得直吼,纵到她跟前和她亲热,她同虎妈亲热了一阵,便走到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正是我们遍处搜寻不见的蓝牝牛,因为吃她虎妈一扑,业已受伤倒地,不能转动。我妹子起初原和蓝牝牛在一起共事好几个月,彼时蓝牝牛对她非常恭敬,两下并无恶感。她便把蓝牝牛抱到虎穴中去躺着,又到上面将随去的两个山女接了下来,用带去的于粮酒脯给蓝牝牛吃。蓝牝牛起初见她,以为她既同我成了一家,又在虎口之下同她相遇,想必定要擒了回来治罪,本想逃走。奈因被虎一扑,胯骨脱了节不能动转,满拟束手待毙,不曾想到神姑不但没有伤他之心,反用酒食喂他,又见她只带两名山女在侧,以为她又和上次一样负气逃回虎穴,便用言语试探。虽知神姑只是归探虎妈并未背叛。可是从谈话口气当中,听出神姑同我现时虽然骨肉情亲,对上次角牛力输在我手中之事,总觉是个终身不忘的羞耻,觉得离间我姊妹的感情不是办不到的事。当下一面恭敬神姑,故意又提起前事,再挑拨了几句。神姑先是半晌沉吟不说,后来被他说动,大怒起来。据那回来的山女说,神姑发怒时不住地在山洞里纵跳,暴躁如雷,洞口山石被她一阵踢打得乱溅乱飞,未了又息怒低头呆了一会,猛地蹿到蓝牝牛跟前,就地上抓起,待要将他甩死的神气,忽又放下,喝问道:‘我虽然输在我姊姊手里,但是她待我甚好,你不该提起我的心事。如今你须要替我想个法子,怎么才得使我去掉这个羞耻,叫大家背后不羞我,还须不伤我的姊姊。你如光说闲话,不能替我想出好法于,我也没脸回去,我就活生生把你甩死!’蓝牝牛知她业已中计,故意做出为难的神气,说道:‘法子倒有,就怕你不肯依从,说了也是白说。’神姑性子本急,他越不说,越逼着间。未后神姑又要恼了,他才叫神姑将跟去的两个心女带到洞的深处,不准偷听,他却同了神姑走出洞外。商量了好一阵,神姑才高高兴兴唤两个山女出来,随她回去。走时照例仍是她虎妈给她骑着,送她回来。神姑本打算四人同骑那虎,那虎想是也恨坏人,蓝牝牛只一近身便咆哮起来,神姑怎么对虎叫唤也是无用。蓝牝牛又负着伤,不大好爬山路,神姑只得命两个山女扶着他一同回寨。到底他做贼心虚,不敢就和我见面,又对神姑说了一套话,叫神姑绕着山路回到神姑住的住所隐藏,他暂时先不露面。那时神姑已受了他的蛊惑,言听计从,回去之后将他藏在后崖旁一个石洞之内养伤。第一步先下令给他的左右不准走漏风声;另拨了神姑最喜欢的山女名叫荀二姐的到山洞去服恃蓝牝牛,准备等他伤势痊愈,就照他的计策行事。神姑身边服侍的人,差不多都感激我的厚恩,见她把我的仇人偷偷接了来如此厚待,又那么鬼鬼祟祟,连我妹夫都瞒起不提,虽不知道他们什么用意,大家都不以为然,但都知道神姑力大性暴,怒发时,谁招惹了她,便被她抓在手内,倒提双脚,一撕两半。我妹夫同她是恩爱夫妻,还时常吃她的亏。她既说不准走漏消息,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上。

“也是活该好媒败露,蓝牝牛伤势本重,又走了百十里山路,愈加痛得厉害,只我这里有周世伯配下预备打猎时受伤人擦的一种百草膏药可以医治,她偏又打发那同去的山女来取。这山女名唤鹰儿,虽是黑蛮,随我多年,我因她聪明伶俐,才拨去服侍神姑夫妇的。神姑也很信任她,所以派她来取药。这山女人颇忠义,她已觉出蓝牝牛不怀好意,神姑同我俱要受他的害,便把当时经过同现在他们的举动悄悄告诉给我,我听了非常着急,周世伯又在病中,无人可以商量,他二人所说背人的密语准知于我不利,但不知他们如何下手,想来想去,只得装作是给他夫妻二人说和,前去探视一下动静。到了那里,正遇见我妹夫愁眉不展,一人坐在坡前。我便劝他哄哄我妹子,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了。我妹夫答道:‘大姊,我知道她是这样性子惯了的,谁还放在心里?只是她昨晚回来到今天,虽然和我仍像往常一样,可是她不断地一人往后崖跑,我这里用的那苟二姐也忽然不见了。我想跟她到后崖去,她便拦住不让去,稍一和她争执,她就要发大气。我夫妻二人蒙大姊如此恩待,并是至亲骨肉,我怕她性情不好,并容易受骗,万一做了对不住人的事,叫我如何对得住大姊!,我听他话中有因,便猜他也从匠人口中得了消息。正要和他细谈,偏巧神姑走来,刚见了我,面带怒容,未后脸又一红,呆在那里有好一会。我故意说东道西,对她极力亲热,又问她要百草药膏作甚。她本是个直性人,不会说诳,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我不愿窘她,故意说:‘想必是鹰儿假传你的话,给她的情人要吧?’她忙说:‘对了对了。’此时我暗暗好笑,我已知蓝牝牛藏身之所,口中和神姑敷衍对答,信步往后崖便走。刚刚走离那崖洞不远,神姑忽然抢到前面抵住,问我到崖后去作甚。我仍作不知,假说:‘因为好久没有到那一边走走,想将那洞收拾出来,建几间石室,作消夏之所。’她闻言虽说不出什么道理不让我去,可是脸上神气难看极了。我本打算故意边说边走,那崖洞原是我小时收拾出来歇夏的,里面并没多大,只要一进洞去,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这祸害弄死。我也不给神姑说穿,只说蓝牝牛是我仇人,到处寻搜不见,却被他偷入后寨崖洞潜藏,偏巧被我寻着,所以要将他弄死。如此既除了害,又不伤神姑的面子,岂不两全其美?不想神姑见拦我不住,我老是笑嘻嘻他说着话往前走,眼看已走到洞口,她忽然翻了脸,对我发怒,明说她洞中有事,今日不能由我进去,并且还不许我在她住的地方停留,再隔三五日,她定到前寨寻我算账等语。依我性子,当时就要和她争斗起来,只因想起我原是虎口余生,承我庶母恩厚抚养多年,我早打算等他姊弟二人成立,多学一点知识,能以服众,我就让位去寻我的生身父亲,这片家业迟早是他们的,何苦伤什么和气!一想到此,我立刻改了笑脸,对她说道:‘我今日到此,原是给你同妹夫讲和,顺便到后崖看看,井无别的用意,不料倒叫妹子你生气。这是何必呢!我爱你同弟弟,慢说不叫我到后面来,就是叫我将大司之位相让也是情愿的。你有什么心思只管和我明说,只要于理无亏,当姊姊的没有不答应的。我现在到前面等你,听你的话吧。’说完,我回转身就走。等我用飞索渡过后寨,回望她正和我妹夫争吵呢。我远远还劝了他们几句,就回来准备。我知道我同族心腹中有一人和鹰儿打过野郎(山俗未婚先合,名为打野郎,非有孕,终身不能为正式夫妇),悄悄传他进寨,命他半夜里抄秘径险路去向鹰儿打听消息。这人才走后不久,忽有人进来报告,以前投降的四个猎虎寨的千长(千长即山酋,位在大司之下),被神姑派人叫进后寨去了。我一面暗下密令,传知我的心腹加紧防备。

到了半夜,我兄弟捉住了一个刺客,我连忙起来拷问。这刺客就是四个千长当中的一个,起初未归顺时,因他力大心狠,颇得蓝牝牛亲信,后来叛了蓝牝牛率众归降。他不知本山规矩:。只有我是一个头子,虽然统率全山,有生杀之权,也不过住的地方与众不同,多享受一点,其余的人除周世伯、神姑夫妇算是客体理当尊重外,别的人名位虽有高低,享受完全一样,谁勤慎,谁心思灵,谁就过的日子比别人强;不同外人打仗,各做各人应做的事,做完了事,大家在一起歇息玩耍,谁也不准欺负谁。这刺客以为他四人领了那多的猎虎寨前来投降,无论如何我也要重用他们,至不济,原带过来的人总得让他领带。他却不知本寨原不须要他们投降,准他们投降,不过是不愿自残同类。他们降了过来,我们还得分出牛羊用具房子给他们食用。虽说本寨地利无尽,耗去的牛羊用具仍可用人力去取回,到底还费我许多调度管理的精神心思。若不是为了想教三族合一,免得年年打仗互有伤亡的话,像他们这种野性生蛮,谁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安居呢?其余三个千长比较还好,只他见我待他和其余猎虎寨一样,虽说食穿住用都比原来舒服,但是终嫌没有权柄,再加本寨全数的人耕作畜牧、打猎钓鱼、养蚕织布,男女各有各的事,除了春秋好天气同祭祖节外,谁都得做事。我虽不常亲自去做,出主意、想心思、考查勤情、调度买卖、添换物品、安置他们房子、读书写字,实际上比他们还要劳苦。他想和从前当头于一样,众人去寻了吃的来敬奉他,还得由他随意打骂,不劳而得如何办得到!他放肆惯了的,受不了这种拘束,几次想带了原来的手下回去。偏偏他手下起初因为一出世便受强横有力的头子的暴虐待承,过惯了苦日子,不觉的,以为他们天生力小的人应该如此,及至归降了我们,日子一久,都觉得这是天堂,谁再肯受他们的活罪?再加我用周世伯的主意,三族杂居,凡男女爱慕和别族女子成婚的,除照例犒赏外,余外还由公上奖牛羊各二头,意思是想借此去掉他们的成见,使三族连为一体,免得日久生祸端,同时也是暗用自己的人去监察这些野性难驯的生蛮。慢说他四人威信已失,手下人乐不愿反,即使他们愿反叛,也不易号召在一处。他含恨在心,莫可奈何,只得随众度日。这晚行事,是因神姑自我走后又同妹夫闹了一架,仍去和蓝牝牛商量。她全是受了蓝牝牛的挑拨,想起前事,一见我就红眼,又加妹夫不会调解,越发僵上了火。蓝牝牛一听她说起我仿佛有些伯她,便猜当初角牛力我一定敌神姑不过,必是神姑一时失了步用错了力才败了的。这种胜败两伤的比武,他正可从旁取利。先劝神姑得尺进步来和我说,要和我平分,一个前寨一个后寨,各霸一方,手下的人却只要那些措虎寨,其余同族和黑蛮仍由我统率,牛羊房子出产一方一半。如我不依,便二次用角牛力来打赌。神姑说得好,她在虎穴中过的是畜生日子,承我将她接来好待承,再要夺我牛羊房子,大觉不对,不愿意,只想同我再比一次武,赢了我,遮回以先羞脸,仍是好姊妹等语。蓝牝牛见此计说她不动,假说这不过是借此为由,我必不答应,就可动手比武了,并非真要各分一半。神姑又说我素来爱她,她欢喜什么,只要我看出意思就送给她,万一她和我一说我就答应,岂不更无法比武了,蓝牝牛又说道:‘这就是你姊姊的诡计,成心用虚情假意使你不好意思翻脸,却使你永远在她手底下坐吃,留一个话柄,她好独自称尊。假如真要分她一半,她必不肯的。’神姑这才怒道:‘我本未想起此事,都是鬼支使碰见了你。你这一提起,害得我又恨她又爱她,如今因为带你来,还和我丈夫翻了脸。既然你说她平日对我是虚情假意,那我倒非同她比上一回不可。只是不管我这第二次输赢怎样,如果你说的不对,休想活命!我明日就依你去做,只是我姊姊素得人心,万一她倒真个答应分我一半,那些猎虎寨不肯归我,又该怎么办呢,’蓝牝牛道:‘你不知我们猎虎寨全有一股子特性,决不喜欢你们这种过日子法。当初他们投降,实在是逼得无法。我旧日手下四个千长,每人有二百多心腹。为首的一个名唤追马,是我最宠信的心腹。只要我有法子,一喊他们,他们都来。你如不放心,只要你能将他们四人唤来,我同他们对面一商量,再由我想一个法子,不愁我的人不会过来。我们把主意安排定后,你再照我的话去说。你姊姊如果答应,可见得她怕你。从前你虽然输了,现在也算将面子争回。如果不答应,你再去和她角牛力,岂不是好?’神姑答道:‘我从没有私自唤过前寨的人到此,这四个千长肯来吗?’蓝牝牛道:‘这个我自有法于,不过仍得借你的力量才行。”说罢,便将身上带的虎符取出递与神姑,叫神姑就派苟二姐拿了这符到前面去寻着那四个千长,将虎符与他们看,说他已到了神姑这里,现在神姑同他唤他们前来有要事相商等语。那虎符是一块虎皮,反面用火石画上许多像蚯蚓一般的花纹,只蓝牝牛与四个千长各人有那么一块,算是他们的护身符和传话的凭信,那苟二姐奉了神姑之命,到前面先寻着追马说了来意。追马本就想叛,忽一听蓝牝牛到了后寨,还和神姑联了手,高兴非凡。他同苟二姐连寻着那三个同伴,告知一切。这三个干长起初虽埋怨我不另眼相看,日于一多,觉得我们这里都是如此,又加上吃穿用样样全比从前强,也就相安,不作他想,经不住追马和苟二姐再三苦劝,才有点活动,一同前去。他们前脚走,早有我安排下的耳目前来报信。好在我早有通盘打算,不怕他们反上天去。既是神姑喊他们,索性装作不知,等他们有点举动再说,所以他们来去都未加拦阻。这四人去见了神姑和蓝牝牛,异口同声都说所有猎虎寨俱同这里的人分开离居,差不多全已死心塌地归顺。如果神姑和我明要,成不成虽拿不准,还不坏事,要是叫他们暗中起事,不但决不能行,非泄漏机密惹出祸事不可。蓝牝牛一面用他的猎虎寨人土话叫这四个人对神姑说,只要我肯答应,他们手下一定归到神姑这边来。四人对神姑照话一说,蓝牝牛忽然又劝神姑先不必急,等他伤势好了再和我来说。此时我妹夫贾存明已从鹰儿那里得知此事,又担心又害怕,觉得神姑忘恩负义,大是不该,劝了神姑几次,白吵了两架,仍是拦阻不住,夫妻差一点没大翻脸。晚饭后,见神姑又到崖洞中去,悄悄跟在她后面偷听,听到这段话,不由怒气上升,撞进去对准蓝牝牛就是一刀。人没杀成,反被神姑抢上前去将刀夺过折断,将我妹夫抱回石室,用春藤捆了起来,蓝牝牛看出神姑虽然被他说动,总还是犹疑不决,只想争回脸面,下愿伤我,话言话语当中已有些疑他蛊惑,又说如果他说的话是假,还要寻他算账。再加上我妹夫又不愿意他们这种举动,越想越怕弄巧成拙,这才想出这行刺之计,趁神姑抱我妹夫出去的当儿,悄悄叫这四个千长就在今明晚带了毒箭缅刀,掩入我住的寨中将我刺死,他心想若能将我刺死,便不怕旧日手下不归附他,剩下神姑一人便容易对付了。这四个千长被他甜言蜜语说动了心,以为事成有大享受,答应之后,回到前面一看,见无什动静,以为他们到后寨去我并不知道,益发高兴。四人一商量,那三人都知我厉害,不敢前来行刺,未后仍是公推了追马。这厮平时见我出入常是单身,不带一人,卧室没有人守护,也没有门,以为只要我是在睡着便可下手。他却不知我睡梦惊醒,暗中又还有准备。还未容他走进我的室内,恰值我兄弟探望周世伯的病回来,半途中遇见到后寨向鹰儿探听机密的心腹。我兄弟问他何往,他对我兄弟说了个大概。我兄弟闻言大怒,当时就要去打死蓝牝牛,与我出气。那人知他性如烈火,只服我一人,别人调解不住,深悔失言,只得假说我正要寻他商量收拾蓝牝牛之事。我兄弟才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走到寨旁,忽见我卧室窗前花柱上伏着一团黑影。他想起从前,以为我嫡母生的兄弟又来寻事,他便轻脚轻手掩上前去。偏偏那晚我坐在前面火池旁,静候到后寨去的人回来报信,并没有睡。刺客趴在我的窗口见我不在,打算先进窗来寻个地方潜伏,等我回来睡着就好下手。这全寨石室,只我那间卧室的窗户外面是个斜坡,离地有一入多高,那刺客盘着窗外花帘的柱子才能看见里面,怕跳进来有响动,便由花帘的柱子抓住窗沿往里爬。刚把上半身伸进窗来,两只脚还悬在窗外,正待伸进,被我兄弟从后掩至,纵上去,两手抓住他一只脚腕,使劲往下一坠一甩。要论刺客的本领力气本也不弱,无如我兄弟本来力大,又经周世伯拿了一本《五禽经》给他练了两年,不但力气长大,手脚更非常灵活,刺客只是一些蛮力,又是出其不意,被我兄弟这一甩,甩出去有七八丈远,撞在山石上面晕死过去,一丝不费力就将他制服。

“我兄弟见刺客是猎虎寨的千长追马,早就知他心怀不忿,又在这半夜三更带着缅刀毒箭偷进我的卧室,定然不怀好意,恨极了,先用刺客的刀砍断他一只腿,倒拖着来见我。正在审问之间,到后寨打听消息的人又回来报信说起前情,并说荀二姐已做了蓝牝牛的情人,因疑心消息是鹰儿走漏的,向神姑进谗。幸而鹰儿素得宠信,我问神姑话时又一毫没有牵涉到她,才免了一顿毒打,然而已不让她随侍在旁,以后消息恐难打听了。此时处境很难,神姑既护庇着蓝牝牛,我不愿和她翻脸,她被恶人利用,早晚不定生出什么祸事。想来想去,只得问完刺客口供,先将他吊起,叫我兄弟明日不要对人说起夜间有人行刺之事,也不许到后寨去问神姑。一面唤来二十个得力的亲信同族,火速将那三个千长擒来,并去传谕大家,暗中不动声色,严防那些猎虎寨勾结,表面上仍若无事一般。这三个千长擒到以后,知道好谋败露,非常害怕。我先用好言安慰一阵,问出了实话同蓝牝牛的诡计,便将他们一同捆起,拨了十几个人轮班看守,静候神姑动作。神姑本不知蓝牝牛行刺,蓝牝牛原约四人三日内行刺成否俱要回信,等到第四日全无动静,心中未免发慌。偏偏神姑因那日一怒之下将妹夫绑在屋内,原是怕他絮叨干涉,并无恶意,神姑回屋依旧将他松绑亲热,不过她出去时仍要将他绑起。妹大自命英雄,如何受得自己妻子这般欺负,无奈力气没有神姑大,斗又斗她不过,只有气在心里,一连三日饭也不吃。神姑伯他饿坏了身体,着了急,与他赔了多少好话,第四日早起放了绑陪着他在屋内,连蓝牝牛那里也未去。妹夫虽然进了饮食,总是坐在那里,怒气冲冲一言下发。神姑见劝他不转,又生了气,要再绑他。妹夫忽然转怒为笑,去寻纸笔写字。神姑并未留意,心中仍然惦记着与蓝牝牛商量如何争回以前的面子,趁妹夫高兴时又抽空去寻蓝牝牛。蓝牝牛便说仍教苟二姐今晚悄悄去喊那四个千长来问话。

“二人正在谈话,忽然鹰几手中拿着一封信,说是我妹夫说他有要事出山去一行,留下这封书信与神姑,叫神姑拿信去寻周世伯之子周鸣锵看,便可明白。神姑人虽聪明,对于读书却是不行。我们几个人都在无事时求周世伯教读书写字,只她教时还好,过后便忘,后来一赌气就不学了。我妹夫本是贾万策近族,山民世家,从小就读过书,又从周世伯学了多日,写的又是草字,神姑当然更看不懂。先还以为妹夫定是连日气闷,想到外面游散游散,并未在意,哪里料到妹夫是因见她老和蓝牝牛在一齐鬼混,劝说她不听,还将自己绑起,认为大辱奇耻,又疑神姑变了心,与蓝牝有了私情,又羞又恨,决意弃她而去呢。倒是蓝牝牛鬼心眼多,那日神姑夫妻吵架以及妹夫被神姑绑禁室中,他又是知道的,细间了神姑连日和妹夫不睦的情形,心疑妹夫定是因劝神姑不转,跑到前寨讨好。他想同神姑苟且已非一日,一则因伤未痊好,二则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不过难得他们有此嫌隙,正好乘机下手,巴不得信上所写如他所料,便劝神姑速去寻人看信。周世伯住的地方相隔本不甚远,神姑唤人请来了周鸣锵,一看妹夫的书信,才知是和她决裂。信上大意写着妹夫因全家被好仇陷害,逃入野山,又被猎虎寨捆绑要杀,多蒙神姑救到虎穴,配为夫妇。本想隐居深山,白头偕老,不料神姑野性难退,言行刚暴。妹夫念在以前救命之恩,又爱她,平时不与她计较,不料这次竟忘了姊妹骨肉之情同我相待之恩,勾结蓝牝牛与我为难,自己劝她,忠言逆耳,反被捆禁,受尽羞辱,她和蓝牝牛形迹亲密,尤其令人伤心短气。现已觉得忍无可忍,决计弃她,到昆明山中访友出家,望她急速洗心革面,献出蓝牝牛,与我言归于好,以免被好人播弄,两败俱伤。又说她有孕在身已经三月,万不能和我角牛力等语。

“神姑听完这信,急得一路大哭,跑回家去什么也不顾了,匆匆间明了我妹夫去的方向,知道走了好半天不大好追,便跑到高处大声虎啸,将她虎妈唤来,骑上虎背就追,想将妹夫寻回。按说妹夫虽走了半日,要坐虎去追岂有追不上之理?无奈神姑对于出山的路径不熟,又负气不肯前来问我,只知朝直路去追,一直追出野人山外好几百里。她一个山女骑在虎背上,后面还跟随着几十只老虎,在山中时大家已知道她能通虎语,只要有她在,虎并不伤人,还不怎样,这一走到有汉人的地方,人家看见这多老虎,胆小的自然一见就跑,有那胆大有本领的岂肯坐视!她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吓得家家闭户关门,行人四散奔逃。她见追了多远并未将人追上,才想起妹夫单人步行决走不了这么远路,便又往回路来追,直追回到山口,仍未寻见妹夫,复翻身又往去路去追。似这样往返两次,太阳业已偏西,沿路上的人逃得没个人影。等到她第三次往回路追寻时,她正走过一个村寨,忽听一阵锣声,由寨里跑出来五六十个人,手执兵器弓箭,容她带的这群老虎刚刚冲过,那箭如下雨一般朝她身后射来,连射中了十凡只老虎,同时又听见和雷一样响的声音,飞过来许多火弹,沾在虎身上便燃烧起来,虎负痛一逃,火越大,比箭还厉害。神姑几时见过这般厉害的东西?连她的虎妈也吓得连声吼叫,背着她直往回路就跑。幸喜虎快人慢,没被那伙人追上,那箭还不似我们的箭有毒,只有六七只被火烧伤的虎逃窜没有影子。她骑着虎妈,带了许多受伤的虎,狼狼狈狈哭着逃了回来。此时我已得了妹夫私自负气逃走、神姑骑虎出山去追的信,我恐怕她走入汉人地界惹事,又怕引了外人追赶进山,一面传令布置山口,亲身带了数十人迎上前去。她见了我跳下虎来,竟忘了前怨,反拉着我想法替她去寻妹夫。我一面答应她即忙派人四处代她追寻,又见她带来那些虎有好些中了箭伤不住狂吼,便取出周世伯配的金创药,因为谁也不敢近前,叫她自己代虎去拔箭上药。我平日最爱打猎,那天原是见虎吼得可怜,出于无心的举动,谁知此后本山的虎竟不再伤人了。当下我问明了神姑逃回来的情形,便劝她道:‘你这样蛮于是不行的。妹夫走时既留有地方,必定是借此看看你能改悔不能。要是今天真追寻他不回,包在我身上,我定会派人到云南去将他寻回来的。’她当时对我说这番话真是非常感激,不但前嫌尽释,反和我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只求我不要再杀害蓝牝牛,因为人家既忠心帮她,她不忍心见他送命。我因她为人固执,只得勉强答应。谁知当时我怕他夫妻情重着急安慰她一番话,以后未能办到,蓝牝牛这个祸根不除,终究成为今日之害呢。

“我妹夫既一去不归,神姑又非常性急,先是每日都来催我寻找。派了好几起人去到云南昆明附近各处山中寻找,俱无踪影。日子一多,神姑渐渐由想生恨,怨我妹夫不该太已薄情。蓝牝牛看出神姑心意,乘机献媚,又有荀二姐给他出力拉拢,不知怎的竟会勾引上手。我知道此事,非常着急。山民中夫妻感情不投,原可随意分合,另寻旁人;妹夫又是那样决绝地弃了神姑而去,神姑另和别人成婚原不亏理。无奈这个蓝牝牛既是一个凶恶好狠的人,又不是我们同族,还有以前仇隙,岂非异日大害!神姑素来执拗,无法阻拦,知道劝她也是不听,除了随时小心防范外,简直想不出一个好法子。那蓝牝牛比我妹夫更会得女人欢心,神姑竟和他打得火热。两月前神姑忽然亲来寻我,还是要和我分家,将猎虎寨拨过去归她管领。此时我寻妹夫未寻着,却在无意中从回来的同族口中得知我父母消息。一听神姑那样说法,心想这片基业原是我寄父、庶母遗留,当然得归她和我兄弟享受,不过蓝牝牛和我们以前有仇,心怀恶意,我如将全山交出,自己单人出山去寻我生身父母,全山黑蛮和同族定受蓝牝牛的害无疑。意欲再留此半年细细布置一番,想法使我兄弟得到全寨人的爱戴,将大司之位让给我兄弟去做,然后我再脱身一走。主意决定后,我便答应了神姑,将所有猎虎寨都拨归她管,只周世伯全家住的地方除外。神姑见我如此慷慨,自无话说,只有鹰儿不愿随她,要回到前寨来,蓝牝牛原以为我不会应允,想借此挑拨神姑和我拼命,及至见我竟然一说就照办,大出意料,不但不知感激,越以为我是怕她,朝夕图谋,想将全山都夺过去才好。气得我兄弟几次三番要和神姑、蓝牝牛拼命,都被我拦住,可是因这一来,愈加添了我的忧虑,知道我若一走,他姊弟二人决难相容。他二人相争蓝牝牛得利,自是叫人忿恨,就是他姊弟内中伤了一个,我也对不住死去的庶母。

“正在每日愁思,忽然周世伯被他儿子寻来一种药草,吃了下去渐渐病愈。我心中大喜,便和他去商量我的行止。他因瘫废昏迷,前后不到一年,本山竟出了这种不幸的事,非常难过。依他老人家之见,主张我去寻着了生身父母后便接了回来,无须将山让出。先将后寨分与神姑,已是大大的失计。如再将前寨让给我兄弟,全山的人早晚非受猎虎寨的害不可,岂不把多年心血付与流水,还害了全山黑蛮和同族受异族宰割,大大不可!我原有我的心思,又因从周世伯读了些诗书,实不愿再和这些山民再处下去。当时我只含糊答应,说是这一层待我访着生身父亲再说,只请代我想个主意,我出山去这一年半载,如何才能使我兄弟镇得住大众,和后寨不动干戈。他知山民最信神鬼,命他儿子周呜锵由一个亲信同族护送陪伴,秘密进省,由周鸣锵独自悄悄买了许多药品、硫磺。矾硝以及应用的东西回来,先做好了百十个‘流星赶月’,择好一个僻静崖壁,用药和磺硝在石壁上画了一个大入骑着一只大狮子。头十日,正好山中跳舞赶郎之期,我特意邀了神姑和蓝牝牛来吃肉饮酒,和我们一同拜月。等到大家都喝了七八成醉,跳唱正欢之时,我忽然装疯倒地,跳起来满山飞跑,纵跳了一阵回到原处,故意装作我庶母附体说话的神气,说本山的人不久便有大祸临头,全山人都要死绝,只有供奉狮王神才能免祸。我兄弟便是狮王神的次子降生,若我在半年内能让出大司之位给我兄弟,不但保得全山平安,还能叫全山人等越发快乐。大家如果不信,十日后夜晚三更,大家可跪在寨前高峰上面,眼看东方悬崖石壁上,狮王神当显出法身给大家看。说完,我便自行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一会才起来。神姑性急,抢先对我说适才狮王神显圣之事。我故作不信,和他们争论。等众人都异口同声,直到周世伯也故意说亲眼得见的确如此,我才故意气忿忿他说道:‘既然你们大家全说,我本人总未听见。好在狮王神说是再过十天便显法身给我们看,此时也无须争论,且到那晚上见了法身再说。如果是真,为了全山生灵祸福,我无不依从。’大家都觉这话说得有理,仍旧尽欢而散。

“这种假作神圣替我兄弟收买人心,并且借此镇住神姑和蓝牝牛,法子再好不过,但是选用的那一个悬崖石壁,中隔千百丈深沟,石壁又非常险峻光滑,极难飞渡。那几十个特大的‘流星赶月’,还可预先请周呜锵在头一天趁人不见,愉偷悬缒过去藏好待用,那石壁上用矾硝去画神像,以备显圣之时用火点燃,非我亲去不行。事情又非常机密,除我和周世伯父子,连我兄弟本人都不能让他知道,神像最早也只能在前两个时辰去画,画早了被风吹露湿就要不灵。我细想了两天,亲身去查看了好几回地势,才将放流星之事完全托周鸣锵去办。第八天我装起病来,我住的卧室外面加上帘于,派了几个有本领的心腹山女防守,不准外人进来。原定是第十天晚上三更时分去看狮神显圣,我对大家说:‘我无论如何有病,准在三更以前赶到。’大家都以为我舍不得让出大司之位气病了的,俱没想到是我在捣鬼。我还怕神姑误撞进来找我,期前假说我因在病中,恐到场不能行礼,请神姑先代我去领着众人焚燎。应用的药品硝磺早经配好运去,神像画法也早由周世伯教会,不过要画得大些罢了。

“到了那日初更以前,我便从窗户跳出,偷偷用飞索度过悬崖,再用春藤拴在树上,将身缒到那块其平如镜的石壁上面,用配好的药硝画了一个似人非人似狮非狮的东西,近头处正齐壁顶,恰好安上一根引火药线。画好已近二更,留下周呜锵点流星发火。急忙赶回,业已快打三更,再由正门出去,赶到拜神的峰顶。全山的人,除了紧要口子派人加紧防守以备万一外,都在峰头跪成一片。我们山中看时候全看星宿,自从周世伯来,才添了打更滴漏。三更过不多时,对崖流星放起,恰似百十盏天灯满空飞舞,不一会又是一阵火花过处,石壁上面现出一个半狮半人的东西,有半盏茶时才渐渐消灭。慢说山民不曾见过,就连我若非自己办的玄虚,也要当是神灵出现呢。这一来把大家全都哄信,都是又惊恐又希奇,立刻对于我兄弟恭敬到了万分。我便对人众说决定遵神的命,在半年内将大司让我兄弟去做,以免神灵降祸,问大家意思怎样。大家虽然怕神降灾,平素对我兄弟感情不错,换他来做大司也甚愿意,但是因我对他们有功有德,无缘无故失了大司之位,俱觉得过意不去,异口同声说我让位以后,仍要举我做副大司,与我兄弟同为全山之主。我只得随意敷衍了几句,推说病尚未痊,要回去静养,先自走回。

“我刚进屋,我兄弟忽然跟了进来。他素来性暴气浮,惟独对于这次神灵显圣之事始终未发一言,每天总是愁眉苦脸。我见他哭丧着一个脸,便间他:‘神灵要你做大司,我已答应,至多还有半年就让给你。不久你便是一山之主,正应该喜欢,同大家在前山吃酒庆祝才是,为何这样气鼓鼓的?’他只坐在石礅上流泪,也不答言。我连间几句,都快急了,他才说道:‘姊姊你不用装假了,我全知道,你无非是想丢下我们走罢了。’我见他竟然知道我的机密,大吃一惊,连忙禁他,不要往下再说,同他走出了屋,到僻静无人之处一问。原来他平素和周世伯的女儿文美最为要好,那日见我酒后装疯,便对文美说:‘狮神太已不公平。本山全靠姊姊辛苦治理,大家才有福享,如何不让姊姊做大司?太不对了。’文美原是听周世伯说过,便将此中详情对他说了,只未说我不是他亲手足。他听了知道我要出山去,便吵起来,不但自己不愿做这便宜大司,反要当众说出机密,让我走不成。吓得周文美着起急来,再三劝阻,说:‘你要这么一来,不但你姊姊失了威信,以后不好服人,要让神姑他们知道,还要惹出大祸。我爹爹知我泄漏机密也不能饶我。你只能请你姊姊早去早回,千万不可泄漏此事。’后来拿寻死要挟,他才将他念头打消。因为他从小是我带大,姊弟感情极好。他实在不愿意我走,愁思了多少天,决定亲身来苦求,他决不愿代我做大司,请我无论如何不要走,边说边哭。我被他逼得无法,没奈何便对他说神姑才是他亲姊妹,我只是一个外人,久已想去寻找生身父母,无奈不知道详细踪迹,又因他年纪还幼,如今神姑寻回,他也渐成大人,恰好得知了我父母的下落,正好将全山交出,分给他姊弟二人管领。因为蓝牝牛在神姑身侧,是个祸害,才想出借神服人的计策,好使众人心服。神姑和蓝牝牛再图谋前寨,仍恐走后出事,所以又定下半年期限,就这几月中细细指点交代,教他能依着我的章法去做,同时在行前如能设法将蓝牝牛除去更好,如若不然,也要多想一点防范之法,一等诸事稳妥无优,即时动身去寻找生身父母。劝他不要固执,反而不美。我反复劝了他好几遍,直到答应他寻着了父母一同回来,他才点头。周世伯这人真是足智多谋,老成持重,他的子女也俱都能文能武,非常能干。难得他女儿文美肯和我兄弟要好,正可借此给我兄弟添个帮手。我便择日给他们照汉人规矩下定婚礼,结了亲事。

“前日我将本寨诸事一一交代指点我兄弟,又在各口子上添了许多防备,才和周世伯商量动身之计。才一进去,便见他屋内坐着一个穿的极破烂的生人。本寨到处都有人防守,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山来的;事前连一点信都不知道。周世伯和我引见,叫我上前行礼,又叫我赶紧命人去抬酒来请那人喝。那人也不说话,只管喝我们那里的青稞酒,一口气喝了两大葫芦,站起身来也不告辞,往外就走。周世伯恭恭敬敬送他出去,这时他才说了一声‘下月再见’,涕涕拖拖,拖着鞋往前走。我因他是个生人,恐防守的人不让他出去,正要叫人护送,周世伯连说不必,只叫我随他进去。我间起此人怎么会到此地,是不是周世伯打发人将他请来。周世伯细细告诉了我此人的来历。原来此人是位出家的道爷,不但本领高强,道法精通,最可喜是他和周世伯同我父亲当年俱是莫逆总角之交。他姓单名鹗,因为好喝酒,人家都叫他作醉方朔、陆地真人。”

余独与杨氏父女自从坐定吃喝,便听这姓云的山女说她以往身世,滔滔不绝,不但说得有条有理,而且音声婉妙,举止从容,一点也不带山人气习。后来又听了她的出身,才知是个宦家之后,虽然生长南疆,却也读书识字,各人都把疑惧之念抛开,听得出神,忘了倦意,及至说出那穷道人单鹗的名字,益发要聚精会神往下细听。这时大家早已酒足饭饱,山女便唤人来将残余撤去,汲些新泉来饮。余独恨不能她早点说出师父踪迹,便问:“这位道爷后来怎样?”山女答道:“要不是这位道爷,我也不会请诸位来此。且等新泉取来,我再往下细谈如何?”

一会新泉汲来,山女吩咐余人出去,接说道:“这位单爷,后来见面我也叫他世伯了。他也是贵阳人,小时与我父亲、周世伯、还有一位双姓欧阳的世叔,四人同学读过书。除我父亲因为祖父年老家贫,不得已降志辱身去做官外,周世伯是教馆度日,惟独他和欧阳世叔每日装疯卖傻,歌哭无常,有一天忽然不知去向。后来我父亲在知府任上,他二位还寻了去相见,业已改了道装,当时劝我父亲急流勇退,住了三日不辞而别。我父亲也觉他言得极是,答应了,因循两年没有照办,后来他受人陷害,几乎身死。他此次是无意之中到野人山采药炼丹,清早听见有人读《檀弓》、《左传》,以为有什么高人隐居。他已成了一位剑仙,能够飞行绝迹,我们防守的人如何能够见他?被他按照书声寻踪,看见鸣锵、文美兄妹坐在岩脚下向阳处高声朗诵,周世伯也正站在旁边闲望。他出家后也曾见过周世伯两次,年前又到贵阳寻访,打算送点银子,一打听,才知周世伯全家搬走,不知下落,不想多年老友却在此地相遇。两人都欣喜非常,周世伯又把自己隐居此间经过和我的来历告知。周世伯正要喊人叫我去见他,恰好我自己进来。这位单世伯无事轻易不大爱说话,自从那日走后,过不一月又来过几次,来了我也必去相见。他很夸奖我几次,寻亲的事却叫我不要急,说云南经过路上,有好几处都有坏人。我素未和汉人交往,单身行走既不便又危险。我自然不服,他便叫我和他先打,打得过便可以去。连打他几次,我全输了。我见不能去,很伤心失望。他才说并不是不叫我去,还未到时候。削了一柄木剑,叫我每次在他来时学点剑法,他说一时无处寻觅好剑,暂时且先拿这个学。我因听周世伯说他已成剑仙。能将身与剑合而为一,御气飞行,几次请他练给我看,都未允许。前些日,他喝酒喝高了兴,又加我和周世伯从旁再三请求,他才答应。只见他手一扬便是一道白光,两三人合抱的一株大枯树,被白光一绕就成两段。我见了高兴得了不得,求他教我。他说他从没收过女弟子,因为世交,又见我肯用功,偶尔遇见,指点武艺还可,那飞剑又不是容易学成,他不常在山,带在身旁多有不便。经我再三苦求,才答应给我另寻一个有本领的女剑仙做师父,这次到云南寻亲便可相见,我问何时才可前去。他说替我将同行的伙伴寻着,就可动身了。他和周世伯心意有些大同小异。周世伯遁迹蛮荒,不践异土,独善其身的。他却是凭着本领游戏人间,以救汉族人民的疾苦来修道家的外功的,所以他遇见资质好、根基厚的人,便即度去收归门下,也不知代人打了多少抱不平,做了多少好事。听说除欧阳世叔外,他还有一位姓乐的师兄,剑术愈发高深。我这才信服天下能人甚多,凭我天生几斤蛮力,竟是一无用处。他前日走后,忽然在昨晚半夜三更到了周世伯那里,叫人将我找去,说是他昨日在黔灵下救了一家姓杨的父女三人,还收了一个弟子名叫余独,就由这新收的弟子护送那杨氏父女至云南去投亲,那家亲戚又是单世伯的生平好友。今早必从这野人山外经过,这四人千里长途非常艰险,命我先去接进山来款待数日,随同一路动身。并说我父亲已不在原处,现在已和杨老先生的令亲住在一起。我和这四人结伴同行,彼此俱有益处。如从小路越山行走,虽然艰难一点,还有奇遇,命我不可错过机会。我一闻此言,便即唤起我兄弟,乘月夜出山等候。到了野人山口,我命人四路迎探。去的人还未回来报信,忽然路旁深草里跳起一只老虎。我们追到树林之内,恰巧遇着四位,形象穿着人数俱和单世伯所言相符,你又说出姓余,知道不会有错,恐天光大亮后被路人看出我们踪迹,未及说清原委,便把四位迎接到此。我想这三位定是杨家父女了?”

余独和杨氏父女听完她这一席话,早都变忧为喜,宽心乐意。杨氏父女通了姓名道谢之后,余独便问:“家师醉方朔既然昨晚到此,想必未走?昨日承家师不弃收列门墙,尚未畅领训诲,意欲专诚前去拜见。请领在下前去,不胜感谢。”山女道:“昨晚单世伯来时,吩咐完了上边的话,命我将本山安置安置,随你们起身。叫我仍姓本来的姓,取名林璇。他说他就动身到湖广去办一件未了的事,明年才来看望周世伯,在我未出山时,便先飞空走了。行时曾说杨老先生的令亲已由云龙山移居莽苍山红心谷,云龙山别业仍在。我同胞兄弟林璜和杨老先生令亲工人武是师兄弟,日前才由舍弟将我父母全家接到红心谷去的。两家既同在一处,我们做一路走再好没有了。”余独听说师父已走,好生依恋,因为山女林璇传了醉方朔留下的话,便和杨宏道商量,决定随本山主人取进止。

大家又坐谈了一会,林璇的兄弟云虎进来请林璇出去升座理事,林璇叫云虎和余独、杨氏父女一一见礼之后,然后说道:“本寨一月两次稽考全寨人等耕作渔猎的勤情,颇费时候。因我不久要走,须和我兄弟同去分配赏罚。远客到此,无人作陪,如果诸位愿看看此地风俗,不妨同去,省得在此闷坐。”余独本想看看此地的殊方异俗同主人作为,自是愿去。只杨宏道上了几岁年纪,从昨日起连受惊恐疲劳,又同林璇坐谈了这一大半天,恨不得歇息一会才好。丹妹、碧娃原想跟去见识见识,因为要陪侍老父,只得作罢。余独便和林璇说知,留下他父女三人在室内歇息,还派了两名山女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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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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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七回

灯红酒绿野火烧春月朗星稀毛人行刺

林璇、云虎领了余独走到头一进宽大石室之内,那青石条案旁站着四个山装武士,见大司出来,高举两手拜倒在地。林璇先请余独和云虎在青石案右边石案上坐定,自己也走到青石案后大石礅上落座,口中嘤咛了一声,那四个披着鹿皮半臂的武士站起身来,拿起手中芦笙,一路吹着往寨门走去,一会工夫,忽忽之声到处响应,衬着出谷回音,越显出苍凉悲壮。这时虽然只是申西之交,两个大石柱上焚燎盘内的火业已升起,火光熊熊,光照全室,一点不显黑暗。不到半盏茶时,吹芦笙的武士将芦笙掖在腰问,手执长戈走至案前,先趴伏在地拜了两拜,口中说了几句土语。林璇把手一挥,四人同时起立。林璇吩咐道:“叫百长们进来,今日有贵客在此,可命他们各用汉语回话。”四武士闻言,轰的应了一声,又走出洞去领进来了十二个男子。四武士走至案前,将长戈一顿,仍然退立林璇身后侍立。这十二个山民高举两手拜倒在地,行完了山礼,各人分向两列方石礅上依次落座。余独见这十二个山民虽是一般打扮,皮色却是黑白不同,知道皮色黑的是黑蛮,皮色白的想必是林璇的同族了。正在猜想,忽听右面坐在最前一个年纪较长的老人起立说道:“今早场期由我值班。这半月收成甚好,除东山洼因为山水发动,将青稞冲没了一半,糟掉青稞三百多亩外,余下全山青稞禾稻部长得十分茂盛。经我再三查看,并无一人偷懒,现有他们缴来的信木俱在外面,请大司随意查看。”林璇道:“晨田之事有你们这几个老年人经管,我甚放心,东山洼的弟兄所种青稞被山水冲毁,不是人力所能防范,等到收获之期,由公存粮下按本期收成发还给他们便了。”那老人躬身代为称谢,重又坐下。接着左面第一个老黑蛮起立说道:“报大司得知:本期打渔由我和十二个叔伯弟兄们值班,渔区中除毒蛇涧、落魂溪照旧打渔公摊给大家食用,下余的腌腊归公,等过年再分赏大家食用外,正月里大司从山外买来养在鱼塘里的鱼秧已有三寸多长了。”林璇点首称善,仍命他照!日经管,自己不日再到鱼塘去查看,那人回完了话归座,接着便是管打猎的报本月猎得野兽多少,共得兽皮多少张,兽肉大家分食多少,下余归公存腌腊多少,猎人有无受伤,如何抚恤犒赏;管畜牧的报牧羊繁殖、杀闲分配以及留种之数;管酿酒的、管制盐的、管做木工的、管采办山中药材的、管出外贩卖的、管向城市收买应用物品的、管金银窖的、管造弓箭刀矛的也都各人报了收成,俱都条理井然,一丝不紊。余独好生惊异,悄问云虎儿,才知自去年下半年起,所有山中田产牲畜,俱由林璇想出法子按人口同劳力平均分配,每一种事业中抽出十分之三归公,到年终运出山去,换来许多山民心爱之物,作为年终犒赏勤劳之用,另抽十分之一作为公存,以备发生意外之用,其余谁勤谨谁就能多得。由林璇在这两族山民中轮流抽出一百三十人,再选出十二个作百长,每人领着十二个人管一件事业,率领众人作工,每月两次考查勤情,今春又添了纺织市匹正在举办。山地肥厚,草木丰美,又加大家过着好日子,人人努力争先,希冀得年终犒赏,从无一个偷懒的入。好容易一天比一天兴盛,姊姊又要走了。说话中间,力托余独帮他劝姊姊最好不要走,就走也去了就回,省得他心中想得难过。余独见云虎儿天性憨厚,语言率直,非常喜他,便安慰他几句。

二人正在接耳密谈,林璇已发落完毕。十二个山民俱都回完了事,刚要起立行礼,林璇吩咐“且慢”,随即指着余独说道:“今早我出山去接来的四个贵客便是我同行伴侣。我已决定遵守狮神之命,日内便将大司让给我兄弟去做。他虽做了大司,本山之事仍照我以前立下的规矩办理,毫不更改。你们可传给大家,到第五日上我当众让位,以免狮神降祸。至于我本人,决计随了新来四位贵客到云南去了。”云虎儿是早经林璇嘱咐,如要执意拦阻,便和贾存明一样偷偷逃走,一去不归,闻言虽然肚内伤心,还不敢说出拦阻的话。那十二个山民一联闻言,先是面面相觑呆了半晌,第一个石礅上坐的老人忽然立起说道:“大司对我们有天地深恩,虽然狮神显圣不容大司不让,全山的人决不舍得大司丢下我们走去,特意公举大司退位后做副大司,仍就做我们的主人。如有二心,神天不佑!望求大司千万不要说出‘走,字使大家伤心。”说罢轰的一声,余下的人全都随了那老人跪伏在地,要林璇打消走意,有的竟流下泪来。林璇从小生长山寨,与这些山人虽非族类,情逾家人,一旦远别,也不禁伤心掉泪,但是自读诗书,颇明大义,既知生身父母所在,岂容不去!便唤他们起立,说道:“非我无情离开你们,实因狮神梦中与我托兆,我须出外三年才保得全山人等平安,否则连我俱有灾害。你们不让我走,岂不害了大家还害了我?好在我兄弟人极公平厚道,三年后我必定回来,你们何必固执一时呢?”山人本极畏鬼神,又加亲眼见过狮神显圣,虽然不愿林璇走,也觉无法可想,齐声说道:“我们平日虽然管着众人,此事所关大大,我等却不敢做主,请大司再多留两天,且等传知大家之后再说吧。”林璇见他们情意殷殷,只得点了点头,等众人行礼退出,才约余独回室叙谈。早有山女来报,杨氏父女俱都在锦墩上睡着。林璇吩咐将二进内火池火生起,晚餐烤鹿羊肉下酒,先无须去惊动杨氏父女。

姊弟二人陪了余独到二进火池旁落座,天已黄昏,一会山女将火生着,酒肉也都端了进来,林璇才吩咐将杨氏父女请来饮酒,连林璇姊弟共是六人,大家围坐在火池旁边。余独见那鹿羊肉有的整块,有的片得极薄,通红一片,便照两个主人吃法,先将盐水抹在肉上,将面前铁架上刀叉钩钳取了下来,铁架放在火池之内,小片的挂在钩上,再去放在火架上层熏烤,大块的用叉叉好放在火架上,再用钳子不时翻转。杨宏道不惯这种吃法,便由林璇择那薄片烤熟了给他。丹妹、碧娃先嫌腥膻,禁不住主人殷殷相劝,尝了一点觉着好吃,也跟着大吃大喝起来。少时随侍山女又捧了一大盘腊野味同辣腌咸菜、大桶米糊进来,林璇仍命她们出去无须随侍。

饮食到了半酣,余独见林璇兀自沉吟不语,便问何故。林璇道:“看今天神气,本山人众恐怕还不肯让我走,所以很觉得为难。”云虎儿巴不得林璇打消走意,他和余独坐处最近,使用手拉了拉余独襟袖。余独明白他是想自己代他挽留姊姊,自己不该先前答应了他,想了一想只得说道:“山主治理本山德威并著,既然大家如此爱戴,好在山主堂上双亲俱在云龙山杨老先生令亲那里居住,不如等在下将杨老先生送到云龙山后,将二位老人家接送到此,既省山主跋涉,又符众人期望,岂非两全其美?”林璇不知余独是为敷衍云虎儿,话不由衷,还以为余独不愿和她同行,勃然变色,答道:“照本山向例,不容外人长久居此,慢说是做他们的首领。他们这样坚留,也为不知我生身来历之故。我本想将真情说出,好容易脱身,只因除我以外,便是神姑居长,她们若知我是以外姓承继大司,就不能由我再让给兄弟,按理应由神姑承袭。假如是贾妹夫在此我还放心,怎奈神姑再嫁异族对头,定为异日本山之害,由他统治全山,便苦了这一方生灵。诚恐我走后我兄弟镇压不住,受神姑。蓝牝牛欺凌,才假托神意而行。若是说出我生身来历,我兄弟虽然有狮神显圣一节,神姑受蓝牝牛蛊惑,终不肯甘休,并且日后我也不能再来看望我兄弟。真情既不能说,他们万一不让我走,说不得还须借重你们四人一臂之力,再来一回神明显圣。我正在这里打算,你不是不知单世伯行时之言,怎么也说出此话!如嫌我随行不便,你四人只管先行,我单人随后上路就是。”

余独见林璇把话听成误会,心中好生不安,又不便把云虎儿托他劝阻之事说出。正在为难,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女山报道:“周老爷子来了!”林璇改怒为喜,连忙起立,同虎儿迎了出去,还未出门,已听一个老人声音由外走进说道:“佳客到此,都不邀老夫来陪饮一杯,女主人真欠罚哩!”余独转身一看,来人已到了面前。这人是个老者,依旧穿着明代衣冠,童颜鹤发,银髯飘洒,身高六尺以上,声如宏钟,气度雍容,虽然也拄着一根山木做的拐杖,神态却非常朗健,身旁随侍着一个儒生打扮的少年,英姿飒爽,丰渠夷冲,丝毫没有一点文酸气。知道来人定是周氏父子,不由肃然起敬。刚刚将身站起,林璇已迎上前去答道:“侄女今早出山去接同伴,原打算同到世伯家中拜见,偏偏的今日是个会期,忙了多半日天色晚了,打算明早再陪客过去,不想世伯兄早到先来了。”那老者闻言笑道:“适才虎儿叉了一只大虎回来,打算与小女烤虎肉吃。虎儿抽叉时节,小女贪玩,正打算去断那条虎尾,不想那虎气犹未断,忽然狂吼了一声要扑起来,幸是虎几手急眼快,仍将虎结果。小女已受了一些惊恐,没有口福,只能吃我配的药,吃不成虎肉了。我见虎儿只顾和小女说话,问起原因,才知你已将四位贵客接来。我想你一定要来寻我,越等越没有信,想走来罚你,却没想到今日是会期,这倒错怪你了。”说时一眼看见余独恭身站在旁边,杨氏父女也都起立,便对林璇道:“这几位想必是余壮士和杨老先生父女了,你也不与我老头子引见引见。”林璇道:“世伯到来先埋怨人一顿,我哪有闲空说话呀。”说罢,便给大家引见。余独与杨宏道各向周氏父子道了倾慕,然后落座,重添酒肉,吃喝起来。周齐便向林璇道:“余壮士与杨老先生到此,想必你行期不远了吧?”林璇面含愠意说道:“怕还不敢一定做一路走呢。”周齐问是何故,林璇便将余独劝阻之言说了一遍。周齐闻言,已有些猜是林璇错疑,又见余独满脸通红看着虎儿,吞吞吐吐,更明白余独必是为敷衍虎儿说错了话,笑对林璇道:“你错会了余壮士的意了。你想他几千里长途护送着三位老弱,就是没有你单世伯留下的话,得你这样有力伴侣同行,岂不多一条臂助?哪有不愿之理?我看定是你兄弟骨肉情深,不愿你分离,托余壮士婉言劝阻。他新来此地,不好意思拒绝,才故意说出这种违心之论吧?”

林璇闻言,见虎儿低头不语,知道周齐所料不差,自己错怪了人,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虎儿几句,忽听外面一片喧哗,一会工夫,两个山女急跑进来报道:“后寨树林中失火!火势甚大。”周齐忙叫林璇吩咐众人不要惊慌,一面准备钩竿刀斧等物,然后留下几名山女侍候,匆匆约了林璇姊弟出寨察看。余独也要前去,便随着四人一同走到高处一看,后寨西方一带树木全被燃烧,火光烛天,大心皓月都成了灰白色。遥听人声嘈杂,乱成一片,周齐便对林璇道:“此火现在还断不定是人放是野烧,只是现时气候干燥,那些树木又是多年老物,容易着火,决非人力所能救灭。你可同了你兄弟和余壮士,领了前寨的人赶到火场,吩咐前后寨人等将火场周围树木砍断,取浓密树枝蘸饱了水填塞火路,以免到处延烧,波及全寨,我同鸣锵在此稍微布置,再令鸣锵与你前去接应。”这时众山民早将应用之物备好,林璇别了周齐父子,同了余独、虎儿,率领众人渡涧走到火场一看,方圆数十顷,由后崖直到下面的一片树林,已全被火延烧,只听劈剥爆炸向嫩绿树枝上发出来的呼呼之声如音乐交奏,红光火焰直冲霄汉。有些火势稍稀、还未全燃的树林中,不时见有豺狼虎豹狸猿等野兽如冻蝇钻窗纸一般到处狂吼乱窜。那地方住的猎虎寨已都逃得没有个影子,离火场百十步外便闻见木焦味,燃着的零枝碎干满空飞舞,火烟呛鼻,炙肤热痛欲裂。林璇见神姑、蓝牝牛俱都不在,一面着人通知他们前来救火,自己请余独和虎儿各带百十人,换了兵刃,分抄两路,抢往上风砍树木隔断火路,自己迎着火势前面,约束众人如法下手。一会工夫,去人来报:“神姑、蓝牝牛二人遍寻不见,只寻着了几十个猎虎寨。问起他二人踪迹,俱说近些日来,神姑时常用虎啸去唤来几十只猛虎,宰了许多黄羊去喂。今天吃晚酒以前,还见二人引虎为乐,后来又一同转过火场那边树林之内,还带了几十斤牛羊肉去,以后便见天火烧起,始终未见他二人打林中出来。大家都怕天火,各觅崖洞藏躲,别的就不知道了。”林璇闻言,好生奇异,心想难道这火是神姑他们放的么?后寨是她的地方,何苦自害自呢?寻思了一会,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得先行救火。再说林璇、余独、虎儿带了众人分三面施救,周鸣锵也领人赶来相助。直到天光大明,虽将火路隔断不致延烧,火势仍未熄灭。林璇又命虎儿去换人来替班轮流救火,并带些酒肉与糌粑来与大众同吃,到了下午火势渐衰,仍未寻见神姑。蓝牝牛,留下虎儿看守,自己陪了余独回到前寨。

自昨晚林璇等走去救人,周齐便先回去看望眷属,见女儿文美只不过日间受了一些惊恐,并未受伤,安卧片时之后,业已复元,听说前寨来了两个女客,俱是年幼美貌聪明,便要周齐带她前去相见。周齐自从将文美配与虎儿,早就移居在离后寨不远的寨坡上面,盖了一所木瓦房居住,虽离火场较近,一则隔有两条溪涧,二则又在上风,并无妨碍。周齐也想和杨宏道谈谈,嘱咐好了家人,便领文美到前寨与杨氏父女相见,老小五人俱都十分投契。到了半夜,救火的人尚未回来,周齐对杨宏道说道:“今晚的火许是野烧,只能隔断火路,难于扑灭。老兄携着弱息流亡奔走,定然劳累不堪,要等女主人回来,知等到什么时候!何不移尊就教,前往荒居,与二位令爱安顿了住处,老兄与我同榻而眠,岂不是好?”文美巴不得与丹妹、碧娃相聚些日,又从旁竭力劝驾。当下周齐父女便对随侍山女留下了话,陪了杨宏道父女同至家中,谈了一会安歇。第二日听说林璇等尚未回来,索性留杨宏道父女在家等候,林璇回寨,不见杨氏父女,山女报说被周老爷子接去。林璇对众人道:“我只顾救火心急,也没有安顿他三人住所,还是周世伯会替我款待佳客。他那里虽没有前寨大,因是新修的瓦房,倒也精致,倒不如就请诸位在那里住还要好些。余壮士连日劳乏,不曾安歇,昨晚又帮我救火,累了一夜。我们索性到周世伯那里去,吃罢了饭安歇一日,再作动身之计罢。”说罢,陪了余独同到周齐家中,大家见面互谈了一会火势,林璇又把寻不见神姑之事说出。周齐沉吟道:“以她和蓝牝牛的本领,决不会葬身火窟,其中必有原故。且等火灭之后,仔细探寻他们踪迹,如果再寻不见,说不定火急时又回了虎穴。但盼今明日能下一场雨才好,所幸这两日没有大风,不然乱子还要大些呢!现在火势虽减,余烬未灭,仍须随时救熄,火场不能离人。余壮士连日辛苦,还须歇息半天。神姑忽然不见,大有可疑。你四人只可轮流救火,不可大家累在一起,一旦有事,支持不住。无论如何,须等神姑生死踪迹决定,火势完全消灭,你们才能动身。好在杨老兄令亲不会离开原地,此去原是间关投亲,此间不受外人管辖,无殊世外桃源,平安已极,何必忙着动身,诸位以为如何?”杨氏父女原是逃难,凡事须仰仗余独,不肯自主。余独虽然见师心急,巴不得早将杨氏父女送到,一则有师父留下的话,须与林璇做一路走,二则主人情意殷殷,遇见这种天降大火阻滞行期,也是无法,惟有耐心静等火灭之后同走。林璇见余独愿意等她同行,自是心喜,便请余独也住在周齐家内,以便与杨氏父女一同款待,自己好安心前去救火。余独仍要跟去帮忙,经周齐、林璇再三婉谢,请他稍微歇息,到晚间再行奉烦,余独只好作罢。林璇走后,周齐便领余独到周鸣锵旧房内去安睡。余独真是连日辛苦太甚,一倒便睡着,直到天黑好一会才睡醒转来。早有林璇派来伺候的山人领了余独走到前面,周齐、虎儿夫妻、杨氏父女俱都在座。

原来林璇回去并没有少歇,稍微办理了一点日常之事,赶紧挑选了数百人,去将昨晚救火的人换回。教虎儿、鸣锵先回去歇息,到晚上再来替班,二人俱都不肯。林璇对虎儿半吓半劝的,才将虎儿先劝回来歇息。议定本人和周鸣锵做一班督率救火,晚上三更后再由虎儿同余独来替。虎儿回来,周齐便命他速去安睡一会,晚上好做事。连着人打听好几次,不但神姑、蓝牝牛踪迹不见,连那苟二姐也不知去向。蓝牝牛手下四个千长,除去行刺林璇的一个因伤身死外,余下三个,自从将猎虎寨拨归后寨,林璇不究既往,也由神姑要去。先也是打寻不着,这日下午靠崖的一面火势渐稀,众人过去察看,崖旁一块突出的峭壁业已被火烧断,倒了下来,把地都压陷了好几尺,有的地方山石打得粉碎。在一堆碎石旁边发现了几具半焦枯的尸身,内中有两个,认出是那千长,余人俱都成了枯炭灰,辨认不出来是哪一个,也遭了火劫。至于火势,火路虽然被众人隔断,无奈那些树林多是千年古木,又高又大,枝繁叶茂,加以山中春藤含有油性,也容易着火,烧断了的枯枝带火到处飞舞,落在哪里哪里便起火。幸而入多手快,虽然有几处着火,俱都当时扑灭,未成巨灾。火场的四围虽然经众人挑了涧水泼漉,火势渐小,当中却依旧烈焰冲天,近火场百十步内,山石都烧得通红,奇热异常,慢说扑灭,连身子都难近前,看神气除非天降一场大雨,否则哪想全灭!没有十天八天决难办到。如果再一刮山风,那简直就不得了!

周齐得信,好生疑虑,那火势虽大,只要解救出力,但盼不起大风,至多不过多延几日。惟独神姑、蓝牝牛、苟二姐这三个隐患不知去向,偏偏那火在他们三人失踪以后才起的,觉得非常奇怪,想了一会亦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恰好余独、虎儿双双醒来,周齐便和二人说了。虎儿便猜神姑定是在火急时,骑了她的虎妈,与蓝牝牛同转虎穴。周齐道:“你姊姊同我先都是这么猜想,那苟二姐又往哪里去了呢?她自和蓝牝牛苟且后,便去帮蓝牝牛勾引神姑成好。偏神姑醋心太重,上手以后,不但不准她和蓝牝牛亲近,有一次竟将苟二姐打了几十藤条,差点没要了她的命。事后苟二姐向神前刺咒,立誓要报神姑的仇,跑来向你姊姊诉苦,愿代我们作内应,趁空将神姑、蓝牝牛二人刺死。你姊姊将她骂了一顿,她跪在地下再三央告,求你姊姊不要泄漏她来说的那一番话。你姊姊答应了,她才走去。自那天回去后,我便派人打探她的动作,听说她回去后,忽然再也不理蓝牝牛,对神姑比从前还要恭顺。神姑终是不大满意,在这起火危急的当儿,岂肯还带了她一同逃命之理?这里头疑点甚多,不到火灭以后不易明白,莫是祸变之来,常在人不知不觉之中?你姊姊火灭以后,其势不能久留,你千万诸事不可大意。”虎儿闻言,点了点头,说是要出去看看火势。

他走后,周齐和余独谈了一会,不见虎儿转来,先以为他又赶到火场去助林璇救火。快到三更,林璇叫人来对周齐说,因为在火场后面发现十几具尸身,便聚集后寨猎虎寨点数,才知蓝牝牛手下千长还有一个名叫金蛇的,因为发疟疾在家中养病,不曾葬身火窟。林璇再三向他盘问,才知神姑、蓝牝牛自从狮神显圣,对前寨本已死心。忽然那日金蛇因为采着一种野果好吃,每日尽量采摘。偏偏那种果树不多,近处采摘完了,便往远处,采来采去,无意中走进一个山洞,那洞竟通到狮神显圣的崖上,他怕冲撞了狮神,正要回去,忽见那里果树甚多,贪心不足,刚想偷采一点再走,忽然遇见一个毛人。他疑是狮神出现,吓得连滚带爬由洞中逃回,到了后寨,回头一看,那毛人还紧跟身后。这时神姑、蓝牝牛,还同了两个千长,正在林中打鸟玩,一听他说毛人是狮神,吓得也想逃跑。不想那毛人身子和飞一般,一纵就是几十丈,抢上前拦住蓝牝牛的去路,只一照面便将蓝牝牛擒住。神姑一着急,也不管那毛人是神是怪,上前去救。金蛇业已逃在远处,回望神姑刚走到那毛人面前,未及动手,蓝牝牛业从地下起立,同那毛人说起话来。眼看他三人指手画脚谈得非常高兴。一会工夫,毛人走去,蓝牝牛又唤金蛇和那两个千长近前,吩咐不准对人说起。金蛇因为受了一些惊恐,回家便病到如今,以后就不知道了。再问常侍神姑的山女,俱说自那日起,神姑和蓝牝牛和那两个千长,每日总带着十几个近身心腹,挑着许多酒肉走向那火场树林之内,并不许其余的人跟随窥探。日前又由神姑唤来了数十条猛虎,与人在一起玩耍,来了不多日就着了火等语。周齐闻言沉思了一阵,忙请余独去替林璇回来,有话商量。再问来人:“虎儿可在火场?”来人回说:“并未曾见。”越发添了忧虑。

余独正要起身,恰好虎儿面带惊色回来。周齐便问虎儿何往,虎儿说自己出外,见月色甚好,特地赶往虎穴去探看神姑是否在彼处。谁知到了那里一看,一点响动俱无,只见下面有一个十多丈长的东西好似在那里蠕蠕闪动,月光下看不甚清。起初还道是山石,在崖上往下面看了一会,不见动静,便援着春藤悄悄爬了下去。忽然一脚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虎头,好似被什么猛兽用嘴咬掉下来似的。再往前走了几步,到处都是虎骨、虎头和怪兽吃残了的虎腿。虎儿心中奇怪,渐渐走离那东西不远,忽听鼻息咻咻,对面有两点蓝光闪动。乍着胆子向前又走了几步,猛觉一阵腥味扑鼻,定睛仔细一看,前面卧着的东西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头有一间小房子大,从头到脚有两三丈高,两只眼睛闪电般发出蓝光,蹲伏在那里,吓得虎儿魂亡胆裂,不暇再看怪物的身长,拨转头就往回路跑。刚刚抓着适才下来时用的一根春藤,业已惊动怪物,追了过来,行动时腥风大起,发出了破锣般的怪声,身上沙沙儿响。虎儿刚刚援着春藤,快离下面不远,那怪物业已赶到脚下,猛的往上一蹿,一口未咬着虎儿,将一大盘有人臂粗、由崖顶直垂到下面的百年老藤咬住,只一甩,连根拔起,拉了下去。在这危机一发之际,幸而虎儿急中生智,觉着春藤往下一紧,就势踏着藤梢用力一纵,到了上面。那藤生长山石夹缝中何止百年,根深蒂固,吃这怪物往下用力一拉,连那着根处一块两丈方圆的一块大山石都被带了下去。虎儿在上面,从沙石坠落声中,猛听扑隆一声大响,接着一声破锣般的怪吼过去,翻腾了两下,就不见动静。冒着大险回头一看,那怪物许是被坠下去的那块大石打得晕了,竖着身子,上半截还在崖的上面纹丝不动,估量它的全身少说也有十七八丈长。一会工夫又在那里闪动,吓得虎儿再不敢停留,飞跑逃了回来。

周齐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心静气想了一想,忙命虎儿随着余独先去将林璇、周鸣锵替回。余独、虎儿领命去后,不多一会林、周二人回来。周齐说起前事,如果那个毛人是逃走了的二狗,这事便不大好办,只不明白他们何以要自己纵火烧林,着火以后又不露面。还有虎儿在虎穴中所见的那个大怪物,想是洪荒遗下未绝种的旱龙之类。这类东西身躯长大,猛烈非凡,它将虎穴中猛虎吞吃尽后,无处觅食,早晚要到本山来侵害人畜。听虎儿所言,他已援着春藤爬到崖上,那怪物才赶到脚下,定然行动不甚敏速,也不会往高处纵,这还好对付一点。此事必须预为防备,以免人畜受伤才好。林璇道:“周世伯之言甚是有理,那虎穴我曾去过,四面俱是壁立高崖,虽然有条虎行之路,宽处还不到五尺,窄的只有尺许,路径还非常弯曲,高下错落不等。那怪物既如此高大深长,定是从上面爬落下去的,决不容易爬了上来。这里去虎穴只是一条道路,中间还隔住一处广大深沟、两个山峰,那怪物一天半日未必能以到此。侄女打算明日天一亮,便带几个得用的人,携了毒箭兵器,先到虎穴探个仔细回来,再和世伯商量除害之法。侄女真叫命苦,思亲多年,恰好容易承二位世伯指教,得有成行之日,无端又连发生事变,耽误行期,真是哪里说起!适才在火场见十几具猎虎寨尸身前面,倒下半截山峰,将山石都压碎成了一个深坑,后来又在碎石堆中掘扒出半截尸首,也许神姑、蓝牝牛等避火时节,正赶上山峰倒下将他们压死也说不定。如果神姑不在人世,侄女虽然后顾无忧,又觉对不住已死抚养的庶母了。”周齐道:“我也曾作此想,不过神姑、蓝牝牛身手非常矫捷,尤其是神姑,纵身就是十几丈远,轻如飞鸟,山峰倒下以前,必定炸裂发出大响,岂有不知避让之理?这事现在还说不定,明早你去虎穴探看怪物须要小心,不可被它发觉,你走后,我当亲去火场,到那山峰下面察看,或者能看出一些迹兆。你连受劳累,可去歇息安睡,今夜我去前寨代你主持便了。”林璇也真觉身体劳乏,现时用不着自己,正好抽空安睡养息精神,准备明早去探看怪物行踪,便依言告辞走去。周齐安顿好了杨氏父女,吩咐呜锵去睡,径到前寨来,见林璇正在召集全山千百长等说话,见周齐走来,俱都起身为礼。周齐便问林璇:“为何还不去睡?”林璇道:“适才回来,接着后寨来人报信,火场中的余火又延烧着了一大片青稞。余壮士和虎儿叫多派一些人去,我传齐大家,才将人调派停妥,忙了一阵,又不觉困了。特意等世伯到来谈一会再去睡呢。”周齐道:“你一入关系着全山人的福祸兴亡,假如神姑尚在”心存叵测,除你之外无人能敌。你从昨早出山接客累到如今,不曾休歇,在祸变到来之前,最要紧是将精神养好,以便临时应付。你还是早些去睡吧。”林璇道:“这火如果再不停歇,山风一起,真不堪设想呢!”周齐道:“那也无法。只盼天能下场大雨,就不妨事了。”说罢,又连催林璇去睡。

林璇回屋去后,周齐正与众千百长闲话,忽见林璇面带惊疑之色走了出来,对周齐道:“适才我刚走到我卧室门口,忽听我屋中喘息之声非常急促。等我赶了进去,守屋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春桃,一个叫春燕,春桃不在屋内,春燕却昏倒在地上,口中直吐白沫。我用山泉将她灌醒,问她为何这般死睡。她说适才春桃出外有事,她等了一会不见回来,正挑开我屋内花帘往外探头观望,猛觉一股子异香透鼻,登时头脑昏眩,迷惘中见有两个毛手来掐她的脖子。她力气本大,一面死命挣扎,想喊人求救,竟如梦魔一般张不开口来,直到我将水泼在她脸上,才觉头脑一阵清凉,惊醒过来。我起初还以为她是梦魔,后来一见她脖颈上青紫了两块。我再命人去寻春桃时,却在离我窗前不远的一块山石下面横卧着,唤醒了一问,她原是出外小解,也是闻见一股子香味便不省人事了。近日来因遵世伯之命,随地小心,寨前寨后连同各要口俱派有人防守,先寻近寨前一带的防守人查问,俱说连日月色甚好,防守的人分配又极周密,无论是人是兽,决难进寨一步,他们从来未看见过什么响动。春桃仅止闻见香味昏去,颈上还无伤痕;春燕颈上青紫了两块,还带有指甲印,明明是人手所掐,决非无缘无故。我已命人将各屋花帘上挂起风铃蒺藜,添人防守,以备万一。趁诸位千百长在此,想请十几位去,再将各要口的人唤回,问他们今天可见什么可疑之事。世伯以为如何?”周齐点头称善。

当下周、林二人一面分人到各要口传唤,又对在座千百长指示了一些应变之策,才请他们各按职守去做。众千百长散去后,一会各要口防守的人唤来,问起前事,大半都说没有看见什么响动。只防守落魂溪涧岸的一两个本族百长,原是林璇得力心腹,说上半夜奉命防守落魂溪,接班以后,便将带去的二十人,照林璇分派地点分散开来。他二人却拣那最要紧所在拿着兵器弓箭隙望。一个是在崖上,一个是在溪涧旁边,两下相离约有一二十丈,比较所带众人隔得要远一些。站到三更,林璇回来时还好好的,在涧边防守的一个看不真火势,想和崖上的一个掉换一下,唤了两声不见答应,觉着奇怪,跑过去一看,崖上的一个百长连他近身不远的一个防守人俱都倒在地下,昏昏睡着。好一会才将他二人喊醒问时,说他正在崖上观看火势,忽听近身处有人倒地的声音,忙走过去查看,才往前走了不几步,猛觉一股香味钻鼻,使劲嗅了一下,立刻头脑昏眩,身子发软,便不省人事了。再问那手下人,也说是因为闻见香味倒地,别的倒无甚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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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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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八回

谈异兽奇迹溯洪荒走孤藤飞身行绝巘

周、林二人见问不出什么端倪,嘱咐了几句,仍命他们各回防地。刚打发他们出门,忽听远远轰隆一声大震,恍似天崩地裂一般,知道有了变故。林璇首先纵身出外,跑上高处一望,月儿已到中天,照得涧谷通明,春风拂面,十分清爽;西望火场,火光熊熊,白焰冲霄,火势仍和适才回来时一样,并未减小;近处各要口防守的人,三个一堆五个一丛,影绰绰地在那里交头接耳,想是议论适才震响之事;余外静荡荡的无甚动静,只西南角上一大片迷濛,和起雾一般,看不大清楚。这时随侍的人也跟了出来,林璇便命人去喊防守的人来问。周齐扶了一枝竹节也随后走到,问林璇可曾查见什么。林璇说:“那大声只震响了一下,走到此处,只剩一些山谷回音,并没响第二下,看不出什么迹兆来。我己命人去唤他们在外防守的人来问,一会来了总可知道一点。”周齐道:“你可曾听出震响的方向来么?”林璇道:“适才听时,好似在南边呢。”说到这里,猛的心中一动,指着西南角对周齐道:“世伯你看,月色这样好法,独有那边昏雾沉沉,连几个山峰中俱都隐没。那里正是往虎穴去的路,莫不是虎穴的怪物在作怪么?”周齐往前仔细看了看,说道:“这月光照得到处通明,惟独那边如此昏暗,据我看来绝不是雾。适才震响,分明是大山崩倒的声音,你听去又是在南方,想是连日大火将山脉烧燃,勾动那边山脚地火将山峰震倒也说不定。”

二人正在揣想,传唤的人业已纷纷来到。还未及问,忽见西南方有十几个人亡命一般跑来,及至近前,看见周、林二人,气急败坏他说道:“大司快快想法,大祸来了!”林璇见那为首之人正是五指山一带山人的百长云九熊,便问出了什么变故。云九熊道:“从前些日起,我们就时常听得虎啸。前天黄昏时候过了一群虎,约有百十多只,跑得很快,连头也不回,我们以为是神姑喊虎到后寨去。这本是近来本山常有的事,俱未放在心上。及至后寨起了野火,接着大司派人传令,说五指山是去虎穴的要口,命我等轮班防守,留神神姑、蓝牝牛等来往。我兄弟十熊年轻喜事,听说火起以后神姑、蓝牝牛不见踪迹,猜是回了虎穴,今早起来便自告奋勇,要偷偷前往虎穴打听明白,好见大司报功。我因神姑同那群虎都非常厉害,再三劝阻不听,他裹了些干粮,还约了本房侄儿二牛同去)直到天黑不见回转。

“我正替他着急,前一个多时辰他惊慌没命地跑了回来,说是他在午前就同二牛赶到虎穴,沿路上静悄悄的安静极了。及至到了虎穴崖顶,先寻了僻静之处隐身,往下一看,神姑、蓝牝牛不在那里,也没看见一只虎在下面跳动。依着二牛便要回来,我兄弟不死心,他前次曾随大司往虎穴去过,知道神姑和那虎王常在下面一个崖洞内藏身,想下去探看个究竟,万一遇见,便假说火势快灭,奉了大司之命来请神姑回去,想必不会伤他。他二人又都有兵器毒箭,也不怕别的野兽,使一同沿了春藤下去。那崖原是凹进去的,他二人追到半截往下一看,崖凹口有两只老虎横卧在一块黑颜色的大石旁边。怕在不上不下的时候惊动了虎,扑纵上来无法抵挡,正要喊二牛援着春藤往上走,二牛却说那两只虎是死的,下去不妨。我兄弟再仔细一看,果然一只虎断了一条腿,那一只只剩了上半截,还有一大摊血迹。下面春草很深,又长着一片黄颜色的野花,和虎身上毛色相混,乍看不易看出,知道虎卧总是蹲着,没见有横躺在那里的,他二人也没想一想那里是虎窝,这两只大虎是怎么死的,冒冒失失还往下走。挨近虎身那块黑颜色的石头,一头正在二人脚底下,看去有一两丈高,还有一头深藏在崖凹里面,看不出有多长。看看下离那块石头还有三四丈,忽听有猛兽打呼之声,连忙用目往四处查寻,猛见那块大黑石头在那里颤动。先还以为是眼花,及至定睛一看,那块大黑石头倏地往上高起,一条水桶般粗两三丈长的东西,像黑蟒一般从那块黑石旁边直竖起来,一下扫到崖上,连二人脚下春藤带崖石俱都打得纷纷断落。二人知道不好,连忙往上飞爬。就在这一转眼的时候,忽听打破锣般一声大响,那块大黑石头从崖凹内掉头走了出来,这才看出是一个其大无比从未听见过的怪物。那怪物生得浑身漆黑,两只蓝眼有火盆大小,晶光射眼,头上生着一只丈多长的大角,那嘴像一只掘地的铁铲,上嘴短下嘴长,平伸出来有一丈多长,黄牛般粗的两只死虎被它用嘴铲起,只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把十熊、二牛二人吓得浑身乱抖。我兄弟还算手脚快些逃了上来,二牛吓得骨软筋酥,两手抓住春藤,一步也爬不动。十熊先时是只顾自己逃命,到了上面,见二牛不曾爬上,大胆想去拉他上来时,那怪物已慢慢走了过来,举起前脚搭在崖壁上面,伸出长嘴往上一铲,活生生将二牛一口咬住,只两三嚼便吃下肚内,一眼看见十熊在崖上探头,又要往上爬来。我兄弟心惊胆战,不要命地连爬带滚往回路逃走,刚刚跳下那座山崖,一阵脚软神昏,踹闪了步,坠落在崖旁深涧之内,幸而水深,他又精通水性,才没有死。那山涧离上面有好几十丈,四无攀援,在水内泅行了半日,直到天黑,月光上来,才泅到水源尽处,寻着一条窄径逃了回来。他刚落下水去时,听见那怪物在崖那边虎穴内狂吼,不时还有重东西撞的大声发出,差不多两个时辰才住。当他在崖上探头准备去救二牛时,才看清那怪物的模样。那怪物周身漆黑,头是个长方形,有一间小屋子大小,前额上圆圆鼓起一个大包,包后面生着一只角,有七八尺长,木桶般粗细,亮晶晶映着太阳放光。身子站在地下,有深草蓬蒿掩着,没看出是几条腿,从头到尾差不多长有二十来丈,头比尾高,相差总在两三丈高下。声音像打鼓锣一般。虎穴那一群虎想已被那怪物吃得差不多了。

“我先还不怎么信,不一会,老鸦口炼铁房住的几个弟兄叔伯也都抛了行当奔命跑来。老鸦口前面的那一座山本来离虎穴最近,跑到山上便能看见虎穴景致。自从去年底,周老爷子说那里水势急砂石好,又有天然的火井,便于淬磨刀箭打造铁器,虽然离虎穴近,因为隔着两条大深沟,虎过不来,设下那座打铁房,图个近便,果然那里从未见一只虎打那里经过。有时打铁的人累了,还常跑到前面山顶上远望成群的老虎打架。起初他们都是早去晚回,今年正月,大司命在两月内赶造出二百把大刀同三千箭头,才留一班人做夜活。他们因为太忙,已有多日不上山顶去玩了,今日午饭后,该着五天换班的日子,去的人都听说神姑不见的信,到时太阳虽然业已偏西,还能看远处,他们接了班,有几个先不做活,打算到山头看看神姑可在那里。一上去便见一只虎也没有,只看见一个黑颜色的怪物在那里用头撞崖壁。那山与虎穴相隔也有二里多路,要走到还不止十里,居然听得蓬蓬的大响声。后来忽见从怪物身后一个石窟窿里迸出两只虎来,不知怎的被那怪物发觉,也没见它怎追,只一回身,那一只长尾正扫在一只虎的身上,远看那虎稍微动了一动,便倒在地下。还有一只想是吓晕了头,不朝往日常行的路跑,反倒朝崖壁上纵,一个纵虚了脚,落将下来,被那怪物张口往上一接,咬个正着。不一会工夫,便将这两只虎吃了下去,站起身来,竖起那条尾巴,像老虎发威似的抖了两抖,伸了个懒腰,便走往一个崖凹中伏着去了。那怪物是六条腿,他们说的形象也和我兄弟说得差不多。我们站在高处往远处看,先以为是个不经见的怪兽,还不觉得那怪物生得长大,及至两只虎出来一比,才知那怪物大得出奇,黄牛般的老虎的身躯只比那怪物的尾巴粗不了多少,还没有它长。越看越害怕,正要回来报信,那怪物只一会便醒,又跑出来向四面崖壁乱撞,有时也用两条后腿着地,举起四条前腿往崖壁上爬,抓得崖头春藤和上面生着的小树直往下落,总未见它后腿离地纵起多高。它爬了一会没用,急得又往四壁去乱撞,才看出那怪物虽然厉害,能吃老虎,却不会跳高纵远。虎穴四面俱是峭壁,又高又深,往常老虎下去的路,只崖中间有一条偏斜窄径,余外俱是由几十处峭出来的崖石上纵跳下落。那怪物脚才搭上去便将崖石抓断,看来那怪物己如同陷在深坑之中,决难上来,大家才放了一点心。谁知那怪物忽然一阵发威,先跑到场当中站定,猛一回身,将那升起的高头低了下来,张开六条腿,翻蹄亮掌,用前额直朝北面这块崖壁撞去,砰的一声大响,连山谷都起了极大的回音。远看尘土飞起,壁上碎石草树纷纷坠落,有许多石树从高处震落在怪物身上,腾起多高,那怪物好似通不知觉,撞了一下也不喘息,复翻身奔向场心,拨转头又撞第二次。它撞的也真是地方,虎穴一面是连山,只北面是一座孤峰,又加这次是怪物认定了一个地方去撞,被它撞了几十下,这边山顶上的人都觉着地在微微震动,总以为怪物太蠢,难道还将山峰撞倒,爬了出来不成!谁知它撞到后来竟和疯狂拼了命一般,有一下一头撞过去,轰隆一声,竟将北面崖壁撞裂成了一个大缝,峰顶上倒下一片和怪物身躯相仿的大石来。可惜落下来远了些,正落在怪物的后股上面,将怪物打了一溜滚,同时那座峰头也有些摇摇欲坠的神气。这边山顶上人才觉出那怪物要是一跑出来,大家都没了命。先前是看得呆了,经不得有人一提,吓得丢了家伙,纷纷跑了回来,经过我那里来与我送个信,顺便要点吃喝。我这才相信,一面命家里婆娘准备酒食款待他们,刚要先由我那里叫人来禀报大司,刚把饭煮熟,忽然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我们住的那几间石瓦房都震得乱颤,屋顶瓦片碎落了好些。出外一听,虎穴那边轰隆叭啦的大声直响,知道定是怪物撞倒山峰跑了出来。大家饭也顾不得吃,同往这里逃跑,走出来有半里多路就听不见声响,但愿怪物不往这里来才好。现在我们十几个腿快的赶在前面,后面还有连男带女大人小孩子一大群尚未赶到,请大司快想法子!”说到这里,后面山民率领妇孺约有百余人也都赶到。

林璇命左右先安置好了众人食宿之所,领去歇息,只留下两三个首要人间话,另与他们预备饮食。林璇正要和周齐商量防御之法,九熊忽然失惊道:“我只顾率领众人逃来,我兄弟十熊如何不见?”说罢,便要前去寻找。林璇道:“十兄弟素来聪明有胆子,想必落在后面,不久自会到来。你先歇息一会,再作计较。”这时全寨山民有一半得这凶信的,都惶惶然如大祸之将至。奉命防守的人因为林璇法令严肃,虽然心慌,还看不出。余下的自从大震响过后,纷纷出来,站离林、周二人不远,三个一堆五个一丛,交头接耳,个个惊慌,疑神疑怪,不知如何是好,周齐见此景象,忙叫林璇先将众人的心安住才好办事。林璇闻言,当下传令,叫人出去转知大家道:“那怪物虽然长大厉害,这条山路长有数十里,其问许多峭崖深沟,那怪物身躯虽然如此长大,可不会纵跳,它非将这几十里石山全都撞穿不能到此。慢说它到此势有不能,就是算它能以到此,至少也得十天半月,定有除它之策。这种害人的东西,它不来,我们还要去寻它,怕它何来!大家休要害怕惊慌,本大司同周老爷子定有除它的主意。”又命人去告知火场诸人,省得以讹传讹,得信惊慌。吩咐已毕,悄问周齐作何打算。周齐高声道:“这有何难!不出三日,管教那怪物腹破肠流,你还得两样千古难逢的至宝以壮行色。起初听了大震响,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变故!今夜月色甚佳,无端辜负好酒不饮,却来此跋涉劳顿,真不值呢!”林璇便问:“可知那怪物什么名字?”周齐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如今真相已明,静等三日之内下手除它。无论再有什么响动,俱不足为异,那怪物也决跑不到此,只管放心。我们进寨再作长谈吧。”

林璇知道周齐故意大声说话以安众人之心,便点头笑道:“世伯之言极是,我们进寨再谈吧。”说罢,命左右领了九熊等前去寻找饮食及安歇之所,亲自扶了周齐同进寨来。落座之后,这时身边随恃的人还剩两名心腹山女,林璇又借词将她们调开,才向周齐道:“适才听世伯之言,莫非这怪物甚是厉害么?”周齐道:“谁说不是!这种水陆两栖怪兽,名为牦象,头如犀牛,顶生独角,长嘴如铲,钢牙似锯,额际有骨坟起,锋利胜逾百炼之钢,六只肥蹄内藏利爪,身长力大,猛烈异常,遍体生有细鳞黑皮,最善攻山陷地,差不多的小山峰,被它的头撞几下便倒。此乃洪荒以前的怪兽,量尤同轩辕氏交战于巨鹿之野,兵败时,曾用它头触不周山,阻挡后面追兵,便是此物,后世以讹传讹,以为不周山乃蚩尤撞倒,并无其事。这种怪兽有雌有雄,虽然一般刀枪不入,但是各有一处致命所在。雄的致命所在,是欬下到颈间的一根软骨,非常脆薄,一撞便碎。雌的致命所在,是从咽喉到尾际的一道白条,兵刃可以刺得进去。雄的较雌的还要生得高长,只是无尾,嘴也比雌的短些。它们求偶生育均极繁杂,而雌的性尤残忍无情,不是饿到极处,决不肯同雄的配合,配合之后,便将它头上那块坟起的额骨,昂头用力朝雄的致命所在一顶,将雄的弄死以后慢慢享用。同时腹内也有了身孕,要过数十年才胎生出小牦象来。因为它食量大得吓人,三五十个野兽还不够它一顿,它又身躯蠢重,行动不及别的野兽迅速,只仗头去触山,将山触倒,再用脚去扒吃那些被压死的生物。这种法子,到底所得有限。除去勾引雄的与它配合,找一顿饱餐外,终年总是饿的时候多。偏它极能忍饿,只要伏在深水之内,将头身往水泥内一埋,便能数十年不食。它生下小牦象之后,起初也极疼爱喂养,一到小牦象长到长有丈许,它便馋涎欲滴,先还舍不得吃,一来二去,那些小牦象如不离开,终究仍做了母亲口中之物,有了以上原因,天然淘汰,一天少一天,渐渐的绝了种。想不到《洪荒异物记》上的东西会在这里出现。据我所知,这种怪兽生得最长大的也不过只有十来丈,如何会有二十丈长?想必这座野人山当初原是洪荒时滨海之区,经过多少陵谷变迁,将沧海变成山林,地骨转变时,这东西藏在一个深凹有水的泥穴之内,外有山谷遮蔽,石骨坚厚,不易钻出,就在里面生息,不知何故日前冲了出来。我想那怪兽如果是牦象,决还不止一个。所幸它虽然凶恶暴烈,只能爬走,不能跳纵,行动迟缓,除它虽非易事,还能想法。山民最信神鬼,日子一多便生变化,被它冲到此地,不但人畜受伤,全寨都要变成一堆砂砾了。”

林璇便问:“此兽既如此厉害,凡人怎能近身?应该如何下手才是?”周齐道:“我也是根据古籍同传说,究竟这怪兽是不是牦象还说不定。我想天明以后,你我一同冒险到虎穴那边寻个适当所在藏身,看看怪兽动作与周围形势,再想主意。适才你屋内两个侍女连那落魂溪要口上防守的人,先后闻见香味倒地,你侍女颈上还现有青紫伤痕,情属可疑。如果我的推断不差,皆与火起以前与神姑、蓝牝牛说话的那个毛人有关。明早你我前去,还得多加小心,少带些人,越严密越好,以免你我去后仇敌乘虚而入。”正说之间,余独由火场来到,手中拿着一株被火烤得半焦的野花。周、林二人便间:“火势如何?”余独说:“火势经大家奋勇施救,比前半日已好得多,只要不刮风,就不下雨也不妨事。因为遇见一桩奇事,与起火事有关,特来报知。”周、林二人忙问:“何事?”

余独道:“我自日里听周老先生说,起火前那个毛人怕是以前逃走的二狗,我到了火场格外小心。适才那一声大震过去不久,我正站在靠近火场的一个山崖上面,指挥众人去断那一带燃烧未完的树木,忽听一个救火的山民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有鬼’。我随着他手指处急往崖西角一看,果然有一团黑影行走如飞,正往西边火场纵起。我忙取出身上带的弩箭,跟踪上前追赶。彼时火势甚旺,那团黑影原是绕着走,那意思想越过一堆燃烧未完的矮树跑到那边崖角去。他刚纵起空中有两丈多高,被火一照,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一个红眼浑身白毛、似人非人的·东西。我忙将手中弩箭用联珠手法打去,那毛人身子悬空,不及避让,好似脸上同肩膀上都中了一箭,只听他大叫一声坠下地来。地下山石业已被火烧得通红,又被火燎着他身上的白毛,当然禁受不住。他想是知道被我擒住难得活命,虽然连受重伤,身上又被火烧燃,他竟不顾命地从火地上接连几纵几跳,等我再用弩箭去射时,已被他跳入对崖那边不见了。我是因为有火阻隔,无人纵得过去;就过去,地下火热,也无法立足,只得唤来众人,钩倒那丛矮树,用水淋藤柳垫足,绕道过去查看。忽然鼻端飘着一点香气,大家都头昏脑晕起来。及至走到毛人中箭坠落所在,那里原是一片山石,没有草树,忽见地下有这一株被火烤焦了的花,连根拔起倒在地下。因为它长得奇怪,生平从未见过,又不像原生在那里的花草,疑是毛入遗留,无心中拿近鼻端一闻,又觉头脑有些昏眩,险些儿跌倒在火地上面。那毛人身轻如叶,疾如飞鸟,七八丈宽丈许高的火堆被他一跃便过。要不就势将他擒住,定为异日之患!我以为他受如此重伤,虽然逃了过去,火毒攻心必然倒地,定了一会神,又往前寻找他的踪迹。那一面的火势东一堆西一堆,山崖险峻,非常难走,又不能似毛人能够从火上飞越,七上八下,绕走多少险路,才到对崖。一看,原来那边只是一座孤崖,两面被大火围上,一面是我去的来路,后面临着一个数十丈深涧,借着月光大光照入水面,波浪滚滚,一些影踪都无有。照那形势,毛人除非跳入深涧之中,定然无路可走。上面石头烫得脚下发烧,只得回来。令弟虎儿也得信赶到,他说那里是毒蛇涧的源头尽处,下面是泉眼,到处尽是极大漩涡,扬花沉底,无论多大水性的人,掉下去就被漩涡卷入泉眼,决难生还。他去年练习水性,曾用极粗藤索系着身体下去,才一入水,差点被漩涡将藤卷断,慢说泅泳,手足都不能自主,急忙喊人抬了上来。毛人在情急时坠下去决难活命!并说他对那山崖地理甚熟,通体充实,全没有一个洞穴,也许那毛人已死在水中,已命人往下游日夜留神,毛人尸体浮出水面,便知分晓。我两人正在说话,忽然换班的山民来说起这里有两个侍女同落魂溪防守的两人,适才闻见异香昏迷晕倒,全山寻找奸细,并无影踪,说不定就是这毛人所为。刚巧我管的那一面火势又减了一些,同去的两位百长俱都说得一口好汉语,看上去颇为精明可靠,我便托他们暂时代管众人,特意将这株花带来与二位过目,就便请问是否还搜寻毛人生死踪迹?”

周齐将那株花接过一看,连根须才只尺许,花形与芍药相似,却是五瓣花攒在一起,有冰盘大小,干粗约有寸半,十分坚滑,叶如人掌而大,也只五片,颜色翠绿,虽然通体被火烧焦,却看出那花瓣不下十五六种颜色,想生时一定异常鲜艳,只想不起这花的出处,便对余独道:“照余壮士所见那毛人,再加火起前后发现之事,定是逃去的二狗无疑。他必是遇神姑、蓝牝牛,说起贤侄女出身隐秘,想乘机夺取全山。自知力势不敌,知道这种怪花人一闻见香味便即倒地,趁你从火场回来歇息,想跟踪到你房中行刺,却没料到你在我家中耽误些时,扑了个空。落魂溪是往来要口,他借风力送花香,先将防守的人晕倒才得过来,走到你花帘前,又遇见先出去的侍女与他走了个迎面,被他如法炮制。因为他志在行刺,这两处俱未伤人,及至走到你卧室窗户下面,看你不在室内,便想越窗而入寻个藏身之所,等你进去坐定,冷不防用花将你晕倒行刺。见还有个侍女在内,无法进去,恰好你那侍女到窗口去望她的同伴,他就势仍照适才方法,想将那侍女也弄晕过去。偏偏风力不顺,那侍女中毒不深,神志还不十分昏迷,恐她缓醒过来,这才动了他的杀机,纵身入内,想用手将她掐死。两人正在挣扎,你已带了随侍的进去。他听出脚步声音,知道人内的人不止一个,并且来人已有了警觉。那花虽能将人醉晕,大概还须得借风力,不然便须凑近敌人鼻端。他自知一个弄巧成拙便难生还,只得先逃出窗去,相机行事,后来我们盘查紧严,更觉难以下手,决定逃回去再作计较。他年来伏处山中食了异草,无心中得来轻身本领,便趁大震响时,由忙乱中纵逃回去。山民报仇心重,何况他已知了你的根底,更以为你占了他大司之位,势不两立。只要神姑、蓝牝牛真是如我们之望,在火起时逃入虎穴,被怪兽牦象所伤,剩他一人,又连中火伤箭伤,即使不死也不妨事了。所可虑者,神姑、蓝牝牛还在,又从二狗口中得知底细。二狗山中隐匿,崖洞甚熟,先寻了安身之处潜藏,如能在你未走时将你刺死,更称他们心意,否则等你走后才出来与你兄弟为敌,就难预防了。为今之计,一面当心火场,你可先寻地方安歇些时,养好精神,明日我和你去探看怪兽行踪,再等到火灭兽除,好歹寻出神姑生死踪迹,才能上路。说不得余壮士同杨老先生父女,还要耽搁些日子了。”

余独道:“起初只听林小姐令弟说那怪兽形态,他因在黑夜匆忙之中,语焉不详,所以不敢妄作主张。适才听周老先生说怪兽乃是牦象。昔年先祖在日,先父随宦云南,因取草海中污泥烧砖,修垫大观楼基,从泥里掘出一副怪兽骨胳。彼时有一位姓邢的博古通儒,知道此物名为牦象,又名玄牦,同先父曾广搜许多载籍考证,先父《滇南行脚录》曾载其事,说此兽乃洪荒以前龙形怪兽,不但身躯庞大,性烈异常,额际肉包最能攻山破石,无坚不摧,并且周身俱是厚皮细鳞,除雄、雌各有一处致命伤外,刀枪不入。此兽两个蓝眼球内藏着两粒日月珠,晶光四射,能避水火,连它身上的皮俱是人间至宝,得一富可连城。它虽然那般厉害,但是身躯蠢重,行动较别的猛兽来得迟缓,只要胆大心细、长于跳蹿之人,未始不能致其死命。不过此兽也颇有灵性,对于身上致命所在防卫极严。雌的那条长尾能鞭碎山石,人若被它打上便成肉泥,要想近它身前也非容易。先父当时也曾提起此兽有几样克制,不知能用与否。明早去时,请林小姐预备两面大铜锣,如果一时措手不及,别的铜器也行。昨日在火场见他们煮水时用的两口大铜锅,想必能够代用,不妨带去试试。果如先父遗书所言,便有除它之法了。”周、林二人见余独不但知怪兽牦象的来历,还知除它之法,闻言大喜,周齐便叫林璇唤进入来,吩咐将周鸣锵喊起,去替余独,帮助救火。林璇又吩咐准备铜锣铜锅,明早应用;听了周、余二人之劝,多派守护的人防备奸细刺客,人内安歇去了。周齐又请余独也睡一会。

余独本名逸民,乃先明忠义之后。他父亲余希圣,学识过人,文武兼全,尤其精干博物之学,明亡以后隐居衡山落雁冈,三十年不履尘世,晚年生下余独,爱他天资颖异,想将平生所学尽心传授。不想余独生来轻文爱武,不肯用心读书。到余独十六岁上,父母双亡,因为好打不平,无心中惹下一场杀身之祸,改名余独。逃走江湖,遍访名师习武。文事虽未尽得乃父所传,而在少年时多好奇,对于乃父记载的异物异事自是默记于心。先听虎儿说起虎穴怪物形状,便疑是小时听见父亲说过的牦象,因为正赶上自己值班救火,想问明了虎儿再说,路上问虎儿未免问得详细一点。虎儿因他四人一来便要将姊姊带走,已自不快;山民素来崇拜英雄,前日在山外初见余独,不见他有什么施为,入山时行走险径还须林璇扶持,未免加了一点轻视;及见余独仔细问那怪兽形象,误会成余独笑他胆怯,不曾将怪物形状看清楚就逃了回来,心中生了气,只为姊姊待如上宾,不好发作,彼时又到火场,也不答余独的回话,径去救火。余独知他为人粗率,原未在意,后来射中毛人二次又问,更引起虎儿不快,贸然答道:“你这样问得详细,难道有本领将怪物除去吗?”底下还说了不少讥刺的言语。余独也是年轻好胜,闻言心中大怒,借题回到前寨。刚将毛人之事说完,听周齐说那怪兽果是牦象,心中大喜,这才自告奋勇,话虽说了出去,到底只听传言和遗书上所载除兽之法,以前并未见过,不敢大意,听周齐劝他先睡,也想养足精神,除兽时多用点气力,随“意谦逊了几句,倚着锦墩假寐。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加上周齐代林璇调度众人发号施令,室中不断有人来回话,更难安睡。

天光已亮,余独才觉有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忽听一阵芦笙之声随风吹到,不一会芦笙声音由远而近,耳旁又觉出有许多人跑进屋来回事,接着便是周齐和林璇对答。只听林璇吩咐:一快照上次将埋伏设好,来的女子只许活擒不许用毒箭伤害。如抵敌不住,可引她到远寨前,由我出去对付。”言还未了,又听一个回事的人跑进来报道:“那女娃已快到寨前不远,指名要一个叫林璇的出去同她说话。”余独心中一动,睁开两眼一看,屋内有五六个回话山民正随着林璇往外走去,忙问周齐:“外面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周齐道:“天交曙以前,听见野人山口传来紧急的芦笙吹号,接着有人来报,南山口外闯进一个汉装女子,和把守要口的山民争斗起来,吃她打翻了十几个,直往山口冲进,行走如飞,各要口同守望的山民迎上前去都擒她不住,适才得信,已然赶到寨前不远,指名要林小姐出去。你那日进来的是通贵州省城的东山口,这甫山口外便是绕赴云南的山道,虽不似东山口那条路来得险峻,因为滩转甚多,极易迷路,连日防守严密,那女子竟能单身闻进寨来,定非弱者。林小姐更姓改名还是前两晚的事,除我家同虎儿外并无人知,何以她会晓得,指名叫阵?其中必有原故。我因你连日劳乏,天亮后便须到五指山去观察怪物,原想不惊动你随林小姐去看个仔细,你既醒来,我二人一同去吧。”余独连答“遵命”,因是和衣假寐,只稍微将衣整理结束了一下,就盆中凉水喝了两口,擦了擦脸,便随周齐同至外面。早有回报的山民说:“大司已与来的女娃在坡那边捕木坪交开了手。”周齐闻报就在前面,自恃腰脚尚健,便不用备就的山舆,径自扶了鸠杖,同余独往前走去。

这时晨曦已从崖坡树林中斜穿过来,碧空千里,越显山高,石地上湿润润的,石缝和土地上的花草饱含晓露,又沐朝阳,越发显得鲜肥可爱,摇曳生姿。余独自到此山,连日忙于救林劳累,昨晚小得安息,睡眠不足,清晨起来,被迎面和风一吹,又涵泳了一片山林野趣,顿觉天机活泼,神志一清,尽自一路观赏,陪着周齐朝前走去。两地相隔不过半里,哪消片刻,早到了楠木坪,听四外寂静无声,也没听见呐喊,上了高坡,才听见兵刃相接发出铮铮之声,往下一看,四面坡上,观战的山民何止上千!坪中林璇和一个穿黑衣的女子,一个用剑一个用刀,正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舞成一片白光,在坪中滚来浪去,杀了个难解难分。看阵的山民惧怕大司受伤,一个个瞪圆了双眼,连大气也不敢出。余独见那黑衣女子使得一派好越女剑法,林璇的刀有时夹杂着几手六合剑,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家数,却是兔起鹘落,纵跳如飞,变化神妙,与那黑衣女子恰好打了个平手,各不相下,看到惊险之处,连余独都替她二人捏一把汗。周齐恐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再加来人指名要林璇出见,必有来历,只是二人都打得正在紧要关头,林璇向来不喜人相助,无法与她二人解围。正在焦急,忽听余独“嗳”了一声,将脚在山坡一顿,一个“神鹰掠兔”飞身入场,高唤:“二位小姐且慢动手,余独来也!”说罢,业已纵到场中,林璇与那黑衣女子也都双双罢战,上前与余独说话。

原来那黑衣女子,正是黔灵山下酒肆主人大侠毛惜羽的女儿毛筠玉,因为头上包着一块黑绢,在动手时节发招又疾,所以起初余独不曾认出。及至筠玉见林璇力猛刀沉,身手敏捷,难以取胜,情知打不过这山女,自己要见的人就见不着,又不愿用暗器在此伤人结下恶感,少时不好和主人相见,想用家传越女剑法中绝招败中取胜。叵耐那山女刀法虽然毫无家数,却是非常眼疾手快,身法轻灵,一把刀舞了个风雨不透,得空便入,急切间卖不出破绽。正在无计可施,正赶林璇一刀从下三路扫来,筠玉忙将身一纵让过刀锋,脚才着地,使剑尖舞起一团剑花,分心刺去。林璇按刀往上撩,铮的一声迎个正着,筠玉借劲脚尖一点,纵身出去有两丈远近,原想等林璇追来,反背回身,上用“仙猿望月”作个虚势,使敌人措手不及,下面却用“反步连环腿”扫将过去,将敌人打跌擒住,再逼她领自己去见本山主人。法子原想得不错,却没料到林璇身长蛮荒,长于跳跃,险些弄巧成拙。筠玉脚才点地,林璇已随后跟踪追到,一刀往筠玉脑后劈来。筠玉刚要回身使那绝招,忽然脑后有金刃劈风的声音,知道不好,连忙缩颈低头,手举长剑,“朝天一炷香”,护着上面,又是铮的一声迎个正着。筠玉得理不让人,就势回转身躯,甩剑尖从斜刺里往林璇左腿刺去。林璇看来势不急,一刀斫过去,被筠玉用刀一挡,身子闪了一闪,还未站稳,筠玉的剑又到,一着急,反腕一刀,朝筠玉的剑上横着一挡。这回两人都使得力猛,各人手中刀剑都被横荡开去,差点飞脱了手。就在彼此稍一疏神停顿之际,筠玉站的方向恰好与余独打了个照面。余独自在黔灵山酒肆之中和她见面,已非朝夕,一见是她,知道定是跟踪前来,来护送杨氏父女的,深怕出了差错,连唤带纵跳到场中,且喜二人俱无胜负,经余独一喊,便都停手罢战。余独正要和二人引见,林璇忙道:“这位女英雄既非外人,此处不是待客之所,且请同到寨中再谈如何?”说罢,便携了筠玉的手,同余独先上坡来,见了周齐,吩咐手下山民各按职司去做,加紧防守各要口。

四人一同回寨,入内落座,林璇命随侍山女去准备酒食。山女出去后,余独先与大家一一引见,问起来意。筠玉道:“日前你和杨老先生父女走时,我因他们俱是老弱,你人单势孤,意欲护送出境再行回去,爹爹执意不允。我虽不好过分倔强,心中总觉不快。第二日早起,爹爹忽然变计,不但许我追来,连他老人家也和我同行。我非常高兴,满以为你带着老弱行路,无论如何也追得上。谁知追了一天一夜,沿路遇见人就间,并无一人见过你四人的踪迹。我疑你们又被好贼派人捉了回去,爹爹却说是不会,也许你们半途雇着车轿绕往大路去了。我同爹爹又绕往大路,仍未寻着,路上遇着你的师父陆地真人,他同我爹爹背着我说了好些话,说你四人现在野人山他一个姓林名璇的世侄女家中,叫我爹爹先回家去,着我到此寻你,又给了我十几两散碎银子同三个锦囊,上面写着地点和日期,要到了地头对准日期才能拆看。我自小跟着父母长大,从未离开,这次爹爹竟听了你师父的话,命我来追你们一同到云南去,并且说到了云龙山就在王家暂住,无须回贵州去。我爹爹年迈,母亲又在病中,如何能舍?偏我爹爹倒狠心,非逼我照办不可,说是这里头有好些缘故,你师父的话决定没错,到时自见分晓,不但我爹爹有益,我还可以得一位女剑仙作师父。我听了此话,才答应同爹爹分手,由你师父亲送我到前面山口。我原想请他同来与你相见,他说还有要事在身,须去践约,指明了人山路径,化成一道白光飞空走了。

“我入山时天还未大亮,山路弯环甚多,又非常险峻,若非你师父预先说明,差点走迷了路。刚走完了一截曲折盘旋的山径,便遇见此山防守的人拦住去路,内中有一个会说贵州话的。我对他说明来意,他说本山并无有一家姓林的,他们都是山民,要换前些年,早把我捉进山去生吃了,还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又加上我执意要走过去,他用一根长矛拦我,惹我性起,将矛夺过折断,动起手来。我本不愿伤人,随便拨倒了几个便纵了过来,也不和他们真打,遇见拦阻的人,能让开就让开,只一味往山里乱闯。他们见我跑得快,一面吹那芦笙,所经之处,箭像飞蝗一般从我身后射来,侥幸没被他们射着。后来芦笙的声音四面响应,等我跑到前面坪上,四面的人何止上千!各持刀枪弓箭包围上来。我正愁不好对付,忽见这位姊姊纵身下坡拦住去路。我不知这位姊姊便是林璇,问她她又不肯说,我一时情急便动起手来。林姊姊的刀法身法真是轻灵无比,若非你下来解围,我还不知要现什么眼呢!”

林璇因为适才接报来人非常勇猛,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又是个女子,先存下较量之心。筠玉一见面便间:“此地可有林璇?速速引我前去相见,免你一死。”林璇当着若干山民,既不便公然承认自己便是林璇,又嫌筠玉出言狂大,心想不管你是什么来意,且同你见了高下再说。林璇自从出世以来,仗着力大身轻,心灵性巧,从未遇见过敌手,连神姑天生神力都败在她的手内。一经和筠玉交手,才觉出来人剑法变化无穷,与神姑、蓝牝牛的一味乱杀乱砍迥乎不同,若非近两月来从陆地真人单鹗学了一套未完的六合剑法,几乎抵敌不住,好几次奇惊大险,都仗身轻眼快避过,这才大为惊异,果然单鹗说的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丝也不差。如今还未出山便遇见这种劲敌,前路更不知如何难走!又加火场余烬犹烈,怪兽牦象未除,心中有事,更加添了烦躁,恨不能一刀把敌人劈死好去办事,奋起神威,一刀紧似一刀,使了个风雨不透,依然占不着丝毫便宜。正在心急,恰好余独赶下来解围,一听是自己人,还是同行伴侣,不由变敌为友,再加上筠玉丰神绝世,语言俊朗,宛然女中丈夫,不似杨氏姊妹还有几分闺阁气,惺惺惜惺惺,益发敬爱。听完筠玉的话,便抢答道:“妹子适才实因姊姊来势太急,妹子名字也是新近才由单世伯所赐,别有为难之处,不愿目前就使众人知晓。又听人报姊姊本领高强,想要领教领教,匆忙中却忘了妹子新名山外并无人知,除了单世伯打发来的,还有何人?一时糊涂,多有冒犯,姊姊休得见怪。”周齐道:“连我平日自负有两三分明白,也忘了这一层,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筠玉道:“这也休怨姊姊。也是妹子年幼狂妄,不预先说明是奉单真人之命而来,又加上连遇见好几处防守之人相打,打晕了头,看见姊姊,以为也是敌人,才有这场误会。好在你我以后既是同舟共济的一家人,俗语说得好,不打不成相识,谁也不会再行计较,无须再为提起。妹子素来性直口快,姊姊行期可曾定下?杨老先生父女现在何处?可能请出一见?”余独便将别后情形以及来此便遇后寨失火、毛人行刺、虎穴中出了怪物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又对林、周二人重行详叙筠玉单人去救杨氏二女如何智勇等语,大家互相说了些敬佩的话头。一会工夫,端上酒肉糌粑,筠玉黎明前动身入山,沿路与人动手,正觉腹中饥饿,也不作客套,大吃大喝起来。林璇越看筠玉越投脾胃,款待得十分殷勤。

大家用完了酒食,山女撤去残肴,余独便对众人道:“自从昨晚大震响后,还不见怪兽有什么动静。我意欲带上四个胆大的山人先去窥探一番,诸位以为如何?”周齐道:“昨晚原说今早起来,我们三人一同前去观察怪兽动静,因毛小姐来这场误会耽误些时,如今天已交了辰正,要去还是一同去。如见怪兽可除,便把它除去,省得余壮士又多一番跋涉。二则此时前去井无人知,即使好人有异动,也在晚间,不会在此刻发生,岂非两便?至于寨中主持,只要预先安排,多加防守,布成疑阵,暗中再嘱咐虎儿、鸣锵格外处处留神,倒还不甚需人。不过毛小姐远来跋涉未免劳累,如肯在寨中歇息,就好代我等防备万一,使我等无后顾之忧,就更妙了。”林璇便问筠玉可愿留守,筠玉年轻好奇,自恃身有绝艺,听说这里出了怪兽,想去见识见识,便说:“去留俱愿效劳,不过我初来情形不熟,人地生疏,恐怕误事,还是都去的好。”周齐明知白日不会出事,本愿筠玉一同前去,可以多一个好帮手,因怪兽牦象太已凶猛,此去除它,并无十分把握,筠玉远客初来,不便请她前去涉险,既然出乎她的心愿,再妙不过。当下稍微计议,林璇唤来侍女,悄悄传知二十多个胆大善于纵跃的心腹山民,命云九熊率领,各人持了铜锅铜锣大刀毒箭,分头绕道至五指峰前,与周。林、余、毛四人会齐,再行进发。众山民领命去后,林璇又将寨内外及各要口重行布置了一番,命两名山女带着水酒葫芦,转道往五指山去等候。先是余独陪了周齐,装作出外闲游,林璇陪了毛筠玉先至火场,观察了一回火势。经周鸣锵、云虎儿一夜努力,火势已然衰减,火场当中一大片虽然仍是火焰冲霄,离火场近的地方二三十丈以内,树木藤草业已斫伐净尽,不时用水逐步往前泼洒,只要不刮大风不致成灾。将筠玉与二人介绍相见后,问了问落魂溪、毒蛇涧两处可曾发现受伤毛人尸首。虎儿说:“自从毛人中箭失踪后,就派有专人在他逃走的山崖左近四面留神观察,落魂溪、毒蛇涧沿岸俱派得有人,昨晚至今并无什么异兆。”林璇闻言,仍命鸣锵、虎儿加紧留神,并说寨中尚有要事待办,今日也许不能到此换他二人回去歇息。因虎儿也是年少喜事,性急贪功,并未将除怪兽之事告知;背着虎儿,对呜锵说了真情,叫他救火还在其次,最要紧还是注意那毛人二次出现,当他如发现异兆,立刻派人往五指山送信,虎儿心粗,全仗他主持等语。

林璇吩咐完了一切,业已延迟了有半个时辰,仗着腿快身轻,也许能赶上周、余二人,便问筠玉:“可曾走惯山路?”筠玉道:“妹子只在黔灵山不时上下,像这样险峻的山路倒未走过。姊姊生长此山,一定行动如飞。如果姊姊走慢些,也许能够跟上,太快就不行了。”林璇猜她是谦辞,答道:“妹妹勿须太谦。我因周世伯行路迟缓,须要走到无人之处才换他平常坐的山兜,不比我们走得快,所以抽空到火场嘱咐他们几句。抬周世伯的人是我两个心腹同族,非常得力,走得也极快。如今被我耽误了一会,前面有一山涧,纵过去便是往五指山的近路,我们快走罢。”说到这里,筠玉忽然想起要小解,四顾无人,便去山崖旁边,解了解手,于后起身。二人随说随行,不消片刻便到林璇说的山涧,下边是毒蛇涧的支流。岸这边是个壁立的山崖,岸那边比这边要低下五六丈,两岸相隔也有六七丈远近。林璇先寻了崖这边一根长春藤,说道:“妹子先行引路罢。”将那根春藤先行理好,去了旁枝,拿在手中试了试,然后绕到崖涧下面,择好适当地点,两手先抓着藤的上半截,侧转身背向对岸,两脚踹在这边崖壁用力一顿,那藤便笔管一般直悠起半空,同时身已翻转向着对面,两手捷如猿猱,顺着势往稍近处倒换,看看悠到对崖,倏的一稳身形,俏生生手持藤梢立在对面崖岸上,顺着春藤往下援落时,竟比松鼠援藤还要轻灵。筠玉见林璇天生神力,身手如此矫捷,好生赞佩,知道援藤过涧不难,最难是藤起半空再换手的一股巧劲,不大好稳,两岸岩石险恶,下临百丈深潭,奔流急湍,虽然自己水性精通,万一不慎落在水中伏礁上面,便要粉身碎骨。这才想起林璇问她走惯山路不曾,分明是初见时险些着了自己的道儿,明虽不分胜负,无形中却输给自己,想借此翻翻本,不由暗自好笑,心想你虽生长蛮荒,惯会翻山跳涧,其如我轻身功夫已臻绝顶?想到这里,故意装出为难神气,高气说道:“姊姊飞索渡涧,身轻如燕,妹子如何能行?这不为难人么?请将这藤抓紧,妹子取一点巧,借姊姊的光过去罢。”其实林璇并非真心要考量筠玉,因一向用春藤渡涧惯了的,以为筠玉本领既在己上,适才同她过毒蛇涧,虽然涧面较窄得多,筠玉是纵身过去,自己也是照平常习惯渡过,好心自己先寻了春藤,削去枝叶,先纵过去领路。正要用石头系藤甩回,请筠玉过涧,忽听筠玉如此说法,林璇何等聪明,已听出筠玉有点多心,只得两手用力将藤把紧。只见筠玉略一结束,将身往藤上一纵,两手往旁一分,先摆了个“飞鸟停枝”的架势。林璇只微觉手中稍震了一震,见筠玉站在离崖丈许,下临绝壑,又滑又溜的春藤上且不走动,恰如一朵莲花玉立亭亭,随风摇摆,身子和粘在藤上一般,不由又惊喜又佩服,又替她担心,怕说话分了她的神,坠下涧去性命难保,急得两手捏紧藤梢直冒汗,二目圆睁。向着前面,连大气也不敢出。忽听筠玉在藤上高叫道:“姊姊休要松手,妹子献丑了!”言还未了,仍是两手平分,两目注视春藤,提气凝神,使用“踏雪无痕”绝顶轻身功夫,摆着“飞燕投怀”的架势,脚不沾壁般疾如金丸下转,顺流而下。眼看快离这岸还有丈许,林璇正在定睛注视,忽见筠玉两手合拢,往下一低身,猛觉手中一震,耳听克支一响,头上飞过一团黑影,春藤断成两截。春藤原具弹性,又被林璇扯紧,这一断,近十丈长的春藤恰似一条长蛇般在空中夭矫屈伸,直飞过去,把林璇吓了个心惊目眩,以为筠玉一定葬身绝壑。正要探头去看时,忽听耳旁有人说道:“姊姊走吧。”回头一看,筠玉面不改色,静静地站在身旁。原来筠玉故意卖弄,临到快把春藤走完,使一个“童子拜观音”的架势,用“恨地无环”、“夹手剪”的重手法将春藤夹断,同时脚尖在藤上一用力,“独鹤冲霄”,纵到岸上。林璇关心太甚,一见藤断惊慌失措,当时虽看见一团黑影飞过,竟没料到又是筠玉卖弄,一见筠玉安然无恙,又惊又爱又好气,丢了手上藤梢,一把将筠玉抱紧道:“姊姊真是天上飞仙,吓煞妹子了!”筠玉见林璇言动发乎至诚,适才未必便是卖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强辞答道:“妹子虽学过几天轻功,若非姊姊先飞藤过来,没了着脚处,还真无法过来呢。”林璇人极爱才,先前虽有些嫌她卖乖,经她一说,反觉她说的是实,素来量大,倒也坦然,倒加了几分敬爱。二人一路谈说,越谈越高兴。筠玉看出林璇对她一片真情,不由后悔自己不该多心,错疑了她,害她倒吃了一大惊,想来想去想不过味,便对林璇道:“妹子年轻,又加父母钟爱,任性惯了的,行动说话常多不检,难得你我一见如故,意欲与姊姊结为异姓姊妹,以便时常领教,不知姊姊能允妹子高攀么?”林璇闻言大喜,便商量除了怪兽回来正式在神前焚香结拜,先叙了年庚,以便称呼。林璇比筠玉大好几岁,当然居长,叙了口盟之后,愈加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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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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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九回

巨蹄踏黄沙石破天惊追猛兽抛刀飞血雨晴开腹剖见明珠

二人随谈随笑,已离五指山不远。先遇携酒水的山女,说是未见周、余众人,知在前面,及至到了云九熊门首,见周齐带了两名从人在那里凝望,便问余独何往。周齐道:“我乘山兜同余壮士到此,遇见九熊的兄弟十熊,正和我们派出来的人们说那怪物动静。他说他昨晚见怪物还不知隔多远,大家就亡命奔逃,又因和他兄长斗了两句口,还未进饮食。他本来好酒贪杯,走到路上腹中饥饿,心想怪物那样厉害,逃到哪里也不得了,知道哥哥藏得有多年陈酒,平时被嫂嫂收住,轻易不给人吃,如今全家逃走,莫如趁此时机回去享用,临死也来个酒足饭饱。想到这里,偷偷跑了回去大吃大喝,吃到天明,并未听见怪物有什么响动。仗着酒胆,二次前去探看怪物动静,才知五指山前面的一座山峰已被怪物撞倒。怪物在前面峰脚一个旱潭内,正和一条大蟒纠盘在一齐斗呢。他见那条大蟒浑身五花斑烂,长有二三十丈,目如闪电,腥风扑鼻。倒峰旁边有一个数亩方圆的地穴,那蟒想是在峰下面洞穴中盘踞多年,不曾出世,被怪兽牦象将峰撞倒,惊动了它,跑将出来与怪兽拼命。二怪相遇,必然两败俱伤。余壮士得知此事,因十熊说山路极为难走,山兜不能背我过去,见你二人未来,执意留我在此,带了十熊等先去探个动静,相机行事。我拦他不住,已率领众人到前面去了。”

林璇闻言,忙拉了筠玉跑往高处,朝虎穴那边一看,虎穴前面的一座小孤峰果然震倒,把平时往行的去路隔断,隐隐看见前面尘土飞扬,知道山路隔断,周齐决不能过去,只得下来,仍请周齐在九熊弟兄家中等候,自己同筠玉前去助余独一臂之力。林璇、筠玉刚往前走了三四里,便听见有敲锅打锣之声随风吹到,知道余独业已先到动起手来,恐怕有失,连忙脚下用力,一路飞奔,又越了许多崖涧沟谷,走离倒峰还有里许,漫山遍路都是昨晚震碎了的大小石块,耳旁不时听见破锣般的怪吼。及至身临切近,忽见山路当中平空陷下一个大深沟,两面壁立,相隔约有两丈,有一条藤子绞成的索桥分系在两岸大石上面,猜是余独用来渡人之物,怪不得探路的人都说周齐无法过去。林璇、筠玉因相隔不远,无须打索桥缘过,双双纵了过去,猛听吼声越急,不时也听见几声敲锅打锣之声。二人往前飞奔,越过了那座断了的孤峰,听那吼声偏在西甫,连忙寻声跟踪前去,刚走到一座山崖,见带去的山民各寻隐僻之处。藏住身形,手持铜锣铁锅,时缓时疾的打,大半都现满脸优惧之容。九熊、十熊却拿着春藤鞭子到处巡视,遇见那打锣不力的便给他几下,一眼看见林、毛二人走到,慌忙跑了过来,说道:“大司快来,余爷正在底下和怪物斗呢。”林璇、筠玉闻言,纵身向前,朝崖下一看,下面的盆地自从那座孤峰倒后,陷了一片深洼,已与虎穴相连,所占地面甚广。余独业已换了一身短装,紧身缚挎,一手持刀一手持弩,在和那怪兽相斗,不住地纵跃避闪,往来驰逐。那怪兽牦象果然大得吓人,从头至尾长有十五六丈,浑身乌黑,映日生光,白天看去,比虎儿、十熊等说来还要显得狰狞凶猛,兽蹄起处,踏得尘土飞扬,响震山谷。壁雾中隐隐看见怪兽头上好似有一个彩色斑烂的长鼻,定睛一看,原来是衔着半截大蟒的身躯,并非长鼻,那般粗长的大蟒竟被它吞下大半截去,其厉害可想。见余独并不曾得手,深怕力乏失闪,娇叱一声,双双纵了下去。

原来余独颇知怪兽牦象的来历,知道此兽非常厉害,其性最畏金铁之声,一经听见,便疑是同类求偶,周身软醉无力,少去一半凶猛,所以才自告奋勇,明说探视,已存下除兽之心。及至到了五指峰,见林璇、筠玉还未赶到,遇见十熊回报,虎穴旁山峰震倒以后,平时经行之路平空陷了几处深沟绝壑,周齐绝对不能坐着山兜过去。余独便对周齐说明,不等林、毛二人,先领人去探看一番。周齐虽是见多识广,长于博物,只知牦象身躯蠢重不会纵跃,原打算亲身前去偷相地形,因势利便再定除害之计,后来一听余独所言,早明白了他的心意。到底二人俱凭载籍,这种亘古不轻出现的凶猛怪兽究属不敢大意,所以仍愿同来,以防万一不济好留一个最后打算。及至见余独要单人领众前去,知他为人持重,可以前往一探,只嘱咐多加小心,不可轻易涉险;又命九熊兄弟统率诸人,凡事均听余独指挥,不准违拗,任他先去。

余独别了周齐,依着十熊引导的路径,才离虎穴不远,便听见蹄声吼声响成一片,时起时止,猜是怪兽仍与大蟒相斗。预先嘱咐众人休要害怕,到了前面,各觅隐僻之处四面藏伏,一听吩咐,便将带去的铜锅铁锣拼命敲打,并不用他们上前,只自己一人下去,一面结束停当。到了地头,往下一看,那怪兽牦象正和大蟒在盆地上拼命相持。先是牦象蹲伏在地,一条两三丈长尾笔一般直朝天竖起,身上黑皮细鳞不住闪动发光,像波纹一般起伏,一张一丈七八尺长、三四尺宽的长颚大嘴,露出一排像大门般的钢牙伸向前面,两只火盆大小映日生光的蓝眼,瞪视着离它身前七八丈远的一条大蟒。那蟒有黄桶般粗,长着一身五花斑鳞,头比身子略细,两腮凸出,目如闪电,也是将身在地上,盘成一大圈,将头昂起有好几丈高,吐出好几尺长的红信,像火焰一般闪动,向着面前的敌人待隙而动。

两者相持并没多大工夫,牦象猛地将身往下一坐,头一低,正待朝大蟒冲去。那大蟒更不怠慢,只把头一摆两摆,就在它这头颈屈伸之际,二三十丈长的蟒身疾如飘风,像长虹一般抛起,张开大嘴,吞吐着火一般的红信,直朝牦象颈下咬去。这时牦象刚站起身来,伸开六条大树一般的粗腿,未等开扑,那蟒已快到它的颈下,忙把头往下一低,用它头上凸出的巨包去撞蟒头,就势将头一偏,张开小桥般的大嘴往蟒身中半截就咬。偏那蟒乖觉不过,见一头扑了个空,就势在牦象光溜溜的头皮上滑溜过去,同时防着敌人咬它蟒尾,倏地朝天甩起,五色斑斓,映着日光飞舞,炫丽已极。牦象一口未咬着大蟒,刚抬前面双腿,昂起小屋一般大头,张开长嘴,想掉头去咬第二口时,哪知大蟒行动矫捷,身子刚滑过牦象的背,倏地将尾悄甩在牦象顶上长角,身子往下一侧,只见牦象身腰上平平添了一条彩圈。那蟒像转风车一般,瞬眼工夫,早将牦象拦腰柬了好几道,掉转头往牦象颈腹间便咬。牦象二次咬了个空,身子反被大蟒拦腰束紧,丝毫也不慌忙,只把头低了下来,用下颚紧贴着那一片白色要害之处,口中发出破锣一般的怪吼。那蟒甩身躯束住了牦象,正张开血盆大口来咬时,被牦象贴着要害,别的地方又皮坚如钢咬不进去,便也用力紧束牦象的身躯,眼看牦象中半身有两丈方圆的身躯被蟒束得渐渐缩小起来。

余独在上面,暗想这两个怪物这样拼命相持,结果自然是一死一伤,自己正可坐收渔人之利,不过那蟒如果得胜,这东西行动如飞,不可不早作防备。回身一看,带来的这些山民,除九熊、十熊和两三个胆子较大的,近身看得见的几个俱都吓得面色铁青,身子不住抖战,瞪眼望着下面,大气也不敢出。其余伏在四面的人,想必也是大半如此。原来山民最畏蟒蛇,平时奉若神明,任其吞食。林璇虽在毒蛇涧诛了怪蛇,到底隔年不久,积习难改,今日一见下面这条大蟒比林璇所斩之蛇还要来得异样,以为涧中蛇神还阳,畏蟒之心更甚于畏怪兽,除去几个胆子最大、又深受过周、林二人教化的外,余人个个心寒胆战,只须有人惊呼,喊一声“跑”,立刻便会奔溃回去。余独见了众人这种胆怯情形,心中暗暗着急,只得悄对九熊兄弟二人说,叫他们传语大家:“少时果大蟒先死,你们只须急打铜锣铁锅;要是怪兽牦象被大蟒弄死,着那手法好的,先用弓箭射瞎它的双眼,它便不能为害。不管下面蟒兽胜负,我决有本领除害,休得害怕。”刚嘱咐了这几句,忽听下面怪吼越急,那蟒也发出滋滋的怪声。

这时牦象的腰腹已被大蟒束小得约有一半,猛见牦象身子不住地颤动,前半截身躯自项以下忽然往粗处膨胀,倏地一声大吼过处,身子往起一立,腰腹等处又渐渐粗将开来。牦象中间两条腿离后腿最近,身躯前半截高粗后半截低细,被它用力一震,身上被大蟒束成的七八道彩圈立刻往后滑溜下来。那蟒本已吃不住这般大劲,溜到中间被两条中腿隔住,还待再往上柬去时,被牦象屁股后面一根三丈来长、木桶般粗细的长尾疾如电闪朝背上反打上来,叭的一声山响过处,蟒身早着了好几处。那蟒一护痛,滋滋一声怪叫,顾不得再缠束仇敌,不等牦象长尾第二次打到,像旋风一般一绕一转之间,自行解缠,横着蟒身平蹿出去有二三十丈远,落在地上又盘成了一大团,和先前一样将头昂起。看着前面牦象,好似也累乏了力,并不追赶过去,只将身稍往侧转了转,与大蟒正面相对,重又蹲伏下来,口中喘息,在日光下好似开了锅的水一般直冒白烟。

待了不到半盏茶时,那蟒二次又蹿起身来,仍是如法炮制。牦象依旧用下颚贴紧颈腹间要害,将身颤抖,结果仍和将才一样,那蟒着了一尾鞭逃走。似这样斗到第三次,余独暗想这两种东西都是力大性长,我等到何时才能除它?何不趁它两方都不能动转之间,偷偷下去伏在暗处,给它来一冷箭,相机行事、想到这里,悄悄绕到牦象身后,寻着一条路径,纵身下去,鹭伏鹤行,绕向牦象前面,藏在一块山石后面。往前一看,因为牦象的头低下去朝着腹部,看不见什么形象,只见那条大蟒身子束着牦象,将头伸下在牦象腹颈之间,不住摆动,口中红信乱吐,不时喷出五色烟雾。余独知道这蟒一定其毒无比,如果牦象先死,除它比牦象还难,自己业已心急冒险跑了下来,除了与这毒蟒怪兽拼个死活,决无反顾之理!想到这里雄心陡起,把心一横,整了整身带的兵刃暗器,依旧俯身前行。快离牦象身前还有不到两丈地面,已觉腥味扑鼻,往前一看,那蟒的头已停止摆动,睁着两只闪电大眼注视着前面,口中不住喷那五色烟雾。那牦象想是禁受不住大蟒口中的毒气,大头也不住地乱扭,只不肯将下颚离开那要害所在。大蟒也想是知道仇敌受创,毒雾越喷越急,牦象身上皮鳞颤抖得也越发厉害起来。

余独猛的想起,若不趁此时下手,再有一会,大蟒便被牦象用力震散开去,无论遇到哪一方都没了命,不敢怠慢,端起手中弩箭,先觑准大蟒两眼,用联珠手法射将过去。才一出手,便听大蟒滋滋一声惨叫,接着便见牦象猛的将头一扬,一匹彩练在日光下往空甩起。余独唤声“不好”,连忙横着一跺脚,“燕子三抄水”,接连三五纵,跳出去有二十几丈远近,回头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原来余独两箭正中蟒眼。那蟒在牦象腹下早已看见余独走来,想是欺他生得渺小,又一心对付大敌,没把余独放在心上,及至被余独用弩箭射瞎了双目,急怒攻心,将身解散,从牦象腹下照准余独站的方向蹿来,满想一口将仇人吞入腹内,却忘了大敌当前。那牦象被蟒一缠,因为要护着致命所在,将下颚去贴住,总想等蟒头伸过来,还可趁便去咬。那蟒也颇乖觉,只在它大嘴前面盘旋,想伺便咬它要害,竟不上钩。最后这一次,又拼命将毒气从口内喷出,想等牦象禁受不住把头一扬,便可上前去咬。牦象正恨大蟒,欲得而甘心,忽见它要从嘴底下穿过,就口之食,岂肯放过、就势张开小桥一般的大长嘴,迎个正着,大蟒二下用的力猛,将身窜入牦象口中有大半截。牦象原想一口将它咬死,慢慢受用,不曾想到它先是非常吝啬,空教自己馋涎欲滴,这会又忽然慷慨,整个奉敬起来,未免觉得承当不起。那蟒周身逆鳞,又是负痛钻进口去,见物便咬住不放,害得牦象吐又吐不出,咬又咬不断,急得乱迸乱跑,口中带着十余丈长的半截蟒身朝天飞舞。

余独见已得手,忙朝上面发令,叫九熊。十熊兄弟快快打起锣锅来。他这一声喊不打紧,惊动牦象,便朝他直冲过来。这东西从头到尾长有二十来丈,头到脚,前面高有三四丈,后面也高有一二丈,余独适才站在它的前面,还齐不到它的腿径,慢说是和它对敌,就被它脚踹尾打一下,也要变成肉泥。幸它身子蠢重长大,奔跑不十分快,又加口中带着半截蟒身碍事,等到近前,余独已早横着纵开。牦象扑撞了个空,肚内肠肝被蟒咬住,疼得它怪吼冲天,越发愤怒异常,顾不得再追余独,用那大嘴钢牙使劲去咬,想将蟒身咬断,偏那大蟒也是皮鳞坚厚,只急得牦象在场中乱踏乱转,地上沙石飞扬,尘雾四起。余独一手持剑一手持弩,急切间不得近前,只围住牦象身前身后跳纵,等候机会到来纵人牦象腹下,朝那致命之处下手。那牦象衔着半截蟒身跳转了一阵,忽然克滋一声,立刻便有几股血水像涌泉一般从口中四外喷出。那大蟒的肉骨虽然被它咬断,无奈皮鳞坚韧,依旧连着,蟒性虽长,一则误窜入牦象腹内,其热难耐,余独的弩箭用毒药制过的,射中的地方又是蟒的两只眼睛,不多一会毒性发作,又被牦象口中钢牙拼命一咬,两下夹攻,当时便死在牦象腹内。牦象觉着蟒皮还在口内连着,索性蹲下身于,将长嘴用力合拢,使劲去锉嚼。余独先就地下拾了两块石头朝它打去,石头打在牦象身上,弹蹦起好几丈远近,通没着个理会。

余独知它一心注意去咬掉那半截蟒身,没把自己放在心上,渐渐走近它面前两三丈远,朝它颈腹间那块白色的致命所在一看,果然从颈项下起有一条白线,颈腹交界处白得更宽,圆圆的有尺许周围。适才牦象和蟒斗时,曾见它用下颚紧贴不放,估量牦象周身厚皮密蟒,刀枪不入,那块白的必是它致命所在,偏那口中挂着的半截蟒身,无形中做了它的挡箭牌,不能从正面用弩箭去射。崖上的山民早就心慌,又加见牦象把那么粗长的大蟒都吞吃下去,越发心惊胆战,把铁锅打得疏一阵密一阵的,牦象只死力想锉掉半截蟒身,好似锣锅之声对它通没影响。余独初下来时,头一次见着这种大得出奇的洪荒怪兽,心中也颇为害怕,及至看牦象吞蟒下腹,只追了自己一次便即停步,行动并不十分迅速,渐渐胆子越来越大,听上面锣锅之声似有若无,满以为并不顶用,也不再催众人加急紧打,竟自绕向侧面,想去射那致命所在。因知牦象身长力猛,嫌箭射远了少了力量,还难准确,一路试探着往前行走,渐行渐近,早忘了处境危险。眼看快离牦象身侧只有不到两丈距离,停了脚步往前一看,牦明黑大圆光的大腿竟和六株大树干一般,并排爬站在当地。从腿缝中望过去,那块白的所在只见得一半,余下都被大腿挡住,同时牦象将口中似连珠断的半截蟒身锉嚼得山响,白沫横飞,腥气扑鼻,长嘴边空涎似细瀑一般流下。

余独知道时机不可错过,那牦象只消把碍口之物咬断,自己便没了性命,不敢怠慢,端着弩弓,比好了准头,手指用力,觑准牦象大腿骨和那半截蟒身相并的缝隙里直朝颈腹间致命所在射去。这枝弩箭端端正正射将出去,牦象丝毫也不曾觉察,以为此箭决不虚发,眼看箭已穿过牦象腿际,转眼就射中那致命所在。就在这疾如闪电的一会儿工夫,偏赶上牦象无意中把头一扬,右腿略起了起,弩箭的后半截被牦象大腿根一碰,失了准,箭头一歪,只在那一块白色的边缘上擦碰了一下便即落地。牦象已自觉察,一偏头颈,看见余独站在旁边,打破锣般一声怪吼,口中仍带着那半截蟒身,扭转身朝余独直冲过来。余独见第一支弩箭被牦象碰落,射了个空,好不可惜,端起弓弩待将第二支箭比准发出,牦象已然昂头转身冲了过来。余独大吃一惊,连忙将身往旁横纵出去。这次因为两下隔得较近,牦象身子虽然蠢重,身长却有二十来丈,任余独纵得多么快,一回也不过纵三五丈远近,好容易将身纵开,脚还未及停留,牦象将身略一横转便可赶上。余独哪敢怠慢!忙用“燕子三抄水”、“黄鹄摩云”的纵法,接连几纵才出了险境。这时牦象腹内大蟒已死,疼痛略减,又因余独用箭射它要害,哪里肯舍!六只大蹄奔腾,震得地动山摇,紧随余独身后追赶不停。余独看出它弯转不灵,不往直径逃避,只和它绕圈子。牦象追赶余独不上,益发愤怒,怪吼连天,后来见余独老是往横侧里纵避,若得它性起,便将口中衔着的半截蟒身连那水桶般粗细的长尾一齐摆动,往余独扫将过来,好似两条蛟龙般,随着牦象身躯盘旋飞舞。余独慢说去射它要害,离牦象十丈以内休想近身,有好几次略一疏忽,差点被那长尾扫上。

一人一兽一路闪转追逐,地下尘土砂石激起多高,只累得余独气喘嘘嘘,汗流浃背。最后一次,余独乘牦象拨头追逐之际,先用“蜻蜓点水”身法纵出去有四五丈远,脚才着地,牦象回身追来,已离余独不到三丈。余独冒着奇险且不纵避,回头看清牦象颈腹间白团,用连珠箭法发了出去。因为时机紧迫,不暇计及射中与否,射了三箭回身便纵,猛觉身后衣角好似被什么重东西绊了一下,知道不好,危机一发不敢回看,脚底下一按劲,“鹄跃登坡”,一连气纵出去三十多丈。回身一看,连珠三箭依旧空发,牦象依旧安然无恙,睁着两只火盆大小的眼睛,凶光四射,正往自己追来。适才定是被它前面的半截蟒身扫着了一下,蟒身有鳞,所以觉着身后衣服被重物所绊,幸是自己见机逃避得快,再近些须怕不被那蟒身扫成肉泥!惊魄乍定,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猛想起这牦象如此通灵,射它要害绝难射中,似这样拼命和它奔逃追逐,自己费尽气力,它却略一转动便即追上,时候一长如何支持!就在略一沉思,喘息方定,牦象业又追离前面相去不到十丈远近。余独见牦象前额的一只蓝眼映日生光,真是大得怕人,猛想起自己遇事则迷,现有这样大两个目标,为何反舍易求难?想到这里,不敢再像上次涉险,未等牦象再为走近,忙即纵开,同时一回身,朝牦象两只火盆大小的眼睛用联珠箭射去。这次余独处处留神才得看清,原来那牦象真个通灵,一见弩箭朝它飞来,又认是敌人射它要害,头一低,先用长嘴护着颈腹间要害之所,等箭快到,只头略昂,大眼一开一合之际,余独放出去的四支连珠弩箭飞离牦象眼睛数尺以外,竟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撞了回来。余独大为惊异,一摸弩囊,只剩了两支弩箭,不敢再为妄发,脚不沾尘重又纵开,这几箭全同虚发。牦象更如疯狂一般,追赶越急,余独连缓气的工夫都没有了。正在精疲力尽之际,忽听崖上面的锣声锅声格外震天价响将起来,这次居然聊生点效,那牦象六蹄翻飞,追赶余独正紧,被锣锅之声一响,急然停步,反倒爬伏在地,浑身战抖起来。

就在余独惊惶回顾之间,忽听一声娇叱道:“余壮士休慌,我两人来了!”余独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林璇和毛筠玉,已从崖上飞身纵下,落脚处正在余独身旁,离牦象爬伏处还有四五十丈。筠玉手持长剑便要飞身上前,余独迎上前去高叫道:“毛小姐休要造次!此兽力大心灵,只可智取,伺便用暗器取它致命所在。二位千万不可涉险!”言还未了,筠玉业已横跃十丈,接连几纵到了牦象身侧,朝着牦象颈间一剑刺去。只见牦象将头一扬,着先甩起口中衔着十余丈长的半截大蟒,大吼一声站起身来,把余独吓了一大跳,知道牦象周身刀枪不入,这一下要扫上,立刻粉身碎骨。再定睛往前一看,筠玉业已纵到牦象背上,攀着它颈项间那支独角。牦象反倒重又爬伏,颤抖起来,好似不知身上有人一般。原来牦象闻得锅锣之声大震,以为有雄的向它求偶,照它平日习惯,紧闭双目,伏地颤抖起来,筠玉近前并未看见,及至被筠玉宝剑刺了一下,一则筠玉用得力猛,二则她那剑非常锋利,虽未透皮穿肉,多少总有点疼痛,这才惊动了它,将头一昂,甩起那半截蟒身。筠玉艺高人胆大,先在崖上往下看余独和牦象追逐,虽觉这怪兽真个庞大,还不十分在意,又加崖上山民见大司来到,精神大振,九熊、十熊持鞭再一督责,不由自主地将手中锣锅拼命敲打,牦象闻声爬伏,减去了若干威猛。所以筠玉脚才落地,便即飞身上前,及至纵身到了牦象身旁,才看出这东西真是凶猛长大达于极点,自己身躯还齐不了它的腿肚,如何近身下手!所幸牦象二目紧闭并未觉察,自己到了它的面前,仗着手中宝剑削铁如泥,不暇思索,贸然朝牦象颈间纵身刺去。猛觉剑尖刺在牦象身上并未透人,反被弹力将虎口震了一震,急忙抽剑想落下身来时,牦象的头倏地偏着一昂,口中半截粗如黄桶的蟒身横扫上来。因为牦象前面大高,挡住筠玉纵身从旁去刺,身于悬空使不上力,见牦象衔的蟒身扫来,知道不好,不敢往下降落,右脚搭在左腿,“独鹤冲霄”,借劲使劲,往上起了有丈许高下,高牦象顶背还有两丈。偏巧牦象口中蟒身来势甚急,往筠玉脚底扫去。筠玉正在危机一发无计可施之际,猛觉脚底有重东西撞到,急中生智,灵机一动,就势两脚在蟒尾上一垫,纵到牦象背上,上面经适才大蟒缠绕,留有余涎,其滑如油,知道滑落下去便是死路,一眼看见牦象头上独角,不敢怠慢,提气凝神往前一纵,伸手攀住角根不放。惊魄乍定,以为牦象必不肯甘休,谁知将身到了牦象的背上,牦象反倒沉静起来,重又伏倒在地,颤抖越疾。筠玉好生不解。

这时林璇、余独也都双双飞纵过来,见筠玉虽然安然无恙,却是身在牦象背上,骑虎难下。那牦象虽然颤伏不动,但是这回爬伏不似先时,前面有半截蟒身,旁侧又跪伏着粗如树干的大腿,将颈腹间要害遮住,即使亡命涉险,也无法下手,又恐一击不中惊动了它,将口中蟒身乱舞,万一甩到上面扫着筠玉,如何是好!林璇和余独站离牦象身侧四五丈远近,干瞪眼望着它奈何不得。余独猛想起适才因为锣声不振差点误了自己性命,恐崖上诸山民稍一懈怠又引得牦象野性复发,告诉筠玉,传令众人紧打锣锅不可稍停,先制住牦象,就这样颤伏不动,再行设法。林璇闻言,因为隔离上面不远,便将手中刀朝上面连挥个不住。谁知上面山民误解,以为是命他们停止不打,俱都停下手来。锣声才一停住,余独知道不妙,正要请林璇纵到近处呼唤,牦象业已站起身来,怪吼一声,板斧似的大牙克滋一锉,半截蟒身被它忽然锉断,张开桥洞般的大长嘴往二人直冲过来。林璇、余独哪敢对面迎敌!拼命回身纵逃。牦象便跟在身后,怪吼连天,追逐不休。筠玉在牦象头上看得清楚,便喊林璇道:“姊姊,你们还不分开来,遇便回身赏它一箭多好!”一句话将林、余二人提醒,果然分了开来,一个往东一个往南,四面八方分头乱纵。牦象认得余独适才曾用箭射它,舍了林璇径追余独。林璇趁空回首纵近崖侧,高呼众山民快将锅锣打起,不准怠慢。谁知这怪兽心性甚灵,锅锣之声只能骗它一次,这二次便失了效用,等到崖上众山民二次打起锅锣,它竟不甚理会。余独起初同牦象追逐,已累了个力尽神疲,幸而林、毛二女赶到,才缓转过来。这次被牦象在场中追赶,绕了十几个圈子,又纵跳了百十回,累得身法散慢,通体汗流。林璇见锅锣之声已制不住牦象,牦象专追余独,情势危险,几次想引牦象来追自己,牦象通没作理会,好生代余独着急。当下三人一兽像走马灯一般转个不停。

筠玉在牦象背上也是心急,几次想用手中剑去刺牦象的双目,叵耐站立之处是牦象的项背交界处,离牦象双目不下两丈,下面滑不留足,纵身上面去刺其势不能,若将手中刀掷去,中间又有一个隆起的大包阻隔,即使比准命中,也不能将双目同时刺瞎,身上所带暗器又在适才情急逃命纵到牦象背上时脱了挂钩,坠落在地。正想不出好主意,见林璇纵在牦象身旁接连几纵绕到牦象前面,张弓搭箭回身便射,同时牦象怪吼了一声,脚子往下一蹲,将头连连起伏摇摆。筠玉在上面存身不住,猛的脚一滑踹在牦象角旁,觉着脚底下软绵绵的和别的地方不同。那牦象被筠玉无心中这一踹,好似有些护痛,凭空将头直扬了起来。若非筠玉身手矫捷,紧攀着它的独角,差点没被它甩落出几十丈去,筠玉等牦象势子稍缓,定睛往脚下一看,缘着牦象那只独角要根有一条四寸宽的白边,隆起有寸许高下,未生黑鳞,轻轻将脚点了一下,果然软绵非凡,猜是它的要害,正待举剑刺将下去。谁知这角际白边果然是牦象象身最脆弱之所,筠玉虽只轻轻用脚一点,牦象已自觉察,顾不得再和前面敌人厮缠,把头不住起伏摇摆。筠玉不敢怠慢,却先不去惹它,索性将左臂抱住那只独角,将身紧贴,静等它宁贴下来再行下手。牦象接连将头摇摆了一阵,忽然狂吼一声,将头一低,翻开六只大蹄直朝前面冲去,筠玉被它摇晃得头晕目眩,仍拼命攀紧独角,站在上面,由它带着奔跑。

牦象这一冲跑出去便是一二百丈,林,余二人早已纵身避开。牦象追了一阵,见仇敌没有了踪影,将头一偏,一眼看见余独追离它身左只有六七丈远近,猛的旋转身追将过去。这时余独只剩了腰中一支弩箭和手中一把大刀,见牦象怒睁着火盆大小蓝眼,六只大蹄踏在地上,如打雷一般追将过来,怎敢和它对面!连忙回身便纵。余独和牦象相持这半日,本来就有点脚软神昏,这回牦象跑得急,余独逃得也紧,更是力乏,还想绕到牦象身前再用箭去射,却没料得牦象回身甚急,等到追来才想起危险,喘息未定,慌不迭地往前纵跑。牦象身长体重运转不灵,余独应该照方才往横的纵开才对,不知怎的竟会慌了手脚,也朝直路纵跑,精疲力尽之余,纵跑得本不如先时快远,又加牦象要害中伤野性发作,翻蹄亮掌,骇鹿奔犀一般昂头追来。林璇早看出余独危急,紧追牦象身旁,直喊:“余独快往斜刺里纵躲!”偏偏迎面起了逆风,余独又在亡命奔逃之际,一句也不曾听见。筠玉在牦象背上,见余独命在顷刻,着了急,把双脚用力在牦象角际软肉上直踏,疼得牦象更如疯狂了一般,益发死命追赶,将头连连摇摆。筠玉在它背上,竟如海洋里遇见大风的失舵孤舟一般,随它直起直落,哪消片刻,便将余独追上。余独正在纵跑之间,猛觉后面风声呼呼蹄声大震,回头一看,牦象的长嘴已离自己身后不过丈许,喊声“不好”,用尽平生之力往前一纵,一个疏神,被地下半截大蟒的身躯绊了一跤。牦象直冲过来,伸出那一张小桥般的长嘴便铲。筠玉还不知余独跌倒,见牦象渐追渐近,面前有那一块隆起的大包阻隔,忽见余独没了影子,知道不妙,下问青红皂白,左手紧攀独角,右手用尽平生之力,朝牦象角际软肉上刺将下去,只听扑刺扑刺两声,立刻便有一·股血水像涌泉水箭一般迸将起来。同时牦象护痛已极,狂吼一声,中间同后面的四蹄着地,前蹄连头猛的平举起来。筠玉原不知那软肉是它致命之所,因见用剑不能刺它二目,又见它周身俱是厚皮黑鳞,剑刺上去,它一丝也不觉得,有时在硬处反震得自己的手生疼,适才无心中发现角根旁软肉,又见余独情势危殆,性命难保,才用力一剑刺去,果然软嫩非常,一刺透穿。正在心喜,猛见一股红箭冲起,没看清就里,未免吃了一惊,又被牦象将头昂起往后一甩,那只粗如水桶的独角直朝身上压来,脚底下又其滑如油,且存身不住,脱了手从牦象背腰中滑跌下来。筠玉情急智生,看看滑到腰腹中间,离地还有丈许,躇紧双脚,横着在牦象身上用力一垫,一个“鲤鱼打挺”,借劲横纵出去有七八丈远。

就在这一转瞬之间,筠玉脚才落地,还待往旁纵跑时,那牦象已离了原处,发出惨厉的吼声,六蹄翻飞,连头也不回往前面飞跑,将地上尘土带起有数十丈高下。看看冲到前面峭崖,猛的见它将头一低,朝那面崖壁撞了上去。耳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对面那座山壁平倒下来,正压在牦象身上。筠玉关心余独,一眼见他横倒在地,连忙纵上前去看时,林璇也自赶到,见他身前汪着一滩鲜血,宝剑已不知去向,牦象适才在他身上跑过,仔细一看,幸喜未遭践踏,虽然晕了过去,并不曾死,胸头还有热气,恐牦象从坠崖下面爬起又追回头来,无法避让,二人先将他抬到隐僻之处,唤崖上山民用春藤系住身于拉了上去,回望牦象已被那座倒下的山崖压尽,半截后身横卧在地,不见起立。林、毛二人j顺着牦象经行之路赶去,一路尽是鲜血,走到断崖之前一看,牦象身旁横卧着半截粗如水桶,长有七尺的断角,前半截身子被石块压住。二人恐它还不曾死,见一块重有千斤的大石块正压盖在它的头部,试探着合力才得搬开。猛见一道蓝光从石缝中直射上来,把二人吓了一跳,忙纵到远处,取了两块大石朝那石缝中蓝光打去,不见动静。二次近前定睛仔’细观察,借大的洪荒猛兽竟被三人生生杀死,放光之处正是它的一双怪眼,不由心花怒放,欢喜得直迸。断崖上打锣锅的山民,因见牦象往这面奔来,俱都吓得纷纷往四外逃窜,且喜并无一个受伤,林璇这才回身去,将崖上众山民唤了下来相助,先着人与周齐送信,一面将断崖下余石搬开,太大的不好搬,便取兵刀钉耙等物来凿断。山民多力,又见三人除了巨害,益发视如天神,兴高采烈。人多好使力,还费了半天事,直到未申之交才将碎石搬完,现出牦象全身,从头至尾足有二十来丈,一条长嘴可吞全牛,虽然身死,两只怪眼还是蓝光闪闪,血水漫了一地,地皮都陷低了几尺,身子横卧在地都有两丈多高,真是大得吓人。

这时余独业已缓醒,二次走将下来。大家想起适才险状,俱都不寒而栗。彼此细一检看牦象伤处,除角上软肉被筠玉刺了一剑外,颈腹间白条连中了余、林二人三支弩箭,余独的一把大刀又从颈腹间要害处整个刺了进去。牦象先时又生吞下半条毒蟒,未免不好消受,几处要害接连重伤,内外的毒一齐次第发作。这东西性子最烈,见报复不成,肚内毒发,身如火焚,禁受不住,这才一头撞死,临死余威竟将数十丈山崖撞倒了半边。余独从牦象颈腹要害处寻着刀柄,拔了出来,才对林、毛二人说经过的险状。

原来起初余独见牦象追赶甚紧,林璇为救自己,好几次用箭从旁去射,俱未命中,猛想自己弩囊内还剩有两支弩箭,适才因为有蟒身阻隔,不敢随意妄发,此时蟒身已被它咬断,门户大开,不趁此时下手,等待何时!想到这里,打算冒险一试,便将脚步放慢了些,回身一看,牦象追离自己仅只三四丈远,不敢怠慢,端起弩弓,一箭对颈腹间的白团射去,恰好射个正着。同时林璇几次用箭引牦象改追它不成,她想起牦象口中大蟒已被它咬断,何不径射它的要害?特地脚下用力接连几纵,从侧面绕到牦象面前,心中大喜,张弓搭箭一连射了两支,俱都命中。余独的弩箭短小,射程又远,再加上纵跑半日心惊力乏,虽然射中了牦象要害,毒未发作,牦象暂时还承受得起。林璇用的是百石大弓,箭长三尺,又经毒药炼制,两箭俱贯咽喉,这一来将牦象逗急,大吼一声,正往前冲,偏巧避箭时将头连摇,筠玉在它身上一滑,无心中踏痛了它角根软肉,比中了两箭还痛。牦象情急,野性大发,顾不得再追前面敌人,想将筠玉甩落,余、林二人才得借此机会纵向旁边。牦象将头甩了一阵,人未到口,箭毒突然发作,先前射中时,仗着身长力大还可支持,一经毒发攻心,便如发了狂一般,翻动六蹄朝前冲去。这时余、林二人既然射中牦象要害,原应躲向远处待它自毙才是,偏生余、林二人俱都胆大贪功,各人身上还剩有一两支箭,见牦象中箭后并未身死,还想再射一下,不但不避凶锋,反跟随牦象身后飞奔,想等它回身时再射。谁知跑得身临切近,牦象一偏头看见余独追将过来,余独气力已成了强弩之末,牦象回得太快,来势太猛,一个忙中有错,只顾拼命朝前飞奔,不及往旁纵躲,及至听得后面吼声越近,回头一看,牦象正伸出一张小桥般的长嘴,露出上下两排比板斧还要长大的钢牙,离自己身后不过丈许远近,不由吓了个心惊胆战,知道稍一挨近便成了它口中之物,连忙回身纵远。偏巧适才被牦象的咬断半截大蟒身躯正横卧在余独去路前面,余独一个惊慌失措,不曾留意,被蟒身在脚底下一绊,从蟒身上平跌出去。还算身手矫捷,看要跌倒,知道收脚不住,后退性命难保,索性用力往前一扑,蹿出去有两三丈远近,正就势翻身朝天,想用一个“鲤鱼打挺”往前逃命,牦象业已追到,张开小桥般长嘴便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赶上筠玉在牦象背上朝独角根际软肉上刺了一剑,牦象一护痛将头往起一昂,两只前蹄平举起来。这时余独眼看葬身牦象口中,忽见牦象将头昂起,正露出颈腹间那一块白的致命所在,猛的灵机一动,大喝一声奋起神威,从地下一绷劲纵起身来,手举大刀,“穿云拿月”式,觑准牦象颈腹间白团一剑刺去,只听扑的一声好似刺在一面鼓皮上面,一柄大刀直刺入牦象颈腹之内。余独业已气力用尽,手一软松了刀把,一阵头晕眼花,从三四丈高空落下身来,脚才落地便即晕倒,昏迷之中只听一阵雷鸣地震,呼呼风声,尘沙扑面,从自己头上飞过,便不省人事了。那牦象将头举起何止十丈!余独本刺它不到,因是牦象低头用嘴来铲,倏的将头昂起,余独就在牦象的头离地丈许之际拼命刺去,若非余独身法轻快又是情急拼命,这刀一刺空,就不死在牦象口中,也被它踏成肉泥。就这般凑巧,余独就追纵上去三四丈才得刺到,落下来时正跌在两只前蹄中间。牦象刚被筠玉刺了一剑,又被余独刺中咽喉,周身毒发,两目已昏,并未看出仇敌落在它的脚下,只以为余独仍在面前,一味狂吼往前猛追,余独竟从他六条大腿的中缝里逃了性命。

林璇。余独、毛筠玉三人正在互谈经过,忽见一个山民由崖上窄径飞奔下来,到了三人面前说道:“周老爷子听说除了怪兽,非常高兴,说有要事与大司商议,命我送信,请大司先回五指峰去一趟。”林璇闻言,恐怕火场出了什么事故,因周齐、余独俱说牦象身藏异宝,便请毛、余二人监督众山民,连那半截蟒身也抬过来,与死牦象放在一起,动手开剥,匆匆拔步便走。筠玉也要跟去。林璇吩咐众人一切听余独指挥,不准违命,然后同了筠玉抄近路援着春藤飞身上崖,不多一会到了五指峰。周齐正在九熊门前瞻望,见二人走来,便迎上前去称贺。林璇先问:“可曾听火场有什么动静?”周齐道:“适才连接两三起去火场探听的人回报,说是令弟与鸣锵俱都非常努力,火势渐衰,大白日里决不致发生什么变故了。”林璇闻言才得放心,又将蟒兽厮拼、三人合力巧除牦象。连遇多少惊险之事约略说了一遍。周齐道:“据我所知,与余壮士也相仿佛。我因此兽异常高大蠢重,虽有致命所在,决非人力所能除去,原想同去观察地势,用火攻将它烧死,却没料到余壮士这般胆大冒险,竟敢单身下去除它。也是凑巧,偏偏又钻出这条大蟒与它纠缠,我们倒得了几分渔人之利,昨晚余壮士曾说牦象一双蓝眼睛内藏有两粒日月珠,能入水不侵入火不热,连那周身的皮俱是人间至宝。其实牦象一身可宝可用之物甚多,还有那条大蟒,既然如此凶恶长大,身上必有蛇珠之类的宝物。我意欲亲往一观,叵耐山路业已隔断,别人无此神力送我过去,所以才命人请你回来携带我前往,一则开开眼界,看牦象形态是否与我所知的相符,二则代你们策划,好取牦象、毒蟒身上的宝物。你看如何?”林璇见周齐不畏跋涉,处处替自己打算,又高兴又感激,只是山路已断,中间隔了那么一个又宽又大的深沟,背着周齐恐怕未必纵得过去。筠玉见林璇为难,笑道:“姊姊怎么见事则迷起来,那条深沟两岸不是都有春藤系好吗?”一句话将林璇提醒,索性转烦筠玉背了周齐从藤上飞行过去。筠玉此时对林璇业已当骨肉般的看待,周齐又是老年人,便含笑点了点头。周齐命人将备好的筐篮酒食携着先行,仍乘原来肩舆到了深沟旁边。林璇先纵身过去,将那几根春藤绞成的索桥手中用力试了一试,然后招呼筠玉背周齐过去。筠玉闻言,站在周齐面前,蹲下身去,端定周齐两膝,请周齐将手攀紧双肩,走到沟旁,先纵身到藤上试了试,放开脚步,似点水蜻蜓般飞身过去,两三丈远转眼越过,到了对岸。林璇吩咐肩舆就在沟旁静候,勿须过去。

筠玉闻言,走到牦象头前一看,火盆大小一对蓝眼映日生光,并未闭拢,那颈尤其长大得吓人,虽然横卧在地,还有一丈六七尺高下。筠玉站在当地不好下手。索性将身一纵,纵到牦象头上,靠着牦象鼻根,举剑往左眼边缝中便刺。筠玉原因牦象双眼像琉璃玛瑙一般又硬又明,想将它整个剜了下来,谁知这一剑刺上去,竟仿佛刺在坚钢上面,反震得手生疼,剑尖在上面滑了一下,差点没有失手。筠玉大为惊异,接连用力又是几剑,剑刺上去只是沙沙作响,一剑也未刺入,白用了一会力气,只得跳身下来,说与周齐。周齐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法子,林,余二人也各持大刀去试了试,俱未得手。众人无法,因为时光已到未正,只得商量姑且试试将皮剥下再作计较。起初以为眼睛尚且难取,剥皮定非容易,及至林璇用大刀朝牦象身上白条试了试,竟是迎刃而解,非常顺溜,众人俱都大喜。余独、筠玉看得兴起,也各持刀剑寻一根白条下手,不消一会,已将上半边牦象的皮剥通到颈腹间白团之处。林璇在前,正愁前面有鳞,刀刃难人,及至划到白团跟前,隐隐看出颈腹间鳞缝中也现出许多白色细纹,和树叶上筋络一样,从那块白团直分到前面头额上面,便用刀顺着白色细纹往下再划,果然一丝也不碍刀锋,划来划去,划到头上那块大包,再也划不过去,又回到白团跟前,另寻一缝白纹另划。余、毛二人也赶来帮忙,三人各从白团上分出来的十几条白色细纹上下手。那些白纹有的通到额前便止,有几条分通耳鼻口眼各处,眼看快把那些白色条纹划完,筠玉无心中将剑斜插到牦象皮里去往上一削,三寸多厚的牦象皮竟自随手而起。筠玉心中大喜,忙喊林、余二人来看。林。余二人也如法炮制,各用刀剑削剥。周齐又唤旁立的山民上前相助,各用兵刃从全身有白色条纹中掀的掀,剥的剥。人多手众,不多一会,竟将牦象上半边身躯的兽皮剥掀起来。

众人正在努力动手,忽听林璇猛的一声欢呼。筠玉、余独过去一看,原来林璇将兽皮剥到鼻端,白色条纹业己划完,无论如何用力大刀都刺不下去。正在为难,猛见牦象长嘴唇中间有两条红线,分左右直通到上面独角根际。先拿刀试了试刺不进去,林璇不死心,知道角根上坟起的一团白肉最为柔嫩,纵到牦象头顶仔细观察,用刀先把通红线的原来牦象全身,刀刃可入的地方全在那些白条,那些白条的枢纽又全在独角根际的软肉,被林璇无心中发现,所以到处迎刃而解。林璇理到牦象耳旁,因为这一面的头贴紧了地皮,无法下手,弄得纵身仍然回到独角根旁,索性将角旁软肉一齐剜掉,寻着另一条的红线,照样用力去理,理到贴紧地皮的一部分停止。似这样将角旁八九道红线全都理完一看,恰好将牦象前额各部分划刺出许多各式各样的方圆块子,然后回身到上半边,用刀从皮里斜插进去,往起一掀,觉着并不吃力,嘶的一声,应手起下一块梭子式的兽皮,有四五尺见方,满皮俱是细鳞,非常柔软光滑。

这时余、毛二人已顺着牦象腹下的白条往尾部划,两下相隔约有十余丈,林璇便喊近身的几个山民上前帮着揭皮。揭来揭去,眼看揭到两只大眼跟前,林璇从山民手中要过铁铲,从皮缝中插入,往上一掀,只听一阵嘶嘶沙沙之声,一会工夫,一只大眼附近的边皮业已掀了起来,猛然从皮缝中闪起一道光华。林璇更不怠慢,用力再往上一掀,哗哗连声,将牦象一只左眼连皮带眼眶眼膜一齐掀了起来,接着便有一道蓝光射出。定睛一看,牦象眼窠中端端正正现出茶杯大小一粒宝珠,晶光往上直冲,蓝霞照眼。林璇心中大喜,不由欢呼了一声,用手一摸,竟是和玉一般坚硬,用手一摘便摘了下来,真是晶圆光华,映日生撷,捧在手中爱不忍释。余独、筠玉、周齐闻得林璇欢呼,也都赶了过来,看见这粒宝珠,赞叹不置。再看牦象那一面火盆大小的眼膜,原来是一块光滑明亮的白皮,并不似适才看去像水晶神气了。周齐道:“果然它两眼藏着两粒日月珠。此乃万年难得的至宝,贤侄女好生收下。这东西身躯太大,还有那条大蟒,今日一定开剥不完,火场也不能不兼顾。快将它的右眼内一粒宝珠取了出来,派几个山民看守,我们回去,明日再来。诸位以为如何?”众人闻言称善。因为牦象右半身贴紧地皮,不好下手,商议了一阵。筠玉出主意,命人抬过许多大石,又去斫了几枝青杠树,削去枝丫,命二十多个山民,连林、余、毛三人,先将青杠树插入牦象身躯离地空隙中,合力喊一声“起”,将牦象的一颗大头支离地面数尺,分别用大石搁住,然后撤去青杠树,由林、余、毛三人下手如法炮制,又将那粒珠子取到手中。林璇执意要将这一粒赠给筠玉。筠玉虽然喜爱非常,却因林、余二人舍生忘死差点送了性命,自己却来享现成,不好意思接受,推来推去,未后又要让给余独。林璇道:“妹子又要作假了。我这人心肠最实,若只得这一粒,我便没有出力,有人肯送给我,也决不推辞。我同你两人成了姊妹,比别人都亲热,性情又相投,既然得的是两粒,当然这一粒归你才是。余壮士这次最出力,差点还送命,本来应该将我这一粒送他。一则我舍不得,二则因我两个都是女子,他也决计不肯收的。我向例不作空头人情,所以我想了这一会,决计和你瓜分。只可恨这只该死的牦象,我们有三个人,它却只有两粒珠子。要是多有几粒,我们多感谢它!”林璇因为喜极忘形,把心中一片天真之言随口照实说出,把众人都引得笑了起来。余独是客,又知牦象身上可宝之物甚多,本来巴不得筠玉得这粒宝珠,自然极口称是,再三劝筠玉收下。周齐又深知林璇性情,也帮着林璇劝说,筠玉只得谢了众人收下。

三人重又动手,揭到牦象额前大包,竟比别处费事得多。未后,三人另又寻着了几处经脉,才得将皮揭起。里面并无珠宝,只有十二个栲栳大的圆骨朵,攒作一起,黑亮亮的,非常坚硬。大家慢慢剜肉挑筋,费了好些事,才将这十二根骨朵取了下来。虽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因那十二根骨朵每根长有五尺,头甚大,中间到梢上颇像一柄锥形,拿在手中颇为沉重,可以当兵器使,又疑心骨后脑髓里也许还藏有珠宝之类,便将它都取了下来。筠玉见牦象能用头上大包撞倒山崖,知道此骨坚硬非常,随手取了一根往身旁山石上打去,五六尺见方高下的一块山石,被筠玉轻轻一击,应手立成粉碎。众人大为惊异,各人再用宝剑大刀试了试,用力斫刺上去,休想动它分毫,才知也是宝物,便都交与山民,准备带回。

这时天已将近黄昏,牦象左半身的皮已被众人揭去,只剩右半边身子紧贴地面,无法下手,林、毛、余三人又将牦象脑子劈开,仍是一无所有。周齐再三催众人回去,只得停手,明日再来开剥。当下周齐吩咐只带一小半人回去,留下九熊兄弟同余下山民看守牦象和毒蟒的尸身。因为那里临近虎穴,怕群虎回来,众人无法抵敌,命众人只在崖上轮班瞭望,遇有虎豹之类,无须近前,只须从隐身之处用毒箭去射,射倒几个,余下自然惊走。分配已定,林璇接周齐之时,早命人回去取来酒食,众人因为就要回去,便一齐留与防守的人。由山民分别拿了那十二根兽骨连那些小块皮骨,先将周齐追了上去,取道而返。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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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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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回

智斩玄牦五指峰英雄除害烧残野火三千里孝女思亲

话说林璇、余独、毛筠玉三人斩了怪兽牦象,得到了日月宝珠,因牦象同那条毒蟒身躯长大,当日开剥不完,周齐说火场余火未熄,不可大意,当下分配好了留守入的职司,林、余、毛三人兴高采烈将扶了周齐,过了两处险地,并由随行山民分携兽皮兽骨,取道回寨。行至中途,林璇跑到高处远望火场,火势比昨日更觉减小许多,越发高兴。大家虽然累了一个整天,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丝也不觉饥乏。快要行到寨前,连接着几起山民报信,说虎儿因听回去取酒食的人说起,众人已将他昨晚所遇的怪兽除却,还收拾了一条毒蟒,怪大司同周老爷子瞒着他不带他去,急得在火场乱迸乱跳,若不是怕火场出事,几次都想赶来,叫人与大司送信,着余英雄回去替他,让他也去开开眼。林璇闻言笑道:“这孩子疯了,这有什么好玩的。”便叫来人回去送信,给他说怪兽已除,要看明日仍可前去。救火要紧,不准擅离一步。说罢,带人自去。周齐坐在小舆上,与众人一路谈笑,走到寨前,业已天黑,林璇揖客人内,又命人去请杨氏父女与虎儿之妻周文美同到前寨,一面吩咐杀牛犒众。不一会,杨氏父女同周文美到来,林璇便对筠玉道:“姊姊真饿急了。你们诸位等吃烤牛肉,我先去吃点体己东西再来。”说罢便往外面走。筠玉因和丹姝、碧娃别后重逢,颇为亲热,又加上杨氏父女俱和她道谢搭救之恩,众人只顾周旋应对,没注意到林璇出去。直等到山民将酒肉端来,还未见林璇回转,叫人到她室中去看,侍女春桃进来报道:“大司适才进屋,匆匆吃了一块糌粑、两片冷牛肉,便往后寨火场去了。”众人都以为林璇定是到后寨去将虎儿、鸣锵换回,因为大家同来坐定都觉有点饥饿,周齐做主,请大家先吃起来。眼看酒肉快要用完,不见林璇回转,虎儿和周鸣锵也不见到来,才觉得有些诧异。周齐便命人到火场去看大司在那里不在。余独道:“让晚生去吧,就便也好替周、云二位回来歇息一会。”周齐因余独舍生忘死累了一日,正要发言拦阻,余独因想起昨晚与虎儿斗口之事,除了牦象之后,不但心中气消,反觉得自己没有容人之量,知虎儿急于回来,没等周齐回话,业已起身走去。

余独去了一会,众人正在室中谈话,忽然虎儿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大声说道:“岳父大事不好了,我姊姊不见了!”周齐见虎儿急得满头大汗,知道必有了差错,忙间根由。虎儿道:“我因急于想回来看宝贝,久等人去替我不见到来,已在心焦,适才余兄到火场,说我姊姊己去了好一会,问我们见着没有。周大哥觉着奇怪,便传落魂溪、毒蛇涧两处要公的人来问。有两人说,黄昏过后,见我姊姊纵过了毒蛇涧,往火场那条路走,不几步,忽然口中咦了一声,便往涧那边一片山崖侧里跑去,由此就未见面。那里本有一条斜径可通火场,他二人当时也未在意。周大哥便命那两人指引那条路去寻找。找了一会不见踪影,我又喊了半天,不见应一声。周、余二人都说决是神姑、蓝牝牛和那毛人闹鬼,因想不起好主意,怕工夫长了姊姊遭了别人毒手,他们还在那里寻找,叫我赶快回来送信,请岳父快想好主意寻我姊姊。”众人闻言,头一个筠玉着急,乱了起来,忙着就要跟去寻找。周齐略微寻思了一下道:“若论林侄女本领,就是神姑、蓝牝牛和二狗等诸人合力也吃不消她,如今可虑的是又像昨晚一般,被他们用那带香的异草将她迷晕过去,这事就难说了。今天晚上虽然月色甚明,毛姑娘此地路径不熟,既愿前去帮着寻找,只可由虎儿陪了前去。但是你二人不可走在一起,须要两下隔个三五丈,彼此互为关照,一见有了什么动静再行上前,以防二狗还在又用那香草迷人。”嘱咐好了以后,周齐又传进几个有本领老成持重心腹于长,命他们约束众人不要惊慌,大司是去寻神姑等下落去的,决不碍事。

筠玉同虎儿早领了周齐吩咐,由虎儿在前引路,二人一前一后,急匆匆渡过落魂溪、毒蛇涧,赶到火场,见着周鸣锵,问起余独,说是已寻路往狮王显圣那一带山崖寻找去了。筠玉又问了问林璇失踪所在,叫虎儿领她前去一看,正是昨日同林璇往虎穴去经过之地,地势甚为险峻。虎儿心急,见筠玉只顾查看,便对筠玉道:“毛姊姊不要在此寻找了,这里山石将才都被我们踏翻过来了。”筠玉也不去理他,仍是凝神细心四下观望。虎儿老怕林璇迟则遇害,心中万分忧急,正想和筠玉商量两人分头寻找,筠玉忽然指着路侧一块大石问道:“日里我曾随姊姊到这里来过,并不见有这块石头。这块石头是我们走后派人移来的么?我记得这里还有几株小松树,怎么不见呢?”虎儿见筠玉不提正文,老这么枝枝节节的,益发不耐,二次想要张口,刚说得“姊姊”两个字,猛听筠玉惊呼道:“在这里了!”说时迟,那时快!筠玉往起一纵身,一手攀定那块大石边角,施展神力往怀中一拉,就势在石上一个蜡蜒倒竖,翻身越过石后崖上,脚未站定,就势反背侧身,一脚踏纵石后踹去,同时两手一分,“大鹏展翅”,推向大石上面。那块大石高有六七尺,厚的地方也有一二尺,其重何止千斤,被筠玉这一拉一踹一推之间,竟自倒将下来。在那大石将倒未倒之际,筠玉两手正按的石背,就势又用力往前一扑,一个“鹞子翻身”,随着大石倒地,飞身纵了过来,真是捷比猿猱,快如飞鸟。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过处,大石倒地。筠玉早拔出宝剑,伸手下腰,先提起大石后面的两三株密叶矮松甩向旁边,当时便现出一个仅可容得下半人高的小洞。筠玉将剑指着洞内道:“再不出来,我便要取你的狗命了!”连唤两声不见答应,惹得筠玉性起,起手中剑往洞内刺去,只听刺的一声,还是不见响动。筠玉定睛往洞内看了一看,伸手入洞,用力往死一拉,拖出一个身材长大的毛人来,手中拿着一丛野草,月光下见他身上被火烧覆了好几处,胸前中了一技毒箭,又被筠玉宝剑将左腿刺断,业已死去。

这时虎儿业已进前,认出那毛人,便对筠玉说道:“这毛人便是我们的仇人二狗。他手上拿的那草有毒,人闻了便会晕倒。”说罢,便把二狗中的那枝弩箭拔起一看,高叫道:“这正是我姊姊常用的毒箭!我姊姊既将他射死,姊姊又到哪里去了呢?”筠玉便间虎儿:“生长此山,可知这洞内深浅?”虎儿答道:“这里山洞,是深一点的我都知道,惟独这里平时尽长着密叶刺松,这洞我是时头一次看见。”筠玉闻言略一寻思,秀眉一竖,对虎儿道:“二狗虽死,神姑、蓝牝牛尚无下落,姊姊吉凶未卜。我意欲冒险往洞内去查看一下。你如见我入内不出,千万不可轻人,急速去喊周、余二位到此,用弓箭严防洞口,再去与你岳父送信。”虎儿正说“让我进去”,言还未了,筠玉忙喊:“虎弟禁声!‘快快往旁边埋伏起来!”虎儿正不明筠玉是何用意,忽见洞内现出一丝火光。虎儿、筠玉刚把身让避在旁边,便听见洞内有人说话的声音。筠玉侧耳一听,忽然高兴得大声朝洞内喊道:“余兄既然寻着,快出来吧!这边回去近得多,毛人已弄死了哩!”说罢不一会,洞内先爬出来了一人,正是余独,出洞以后,便伸手进去朝洞内招呼,随手拖出一个女子,正个适才失踪的本山大司林璇,业已昏迷沉沉不省人事,接着后面又出来了十几个山民,手上分携着林璇失去的刀箭。

原来虎儿走回去报信后,余独又找了一阵,不见毛人踪影,忽然心中一动,因火场不能离人,只好托鸣锵一面救火一面留神查看,自己带了十几个山民,问明狮神显圣同猎虎寨发现毛人的那条路径,带了一些未燃着的火把同引火之物前去寻找。刚走到狮神崖靠近,一见那里山势陡峭,丛草没膝,加上这些山民虽然生长此山,这里却并未来过,虽然月光如昼,道路却非常难走,又不敢出声,恐怕打草惊蛇。正督率众山民拿着兵刃探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行走,忽听最前面一个引路的山民喊得一声“好香”,便即翻身倒地。这跟来的十几个山民,起初一听到狮神崖心中就有点胆怯,一见前面同伴忽然倒地,都以为狮神显圣,吓得纷纷往回逃跑。余独却猜是那毛人未死又弄玄虚,连忙持刀准备。定睛一看,山高月小,涧谷通明,哪里有什么影于!留神近前一看,只崖上生着许多野草,正是昨晚毛人手上所持之物。那条山路本厌,下临绝涧,须要将身擦崖而过,想是先前引路的那个山民从那毒草下面走过,脸碰在草上闻见香味,再用力一嗅,所以昏迷倒地。且喜那山民是往前扑,不曾坠入山涧,忙喊回众山民道:“你们快回,大司有了踪影了。”那伙山民对林璇极有忠心,这句诳话果然发生效力,闻得余独这么一说,又见无甚动静,才围了拢来,便间:“大司呢?”余独怕众人也中了香草的毒,吩咐不要进前,知道冷水可以解毒,吩咐先取了些涧水将引路的人救转,然后对众人说道:“望这崖上香草,正是昨晚毛人二狗所用的毒草。如今大司不在,定是被他用香草迷倒劫去。既然寻见此草,跟踪前去必能寻着大司踪迹。不过此草又香又有毒,须要捏着鼻子过去才好。”这些山民倒有一多半懂汉话的,闻得余独之言,俱都兴奋起来,互相告语说:“大司已有了下落,快去寻找。”说罢,便由余独在前,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用兵刃先削去前面壁上香草,再往前行走。先还伯自己势孤,惊动仇敌,无法抵挡,非常小心在意,及至见绕过这面悬崖峭壁已看不见再有香草,并无动静,不由又把来时万分之一的希望打消。正埋怨自己神经过敏,劳而无功,忽然脚底下当的一声,踢在一件东西上面,低头拾起一看,原来是半截糟烂了的断箭,越知道离毛人巢穴不远。又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发现路旁有一个大洞,月光只照进去丈许远近,里面黑洞洞的。余独拾了一块石头掷了进去,不见有什么动静,便吩咐将火把点起入内。这些山民虽然害怕,经不起余独老拿话鼓励众人,劝以利害,只得仍由余独在前,率领众人,各持火把往洞内走去。余独恐洞内藏有仇敌同猛兽,不时掷石试探,俱无什么动静,连发现了许多山民用的东西,前后还看见一处地上有兽皮、水壶同两块熟腊味,越猜是二狗存身之处,吩咐众人格外留神,往前行走。也不知走了多深,越走路越厌,忽见前面地下躺着一人,定睛一看,是个女子打扮,有点像日里林璇所穿的装束,进前一看,果然是她,业已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手旁抛着一把缅刀。余独大吃一惊,拿火一照,脸上红润润的,如中酒熟睡一般,知道定是中了香草的毒,出洞取水太远,又怕里面还有僻径藏着敌人。正预备命人悄悄抬了先从原路退出洞去,用水救醒转来再作计较,忽被一个山民发现林璇脚头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小洞,从洞外透进一点月光,先前急于要顾林璇,没有看见,知道这洞通外面。余独摸不透洞外是什么所在,不敢大意,正和那人打听,筠玉人本机警,自从将二狗死尸拖出后,因见他身上带有箭伤,那毒箭又是林璇所用之物,便猜洞内定还有入潜藏,正在留神察看,忽听洞内有许多脚步声音走动,以为敌人果然打此出现,忙命虎儿潜伏左侧,与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及至一听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过细一听竟是余独,不由心中起了一些希望,当下应声,等到人走出来一看,果是林璇,忙用清泉救醒转来。

一问,才知林璇回寨以后,心中惦记着虎儿,恐他心急,到屋略进了一点冷牛肉与糌粑,想赶往火场与虎儿述说经过,好叫他喜欢喜欢,自己再替虎儿、呜锵救人,换他二人回来歇息。因大家都累了一日,恐余、毛二人也要跟去,所以并未通知众人,径自往后寨走去。纵越过了落魂溪,月光底下看见涧那边崖石侧面有一个黑影一闪。林璇先以为是涧旁防守之人在那里行动,起初并不在意。那片崖石,并不是林璇必经之地,已然走向侧面,猛想起今晚是防守的人,头上都插着一片白羽,适才见那黑影为何没有?莫非又是什么奸细?想到这里,仗着艺高人胆大,也没经呼左近防守的人,便回身向那片崖石走去,想查看一个明白。刚走到崖石后面,忽见一丛密叶矮松后面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小洞,月光正对洞口,看得分外清晰。低头一看,洞口的茂草业已踏平,知道内中不是藏得有人便是野兽巢穴,随手取了一个石子打向洞内,觉得滚进去甚深,半晌没有动静。正待仔细查看地下足迹是人是兽,忽听脑后风声,知道有人暗算,连忙一手拔刀,一手拔出弩弓毒箭,身子往下一矮,旋转过头来,猛觉一股子奇香袭脑,登时头晕眼花倒在就地,迷困中只依稀看见一个毛人影子,便不省人事了。

余、毛二人拿林璇的话推测二狗致死之由,定是二狗用迷人的香草将林璇醉倒之后,当时不及将林璇弄死,又恐露了痕迹被人看破,想将林璇从小洞中拖回老巢,再行用刻毒之法报仇雪恨。他先将林璇拖进小洞,复翻身运过旁边一片大石,仍照往时将小洞掩没,准备再来的地步。洞中原本黑暗,又被大石将洞中遮没,又由明处走到暗处,没有留神到林璇手上弩箭。林璇本是失了知觉,不知怎的,在昏迷中右手刀松了下来,刀尖误触左手弩弓的机篁,发将出去,恰好将二狗要害射中了。那毒箭见血封喉,哪得不死!经这一来,林璇虽然死里逃生,却证明了二狗身死,神姑、蓝牝牛既未和他在一起,不是被火烧焦,便是火起时逃回虎穴,葬身牦象腹内,去了永久的后患,好不高兴。这时火势经连日扑打,虽然余烬未熄,却已减去十之六七,用不着大家都在那里。林璇因祸患已去,急于长征,要回去和周齐商量,只得仍命鸣锵、虎儿留守,自己同了余、毛二人,命人抬了二狗尸身一同回寨。周齐早已接报,听林璇说了究竟,便命传那两个曾经看到过毛人的猎虎寨前来认看,都说那日神姑所见的毛人便是此人。并且有一个猎虎寨,在那天火起以前,还见神姑、蓝牝牛、苟二姐等到林中去时,他在后面跟着偷看,还见有这毛人在内。这一番询问之后,虽然没有寻着神姑、蓝牝牛等尸首,都猜是神姑、蓝牝牛已决不在人世,要不然决不能连毛人的老巢都抄了个遍,还查不出神姑等踪迹的道理。大家愈加放了宽心,当下将二狗火葬之后,静等火灭上路。周齐毕竟老谋深虑,做事持重,第二日又派了许多可靠的人四下出发,满山崖洞溪谷中去寻查神姑等的踪迹,连查了两天俱无结果。天公助美,到第三天早上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将火场余烬全都熄灭。除了不走的人舍不得林璇,心中难受外,余独、筠玉和杨氏父女个个暗中庆幸。火势全灭以后,周齐又命人到火场附近寻找神姑等死活下落,仍是一无所得,只好作罢。

这时虎穴那边,由余独、虎儿、筠玉、林璇四人每日分班前往,整整开剥了两三天,经多少人动手,才将那牦象和大蟒的皮骨剥了回来。牦象身上,除了那一对日月珠同那坚逾精钢的骨朵外,并无别的珠子,那蟒蛇更是一无所有,众人未免失望。林璇因周齐、余独据载籍上说,牦象的皮同那条大尾,用一种药草名叫绕指柔又名如意莲的,和上硝硝过,使其柔如绵,做成衣服能避水火刀枪,便将那条长尾送给余独,以作酬报。余独知那皮制成衣服不但善避刀枪水火,睡在上面冬暖夏凉,里面一条筋更是一条宝刀不断的绝好长鞭,忙即道谢,将筋抽出,剔去血肉,连皮打成一包收好。余下的皮,除有白纹处可以分开,别的地方,任何利器俱难下手。只顾都有十几块零皮,最小的也有六七尺方圆,余者俱都过丈,身上两张整块分左右面,俱都一般长宽不算,六只大蹄宽约三丈,长有十六七丈,虽然柔软,也不便携带,只得将一张送与虎儿,一张留在寨中,作为林璇存放,异日亲身来取。将那十儿张小皮赠给周齐、云锵兄妹每人一张,杨氏父女每人一张,约敷一身衣服之用。周齐说自己拿它无用处,虎儿虽得一张大的,不懂制法,还不如别人的可以做褥垫用,便把来转赠虎儿。林璇笑道:“世伯大疼女婿了。世伯虽不用制成衣服与人交手,拿做被褥,冬天取暖夏天御暑也是好的。我兄弟难道他还要两份吗?文美妹子还有一份呢。”周齐闻言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先用些年,将来再给他们吧。”林璇又将那十二根牦象骨朵分赠鸣锵兄妹、虎儿、余独、筠玉同云九熊,十熊兄弟,每人一根,余者连所剩十来块零皮一起打成包裹,准备带走。又拿出些山民心爱之物同牛酒,犒赏那日出力之人,然后定期大宰牛羊,置酒野宴,举虎儿代自己做大司,就便与全山山民作别。

到了那日的前一天,林璇先在寨中设下家宴,吩咐走后寨中应行举办之事。饮酒之间,林璇对虎儿道:“如今祸害既去,做姊姊的明日便要长行。本山一向举办的田渔畜牧、土木工艺,俱都一天比一天兴盛,我走之后,可仍由那些老年人分担职守办理。如无大过,不可轻易更动。考察勤情,固然他们会按时告禀,但是自己也要经心才是。种桑养蚕织纺的事刚在举办,不知将来收成如何。要是好不必说,山民的心理什么事都是要紧在开头,开头要好,便一往直前往下做去,从不会偷懒;要是不好,他们做起来就没有兴会了。你如见收成不好,他们并不知道,千万不可形干辞色,只故意用话引他们上路,一次不好有二次,今年不好有明年,决无不成之理。本山有了许多财富,什么都不用愁。只要能使万众一心,大家便可永久过舒服日子。后寨猎虎寨虽然非我族类,又加上以前神姑、蓝牝牛的引诱,不似以前驯善,但是他们蛇无头而不行,已造不出什么大反来。不过这种人天性比黑蛮狠毒得多,难于教化,我在这里还可恩威并用,使他们与黑蛮本族杂居,变化他们的气质,我走之后,你才、力两不如我,虽则有周世伯时常指点于你,到底他老人家替你操不完这许多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他们既已移居后寨,索性由他们,不必再叫他们搬回。你同弟妹,将周世伯连底下用人全移到前寨居住,表面上对他们千万不可现出歧视,暗中却不得不防。落魂溪、毒蛇涧两处险要,平时如不便设防启他们疑虑,可在那里按我从先守屋图样,急速造起几排房子,将本族心腹搬几十家前去,明是住家,暗中监视,并命二十个精明强干之人到后寨去牧羊,就便同他们拉拢交情,好打听他们的举动。再命前寨的人练习十步传防之法,一旦有警,只须你发出一个号令,全山都可响应。固然是防备万一,兼可防备山外之人前来侵犯。余外存有昔日我和周世伯亲身勘察的几处人山要道同险径,修理的修理,设防的设防。平日无事,除了照以上所说勤慎去做外,还得随时留心请教周世伯。如有该当举办之事,由你先赶头去做,同时再极力奖励他们跟着学,无须强逼。他们为名利所诱,自会踊跃上路,无论何事,不问过周世伯千万不可妄动!”说罢,又重重拜托了周齐父子与虎儿之妻文美。

周齐自不必说,文美何等聪明,见林璇谆谆嘱咐,无微不至,早明白这一别决非一年半载所能重逢,想起林璇平时情义,不由流下泪来,虎儿也是眼睛红红的伤心要哭。林璇也是惜别,心中难受,恐勾起虎儿小孩脾气又来强留,只好忍痛用好言安慰虎儿夫妇,虎儿知道林璇去志已决,决难挽留,不住口地含泪坚问归期。文美哭着说道:“你真是个呆子!你听姊姊说了这一番话,不是一年半载焉能回来的!”虎儿一听文美之言,心中一着急,跑过来双手拉着林璇,未及张口,先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林璇见虎儿竟如此姊弟情长,也是难以割舍,怎奈思亲心切,不容中止,也不知用了多少安慰的话,还答应无论如何,至迟不过两年,即使不能将生身父母接来,也必来此看望,再定行止,好容易才将虎儿劝住。这一席离筵,慢说周、林、虎儿等人,就连余独、筠玉与杨氏父女也没有吃得痛快。众人随意用了一点,便命人将残席撤去。到了晚问,林璇又备下祭席,到义父母墓前上香辞墓。一到坟前,林璇想起抚育之恩,不觉大放悲声,虎儿夫妇也随着痛哭了一场,旁观的人无不伤感。

回寨坐定不久,大家正在各诉离愁,忽见服侍林璇的两个心腹山女春桃、春燕,每人口上衔了一把明亮亮的大刀,跑进室来朝林璇跪下,求林璇带她们二人同行,否则便死在林璇的面前。林璇才说得一声“你们何须同去”,春桃便要横刀自刎。幸得余独、筠玉手急眼快,将她二人的刀分别夺了过来,喝住二人,不准妄行短见,二人还是跪伏在地不肯起来。筠玉连日同林璇同起同卧,也颇喜欢这两个山女伶俐,转身对林璇说:“我们同行虽有六人,却有一半是文弱的。她二人生长大山,力大身轻,带了去颇有用处,姊姊何必如此固执?”林璇道:“妹子哪里知道!我屋中共有侍女八人,外面还有十几个最得力的心腹,因为平素我对她们还厚,一听我走,个个背人同我说要跟了我去,你叫我带哪一个去好?都带又万无此理,并且还得将有用的留给我兄弟。都走了,他更难了。你不信问春桃、春燕,她们准是因见我不允,才推她二人来打头阵,我如答应,便中了她们的套儿,大家都来要跟我走了。”筠玉闻言将信将疑,便问春桃、春燕:“你主人所说是否果有此事?”二人因大家心事俱被主人猜透,把脸涨得通红,强强说道:“我二人也不管别人,不带我二人去便是一个死!”说罢哭泣不止,筠玉也为起难来。后来还是周齐道:“要按说像她二人同去,你们倒是真用得着。不过大家都要同去,这就不好办了。依我之见,索性你将他们都一齐喊来,由我们大家晓谕他们一番。因为春桃、春燕从小在你跟前近身服侍,别人不能和她二人比,当然带走。不过余人一个不带,他们也决不肯甘休,索性再多带上四个,若是走平路雇用车轿,他们如愿随去,便命他六人先作舆夫,抬着杨老父兄女三人上路,岂不又得用又放心,还符了他们的愿望,三全其美、如果要嫌去的人多,我自有主意。”

众人闻言,俱都点头称善。林璇便命人去将这些人唤来,共是六个女的十六个男的,俱都生得雄健非凡。周、林二人将话说明,并说:“谁怕劳苦,仍可明言不去。”众人异口同声,齐说:“跟随大司,就是火山刀山都不在心上,只求带了同走,慢道抬山舆,做牛马也干!”林璇闻言,将眼望着周齐。周齐道:“大司将才说她本舍不得你们,无奈不能都带了走。大司将来还是要回来的,都走了,叫准帮她兄弟办事?所以除了春桃、春燕因为从小近身服侍离不开,必须带走外,你们这二十几个人都是一样,不带谁走也不好,只好用抽签来决定。你们各人去取一根木片,打上各人记号,木片长短须要一样,将它和乱,由我等给大司蒙上双目,由她自己抽着谁是谁,去的不要喜欢,不去的也不要难受,左就她是要回来的。你们看怎么样?”山民都以为这种办法极为公平,哪知周、林二人早已不约而同地商量好,选中了四人,抽签不过遮遮众人耳目而已。众人半优半喜的,一会将木片取到,先将林璇双目用布蒙住,由周齐将木片和乱,叫林璇去抽。林璇早已明白周齐心意,先将每根竹片都暗中摸了一下,然后一个一个的抽出四根来,恰好是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三个男子当中,九熊的兄弟十熊也是其内,余下两人,一个叫云田,也是林璇的同族,一个叫岑春,是个黑蛮。那女的是春燕的妹于,乳名叫作四儿。这四个人虽然个个勇猛忠心,却是秉性桀骛,极为难制,周、林二人早有打算,特意借抽木片为由将他们抽走,省得林璇走后不易管束,他们又都立过功劳,犯了法规不忍重罚处置,反不如由林璇带走,且还可路上得他们用处。四人见把自己抽中,个个兴高采烈。余人虽然懊丧,也是无法。林璇便命他们准备行装,除了所抬的山舆外,每人只准带随身兵刃弓箭和一个随身小包袱,行时俱都换成汉装上路。吩咐完了六人,又对余人安慰了一番话,各给了些犒赏,才打发他们散去。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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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一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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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一回

兼弩穿云匝地芦笙遗爱在三凶前路排天碧嶂旅愁多

第三日便是行期。第二日天还未亮,林璇便招呼众人起身,用了点酒食,备好极丰富的干粮酒铺同零整金银。一切俱准备停当,外面芦笙响了三次,天已大亮,林璇才邀众人到寨外广场上与全山山民话别,让大司之位与虎儿。众人出寨一看,寨门外广场四外生了八堆大火,放了二十四只大酒缸,好几千山民各持兵刃弓箭,业已排成了一个大圆阵,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见林璇出来,各举手中兵刃朝天高呼了三声,随即匍匐在地,直待林璇上了广场当中现搭的木台才行站起,个个都带惜别之容,有的竟泪落不止。林璇心中也是十分伤感。那木台旁边,早有隔宿宰好的四十九只黄牛同三百六十只黄羊,分七层排在那里。林璇上台以后,先说自己奉狮神托梦,为全山祸福计,不能不暂时离开这里。新大司是我兄弟,极有本领,又加有狮神默佑,必能使大家以后日子还要过得快活。我走之后,一切仍是照我法子去做。请大家务必安心辅佐新大司,同过快活日子。有谁不服,便请上台与新大司角力,以定去取。”说罢,停了一会。一则众山民自经林、周二人教化,早已大变气质,二则虎儿生具神力,除林璇外,谁也不是对手,所以并无一人应声。

林璇见众心一致,甚为高兴,又说道:“大家既然愿意辅助新大司,死活都随他主持,现在由我与新大司起,俱各折箭为誓。就此请新大司就任吧。”说罢,拔出身旁预先准备下没有毒的长箭,飞纵到前排当中牛背上,从牛口中将箭刺了进去。虎儿随后纵上,也将一枝长箭插入牛股,二人箭上俱已蘸有鲜血。林璇口中忽然长啸了一声,众山民也都分排依次上前,各取身佩弓箭,按各人身分,往那牛羊身上刺了进去,也都蘸有鲜血,静听林璇吩咐。林璇见众人行动非常整齐,口中喊得一声:“我们替新大司祝福吧!”说罢,众人便都分散开来,张弓等候。虎儿早将一个彩球绑在自己箭头上,往天射将出去。虎儿箭才发出,林璇娇叱一声,一箭追去。虎儿箭头上绑有彩球,射程较慢,恰好被林璇一箭追上,正中箭头彩球,弓动箭速,两只箭连为一技,直往云中穿去。众山民哄的喊了一声,也各将弓箭朝天射去。一时千弩齐发,欢声雷动。那些箭原是直射上去,少时缓了劲,又都纷纷坠落如雨。山民本都长于射箭,早就算好准步,箭上各有暗记,并不见他们移动抢先,各人只一伸手,便将原箭接到,偶尔有几个对得稍偏一点,也都差不了许多。众山民接箭到手,齐声喊道:“我等如不遵新大司的吩咐,愿受天神降罪,和箭一样!”说罢,各将手中箭折成两断,往台前掷去。林璇、虎儿的箭射程最高,最后落下。林璇见箭落稍偏,便未容它落下,眼看离地三四丈,便在牛背上纵起两丈多高,接了下来,就地纵回台上。两箭掉头落地时业已分开,一支上面挂有彩球,落得更慢,虎儿也和林璇一般,纵身接到手中。姊弟二人双双在台上,等众人将箭折定,然后虎儿要过林璇手中的箭,朝林璇跪下行礼,将林璇的箭高举过头,朝着众人在台上转了一周,恭恭敬敬插入身背的一个竹筒之内,然后将自己的箭举在手中,对众人说道:“我如不听我姊姊的话,不照她所说去做,也和这箭一样,受天神降罪!”说罢,将箭折为两断,半截插入牛口,半截插入牛股。吩咐一声,早有旁边站立的四个山民将牛搭去埋葬。

这里虎儿才喊得一声:“请大家分散吃团圆酒!”言还未了,旁立的武士举起芦笙吹了一阵,虎儿便随全山山民分散开来,争先恐后地欢呼上前,各用佩刀割取牛羊肉,并用瓢往大缸中盛酒,就在那八个火堆上烤吃就酒。众山民吃喝了一阵,又互相拥抱,在阳光下跳舞歌唱起来。林璇虽然在寨中陪众人用过了饭,见众人吃喝得高兴,也跟着上前,夹在众人中吃喝,喝时喊筠玉、余独也去尝尝。那些有职司的吃喝了一阵,又去将各要口防守的人换将回来受用。好在他们都托人代他们折箭为誓,无须再补行什么仪式,来到就吃。这一顿聚餐从已初直吃到申未才完,只吃得二十四只酒缸个个朝天,四百余头牛羊只剩了些骨架,才各自扶老携幼回去。

虎儿虽然惜别,也觉出今日之会,就连昔日姊姊做大司,也无此整齐荣耀,又伤心又感激,回寨以后,便和文美磨住林璇,非要多住上一月才能放走。林璇哪里肯允,经周齐从旁相劝,只再住三日才罢。好在带的干粮大半不是熟物,除了糌粑之类,均无须再费手脚,便也不去动它。林璇原打算第二日黎明上路,因虎儿夫妇、周齐父子坚留,还有三日勾留,猛想起自己在自从小生长此山,连那由毒蛇涧通狮神崖的小洞近在咫尺,竟会不曾觉察,前些日差点被二狗送了性命。此番长行,不定三年两年才能回来一看,何不趁这三天光阴,再行细心查看一番,省得将来又生事变。想到这里,便和周齐、虎儿说了。姊弟二人约了余独、筠玉,命人用山舆抬了周齐,一则查看形势同隐僻崖穴,就便请余、毛二人观看山景。到第二天上,果然发现虎穴那边还有几处洪荒以来未经人迹的洞穴,最奇怪的有一个山洞,命人带了干粮拿着火炬探险。第三日回报,竟能通至贵州城外黔灵山不远的一个溪涧旁边,因为有到四十多里远近,不似他洞可以完全运用石块堵死,尤其是那一面无法下手,只得先用石块将这边洞口填塞十多丈。因见那里除了那石洞,竟有好大一片山地,便命虎儿可移些山民来此耕种,就便防守,再三叮嘱,千万不可大意。余外又相度了几处地势,该防守的派人,该设险的设险,众人俱佩服林璇人虽豪爽,却是心细如发。

直到第四日早起,才由虎儿召集全山山民与林璇等送行。临歧握别,大家都非常难受。林、毛、余三人因为杨氏父女得罪权要,决定择山路僻径行走,由六个山民分抬着杨氏父女,出了野人山口,便转向西南,走入云岭,穿着千余里丛林密菁、绝嫩深壑,西行到云南,等到过了草海,再由青麦地山道折入云龙山去。筠玉又提议将大家称谓改过,杨宏道年高有德,林、毛二女又和丹蛛、碧娃十分投契,算是长众人一辈,连余独也跟着林,毛二女呼唤老伯,余人俱按兄姊妹称主仆呼。议定之后,众人才行上路。周齐父子与虎儿夫妻,同了本山许多首要人等直送至西南山口以外。林璇等再三催谢,两下才挥泪分别。

这道云岭山脉,在地图上原属南岭山系,西起云、贵交界草海之南,向东蜿蜒直入贵省,横卧贵阳南面,绵亘于乌、阮、盘、柳四江之间,为长江、粤江的大分水岭,野人山便是它的支脉,层峦纵翠,高峰刺天,里面尽是各寨山民杂居之地,汉入从不敢打山里经过。林璇仗着精通当地土语,又具有一身惊人本领,走这条路既可避官府耳目,比较走云、贵驿道,由贵阳图云关经平坝安顺转普定渡三岔河越过凤凰山场,再走纳雍缘六冲河、天生桥、七星关到毕节顺乌江北源至草海,要近路程三分之一,虽然爬山要劳累些,但是杨氏父女既有六个山民轮流抬走,众人又都长于蹿高纵矮,在山里头行走可以随意疾驰没有拘束,饮食一层除了所带的干粮酒铺外,因为人多,还带得有篷帐行灶,山中到处都有清泉同各种珍禽奇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丝也不用忧虑。至于路径,众人虽未来过,恰好那六个山民当中的黑蛮岑春,因为先代林璇到云南、广西探听父母下落和采收物品,曾经来往过几次,林璇又向野人山中惯于出外、熟知地理的老人间过仔细,写有路程单,只须按照以前山民经行之路行走,只消半月便可到达。

众人上了野人山后,先是沿着野人山麓樵径行走,穿过由平坝往定审去的驿路,行了半日,走到一个小村落中。因为那村未至前面官道,虽有几十家的蛮汉居民,并没有安寓客商的旅店,岑春道:“这里地名叫玉山场,拐过山脚便是云岭,山里头的人尽是土著和蛮民,虽然也可惜他们地方落脚,打尖买东西却不大方便,十凡天路程,要遇上大雨同山水,就得绕着路走,迟到好些天。这里虽然是个小村,还有一家杂货铺,主人们想想看有什么带的东西没有?”林璇一想,走了半日,也该歇息歇息吃点东西了,便叫岑春、十熊前去借地方打尖。二人得令,放下挑子,飞跑到前面去,不多一会回来说道:“主人们好造化!他们正吃晌午饭,有一家还办着吉庆事,煮得好腊肉、离笋汤、白米饭呢。”众人闻言。便叫他们引了前去。杨氏父女坐了半天山舆,也要下来舒散舒散。大家都是步行,六个山民,四个抬着两乘空山舆,两个挑着行帐,林、毛、余三人也各将身背小包袱放入空山舆内,由岑春、十熊挑着担子在前引路。

走到那家门首一看,果然门外挂得有两块红布,摆着有十几张桌子,人坐得满满的,尽是当地的农人,在那猜拳喝酒,大块地吃肥腊肉,见众人走来,俱都纷纷站起,显出惊异神气。余独首先上前,说是要借地打尖,少时再行酬谢。那为首一人听说来人不是官府,是往云岭游玩的山客,立刻非常高兴起来,笑道:“今天是我得了个儿子做满月,诸位客人来给我儿子逢大生(云、贵乡间生子,做三朝、满月还有外人前来撞席者,谓之逢大生,如来客身分较高则喜,以为其子将来亦如来客也),求之不得,真该歪(川、黔土语,表示客气之意),还说什么酬谢!这里有煮现成的两只腊猪同腊鸡、腊鸭子,点得有一大锅菜豆花,粗糙的饮食,客人们快请过来吃,等我叫他们腾两张桌子出来。”说罢,不俟余独还言,忙朝门内喊道:“幺姨妈!么毛今天满月,来了好几位逢大生的贵人。快些端一蒸笼扣肉,再煮点新鲜的腊肉,端几大碗豆花,把腊肝肠、猪头肉切几大盘来下酒,再切点萝卜干、兜兜咸菜连酥油辣子,好作相料,一齐端来!”说罢,又忙着喊:“大毛弟,王老幺!你们两个馋痨饿鬼只顾抢菜吃,快来帮我搭桌子!”言还未了,便有三四个壮年农人俱都吃得头红脸胀的,帮着擦桌子摆碗筷,主人口中还是不住地殷勤让客就座。余独、筠玉见这主人自打一见面,就未容人还过口,一个劲的张罗,仿佛吃他是万不容辞似的。虽然言语行动土头土脑,却是豪爽真诚,一丝也不作假,不由想起山居的人到底风俗淳厚得多,正在腹饥,也就不作客套,便回身招呼众人过去入座。彼时西南边省民风极好,内外之分甚严,那主人见还有四个女客,便要请女客到他屋内去饮食。余独知毛、林二人决不愿意,便用婉言谢了,当下主仆分两桌坐定。那主人姓王,不时两边敬酒散菜。

众人好生过意不去,想给他银子,知他不受,还是筠玉聪明,假说要看新生的小孩。那主人闻言,喜容满面道:“我王三才做了一辈子老实人,竟修不下一个娃娃,去年无意中在河坝救了两条人命,不久我婆子就有了喜,上月添了个男娃娃。虽然是头生,我想他易长易大,便叫他幺毛,今天满月,恰好能见天日,天幸贵客来给他逢大生。不是姑娘一提,我还忘了请这位杨老贵客给他起个名。只讨你老人家的寿,别的我也不想。”说罢,又高声唤:“么姨妈!快将幺毛抱来,请贵客给他起个好名字,易长易大。”言还未了,便听一个老妇人声音在门内说道:“三娃,我切完腊肉就想到这个,我以为你未老生糊涂了呢。我怎好出去见生客?你要陪客,大毛又粗手粗脚,还是叫王老幺来抱去吧,他还细致些。”说罢,早有一个汉子跑进门去,抱来一个婴孩,杨宏道原懂得一些星相,见这家主人纯然一片天真,心中一高兴,便问了生辰八字,一算,竟是个大贵大奇之命,暗暗惊奇,也没对主人明说,随口夸赞了几句,便给婴儿起了个名字叫做王醴,号叫芝泉,暗寓芝草无根、醛泉无源之意。取了名字以后,筠玉、林璇与碧娃丹姝见那婴儿生得天庭饱满,大耳垂轮,一双眸子黑如点漆,又大又圆,面皮又细又红润,非常喜爱,俱都抢着要抱他。那婴儿也怪,竟懂得认生,谁抱他都哭,等到一落筠玉手中,却仿佛认得似的,不但转啼现出微笑,反咿哑咿哑像要说话似的,喜得筠玉用手直推林璇,叫林璇看。因和林璇同行,她带的金银甚多,自己要银子无用,便将身上带的十几两银子取出那一个十两整锭,对主人道:“这是我们六个人给娃娃的百岁钱,请你收下。”那主人万没料来客会有这重的礼,这种添寿的钱又照理不能不收,不由面带愧色,称谢道:“诸位贵客,哪能赏他这么多的银子!够我们过两年的了(彼时川、黔一带人民生活极低,斗米四十五斤,较北方及下江之斗约三倍,才值数十钱而已,如遇大丰年,其值尤贱。至清道、咸间,川米亦不过两许银子一石,计四百五十斤,乡学客教一四两银子一年之馆,全家终年有肉食)。这教我们怎当得起呢!”筠玉原懂得各地乡风,便笑道:“这是给娃娃添寿的,我们能拿回,你可是个头生,能不要吗?你要嫌不过意时,我吃你们这里的咸菜腊肉与猪头肉好吃,你给我们包些杂四包(‘杂’土音音‘赭’。西南乡俗,行人情逾时,主人每有所赠,谓之带杂包,亦土语也),我们就领情了。”主人闻言,忙说:“那还用说!”一面吩咐抱婴儿的汉子进去,将腊货兜兜咸菜装两大篓来送给贵客,口中忙不迭地向众人称谢,将婴儿仍接抱过来,又问众人到云岭什么地方去,回来时千万到我们这里再吃一顿豆花。众人只含糊其词的答应。一会工夫,门内老妇唤人进去,抬来两篓咸货咸菜之类,足有好几十斤。

筠玉正说大多了不好带,十熊正和主人家中一个汉子跑了过来,见筠玉要推辞,忙接口道:“这肉好吃,他既好心相送,我们还是带了走吧。”筠玉还未说话,那汉子忽朝主人耳边啾咕了凡句,那主人忽然大惊失色道:“将才诸位贵客不明说往哪个地头去,差点误事。幸亏那边桌上几位大哥说了实话,不然就糟了!”余独忙问何故,主人道:“诸位到云南怎么不走官道?却走这险恶的云岭山路,还同着几位堂客。这条路从前只有采药材的人因图就便沿路采药打此来往,如今云岭出了两恶一怪,连山中生蛮都要逃出山来,无人敢打那里行走。贵客们最好另打主意,改路吧。”余独道:“我们俱喜游山玩水,又好打猎,所以才打此山抄近行走,决不换路。你且把两恶一怪是些什么,说出来我们听听,看我们可能降服得住?”主人道:“那一怪,我只知道会生吞活人,虽有山中逃难山民说起,但是其说不一,不大清楚。那两恶俱是两姓生蛮的头子,不但本领高强,行动如飞,心肠更是狠毒不过,内中一个听说是龙生的,又凶恶又爱弄婆娘,专一喜吃活人脑子。贵客们如定要从山里经过,入山四五百里还没有什么,沿途就有许多猎虎寨人,只要有本领还能打发,一过孽龙荡,再往前就难说了。且喜我去年所救的两个人正是两恶当中的一个,乃是夫妻二人,男的叫蔡野神,女的叫金花娘。当初我在无意中救的他二人,临分手时,给了我一枝断箭,说是不论是我或是我的亲友,只要拿着这枝断箭寻他,他有十分力使十二分。我留着它无用,不如送与贵客,带在身旁备个万一。不过有了此箭,这一恶虽然可以把仇人变作亲家,那一恶一怪却比他夫妻厉害十倍。依我的主意,贵客们将箭带去,见了蔡野神,叫他给诸位想法过去。他如也劝诸位休能过去时,哪怕多走些路,还是回来另打主意为是。”说罢,便命人入内取那三角小旗。

林、毛二女闻言,只笑了笑,不但不放在心上,并不愿将那断箭带走。毕竟余独久闯江湖,见多识广,素来行动谨慎,虽然看出林、毛二人心意,但是自己也不便接箭示怯,只抽空拿眼望了望杨氏父女,丹姝、碧娃惊弓之鸟,听说要走两三千里大山,虽然林、毛、余三人本领高强,因为自己一家老弱,总有些担心,又听主人如此说法,愈加害怕,再加上余独用目示意,益发着了慌。碧娃首先拉着林璇道:“姊姊还是将那断箭带了去吧。”丹蛛也跟着说:“姊姊本领虽然高强,出门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林、毛二人还未答话,主人已将断箭取来递上。余独趁势一手接过道:“既然杨家两位妹子主张谨慎,我们就领了主人盛意吧。”林璇因余独已然接箭在手,不便再说不要,只筠玉瞪了余独一眼。众人见那支断箭仅剩头上小半截,箭镞形如小叉,当中有一个“天”字,并无什么别的奇处,因为尚要赶路,仍由余独将箭带好,和主人彼此道了谢,作别上路。转过前面山角便人云岭,仍由杨宏道独乘一架山舆,丹妹、碧娃合乘一架,由男女六个山民分抬两架山舆、两排行帐食物,林、毛、余三人仍是各背包裹兵刃步行。路上筠玉还笑余独胆小,余独对筠玉素来敬爱,由她去说,只笑不做声。林璇接道:“你也休笑余大哥,当初我也是向不服人,自从遇见你,交手之后,才想起单老世伯所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句话。我倒不一定不要那箭,不过借人家力量保护,不好意思去接便了。就是我们用它不着,到底也多一处问听路的,你嫌它则甚!”筠玉才住了口。

众人行行说说,入山越深,渐渐走入丛丛密林之中。空山寂寂,并无居人,只有众人的笑语和足音与山谷相应。也不知行过多少危崖峻险、乌道羊肠,起初还有樵径可寻,走到后来,到处都是野花杂草,深可没膝,看不清脚下路”途。尤其是时当春夏之交,丛草里蛇虺甚多,不能不加一分谨慎,因此上行走便慢了些。看看走到日落黄昏,忽然走进一处山谷,两峰对立,峭壁排天,中间只有四尺宽的门户,越显得气象雄伟,岑春说,“这谷叫天门谷,外狭内广,中有三四条岔道。谷中景致甚好,前年打此经过,里面还住得有几家常年采药的山民。”众人一听这里居然还有人家,因天色向晚,便催促快些赶到前面去。及至入谷一看,初进去时两面石壁峭立,阴森森里凉气袭人,头上现出一条青天,不时见有几片归岫闲云缓缓移动。那谷是河底,生长着草,两面壁上却生满了藤萝、小松、香草之类,不知名的野花开得十分鲜肥。那谷又是东西对向,众人迎着斜阳走去,有时对正了东西方向,遥望远处,一轮西下的红日像火轮一般射出万道光芒,照在赭色的山石和那些花草上,越加显得庄严之中又带几分幽艳。众人在这天然美景中一路行走一路领略,早都忘了疲倦。走出去没有三五里地,两边山崖忽然向两面展开,越往前走路越宽,隐隐看见前面绿幽幽的现出一片竹林,不时听见远处泉响。近前一看,那片竹林已把去路挡住,竹子粗的都有瓦钵粗细,劲节凌云,翠色如染,有时微风过处,枝叶琤琤,声如鸣玉,与远处泉声相应交响,和琴声一般。

众人急于赶到有人家的地方去投宿,佳景当前也无心观赏,因竹林茂密,只得择那疏的地方穿过。又走了有两里多路,竹林渐稀,又听得泉声震耳。众人已走得口干舌燥,想先取点山泉解渴,举目四望,那泉声好似就在眼前面不远,只看不见泉源在哪里。一路走一路留神,不时又分头跑向靠两面!h壁跟前去看有无溪涧,俱都失望而归,这时前面斜阳只剩了半角红影,天边尽处,天色已现深青,一轮半圆不缺的明月已代替了斜阳,从众人身后射出清光,与天际落霞遥相辉映,人影在地,清风徐来。众人只顾脚下赶路,不知不觉中都忘了笑语,四外静荡荡的,越听出泉声震耳。岑春坚说:“前年打此经过,那几家人家就在竹林附近,还有水井,如何会连影迹都没有?”林璇、余独都以为是他记错,这样荒山,哪里会有人家?便把投宿之想打消。决计再赶一程,万一遇见人家自更省事,如若没有,好在来时既走这条山路,就没有作此打算,只须前面寻见源头,便即打开行帐,支起帐篷,用罢饮食,明早再走。准知又走了五六里路下去,走到前面一个崖坡下面,天色已晚,仍是只听泉声,不见水在哪里。众人不但口渴,又都饥饿起来。林璇又命入上坡去看,仍是没有结果,所带水囊中的余水又都在路上口渴时饮尽。筠玉首先说道:“真是天下事不能两全。起初入山时,到处都是野荆棘碍足,蛇虫又多,怪讨人厌的,却到处都是溪涧,泉水又清又甜。入谷以后,风景之好,我生平从未见过,路又干净又好走,偏又没有水喝。最奇怪的,连一株桃杏树枣树都没有,就有许多极好看的松竹,也解不了饥渴。照这样走到天亮也未必摸着水喝,大家肚子怪饿的,不如我们吃点干粮再走吧。”大家都觉言之有理,便歇下来,先取出些饭团糌粑和腊肉咸菜,先吃饱了,再往前面寻水喝。

众人都在饥渴劳累之际,不做寻思,拿过来就大口嚼吃,只杨氏姊妹一人拿了一个冷饭团同少许咸菜,丹妹还略吃一点咸菜,碧娃连咸菜都不吃,只吃白饭。起初众人在疏星微月之下看不十分真切,后来被筠玉看见,说道:“喂,你这个呆子,这好的腊肉咸菜你不吃,怎么净吃白饭?”碧娃道:“我本来吃东西就口味淡,又口渴了这些时,再要一吃咸的和油腻,少时不是更渴了吗?所以我不敢吃咸的。”众人先还不觉意,春桃、春燕原是双抬丹妹姊妹,上面还附有重物,比众人还要口渴,放下山舆,随便一人抓了两块,一路吃着,飞跑到前面去寻水源。等到众人吃完准备动身,又歇息了一会,才跑了回来说道:“我两人跑出去有好几里路,高处低处都看过,人家没有不必说,不但水源溪涧没有,连那泉声都听不见了。”众人本觉口渴,被她二人这种拂意的话一说,适才正在饿中,腊肉咸菜又都好吃,不免多吃了两块,除杨氏姊妹外,个个都觉得舌干口燥,喉咙里要冒出火来。不往前走更没办法,万般无奈只得忍渴,强打精神再往前赶。走不多远,才觉出这渴竞比饿还要厉害,有两个山民直喊心烦头晕起来。因为天上虽有月色,到底不如日间看得真切,深怕路旁或有溪涧,被不留意错过,个个东张西望。

又往前走了一阵,筠玉也觉渴得难受起来,她向例好胜,一鼓起勇气,脚底一按劲往前赶去。林、余二人知她是往前寻水,便也追去,一口气便是十多里。正走之间,忽见筠玉往路旁山坡上跑去,余、林二人刚走到山坡底下,忽听筠玉大声喊道:“水有了!”一句活把二人精神提起,连忙跟踪上去,还未走到筠玉身旁,忽见月光底下一道银箭,从筠玉身旁山坡上直泻了下来,触在石上,淙淙发出碎响,定睛一看,竟是一道碗口粗细的清泉,好似天赐给众人解渴一般,刚刚从山坡上面流下,还未到底,不由又惊又喜。刚走到筠玉身前,筠玉已然伸出两手在一块石头下面,想去接水到手来喝。林璇一看不好,顾不得喊,忙伸手在筠玉双手上往下一拍,打落在地,忙说道:“妹子,你知这水是吃得吃不得,就这么大意!我生长云岭,连听见带看见的不知多少,这种水不知从什么地方初次流来,所经过之处不知有多少毒蛇毒虫爬过!它是初次流到此地,沿路虫蛇余毒还未冲净,一个不留神吃了下去,毒发起来如何得了!”筠玉道:“起初大家盼水像盼星星一样,好容易寻到又吃不得,难道就干看着它不成?我实在渴得难受,宁死也不做渴鬼,我还是要吃。”说罢,又要用手去接。林璇慌忙又拦住道:“你先不要忙,我不是叫你不吃,这水必有源头,春桃包内带得有银针同试水石,等她们来了,我们寻到源头用瓢儿接着,试完有毒没有再吃多好!不然误中水毒,果真死了也罢,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难受呢。好妹子,你还是信我的吧。”说时,余独因恐后面众人心中着急,早已赶将回去送信。

众人听说前面发现有水,俱都喜出望外,脚底下加劲,不消片刻便行赶到。偏偏大公做美,浮云散尽,清光大来,虽然月儿还未到圆时,却已照得四外清澈,空林如画。林璇忙命春桃、春燕取了水瓢、银针、试水石,留下杨氏父女,带领众人,顺着水的来路越将过去一看,原来那水并不是打山顶上面流来,上坡略走了几步,水便成了平行。那里山石竟好似横着的一道天然石槽,直流到筠玉起初立脚之处,因为那里稍低,盛不住水,才拐弯往下坠落。那水头虽然只得碗口粗细,却是来势甚疾,月光底下看去,直像一股银箭一般,如飞往前泻走,有时遇见山石阻碍,竟激起四五尺高的水花,看上去十分清洁。筠玉道:“姊姊也大多虑,你看这水虽在半山坡上,经行之处都比别处来得低,明明是一道常流的山泉,日久年深,将正石冲成山子,想因连日天干,水源忽断,这时泉涌处又冒出水来,仍由故道流走,水印都有这么深,已然能以容水,哪里是什么初次流来的泉水呢?”林璇终不放心,仍约束众人道:“这水流势甚急,左近必有瀑布。泉源既已见面,便不愁没水喝,何忙在一时呢?”边说边走。果然往前走了不远,便听涛声震耳,近前一看,果然是一道小瀑布,虽只有茶杯大小,水多势劲,被洞口一束,竟如一道银虹一般,直从洞口夺门而出,激射出三四丈远,才落半山坡那面水槽之内,星驰电闪一般,白光闪闪,往前滚流。

筠玉道:“天爷爷!这可寻到了源头了吧!我们从它不落地就去接来吃,总不怕中什么蛇虫遗毒了吧?”林璇只笑了笑,果然照她所说站在一旁,用水瓢迎头去接。没有着意用力,被水一冲,竟将林璇持瓢的手震荡开去,差点将瓢甩脱了手。再一看瓢内,只有湿痕,并无滴水。筠玉笑着一把将林璇手中瓢抢过来说道:“姊姊你竟等试水罢,接水你还外行着呢!”说罢,掉转瓢,顺着水势往前一抄,竟盛了大半瓢水递与林璇道:“我的小心姊姊,请拿去试,水已到手,我也不着急了。”林璇笑着接了过来,先将银针投下去,再拿出来,春桃早将火点燃松燎仔细一看,并无什么痕迹;又将试水石投了下去,就着松燎一照,也不冒什么白烟水泡,知是上等清泉。当下将余水泼了,也照筠玉的样接了一瓢,首先递与筠玉道:“你嘴急,你先吃吧。”筠玉道:“说也真怪,我先看到这里的清景寒泉,渴也就止了一半。适才接水又被寒气一逼,竟不渴了。不过当姊姊的要疼妹子,怎好就不领呢?”说罢便喝了两口,直喊“好极”,仍还递与林璇。林璇取过,拿到口边一喝,果然人口甘芳,其凉沁齿,登时烦渴顿蠲,心神为之一爽。余独早由春桃另取一瓢接水奉上,余人也各用身带水壶接来痛饮,俱都赞不绝口。

林璇见那里景物清幽,山泉甘美,众人行了一日,未免劳累,反正前行也是无有宿处,看了看星色,知道连日不会有雨,便命春桃先给杨氏父女送泉水去,一面和余、毛二人商议食宿之地。依着林璇,因这山路虽然不甚险峻非常适宜,原想将帐幕行灶安置在适才山坡前停放山舆之处。偏偏筠玉小孩子心性,见那山泉发源之处有亩许方圆平泉,一面是青嶂排云,下有一箭银瀑,半山坡上满是许多奇花异草,微风过处时闻妙香,前面又是一望平芜,极目无尽,茂林修竹,如笼雾烟,比较下面风景要美妙得多,把“好姊姊”直喊了好几声,定要在水旁搭篷安灶。林璇本来爱她,情逾骨肉,拗不过她,终因明早起来绕路,山舆行帐皆系蠢重之物,抬上抬下虽然所绕的路不远,一则多耗人力,二则这里山径大已逼仄,上下不便,只得依了筠玉一半,将帐篷仍搭原处,单把行灶搭在上面,大众在上面对月饮食,将佳景领略个尽兴,到了夜分再下去安歇。筠玉点头认可之后,林璇便请余独去接杨氏父女。春桃、春燕,四儿回去取行灶食物,就便搀扶杨氏姊妹同来。十熊、岑春、云田三个男子择坡前避风向阳之处支好帐篷,再来同进饮食。

一会工夫,三个山女扶了杨氏父女随了余独来到,一问可曾饮过山泉,碧娃道:“我本来不大渴,我爹爹和姊姊尝了一口,嫌冷不敢吃,我也只尝得一口,等少时热了再吃吧。”筠玉道:“你两个真是呆子!我到后来并不口渴了,因为平生没有吃过这样好泉水,我家黔灵山鸣玉涧的山泉就算好了,都没这水的甘芳醇永,吃了叫人神清气爽,我越吃越爱吃。先只吃了儿口,谁知倒勾起了口味,一连气足吃这一半瓢。你两个太已文弱,走这长的山路,连冷水都不敢吃,路上怕不把你们渴死!快些练习起来罢,到了云龙山,好歹我得教你两位练习武艺,省得像前次被人欺负。”林璇见筠玉说笑得手口不停,又指又说,便笑道:“周世伯常劝我不要浮浮躁躁的,须要带一点闺秀气,我总以为率真终比扭捏作态好得多。近日一见妹子,竟比我还要不客气,自己也不算算有多大年纪,竟想收姊姊作徒弟,我真替你害羞!”筠玉正要还言,丹妹道:“毛姊姊原说得是,学文武一样,论什么年纪大小?我姊妹二人正因文弱,才连累爹爹吃许多亏苦,害得如今奔走流亡,此番到了云龙山,好歹也要二位姊姊传授一些武艺。即或学不到二位姊姊的十分之一,但能保身,不致平日受人欺负,于愿已足了。”林璇正要还言,筠玉已抢着说道:“我说怎么样?可见得丹姊、碧姊都想习武呢。我们几个人都是情同骨肉,难道还要客气不成吗?”林璇道:“真个是我除有几斤蛮力身子还轻外,什么武艺也没有学过。虽然单世伯偶然指点,也只一知半解。那日初遇妹子,如不是你手下留情,又遇余大哥赶来解围时,怕不被你宝剑穿上几个透明的洞儿!此番到了云龙山,别的先不用说,你那一套家传的越女剑法却非教我不可!”筠玉笑道:“啊哟哟不当人子!我想教丹姊、碧妹学点武艺,你都有点说我妄自尊大,怎敢收老姊姊做徒弟呢?”林璇笑道:“不羞!谁是你的徒弟!对你说,你教得好便罢,若是藏私,怕不把你捶扁!管教这个好当人老师的尝尝滋味,看看徒弟是不是容易收的!”筠玉道:“未从学剑先打老师,你这个徒弟我越发的不敢收了。”林璇将脸一绷道:“你倒是教也不教?”说罢,伸手便要往筠玉胁下伸去。筠玉素性触痒,前些日与林璇同卧,无意中被林璇发现,两人时常闹着玩。筠玉一见林璇又要掏痒,忙不迭他说道:“我教我教!”一面说,两脚一点,早已纵身出去,仍说道:“这般挟制人,我死也不肯真心教你!”林璇见她才得跑脱又在那里卖乖,便装出要去追赶神气。筠玉知她脚程飞快,怕被追上吃亏,连忙拔脚往高处跑去。林璇笑着,拔步便追。一个是就练内家轻身功夫,一个是幼长南疆,天生异禀,俱都身轻似燕,步履如飞,加上两人身材嫂婷,容华绝世,月光如水,照着两条倩影飞驰,真比画儿还要好看。二女脚程迅速,不多一会,已然追向峰那边,看不见影子。

碧娃只顾听笑,丹妹见二人追远,忙对余独道:“余大哥快去追她们回来,这里路生又险,看把路走迷了!”余独先见筠玉今晚格外高兴,也甚心喜,又见她和林璇斗口,轻颦浅笑,容光焕发,又是那等轻身本领,不由看得呆了。及至听丹妹一说,虽然明知二女一身本领,决不致走迷了路,因为人已走远,观望不见,觉得扫兴,一时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也往峰上追去。快达峰顶,还遥闻二女笑语喘息之声,林璇似已把筠玉追上,心里一喜欢,脚底一按劲,接连几个纵步便达峰顶。再往峰后一看,石危路险,到处都是丛林密菁,竟看不见二人影子,连喊两声“筠妹”,也不见应声。先猜二女行了半日,饥渴之余痛饮了许多山泉,见这里僻静,觅地小遗,因此装未听见,否则适才还听她们笑语之声,怎的到此反而不见?想了想不便穷追,隔了一会才高声又喊,仍然不见应声,心中好生奇怪,暗忖筠玉虽然容颜美秀,语言隽爽,不拘行迹,又是自从相见直到如今,总是厮抬厮敬,举止沉稳,不似和别人那般随便;便是林璇,生长南疆,言行豪爽,对自己也从无戏言,俱决不会藏在一旁和自己开玩笑,峰岭阻隔甚远,也决不会另行绕路回去。南疆野岭,毒物怪异甚多,来时王三曾说前途二恶厉害,莫非在无意中中了人家的埋伏不成?想到这里,心里一着急,正要往峰下纵去,猛抬头往尽前面一看,林菁尽处仿佛有一片平地,一边靠着山崖,似有两条人影一闪,以为是林、毛二人在那里。相隔已在三里左右,知难喊应,便纵身连跃,到了峰脚,林菁中竟有一条极弯曲的厌径通向前面,因为林深菁密,峰上面不易看出,并且看出有几根二女用刀剑削断了的残枝横在地上,益知是由此穿出。有了这条道路,无须用“渡水登萍”之法穿越林梢,连忙拔步往前追去。

那路径时宽时厌,两边都是两三丈高以上极繁茂的林菁,仿佛人工开成的一般。余独一心只想把二女追回,丝毫没有在意,只顾j顺路追赶,不消片刻,将那片林菁走完,一片广崖斜横,深涧阻路,已到了适才所见之处,二女踪迹仍是无有,又喊了两声,不见回应。这时月光正从身后照来,余独方自有些忧疑,不住往前寻视,猛见地面上一个乱蓬蓬的影子一闪即逝,擎着大刀,回头一看,身后广崖上有不少一二尺大小的圆洞,别的却无什动静。算计那洞口大小,不似山民所居土穴,定是野兽蛇虫的洞窟,洞穴甚多,自己人单势孤,犯不着去招惹。正在犹疑不定之际,忽闻二女说话之声从前面溪涧下传来,跑向侧面涧边上一听,竟是越听越真,仿佛语声就出自涧底。低头往下一看,那涧甚是保险,水更清澈,从上到下约有三四十丈,两边涧壁上奇石磊同,藤蔓牵附,幸还不难下去。此时已有了戒心,不知二女吉凶,不敢再出声妄喊,先将兵刃暗器取出准备好了,衔在口内,循着二女语声攀藤而下。眼看到底,不见一个洞穴,只闻入语,匆忙中不及静心去听,以为二女被禁石内,好生惶急,忍不住正要叩石相唤,耳边似闻林璇说道:“洞已走完,仙人未见一个。这水有什好玩?行帐篷还未搭好,回去晚了,看你余哥哥、杨妹妹们着急!外面无路可通,我们回去,拾几个石蛋子给他们玩吧。”接着又听筠玉说了声:“留神,外面有人。”便不再言语。余独闻言,宽心大放,忙喊:“璇姊、筠妹,是我!你们在哪里?害我好找!”筠玉方接口道:“我们在这里,你怎么会找得到?”余独顺二女语声一找,溪藤起处,石隙中现出一个小洞,大才容人,林、毛二人一个立在洞侧,一个斜倚洞口,各持着一块发亮光的东西嘻笑相唤呢。余独入洞一看,里面不但宽广整洁,而且到处通明,映着满洞透明钟乳,幻成异彩。最奇怪是一路望向前面,到处都有像二女手上所持形如鹅卵发出亮光的东西散嵌在壁间,不由又惊又喜,便问二女:“怎得到此?”筠玉道:“我们出来了好些时,怕他们担心,一路走着再说嘛。”林璇要由涧壁上洞口出去,没有钟乳石笋碍手碍脚,可以走得快些,便说,“那石蛋子明处无光,不要也罢。”筠玉力说:“天明即要起身,奇景难逢,无缘再至,要顺来时洞径回去,好教余兄见识见识。”并说:“洞中还有一件希奇东西,尚不知名。余兄久走江湖,许能认识,就便再取几个这种发光的石卵回去,岂不是好?”余独素性好奇,又加是筠玉的盛意,自然愿往。林璇一不拗众,三人便同往回路走去。

路上筠玉谈起经过。原来筠玉越过峰后,见下面尽是丛林密菁,拔剑一挥,刚削断了些,忽见一条厌路,回顾林璇已将追近,知她说了必做,恐被迫上呵痒,打算绕道逃回,一见有路,便慌不择的往前路去。因这略一停顿,林璇追得越近,笑骂道:“好你个不识羞的师父!本事没教一点,倒让徒弟追得直跑。今天我要饶你才怪!”筠玉见林璇离身不足十丈,心里发急,猛一眼见道侧两行合抱古树的前面转角处,似有一块地方林菁甚稀,仿佛内中是块空地,心中一动,打算跳将进去伏躲片刻,等林璇追过了头,再跳出来往回路逃跑。那片古树原是又高又大,正可遮住后面的目光,筠玉跳了进去,林璇本难看出,偏巧筠玉纵起时,见前面果是一片空地,约有两丈方圆,正自心喜,眼看及地,忽然看出落脚之处乃是一个深穴,一时吃惊,不由“嗳”了一声,连忙将气一提,两条玉腿往起一躇,就势身子一偏,一个“风贴落花”的解数,两脚找地,俏生生立在穴口石沿上,总算身手矫捷,未曾踏空坠落。心神略定,暗忖这里怎会有这么一块石地,还有洞穴?低头往穴内一看,其深约有两丈,靠前一面隐隐有光。一则艺高人胆大,二则正是绝好藏身之所,一面握剑准备,便往下纵去。到了穴底一看,并非死穴,靠前一面竟是一座又深又广的石洞,越往里看,越是光彩辉煌,到处通明。先还疑是野人生番所居的巢穴,细一观察,洞中钟乳四垂,石笋林立,那光便发自壁间,高低错落,灿若明星,分明是一座地底洞天,并无生人寄居之迹,又猜是仙灵窟宅,不由动了好奇之想。正要走入,忽听身后一阵风来,情知有警,忙把头一低,一纵步往前蹿去。正待回身横剑迎敌,忙迫中剑尖扫处,一片铮锵地琅之声,近侧钟乳折断了好些。彼此都吃了一惊,一看来人正是林璇,因为正追之际,忽听筠玉惊讶之声,人已不见,循声一找,也发现了那片地方,知筠玉定藏在穴内,跟踪追下,果然在内。筠玉忙低语道,“姊姊不要闹,你看这洞多好,说不定有仙人隐居在内。我们无心遇到,许是缘法,快同我进去看来。”林璇见了这般奇景也甚惊喜,便不和筠玉再闹,一同迈步由钟乳石笋中绕行过去。

二人虽有寻仙之想,同时也还防着洞中有什怪物虫兽之类潜伏,暗中也颇戒备。走了里许,境象益奇,珠缨锦屏,到处辉煌,哪里都是明如白昼,兀自看不到底,除了这些千奇百态的钟乳外,别无异状,那发光之物俱嵌在壁间乳隙之中,大如鹅卵,色彩不一,洞中光明便由此物所映照。先时疑是有主之物,还不敢妄取,及见走人老远没一些动静,筠玉几番虔诚通白,除了空洞回音而外,毫无应答。后来走了二里多路,猛见前面正中央一片形如幡幢、晶光幻彩的垂乳之下,伏着一个怪物,通体墨黑黝暗,直泛乌光,生得风头独角,蛇颈赡身,三条怪足,前一后二,前足半跪,后足高拱,由头至股,长约三尺,势欲飞扑,形态甚是奇怪。二女斗过玄牦等恶兽,虽然胆大,因是初涉奇境,蛮荒怪洞中骤然遇见这等平生未曾见过的怪物,也未免有些惊心。各自娇叱一声,紧握刀剑,纵上前去,正待斫下,那东西竟似睡着一般,动也不动。细一看,不特像是死的,再用剑柄轻敲身上,竟发出丁丁之音,周身冰凉铁硬,那一双八角怪眼虽然眼珠突出,也甚坚硬,竟似有人用一种不常见的黑玉制成,并非生物。荒山古洞,哪得有此?好生奇怪。筠玉正自抚摩寻思,忽听林璇惊噫了一声道:“难道这等石头东西还会下蛋么?”筠玉忙绕向怪物身后一看,见林璇手里拿着晶光射眼、一紫一青的两个鹅卵,正是一路上所见发光之物。筠玉笑道:“怎见得是这东西下的?”林璇笑道:“我还乱说?不是亲见,连我也不信。这不是凭据?”说时朝怪物股下一指。筠玉顺林璇手指处一看,怪物两条后腿高拱处,产门业已半开,里面含着一个微微发光的圆东西,虽没有林璇手中所持的大,形式却是一般无二,只颜色暗黑,不似那两个青紫鲜明罢了。一问林璇,才知从怪物脚下得来,只想不出玉石制成之物怎会产卵?越看那两个越爱,知是宝物无疑。试一扳取壁间发光的怪卵,却是坚凝异常,仍恐洞有主宰,不敢随便毁损,当下一人持了一个,仍往前行。行约半里,渐深渐暗,那发光的怪卵也不多见,路却宽大,一会到了尽头,始终不见一个生人生物。正要回转,将那发光的怪卵多取些回去分赠大家,筠玉忽然发现后洞有一穴口,探头出去一看,只见两面绝壁,清溪映月,壁间野藤,大逾人臂,山花怒发,红紫争妍,倒影清波,因风散乱,真是景物清丽,幽绝人间,连声赞好,便拉林璇同爬在洞口藤荫中往外浏览。林璇取手中怪卵往洞外月光下一伸,却是暗无光泽,好生扫兴。筠玉道:“姊姊,这种照夜的宝物不是拿来明处看的,叹惜什子?”二女俱不知洞外可通上面来路,正商量要回去,恰值余独寻来,这才同路回转。

行至怪物潜伏之处,余独仔细一看,连那所产怪卵俱都非晶非玉,非金非石。三人并力想将它抬起,却是重有万斤,以三人的神力武功,那东西似生了根一般,竟会抬不动分毫。再一取壁问钟乳上所嵌的石卵,别的钟乳微用力一碰就折,有卵之处却是坚牢异常,休想取下。用刀剑一削,一个用力太过,便将怪卵削裂,迸出一团光华,荧荧落地。低头一看,乃是一层薄薄的发光流液,一落地便浸入石中,那股气味说不出的难闻。三人费尽心力,只弄破了几个,一个整的也未到手。时已不早,多毁无益,只得罢休,仍持了原来那两个出洞。刚一纵上那条厌径,余独猛一回顾,又见身后不远一条黑影窜入林菁之中,方要注视,一阵风来,满林吹动,起伏如潮,哪还看得出逃影的方向、再看前面,林、毛二女已然跑出老远,连忙追去,知众人定等得心焦,急于回去,忙大步赶去。三人前后脚,还来到了峰上。春桃,春燕两个山女因将帐篷搭好,来请主人去看,一问丹妹、碧娃,主人和毛、余二位相次过峰,已有半个多时辰,不见回转。春桃姊妹素来忠勇,恐遇上毒蛇猛兽相持,各持大刀毒箭赶上峰来,恰好接个正着。主仆五人下峰,见了杨氏父女,互说经过。余独只顾随着二女谈说高兴,竟把两次听见黑影当作林间伏雉,没有提起。这时随行男女山人已将行帐搭在坡下,众人就崖上山泉重进了些饮食。余、林。毛三人互相谈起适才互追人洞探奇经过,筠玉又将那两个石卵取出,大家传观。那石卵映月即暗,一经放在背光之处,便发出亮晶晶的异彩,里外透明,隐隐有波纹起伏。杨宏道虽然多读奇书,也测不出那怪物和石卵的来历。

大家言笑晏晏,不觉夜深。南疆中气候原是昼热夜凉,早夜间相差甚多,余、林、毛三人俱是天生异禀,一身武功,还不在意,杨氏父女前夜已添了两三次衣服,终于难禁风露,要入帐安歇。筠玉因清景难逢,兀自恋那飞瀑鸣玉、星月流天,强拉余。林二人相伴谈话,不肯就卧。林璇便命春桃、春燕伏侍杨氏父女人帐,将掘好的火池升起,以免受寒。碧娃立时笑道:“我今天行来,看沿路上都是好景致。此去且有得看呢。明早我们还要赶路,毛姊姊也看得够了好月亮,与常年都有何不同!我们一齐到帐中去秉烛夜谈,也省得分着两起,大家都寂寞呢。”筠玉还未答言,丹妹微嗔道:“碧妹就是这等贪玩,我姊妹怎比得三位姊姊哥哥的体力?爹爹年迈,多年没走过长路,幸是承林姊姊之赐,有轿于坐,从早起坐这一整天,也有点累了,你还不服侍他老人家早睡?明天好早起赶路。你只顾起劲,岂不阻了姊姊哥哥们的清兴么?”筠玉笑道:“没见你这人一来就以老姊子自居!说得碧妹怪可人怜的,碧妹你莫听她。杨老伯累了一天,原应早早安歇,我们进帐不睡反吵了他。沿途风景虽多,这般良夜银涛却不易得到。我此番随众行止,要是独身到此,正好作一个空桑三宿呢。你如有兴,等老伯睡了,只顾添件衣服来同我们玩就是。如今看似不早时候,也不过亥初光景,你们又是坐轿,明天走碍得甚事?”说时,杨宏道已恭身向三人道了安置,丹姝、碧娃俱都含笑不语。姊妹双双扶了老父,顺着那条银线一般的玉泉往坡下行帐中走去。

林璇道:“我看杨老伯偌大年纪,对人还是这等恭敬,难怪人说汉人礼多。”筠玉笑道:“哟!我们都是汉人,你是山人,难怪那般粗野呢!”林璇道:“毛丫头你懂什么!我虽在山人中生长,论他们的语言文物,自然不如我们汉人,如说他们那对人忠信,处事公平,好便好在那横野少礼之处,无怪孔夫子都要赞许野人呢。像杨老伯乃是因为受了我等相助,有了感激之心,举动言谈全出至诚,不必说了。像我昔日为学汉话,招来的许多汉人,面子上都是恭而且敬,斯文斯文,可是十个有九个包藏祸心,论起品行束正,还不如粗野的山民呢,你单笑话山民怎的?”毛筠玉道:“是我说错了,山主莫要见怪。本来嘛,野人山原是我们林姑娘长养幼游之乡,况且还受过姑娘的生聚教训,怎能与那贪残无厌的生番野人相比呢?”林璇道:“你不要刻薄我。以我这些年的经历,总觉山民心要干净,比汉人容易教化些。”筠玉笑道:“你大概见的只是你们的那一两族山民罢了,如以我这些年随我爹爹所闻所见的那些山民,只恐你想要教化他们也非容易事呢。现在且不说,此去云龙山数千余里,总要遇上些生蛮野独,你我俱通山情土语,如来侵犯,且和他们先礼后兵,试看如何?”

余独见二人又要争论,便拿话岔开道。“二位且莫争论,倒是明日上路,已离王三所说的三凶巢穴不远。虽然二位本领高强,我们到底携有三个老弱,也得预先安排一下才好。”筠玉方要答言,碧娃正同春燕走来,未近前便喊:“二位姊姊还不睡么?”林璇闻声回顾,往二人来路上一看,猛一眼看见行帐旁有两条毛茸茸的黑影一闪不见,同时碧娃、春燕也自走到。一问,丹妹已服伺杨宏道分别安卧,睡时觉着心跳害怕,并拉春桃在帐中同睡作伴。那行帐共是三个,一个为杨氏父女与春桃卧处;一个为余、林、毛三人卧处,两下勾连,可以相通;另一个是春燕、四儿、岑春、云田、十熊等五入卧处,犄角之势,不相连属。碧娃本想就卧,不知怎的觉着神志不宁,不能安枕,想起空山住宿,有些胆虚,想喊余、林、毛三人回帐安歇,一人又不敢独行,又恐丹姝见怪,不便把春桃拉起同来,偶见春燕从帐外走过,便要相伴来请三人去睡。林璇问余人睡未,丹妹道:“我好像看见两个人披着头发勾着腰在他们帐侧说话,我只看见半边脸,内中一个高的好似岑春模样,见我和春燕走出,便往帐后转过去了。”林璇又问:“春燕出帐则甚?可曾看见岑春?”春燕说:“大家累了一。日,知道主人离睡还早,本都躺下歇息。后来听见帐外有人咳嗽,恐主人们回帐唤人,便唤起岑春,先走出来,正遇杨二小姐吩咐陪同前来出帐时,只看见岑春一人背着脸走过帐后,当时又见第二个,余人又俱睡熟,想是杨二小姐看错了眼吧?”林璇所见黑影虽是两条,因为碧娃、春燕异口同声俱说一个是岑春,另一个也是自家人无疑,便没放在心上。

因碧娃再三催着安歇,渐渐天上又起了云层,将月儿遮没,待不多时,众人便一同回帐。林璇便间:“今晚夜宿何人轮值?”春燕说:“此时还是上半夜,该是十熊值班,等月儿一偏过山头,就该春桃起来替他了。”林璇心中一动,忽又想起前事,觉着适才月光下所见两旁黑影头发,好似比随行诸人长乱得多,十熊更是出山时新铰的头。一个若是岑春,另一个决非十熊,知他平日虽然勇猛,晚来却甚贪睡,疑他误了值班,或请别人替代,命喊十熊进来问。春桃去了一会,拉了岑春睡眼朦胧地走来,十熊却未见到。林璇一问,春燕说:“不但十熊不知去向,便是岑春适才困极,虽被我唤起,一听外面主人并未呼唤,重又卧倒,直睡到众人回帐,我去唤他才醒。除该班的十熊和我外,余人自安歇后,谁也未曾离帐一步。如今附近俱已找遍,不见十熊影子,不知何故?”春燕细心,特地将云田、四儿等唤起,拉了岑春前来回话。林、毛、余三人一听,便知有了差池,余独更想起黄昏时追寻林、毛二人,月光下所见的毛人影子,两下一证,愈知所居不是善地。筠玉断定附近必有生番野人巢穴,只不知来人既是存心来犯,将十熊擒去,帐中的人俱都睡熟,何以又不加伤害?好生不解。林璇却料来人必是见出为首之人俱在山坡上面,月光又明,下面篷帐架设在平地,上面远望逼真,又不知帐中虚实,是否全数入睡,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便连十熊也必是发现敌人,一时贪功心盛,恃勇独擒,不肯唤人相助,却不料敌人来的不止一个,还未与前面的人交手,早被敌人从后袭来。生番野人原有掳人勒赎之习,土著地理本熟,一得手即从帐后伏行,穿着捷径逃去,少刻如不来暗算,明日必有分晓。但是上路没有多日便吃这种暗亏,与其坐以待敌,不如寻上门去,说好便罢,说不好便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便问余、毛二人:“谁愿留守?谁愿同行?”

正说之间,忽然大风骤起,走石飞沙,吹得满山遍野的林木声如狂涛怒吼,天空乌云密布,更有暴雨欲来之势。那牛皮和山麻制就的篷帐,风儿兜得甚是饱满,沙石打在上面似击鼓一般,蓬蓬沙沙,汇为繁响,如非木桩钉得牢靠,几乎被风揭去。牛皮榻上丹妹被语声惊醒,与碧娃姊妹两个一听,有了生番野人将轮值的人悄没声的绑去,早吓得浑身抖战,口里直喊:“林姊姊,天黑风大,不知虚实,恐遭野人暗算,万万去不得!”余独走出帐外看了看天色回来,也力说:“月黑天阴,风高路险,要去也须等云开月出以后。”林璇也觉路大荒广,帐有老弱,不知野人窟宅所在,难免徒劳,只得强忍怒气,都等月出再作计较。因十熊已被人擒去,不能寻敌,还得防他来犯,三人略一计议,先主将云田、四儿等俱督唤过来,聚在一处防敌力量厚些。筠玉说:“这般不妥,不如仍是分作两处,各派一人在帐外,互为守望,一遇有警,便即吹笙为号,比较有个呼应。”林、余二人俱都称善,因为春燕灵警,便命她带了岑春、云田、四儿等到原帐中防守,由云田、四儿分班在外瞭望,本帐中只留下春桃一人看守,林、毛、余三人不时分头出去绕帐查看。因为风大,日间天气大暖,夜中未设风门,烛光全部熄灭,火他中火力已弱。筠玉试取出怪洞中得来的石卵一照,竟是合帐光明,宛如白昼,便分了一个石卵给林璇。各人出外时握在手里,黑影中看去更如一颗茶杯大小的明星一般,光芒四射,百步之外纤微毕睹,比起帐中还要明亮得多。余独看得有趣,出外查看时,也向筠玉要来握住照路。筠玉笑道:“也是我们胆大自恃,如换别人,一面防人暗算,还敢拿着这么亮的东西好叫人对光放冷箭么?”林璇道:“你不知生番野入天生怕神怕鬼,这样宝物他们从未见过,说不定有了它反倒吓退了呢。我正愁他们不来,无处寻找,难道还伯他们来么、如非杨家姊妹胆小,害怕敌人不知藏在何方,他们又在暗处占了便宜的话,我正恨不得拿它照了路寻上门去。十熊如被野人生吃,明早必有人来,还可略分首从给他们厉害。十熊如死,我不斩尽杀绝才怪呢!”三人只管谈说、分班出视,过了好些时并无动静。丹姝,碧娃见老父睡得甚熟,未被惊醒,但盼明日平安上路,省受一场惊恐,也算不幸之幸,便将残火添旺了些,又加了一床被盖上,眼睁睁望着三人英姿飒爽走进走出,只管悬心吊胆,暗祝神佛默佑不置。

一会林璇进来说:“风势渐止,东方已略有点亮。”林、毛二人益发振起精神,准备天一亮便即往前搜索。春桃闻言,在帐外答话:“东方发亮不是天明,不是山那边有人弄什亮东西,便是有人在山沟里升火。现时天上虽没星宿,冷气露气都重,离天亮还得个把时辰呢。”二人闻言出去一看,四外俱是黑沉沉的,只东南方近山一带地方似有些微亮影。筠玉虽幼随父母奔走江湖,对于气候早晚并未留意体会。林璇和所带一干男女山民,俱都生长南疆,熟悉山中气候,除观星月知时外,遇见无星无月之夜,也能因露之多寡、天之寒暖,断测时候毫厘不爽。林璇心急,见寒露犹重,果然不是将明气象,好生失望,后来一想,天虽未明,那发亮所在必是野人聚集之所。起初苦干不知他的巢穴,今既知道相隔非远,岂不正好前去?便和毛,余二人说了,匆匆回帐一商议,决定留下余独、春桃、春燕、岑春四人守帐,保护杨氏父女,林、毛二人带了云田,四儿前往搜寻敌人,救转十熊。丹妹、碧娃固觉此行大险,便是余独也说:“天明只隔个把时辰,不如明了再去,较为稳妥。”无奈林、毛二人俱是艺高人胆大,又加上路心切,哪把一些生番野人放在心上?一任劝说无效,终要前去。余独道:“只要遇事小心,以二位的本领原无大碍。那两个夜明卵不到必须用时,还以不取出来为是,以防敌人冷箭暗算,伤了四儿。云田。”林、毛二人依言,各将那粒石卵收起,带了兵刃暗器,装束一切停当,各道一声“慎重”,便自别了余、杨诸人,施展轻身本领,快步如飞,往东南方追了下去。

行有二三十里,越往前越看出前面发亮是山那边有人烧火,料是敌人窟穴无疑,走到尽头便是山脚,四人飞身上了山头,往下一看,山那里也是一片平阳,四面都是竹林围绕,正当中生着一堆大火,千百生番各持刀矛弓箭向火围坐,个个耳带银环,头插鸟羽,赤身如漆,只腰间围着一片兽皮。正中央坐着一男一女,却是半蛮半汉的装束。男的身上穿着明人武将的衣冠,下身却赤着一双白足,生得面如重枣,长眉大目,背插双枪,腰悬弓箭,身材容貌均甚雄伟。女的高髻云鬓,面色微红,眉眼隐露威光,身着一件短黄衣服,长约及膝,满绣金花,腰围虎皮裙,也是赤足草鞋,背后插着十来把刀叉,腰悬一个革囊,鼓绷绷的看不出中藏何物。林璇知那伙山民也算是生蛮中较为猛烈的一种,名叫铁洞族;亘古穴居,身材矮小,发乱如结,貌似猿猴,力同虎豹,前两年带了桃、燕,十熊等隔山行猎,曾遇见过几个。当时爱他们勇力,曾想收服,已然擒到,因为言语不通,未带通事,他们疑心要把他们带了回去生吃,行至中途,终于咬断蛇皮索逃去,不想这里会遇见这大一群。因见那男女山酋颇似汉人,当场并没有杀人准备,好似跳舞初罢,遇见阴天围火。听山酋传谕神气,又不见十熊踪迹,看不出绑走十熊的是否这一伙山民,不愿无故杀戮,悄命云田、四儿各持连珠毒弩同自己制就的神火埋伏山头,以为疑兵之计,一闻号令,便即先行举火,然后相机放箭。自己同了筠玉绕道下山,抄在男女山酋身后,听他们说些什么。

二人俱是捷如猿猴,身轻飞鸟,只一会便绕往那男女山酋的身后一片竹林之内。侧耳一听男女山酋问答,果是云、贵一带土音。立定以后,渐渐听那女的埋怨男的道:“没见你这等脓包!捉凡个人也费这么大的手。仙王在洞里头这多年啦,也没见出洞过一回。他们远来,仙王又没受过他们一回供养,怎会显出神光去保佑他们?你看我这些东西都穿戴旧啦,自从汉客们知道这里仙王吃人,又加那条孽龙同一些狗种不问男女,到手便死,不给人一点活路,谁也不朝这条路走了。没处弄去,捉来他个把人有什么用?明天他们要是带了东西逃了,我不依哩!”男的道:“仙王的事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只为适才他们报信说,有男女三人从仙王洞内好出好进,疑是仙王朋友,没敢下手。后来派了铁狗和莽子同去打探,他们又在水神池边那等从无人敢去的所在望月,越发不敢下手,正想进他帐头去偷点东西,不想被他们手下的入觉察,亏得莽子从那人身后掐住喉咙,那人出不得声,捉了回来。等到再去,便见那两团神光时常在帐前出现了。我并非怕事,那回遇见那穷道人,你忘了么?如再是个使剑光的剑仙,岂不送死!你只见捉来的人无什出奇本领,又说他主人以前也是个土王,新让的位,还是个女的,并不会使什么剑光法术,胆便大了,你保得住他那话真么、这条路有两恶一怪,又说‘一怪好遇,两恶难当\远近千多里何人不知?他们无本领怎敢经过?我为是伯和上次一般,虽然给他们下了埋伏,却要摸准了虚实再行下手,所以才命你兄弟带人前去,也不难为那捉来的人。他如好惹,等天明号角一起,我们便迎上前去,两下夹攻,人只留一个祭神,好歹把东西留下给你。如下好惹,再看事做事,把人还他,岂不是好?”林璇正暗骂“十熊蠢才,不会见话答话”,又听那女的冷笑道:“你是被那穷道士吓破了胆了。他既是剑仙,那条该千刀万剐的孽龙怎不除去,却来欺负我们!今日那群人若是剑仙,他见丢了人,就是阴天,他一飞便几十里,怕不立时寻上门来,还等这一夜都无动静。他们既有三人到仙王洞去过,莫不是把仙王下的神蛋偷了两个出来吓人吧?”

林璇早就按捺不住,不等说到这一句,便将身旁带的那粒石卵取出暗握掌中,对筠玉道:“我深悉山情,山民虽多,我们穿有玄牦皮制的软甲,不畏刀箭。请你如此如彼,我先单独上前要人。能将众人镇住,恭恭敬敬交出十熊,早些上路,免却杀戮,更好;否则动起手来,自信也还能以应付。”筠玉闻言连称好计,匆匆去讫。林璇已知十熊在此,无心再听下面的话,倏地一个“燕子穿云”的解数,右手横刀,左手一扬,夜明卵平空纵起十来丈高下,直往山民丛里纵去,口中大喝道:“无知蛮人,擅敢偷捉我的手下!快快交还便罢,如若不然,看我用飞剑将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人声到人到,黑夜之间,手中夜明卵光华照处,恰似一朵斗大流星,精光荧荧自天飞坠。铁洞族素畏鬼神,新近又尝过剑仙味道,不由吓得一阵大乱,纷纷奔逃。还是那两个山酋比较胆大,女的一个尤为镇静,不但不退,反用土语高声喝止:“众人勿惊,有我在此!”林璇未等落地,早将夜明卵藏起,用刀指着男女山酋间:“我的人藏在哪里?快交出来,饶你们不死!”男酋方要答言,女的悄扯了他一下,假作笑容答道:“我们不知那人是仙人手下,多有得罪。我们并未欺他,人就在这里,请仙人自带了去吧。”林璇还不知女酋业已看出破绽,深悔自己预先没有查出十熊所在,一句话便被她难住。又不便说不知,仗着还有准备,假作发怒道:“你们捉了我的人去,你不恭恭敬敬送他出来,还要我亲自动手么?此时不给你个厉害,你们也不害怕。就此诛戮,显我心狠。那旁山头有一古树,且看我飞剑斩断,给你看个榜样!”女酋正使暗令命众人围了上来,闻言却也将信将疑,口里故作惶恐,目光却早注定来人的动作。林璇高声把话说完,口喊一声“飞剑来也”,手朝前面一指。筠玉早就埋伏在彼,闻得暗号,一手握着夜明卵扬了一下,另一手举剑用力朝那株大树斫去,“喀嚓”一声,断成两截。林璇甚是得意,方以为这一来定将众人镇住。正要回身答话,忽听身旁女酋一声断喝,四面八方千百众人各举刀矛如潮水一般杀来。那女酋犹恐众人为林璇所惑,一面动手,一面用土语高声喝道:“这丫头果然是偷了仙王的宝蛋来此吓人。你们没见山上发亮时树下有一个她的同党么?那两个女的定是她的同党,快分人去追上捉来,夺她的东西啊!”一面喊着,和男酋率众人杀了上来,喊杀之声震动山谷。

林璇万不料山酋如此机灵,见计被识破,知难善罢,仍是不愿多杀。心想我虽不会飞剑,却也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见四外山民各持刀矛如环围拢,齐作汉语,直喊:“投降免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长啸一声,将手中百炼缅刀一摆,一个旋风急转之势,刀光过处,只听一片呛啷啷之声,近身众人手中兵刃立时折落大半。同时男女山酋也自飞到,女酋当先,手持两柄长枪当胸刺到。林璇刚横刀格过,男酋的手中双戟又到,林璇二次格过,虽觉二人力猛,并未放在心上,正待施展身手,谁想那女酋左手虚点一枪,右手枪竟脱手飞来。林璇将身一侧避过,谁知山女将右手向背连拨飞刀飞叉,疾如飞蝗连珠打到。林璇存心卖弄,胸前暗运气力,等飞叉到来,不但不避,反倒迎上去,前胸对着叉头用力一绷,朝女酋对面倒撞出去。山女骤不及防,差点没被叉柄打中,那叉攀肩而过,飞出二十余丈落在竹林以内,碗口大的巨竹被撞折了好几根才行落地。女酋见林璇不但未伤,恰如没事人一般,不禁大力惊异。林璇有心戏弄,也不和二酋正经厮杀,脚一点便是十多丈高矮,只管朝那山民群里横着刀背打去,等二酋追到,交手一两个照面,又复照样纵起。杀不一会,毛筠玉见计不成,山民势众,忙去嘱咐好了四儿、云田不可妄动,自己喝一声飞身纵下,举剑朝二酋刺到。她这一路剑法自然厉害,只管围住女酋直转。山女见斗她不过,手下山民又被林璇兔起鹘落,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大半怯于先声,纷纷畏避,不敢力战,只慑于平时法威,一味喊杀,虚张声势,没有后退罢了;再看男酋,本领虽然较高,纵跃却都不如来的二女,知道不易取胜,一着急,猛生毒念,一面下令吩咐放箭,一面觑便探囊取那暗器。忽听号角之声起自西北,男酋一听,知道二女大有来历,忙喝道:“二位姑娘且慢动手!等我人来问明了话,还你的人如何?”

筠玉正杀得兴起,哪里肯信!又见众人大半插了刀矛,张弓待放,益发不肯放松女酋,只管一剑紧似一剑杀上前去。林璇虽不明这里的号角,毕竟生长南疆,晓得山人心性,知道二酋甚是勇猛,斗了这一会并未见败,不似用什缓兵之计,必有原故,反正也不怕他们闹鬼,能把事情平息,岂不是好,闻言便往圈子外一纵。正要高唤筠玉住手,筠玉和那山女,一个是不信男子之言,疑有诡诈;一个是被筠玉剑光逼紧杀晕了头,休说男子招呼,连号角之声都未听清,好容易卖得一个破绽,用尽平生之力往侧面纵出好几丈,趁势掏出革囊中所藏恶毒暗器烈煊五毒梭,照准身后筠玉回手就是一下。筠玉得过高明传授,料出女酋有诈,知她会发连珠暗箭,一见逃走,并未敢追,也想用暗器伤她,早将两件暗器取在手内,故作追势。方要照女酋后心打去,忽见女酋回身把手一扬,便有一点寒光打来。筠玉志在卖弄,一紧手中连珠弩,舍却女酋不打,头一弩照准那点寒光打去。耳听丁蒲两响,两方暗器撞在一处,恰好针锋相对,立时火星乱溅,几溜黄烟四散飞射,双双落在地上。

那五毒梭乃山女苦心制成的毒药暗器,不特梭尖上用秘制毒药喂饱,梭头上还设有撞针机簧,人被打中固无生理,否则如见梭来用手中兵刃去格,便上了她的大当,只一触动机簧,梭头上往里一缩,上皮胞便自裂开,里面所贮毒药便化烟射出,一被射中,立时烧伤皮肉,中毒难救,就是不被射中,隔得近些,闻着那股毒气,重可昏倒,轻也要头晕些时。筠玉原出无心,居然免了一桩祸事。两下先都准备将暗器连珠发出,这一来双方都微微吃了一惊,就在这略一停顿之际,林璇已纵将过来,高喊:“筠妹住手,他们已允还我们的人了!”正说之间,号角之声越吹越近,女酋已自听清,同时男酋也纵将过来,止住女酋勿动,且等去人回来问明再说。这时天色真个黎明,所幸除有几个山民略受微伤外,未死一人,双方主脑的人俱都无恙,停手之后,女酋仍自面带怒容,男酋只管朝她劝说不休。林、毛二人站在当地,各把刀剑入鞘,静等人到再作计较,也不和山酋答话,神态甚是暇逸。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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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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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二回

却敌仗神旗一侠腾身惊丑虏酬恩开盛宴千人拍手唱情歌

双方等了不多一会,忽见一队山民从来路上越山而来,为首二人,一个正是余独,另一个也穿着半汉半蛮的装束,身材比男酋略小,容貌却与那些铁洞人相似。后面跟着三四百铁洞人,个个手持刀矛,腰佩弓箭,举步如飞,转瞬到了面前。为首山民手中拿着王三所赠三角小旗,一下山即往男女二酋面前跑去,余独却往林、毛二人面前跑来。

三人相见,一间,原来余独自二人去后,见东方虽有亮光,近处更黑,心甚悬念,不时去往帐外瞭望。丹妹、碧娃更是胆寒,几次请余独去将隔帐的春桃、岑春喊来聚在一处,好放心些。余独怜她二人胆小,只得应允。因为两帐相隔不过十丈,去时也忘了将帐外防守的春燕唤进帐来保护杨氏父女,偏巧岑春贪睡,又在他帐中睡着。春桃怄他不过,存心想等主人回来降罚,使其挨打,便由他熟睡,也懒得再喊,见余独来唤,才上前揪着岑春耳朵,一阵乱扯乱喊,将他唤醒。余独又数说了二人两句,未免稍微耽延了些个时候。刚要出帐,忽听碧娃远远惊呼了一声,外面似有多人走动。余独也是久经大敌,知道有警,悄嘱二人准备,匆匆一整兵刃暗器,飞身纵出一看,大地黑沉沉的,除却四面山石林木的阴影外,并无别的动静,只是不见春燕在前帐外,还以为是碧娃见帐中无人害怕唤了进去,心终下放,带了岑春、春桃忙往前帐跑去。方冀无事,谁知走离帐前还有两三丈路,二眼瞥见侧面一排整齐黑影,形如一圈土■(土便),不似先时所有,心刚一动,忽又见黑影中有光影微闪,喊声“不好”,刚嘱岑春二人留神,猛听一声暴噪,四外黑影不知多少,全数立起包围上来。余独一着急,心里惦记杨氏父女安危,脚底下一按劲,平空七八丈高下,直往帐门前纵去。刚一落地,从帐内飞也似跑出一个山民,手持一把明亮亮的大刀,刚喝得一声,便和余独撞个满怀。

两下都是一个急劲,来人虽然勇猛,毕竟余独武艺得过真传,长于应变,来人骤出不意,吃余独右手兵刃朝看来人的刀分心一绞,噹啷一声,来人虎口先自震开,心刚一惊,早被余独就势一个“鹰拿燕雀”,上头刁着来人的左腕,跟着侧身进步,一靠腿,便将来人踢倒,连忙按住,就地下夹背连肩抬将起来。正待扔出,抢进帐去,帐中有火,暗处走向明处,余独又练就一双夜眼,看得逼真,一见来人是个半蛮半汉装束,帐中还聚着二三十个发如乱草的山民,各持刀矛弓箭围在榻前,杨氏父女已吓得浑身抖战。知道擒的定是为首山酋,心中大喜,念头一转,顿生巧计,立时住手不扔,一刀背将那山民的刀打落,将手中刀架在他的颈上,正要挟他脱险,忽听那山民用汉语高叫道:“我们是一家人,有话好说!‘快些放手,莫要杀我!”一·面喝止帐中山民勿动。帐中山民见余独擒了他们山酋,正待冲杀上前,听山酋一喊才行止住,余独仍在不信,喝道:“我同你素不相识,怎说一家!今晚无故两次侵犯,快命你手下蛮狗退出,将我的人放回,再等我们的人全数回来,好好送我们上路,方能饶你不死!”言还未了,那山酋大叫道:“哪个怕死!这不是你的路旗?”余独低头一看,山酋手中拿着一面三角小旗,正是山外王三所赠之物,忙喝问道:“你便是三凶中的蔡野神么?”山酋道:“该打的!那是我的姊丈,会被你捉得到么,‘快放手啊!”余独恍然大悟,情知不会有错,刚把手一松,春燕忽在山民丛里挣跑出来。余独方要问林、毛等四人下落,那山酋已抢说道:“你们帐外面还有人,既是一家,不要争杀起来,受了伤对不住三么公。”一句话把余独提醒,一面招呼杨氏父女不要害怕,正待和山酋出去止斗,忽听人声喧哗,一伙山民有的还带着伤,已绑了春桃。岑春拥进帐来。那山酋将手中三角小旗一举,又说了几句土语,众山民忙即呐喊一声,松了二人绑索。

余独惦记筠玉、林璇等四人,忙问山酋,才知那山酋原是铁洞族之长,姓雷名大锤,有一姊姊外号金花娘,本领比他高强得多、最受山民爱戴。起初以劫杀汉蛮和野兽生吃为业,自从十年前,金花娘在山中遇见一个生长南疆的汉人名叫蔡野神的,两下不用人帮,连打了三日三夜,打累了歇,歇完了又打,金花娘还给人家兽肉糌粑,吃饱了再打,终无胜败。第三晚上,两人俱起了爱心,释兵修好,结为夫妇,命全山各寨都推蔡野神为首。自从蔡野神做了土王,才渐渐禁止他们劫杀,生吃人兽,教他们使用刀矛弓箭,打猎种地,订立规章,赏罚修明。虽然有时仍免不了劫掠商贩行客的货物,却少伤人,有时高了兴,不犯他的禁忌,行时还赠以寨中出产的生银。自己也一年一次,带了通汉语的山民,着了汉装,出山采办食用之物,有时只和妻子同去。后五年出山,因管闲事,杀了一个有势力人家的独子。虽然逃了回来,可是官府知他常时出山,搜拿甚紧。最后一回,夫妻二人又出山去,竟被番子所愚,用酒灌醉绑了起来押送赴县。路遇王三,因以前夫妻二人在他家借宿,送过他许多银块,那押迭的差人恰巧又有两个仇家在内。起初只想报那赠银之德,害那有仇差人误了官事,回县去挨一顿板子,便悄悄缀了下来。行经一个荒林以内,那伙差人也有十来个,押着这般紧要差事,以为二人用生麻浸水绑起不会出脱,竟在半途把从二人身上夺来的许多银块取出,闪过一旁,分起赃来。那水渍生麻又经过药力泡煮,结实已极,比牛筋差不了多少,犯人被绑,越挣越勒,越勒越痛,任你一等一的好汉也难挣断。蔡野神夫妻被擒醒来,因为性情急暴,生平没吃过这等亏,不住乱骂乱迸,受了许多凌辱打骂不说,那些该死的差人因见金花娘美貌,欺她虎落平阳,不时还去亲嘴乱摸,有一个不留神又吃金花娘咬了一口好的,于是结仇更深,受苦愈甚。这时正双双倒在一株大树下面拼命挣扎,求死不得之际,万不料救星天外飞来,吃王三背着众差人,偷偷蛇行进前,用一把解手小刀将二人绑的麻索割断。二人俱是天生神力,性如烈火,这一脱了绑,直如龙虎生灵,略微伸了伸绑麻木了的手脚,连王三和他说话都顾不得听,怪吼一声,便往众差人奔去。

王三只想放了他夫妻逃走,一见去寻众差人拼命,又不便出声呼喊追他回来,知道闯了大祸,如被众差人看破,自己身家性命那还了得!不敢上前,只吓得拾起刀,绕道树后,慌不迭地跑了回去,心里正在悔惧,不知行藏泄露也未。蔡野神夫妻看看虽然勇壮,平时没见他们和人动过武,此次被捉,兵刃早被差人收去,手无寸铁。那些差人俱是附近两县精通武艺的有名干捕,不说他夫妻二次落网,官府问出自己是放他的人,难以幸免,便是差人打他不过逃了回去,万一看出破绽,也难免于后患。有心想和妻子说了,连夜逃往他乡避祸,一则恐本来无事反启人疑,况又连累亲友乡邻,问心不过;二则舍不得自己一些家业。方自惊疑,忽然蔡野神夫妻提着一包银块,周身血迹,闯门而入。一间,所有差人全被杀死,一个不留,因他是救命恩人,特来道谢,将那包银块全给留下,行时又送了这面三角小旗,并在旗上留下一个暗记,回山召集人众,说夫妻性命全仗王三,无论谁见着此旗,不间是王三本人或是他的亲友,不但不许惊动,好好款待,如有需助之处,无不应命,虽死不辞。一等数年,也未见恩人到来,又因两次闯了大祸,恐再遭暗算,不敢出山探望,常时对众说起,俱都牢记在心。

近一年来,山中出了妖怪和一个厉害无比的山酋,行旅里足,正劫不着东西。今晚因有两个山民报信,说仙王洞去了一男二女,后来跟踪去探看,得知所携行帐食用之物甚多,前文业已表过。蔡野神便命他内弟雷大锤带了三百山民,绕出前面去断来人归路,相机打劫。本来早要下手,因在一月以前吃过一个穷道人打扮的剑仙大亏,死伤了好些精干山民,蔡氏夫妻和雷大锤等几个山酋俱几乎命丧飞剑之下,见来人出入仙王洞如无事人一般,行径与穷道人相似,本想放过,金花娘动了贪心,执意不肯,才派他出来,准备弄明白了虚实再行下手。后来起了风云,天阴路黑,大锤看见两团亮光,益发加了慎重,只在附近择地埋伏,未敢冒昧行事。偏巧随去的山民人有一个甚是机灵,自告奋勇前去探看,仗着路熟,手脚轻巧,一路蛇行,到了岑春等帐前。恰值林。毛二人去后,春桃见岑春贪睡,正在和他拌嘴,被那山民愉听了去,回去向大锤一报信,知道这些人并非剑仙,立时胆壮起来,便命这三百山民绕路将两座帐篷围住,自己带人去抢中间那座帐篷,余人也跟着动手。到时余独正往春桃帐内,大锤等一进去,杨氏父女儿曾见过这等凶恶阵仗,碧娃惊呼了一声便即吓倒,帐外巡守的春燕寡不敌众,早吃众山民擒住拥进帐来。大锤见四人除春燕会武外俱是无用,以为别帐之人都也如此,无须接应。正在搜寻金花娘心爱财物,忽然在余独所披的一件外氅中翻出那面三角小旗,不禁惊喜交集,一问春燕,旗的主人现在别帐,甚是英雄,诚恐手下山民无知,加以伤害,忙命众山民只看住四人,不许侵害,自己好心赶出来阻止。不想一出门便被余独赶来擒住,等到春燕、岑春被释,才得变敌为友。王三因为那旗存着无用,念着众人与小儿取名的好处,又劝阻不住众人走此险路,一时高兴,取出相赠,却不想少却众人许多险阻波折,并还因祸得福,岂非奇遇?余独因听大锤说早就绕道过来埋伏后路,刚给围上来不久,未见林、毛四人,又知去的地方正是蔡野神夫妻同众山民跳舞之所,因想为敌天阴后并未散去,林、毛等四人前去,正好遇上,恐动起手来,不问谁伤俱是不妥,便要大锤拿旗赶去阻止。大锤说相隔还有一二十里,去已无及,他带有号角,能吹起达意,也是蔡野神平日排练就的,那里闻声,便知吉凶进止,说罢,一面命人吹起号角,一面请帐中诸人同去相见。余独因急于要知林、毛四人下落,行帐用具撤携既是费手,杨氏父女惊魂乍定,碧娃更是绝后回生,正命人煮水压惊,天明将近,早寒犹重,恐受感冒,一问附近并无别的土著,只允自己同往,留下春桃。春燕、岑春三人,俱在中帐以内守护杨氏父女,一面服侍整顿行装,以便回时起程。大锤因余独是持旗的人,不敢违拗,好在有他回去已可复命,便同余独率领众人,吹着号角,飞步往前跑去。

余独和林、毛二人见面,话未说完,蔡野神夫妻一听大锤说了经过,见了那面三角小旗,来人又个个英雄,立时转怒为喜,转恶为敬,三人一同进前来拜伏在地。林璇识得山礼,见他如此尊敬,也忙率余、毛二人还以敬礼。蔡氏夫妻益发欣慰,便命吹角聚众,宰牛猪等兽,天明回寨,置酒款待恩客,一面命人去接帐中请人。林璇知他情重心诚,万难推却,正要称谢,忽见一个山民蜇近蔡野神的身旁,战战兢兢地低声说了几句。只见蔡野神两道长眉往上一竖,拔出佩刀,朝定那人便斫。林璇见势不佳,忙一纵步上前托住他的腕子,问是何故,蔡野神忿忿道:“今日之事都是这厮来报的信,昨晚无知,捉了恩客一名手下的人,命他在山头看守,不想适才忙乱之际,被人放火诱往一旁,回来人已不见。万一要被铁锅冲孽龙手下的狗子愉偷抢劫了去,岂不送了命!今晚我们先时虽然无知,事后侥幸双方未死一人,正是喜事,他却闯了这祸,叫我怎对得住?不杀他如何能以消气!”林璇一问十熊被人劫走,心刚一惊,筠玉忽然想起云田、四儿也未见下来,忙对林璇道:“我来时,曾嘱云田、四儿藏向僻静的退路上,十熊既然押在坡上,莫非被他二人看见,见这里人多势众,偷愉放了,逃回去与余大哥送信去了么?”林璇一想,颇近情理,一面劝止蔡野神夫妻,一面仍请余独回帐,督率众人搬了篷帐带了行李,将杨氏父女抬来,同往蔡寨主洞中拜山,扰他一顿盛宴。筠玉不喜和山民交谈,也要和余独同去。行时林璇悄嘱她取下几色山民心爱的礼物,带来相赠蔡氏夫妻。金花娘因来人是恩人朋友,贪心早就收起,执意要派乃弟雷大锤率领数十山民带了兜子前去迎接。三人拗她不过,只得应了。毛、余二人去后,金花娘便拉林璇在火堆旁山石上坐下,双方谈得甚为投契,俱都相见恨晚。谈到旭日初升,林璇正惦着十熊、云田、四儿三人安危,雷大锤已用兜子将余、毛等一干人连行李用具齐抬了来。林璇见十熊。云田、四儿也在其内,心中大喜,一问情由,果如筠玉所料。云田、四儿救了十熊之后,见双方动手,山民大多,恐难取胜,林、毛二人又连嘱不准妄自上前,好在相隔不远,只得同了十熊飞跑回去,与余独报信,打算将春桃、春燕。岑春三人也一起叫来助战。中途曾遇见大锤带着一群山民飞跑,因不知余独在内,见山民势众,忙躲一旁,所以互相错过。

蔡野神听罢喜道:“幸而没被孽龙手下擒去,要不的话,此刻早该他们撕成八块了。”林璇先听蔡野神说起孽龙,以为是另一族生蛮酋的名字,忙着劝解野神不杀那个失事的山民,后来又同金花娘畅谈,没有在意,及听野神二次提起,猛想起王三所说三凶,便问野神:“孽龙是人是怪?有甚厉害?”金花娘道:“厉害着呢!此事说起来话太长,这里也不是待客的地方。前边麻烦大多,诸位就想走也不行,反正得住些日才能走,且到家再说吧。”说罢,曝口一声长嘘,便从竹林深处跑出一伙山民,各持着旗帜芦笙鼓皮之类,为首三个山民各牵着一匹欺霜赛雪的川马,飞也似地跑将过来,拜伏在蔡氏夫妻的面前。蔡野神将手一举,内中四个山民便将蛇皮鼓敲起,鼓声蓬莲,响应山谷,不多一会,四面八方的山民俱都聚集拢来。执旗的再将旗招展了几下,立时便排成了一个阵势,步伐甚是齐整,宛然军家布置。余独方要向筠玉说话,忽听蔡野神笑对众人道:“这里只有野骡,并无骑马。有一个骡队倒还驯熟,现在山西南把守要口,以防孽龙手下侵犯,不曾在此。这三匹川马还是那年自跑来的,马主人许是一个行家,不但上山下岭稳快非凡,渡河越涧纵越如飞,而且心性灵巧,并不用人看守,平时随便放青,只我夫妻高声一喊;立即奔来。去年差点被孽龙手下偷去,因此与他结上怨仇,说来真是羞得死人,如非有我内弟一个姊妹帮忙,恐已不能在此安居。可惜只得三匹,不敷应用,山兜又非待承贵客之礼,意欲请余兄和林、毛二位姑娘分乘两骑,愚夫妇合坐一骑相陪如何?”林璇道,“同来诸人只我三人为首,杨家父女均甚文弱,不惯骑马,余者皆系手下佣人,无须管他。有此二马,足供我三人乘骑,只是有累雷寨主夫妇合骑,好教人过意不去哩!”蔡氏夫妻见林璇等甚是直率,不似以前所见汉人有许多虚礼客套,益发快意,招呼一声,便请三人上马,当下蔡氏夫妻同乘一骑当先引路,林、毛二女同乘一骑居中,余独独骑一马殿后,芦笙动处,各自一牵辔头往前驰去。

那马体格不甚高大,却是神骏非凡,一路翻蹄亮掌,得得连声,不消片时已跑出三十余里。余独晴忖这马跑得如此快法,后面山民决跟不上,及至回头一看,雷大锤手执一根三尺余长的红旗当先,后面山民紧紧跟随,漫山遍野而来,相隔五人马后不足半里之遥。细一看,虽然山民脚步如飞,仍按着先前所排阵式,经行之处恰好是一·个长广平坡,越显得行列井然,有条不紊。再看杨家父女,所坐的山舆已另换人抬起,春桃、春燕等男女六人分随左右,杂在山民队伍当中,一样走得飞快,暗忖蔡野神夫妇竟有如此高明的教练,比起林璇手下山民并不见弱,好生惊佩。又行了二十余里,经过了好几个转折,山径越来越厌,渐渐走入一个山谷之中。谷径纤回盘曲,甚是险恶,有些地方直不能并辔联骑而行。偶一回顾,身后相随的众人已看不见一个,先以为被山角挡住,及至路径稍微宽直,再一回顾,只剩十多个山民同春桃、春燕等六人,因为路厌,各用手举着山舆飞步跟来,心中已自奇怪。忽听芦笙皮鼓在前面吹打起来,八方应和,山谷皆鸣,真个热闹已极,只是不见有人。林璇知将到达地头,把手一招,余独一勒马缰,三人二骑并骑缓缓前进,一任蔡野神夫妇当先驰去。

不一会,春桃等也同了杨氏父女赶到,余独悄问四儿:“后面跟来的那许多山民,为何一进谷口便即不见?”言还未了,林璇知这些山民当中难免有通得汉语的,适才窥见蔡野神夫妻的面容似有隐忧,所住的地方又不似素常一般山民土著喜居之地,谷中形势险要,半出人工,必有机密布置,自己是客,恐无心中误触了他的禁忌,闹得彼此无欢,连忙以目示意,止住二人问答。正行之间,前路越发宽大,蔡野神夫妻已驰出里许之遥,渐渐到了尽头。三面都是寸草不生,油光滑亮,高有百十丈的峭崖,地下三五成丛,植着许多矮松和一种类似枯枝、极易燃烧、众人用来钻木取火的火杨,空隙处多半俱用一缕灰麻绕成一个个大有丈许的圆圈,用木钉将它钉住,圈中石土看去颇为松浮,三入的马到此,忽然不受驱勒,竞自曲曲弯弯绕行前进。三人见那马所行之处俱是麻圈以外,暗忖圈中必是陷阱无疑,那马经过训练知道避让绕越,蔡野神夫妻以马让骑,原来为此。只是山寨所在,平日祭神告天跳舞之所,最要它宽大平整才好,怎么地方本就不大,还置上许多陷阱?如说是用来制敌,又不应把埋伏设在根本重地,胜了还好,万一事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非太蠢?三人俱是一般心意,以为蔡氏夫妻仍是妄作聪明,弄巧成拙,白费心思。正自窃笑,尽头处一座大石壁当中忽然裂开一个大孔,一块两大来方圆的巨石平空往上悬了起去,不一会便现出一个同样大的圆洞。蔡氏夫妻回头带笑,将手一招径往洞中驰去。

林、毛、余三人一同进洞一看,里面竟是异常高旷,别有一个世界。一片广场,其大何止百顷!地平如镜,当中一片十多丈宽的驰道,直达里面不知多深。两旁火炬林立,直排下去,照耀全洞,甚是光明。那火炬与林璇寨中所用样式不同,平地竖着炬竿,高约两丈,竿顶一个五爪形的铁抓,外有铁环套束,抓中各抓有碗口大小一束细长木条,那木条俱经过一种野产的山油侵过,极经燃烧,炬竿下也横着几束同样的木条,想是准备随时添用。每隔两根火炬必有一个山民站立,大约是司火的。回顾适才悬上去那块大石,原来是封洞的,石顶上钉有铁环,由一个大铁抓抓住,抓上有练,旁置铁锁铰车,众人进洞以后,已垂了下来将洞口封住。耳听鼓笙之声越近,往前一看,蔡野神夫妻已然住马不进,适才在后失踪的那群人,仍由雷大锤为首,忽从最前面地底升起,鼓吹欢呼而来。等三人走进前去,众人也到了蔡野神身后,大锤一声号令便自分开,向两旁俯身散去。蔡野神夫妻便请三人下马,杨氏父女、春桃、春燕等也自走到。金花娘说:“前路尚远。”命人仍抬着杨氏父女同行,一面同了蔡野神、雷大锤过来,与林、余、毛三人手拉手牵成一排,往前走去。

余独因那众人人是中途绕了间道回去,由地底走出,洞口封闭谨严如防大敌,主人相待却极虔敬,不似含有丝毫恶意,觉着古怪,处处都在留神观察。这时山民散开,笙鼓止处,忽听前面波涛汹涌之声。定眼往前一看,再往前数十丈,火炬由稀而无,远处黑影中似有无数大小白影,由上面数十百丈高处倒挂下来,暗忖如此宏深奇伟的大洞,不想还藏有这么多的瀑布,路上并无水痕,这么大多的水量,偏又不见归纳流出之所,莫非洞尽头处还有一个与外相通的大溪涧么?方自沉思,猛觉脚底一空,忙一定神,稳住脚看时,原来已到了众人出现之所,脚底下便是一个数十丈宽、五六丈长的穴口横亘前路。那穴也甚深广,一面是空的,一面有人工搭成半木半石瞪的道,斜行往下,又溜又陡,难怪马匹不能下去。林、毛、余三人仍由蔡、雷三人挽手同下,杨氏父女由山民抬着后随。穴底一样火炬辉煌,下有二三十丈才得到底,面积比上面虽小得多,也有数顷方圆,除四壁洞穴密如蜂房外,地下一堆堆的尽是些黑铁一般的大小生银块子,沿途有不少山民俯伏拜谒,只不见一个山女。大家走完全穴到了尽头,穴壁上忽现出两扇红门,门外才见有两排手执短矛腰悬弓矢的女子。蔡野神夫妻到此,方命山民住了山舆,请出杨氏父女。金花娘口里嘤了两声,门内便跑出二十余个山女,先跪地行完了礼,上前捧起杨氏父女往门内便走。那些山女妍娥不一,有的生得极其丑怪,再加上那一身装束,杨氏父女若非有林、毛、余三人在侧壮胆,几乎吓出了声。杨氏父女进门以后,蔡、雷等六人才挽手而进。到了门中一看,里面也是一间极广的地穴,用木板砌成了数十问大屋宇,不但陈设华丽,所有汉人用具大半都有,而且精美,直似富贵人家的第宅,哪像个披发纹身的蛮人窟穴?一问来处,才知是蔡野神招赘以后,好些年来的购置经营、苦心结构。

众人进了两三重屋宇,才到了延宾之所。当中仍是山俗,放着一座大火池,屋顶早已吊好宰杀洗净的一牛一羊,皮也烤得半熟,肉香四溢。池旁陈列着二十多个木墩,墩旁挂着刀叉用具,另有数十年轻山女,捧着山芋糌粑酒食之类俯身侍应。蔡、雷三人到此才放了手,先向火池一拜,口中喃喃默祝,这才举手揖客就座。林璇先代众人用山礼向主人道了谢,然后命毛、余二人,杨氏父女,春桃、春燕等男女六个山民也跟着围火坐下。蔡野神道:“我知道汉人和熟家人都不喜吃生肉,我夫妻虽是野人,颇晓汉俗,等我开刀祭了火神,大家只管随意吃食,生熟老嫩各听心爱,不要勉强,反没意思。吃喝完了,再听我说那该死的孽龙崽子。三位贵客俱甚英雄了得,即使忙着上路,不能帮我夫妻将他除去,也许能给我出一个好主意,防备他来侵害,也不在我们相交一场。”林璇想起洞外所见,忍不住问道:“听寨主所说,难道寨主住在这等隐秘险要的地方,外面又有那般周密的防备,莫非竟是为了他么?”金花娘闻言怒形于色,接口指着他兄弟雷大锤说道:“谁说不是!都是我兄弟惹出来的祸事。”还要往下说时,蔡野神抢着拦道:“这事也是该当,怨不了他。如非大锤无心遇上,我们知道厉害有了准备,迟早被他闯了来。纵不全家都死在他手,我们也休想讨得公道,看起来还是因祸得福呢。诸位贵客半夜到此时想已饿了,吃完慢慢再细说吧。”大锤听乃姊一说,本有忿忿之色,闻言欲言又止,众人俱未在意。

蔡野神说罢,便从木墩旁摘下一把长钩、一把尺半长又薄又快的小刀,站起身来,用钩向牛头上一搭,那被屋顶铁练套住倒吊起的一只肥牛便被钩住,荡了过来。众人见蔡野神手法甚快,左手钩住牛,右手在牛头上一旋,便被片下一大块半焦的皮肉来,口中又默祝了两句,将肉掷在火里,算是祭完了神,随请众人开割。林璇知杨氏父女不惯,也在墩旁取了钩刀,照样钩住了牛,先片了三大块敬了主人,等蔡、雷三人接过吃了,然后捡那焦黄熟脆肥嫩之处削了些掌大薄片,蘸了盐水酱水,递给杨氏父女,又代他们向山女手中取了三块糌粑一并交过,由他们夹着自吃,这才招呼毛、余二人各自下手。这里山俗请客,虽用的是极尊敬丰盛的侍承,到了动手开吃,却是客敬完了主人,主人不再还敬,各自挑喜吃的尽情醉饱。吃喝了一会,金花娘起身,照样又拿烤羊开刀同吃。林璇生长南疆吃惯了的,自不必说,便是毛、余、杨等五人也都是早就腹饥,吃得甚香。只见那一只烤牛、一只烤羊在火池上面荡过来荡过去,除杨氏父女和筠玉食量一个比一个小外,像蔡、雷三人与春桃、春燕等六人,九个俱是大量,林、余二人也非弱者,真称得刀起肉飞,酒到杯干,不消顷刻已吃去一半,还加上许多山芋糌粑,酒和山泉做陪衬,方行醉饱。野神看众人一一停了刀叉,夫妻双双起身,用土语向大锤说了几句,大锤仍是带着下忿之色而去。野神将余剩的牛羊酒食赏给服役的山女,就在火池旁食饮,不听呼唤不许进去。吩咐已毕,方行请众人去往别室细谈。众人跟着他夫妻走向尽里层一间较小石室之内落座。金花娘起身提起壁间挂的水葫芦,取出许多碗来,给众人各酌上一杯山泉,然后说出与孽龙结仇经过。

蔡野神道:“那孽龙并非妖怪,原也是一种生蛮。他们那一族名叫缠藤寨,人数并不多,惯爱在隐秘污积的山寨之中居住。以前在省城买东西,曾听一个老通事说,他们祖先本是蟒种,天性凶狠,身长逆鳞,手能断蛇切木,纵跳如飞,力大无穷。祖家居在沪水东南山中,起初也颇强盛,谁也敌不过他。据说在蜀汉时,被武侯爷爷用一把火烧死了许多,只剩下一点妇孺,逃在这山的西南百余里的荒山凹里潜伏,地名叫做铁锅冲孽龙荡。以前畏惧汉人如同天神,因他以藤为衣,以蛇兽为食,又轻易不敢出山一步,所以外人极少知道。我这里与他邻近,好心叫我随时留神。我一汨寸大意,再加从未见过,竟自忘却。谁想我那年失事遇救回来,无心谈起,被大锤兄弟听去,背了我寻到他的巢穴,捉回他一个同党,又救回一个我们失去三年的一个女娃子,才知他们族中新近出了一个又狠又恶的头子,便是那孽龙拉拉。不但常时埋伏要路,劫杀汉蛮行客,还贪淫无比,因是多年没出过山,只知朝惯走的路绕向道上害人,不知我们在此;如若知道我们与他邻近,早晚必要寻来侵害。那女娃子在三年前因追野骡误入了他的巢穴,被捉来的那个同党擒去逼做老婆,日久通了他们的言语,知道底细根由,还算忠心,忍受许多苦处,始终没有说出我们在的地方,才得无事。可是孽龙淫凶无比,那同党恐他知晓必要强取了去弄死为止,便将她藏在冲后一个极隐僻的洞内,日里出去夜里来睡,他们除日中聚齐外,各人食住原是散的,始终也未发觉。

“这日合该有事,那女娃子因为思家心切,铁锅冲地势既险,孽党又多,那同党是见时忽动淫心所以留她,如换遇着别人,早被吃下肚。不敢独自逃回,想来想去,便装着生病,说那洞潮湿大重,不宜居住,又说人生了病,不能同他睡,须吃一样仙草才能痊愈,要他背着出了冲,寻到那仙草医好了病再一同回去。这原是俟便脱身之计,那同党信以为真,依了,果然背了那女娃子,还未跑出冲来,在冲口正遇上大锤和几个手下。那女娃子见是自己人,连忙喊救。那同党打不过人多,虽被捉回,身上还受了刀伤,竟会在半夜里扯断绑索逃走。我夫妻明知惹出了事,一则仗着我夫妻二人本领;二则缠藤寨人号称身有逆鳞,刀枪不入,及至一看捉来的人,除脚底用火烫烧过,长有沙石松香,比我们的脚结实,善于爬山外,所说逆鳞,只是天生来像鱼鳞一般的花纹,并非能避刀矛弓箭,与传言不对;三则救回来的山女,我先未细间,她不敢多说,不知孽龙拉拉那等厉害,以为不过气力比常人大些罢了,一时疏忽,看轻了他,几乎惹出大祸。还算天幸,我虽早有这一个大洞,因为我们的人都爱亮爽,洞中白天都要点火,洞前的地又不够用处,路更曲曲弯弯,许多缺点,除夏天热极之时来此避暑洗凉快澡外,见那捉来的同党时,恰巧是在山南五十余里的老家里,幸得这样,才有现在这个退路。

“我当晚见那人一逃走,只分派好了人准备万一,并无前去侵他之心。谁知天一亮,便听见来路上的牛骨哨子鸣呜乱响,知是敌人来犯,连忙赶迎上去。只见一百多个缠藤寨人身上套着藤桶裙,手持木枝石块,拿刀矛兵器的还没有一半,一人一根骨头哨子乱吹乱迸,凶神恶煞一样飞快杀来。为首一个身高一丈五六,赤着上下身,周身果有逆鳞,先还当是花纹,谁想竟是刀枪不入,一交手,我们的人被他捞着往石地上一甩便是个死,要不就被他一爪抓裂肚皮,乱吸人血,这就是那孽龙拉拉。不一会,我们的人已死了好几十,他那边一人未伤。放出毒箭·,孽龙是射不进身,他的手下又有那个缠藤寨做的桶裙,足有三尺来长。二尺方圆,穿在身上可上可下。箭射上路,他只把背一躬头一缩,射他下面,他只将身一蹲,俱被遮住,将箭挡住,有的还绷了回来伤人。我夫妻见不是路,忙发号令吩咐我们的人速速四散逃命,抄小路和密路逃到这里聚齐,一面我夫妻和大锤三人拼了命上前去阻敌人追赶,连斫他几刀,不但一些未伤,我还险些吃他捞了去死于非命。要说当时本难逃脱,无巧不巧,那孽龙贪淫,看我妻子美貌,只追我妻子一人,他那手下也是如此。我彼时已差点几次死在他的手里,先吓昏了心,还不敢上前去救,明知孽龙脚快,我妻子必被迫上,不死定要擒回去作践,也是个死,心里一着急,正想追回去与他拼命,要死夫妻死在一堆,万不料会平空遇救。

“我妻子逃的地方正是一条大山涧上,一路满是枯木乱草。她刚跑过没两步,与孽龙两下相隔不足十丈,一两纵便可追上。正在万分危急之时,忽从涧底飞蹿上来一条大钩尾蛇,一尾已将孽龙钩住,往下便拖。孽龙虽有断蛇之力,一则蛇太长大,偏巧我妻子一时情急,见后面追近,回头将手中长矛朝他打去,忙中没有发准,被一株老树一碰,矛头正扎在一块火石上,火星四溅,竟将一大片的枯木杂草引燃,立时成了野烧,风又是个)颀风,正朝他们烧去。他们生性最为怕火,孽龙好容易将蛇尾扯断脱了身,一见火起,吓得带了手下同党亡命一般逃了回去,我妻子方得未遭毒手。回到这里,再一细间前一天逃回来的女娃子,才知他们先也有个头子,因为祖传畏汉如神,本可无事。偏生这一年,那头子的女儿去往孽龙荡中洗澡,忽似有东西拉她往水底去,等人赶去救时,已然沉落。荡中原有一条孽龙,头生三叉独角,以前一年总得出水晒两次鳞甲。荡水极深,他们惯吃蛇蟒,那头子久已想杀龙来作食粮,每次俱未得手,白白伤人。那龙深伏荡底,彼时已有三年未出,平日如非自己出水,休想找得到它。一见女儿无故沉下水去,还不知是龙作怪,只知他女儿沉时拼命喊救,必有原故,又见好一会不见上来,荡中的水乱转,他们全族俱精水性,便派了几人入水去寻。不料下去一个死一个,不是断了头便是裂脑而死。正打不起主意,前后约过有一个多时辰,忽见那龙缠绕着他女儿身子,闭着双目,满口流涎,鼻息咻咻,缓缓浮游上来,听见上面多入叫喊,只把龙眼睁了睁,和醉了酒的一样。那头子一面疼着独生女儿,一面又想吃龙肉,便用粗藤将龙套上岸来。那龙正缠抱着那女娃于昏昏睡去,还不知死在顷刻,一点也没怎样蹦跃,便被他们弄死。

“众人便把龙肉吃饱了两顿,由此他女儿有了肚子,直怀了好几年,大得连路都走不动。生时,他女儿正睡在石头上,只听他娘自然当时身死。他们因他力大,身有真鳞,都把他当作神人投胎,齐把头子杀死,放他为首。又因他生时满口拉拉怪叫,就把他叫作拉拉。才十几岁,生得一丈五六尺高,凶恶淫毒,厉害不过。先还不知出山害人,就打有一年无事闲撞,捉到两个贩货山民夫妇,吃着甜头,便常常出山,成了大害。这一今日道山中还有我们哪里肯放过去?当时虽然被火惊走,并未死心,隔不到几日又来侵犯。我夫妻虽然有了准备,到底敌他不过,第二次又死伤了许多人,都被他们当场生吃,他的手下却伤没几个,由此更是常来侵犯。我夫妻虽然费尽心力千方百计地防御,到底仍是敌不了他。后来被逼无法,只得逃避到这里,仗有天生险僻的谷道,他们一时寻找不到。但是我们全寨一两千人,全靠渔猎种青稞为生,长久避居谷洞之中,日月一久,岂不活活饿死?况且迟早难免不被发觉,仍是一场大祸。想来想去,无计可施。这日我和大锤带了二百人,从谷中一条暗道绕往老家坪上去采割青稞,不想又碰见他十几个手下正在窥查我们藏往何处。我们一见孽龙不在其内,正好捉回来杀了,与死去的人报仇。想好计策,四面包围上去,仗着人多,居然一个未跑脱,当场杀死了十三个,只留下两个活口,准备拷问虚实。匆匆割了些青裸,将死人用火焚化,活的扎紧两眼绑了回来,恰巧擒来二人当中便有上番逃去的那人在内,我唤来那女娃子来做通事,打算用刑拷问。那人倒也口直,还未用刑只一哄便说出来。才知孽龙想着我妻子不到手,定要将我全寨的人一齐杀死,因我们藏躲不见,每日派人四出搜寻,一无音信,便发暴怒乱打手下同党。并说那孽龙甚是聪明,不知怎的一来,近日居然也会敲石取火,不但不怕,再过几天寻不出我们,便要各处放火烧山。总算缠藤寨人原是祖辈以来怕火,他虽不怕,手下同党俱都怕火如神,由他两个亲信人和一些心爱的女于再三劝阻,才歇了放火烧山主意,对我妻子仍是不得不止。

“我知照此挨延下去,总有大祸临头之日,惶急之中,因他好淫,想好一条不要脸的主意。我内弟雷大锤有一个姊妹,家住云南部匀县梅花沟子迷香寨,长得干娇百媚,美如天仙,可是天生是个海量。她的野郎(土人跳舞,彼此如果相恋,便同往隐僻处苟合,名为野郎。俟女有孕,或过一定时期,始成正式夫妻)不知有多少,多半和她交上不到半年,便害痨吐血病死,她的颜色却一年比一年娇艳。那里山民都知她是个祸种,偏是见了无人不爱,为她吃醋争风互相仇杀死的更是常见的事;又有一身好武艺,不得她喜欢,谁也近她不得。后来迷香寨主沙黄见她迷死的人大多,强逼她父母用铁链将她锁闭在一个上洞以内,已有年余,尚未释放,每天哭泣求死。她爹娘又舍不得,寨主之命又不敢放,几次托人带信,要大锤去求情,将她接到此地。我夫妻恐她来此迷人,并未给他们回信,此时正用得着。我便和大锤商量,先将捉来两人一个杀死,另一个放他回去向孽龙讲和,送孽龙一个绝色美女,并答应事成之后,将那女娃于仍送还给他做老婆。那人免死,又得老婆,自是心喜。当下一面命大锤夫妻往都匀迷香洞去将他姊妹花娘娘沙柳燕连夜接来,一面由我夫妻二人仍旧绑紧那人的双眼,故意绕了许多路,押送到将近铁锅冲的地方才行释放。

“那人回去与孽龙一报信,原约定一月之内必将美人与他送到,这一月中居然不曾来此扰害,大锤走后,越想越惭愧,又恐孽龙等不到日子便来侵犯,我夫妻两个连商量打算了好些,此地如再被寻到,不能再有退身之所,决计舍了老家,就在此和他拼个你死我亡。趁他未来以前,命我们的人一面试探着分头出外采集食粮,早夜打猎,以防日子长了,连那喂的牛羊猪也不够吃。一面仔细相看谷中地势添置的添置,修造的修造,在寨内设了封寨大石,寨外设下陷阱,那有麻圈的便是。多采山柴,用本泰山油浸过藤排练火阵。寨中设下五百火炬,昼夜不休,万一遇上,被他发觉追来,索性诱他入谷,发火烧他。一切布置还未完成,已是一月期满。大锤带了沙柳燕,中途遇见发山水阻注回路,尚未到来。孽龙当我骗他,先把报信人生劈两半,全数出来找我报仇。找了两天未找到,满山乱喊,要我献出妻子,否则一个活人不留。我实在气愤不过,带了二百个勇猛不怕死的手下,从暗道抄往铁锅冲去烧他的巢穴。到了一看,那里尽是些石洞,又无食粮用具,只有蛇蟒的皮堆积如山,无什可烧。一口气不出,见他出入口道上有一片大树林子,我便自己当先,站在高处乱叫,引他来追,打算诱入林中,四面发火烧他。谁想他脚底下飞快,我又因先喊几声,相隔太远他听不见,走得隔近了些。他看见我们的人,一路怪叫,拔步追来,还没跑到树林便被追上。可怜我们那多的人都奈何他一个不得,只被他擒着,不管你矛刺刀斫,他全不怕,一手抓住一只脚,两边一撕,便是血淋淋的两片。还仗着他每撕一人,必要咬嚼几口,才去追第二个要耽延一些时候,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弄死我们多少人哩!一会他手下党羽也自赶到,我情急无奈,只得放火逃命。谁想这次不比上次,他见火起,竟晓得灭断火路,一点不似他手下同党那般害怕,抢在前面,整株散树一拔便起,拿在手中,用树根一阵乱扑。眼看火势将灭,我们的人虽然在那里穿林四散往回路奔逃,可是那火一灭,他和他手下同党仍要回身追杀,怎能跑得他过?

“又是该当有救,他那树根忽然带起一技残火甩出老远,被风一吹重又燃着,正落在深林之内,立时烧将起来。恰好我们的人刚刚逃过火这一边来,被火将两下隔断。风又是朝他那边吹,他的人惧怕火不敢上前,只剩他一人,手持两株连根大树,还想将已燃之火扑灭,跟着进来。忽然一片山水暴发也似的连珠暴响,从火林中冲出成千累万的野骡子,由孽龙身旁斜冲过去,也不知哪里来的。这里以前虽不时出现野骡,不过几十百个一群,从未见那等多法,黑漆漆一大片,被火头一扫,齐向他身前冲去。这东西也甚凶猛,寻常我们手下一个人走单,遇见了它,哪怕是一个失群的,如不拿着刀矛弓箭,还未必制得它住。孽龙虽然厉害,力大无穷,禁不起来数大多。本来这东西生性倔强,不顾死活,只知一。味向前蛮撞,不晓后退,再被身后的火一逼,益发势子疾如朝涌。孽龙尽管用树木乱打,野骡仍然丝毫不往后退,他一个不小心,竟被骡群冲倒。先冲骡群最少,都是几十个一排,成抱树木被它们一挤便断。孽龙党羽早已吓得逃没了影,只孽龙一人在地下受骡群践踏。我以为任他钢筋铁骨,经这一来也要踏扁,谁想晃眼工夫,竟被他从骡群中纵了起来。这时火头渐渐烧近,野骡越更冲空逃命,他还未站稳,又被骡群挤倒。似这样拔起连倒,野骡也着实被他弄死了不少。未一次他挣起身来,想是气力用尽,多少吃了点亏,晓得独力难支,寡不敌众,怪吼一声,从骡背上连纵带逃,越过骡群,往回路逃去。事后我一查去的人数,又死了三十多个在他手里,好生后悔,不该一时气盛,白死多人,并未占着一点便宜。

“孽龙当日受了踏伤,一连好几日不曾来犯,等他伤愈,正准备大举复仇,大锤带了沙柳燕已然来到,急切间无人送信,先和柳燕商量好了日后怎样通风报信的主意,以便遇着时机下手除他,然后命那前番逃回的女娃于陪去做通事。柳燕换上我妻子装束,随我和大锤,带了数十人同往冲外,引他出来。他刚要动手冲杀,那女娃子忙用他们的土语将他止住,说明来意。柳燕此来,先还不愿嫁与孽龙,原是大锤再三苦求,说是一时权宜之计,只等里应外合除了他时,必有重报,这才勉强应允。谁想她一见孽龙那等雄壮,竟变了个心甘情愿,不等我们说话,便现身出去连唱带舞起来。孽龙自出娘胎,几曾见过这等美女,而且又是喜喜欢欢送上门来,不比劫来的山女一到手先吓了个半死,再一柳燕更有主意,一味和他撤娇送媚,叫通事女娃于代话:自己不通他们的话,要将那女娃于带去,朝夕传话作陪,等话通了方许送回。不过适才孽龙初见女娃子时颇动淫心,此去却不许他稍微沾染,余外还代我们要挟了好些。等孽龙件件依从之后,才上前扑在孽龙怀里,由他抱起,一路亲亲热热往冲里走去。可笑那么凶狠猛恶的孽龙,竟被柳燕一个初见面的女孩子制得心平气和,言听计从,岂不是个怪事?

“起初大家都当柳燕必助我相机报仇,我妻子那日偷愉跟去,在暗中看出柳燕神情可疑,不似忠心。果然日后通事女娃于归报,她到了孽龙那里,因为一个怪物,一个天生淫贱,两人昼夜淫乐,恩爱非常。一则初去言语不通,二则到底还顾着至亲情义,尚未泄出这里的底细,只是不时派那女娃子来索酬谢。这里物件都是汉人手制,无不精巧华丽,她来时又都见过,去未多时,今日要这样,隔些日又来要那样。命女娃子回问她何时才有下手除却孽龙机会,她却一味支吾。因她每次来要的,俱是我妻子心爱之物,如今不能出山,往来客人又绝了迹,无法添买,她又是索讨不已,没有个够,稍不遂意便即发怒,带话出来恐吓,真叫人气得哭笑不是。我知这不过暂保目前,决不是事,迟早她必与仇人打成一路,还是随时准备和他一拼的好。一面假意将就着她,一面益发加紧埋伏,布置教练。又想起那日所见骡阵大有用处,可以擒来教练好了应战。这东西大巢离此有六七百里,那日想是遇山赶青,被火惊了一下,竟助我们多人脱难。这东西出来,少时也是百十成群,因它只知前进,擒起来并非难事,只需追在它的后面,用长索圈捡那走得最落后的一个套倒,便可就势拖了过来。绑起饿上几次,一次三五天,磨去它的野性,再喂上些青稞大豆,你再赶它也赶不走了。你遇上骡阵骡群,常是漫山遍野争先恐后此擒彼轧而来,你只避过正面,纵向身后去捉,决无乱子。它见同类被擒便害怕,前冲更速,如若迎了面,你不惹它,它也冲扑上来,只有一个对你怒叫,一逃不及,便没了命。我费了四五个月工夫,全寨千几百人不分昼夜,同心合力筹办,除练好了几百野骡队去防守那日去送柳燕出去的一条要路口外,如说这寨,只恐铁壁铜墙也未必有此坚固厉害呢。这里寨外四崖全伏有人,寨内外更有许多埋伏。他不来则已,来了能取胜杀死了他更好,如真再败,豁出与他同归于尽也说不得了。前晚通事女娃子回来说起,柳燕因孽龙淫凶,为讨他的欢心,新近还带了四个同党,走出山外数百里,在一个大村镇中连劫来了十七八个汉蛮女于,每晚总要使孽龙弄死个把助兴。这罪岂不是我造的!照这样,不特他本人,便是捉到柳燕也难轻饶。就他不来,我们也应先下手为强,何况这一双猪狗皆是祸害呢!”要知此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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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三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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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三回

愤凶淫单刀探孽窟怜弱质飞豆救蛮姑

话说林璇、余独、毛筠玉、杨宏道、丹蛛、碧娃姊妹,率领春桃。春燕、四儿、云十熊、云田、岑春等一行十二人,随定蔡野神夫妻、雷大锤三人,连同他手下的山寨人众,穿越过许多崇山峻岭、危崖绝涧,到了蔡氏夫妻所居的深山大寨以内,用完了酒食,移向密室落座。蔡野神谈起铁锅冲山酋孽龙拉拉为害之事。蔡妻金花娘因祸事由她兄弟大锤身上所起,埋怨了几句,大锤忿忿走出。众人俱未在意,蔡野神仍然补叙经过,并请林、毛、余三人相助为谋。

众人听了,俱都义形于色,尤其是林璇,天生义侠热肠,听到孽龙拉拉许多淫凶惨毒之处,早气得粉面通红。蔡野神话刚说完,便站起身来,对着余、毛二人说道:“天底下竟有这样凶恶的东西!照女寨主所说,此去麻烦甚多。我们想必也要从孽龙荡那一方经过,反正要遇上,何不少时便赶了前去!一则早些上路,二则就便把这些猪狗杀死,以为这一方的生灵与往来行旅除一大害呢。”

毛、余二人未及答言,金花娘插口道:“如是以前,那孽龙荡却藏在深凹子里,本和他碰不上。自从我内弟的姨表妹嫁与孽龙,为他设下毒计,除去山西南蜈蚣夹于因是我和他两交界的要路口,现时还看在贱婢分上,没好意思公然侵扰外,余下如蛇盘峡、金猪岭、火涧梨花溪、槐花冲、恶鬼冲、鸡肠坝等平日来往山客惯走的七个险要通路口子,都常埋伏得有他手下的缠藤寨人人,近月索性连那些山民的家都命搬了去。如由此前行,非经这七个要路口不可。每处虽只有三五个、十来个把守,可是他们俱是力大身轻,凶狡非常,一遇有入走过,便将牛骨哨子吹起,此应彼和,声音异常尖锐,可以传到数十里之遥。孽龙纵跑起来飞也似快,闻声即追去。任是当时冲出口去,骑着好马逃,也没他快。何况这些口子离他巢穴最远的才六七十里的山路,不消顷刻,必被追上。如是大帮人多,内中有那见机一点客商,急速舍了本人马匹货物行李不要,觅一僻静隐秘之处藏起,或许还能做一个漏网之鱼,不致随着大家同死。如是人少,不用孽龙自己到来,就凭那守口子的几个就冲不出口去。除这七个口子外,便是数百里相连的峻岭危峰,又峭又陡,直上云天,差小一点的雀鸟也难飞渡。三位贵客虽然英雄了得,像杨老大爷和他两位姑娘俱弱得连路都走不动,又生得花朵般的人儿,休说不能一同过去,不怕三位见怪的话,余英雄本事如何不敢说,林、毛二位先也略领教过,虽比我夫妻要强得多,如与孽龙交手,胜败好自难说呢。依我主意,还是请三位暂住十几日,等我夫妻把埋伏全都造好,计策想好,然后请三位相助同去。先埋伏好了野骡队,然后命人诱他过来,一同除他。胜了固好,一有不好,便舍却此洞,引他进来,将埋伏发动,点通洞内外地底暗藏的油池火阱,不把他那一群猪狗孽畜烧化成灰才怪哩!”

山女性直口快,这一番话,在金花娘,因嫁了蔡野神多年,学了一·些礼节应对,当着贵客,还以为是委婉说出,蔡野神虽连递眼色,想要她住口,也没做理会。林、毛、余三人俱是心高气做,哪能入耳!话一说完,毛筠玉首先冷笑了笑,对林璇道:“我不信比那牦象还要厉害。我们心急赶路,自问无能,本想得过且过,不敢妄于他人之事,现照女寨主这一说,倒真要见识见识这条孽畜有多么厉害了。”

林璇深知山民性情谈吐,虽然一样心里不大舒服,却听出金花娘自己做了几次惊弓之鸟,已然吓破了胆,惟恐自己蹈她覆辙,那些话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是在小看人;并且除害以前不能携带杨氏父女同行,也是实情;见筠玉面带微嗔,语中负气,便答道:“我们承三位寨主如此厚待,何况又还关系本身的安危,害自然是要除的,杨家父女三位不能当时同行,须等除害以后。女寨主所说也是实话,不过我等俱都上路心切,十天半月实难耽搁。那孽龙,三位寨主连同全寨之人均非其敌,厉害一层自不容说。我三人既敢前往,自然也有一些准备。此事倒无庸女寨主代为焦急,我三入意欲权留一天,不特杨家父女三位,便连我们所带六名佣人,虽然都会一些本事,也会不得。他九人暂借这里安身,我三人忙了=夜未睡,先自歇息,养好了神,今晚星月上时,先往他巢穴之中探查一回动静,得下手时,便将为首孽龙拉拉除了,再行搜杀他的余党。否则回来再与三位寨主商量设计,力取不成可用智取,好歹也要将此大害除去。”筠玉接口又道:“我三人能成功固好,即或能力不济,知难而退,也不致引人焚身,替三位寨主结仇,使孽龙由此破脸前来侵害。只管放心就是。”蔡野神人甚机智,自不必说,便是金花娘也听出二人下服,筠玉言中有刺。暗忖:我倒好意,恐误了你们性命,对不起恩公,你却怪人!后来一想,口出大言必有真实本领,适才初见二女刀箭不入,手中宝剑削铁如泥,那多的人竟没奈何她们一点,兄弟大锤也颇了得,与姓余的才一照面便被擒住。闻听入言,汉人与山民不同,大半男的胜过女的,自己是为好,人家自告奋勇,何尝又不是为好?那姓余的听人说话,满面笑容,看着那姓毛的姑娘一言不发,好似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的本事必比两个女的还大得多。对敌时自己这面未伤一人,分明手下留情,也许他三人还有绝大本领,因为心慈不肯妄杀好人,没有使出也说不定。反正成否俱是帮自家的大忙,怎好与人怄气斗口?想到这里,心一平和,便把气压了下去。

野神虽不敢断定除害有无把握,却看出三人俱是能手,无奈平日有些惧内,又知妻子性急,话一出口便要说完,恐将尊客得罪,连使眼色未拦住,果然来客生气,语含不忿,妻子脸上也有了怒容,方恐两下说僵,忽见妻子脸色转了过来,忙接口道:“贵客不要多心,委实那孽龙十分厉害,所以我夫妻明知三位英雄了得,也只想求一善策,未敢便望相助。不想三位贵客如此仗义,我夫妻感激不尽。内人所说那些话,也因以前几乎吃了大亏,深知铁锅冲地势奇险,恐诸位冒险前去出了差池,问心不安,并非看低三位的本领。再加这里所有埋伏都快成功,到日再去诱他前来,不但一举全胜,决无败理,而且也少担许多心。既然诸位上路心切,愿助我夫妻除害,自然是求之不得。三位初来此山地理不熟、除我夫妻和内弟外,无人可充向导。偏巧今晚又值这里拜月祀神大典,不能如任三位自去,就是说明路途方向,也无法走进,弄巧还要进退两难。事关全寨祸福,万无全仗外人。自己袖手旁观之理。请三位看在王恩人情面,多留三二日,等今晚祭罢了神,明日由内人守寨,我前行引路,黄昏起身,多带一些干粮,算准那孽畜与贱婢痛饮淫乐之时到达,见事做事。能成更好,不能成,那与柳燕同去的女娃子曾探出他荡侧密林中另有一条秘径可以通出此山,尽可命她指引,绕将出去。此外我因诸位来路山口外是当年私杀官差犯案之地,恐投罗网,未便前去。一则山中行商为孽畜所断,无人敢来,许多日用之物无从购办;二则为了防备万一事急之时多条退路,曾在半年以前,暗中派遣有十名心腹,在蜈蚣峡子要口里面通梨花溪的地方一个山窟窿内,开通了一条三十多里长的地道。日前来人说大约至多还有半月可以完工,现在算计只有五六天了,杨家父女和同来诸人便由此出去,三位在前途接引,也保得平安通过了。”筠玉抢答道:“寨主为我们设想周密,足感盛情,不过成败尚自难定。幸而胜了还好,败回了怎见保得逃生?倒是我三人地理不明是个难题,既承寨主美意前引,我代我姊姊答应多留一二日再去。如真不行,也只好等行了再走,怎好教我杨老伯与两个妹子去钻洞呢!”林璇听筠玉说话刻薄,自身到底是客,连忙以目示意。筠玉也觉稍过,便不再说。蔡野神心想你这丫头真个年轻,晓得什么!明晚前去,好教你知道厉害!此时也不便和你争论。偷看金花娘,正招呼那商名心腹山女准备山果献客,没有留神听话,乐得省事,装着不解,再经林璇拿话一打听,也就揭过,宾主言笑如初。

余独这些日情苗滋生,见筠玉薄怒微嗔,语啭莺簧,坐在一旁,不知不觉看出了神,始终没有答言。等四人争论已毕,偶一回顾,碧娃正对丹妹耳语,目视自己窃窃偷笑,丹妹正怒禁她,不由脸上一红,老大不是意思,见杨宏道手按水杯沉吟,面有忧色,便重过身去设词安慰,忸怩之状又看到碧娃眼里,益发忍俊不止。林璇回身看见,便问:“碧娃,笑些什么?”碧娃趁筠玉向金花娘询问铁锅冲的形势,正背着脸,便朝余独一努嘴。林璇先时也曾看见余独出神之状,这才明白碧娃窃笑之意,当着外人,不便和筠玉取笑,只暗记在心里。丹妹为人庄重,颇不喜妹子这等举动,又因毛、余俱是恩人,更恐恼了他们,又恶狠狠瞪了碧娃几眼。碧娃见大姊颜色不善,也就罢了。不料蔡野神先因余独在旁一语不发,本就觉着奇怪,及见碧娃和林璇朝着余独努嘴,眉语目动之状,益发不解。见余独正和杨宏道闲谈,便走近前去,一拍余独肩膀说道:“我猜余老哥本领高强,胜过我们十倍,适才大家商量,却没说一句话,敢莫是另有高见不肯赐教么?”说到这里,碧娃刚过去取泉水,走近二人身侧,闻言想起前事,不禁又对余独含笑看了一眼。余独心中带愧,又想在碧娃面前解释,省得少时她们向筠玉说笑,起了误会不好意思,匆促之间,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我适才并非发呆,只因痛恨孽畜淫凶,一时想不起除他妙策,打算今明日晚间前去窥探一次虚实,回来再打主意。见寨主和林、毛二位正说得在兴头上,自知无能,只可依人成事,再者一不拗众,所以没有开口,寨主休要会错了意。”蔡野神听他所说与林。毛二人大同小异,颇似饰辞,又见他脸上神色不定,未免将信将疑,仍以为是有话不肯明说,随便接口道:“孽龙厉害,铁锅冲形势奇险,余老哥真要单身涉险,还须慎重一二呢。”余独少年英勇,心直性做,这时正没好气,闻言也和筠玉一样,以为蔡野神轻看了人,冷笑一声答道:“锄强扶弱,我等分内之事,何况我等又承寨主厚礼相待,岂有袖手之理?不过我自有我的主见,空谈无补,别人也无劳间,反正是为寨主出力,想必不致见笑吧?”碧娃听出语带双关,颇有嗔怪之意,好生羞愧,径向一旁去寻别人闲话不提。蔡野神无心答话,见余独面带不悦,也觉无趣,只得拿话岔开,闲说了几句,出房安排晚间拜月盛典去了。

毛筠玉正向金花娘打听孽龙有甚克制与铁锅冲形势,林璇、碧娃相继凑了上去,两下问答,谈得甚是起劲。丹姝抽空取出针线,在替老父补缀一件旧夹斗篷,以备日里山行时御风之用。杨宏道因昨晚没有睡够,又受了点惊,老年人饭后多喜午睡,趁着余、蔡二人对语时,便倚在锦墩上假寐,业已睡着。只余独一人见众人会谈,不便凑上前去,坐在那里独自生了一会闷气,因嫌碧娃淘气,又迁怒到蔡野神头上,暗忖:孽龙拉拉一个无知蠢物,不过身长貌恶有些蛮力罢了,也值得如此害怕!听此人所说,分明意存轻视。碧娃更是不该,自己和筠玉父女救了他父女一家,间关数千里护送他三人长途跋涉,于德不可谓不厚。即使有什不是,也应维护包涵,自己和筠玉不过连共患难,性情又极其相投,自然情感要近密些,又没什么不检点的言行。适才仅仅见她言谈犀利,举止豪迈,英气勃勃,迥非庸俗女于,令人观之起敬,稍微多看了两眼。她也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了,身在危境,全没一些顾虑,反倒如此轻狂,全没一点闺阁气!只顾她笑人不要紧,林璇已似有些觉察,如非她姊姊再三怒目禁止,还许公然去向那一个取笑。一个不巧,岂不闹得无私变成有弊,大家不好意思,自己更是置身无地。林璇和那一个又爱玩笑,一经误会,难免不常时以此为谈笑之资,长途千里,怎样处法?越想越怄气,除了践实适才之言,独往铁锅冲涉险一行,能够一举而刺杀首恶固是人前显耀,即便不成即归,也可不辩自明。想到这里,雄心顿壮,因听金花在和林、毛等人说今晚黄昏便开始拜月,月亮一出,立即杀牛犒众,全寨山民争奇斗胜,舞跳为乐,还有许多行乐盛举,便连林璇也未见过,俱思一看。自己如要明说前去,必定有人拦阻,结果必致三人同去。照金花娘所说铁锅冲的路径与孽龙习尚,早晚饭后俱是他纵淫吸血的时候,事后必要昏睡好一会才醒。如乘众山民拜月热闹的当儿再行起身,赶到那里天决未亮,恰好孽龙酒色昏睡之际,便于下手。虽说天将近明他手下缠藤寨人不会早起,但是擒贼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厉害的只孽龙拉拉一个,其余那些无知藤人,即使事后被他们发觉也不足为虑。看似过于冒险,如论实际,似比黄昏前起身,夜间到达还要容易得手些。只是路径太已弯转难行,且到夜间再看,如能得便用一两件山民喜爱的东西,诱得这里一个山民做向导,那就更妙了,否则连日星月交辉,极易认路,只要方向下误,当无迷失之理。主意打定,金花娘忽说:“大家长途劳乏,请往前面别空中午睡,到了晚来好作长夜之乐,正可借此养精蓄锐。”当下丹姝也过去将老父唤醒。春桃等男女六人早有寨中侍女领往他家安置。林、毛、余、杨等六人随了金花娘走出房去,到了前面第二层木板砌成的一间大屋以内,里边早由蔡氏夫妻命人安排下六架细藤编就的吊床,又派了六名通汉语的山女服役,道了一声“请睡,少停崖顶神场上再行相见”,便自走去,火炬无烟,光明四壁,时间松木清香,屋字宽洁,被榻温软,众人连日山行,几曾有这样不担心事的好所在睡过?昨晚又累了一夜,大半倦极,倒身其上,觉得舒适异常。初卧时还在互相笑语,各道奇遇,就枕不多一会,便自梦稳神安,熟睡起来

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春桃、春燕、四儿三名山女,同了云田、十熊、岑春等在别室先醒,到内洞宴聚之处一看,四外静悄悄的,主人和三位寨主俱都不在,只火池旁有一山娃子倚壁假寐,唤醒一问,才知主人们俱在安卧,寨主和全寨人众已经在崖上布置,便叫十熊等三名男子在前面等候,由那山娃子领路,寻到林、毛、余、杨等六人的卧室,才行唤醒。室中服役的六名山女见众贵客醒转,忙着分别出去,取水的取水,报信的报信。一会四名山女捧了盥具、山茶进来。

众人饮用方毕,金花娘已得了信,带了两名山女赶到,一进门笑对众人道:“这里风俗与别处不同,拜月一年只有这初夏和中秋两次,一次是十三,一次是十五,全寨人众都在广场中聚齐。因为是月亮将圆未圆之时,所以男女定情俱在今晚,算是初婚。婚后男女只要觉出对手方不合意,尽和别人相交也不过问。等到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已圆,男女两方的情爱如若未变,才算是正经夫妻。除非内中死了一个,终身不再和别人如若有了好情,被人发觉,男的不过罚些牛羊青裸与一些难得的东西,给女的做解恨礼,女的能饶他,收了礼,仍可算是夫妻,否则双方离开,各于各的。可是女的不死,男的终身不能再参与这拜月盛典,只好和平日未嫁的女儿或刚过四月十三拜完月初婚不久的妇人偷偷摸摸。如果是女的与人做了正经夫妻,再犯了好情,那就糟了,不但一份陪嫁的财礼拿不回去,娘家十家有九家不会代她纳解恨礼,也在今晚拜月之前,由男的招集好了亲友,把女的衣服脱去,赤身站在场中,以表女的不要脸,然后由亲友中请出六个人来,连男的共是七人,每人拿着七支梭镖照准女的身上便打。除男的为首外,其余六人俱是陪视,男的如想把女的弄死,必朝女的要害之处打去,余人也学他的样。那梭镖长有五六尺,钢铁镖头,长有尺半,便是凶狠的野兽也经不起这一镖,何况他们准头早都在平日练就,一任女的身子灵活纵跳如飞,也经不起七面四十九根同时连珠般的夹攻。如若想逃,越发使旁观的人看不起,那四围早布满持蟒鞭木矛、男家请来的亲友,不等逃出人圈早被打死,往往梭镖打没一半,女的身上早被十来根梭镖钉在地上了。她的一线生路,只有那男的念在以前情义,头一镖故意先打错了准头。如发出去插在女的离身三尺的地里,那六人便知男的有心饶她一条活命,各自学他的样,手中梭镖不再往女的身上打,只照准第一镖落处打去,这余下的四十八根梭镖,一样在女的头上身前飞来飞去,决打不伤人。女的自然也明白男的饶了她,只管在场中呼号纵跳,却是假的。等到这六人的梭镖发完,讲究一根不倒,都斜插在地土上围着女的,和男的那七支镖成为一个花样,还不使有一支镖头露出一点,更得给女的留一条出路,使她从镖林中侧身可以穿出,不致碰着,这意思是说并非众人镖法不准,只因女的命不该死,镖发出去时被风吹歪了些没有打中。万一女的当时吓破了胆,穿出时一下小心碰了几根梭镖,便说适才不中是由女的身上附有邪魔鬼怪,虽不致还要她的命,可是每天都要代这七人去磨一次镖头,直到三年之后才完。本族人醋心甚重,情义也重,女子犯好情死在镖丁的固然不少,临时心软卖放的也甚多。这类事每年都有好些起,少时日头一落尽,星月上来便先举行。我丈夫虽是汉人,从小就在南疆中穿来穿去,会说各种土话,知道许多地方的风俗。他说本族经他为主,才算是半开化,以前却是最野性的生蛮,想不到有这样通情理讲贞节的规矩,有好些地方的山民都不似这样。

“诸位尊客全是汉人,便是林姑娘虽然生长在云岭山中,听说从未出山,恐怕这里的好些奇怪耍子都未见过。适才我夫妻说话不留神将尊客得罪,心甚不安,特地借这盛会,一来与诸位接风,二来逗诸位一个欢喜,解解心焦。本想等诸位睡个足,到了黄昏月上奏乐开头之时再来迎请,适才娃于来说诸位尊客业已睡醒,我夫妻不在,全寨的人都在崖上,只留下七个娃子服侍,多有怠慢,不要见怪。这时崖上正在安排,诸位如嫌吵闹,少时听请,要不一同上去也好。”金花娘像联珠迸豆般操着半熟的汉语,一连气说了一大串,众人见她一个山女,生长在众人之中,只有一个汉人做丈夫,能到此地步,也真聪明难得。

筠玉心灵,因她一进门就喜笑颜开,迥非日间面有忧色之象,说话也异常和缓多礼,夹叙夹议面面圆到,暗道:“好一个会说话的山婆!这先优后喜,如非今晚该是他们喜庆日子,说不定还有什花样呢。”正在好笑,偶然一眼望到余独长眉微皱,目敛英光,低首视地,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不禁心中一动。想问他还没有出口,林璇已和金花娘答了话,说:“正想一观这里的奇俗盛典,就烦相带即刻同往。”众人自无异议,当下由金花娘在前引路,林、毛、余、杨主仆等十二人后随,且谈且行,走出地底到了前洞上面,走向那条又长又宽火炬如林的驰道。筠玉见火炬益发旺盛,先时所见下面那些司火的山民却一个不在,便向金花娘道:“你们强敌密述,今晚倾洞而出不留一人,又有一个深知个底的贱婢在彼,万一他乘隙来犯,不特危险万分,全洞内外埋伏所用的心机岂不白废了么?”

金花娘笑道:“这个无妨,我们早已想到。一则这里地势隐秘,深藏峡谷之中,柳燕虽住过一两天,路径只走过一来一往,去时走的又另是一条路。同走的山娃子极忠心,在神前发过誓,叫她传话索需,每次来时都很留心,不一直往寨里来,只往山西南蜈蚣夹子向防守的人答话,再命人送信与我夫妻前去,要使她背叛、引鬼入室,打死她也不行。柳燕自来,路决认不得。再者今日午后还得着一个喜信,说柳燕有时也觉孽龙纠缠,经常如此不论天癸日子,有些讨厌,想讨他的欢心,又避了经期,给他出主意,教他带人远走山外去掳劫镇集中汉山民的妇女物品。原意以为天生淫女只她一个是海量,别人不过在经期中代她;弄死吸了人血就算啦。她又知道孽龙虽然力大无穷,却怕着许多不希罕的东西,其中最厉害的是山漆桐油和当地孽龙潭池沙地里出产的一种沙虱子。她背地做有两个小皮袋,一个藏着山漆,一个装满沙虱。那孽畜遍体除小肚子和前后颈窝外都生有铁一样的鳞甲,虽然刀枪不入,可是一沾上漆和桐油,一两天便能挨着烂去。除非将沾着的鳞生生揭去,才保得住旁处。揭时其痛无比,不揭又怕全身烂完,因他鳞甲一片贴一片,和蒜瓣相似,一发怒和吸人血吸得高兴时,周身的鳞片片张开。沙虱这样东西有大有小,大的长到一寸,不飞动时直像一块干泥,细点心还可看见;小的和针般细,一粒米来长,不易看出,头上有锥刺,尾上有针,背上有剑须,能飞能迸,专喜住腥膻的地方扑。小虱原是毒蛇甲缝中生长出的,刚出生便去吸毒蛇的血,蛇一发痒便往沙地里去,连擦带抖才遗留在沙里的,毒性很大。缠藤寨人周身足底大半俱有松脂粘附,沙虱最不喜那种松香气味,他们身无片甲反倒无碍。那孽龙本是妖种,身上又腥又膻,从小仗着身有逆鳞,擦了松脂反倒有害,再着鳞滑也擦不上去,恰好合那沙虱的心意。孽龙喜怒无常,甲缝常开,开时只一被沙虱钻将进去,这种毒虱钻头不顾尾,只一见血肉便拼命往里连咬带钻,如是钻了半截被人发觉,无论你是用手用针镊,你就把它后半截扯断也不会出来,而且越钻深,越直往内里攻去,至死方休。幸而它命不长,至多留在肉里七八天便要吃得胀死。未死前,人被它咬得奇痒奇痛,除非将那片肉挖去。直无法可施,死后毒也留在身上,照样痛痒,不烂也得难过上几十天。大虱容易发觉,虽拔了出它全身来,疼痒肿胀也要重些,如若掐断得快,那钻到肉里的上半截至多只能活上半日也就死了。惟独那小虱,最小的细如牛毛,又快又尖,非钻到皮肉里不易发觉,吃了人血,便在肉里渐渐长大到与大虱一般身量,要在肉里过上多日才死,多月才能减痛,真个厉害无比。孽龙开甲缝时被它飞将进去,等到甲一合觉着疼痒难禁,再找已无踪影,所以怕它入骨。每次不要多,只有两三个沙虱就够他受的。这东西以前并没有,许是孽龙恶贯满盈,天神降罪,这一两年他那里才有的。自打吃了毒虱几次亏,时刻都留着神,也不敢再到沙地中去,居然好久没有遇上。这一天不知何故惹恼了柳燕,两件法宝一齐拿出,又假说自己会有神法,能随便拘遣许多沙虱。这一来果将孽龙降住,对她又爱又怕,百依百从,一些也奈何她不得,因此有恃无恐。

“谁知前两天,孽龙又带同党赶往山外数百里大墟集中,掳劫擒回许多妇女,当天晚上已好几个被他弄死。柳燕每次俱在旁观取乐,这晚不知何故肚疼人倦,径去安歇,没有看完,以为这些妇女必然都死,至多能分着活上三四天,经期净后罢了。当晚临睡时天还早,所留的二十九名妇女,预计至少要死一小半。第二日起来一点人数,只多死了一名,居然剩有二十八名之多,又以为孽龙见自己走了无什兴趣,只再弄死了一个便去睡了。当时还在心喜自负,见孽龙无端午睡,她自己人不舒服,浑身酸软,也懒得喊醒来问,晚间病势越重,索性连看也未看,仍然放心安睡,第三日又睡了一整日夜。第四日早起,才想起三日未见孽龙来看望自己,与往常不同,心中奇怪,忙跑往每日淫乐处一看,不但二十八名妇女个个都活在那里,并且除一个又胖又高生得奇丑的妇人赤身坐在孽龙怀里,形相甚是亲热外,剩下二十六名,每人都穿好了来时的衣服,另有一口袋山金,还有许多袋肉干做路上食粮,由孽龙派遣数十名党羽,用竹竿布皮扎成兜于,准备抬了护送回去,正在打发她们走呢。

“柳燕一见大为惊异,正要跑上前去查问,孽龙已从座位上跑了下来,满面笑容。头晚柳燕走后,孽龙又弄死了一个山女,嫌不足兴,见她生得肥壮,便从后面拉上床去一试,竟是如意非常。那丑妇先还害怕,后见孽龙爱她,因想求活,把吃奶的气都使出来,这一晚竟和孽龙纠缠到了天明才行歇手。因为言语不通,孽龙把我们的山娃子叫去做通事,和那丑妇说,只要安心在那里不走,不但不弄死她,还要好好待承,与柳燕一般疼爱。丑妇闻言自然喜出望外,恰巧第二天柳燕未在场,为博孽龙欢心,把一身本领全都拼命施展。丑妇虽是个贱货,心眼却好,看出孽龙离她不可,便趁高兴头上撒娇说,同劫来的女人都是她的亲族乡党,既然无用,何必再弄死她们?要想自己安心在此嫁他,便请将那二十七名妇女派人抬送回去。孽龙为了讨她喜欢,立时应允,说定第三日早起放行,事先也没和柳燕打个招呼。等柳燕来到,下去说没几句,柳燕又淫贱又泼辣,见已引鬼入室,平添了一个分宠的对头,如何容得!当时醋性大发,劈手将孽龙一推,跑将上去就要打那丑妇,丑妇已知道出山掳人俱是柳燕的主意,好些姊妹亲友受了她的大害,送了许多性命,本就恨她入骨,这时见她忽来拦阻打入,又为争宠争爱,当时如不把她压下去,日后性命仍是难保,一横心,便挡了她一下。丑妇力气比柳燕大得多,先还有些胆怯,不知孽龙心意如何,帮她不帮,只拿手挡,并不敢还打。柳燕因打她不着,先是大骂孽龙无情无义,不将这丑泼妇吃了代自己消恨,却不甘心,后见孽龙不理,越发情急暴跳,喝令旁立山民上前相助。那些缠藤寨人知柳燕是孽龙的红人,不敢不依,正要拥上前去相助,不料孽龙伸手一拦,说两个都是他心爱的活宝,他谁也不帮,更不许两打一。这一拦不要紧,那丑妇看出孽龙分明偏袒着自己,还不下手等待何时?立刻改守为攻动起手来。柳燕如何能是丑妇对手?不一会便被丑妇打了个头破血流,头发也抓落了好些,最后无法,才逃往孽龙身后藏躲求救。丑妇更能见风转篷,得好就收,当着孽龙说:‘我两个都是山主心爱的人,只可和和气气陪山主快活,谁也不许排酸吃醋。你如答应,我便饶你。’孽龙一问通事,山娃子存心照直一说,孽龙本嫌着柳燕不能容人,听胖妇说这一番花言巧语,正合心意,喜得孽龙大笑,事后不但没安慰柳燕,反说:‘出山劫人是你说的,好容易得到一个宝贝,你又吃起醋来。平时你总拿沙虱子和山漆吓我,如今我也有了制你的人了。听话便罢,不听话我便叫新得的活宝打你。’柳燕何等心深,当时吃了从未吃过的大亏,虽然又气又急,眼泪只望肚子里流,外表不但未显,还装出了一脸笑容,说:‘我巴不得多几个活宝,使山主日夜快活,并非吃醋。只为她是后来,没和自己说,就叫山主放人。这些妇人虽不能陪山主尽兴,总可吸几顿饱的人血,她却把来放了。自己为爱山主,忠心大过,气不服她这些行为,才动手打她,不想遭了一顿屈打。打不过,认输就是。那沙虱子和山漆,一则闹着玩,二则想山主爱我才故意弄的。你既然害怕,我把它取来烧毁如何、’随说随跑回屋去,隔了一会取来一皮口袋山漆、一皮口袋沙虱子,因孽龙怕闻见二物,便命山娃子扔入深潭中去。这一来,果然将孽龙又哄欢喜,一手一个,抱着她和丑妇乱亲乱摸。她见孽龙性发如狂,坚执回房,以坐实她不吃醋,并能容让。其实柳燕诡计多端,一面用那两样克制之物去吓孽龙,又恐一个不巧将他弄翻,孽龙不过暂时皮肉受苦,自己当时就没了命。常拿出吓人的乃是两个空皮袋,原备闹翻时好打开来,证实自己只是故意取笑,并非真事,后来命山娃子扔人潭里的也就是那两个空皮袋,真有漆和沙虱的早藏在隐僻之处。回得房去,便背人痛哭了一场,心恨孽龙与丑妇切骨,恨不能立刻把这一双狗男女弄死才称心意。今早天一亮,便派山娃于往蜈蚣夹子送信卖底:她趁着丑妇此时言语不通,故意卖好,放松一步,要我们急速设法为她报仇。

“我们起初只知孽龙怕沙虱子,无奈这东西只在潭边沙地中有,无处寻觅,没奈他何。柳燕行事机密,如今已会说他们的话,便是山娃子也不知她口袋里藏什么东西,一取出来,孽龙便吓得怪叫,现在才知道,一个装的是山漆。孽龙因怕山漆和桐油,他那里这两种树本就不多,又被他命人斫净,柳燕这一口袋山漆,许还是独个儿偷偷跑往那片从无人去过的原生漆内觅取来的呢。可是我们这里漆树遍地都是,桐油还费点事,他也没有山漆怕得凶,我们要割取点山漆真叫容易。平日我们最伯的是柳燕引鬼入室,经此一来,这一层暂时已不会有事。就算能来,休看我们人都在崖上面,洞中洞外无人防守,可是这里地势最好,崖顶四角都有专人登高瞭望,左近五十里有人行动都可以望见,一声暗号,不消片刻,回洞的回洞,迎敌的迎敌,防守的防守,各有各的事。外面打他不过,如真到此,就不行,还不能拼出百十条人命,引他入伏一齐死么?我丈夫午后一得信,立刻命人采办山漆,割取毛竹做了卿筒,虽还不敢前去找他,总算多了一桩克他的东西。今晚恰好诸位尊客到来,得此喜信,且快活上一晚,明日大家再商量除他的主意多好。诸位但看前边上崖的暗道,可知我丈夫用尽不少心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单人上下的暗道,由上而下只有一根绳子,不消一会便落到洞底,不过不能请诸位打那里上去。你看适才我得信回洞,不比由洞底上来快得多么?”

众人闻言,方知她面有喜色之故。因有杨氏父女,一路缓缓前行,不觉已将那片驰道走了一半,顺金花娘手指上崖顶的暗道一看,前面崖顶忽裂,现一个二尺来宽三四尺长的一个长方大洞,正当驰道之中,由上面挂下一片绳梯,有数十丈长短,下有木桩绷紧,可容二人并行而上,还未近前,遥闻崖顶喧声如潮,甚是热闹,仍由金花娘为首,十二人分着四排,六个男女山民分扶着杨氏父女蹑梯而上。到了崖顶一看,上面是一片绝大的广场,石地平坦,寸草不生,正当中用土堆成一个圆台,广约二亩,台旁四围俱有大树木柴树枝堆积,台上升着与台相差无几的大火,烈焰熊熊,上冲霄汉。全寨山民不下三四千,除了蜈蚣夹于留了有限几十个人外,全都齐集在那里。每人俱是首如飞蓬,上插鸟羽,耳戴银环,腰围兽皮,肩上搭着一件五颜六色的披肩。男的皮肤都生得和漆一样颜色,看去甚是矫健,女的生得清秀的却不少,有的一群一群围坐地上,随意叫啸歌唱,有的攀藤系索,由崖下往崖上搬运山柴酒肉,忙乱清闲虽各不同,个个都显着无拘无束、没有尊卑、没有彼此、喜极忘形之态。蔡野神杂在众寨山民当中指挥呼喊,帮同布置,兴冲冲的,忙得满头大汗。

林、毛二女先见众山民高崖举火上烛重霄,正好使对头容易看出方向,岂非不智?及至立定身一查看四外的情势,崖顶离地虽有百十丈高下,可是四百八方乱山杂沓,圈拱如环,近崖诸峰更比崖顶高出一倍不止,尤其是铁锅冲孽龙潭那一面,高岭蜿蜒宛若屏障,那崖的形势,恰似乱山之中陷下去的一块盆地,又由盆地当中拱起一个比诸山都要低下一半的石堆,而且峰回石转,岩壑幽深,螺径弯旋,曲折反处。生人休说打从外面进来,便是林。毛二女那等眼力和绝顶聪明,由高望下,匆促之间也寻不到出路,真是一个形胜绝佳的根本重地。算计蔡氏夫妻必然仗有这些山岭遮蔽,敌人不易窥见,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一问金花娘,果然铁锅冲地势更低得多,休说孽龙潭那边看不到这里的火光,连在隔山的那面也见不到一丝烟影。

众人正赞地形之奇,蔡野神忽从场当中望见跑来,互相为礼之后,便说:“日头快落下去,时辰将到,一切准备停当,请诸位尊客人座观礼,那旁已设了席位。”筠玉顺他手指处一看,火台前面用木块还搭起一个台阶形的高架,约有七八层,每层设有木板,相隔约有二尺,顶上一层独宽,似一长方形角平台,台上铺着藤席,当中一个丈许大的矮圆木桌,桌上瓦瓶插着一大束山花,围着木桌放着十来个半尺高的竹章,想是主人和来宾的座位,笑对林璇道:“主人如此厚待,足感盛情。只是离火这近,天气又热,莫说风吹烟于炝人,便是烤也被它烤焦了呢。”筠玉说时虽是低声,已被蔡野神听见,含笑答道:“这里气候与别处不同,日里甚热,早晚甚凉,少时日头一落,我们久居不觉,你们三位有本领人也不妨事,像杨老先生父女三人便难禁受了。一则崖顶不比往时在平地来得宽,再远了地方不够用,二则怕少时山风寒凉,火近点好,虽然这里看离火稍近,隔那火台也有七八十丈呢,搭时曾往对准风头,火苗子只往对面去,不但烤不到人,连烟子也吹不过来的。”众人随着蔡氏夫妻且谈且行,近前一看,果然离火还远,因为火场大逾二亩,火势大大,适才没有看出。还想看看火台前那些奇异陈设,雷大锤忽从木架旁走来,手里举着一个半尺多粗的火竹筒萧,贴紧面门一吹,发出牛叫一般的声音。萧声才起,众喧立寂,崖顶数千人立时齐把双手高举过顶,悄没一丝声息,大锤萧声一住,便同时朝着火台五体投地拜伏下去,一动不动。

蔡野神夫妻首先拜罢起身,也不说话,只将手一举,揖客上架。架上阶层甚高,除林、毛、余三人外,杨氏父女仍由春桃、春燕等六人连扶带举捧到最上一层。座位共是九个,蔡野神便让余独居中首坐。林璇知道那是寨主之位,恐余独不知,拿话一点。余独本就谦让,自然益发不肯,蔡野神只得罢了。金花娘又来让林、毛二女去坐,二女更是坚持不就。蔡氏夫妻并非做作,只缘当地这一番礼节,按着平日。除非两寨相拼敌胜我负,认错伏输不得已外,便是受了对方大恩,或是所求过奢对方还未允许,遇上像今日这样盛典,便请他来参加,坐主位首席,对方慨然上坐时便是一家,否则算是强人所难,主人也失了面子。好一点的谦谢两句不入席而去,其怨还小,强横的觉着坐了不是要自己吃亏,便是要自己为他卖命出死力,当时不坐即走未免有些示弱示吝,本不甘愿,主人再要拿话一挤,一个沉不住气,或是用刀将那座位劈碎,或是双手举起丢掉,结果一怒而去。山民虽然粗暴的多,有些地方却极讲究过节,因来者是客,以礼请来,无论对方给他怎样难堪,只不动手伤人,当时终是含忍过去,可是由此两下便成了不并立于世的大仇,永无了结。有的竟认为一出自己寨门便不算客,等对方走出不远,立时追去争杀。蔡野神夫妻此举却是稍有不同,一则因箭旗是恩人工三赠与余独的,又是一位英雄人物,恩人之友,与本人亲来无异。至于林、毛二女,也算是恩人的朋友,日里言语相争,越显义气,又承他三人自告奋勇合诛孽龙,同仇敌忾,已然允帮大忙的人,理应以最尊之礼相待。及见三人俱是一般坚谢,这一来变成了自己一家人的神气,当着手下人众,认为面子十足,日后就由三人之力将仇敌除去,也算是没有求着外人,心中高兴已极。主客坐定以后,又打手势,命春桃。春燕等六个山民勿须下去,就在上面二层木阶上列坐观礼饮食。

大锤在架下仰望上面客已人席,二次又举起竹筒萧一吹,众男女山民才爬了起来,掉转身向着蔡氏夫妻和来宾跪伏在地。蔡氏夫妻连忙起立,去至台前,举手由上而下起落了三次,算是答礼。大锤三次吹萧,数千山人纷纷散开。余独心中有事,盘算不休,一眼望到下面的雷大锤,人本长得矮小,偏举着那和他人相差不了多少的大个竹筒当萧吹,一吹起来,除一双滴溜溜乱转的三角黄眼睛仁露出在外,连鼻子带嘴全都埋入了筒里去,厥状更显丑怪,正自心中发笑,忽见大锤如飞纵了上来。平台矮桌前共设九个竹簟,原空着有他一个位子,众人正站起让坐,大锤脸上仍和日问含忿走出的神气一样,朝众人略一举双手行礼,便用土语朝蔡氏夫妻说将起来。众人自从初见蔡、雷等三人,听的便是云、贵一·带山中的土语方言,后来问起,因当地土语有音无字,同族不一,并且声调繁复,世世代代相传,时有遗忘,话不够用。蔡野神继位以后,首命众山民习学汉语,虽积久难改,山民对于语言文字更非所习,会者仍是无多,可是大半都能懂得。蔡雷等三个为首的更是轻易不说一句本地的话,这时忽然用土语说话,猜是必有原故。先见金花娘和他兄弟争论,语正急碎,众人固然不懂,连林璇多习土语的也是不大明白。随后蔡野神见众人似在怀疑,用汉语解劝,林璇再拿所听一参详,才知每次拜月盛典都是大锤一人司萧发令,令人吹笙击鼓,为众进止。尤以司萧一职关系向着火神行礼,最为重要。那空竹筒极其难吹,须要实大声宏,经过长久练习才吹得动,吹完之后,他底下本还有许多职司,他却说今日心中不爽,自己因仇敌未除,又无心肠找婆娘。同时想起他一个叔叔名叫雷银豹的,去年死了老婆,恰巧前日抽签,轮到他带了五十个山民率领野骡队把守蜈蚣夹于的要路。他平时就长在那里防守不得回来,当着今晚这样盛典,仍叫他冷冷清清在那里,心中老大不服,故此和蔡氏夫妻说,竹筒萧一吹过,底下的事谁都做得了,好在蜈蚣夹子山洞暗道业已打通,不比以前要走老远,去来过不了一个时辰,正好由他去将银豹换回,让他快活上一晚,寻个对儿中秋做夫妻。金花娘知他兄弟情性不好,日里犯了脾气,不定又想什么主意,伯他闯祸,不准他去。蔡野神却因他叔侄感情极好,脾胃相投,估量他以前三遇大险,久已胆寒,决不敢往铁锅冲去涉险,此外哪还闯得出什祸事、他个性又倔强固执,大好令节,何苦使他一再生气?便帮向乃妻劝说。金花娘才行答应另派两名千长代他司仪发令,又再三叮嘱不可任性胡来,天一亮,原防守的人一同回去,便即归寨,与诸位尊客商办除害之事,大锤方悻悻而去。

余独料他此去必非无因,心想自己本打算暗中前往,苦干路径不熟,出来时兵刃暗器俱未离身,如随他去,岂不正好拿话逗他,诱其引路?想到这里,忙站起身来说:“我素不愿看以男凌女的事,如今盛会须待夜半,天时尚早,左就无事,意欲随令亲往蜈蚣夹子一行,观察形势,看看有无可以利用除敌之处,就便同了令亲的叔叔回来参与盛会,也还不迟。”说时众人俱未留心,蔡氏夫妻留了一留,余独再三要与大锤同去,便依了,将大锤唤住。只筠玉笑对余独道:“我听说荒山古洞中毒蛇厉害,又是夜间走路,大哥此去虽有雷寨主同行路熟,也须留意一二才好。适才上崖时我曾命春桃姊妹和四儿一人带了一根牦象的头骨,我看这东西坚逾精铜,丈许方圆山石一击立碎,比起刀剑暗器还有用些,休说蛇兽之类,便是一条真龙,只须拔高纵过他头,轻轻一下也送了终。原准备我三人少时盛会后做些玩意,以博寨主夫妻一笑,你把它带去防身如何?”余独听出言中之意似已明白自己心事,不禁心中一动。大锤还在说:“暗道新辟,洞中无蛇,两头路上虽然难免遇上,我生长此间足能应付,无须再带别的器械。”筠玉笑道:“你熟,我们余大哥却生呢,万一你不在侧,无心巧遇,岂不要费事么?可惜恰好我们三人一人一根,少时便许有用,不便相借,否则我想连你也带上一根才好呢。”随说,早从春桃那里要过一根牦象头骨朵,亲手递与余独,连说:“此行小心,快去快来,省得使人担心。”余独听她话越露骨,恐别人看破,不敢答言,匆匆接了过来,随了大锤,作别取路而去。众人带来的那些牦象头骨,路上无什用处,俱都打包藏好,这三恨还是筠玉在午睡前取出,上崖时暗交三山女带好。蔡氏夫妻俱未看过,这时一见这等拷栳大的奇怪兵器,好生希罕,要了一根正在观玩,林璇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噫”了一声。筠玉问:“何故失惊?”林璇只说了个“他”字,筠玉已知就里,伸手暗中一扯林璇衣角。林璇会意,正暗忖筠玉胆大心细,智勇双全,怎便如此疏忽托大?还未及低声询问,下面忽有一个千长吹起芦笙,一人为首,千人响应,不一会,芦笙止处,鼓声大作,蔡氏夫妻无暇过间别的,忙将骨朵还了春燕,起身站向台前。众人往下一看,火场四外的山民忽如潮水一般朝木架与火台中间那片空地挤拢,地只十七八丈长,一边还紧挨着火台,人不能隔得过近,人却数千之众,如何能容得下?幸而横里与崖一般宽,几达百丈,勉强可以相容。大家争先恐后抢上前去,顷刻工夫便围成了一个窄长条的人圈,林璇趁下面人声步声散乱如潮之际,悄间筠玉:“何故如此大意?”筠玉抿嘴一笑,悄悄回答了几句。林璇方始明白;终觉不甚放心,又问:“你真有把握,何不早办多好?”筠玉说:“决无错。时候未到,且看一会热闹再说。到时,我再提你的醒。”

这时下边真个热闹已极,林毛二人先看倒也有趣,看到后来,不禁勃然大怒,原来下面山民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圈子,以后接着便是四五十名身着五色花披肩,手执上插彩羽的芦笙,由火台后面大踏步走入场中。先用手中芦笙一横,将四外的山民一推,使那圈子变得齐整整的形式,只当中朝着木架平台的一面留出丈许长的空隙,算是门户,另由八个执着长矛和大旗的山民分两头站开,将四面大旗四根长矛对列,搭成一个旗门,场中一伙山民才将芦笙吹起一种呜咽凄凉的调子。一阵吹罢,各自四外分开,各将芦笙插向背后,取出腰中围就的丈八蟒鞭,一半贴向前后人圈中站立,一半分两旁蹲在地下,将当中一片围成了正方形,与木架平台相对,刚刚站好,便听火后男女山民悲号怒吼之声。为首一个山民赤着上身,头上顶着一大捆尖锋木柄寒光闪闪长约五六尺的梭镖,手上挽着一根长麻索,索头套在一个年轻山妇的头上,后面六个同样打扮的山民帮同拉着那山妇的手足,一路横拖竖曳,恶狠狠往旗门前走来,一任那山妇哭喊悲鸣,全没一人做理会。到了平台竹架之下,为首山民将手中麻索用力一扯一甩,其余六人再随势一推,那山妇禁不起过分摧残,一声惨叫,跌跌跄跄掼出去老远,爬伏地上,闭过气去。七人仍是视若无觉,进向台上宾主举手伏地,行那山礼。

林、毛二女见那山妇被那七个山民这等凌践,简直猪狗不如,好生不平。正要开言,忽见金花娘悄声说道:“这女娃子是我们这里的美人,今年才只十七岁,和那男的还是去年才成的夫妻呢。只因她从小没了父母,有一个哥哥又死在孽龙手里,去年四月,她本想和她表哥于做夫妻,报他照看之情,不想被那男的用强力硬夺了去,并说如不嫁他,便将他表哥子杀死。她也不好,以为那男的是我手下世代千长,有功之人,不敢前来告诉,当时和他拜了月神,只睡了三晚,仍和她情人私会,以为到了八月中秋,可以当众说出不愿,便可解纷,先把目前难关渡过再说。不想男的仍拿那一番话挟制她,为救情人性命,无可奈何,又没向我告诉。勉强成了夫妻之后,虽未敢再和情人私会,可是对那男的恨如切骨,没有一丝情意。男的怄她不过,渐渐因爱成仇。日前她受苦太重,想约那情人逃出山去,被男的捉到,定在今日照我说的山中规约处置。我昨日方才知道,很可怜她,无奈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只有男的自愿饶她以外。别的事我夫妻都能做主,惟独今晚的事稍有偏向,立时失了众心,做不得寨主,眼睁睁无法救她。看男的眼都急得通红,除非真个月神有灵,使那男的七支梭镖都打空以外,必死无疑的了。”林、毛二女闻言,事出强夺,女的本有情人,山俗重情不重礼,势所难怪;再一看那山妇,虽然饱受糟践,仍掩不住她那天生美秀,这时正躺在台下,玉容无主,娇喘如闻,气愤之中不由又添了几分怜惜。

照例女的不能死着进场,须在场外对着男子或是怒骂或是诉说旧情以冀哀怜,说完方始进场,更不能死在场外。那男子见女的还未苏醒,跌足怒骂她装死。山妇忽然在地下转动了转动,倏地挣扎纵起,一反先时惊心骇战苦苦乞哀之状,戟指顿足大骂那男子仗势逼人,狠心挟制,霸占别人的老婆,未了又害人性命,话甚恶毒。男子只恶狠狠望着她一言不发,静等她一住口,上前拉她入场。谁知那山妇这时已把死生置之度外,骂时不等男子来拖,两手将头上麻索用力一扯两断,喊一声:‘=你老娘今日看你的本事哩!”声随人起,一纵身便自飞落场内。四外山民先见她哭喊求哀,俱都笑她无耻,及见她后来这般壮烈,不等男的拉到场中代解绑索,竟自断索飞身而入,不由轰的一下同声喝起彩来。这时平台上面的林璇最为不忿,一则身居客位,见连女寨主都无从为力,不便乱人规矩,二则深知山俗奇特,众怒难犯,又有杨氏父女老弱在座,正自代那女的焦急,无法挽救。忽听筠玉附耳低语道:“这山女大可怜了,就算和人私通,也是情有可原,也不应由许多男子欺凌一个女的。我们救她一命如何?”林璇忙道:“你不明他们的规矩。休看尊为上客,如真犯了他们忌讳,况又在他们拜月祭神大典开头的当儿,管保立时群起和我们拼命。我二人无妨,杨老伯和两个妹子可就苦了。”筠玉笑道,“你这会又胆小起来。你没听山女头先前说的话么?救不成算是命该如此。我自有道理,准保无事就是。”林璇知筠玉精细,只嘱咐放小心些。筠玉随手将果盘内干胡豆抓了一把去吃。

二人话刚说完,山妇已然走到方场中心,狂叫一声:“你们动手罢!”随手便将上下身衣服全行脱去,赤身叉手往地上一站,静候梭镖到来。那男子已将山妇恨疯,早将头上那个梭镖丢地,与六个助手分取在手,巴不得一梭镖将她当胸透穿钉在地上,大喝一声:“不识皮脸的浪淫娃子,躲好了!”说罢,手起一梭镖照准山妇胸前打去,那六个助手也各将手中梭镖举起,跃跃欲试,只等看准男子头一梭镖落地的方向地位便即下手,一于山民知他有名手准,俱以为这一镖万无不中之理。男子与山妇相隔原有十来丈远近,由木架左面往右面打,男子力大手准,镖发出去笔也似直,又劲又疾,台上台下的人看去,都以为必中无疑。而况男子头一镖刚发出去,第二镖又抄到手中,接连待发,除本人七根梭镖外,还有六名助手四十二根,七面夹攻,看情势,头一镖即便没有将山妇钉在地上,也必打伤无疑,谁知事竟不然。说时迟,那时快!男子的头一镖照准山妇发出,已然相隔只有三两丈远近,寒光如闪,眼看打中,那梭镖忽似半中腰被人用力碰了一下,忽然自己拐了弯往斜刺里飞去,夕阳影里,亮晶晶闪起一条尺许长的镖尖,颤巍巍斜插在山妇左侧三丈远近的地上,崖顶尘土夹杂,火星飞溅,并未打中。这一来,休说男子本人意料所不及,便是平日夫妻恩爱,临场安心宽恕妻子,放她一条性命,故意打歪,犹也决不会相差这远。全场人等见了这般奇迹,不由轰雷也似齐声惊讶起来。这一镖是山妇生死关头,山民认为有天神主宰,那六名助手照例以此为准,便纷纷耍起花样,照头一镖落处打去。那男子一见不中,也没想到别的,气忿过度,当局者迷,以为自己并未饶她,那镖是被风吹歪了的,竟忘了平时规矩和神的信心,还不照惯例,仍举手中镖接二连三照准山妇打去。说也奇怪,一连三镖,镖镖如此,都是发出很准,一到中途便拐了弯往左偏去,休说打中,连边都挨不到。四外山民俱当山妇命不该死,有了神助,喧声鼎沸,如同潮涌。

男子急怒攻心,还要赶近前去硬刺时,金花娘早在台上见男子镖刚发出,筠玉只手朝前一指,便偏飞过去,才知筠玉闹鬼。事关大局,恐下面山民看出破绽不好处置,再一看男子已错了规矩,正好就此禁阻,连喝两声。男子耳音为众声所乱,没有听明,手中第四根镖又发出去,依然打歪。就在此时,蔡野神也跟着起身喝止,听候发落。早有手下两名千长飞身入场,将那男子唤住,拥至台下,同时六名助手也各打完七根空梭镖,各自退去,山妇死里逃生,做梦也未想到,认是天神垂佑,含泪向天叩头默祝,谢了天恩起身,从梭镖林中绕步穿行出场,走向台前跪下。金花娘已指着那男子骂道:“没见你这不要皮脸的狗东西!你说你老婆赶野郎,并没听说你看见有事。如今杀她,果然天神不容。头一镖没打中,就该仍照歪处打,竟敢违抗天神之意再朝人打么?你连发四镖都未打中,可知理亏呢!犯了神怒,降下祸来,你担得起么?本当将你责打,念在今天是个大家快活的好日子,权且饶了你。但是从今以后,她已是二世人了,不准再去寻她背时,听见么、如不的话,莫怪我抽去你的筋条,叫你为不得人!”男子想起适才之事,也觉自己以前强夺别人的情人不对,今日又去杀她,定是天神不容,也害怕起来,反不住向天叩头求恕,立时改了恶相。金花娘吩咐男子起去,正要遣走山妇,筠玉却要她把山妇喊了上来,有话询问。金花娘只知筠玉闹鬼,因天色向暮,筠玉暗器极小,并未看出有东西发出,也当她会有法术,益加敬重,便依言唤上。因天已不早,下面第二拨杀妻仪式跟着举行,少时月亮一出便要拜神,径由林、毛二女去与她问话,也未在意。山民素畏鬼神,底下原有五起同类的事,一则当事男子没有头一起凶狠,二则仇怨不深,三则都是隔日较多,当时只管亲身看出好情,想把女的置之死地,日子一久,事过境迁,未免有些回想旧情,起了踌躇,再经这一来,俱馁了点气,临时心肠一软,更恐天神今年不愿杀人,闹个没趣,恰巧不约而同地俱把镖存心了歪里打去,结果一个山妇也未被打中。筠玉一念之仁,连第二回事都未费,便救了六个山女的性命。

蔡氏夫妻染受汉人气息甚深,只为积重难返,本不愿有此一举,见终场未杀一人,甚是高兴,当下起身站向台前,拔出背后插的一面上绘星月的三角小旗向台下一挥,那代大锤执事的千长便将手中鹿角哨子吹起,立时台下上千一色装束的男子各打动蛇皮鼓,吹起芦笙,分列一个圆形队伍,围着火台转将起来。转了一阵,蔡野神夫妻走下台去,一声号令,众山女纷纷上前,将崖旁空地上堆的许多铁架抬向火台四围列好,众男子便去将洗剥好的整只牛羊猪鹿等家畜野兽抬过。那些铁架俱为烧烤之用,高与火台相等,两边各有一个三角架子,当中是一根可以转动的横梁,斜着向有火的一面横支出去,牲畜便穿在横梁当中,恰好不远不近挨在火边。架子下面有两头三角架子,均能半腰折转,各有一个带挽手的轮轴,由细铁链钩通到上面,咬着横梁两头的轴随时转动。两个山民管着一副,随便烤牲畜的那三面。筠玉烤到半熟时,另有山民提着陶桶,手持尺许长的麻布刷子,蘸了桶里的岩盐水往牲畜身上去搽。等到牲畜插向架上,一切准备停当,月儿已到中天,下面欢声四起中,蔡野神手中拿着三个装满火药的竹炮往火台上一扔,三声炮响过处,数千男女山民鸦雀无声,各自围着火台一行行排开,只空着中间丈许方圆一块空地。蔡野神夫妻同了几名干长便走上去,向台前五体投地跪下,口中喃哺祝告。全体山民也一齐跪倒,同声祝告,虽然甚低,因为人多声众,又用的是本族土语,声团而疾,恍如电雷聚哄一般,轰轰之声,震得四山都起了回应,约有半刻工夫,便即拜了几拜一同起立。蔡野神夫妻奔上木架平台,一声长啸,山民全都散开。举旗一挥,先由四个捧着盘的山民奔向台边,烤肉的山民将轮轴一搬,架子便反转倒下,离地只有二尺。四山民拔出腰刀,就横梁上烤熟的各种牲畜,捡肥嫩处各片了些,飞也似端上架来。接着两个山民抬着一坛子青稞酒到了架前,旁边闪过四名山女,各取酒葫芦灌满,捧上平台。蔡野神再从座中起立,由身上拔出三把小快刀,先各叉起一片较大块的烤肉,由台上用力接连掷在火里,然后取过一葫芦酒,倒了些药粉在内,往火中掷去;酒中有药,落在火里冒起一股五色火焰,台下全体山民又是一片欢声雷动,各自奔向崖口,四个一群,六个一伙,将备就的酒各抬过一葫芦打开,再奔向台前拔出佩刀,大块地割了各样烤肉,围在原地方去大吃大喝,欢呼如雷。每一群人虽有多寡,数目由二起,十九都是男女各半,极少单的。台上主人自然也是殷勤劝客,敬酒敬肉。司肉司酒的执事,一面自己也在吃喝,不时取了酒肉往平台献上,众人哪吃得完!

当蔡野神夫妻二人举行仪式时,筠玉从那被救山妇芹芹口中得了许多虚实,已和林璇商量好了,心中有事,算计时辰将到,正在无法措辞,忽听金花娘道:“再待一会,他们便要一男一女合起来跳舞唱歌寻欢了。同时那些已成了夫妻的,也各把平日练就的玩意当众施展。今晚因有诸位尊客在座,个个都想争奇好胜,一定有许多拿手,连我夫妻未看过的都有在内。我们这里都爱树木和水,在此拜月,实为防敌备患,没有法子。这崖的西南有一条瞪道,可通到崖上一个暗谷之中,那里面地势不平广,不能做拜月之用,却是有水有树,并且长有十里,高高下下,随地都有草坪,最宜于几十成群的人做踏歌快乐之用。尤其是少时月光一偏正照进去,把里面的山果林木照得和白天一样,景致真是再好没有。我夫妻在这崖上拜月祭神已有数年,草没一根,树木更是绝少,他们会情说爱全不相宜,只能在本晚约定,另择日子地方相会,不能尽性快活,上下都不愿意,谷中又没这大地方。本冬才打好主意,动手修一条田谷中通至洞底的暗道,以防不测,刚巧前日才得修好,甚是隐秘便捷。如不愿在此呆坐观看,少时他们吃醉了酒,唱完一套情歌,有情男女必往谷中去连唱带舞。诸位如也前去,大概除了事前抽出来的有十个防守瞭望的人们,没有一个不去的。他们总择谷中有高大树林的草地上,有的唱有的舞,有的在此献完了玩意,便赶去谷中,随时献玩意给人看。诸位一面闲游,一面挑那好的观看,岂不比这里一样样坐等强些?去否听便,反正我夫妻是不能离开的,只不过见有两人一行走向僻处、外插刀矛的地方,不要去惊散他们便了。”

林、毛二人闻言,正合心意,筠玉首先抢答道:“这样再好不过。我和林姊姊先去,杨老伯和二位妹子有春桃等六人服侍,愿去也可由他六人陪往,不愿去就坐在这里,如难禁风露,可命人引他们去睡。我二人今晚要玩个尽兴,不天亮不止,勿须等了。但是谷中路径和这里风俗忌讳全不知道,有芹芹带去,得她指点也无妨了。”说罢,又推说恨恶蛇虫,将春燕、四儿身背的牦象头骨要到手里,与林璇一人持了一根带好。金花娘见了那两根奇怪骨朵,猛想起大锤与余独同往蜈蚣夹于去替他叔叔雷银豹回来,早就该有人到,为何到了此时,三人不见一个归来?便问蔡野神:“可是大锤日里不忿气,夜晚前去闯祸?”筠玉忙插口说:“我们余大哥智勇双全,有他同行决无差错,如见令弟所行不善,就不能劝止,也当独自先回。如今未到,必是令叔不肯回转,三人见面谈得投机,左就无事,今晚留在那里了。”蔡野神也说:“不会,否则蜈蚣夹子那里也必派人送信,勿须多虑。”金花娘深知乃弟为人,横起来连命都不要,终觉心中难安,并且去铁锅冲新近又得了一条捷径,虽极难走,却难不倒他,惟恐前去生事,意欲再候片时无信,打发一人前去,看他到了无有。林。毛二女不便多说。

这时下面全数山民大半酒酣肉饱,天性发露,纷纷拍手唱起情歌,野腔土语倒也自成音节,令人听了有欢娱之思。又是数干山民一同拍手踏歌,唱的舞的,一手一式,都是男欢女慕相悦之意,越显得艳丽之中现出混浑敦厚的气象。唱着唱着,果然成双配对,男女互相拥抱,几对一群,载歌载舞,由崖西南方磴道缓缓走了下去。月明之夜遇着这等奇情奇景,端的是柔情蜜意,歌舞欲仙,艳绝人间,当之心醉。春桃、春燕等六个男女山民看得情不自禁,也在崖上捉对儿歌舞起来,同时献技山民跟着开始。林。毛二人见时已到,哪有心情细看?先拍手夸赞了一阵,对蔡氏夫妻道:“谷中景致,说起就令人想去,真个太好了。我姊妹二人这就去吧。”

说罢作别,带了山妇芹芹,顺崖西南下去。前行不远便到谷口,遥见月光正照谷中,谷径甚宽,两旁俱是平坡斜扳,古木千章挺生浅草原上,坡顶方是峭崖峭壁,那各处疏林大树之下,已有不少对山民在彼,男的头上乌羽如雪,身穿彩色半臂披肩,腰围兽皮,耳坠铜环,自膝以下全赤。女的是一件由肩至膝的百折白麻布桶裙,腰围绿草,头戴花箍,赤着藕一般的双臂双腿。男女装束大都一色,正在翩跹舞踏,唱着现编现答、决不同样的情歌,此应彼和,空谷回音,响震林木,洋洋盈耳,看去又似画图又似梦境。女自身材面容固多秀美,此时便连日里看去那般丑形怪状的男子也与景相称,不难看了。

林、毛二女略一观赏,见山民入谷尚未走完,后面来者尚多,恰好路旁有几株老树和一片怪石,前后一端详,抽空将芹芹一扯。芹芹早知二人心意,连忙跟着走进。三人见后面山民只顾歌舞狂欢而来,并未觉察,全谷长有十里,蔡氏夫妻就欲中途相请,一时也查问不出,必以为在隐僻之处登临游玩,即便发觉,也差不多功成归来了。当下略微整理结束,径由芹芹带路,由树石后面绕过谷口,取路往铁锅冲而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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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四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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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四回

跻危崖双雄攀绞索窥丑媟一击碎妖龙

且说余独性情好高,为人正直,对于筠玉虽因前缘注定,在不知不觉中,敬爱之心一天比一天增长,可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一丝邪意。半点私心,不想至情无形流露,被碧娃看出。少女童心,人又聪明刁钻,不免心里好笑,发在脸上。可是碧娃也极感余独救他一家、千里护送之恩,不但不愿破坏,还恨不能他和筠玉得成连理才称心意,正深恐筠玉孤芳自赏,不肯委身屈就,怎敢用些无礼的话去取笑筠玉?不过烂漫天真,一时淘气,朝余独努了努嘴,笑了几次。谁知余独无端内愧,深恐筠玉知道,日后在路上和自己生分,偏巧蔡野神又话不投机,将他激怒,当时一负气,心想解释碧娃的意思,免得日后去向筠玉取笑,决计践实和蔡野神所说的话,冒险独探铁锅冲。偏又路径太生,洞崖出路曲折难行,虽在事前间明,如无人引路,一不小心仍要走错。恰巧大锤凑趣,起行时筠玉又给他备了一根牦象头骨朵,而且言中有因,似已看破,说不定她和林璇少时也要前往。惟恐落后,不敢多言,急匆匆同了大锤上路。原想在路上用言语激动大锤同行,谁知大锤也和他是同一心意,见他跟去,巴不得说他同行,多一能手相助,于是两下一拍便合。哪里往什蜈蚣夹子去!径抄险要捷径,翻山越岭,攀藤缒箩,直奔铁锅冲飞跑下去。

起身时还早,日色刚刚偏西,走到路上,余独问起铁锅冲的形势虚实,大锤道:“如在平日我也不敢前去,只因今日娃子送信,我表妹沙柳燕已知孽龙变了心,叫我们设法报仇,她作内应。能和她刺死孽龙更好,即便到了那里被敌人擒住,也可以说是前去约请孽龙夫妻到蜈蚣夹子赴宴的。姊夫日里原有这个主意,打算隔些日,拼着死些人,约他前来,设下漆坑,诱他大醉之后陷入在内,不过不是今天罢了。我只把日子说远些,给姊夫作准备。有柳燕在,也坏不了事。如今有你同往,就更好了。”余独知他有勇无谋,不愿跟人去,膛彼浑水丢人,便答道:“你准知柳燕一时之忿可靠么?依我想,孽龙身上刺得进去的要害,你我俱都知道。这东西醒时虽难近身,不是说他淫乐之后便和死人一样么?你我反正是要他死,不到事急·,切不可先让柳燕知道。否则你只引我到了那里,你自去和柳燕商量,我独自去刺孽龙。不能下手,你再和柳燕一同暗算他,你看好么?”大锤想了想,再和余独一商量,觉出余独愿意到那里后分头下手,便即允了。

二人一个是练就内外功夫,身轻行速,一个是久惯攀越险阻,捷同猿鸟,虽然山道难越,并未放在心上,步履如飞,才走到日落起昏时候,已离铁锅冲不远。大锤说:“时候尚早,冲内缠藤寨人正在用饭时候,待一会他们饭后齐往溪中洗澡,因无人敢惹,从未出事,极为大意,连要口上几个了望的人,都听说常时一个不留。彼时暗中溜进去最为妥当。否则便要等月上中天,他们睡熟以后,一则大晚,恐孽龙睡后醒转,不能下手,二则口子绝险,只容三二人并肩通过,防守入睡时往往堵门而睡,进去恐将他们惊觉误事,再则太高,也不易上去。我们由此缓缓走到那里,正是时候,到了里面,正赶上孽龙淫乐将睡之际,恰好相机行事,岂不是妙?”余独依言将步子放缓,四外留神观察动静,悄悄前行。正走之间,忽见一片高大森林,大锤说,“出林就是仇敌要口,上有山民防守,务须小心。”余独见林中甚是阴暗,绝好藏身外望,仗着一双练就的夜眼,大锤眼力也自不弱,双双提气潜踪,定睛辨路,穿林而入。就在这将出未出林之间,一眼看到林外是一座又大又高雄奇伟峻的广崖,并无通路,识近下面倒崖壁上裂了一个四五丈长四五尺宽窄不等的大石缝,刚上来的月亮正照在上面,看去仿佛很深。石缝口边,有四个山民各持一柄长矛,想因畏热,平日腰间所着藤子编的桶裙俱都脱了下来,堆在一边,饭刚吃完毕,不时把残骨掷下为戏。有的倚壁而立,有的扶桶而坐,个个面目狰狞,身躯高长,神态凶恶非常,正在那里迎风说笑,洁屈赘牙,声音粗犷,一句也听他不懂。内中一个山民竖起手中长矛,一会又去量那月亮的影子,意甚躁急。

大锤轻轻拉了余独一下,低声说道:“他这般做作,就快到走的时候了。”余独立时止步,随他伏在一株古树后面探头外望,等那四人一走开便即偷进。间中端详那崖上要口的形势,下面石笋森列,高低错落在竹菁深密之中,几无立足之处。上面又是峭壁摩空,势欲飞压。石缝离地少说也有二十多丈,真个奇险无比,无法上去。只石缝的口边有一副极长的云梯斜倚到地,是用山中产的大毛竹,将一根打通底节,再用一根的竹梢插了进去,一根接一根,长到三十多丈,再将三条插成的长竹并排,中间再用粗细藤蔓节节缠紧,想是山民便用这个来作上下要口之用。因为用得久了,事先藤子和竹又经山民用本山所产沙油浸过,看去黄澄澄亮晶晶的,又光又滑。暗忖:少时山民进山沐浴,这云梯不撤去还好,如若撤去,凭自己轻身功夫,平地往上一纵二十多丈却是难极。崖壁往外斜倒,又少着足之处,纵有一些藤蔓,枝本俱细,而且若断若连,不能直达缝口,就算勉强攀援上去,万一藤蔓吃不住劲断落下来,坠在石笋上面,怕不脑腹洞裂,死于非命!深悔来时没问春桃偷偷要上山的索钩。大锤也未必有此本领上去。要真是两个人都望门却步而归,那才是笑话呢:正在寻思无计,上面石缝中四个山民忽然立起,齐声呼啸,各自穿好桶裙,朝着口里便走。方喜他没将云梯撤去,一转眼间,云梯忽往前拖动,渐渐离地往上升起。正自扫兴,打不起主意,猛觉大锤又拉了自己一下,低语道:“还不快抢上去!来不及了。”说罢,身子一纵,首先往崖下跑去。一句话把余独提醒,连忙跟着便追。

二人脚程差不多,余独轻身本领还比大锤强些,怎奈一个路熟,又是自幼在高山峻岭问跑惯了的,一个初涉险地,行时要留心看路,相隔云梯还有四五丈,大锤业已先到,那云梯也拖近崖前有一半光景,斜升起两丈高下,及至余独赶到时,云梯上升越快,离地已有六七丈了。余独一见不好,心中一着急,用尽平生之力,身子斜着向前往上便纵。偏生那云梯重有两三千斤,又是由顶梢往上拉。力量更重出不少,大约除孽龙一人外,谁也拉它不动,放落拉起,全凭口里边一个绑有系梯索的大木绞盘,以前上落都是缒藤,这些法子俱是柳燕代孽龙想的,防守山民照例在晚间离开时,四人合力转动绞盘,将它拉起,一多半横置在口里,另一小半虚悬口外,便即了事。因为从无人敢来惹事,俱都大意。冲里通外面的,除这一条险路要口外,还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蔡野神火烧孽龙荡所经之路,自出事后,孽龙嫌它不吉利,自己几乎吃了大亏,外人更容易走进,已将口子堵死。另一条只有他们自己人能走,是个极长的崖窗夹壁,看去没这个难上,可由下面步行通入,可是两边壁上俱是洞穴,沿途还有不少缠藤寨,壁高千长,宽不及丈,只中午时能通一线天光,外人决混不进去。人行其中,被山民看见,居高临下,不用下来交手,几根长矛、几块石卵立时送终。只有这条要口似虽实易,只一上梯去,不但如涉康庄,而且随处俱有藏身之所。大锤和蔡氏夫妻等揣摩打听,已甚熟习,大锤更亲自伏身崖前树林中窥查防守人的进退动作已有多次,早想好了上去的主意。所以梯子一移动,立即冲上前去攀住,忘了事前嘱咐余独一声;

余独本纵得还可再高些,只为当时恐怕落后,心里一慌,纵时万没想到云梯上有藤索系住。设有绞盘升降,越到未了越快,眼看纵及,一伸手便可勾住,谁知云梯倏地往上一起,相差尺许,忽然一个失手,一下抓空,身子虚悬,着不得力。这一失手坠落,掉在刀锋也似的石笋苍莽之中,任是余独本领高强,身子轻灵,如何机警,纵然不死,也必带重伤。就在这危机一发之间,还算好,大锤一到云梯上面便手足齐施,紧紧夹抱着梯的边沿,余独往上纵起时,正赶他拨转头往下观看。余独如赶不及纵上,等自己到了上面寻到预先约定的山娃子,再行设法援他上来。一眼看见余独和飞鸟钻空般,离地六七丈直纵上来,心中刚自佩服,眼看将到,猛觉身于很快往上一起,便知不好。同道关心,身不由己,两足用力勾紧梯沿大竹,倒身伸手往下一捞,无巧不巧,就着身子这一悠荡之势,恰好两手相触,彼此一把捞住。余独气力本大,又在这惊心骇眩之际,气提不住,虽将来手抓住,身子还想就势用力翻上,如何能够?反倒往下一沉,这一来何止数百斤的力量!大锤刚刚抓到余独的手,猛觉往下一坠,沉重异常,再不松手,连两脚在梯上也勾不住,右手一松,身子拼命用力一挺,忙伸左手将梯沿攀住,才没有滑脚坠落。幸而余独紧握大锤的手指未放,一翻未翻上,见大锤手松,喊声“不好”,也一伸右手,正好捞住了大锤的右膀。否则二人不同时被扯坠落下去丧命,稍差丝忽,余独仍难活命。惊魂乍定,不敢莽撞,又因大锤适才松手,恐他吃不住劲,仍有粉身碎骨之虞,悄声低唤:“雷寨主抓紧些,等我翻上去。”大锤也想双手都去抱住云梯,闻言也只嘱:“仔细!这不是玩的。”余独也不答言,先缓了口气,再将全身力量往上一提,抓紧大锤手臂,一个“金龙飞舞”之势,身子倒着往上一挺一翻,两脚先勾穿了梯沿,然后倒出手来,一挺上半身,连脚带手将梯边夹抱了个结实。二人虽可无优,见梯子还在上升,上面口里四山民走入未远,恐被看破,不能不伏在梯沿下面。直等梯子升与上面口边相齐,悬空支出半截,半晌没听得口内有山民的声息,又探头看了一看,才翻身上到云梯的正面,站起身来,互相伸了伸舌头,顺云梯直往要口内奔去。

那石崖裂缝深约半里多路,月将圆时,两面透光石路也还平坦,不难通过,出口是一斜坡。大锤照着山娃子所说的路径,引了余独顺坡而行,凭高下望,月光照处,铁锅冲全景大半俱可看到:地形洼下,恰好一个釜底,四边都是山岭环带,崇冈萦绕。大锤遥指孽龙潭,就在东北角上,一泓碧水,平铺如镜,天光倒映,月浸波心,只是潭边静悄悄的不见一人。余独悄问大锤,才知孽龙潭自从龙死,已非昔年光景,远看仿佛一片清潭,实则水甚污浊而有恶臭。近来潭边毒沙上蛇虫甚多,沙虱更是奇毒无比,山民除了年时祭拜一往外,轻易已无人前往。他们每日洗澡之处在冲的西北,这里看不见。孽龙所居洞窟的北面离此还远,全冲只那里山明水秀,花木繁多,广崖上更有一大片森林,方圆数十里,各种花果树都有,不过林深菁密,连当地缠藤寨人都不敢过分深入,以前常有人进去就失了踪迹,连尸首都找不见的。余独再顺西北两方一看,只微闻山民狂歌吼啸之声远远随风吹到,山民浴处被山角挡住,只微见山下边一角水影,看不见人。北面山崖上,古木千章围绕之下,现出一座寨洞,乃是就着崖顶当中一块突起的地筑挖而成,隐隐见有灯光透出,知道孽龙新得淫妇,淫乐方酣,时候来得恰到好处。二人算计山娃子必在坡下僻静之处等候,四顾无人,一路低声问答,往下走去。刚达坡底,余独一不小心,踏在一块腐烂将坠的山石上面,滑绊了一下,手一甩,腰间悬挂的那根牦象头骨朵,因为在云梯上翻,滑下了些,一回手正碰上去,撞得手指骨生疼。嫌它这般带着累赘,打算取下来重新佩带,刚一取在手中,人已到了坡下。忽见道旁闪出一条黑影,方自戒备,大锤已看清来人正是那作内应通消息的山娃子,忙即上前相见。

三人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余独猛听身侧嗖的一声,一条六七尺长黑影带起一股冷气打到,知道有人暗算,忙一偏身,顺手一带,绰在手里,乃是一根山民用的飞矛。他和大锤原是并肩斜身而立,如非手急眼快,二人必同时受伤无疑小余独刚把那矛接住,便听一声怪吼,从路旁山石后纵出一个山民,手执长矛,当胸就刺。余独恐将全体山民惊动便难脱身,暗杀孽龙更谈不到,急于杀他灭口,恰好骨朵正拿在手内,顺手一挡,矛锋便自崩折。那山民虎口被震生疼,见势不佳,拔步想逃,一面高声喊人。嘴才张开,余独已连身纵起,当头一骨朵打到。山民听得脑后风生,依着平日习惯,将头往前一探,身子一躬,半腰间藤桶裙升向背上去护后背时,骨朵业已夹后心打了个正着。可怜他哪知敌人兵器这等厉害,连声都未喊出,叭蒲两声,连桶裙带中背心一段,全被这一骨朵打得粉碎,血肉崩裂,倒于就地。余独还恐有别的山民潜伏或是闻声寻来,仔细一搜,附近并无第二人,才略放心。山娃于知道此时决不会有人在此,近前搬转死尸一看,不禁“呸”了一声。大锤一问,才知那山民是孽龙的一个心腹头目,最是勇猛凶恶,深得宠信,垂涎山娃子姿色已非一日。只因那孽龙对那柳燕异常宠爱,入山时曾经言明在先,因言语不通,要将山娃子带在身旁做通事,任何人也不准沾染,山娃子更是睬也不睬。这头目空自情急,无计可施,必是这几日中看出柳燕失宠,不甚吃香,心虽有意,仍是不敢明来,好容易今晚看见山娃子从寨洞中走出,见跟了下来,还未及动手便见有人走到。只疑是山娃子的情人赶来赴约,色心大作,醋火中烧,竟没有想到来人是外来的奸细,见二人俱没他高,内中一个尤其矮小,以为也和他同类一样,要身子高长的才有力,自恃勇猛,又是暗算人,满想把来人杀死,再挟逼山娃子从他淫愿,谁想被余独一骨朵死于非命。

大锤深知此人厉害,尤其当地人的藤桶裙,刚中带柔,软中有硬,刀斫斧劈、箭射矛扎全都不怕,身上又是从小满布松香,沙石凝结,皮骨坚凝如铁,号称刀矛不入,况又是群中的大头目,自己上前也未必能胜,却被余独轻巧的一下就打了一个骨断背裂,血绽开花,好生惊喜交集,不知不觉平添了几分勇气。当下把来意和山娃子一说,问她:“此来可曾告知柳燕?”

那山娃子人甚忠于蔡氏夫妻,闻言答道:“日里虽是她叫我送信与寨主,设法里应外合,为她报仇,并代我们除害。等我与你约定回来,心想这淫妇以前快活时与孽龙恩情甚厚,她为人喜怒无常,万一为了新来丑妇夺了她的情爱,一时气忿,不是本心,说了不做还没什么,万一约了寨主们来,她忽然主意中变,献出我们去讨好求爱,那还了得!我深晓得她此时离了孽龙连吃睡都不安,和娃儿没奶吃一样难受,怎会舍得把他弄死?见她回话时,没全敢说出真的你要来见她。只回复她寨主说孽龙厉害,实在难除,如今仗她在此说好话,能保不来侵害已是心满意足,日内或许打发你偷偷来劝她宽宽心,帮助她将新来丑妇除去,为她解恨报仇。她听了我的回话,很喜欢他说还是娘家人好,和她一条心。能这样子做再好没有,也不再提起杀孽龙的话。我听了好捏一把汗,喜得没把话说错。今晚她人好了些,孽龙仍守着那丑妇没来喊她,她又不愿低头去找人家,受丑妇的气,急得在屋里跳脚捶胸,哭老公似的,没得个片刻安然;忽又气极,说宁可一辈子时时难过,也要把这一双猪狗杀了报仇!我才乘机说:你性子急,万一听见她生气不放心,又恐她失了宠爱,孽龙不念前情,前往侵害,急于想将淫妇弄死,一个粗心,今晚就跑了来,路生无人接引,被他们捉了去,岂不叫丑妇说她的坏话?她一想也对,才差我出来,防你万一闯进来的。其实这时她真巴不得见你。孽龙和那新来的丑妇正在饮酒,那丑妇原是腾越的黑蛮子,不知这次怎会从山外捉来,酒量大得出奇,这里那么厉害的石灰蒿子酒,能喝那么好几葫芦,连孽龙都喝不过她。一到她半醉后就浪声浪气的,一闹就是大半夜。今天起,孽龙叫我每日教她说本地话,还没近身,便闻着她身上一股子骚味,臭到极点,献她好脸子!见我教时不肯近前,常时闭口换气,知道是嫌她臭,还说孽龙就爱闻她那股子又腥又臊的骚味呢。如今孽龙得了她,简直贪恋极了,一完事便睡得和死人一样。要有一样方便处,昨晚丑妇和孽龙快活时忽然撒娇,说她因被这里缠藤寨人捉来,见了他们就胆寒,鼓不起劲,再者当着人做事有点害羞,要孽龙把近身几个常在那里服侍的山民打发开去,一个不留。孽龙已被她迷昏了头,居然一口答应,一过黄昏,于肉=端上,便将身旁的人全都轰出。我想这事来得蹊跷,那丑妇既敢和那生相凶恶满身逆鳞的孽龙同睡。却怕他的手下,岂非奇怪?若说这等丑妇会害羞,更是笑话。我想她决没安着什么好心,果真她舍身报仇,能将孽龙刺死,倒是绝妙。就怕孽龙身上刀箭不入,她新来不久,不知他的要害,一个弄巧成拙,她死了不要紧,孽龙回想起柳燕的恩情,除此之外又无人能和他睡的,自必对柳燕更好。柳燕对寨主本已起了坏心,这一来为讨孽龙喜欢和自己快活,不但不会帮我们的忙,将来迟早是我们的大害。此时如有法子下手,真是再好不过。你如要会柳燕,这时她人在冲里洗澡,可从寨后石壁援着老藤上去,钻进石窗洞便是她的屋。只可惜孽龙身上鳞甲比铁还硬,又无人打得过他,无法近身。今晚寨堂上只有他和淫妇两个在那里,如等他们睡熟时下手,只要一下能把他刺死,人不知鬼不觉地就逃走了,可惜不能罢了。”

三人一路低声绕着僻静之处且谈且行,不觉已行抵寨前不远。山娃子又指着余独问道:“这人就是你说那寨主的恩客么?力气真大,他见柳燕不见?”余独正要答话,猛想起适才山民尸首还在坡侧,来时只顾谈说,忘了掩藏一边,少时被他的同类发觉,敢不费手?再折回去又恐误了时候,忙问山娃子是否有碍。山娃子道:“这个无妨。那孽龙除了凶猛残暴而外,并无心眼。这里女少男多,大半四五个男的合有一个女的,争风仇杀的事常时发生,死个把人不算希奇,又爱以能杀人为勇,无论是同类或是外人,被他们杀了,总在身上取一点东西,如耳朵、手指骨之类取一点回去,钉在墙上做记号,越多越有人夸,孽龙也不问不管。这个死的虽是他的心腹宠信的小头目,他总相信现在无一个大胆的人敢进冲里来,即便有也进不了这两条口子。少时不得报便罢,如若知道,见只一个,又无别的动静,必当作自己人弄死。这人既被人杀死,可见本事不济,凶手必比他更强。再如那头一个发现尸首的是个好鬼,见尸首身上没有残缺,再要看不出有外人入内,必定割下他一个指头回去,过了两三天,故意使人晓得凶手是他,造出一些假话传到孽龙耳边,因他比死人更强,不但无罪,立时可以得着宠爱,好一点,还可补那死人的缺。这人死的地方又正当出口要路,地势偏僻,除那防守口子的外,平日极少有人打此走动。现在防守的人业已回去,洗澡就要洗上好些时,洗完便去睡了,不到天明回口子,也决不会有人发觉。彼时你已与柳燕相见,要不能当时下手,该是如何商量,也就回去了,还有什妨碍么?”余独才放了心。

大锤便说余独本领如何高强,自己初会他,才一照面便被擒住,适才一下子将那头目打死你也看见。他并不愿见柳燕,他有两个英雄姊妹,听他说,本事更大。此来只为窥探路径虚实,看看能否就便将孽龙杀死,想暗中偷往寨堂上去,你看走哪一路合适,山娃子闻言吃惊道:“这位恩客本事虽大,如说要不想一点子妙法儿,偷偷进寨就将孽龙刺死却不容易。休看孽龙睡得和死了一样,要弄他死真叫难的。他虽为一寨之主,因为秉性凶暴,爱吃人血,又极贪淫。我听这里一个老家婆说,自从有了柳燕能尽他得性,才好得多了,以前天天都要弄死几个妇女。这里女少男多便是由他闹的,性发时,不问是他亲人或是手下人的妇女,只一发了性,立时硬抢了来**。女的自然受他不住,不是被他活活好死,就被他性发大过,一口咬住,吸尽了血而死。这里人都把女人当性命,有的·丈夫还拼着死追了来,用刀矛在他身上乱刺乱斫。他只夹紧两肋,低了头,把下巴遮住颈子,连理也不理,直等把下面女的好死才不耐烦,回转来一把抓住那女的丈夫,一手一只脚,两下一分撕裂成两半,扔往山沟里去喂蛇,日子久了,女的不知被他害死多少。手下人都是又怕又恨,没奈他何。尤其是他那两处要害,不论睡不多时,一挨就醒。我来的那年,有一个力气最大的山民,还是他的叔叔,也因为老婆和三个女儿被他一天弄死了两对,恨得要疯,乘他睡熟的时候偷偷走进去,到了他面前还听他呼声大吼,手中长矛已然比准咽喉要害之处,眼看一下就可刺死,也不晓得那有多快,才一下手他便醒转,一把将矛杆抓住。他叔叔见势不好,才纵身起想逃,便被他捞到一只脚,抡起来在石头上上阵乱掼,人都打成了稀烂。事后一看,那矛尖只刺进他咽喉不至一寸,由此无人再敢行刺。要想看他动静,可随我们同到寨后。往东是柳燕一人的睡处,中间便是寨堂后墙,墙下有一株四五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高齐寨顶,正对着寨堂上的石窗洞,枝叶浓密,足可藏身,看得再清楚也没有,纵进去也极容易,孽龙恨热喜凉,到处都有过风的窗洞,如果进去看出不好,只要腿快,哪个窗洞都可以跳出。惟独西面墙上的窗洞,下面是山沟子,里面毒蛇是孽龙最喜吃的东西,常往各处捉来放在里面,不时扔些新弄死的女人下去喂,也不知有多少,万跳不得!现时去是无妨,如想就此下手,千万小心,免得一个不巧大家遭殃。”

余独闻言,笑了一笑道:“我自晓得谨慎,看事做事,你只放心领我前去便了。”说时,三人已由寨前从东面崖脚绕向寨后,顺着坡崖上走,到了崖顶。余独见那崖形恰似用刀从中切开的大半片葫芦,寨就葫芦顶原有石洞上建成,高有十来丈,形圆而陡,东南北三面寨壁下,俱是巉巉危石,丛莽密菁荆棘怒生,不过四外都辟有人行的道路和一块块的空石地,还有着足之处。即便落的不是地方,那些丛莽荆棘俱甚肥壮,用“踏雪无痕”轻身功夫,也还可以在上面提气飞越。惟独西面是与寨削平垂直下去的极深广壑,就是下面没有养着毒蛇也没法纵落,真个雄奇险峻,令人心惊,不敢大意。

三人刚刚走到寨墙之下,便听当中寨堂内怪叫狂吼之声隐隐传来。山娃子越发放低声音,说是孽龙正在行淫快活之际,转过侧面便是柳燕居室,请余独在此暂候,省得被柳燕看见,万一要叫来人同去相见,不允她不好。她将大锤领到后,假作观风,再来引送。山娃子说完,便领大锤顺圆形寨壁绕将过去。余独见那山娃子虽然聪明忠心,只是说起话来噜嗦,比金花娘还要使人不耐。心想前面就是,何必还要她领?如无此人作内应,仍是要来,又当如何?偏生她去得大快,不及向她嘱咐一声,说明路向已足)勿须再来引送。山女蠢的大蠢,似这聪明一点的又大爱充能干,倘如寻来不见,不过又要大惊小怪,并无关系,且由她去,谁耐烦在此久候!正待纵身往寨堂后绕去,忽听鸟鸣之声,月光下两只老鹰正从前面寨堂后树林中飞起,往崖下投去。林鸟早已归巢,如不受惊,决不会夜中飞鸣、不禁心中一动,刚回一脸,猛又见前面两条人影一晃,内中一个好似穿着一身白衣服,还有一人未看清,身法绝快,一瞥一逝,益发惊奇。暗忖此时此地怎会有夜行人到此?适才来时,林璇没说什话,筠玉直拿话点,又叫带上一根牦象骨朵,在在有少时欲来之意。她二人脚程俱不在自己以下,莫非等自己一起身,就随后跟来不成?否则哪有这等巧法!这两人的穿着身材又绝非此地山民,定是她两个来了无疑。不过自己同大锤攀着云梯上来,并无第三人,进了口边往下面看过,也无一人。山娃子在此,更无内应接引,那么高险的石缝,不用云梯是怎生上来的?这事好叫入难以索解。想了想,终认定是林、毛二人无疑,想是暗地跟踪到了此地,存心取笑,故意现露一点形迹,再过去就是藏蛇的深壑,不怕碰她们不上。更恐二人没人指点,不如自己备知虚实,出了差错,不再思索,连忙赶上前去。

到了中间寨堂后壁之下,四外一看,那里古木森森,果有一株数人合抱的老槐,枝叶扶疏,参天矗立在那里,除树枝鸟巢外,只是不见一人。再追寻过去,便是那藏蛇深壑,寨壁至此而止,哪有踪迹?明明亲见二人闪了一闪,决非眼花,便是走也无这快,何况走时非与自己对面不可,心还不死,以为二人必定藏在别的大树之后。定睛一看,那一片地方并不大,不过亩许方圆。悄悄绕行了一周,用尽目力仔细搜查,始终未见人影。耳听孽龙在寨堂内狂吼怪叫与猫犬叮噹之声,中间再夹杂着哼哼卿卿的淫声浪喘,汇为繁响。一赌气不愿再找,连忙提气轻身纵起,抓住树干攀援而上,还未上到树巅,相隔还有三分之一,便看到壁上的石窗洞。择好地势,隐身密叶之中,朝洞里一看,那寨堂只是就着原来的石洞而成,除壁上凿了好些窗洞外,当中又凿通了一个长大天井,另用合抱大树整株排列,上下凿通插在里面,隔成了好些间屋子。通体无门,全是朝外面大敞着,约分内外两层,每间屋子望去都有十多丈方圆,长大天井横断其中,外层差不多一眼可见。寨堂这间最大,好似除尽东头柳燕所居外,都似空洞洞的没有人住,也不知要隔起这两层百十多间空屋则甚。

再顺淫声往寨堂靠西面的一看,那地方适居正中,一座大木排成的方堆,满铺树叶干草,上用兽皮木筏钉好,算做床榻。另外还有一片草席。与蔡野神洞中所见之席一般无二,想是柳燕需索了去的。席横铺在木榻当中,长不过丈许,榻边一个奇丑绝怪的蛮妇,生得扁头凹鼻,横面粗眉,阔口暴牙,赤唇外掀,卷耳猪目,下巴凸出,一脸的豆大麻子,黑肉奇肥如猪,披着满头猪鬃也似的短发。面前微俯着一个满身逆鳞、头如巴斗、极长的似怪兽,生得巨口突唇,目闪红光,赤发蓝面,相貌微具龙形,凶恶异常;身材半俯,已比蛮妇高出两倍,大有半倍,口中怪吼狂笑,与丑妇淫浪之声互相应和,震得全洞都起了回应,声势惊人。榻旁点着两排长约一丈粗有半尺的大火炬,炬上好似涂有油脂,自初见火光起,这些时候还没烧去十之一二。因为这一双畜类行淫之势奇猛,虽然离榻还有两三丈远近,也被煽动得光焰摇摇,人影散乱。

余独见状甚是厌恶,暗骂:“无知孽畜!少时叫你好死才怪!”猛一眼看见炬影晃动中,地下有一圈淡淡的白影时明时晦,轻轻用足勾定树枝,翻身朝上一看,原来洞顶还有一个天生的洞穴,月光由此透下,因了火炬光摇隐现。猛想起林、毛二人俱是青春少女,适才到此,定是不愿见此丑状,又知厉害,不敢轻易动手,特地避向别处,少时等孽畜人睡熟了再来,否则便是看出寨顶有此大洞,藏伏在上面去了。自己怎的粗心,只顾在下面寻找!想到这里,忙援上树巅,恰巧树枝正搭挂在寨顶之上,一点不费力便走了下去,林、毛二人仍是无有。觉着还是头一次想得对些,便伏身洞口,静等时机到来下手。

等了一会,见下面一双畜生兀自没完没了,奇恶绝丑不人目,加上腥臊之气夹着烈酒的酸辣之气一阵阵传人鼻管,闻之欲呕,实不愿再看下去;离开了,又恐孽龙正在此时人睡,错过机会,并且也无地可去,只得强忍怒火,以待最后一击。闲中无事,便走向寨顶边上,探看那山娃来未。居高临下,望远处。哪里都看得见,倒是东边柳燕的居室因为寨是圆形,目光不能折下去,只看得一片屋顶,也不知雷大锤还在她室中没有。再看三人分手处,并没见山娃子踪迹,心想幸亏没在那里呆等。再听下面骚声聒耳,势子益发猛烈,再也忍不住怒火。暗忖:孽龙拉拉不过是长得高大凶恶身有鳞甲罢了,自己未和他交过手,只听蔡氏夫妻传言说他厉害,怎便如此胆怯?平日在以英侠自命,却来这里看活春宫,等着打死老虎,异日传说出去也是笑话。难得有这么好的下落地方,岂不正好出其不意,纵身下去给他一下?想到这里胆气大壮,因知孽龙不畏刀箭,一身只有两处要害,牦象头骨朵虽坚,未必能伤着这生有逆鳞、连上千野骡子践踏冲撞都不怕的东西,一时错了主意,把筠玉行时之言当着随便一说,还是刺他要害的妥当。当下便把牦象骨朵插稳,拔出大刀,握好弩箭,准备下去刺杀孽龙。先拾了一根残枝往下一掷,见孽龙头也不回,仍是纵淫不已,知道他耳听有限、心粗已极,心先放了一半,那淫妇又在闭目呻吟之际,自己如在此时纵落,必不被他发觉。只豁出这把刀不要,走向他的身旁,照准肋下刺将进去,立时赶紧纵开,等他一回身,再向他咽喉要害赏他两箭,必死无疑!想到这里略停一停,先稳住了气,然后施展生平绝艺,从寨顶洞穴中飘身而下,真个轻同落叶捷如飞乌,落到地上连一点声息全无。

余独在上面下落时,仿佛看见有两条人影在来路转角上闪了一闪,正值蓄势待发之际,全神贯注下面,等到想起那来的莫非是林、毛二人时,身已落地,便不去管她。见孽龙果然肋下有一条尺许长的地方没有鳞甲,只顾荒淫,全没做理会,心中甚喜,暗骂:“无知蠢畜!死在目前,还在纵淫无度呢!”一面早端详好了进退和距离,悄悄踅近前去,容到相隔不过丈许之地,再把周身气力全运足在右膝之上,紧握大刀,观准孽龙肋下要害无鳞之处,突然两足一垫劲,一个“孽龙探珠”的招数,一刀刺去。身刚纵起,晃眼似见榻上丑妇忽然睁开双眼,目光正对自己,心刚一动,手中刀业已刺到孽龙肋下。眼看全刀刺入,谁知就在刀光刚像是挨着孽龙皮肉就要透穿这一丝忽的当儿,方显出那孽龙的灵警迅速来。说时迟,那时快!余独猛觉孽龙身子微微一起,手中刀便净的一声刺滑了地方,触向硬处,同时便听震天价一声怪吼,眼前一暗,一条黑影当头打到。余独暗道一声“不好”,敌高我矮,手长两倍,又是力大无穷,捞着便没了命,哪容有打主意闪躲的工夫!

当这一发千钩之际,幸而余独久经大敌,早就防到败路,一击不中大事全休,就这一刀刺滑已把手震得生疼,哪敢再行交手!未容孽龙举手打下,早就势飞纵起来,朝孽龙腿股上用力一踏,斜纵出去老远。稍一落地,更不怠慢,一手按住弩簧,防他来追,脚一点地,早朝寨顶洞穴飞身直上。虽知无幸,心还不甘,到了上面,暂时还不肯逃去,略停了停,心想孽龙追来势必仰面,就势赏他连珠毒箭,弄巧还许成功。探头往下一看,那丑妇并未容孽龙来追,只把双目紧闭,伸双手将孽龙紧紧抱住,两下贴紧一起,只管迎凑,口中不住浪喘,一面用汉语言道:“快些走!没命了哇!”那意思好似故作不知,绊住孽龙,好放自己逃走神气。以孽龙之力,本不难将她甩落,想因疼爱过度,恐伤了她,口中只管怪叫如雷,却不用强力撒扯,只慢轻轻地想将丑妇甩落。偏生丑妇也甚狡猾,一味浪声怪气连哼带喘,手足仍是死命不放。孽龙不觉又勾起性子,也有些心摇,刚一住吼,势子略缓,猛回头,一眼看见刺客还在洞顶上面观望未退,不禁暴怒,野性大发,也不再顾惜心爱的人,一声怪吼,两手轻轻一推,丑妇便倒在榻上,跟着腰背一扭便即挣脱,飞也似仰面追来。余独趁机连发四箭,孽龙只一手护着咽喉,箭打上去立即撞落。余独见弓箭射不中要害,反惹他益发暴怒,眼看追到洞穴下面,不禁心慌,不敢再为迟延,连忙飞身逃走。寨下面便是前崖,余独刚跑到寨顶边上,忽听一声怪吼,沙石惊飞,山鸣谷应。回头一看,那孽龙已从下面上了寨顶追将过来,想因身高体大,上时势子太笨,竟将那一二尺厚的穴边撞裂了两处。余独知非其敌,又恐惊动全岩山民,势孤力弱,更无幸理,心惊意乱,往下接连几纵便到崖底,一时慌不择路,落地之后跑错了方向,本应东南才是归途,却往北方沿崖跑去,跑没多远,耳听后面吼声如雷,孽龙也自追来。

余独虽然练就陆地飞行本领,无奈孽龙生有奇禀也自不弱,加上腿长脚快,又有长力,比余独无形中要胜过一筹。余独本有些相形见绌,偏在此时,忽听前面之人声呐喊,抬头一看,山角边望过去,远远一大片湖水,月光之下,许多赤身缠藤寨人正从水中纷纷爬起,才知前面便是缠藤寨人洗澡的铁锅冲,自己错了方向走入死路。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一眼看到前面坡上森林蓊翳,郁郁葱葱,甚是繁茂,清辉映彻,幽景如绘,忙中无计,明知路生地险,总比寨上众山民两下夹攻强些,便不问三七二一往侧面坡上便纵。原意只要逃入森林之中便可望有生路,不料孽龙跑起来疾如奔马,微一停顿转折,又被他追近了些。余独地理不熟又吃了亏,容到跑上半坡,孽龙业已将要追上。余独听得吼声已近在身后,知道脚程不如他快,迟早追上,再跑下去终无幸理,不由把心一横,想了一个败中取胜的主意,准备与他一拼死活。谁知竟未容施展,刚一回身,孽龙已自追到,伸出满布逆鳞的长臂朝余独便抓。余独一情急,不及纵避,用尽乎生之力一刀斫去。按说孽龙全身刀箭不入,原无所用其闪躲阻隔,只消抢出上前,不间来人兵刃斫向何处,径自伸手便捉,以他那等身长力大步履如飞,余独无论手法多妙,身子多么轻灵,恐也难逃毒手。

也是余独命不该绝,孽龙终是一个蠢物,忽见余独手中大刀寒光映目,冷气森森,比以前所见要强得多,没想到人若到手,刀还不是一样?一见刀到,手不奔人,反奔了刀去,一下迎个正着,抓住用力往横里一甩。余独见刀被抓紧,力量绝大,情知万无幸理。当此间不容发之际,猛的灵机一动,手握刀柄借劲使劲,随着孽龙这一甩之势,纵身随刀而起,再就势松了手,用力在刀柄上一按,人便横飞出十多丈高远,恰巧落在近森林处的边界,逃脱毒手。因为兵刃失去,才想起身后背插的牦象骨朵,连忙拔到手里。正要纵步往林中逃命,忽听孽龙一声怪叫,回头一看,一条人影已从孽龙左侧身畔不远处飞起,往斜刺里纵落。另一条人影刚从右侧飞到;举起手中兵器赶纵起来,朝孽龙左臂上打到。先一人不知打中没有,这一下却恰好打个正准。只听孽龙又是一声暴厉无比的狂吼,身子晃了两晃几乎栽倒,容他立定反身,人已纵开,刚一转背,先纵出去那人又从左侧飞来,大有两下夹攻之势,定睛一看,前动手那人正是林璇,后一人正是筠玉,正在高声招呼,手中都拿着一根牦象骨朵,不由惊喜交集。耳听铁锅冲山角后众山民喊杀之声震动山谷,眼看就要杀到。自己深知孽龙厉害,身人重地,就这明打决难成功,不比牦象是个蠢兽,况又有千百山民相助,一定寡不敌众。惟恐二人有失,一面高声打着招呼,人早跑将过去接应。这时孽龙正被林、毛二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杀得顾此失彼,暴跳如雷,虽不似头两下挨得重,却也受伤不少。救兵未到,一时无计可施,一眼瞥见坡上有一株半抱古树,便舍了敌人奔过去,单手抱着,用力往怀中一折,喀嚓一声,齐根折为两断,恰好那树中腰有一条裂缝可以把握,便一把抓住朝二女打去。

原来林、毛二女同了芹芹走向路上,芹芹久惯爬山,又感激活命之恩,拼了命领着二女飞跑。刚刚穿进要口下那片树林以内,芹芹忽说一声“糟了”。二女连忙问故,芹芹道::“这条路径以前曾经和我表哥来过几次,认倒认得,自从受了孽龙的害迁居新洞以后,就不曾再来。前两月听见蜈蚣夹子换班的人回来说起,林外山崖绝壁上已被孽龙辟成出入要口,离地数十丈,又厌又高,险峻非常,并有缠藤寨人持着刀矛弓箭把守,一个人在上面足可敌得我们百个于个。口边还有一架长梯直到地上,休说此时业已悬起,无法上去,便是放了下来,他们居高临下,我们上去也是送死。这条路就是不好上去,只一进了要口,便无什困难之处了。适才只顾引二位恩人前来,把这些话都忘了,这时方得想起。我们是怎生上得去呢?”林璇便问:“崖壁上有什藤蔓盘生、手足可以攀援之处没有?”芹芹答道:“那崖壁我们叫它遮天崖,高有千百丈,长于百里。这个半圆形包住的,恰好作了孽龙荡的大半面屏风,哪一处都是直上直下,猩猩猴子都爬不上去。尤其是要口这一面,越往上越往外突,像要往前压下来一样,简直没法上去。

林、毛二女一想,果然糟了,行囊中虽备有爬山用的长索,一则太长,不好携带,早说还可设法,当时怎能回山去取?筠玉囊中虽然带有夜行人用的丝索套钩,但是长才四五丈,这数十丈的悬崖峭壁如何能用,林璇正埋怨行时匆匆大家都没细说,筠玉忽然笑道:“管它呢!仙人锦囊既预算准此是应在今晚,我们三人前去除那孽龙,虽说也要过些险阻,终于成功无疑,到了那里必定有法可想,否则还叫灵么?时已不早,我们其势不能回去,前面就是地头,何不走到了再打主意?在这里干着急有什用处!”林璇无奈,只得一同仍往前走,芹芹在前引路。

刚要出林,芹芹恐惊敌人,先偷偷地往外一探看动静,忽然回身惊喜道:“二位恩人快来,现在可以上去了。”说罢便往前跑。二女跟踪出林一看,前面参天峭壁的下半截,近地面二十多丈处,竟挂着一面长梯,斜垂到地,上面现一山石裂缝,日光照在里面,静悄悄并无一人防守,俱都喜出望外。林、毛二女料是余独和大锤先来,不知用什法儿将防守要口的缠藤寨人除去,留着这架长梯,以为他们的退路,连忙一同向梯前奔去。林璇悄向芹芹道:“孽龙凶狠无比,此去深入虎穴,危险异常。好在只一进了要口便能望见铁锅冲孽龙巢穴,无须再要人指引。我看你还是留在下面的好,以免我们到了冲里和敌人动手时,人少势孤,无法顾你。”芹芹却说:“我承毛小姐救命之恩,命是捡来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是因跟了同去,死在缠藤寨人手里也值得。何况二位恩人本领高强,我也会一点武艺,不致便死。二位恩人终是初来,不知敌人情况,虽然一样是冲里没有去过,如同了去,一则总算多个帮手,二则事急之时,我还可去找着柳燕和山娃子设法出险。”死活都不舍离去。

林、毛二女知道山女多情为义,出诸天性,阻她不住,再者冲里情况只是日间所听说的一些大概,山民习惯起居动作俱所未悉,有她同去也好。不过芹芹虽也身轻力健,行路尚可,如若动手,休说孽龙,便个把缠藤寨人也未必能敌得住,不忍使其失陷,再三嘱咐此去只可做一耳目,动手时无论见有多么危难,切不可上前相助。只许藏在适当隐身之处旁观相候,如见不幸,速速逃回与蔡、杨等人送信,命春桃等六名男女山民绕路护送杨宏道往云龙山去。这虽是不会有的事,也不可不作万一打算。能依了便同去,否则不许。芹芹无法,只得依了。话说完,已到梯前。因为那梯又滑又活,改由林璇在前,芹芹居中,筠玉断后,都是轻脚轻手攀援而上,以防万一口内还藏有山民。不消半盏茶时已离口只有四五尺远近。

为备万一,各打一个手势,芹芹和筠玉便翻向下面梯背藏起身形,再往上爬。林璇却将预先备好的两块小石用力朝口中掷去,耳听石块撞在口内洞壁上,答答两声,往前滑出老远,空洞回音犹自未歇,没听见有别的响动,真个空无一人,益发心定,忙低喊一声“筠妹快上”,身便穿进口去。一看人口最厌,往里较宽,路中心一条粗藤索直通到里面深处,中间黑洞洞,只两头能见月光,留神细视,并无人影,筠玉、芹芹也跟着赶到。这一来如涉康庄,一同飞奔前进。快要出口,看见地下倒着绞那梯子的大木桩和大绞盘,业被人用刀连索带桩架、绞盘一齐斩断斫碎,零乱在地,更猜是余、雷二人先到所为,决无外人。

正走之间,筠玉忽然心中一动,暗忖:余独已先来好些时,锦囊仙札虽命自己和林璇须在子时前赶到接应,毕竟他人单势孤,大锤蠢人,又是几次败军之将,无异废物。孽龙何等猛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山民,稍一不当心,不死必带重伤。想到这里好生着急,忙催林、芹二人快走。转眼出口,见四外静悄悄的全无动静,看出余。独二人必然无恙,但是也决未得手,否则不会如此清静,心才略放。忽见前面转角山坡下一个白衣人影一晃,看衣着是个汉人打扮,而且身法绝快,只看了一眼便即失踪。余独平日喜欢穿自,记得他来时明明穿的一身灰,大锤装束更是不类,除他之外,又决不会在这等地方有汉人来往,好生纳闷。一问林、芹二女,却说因往四外端详形势和孽龙所居寨洞,没有看见。暗付自己莫非眼花?又觉不会。

当下看出寨洞在西北方,连忙顺坡跑去,一会到了坡下。月光下看见路侧有一滩黄水和一团乱发,筠玉见闻较广,知是新死的人,被能手用化骨丹化水,不禁吃了一惊,不顾污秽拾起一看。乃是一个缠藤寨入的头发,顶盖犹未化尽,腥膻之气扑鼻难闻,忙仍丢在水里,心想必是有一能手经此,被一缠藤寨人发现,那能手将他杀了,用药粉将他化成了水,而免被他同类惊觉。余独本领自己深知,终日相处长谈,并没听说他身旁带有化骨的药粉,当真除他之外,还有一个能手在此不成?越想那白衣人影越觉得可疑,幸而看他杀人的行径也像似个同道,来此除孽龙的,否则今晚的事恐怕要扎手了。且行且想,眼看将到寨前崖下,林、毛二女先止了步,命芹芹速速觅地藏起,前行愈险,不可再进。芹芹只得怏怏向止。

林、毛二女看好了她的藏处,方行前进。刚一转过崖角走出十几步,便听前面寨顶上狂吼怪叫之声山鸣谷应,不到一会,便一人由崖上纵下,定睛一看,正是余独,手持大刀,亡命一般往西北方跑去,却不往来路逃走,月光下看去,身后所背牦象骨朵尚在,乌光闪闪,却未见他使用,刚骂得一声“蠢东西”。一转眼工夫,崖上又纵下一个身高一丈六七尺、头上有角、体如龙形。遍体都是逆鳞、周身不挂寸缕、张着两条长臂、摇晃着一双如箕一般大手的怪人,迈步如飞追了下去。筠玉一着急,两足一点劲,凌空数丈高远往前追赶,一落地,正待二次往前飞纵。林璇也自赶到,忙一把将她拉住,且跑且说道:“这孽畜是人,身手灵活,又是刀斫不入,不比牦象蠢重迟钝,莫要看轻了他。你我不可一同上去。”筠玉忙接口道:“对。赶上他时,你往他右边,我往他左边去,两下夹攻。他不怕刀剑,我们给他硬打,追你我攻,追我你攻,叫他腹背受敌,活活将这畜生打死。”二人脚原未住,说到这里把手一挥,各把刀剑插好,一手取出暗器备用,一手将牦象骨朵拔在手里,连跑带纵,往前追了下去。四下里跑得都是飞快,彼此间隔俱在十余丈间。

林、毛二女方自心急,一眼瞥见最前面跑的余独,想是看出路径方向不对,忽然拐弯,往路旁有森森的斜坡上跑去,孽龙也跟踪追赶。两下这一停顿,林、毛二女自然益发追前了些,因为余独在孽龙的前面,不敢出声呼喊,本就打算着用前法暗算孽龙。筠玉仗着身轻,已然超出了些。林璇刚上坡不远,便见余独步法散乱,行动迟缓,已与孽龙首尾相衔,喊声“不好”,还未及纵身向前相助,余独倏地回转身来,照准孽龙胁下就是一刀,才斫下去,便被孽龙接着。这时筠玉也上了坡,双双看见余独危机瞬息,这一惊俱都非同小可,不约而同,一右一左飞身纵起空中,紧握那根骨朵,照准孽龙便想打去。

二人正先后纵起,偏巧余独急中生智,就着孽龙捉刀一甩之势,往侧纵出老远。孽龙一偏身,恰好脸先斜背着林璇来路,没有看见来人影子,又因为出世以来终未遇见过敌手,对敌时只知留神护住那两处要害,任你从后如何暗算,全不在他心上,容到兵器打到了身,触怒了他,才回身去捉人撕吃,这已成了习惯,所以先前通没觉察。直到林璇的牦象头骨将要打到他的身上,骨大如拷栳,来势又是绝猛,所带起的风声异常劲急,才有些觉出,回头来看,见是乌光闪闪一条黑影,也没看清是人是物,以为这有什希罕!头一偏,不问青红皂白伸手便抓。他却不知数千年牦象头骨乃是旷世难求的异宝,坚逾精钢何止十倍。孽龙不过身长逆鳞,能避那寻常犀利刀箭而已,便是一大方真的钢铁被这东西打上一下,也要打扁,何况他也是个血肉之躯?林璇生具异禀,力气又大,哪里禁受得住,一下正打在手指上,当时觉着生平从未有的奇痛,不由“哇”的一声怪叫,一看手骨已有三根断折,虽然皮连未落,已是鳞翻皮绽鲜血四溅,事出不意,只顾看那痛处,忘了追人。

林璇见未打中他的头,被他手一拦,觉出力量绝大,虎口都有些酸疼,知道厉害,敌人身手长大,恐被捞住,下落时脚一沾地,便自退纵下来。孽龙这时方想起看那伤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一见是个女子,更是急怒交加,口中山嚷怪叫,舍了余独不迫,径追林璇。刚一举步,忽又觉着脑后风生,和先前一样,已然吃了一次大亏,不敢再回身用手去接,再又发步太猛,一心只注意到前面仇敌,急切间也转不过身来,满想把头一偏避将身去,但这次苦子吃得更大。来人身手灵活,何等机智,他身后又没有眼目,筠玉一头骨原是照孽龙当头打下,见他往右偏出三尺,直下去决打不着,忙就势往外一抡,成了个半圆形,往里打来,这一下正打在他左肩骨上,立时打得鳞翻皮破。虽然筠玉力气较小,没有将他左膀打断,肩骨上半面业已打得粉碎,比起头一次所受的伤自然更痛。这次他如就势和往常对待敌人一般回身就抓,筠玉比林璇较为轻敌,落时没有就势脚不沾尘往后纵退,落处又离他身后不远,他手要长出两三倍,当时回身,岂不抓个正准?一则骨碎奇痛,身子晃了两晃,二则连吃大亏,惊恐与愤怒交加,恐又再吃亏,不但不就势回身,反倒往前纵出数步,再行回头去看,恰巧给筠玉留出脱身机会。

林璇见筠玉纵落在孽龙身后不远,大吃一惊,欺他不通汉语,忙大声喊道:“筠妹不可大意!这东西简直近身不得!”这时二人虽见孽龙被打中了两下,看神气以为不过打伤了点鳞皮,俱不知打得他指折骨碎,那般伤重,休说林璇,连筠玉也起了戒心,不敢疏忽,轻易纵身凌空去打,只管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既纵彼落地跟着他乱转,晴中各打取胜除他的主意。筠玉还顺便发了一镖打他咽喉,也未打中,正自发急,忽听余独高声喊着赶了过来。林、毛二女侧耳一听,果然山后杀声如雷,渐渐由远而近。

这时孽龙已急跑向侧里,将那株枯树扳折,单手抓住下半一个裂孔,连着上面枝干,舞动如飞,横扫过来。林璇忙追过去,见他忽然回身举着一株枯树扫来,无法躲闪,只得抡圆了手中那根骨朵一拦,跟着往后纵起。两下只一碰,树近梢处的枯枝残干被骨朵打断了好些,激荡满空,飞落如雨。林璇退得虽快,还几乎被一根断干打中。筠玉从孽龙身后赶去,孽龙看出她二人的算计,照样回身举树横扫,筠玉也照样用手中骨朵来了一下,再纵将开去,空自把断梗残枝打落满空,使敌人使用起来更为称手,却一丝也奈何他不得,余独上前相助也是无用。三人俱是一个心理,因那牦象头骨屡以铁石相试,微一用力打下去,立时便成粉碎。明见打中,只见后一下,身子晃了两晃,并不似伤重神气,这一把折树折断拿在手里长有数丈,更是无法近身,又见下面千百缠藤寨人各持弓刀喊杀而来,已离坡前不远,经与孽龙斗了这一阵,路又绕曲了些,胜是绝对无望,如由来路逃了回去,须从前面坡下抄出方可纵落,正和缠藤寨人碰上,大是不妥。

三人都在且斗且急之际,筠玉忽然看见那片森林,猛想起仙札上曾有“成功在林”之言,先还当是孽龙该死在林璇手里,如今她和自己一般,是智绌力穷,哪里有望、侧面数步便森林,闻说林中合抱古木又深又密,幽暗曲折,缠藤寨人进去常时迷路不出,孽龙身于高大,林于低压,休说手中枯树无法转动,便跑起来也碍事。自己三人都是人小身轻,动作灵敏,如往林内追赶,缠藤寨人信畏神鬼,鉴于前车,为已死之人传说所震,必不敢进。至多孽龙追进,先将他引入深处,自己三下夹攻,既可乘隙攻击,又便于藏躲,即便打他不死,也受不着伤害。仙札之言或许指此,好在姓林的人与森林都在,必有一林应验。想到这里,忙和林、余二人说了。俱觉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如将首恶除去,余下缠藤寨人虽多,便不足为虑了,否则想要逃生部不能够。

当下心同意合,互相一商量,先故意引逗着孽龙往近森林处追赶,等到身临切近,回看坡下,无数缠藤寨人业已杀上坡来,有的手中弓矛已预备发出,知难再延。三人原是一个品字形和孽龙恶斗,余独在前,离林最近,林、毛二女俱在两侧,首由筠玉低喝:“还不快走!”故意退将下去。

林璇乘孽龙反追筠玉之际,本应追上,她却不追,用手中弩箭照准孽龙身后大喝一声发将出去,跟着身子往侧前面一纵,便和余独做了一起。林璇原意孽龙身有逆鳞,已然射过两次俱都无用,不过后来和他斗了这一会,到将退时,见他只是用右手单臂举树应敌,始终未见他使用左臂,手膀老是垂着的时候多,有时微一抬动便自放下,看面容大有负痛神气,心想莫非筠玉先那一下将他打伤?反正要往林中引去,再将下手除他,何不照此试他一下?箭头有毒,万一射进他被筠玉打碎的鳞甲缝里岂不是好?因孽龙身子太高,臂骨虽碎,却有鳞甲遮住,又在月光底下,彼此动作如飞,林、毛、余三人更是丝毫不敢大意,虽然流了一点血,也没有定睛注视的工夫,所以到底不知他受伤轻重。林璇心虽这样想,并不敢功必其成,但求能把他引得回转身来,使筠玉可往林内同逃便足了。哪知一箭飞去,正斜射中在孽龙碎鳞破缝之内,虽未深入,却是疼上加痛。

孽龙把这一男二女三个仇敌暗恨人骨,尤其更恨筠玉将他打得重伤,左手臂微一转折,便觉疼痛非常,极欲得而甘心,偏生这三人不比蔡野神夫妻和手下人等,一个比一个狡猾,而且还有惊人本领,虽没自己力气大,却是灵活轻快得多,一纵就是十多丈高远,又是三下里夹攻,追这一个那两个便赶过来,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去彼来,都是如此,手中也不知使的什么兵刃,锋利无比,多粗的树干,挨上便折,那么长的大树,近梢半截已被打断了一小半,如被打中,必和臂骨一般,身受重伤,不能不都顾到,在着急怒交加,暴跳如雷,一毫也奈何他三人不得。

这一次筠玉因想三人一同逃进林去,特地追得近些,没有招呼大家同退。等孽龙反身去追林、余二人,忽然急中加快,飞身纵起十余丈,举手中骨朵照头便打。孽龙一听脑后风声,不比先前。只在手中枯木所及之处以外呐喊,或是暗放支箭,知道一个不好,又和上次一样受伤,不敢躲闪,忙往前一纵,跳出去两丈许远近。再回身一看,又是上次打伤自己的那个女子,差一点又被她打得筋断骨折,当时恨怒到了极点,口中獠牙一挫,狂吼一声,追上前横木便扫。

筠玉冒险下击时,知道身子落处必在圈内,容易被他大木扫中,早想好逃避之法,料定他是顺手扫来,也不即时退避,暗中蓄好气力,等那大木扫向脚前,双足一按劲,疾如飞弩,竟朝他左侧反手方挨近森林之处,凌空十数丈,让过脚底大木,横飞出去。

孽龙因几乎二次受伤,知道顾此定然失彼,又见自己许多手下的援兵将到,按地形敌人决无法逃走,心中拼命发狠。这次决计先将筠玉得而甘心,其余二人暂且不去睬他,只要脚底加快,容到那二人追上时,这个仇人已到了手,先把她撕成两半大嚼几口再说。如意算盘才得打好。不料筠玉身法多快,这次又是安心想逃,一纵就是十多丈,人没追出多远,早中了林璇一箭,肩骨已碎,如何能以禁受?立觉奇痛剧增,万分苦楚,急怒攻心中,知道后面三人也不能不睬,否则还要中第二箭,更是吃苦,左手已废,又不能持东西,只得将大木往地下一放,伸右手将箭拔下,怒极一捏立成粉碎。丢了断箭再行拾起大木,反身一看,不但放箭女子已跑向那男子身旁,连先进的那个女仇敌,也乘他一拔箭再取大木转背回身这些略微停顿的当儿,先后纵到了一起,正指着他高声指点笑骂呢。

孽龙不知三人要诱他入林,正愁三人分开,难以同时追逐,一不小心便吃大亏,以为三人看见援兵大多,将要到来,害了怕才合到一起,这一来只要顾定一面,岂不正合心意?那森林偏又是外面一层,密石与怪石杂列,只有三人立处有一两丈宽的人口可以进去。孽龙因众人已包抄而上,那森林自己从未进去过,手下人平日更把它视若畏途,由习惯上把三人当作走入死地,无路可通,欢喜忿怒同时并集,满想仇人的血少时必然都到口中。等跑将过去,那三人虽然后退,但是行动已缓,没有先前迅速,颇似畏惧之状,不禁狂喜。

眼看三人退离林口不过数尺,不时互相回首观望,且退且看。孽龙到了这时,仍不知三人是在那里端详退路和林中形势,还当作三人见无路可逃,和他对面,不敢直冲上去对敌,在那里害怕呢。一见两下相隔不过三五丈,一纵即可,也在暗中蓄好势子,又往前跑了几步,倏地一声怪吼,持着手中大木连人纵起,直往三人扑去。说时迟,那时快!林、毛、余三入原要他如此,见他一作势,不等起步,早各自转身一低腰,朝林中月光照不见的黑暗之处平穿进去。

孽龙一则是去势太猛,刚一纵身起在空中,忽见前面三人和狐狸一般一同扭转身形穿入林内,眼看到口之物,情急过度,往前一扑,势子更猛,没有算准落下地方,身不由己直往林内扑去。他身子本来高大,手中又持着一株连株带干的大木头,林口虽宽,无奈树枝低垂,高不过丈,在在都是麻烦。身还未落,手中大木首先被两旁树干挡住,两下一撞,喀嚓一声,互相折断了一大片。叶雨飞洒中,一任孽龙力气多大,其势不能一下把这密密层层十年以上的古乔木连排打断,一个吃不住劲,身子往侧一歪,从一株大有十抱的黄桶树上压着树干直落下来。

那黄桶树乃西南边省山中特产,最难上长,一年之中不过长升尺许数寸不等,枝干如铁,坚硬异常。偏生这森林的前一列,惟独孽龙擦着树干下落的这一株黄确年代最久,又粗又大,虬于怒撑,枝叶繁茂,这一歪身压下去,只听喀嚓声连着一大片清脆之声,树上枝干虽被他连压带擦折断了好多,手中大木无形中也脱手丢去。可是他那身上的逆鳞去和这么铁一样坚的树干树枝用绝大力量沉重下落之势去硬擦,休说孽龙妖种身还是人,便是真的龙也禁受不住。这一下把他身上逆鳞擦翻了一大片,有的树枝皆乘虚而入刺向肉里,当时本就痛彻心肺,偏巧后面缠藤寨人又在此时将近赶到,一见林、毛、余三人逃入林内,各把木刀矛箭梭镖纷纷往前乱掷。

孽龙落下来,恰好两枝正打在伤处,真是痛上加痛,奇痛无比,不由怒发疯狂,错以为身上痛苦俱是自己人所为,当下疼昏了头,回身便追。缠藤寨人哪知就里?内中有两个小头目还迎上前去想要讨好,刚一近前,为首一个已被他一手捞住抓将起来,只一撕便血淋淋撕成两半,横过来放在口中吸了几口血,便即随手扔掉,心肝五脏洒了一地。

众人俱经过他发狂的时候,当柳燕尚未归他时,每到春天勾动色欲,兽性大发之时,无从宣泄,常是这样。不问是他多近的人,只一在他面前被他捞着,总是将人连撕带劈成了两半,放在口边一阵吸血咀嚼,非等吸血之后昏醉过去再行醒来,不会清楚。如在他吸血昏醉时过去,一样也是性命难保,直和疯魔了一般,所以寻常保不定他什么时候犯性于,谁也轻易不敢近他的身。自从柳燕来到,色欲大畅,好些时不曾犯老毛病。强存弱亡是他们的公理,除那身受其害太甚或是妻女遭其茶毒的不免心中怀恨外,余者仍然对他畏服,不敢丝毫违抗。

这些缠藤寨人原在铁锅冲大水塘里洗澡,闻得他厉声狂喊怪叫,叫大众速来相助捉拿刺客,慌不迭的赶来。一见他突然犯了疯狂,又咬吃起自己人来,俱当作旧疯复发,知道厉害,一个个吓得心胆皆裂,呐喊一声,纷纷四散奔逃。其实孽龙并未发狂,一则连受痛楚,怒发千丈,二则与丑妇厮缠太久还没尽兴,又和仇敌往来追逐了这些时,不由又累又渴,再被自己人的刀矛打在伤处,一时怒火迷心,杀不着敌人生拿一个自己人出出气煞一煞火。等到弄死了一个,见缠藤寨人纷纷惊散,正待再追上去,不料从身后树林内飞来一支铁镖,无巧不巧又正打在他那只断了指头的手背上,奇痛和暴怒自不必说。因这一打,才想起三个仇敌俱在林内,震地价一声怪吼,也忘了重唤手下缠藤寨人相助,一拨头翻身便跑。手中大木头业已丢掉,一眼看见适才夺自仇人手中的那把快刀斜插在一旁土地上,便去拾了来握在乎内,飞步直往林中奔去。

他虽生长此间,因为人幼生得高大,里面俱是千年古木,树身虽然高出云表,可是枝柯繁密,离地低得很多。别人入林尚可,他进去却极费事,只小时进去过两次,因嫌它搅头碍手,并未深入。他素来穷凶极恶,并不似别的人信畏神鬼,后来逐渐越长越高,已有一二十年不曾问津,本就不容易进去,无奈报仇情急,不假思索,朝里便撞。入口处有一两丈的空隙,虽然高处枝繁渐密,人还可以通过,及至撞进不到十丈远近,林木渐密,枝干纷披,最矮处竟低及他的胸腹之间,任他身有逆鳞,究不能紧闭双目在繁壮密干中硬冲过去。勉强擦挤了丈许的路,上半身已埋人树潮之内。林中本极阴暗,纵然一双怪眼能在暗中辨物,目光被枝叶遮蔽,也看不见敌人踪迹,只得用手往前一阵乱分乱劈,偏生两手又废了一只,只剩一只右手,不能同时运用,有的枝干坚韧,折它不断,刚把右边的推开,左边的连枝带叶又扫将过来。在自急得他暴跳如雷,无计可施。前进并没多远,阻滞横生,连那好刀也无心失去。只管暴怒火躁,一面还不得不留神防护那两处要害,以防敌人晴算。

那林、毛、余三人早已深入林内数十丈,端详好了地势再行迎将上来,诱他入伏,一见他这等进既为难退又不甘的狼狈神情,俱都咬紧下嘴唇窃笑不止。筠玉悄告林璇:“这时孽龙上身埋在乱枝之中,正好愉上前照准要害给他一下,岂不了账?”林、余二人俱觉不妥。尤其余独,适才行刺经过危险,知道厉害,忙道:“要说这一片林枝又繁密又垂得低,我们一样也是不好施展,只能用刀剑去刺他胁下。这畜生对这两处要害感觉最灵,你纵然和我适才一样,刀已然刺到身上,仍要被他警觉滑开,必然回手就捞。广个纵躲不开,这畜生的手又长又快力大无比,捞住便没了命,我那时在寨顶上看得清楚,如非那丑妇故意将他紧紧抱住,也就凶多吉少了。

“现时看出如要杀他,只能用骨朵从高下击,打他的头,还只是试一试,未必准打得死。要打他的下半身,仍和刺他要害一样,他不致死,我们却难免不身受重伤。现在由上去打,此间情势决不可能。前边林木疏密相间,最前面宽处不下数十丈,还可望得“月光。那些黄桶老捕大的足有十抱开外,这畜生到了那里,必吃身子太高大的亏,我们却可往来穿行绕走,闪转纵避无不如意。三人仍分着三面去逗弄,等逗弄乏了,用一个人和他转旋追逐,下余两个暗藏在高树上面,也是一边一个,等他打下面经过,手握骨朵用力朝他头上一掷打下,此时仍须防他还手。不问打中与否,即速纵树后溜下,两人相继动手,当无不济之理。难得我们三人各有这一柄利器,还有飞镖弩箭等类。即使不中,他必抬头往上伸手,下面那人又可乘机射他咽喉。半明暗处下手,岂不比这里要强得多?还稳妥些。”林、毛二人闻言,点头称善。

孽龙耳目本灵,三人窃声私说渐渐被他听见,心中恨怒已极,料知仇敌近在咫尺,居然也想了一计。暗中留神,把手缓缓前推了推,恰巧那一排枝干易折,心中大喜,把周身蛮力惮运在右臂之上,使足了劲头,倏地怪吼一声,手在前面开路,全身相随,硬由繁枝密干中往前冲去。那股子神力也委实惊人,只听树声如涛枝叶惊飞中,这一冲竟被他将中间一段枝干最密之处冲过。到了渐稀的一段,目光少了许多阻隔,头也不致埋在枝叶里面。他原是寻声冲入,一停步,首先低头一看,黑影中见有三个人影一闪。仇人相见,当时眼睛急得都要冒出火来,不问青红皂白,往前便追。他哪知自己才一起动,敌人俱练就夜眼,早已看清,微一现身,便由合而分了。这一段林木越往前越稀,再进十余丈,便到了三人准备除他之处。

他本来就安心穷追,认为三人是怕了他,不得而报仇不止。林、毛二女却又怕他中途折回,惟恐其不深入陷阱,不时现形,在他身前引逗。孽龙简直连弯都未拐,一直奔到了地头。他见一大片月光照在当中空地之上,四边林木清疏,月影横空,一株大的老捕木和黄桶树,都生得又粗又大,疏密相间,矗立在那里,却不见三个仇人踪迹。正想照直往前搜寻,忽听左侧有一女子笑骂之声,定睛一看,正是打伤肩臂的仇人,站在一株大树下面,状甚暇逸。正要飞扑过去,忽又听右侧又有一个男子口音喝骂,再转脸一看,正是第一个在寨洞中行刺的仇人,方自暴怒,准备先择一个扑去。猛听身后又是一声清叱,刚一回头,还未及看清,倏地一只飞镖朝左肩头打到,不是举手拦得迅速,几乎又被打中。

这时他人和疯狗一般,也说不出他是急是怒,是惊是恨,因这次是林璇第一个发镖打他,便舍了毛、余二入奔向前去。林璇本来生得长身玉立,英姿飒爽,那株大树恰又正对月光,越显得玉艳花娇,丽绝人间。孽龙还未近前,忽然觉出这个仇入好看已极,不由欲心狂动,林璇原为引逗来追,将他绕疲乏了便于下手,一见追来,本待绕树退走,见了这等丑恶之态,不由勃然大怒,一摸囊中还有一镖,猛的心生一计,算计那株捕木有十余抱祖细,绝好闪躲,他纵力大,也是无可奈何。先故作迟延,停立树下不去,一手登出镖来,准备使用。

孽龙满想着如意心思,快要追到树前,见林璇并不转身逃去,只管面向着他一步步往树身上退去,色迷昏心,错以为仇人不知身后有株大树,这一扑上前,岂不伸手可得?他哪知林璇早看出他一手已伤,必用右手来抓,好在有树可挡,特地引他上当。把身子往前一纵,待要伸出只手扑将上去便抱,猛觉臂痛异常,刚咬着牙一垂左手,单伸右手,低身上去抓时,眼看人手相隔不过数尺,仇人倏如转风车一般,背贴树身,往左侧溜了过去,一情急扑了个空,忙用手一撑树,待要跟踪绕追,身子刚往左歪得一歪,

林璇因听金花娘说过,他那东西刀斫都不怕,用骨朵去打,又怕相隔大近被他捞住,恰巧囊中还有一支镖,心想横斫不怕,且照他头当中打一下试试。孽龙那东西本竖得又平又直,因他身长丈六七,那东西自然也高出人头,林璇是往右纵退,他往左一偏,对面看上去又是顺手又有准头,相隔又近,这一下恰好打中,那如何禁受得住?还算好,林璇爱好出于天性,虽然生长蛮荒,终是一个少女,几曾见过这等丑恶东西?只知照那东西头上打去,没有比得甚准,孽龙歪身时又颤动了一下,否则这一镖如若无巧不巧打中他的马眼以内,无须少时再责许多手脚,只这一下便送了他的终了。究竟孽龙伤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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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五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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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五回

电掣星飞千凶毕命情深意密三剑同归

话说孽龙龟头上被林璇打了一镖,他那东西鼓胀起来虽然是其坚如铁,刀都斫不进,可是当头之处总要软嫩得多,何况又是直里打来,不比用刀横斫,是一头悬挂着可以上下晃动,可灭去好些力量,更不比旁的地方生有逆鳞,如何禁受得住?虽然没有打到深入马眼里去,又生得异样的坚实,只被镖尖对着肥头打了一个一两寸深的窟窿,将马眼划破了些,当时甩落,侥幸保得片刻活命。可是就这样,已疼得他酸痛钻心,欲火冰消,通体汗流。惨嗥一声,也顾不得再追仇人,用一只右手紧紧握住,伏腰在树下暴跳不止。

旁边毛、余二人见林璇那般诱敌,敌到不逃,也不知是何用意,俱觉危险非常,各代她捏着一把冷汗。眼看孽龙越追越近,林璇忽然向树后倒纵过去,只一扬手,耳听铛的一声飞镖落地,接着便见孽龙受伤,惨嗥怪叫起来。二人俱立在侧边树底,月光之下看得逼真,见林璇打的地方已经可笑,难得恰好一镖打中,又见孽龙手握余独少年老成,当着两个年轻女友,还在强忍着不好意思笑出声来,筠玉却是越看越怪,厥状奇丑,平日人本天真,不禁“噗哧”一声便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背倚树身,花枝招展,再也忍耐不住。林璇原是恨极发怒,本出无心,遥见二人一个忍俊不禁,一个笑声不绝,再一看孽龙握手跳掷痛极叫嗥的丑态,忽然想起打的不是地方,不由连声啐了两口,望着筠玉直瞪眼睛。

这时孽龙在林、毛、余三人合围之中,因为酸疼至极,固然一时顾不得去寻仇人算账,可是林、毛、余三人见他吼声一起,林叶惊飞,四山皆震,双足如钩,跳动处,地下石土非裂即陷,那等凶恶猛烈之势简直难以形容,知道只可容他势子稍缓再行智取,不可力敌,在他急怒如狂之际轻攫其锋,俱各立定静候时机。那孽龙怒极成疯,吼跳了一阵,筠玉年纪在三人中最小,终是童心个觉着那般逗他跳掷好玩,也想抄林璇的老文章,一摸弩筒,箭还存有好几支,正打算等他追到,照原地方赏他两箭,及至往

眼看孽龙离身将近,忽然立定了身,伸手向地一抓,两脚也在用力连踏。筠玉毕竟乖觉,不等近前,容他一抬身,手中弩一连三箭。刚刚发出,猛见孽龙身子一跃,手足并举,喊声“不好”,忙往大树后一闪,只听劈里叭嗒之声,山石土块打了一大片,俱都落在树上,没有中人。知道箭同虚发,中如不中,料他必要追来,一纵身连忙绕着各大树后,和捉迷藏一般闪躲起来。孽龙这一用手足抓起地上石土打人未中,却将林璇提醒,也就地上顺手拾起石土,追上前便打。孽龙发觉,反身来追,只一转便隐人树后,毛、余二人也跟着学样。三人仍和林外一样,用走马车轮战法向孽龙引逗,使其疲于奔命,精力竭乏之时再行下手,反正有那多大树做屏障,身不离树,无庸多跑多纵,只在各树之间此伏彼应,东闪西躲,穿梭往来。

孽龙一会追追这个,一会追追那个,越追不着仇人越急躁,有时一抓一个空,气得把那挡前大树乱摇乱抓。树皮虽被他抓了许多裂缝,低的合抱树干也被攀断过几根,那么粗的大树,不比林外枯木易折,终于摇晃不动,渐渐转得他头昏眼花,神疲力乏,一站到中间,见三个仇人俱都出现,咬着獠牙,怒睁怪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到底追哪一个合适。耐了一会,见三人戟指跳足朝他笑骂,万分忍耐不住,猛怒发急,又择定一个仇人拼命追去。林璇镖上有毒,这时又渐渐发作,肩臂被筠玉打得鳞翻皮绽,左手指又断了一根,几处全是重伤,无不奇痛肿胀,苦楚异常。仗着生就异禀,他还能暂时支持,到底逆鳞下面的血肉脏腑不是钢铁打就,尤其是那这也是他淫毒之报,临到惨死以前还要使他受尽诸般苦楚。有此种种,时候愈久,如何能行、在自眼望仇人,挫牙一张,直喘恶气,恨不一口将人咬成粉碎,偏偏跑也进不得,休说酸痛难禁,便是急也把他急死。

余独见他脚下迟缓,腿步蹒跚,心欲前而力不继,渐渐跑纵都纵不了多高,知已无能为害,说一声“是时候了”,正要招呼,林、毛二人已同下来。孽龙始终没想起出林逃生,他在这时忽然想起手下还有千百缠藤寨人,怎不唤来相助?便舍了三入不追,张嘴吼啸起来。余独首先听出他那吼声和先前相似,是在喊他手下人。初入林时,众人本恐缠藤寨人一同入内,事便难办得多,那就不得不冒些危险,乘孽龙当先冲入之际跳上前去,三下夹攻,分上下两路一齐动手。胜了,缠藤寨人虽众不值一击,败了,只有冲深林中落荒而逃,再相机应付,看那锦囊仙札的灵否了。及见缠藤寨人未来,知他天夺其魄、自残同类所致,便放放心心地在林中把他逗了个狼狈穷蹙。方在心喜,一听说又在喊人,仗着林中地利大好,虽然不畏,终觉人多扎手,越发望其速死。知他不通汉语,三人彼此遥遥相对一商量,决计仍用前法一同下手除他。

筠玉欺他行动业已迟缓,恐当头一下不死,说要试打一回,叫余独先去引他来追。林璇乘他不觉,藏身树干之上,以便凭高下击。自己藏在前面树后,暗中跃出打他的那只受伤的手臂。分配停当,余独便就地上抓了一把沙土,纵向场中,大喝一声:“该死的孽畜,你的死期到了!”说罢,一扬手打将出去。孽龙原是酸痛交加,疲乏已极,知道白追无用,空自累得要死,以为仇敌都在树林中转,不会往当中空地上来,一面喘着气,一边狂喊求援,并未怎样防备,余独又是从他身侧树后绕纵出去的,没被他看见,容到闻得敌人喝骂之声,遍巧他正张着大嘴在高声狂喊,一下洒了满嘴的沙土,口里自然难容,急得连喷带用手乱抓,拔步便追,只管着急,脚底却跑不甚快。

余独见状,更是定心定意的,先一纵老远,再把脚步放慢了些引他来追,不时抓起泥土打去。孽龙见追是追不上,想不追又忍不下怒火,无奈何只得也抓起地上沙石泥块往前乱打。余独几个起落已到了林内,孽龙知道又要罚他苦力,本想收了脚步。偏生仇敌不容,寻他稍有停歇之意便探身出来引逗,身法脚步捷如猿鸟,又有大树做挡箭牌,沙石益发打他不着,怒火中烧,心中一狠,又往前追去。余独恐他停步,故作迟缓之状,相隔颇近,不由得他不负痛来追,追来赶去,绕了一个大半圆圈,到了伏地。林、毛二人早乘他转身之时,在出口处一株极大的黄桶树间,一上一下埋伏停当,各举手中骨朵,专心致意,待机而动。筠玉隐身树间,见余独和他一前一后快要到来,便把周身力气,全运在右臂之上。余独到了树侧,故意装作疲极奔走不动神气,挨着树身,绕过筠玉藏身之处,往树后一躲。

孽龙把这三个仇人都已恨疯,难得有一个落了单,现出跑得力尽精疲之状,誓欲生嚼裂食为快,即使余外两个仇人又来搅扰,这一次也决不放松,何况并没听见后面有人追赶,以为也和自己一样,力尽精疲躲将起来,一心只注在前面敌人身上,并没留神到树上树下都藏有埋伏,见余独往左边树后藏躲,便也绕树进去。

筠玉看得清切,容他将要跑过,倏地奋起神威,疾如电掣,从树侧绕起,举手中骨朵照准他的左臂横着近上去就是一下,嚓的一声打个正着,就势脚底一点劲,擦着他的左肩,向相反面横纵出去。这一下身手固然真快,可是险也真险,如非在事先详慎算好势子、间隔,孽龙臂受重伤,身已疲乏,骤出不意,来的势子又不顺,这几样当中只差了一样,虽然打中,也不免把自己饶上了。

筠玉身刚飞起,脚还不曾着地,便听身后“咕”的一声惨嗥,接着波叭两响,又是刷刷喀嚓连声,立定回身一看,孽龙拉拉手抓一枝粗有尺许带着枝叶的断干,连身于晃了两晃倒在地上,离适才打他的地方跑出来不过几步。树上的林璇跟踪飞身而下,手却空着。树后余独也转了出来,忙奔过去一看,那么厉害无比的异种孽龙拉拉,业已脑浆迸裂,死于树下。

三人均是大喜,一说彼此的经过。原来林璇自恃从小练就纵树穿枝的本领,到了树上便藏身筠玉间上一株老干的密叶之中。事前没有筠玉精细,只想上下夹攻,却不想孽龙如为筠玉所伤,势必朝前追她,纵然强弩之未,毕竟腿长脚快,力气大,稍一起步,离树便远,怎能打着?眼看筠玉先往后退了退,忽从树侧飞身纵起。只一下便将孽龙左臂打折,挂着一点皮鳞直甩,孽龙痛极,一声惨嗥,拔步便追。林璇没想到筠玉会这般冒险,迎着半边来势纵出下手,那树干甚高,相隔孽龙的头本就将够得着,这被他一走出几步,如能打得中?一着急,两足勾住树干倒挂下来,手举骨朵,想连身子一同甩将出去可以打着。不料当时只顾藏身越隐秘些越好,这一动手须从枝叶中冲出,势子又急,自然枝叶乱动发出声响。

那孽龙也是该死,明看二次打折臂膀的仍是先前仇人,现在前面,刚一起步,忽听头上有了响动,惊弓之鸟,以为又有仇人暗算,不禁将头一偏,转脸一看,果然树上还跨着那拿暗器打伤心想前边跑的仇人脚步最快,定追不上,这个仇人伸手可得,何不先拿他咬死再说?心里想得现成便宜,身早回过去,纵起便抓。这时情势真个危险已极!幸而林璇自小喜欢在树枝上飞掷跳纵,身手灵活,胆子又大,身子悬下来时,那柄骨朵恰好抡向下半身,月光斜照只及树下,上面有树阴挡住。

孽龙目力虽好,一则是从明处跑来去看暗处,林璇早已静心准备多时,又是以暗视明比较真切;二则孽龙连受重伤,怒火攻心,神志昏乱,只顾看见树上有人便伸手去抓,没看到仇人手中的利器。这里林璇忽然回身,睁着一双放光的怪眼看来,·身才甩起,收不住势,心中一惊,喊声“不好”,猛生急智,不但没有躲闪,只将身子往他左侧微用力一偏,就势朝前甩去,同时将手中使足十成劲头抡圆了起来的牦象骨朵照准他的脑门脱手打下。紧跟着改用一只左脚勾树,一只有脚脱出来蹬向树干之上,急中加快,右脚一蹬,左脚也早离了树,和飞鸟一般往自己右侧旁株之上飞去,伸手捞着,略一攀援翻腾,便由这树纵向那树,脱出险境。

作者一支笔,写两方同时的事。孽龙刚一纵起去抓,忽听头上风生,暗中似见一团黑影飞来,猛想起那东西厉害,一条手臂便断送在上面,无奈身子业已悬空,不能下落,一着急,顾不得再抓仇人,心中想将这件厉害兵器抓住,先夺了过来再说。不料他纵的势子大猛,林璇打得又准又快,哪还容他转好念头!手伸出去,那牦象骨朵已打到头上,波的一声,脑门打开,脑浆迸裂。虽然死于非命,可是这东西性子真长,身子仍就飞纵上去,恰好抓住林璇藏身的那株树干,被他抓紧往下一扳,叭的一响,刷刷连声,数丈长一尺多粗的老干带着繁枝密叶折断下来,连人坠落,到了地上,身子还挺了两挺方行死去。

这时林璇刚刚蹬着枝干,朝他左肩侧不远飞身穿出,如果他左手还在,休想活命!林璇听得波的一声,知一骨朵已然打中,随后又听见各样响声,也不知打死了没有。受伤之兽性尤猛烈,哪敢停息!接连飞穿了好几处枝干,不听来追,才敢回身注视,孽龙拉拉业已尸横就地,这才飞身下来。毛、余二人也自走过,各将发出的骨朵、暗器拾起藏好。

三人累了半夜,略为歇息,再商议怎样去除那林外的许多缠藤寨人。依了林璇,首恶已然伏诛,无须多事杀戮。筠玉却不赞成,说:“此乃妇人之仁!这些缠藤寨人弱肉强食,以人为粮,淫凶为恶,早已天怨人怒。当初武侯南征,对于盂获那般刁狡,尚不吝七纵七擒,不愿多杀,独对他们的祖先却用盘谷中一场火攻,惟恐烧之不尽。事后虽然叹息,说使这一族人绝种,有伤天和,恐损寿算,那不过是仁者用心,英雄欺人之谈,恐启日后武将好杀之念罢了。一路哭何如一家哭?除恶务尽,万不可姑息一时,使有遗类,以为千万人永久之大患。这种凶顽淫恶的东西,当时武侯必还暗派大将搜寻余孽,所以才有使其绝种之言。想是蛮荒险阻,瘴气猛恶,去的汉将只搜剿了他们大巢,惮于跋涉,没有穷探巅壑,深入窟洞,才留有遗毒在此。武侯有知,当非始料所及。起初他们祖代相传,千载之下犹震于汉兵的威势,潜伏巢山深处,不敢轻出为害,由他自去生死其间,还则罢了。自从出了孽龙拉拉,先则杀害行旅,近年更是四出动杀**。我们纵能悬尸示众,惩一儆百,但是这等东西近年已尝到甜头,觉出汉人软弱无用,暂时畏服,我们一走,仍要出山为害,渐渐越来胆子越大。他们不畏刀箭,轻易又没人能制得住,岂不害人更多!依我想,还是仿照当年武侯遗意,就用这片森林将他等引诱或是威逼进来,到了深处,四面放火,不分老小一齐焚死,免得后患!”

林璇见筠玉辞色慷慨激昂,英气勃勃,便指着她肩头笑道:“姑娘!我只说你武艺超群可做我的师父,想不到肚皮还这般宽着呢。天已不早,不要再辩今论古了,该怎办就怎办,全依你如何?”余独道:“筠玉妹高见甚是,只是这些缠藤寨人手有刀矛弓箭,均能发准,人数又多,恐怕也不易全除去呢。依我之见,还以小心为是。”还要往下说时,筠玉撇嘴笑道:“没见余大哥这般胆小!他们人虽多,有什用处?难道头比孽龙还硬么!来时给你骨朵,如若肯用行刺时,早一下把他打死,我们三个人也不致受这场好累了。休说这些缠藤寨人,连那两个淫妇也要一齐杀死,省得听了都令人恶心。全寨除那山娃于外,都给他斩尽杀绝,一个不留!”说到这里,忽听出口那一片树林内有人夸“好”之声。

三人一惊,连忙追入一看,全无影息。余独因本山没有汉人,筠玉又想起来时所遇白衣人影,知非敌人,恐藏在密林晴处存心玩笑,双双各按江湖上的规矩打了几句招呼:“请现身出来,到明处相见。”见无回应,恐遭讪笑,便不多言。林璇却说那东西颇似蛮枭应鸣,互相商量,要将孽龙首级切下,带出林去震吓缠藤寨人,并带与蔡氏夫妇观看。余独大刀已被孽龙夺去,只剩林璇一把大刀和筠玉的一口宝剑。林璇先朝孽龙头间连斫了两刀,刀落鳞上,只听呛呛之声,和斫在铁上一样,并未斫动。余独道:“这畜生周身逆鳞,甚是坚厚。这般斫他后颈,必然无用。他那咽喉要害之处不是没有鳞甲的么?”

一句话将林璇提醒,忙招呼余独一同上前,一个一头,用手将孽龙尸首推转过来,仰头朝天。一看这东西,形像真个凶恶无比:头上生着三只极短的角,长才数寸,当中一只仅似一个肉锥,远看不会看出,已被骨朵打破,正是那致命之处,满头脸俱生有细蒜瓣形的密鳞,试用手一摸,又滑又硬,脸长鼻掀,嘴拱面阔,正大张着嘴露出四根獠牙和上下两排犀利若锥的怪齿,委实有些像个龙形。虽然死去,两只茶杯大小的蓝眼兀自瞪得要往外突出,加上鲜血和脑浆四下流溅,污秽狼藉,五色俱备,身上更是奇腥恶臭,闻之作呕,越令人见而生憎,不愿近前。右手树干仍然紧握未放,林璇试用力一夺竟未夺下,暗讶力气委实惊人,一赌气甩开省得刀下去碍事,然后用足力量朝那咽喉上一刀斫去,耳听噗哧玱玱之声,低头一看,只当中要害喉结无鳞之处,斫了进去,其余有鳞之处仍然未伤分毫,气得林璇直骂“好硬骨畜生”;

筠玉生性喜洁,恶闻腥臭,只在远处立观,心想林璇缅刀甚是锋利,自己手中虽是一把好宝剑,但是以前曾和她的刀对敌过,她如斫不落,自己的剑一样也是不行,何况她的力气比自己还要大得多,所以并未上前,及见林璇着急,便问:“怎么了?”林璇微嗔道:“好姑娘,怕闻臭味又嫌脏,却教我和余大哥受罪,也不帮人个忙,还好意思问呢。”筠玉笑道:“你自己呆么!当初牦象的皮有多厚多硬,我们怎么会把它剥去皮,还分了尸,连头骨都做了兵器呢?说是一个人颈都割不下,我就不信。”林璇道:“你倒会说现成话!也不要你这千金小姐动手,免得带了臭气在身上。只请堵着鼻子过来看看,他是不是和牦象一般,有口缝么?”正说之间,见余独因筠玉一说,拿刀在挖孽龙的眼睛,筠玉也要近前相助。忽然灵机一动,知道筠玉最厌腥秽,适才之言原不过打哈哈,并非真个嫌她不动。忙拦道:“毛姑娘且莫来,我已有主意了,仍请你那边等着吧,省得成了功又说是你教的。”

筠玉笑啐道,“没见你这人!还是我姊姊呢,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出尔反尔,没的由你自在调摆!偏要近前,省得说我爱干净,不帮你们的忙。”说时,林璇已将刀放在地下,举起那根骨朵,比准孽龙咽喉刀斫破裂的地方往下用力一杵,说也奇怪,那么刀斫不进的地方,这一下竟将他杵了个鳞破皮绽血肉翻飞,直穿过后颈窝,如陷在上中去,钉在地上。三人见那骨朵无锋无棱,又不甚重,却比极快的刀剑还要锋利十倍,俱各高兴到说不出来。林璇见一下成功,只两旁还稍微有些牵连着地方,忙又接连横着往左右轻轻各杵了一下,一颗又长又大的孽龙首级便自离腔断落下来。

林璇喜不自胜,笑问筠玉道:“乖妹儿,你看如何?”筠玉撇嘴笑道:“好姊姊,少吹大气了。我不说起割牦象,你想得起么?这还不是我提醒你的?”林璇见她还不离开,故意装作生气,要追过去呵痒模样,将筠玉吓到一旁。正待回身去断干上削下一根树枝来将首级挑起时,见余独又在挖那龙眼,笑问何故。余独说是看它凸出发光,疑心里面也藏有宝珠,想试挖一眼看看。筠玉在远处笑道:“呆子,这到底是人变的,身体还没有牦象的腿大,哪来的珠子?你如爱,我那一颗送你便了。”余独闻言,好生惭愧。

这时天已不早,渐渐月移星沉。先时还有斜照,等到林璇接了余独的刀削好树枝去插向首级之内,已离天亮不远。星月既隐,深林阴晦,眼前一片漆黑。三人虽是练就目力,也觉行路不便,好在身旁带有宝珠和新到手的夜明卵,便各取将出来。先使夜明卵,一出手便是荧荧一团光华,波芒变闪,因着林叶石土反映,五色沉耀,转幻不定,甚是好看。及至把那两粒日月珠拿出一比,立时光辉大减。一个是百丈精光,蓝霞万道,一片蔚蓝色的光华,照得森林远近纤微毕现;一个是芒彩锁沉,只似数寸方圆一团呆光,被珠光映成了蓝色,宛如一灯,怎能与天心皓月相提并论?

林、毛二女自得此珠,先是早晚忙于摒当行事,虽曾在暗室中试看过两次,因为室中地总不大,那珠越照远光越强盛。这片森林又是亘古以来除当中那片战场以外不见天光,阴郁幽晦,黑暗异常,格外显出它的威力。二女因这一照,方才深知此珠的神妙处,得胜之余,自然喜上加喜。余独说:“那夜明卵也是稀有之物。”恐物物相制,无心中为宝珠所克,便收了起来。当下改由筠玉持珠,余独一手持着骨朵,一手举着树枝,上插孽龙拉拉的首级,当先开路,并肩前行。林璇紧随二人身后,一同且谈且往林外走去。眼看相离出口还有七八丈之遥,筠玉忽嘱“禁声”,一面忙将宝珠放在皮囊之内藏向怀中,一手握剑,一手紧持骨朵,轻轻纵向前去。林、余二人也跟着纵了过去,一同伏身树后探头往外一看,出口外面正是东方,已然是微明的气象。适才那么喊杀震天的许多缠藤寨人,原算计他们素畏鬼神,惑于传言不敢入林,必在林外相候,谁知静悄的并无一个人影。

林、余二人知筠玉耳目最灵,便问她:“听见了些什么?何事如此大惊小怪?”筠玉悄声说道:“休看那多缠藤寨人,倒并不在我心上。倒是来时所见白衣人影和适才林中喊“好”那人必非常人。看他行径,好似和我们志同道合,也是来除孽龙的,但是他既不露面,也不和孽龙动手,叫人不解。如若是因见我们在此,临时相让,见不行了再现身出来相助,余大哥初会孽龙何等危急,却不见他动手。便是我们也有危急之时,始终未见出力,又觉不似。听余大哥说那云梯不是他放下去的,绞盘也没有毁,并且这两样做起来均非容易,此人本领定在我等三人以上,明未动手,却替我们安排好了道路,说不定在前些日途中相遇跟了下来也未可知,看似好意,有心戏侮也是难说。你总说我眼花和听错,我嘴不说心却不信,处处时刻都在留神。因为家父以前在江湖上得罪能人甚多,便是余大哥的对头也不在少处,如若疏忽,在此丢了一个大人,日后怎有脸面见亲友?方才一会我早就说快出林去了不要说话,你两个偏不信,果然我和他正走之间,刚想起珠光大亮,前面就是林外,防人看见,正要收起,忽听林外有人说:‘这三个人反正也不能活到地头,就由他去吧!此时我们无须下手了。’另一个还说了一句:‘他们真蠢得可怜。’这话颇似讪笑我们。等我们收珠仔细一查看,却又无声无影。事甚可疑,来时家父再三坚嘱,说我年轻气盛,在路上无论遇见怎样的能人,他明我暗固佳,大家都在明处也可无妨,最怕是我们在明处,他却隐在暗处,不易捉摸。当然本领高出己上,否则他就想隐也隐不住。不必动手,已有强弱之分,怎好大意得呢?说好便好,说不好,本是我们三人中的对头,只除孽龙却有同心,见我们也来此,存心罚我们的苦力。这样能手,不致暗中伤人,只坐山观虎斗,等我们将孽龙除了,然后他以逸待劳,现在外面空阔处相候,或是戏侮一场,使我们丢个大人。家父当年对待敌人就常用这样方法,叫你急不得恼不得,又羞又忿,无奈他何,或是叫明原因来路,比拼个强存弱亡。所以我们出去以前,须得事先有个准备。”还要往下说时,林璇拦道:“姑娘算了吧!外面还有那么多的缠藤寨人,难道一点声息未听见,就被他们斩尽杀绝了么?焉知不是这里的人在说别样事,你听错了呢?”

筠玉冷笑道:“姊姊生长山中,没在江湖上跑,哪知底细。你没听蔡氏夫妻说么,这里一个能说汉话的都没有,至多只有两个近来略知铁洞土语的说还说不全,不然他们要山娃子做什通事?越是听不见他们声息越有原因,全死虽未必,被来人用计拘禁起来在所难免,我们此时是悄声说话,他听不出,适才他那几句话,分明说与我们听的。不信,我去一看便知善意歹意,现时尚难定准。好在我们各有这一件厉害兵器,不论他使什东西,碰上必断,这是一个大便宜处。可由我当先答话,姊姊和余大哥随我动止,分三面留神,加些小心,当可无过。须知如是敌人,这个却不比孽龙和蛮人呢!”林璇又问余独可闻人语。余独也说:“听是听见两句,因正和她问答以前之事,没有听真。”林璇想起筠玉平日素不低眉护人,既然这般持重,定非虚语。

当下各自当心,在林内又挨了一刻,不时往林外窥听动静,终无声息。见林外天色渐明,方行起身走出。离口丈许,忽又听林外侧面月光看不见处,有一男二女用汉蛮各半的语言在低声说道:“那恩人说,叫我两个在此等候,三位尊客已将孽龙杀死,少时便将首级挑了出来。怎么天都亮了,还不见到?”内中一个女的要往林中冒险一探,余下一男一女却又再三拦住,要她等日头上了再说。尤其那女的说林中鬼怪甚多,本地山民入内必死,只柳燕去过一回无恙等语。三人听出内中有两个甚是耳熟,侧耳止步一听,听到后来,筠玉忽然醒悟,不由惊喜交集,喊一声:一快随我走!否则异人将要失之交臂了。”相隔外面本来甚近,筠玉当先,林、余二人在后,只一纵便飞身穿出林外。往林侧一看,离林数丈处,山石上坐定一男二女三个山民,男的正是大锤,女的一是芹芹,另一个正是那山娃子,那多缠藤寨人却不见一个。见林、毛、余三人果然挑了孽龙首级出来,一同上前拜倒在地,欢呼如狂。筠玉首先急问:“可见一位穿白衣的少年么?”芹芹先答道:“有两个穿白衣服的恩人呢!是一男一女,如今早走了,我们的命还是他们救的呢。他们说恩人们业已杀了孽龙,少时便要出来,叫我们在此等候。已有一个多时辰了。行时并叫转告恩人们说,仙师弟二锦囊虽然注明时日,要在那天赶到万柳山场见到那人以后才可开看。他们已跟着走了一路,现在却要分手往四川去,日后再向恩人们迎上来。难怪他那么大的本事,原来是恩人们的朋友。二十多个缠藤寨人捉住了我,被他们用一个发大亮光的镜子照了几照,便杀死了。山娃子和雷寨主也是他们从别处救来的,黑地里坐在这有鬼怪的大林外边。山娃子又说,这里缠藤寨人现在实数连男带女还有上千,又怕他们暗中跑来,捉去便没了命,先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后来静听好久没有响动,山娃子说,就不说孽龙在林内与恩人们打仗,他们不该离开,就拿平日说,他们总是在天明以前要起身往寨中参拜和往各处有事。天都将近亮了,这里是他们一大半的必由之路,怎会不见一个人走过呢?他乍着胆子偷愉跑去一看,冲里死尸不知堆有多少,恐怕全寨缠藤寨人都被那两位穿白衣的男女恩人杀完了呢!”

筠玉闻言,果然异人失之交臂。既提到仙师和锦囊,定是同门师兄师姊无疑。越想越觉可惜,好生后悔:已然看出一些迹兆,却因审慎太过,拿不准来人善恶,以致当面错过!且喜缠藤寨人全数就戮,正合自己心意。大家又欢喜了一阵,先一路去看冲里堆浮的缠藤寨人尸首。到了一看,那地方风景真好,一大片湖荡,三面被山崖挡住,正中一面独为凹下一些,离地高有八九十丈,宽也有三十多丈,上面洪水滔滔,涌到崖边,化为百丈长的广幅天绅,直挂下来,直落湖荡之中,如同银河倒挂,轰雷喧发,玉溅珠喷,雪云雾涌,声势既是惊人,气象又复雄奇伟大。全湖大只二亩,可是水道四出,接湖而流,所以那么大的水势。深只及丈,与崖相差犹有尺许,湖形也似一口仰锅。那些尸首都被水势冲向背水一面,靠边处湖水微黄,与源头之下不类,一股股的浊流,分由两旁水道滚滚汤汤往侧面绝壑之中流去。细一看,那些尸首大半头上穿有一个大孔,全身肉烂见骨,有的连骨也都腐蚀,分明被杀之后,又经那人用了大量化骨丹弹人尸身之内,使其消化成水,随波流上。只不知丹药怎么被大水冲掉,好生不解。男女老少尸身都有,大概悉数就戮,只不知那逃走的三人是谁罢了。

大功告成,百无忧虑,便命山娃子顺来路领去,略观当地形势。刚一转过山角不远,那么大的瀑布吼声竟丝毫也不听见,大家不禁叹绝,共赞造物之奇不置。因山娃子说,寨堂和柳燕所居室内有不少贵重难得的东西,何不将它取了再走。三人间起柳燕和那丑妇的下落,经大锤等一谈,才知柳燕果然心存叵测,大锤和山娃子到了那里,先是甘言留住,一面暗禁山娃子,不准走开。她以为大锤既来,必然不止一人,再三盘问蔡氏夫妻来未,最终竟和大锤明说:自己并无害大锤之心,不过为了固宠求欢,只有把蔡氏夫妻献出。如说要除孽龙报仇,她先本有此心,但是除非天上神仙,谁也无此能力,并且心中也不舍得这么中意的丈夫。现在业已改了主意,想将蔡氏夫妻骗往寨中,绑了献功。既然未来,现有两条路与他走:一条是先行折箭为誓,回去将蔡氏夫妻诓来,再将铁洞山寨中牲粮物品用具献上。由大锤继为寨主,每年向她纳两次贡,有时如须买购汉人物品,话到即行照办。另一条路是闻得山娃子每次前往都只能到蜈蚣夹子新移居的山寨,不特深险,而且防卫周密,埋伏重重,外人无法走进。她已从山娃子口中套出好些,只山娃子也是听说没有去过,要大锤或是做内应将地理图献出,或是告知孽龙去做向导,前往杀人抢劫。

话未说完,大锤如何听得!起身过去抓她。谁知她近来已能通当地言语,不过当着山娃子不说罢了,暗中早就偷偷结了心腹羽党。见大锤来抓,往内屋一闪,早纵出四个先埋伏的缠藤寨人将大锤擒住,连山娃子一同吊起,正要拷打,逼着从她害人,忽听孽龙吼叫之声。叫她手下心腹一打听,说是有一汉人刺客前来行刺,孽龙业已追去。知是大锤、山娃子引来,因她有许多机密事在山娃子手里,正待把山娃子先行杀死,再将大锤绑了献与孽龙,说是适才刚擒到的刺客党羽。刀才举起,忽然飞进一双穿白衣的少年男女。四缠藤寨人正要跳上去捉,来人手里好似拿着一个发出跟电一般亮光的镜子,只抬手向他们五人一照,立时死于就地,接着便引大锤、山娃子出来。到了一个僻静之外,芹芹在那里相候,说是先见林、毛二女去追孽龙,不久冲里又跑出许多缠藤寨人奔向坡上,不知怎的,忽然吓退下来,大半仍往冲里逃去,只有二十几个,到处乱藏躲,一下钻到芹芹藏身之处。他们发现有人,正要淫污加害,也是那两个少年男女赶来,一道光一照,个个穿颈穿胸而死,一个也没有得活。两少年给她另藏了地方,再去搭救大锤和山娃子。

走了不多一会,忽见黑暗中有三个人影闪动,芹芹一看,俱是铁洞自己人。先还以为是蔡氏夫妻得了信派来相助林、毛二人的,等到看清,竟有拜月前要杀她的那个丈夫在内,才知是他没将自己杀成,当众丢丑,心中恨极,约了两个同党暗地跟踪,看出行径,拼了命冒险到此暗加杀害的。正在害怕,两少年忽引大锤、山娃子到来。芹芹的离夫和两个同党想已在暗中看出两少年俱会仙法,知道厉害,忙着逃去。依了两少年中女的一个,定要追上将三人杀死。男的却说:“行期已至,还有诸事未办,师弟妹等难免心慈,又来贻害,莫如替他们弄清楚安排好了再走。”当时也没见他二人掩掩藏藏,如在自家一般,竟带了众人去至坡上树林外等候,说了几句话又匆匆走去。众人在路上还远远望见冲那边有好些缠藤寨人影子,直怕他们寻来。等了老大一会,才见他二人回转,走起来脚不沾土,比飞还快,一到便往林内走了。片刻出来,吩咐大家不要走动,一会林、毛、余三人便杀了孽龙出来。跟着晃眼不见。林、毛、余三人一听,才知筠玉出林时所闻之言,竟是说那芹芹的离夫和那两个同党。且谈且行,不觉到了寨堂。入内一看,旁屋内堆积汉、山民的财物甚多,知是抢劫行旅村镇而来。大家拣有用的取了些,就用原在的布帛打成包裹,余下的还多,拿它不完,留着蔡氏夫妻当日率人来取。毛、余二人因忙了一夜,又累又饿,主张回去,林璇却要看看柳燕的尸首。筠玉说:“要看,你一人去看。来时也忘了带点干粮,我真有点饿了,回去还有好远的路呢!”山娃子忙道:“恩人如饿,柳燕因是山民,虽然淫毒,饮食却近汉人。她要孽龙出山打劫,一半也是为了吃的不惯,平日她不和孽龙同吃,至多睡得高兴时喝些烈酒,吃的都由我和她自煎。昨晚看她存得熟食颇多,去了正好吃些再回去。”筠玉方无话说。

众人一同绕至柳燕所居室中一看,地下只剩了四五滩黄水和五堆头发,哪有尸首。筠玉想起来时头一个发现的死尸,知又是两少年男女用药化去,便和众人说了,俱都惊奇不置。山娃子一到便去寻找食物,林、毛二人忽然想起还有丑妇不见下落,一间大锤等,也没听两少年说起。余独道:“这人如在,就由她去吧。我看她神情,倒似心怀异志,真想行刺孽龙,所以见我下手时,明睁着眼睛,不但不出声提醒孽龙,反倒拼命抱紧,故用汉语叫我逃走。幸而这一耽搁,否则不等你们前来,已被孽龙追上了。”筠玉笑道:“照此说来,她还是个有功之人了。”

这时大锤和芹芹正在满屋搜寻贵重有用的物品,三人谈笑之间,忽听里间有一重浊呻吟之声,俱以为藏有缠藤寨人,各举兵刃往室内奔去,见室角有一堆柳燕穿的衣物在那里微微颤动。芹芹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把刀拿在手中,首先抢上前去用刀一挑,忽听一声惊嗥,衣堆里钻出一人。余独一看,正是那丑妇。大锤因心有先人之言,举刀要斫,余独连忙喝住。一问,原来她是离此三百里一个黑蛮的女儿,家只一母。她年才十六岁,从小十二三岁就招了许多野郎,因为天生异禀,也是一个有名的无底口袋。她虽好淫,却极孝母。这次缠藤寨人前去掳劫,她本已藏在土穴之中躲了过去,事后出来,听说乃母被缠藤寨人掳去,知道必无幸理,一时情急,仗着蛮力快腿,不但不逃,反倒拼命追上缠藤寨人,想见母一面,与母同死。到了寨中,同捉来的妇女已被淫杀若干,眼看该轮到她的母亲。她想死在乃母前头,乘孽龙不在意,把乃母向众妇女后面一拉,自己却迎上前去。好在全都吓晕了头,也无人出声。以前那些女人原因不堪承受而死,柳燕月经正来,身又有病,不许孽龙沾染。孽龙正值兴发如狂之际,抓她过来一试,如获至宝,大出意料之外,一个高兴,一个惜命,便命手下把余人带去关起,独和她玩了一夜。第二日她便乘机求把这些妇女送还家乡,她母自然在内,终于获救。

她虽淫浪,却恨孽龙入骨,知道柳燕不除,不独日后难以下手行刺,还是她的大害。即使异日行刺成功,有柳燕在,也逃不出去。正在终日筹思,不敢轻动。一见有人行刺,巴不得能将仇人刺死才称心意,所以故作淫声,抱紧孽龙不放。后见刺客被孽龙追出,猛生一计,想乘此时机去刺杀柳燕,成功了说是刺客所为,不成反赖一口,硬说柳燕要将她捉去暗害。她初来不认得路,耳听孽龙在远处怒吼山嚷,心中又胆寒,好容易寻到柳燕居室,由外面窗洞中往里一看,柳燕刚绑好大锤、山娃于要杀,忽然飞进两个男女汉人,手上发光一照,柳燕和四个缠藤寨人一齐倒地,事后入内一看,业已死去。见室中好些可爱未经见的东西,大起贪心,刚拿了几样要走,猛想起没地方放,而且还恐孽龙疑心她杀了人,一害怕,丢了就走。打算仍回原处,心一慌,出来走错了方向,一眼望见铁锅冲山角底下要路口上站着适才杀柳燕的白衣少年,女的一个却在湖荡边站住,手中仍放大亮光,正和许多缠藤寨人在打。缠藤寨人刀矛掷出来到不了女的身上,女的光照之处,缠藤寨人纷纷倒地便死。有的想往山角外逃走,又被男的截住,一照便死,随手一扔便扔落湖里。再一听寨前已无孽龙声息,以为是天降神人来杀灭全山,孽龙定然身死,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如被那少年男女看见,必难幸免,哪里还敢走回原处。

东藏西躲,俱觉不妥,未后想起柳燕室中刚被他们杀完了人走去,不致再来,或者比较稳妥。好在已死多人,即便孽龙未死,问起来也有话说,当下便藏入里间。见屋角木板上折叠的新花衣服甚多,不由越看越爱,心想万一全山人都被那两汉人杀死绝了种,把这些衣服得了回去多好!正一件一件翻动,爱不释手,忽听远远多人脚步之声渐渐行近,微闻汉语问答,当是仙人去而复转。此时此刻总算嫁与了孽龙,遇上焉能活命?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也没细看木板旁有什么东西,忙把大堆衣服抖散,往头上身上一蒙,慌不迭地就蹲伏下去。不料身子一坐,正坐在一根硬东西上,生扎了一下,奇疼非常,拿手一摸,像是一根扁铁棍。刚拨开勉强蹲下一半身子,人已进屋,哪里还敢出声动弹!先听来人在屋外说话,翻找东西,一会又听有人走进里面,益发吓得要命,下面扎伤之处又痛不可当。起立是不敢,蹲又有那放铁棍的木架挡住,身子太胖,蹲不下去,闹得两腿又酸又麻。正在支持不住,忽听出屋外一个男子说话的口气,正是首先行刺之人,难得竟会看出了自己当时救他心意,突然萌发生机,心略一放,不觉呻吟了一声,接着便听众人惊讶喝搜之声,奔了进来。因为来势甚猛,还拿不定是吉是凶,只吓得乱抖。因她这一胆小,如非余独拦阻得快,几乎死在大锤刀下。

众人间明经过,见她生得那般奇丑痴肥,居然还是孽龙的心头爱宠,俱都不禁失笑。虽厌恶她的淫丑,却怜念她舍身救母那番孝思,总算结余独帮了一个小忙。那白衣少年男女洗灭全寨,一个不留,柳燕都未能免死,独给她留了活命,定是存心饶她无疑。筠玉问出她想回去,因相隔太远,恐中途为伏莽蛇兽所伤,一想反正道路相同,自己一行也要打那里经过,便命她暂时相从回山,明日随了大家一同起身,又命山娃子将那携取不完的衣物财帛给了许多与她,丑妇自然喜不自胜。

林璇见筠玉素性喜洁爱好,这时却对一个又肥又蠢的丑妇如此殷勤看重,好生奇怪。后见丑妇因感激过度,一面拼命向众人叩头礼拜,又要拿嘴去亲筠玉的脚。筠玉口里分派,人本离得远远的,忽见她跑近前来,伏身跪倒,要亲自己的脚,腥臊之气触鼻欲呕,急得慌不迭地纵闪一旁,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丑货!你这是做什么?”那丑妇一片至诚,原为感恩取媚,不知因何触怒,吓得跪在地下发怔,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看了,俱都好笑。余独知道筠玉意思,便对她道:“毛小姐爱干净,你也不想想你有多脏,就去挨近她。我们用不着你感谢。各自起去,把给你的东西估着力气能拿的包扎好了,一会好动身。你只离得我们远远的,便无人怪你了。”丑妇闻言,方始明白,才放了心,木怯怯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众人,休说林、毛二女英姿丽质明艳绝秀,便连山娃子也有几分姿色,干净清楚,哪似自己那般粗浊丑怪!一时自惭形秽,不禁面有愧容。众人见她低首害羞神气,把一张又麻又黑又黄的怪脸臊得变成了六月里放坏了的猪肝,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林璇听余独一说,才知筠玉心中仍是厌恶。猛想起连日路上似见余独关心着筠玉,无论饮食言谈行止,在在自然流露,碧娃更常向余独挤眉眨眼,不时向丹妹耳边窃窃私语,筠玉不似他那样明显,也好似有其意存在。虽然两人言行均极光明,性情又复亢爽豪迈,看去一样是同共患难,情感殷厚,不过总觉与对待别人不同些。今日筠玉厚待丑妇,分明因她曾为余独解围之故,不禁恍然。暗付,与筠玉相交不久,论情谊已是无殊骨肉,并且拜了姊妹,誓共生死,平日什么心腹话不说?独对垂青余独一节不特未见吐露,连夸赞的话都没有,背地里却各自这等关切。想起筠玉父母健在,又有此知心密友,自己生长边山,从小孤苦伶仃,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连一个骨肉宗亲俱未见过,好容易经了多少年才打探出一点下落,此去万里寻亲,也不知如愿与否。念及身世,触动悲怀,好生伤感,连想和筠玉取笑两句也没心肠了。

这时山娃子已寻着许多吃食和糌粑腊肉之类,就外屋角的火池烤的烤,煮的煮,一齐收拾停妥,又去取来了干净山泉请大家同用。筠玉一看芹芹还在里屋未出,便喊道:“芹芹,你只管找些什么?还不出来吃完了好走!东西多,不会二次来取么?你看雷寨主,先恨不能连这山也搬走的,现在都停手了。如恐再来没你的份,你也是有功的人,无主之物应该得,还有我们为你做主呢。”一面说,偶一回顾,见芹芹正掩身门后朝她点手,知有原故,便走了进去。见芹芹手上正抱着两个长短铁匣,不等筠玉问,便凑上来附耳低言道:“这里头藏有宝贝,应该当恩人得去才好。适才丑妇一走出来,我就在她蹲的地方看见两个铁匣,一个横卧在地,一人斜插地上,不知怎的,当时会留了点心,先拿身于遮住。等大家去到外屋说笑,我才转身进来,愉偷打开一看,有一匣里面藏的是两枝宝剑,剑囊上嵌有珠宝,有很亮的光,定是宝贝无疑。这时大锤正跟了进来,怕他要去,连忙放在原处,仍和他装着找翻东西。他以为木架后是空的,没有去看。好容易盼他出去,恩人总把脸背着门,不回过身来。那剑我只拔出了一点,就见光射眼睛睁不开,冷气侵入,我看比恩人那剑还好得多。我想少时恩人就说二次再和蔡寨主来搬取东西,不准他们走进这屋。回到半路上,我和恩人再推说有事,要叫他们都先走一步,我再陪恩人回来取,不是省得他们要吗?”

筠玉闻言,虽然喜她忠心,却也陋得好笑,便道:“大锤连山娃子那般功劳都无有,命还是我们自己人救的,东西是我们先寻到的,没有我们的话他哪敢要?我们三人自家骨肉,不分彼此,无须掩饰,明给他们看,怕什么?”芹芹又说:“既是不怕同来人要,不过大锤为人量小,恐日后众人走了见怪,最好说出是你进屋来自己找到的,与我无于。”筠玉闻言,略一寻思,点了点头,接过双匣,故作失惊道:“芹芹快来!这是哪里来的?我进来还见木架这一边是空的呢,怎么刚一转背过来就添了这两个匣子,莫非有了鬼么?”外屋诸人正拿起东西要吃,闻得语声有异,头一个余独走了进来。筠玉先朝他使了个眼色,等众人跟着走进,又把前言说了一遍。

大锤因孽龙是林、毛、余三人所杀,寨中缠藤寨人又是三人的朋友所扫灭,自己寸功未立,还承人家救命之恩,又是敬畏又是感激,虽然心性贪恋,先倒没敢觊觎妄取。后见那多东西财货,林、毛、余三人除取了数十斤金沙交给芹芹背回去,准备带至灵龙山去作馈赠外,只略取了一些有用之物,余者尽着他和芹芹、山娃子三人携取,剩下的仍可回去同了蔡氏夫妻二次再来,一方喜出望外,一方见山娃子倒颇知足,在寨堂中取了一大包衣物,便去料理饮食,只芹芹取的东西不多,却满处乱翻乱找。他哪知芹芹是想借花献佛,见恩人所取无多,心中不服,打算给他们找一点汉人心爱之物,并非自要,心中好生不快。一则大锤自己没有主权,筠玉事先有话,他们三人都是一样随意取携,惟力是视;又看出芹芹变成了筠玉重用的人,不便出言斥责,只得也比看乱取乱翻,惟恐芹芹将好的都拿了去,不一·会,便又弄了一大包。芹芹虽然东找西寻,却未见她取上一件,自己已弄了三大包东西,即此已难于携带,心中还在暗骂:“贱丫头娃!没开过眼,定是丢了这个舍不下那个,所以闹得结局一件也没挑选好,仍是适才在寨堂里取的那些。你还要帮三位恩客背那金沙口袋,就拿也拿不了许多,何苦来哩!”一面又想孽龙为害行旅已有多年,近年更不断往山外打抢劫杀,东西历年存积甚多,俱是自家寨中有用之物。孽龙多半不知用处,都堆在寨堂之上。柳燕这两间屋,所有业部看过,尽是汉客贩的衣、物绸布和从山外劫来的吃食腊味之类,样数还没寨堂上堆积的多,芹芹也全拿不了,反正还要再来,自己手下人多,她只一人,至多加上她那情人,与她急取则甚?想到这里,一赌气,甩手出去,谁知芹芹竟将他瞒过。否则当时看见他终是头子,或好或歹取去,林、毛、余三入原命各碰运气自取,已然到了他手,自然不便失信,至不济也要分他一半,哪能将这人间异宝都得了去呢。

那匣外观如铁,一个长有三尺,宽约半尺,有二指多厚;一个长有二尺,宽厚俱比大匣差一小半,拿在手中甚轻。不顾细看外表,筠玉说罢前言,先打开大匣一看,果然里面剑槽中置着两口宝剑,剑鞘极薄,剑柄上镶有一单两双、三块拇指大小的宝物,颜色一青一白一黄,非珠非玉,光华湛然,芒彩四射,众人已觉惊奇。再握着剑柄往外一拔,微闻“丝”的一声,一道寒光电一般闪出来,照得旁立诸人颜面皆碧,冷气森森,直扑眉宇。筠玉不觉狂喜,再轻轻往外一伸手,“丁”的一声情脆之音,全剑出匣,立时耀碧流青,星飞电掣,光照全室,寒生襟袂,仿佛一道轻虹拿在手里,晶明几可透视,喜得双手发抖,无可形容,忙回手递给余独。

筠玉再将第二剑从匣中拿起,忽见槽内夹有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忙先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狂草,词是“尘中寄迹,倏忽百年。仗以伏魔,仗以除好。今日解脱,售价三千。虽非其主,借作邓传。命浅心毒,明眼何干?银济孝子,剑赠有缘。彼虽两失,我则两全。孽龙恶蟒,劫数当然。余惟怀玉,蝶蝶鹅鹅。璇闺共苦,同隐仙山。往者宝之,勿让勿谦。云腾霞举,壁合珠联。”等二十四句,底下却未写着名姓,只画着一把剪刀、一块石头。心中细释词意,似是剑主是个主人,在缘寂以前将它卖给一个恶人,拿它三千剑价去济了一个孝女。那恶人中途经此被孽龙劫杀,将行李衣物抢上山来,不知匣中有宝,定以为是块废铁,不知怎的被柳燕看出,要来放在这屋内藏起。算计那恶人必有别的遗物可查,见山娃子也跟着惊奇,想必也未见过。当时既不便询问,又因纸上有自己和林、余二人姓名,并且“余惟怀玉”那句话甚是刺心,好生不快,不由瞪了余独一眼,故意喜说道:“原来将才来杀缠藤寨人的,一个是我们的师兄,一个是师姊,奉了仙人之命与我们送剑来的。”说罢,便把纸条往怀中一揣,又去拔第二口剑。

林、余二人因字是狂草,旁立没有看清,向筠玉要。筠玉微嗔余独道:“什么你都要看,这回偏不给你看!少时我只和林姊姊看去。反正这宝物是我们的,仙人已给我们注定了。”说着便去抽那第二口剑。这口剑光却是红的,其赤如火。余独正把玩那第一口剑,尚未还匣,青红二色,两道剑光,相映幻为异彩,辉耀全室,照眼生颖。余、毛二人忙将双剑还匣,再去取那短匣来看,里面却是一口单剑,剑鞘上有朱篆松纹,形式奇古,柄上也镶有五粒明珠,大如蚕豆,晶光流射,迥非凡品。这口本要短去尺许,及至用手轻轻试拔,便“玱琅”一声自己跃出,仿佛活的一般,把筠玉吓了一跳。其长还不到匣底,可是银光闪闪,稍一挥动,剑尖和彗星一样,除本身光同电闪,不可逼视外,还带起尺许长的芒尾,仿佛不止原形那么长似的。匣中别无异状,只那匣和剑鞘俱都非金非玉,不知何物所制。

筠玉细看了看,忽一动念,便双手捧给林璇道:“此剑出诸仙赐,大约应该归姊姊所有。只可惜肚中字墨有限,还认不出上面的朱书篆文。请就收下,不必客气,我暂时且取用这两口。这东西不能离身,我们均须从匣中取出来佩好。余大哥缅刀失去,这里找不出好东西。我原来那口也非凡剑,就暂借与他佩用吧。”说罢,解下腰间佩剑递与余独,再开了剑匣取出双剑佩好。林璇将剑取出佩好,要过那柄百炼缅刀给了芹芹,吩咐把那五六十斤金沙取来,暂时倒入两个剑匣之中,交与芹芹,以便少时携带,然后喜孜孜招呼大家到外屋去同进饮食。

适才众人目光俱注定在剑上,又是惊奇又是钦羡,全没注意别的,只林璇先见筠玉看纸条时妙目含嗔,瞪了余独一眼,随后分了一口剑给自己,便将双剑自行带好,对那仙人留的纸条一字不提,情知其中必有原故。剑是三口,人也恰是三名,惟有余独无份。筠玉做人极为义气,就算那剑不该余独得,照情理也应分让一口,何况她先时之言,分明似三人俱都有份,她却把自己原来的剑给了余独。如说心贪垂涎宝物,剑是双的不愿拆开,故意藏起纸条以便独有,筠玉又不是那样,并且这样做法明示人以无私有弊,万不会如此蠢法。林璇心中直爽,如换平日,必认为筠玉事行得不对,决难缄默,这时因看出筠玉对余独也是一样关切,尤其是昨晚到此时,言谈颦笑之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情况自然流露,分剑以后,余独更是自甘向隅,毫无失望之色,接过筠玉原有的剑,立时佩在身上,喜气洋洋,意甚自得。两下都是患难至交,暂时也不好提起,反正筠玉已说少时要将仙人留的纸条与她看,且等看了再说。

筠玉食量本小,略用了些饮食,便向余独道:“我想在回去以前,到寨堂中再看看去,余大哥陪我一行如何?”余独自然应允。行时筠玉又叫林璇快吃完了先去,说罢便同余独起身,状甚但白。林璇知二人俱不会避她,匆匆吃完,吩咐余人后来,也赶了去。刚一行近寨堂,便听余独向筠玉道:“虽然仙人之命,我与筠妹各人一口,但是此乃双剑,既不愿分,自然该让给筠妹才是,还有什说的?我得你这一口好剑,业已心满意足,而且此剑既承相赠,也取不回去了。”又听筠玉道:“我再三问你,你却执意相让,我也无法。只恨我适才心乱性急了些,外人不知,还道我故意将自己的剑先使你不好意思要,再说要的话呢,真是冤枉。”说时林璇业已走到,因二人语声甚高,明听见脚步之声仍自争论,不像避人,便走了过去问道:“筠玉和余大哥争论什么呢?”

筠玉又重言道:“按仙人留的纸条上写的意思,那单剑该你所有,双剑我和他一人一口。当我乍见至宝,喜极忘形,心有点乱,剑又是芹芹从木架后找出来的,恐大锤日后和他为难,也没想想,匆匆带起,又因三口剑不好一同带,以为自己人,有话事后仍可说,再改正过来,随手把我原来那口故意送给了他。其实我非心贪打算独得,实为剑是双的,分了可惜。好在我们三人情同骨肉,谁得都是一样。后来我吃东西时,越想越不是味。我本要来搜寻这里有无线索可考,看看那买剑送死的人是谁,就便把余大哥喊来,说明今明日上路,这双仙剑仍今归他,免得拆散,我自要还原来那口。他却执意不肯换回,好像我安心使诈似的。你说有多气人!”

林璇一听,果然那剑是该毛、余二人分有,知她但白,不会语不由衷。不过那双剑虽在一匣中存放,看形式并无与寻常双剑不同,各得其一并无不可,何故筠玉宁甘不要都不愿拆开,余独又执意要筠玉原来那口不说分得的话?好生不解,想了想,便向筠玉要那张纸条来看。筠玉忽脸上一红道:“我说的话,姊姊还不信么?定要看它则甚?那纸上意思是说仙人将剑卖了三千银子与一恶入,由他带到这里,为孽龙所杀,以便我们今日来取。单的归你,双的我和他一人一口。我不愿使神物分开,才有此议。谁知他好好一个人,这等不通情理,姊姊这一定要看,好似不相信我,我倒更不拿出来了。”

林璇知她借此撒赖,但一揣测那双剑独他和余独合得,纸上之言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不定便是仙人给他两个撮合,不禁恍然大悟。暗忖:毕竟汉人总有许多男女防嫌,拿筠玉这等豪情胜概,自命英侠的女儿家,也有这般掩藏。他两个本来情感亲密,互相爱重,明明天生佳偶,既有仙人撮合,岂不正合心意?只要不逾份胡为,情爱不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怎么反倒不爽快起来了?休说山中那些山民情爱于中即发于外,不能自己,无所用其隐秘,便是换了自己是她,也决没这许多的羞处,最可笑的连男的也是这样。因为汉人男女之间习惯如此积重难返,终恐明揭开来给他二人愤事,心想仙人既给你们注定,早晚仍是你二人共有,便借作解劝暗点道:“我三人情逾骨肉,我是有了,你两个还不是暂时谁带在身旁都是一样,分什彼此?筠妹如觉剑不好分开,又问心不安,日后各带些时,永远如此,算是公有的,不让它分开来,岂不是好?”

筠玉虽觉话说刺耳,可又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闷闷地带了起来,叫余、林二人同找那剑的来源线索。一会,大锤等三人拿了那屋东西相继来到,筠玉命他们也帮着在积物中翻看,有那带字迹的东西无有。大家乱翻了一阵,才在尽底下翻出几口破烂了的箱子,有一口上面贴有云南将军衙门残余的印封,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零星文具和几本残书。

余独见书上盖有图章,正拿起想看书主人的姓名,忽从书里掉出一张报丁忧开缺的草稿。看完一遍,才知那报丁忧的便是云南将军崇喜。一算年月,大约在去年三月才从云南起的身。这等地方大官,不特应走官道驿路,而且随行的人也甚多,沿途官府承应供张,声势何等渲赫,怎么走错了路也不会走到这等艰险难行的蛮荒之区里来,送死在孽龙手内。再者中途如果失踪,所经官府怎生担待?那还不闹了个乌烟瘴气!怎的在贵州境内并未听人说起?正看之间,又从书中翻出一张大红名帖,木印着“贾本治”三个核桃大字,也不知这两人是否买剑之人。正自不解,忽听筠玉唤道:“余大哥、林姊姊快来,我找出它来了!”林璇也在乱物堆中翻找,闻言一同过去一看,筠玉从一个极讲究精美的细漆竹丝提篮内,翻出几本朱卷、几束宫门抄和一个外用绫包纸封、上写“居官秘纪”的手抄本。

大家聚在一起,翻开首页看了几行,看出书主人便是那贾本治,这本书已第三卷,乃是他的机密日记。除了记他在将军衙门内当幕友,办过几件诬良为寇极机密的案子外,所记尽是当地文武大官的丑事和秘闻,大半均有把柄在他手内。有一段记得很滑稽,说天下做大官和享盛名的都是呆子。人生世上,只钱最要紧,一个一二品的大官不可谓小了,可是单靠俸禄去做清官,他那享受还不如一个能挥霍的大城市中财主。每日还要辛苦劳碌,忧谗讥直到老死,休说自己,连儿孙都沾不着一点光,真叫是何苦乃尔!可是如做贼官,自然是要好些,财也有势也有,尽可穷极豪奢为所欲为了。可是这类贪人大多不知止境,有几个能在风头上收篷的?加上贪为怨府,既不容于伪君子,更见嫉于真小人,即便到了宦囊充足之时,心里忽然明白,打算急流勇退,一想到仇家大多,官场冷暖素所深知,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在马上还防仇人冷不防中暗算,一旦不在马上,岂非自寻死路?再者亲朋党羽全都倚为阴蔽,也不能放他告老还乡。明知危险,也只得一天混一天挨下去,一面以前贪骄的脾气习与性成,改它不了,一面是渐觉所行所为太已过分,在不犯案的当儿已然是心中有病自家知,纵不是终日提心吊胆,也是不免外愧清议内疚神明,穷极富贵舒奢,却无一天心境安舒的日子,终于走到背运上去,身败名裂,危及九族,受不尽身前身后的唾骂。有的因为庭人说他,内里实在气馁心虚,外面却益发横暴,故张威焰,党同伐异,结果并未将仇敌镇住,反速败亡,算起来还是不值。

以自己看来,人生于世,所重在享受与寿长两样。寿不可知,七十已算古稀,享受非钱不可。所以自己自从当年一第之后做了一,年县官,便因贪去职,仗着弥缝得好,尚没别的处分。因新官来接任时受了许多冷眼和闲气,老百姓还要和他为难几乎予以难堪。一怒之下,忽发奇想,由此辞官,再也不求升官发达,专心致志学幕三年,不久便成了名幕。仗着机智和谦恭,每到一处,或因东家太蠢自行吐露,或因自己结纳东家的亲友宅眷,先得了他的阴私隐秘不可告人之事;从而挟制生财,为所欲为,表面上还不使他厌恶,使得他受了挟制做了傀儡还心悦诚服,非用自己不可。同时对于上等人格外谦和,只在暗处做事,决不计及名位,即使东家要保举,也必执意坚辞,一心只在利上计算,稍一看出情势不对,立是设辞远走高飞,决不留连。自己平时外表做得形同闲散,人不注及,手法又做得异常干净,事无大小全由东家背包,没有自己相干,当时既免株连,万一他手眼通天得兔危难,或是日后起用,好在把柄仍存自己手内,依然可以回来寻他,重新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行又走,旅进旅退,无不如意。所以这二十年间只随了几个大东家,论家财已至巨万,年纪也过中年,接交又都是当道大老,不怕人欺。

本该急流勇退,回去享福,不想未一次在浙江跟了一个大官,因想多捞一些洗手,做得略狠了些,对方也不比以前几个东家昏庸,当时受了欺挟还装呆,不但一点没现于辞色,反说了许多至诚合衷的话,心中可是痛恨到了极点,立志非报到仇不可。当时毫无痕迹,直到过了两月,一听自己要告别,先是坚决挽留,后来继以痛哭,说先生如若归隐,如鱼失水,本人化了许多精神财礼,好容易得此优缺,如今本钱尚未到手,如用别人为助,不但难共心腹,弄不到钱,凑巧还闹出事来。打开窗子说亮话,言明以后大家谁不欺谁,东六客四,按成照分,仗着朝中有人,乱子由他去担,当晚并送了一名绝美的”广头做妾。自己一则见他意诚语亮,二则自恃机灵干净,三则既贪财又贪色,不想竟上了大当,没有半年,被他害得家产尽绝,十数年心血经营付于流水,几乎还把命饶上。

当时心中虽仍时刻小心防备,那原是多年照例如此,禁不起对方怨毒大深,处心积虑,丝毫没看出他是歹意。头两月果然同做了两件机密事,得财甚多,把柄也在自己手内。他仿佛示人以诚,问都不问,背后礼貌极隆,当着外人和别的同事,却故作看不起,常时对面申斥。自己原要他这样做法,只有心喜,自然不会见怪。他虽如此厚待,自己却仍始终防着败路。尤其是他送的美妾,只管心爱到了极点,除却加意温存体贴,百般奉承讨其欢心外,休说筐中秘件和那先后几件机密记载与把柄,回家燕居相对,连公事都不提只字。那爱人看去美而本分,极知敬爱夫主,也从未问起过,内衙也轻易不去,不过爱好文章,常要自己教她而已,嫁后三月因视夫人寿去过一次,女客甚多,宴罢即回。第二次端午,第三次中秋,先后只此三次,除述说夫人德意外,并无可疑之点。

这时将近半年,有一天半夜里忽然隔邻失火,火势甚大,容到惊醒,火已快近房前。那妾偏睡得很酣,好容易将她唤醒,猛想起所有机密文件全藏在房门上夹层门框之内,因为火势太急,其势又不能找外人,只得唤了那妾相助,搭了椅子上去取了下来。那妾取时还怕得要命,说:“一些破纸,烧了就烧了吧,也值得如此着急!等火烧到面前,逃不出去怎好?”等取了东西,火也被人扑灭,只烤焦了卧房那一排的墙壁,那妾始终连问也未问。房子不能再住,只得重找,连找几处,那妾俱嫌少一个好花园,·最后在西湖边上找着一所带花园的新房子,租价甚贵,为讨那妾欢心,便租了下来。迁进去不到一月,虽已打听出因为自己受惊,地方官受了东家示意,将火头上了站笼,还考查出许多情形,都不似有人故意放火。对那妾仍未把东西让其保管,只劝她入府向夫人道谢,自己乘机仍找了极隐秘的地方把东西藏好。因为上次藏在房内,并还改了地方,以防她即使不存心,万一漏口,防范不可谓是不严了。到晚衙中来人,说那妾被夫人留住,几日方行放回,也未在意。

第二日一早想取那东西看时,忽然全数被人盗去,还留有一封无名柬帖,将自己痛骂了一顿。以为那妾不在家,决与她无干,再一细查形迹,的是外来仇人所为。当时愁急,还没疑心是东家诡计,哪敢声张出去授人以隙?还以为东家不知重物失盗,打算稳过些日,无论如何借口还乡省墓,到家再以信长辞。妾能同行更好,不能还是自己为重,也就罢了。第三日忽有一件案子,可以纳贿万金,晦气时本不想做,因看银子大多分上,心想不日便收手了,再弄一回,多收点肥盘川也好,便答应下来。万两都是银子,当时就交;,连收条都没要一个。休说是帮他赢官司,就是过河拆桥,干没了都不怕,高兴之下,忙去和东家说时,到衙门一问,说是往浙西微服出巡去了,连候数日未归。偏那案子才隔三日就定了案,东家虽是个中丞地位,当时不办,也没法挽回,可是当事人也没来催问,方觉案情虽急,也不到如此快法,心还不舍把到手的银子退还,仗着没有凭据,又有绝大的暗中势力,正想主意干没,忽然桌台衙门派来差人,将自己锁拿了去。只猜是万金案发,虽知不妙,一则身后靠山是本省第一个官,不能不留情面,二则银子早换了金条藏好,对头没有片纸只字的凭证,尚自坦然。

谁知一到后堂,不间青红皂白先毒打了一阵,然后掷下一封公文。拿起一看,几乎气死。原来那公文就是东家行过来的,上写据行贿人告发,幕友贾某倚官诈财,索取万金重贿,以及连日风闻种种不法情事。后经妥派于员密查,证赃确凿,罪无可道,应请从严刑戮,以彰国法而肃政纪云云。连开好几款,无一条不致命,而且都附有行贿往来书字凭证。自己生平不把字迹落在人手,可是那些收条赃函无一字不确,确和自己写的一般,这才知道不妙。当时本想一体揭穿,和对头拼命,闹个两败俱伤,以泄奇忿奇冤,后来略一定神,人家一点凭证都无有,而且举发人又是他,连银子上什么暗号、现藏何处都指出来,看他不交府县径交桌司,在后花厅密审,必还含有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报从前挟制他的用意在内。抚桌均贪,如不惜钱,或者还能活命,要是不见机硬来,不但罪状昭然,本人活不了,还许把妻儿老小的命都饶上,家财依然不保。凭自己本领,只要人在,钱照样找得回来,大仇也报得了,不然一体全休。当时灵机一动,打好死中求活的主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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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六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六回

内中有两人,路上多喝了些冷水,见冈后奇花如盘,想去采了来玩,刚下去采到手中,觉着内急,手拿着花,择了一块背着盘谷的大石便蹲上去,一边解手,还拿贾本治主仆当了话柄。谈得正在有趣,不想危机咫尺,就要爆发。内中一个话刚说了半句,猛觉颈项被勒,奇痛异常,眼底发黑,直冒金星,再也不能出声。心还以为石下藏有毒蛇,被它窜出盘绞,一着急,慌乱中便伸手去拔佩刀时,又觉身子往后一拽,似贴在一人身上,才知来了劲敌。刚想起用解法去分来人的双手,无奈要害被人捏紧,力气又大,只觉喉间奇紧,两目发胀,气一闭便自死去。

另一入蹲的地方稍陡,下面满是刺荆,正解完了手站起,忽听同伴话说半句没有声音,心中奇怪,忙偏头一看。脑后风生,一条长大人影子貌相狰狞,由下面纵来,伸出两条紫铜色花纹斑驳的长臂,鬼一般抓到,百忙中眼见同伴已被另一敌抓落石下。这人原是镖师之一,武艺较精,一见敌人暗算,喊声“不好”。事出仓猝,知难抵敌,忙将头一低,身子一伏,脚底下一按劲,连裤子也顾不得系好,一个“长蛇入洞”,先自往前平蹿出去,脚一着地,匆匆将裤子一拽,一手收出暗器,回头照准敌人先打了一镖,然后口中报警,一手拔出刀来。眼看镖到对面,忽将身往下一蹲,头往下缩,腾的一声,镖便迸落。再一看那蛮人,端的丑恶异常,一高一矮,高的一个,身量竟在八尺开外,赤身露体,肤黑如漆,上下满是花纹,只腰间围着一个硬桶裙,一个手持木刀,一个手持竹矛,俱都刚从身边拔出,一声不出,恶狠狠追赶上来,解手同伴业已尸横石下,幸而蛮人只有两个,略觉放心,一面大声呼喊,迎敌上去。

上面四人恰和这两人走的路径相反,容到闻警才得赶来。那镖师先见蛮人所持器械俱是竹木所制,以为蠢蛮无什本领,及至一交手,才知两蛮人虽然不会武艺,俱都力大身轻,闪躲灵便,刀斫上去准被他那桶裙格住,急切间竟难得手,并且手中木刀、竹矛飞快杀来,如非镖师也是个能手,先还险些抵敌不住。战了两三个回合,其余四人闻警追来,才看出两蛮只有都几个惯用的招数,这才放了点心。大家合力,一拥齐上,凶蛮虽然渐渐现出手忙脚乱,可是他身上大半俱浸有松香之类,又有桶裙护身,刀剑暗器上去,至多只能打中,使受微伤,不能伤他要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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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七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七回

余独先是一个“推窗望月”之势,单臂举骨朵横扫出去,一打断了敌人兵器,跟着进身一晃骨朵,拿它当了枪使,化成“飞虹绕月”之势,由外圈往里,半片形斜荡上来。原意地下乱石大多,缠藤寨人身高,懒得纵起,改取他的下三路,等缠藤寨人纵避时再换招数,好歹也伤着他一点,不想缠藤寨人竟同抢上来送死,正称心怀,也不再换式子,一骨朵荡起去。头一个来势稍前,见敌人打到,临时变主意,又不想舍那一下,竟自伸手就捞。骨朵无坚不摧,余独舞动又极迅速,便是钢铁铸就之躯也禁不住,一下碰上去,立时骨断手折,“咕”的一声厉吼。余独手中骨朵并未就此而止,顺手扫荡过去,正打在那人的腰胯之上,打了个腰烂肠流,血肉横飞,尸身贴着余力,往斜刺里横倒落去,正撞在那同伴的身上。这人刚纵起,被这尸身一撞,往左侧一歪,一怔神的工夫,余独手中骨朵紧跟着换了“拨草寻蛇”之势扫将过来。缠藤寨人想也知道不好,身子往下一缩,桶裙刚刚升起来挡,已然打中,一声未吼出,连人带桶裙打得稀糟血烂,倒于就地。

这时大锤独断二蛮本就不支,只两三个照面,便心寒胆怯,想退下来与余独会合,抽个空刚刚纵起,落地时一个不留神,吃地下乱石一绊跌倒在地。还算好,当头追来的一个因他也算是敌人之主,意欲生擒了去献功,没有将矛刺下,伸手弯腰正要去抓,不料去势太猛,大锤一倒地见人抓来,仓猝中纵爬不起,恰好身侧有一四五尺高二尺许粗细的半截石笋,当时急于逃脱毒手,也不顾磷磷乱石伤痛皮肉,就地一滚滚了过去。缠藤寨人两手抓空,抢步上前,隔着石笋又要伸手,身子往石那面一俯。大锤借着断石阻隔敌手,一滚到忍着背上痛楚,就势双足用力在石上一踹斜穿出去。缠藤寨人二次眼看抓空,一情急,身子前探,还未起立,恰值余独打死二凶,追来接应。一见大锤奇险之状,隔开三五丈远近便飞身纵起,奋起神威,手举着骨朵,照准石前一个,就着下落之势猛打一下。缠藤寨人耳听头上风声,头才往起一抬,余独一骨朵已自打个正着,克哺叭叉一声,整个人头连颈断落,脑花飞溅,烂饼一般。这一击之威,竟连那半截石笋也都成为粉碎。

后面还有一蛮随追过来,见敌人纵起半空,飞落下来暗打他的同伴,连声怪吼,抢步上前。说时迟,那时快!余独救人情切,纵起时是个猛劲,全无顾虑,一骨朵打中,对面缠藤寨人也自赶到,见敌人不知使何兵器,同伴挨着就死,那大断石竟能随手粉碎,自己还被爆散的碎石块打中脸上,仗着皮肉很厚虽未受伤,吃了一惊,来势略缓了缓。余独便有了准备,因那蛮身手也颇迅捷,地下又是乱石纵横,并无轻敌之念,只站在那里觑准来势还手。那蛮同伴四人倒失了一对半,也知不好,一面动手,口中山嚷怪叫,想惊动孽龙率众来援,斗时也不似前蛮莽撞,并不敢和敌人手中兵器去碰。余独见大锤已然脱险,反正这个逃走不脱,安心逗着玩,约有几个回合,一骨朵又将长矛打折。

那蛮见狂喊救兵不到,敌人厉害,才飞身纵起想逃,不敢往云梯上爬,竟往来路狂奔。余独自然不舍,且追且想,隔了这一阵他们如何未到?正想之间,那蛮腿快路熟,眼看追到前面崖角,忽听一声清叱,那蛮狂吼一声,双手捂了脸,侧转身想往林莽中逃去,走不几步,便被地下石埂绊倒,崖后又飞出一条人影落到那蛮身后,扬手一骨朵,打了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余独看清正是筠玉,心中大喜。接着林璇同了芹芹、蛮娃子也相次跑出。最奇怪的是林璇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蛮孩,哭啼啼满脸泪容追随不舍,后面还跟着三十多个妇孺。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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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八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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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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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毛二女自在孽龙寨堂中嘱咐余、雷二人去后,跟踪起身,到了崖窗夹壁之下。正因左邻右舍百十家同族是昨晚往冲里会浴的,全未回转,有的还负有出山瞭望的职司,也不见归来。今早又有这三个敌人由内偷出,疑心冲里出了什么事故,再不就是新旧两个淫妇又出花样,将众人留在冲里,天明后率领出山劫杀远处村镇行旅,每次大队出山,多半经由崖窗夹谷之下通过,神气却又不像。挨到吃完早食,云梯上轮值的四蛮走后,虽没想到大祸临身,但因孽龙凶暴嗜杀,好恶无常,又有淫妇挑唆为厉,那些妇孺都不放心。起初大家聚在谷底叫嚣议论了一阵,认为这样事从来未有,抛开崖居的人不说,日头已然高起,如照往日,应该有人不断走出,怎会除那三个敌人外不见一人出现,也听不见冲里的芦笙和人骨叫子吹动?益发疑鬼疑神。妇孺俱害怕孽龙残暴,不敢前往,纷纷齐用甘言推二蛮领头,往冲里探看有什事没有。二蛮自分得芹芹离夫的尸首,和两蛮妇裂开四肢大嚼了个饱,高兴头上立时应允。有几个胆力稍壮的蛮妇也试探着跟在身后,还没走完那条夹谷,便遇林、毛等迎面赶来。

山娃子胆小,首先惊喊了一声:“前面还有他们的人呢!”说完拉着芹芹的手,带着所携各物,往壁凹里便躲。毛筠玉喜道:“姊姊真个高明!果然余孽未尽。我们拿他试一试仙人的宝剑如何?”说罢,放下手中骨朵,丁的一声,双剑出鞘。林璇也想一试那口短剑的威力,跟着放下骨朵,拔剑前纵。二蛮一见从冲里要口中出来四个女子,除山娃子认得外,余者俱都容光照人,秀丽如仙,因有蛮娃子同路,前两个最美的又非山民装束,先还以为铁洞又从别处弄得几个美人前来进献,孽龙高兴,所以留住众人一夜未归,只不知又放她们出来何故,莫非柳燕吃醋不许孽龙享受?命山娃于领了回去送还,但又不应绕走这条道路,方自胡思乱想,竞欲赶上前去拦问。同行几个蛮妇比较细心,看出有异,刚乱喊:“莫将她们放走!这是冲里逃出来的!”喊声未歇。山娃子和芹芹害怕飞矛竹箭,恐遭误伤,闪过一旁,同时林、毛二女也拔出宝剑飞身上前。

那些蛮妇见敌人手中青、红。银三色光华电一般的荧荧掣动,虽然惊异,当敌人兵器上挂有镜子,俱不知是什么东西。缠藤寨人无论男女,桶裙和刀矛竹箭之类刻不去身,况且跟二蛮同行的都是一些纯种土著,只力量稍弱,凶残野悍的恶性比男蛮也差不了多少,又都极爱汉人穿用的衣物,同声乱喊:“他们手上还有很亮的镜子,我们快抢呀!”一边喊着,手举刀矛迎杀上前。二蛮性更贪钱好色,见美人是文弱汉家女子,哪里放在心上,怪叫一声,抢上前手持长矛,朝林、毛二女腿上打去,一心还想打倒捉个活的。谁知碰见瘟神杀星,一矛杆打出,还未挨着敌人,忽见亮晶晶青、红、银三道电一般的光华一绕,立时眼花缭乱,冒冒失失用矛一拨,先听喀的一声,长矛双双断落,猛觉头颈和腰问一凉,一个腰斩两截,一个身首异处,糊里糊涂就此了账,想必做鬼也不知是怎样死的。二蛮一死,蛮妇们几曾见过这等敌人?登时一阵大乱,又齐声暴喊:“那不是镜子,是天上的活闪呀!”各举矛弩,雨一般乱掷过来。

筠玉见状,便对林璇道:“我杀她们,你赶过前面去将谷口截住。这类东西一个也不能留,留了反倒害人无穷。”说罢,一声清啸,直往前面杀去,长剑舞动处,周身俱被青、红光华裹成一团。蛮妇矛弩怎能上身:挨着便折断四散飞落,这一来又把敌人当着神怪鬼物,纷纷回身败逃。毛筠玉逐个追上,手起剑落,似斩瓜切菜一般,杀得好不爽利!林璇早已赶向前去,路上还砍翻了两个,到了谷口,先断了群蛮的归路,又复翻身往里截杀。顷刻之间,群蛮余孽杀了有一多半,只剩下二十多个先前就未动手的妇孺,战战兢兢聚集一处,跪在地下,蛮妇多用铁洞土语和山民口吻哀求仙神饶命。筠玉追到面前,正欲用剑排头扫去,还是林璇听出有异,忙即止住,仔细一看,那些蛮妇虽与缠藤寨人一般装柬,不特口音面庞迥不似缠藤寨人妇女丑恶悍厉之状,身材也矮小得多,方要喝问,芹芹和山娃子也跟踪赶来。才一到达,内中几个山女竞争先恐后抢扑上前,抱着芹芹、山娃于的大腿,哀声哭喊起来。林璇忙用土语喝令:“不许乱喊!饶你们也许问明情由再说。”众蛮妇还未开口,山娃子已代报了来历。

原来当地这些蛮妇,一半是当初蔡氏夫妻在旧寨未败退时,因出外樵采行猎遇上缠藤寨人掳劫了去,准备存过一旁,等孽龙犯性杀人索要妇女,无处寻觅拿去应卯,省得伤害自家亲属用的。有的见山里妇女貌要美些,先是强逼同睡,几人合占一个,能不献出就不献出。近三四年来,孽龙得了柳燕,不再寻同族晦气,用不着她们。再加缠藤寨人妇女历年摧残所剩无多,益发把这些山妇当成了活宝。铁洞防卫紧严,又成了亲戚,无从劫取,是先前得了献出的个个后悔。渐渐赶往山外劫杀,才又抢了些妇女来,数人只有一个,平日争宠献媚,待承正厚,只看守得紧,常年在夹谷壁洞中居住,偶然遇见祭神大典,随所嫁缠藤寨人一进冲里,都怕万一被孽龙看中生事,轻易不敢入内。

山娃子常随柳燕,此路不曾通行,当她们早膏凶吻,从未相遇,这时危急中无心相遇,略悉经过,便向林、毛二女跪下求情,说她们被迫相从,并非缠藤寨人,乞饶性命。林、毛二女方知还有些山女也有山外劫来,并非凶类。只是还有十来个小孽种,俱是这些山女所生,先说只饶大人,活一出口,众妇孺立时儿号母哭,牵衣顿足,悲声大放,状甚凄渗。适才有几个小儿俱是持着刀矛随着山女劫杀,照样纵跃如飞拼命来斗,随手杀去不觉怎样。这十来个年纪既小,至多不过七八岁,小的还未离乳,从动手起就紧贴娘怀,战栗相望,连呐喊助威都没有过,这时又这般惨状,看去实是可怜,再一细看面上神情,因非纯种,也似要善良些,不觉动了恻隐。筠玉首先说了不杀的话,林璇自然赞可。众妇孺死里逃生,立时转悲为喜,跪在地下直叩头,直喊天神。

正嘈杂乱作一团,芹芹猛向一个山女问道:“我嫂子也曾被抢到此,你们可知她现在死活么?”山女答道:“你的春嫂嫂么?那年和我一同被抢到此,来时怀着两个月的肚子,被五六个占住,隔了八九个月生下一个男娃儿,几个都极爱他,抢着争这儿子。这娃儿也真有本事,力气又大,三五岁便跟着大人出山,好几丈高崖都能跳下。你春嫂嫂今年正月背着人哭,不该因娃儿一问就对他说出以前实话。娃儿性暴,一听就要拿刀替他阿爸和妈报仇,去刺死孽龙和那几个假阿爸。好容易才哄劝住,日常想起,常说等大了来非报这仇不可。幸而说这些话时,都是从小他妈教的我们铁洞话,没被缠藤寨人听出。我们都担着心怕他惹祸。昨晚冲里乘大月亮洗澡,他妈本不愿去,偏那几个都喝醉了点酒,立逼着非去不可,丢他一人守家,一夜未回,今早还和你们先杀死那两个,为抢了他东西吵了一架。适才出口玩的娃儿都回来了,此时不见,莫被仙神姑娘的活闪杀死了吧?”芹芹闻言,料定乃嫂已随群凶惨死湖内,便和那山女说了,并说众人全数被两个白衣仙人消灭,孽龙也被林、毛、余三位恩人杀死,首级现在那边地下,因闻得求救之声耳熟,才放下赶来的。

林璇闻言,深觉那小儿志向可爱,又非孽种,惟恐误杀,忙命那山女查看死未。一言甫毕,隐隐闻得头上悲泣与弓弦折断之声,往上一看,崖壁藤蔓中隐伏着一个六八岁的孩子,山女说就是他。招下一看,那小儿生得粗瘦坚实,二目的的有光,果与缠藤寨人生相不一,手里拿着一张断了弦的弓,腰插竹箭。一问哭因,才知他人本在上面崖洞中假寐,闻声惊醒,见二女杀人如切草芥,便顺洞顶据下,隐身藤蔓之中,先见二女要杀与乃母患难交好的女友,心中不忿,原欲暗放冷箭行刺,继见二女释了妇孺,才止了念头,后来闻得乃母和仇人一起惨死,心中酸恸,不禁悲泣起来,手正握着弓弦,情急一扯,随手折断。不料被林璇听觉,心想才一大意,几乎为孺子所暗算。恐崖上洞内还有别的潜伏,一间山女,力说人俱在此。还不放心,又和筠玉飞身上去仔细搜索了=番,只寻到芹芹离夫的半截尸身,另外还有一具死人骨头,闻知经过,想起白衣少年行时所言果然应验,惊佩不已。

当下除铁洞山女外,其余多是别处山民妇女,归道不一,相隔也远,想了想,先命山娃子和芹芹将孽龙首级、牦象骨朵和一应带回之物取来,将所有妇孺一起先带回铁洞再行安置遣送。一走出口,便遇余独赶到。筠玉剑已入鞘,匆匆一弩箭先射瞎了那怪眼睛,跟着飞纵过去,再一骨朵打死。大家会合一处,并肩互说着经过前行。余独猛想起大锤不曾跟踪追来,疑心又遇见别的余孽,出了变故,忙和林、毛二女一说,命芹芹等押着众妇孺等随后跟去,三人一同脚底加劲飞奔。到了原处一看,大锤适才亡命躺地疾窜,硬从乱石上擦过,满肩背都被石尖划破,深深见骨,勉强爬起,改成伏卧,趴在石上,遍体血污狼藉,受伤甚重,行动不得。筠玉忙取出一粒灵丹塞进口去,等后面人来,用剑削了几枝竹子,用春藤编成排床,扶将上去,由众山女轮流分抬。

那小孩乳名鸦鸦,跑时飞快,一直贴在林璇时下,甚是依恋,编竹排时帮着动手,心思手脚均极灵活,善解人意。三人均怜他孤苦,嫌名字不好听,由余独给起了个名字,因乃父原是雷姓,小小年纪身手那么矫健,改名行捷,由林璇用土语传知。雷行捷听三人谈话用汉语,觉着好听,也跟着学说,一会便会好几句,林璇益发欢喜。大锤受伤,又问出缠藤寨人除那六人外,昨晚全数入冲遇祸,外面无有,无庸再上蜈蚣夹子。

归途仍走原路,走不多远,遇见蔡野神同了十多个山民和春桃、春燕、岑春、十熊、云田、四儿等六人各持器械,飞奔迎至。见面一问,才知昨晚盛会要到日上三竿才止,蔡氏夫妻久候二女不归已经生疑,及至会住以后遍寻不见,俱猜前往铁锅冲涉险,好生疑虑。又想到大锤、余独行时神情也似有异,越想越不放心,料定凶多吉少。林、毛、余三人是恩人好友,萍水相逢,那般义气,如不赶往接应,休说对不起救命恩人,自家也间心不过。如若失陷,就明知不是孽龙敌手,也不能袖手旁观。夫妻二人着了一阵急,所好者山娃子尚无凶信到来。又唤随来众人一问,春桃等六人自把主人誉为天神,连牦象那等力能撞断山岳的上古神兽尚遭杀死,何况这些缠藤寨人!再问杨氏父女,丹妹、碧娃也极力证实其言,并说本领不说,即以三人的居心行事而论,也万不应有什么凶险。

蔡氏夫妻将信将疑,几经计议,最后才一横心,事已至此,成败且付天命。此去如能寻回三人无恙便罢,否则也不再等一切准备停当,今日径将孽龙诱入重地,拼着死伤些人命财产和数年心血,发动地雷,用火攻将他活活烧死,以报积年深仇。主意打定,立即召集山民,一一分布埋伏,自己同了死士当先诱敌,妻子金花娘率了一队山民在后埋伏接应,层层轮战,引其深入,一面命人飞奔蜈蚣夹子。大锤在更好,如已不在,命轮值四头目速率野骡队赶向寨侧埋伏,听芦笙之声取动止。

部署完竣,春桃等六人因主人久出不归,也有一点惶急,坚请随去。蔡野神看出他等武勇忠心,只得应允。眼看出林到达要口之下,沿途未见丝毫动静,也未遇着一个缠藤寨人。尤其近冲一带,休说有人前往挑衅,便是平日无事时,当午前后,缠藤寨人也要出外行猎燎望,满山满林奔驰叫嚣,声震山野,怎会这样清静?心正奇怪,忽听春桃喜叫道:“寨主快看!那不是我们主人来了么?”蔡野神闻言惊喜交集,定睛往前一看,果然树林碧荫中跑来了一群人,多是妇孺,当先正是林、毛、余三人,身侧山娃子用树枝高挑着孽龙的首级,料定大功告成,这一喜真是出乎望外,不同小可,慌不迭地抢步迎上,见大锤受伤,尚在昏迷,也顾不得审视,先朝三人恭施一礼。两口子称了一阵谢,还未张口问讯,筠玉已抿嘴笑道:“区区丑类,不值我们一击。如今不特孽龙拉拉,除令亲受伤是他自不小心在地滑了一下外,冲里缠藤寨人俱已全数杀尽。寨主该放心了罢?”蔡野神闻言,益发宽心大放,当时感愧与敬服之心同生,一句话也不好意思答出,只赔着一张涨红了的羞脸,诺诺连声。

林璇心直性厚,已从二春口中间出来意,觉得蔡氏夫妻人甚仗义急难,并非贪生怕死之流,恐他们难堪,轻扯了筠玉衣袖一下,然后笑说道:“寨主夫妇为恐我四人失陷,不惜犯险与缠藤寨人一拼,义气可感,也不在我们相交一场。他们还未知一切详情,理应说出,大家欢喜,就便派人飞报女寨主放心才是。筠妹只说这些不相于的笑话则甚?”筠玉见蔡野神满脸愧容,也觉自己脱口而出使人难堪,不禁脸上一红。余独连忙插口把昨晚今朝之事逐一详说。蔡野神一面欢喜静听,一面连分三四次人驰报乃妻。反正事已办完,俱不心忙,大家且行且谈。一会金花娘接报跑来,见了三人谢了又谢,看了看大锤伤势,因要陪三人回去设筵贺功,缠藤寨人全灭,冲里无人能至,只派了几个心腹手下去运所有财物回寨。又着人先回,在昨晚跳舞崖顶设下盛筵,命全体山民奏乐出迎。真是人人欢喜,个个精神,把林、毛。余三人敬若天神,前呼后拥,乐声大作,迎进寨主崖上落座。蔡氏夫妇率了手下全体一拥上前,纳头便拜,三人连忙还礼逊谢不迭。蔡氏夫妇率众拜罢,就在这全体山民欢声雷动之中,延请三人和杨氏父女人席,连春桃、春燕等男女六人也成了寨中贵宾,由头目人等另设盛筵相陪。就中只苦了雷大锤一个,服了筠玉灵丹,苦痛虽然渐止,神志也稍清白,无奈背上利石擦破的伤痕深深见骨,流血过多,只能躺着静养,不克参与庆功谢德盛会,有些难受罢了。

席终下入洞底落座,山民将铁锅冲财物一同运回。林璇原意想劝蔡氏夫妻将凶窟出入道路封闭堵死,免将来又出什事,金花娘却说:“冲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形似天成,甚是险要,又与旧寨邻近,况且山洞暗道已快修成,意欲迁回原地,将盘谷要路重行开通兴建,与铁锅冲孽龙所居的寨堂两下联成一起作为退身,一旦有事便退入冲里,拉起云梯,闭了两条通路,外人插翅也难飞进,岂不是好?现居的寨洞地势逼夙,当时只为避祸权宜之计,本不合用,不过费了无限心血才行布置成功,弃去未免可惜。迁居以后把它当作分寨,留大锤在此坐镇。”林璇听出他夫妻心怀大志,计虑久长,不似寻常上著得过且过心意,所以三个要地一处也不舍丢开,猛然触动心思,极口称美,蔡氏夫妻自是称意高兴。

林璇因明早就要起身,嘱咐蔡氏夫妻好人须要做彻,那一干妇孺,还有远地土著在内,她们已受了几年活罪,难得死里逃生,可将得来衣帛财物每人分散一些,明日派了可靠的人将她们分别护送回去。蔡氏夫妻连声应允,立将众妇孺召集了来当面散发,连本族被俘去的人也各得一份,并告以恩人德意。众妇孺能脱出躁躏得庆更生,梦想不到,此举更是喜出望外,纷纷朝上跪谢,感激不尽。蔡氏夫妻又唤进几个头目,逐一问明各人家乡来路,以便明早分送起程。

说也真巧,那些男女小儿个个都有母亲,惟独雷行捷是个孤子,先回寨时,本来依依林璇时下寸步不离,及至筵开入座之际,有两个小头目知他是洞窟救回的孽子,不随众妇孺一起,却紧依傍着恩人贵客,嫌他不知高低,又想讨林璇的好,悄没声将他拉过一旁,低声喝道:“当中都是恩人贵客座位,寨主就要行礼拜谢。你这娃儿怎不知轻重,也在那里鬼混。还不找你大人和同伴过一边等吃酒肉去!”这话如换缠藤寨人说,雷行捷早已倔强反脸,一则心有亡母平日所说先人之言,初返故乡,把全寨中人都当作了亲人;二则见接客时乐声洋洋,行列齐整,尊卑分明,进退俱有序节,迥非缠藤寨人一味蛮横野悍、乌烟瘴气之状;再加当中那一席除尊客数人和山女寨主外,仅有服役做事的小头目和几个山女侍侧,余人都恭恭敬敬排队站立,并无一人高声说话和跳纵,不知不觉为威仪所慑,心下肃然,闻言反倒当是好意关照,连忙应声致谢。那头目看出他聪明听话,也去了不快之感,索性指他站入最后排新归妇孺队中等吃犒劳。

林璇见山民将雷行捷拉走,本要拦阻,一看蔡氏夫妻安排神情,甚是隆重,席间又无他的座位,再一看业已归入同来妇孺之中,未难为他,正想行时嘱咐山民善遇此子,蔡氏夫妻已率众拜倒,感恩欢呼之声大作,一岔也就罢了。雷行捷饭后又欲随同人寨。芹芹见他与人口处山民争执,忙过去拉向一旁,说这里寨主章条规矩甚严,不比缠藤寨人那里可以任性胡行,除执事少女外,连头目人等不奉命都不敢妄人内寨,况又有全寨救命的恩人贵客在此。你误闯进去,岂不将你活活打死?”雷行捷闻言,才知尊卑分严,那神仙一样的汉客不能随便自己永侍身侧,急得两泪交流,望着芹芹做声不得。说时,正值筠玉在洞底问到芹芹,金花娘派人来唤,芹芹下时,雷行捷还苦苦哀求,和神仙客说一声让他下去,跟在身旁服伺。芹芹道:“呆娃儿还不明白!少时有空,我上来再和你细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看犯了罪吃苦!千万不要乱走动。”说完自去。

雷行捷正自望眼欲穿,忽听寨主传呼,命众妇孺一同入洞,不由大喜。进洞一看,几个神仙客和寨主俱坐在一间大石室当中,众妇孺一到,隔老远便跪下,谁也不敢近前。因受过芹芹告诫,几番想踅近林璇身前求说永侍三人不离,日后好学她那些仙法,未敢冒失,只管目注三人胡思乱想,别人问答全没心听。一会轮到问他,头目刚走过来张口要问,林璇想起前事,忙代说道:“他妈已死,芹芹是他姑姑,这小娃儿可怜,他那一份东西可多给些,交与芹芹代收,日后便交他照看吧。这两个人甚聪明,又有志气,我们走后,还要请二位寨主另眼相看呢。”蔡氏夫妻连忙躬身应诺。

旁立男女山民妇孺等见贵客独对他两姑侄垂青,俱在钦羡。谁知雷行捷另有居心,听到未句,才知神仙客还要远走,自己随侍之心直同做梦,好似心头打了一锤,一时情急,不问青红皂白,猛地由人队中飞跑过去,扑倒在三人面前含泪哭求,力说自己要永侍神仙客,不愿在此。筠玉见他悲泪惶急模样,甚是好笑,便向林璇问知了来意,笑对他道:“你原是此地人,如今大仇已报,认祖归宗,寨主和芹芹又待你好,却愿随我们去受苦,岂不是个呆子!”说了几句,猛想起这小孩不通汉话,岂非白说?轻轻啐了一口便即止住,偶望余独正朝自己微笑呢,自己先呆反说人呆。一想也觉好笑,又怪余独不该笑她,微瞪了余独一眼,含着薄愠回过脸来,偏巧碧娃又在看她,两下目光恰恰相对,心中老大不快,低着头生气,不发一言,由此不甚喜欢碧娃,这且不提。

雷行捷经林璇再三开导,一味哀声哭求,跪伏不起。林璇又用虚言恫吓,说:“此去长途数千里,怪物凶险甚多。我们不妨事,你小小年纪岂不受苦?弄巧还许送了小命!”谁知雷行捷和林璇有主仆之缘,年幼无知,也说不出一定是什心意,只觉神仙客大好,宁死也要相随,怎么开导也是无用。金花娘先就嫌这娃儿冒失,竟敢侵扰贵客,因林璇事前就有过嘱咐,不便喝他,及见他执意不听劝说一味厮缠,正要喝人揪出,林璇已为所动,居然答应带走。

恰好筠玉也有一番私心,因芹芹自从死里逃生,心感筠玉切骨,想起情人和自己以前那样恩爱,平日眼看自己受尽离夫折磨,不能相救,后来同逃被捉,他又溜走,自己命在垂危,纵不能相救,也应拼死报仇,竟那般怯懦惜命,置身事外。最可恶是适才因听人说,离夫报仇未成身遭惨死,没了害怕的人,又赶来殷勤献媚,打算重修旧好,越想越寒心。暗忖:“男人都没良心,人在这里,就不理他,有这几分容貌,难免不受别人纠缠,自己正想大恩未报,何不苦求恩人携带同行,既免嫁与无情无义的男人,还可终身与恩人在一起,朝夕尽心服侍以报大德。主意拿定,未得自求说,恰值筠玉喊她来问:“交她带回的许多东西放在何处?可速交与春桃等人,明早好上路。因三人互商,临行才使主人知道,以免繁文缛节。”问她话时众人在外,喊入金花内室没当着人,并嘱明日早行,事先不可泄露。芹芹闻言大惊,一看无人在侧,说心腹话正是时候,连忙扑倒在地,抱紧筠玉双腿边说边哭,也是再三苦求携带。筠玉本喜她聪明美秀、矫捷刚毅,一听她所说的话,更觉处境可怜。这等懦夫,嫁与他也真委屈,连劝阻都没有,立即应允。

芹芹正大喜跪谢间,偏遇林璇久候二人不出,入室相唤。昨晚路上已听出芹芹口气,见状明白了多半,尚未知他那情夫如此昧良无耻,想给他二人重圆旧梦,反觉筠玉少不更事,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笑向筠玉摇了摇头。筠玉的性情,已然答应怎能反悔?无奈来时说明,凡事均推林璇做主,不能不与商量,况且边山多年心腹尚且十九未带,何况路人?心想少时再力为关说,正愁林璇不允要多费口舌,一听收了雷行捷,心中暗喜,故意拿话引逗道:“你来时多少部属死命求你你都不带,如今却带这么一个小娃儿则甚?”

林璇明白她是拿话绕着自己,好带芹芹同行,笑答道:“你晓得什么!我实见他孤苦可怜,又有志气,想成全他,带往云龙山去教养。我们也不多这么一个娃儿,他又力大腿快,无须大人操心。你想带的那一个,明明人家一对恩爱夫妻,好容易千辛万……”“苦”字还没说出口,筠玉已抢答道:“什么叫恩?什么叫爱?吃千辛万苦的也只女的一个,这样无情义的懦夫,就她想嫁,我也不许!”接着把芹芹被难寒心以及立志相随之意,连珠也似说了一大遍。林璇方始明白,笑答道:“我看你说话像炒迸豆一般,别人竟插不下口去。关你什事?要你这般着急!”说时,芹芹听出林璇意似不允,大是心惊,众人俱已知悉,此后更难在此立足,不等说完,便含泪跑将过来,方要求说,林璇将她扶起说道:“我不知你那情人如此薄情胆小,实不配做你丈夫。毛小姐已然允了你,那还不是圣旨一样?‘快去收拾好你随身衣物,连你侄儿的做一起。我们一夜未睡,少时吃完夜饭还要安歇,明早天略见亮就起身了。”一句话说顺了口,漏出别意。

蔡氏夫妻方幸三人回来未提“走”字,一听行期如此之速,哪里肯放?再四坚留不舍。三人和杨氏父女只好力说:“前途有约,事关紧要,期促路远,贵寨大害已除,实实不能再延下去。昨晚急于前往凶窟,也是为此。”蔡氏夫妻见众人行意坚决,同声请道:“诸位恩人贵客这次仗义相助,不异起死回生,又给我们那多财物、布帛,真是恩同山海。本想留住些日,使我夫妇略尽点人心,再行上路。既然执意要走,恐误恩人前行要事,却也不敢深留。但是三位恩人昨晚扫荡凶蛮,一夜未眠,明早就走,大已劳累。我们心实不安,只请暂留一日夜,一则稍息劳乏,二则本山明晚恰有一桩奇事奇景出现。如换常人,我等恐其受惊,也不敢妄使观看。但是这东西也算本山一害,只出有定时,人能避它罢了。它曾和孽龙斗过一次,恩人既然能杀孽龙,定然无碍,如能将它就手除去,我们土著的人倒不相干,日后往来行旅有那不知道的,就可少送性命了。”筠玉便问:“什么东西?可是你们所说仙王洞中那个生亮蛋的石头怪物?”

蔡野神道:“正是。我们以前不知,因死过些人,还按时供祭过它。后来见供也伤人,不供也伤人,只要能躲过它每月那两次在洞中放光喷雾时期,就是平日忤慢了它也无妨碍,反是信奉它的常时晦气,恼得我夫妻虽还不敢径去招惹为敌,却也渐不信服。偏我内弟大锤和手下人们最信鬼神,再三求说,将就到了现在。自从上月来了一个穷道士,去往洞中闲游,我手下的人怕他触怒仙王给本山惹祸,我年来力戒妄杀,加以行旅绝迹,找不到生人祭献,偏他出来时手里又添了两样从未见过的希罕物事,疑心他偷了仙王洞中之物,不放他走。吃他袍袖乱舞,打倒了几十个。我得信带人赶去,看出厉害,拿了兵器上前围攻,谁知他竟是剑仙,手上放出一道活闪般的剑光,将大家兵器多半削折。幸而我以前常走江湖,识得厉害,连忙服输。他朝我看了一眼,说了些便宜话,才行走去。

“由此我便想探查洞中到底是何神怪,派了几个忠心胆大不怕死的手下,不分朝夕伏藏洞侧近处,才查出那怪物并不出洞,每月却有两次朝着洞外喷雾放光。曾捉了两个活野骡子到时去试,事后连毛骨都找不见,想已整个吞掉。派去的人有一个进到洞内,走了不远,看见壁上满搁着各色亮光的蛋。他还想深入,忽见一团紫光从洞底飞出,与壁间所见相似,朝他打来,洞底又有嗡嗡怪吼之声,知已惊动仙王,不敢再进,吓得连滚带爬逃了出来。当时那人以为必有大祸,谁知后来他却没事。反是有一个诚心许愿、拿着野猪供献的,连人和猪都在洞前失了踪,由此无人敢进。当这仙王洞未开以前,那地方原是石地,诸位饮水的地方名叫神泉池,时有五色光华升起。我们也常时供祭,却没别的伤人异状。后来五色光华不再出现。过没几天,半夜里天崩地塌一声大震,早起去看,山后深草中陷了一个极整齐的洞穴。有人下去探看,只喊得一声“好臭”,立时晕倒洞口,上边人下去救,也同样喊臭晕死。等未一个回来喊人取钩竿去搭时,那两人已没了影子,谁还敢再下去?彼时常有采药的人,有的无事走过,有的刚到洞前便自往洞中飞去,再也不曾出来。凡遇有这等事时,当晚仙王洞那一带必有奇景出现。前后死在洞前的虽不甚多,算起来也有好几十个了。起初未探查得出现时日以前,我们除了因为去供祭,向或误撞上它伤人的时期送命外,轻易无人敢打洞前经过。

“去年七月间,孽龙无心中行经洞前,正值仙王想吃人的日子,五色烟光忽然冒起。也不知是他没有提防被那烟光吸了去,或是他见烟光奇怪,特意入洞探看,一下子落到洞底?当日我们见他带了几个手下越界乱闯,虽然回避不敢过问,心中却恨到极处,又怕他存心寻事,一面暗中埋伏防御,一面我带着人远远尾跟,观察他的动作。见他忽被五色烟光卷落洞底,同行十来个,凡是挨近他身后的也都被烟光卷去,有几个落后稍远的吓住了脚,不敢再进。大家以为他必死无疑,喜欢得乱迸,见还有几个逡巡欲退,依了众人,孽龙一死别无可惧,欺那几个人少,当时便要从隐避之处冲出,将他擒住开了刀,并设下埋伏,用计扫灭缠藤寨人全族,以报积年之仇。还算我主意稳些,一则孽龙如死,众人尽有法子消灭,报仇之事不必忙在一时,况且缠藤寨人力大腿快,只被逃走一个回去报信,引了大队前来报复,我们匆匆尚无准备,力敌是不行,如诱其深入洞寨发动火攻,固然可获全胜,又觉辛苦经营,烧去可惜,对付缠藤寨人无须如此小题大做。万一孽龙侥幸不死,其祸更大,连忙止住众人,不许妄动,且待些时,容想定了再说。一会便听孽龙怪吼之声从洞底透出,自然益发不敢冒失。待有顿饭时候,孽龙一人竟从洞底跳出,满脸惊慌急遽之状,一出洞,带了上边几个从人就往回飞跑。先下去那几个想已葬身洞底,一个未见逃出。几次叫山娃子转告柳燕,托她代向孽龙探听洞中情景,柳燕朝孽龙每一提说此事,孽龙不是掩耳疾走和中了魔一样,便是暴跳如雷,始终不发一言。彼时他们说话须由娃子作通事代为传言,亲眼目睹,决非柳燕知而不说,至今不明他逃出真相与随下众人致死之由。

“明日洞中烟光便要出现,时间不一定,至少有十多次,并不论白天黑夜。不过晚来格外好看得多,而且出现的时间也长。白天大约从过午起,每隔上半个多点时出现一次,久暂无常,人只立得远些,不被烟光笼住便无妨碍,千万不可行近洞前一带,否则哪怕是烟光刚刚敛去,照例要隔些时才出现,可是人一走离着那洞二三十丈左近,那烟光便似一个大彩球,飞一般由洞口抛起,无论你多快的腿也跑不脱,立时被它罩住,只一卷便往回收去,休想活命!起初因祭献而送命的人日日都有,经我再三开导,说祭仙土所为求福免灾,怎么福还未见享受,人先没了影子?还祭他则甚!又极力劝阻。无奈本地人信神怕鬼大过,执迷不悟,我夫妻法令虽严,惟独这敬神的事却不便强制做主。近年来伤人之事迭出,他们求福从未应过,反有灾祸发作,听我话的人仍好好的过着,这才大半改了心意。我又劝他们,一样祭献,何不把祭品放在离洞二三百步的山冈上面,以免被烟光卷去送命?可笑他们人虽听了,却嫌祭品放远了仙王享受不到,祭时人虽立在远些,祭品仍送近仙王洞口。不遇见它伤人的日子,东西放上几天,饿死的饿死,臭烂的臭烂,仍搁在洞口好好的,否则一赶巧,连人带祭品一齐卷去。直到近日,我查得它出现时日。他们头一天往洞口放下祭品,第二天再望洞遥祭,才没有伤人之事发生。他们不说本不该祭这邪神,反以为这样祭法合了仙王心意,将来终有降福之日,真是又可怜又可恨!

“只是大锤原应为本寨之主,一则老寨主死时他年纪尚小,人又愚蠢无知,论本领聪明都远不如他姊姊。自我来此,承他姊姊相让做了寨主,总觉反客为主。他姊姊有时对他严厉,我却不能不让他些。山民信神之念大深,有他提头,除缓缓开导外别无善策。难得明日洞中烟光出现,大锤又因伤卧床,现在全洞人等俱把三位恩人当作天上神仙,感激畏服已极,如能将这妖物除去,免得以后成了气候出来害人,不特我夫妻感恩,也真功德无量。适才想到此事,因那烟光厉害,恐伤恩人,本不应怂恿此事,后来一想,孽龙乃恩人所杀,他既能在洞中平安走出,或者无碍。再者恩人俱是神仙徒弟,见多识广,能否下手一望而知,如能除去更妙,即使事有不便,那烟光出现时也着实好看。借此留住恩人一观奇景,我夫妻和全寨人们得稍尽一日地主之谊,心也安些。前日听手下人归报,三位恩人俱由洞中进出,又得了它两个亮蛋,不知究竟里面是何情景?妖物遇见也未?”

筠玉不等再说,首先抢答道:“这有何难!那妖物只是一个石头生就的。那日见它除能生那亮蛋外,并无什出奇之处。我们当是制成之物不可毁坏,早知如此害人,当时就拿剑把它斫碎了!我们现在就赶去,弄碎了它如何?”林璇接口道:“筠玉怎的这般性急?我们去时,洞内外都未见有烟光。那像玉赡的东西无声无气,不似活东西,知是妖物本身不是?我们弄碎一走了账,岂不给寨主惹下祸来?单世伯曾嘱你我沿途多立外功,既有此事,虽然上路心切,也说不得了。打算除它索性就晚一天走。依我想,那亮蛋中藏奇臭汁水,只能在黑暗中放出异彩,一见日月便无光华,分明邪污之物!我们何不将那两粒日月珠与那亮蛋同放在暗处一比?周世伯曾说此珠有辟邪之功,如果见珠不亮,必能克制怪物无疑。要是洞中除了玉赡另有一妖,非珠之力所能制的话,有这三口仙剑也决不难使其伏诛了。”

筠玉点头称善,见众妇孺和头目人等尚遥遥站立静俟复命,汉语不通,也不知说的什么,正望着众人发呆,便叫蔡氏夫妻发令,只留下芹芹姑侄,将众等遣退,再命随侍山女撤了庭燎火架。先取出那两枝夜明卵一看,一紫一青两团鹅卵,大小的晶光奇辉幻彩,荧荧欲流,暗洞之中看去分外鲜明。金花娘道:“这样亮光,明晚不知要出现多少,我们俱亲见过。林。毛二位恩人前晚手持此物飞落场中,我们没有吓倒,便为此故。”筠玉闻言,也觉那晚之事做得幼稚,无怪山民不信,意欲解嘲,将夜明卵递与余独持着,旋将自己身旁所带那粒玄牦头上所得的日月珠取出,说道:“你们再看看我这个。”说罢将手一扬。万年至宝果然不同,洞中所得石卵虽亮,只是浮光闪闪,不甚强烈,这日月珠才一出手,便似一道奇亮无比的闪电晃了一下,立时满洞屋都是蓝光耀射,照得人眉鬓俱皆成翠色,晶芒万道,耀目难睁,那夜明卵顿如萤火之光,不堪与皓月争辉,光华锐敛,黯无色彩。

蔡氏夫妻乍见异宝,不觉目眩神摇,惊赞不己,林璇也将自己的一粒取出同观。正谛视谈笑间,忽听碧娃说道:“怎林姊姊宝珠一拿出来,那亮蛋连一点光都没有了?”一言甫毕,余独正目注宝珠,猛觉手中两枝石卵由硬变软,仿佛内中有气,似要胀大,低头一看,珠光之下两枚夜明卵已成了两块顽石,正要喊筠玉看,一句话没说出口,手中石卵微一胀缩之间,倏地波的一声无故自裂,不禁吃了一惊,接着便闻到一股子奇臭极腥之气,中人欲呕,略带微光的流液溅了一地,晃眼浸入石中消灭。幸是余独随林、毛二女往洞中去过,知道石中包有臭汁,弄破之后其味难闻,撒手甚速没被沾染,否则这类东西有毒也说不定。众人俱捂着鼻子同声喊臭,退向别室,忙命人取水来冲洗收拾,谈起都望着余独好笑。经这一番试验三人益发自信,问了问烟光出现时情状,把误入洞中取卵之事也说了一遍。从昨晚起跋涉苦斗一直未歇,俱觉力乏,晚来不愿再看山民庆贺狂欢诸般盛况,天没黑就催着吃了晚餐,同返卧室,各自安歇。

蔡氏夫妻感恩心盛,又加了数十名山女不分昼夜轮流守值服侍。山中虽无多兼味,居然想尽方法,把猪羊鸡牛以及各种山肴野簌诸般果子,凡是想得出弄得到的,也备了好几十样,并由金花娘背人请问杨氏二女:“汉人喜吃何物?怎样做法?”恰好杨氏姊妹生小家寒,老父又有口腹之欲,饮食均经二女手制,加以自惭文弱,毫无出力同样受到主人优遇,又喜金花娘性情豪爽,不特每问必答,教了许多烹调之法,并向林、毛。余三人推说:“昨晚不知有事,早已随了老父下来安眠。此时不困,意欲与女主人间谈片时再睡。”等服侍老父就枕后,便悄命春桃取出行灶,要过生肴,当着金花娘连教带做,大半夜工夫,做成了二三十样可口菜肴,每成一样,都给蔡野神、金花娘尝过。山女儿曾吃过这样美食,便是蔡野神虽是汉人,以前在江湖上奔走,也只懂得满酒快肉而已。金花娘边尝边默记做法,夫妻二人吃一样赞一样,喜得金花娘搂定杨氏姊妹直喊:“心肝!只说你两个生得秀气,却有这大好本事。我如是男人,又怕着恩人生气,杀了我也不舍得放你走了!”等二女做停当仍不放睡,苦苦要留谈一会,把各菜制法间了又问,别时从房内取了两竹筒粗圆豆大珍珠和一大竹筒金沙出来。金沙给春桃、春燕、四儿三山女买口,明早暂时不要说起二女代制菜肴之事,明珠算是二女酬谢。二女背了林、毛、余三人受人之惠,自然不便收取,再三不要。后见金花娘面有不快之容,二女何等胆小,虽知一行有大恩于彼,心中终觉着山民毛脸易翻,有些胆怯,只得勉强收下,明早交与林、毛二人,再行退还。金花娘见二女收了,立时转怒为喜,并说:“等寨中诸事停当后,明年春天必去云龙山探望,就便向三位恩人拜谢。”

时将近明,二女人已困极,回房时好生为难,不该多此一举,明早向三人怎样说法?恰巧林璇睡了几个时辰,睡足醒转,见二女不在,榻上的被未动,正向随侍山女低声喝问呢。二女手捧明珠,见林璇已然看见,连睡也不顾,竟直跑过去,悄悄说了做菜得酬经过,自己不敢惹那女寨主发怒,转托林璇代还。林璇一听,也觉主人情重可感,便笑答道:“丹妹不说,碧娃妹素来伶牙利齿,连你余大哥、筠姊姊都要取笑的,原来也怕不讲理的野人么?他们喜的只是盐茶布帛以及汉人日用诸物,金沙山中天产,采来和汉人交易并不希罕,这些明珠虽然看得较重,但是山民性直,最重然诺。我们替她除却心腹大患,所得之物全数归他,只有感恩怀德之情,生死不二之义,因那些东西俱她心爱之物,求觅尚难,送她正合心意,痛快拜收全是真情,你看她几曾谦谢,似汉人那样做作过?两下交好,一个看得起送,一个看得起收,份所当然。你一推辞,倒变成瞧她不起,只管收下无妨。倒是碧娃妹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都未得便,难得他们睡熟,只你姊妹在此,你拿耳朵过来。”

碧娃闻言,先猜透了几分,不禁红了张脸贴近前去。林璇附着她耳朵把声音再放低些,悄说道:“你筠姊姊一身本领,是个女子中的英杰,不消说了。但她为人光明磊落,最不喜人花言巧语。她和余大哥患难至交,本是天生两好,只为汉人最重男女之嫌,说话举动俱不似和我们一样随便。我们想作成他们做夫妻尚恐不济,怎么反去取笑他们?余大哥为了你们父女,数千里跋涉辛苦,冒着险难长途护送,恩德不浅,他便爱着筠姊姊也是应该,何况我们也不过见他对筠姊姊要关心些,笑话通没说过一句,既不便明问,也测不透他真正心意。你昨日言语神情都是小家气象,太不对了。我是已拿定主意永侍老亲,不嫁人罢了。如换是我,你们谁要爱笑我,当着人还更显亲密给你看呢。筠姊姊却不同,她也并非做作,不过她心高性做一些。万一余大哥有心相爱,你这一取笑使她因羞成恼,不特破坏了他两个的好事。筠姊姊赌气再一走,看余大哥还有心肠送你父女不?休说他两个,便连我也见不得这样婆婆妈妈、全不大方神气。昨晚在铁锅冲得仙剑时,匣中有一柬帖,筠姊姊不肯给我看,神情张皇,面有羞急之容。余大哥应得一口仙剑,让给筠姊姊姊姊反而欢喜,和分得日月珠时神情一样。我猜他不特有心相爱,并且仙人业已将他二人配成一对。今日你又拿眼示意,筠姊姊已现不悦之容。我惟恐上路时你又在说话神情中带出,就不说闹僵,长途同行,一个无心,一个顾忌,有什意思?你也是女的,难道将来就不嫁人了么?”一席话羞得碧娃颈红脸胀,两眼泪珠晶莹,如非怕人听见,几乎哭出声来。

林璇本爱她聪明美秀,见她窘状,也觉可怜,又婉容劝慰了几句,命她下次千万不可如此轻狂。碧娃平日对林璇也最畏服敬爱,越想越不过味,当时无地自容,身一歪倒向林璇腕间,含泪悄声央及道:“好姊姊,我再也不敢了。余大哥、筠姊姊都是我父女的大恩人,如因我年幼无知招他二人生了气,不**了!我只因爱二位姊姊不过,又看出余大哥对筠姊姊与众不同,觉着好笑,并非成心笑他们。余大哥量大,只我留点神不再逗他,便不会怪我。倒是筠姊姊性情高做,万一生了我的气,还求好姊姊可怜我小,做错了事,代我劝她一劝,求一求情,只求她不怪我,哪怕打我两下都甘心的。”林璇道:“这倒无须,一提明反而不美。你只放小心些,不闻不问,即使当时见怪,一两天也就好了。天已太晚,去睡一会吧。”碧娃才含羞带泪与丹妹一同安歇,丹妹自免不了又是一番埋怨。且喜同室诸人俱因连日累极睡得已香,并未被人听去。

一会天明,林璇因怜碧娃体弱,难得别人未醒,直挨到已正时分,筠玉醒转。杨宏道、余独原已早醒,因未听得林、毛请女声息,料是累极大睡,贴在塌上相候,及听筠玉在喊林璇说话,才相次起床,连杨氏姊妹一并唤醒。好在众人都是和衣而眠,无什结束,室中守侍山民忙分别捧上盆水山泉与众人使用,不消片刻便即同出。蔡氏夫妻早在门外相候,仍陪往崖顶之上。今日算是正式酬恩筵宴,又有昨晚一夜请人代厄,比起昨日事出仓猝临时设备自要丰盛得多。杨氏二女所制菜肴全进在中间席上,芹芹姑侄也随在春桃等一桌,成了入座之宾。宾主腾欢,大家开怀饮食。筠玉见上来的菜多半汉家制法,味更腴美,好生惊赞,林璇仍作不知。金花娘见状,只当二女果然未说,众人全不知情,越发高兴,笑吟吟把昨晚之事说了。筠玉笑道:“二位寨主用心诚苦,真可谓主人情重了。我们相聚了这些日,竟不知同伴中还有这么两位女易牙呢,真个失敬得很。明日路上我如再打着山鸡肥鹿,老那么生烤来吃也吃厌了,有劳杨家大姊掺掺玉手代为厄制,使我们一换口味如何?”说时目光笑对着丹姝一人。

林璇见她不提碧娃,知已生嫌,不禁看了碧娃一眼。碧娃心更明白,急得眼花直转,又无法分诉,只红着一张脸低了头,心中难过。林璇对筠玉道:“筠妹你只粗心,便是那烤山鸡烧鹿腿也是丹、碧二妹所传,你在我寨中几曾见有那般吃法?告诉你说,碧妹还做得一手好南菜呢。桌上的菜,因这里无人会下锅,都是丹、碧二妹昨晚做好现热的。你看烹炒的菜一样全无,再者用的东西大缺,她俩个的手法十分没显出三分呢。我先也不知她们有此手艺,因自幼生长边山粗野惯了,吃的素不讲究,周世妹虽会做些家常汉菜,不过碰上或是被请去吃些,只觉味美,终嫌麻烦,极少学样,所以余大哥和杨家父女来时,仍是野人待承。未两天请周世妹做了几样,丹、碧二妹与周世妹很谈得来,随着帮忙,互相一考较,才知她两个竟会做好几省的菜,比周世妹要强得多。我知道了,正想行前大吃几餐,我也沾点口腹再动身走,不料接连出事,你来没待两天就一同起程,一直也未大举。可是那几样小吃食都是她两个所传制法,并非寨中原有的,你怎到今天还没知道?”

筠玉未再还言,径问金花娘:“仙王洞妖物既还有人信服,今日出现,可有人备物供祭么?”金花娘道:“昨日因听三位恩人都说区区妖物极易除去,晚来我夫妻便召集大众晓谕他们,说洞中是个妖物不是神仙,三位恩人俱都会有仙法,愿为我们全寨除此大害,以免日后成精贻祸无穷。三位恩人前日深入仙王洞,他们曾有人亲眼目睹,加以孽龙一遭恶报,益发人人敬畏信服。本想不再供祭,无奈祭品早在昨日先期送往洞前放好,我说晚了一步,离妖物出现时候太近,谁也不敢再去将它撤回,现时仍在那里。我们交午就去,还看得见。只第一次洞底冒上烟光,那多东西全没影了。”众人都想看洞中妖物如何将祭品卷走,两地相隔并不算近,打算早点赶去,就便看出一些破绽好下手除它。席散议定,仍是林、毛、余三人合力除妖,余独断后,林、毛二女因有日月珠可以护身,又有仙剑,当先戒备前进。

筠玉常听乃父毛惜羽说起仙家宝剑功用,专能御邪降魔。余独两手空空,自己给他那口宝剑虽比寻常宝剑要强得多,却非宝物,恐为妖气所中,便教余独将原剑交给随行山女,将新得双剑分给他一口,以作防身之用。余独闻言大喜,接过剑来谢了又谢,原剑却斜插背后,并不交入代持。筠玉见他狂喜之状,也不禁心中好笑。碧娃明明看在眼里,知毛、余二人对自己不快,趁着二人未觉,忙装不知,回过脸去向金花娘谈那做菜之法。筠玉果然回眸看了她一眼。杨氏二女胆小,本不想去,偏生杨宏道因在席间听蔡氏夫妻说得烟光那般奇景,又因相处日久,深知林、毛、余三人本领,一时高兴,说要同往一开眼界。碧娃本心想去,丹妹素来先意承志,因老父年老还不甚放心,悄问筠玉:“能同去不?”筠玉笑道:“这有啥子要紧!妖怪又不出来。别的不敢说,你和老伯我一人还保得住驾。”林璇忙接口道:“对,我再保上一个碧妹妹,谁也不用打仗除妖了。要用我们保人时乱子就大了,那还去得!”大家又说笑一阵,估量到了时候,便即一同起身。

一行有的骑马,有的由山民抬着,一同出寨,往仙王洞前赶去。缠藤寨人已灭,别无可虑,全土著听说仙客除妖,无不惊喜交集,只留了少许执事人等,余者倾寨而出。金花娘更是已结,命去的山民男女排成行列,前有乐队,打着锣鼓,吹着芦笙,余者一律头戴竹皮冠,赤着腿足,腰着鹿皮裙,手持长矛,腰佩缅刀,背挂弓矢,排出去里许路长一队山民,彩羽辉煌,刀光矛影,映着朝日,一色鲜明,声容甚盛。众人看了也自兴高彩烈,勇气倍增。一会行抵寨前横冈之上,天还未交午,烟光自然犹未出现。山里妇女业已先期赶到,见寨主陪了仙客到来,纷纷跪接到冈上预设的座位上落座,静候时至。

筠玉见那冈洞相隔约有半里左右,那山冈乃是左侧来路峰岭的余脉,离地虽不甚高,地势却极险峻,下面更是遍地荆棒丛莽密布。山民祭品俱陈列草莽之中,洞在地下,上有深草掩蔽,如非日前来过,依稀记得一些途径,直看不出洞在何处。林、毛二女俱嫌草深,少时与妖物相斗,恐怕碍足不便施展,意欲开出一片平地,先将冈前一带草棘削平。烟光不现,再逐渐往洞前开去,能一直开抵洞前更好。如在中途出现,万一施展不开,便将妖物引到平地上来除它。知山民已吓破了胆,也不会相助,只命春桃、春燕、四儿、岑春、云田、十熊等六人紧随林、毛、余三人身后,将那削断了的草棘用长矛挑过一旁,随同下手。话才出口,先是六人、芹芹、雷行捷姑侄二人急于自效,坚欲随往,接着蔡氏夫妻过意不去,也要率领手下一些忠勇之士相助。

林璇恐那烟光厉害,出现又极迅速,人一多,一个照护不住,反倒误事,万一再伤了蔡氏夫妻,更是不美,再三阻拦,并以去留力争,才行阻止。一面并嘱春桃等八人,近处无妨,如见三人往前,到了烟光可及之处,便不许相隔过近,只可遥遥尾随,见机行事。嘱咐已毕,二女同了余独各将新得仙剑拔出,带来八人,乘着午前片时之暇,照着那些丛莽密荆各展身手,飞也似齐根往下削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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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九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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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九回

火树银花积秽妖氛飞木难龙飞凤舞通灵剑气走青冥

林。毛、余三人所持仙剑俱是神物,虽然未经高人指点不知用法,毕竟非比寻常,才一出匣,先是一青一红一银三道电一般的光华映日生辉,射眼欲花,再一舞动,各带丈许数尺长短不同的芒尾,似天空彗星一般,所过之处,剑还未到,离身丈许以外的深草密莽只微挨着一点余光,不管是杂草或是矮树灌木,立时摧枯拉朽,排头向前齐根倒折,纷纷四下飞舞。身后八人也都是身手灵活的健仆,十六只快手一齐发动,不过帮着挑开,竟跟不上。转瞬之间,先开出三亩方圆一片平地,再隔一会,便将八人落在后面。蔡氏夫妻和一干山民做梦也想不到有此奇迹,十有九人俱当三人不知会有多少神法,益发视为天神临凡,欢声雷动,震撼山谷。

林、毛、余三人正往前开辟得起劲,忽听后面喧哗之声大作,不禁立定了足回头观望。八人中春燕会错了意,以为主人嫌他们慢,手中正挑着一根半抱粗细的短树,心中着急,用力太猛,将一枝长矛折为两断,一赌气拔出身后插的牦象骨朵朝定那树便打。原是煞火,谁知应手而裂,一下打了个粉碎稀糟,碎木纷纷飞,爆散如雨,猛的触动灵机,丢了手中断矛,径用牦象骨朵往草地上打,竟然随手压平,不过力量还嫌稍重,将地打了一个凹洞,忙和春桃等五人说了。那个牦头骨,林璇别时除赠人外,共带有八根,恰巧来时余独因前晚牦象骨朵大奏奇功,命六人各带一根,以备万一用着它时好取。因芹芹听说此骨神异,借口代筠玉佩带,也要了一根插向身后。只雷行捷人过矮小不便携带,剩下一根,余独顺手取来,插过身后。筠玉还笑他身上连镖囊弩袋和两口宝剑,又加上一根牦象骨朵,也不嫌累赘,谁知此时用上正合适。

春桃等五人跟春燕一学样,各自放了手中长矛,只用骨朵轻轻朝前打去,不特比前快而省事得多。而且草木性质粗细不同,林、毛、余三人只愿顾快,随手削去,虽然一律削断,草木残根仍然存露地面,高低不等,疏密相间,如在上面与人动手,一样还得留神受绊,经这七根骨朵一打,竟是手随心应,要如何便如何,直似青黄相问的一片地毡,脚踏上去又匀又中实,毫无阻滞之弊。芹芹更是心灵,看见空疏之处,又加上一些残草再打,稍大之树,招呼众人合力移开,越发厚薄相均,但平如一,无分轩轻了。雷行捷见没他的事,一眼望见前面余独背上插有一根骨朵,连忙飞奔过去索讨。

此时天刚正午,林、毛、余三人已行近洞前不远,见他忽然跑来,林璇笑骂道:“你这个小猴崽,这般时候还敢跑来,不怕死么?”雷行捷说了前事,请林璇代索那根骨朵一用。林璇试取过骨朵往草莽中打了几下,果然省事合用,照此打去,直用不着自己使剑削,早知如此,先前就用它好多。忙停了手,命雷行捷速回原地,妖物将出,不可再来犯险,一面将骨朵递还余独,亲自赶回,向七人手内索过两根骨朵。因行离洞近,一则有此利器,片刻工夫即可开抵洞前,凭三人之力已足,无须多人;二则恐他们涉险受伤,吩咐只将烟光不到之处一带的草用骨朵捶平,到了限地,妖物如还未出,可往两侧打去,不得擅自前进。众人应诺。

雷行捷心犹不甘,再三磨住芹芹,要过骨朵,随着岑春、云田、十熊、四儿四个持有骨朵的,往前学样捶打。有时遇到粗矮的树,不问削过没有,高高纵起身来就是一下,打得干断枝折,木屑纷飞,他却高兴非常,觉着使用这种兵器真个爽利,比什么东西都好,越想越爱就越起劲,一路随众捶捶打打,哪消顿饭光景,便到了林璇所指的界限。蛮民多蠢,只知惟命是从,四儿最巧,却又一见雷行捷便不甚喜他,自己急于求功,没有注意。芹芹和二春因骨朵不在手内,同寻了一株横倒的断木坐在上面,各叙以往旧事,并说三位主人如何神奇恩厚,说得高兴,也未顾着前面。林、毛、余三人持了骨朵,又是一往朝前,只林璇取骨回转时,在交界处留了一个记号,剩下那一片,原意地方不大,一纵即过,到了洞前如若无事,再回来平不晚。岑春等四人各遵主命,一到限地,便各往宽处平去。

雷行捷见林、毛、余三人所过之处俱已捶平,只这亩许方圆断木纵横,残草零乱,一心想得主人夸奖,忘了适才叮嘱,仍往前捶去。眼看再有数尺地面便可平完,忽听前面地内泡的一声,万缕彩烟和一团半明不暗的光焰,内中杂着大小相同豆一般的星光从地面上升,晃眼便要飞布开来罩临头上。雷行捷不过是一个七岁无知山童,哪知此物厉害,反倒觉着奇怪,立定了脚向它呆望。眼看危机一发,那团烟光一到头上,便要将他卷走,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幸而林、毛、余三人因已行抵洞前,天又不早,该是妖光出现之时,逐处留神,时刻戒备,一眼瞥见烟光从洞内升起,高出头上,待要向四外分布开去,知它先分散到力所能及之处,再顺地面反卷回来,凡是活的东西,无论人兽虫鸟,全会被它卷进洞去,无影无踪,而且只一被它在上空罩住,多么腿快也决逃走不脱,虽然自信心深,初次见到这等阵仗,又有先人之言,也难免有些心惊。可巧三人都是一般心意,俱不等它飞远再行卷回,林。毛二人双双丢下骨朵,一手握珠一手持剑,和余独同时向空纵起,举剑照定烟光之中挥去。

那剑真乃仙家异宝,一遇妖光,光芒竟长达十丈以上,三人又纵得高,一下撩遇正着,青、红、银三道剑光似长虹一般闪过,只一上下之间,将妖光挥为两断。余独手无宝珠,却多了一根骨朵,落下时正值一团断而未散的烟光星飞下坠,快要落到头上,一着急,右手仙剑左手骨朵,连挥带打同时并用,双双齐中。那烟光中杂有几粒带有豆大微光的黑影,吃剑光一挥,先自散乱,剩有十之一二,吃骨朵打个正着,“波波”两声极清脆的巨响过处,立即消灭碎散,坠落地上。起初被三人斩断的大股烟光,前一半四散飞坠落地消灭,后一半出来极快,回去也极迅速,却是聚而未散,电射星投,直往洞内收去。三人胆力愈壮,忙追到洞口一看,祭品仍在原处未动,还是活的,洞下面烟光已然敛尽,隐隐闻得洞底深深叹息之声凄厉悲酸,甚是难听,弄破石卵所发出来那股又腥又秽的恶臭之味比前浓有百倍,触鼻欲呕。三人只略向洞口下看了一看,便禁受不住,几乎将适才吃的盛筵当了祭品吐向下面,来个还席,连忙纵开,互商进止。

筠玉首先发话道:“我家大人还要我呢。妖怪不怕,这般奇臭实实难闻,谁要进洞,还不把他熏死才怪!”林旋也觉洞底叹息之声,妖物不过惊退,连伤都未必受着,适才是动手得快,没被它那烟光罩住,才得无事。洞中是妖物的世界,不先打好主意下去,彼暗我明,弄巧叹息声就许是它诱敌深入之策,怎又冒昧自取其祸?再者这般奇臭也受不了,好在它当日还要出现,正可在外守候,不弄明白决不妄人。守到夜来出现自不用说,如若就此不出,过了今晚,明早入洞便无妨碍。至多再候上一日,明日正午入洞,将前见产卵石怪用剑斩碎,然后搜查全洞,一起用仙剑给它毁灭,岂不有功无过,决无差池?和毛、余二人一说,筠玉天真,童心未净,更想暂时留着妖物,索兴看了晚间奇景再除才好,闻言正合心意。余独也点头称善。正要举步同回,忽听身后群蛮欢呼声中,似有芹芹急喊乃侄之声,回过头一看,雷行捷已倒卧着,终无动静,闻洞底仍有叹息之声,臭味比前更盛,离洞十丈便难立足,强屏着气跑向洞口,也只能略望即行,稍久便觉头昏胸闷,只得退回。蔡氏夫妻带有大批酒肉菜肴于粮糌粑,就在当地掘了火池,支起火架烤吃。其余山民也都各自带有食物,纷纷席地食饮。等到吃完,已是瞑色苍茫,黄昏日下。

时当中旬,月亮正大半圆,不一会便从远山遥岑后面升起,清光所及,照得满山林木清彻如画,惟独仙王洞地势低平,又吃左侧高峰阴影挡住,依旧是黑沉沉的。大家谈笑方欢,山风吹动之间,似闻余独身有臭味,虽不浓烈,颇与洞底所发相似。细一查看,竟从身后所插骨朵发出,上面还有臭汁沾染的痕迹,忙命人拿去洗净。这才想起适才曾用骨朵打碎了两粒带有豆大的微光的黑影,当时曾听破裂之声。那东西定是妖物所产怪卵无疑,因在日光底下,彩光只一点点,雷行捷曾用手去抓,也是中了此物之毒才行晕倒。一问果然,并说那带星光的影子是个宝物,大如鹅卵,握在手中软绵绵的,用力一握便破,旋闻奇臭,便即晕倒,醒来左臂尚自麻木,手上连洗多次仍有余臭未净等语。

林、毛、余三人料知妖光为仙剑斩断,前半没有收回,四下散落,投地而没,许有遗迹存在烟光可及之地。芹芹正过去,刚将他抱起似要跑来,恐烟光再出又有误伤,忙即高声唤止,同取了地上骨朵追过去,雷行捷已然面如乌金,又黑又亮,人事不省了。三人吩咐抱向冈上,取了山民所携水葫芦,由筠玉取出灵丹与他灌人口内。问起芹芹,才知烟光起时,他人在险中,还是一味呆看,芹芹等在远处高声唤他跑回,也不知听着没有,或许烟光发现太快,他见主人动手,也想学样,只见一团斗大烟光朝他头上飞落。他纵得老高,伸手去抓烟中带有微光的黑影,同时又似在用骨朵去打。等烟光退净消灭,赶去喝唤他为何不听招呼,人还没跑到,便听他喊了一声“好臭”,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晕倒。地上三人闻言,越料定妖光中有毒,还有奇恶极臭之味,哪敢造次!蔡野神夫妻和全体山民目观烟光被三人剑上发出来的电光斩断退灭,人却无恙,连祭品也还健在,方知正能克邪,三人身有仙法,奥妙非常,益发信服。山民更把洞中妖物恨入切骨,全数跪拜欢呼,求仙客恩人务把妖怪除去,以免日后害人。蔡氏夫妻也口口声声感谢不已。

三人告以心意,坐在冈上谈笑,静候妖光再现。直等到日色偏西仍未出现,雷行捷仗着灵丹之力不久回生。三人又连去洞前探寻,左就无事,便拔出宝剑纵下冈去,借着日月珠与仙剑光芒纤微毕照,遍寻妖物烟光飞落之处,想看看还有日前所见发光石卵没有,除间或闻着余臭外,并没寻到一个。因那怪卵有形有质,已然斩落,妖物不能收回,怎会沾土即灭?俱不知是何原故。妖洞大臭,懒得再看,仍然回到冈上。又过有个半时辰,蔡氏夫妻见妖光久不出现,恐众人心焦扫兴,便命山民奏乐娱宾,在月下舞蹈唱歌为乐。林、毛、余、杨诸人也愿一观本地土著风光,未加阻止。舞唱了一会,天将交子,筠玉刚对众人笑说:“洞中妖物已然吓破了胆,再听外面这大声势,益发不敢出现了。”众人还未及答话,忽听金花娘惊呼:“恩人们快看,妖光出现了!”众人侧转身顺她指处一看,仙王洞底忽有数十团其亮如银的明光上下飞舞而出,此升彼降,升沉跳掷,往复不已,看去那么亮的明光,荧荧欲活,却不能照见东西,近洞一片地仍是黑的,暗影中看去分外觉得奇观娱目。林、余二人拔剑欲起,筠玉想起蔡氏夫妻所说,这不过是奇景初现,还有奇丽绝妙之景相继出现,一面阻住林、余二人,稍缓一时,先饱了眼福再作计较,又猜妖光忽出是被乐声引上,力嘱蔡氏夫妻不可住了乐舞,以防妖光隐去。

众人注视了一会,那数十团银光倏地流星陨射往下一落,全都收去。又隔了一会,正恐它不再出,忽又是数十团碧绿光华升起,与前一般上下跳掷。筠玉才放了心,知道妖光必照蔡氏夫妻所说,先变幻彩色相次出现,最后五色毕呈现出奇景,等它将收未收之时,除它未晚,便和林、余二人约定好下手时刻,一同驻足观看。果然那妖光一会落下,又变成深红颜色飞起,入后由红变紫,由紫变黄,由黄变蓝,由蓝变青,由青又转为白色。初出时好似存心试探,升落俱慢,想因无人惊扰,每变一色便加快一些,变到由红转紫,越发隐现得快,明光上升才只俄顷便即飞落,晃眼工夫,重又变色升起。等转回银色以后,暂时不再降落,径在空中随着飞舞升沉之势,逐一变幻不已。色彩甚深,真是其白如银,其绿如翠,红似火齐,紫逾淤血,蓝比天苍,青同柳嫩,黄的更是金光湛湛,鲜明已极,蔚为奇景。

筠玉一心想等未了奇景,却不想妖物修炼多年不曾出洞,今晚恰巧该它成了气候出世之期,身未飞出先受巨创,怒恨已极,众人又久候不退,益发情急拼命,既敢再出必有可恃,危机就在目前,通没觉察,还在不住连声夸妙。细数那彩光,共是四十九个,在空中飞舞变幻,比前较久。约有刻许时辰,忽然众星飞投,一窝蜂似往洞中落去,半晌未出。如照往昔彩光一次一变色,共有两个轮回,六样颜色,一十二次,当晚才只七次,未次转回银色,却在空中变幻,并不降落,连蔡氏夫妻和全体山民也诧为向所未见,光落后正在纷纷议论。

蔡野神猛然想起,上次和穷道人交手,几为他飞剑所伤,行时曾说:“我不杀害你们。切记着洞内妖光变色,便是你们这伙人的大难临头之日。”当时备受道人侮弄欺迫,虽知他是剑仙一流,认罪服低,心中却是气忿不过。又因洞内妖光每出总要变幻色彩,只不近至洞前烟光所及之地便不会伤人。过了两次出现之期无事,以为道人意存恐吓,没再放在心上,也忘了对林、毛、余三人说;及见当晚妖光变幻奇怪,偶忆前言,不禁“噫”了一声。林璇问故,蔡野神把前事一说。林、毛、余三人前晚一夜到明,苦斗劳乏,一心盘算行止与除妖之事,听蔡氏夫妻说起那穷道人犹有余忿,当时没有注意,嗣虽想起似个异人奇士,因他一现即去,无人知他名姓来历,问也无用,再被别的话一岔,就此丢开未谈,谁也没想到那道人于己有关。及听野神二次又说,筠玉首先警觉,忙问那道人身相衣著,竟与陆地真人单鹗一般无二,不禁狂喜道:“照此说来,单仙师已往此洞来过,定将妖物留与我们来除。如此凶险,他老人家所赐柬贴不会不提,今晚成功无疑的了。”

林璇毕竟心细老练,答道:“话虽如此,但是单师伯临去既说妖光变色他们大难临头,今晚妖光恰与往回所见不类。我们人多,还有杨家父女,虽与妖洞隔远,终以小心为妙。妖物不离洞远出自有原因,谁也不能决其永远不出伤人。奇景已现,除妖在即,况且夜深天寒,风多露重,也非老年人所宜。不如先命人抬送回去早些安眠,明日早些起身上路为妙。”丹妹早就要劝老父归卧,因众人尚无归意,也不便启齿,闻言大喜,忙说:“姊姊真是厚爱,这般周到,小妹感激不尽。”

林璇一面着人抬送杨氏父女走后,见妖光还未出来,又命止了乐歌,对众说道:“妖物如若无知,不成其为妖物了。既能害人,可见厉害。日间为我等所伤,由此不出,还可说是怕我仙剑威刀,彼时并无什大声息。适才乐歌喧阗,那等声势,明知仇敌伺侧,居然还敢再四出现,情景太已可疑。如非见我等不肯深入,志在诱敌,便是意欲拼命,报复前仇。依我看,妖物以前并未遇到过对手,单世伯入洞没有除它不知何故。此次不出斗则已,出必不可轻视。休再迟延观望,我们还是除妖要紧,莫因大意生变。二位寨主所说道人是我的世伯,毛、余二位的师尊。他是一位得道仙人,比我三人胜强百倍。既有前言,可速率全寨人等退往神泉池那一带山腰之上。我们也不再观奇景,就此前往相候,一出现立即下手,总是谨慎些好。”说罢,力促蔡氏夫妻率众往远里退,连二春等八人也命同退。筠玉因有单鹗之言,又听林璇所说有理,不再坚持成见。总算山民命不该绝,因此数言,临危却步,保全了许多性命。

林、毛、余三人刚纵下冈,往前走出没有多远,先听仙王洞底有重物移动之声,响不一会,便有万缕彩烟由洞内喷出,突突上升,越升越高,作一丛矗立天半,聚而不散,只不似日里往四面分布。适才四十九团彩光紧跟着飞舞而出,各色错综互异,异彩杂星也与先前每次变幻都是一色不同,再被那万缕彩丝上下一笼,越显得十色五光,晶辉荧活,霞芒眩彩,丽景无涛,真是美观已极。筠玉还不舍就此向前,尚欲仁观片时再行动手。林璇有了戒心,执意不肯。因妖洞烟光直立不散,须要行抵洞前方能下手。眼看跑近,烟中彩光跳动愈急,直似无数飞星满空过度。等三人跑离洞口不过十丈,各自举剑纵身飞起,青、红、银三道虹光正要出手挥去,忽又听洞底碟碟一声怪笑,那万缕丝彩数十团彩光,竟似断线风筝星九脱手,离开洞口直向天空飞去,晃眼工夫便四散分布开来,比左侧高峰竟低不了许多,将仙王洞方圆数百亩那一片地方遮住,平空交织成了一张天幕。日光映照之处,烟光俱要隐晦得多,越是黑暗,光彩越显鲜明,那数十团彩光更是穿梭一般往来飞投,迅速无比,离地何止百丈!三人任是一身本领,矫捷身轻,也纵不了那么高,再看洞底空空,奇臭依然,又无法下,不禁呆在那里,想不出除它之策。

筠玉笑道:“难怪妖物胆大,敢于卖弄、原来它会离洞高升,使人奈何它不得。我们且守在那里不走,挨到天明日出,先看一阵便宜戏法,到底看它往洞里收回去不。”正说笑间,空中彩光忽在妖烟笼幕之中一个对一个,此来彼往互相击撞起来。每一撞上,便听波的一下极清脆的声响,再相交错而过,各往斜刺里投去。碰到另一团彩光,相互一撞又投向别处,再与别一个相撞。后来越撞越紧,飞投也越急,波波波波之声连珠般响成一片,听去甚是娱耳。林璇定睛注视,那彩光每一击撞必换一种颜色,闪烁不停,明灭万变,暗忖:妖洞烟光以前每次出现,至多数十丈高下远近,从未离洞上升,到时又听洞底叹息之声变为怪笑,主持烟光的不论是怪物或是妖人,定然还在洞底。看它这等举动,必有深意,但又无法破它。正嘱咐毛、余二人上防天光下防洞底,切勿分心大意,倏地眼前一亮,又从洞底飞升起一团栳栲般大的明光,晶辉映霞,其疾如矢,直往天空彩幕中升去。

三人骤出不意,一剑又未斫中。那光升到空际,彩网中心便即停升,飞轮电御疾转起来。四外数十团彩光先围着大光团环行,急转了十余回,忽又间隔平均四散飞投出去,到了彩网边上,微一明灭顿息之间,全都变成一色金黄,倏地又直向来路,照准当中大光团撞去。大光团本也是五六种彩色千变万幻,等到光群回撞之际,忽变深红一团,宛如一个大火球悬在空际。光群撞上,密如贯珠的波波声中,同时轰的一声,大光化成一团其赤如血有光无焰的阴火,晃眼工夫,将四十九团黄光包没在内,火光也跟着暴涨不下十倍。这时除林璇一人料知妖光变幻得可虑,危机不知何时爆发,上下关心,随时戒备,余独也受了毛筠玉的引动,深觉妖光美观无比,目光只注定天空,全没顾及下面。正猜不透还要闹什把戏,猛听林璇一声呼叱纵身而起,知有变故,连忙按剑低下头寻视。只见仙王洞口不知何时现出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妖人,形象颇似蛮人中年老女巫,丑怪秽恶却是人间仅见,无与伦比。

那妖巫生得身材伛偻,自发连鬓,蓬生绳结,尘土肮脏满布其上,披拂两肩,将那一张圆而且大的怪脸遮得密密的,仅露出豆大一对碧光闪烁的凶睛和两排白牙,隐现血也似红的嘴角,赤着上身,仅腰间围着一片短裙,也不知何物所制,足大如箕,手似乌爪,指甲长有尺许,通体污秽狼藉,直似粪堆中新拱出来,一手拿着一枝上挂十余把小叉的巫杖,杖头上刻着一个与仙王洞中产卵石怪一样的怪鸟,一手颤巍巍戟指三人怪声厉叫,也不知说些什么话。二女手上宝珠,照看得甚是清晰。毛、余二人见状也忙赶去。这时三人因身临洞口太近,恐受暗算,俱走远了一些。等林璇握剑纵将过去,那妖巫乍看似乎行动疲缓,谁知身手轻灵己极。起初一摆巫杖本要迎敌,继见林璇手上一剑一珠虹彩腾辉,晶芒电射,知是仙家宝物非比寻常,不敢遽撄其锋,不等剑光临近,身子滴溜溜一转,旋风般转退出去数十丈远近。林璇一剑刺空,毛、余二人相次追到。

林璇曾闻老父当年传言,滇、黔山民中出过一个惯养恶蛊、厉害无比的妖巫,名唤神婆种三娘,原是种家妇人所生的一个怪胎,一落地便被父母弃向荒山之中,不知怎的未饱虎狼之口,竟会被她在山中长大,还学会许多邪术,专能咒石成蛊,用本身和生人精血养炼,比起五毒八恶、各种虫蛇鳞介之类生物所炼还要恶毒十倍。只为她生相奇丑秽恶,性复淫凶,尝用邪法禁摄山民健男供她淫乐,厌了时再拿人去充作蛊食,在南疆中为恶横行了十多年,资物面首任意取求,也不知害死了多少山民。最后一回恶贯满盈,竟将菜花墟孟寨主的爱子摄了去。孟家山民用十个健男、无数金银彩礼和她掉换,都不肯应,反倒口出狂言,三日工夫,将人弄死喂了蛊遂不算,又亲往寨中索要许她的那些健男重礼。孟寨主心痛爱子,仇怨已深,再受这般欺凌,恐她纵起恶蛊行使邪法,全寨同归于尽,其祸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命人向她求说,再多送点重礼健男,请她往别处去取。她不依不饶,出言向来人恫吓。

这里孟寨主满腹冤忿无处泄,又恐她坚持前言,不能不预先将所索男健备好,正在寨前召集寨中众人,含泪悲诉说:“我最爱此子,不想被神婆害死。多蒙大家好意选出十人去和她掉,人没掉成,如今又来强索这十个活人。有心和她拼命,无奈恶蛊神法厉害,白白送死。我做了一族之长、各寨寨长,不想被一恶妇制住,也实无颜再定准何人前往送死。如有愿去的,便是大家的救命恩人,请走出来受我一拜。”孟寨主素得众心,起初十人均是自愿前去掉回他的爱子,并未相强,此言一出,是年轻体壮、自问入选的全都站了出来,齐声愿往。孟寨主见手下人等如此忠心义勇,益发伤心,不禁恸哭起来。

大家正看着难过,恰值一个姓罗的道姑走来看见,问起何事。山民见她是个汉人还不肯说,正要轰她,被孟寨主一眼看出那道姑好些异相不似常人,一时福至心灵,略问答了几句,想又看出几分,恭恭敬敬接进寨去哭说完了经过。那道姑闻言好生不忿,力说无妨,立命将去人唤回,由她将种三娘这个妖孽处死。孟寨主居然相信,如言辨理。去人前脚才回,种三娘原是受了孟寨主仇家高楼人的蛊惑,成心寻他晦气,就使依她,仍要需索无厌,何况去人未吐允意,跟踪追至,在寨前只骂了两句恶语,便施展邪法放出恶蛊。谁知道姑是个仙人,赶出寨去,扬手就是满天电火,数十丈长的电光将恶蛊全都烧死。种三娘见势不佳,吓得鬼叫一声,身上放出一条黑气,往空中逃去。那道姑也放出一道电光随后追赶。两下此去都未回头,山民方知道姑是神仙下凡,料定种三娘必被雷火所诛,由此南疆中除却一个大害。

当时传说种三娘妖法异迹甚多,取人性命易如反掌,那生相的丑恶污秽正与今晚所见妖巫相似。如若真是种三娘昔年侥幸逃生,隐伏仙王洞内二次出世,这妖巫不比牦象、孽龙单凭力大凶猛,可以智取,吉凶实难预料呢。林璇想到这里,打算诈她一下,一面追将过去,口中用土语大喝道:“大胆妖巫!当年菜花墟幸逃显戮,罗仙姑那里不曾寻到。敢在这里兴妖作怪,今日是你伏诛之日到了!”一句话居然将妖巫蒙住,不禁大吃一惊,凶锋顿敛,不敢遽下毒手。原来那妖巫果是种三娘,昔年被金姥姥罗紫烟雷火、飞剑追迫无路,逃到神泉池附近,万般无奈,只得把鬼母所传化血脱身妖法自破前胸,取出七滴心血,手掐灵诀向前弹去,一面咬破中指,用妖法祭起满天血雾,遮蔽身后敌人慧目神光,本身却行法往神泉池底钻去。金姥姥正追之间,见妖巫忽放起弥天血雾,以为又闹什鬼,忙发神雷震散妖氛,抬头一看,前面有七团火光拥着妖巫,星奔电驰,其逃已远,匆猝间没看出那是妖巫脱身之计,仍然催动剑光加急追赶,又追有数百里之遥还未追上,刚自心疑,恰遇嵩山二老路过,远远看见妖火,各发神雷、飞剑将妖火消灭。金姥姥见面一问,只是七团妖火,并未见一人一物,方知中计。此巫不除,不知要害多少生灵!忙又一同赶回。妖巫得间,已然下隐黄泉,匿迹销声,哪还查得见踪影?三人一计议,料定妖巫必在血雾起时隐入地底,便寻往起雾所在又仔细查看了一阵,看出神泉池可疑,虽知妖巫十有九潜伏在彼,但在地底潜伏不敢出现,仍就奈何她不得。寻思无计,为防后患,三人同时行使玄门禁制妙术,将那一带地面封闭而去。

那化血脱身之法最损真灵,又被神雷击散收回不得,这一来无异打落了她多一半功行,非苦修数十年不能复原,况又封闭在内,只能下穿地底,不到元神复原满了禁法年限无法出世。妖巫弄巧成拙,尚幸保住残生,强忍着大仇奇忿,在池底苦炼多年。因为不能上升,日以秽土为粮,便一意往地底清处钻去,无意中在地肺近处得到一只前古异虫,名为飞赊,久埋土内,身已成了化石。她弄到手以后,终日在土内摸索祭炼。她以前炼蛊比人厉害,就为她能使蛊与自身合为一体,在将成未成之际由自身养育一次,和妇人产子一般,在腹内结胎生出,再用心血祭炼。虽然厉害非常,炼时人也吃苦,稍一不慎便要被小蛊咬伤。自得了这恶虫,她知此虫生时必定狠恶,又久得地底灵气,如用法术加以自身精血将它炼得有了灵性,再借它来炼蛊,既省受罪,还比以前厉害。也不知费了多少精神心血,居然将石飞赊炼得有了灵性,虽还不能破土飞行,每当上下旬月圆前后地气滋润之期,已然栩栩生动,形态欲活了。

妖巫身旁原存有未死完的余蛊,又在地底寻到几种毒物,试用石飞蜍一化育,觉收奇效。后来在地底熬满年限,禁法失效,本可出世,偏生那石飞蛛在地底已万千年,成了纯阴之性,不到通灵能飞食过几个生人心血后,不能出见天光,自己所炼又是太阴秘魔之术,多少犯着一点同样忌讳。尤其久伏暗土双目畏明,不便一举即出,只得仍在地底苦炼。先是每月一两次,在有星无月之际自己先试探着出土。旋又改着月明之夜升。她因常听地面上有人走动,知左近必有山民墟洞,虽在困厄之中,仍然未改以前妖术惑众之习,出时必放起一片彩光故示神奇,以为异日害人地步。

未后一年,地下暗泉冲动,事先未防备,坏了她的居处,稍嫌污湿难耐,顺着地脉旁行,又被她无心发现那个仙王洞,大称心意,便将地底开通一穴直达上面,又移了一块大石封住,自己仍藏在下面,却使飞蛛栖身石上,再逐渐炼到移向日月之下。这一脱了困,又想起前仇,立志报复。一面将地底苦炼数十年未成的厉害妖法玄告珠加功紧炼,一面用妖法将所有蛊种全数度向飞蛛腹内,使其轮流孕育。等产卵之后,再每月两次逢丁逢癸有星月之夜飞出洞外,在妖烟拥护之下吸收天空灵气。她虽怨毒甚深,积恶不俊,但因忙着祭炼妖法恶蛊,又恐害人多了,法未成时被仇敌查知惹下祸事,除乍出时为要取生人心血与飞蜍食用害过十多人外,不是遇到她每月两次出现之期自去送死,便走进她洞去,只不过于大声将她惊动,也无妨害。她轻易从不出穴伤人,洞门外更是从没去过。林、毛、余三入前日所见发光石卵,便是初生而未成形的恶蛊。

妖巫满拟一切成功,一出洞先寻孟寨主害他全族,然后扰遍南疆,到处寻找那姓罗的道姑以报前仇,谁知恶贯满盈,大限已终。玄眚珠尚未炼成,头两拨恶蛊已然到了成形出世时期,这些蛊卵每次经她用妖法指挥飞出洞去,挨班吸收灵气,到了天明收转,随意存放在洞壁钟乳之上,高高下下,灿若明星。每出之先,必将妖烟放出,凡在仙王洞左近贡身迭死的众人和一批虫蛇鸟兽各种生物,全数俱被卷入洞去,以备大嚼。移居不久,每日都有,从不脱空,无须以人为粮,还可以用生人心血祭炼妖蜍,原未打算就出生事,当日出时,忽然发现壁间钟乳上的蛊卵被人弄破了一个,本期所生三个又有两个不见。近来只有牲畜,又无人再来送死,心疑那些供祭的山民乘自己在穴内入定炼法之时偷偷入洞所为,不由暴怒如狂,本就想用妖法将今日同外上祭的山民一律卷入洞去,拷间情由,再行弄死,万设想到烟光才起,便为敌人所破。她在洞内窥见林、毛、余三人所用剑光竟不在金姥姥以下,当是仇入得信赶来,吓得缩身入穴,躲在地底,不敢再出,以为仇敌定要跟踪入洞搜寻。恰巧退时妖蛛又在产卵,天地问至恶奇秽之气所萃,未生时还可,每当初产落生之际奇臭异常,经日不散,与卵破臭味相同,却要浓烈十倍。飞蛛近来饱经祭炼得了灵气,产时已能发声,林、毛、余三人所闻恶臭和洞底叹息怪声便是此物。

妖巫不知敌人为恶臭所阻,在地底勉强挨到子夜将近,始终不见有人下来,却听上面山民乐歌之声大作,心想再过两三个时辰,一到天明,小蛊如不破卵飞出,势必活生生闷死在内。越想越痛惜,又想起敌人日间斩断妖烟未放雷火,又未入洞搜寻,未必是什真正能手,忍耐不住,试探着放起烟光。为了能急于收转,并未分布开来,只是朝空直上连试两次,未见敌人来犯,胆子渐大,又猜不是敌人当自己被剑光杀死走去,只剩山民,久不见烟光上升,在那里歌舞贺功,便是敌人虽有利器不能飞起,心中痛恨已极。原意连用妖法将蛊破壳脱了胎,再使它飞出害人,正自聚精会神运用妖法,先使四十九个蛊卵在空中变幻奇光,自相激撞,一面将所炼内丹喷上高空,化为一团阴火。刚刚升起将蛊包住,就待化生,忽听地面上有人急驰之声。先前把敌人当作了送上门来的礼物,明听人来,不去理他,几乎吃了大亏,如何还肯大意?料定是日里仇敌,无奈时机紧要,空中蛊卵此时收回,无异于前功尽弃,当下把心一横,决计与来人拼个高下。纵身出洞一看,三个仇敌俱都站在地下向空中观望,好似并非道术之士,又是俗家打扮,只不过手中宝剑光华远射,精芒如电,似是神物罢了。宽心大放,反而怒上加怒,必欲得而甘心,正要下手暗算三人,却被林璇一眼瞥见,一声清叱追踪过去就是一剑。

妖巫见敌人手中一珠一剑俱是仙家异宝,剑并不大,使起光芒却长,如非见机神速,差一点没被刺中,怎敢怠慢?刚一转身形行法躲过,忽被林璇道破她的姓名来历,哪得不心惊害怕、心想敌人既知数十年前底细,必与前仇一·党,不是好惹的人,否则手里也不会有那样的宝物,一胆虚气馁恐蹈覆辙,不由改了主意,只想挨到恶蛊成形化生便收入洞内,仍向地底潜伏,索性等玄青珠炼成之后再寻这些仇敌算账较有胜算,一味闪避,不查清虚实不敢妄使妖法致败。这一审慎,却使林、毛。余三人少受一场灾难,否则一动手行法,三人早晕倒了。

先是余、毛二人跟随林璇身后一同上前追杀,继见妖巫满身黑气疾转如飞,那长剑光竟撩不到她的身上,一赌气,三人便品字形分三面堵截杀上前去。妖巫见三人剑光厉害,本来有些害怕,加以身手又是迅捷异常,这一换了战法,格外逼紧,自己心神还要顾到上面,时候一久非受重伤不可。心里一着急,猛想起自己真是成了惊弓之乌,见人就怕,看敌人剑不离手追逐神气,不特不能绝迹飞行,连宝剑也不能放出伤人。三个凡夫俗子,怕他何来!即使法术无功斗他不过,上天入地均可遁走,决不致有什大失闪。念头一转,一横手中怪巫杖,二次方要行使妖法。

林璇因知妖巫是当年的神婆种三娘,也是时刻提心在意,屡向毛、余二人打暗号,巴不得在妖法施出以前一剑将她刺死,才能免患,嗣见妖巫一味躲闪满口毒骂,并不还手,更料定她早晚必要闹鬼。加以天中妖烟弥漫,大火球逐渐暴涨,不知有什么玄虚。本就有些惊疑,及见妖巫手持妖杖乱舞、目射凶光、口中喃喃之状,益知不妙。心里一着急,暗忖:这东西忒已狡猾,凭我三人三面夹攻,竟沾不着她分毫。记得贾本治笔记上所载,此剑本能飞出杀人,可惜事前没有试它一下,否则就此发将出去将妖巫杀了,岂不痛快!正寻思问,猛觉手中仙剑颤动欲活,大有脱手击出之慨。手指虎口震得生疼,几乎把握不住,不禁触动灵机,心中默祝道:“仙剑神物,多蒙仙人相赐,幸得佩用。现与妖巫对敌,自惭凡庸,不识使用之法,不敢妄自出手。适觉仙剑大有自起之势,想系通灵神物助我成功,但恐不知收法,去而不归,未敢冒昧。如蒙鉴怜默佑,能以自去自回,便请飞出,斩却妖巫仍然回我手内。”刚想到飞出斩妖,未一句祝告未终,那仙剑竟似有千斤大力夺手而出,一道银光惊虹掣电般直朝妖巫飞去,把林璇吓了一大跳。

毛,余二人正追之间,瞥见一道数十丈长的银虹自林璇手内飞起,也自惊异非常,忙跟踪赶去时,妖巫邪法刚要发动,偏巧林璇剑随念动比她快了一步,不等妖巫手中怪杖祭起己自飞到。这口仙剑乃玄门降魔斩妖异宝,厉害非常,未炼到身剑合一时,使用的人一发出手去,不见血伤物,任你逃到天边也决不飞回。妖巫一见银虹飞来,才知敌人用的果是飞剑,自己不该小觑她,上了大当,以前吃过飞剑大苦,危机瞬息,知难抵御,怪叫一声,就地一滚,化成一条黑烟便想逃避。满拟遁法迅速,又能行法隐身,只须避开来势隐却身形,仍可行法暗算,相机进止。谁知恶贯满盈,劫数临头,一心惦记着天空恶蛊,不肯逃回洞底,那飞剑又是不伤人物不止,紧追在后,竟不容她行法隐身。

妖巫见身后银虹兀自追逐不舍,眼看追上,心里一害怕,万般无奈,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且作脱身之计要紧,径把手中那根怪巫杖发将出去,抵敌一阵再说。这很怪巫杖乃妖巫采取地底万年精铁所制,经过数十年苦功祭炼而成,与身相台。初炼时因飞蜍是上古恶虫,恐通灵之后难制,于是把飞蜍真灵也禁寄在杖头之上,以便异日飞蛛炼到飞行变化时,生死悉随己意,除每期使飞蛛产卵出洞吸收天空灵气而外,平日轻易也不开禁,以防恶蛊得了灵性乘隙遁走,所以林。毛。余三人初见飞蛛和死物一般。这一离开妖巫之手,便是一团黑烟围着一个胁生飞翼的三足怪物飞起,其大数丈,口中发火,眼射蓝光,扬着前后三只两丈多长的利爪,迎着剑光便要抓去。这恶蛊在古昔虽然厉害,毕竟死去万年,仅仗妖巫心血祭炼略通灵性,身受邪法禁制驾御进止,只知一味猛扑上前,如何能是仙剑之敌?

说时迟,那时快!飞蛛的三只利爪迎着剑光还未抓将下去,银光电掣略一屈伸绞动之间,“唉”的一声怪叫,恶蜍真灵为剑所斩,随着妖烟消灭,丁丁几声,怪巫杖断成十来根残铁坠落山石上面。妖巫原意借此杖稍微支持,等隐却身形再行收转,不料葬送得这般迅速,不禁又痛又惜,吓了个亡魂皆冒!幸而经此一顿逃出稍远,身形业已隐去,同时林璇因自己不会收法,见仙剑飞出,妖巫升空遁走,晃眼工夫追出老远,那么长一道银虹仅剩一线银光在天际闪动,惟恐失去,追又无法去追,不住口在那里望空祷告:“请仙剑速回!妖巫既然逃远,不必追了。”筠玉也想试将手中仙剑如法祝告飞出追敌,见了这般情况,惟恐有失,也自息念。林璇正望空渴盼,恰好那剑斩断妖杖应念而归。林、毛、余三人见银光居然飞回,俱都又惊又喜,又不知怎样接法,眼望长虹飞坠,不敢冒昧伸手,方自惶急。林璇猛觉眼前奇亮,剑光已当头飞落,心中未免害怕,勉强藏起宝珠,乍着胆子闭了双目,把双手往前刚一伸,忽觉有物触手,睁眼一看,光芒大敛处,剑已回到手内,仍是先握剑的手,寒芒如电依旧原来神气,方知此剑竟有这等灵异,不由心花大放,喜极欲狂。

这时妖巫不知去向,不知伏诛也未。妖烟织成的彩幕和那一大团红火仍是高悬空中,益发涨大了些。三人计议了一阵,筠玉因林璇之剑既能飞去飞回,何不径将三口仙剑同时放起空中?将妖烟妖火扫荡净尽,再放它入洞去斩石怪。林璇终是要谨慎些,力说:“贾记上所说仙人试剑时只这一口,并说那两口常人不可妄动,我等俱不明用法,万一化龙飞去岂不可惜?便是我这口因才得不久,没有刺破指血去试,如非它自己挣着飞出握它不住,我也不敢松手。我还恐它一去不归,好担心呢!”筠玉闻言,一眼看到林璇握剑的手,失惊道,“姊姊手上哪来的血?怎么弄破了呢?”林璇低头一看,有手果然破了好几处,虎口和五指都有小小裂痕,鲜血点滴未止,正顺着剑柄往下流呢。这才想起仙剑飞起之前在手中挣了一下,当时只觉虎口和手指疼胀欲裂,想必那时已然指破血出流到剑上,无怪仙剑去而能归,后来专心向天凝望所以未觉,忙取止血伤药搽上,止住筠五剑勿轻发,一面将手中仙剑向空一举,照前默祝,果又一道银光破空而起,照准当中大火球射去。光过处,砰的一声爆裂巨响,火球立即分为两片,似轻云之遇疾风,连卷两卷,往斜刺里飞落一晃无踪。接着从火球中散出无数奇形怪状小虫,见风紧张,各带着五颜六色的彩光,口里发出怪声,卿卿啾啾区区咶咶叫个不已,飞舞满天。

这时妖巫早已遁回,潜伏在侧,那些怪虫便是成形初孕的恶蛊,适被妖巫内丹阴火化去外壳,正当要出未出之际,妖巫收得又缓了一步,蛊虽成形飞出、却吃飞剑斩伤了内丹,益发恨上加恨,仇上加仇,同时又看出三人仍只有仙剑厉害,到底不会法术,胆气一壮,顿生毒计。飞赊已斩,内丹又伤了真元,发狠一横心,意欲拼着再死伤些恶蛊,来换取仇敌的性命。暗中行法,一口邪气喷向空中,那四十九卵化生出来的恶蛊为数何止千百,立时飞跃起来,林、毛、余三人中,以林璇最明白南疆中的异物奇事,一望而知。毛、余二人虽不如她从小生长南疆,养父又熟悉边情,耳儒目染,多闻多见,但也是从小奔走江湖,久在边境中来往,妖巫出现时又经林璇一提说,俱知此物厉害,非同小可,各自目注空中按剑戒备,以防不测。林璇却向空中仙剑祝告:“务请将恶蛊斩尽杀绝,不留一个!”眼望剑光所及之处,蛊群虽似星陨一般,十八成群,带着余光死伤飞坠,无奈数目大多,飞得又散漫迅疾异常,饶你剑电光一般快,往复追杀,一时半时杀它不完,总是神物有灵,那多恶蛊竞没一个能活着飞上伤人的。

这时候天中一道银虹与千百点彩光星飞电掣,跳掷追逐,夹以流光下坠,彩芒乱射,比起先时奇景还要好看得多,三人当妖巫已死,不疑有他,一心只防到空中,正在呆看,妖巫邪法已自发动。一阵阴风起处,沙石惊飞,三人只觉眼前一暗,立时天昏地黑,惨雾沉沉,星月之光全被隐蔽,鬼声四起,大大小小的石块似雨点一般打到身前,阴云暗影之中,只有那道银虹和千百点蛊火妖光仍在当空驰逐隐现,如非手中持有仙剑,几于伸手不见五指。三人中除筠玉手中握有那粒日月珠宝光照耀、身容毕现而外,余独也仅仗着仙剑光华映照略可辨别面目。二人知是妖巫邪法,忙舞动剑光抵御时,一找林璇不见人影,心中大惊,刚要张口呼唤,忽听林璇“嗳”了一声,像似受伤神气。

筠玉着了急,首先循声赶去,珠光照处,一眼瞥见林璇用双手护住身上要害,蹲伏在地,见筠玉到来,急喊道:“妖法厉害!我在黑暗中已被石块打中了几下,幸而不重。敌暗我明,我的宝剑要防恶蛊飞下不能收回,速唤余大哥来,将我夹在当中,先杀出雾阵以外再作计较。”说时,林璇背上又中了两石块,幸而天生异禀,未致重伤。筠玉知是吃了黑暗的亏,见她腰间隐隐透出宝光,急叫道:“你的宝珠呢?”一句话把林璇提醒,才想起适才伸手去接仙剑,将宝珠放入囊内,继见妖巫施展邪法,忙中有错,只顾想奔向毛、余二人身侧求助,忘了取出,因知恶蛊厉害甚于邪法,此时全仗仙剑在空中堵御诛杀,不敢收回,白挨了几下冤枉打,闻言忙即取出,余独也跟踪快到。三人合在一起,余前毛后,林璇居中,鱼贯往回路退走。

这时鬼声啾啾,魅影幢幢,沙石飞投宛如骤雨,休说林璇,连余独也着了好几下。自从日月双珠一合壁,顿显此宝妙用,不特精光大盛,离身数十丈纤微毕现,比前明亮十倍。那些由暗云惨雾中现形来扑的许多奇鬼恶魅,都无须再用仙剑迎敌,空自张牙舞爪悲号厉啸,一个也不敢近前,便是沙砾石块也再打不到人身上来。三人见状互相一说,才知筠玉适才独未受伤,乃是此珠之力,不由大慰。珠光照处,隐约似见妖巫在暗影中手舞足蹈,嘴皮乱动,意欲追来,却不敢迫近。筠玉心想妖巫邪法既已不能伤人,理宜改退为进除了她为是,似这样退到何处才好?便和林、余二人说了,林璇起初原因积年所闻,先人之见太深,临事心怯,匆匆打不起好主意,只有全身暂退再说,及听筠玉一说,极口称善。因自己无有兵刃,来时连那牦象骨朵也因嫌它累赘,手有宝珠仙剑用它不着,没有携带,想起余独身后带有一根,虽然不比汕剑有用,到底要好得多,忙要过手来,一同朝着妖巫现形所在回身杀去。

妖巫本想行使邪法驱遣阴魂厉魄害死三入报仇雪恨,阴风一起,见那用飞剑斩断自己巫杖乱杀空中恶蛊的第一个大仇人首先受了伤,蹲伏在地,心中大喜,先意用白渭,穿心箭将林璇射死,后又想起这个仇敌太已可恶,射死太便宜了。她以为敌明我暗,敌人可不会法术,虽有两个同伴,俱不如她,看神气自顾尚且不暇,决难相援,这等灵秀有根基的少女,去活擒到手来生吃她的心脑,再禁制住她的生魂以为己用,岂非绝妙?她这一改主意,却使林璇免去一箭之灾。

妖巫虽是行动如飞,无奈林、毛二女相隔甚近,又有珠光照路,闻声追寻,数步即得。妖巫起初被敌人珠光照破行藏,更恐再遭飞剑之厄,行法时离开颇远,等飞身切近,正要暗下毒手抓起仇人就走,筠玉已先一步赶到,手上仙剑。宝珠似火蛇乱窜,碧月腾辉。妖巫气馁,微一停顿,林璇又取出一颗宝珠,余独也自赶到,一青一红两道剑光,加上两颗日月珠,惊虹掣电,幻彩腾辉,大放光华,精芒万道,不但鬼物潜形妖法无功,连走近身去都不能够。邪法不能伤入,巫杖又被毁去,手中持着三支白骨穿心箭,也不知是发好不发好,忽见三个仇敌走而复转,反倒追将前来,匆匆未暇寻思,便将三支白骨箭照准三入发去。筠玉在前,一见三条绿火从妖巫手中发出,纵身举仙剑,一个“狂风绞雪”之势,撩个正着,将三条绿火斩为六七段,各带着尺许磷光坠入暗影之中而灭。

妖巫见状,情急拼命,手掐恶诀,口诵邪咒,从身畔取出入皮袋向北一甩,立时飞起干条黑丝,直向三人当头罩去。毛、余二人手举仙剑一挥,虽将前头半截黑丝斩断,无奈这黑丝乃地底千年黑眚之气,毒恶异常,层出不穷。越发越多,稍微疏懈,便要被它缠向身上,一面还得顾注林璇,正自抵御吃力,忽被妖巫看出破旋,手一指,将炼而未成的玄眚珠发将出来,照准林璇打去。筠玉见一团黑影打到,恐伤林璇,侧身举剑一撩,那团黑影应时爆散,千丝万缕分散开来。毛、余二人手有仙剑,还算未被捆住,内中一股正网向林璇头上。

林璇一见势急,百忙中手持牦象骨朵,使一个“拨云见日”的解数向上一荡,顿觉骨朵被黑丝搅住,其力绝大,喊声“不好”,奋起神威,运足全身之力握紧骨朵一舞,黑丝虽没网在身上,却将骨朵网了个结实,力重万斤,再下放手,连人都被拽走。幸而筠玉手疾眼快,一面抵御,抽空回手一剑将骨朵上黑丝斩断,林璇才得脱险,无意中右手沾了一根骨朵上断落的残丝,立觉浑身冷战,瑟瑟乱抖,急中生智,试使宝珠向手沾处一擦,黑丝居然随手化去,方始无恙,知道厉害,忙嘱余、毛二人小心,千万不可使这妖丝沾向身上。说时,黑丝蔽满天空,越聚越密,刚吃仙剑斩断,被后飞出来的一合,又复接上,此断彼续,闹得三人手忙脚乱。

眼看危机紧迫,筠玉忙喊:“林姊姊:你还不将你仙剑收回来,要等死么!”一句话把林璇提醒,暗忖自己真是糊涂!三口仙剑只有自己这口能随意飞出诛敌,擒贼擒王,怎不收回斩却妖巫再说,却放它常留空中,中她妖巫声东击西的诡计!随想随即祝告:“仙剑速归!”这次有了经验,不似先前慌乱,将手中骨朵并在左手,单伸右手接剑。方见一道银虹自天飞坠,就要落到手上,忽听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夹着亩许方圆一团雷火,自来路天空中向三人存身的所在打将下来,声势猛烈,震得山摇地撼,目眩耳鸣。三人只当又是妖巫邪法,几乎惊倒。昏眩了一阵,林璇剑已入手,见三人未受伤,插好骨朵,正待二次飞出去斩妖巫,忽听筠玉清叱之声,定睛往四外一看,天空中黑丝业已化为轻烟,在星光之下随风飞散,适才所见恶蛊约有数百,似一队流星成群飞坠,大约已为迅雷震死。妖幕无踪,月朗星稀,依旧清明,斗了半夜,东方已微现曙色,只妖巫不知去向。

跟踪寻将过去一看,适才妖巫立处,土内露出大半个人头,发如乱草,仔细查认,正是妖巫,头顶心有一小洞,有雷火烧焦痕迹。犹恐未死,筠玉又用剑将她劈斩成了数片。再掘开土一看,渐渐现出妖巫全身,当胸也有雷火穿透小孔。三人又是一阵乱剑,斩成无数碎块。再走向仙王洞口,恶臭之气只比前稍逊,仍旧浓烈,不能下入,三人急于斩草除根,天明上路,一商量,由筠玉取出灵丹塞向鼻孔,试着下洞,如能辟臭,再行同入。林璇知筠玉最怕臭,坚欲先行,余独也抢着人内。筠玉笑道:“既承二位仁兄贤姊盛意占先,就请一同下去吧,恕小妹不作客套了,我还有点事要办呢。”说罢,取出四粒灵丹递与林、余二人,径自回身走去。

林、余二人只当她要觅僻静之处便解,匆匆接丹塞人鼻孔下去,果然一股清香,恶臭不侵。到了洞底,入内一看,里洞石怪不知被何人腰斩两段。二人不知此物与妖巫手持杖头一体,存亡与共,息息相关,想起适才雷火不像来自天空,甚觉奇怪,莫非又和扫荡铁锅冲一般,有什异人从旁暗助、可惜当时只顾寻觅妖巫踪迹,没有留神查视,再出不知能否相遇,大约又要失之交臂了。且壁间钟乳上悬搁着怪石卵甚多,五光十色,鲜艳夺目,知非佳物,留必为害,各用宝剑一路穷搜乱斫,应手而碎,满洞腥涎四流,好在鼻有灵丹,也闻不出什臭味。等将所有石卵全数消灭一个不留,又将那似鸟非乌似虫非虫的石怪斫了几剑,发现怪腹之内还有少许鲜血和未化尽的碎骨,知能食人为祸,益发不敢大意。二人双剑齐挥,将它斩为粉碎才行住手。遍查全洞,似已肃清,无什可疑,听得上面筠玉催唤之声,一同纵出。说起洞底之事,筠玉道:“你们可知那雷火是天发、是人发的么?”林璇道:“我正还想问你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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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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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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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玉答道:“我们都没留神,这事太奇怪了。如是天雷,天上连一点云丝都没有,并且我明见它从东路横冈之上斜打过来,我还当是妖巫闹鬼,放出来打我们的呢,吓了我一跳,过后又扫荡得那般干净,只一转眼的工夫,不特妖巫打死,妖氛尽散,连空中的邪火妖光,那些飞虫恶蛊,全数一时消亡。我小时随家父在洞庭湖边,亲眼得见雷劈过人和大树,家父还说雷火无论劈人劈物,都是电光一闪自天直下,绝非今夜情景。如说有什仙人奇士相助我们,四面都查看到,又不见一点人影。你两个进洞时,我想着太奇怪,跑回冈上,山民早已退到神泉池左近,一个不在,查遍全冈,只峰尾上边新倒了一块大石笋,似被大雷震倒,此外毫无可疑之状。本想喊过他们来问,因你适才语气颇像要山民畏服我们,乐得借此故示神奇,到口止住。你可觉得有些异样么?”林。余二人也觉奇怪,只想不出是何原故。当下想好言语,一同往回路走。

蔡野神夫妻遥遥看出三人大功告成,已率全体山民欢天喜地奏乐迎来。大家见面,三人索性冒了全功,并说妖巫如何厉害,连雷火也是三人所发。众人原都认得蛊火,亲见林璇放起飞剑在空中扫荡,后来银虹下坠,火蛊成群往冈这面飞来,众人害怕,一声呐喊方要奔逃,便听霹雳响动,雷火弥空,将恶蛊一齐震死,接着便奏全功,闻言自然深信,感激畏服无以复加了。筠玉又说:“恶蛊俱是三五尺长短不等、奇形怪状、神态狞恶的虫蛇之类,现俱死去,落在冈前草皮之上,还有洞外妖巫与洞中石怪的残石遗骨,可命人即速用火焚化成灰埋人土内,免留后患。”蔡氏夫妻连声应允,命人即速依言办理,如飞去讫。

三人见天色渐明,催促回寨,略进饮食,当日即行上路。蔡氏夫妻再三挽留,又率全体众人跪伏不起。林璇一想,起初原以为当时可以成功,不想又闹了个整日夜,除杨氏父女半夜归卧外,余人多半累极,就上路也觉力乏。三害两除两收,诸事办完,也不争在这一日,还是休歇个足,大家养好精神,走时多赶些路的好,便答应无论如何只注这一日,明早再不放行就要恼了。众人齐声欢诺,众星捧月一般将三人拥了回去。抵寨,杨氏父女也因三人久出不归心中惦念,一夜无眠,正在盼望,想着人打探呢,见面自然又是一场欢叙,照例用罢盛筵。三人因昨晚除妖,比起铁锅冲之行还要费力,人已倦极,再三力嘱,现须养神安眠,夜将一席移到半夜起身时再用,用完乘着微明上路。蔡氏夫妻只得依了,大家各自安卧。蔡氏夫妻又拉了杨氏二女前去相助弄菜,准备饯行,一切停当,才放杨氏二女归卧,主仆十一人这一睡,直睡到当夜于未丑初,杨氏二女后睡的都醒了,才一个个养足精神,睡醒转来。蔡氏夫妻感恩心盛,始终不曾安歇,到处命入搜罗酒果食品,安排赠送礼物,早在门外恭候,等到一行起身,接上洞顶,重率众人跪谢入席。宾主尽欢,开怀痛饮,并把这一天定为全族的恩日,名为谢客节,每年今日举行盛典,设下酒肉,望空谢客,礼节甚是隆重,由此流传下去,这且不提。

席散,三人吩咐随行人等整顿行装,蔡氏夫妻又献上礼物,共是两担腌鲜和风干了的猪牛羊鹿野鸡之类,两担青稞和蒸熟了的糌粑,五十斤金沙,一百斤银块,十二匹绸缎,春桃等六人与芹芹姑侄备有馈送,并派了十名健仆随行抬送。三人再四坚辞,尤其谢绝派人相送,两下争执了一阵,勉强收下了食物和五十斤金沙,谢了银块绸缎,只允送行出境,不允随去。议定收拾好了,告别起身,天才现鱼肚色。除雷大锤重伤甫愈,筠玉故意说他不可见风,不令送行外,蔡氏夫妻率了手下一多半山民,亲身送到百里以外,几经三人再三谢绝,催归,才留下十个送往前站,率领众人依依含泪拜别而归。

这一天,一行赶走了三百多里,走到日落,觅地支好行帐,进食安歇。第二早厚犒十人,坚辞遣回,重又上路。晨光稀微,轻风拂面,加以沿途垂杨夹道,风景甚佳,山光水色,鸟语花香,人行其中,宛如画里。大家互谈连日所经诸异,无一件不是侥幸成功,出于意料之外。那暗中相助剪灭缠藤寨人的两个白衣少年男女,神龙见首,已经来得奇突,最令人不解的,尤其是那晚击杀妖巫恶蛊的大雷火。事后屡问蔡氏夫妻和众山民,也只说以前单真人在洞中出来,曾顺横冈往孤峰高处走去,在峰腰上耽延了不多一会,嗣因蔡氏夫妻率领山民赶来接应,顺峰尾往上呐喊追杀,才回身下峰,挥动大袍袖将众人打散,折辱了蔡、雷等三人而去。那停留的地方似离雷火发处不远,可是只震倒了一很大石笋,并无遗迹可寻。大家谈说寻思,断定决非天雷,却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筠玉忽然想起白衣少年男女曾说,仙师锦囊注明时日,要在赶到万柳山场之日,见着那人才可开看,这条路一行中十人倒有九人不曾走过,地名更不清楚,知道哪里是万柳山场,那人是谁,近日杨柳甚多,成林夹道,为人山以来所仅见,莫要临近错过。忙取出锦囊一看,离开视日期只有三天。大家都留着心,无奈沿途空山寂寞,不曾遇到过一个人迹,山凹溪谷之间虽然不时发现山民所居的寨洞崖楼遗迹,想因地近铁锅冲,受了孽龙之害,大半烧毁坍塌,成了废墟,除偶见枯骨残骸暴露而外,一无所有,简直无法探索。

大家又走了一天,那一带地方新发生过一回野烧,迥非前数日途中花红柳绿水秀山清气象,童山如濯,遍地焦枯,加以雨水之后霉腐之味触鼻,时见烧残林本又焦又黑,枝叶俱烬,仅剩树干搓讶,和焦炭一般,高高矮矮粗粗细细兀立于原野之间,间或发现一些青草山花,不是被野火的枯黄萎了无生意,便是经雨新生又瘦又小,随风摇曳娟娟可怜,这两下一陪衬,越显得景物荒寒,令人闷损。走了一会,竟未遇到过一样生物,大家都觉难受。只得脚底加劲,向前急走,连打尖歇息都无心思,宁愿暂忍饥渴,恨不得早将这一段穷山恶土走过。

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偏生前面以前又是丰林茂草之区,焦木枯草,成丛成聚,地面积得甚厚,低的地方业已霉烂,高处于的劫灰甚多,人行腐烬之上,燥湿既殊,松紧不一,一不小心踏在极糟极烂的地方,腿便陷了下去,等到拔出,往往自膝以下总是秽污狼藉,霉臭熏人,遍地皆然,又没法去弄净它,已令人万分难耐。加上天又有风,高处存积的劫灰因风飞扬,满天乱舞,常似一大片黑云当头罩下,闹得众人满脸污黑,遍体灰尘,行李担上灰积寸许,来时连气都透不过一口。杨氏父女坐在山兜以内,足底无妨,上面可用布单蒙住,比较最是便宜。林、毛、余三人俱是力健身轻,其捷如飞,见有一人上当,知道路难走,各自运用轻功提气急行,除风灰难御外,尚不致陷入污秽之中。只苦了春桃等男女七人,分抬着山兜行帐,兜上俱搭有衣物用具之类,本就不轻,再加上铁锅冲所得和众人所赠五十斤金沙以及别的粮肉礼物,凭空添了六七百斤分两,人却只添了芹芹一个。按说六入个个多力善走,即使再加上几百斤重,走那极险峻的山路也未放在他们的心上,可是走到这种污糟稀烂的地方,脚多踏在软处,纵有力也无处使。一路陷拔颠顿,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稍一张口缓气,一个不巧遇到狂风,便闹了一嘴的臭灰,喷吐不迭,双目迷糊难睁,耳鼻四孔也都塞了不少进去,互相怨天恨地,其苦不可胜言。

林、毛、余三人因畏风灰侵袭,见风从对面刮来,只有跑过这一片灰地方可无害,知道来路平安,沿途人兽之迹俱所未见,决不致从后面发生事变。春桃等行走不快,如若相候同行,白跟着多吃苦头。筠玉首先提议:一任春桃等落后缓行,赶到前面去等,以便早些脱离苦境。林,余二人也都称善,脚底一着力,如飞赶了下去,春桃等自然越发落后。还算污湿之路不长,走过二三里便到干处,风势也逐渐小了下去,没有先前那般苦难了。

雷先捷因林璇怜他年幼,不令携抬东西,只空身行走。当三人起步时,他正随着芹芹同行,忽然想起了三人没带干粮,为了风沙积土,从早至午未只进食,此去前途难免饥饿,岂不仍须往回赶?否则等众人追上要到几时,岂不饿坏了肚子?一心想讨主人欢喜,恰巧芹芹抬着粮肉,匆匆一说,抢起一袋糌粑、一袋熟肉,往身上一背,拔步飞跑。雷行捷虽然生具异禀,力健身轻,要追林、毛、余三人如何能追得上?加以淤沙松浮,积秽载途,不会轻身提气之功,阻碍横生。先追时相隔不过二三十丈,一张口声还未出,先闹了满口臭沙子,不敢再喊,三人又没回望相候,不消片刻工夫,只见到三个小黑点在前飞驰,相隔老远,渐渐连黑点也看不见了。行捷心急如火,一见脚踏干处,益发奋力狂奔,紧紧追去不提。

且说三人跑出三十余里。见前途高山阻路,上下仍是黑的,且喜路于风息,山上无什焦木,或许野烧至山而止。正走之间,筠玉忽然想起前事,唤住林、余二人道:“昨日遍地柳树,我就疑心已离万柳山场不远。今日遍地枯焦,柳树不见一株,要错过了才糟。”林、余二人被她提醒,也恐将路走岔。后一思量,顺路行来方向不差,屡次升高眺望,并无人烟,不似错过神气。三个都不愿再往回走这条穷路,互一计议,前山相隔不远,且到山顶看上一回再作计较,于是又往前赶。等到山上一看,山那边乱山杂沓,草木枯焦,仍和来路一般,到处都是野烧痕迹。细察地势,正是日前向蔡野神问路,所说通往云龙山的山径要道铁链山,又叫作野熊窝的方向路径,一点也没走错。再一看去路,无论翻山或是由山下绕过,都得经过乱山中一条里许长的夹谷,尽头处被两边排天峭壁遮住,看不见途径,谷径也与蔡氏夫妻之言相符。思量无计,只得下去探查。谷径甚狭,不能并驾,两边峭壁越往前越高,正料前面不知有多少崎岖险峻的山路,谁知两边峭壁到了尽头处,忽似刀切一般截断,谷径到此,稍向右曲一拐弯走出去,忽呈奇景。

迎面一峰孤立,正对谷口,将去路分成两条。左边一条挨近那些乱山,草木枯焦,一眼望过去都是黑的。右边一条乱石纵横,夹在孤峰崖壁之间,前行只数武,豁然开朗,土平地旷,草木丰茸,又是处处垂柳,因风飘拂,杂花乱开,五色缤纷,最奇怪是连日山行未见人迹,这广原前面=两旁林木繁茂,并列成行,中间却有一条直路,绝似人力所为,否则无此整齐。三人起初未听蔡野神说明,只说过山出谷便是正路,以前还有生蛮聚集。可以投宿,如今不知有未。不意生人未遇,却发现了岔道,两路分歧,各自东西,不知该走哪条为是。好生委决不下。

后来筠玉因又发现许多杨柳,颇符前言,便说:“锦囊开示期近,单真人既注时日,必有前知,这条路必离万柳山场不远。”林、余二人俱觉言之有理,只是后面还有多人未到,恐其走迷,意欲相候,等大家到齐同行。筠玉一心想早探得万柳山场下落,看广原最前面气象蓊郁,似有人家,急欲一知就里,执意先行。林璇近两日见余、毛二人神情落落,没有往日亲密,心中不解,见筠玉独行,余独没有言语,便说:“此地有人家也是生蛮一流,性极凶野。筠妹一人前往纵然无碍,到底势孤,再者一有变故,我们后面的还不知信,难为防备。既要先行,余大哥可跟了同去,一则多一个人相助,容易得手。设见势盛,也可分人急行归报,早作准备。我往山上等他们去。”筠玉虽然聪明,人却直性,当时决没想到林璇不与偕行,令余独守候众人,却令随往,别有心意,反倒高兴,催促余独快走。余独是怎么都可,随了便走。

林璇回向来路山顶上居高下望,待了一会,因被里许外山角挡住,望不见众人影子。默忆来路和众人脚程,尚不该到,又下山入谷。援上谷旁峭壁一看,毛、余业已没入茂林烟树之中,不见踪迹,知已去远,只得回转山顶。又待了半盏茶时,明知离人到尚早,左就枯立,心嫌前面山角遮住目光,不能及远,意欲赶回里许,越过山角去看。刚下山走出半里多路,快到前面山角,忽听山童惊叫之声,颇似雷行捷的口音,猛想起他是空手随行,莫非孤身赶来遇见蛇兽之类?心中一着急,朝前便跑。跑没几步,忽然瞥见雷行捷身上背着两个口袋,口内急喊怪叫,亡命一般从山角林木内转出,如飞奔来。一看他身后并无什蛇兽追逐,好生不解,方立定喝道:“小娃娃不跟大人一路走,乱跑乱叫啥子?”语声甫毕,猛又见山角后飞来一只怪鸟,翅如车轮,身子却与人一般无二,手里还拿着一块东西,飞得甚是迅速,晃眼工夫,便追到雷行捷头上。这时两下相距约有数十丈远近,看得逼真,上前相救万来不及。林璇喊声“不好”,取出囊中弩箭,往前一纵身照准怪鸟打去时,已自无及。

眼见雷行捷看怪鸟临近,反倒停了脚步,手拿一块东西往上一抛。怪鸟也不理他,仍往下扑,抓住雷行捷肩头上一个口袋冲霄便起。雷行捷见口袋被怪乌抓去,怪叫一声,纵身一把捞住口袋,往下奋力便扯。两下都是力猛,一下把口袋扯破一角,洒落下好些条块,把雷行捷跌了一跤,怪乌身上也中了林璇两枝连珠箭。等林璇拔出宝剑追将过去,行捷已纵将起来,抱住林璇双脚,大叫:“主人莫放雷电,放他走吧!”林璇见他和怪乌争持宛如儿戏一般,闻言好生奇怪。一停顿间,那怪鸟身中两箭并未落下,仍任高空回旋了一周,想是看出林璇宝剑银虹耀日,光芒电射,不大好惹,才拨转身,口发人声,怒吼连连,双手抱住口袋向谷那面飞去,瞬息不见。

林璇一看,地下散落着五六条熟肉块,雷行捷手上抛出去的也是一条熟腊肉,忙问遇鸟经过。才知雷行捷这孩子真个淘气已极。论他脚程,林璇等这一会,本该早到。他因苦追三人不见,觉得腹中饥饿,打开口袋,取了块肉来吃。吃时未就糌粑,吃得又多,口中渴极,想找水喝。好容易寻到一条溪涧,埋头下去急饮了几口,忽听有人在旁发笑。抬头一看,涧中怪石后闪过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小孩,身穿大红肚兜,手足皆戴金环,身后高出,好似背有两片东西,在那里踏水为戏,激得水花四溅,望着雷行捷发笑不已。雷行捷见那小孩通体赤露,现出一身雪也似白的皮肤,头上秀发披肩,当中梳起一个抓髻,玉齿朱唇,一双风目又黑又亮。他生长缠藤寨人窟穴,几曾见过这等美秀清灵的人物,打心里一喜欢,连用土语喊了两声。小孩好似不懂,对他摇了摇头。行捷不舍,又改新学会的汉语,连喊带招手。小孩意似懂得,水中一起身,便到了跟前轻轻落下。

雷行捷见他纵起时,背后背的两片东西似乎耸动了两下,当时急于和小孩问话,也没注意,仍用汉语间道:“我们走了好多天不见一人,你家住哪里?我和你交个小伴儿好么?”那小孩汉语竟甚流利,脱口答道:“我家住在前面山场上。你有什么本事,怎敢一人走道?”雷行捷哈哈笑道:“我们本事大着呢!我的主人又会打雷又会放电,连妖怪都能打死,怕啥子?你也一个人,怎的敢走?”说完,满以为小孩定有话回答,谁知小孩意似后悔,又似恼着雷行捷口出大言,更不再吐只字,只拿手向雷行捷肩上一指,意似问他袋中何物。雷行捷便取了一块鹿脯与他。那风干鹿肉乃金花娘特制美味,与寻常制法不同,味绝鲜美,小孩子虽小,食量却大,又是第一次吃到这等美味,斤来重一块鹿脯吃完,不住点头,笑容满面,又向雷行捷索讨。雷行捷见他吃得甚多,取一块自吃,又递了他一块。小孩接过手去,吃完又索。

雷行捷见他贪得无厌,专索鹿脯一样,恐给多了主人见怪,不肯再给。小孩竟不问青红皂白,伸手便夺。雷行捷自然不服,侧身迎面照准小孩胸膛便是一掌。小孩生小无人敢惹,骤出不意,雷行捷力气又大,如换常人早已支持不住,小孩虽未受伤,也被打出一丈多远,雷行捷心中仍是爱他,见被自己打中,方自后悔,想奔过去扶时,不料小孩倏地叫了一声,身后两片东西由合而分,展将开来,乃是两片肉翅,微一展动,便离地飞起。雷行捷当是遇到妖怪,大吃一惊,不敢逗留,拔步便跑,小孩自然不舍。雷行捷闻得头上风声,偶一回望,小孩已横翼追来,快要临近。一时着急,便将手中那块未吃完的鹿脯朝他抛去。小孩伸手接个正着,得肉之后不再追赶,径往斜刺里飞落,享受去了。

雷行捷惊魂乍定,加急前奔,心恐小孩吃完再追,又取了块鹿脯拿在手内,另手拾起一块石头,以备应急之用,边跑边往回看,果然小孩又从后面摩空而来,跑近山角便被追上。这次小孩竟口吐人言,非要他打雷放电,不然便将一口袋肉给留下,只一块不要。雷行捷因三位主人不见影子,相离春桃等入又远,人单势孤,一着急回手打了小孩一石于、吃小孩一手接去扔落,说:“你还敢打我,再不听话,连你也捉去给狗吃!”雷行捷没有听清,吓得山嚷怪叫,又不舍将全袋给他,且喜山角下尽是些烧焦了的密林,连忙纵身跃进,亡命飞逃。小孩见槎枒阻碍,无法下手,便在空中跟着,知雷行捷力气不在自己以下,取胜全凭一只肉翅,平地交手尚难讨好,何况林内,恐他藏在林内不好下手,故意放慢了些。雷行捷见小孩不肯入林,好生得意,以为顺着林跑便可无碍,不料焦林只有山角前一片,过此便无,方自焦急,一眼望见前面来了林璇,不由惊喜交集,慌不迭地迎上前去。小孩早在空中尾随,见他一出林,急飞过去,往下便扑。林璇相隔尚远,雷行捷忙中无计,仍然欲以鹿脯缓敌之汁。小孩偏要定了他那袋整的抓起便飞,身中两箭而去。

事后林璇间知经过,暗忖:竟有这等天生异人。听小孩所说家住山场,虽未说出万柳,也颇相近,按他说话吃肉神情,决非怪物。早知如此,不该伤他两箭,万一与锦囊所说那人有什瓜葛,岂不大糟!幸喜不曾放起仙剑,那两支又非毒箭,就这样已生波澜,但愿小孩与那人无关才好。当下斥责了雷行捷几句。时已交到未未,觉得腹饥,将熟肉、糌粑吃了一些,想起毛、余二人俱未进食,前行不知真有人家无有。恐雷行捷又去生事,不便命他追送,后面的人又未到,心悬两地。好容易盼到春桃等七人抬了杨氏父女狼狼狈狈赶来,虽然遍体尘污,还算一路平安未有事故。林璇见众人饥瘦交加,一问溪流甚近,索性命众歇息饮食。七人各去溪涧中洗面更衣,扫去山兜行囊上污尘,再行进发。隔有半个多时辰,俱已毕事。众人餐浴之后,重又振作精神,出谷往前赶去。

一进广场,走了不远,见四外山岚拥翠,俱在阴处,循大路穿出一片桃林,风景愈佳,山环水抱,到处都有溪流萦带,道旁杨柳大均数抱,垂丝密密,迎风飘拂,中杂桑竹桃李之属,遥望最前面一大片尽是杨柳,恰似涌起千顷绿云,轻烟笼行,衬以沿途碧草成茵,山花匝地,宛如锦绣铺成,不觉尘襟一法,心神俱朗。丹妹见状,忙请老父坐起,一路观赏,仿佛人在山阴,应接不暇。正在互相观赏,忽见清溪阻路,道忽右转。林璇见地下白沙中偶有余、毛二人足印,知未越溪而过,便命人沿溪走去。方自奇怪,那片柳林在溪的对面,二人为何不越溪直走?忽听碧娃笑喊道:“林姊姊!你看水里飘来一片胡麻饭,我们似刘晨、阮肇到天台了。”林璇低头一看,乃是顺着上流头飘过来的几片菜叶,哪里有什么刘阮奇遇?心正笑碧娃淘气,又听丹蛛喊道:“林姊姊!你看那芥菜叶不是野生的,前面还真许有人呢!”一言未了,林璇已望见前面溪回路转,柳荫之下现出一座石桥,其长约有两丈,桥上设有万字朱栏,桥下还有一只小船。妙在船中无人,双桨风横,孤舟自荡,溪水潺潺,激石成韵,越觉身入画境,清丽已极。这一来断定当地不特有人,而且还是高人隐士,决非生蛮野番之流,否则纵有这等天然佳景,也被山民闹得肉臭烟熏,腥风膻气,绝不会有此清丽绝俗的布置,心更放了一半。过桥林径又现,却非杨柳,所经俱是些桑林果树。回望柳林尚在左边,相隔约有数里。循径穿林,行不百步,便见前面里许有了炊烟。

众人渴望到达,各把步履加急。将要到达,渐闻鸡鸣犬吠之声,一会便在绿荫如幕中,稀稀落落现出了几家房舍。近前一看,所有人家都与一条小溪挨近,俱是竹篱为墙,中置房舍,篱前各有两三亩空地,各因地势所宜,一半种菜成畦,一半乱种山花,姹紫嫣红,争妍斗艳,布置隐见匠心,绝不雷同。只向南一家有矮矮一圈蛎粉墙,墙上两扇白板门,看来占地甚大,屋字也多,院内有好几株大松,只静悄悄的不闻人语。林璇忙命众人停步,放下山兜,刚要上前叩门,隐隐闻得院内笑语之声,门还未开,便见当中堂屋内走出二男二女,毛、余二人便在其内。那一双男女年纪均在二十左右,男的生得猿背鸢肩,相貌英俊,穿着一身前朝装束,山冠野服,甚是雅洁;女的虽然荆钗布裙,却是行动敏速,容光照人——望而知都是行家。

三人隔墙相望,彼此欢欣,不等门开,先就叫出声来。板门启处,筠玉先向林璇引见道:“这位是我才新交的柴姊姊,芳名龙珠。这位丁兄,单名一个单人旁的侗字。他两位一个是梁,一个是孟。”又乱指向丁、柴二人说道:“这是我刚和你二位提说林姊姊,这是杨老伯和杨家两姊妹,这小娃凡是林姊姊新从洞穴中救出来的,余下都是随行的山民。”丁、柴二人与来客分别见完了礼。筠玉对林璇道:“我和余大哥也只刚到不久。这里隐居的有好些高人,那万柳山场就在西边不远,也打听着了。里面还有柴姊姊的老人家。我们正谈着天,闻得外面有人声喧哗,料是你们寻来,就和他二位贤梁孟接出来了。饿了半天,柴老伯刚命人做好点心,摆在桌上还未吃呢,我们一同进去吧。”

丁、柴二人揖客人内,进门一看,青苔不扫,满院松针积有一二寸厚,当中堂屋甚广,供着祖先牌位。从两旁屋门口望见里面摆着几架木机,却无人在织布。由屋门转进去,又过了一个院落,才是主人晏居之所,一排六大问,纸窗竹屋,几净窗明,后面还有一列明廊,正对溪流,曲槛临风,二十来扇窗户全数洞开,木榻竹几散置其问,甚是爽朗清洁。主人年约五旬,科头野服,道貌岸然,趺坐在木榻之上,见众人走进,从容起立,首向杨宏道举手为礼。

杨、林等人各依次见完了礼,主人让座说道:“老夫柴蒙,原是江南人氏,避地蛮荒已十五年了。因为地居万山之中,不当南疆孔道,四面俱有峻险山崖屏蔽,休说外人不到,除了本地居人,连生番野人也见不到一个。去年小女吵着要出山游历长些识见,老夫因听小婿说起,铁锅冲出了孽龙拉拉,劫杀行旅,老夫又有一事未了,未能同行,恐有差池,不令前往。后来缠藤寨人势益猖撅,诸位来路谷口附近原有两个生蛮部落,也遭了缠藤寨人烧杀之祸,男女老少不下百余人全被杀掳,一个未留。小女当时得信,便要赶往相救。老夫因这两族生蛮常时劫杀生客,也是无恶不作。久欲除他,未得其便。遭此恶报,咎有应得。再者本地尚有两位高人均未出头,不欲妄动,为此方寸乐土惹事,也就罢了。

“起初仗着形势险僻,与世隔绝,缠藤寨人不会来此侵犯。不料前月遭了一次地震,将谷口仙人蟑震塌,现出一条通路。本地山清水秀,沃土平旷,那次野烧又没波及,与外面一片焦土相映,更显动人。如有外人走过,必要进来探看。尤其缠藤寨人将附近寨墟抢完,他又不给商客脚夫留道,一味残杀,人人裹足不前。他无所得,日子一久,势必更要往远处劫杀。谷口那条山径,无论是绕出官道或穿行边山,俱是必由之路,我纵不去除他,他也难免不来骚扰。自分力薄才庸,不是敌手,连向这里两位高人求教,俱说缠藤寨人数限已尽,无须多此一举,果然至今未曾来犯。

“今日午饭后,山妻思食平山湖白龙瀑中所产剑鱼,命小婿同小女往取。那湖高居平山顶上,湖口是一片大瀑布,广约二十丈,为本地大小八十一条溪涧的水源。瀑下是一条广溪,溪中滩石,棋布星罗,因上流有这许多怪石间阻,水势才得稍煞,可是近瀑一段,奔流急浪,势绝汹涌,本地百十家居人,能近前者十无二三。那剑鱼便产在湖计凉涛骇浪之中,每年只这两月中繁育味美。此鱼终日游泳急漩之中,长过三寸,便要迎着飞瀑逆流上溯。湖口与下面广溪,水大时高低相差也不下丈许,上面湖水绝深,鱼一归湖,便潜匿湖底石隙以内,不易觅取,再者精力已竭,纵取了来,味也不甚鲜美,非乘它向瀑冲射将至中途时网取,才称绝妙。鱼性又极奇特,往往逆流上升到了中途,便被瀑布冲落溪中,它仍再接再厉,死而后己。那里水力绝大,十条倒有八条冲不上去,不是力竭而死,便是撞在溪中怪石之上裂为数段,能生存入湖的极少。

“取时须着一人用双铁桨驾特制尖头小舟,由一人手持双网兜,到了离瀑两丈许远,那里恰好有一石笋露出水面,舟后持桨的人料准去势站将起来,猛力向石笋上一踹,急忙蹲坐,运桨如飞,由飞瀑中逆流上驶,船头一人便用双网兜顺势兜去。每兜所得,多时不过四五条,有时还许兜个空的。因为前后两人都要心眼手相应,稍纵即逝,有了蛮力,还须巧劲,识得地形水性,缺一不可。一个不小心冲不上去,被洪瀑冲荡下来,撞在溪中怪石之上,去的人都精水性,纵不致和鱼一般惨死,那只小船却撞成粉碎了。小舟到了湖上,往前摇上一圈,略缓一缓劲,再拨头下驶,比较逆流上溯自然省力一些,可是改为二人全在舟后,一人把着新安的舵,一人运桨逆摇,顺流飞落,一泻便是数十丈远近,不能停缓,中途虽有一块怪石,也还容易避过。如嫌所得无多,养上一会气力再取一次,至多取上三回,已然力乏,无能力役了。因为得之不易,入都视为珍品。今日想佳客到此,运气正好,小婿夫妻只上湖一次,便得了三十余条,为从来未有之多,高兴非常,回舟经过小溪,正遇余、毛二位意欲越溪往万柳山场走去,被小女看见,相约同归。已命人做些小吃点饥,恰值诸位光临,空谷足音,又闻缠藤寨人被诸位英侠珍灭,为此问除一隐患,真乃生平快事!”说时不俟答言,回问龙珠:“去看点心得未?再添点酒菜前来。”杨、林诸人忙躬身回答:“途中已然饱餐,留着晚来再扰吧。”

柴蒙知来客不是客气,笑道:“我因毛、余二位途中未进食饮,适才点心已然做好端上,小婢归报来客甚多,以为和毛、余二位一样,恐冷了不中吃,又命撤去重作。山看野簌,粗点只堪充饥,想已做好。诸位不妨再补进些须如何?”众人只得谢了。柴蒙一面又向龙珠说:“你毛姊姊饿了,都是我不好,又累她多饿这一会。有什么吃的,还不先去取来!”龙珠转身要走,两个”(角小环先后走进。一人捧了茗碗茶具,向客一一献茶,一人端着食盘,在廊前方桌上摆下四大盘酒菜:一味熏鸡,一味腊肠,一味凉拌黄瓜片,一味卤笋,另有一小碟兜兜咸菜,一小碟豆鼓,八副杯著,一瓷壶酒。柴蒙不吃,只龙珠夫妻二人作陪,空下一个座位。龙珠想起随行还有八人,内中一个小孩甚是矫健异相,俱在外屋,便命丫鬟在厨下取些饮食出去,一面举酒属客。

众人见那些用具件件官窑细瓷,酒菜不多,味道绝美,美食衬上美器,益觉吃得有趣,只可惜途中吃饱。林璇尚可,杨氏父女只略吃了些便住。一会儿又端上两大盘南瓜、鸡肉,加笋丁、胡椒未做馅的烫面饺一盘,藤花、松仁、脂油蜜糕一盘,黑芝麻和百果脂油做的酥饼,另外每人一小碗鸡汤银丝细面,无一样不是色香味俱胜,精美绝伦。尤其难得是客来不速,咄嗟立办,休说隐居蛮山,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未必能有此讲究迅速,大家赞不绝口。林璇笑道:“我因筠妹和余大哥未带干粮,偏了你们,不甚过意,谁知遇到这样贤主人,享此口福。这些好东西,我还能每样吃点,杨老伯和丹、碧二妹只干看着。早知如此,我们路上留着点肚子多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林璇猛想起女主人未见,忙对龙珠道:“我只聆听老伯谈话,还没拜见老伯母呢,真荒疏极了!”筠玉抢答道:“还用你提呢!我早请见过了。柴姊姊说,柴伯母原是四川人,大上前年冬天独自四川省亲,江中遇险受寒,得了半身不遂之症,好容易医好,前月地震之后又犯旧病,现须卧床习静,饮食非到午后不见外客,要明早才能拜见哩。你没听说老伯是江南人,而这些看点口味却有一半是川味么?”众人谈笑风生,余、丁二人更是莫逆。林璇见这家虽隐居蛮荒异域,饮食起居却是世族排场,初见不知底细,又不便问。自己原为赶往云龙山探亲,仙人锦囊偏要在此开视,日期应在后日,今明还要寄居两天。看筠玉和龙珠倾盖如故、亲热情形,主人必要留住无疑。万柳山场要会的人不知应在这里不在?寻思未已,毛、余二人业已吃毕,丁、柴二人让客人座。小鬟二次献茶,撤去肴点。方要叙话,忽从外面急匆匆跑进一个十二岁的英俊小孩,进门只朝众人看了一眼,便跑向龙珠身旁附耳低声说了几句,龙珠立时面容更变,也不顾给小孩引见,径向柴蒙也附耳说了几句。柴蒙面上神情却不似龙珠忧虑,低头想了一想,才对众人说道:“毛、余二位来得早些,谅必无关,林小姐在途中可曾遇到一个胁生双翼的怪童么?”林璇见龙珠面有忧色,知道惹祸,便把前事说了。

柴蒙微笑道:“这便还好。且喜其曲在彼,主人极讲理,此子顽劣素所深知,初见时没把他当作怪乌,先下手放箭。总算还好,夜叉婆和主人又不在此,只要事前将伤医好,不被乃母回时发觉,此子好强,决不自己说出,早些弥缝尚来得及。”说罢,唤过小孩说道:“你速拿我一包珠尘粉、一瓶紫琼膏找飞儿去,去给他敷治。休说我和你兄嫂已知此事,拿话羞激他,等他央求你莫向人提说此事,你再教他娘回时莫说,以免闹起来众人皆知。平日在家蛮横,却为抢肉吃,被一个过路女子所伤,多么丢脸!顺便问他父母黔江之行,去时听说明晚赶回,确否?快去快来!”小孩领命,倍着龙珠取药余闲,才由丁侗引向众人一一见礼,药取到手,飞奔而去。众人才知那是丁侗之弟丁俊,俱赞他聪明英秀不迭。柴蒙笑对众人道:“小女本想留诸位在此住上几日,等乃母稍愈搭伴同行,这一来正好代我留客,诸位只恐暂时走不成了。”林璇虽知行期须过了后日,但也不愿久延,闻言大惊,连忙躬身问故。柴蒙缓缓说了当地详情,一会丁俊回转又提前事,果然前行凶险,不禁焦急起来。

原来那一带地方总名叫作洞天庄,又名碧山城,地居南疆乱山之中。四外危峰峻岭,蟑壁排云,里面却是一片盆地,万顷广场,形势僻险。地震以前,只有一条供庄中入偶然外出的秘径,经年闭塞,十年二十年轻易无人出入一次。入庄共为四五十处奇景,尤以平山湖、白龙瀑、万柳山场和主人所居清溪秋日对面的千丹岩、绣春坪等处为最胜,居人多南宋亡时迁来,宋亡以后,先有一家天演贵青同了两家忠臣遗老逃入蛮荒,无心中发现这么一个洞天福地,真比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还要胜强十倍。由此避地躬耕,风景之区锡以佳名。因是土地肥沃,物产丰盈,凡百均能自制自给,无须仰给于外,门无催租之吏,地绝红尘之扰,安乐已极,共只赵、李、岳三姓,人口不多。

后来了众族繁衍,中间又出了一个能人,订立规条,在三姓中举出族长,轮流值年作主。为使均能自立,不以得天厚而懒废,男女成丁婚嫁之后,便由公项下分出应得的田产,使其自耕自食,暇日仍许随时归省亲族。到了四旬后,子孙成立,始许回到老家。佳节盛日,方全族全庄团聚为乐。未得值年长老之命,从不许他出一步。出必告假,期年累月,允而后可。一样讲究读书,只为明理,不求闻达;一样注重习武,只为居处究属蛮荒,意在保身御患,追飞逐走,不为功名;一样也喜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只为调剂身心,涵养性灵,防治疾病灾凶,为矜奇炫异,以薄技鸣高,甚而吹弹歌舞百工之艺,凡是有用或可及时为乐者,均都奖倡,所以数百年间,入无废人,地无弃地,十九多才多艺,文武兼通,绝没一个迂人莽夫。真个是人间福地,快活非常。

三姓中论起来自以赵姓为尊,住家平山,聚族而居,高高在上,平畴滨湖,碧波绿野交相映带,当全庄风景最佳之区。只惜人了不旺,数百年来只有四五十房子孙。岳姓家住青蒻原,因泉辟地,拥有大片水田,人丁更少,才三十余家房头,大小百多个人口。只李姓不特族众丁繁,而且才能辈出,全族本住平山北面青女峡、离珠岭和仙灵境一带。因近数十年间,赵、李两姓各出了一个具有绝大本领的异人,为全山城人造福,御过好几次天灾洪水,经三族推戴,永为庄主,见万柳山场位居中央,二入各带妻妾子女移往坐镇,建了一所园林,备极美胜。

当地本无外人混入,柴蒙是江南世家,又是奇才异能之士,文学武功均臻极顶,又精星相与地之学,见天下将乱,携了妻女人滇避乱,行入南疆之中,偶然望气,知有福地在彼,探索多日,始行发现。三姓先不肯纳,因与赵、李二人相谈投机,立下誓约,永守规章,不得妄泄机密。柴蒙父女带有僮婢戚从多人以及许多人中需用之物,向主人分了应有的田业。自家人口又少,来时就打的是长处久安之计,百物咸备,既多且足,虽然计口受田,并不躬耕,一住十数年,宾主相安,渐渐成了一家。春秋佳日,居人多爱请他前去,聚拢讲那外间之事。

柴家守着前约,从不出山,只前年遇到三姓派人往山外采药材布样和别的需用之物,柴妻因龙珠小时曾许给她姨表兄丁侗,家在蜀中,久无音信,跟着出山了一次。在万县将丁侗寻到,已是父母双亡,只剩丁侗、丁俊兄弟二人,因奉乃母遗命,正要往江南一带寻找岳家下落,见面之后悲喜交集。柴妻只生龙珠一女,自己文武都是行家,见了女婿的仪表比起小时还强得多,并没变相,已是欢欣。再一·考他所学,更是文武兼资,不在女儿之下,益发喜极,当时助他兄弟二人料理完了家事和葬亲的债务,准备带回庄完姻。谁知乐极生悲,船行江中触滩遇险。多亏丁氏弟兄俱精水性,从急流中将她救起,因在冬月,命虽保住,人已中寒病废,勉强回转南疆,到了地头,先打发走了脚夫,由丁氏兄弟抬进庄去。柴蒙早算出她有此一场水灾,如不放去,又误了爱女良姻,幸而五行有救,才会前来,屈指归期,早在要口外相候。到家仗着山场主人灵药,居然治愈,但要连治五年连犯四次始能去根,近日正是第三次犯病,方在眼药,卧床未出见客。

那山场主人一名赵野樵,年已八旬,最精易理,能知过去未来,生平未近过女色,孤身一人,只有一个行踪飘忽的好友。另一人姓李名半翁,年约五旬,本来博学多能,三十岁上出山办货,在青城山拜一异人为师,传了一部《洞玄经》,长于五行禁制、六戊遁形之法,尤精医理,有起死回生之妙。娶有一妻一妾,妻子赵氏,野樵从妹,人甚贤淑;妾名湘玄,湖南有名神巫罗太冲之女,会有一身法术,虽然有些左道旁门,但对正室尚知尊顺,只从小娇惯,性情不好。她有一个儿子,生具异禀奇资,年才九岁,因生下来就胁生双翼,取名飞儿,便是林璇所见怪童。半翁中年得子,即不与妻妾同室。湘玄对此子爱如性命,每犯了过,总想尽方法代他护庇。飞儿受了乃母遗传,性本刚暴,再被乃母一纵容,小孩子懂得什事,益发胆大妄为,幸而半翁也精易理,算出此子灾劫甚重,严禁乃母在十岁以前传他武艺道法,以免出山生事。平日虽爱在心里,因他能御空飞行,管束甚紧,轻易不许出山一步。就这样飞儿还不时在庄中惹事,到处闯祸。

庄人因他年幼,看在半翁情面,乃母又不好惹,好在无甚大害,先时十九隐忍,至多只向乃母悄悄提说,不向半翁告发。后来实不像话,不论尊卑长幼,一言不合,动辄将人扔入平山湖里,再不就仗他有力能飞,把人提向高空,强迫认错。居民十九会水,虽未伤过人命,但也被他吓个半死。知向乃母提说,不过听到几句安慰的好话,连摸都不会摸他一下。有时乃母要说他几句,还许再寻一回晦气。逼得众人无法,又不愿半翁有此顽劣之子,只得破除情面,亲自找向半翁告发。人去以后,湘玄还要护庇,代子巧辩。无奈半翁易术精微,一卜卦便知底细,问得湘玄理亏无词,飞儿自然免不了一顿好打,由此加了防范,常向卦中取求,并不准他寻人报复,犯了实打更重。半翁纳妾以前,受过湘玄救命之恩,拜师也出于湘玄所救,彼此感德爱好,成亲甚是恩爱,便是赵氏也视她若妹,不以侧室相待,多少年来从无闲言。为了训子,二人几乎翻脸。

半翁知此于不是凡儿,小时顽皮势所必然,虽然刚暴,性却慈厚,占得上风便足,不致闯出大祸。自己静心参玄,室人常相絮叨位诉,亦属难堪,也不愿过伤夫妻情好,最后才与湘玄约定,除对飞儿力加告诫外,此后不再以卦象相稽,可是无人告到便罢,如有人告发,仍要加倍处罚。这一来飞儿挨打次数虽少,可是顽劣难改,仍不免在外生事。半翁将他禁闭起来,过不两天,湘玄不是约好嫡室向半翁日夕软磨,便是偷偷给他放掉。赵氏本爱此于,又爱湘玄,也跟着在旁絮叨说:“娃儿年纪大小,你那大打已够受了,关禁断乎不可。”闹得半翁无法,终于放出。飞儿一开禁,过不两天故态复萌。人都知半翁不护短,飞儿又极守信约,只要当时答应不再寻人报复,决无后患,虽使他妻妾暂时无欢,却可免去多次侵害,便去告发。一告发,飞儿必挨打。

湘玄心疼理短,自知不能怪那告发的人,半翁房辈又小,来者非亲即长,未便公然挺身护庇,向人警告理论,自己又劝阻不住飞儿,知庄上百事有序,无为而治,庄人与庄主相见俱有定时。近来众人因知赵。李二入修道习静,除每季节月望照例约集外,终年无人相扰,十有九是为了告发飞儿而来,于是想下釜底抽薪之计,将围着万柳山场的一条小溪用法术封锁,去的人只一过界,阻碍横生,不是走一步跌两跤,便是恶鬼追逐,走了半日仍回原处,晚来必有夜又恶鬼入梦,说半翁为了全庄出生入死,学成道法,连救全庄好几次危难。妻妾不能再育,只此一子,何苦为了小事,和娃儿一般见识,害他毒打爱子,全家失和。日子一久,庄人知是湘玄闹鬼,顾念所言不为无理,再如认真,必使半翁难堪,除了忍受,别无善法。好在飞儿吃高帽子,受他害时,不拿出尊长的身份向他恫吓,用些软语央及也能打动,不致再扰,略微吃点亏,也就罢了。半翁明知就里,因飞儿稍长自有去处,湘玄只此一子,会短离长,母子相聚岁月无多,护犊爱子妇人恒情,并且不恤人言用心良苦,不愿揭破来伤了夫妻和美,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不再苛求了。

飞儿因极淘气,别家孩子有大人告诫,多不和他同玩,见了就躲,只有丁俊不但理他,柴翁和长儿并曾暗嘱与他结交。丁俊又是天资高超,幼承家学,三岁上就开始习武,年才十二,已练得水陆皆通,文武全才,每日除用功外,多去寻他玩耍。飞儿落落寡合,得此知己,自然喜极非常,成了莫逆,而且言听计从,与人为难时,只丁俊在侧,一劝即止。日久湘玄得知此事,命飞儿将丁俊引向家中相见,看出他彬彬有礼,博学多能,又甚通情知理,飞儿必能受他感化改去恶习。乃子众恶所归,何幸得此益友,更是喜出望外,便是半翁也觉高兴。庄人不使子弟与飞儿同游,湘玄因是儿子自不争气,隐忿在心不能出口气,这一来,益觉柴、丁二人看她母子得重,无形中加了许多情感。丁俊每去,不特优加款待,并偷偷地给了一面通行山场的符令,以便他不必与飞儿同行也可随便出入。

这次半翁、湘玄为了十五年前旧约,前往黔江去收乃岳罗大冲的遗骨。此行难免与人相争,飞儿顽劣,没有带去,行前并卜了一卦,算出飞儿先有小灾,却因此结下了一重好因缘,异日要得许多好处,只要不出山去,那小灾尚可避免,并不妨事。严嘱:“只许与丁俊同玩,不许生事出外,父母此行不过月余,不听话,归来定要重责!”飞儿已然允诺,本无出山之意,过了月余均未出生事,庄人都出意料,以为他受了丁俊熏陶,目前改了脾气。谁知这日天才发亮,忽然心动,要去寻丁俊玩。嫡母赵氏知他近日学好,寻的又是益友,只嘱:“你丁二哥不似你顽皮,这时想必正用早功,你去如见功课未完,须候一会,不可扰闹相强。”飞儿应了,数里之遥,展开双翼,晃眼就到,果见丁俊在从兄嫂习武,见他只互相招呼,笑了一笑,三人仍自用功。

飞儿一人无聊,他因自己能飞,一心想乃父教他剑术,刀枪拳脚学它无用,懒得再看下去,信步行至屋后,见旭日始升,晴光欲染,小溪弯环,绿波溶溶,方暗赞好,又一眼瞥见柴家朝霞、晚翠两个小”r鬟蹲身溪旁垂柳之下,一个洗衣,一个淘米,正在互相说笑。相对就是绣春坪,上面原种有各色各种的奇花异卉,近十多年来,又经柴氏父女搜罗培植,点缀得终年花开不断,四时皆春,绿野如绣,这时才含朝露,又浴晨曦,万紫千红,争妍吐艳,越显得花光明净,草色肥鲜,丰神朗润,生香欲活,再加上远山横黛,近岭摇青,茂林修竹相与掩映,又有这身容美秀的双鬟在溪旁垂柳下一衬,便是画儿上也找不到这般景致。飞儿本想吓那两个丫鬟一跳,奇景当前,不觉看得呆了,心想今天又是这么大好晴天,柴家不但人个个好,连住的地方也好,如非妈娘不肯,真恨不得搬了来与丁二哥同睡,便早晚看看花也是好的。边想边信步往前走去,忽听朝霞问晚翠道:“那孽龙就有那般厉害么?老爷怎倒不许姑爷小姐将他除去?万一走过山口杀了进来,才怕人哩!”

飞儿闻言,心中一动,忙跑过去问道:“你们说什孽龙?我怎没有见过?”两个丫鬟因听柴叟以前曾嘱丁俊,向飞儿莫提此事,无心闲谈,偏又被他闯来听去,好生后悔,便不肯说。飞儿见她二人支吾,不由性起,低声唤道:“好好问你话,你倒不说。休看你两个是女的,惹得我性起时,我照样也把你们提到半空中去活活甩死,再不就扔到平山湖里去淹你个半死!”

二丫鬟知他说得出做得到,有心想喊丁二少爷来救。飞儿业已防到,双手一扬,微耸双翅,便要扑上前去。二丫鬟无法,只得摇手告饶道:“幺少爷,不是我们不说,只你爱闯祸。那孽龙又太厉害,听说身上还长着逆鳞,刀斧都斫不进去。我家老爷曾经嘱咐二少爷,不许向你说,何况我们。对你说不难,你只不可招灾惹事,也不许说是我二人说的……话还未毕,飞儿已不耐烦,抢答道:“我做事从不累人,你们只放心快说,迟却不依!”

二丫鬟被逼无奈,只得把前月地震野烧,危壁坍塌,多了一条明显的出路,庄人多半防到铁锅冲孽龙和手下缠藤寨人要来为害,去请二位庄主设法,丁侗夫妻也曾向庄主告过奋勇,均说孽龙行即伏诛,不曾应允等情说了一遍。飞儿又细细打听孽龙生相,心想这东西仍是一个野蛮子,不过身有鳞甲,力猛凶恶罢了,怕他怎的!自己能飞,他必奈何不得,今日正在无聊,何不寻了他去?这等该死东西就该杀了他也不要紧,还算为世除害呢。于是又问去铁锅冲的途径。二丫鬟几曾见过孽龙,所说俱是听来,哪里得知去向途径?力说不知。飞儿先还不信,后见二”,鬟誓神罚咒,方始信了。知道此事如若告知二丁等人,必被劝阻,莫如先和丁俊玩上一会,免去他的疑心,等他旁午读书时,先偷向山外探一回路去。当时仍往屋前去地丁俊,恰为习武已毕,二人玩了片时,自去读书。

飞儿假说嫡母等他回去,不在丁家留饭,等丁俊进屋,忙展双翅飞起高空,乘人不见,径往山外飞行,因为不知路径,径向相左一方飞去。飞了些时,见下面乱山杂沓,人迹全无,疑心不对,又改一个方向飞过一阵,杏无迹象可寻,以为铁锅冲必在近处,不会这远,觉出不似又改。似这样从早至午四面八方俱都飞到,始终没飞向正路。阳光甚暖,不停飞行,人却累了一身的汗。未后飞回原路,看见下面焦厚黑土之中竟有一湾碧水,想下去洗个澡,润润身上肉翅,凉爽凉爽。下去匆匆洗完了澡,把短裤穿上,踏着水玩,忽觉腹中饥饿,才想起过了早饭时候,清早至今水米不曾打牙。刚要飞回庄去,见溪旁急匆匆跑来一个身背口袋的山童,行走如飞,似乎渴急,一到便低头俯身捧水牛饮,狼狈神情甚是可笑,不禁出了点声。山童见他立在水里,用手相招问话。飞儿答了两句,猛想起父母行时再三叮嘱不许出山,尤不许与生人说话,说必有灾,好生后悔,更不再说。

两下初时也颇投缘,后来雷行捷递给他一块风鹿脯,庄中百物皆备,因内外阻绝,独野兽稀少,金花娘所制风鹿脯味极佳美,飞儿又在饥时,益觉鲜美无比,食量又大,吃了一块还想吃。继见山童有了吝色,不禁犯了逞强任性的脾气,雷行捷恰又推了他一下,于是飞起便抢。雷行捷当是怪物,一害怕,甩了一块上去。飞儿接过,落向一旁大嚼,吃完之后,一则还想再吃个够,二则想将这美味带些回去与妈吃,再留些给娘尝新,二次又追去行抢。这一抢却闯出了祸,吃林璇迎来,扬手就是几箭。头两箭吃他用足踢落没射到身上,禁不住林璇箭发连珠,手法又准,飞儿因抢来口袋业已扯破,落了好几块美食,觉着可惜,心顾鹿肉,一疏神,腿股间连中两箭。当时本不肯与林璇甘休,后见敌人拔剑出匣,银光曳芒,耀日生辉。他虽不会剑术,父母究是高人,耳濡目染,不少见闻,知道敌人宝剑决非寻常,再不见机定吃大苦,忿怒无法,只得恶骂连声,展翅逃去。

回到庄中溪旁僻处一看,仗着天赋异禀,肌骨如铁,那弩箭又小,双翼扇风也减去箭力不少,虽然斜穿入肉寸许,并未伤骨,当时拔出,赌气用力扔去,拿着一破口袋干肉脯,股间鲜血淋漓,出生第一次吃外人的亏,觉着丢脸,正不知如何发付,是向嫡母说是不说?恰巧丁俊饭后来寻,过溪遇着一人,问出飞儿未归,知他决不致再在别家吃饭,心中奇怪,连忙赶回寻找,正遇晚翠偷偷告以早间之事,请劝飞儿不可外出,丁俊吃了一惊,断定他出山生事,方欲告知兄嫂出山寻他,忽听头上风声呼呼,飞儿手抱一物掠空而过,投往溪旁竹林深处而去,飞得绝快,似未看见自己在下面凝望。丁俊机智,也不唤住他,径往下面飞步追去。二人相见,飞儿先跳脚痛骂敌人一阵,然后说出经过,要丁俊给他想主意报仇。丁俊先安慰了他几句,待了片时说道:“你已受伤,且藏在这里莫动。待我先给你寻点药来定疼止血,再打主意。”飞儿应诺,自向竹林草地上坐下,丁俊回身就跑。

那片竹林离柴家有里许路,毛、余二人来时,丁俊刚走出,并不知家中有客。这时恰值林、杨一行人等继至,行李甚多,全都堆置院堂以内。丁俊一进门”首先发现一群人中有山童,与飞儿所说形象相似,首先吃了一惊,刚要询问,正赶朝霞出来散给众人食物,见了丁俊喊道:“二少爷,还不快到里边去!我家来了好些好客人,现在内厅上坐着呢。”丁俊忙跪进去,头一个又看见林璇,衣着身相与放箭伤了飞儿的女子一般无二。山居终年无客,既大队来投,定是柴家亲友,这祸一定闹得不小。事一关心,也顾不得和来客见礼,先往龙珠身前奔去,凑着耳朵说了经过。龙珠知飞儿之母护犊,极不好惹,好生惊恐,忙即转告老父。

丁俊奉命取药赶回竹林,飞儿因飞了半日身子疲倦,丁俊一走便自头枕肉袋躺在草地上睡着。丁俊见他未走开,不曾被人觉察,宽心略放,忙将他唤醒,敷上伤药,拿话一激劝。飞儿本听他话,性又好强,恐别人知道他受此挫辱笑话,不但应允不说,还央告丁俊不要告诉柴氏父女和他哥哥。丁俊更会留着后步,便答道:“你大呆了!我哥哥嫂嫂和柴姻伯平日对你多好,就知道了怎能笑话你,只有替你瞒的。倒是你得留神些,你平日总爱赤着腿脚,伤偏又在腿上,最好一两天不要过溪那边去,只在家中静养。我明早起,逃上两天学来陪你玩。这伤药是柴姻伯的,灵验得很,过一对时便可能够复原。你先躲着大伯娘一些,真要躲不过被她看见,你就说是从空飞落时,自不小心在树梢上挂的就是了。今天功课未完,不能逃学,我先回家去,明早准来。你可知李大伯和二伯娘准在哪一天回来么?”

飞儿道:“我爹娘走时,原说明日准回,不知早晚。顶好夜里回来,伤处已好,要不的话,娘还好说,我爹难哄。他知我出山,这顿背时打又逃不脱了。你先莫忙走,你能想出法子给我寻着对头,打她一顿出气么?”丁俊道:“这事莫怪人家,哪个叫你乱抢人家东西!再者你都看出那女的剑上有光,那必是剑仙一流。我们这样,再有几个也打不过人家,岂不自找苦吃?你又抢了人家一袋子肉。这事就算了吧,越闹越丑。本来我哥嫂管得紧,无法逃学,适才听嫂嫂说,柴老伯有几个好朋友,今晚不到明早必到。他们都顾陪客,我却正好陪你同玩。要不怎能整天和你在一处?为叫哥哥信我能一个人用功,此时非回去不可了。”

飞儿闻得柴家行有客至,心中欢喜,忙问:“来客是谁?可有和你一样的小朋友?”丁俊笑道:“柴老伯都快六十岁了,他的朋友想必也是些老年人,怎能和我们相交呢?”飞儿好生扫兴,别时拉着丁俊的手再三叮嘱:“来客如携有小友,明早千万同来一见。”又分了两块风腊。丁俊知来客必以此相赠,固辞不要,叫他留着自吃,说今晚明早山外来客必然带有这类东西,自己拿回去恐招哥哥数说。并教飞儿,如有人问起这袋风腊,就说是柴家送他吃的。说完分手,重又赶回,向众人说了前事。大家都赞他聪明心细,善于辞令。

柴蒙掀髯微笑道:“此事看似可以掩过。偏巧李氏夫妻恰在明日回来,不知此事便罢,湘玄如知有人伤了她的爱子,她不用自来寻仇,只须寻到那两枝遗箭,在山场上行使禁法,便能使这条路上前行的人无论跑出多远,都会自行投到,任她摆布,真个厉害已极。为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诸位暂在老夫家中住上几日,她知是老夫的亲友,必不好意思公然就下毒手,即使便暗中闹鬼,只要她丈夫不背理出头相助,也还有防御之法。有这三数日,事已弄明,飞儿能瞒过去固妙,如被查觉,老夫也可见机行事,省得人行路上吃她暗害,老夫纵使得知,也是爱莫能助了。”

筠玉心虽有些不服,但一想起仙人锦囊应在此地开看,那白衣少年男女行时语气,也颇似说山场所遇之人既非寻常,此行所关尤大,便不再言语。林璇心虽焦急,却又无法,何况又有锦囊关系,丁侗夫妻又复殷勤挽留说:“只要过却三日无事,便可请求李、赵二主人允准,改由本庄出山秘径通行往云龙山去,路程既近便得多,还少走好些劫余焦土,恶水穷山,何知没有这场耽搁,差不了多少。”

林璇才转忧为喜。柴蒙又问丁俊:“你去时可曾见飞儿所中之箭在未?”丁俊说是未见,想已中途失去。柴蒙笑道:“诸位才在夸你细心,怎这最关紧要之事你倒忘了探问?好在那片竹林笋多,少时可同朝霞、晚翠假作采笋前往搜寻。他如回庄再拔,必然还在左近,否则明早趁他父母未回去探问一声。山外失落倒还罢了,如已带回,即速设法寻到,送回我处再去。不要忘了!”

众人见柴蒙说得那般神异,多是半信半疑。筠玉更因一出马连经三次怪异奇险,俱未受伤侵害,又恃有宝珠仙剑,胆大气豪,心中别有一番打算,当时不知主人深浅,也未现于辞色,事情算是从了主人之言,没有再提。龙珠要筠玉重叙以前事迹,筠玉初见时,只说路经铁锅冲斩了孽龙拉拉,诛灭缠藤寨人全族无一漏网,并未细说经历诸般异迹,林、杨等一行便自寻来,打断了话头。这时与龙珠谈得投机,便从自己随父隐居黔灵山起,谈及连番所遇奇险异事,把斩玄牦巧得日月双珠、王三赠旗、夜斗蔡野神夫妻打成相识、代除却一恶一怪、得了三口仙剑等情一一说出,只说得龙珠、丁侗夫妻二人眉飞色舞,连柴蒙也不住点头赞妙。

丁俊更是不舍就去,中经兄嫂几次催促,允他晚来重述他听,才行喊了双鬟,如飞往竹林奔去。黄昏回来,说是遍寻无着,只采了一篮鲜笋山蔬,并还遇见飞儿向他探问,说是带回时气急用力扔出老远。假意劝他,恐人发现起疑约往同寻。那落箭之处离竹林甚远,似在火灵凹温泉一带,四人到处踏遍仍未找着,大约不落在热坑里便落人温泉之中顺流而去了。柴蒙低头想了想,没再言语,因筠玉话未说完,接着又往下说。一会天黑,另有”r鬟摆上酒饭,席间又谈了一阵。柴氏父女和丁侗要过林、毛二女的日月珠、三口仙剑,连那牦象的头骨外皮一齐要来看了,俱都赞不绝口。

柴蒙道:“这三口仙剑,上有松纹古篆。一名五铢,乃当年铁肩大师之物。那光如赤电的名为红蛟,碧若青虹的名为寒虹,乃四川剑门山风雨峡槐居士磨剪老人炼魔之宝。老人自元初得道,剑术自成一家,也不算是哪一派,孤身一人游戏人间,当年仗此双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铁肩大师得道更久,业已仙去多年。三剑能得其一已是旷世仙缘,何况三剑同归,真乃古今奇遇。槐居士老夫虽未见过,屡听人谈起他性情古怪,落落寡合,永远独往独来,连门徒都未收过一个,此番从千里外假手好人遥遥相赠,必有原因。照贾记所载卖剑老头形象,正是他本人无疑。三位务要记在心里,相遇时不可惜过。那玄牦十二根头骨上成十二岁星,无坚不摧,大有用处。适已分了四根与人,明珠投暗,大是可惜。异日得问,不妨以别样贵重之物易还,使成全壁。老夫学浅,虽未深悉妙用,三位既有此异禀,将来定有仙缘遇合,自知分晓。日月珠上古奇珍,能御水火风雷,更有避兵法邪之妙,三位连番经历,想已知悉,无庸深说。便是此兽外皮,冬温夏凉,也有许多好处,此后也不可转易妄送与人了。

三人听柴蒙说出剑名及原主来历,益料是个高人异士,好生起敬,因夜来了侗夫妻要随柴蒙用功,席散便自告歇。柴蒙已命人给来客备好行馆,由丁侗、丁俊、龙珠三人引去安置。一出屋门,便听前院机织之声大作。林璇一间龙珠,才知本庄土地肥沃,差不多四时均有收成。全庄田亩分设成十区,三姓各耕三区,顷数依人口之数为率,多寡不等。另外一小区乃柴蒙迁来时才领的,只有十顷,在绣春坪旁桐子冈后,距家里许,中间还有一片密林,看它不见。柴家族亲世仆也有好几十人,计口躬耕,一守成法。日间幼童都住本山公学读书习武,男的种植耕耘,女的送饭,采取山麻、山棉,黄昏归来纺花织布,习以为常。因有崇冈茂林阻隔,日间冈那边只管熙熙攘攘各了其事,绣春坪一带却是柴扉虚掩,庭有栖鸦,溪流自喧,不闻人语,所以众人来时候那般静悄悄的。

随谈随行,已出户外。众人侧耳一听,果然处处机声,远近相闻。一看住处,丁侗、龙珠并不留客下榻己家,却向斜对门一家竹篱之内领去。还未走到,便听随行男女山民说笑之声。入内一看,竹屋六七间,用物皆备,位置井然,甚是清洁,春桃等八人正和柴家双鬟聚坐一室说笑呢,见了主人到来,俱各垂手侍立。林璇一问,才知他们黄昏即已来此,连夜饭也在这边吃的。柴家共有大小六名世仆之女,二人一班,轮流服侍主人,闲来便去前院房中组织。内中朝霞、晚翠年纪最轻,最得主人怜爱。柴家待人极厚,绝少呵斥,双鬟也会些,因听来客异迹,入耳动心,渴欲一知底细,便讨了安顿、随从的差使,将春桃等送往这里,自居主人,相陪同话,已谈了好些时了。

林璇暗忖:柴家房子看颇不少,不留客住必有原因,听他口气,客到似出无意,怎会仓猝之间腾出一所房子,设备得又如此整齐?心方纳罕,龙珠似已觉察,先将林、毛、余、杨等六人让进上房落座,笑道:“寒家逼促,家父夜分又要教我一些功课,难免扰及清梦。恰巧有一家同隐的舍亲有子在下月初成丁,按着庄规,理应各立门户。因是至戚,特许他在此建屋安家,以便随时向家父请益,一切均由他备置停当。尚未移入,恰遇佳宾莅止,正好下榻。自惭简慢不情,尚乞原谅。”众人连忙逊谢。丁氏兄弟和龙珠只略陪坐一会,等双鬟献过了茶,便向众人告别。龙珠并说:“明晚无事,或能与诸位姊姊连榻作长夜之谈。”说完留下双鬟服侍,径自走去。

众人送走,回房一看,上房四间,两明两暗。上首两间像是原备卧室,为客新添了二榻,便请杨宏道父女住了里间,林、毛二女住了外间。下首两明间原是书房,兼作晏居之所,壁有弓刀,琴书并列,也新添有一榻,归余独一人去睡。前院春桃等也是一排五间,原是空的,不知何用,新设了八人的卧榻,几桌用具一切无不齐备。适见主人并未分派,丁氏夫妻更未出屋一步,一问起竟是双鬟相度来客身份,因人而设,真是主宾奴慧,好生夸赞。筠玉更因双鬟容华美秀,盈盈十二三,楚楚可怜,唤至身旁,拉了纤手,问她们庄中诸般设施,俱是慧舌灵心,对答如流。众人都喜欢她们,又加天还不算晚,除杨宏道途间劳顿,稍坐即眠外,都愿听她们说那庄中景致、当地人物和入庄道路,不肯就卧。待了一会,杨氏二女才支持不住,不同入寐。室中只剩林、毛、余等五人。

林璇偶见窗外天星灿灿,缺月半圆,甚是皎洁,见夜未阑,意欲出外步月片时再行归卧,问双鬟可否。双鬟与客谈得投机,山居素无客过,为讨客人欢心,便道:“家主人也常乘月夜到对溪场边上看喷火去,只那里最好玩,再不就在平山湖下看飞瀑去也好,没有什么不可。”三人先就听她们说起温泉火穴水柱胜景,一问只那里最近,大家一高兴,竟忘了日间双箭之嫌。筠玉虽然想到,但又想一试山场主人禁法如何,惟恐中止,不肯提醒。

三人说走就走,由双鬟相陪引路。走过前屋,见随来诸人俱已睡熟。出门一看,星月同辉,人影在地,月光虽没有圆时明朗,却映照得远近的林木原野烟靠雾浮,若隐若现,别有一番幽趣。沿途上野花含露,摇曳微风,垂杨拂面,痕影浓淡,溪流激石,潺潺盈中,远近的山光水色深深浅浅,都似在有无疑似之间,看不分明,却又如绘如真。时虽将近夜半,人家机织之声犹未全歇,深林掩映,灯光明灭,间以小儿夜读之声,真个是夜景清虚,情致幽静,大地茫茫,哪里再有这样好所在?

五人缓步前行,且赞且谈,等走到山场前溪边,回顾林野间,人家灯火俱已熄灭,淡月微光之下,到处都是静荡荡的。正行之间,瞥见石桥前横,双鬟却不过溪,领着三人沿溪走去。三人间道:“既说温泉火穴都在对溪,为何不走过去?”双鬟低语道:“李二夫人为了飞儿设有仙法,如无二少爷同行,过去便要吃亏呢。这边一样看得见。”林璇猛的想起前事,主人那般告诫,怎便忘却?深悔此行不该当着外人,又不欲示怯,便拿话点毛、余二人道:“人国问禁。主人不愿客至,何必相忤?天已不早,我们就这边看一会回去吧。”这条缘溪小径宽才二三尺,路两旁均种着花草。五人先本肩挨肩背挨背参差并行,因恐踏了路旁花草,改由双鬟前导,林、余、毛三人仍然并列,五人做两排走。

筠玉心有他图,故意将脚步放慢,让过林、余二人。这时因邻近山场,林璇恐生事端没多说话,以为筠玉仍在身后尾随,也和自己一样心意没有开口,余独是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人相待既优,自身是客,对方又是个小孩子,胜之不武,何苦惹他,自从铁锅冲得剑之后,筠玉对己,远不似前亲密,平居谈笑,只要单独对她多说几句,便现不悦之容。加以碧娃又取笑过一两次,既恐遭外人误会,又恐恼了筠玉,言谈举止随处都留着神。虽然半晌未听筠玉声息,恐引她不快,大家全未说话,也就忽略过去,并未回顾。谁知筠玉随着走了一会,便转了方向。

林、余等四人直走到相离温泉火穴不远,耳听泉声发雷,遥见对岸疏柳之中,一股清泉和水柱一般由地平面上涌起,约有数尺粗细,笔也似直上冲霄汉,矗立半空,毫不偏射,水头升高到一二十丈高下方始力尽,像花开般由合而分,突突突倒流而下。因是温泉,月光照上去恰似一根擎天晶柱,外面烟蒙蒙笼上一层雾毅冰绢,水光炫彩,势气蒸辉,蔚为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奇观。方赞造物之奇,余独猛一回首,不见筠玉在侧,忙对林璇一说。先疑觅地小解,彼此一问,都说自经小桥就没听见她步履声息。林、余二人俱想起锦囊“有人相遇”之言,筠玉随时在念,料定是乘机过溪探访,欲应前言,因对岸设有禁法埋伏,不由着起急来。余独首先说:“我与飞儿无隙,我看只为防人告她儿子,不过障眼法儿,决无凶险。璇妹可在此相候,无须前往,如见不测,速寻柴老先生翁婿设法解困。璇妹如为禁法所制,被飞儿看见,事情反难办了。”林璇方说:“要失陷你去还不是一样、莫如都在此待一会,约计受困,再找柴家父女解救。左就不会伤人,我不露面便无妨害。”言还未了,余独已如飞往来路小桥跑去。

二人问答均急,双鬟当时插不进嘴。余独一走,林璇拔步想追,双鬟当她也是情急,因有日间之事,忙拦阻道:“林小姐不用着急。听我家老爷说,李家所用禁法,只禁阻来人到他家去,遇上时至多吓一大跳。知趣的当时回来就没事,要不也只围着温泉火穴一带打转,多跑上些冤枉路,仍然回到原处。你只一想逃,立时自会现出回路。毛小姐决不妨事,去一个人喊她回来也好,免得瞎跑。林小姐倒是不过去的好。即便困住,李家大娘人极长厚,就是飞儿一听说是我家的客出来踏月看泉的,也只有欢喜,不会加害的。”

林璇闻言才放了心,暗忖至多惊动柴家翁婿,丢些颜面也就罢了。为防范一二人被困惊动飞儿出来,看见自己,为仇害事,便和双鬟寻了一个僻静所在,仁候二人归来再走。不料筠玉此行乎送了余独的性命。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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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一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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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险探消息入耳惊闻千里讯深情同患难此身忍负百年心

毛筠玉原因急于应验锦囊上所说万柳山场相遇之人,同时又因柴家父女说得山场女主人罗湘玄道法那样高强,自恃身有宝珠、仙剑,像仙王洞那么厉害的妖巫尚且奈何自己不得,何况障眼法儿!如真是有什凶险,锦囊上不该命在此地寻人开视了。有了斩妖巫的经历,以为珠、剑万能,无往弗敌,遇到邪法鬼魅,只须手握宝珠舞动仙剑,便什么都不怕。适见林、余二人走向前去,便即回身,施展轻功,意欲循桥过溪。行至中途,心想溪面不宽,况且她防的是些寻常庄人,不料外人到此,埋伏在桥口正路之上,别处或许没有,何必多费事,能先到场上探看那姓赵的是否锦囊所遇之人,再去试她禁法,岂不再稳妥些?想到这里,便不打从桥上走,脚底点劲,飞身一跃已达对岸,一手按剑,一手伸入袋内握着日月珠,以备不虞。试往前走了几步,并无动静,不禁失笑:柴氏父女翁婿三人说缘溪俱有埋伏,辞色庄重。料无虚语,怎过溪以后毫无所觉?难道是为了留客盘桓些日故作惊人之语不曾?

且行且思,见山场上房舍甚多,因着地势布置,楼台亭阁各不雷同,颇具匠心,也不知走哪一处对。偶见面前繁花夹道,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曲曲弯弯往万柳林中通去,既无阻隔,恐宝光惊人,便不拔剑取珠,一路仍提防着,径循那条石路小径朝前疾走。走了片刻,逐处留神观察,终无迹兆,益发胆大,认定主人留客,危词相诳。正要将脚步放快加急前行,忽然一眼瞥见右侧不远,一根水柱涌雾靠烟,流光幻彩,高出柳林之上,奇丽无恃,知是双鬟所说温泉中冒起的水柱,嫌下半截被柳林挡住,看它不见,忙往前走了几步,路忽分歧,本应到此略拐,径向一座高柳四环的楼台前走去。这一贪赏美景,眼望高空照直前行,无意中循径穿入柳林以内。等到觉出与去路稍左,欲等立回,定睛往四处一辨路,忽又见温泉那边,小楼一角掩映疏林,并且还有两三点灯光从林隙中透出。心想适见杨柳楼台,静沉沉不见灯光,看神气似是主人游宴登临之所,不似有人居住在内,这般深夜还有明灯,人必住在那里,尚未入睡,正好往探。当下不再改向原路,照直前奔,一会便出柳林,适见楼字豁然呈现。

筠玉隐身树后外望,见楼共两层,做一排建在一座高才十丈的小峰之上,环峰面水,颇具形胜。温泉水柱矗立楼有,水柱下是一个二亩方圆的池塘。池边有两条水道,宽均二尺,不知深浅。一条环峰而流,经由楼下往峰后飞驰,不知所往。另一条也是行曲盘亘,向东路右侧柳林中流去,俱已入溪,遥望林内,大大小小数团白烟凝聚,想是水流所归之处。再一近前,看得更真,水从一二十丈高空倒泻下来,声势奇壮,加以泉温水热,烟雾蒸腾,全池塘俱被热气笼幕,水柱更是离地两三丈便看不见,耳听飞涛怒吼,奔泉澎湃,宛如雷轰电掣,石破天惊。那两条水道热气上蒸,高出地面二三尺不等,只见白烟滚滚,和两条百丈长的白龙一般,飓飞疾卷,蜿蜒贴地,分道急驰,令人目眩神摇,雄快无伦。刚自叹绝,那根水柱忽从空际直落,立即消沉,只有满地热烟,水气凝高,犹有数丈,一团团行如白云,在月光下轻飘飘随风扬去,知道这飞泉水柱每次出现都在子夜前后,约有两次,未次水力已弱,相隔尚有半个把时辰,比头次出现的声势要差得多,深悔未早赶来看它个够。

照双鬟所说火穴奇景就在近处,也是一个奇观,但须要人发动,否则只是一个锅般的凹地。意欲先探楼中人的动静,先借林木遮蔽,隐身到了楼下,轻轻援上楼廊,走向右尽头那有灯光的一间外面,贴窗悄立,隐隐闻得里面有老少二人对语之声。静心凝神一听,只听老的一个道:“老弟怎的如此性急!休说我老头子占算无差,便是你也解出那日卦象,小朱正灾星未退,以致才有这些波折。他记着当年青城山下一掌之仇,不时向我提起,引为奇耻大辱,几乎还要寻隙报复,垂手不救正是不报之报,他又深明《易》数,不过比我略差一筹罢了。你如操之过急,他稍微疑心,用卦一占知了就里,这辈子你也休想取了药走。我和他虽是至亲,但他知我现取此药无用。我和你分手在七年前,这药恰在飞儿生后二年出夭花火毒太重,堪堪待毙无药可医,经他爱妾湘玄照十六年前乃父所传妙法照样制就。当时急于求治,不能延缓,没按着原定季节配药,以致飞儿的病没有除根,每年必犯,须连在病发前服上一次,经过九次之后,不特恶疾永除,因是多服灵药,脏腑清虚,心神空灵,加上本来又是异禀奇资,人已无殊脱骨换胎,有了半仙之份。按说一次所制之药足供三次之需,湘玄疼爱此子,惟恐陈药稍微力薄,又恐万一出错,由此他夫妻每年都要制上一次,其实多疑,并用不着如此。我前年偶闻此药丸清香醒神,取了两九在此。如是寻常火毒,一二九已可起死回生,其应如响,偏生小朱王父子中的是千百年深壑中潜聚的桃花瘴,服了令师叔寄去的那多灵丹也只保得命住,可知厉害,此药非多不为功了。”

年少的一个答道:“老大哥的话小弟原也知道,但是小弟来已多日,遥念贤王父子身心俱似火烧,虽仗灵丹保命,终日如居火狱。来时原说往返至多不过旬日,谁知耽误这久,令亲偏又有黔江之行,不由人不盼望愁思,所以连棋都无心和大哥下了。”老的一个又笑道:“单真人既从数千里外传书寄丹预示先机,自然早有安排。照前晚愚兄占算,你候的人已进庄来了呢。”

筠玉越听越动心,再一听二人说到未两句,即是所遇之人无疑,当时惊喜交加。本欲叩关相访,继一想暮夜私窥,径作不速之客,太不合理,况且锦囊之言也应在明日与他相见。林、余二人到了前边不见自己,难免担心,虽然禁法埋伏是句虚言,毕竟早回去好,等到与余、林二人商妥,明日专诚来见此人为是。想到这里正待回身,忽听峰后“哎呀”一声惊叫,听出是余独受了重伤呼痛之声,心中大吃一惊,身不由己,一个“飞燕投怀”之势,循声往楼下纵去。两下相隔不过十多丈,一两纵便自赶到,隐隐闻得地下余独强忍负痛之声,定睛往前一看,那地方竟是双鬟所说的火穴,穴并不深,隐隐有青烟冒起,知余独必是误落了穴中为火烧伤,否则一两丈高的坑,他的身手一纵即上,这里既无埋伏,又无人见,他那般英雄气概、刚毅性情的人怎会如此忍受不住:况又为寻自己而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便入火穴同死也所不辞。这念头似电一般转过,跑到穴前要跳,猛然情急智生,想起日月珠功能辟火,应变匆匆,不暇再计别的,一手取珠,身子便往下跳,珠光照处,穴底青烟果然四散,再看余独伏卧穴心冒烟之处的旁边,人已晕死过去。

筠玉唤了声“大哥”,不见答应,觉着脚底甚热,又是软的,身有宝珠尚且如此,余独怎能禁受?更不怠慢,连忙双手捧起,带着一道蓝光飞身直上。到了平地,将余独身放地上,见他目闭口开人事不知,又痛又急,忙从怀中抓了一把灵丹给他口内乱塞进去,摇着肩膀喊了两声“大哥”,仍未见醒。正想取地泉水给他灌些下去,偏又未带水具,只得以人就水。刚捧起走没两步,忽听楼上有人唤道:“这位朋友已中地火热毒,幸未坠入火眼,又未用铁器触动将火引燃,尚有救法,无须着急。溪边埋伏甚多,人在归途虽还无害,但经小桥走要远出两倍。可由温泉之东穿林直行,离溪丈许,纵过对岸,便省事多了。”

筠玉听得有人答话,方知自己出声唤人又有珠光照耀,将楼上的人惊动出来。身是女子,却抱着一个男人同行,人已危急待毙,又放下不得,被外人看在眼里,本就有些不好意思。猛一眼看见余独大腿似乎赤露,挂着几块布条,定睛一看,原来余独上半身还不怎样,下半身已吃地火烈焰将衣裤烧焦了十之六七,避火时在沙砾满布的地皮上一打滚,是火烧焦之处多半碎裂,再被筠玉抱起,连纵带摇纷纷碎落。当时尚不自知,这时方低头发现,不由羞愧难当,哪敢丝毫停留再向楼中人答话?吓得连忙把余独直过身来,收了宝珠,用一手抱定,斜担在玉肩之上,如飞跑去。因避外人目光,见了树林就进,慌不择路,竟与楼中人所言巧合,不多远便到溪前,心还不信溪边设有禁法埋伏,跑得又急又慌,一直跑到了溪边,刚要往对岸纵去,猛觉眼旁一花,身左右均似有高大人影袭来。先还没想到是脚踏禁地埋伏发动,一则急于过溪,二则湘玄所设禁法只阻人入庄,退时不过现形相逼,使人逃得快些而已,丈许宽的溪,筠玉虽然抱定一人,也不难一跃而过。到了对岸回头一看,适纵之处竟有无数奇形怪状的恶鬼由现而隐,仿佛犹见飞舞攫拿之状在险云中退去。柴家父女之言并不全虚,何以去时反倒未见,好生不解。关心余独安危,边想边往前跑,才跑几步)正遇林璇同了双鬟从僻处迎出。

筠玉虽急着想寻到林璇、双鬟,遇上时又觉羞急,一见面便急匆匆说:“余大哥误落火穴,烧伤甚重,适听他胸口犹在跳动,只是人事不知。姊姊代我抱他一会,我们快回去吧。”边说边将余独交与林璇。林璇先见筠玉从溪对面飞跃疾驰而回,肩上担抱着余独,下半身多半赤裸,衣裤破碎不全,便知不妙,闻言益发大惊,仓猝中未解筠玉托他抱人是何用意,顺手接过抱起,同向来路跑回。一到家,筠玉首先抢进屋去,取了一张布单,等人放到床上,便给余独下身盖去。林璇才明白她是避男女之嫌,见她眼含清泪,满面惶急之状,又见余独气息仅属,势甚危殆,也觉凄然,不便再说什么,忙间:“你的药呢?”筠玉已取了泉水赶过,用茶杯舀起往余独口中便灌,一面答道:“我从火穴里救起他时,已塞了他一嘴,无奈他已晕死,想必尚在喉间没咽下去,正想取水来灌,手边没有取水的东西,又惊动了外人,只得抱了回来,等灌下二杯水,再把灵丹化开十粒,唤进你的人来给他敷上。我想单仙师灵丹奇效,论他为人也不致遭此惨祸,这是火烧硬伤,皮肉想已烧焦,受罪吃苦大约是不能免了。

林璇闻言微愠道:“我们几人情同骨肉,难道因为男女之嫌见死不救!适才你原抱着余大哥,转交我抱,还可说抱了一阵力乏。医家有割股之心,何况患难至交!十熊等俱是粗人,怎办得这事?你如避嫌,也不须唤他们来,你去调药,我给他敷如何?”筠玉原是豪迈性情,义侠肝肠,又把余独当成骨肉知己,便共死生在所不辞。只为平日又多读了两句书,从小习闻父母闺训,少女惯羞出于习性,日前又看出碧娃辞色之间似乎有心奚落,剑匣仙柬明示二人姻缘,又羞又急。明知余独光明磊落,对己只有敬爱,其心无他,自己心里也极敬重他,但是表面上不能不改冷淡一些。谁知今晚余独遇难,独有自己一人在侧,当时深情发动,本无丝毫顾虑,偏生一抱起便被外人看见,余独下身裸露实不雅观,匆匆跑回,羞愧之念尚未消释,以致迹与心违,在在自相矛盾。及听林璇之言颇有责她人不义气之意,立被激动,泯了羞念,忙即答道:“姊姊说得极对!小妹也是因他为了寻我才遭此祸,急得糊里糊涂随口乱说。姊姊帮我点忙,还是我来给他上药,你先将他衣服取出,看少时上药后能换不能?”随说随取出身旁灵丹用水化解,回眸看了双鬟一眼。鬟环知机,忙即设辞退出。

筠玉化好了药,忽听榻上余独微微呻吟之声,略一寻思,咳了一声,走近前去一看,并未醒转,忙将布单揭去一看,余独受伤之处俱在腿股之间,除左腿侧面稍重,皮肉业已的焦发皱外,因误落穴底时是往后倒纵觉出双足踏空,正在提气脚找实地,猛又觉出下面奇热炙人身后尤烈,自知不妙,危机瞬息,百忙中将头朝前,双臂往左右一分,使一个“鱼鹰入水”之势往前一扑,可是下半身已为地火燎着,奇痛无比。余独不知地火燃时虽能发出百十丈的烈焰,不点不燃,惊急骇乱之间,以为身上已然着火,一落地便就势往旁一滚,可是身上虽未烧燃,下半身衣服凡被地火苗燎着的俱已炙得焦酥,人的皮肉如何能得禁受?加以地皮奇热,宛如开了锅的蒸宠一般,还算余独好汉,只脱口惊叫了一声。先还负痛强忍,转眼便火毒攻心晕死过去,因为火穴在后,见机让躲尚速,前身并未受伤。

筠玉忙和林璇一同动手,将他轻轻扶起,面向里榻侧卧,因日月双珠功能避火,试先取出在伤处运转了一阵,伤处皮肉虽仍未改焦黑,皱处却平展了许多,知有效验,便请林璇持珠代亮,自用棉花蘸了灵药将伤处一一敷遍。余独适才微呻,本已回醒,听筠玉要来敷药,也恐羞了她,勉强忍痛装作未醒,容她敷治,运珠敷药以后伤痛居然随手减轻,不似先时剧痛,只是周身如同火炙,胸前犹甚,实耐不住,只得呻吟道:“二位贤妹大恩,杀身难报。此时心口内热极,想借日月珠一用,不知筠妹可否?”筠玉见他回生,大喜,忙从林璇手上接过日月珠,解开他胸前衣服,轻伸玉掌握住双珠,在他胸前徐徐运转,因林璇举动言谈英爽豪迈,把筠玉少许儿女子态,全收拾了个干净。余独自然是感恩衔德,侠髓沦肌,心中说不出的喜欢,纵有烦热痛苦也能忍受了。筠玉已然下手,自然也不再害羞,见他半身烧焦,中小衣也穿不上,索性任之。宝珠既能去热,又想起玄牦的皮柔软凉滑,移睡其上必比草席要强得多,刚一开口,林璇也同时想到,走向外进行囊中寻取去了。

余独见室中只有筠玉,悬空伏在自己身上,玉腕如雪,向胸前运转不休,珠光照处,秀目波润,似有泪珠两滴晶莹欲堕,不禁感极心酸,望着她道:“筠妹,我和你患难订交,志同道合。你我俱是光明磊落之人,本意千里同行,祸福相共,相处日久,越发亲逾骨肉才是。乃自扫灭缠藤寨人之后,你对我神情淡漠,还不如前,并且时有嗔怪之意。自问愚兄视你胜于同胞,平日惟有敬爱,仔细思维,并无开罪之处,好生叫我不解。几番想问,恐遭筠妹不快,加以当人不便,屡屡中止。今日来时,得与筠妹同行探路,因你走得甚快,途中并无一言,也不好问得。行近小桥,方欲唤住筠妹略吐腹心,恰遇丁家夫妻相谐人庄,当着外人又未得便。适才我和璇妹在前行走,老久不听你的声息,也为恐你不快,未敢回顾相询。等到温泉附近,竟不见你在侧,恐深入山场为禁法所陷,你又好强,万一失闪,有我同在,不问是当地主人或见着柴家人们,总要好些。当时急于寻你回来,璇妹是万不能去的,只嘱她不可前往,也忘了借上珠。剑护身。一纵过溪,走不几步便遇无数恶鬼奇魅相逼,奋力苦斗,几乎被擒受害。后来追迫到了温泉左近,因鬼魅愈众,知不能敌,无心往后纵退。纵得稍远了些,没有留意身后,误坠火穴。当时下半身火烧甚重,遍体火热,如人烈火蒸锅,只说中了妖法,身为异物,不能再与筠妹相见,连急带痛,人事不知。不料筠妹竟是我救命恩人,不避奇险,从烈火里将我救回,又这般不避嫌疑为我施治。休说仙师灵丹能以活命,尤其是见得筠妹并未见外,死生患难之间看出交情。连日我竟料错。人生得此知己,纵然死去,也甘心了。”

筠玉听出他非不知禁法厉害,为了寻着自己,同共甘苦,竟连防身珠、剑也忘了向林璇取用,想见当时不见自己隆优焦急之状,深情若揭,结果却受了这样大的苦痛,几乎葬身火穴,现服了许多灵丹,周身仍是火热疼痛,纵能痊愈,也不知要受许多活罪,已是难过万分。再一想到他平日英雄气概。侠义心肠,就拿宝珠、仙剑来说,三人同除玄牦,而他从巨蹄之下跌倒奋起,直刺玄牦要害,危机一发,九死一生,智勇绝伦,功劳最大,宝珠偏只得到两粒,他独向隅,已似有些不合。后在铁锅冲巧得仙剑,仙人柬帖明说三人各得一口,自己只为仙人作伐,本心不愿嫁人,一时羞忿,将柬帖隐起不给他看,用一口寻常宝剑与他相换,照说自己既不愿从仙人之命,就该连一口也不要才对,偏又贪得,不舍双剑分开,全数占为己有。而他却始终相让并无愠色,高高兴兴将自己那口剑带起,连问都不问一句,这等胸襟真乃古今所稀。平日相敬相爱着意关垂,直胜同胞骨肉,也并无丝毫不庄重处。不该为了碧娃稍有戏谑便得引嫌,辞色淡漠宛如路人,害他难过了一路,这还不说。假使连日不冷淡他,他对自己行动言语最是留心,从不相违,适才早已问明设法同往,何致有此奇祸?自己去时并未遇见鬼怪,还当柴家说诳,归途虽有,并未为害,也许是此剑辟邪之功。再假使他分有一口,也许不致遭灾。越想越觉对他不住,一阵心酸,不禁流下泪来。暗忖:仙缘前定,临出门时听单仙师和老父的语气,明明是要自己嫁他,想躲也未必如愿。得夫如此,夫复何憾!看他那般相爱,必能言听计从,悉随己意,转不如从了仙人之命,允了婚姻,再和他说明,免去儿女之私,学刘樊合籍,葛鲍双修,日后同寻仙师同修仙业,既慰他的痴情,彼此都省得掩饰矜持,免却许多烦恼。

此时余独因恃伤重出语率真,觉着有些冒昧,见她注视自己凝睬不语,只当筠玉又多了他的心,好生后悔,加上强自挣扎说了好多的话,见筠玉神情似乎不善,心中热念一消,一着急,身上热痛因而转剧,只得闭目养神,负愧不再开口。正悬悬间,忽觉筠玉手按胸前停珠不转,以为真恼了她,越发惶恐,偷眼一看,见筠玉正在举手拭泪,急得低声忙喊道:“筠妹筠妹!愚兄伤重糊涂,口不择言,自知说错了话,千乞不要怪我!”说时挣扎欲起,不知如何是好。筠玉见他到此光景还在恐怕自己生气,益发心酸,泪珠儿扑簌簌落个不住,一面先伸手按住余独肩头,急道:“哥,你听我话的,快些莫动!等我说。”然后低声说道:“我以前待你太不好了。自知该死,悔已无及。从今往后……”刚说到“后”字,便闻院中林璇走进之声。筠玉连忙住口,一手拭干眼泪,将握珠的一只有手按了按余独胸前,再将拭完清泪的一只左手回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前。

余独为人正直,对于筠玉虽然一见钟情,只不过觉得灵心丽质,侠骨仙资,一言一动无不令人爱极,从未存过丝毫逻想。及经筠玉手示目语剖明衷出,得知心心相印,不知怎的,竟会有心花怒放,喜极欲狂,道一点灵犀立时化为菩提甘露,似醒醐灌顶,向日烦忧为之尽解,身上痛楚也减却了一半,如非下半身烧焦转侧不得,几欲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了。转眼林璇取了大小三块玄牦的皮走进房来,先将余独床上铺好一张大的,进来同筠玉将余独由二女榻上捧起移向外榻,索性连下半身破碎衣裤全都取下,再盖上一张大的,扶起头来,将小的一张牦皮垫向枕上,然后接着敷药,用日月珠给他周身滚转。余独恐天明丹妹、碧娃起身看见,她姊妹不似林、毛二女豁达,观之不雅,几次想将中小衣穿上。二女见他伤重,说:“大家祸福相同,患难与共。你在病中,何须如此拘泥形迹?”余独自己又不能挣扎起穿,只得罢了。

林璇笑道:“杨家姊妹真睡得香,我们忙了这一夜,她两个竟会没醒呢。”筠玉微愠道:“这位二小姐不醒也好,没的添人心烦。”林璇见筠玉前隙犹自未解,方欲代碧娃解说几句,微闻内屋咳嗽起动之声,便即止住。不一会便听丹妹喊筠玉道:“毛姊姊,外屋是哪位在走?这里屋暗些,难道天亮了么?”筠玉原喜丹妹为人厚重诚谨,忙答道:“你还不出来看看!昨晚余大哥误坠火穴,差点没烧死,如今躺在床上不能转动,腿都烧糊了哩!”

碧娃原已被三人惊醒,似闻病中呻吟之声,本欲起身出视,正值林璇外出,毛、余二人在那里窃窃私语。她本看出二人比较别人亲密,自从自己日前无心取笑,稍微说错了两句话,二人形迹日疏,对于自己情况更是落寞。想起林璇告诫之言,又无法出口分诉,日盼二人言归干好,悔恨已极,日常自怨自艾,无计可施,一听二人似在互诉衷曲,哪里还敢出去惊扰惹厌!躺在榻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碧娃醒时,余独正上完了药,毛、余二人语声又低,听到的只一句半句。先并不知余独烧伤得那么重,又未听有外人和随行诸人在侧,以为晚来得病,只奇怪怎会睡在二女榻上。一会林璇取了玄牦皮回转,将余独抬出,才料出是受了点伤,忙把丹妹轻轻摇醒,附耳悄悄告知余独不知因何受伤,林、毛二人正在施治,刚刚搭向外榻。

丹姝年长,较有心计,知道林、毛二人俱是女中英杰,与余独情胜友昆,筠玉和余独更似天生两好,早晚必成连理。他三人相处,起居言谈本无顾忌。偏生筠玉性做,不喜人激刺她,日前为了碧娃辞色稍有不合,自今无欢,对个独总是冷冷的,以致余独每日也是无精打采。难得伤痛撮合,使其情发于衷,言归于好。林、毛二人正为余独医伤,自比平日还要关切亲密得多。自己姊妹又不通医道,此时出去,林璇无关,筠玉当着人难免又要矜持,岂非帮不了忙反倒碍眼?同是心中忧急,却禁碧娃忙着去探看。后听林璇说她姊妹二人熟睡未醒,又听余独气息紧促、强忍之声,实是担心不过,一面穿好衣履假作初醒出声询问。一闻筠玉所答之言,不禁大惊。碧娃先听筠玉嫌她,本在伤心流泪,不欲出来,闻言也吓了一大跳,慌不迭地随定乃姊跑出屋来一看,余独面朝里卧在榻上,下半身牦皮半揭,露出半焦黑的腿股,筠玉坐在他身侧正蘸着药往上敷呢。

二女同时想起余独冒着险难,间关数千里长途护送之恩,见他烧得这般惨状,忍不住心里一酸,珠泪双流,几乎哭出声来。二女本视余独若兄,当时至情发动,哪还顾什男女嫌忌?丹妹首先朝榻前奔去,含悲问道:“余大哥怎烧成这个样子?筠姊姊灵丹极神效,你看该不要紧么?”筠玉见她出语悲酸,也面带愁容答道:“我也是想灵丹神效,决不致命,但是他已服了许多药下去,又敷了好几次伤处,仙师所给灵丹都用得差不多了,又拿日月珠给他周身去滚烧焦的地方,看似平服了些,周身却火热得烫人。听他自己说,疼痛已减不少,只心和身上烧得难过。只恐是故意忍熬着来哄人哩。看这神气,一天半天哪好得了?没的不急死人!”丹姝道:“看大哥这样痛苦,要我能替他多好!昨晚半夜还听和二位姊姊在说笑,怎会掉在火里?那大本事的人竟会失足,难道有鬼了么?”

筠玉难受道:“这事都怪我害的他。”正要往下说时,猛想起锦囊所说,到了山场见着那人便可开看。昨晚楼中对谈的一老一少所说的话俱似于己有关,还说单真人灵丹只能保命,不能清除火毒,要等李庄主回来设法取了药去才能医治。老的并说有两丸在手边,寻常火毒一丸便可起死回生,后来被他发现,好似说人虽烧伤尚有救法,无须着急等语。当时因余独衣裤烧焦碎裂半身赤露,当着外人不好意思,又羞又急,赶忙奔回到家,便忙着给他施治,情切安危,关心过甚,什么都顾不得想,也未向林璇说起,此时见灵药无功,更是一味焦怨。回忆昨晚之事,明明放有救星在侧,料定锦囊所说定指此事,不禁惊喜交集,顾不得再说别的。因昨日路上虽曾取视,仍存外进房中箱箧之内,跳起身往外便跑。

走到二门口边,对面来了一人,两下都是急劲,如非都是身手轻灵,几乎撞个满怀。匆匆立定一看,为首一个正是柴龙珠,后面跟着她丈夫丁侗,双鬟久未在侧,料已送了信息,忙说道:“姊姊,丁兄,想已知道,请至里面。我有点要紧事,这就来。”说完,不俟答言,转身仍往外走。龙珠见她两眼泪光盈盈,口角边却微有喜容,神色又那等逞遽,不知何意,恐又生事,忙推丁侗快先进去,自己随了筠玉就走。筠玉也无暇周旋,径跑到外进屋内,由行筐中寻出锦囊,一边开拆,一边让客同行,等到里面,已将锦囊看了个明白,进屋喜对林璇道:“果然我所料不差,他五行有救,只不过一日夜的灾星不能避免罢了。”林璇见她忧喜交集,也不知是什意思,忙接过锦囊一看,才知就里。

原来锦囊大意,是说云龙山主工人武父于同了林璇的老父林衡玑,俱为地底千年郁积的瘴毒之气所中,虽仗陆地真人灵丹保得命在,但要治好还原,非本庄庄主李氏夫妻秘制的灵狮丸不能力功。但是李氏夫妻与王老山主有仇,绝定靳而不与。幸而余独有了这场火厄,可向柴蒙明说此事,将所带牦象的皮送一张与李家做礼物,再向他推说,听柴翁说起他夫妻将归,心慕其人,留住在此,等候拜谒,夜出玩月,不知禁忌,误坠火穴,烧成重伤,求他灵药医治,得到以后再设法掩藏,只说无什灵效,须要忍痛一日,索到二十六粒之后才可正式吞服,至多服上两粒,再有一日夜工夫,外敷灵药,便可复原。事前飞儿虽有双箭之仇,但他将来也是山中同道,可命丁俊和他说明,引与众人相见,允他异日接引出山,便不会向乃母面前告发愤事。得药到手,人能起坐,即行上路,以免有变。出山不远,湘玄必然发觉飞儿受伤,母子二人追来问罪,路上自有人接引抵御,无须怕她法术,只不可乘胜伤她,为柴翁结怨树敌,日后不能安然隐居。山城庄本来洞天福地,自经地震,屏障倒塌,大是缺陷,李氏夫妻虽能行法堵塞,不能持久,终是缺陷,他也算出时至有人为他弥补。外附新向前辈真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求来的灵符两道,可转交柴翁,嘱其算准湘玄途中受困时刻,寻到她的丈夫,先将第一道灵符向空一展,给湘玄解了困,等她归来,再同他夫妻往来路山口将第二道移山换岳之符招展,即速奔回,自有奇验等语。

林、杨等闻言才放了心。杨宏道也被人声惊醒出来探看,见状自是忧急。碧娃先闻丁侗夫妻在外语声,早将牦皮给余独盖好,等筠玉述完仙渝,丁、杨二人俱要看视,筠玉乘机说道:“余大哥下身衣服全都烧毁,皮肉焦黑,热痛已极,须要用日月珠给他周身滚转才略好些。同在患难,只好从权,也顾不得再避男女之嫌了。”说罢便要去揭。龙珠知她用意,索性凑近前去说道:“我顶恨人拘泥。休说诸位兄姊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便是外人到此地步,我们也不肯为了避嫌视死不救。都是自己人,这有什么要紧?看完了余大哥的伤,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话要说呢。”筠玉闻言大喜,忙道:“姊姊义气千云,全不是寻常儿女之态,令人可敬哩。”说时,早将余独所盖牦皮揭去。

余独先听杨氏姊妹出来本就觉着不好意思,又恐筠玉害羞,甚是着急。及听杨氏姊妹也是一样情切安危,全无顾忌,大为感动。未及答话,又听丁侗夫妻相继来到,惟恐丑态被人看见,方幸碧娃手快心灵代为盖好,筠玉说完了话又将它揭去,先本想拦,继一想丁侗夫妻虽然倾盖莫逆,终是外人,一出声反倒不大合适。筠玉性情要怎样便怎样,除却林璇,谁也拦她不住,无殊白说。自己全身热痛难熬,只有用日月珠滚转才能清凉止痛,此事他人不能代劳,丁侗夫妻难免常在跟前,莫如还是假作昏迷听其自然,要少受好些苦痛,仍将双目合上,一言不发。丁侗夫妻见他腿股半焦,俱都吃了一惊。龙珠略看了看,先坐过一旁,对林、余二人说道:“想不到余兄烧伤得这样沉重,看他伤势,定误坠到火眼旁边了。”林、余二人将昨晚涉险之事说了一遍。

龙珠道:“昨夜家父吩咐务要早起,愚夫妇今早天还未明透,朝霞、晚翠跑来报信,只说余兄昨晚步月遇险,语焉不详,不想此中经过还有若许情事。自从上次地震,山场天香小筑附近添了两处奇景。一是温泉汤池,每当子夜前后,池心水眼中必有两三次沸泉冲霄直上。此地新经地震,名为温泉,无殊沸水,其热异常。赵、李二庄主为恐引水入溪伤了水中鱼虾,又欲长留胜迹,按着先天易理妙用,特地开了两条小渠和几处小池,引水环流归源,使其周而复始,到时上升,永不干涸。又在楼侧小山洞内辟了大小二十余间石室,室各有他,另设机关,在左渠之中开了一条小水道,设闸以供启闭,用竹筒连接,注水人洞。平日只一间石室内常期有此热水,余者每月只有朔望两次供全庄上的人随意入浴。另外还有一条长竹管引了溪水调节冷热。此水虽能去病,但本山人都嫌它硫磺气味甚重,不甚喜它。加以李二夫人禁法封锁,虽说天香小筑是赵山主居住之所,禁法到了火穴温泉附近便失效用,可以绕走,因到处水都方便,除了生病无法,轻易无人往洗。近经赵庄主参度地势巧夺天工,把水源培养得日益旺盛,每当月夜泉水沸升之时,望去上面是云峰高耸玉柱撑天,下边两渠更似两条白龙,环山穿林蜿蜒飞驰,倒也真是好看。可是那水太烫,人不能近,十步以外便为热气蒸逼,禁受不住。

“还有一处是小山旁的那个火穴,当初原是地震时的喷火口。那火奇猛至烈,另有特性”与常火不同,平时只见火眼内青烟突突上升,高仅数尺。人如欲观此景,只须站在离穴十余丈远的小山顶上,取一根铁钉照准穴内石壁上掷去,稍微有一点石灰星溅到那股于清烟,简直比雷电还快,立时轰的一声,一条五颜六色的火柱从火眼内冲向天半,最高时也有到二三十丈,与左近水柱相映成趣,聚而不散,火势虽然猛烈到了万分,可是既不蔓延为害,也不会往宽处烧去,笔直一根,粗约数尺,仅火柱顶尖之上有二尺来长和灯芯一样火苗摇闪,下面连大风都吹不弯它,约过有刻许工夫,无须理它,自会下降消灭,待约个把时辰,仍然冒起一股‘青烟,回了原状。就是每玩一次煤气大重,往往整日不散,左近花木大受其害,美中不足。是个缺陷。大家玩过几次,约定以后三元令节用作点缀,轻易不许人随便玩了。赵山主说,穴中之火乃千年地火精英,厉害猛恶,无与伦比,无论人物,稍被青烟燎着便即烧死,即或当时能活,火毒业已攻心,休想幸免,不特火眼旁不能挨近,便是穴底也和烙铁、烧锅差不了多少。以前曾经试过用一块生肉缒下去,离火眼还是老远,不消顷刻,肉被石地烤熟,人如何能下去得?我听晚翠说,余兄半身衣服已然烧焦碎裂,毛姊姊还能跳下去将他救回,又能冲越湘玄所设埋伏禁法,大是神奇,以为姊姊会有仙法,竟忘了宝珠宝剑功用。

“看余兄伤势和仙人锦囊之言,火毒已然透骨攻心,仙丹均难治好,非李庄主的灵狮九不可了。按说李庄主人颇义侠,便是湘玄为人,除了护犊,也极见义勇为,休说还重寒家情有面,便是余兄外人,势在危急,只隐过飞儿一节,也无不允赠丹相救之理。不过此丹制时万分烦琐艰难,他夫妻每年费尽心力,所制每次只一二下粒。倒有一多半要被飞儿服去,珍视异常。况且多重火伤热毒,听说至多三丸已足所需。如此之多,李庄主又精通卜笛,一卜卦象便知分晓,只恐难以瞒过。我看仙人事事前知若见,必有可取之道。乘他夫妻未归之际,待小妹请来家父,大家早为计议,想出一个善法来,免得临时匆迫,一着下错满盘皆输。待此救命的不止余兄一人,还有云龙山老少山主与林老伯俱在病重危急,所关特大哩。”

众人看完锦囊,得知林,工三人在云龙山也在危难之中,个个忧急,尤以林璇为甚。无奈相隔大远,李氏夫妻未归,非得到此药不能往救,着急也是无用,以为仙人布置无差,尚能强自宽解,及听说得取药并非易事,全部焦的已极,闻言惊喜,忙请龙珠陪同前往去见柴翁。龙珠道:“余兄伤重,须人调理,诸位不可离开。多半家父此时已然得信,不请也会来的。不必忧急,吉人自有天相,待小妹看看去。”众人称谢依言,龙珠说罢自去。

隔有顿饭光景,柴氏父女方始到来。柴蒙先看了余独的伤,说道:“余老弟煞是英雄汉子,如换别人,便疼也熬不过了。昨见他面有晦色,却又暗含喜气,曾在袖中暗占一卦,主于先凶不凶,后吉却是大吉,并且此灾只有一日夜过去,人便平安。因吉由凶生,互为倚伏,如若趋避,反多害处,所以不曾说破,只睡前命小女早点起身,以防这边有事,不想所受的伤仍有这般重法。飞儿这层不足为虑,已命俊儿前去寻他早为安排,对他实说,射伤他的乃是寒家至友,事出不知,并说三位俱是英雄侠士,劝他结纳,日后也可到云龙山去相聚。俊儿素常拿得住他,少时便可引来,并再略施小技助他掩盖,三两天内当能瞒过。倒是那丹药,要它三两粒尚属不难,如要这么多恐怕不易。李庄主占卜必灵,即便暗中行法乱了他的卦象,也只不过使其占算不出是仇敌所需而已。这么贵重的灵药拿许多与人,仍是吝借的呢。”

碧娃接口道:“他既不肯多给药与人,我们仍只要他三粒,先将余大哥的伤治好,向他抄个方子,我们自己配去想可以了。”柴蒙笑道:“谈何容易!休说奇法不舍传人,就是他肯传,但制此药时一要天时,二要精通法术,取得君药,三要有那几种希有的臣药为辅,第四得要人会制,缺一不可。样样都能办到,还须等到九秋时节,才能采集药料,制好成药总在年底。还有小半年的工夫,病人能等得么?此事看去虽难,如照锦囊仙示,并非不能办到。我说这几句话,无非想诸位随处留意对方不是常人,一步都走错不得的人。”筠玉便将那两道灵符递过,又与柴蒙看了锦囊。

柴蒙笑道:“毕竟赵庄主易理精微,能前知未来。我和李庄主只能推算过去,未来之事一过月便不甚清晓,仅知吉凶大概。当初我见地震山崩,本山门户洞开,破了风水,既恐孽龙缠藤寨人异日为患,又恐日长岁久有外人侵入生事,没有从前隐僻安闲,去和赵、李二位商量,意欲先除孽龙以消隐患,再用奇门遁甲封闭山口。他二人连说无须,不特孽龙有人代除,山口屏障到时还自会有人给它复原,比前更要紧密。后来才知李庄主先也担心,全是赵庄主虔占《周易》,静中参悟出来,今日果然全都应验。假使他与王山主父子无仇,有此两符或者也能应允。适才听小女一说,我又占了一卦,他夫妻回山须在傍晚时分,现在夜短,天亮得早,刚是卯初二刻,为时尚早。我想此事决瞒不过赵庄主,待我命人请他连那位外客一同到舍间吃午饭,就便引见诸位,索性不瞒明人。他和李家虽是郎舅至亲,人却长厚,专识大体,性情冲虚而又见义勇为,纵不相助,也必不致说破作梗,倘能连合一起,便不愁李家夫妻二人不中计了。”说罢,即命丁侗亲去邀请。

林、毛二女因楼中少年从云龙山来,又与单真人相识,正符锦囊之言,均欲一见,闻言甚喜。筠玉因余独背人再三以目示意,满脸惶急,知他不愿被人背后谈论自己,柴蒙未到以前便停了手。此时闻他鼻气甚粗,口张不闭,知道热痛难耐,心中不忍,正想用宝珠给他再治。林璇看出二人心意,暗忖:汉人至有礼法,当着外人,余独既然执意引嫌,强他反使心中焦急,不等筠玉过去,便要过日月珠,喊过芹芹道:“连日看你心灵手巧,比他们强些。可拿此珠给余相公遍身滚去,要匀要轻才好。等少时敷药,再换我们来做。”山女本不拘什形迹,反觉独命自己脸有光彩,随手接过宝珠,如言办理。筠玉暗骂自己真蠢,明有替人,竟会想不起换,害人多受了半个多时辰的罪,岂不冤枉?余独虽然还是有些不安,无奈热痛异常,只得任之。筠玉因柴氏父女说那灵狮九那般珍贵灵效,制法艰难,便问柴蒙到底里面有什出奇贵药,何以如此难制?柴蒙掀髯微笑,说出那灵狮丸制炼的经过。众人听了,俱都惊叹不置。

原来湘玄之父罗太冲,乃湖南有名的排教祖师,不特禁制神妙,道法高强,医术尤极精奇,无论多难治的重病,到他手里均能起死回生。只可惜所学多是道家下乘功夫,经他手制各种灵药虽有奇效,大都伤及生灵,无殊杀一家救一家。他自己晚年来也未尝不知力行善事以期挽盖,无奈功罪只能相等,以致苦修一世,终于不免兵解。

他著有一部道书,内中除了道家吐纳服食和五行禁制之术外,附有数十条各种灵药配制之法。本来严秘收藏不肯传世,因湘玄是他膝前惟一无二的爱女,再四苦求传授。未一次太冲吃爱女纠缠不过,叹了口气说道:“我因所学近于左道,两次遭劫,全仗着术邪心正,积善尚多,临事时逢凶化吉。这两次虽然幸免于难,第三次终恐难于躲过,都由于习练此书而起,传了岂不害你?况且你武功已臻上乘,寻常防身法术差不多已尽得我所传。这又不是修仙言道的门径,你一个女孩子家学它则甚?”湘玄仍是磨着太冲苦求不已。

太冲想了想,取了一根筷子,用手折成粉碎丢在地下,一看卦象,半惊半喜道:“我十六年后本有杀身之灾,道家兵解是喜事,原自无妨,不过对方的仇人太已狠毒,必不容我化形遁去,定使毒计使我形魂俱灭方始称心。如想预先托人解救,未始不能防御,无奈事太艰难,这事又靠不得外人。为今之计,只有将我毕生所学一齐传授给你,再给你物色一个淡泊不慕荣利甘心隐逸终老的好女婿。成婚以后,夫妻同隐深山,从此不入尘世,以免遇着同道,你不寻他晦气,他却逼你为难,因法结怨,又蹈老子覆辙,损人误己。等十六年期至,照我事先安排,四月中旬夫妻同往黔江助我脱难,你可应得?”湘玄为人甚孝,详问兵解时情形,虽然对头厉害,万分险恶,但是救父情殷,不得不依言办理,把平日一心向道不再嫁人的心理丢开,便问:“这样夫婿应往何处寻找?”大冲又卜一卦,应是四川灌县西北青城山下,为期尚有一年。

当下父女二人略微布置了一点家务,也不告人,径自由湘入川。因距姻缘遇合之期尚早,想顺便沿途留连风景,不肯急行。谁知中途路上又遇见一个极厉害的仇家,也是湖南一个女神巫,名叫何五姑,少年时因慕太冲之名,几番欲委身相事。太冲时已娶妻,不喜女色,又嫌她不端重,执意连纳她为妾都不允。五姑由此恼羞成怒,立誓不再嫁人,专与太冲为仇。先用恶术谋害太冲妻子,吃太冲破了禁法将她擒住,未及处治,一时疏忽被她逃去。后来三番五次约了许多能手谋害太冲夫妻,终于乘隙将太冲妻子暗害。五姑自身也受了重伤,削去中指,九死一生,当地存身不住,遁匿他乡,却给太冲树下好些强敌深仇。太冲空自恨她切骨,无奈她为人机智诡秘,匿迹销声,无从寻觅。事隔多年,也只得权且搁下。

太冲此次入川,原由宜昌乘舟上溯,因要在舟中传授法术,不愿人知,又不畏风波之险,快慢随意,船是买的,只在宜昌排上悄悄寻了一个后辈名叫左才的随行驾舟,舟中并无一个外人,逆流上驶,不时登临赏玩,自然有些耽搁。这日舟经叶子滩,正值巫峡风雨之后,雨岸峭壁排云,当顶一条蔚蓝色的晴空,时有孤云飞渡,衬得天宇越发澄雾。两边岸上新添了无数大小飞泉,一眼望过去,恍如天神下注,匹练摇空,龙蛇飞舞,银光万道,奔流打波,声如雷喧,问以声声猿啼,助得滩声益发雄壮。小舟一叶,容与中流,仗着禁法,安然稳渡于惊涛骇浪之中。太冲父女二人凭窗四瞩,正在互叹造物伟大,己身渺小,景物雄奇,观之不尽,忽见前面断崖中间露出一片斜坡,三五人家,青帘处处,知是商旅停船打尖沽饮之所。

太冲猛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叶子滩左近案板坡上有一孙家酒店,制得好腊肉酿肠,还有好酒,便命停船。上去一问,那五六家小酒肆都姓孙,随意择了一家进去一问,现成吃食只有主人预备自吃的豆花,平日船行到此,多要往崖上雇纤工,至少耽搁半日,不会买了就开船,所以都得现煮。又令代向别家寻借,去了一会,仅取了半巴掌大一块瘦腊肉已来。太冲父女一尝,果然横咬立碎,细嫩香腴,风味佳绝。彼时湘玄才十六岁,童心犹盛,一边想吃好腊肉,一边又贪看巫峡雨后奇景。日已偏西,斜阳欲坠,峡中天色本暗,又值下弦近晦,月光不照,恐耽搁时久,看它不够去舍两难。太冲因此行并无人知,孤舟长峡,踪迹隐秘,未免疏忽了些,自己又正要解手,便命女儿御舟先行,自己等他肉煮好了再追上去,就便解手。湘玄忙着赶往叶子滩前看景致,闻言大喜,应得一声,便跑上船去开了就走。

舟行还未半里,湘玄独在船头观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又有一处断片斜坡,坡前站着一个打鱼人,身披蓑衣,头戴竹笠,两鬓白发蓬松,半遮面目,赤着双腿站在近岸水地里,手持一根钓竿,刚钓起一条斤来重的鲫鱼,一面伸出一条又瘦又干的手臂向上去接,头被大笠遮住,好似有些木僵,不能抬起,好容易颤颤巍巍将鱼乱抓到手内,人已仿佛力尽难支,摇摇欲倒。湘玄一则见那渔人老迈可怜,二则自己和老父都喜吃活鱼下酒,意欲多把些银子与他,将鱼买下烧好,等老父买了酒肉回船同吃,便命左才将舟摇近,取出十余两银子向那渔人买鱼。那渔人好似又聋又哑,眯缝着一双老眼,点了点头,将鱼随手递过。

湘玄接鱼在手,见那鱼目眨金光,鲜活肥大,甚是高兴,方想慰问渔人几句。偶一低头,瞥见渔人眼皮微睁,露出半青半白的眼珠,凶光怒射,正在注视自己,口角狞笑尚犹未敛,不禁心中一动,方欲喝问。身后左才久在湖江上行走,也看出那渔人有异,不等说话,忙急把橹一摇,舟才离岸尺许,猛听舟后远远一声断喝道:“老不死的泼贱!今日还敢来此害人么?”言还未了,声随人到,太冲已经踏波赶来,手扬处一溜火光刚打向坡上,坡上也起了一丝青烟,耳听远崖之上厉笑碟碟,再找老渔人,已不知去向。

就在太冲将到未到之时,湘玄看出是对头乔装暗算,意欲行法禁制,匆促中竟忘了手中持有禁物,嘴刚一张,忽觉鱼口里射出一丝热气直透胸腹。初逢大敌,手忙足乱,把鱼随手一丢,忙掐灵诀施为时,太冲已自赶到,将渔人惊走。问起前情,顿足忿怒道:“我解完了手忽觉心动,不合用禁法催肉速熟,等了拿回,延了这一碗茶的工夫,坐令大仇遁走,你还许有性命之忧,这是哪里说起!不过这老泼妇万恶滔天,我决容她不得!她逃太匆迫,必有禁物,待我寻来。”说罢跃上坡去四处搜寻。寻了好一会,画了好些道现符,才寻到一根七寸三分长的竹钉斜插在水里。太冲大惊道:“这泼妇真个狠毒!我再稍迟一步,连你带她二人会成粉了!”当下拔了两根头发,取来两枝竹筷缠好,一根插向水里,一根带在身旁,然后取了竹钉开船,行至半里以外可见斜坡的江面停下,先解开湘玄胸前花服,手掐灵诀,画了一道神符,又从身旁取出竹筷和一丸药,将药与湘玄服了。过一会,间知腹中已不发烧,方命湘玄、左才遥望斜坡那面,自己披发禹步,将竹筷一折两断。

二人一看,适才买鱼之处乃是危崖根脚下一片微突入水的石地,宽仅尺许,哪是什么斜坡!就这一晃眼的工夫,上面崖石忽然中裂,一块十丈方圆的大石平落江中,小舟如在其下,恰好被它压个正着。巨石击波,激起数十百丈的浪花,排空直上,立时波涛汹涌,骇浪掀天,半里以外的小舟被余浪卷起丈多高下,如若不会法术,定须翻沉无疑。湘玄惊魂乍定,好生骇然。

太冲再向二人说起前事,那老渔人竟是大仇何五姑乔装幻化,想是一陆一舟尾行多日,惧着太冲不敢下手,好容易见父女分开,乘隙暗算。那鱼倒是真鱼,不过在钓起时已弄了手脚,暗将南疆中敛来的瘴毒之精用禁法放入鱼口之内,看准湘玄口开乘隙射人。犹恐太冲能救,又欲连使毒计,定将湘玄害死才罢。先以断崖巨石连人带舟一齐打碎沉江,她那竹钉便是禁物,不及拔取,太冲便自赶来。她以为地是幻景,竹钉深插水下石缝之内,虽然匆匆逃去,必无妨碍,谁知恶贯满盈,终被搜着。太冲连日舟中无事,正可拿她摆布惨死,以报深仇宿恨。只惜那条鱼被湘玄误弃江中,难于寻回,不能将腹中瘴毒仍使吸去。只仗法术保身,其毒仍在,须等嫁后生产才能带出,可是胎儿产后必难活命。为此又给湘玄服了一粒天象丹,索性使那瘴毒在腹中凝聚一处。嘱咐湘玄嫁后如若有孕,随意存想一样生在胎儿身上的东西,使其附在肉外成长,生后再行设法割去,免伤胎儿本身。就这样胎毒犹重,须在生后三年再服灵狮丸,即能化解了。湘玄领命。

到了子夜,太冲便在舟中设下法坛,取出那根竹钉,用本身命门头发绑住,钉头上滴了中指血插在香炉以内,行法禁祭。这类禁法如害不了对头,反害自身,只有中途自知不胜,拼着身上有一处残废,才能解法中止。太冲也是多年奇愤,才使出这极恶毒的禁法。当夜无什动静,第二夜便听山崖上笑声碟碟,撤宵不止,几次竹钉无故自拔,均被太冲禁制,知是劲敌,益发提心吊胆不敢大意,守定坛侧,寸步不离。到了第四夜子时,全舟作响欲裂,太冲忙又拔下一根头发将舵柄缠上,舟便稳如山岳。由此渐闻笑声凄厉,微带哭音,知她智绌力穷,胜负已分,父女二人才放了心,未一夜竟闻求饶与怒署恫吓之声远远传来。太冲是志意坚决,软硬一概不理,最终拔出身旁禁刀,只作欲劈之势一比,那竹钉立从炉中跃起,分裂两半,落在地上,滕踔有声,半晌方息,那绑的头发仍做一圈圈植立炉内,不倒不断。太冲大喜,取来藏好。

这时山崖上一声惨嗥初过,太冲向空喝骂道:“你的罪恶如山!所害的人不知多少。今日受此恶报,咎由自取。我身受杀妻之仇,仍然不为已甚,你难道还不服输,要我再下毒手么?”说时,手刚一掐诀,那两片竹钉忽朝舱外波心中飞去。太冲见状大惊,一抢未抢到,微一寻思,对湘玄道:“这老泼妇如此万恶,竟会有能人相助为虐。她见无法解救,我又不饶,天明必来报仇。我虽不惧,自问能敌,但是此行原为选婿,未便多树强敌生事,且避过一时再说。”立命收拾衣物行囊,取了两身男女未穿过的衣服,将舵柄上发取下,连同炉中那根放入衣领以内,船头设下酒肴杯奢,衣服取几根木柴撑好,内里各放一个枕头伸出领外,用笔画了五官,一使禁法,便成了父女二人的替身,形态如活。一切停当,三人一同飞身上到崖顶,隐迹下望,小舟仍令逆流上驶。

天才微明,便见上流头有两个人影急如奔马直立水面顺流飞驶而来,近前一看,乃是何五姑两半边尸首,齐头中分,脏腑井然,却无点血,依然目射凶光,神色如生。太冲看它将近舟前,忙即潜伏崖口,向下指了两指,船头上替身微动处便飞起两件东西,照准半尸分别打去。刚一下将五姑尸首打倒。猛听叭叉碎舟之声,同时亩许大小一团火光其疾如电直朝小舟当头压下,火光中舟已分裂,隐见两个替身由波面上凌虚飞起,吃火团往下一压,坠入波心。火光敛处,上流头又飞驶下一个披头散发手持宝剑,剑上挂着一张符篆的恶道,足底踏着一块船板,板前江水和沸水一般,滚滚汤汤,晃眼驶到覆舟之处,仔细看了又看,始而仰天大笑,继而又似有些狐疑不信,略停了停,将剑一指,又向下流头飞驶而去,行更迅速,疾若飘风,瞬息不见。太冲见道人走远,微笑道:“这厮空有心计,假作五姑自己报仇,来分我的心神,却在暗中乘隙暗算,想用两半尸身拼我两人,以为必无还手,谁知眼力还是不济呢。我们小舟已破,三峡之游权且作罢,早些赶到青城,免得又生枝节。”说罢行法,不消一日便到灌县。

为避世俗耳目,一行三人扮着江湖上采办野药附带行医的走方郎中,在城中串了几日,不见一个可意之人。太冲料佳婿是从外来的游客,不似当地土著,便在青城山僻静之处结了一个茅篷,先传授女儿的道法,因灵狮丸湘玄生后要用,才传了它的制法,并说:“这种制药之法太恶。如生下婴儿鼻梁不塌,头发不秃,那毒气便已全归在怀孕时凝想的东西上面。这东西大都生在腰股肩背等处,或是多出一手,或是多出一脚,或是其他象形之物,全由怀孕时的感触悬想随心而来,不能预卜,可照所传之法割去,无须再配此药。好在相隔毒发还有三年,用与不用尽可从容取决,无须事前准备。不过附生之物忌双不忌单,最怕生在胁下,尤其是两胁一边生上一个,割则立死,不割可活上一年半载,仍是必死。如所附不在两胁,发光鼻陷,割治后三年其毒必发,发时身热如火,接着便出天花。当时无此灵药,要延百二十天方死。但是大毒已然割去,只剩余毒未净,无论多重,当时配制定来得及,心中不必焦急。至多连服三年灵狮九,每服少则三粒多则九粒,不特除根,而且轻身益智,长力健体,好处甚多,寻常热病火毒或是误为烈火烧伤,不怕垂危将死,只要有一丝气在,研碎此药灌服下去,至多三粒,起死回生立见奇效。婴儿如不需用,千万不可制配,免损阴德。

湘玄领命,太冲又传了些寻常治病医伤的方剂,至于道书上所载各种医药配制之法,仍是坚决不肯传授。见左才本是ihh排上伙计,人极忠诚敏练,此次为了己事,不惜弃了生理千里相从,其志可嘉,也传了好些道法偏方,只是再四叮嘱:只可防身御敌,不许毁人,并不许在人前炫露。左才自是喜出望外,立时拜了师父。由此父女师徒三人晚来一同练习法术,日里多是左才看家,太冲父女出外卖药,物色佳婿。有时候也往山深处采些有用的佳药回来配制。

这日行经金鞭崖下,太冲知道崖顶道观中有青城派剑仙开山祖师矮叟朱梅的几个门人在内隐居修炼,朱真人也常时驾临指点。自己是个左道旁门,如换旁人,邪正不能并立,早就望门敛迹不敢经过了,因生平好善心正,只有无心之过,便是上次报仇也于理无亏,此外从未立意为恶,遇上时必能相容,无须回避。连经崖前几次,有一次远望见有两三人在崖上下棋,只如未见,井无动静,知已见容,益发心安,屡欲登门修谒,终觉冒昧了些,念发辄止。此时走过,方和湘玄述说各派剑仙源流,偶一回顾,遥见观中一个瘦长道士送出一个矮胖和尚,穿着一身旧布僧衣,衣上尽是补丁,却极干净,看去一脸道气,估量既与青城往来,定是昆仑、峨嵋两派中的人物,无意中立定脚步多看了几眼。

湘玄见那和尚下崖徐行,往山外走,便问太冲:“这位剑仙怎不御剑飞行?”太冲料那和尚住在近处,想探个明白,当下不再采药,径和湘玄遥遥尾随下去。青城山乃道家发祥之所,僧寺绝少,连过几处道观和尚均未进去,未后跟他走到近山脚一个夹壁凹中,才见上面有一茅篷,离地约有三丈。湘玄随老父隐身夹壁外大石之后探头内望,见和尚走到茅篷之下,也没见什动作,一晃眼便到了上面,步入篷里,始终没有回头看过。湘玄原想看他飞剑,大是失望。太冲断定和尚是个异人,不许湘玄多问,同走回去。后在山中又遇到过两次,太冲父女屡欲上前问讯,和尚一次是改道避去不见,一次迎对了面,未容开口,和尚好似存心不睬,并未见他如何疾走,眼一花人已走出身后老远。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寻自己晦气已是好事,怎肯攀交?只得歇了念头,连朱真人也不敢去造次参谒了。

光阴易过,一混多半年,已到了来年春天。算计湘玄姻缘将至,父女二人每日一早起便去青城山下相候,香汛期中朝山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杰出人士,俱与卦象不合。又挨了一月,屈指时间,再过几天便要错过,机会一失,终身无望。这日黄昏,正商量晚来再虔诚卜上一卦,到底人来也未?归途又遇和尚迎面走来,望着二人微笑了笑。太冲刚一心动,已然擦肩而过,只得回转。到了子夜,重又披发掐诀,禹步行法,虔诚占算,竟算出来人姓李,已到多日,不久定可巧遇。再查湘玄,虽是极好姻缘,却是偏房,欢喜之中又生不快之感。幸而湘玄达观颇知大义,力说:“只要能救爹爹转劫成道,为奴为婢也所心甘。姻缘早有前定,既然上等,可知那姓李的人品必佳,正妻也定贤淑,必能相敬相爱,区区名份计较怎的?”

太冲闻言又爱又疼,互相奖慰了几句。第二早又去山下守候,仍无所遇。已然回到中途,见斜阳满山,明月初上,晴空苍然,疏星始升,晚景绝佳,不由立定了脚四顾凝眺。正观赏间,忽听右侧山径正路上下山香客丛中飞也似跑过几个壮汉,个个行动矫捷,俱有身手。内中一个道:“这姓李的有几根肋排骨,敢和我们少主人动手!我们快收拾他去。”中一个忙喝道:“事还不知怎样,这是外边,你乱吼些啥子!”那伙人便不再言语,顺山径急驰而下。太冲父女一听有姓李的与人相打,想起心事,连忙跟去。一会跟到山下,方要左拐,对面跑来一人,迎着先那伙人,向为首的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太冲父女虽然尾随尚远,想听他们说话还不容易?立定一听,来人说:“适才的事还是昨晚杨老弟惹的,小王得知杨老弟吃了人亏,又受老王爷埋怨数说,代抱不平,昨夜往那客店留柬,约姓李的在山洼子里无人之处决一胜负,老王爷和我们俱不知道。后来杨老弟想起那人手法厉害,小王又不许他跟去,才命时二哥往金鞭崖赶回你们,一面自向老土请罪告发。等老王带了我赶去,姓李的已吃小王一掌打倒,却不服输,不知怎的会知道小王来历,破口大骂,说小王还是他家主人的后辈,有什奇迹等语。小王性暴,方欲再打得他服才住,不料老王赶到,将小王喝住,挖苦了姓李的几句,回船便命我来赶你们回去立等开船。”说完,那伙人便改道江边飞驰而去。

湘玄不知何故听了生气,意欲行法将那伙人的船禁住。太冲却因那伙人曾提金鞭崖回来,猜与青城必有瓜葛,看他们言语形迹诸多诡秘,说是山大王一流人物,相貌神情称谓又都似是而非,况且人还被他打伤,更不知是所期的人不是。万一不胜对方,弄巧成拙,反而误事,连忙止住湘玄,等寻着了那姓李的问明是非再说。当下照来人想拐走的路一寻,果见一人身子伏卧在山洼之内,已然连伤带急怒晕死过去。太冲轻轻扶起一看,年仅二三旬,骨格相貌无一不似心目中人,料定无差,忙即抱起,由山僻小径赶回茅篷,先命左才取来山泉,灌了两丸安神止痛的保命灵药,然后解开前后心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人身上生得比玉还白,满身虬筋挺起,看出硬功极好,却有一个淡红的掌印隐现在皮里肉外,试完脉象,微一摸按,不特背上肋骨打酥了三根,且已伤及内腑,纵用灵药将他救好,也是不能活过十年以上,方自愁急,药性发动。

那人猛然大叫一声:“气杀我也!”口张处喷出大口鲜血便自醒转,一见身居异地,方欲纵起。湘玄已上前将他按住说道:“你受了仇人掌伤,我们将你救到此地。伤势甚重,万万用力不得,且安安静静养上些日。”言还未了,那人已倒下去,喘吁吁说道:“昨晚我便知有今日,一则算出先忧后喜,中有救星,二则那厮自恃先朝遗裔,只在云龙山自立为王,不思光复故业,已经令人心寒齿冷,又还御下不严,一意护短。既约我单打独斗,焉有畏而不赴之理?只说易理无差,到时必有解救,我也并无伤他之念。谁知这厮见不能取胜,竟自暗行诡计,用重手法打了我一隔空掌,还欲逼我屈服。后来他父赶到,又复出语议消,并不教训儿子。当时急怒攻心晕死过去。如今伤处不似预计之痛,口有奇香,必是恩人伤药止痛安神之功。虽承大恩解救一时,但这一掌打得十分阴毒,任是多灵效的伤药,也只保得三五年的命在。休说迫于公论,此仇不能去报,即使能报,愚下背骨已被打酥,微一用力便要伤发而死,身同废物,活也无味,可见我所学不精,未能详参微妙,致此杀身之祸。我尚能支持些日,还有两个同伴住在北门内客店之中,请恩人为我送一信去,叫他们雇人抬我回乡,归正首丘,生生世世都感大恩大德。定欲加恩救治,恐非神仙不可了。

湘玄与那人原有前缘,不知不觉自生怜惜,又见他受着垂死的重伤,辞色还这样慷慨激昂,全无怯疼畏死之状,益发敬佩,正要安慰几句代他报仇,忽听老父喜叫道:“李相公不必烦恼!你不特有救,保你贵体还原,而且还有仙缘遇合,岂不与你《易》象相应么?”湘玄闻言,首先惊喜交集,抢问何故。太冲先朝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说出几句话来。这一来有分教:穴地防凶,月夜晴空飞玉笛;洞天归隐,花团锦簇舞金狮。下文情节越发惊险新奇,要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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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二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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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二回

情切隐忧山中选婿恩深指点槐下从师

上回书写到林、毛、余三人月夜往万柳山场观赏火穴温泉之胜,到时筠玉想乘机一探山场主人动静。林、余二人发觉以后,余独恐她中了主人禁法埋伏,关心大过,一时情急,匆匆赶往,不想误坠火穴,几乎烧死。筠玉冒险将他救转,伤已奇重,只仗灵丹宝珠之力苟延残喘。挨到天明,柴蒙父女翁婿三人相次来到,说此伤非灵狮丸不救,同时筠玉开读锦囊仙示,竟是需用此药甚多。于是柴蒙详说山场主人李半翁与爱妾罗湘玄一段姻缘遇合,以及炼制此药经过。

那李半翁因年少气盛,吃云龙山小山主用重手法打倒,身受内伤,已成不治之症。罗太冲为了相婿,费尽无数心力,苦候经年,好容易盼到相遇,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鬼,怎不失望!加以爱女湘玄心高气做,寻常男子从不放在眼里,这次对于半翁竟是爱护周至,深情若揭,分明一见属意。太冲深知乃女性情执拗,方自为难焦的,猛想起昨日矮胖僧人之笑有因,不由触动灵机,脱口说道:“李相公有了救了!”湘玄闻言大喜,连忙问故。太冲和她使了个眼色,笑对半翁说道:“老夫不才,颇知医理,便是李兄的《易》术也极通灵,所算卦象先凶后吉,并无一毫差错。你只听老夫的说话,不特百日之中保你气体复元如初,还可使你学成惊人本领道法,前往云龙山去报今日之忧但是这百日之内一些也劳动不得,休说用力,连行止坐卧均须人服侍。你这伤势经老夫朝夕三次用药调治本来七天之内即可起床,不过表面上看去虽已痊可,实际相差尚远。到日务望耐心静养,切忌恃强妄用心力,始不负老夫父女一片苦心。否则伤势一发决难再治,老夫岂不白费一番心血?不知李兄能听从否?”

半翁起初在急怒攻心之际,自知勉强救活也成了一个废人,并且活无多年,所以愤不欲生。先听太冲说有了救,生机一现,便想起父母、爱妻和亲属友好,心中一酸,盛气一平,不由起了求生之念,闻言忙答道:“愚下老亲尚在,妻室无出,蒙恩人相救,岂有乐死恶生之理?只缘仇敌下手毒辣,即便侥幸暂时治愈,无奈内伤大重,也活不了几年,报仇无望,稍用气力即有危险。老恩公既有回春妙手,生死肉骨,恩同再造,怎敢违命?”还要往下说时,太冲忙拦道:“李兄既纳鄙言,说话多了恐劳神思,请闭上双目静养,待老汉父女施治吧。”说罢,又取了两丸药与半翁调服下去。父女二人轻轻将半翁身子扶起,面朝里侧睡好。半翁回醒以后,本觉前后心作痛颇剧,这后两丸药一服下去,不消片刻便自人事不知,沉沉睡着。

太冲将他睡倒。这才拿出平生所学,准备施治,一面命左才趁天黑未久,速买上两只肥大雄鸡以及全副香蜡纸妈,以备子夜行法时应用,然后对湘玄道:“我看此人眉宇英朗,骨格清奇,颇有仙根,不应夭折,伤却受得这重。如换常人,经我灵药法术,再嘱咐他几句话,愈后不可动力,至少也活得一二十年。无奈他是你的终身所托之人,如若中道乖违,岂不使你半生受苦伤心?我也问心不过。他又生具至性,决不能守我劝戒。正在担心着急,忽然想起那日金鞭崖所见异人昨日路遇,忽然对我父女发笑,大是有因。为今之计,只有我下些身份,求那异人收他为徒,方是万全之策。再者他已有妻室,你为我故,屈身为妾已是难堪,倘过门以后再一分正侧厚薄,你那性情怎过日子?乐得借此多市恩义,使其终身感德,哪怕名份上稍吃一点亏,夫妻情义却比人深也好。嫡室如贤,她见男人命由你救,稍有良心,自会以姊妹之礼相待。如若不贤,你有丈夫做主,又有一身本领,也决不致吃亏受气。你看如何?”

湘玄便问:“这恩怎样市法?”太冲道:“我看他人颇正直厚道,又身受我救命之恩,按说这一层也是多虑,不过我儿百年之计,不得不好更求好罢了。我先前教他调养百日,实则行法以后七日便可下床,一则想多过些日,好就便查看他的心迹;二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儿文武精通,才貌双全,长日与他厮定服侍,自生情感。待其自投,比起我们开口许配岂不强些?最关紧要的是异人收他为徒,虽有此想,实无把握。万一对方坚决不允,岂不误了我儿终身?有此百日长时期,当能确定收否。如若异人不收,我宁愿他年受祸,另打别的主意,也不愿为我害你一世。所以你在那和尚未允收徒以前,只管装乖,多献殷勤,切不可和他亲近,以免自误。”湘玄听到未一节,老大不以为然,只不好意思争辩,当时含糊应了。太冲又教她好些做法,一面就茅篷内设下一座神坛。

一会左才将一切应用物品办到。太冲披散头发,命左才将一只雄鸡倒挂门上,手再举着一只,站在半翁榻前。湘玄也将头发披散,准备接替。等行法以后,自己先往和尚那里求告一次,略探他的心意。吩咐停当,诸般就绪,太冲拔出神刀,步上法坛,先祭完了本教祖师,然后左手掐诀,右手举刀,口诵灵文,施展祝由神术,举手中神刀朝左才手间飞掷过去。左才把手一松,鸡方一扑腾,刀已飞到,迎刃而解,齐头顶心分成为两半。刀仍自行飞回,鸡身并无滴血下流,反倒各展片翅,缓缓飞起。

太冲见两半鸡身并不往半翁身上飞去,知道有人暗中破法,不由大吃一惊,仓猝遇变,也不知来人深浅家数,忙举刀往香炉中猛力一插。这一手在排教中最是狠毒,不遇劲敌决不轻用。太冲也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再者又在救人之时,对方不应下此毒手,心中忿怒已极,才将这厉害解法施展出来。对方道力稍差一点立时身首异处,即便是个能手也必负伤无疑。谁知刀方插下,那两片鸡身不特未如太冲心愿,反倒往起一合还成原状,“喔喔”一声长鸣,昂颈展翅飞到了门首,朝着门上倒挂着的一只腿问啄了一下,绑绳自解,联翩夺门飞去。坛下左才、湘玄俱都慌了手脚,一同上前抢扑时,那鸡竟是捷逾鹰隼,冲霄而起。太冲见状,吓得魂惊胆落,喊声“不好”,拔起炉中刀,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化成一团烈火护着全身,慌不迭地下坛便往门外追去。左才、湘玄惟恐太冲有失,也匆匆各施禁法,持了器械跟踪赶出。

太冲料定来人必在对崖目光看得见法坛所在的地方暗算,既是有心而来,又占了上风,必不会走。及至三人飞向对崖一看,时当子夜,星月在天,山风呼呼,四外静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也不见丝毫可疑之状,正惊骇戒备,仔细搜索仇敌踪迹,忽听云中两声鸡叫。太冲定睛一看,星月交辉的遥天空际,似有两只拳大鸟影展翅往山深处飞去,正是鸡声来路,其行甚速,晃眼不见,知是二鸡无疑。暗忖:自己法力在同道中已算是冠绝群伦,似这般劲敌,生平从没遇到过。只奇怪敌人本领分明高出己上,决无怯斗之理,何以得胜之后反倒退去?看神气竟是专为救那二鸡而来,否则就算是名高见嫉,特地来开这一回玩笑,并非寻仇,去得也无如此轻松,好生奇怪。又细看了一看。端的无踪可寻。只得戒备着一同回转。及至进了茅篷一看卧着的病人,不禁又吓了一大跳。

原来半翁伤在后背上,衣已然去净,昏卧榻上,静候施治。太冲等遇变飞出,室中禁法并未撤去,等到回来,也无别的异状,半翁背上却添了十多条红印痕影,深浸肉里,甚是鲜明。先还以为是半翁的对头来此调虎离山,暗下毒手。湘玄忙用火往榻里一照,半翁适才苍白痛楚的面容业已转成红润,呼吸停匀,睡甚香甜,刚喊了声“奇呀”。太冲已看出那背上红印竟是一幅脊骨图形,就这瞬息工夫,已由现而隐直透骨里,已料来人不是恶意,索性连榻抬起,转后为前,一看半翁胸前也有红印映现,只发觉稍晚,深没肉中,没有背上看得真切,一按察脉象,伤处不特转危为安,竟和未受伤的人一般,益发断定来了高人下手援救。但是来势如此汹汹,直似救的虽是病人,却成心和自己过不去,照来人的道行法力,几如仙神一流,自己茫然无知,因恨他阻人为善,理直气壮,不假思索竟下毒手,幸他只是略显神通未曾还手,如换仇敌,室中三人焉有命在?越想越害怕,不知来人根脚用意,自己一世英名,又不便遽然向空谢罪,自找无趣,爱婿痊愈,良姻已定,都顾不得欣喜,只想不出个适当交代。呆思了一会,无奈何到门前朝外拱手说道:“老朽道行浅薄,适才在此救人,不知何方道友匆匆降临,多蒙施展妙法起死回生,身受同感大德。只是道友来去匆匆飞行绝迹,老朽因事出仓猝,莫测高深,愚昧无知,班门弄斧,道友虽然大度包容不为介介,老朽终觉愧对。私念仙踪或尚未远,为此通诚致歉。尚祈不吝教益一现真身,何幸如之!”说完候了半晌,并无回应,只得应然而罢。

湘玄情切病人安危,虽见半翁面容转好,但因今晚之事太已奇突惊人,又见老父疑虑寻思之状,以为吉凶尚难断定。及听太冲向外通白道谢有起死回生之言,屡窥半翁,毫无病容,方放了一半的心,这时再也忍不住问道:“爹爹,今晚的事来得奇怪,莫非来人当真不是我家对头,他那内伤已被人用灵符给治好了么?”太冲闻言方始喜道:“恭喜我儿!李相公的伤已然痊愈了。不过适才这位道友来历家数全看不出,道行法力却比我要高得多,用意如何暂时尚难断定。我想此事决非无因而至,李相公服我安神定痛之药,须到明早方醒。这位道友不知与他有无瓜葛?先前我和你所说的话,明早还须见机行事呢。”湘玄闻言大喜。父女二人又把前事商量了一阵,因来人胜己大多,防不胜防,再四估量,不似含有恶意,只照平日,未将茅篷门外行法封闭,索性相示以诚,径去安睡。

湘玄年轻识浅,心中终是怙惙,稍有风吹草动便即起视,并未睡好,天明将近,似闻对崖有人笑语,悄悄起身,从篷隙中详看对崖。东方未明,疏星在天,草树迎风,飘拂不息,终不见一个人影,方疑自己听错,忽闻崖那边有人遥语道:“你总是爱多管闲事。”一言甫毕,便听一人接口道:“这事师父不是没对你说过,这人虽不关紧要,不这么做,那奇童怎样生得出来?我为怕误了你的行期,特地到此替他们将人救好。这老东西却不知道好歹,为我救了两只鸡,他卖弄邪术倒无妨,却引了一个冤家对头寻来,睡时偏又不知防卫。我因他不设防是为敬我,不曾和他计较,如遭这妖孽暗算,岂不是我的无心之过?再加这妖孽害得人也多了,早就该除,未得其便,难得他今晚发现老东西的护身邪火,寻踪到此。他来时老东西刚祷告完,我也正隐着身形回去。想是他劫数临头,竟是丝毫没有觉察。我知他必是乘隙暗算,不会做光明事,又恐一人之力不能诛戮他的魂魄,身虽死去,仍能为害人间,才把你的了前来,一同下手。倒看他不出,居然还敢和我们对手呢。”先一人答道:“朱师叔也是奇怪,此人之子将来既是他老人家再传高弟,正好拜你为师,拜我则甚?求他老人家的事也不知如何了。明日起我先藏起来,至不济也等他老人家帮了我的忙,我才收呢。”后一人笑道:“我师父既然答应代你向掌教师尊求情,虽然久无回音,必有原故,料无不允之理,愁它则甚?你既这等说法,任凭你吧。我将这妖孽尸首先示一会众,等给他父女看了,使其自家火化,叫他知道厉害也好。还须等一会才回观去呢。你还要补功课,不妨先请。”说罢,便自寂然。

湘玄再听无有动静,见东方已现曙色,忙将老父轻轻唤醒,附耳低声告以所闻。太冲闻言,方知昨晚来的果是仙人一流,与爱婿初无瓜葛,倒是仙缘有了遇合,只不知是那和尚不是。自己后来为表诚信,稍一疏忽,不料被仇敌看破行藏来此暗算,又多蒙先来仙人除去,料定尸首必在对崖,不禁惊喜交集。慌忙同了湘玄赶到对崖,寻入崖后僻静之处一看,一块平坦山石上面插着七根尺许长的铁钉,火烧通红,仿佛新从炉中取出一样,石旁倒卧着一个相貌狰狞赤足的尸首,正是江上踏波飞行的仇敌。

太冲识得仇人也是排教中人,昨晚到此,意欲用七煞雷火钉暗害自己性命,已然行法完毕,就要行使毒手。事前不曾防备,本来万无生理,恰值仙人赶来援救,将仇人杀死,斩了魂魄,只留下尸首一具,欲令自己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化成灰烬,所以铁钉仍是红的,忙向空跪谢解救并成全婚姻盛德。起来指着恶道骂道:“你这妖道!老夫与你素昧平生,有何仇怨?前在川峡为报杀妻之仇,兼与世人除害,杀死妖妇,也是她咎有应得,与你何干?老夫见你助纣为虐虽然可恨,因彼时有事在身。心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况我大仇已报,让你一步也就算了。你还这等苦苦寻仇,又不公然一比高下,却在暗中毒手害人。偏生恶贯满盈,自取形神俱灭之祸。留你全尸,天理难容!”骂完回身,手捏灵诀,正要拔取石上火钉,破去禁法火化妖道。湘玄偶一回顾,似觉妖道眼皮略动,目闪凶光,口角狞笑甫敛,忙拦着太冲道:“爹爹留神!我看这厮眼睛怎会动了一下?”

太冲猛的心中一动,暗忖:妖道既用这恶毒之法害人,难道就不防到害人不成转而害己?仙人虽说斩了他的魂魄,也未详加考查,就此下手真是冒失。万一女儿话没听真,或是妖道另有拼死的诡谋,与仙人对敌之际,见势不佳预先遁出元神,只有一魂未斩,稍微疏忽就有杀身之祸,这岂是大意得的!当下忙即停手,与湘玄又在崖前崖后仔细搜查,果然只寻到两件准备附魂遁走的化身,乃是满画符篆、缠有头发的三寸竹简,俱为刀剑从中劈断。七魄被自己炼的七煞钉钉住,早已看出不足为虑,尚有一魂化身寻找不见,断定二魂已戮七魄受禁,必难脱逃,只找他不到,无计可施,又查不出有无别的诡计,正在为难。湘玄忽道:“爹爹,我们全崖都已寻遍,难道在这厮身底下压着么?”

一句话将太冲提醒,说道:“我真老糊涂了,若非你说,几被瞒过。这一来不怕他不死了。”说罢,指着妖道冷笑道:“你报应临头,有什本领快使出来,不然我就要下手了!想叫我先拔去你的七煞钉,放出厉魄会合妖魂,那是做梦呢!”说时,妖道嘴直乱颤,一片挫牙切齿之声,倏地怒目圆睁,凶光暴射,瞳大如杯,似要夺眶而出,瞪了太冲父女两眼,喉间微微愤叹了一声,又复闭去。太冲知无能为,吩咐湘玄站远一些,拔出身畔神刀,随手斫一根树枝,咒了几句放在地下,再用刀围住妖道身外画了一圈,且画且咒,又拔下七根头发,打了符结持在左手,右手举刀一指尸身,怒目喝了声“起”。妖道便即缓缓起立站在当地,接着身底下迸起一条三寸多长的黑影,在圈中乱飞乱跳,随跳随落,只在圈子里不能越过。

太冲几番作出欲斫之势,俱未斫下,眼看越跳越急,太冲怒骂道:“无知妖孽!我不过试看你有多大能为,竟敢执意害人,原来也只有限。你当我真的斩你艰难么?”说罢,回手一指,先前的那根树枝便笔立而起,悬空浮沉,离地约有三尺高下,随将左手符结一掷,端端正正套在树枝之上,自行缠紧,再口喝一声“疾”,飞刀照准树枝当头劈下。只听“吱”的一声惨叫,这边树枝劈为两半,刀仍飞回,同时圈中黑影也自中分消散,落下两半片竹板,妖道尸身也跟着倒卧原地。太冲这才二次走向石上行法持咒,手一晃,七根通红铁钉带起七缕黑烟随手而起,忙再举刀一挥,黑烟四散处钉上之火全灭。湘玄回顾妖道尸身似有红光一闪,走近一看,形骸依然犹人,通体已成了一具白灰。

太冲见已毕事,才笑对湘玄道:“这厮虽是排教,又兼学了鬼母罗喉邪术,作恶多端。适才稍微大意,若被他魂魄一合,虽尚不致受他的暗害,我无仙人法力,要想再杀他却是难呢。此时日光已上,病人将醒,我们快回去吧。”父女二人到家一看,半翁已自有了醒意。左才早起,见他父女不在,虽料有事,尚不知如此厉害,正在煮粥,问讯好生骇然。太冲因半翁就要醒转,仍将卧榻搭在原处,留下法坛不撤。又过有半盏茶时,半翁方始醒转,这一觉睡有半个对时,醒来时因伤势全好,睡得又大安适,竟致忘了前事。猛往外一翻身,看见太冲父女满面笑容站在榻前,这才想起自己身负极重内伤,丝毫劳动不得,怎便轻易转折?不禁吃惊,“嗳”了一声,又觉身颇健适,和没事人一般,再看榻对面却添了一座现设的法坛,香案上蜡泪成堆,残烛犹明,太冲正披散着头发。回忆昨日所经,直似做了一场噩梦,心虽料出这家父女必是异人奇士,自己已然遇救,否则决不会这般梦稳神安,痛楚若失。念头一转,猛又想起主人再三叮嘱不可妄动之言,不敢就此起坐,方欲开口致谢并询前事,太冲已先含笑说道:“恭喜李兄《易》数神验,尊体已然转危为安,将近痊愈了。”

半翁喜询道:“如此晚生这时可能起身么?”太冲知他欲起拜谢,便拦他道:“李兄重伤虽愈,但因昨晚服药之后睡得甚熟,小女随侍在侧未敢惊动。今早老夫起身,偏又来了个仇敌,欲用妖法暗害我们,适才方将他除去,尚未细查尊体,此时尚劳动不得哩。”半翁对太冲父女已是感恩切骨,敬若神明,又知昨日伤势奇险,自然不敢造次。因听湘玄为了照料自己,守了一夜未睡,心中好生不安,便答道:“晚生昨日受伤,自分必死。承老恩公允予施治,当时虽曾力说有救,决可痊愈,因伤及内腑,脊骨酥融,便是华、扁重生,未易为力。心虽感极,实未敢信,不想第二次服下老恩公的灵药便即熟睡,至今一觉醒来痛楚若失。天上神仙不过如此,又承女公子镇夜守护,此恩此德杀身难报。适听老恩公说,今早来一仇敌欲加暗害,难道那厮已占上风,还要追尽杀绝,乘人于危么?”太冲笑道:“此事不与李兄相干,说来话长。你我前缘早定,尚须长处。李兄昨夜不曾用饭,此时肚内空虚,且用点粥再为细谈。”

半翁闻言,果觉腹中饥甚,才道得一声“多谢”,湘玄已端着一个木盘,盘内盛着一碗新熬得的香稻米粥、一碟自制的兜兜咸菜、一盘当地名产张寡妇腊肉和血豆腐片、一碟凉拌野芹、一碟油酥蚕豆,碗内放着一把羹匙。一近前,先将木盘放在榻侧小几之上,手中持着一双竹筷,向半翁微笑道:“李相公,你伤才好,我爹爹说你劳动不得,待我来服侍你吃罢。”半翁见她想喂自己吃,好生惶恐,熬粥男子已不知何往,守住医诫,既不能坐起转动,对方又是主人的女公子,其势又不能请求乃父代劳,真个谦也不好受也不好,偏生腹中思食甚切,望见盘中食物样样精美清洁,粥香直透鼻端,益发饥肠雷鸣。正为难间,湘玄已取过一个枕头来垫在他的颈下。半翁转念一想,这家父女俱非常人,行动豁达,自非庸俗,如避男女之嫌,拘拘于世俗未节,难免遭其不快,反而不美,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大大方方领受盛情的好,忙即正容谢道:“主人这等恩待,真粉身碎骨难以图报了。”湘玄微嗔道:“你这人看去倒好,怎说话却这等迂法?肚子饿了,快些吃粥,冷就不香了。”

半翁文武双全,为人正直,向来目不斜视,何况又是恩人之女,湘玄不时经过榻前,目光扫上去,只觉此女身材窈窕,仿佛甚美,始终也没正觑他一眼。这时玉人近在眼前,皓腕频伸,香泽微闻,想避嫌也无从避起,加以湘玄浅笑轻颦,殷勤劝嚼,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作儿女之态,越矜持越显局促。湘玄却是有说有笑,伸出一双柔荑十指春纤,左手喂粥右手夹菜,从从容容行若无事。后来半翁吃她取笑了两回,暗忖:此女如此豪爽,我如过分拘谨,岂不被她轻视,何不也大方些,看她如何、想到这里,不觉将头一偏,湘玄也在看他,二人目光恰好相对,如再回避不看,当着乃父,倒显有心相觑,假赞粥香肴美,说了两句,敷衍过去。这一视之后,半翁顿觉此女不特聪明,而且容光照人,美艳无俦,不知不觉种下情根。虽然自己已有妻室,又受人父女如此深恩厚德,不敢妄设逻想,但那敬爱之心却有加无已了。

这二人一个是饿极健啖,一个是惟恐他吃得不多,只管喂他个不已。半翁也不再作客气,吃得甚是香甜,一连喝了五碗粥,菜肴吃去多半才行谢止。偶望榻前太冲,不知何时走去,方欲询问,便听湘玄娇声喊道:“爹爹,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吃些热粥走吧!”言还未了,太冲已挽好发髻,由隔室中衣冠走出。父女二人先就锅中余粥各吃了些,吃毕走近榻前,太冲给半翁看了看伤处,说道:“李兄痊愈得这般快法)大出人意料之外。只是三五日内,起居饮食尚必需人,切忌劳动,以免伤发难治。如我所料不差,短期内便可还乡,无须百日了。至于昨晚经过,老夫今早尚有一要约须赴,时已不早,且由小女相陪细说详情,恕不奉陪了。”说完,作别走出,湘玄送到门外。半翁耳听湘玄低声对老父道:“此事我实不愿加功,不消说罢。”太冲答语更低,没有听出。一会又听湘玄道:“还是实说的好。今早为了他,我父女全家差点送命,总算天可怜见才有此结果,我想不会有什么错了。”底下的话便听不真。

又隔有半盏茶时,湘玄方始欢然走进,也不说话,只朝半翁微笑了笑,径人内室取来妆具,坐在门侧向阳处,面斜对着半翁,梳妆起来。半翁见她秀发委地,又长又黑,梳挽之间,露出半环蝤蛴、一双藕臂,对镜回眸,顾盼生姿,端的是滴粉搓酥,容华美妙,暗忖,适听所说,好似自己伤愈全出此女之力,乃父曾命详谈,她却一字不提,人正晓妆,未便动问,看了两眼,恐涉轻薄,不敢再看,只得闭目养神,等乃父归来再说。隔了刻许工夫,忽听湘玄在床前娇语道:“李相公,一夜工夫还没睡够么?”半翁睁眼一看,湘玄晓妆已罢,换了一身整洁淡雅的衣服,玉立亭亭站在榻前,经过一番修饰,虽然脂粉不施铃华未御,可是云鬟低压乌黑如漆,更没一丝乱发,越衬得貌似花娇,颜同玉润,远山横黛,秋水含情,仪态万方,不敢逼视,忙即答道:“适见恩人正在晓妆,未敢相扰。偶然闭目养神,并未睡着。昨日仓猝,未曾请问恩人来历。小生劫后余生,微命犹如拾来,闻得尊大人言,今早又有仇人暗算,不知可能见告否?”

湘玄笑道:“我父女忙了一早,头也未梳,尊客在此,不成样子,稍微挽了个发髻,没有陪你。想等得不耐烦了吧?日子长着哩,等我慢慢和你说。”说罢,就榻前竹椅坐下,重把姓名家乡以及今早仇人暗害之事先详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我爹爹不但医道高深,专能起死回生,并且精通道法。昨晚见你伤重,正在行法医治。不想我父女诚心感动,来了一位神仙,加用灵符将你治好,否则哪有这等快法?我爹爹说,那仙人颇喜爱你,你如能拜他为师,将来学成道法,可以长生不老。这伤也不会再犯,你可有意么?”半翁闻言,才知太冲父女果是得道异人,细揣湘玄语气和父女二人门外私语,疑心拜师之言乃夫子自道,特命湘玄探口气。命是他救,学习道法正是求之不得,有什不愿?忙喜答道:“恩人父女早知不是常人,小生本就有心拜求传授,如蒙不弃,真乃三生有幸,焉有不愿之理?”

湘玄知他料错,便止住他道:“你想错了。我父女虽通道术,并不是玄门正宗,学它早晚终有坏处,怎能做你师父?你为人正直光明,心地纯厚,我对你实话实说。我爹爹十五年后便要遭一劫难,因从占卜上算出,将来只你能以救他,特地弃家来此相候,却没料你有此一难。救回你后,见你人虽极好,但是不会法术。你如应得十五年后,到时往黔江一行,救我父亲大难,助他兵解成道,恰巧左近住了一位仙人,我便指你一条明路前往拜师。我爹爹固是得你好处,你却可以学法修真,长生不老。如若不愿,你日内便可回去,也无须再说什么感恩图报的虚话了。”半翁慌道:“恩人怎这样说法?慢说尚得仙人为师,日后无穷受用,拿恩人父女相待恩义,便令我赴汤蹈火,也是万死不辞!”湘玄大喜,接口问道:“既然如此,可见我眼力不差。我爹爹还有一件为难的事,本不想明和你说,我也不便出口。今见你为人这好,我又是个急性,不愿扭扭捏捏,打算和你明说。只怕你一个不肯,羞了我时,却和你不得甘休呢!你且想想再回复我,自问不能便罢,省我说出为难。”

半翁此时已然坠入情网,觉着湘玄容正语言无不美妙动人,守礼自持全出强制,敬爱过度,闻言只顾抢着分辩,竟未暇深思,脱口答道:“适已说过,要命都肯,还有比命再重的么?”湘玄微笑道:“命却不要。只是我爹爹十五年之约事关紧要,恐你到时忘却,口不应心,想命一人终身守着你。如能答应,我爹爹回来再朝你明说,你可应么?”半翁方始恍然大悟,暗忖:得妻如此,岂非幸事?无奈室人贤淑,情爱颇厚,既万不能中道捐弃,又不便使对方屈居侧室,刚一作难,湘玄已自看出,眉颦轻锁,面有愠色。半翁恐她误解,想了想,装呆答道:“小生家有糟糠,人甚贤淑。尊大人所派之人不知是男是女,尚请明告。”湘玄转怒为喜道:“谁不知道你家有位贤德夫人?又无人要夺她的正位,你先打什么招呼呢?”半翁见她双颊红晕,媚目流波,深情若揭,不禁心荡神摇,暗想听她语气,分明早有定见,受人大恩而且甘居侧室,怎能不允?主见一定,情爱自增,假意问道:“小生无不应命。尊大人所遣之人究竟何许人呢?”湘玄知他明知故问,正色答道:“原来你也是个假老实人!我爹爹回来,你自去问他好了。”说罢,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半翁见她时嗔时喜,庄谐并作,满脸骄羞之状,越发爱极,正要向她调笑,一想不可,又复止住。

左才忽然走回,手里提着许多干鲜果品、糖食菜蔬,进门放下东西,便向半翁为礼。湘玄代引见道:“这是我爹爹新收的师哥,名叫左才。你有什事,只管请他。我们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半翁先向他谢了谢昨晚今早的照拂,左才谦了两句,打了些米,提着菜筐下篷淘洗去了。半翁对湘玄说:“自己同车办货的人甚多,此时必在悬望,意欲请左才入城送个信息,便就叫他们送些银米衣物前来应用。”湘玄笑道:“昨日你虽没有详说来历根底,但我爹爹已算出一半。这事不劳多虑,今早左师哥进城,已命他先捎了一个口信。因我爹爹不喜外人来此,只没告诉我们住的地方。银钱我家虽非富有,却也不短,换洗衣服,我爹爹今早出门己给你置办去了,去取则甚?难道你还怕打搅我们么?不过你的心事尚未问明,还没打发你同伴们回去罢了。”

半翁终恐同来的人不肯深信,未便再说,只得等太冲回来再作商量。又谈了两句闲话,太冲便自回转,果然带来一包衣服鞋袜,正是自己行箱中物,钥匙尚在身旁,外人无法开取,不知怎生取到。心方奇怪,太冲道:“老夫适寻一人未晤,本意往城中去为你购办衣服,后来一想,你衣服已破,现做等不及,买的怕不称身,又恐左才的话说不圆全,特地往你店中探看。到时左才刚走,你那十几位同伴果在疑神疑鬼,议论不放心。事有凑巧,那家店主早年当过湘排上伙计,业已多年不见,还认得我。诸位每来想必都住此店,均信服他。老夫带有你一片破衣,又用它略施小计,假托你意,是你穿过的衣服全数搬运出来,他们才放心相信,都要赶来看望。老夫推说你受伤太重,几于不治,多蒙一位神仙治好,要收他为徒,尚须多日耽搁,此时不能见人。请他们事情办完各自回去,并允在三二日内,由你亲笔写上两三封信与山中两位老人家和令正夫人,免得见你不归愁急。你看如何?”

半翁听太冲所说果与湘玄之言吻合,心又放了一多半。此时诸事不便自主,惟有任之,连声称谢不置。实则太冲行时,料准姻缘无差,先欲半翁拜师,仅为医伤,不使再犯,次晨又联想到十五年后相助兵解之用,重以湘玄所闻天明前仙人对语,颇疑心所拜的仙人仍是前见矮胖奇僧,特地先去寻晤。到了所居谷崖之上一看,茅篷火化,仙踪已杏,又赶往城内去取衣物。本还没打发半翁同伴回山,及至事情办完回来,一进门便看出爱女面有喜色,料知已向半翁实言相告才这般说法,见半翁并无异词,甚是高兴。一会,湘玄使眼色将乃父引入内室,告以经过。

太冲略微寻思,独自走出,在榻旁坐下,对半翁道:“老夫心事,小女已对李兄说了。想老夫奔走江湖数十年,为人处世尚还问心得过,只为所习之道近于旁门,任是如何修为,尚须多转一劫。兵解原是道家常事,本来无妨,偏生老夫平日疾恶如仇,因此树下好些强敌,到了兵解之日必来作梗为害,意欲使我形消神灭,永堕泥犁。嗣经推算来因,只有李兄与小女前缘夙定,可以为助。昨日幸会,见你果然心地纯良,正直光明,根器甚厚。付托得人,深以为幸。小女天性至孝,又极好道,自幼便从老夫学习法术,差不多已得我所学十之七八。本欲出家不再嫁人,为此一劫,竟不惜舍身坏道,其志颇堪嘉尚。她人虽粗野,文事武艺女红以及一切持家之道俱还来得。你我患难至交,不尚虚言。现在老夫欲以小女终身相托,不知中得尊意么?”

半翁庄容答道:“女公子四德皆全,至性过人,加以文武兼资,道法通玄,真乃神仙中人,得承下嫁,几生修到?不过积棘蓬裸己非驾凤所栖,何况晚生家有结发山妻,并无失德,未便忍心抛弃。适才再四思维,拟与女公子结为异姓兄妹,接往山中同居,至于十五年后黔江之约,晚生百死不辞。此举殊为两全,不知老恩公尊意如何?”太冲明白他并非坚拒,只为结发之情既难负心,一面却使恩人之女屈为小星,于心不安,所以这等说法,便笑答道:“贤契不必如此谬执。小女与你原有宿缘,命中该居侧室。你不肯负心舍此就彼,便是你为人好处。老夫任是昏愚,也无强你委弃结发之理,小女也非不知尊卑分际的人,此层只管放心。彼此有大益处,无须不好意思。快些应诺;好使老夫了却一件心事,贤契也可早日还山,以慰高堂倚阎之望,日内还要设法去寻那位仙人拜师学道。”

半翁本来只有愧对,想把话明说在前,并非真心推托,闻言立时转口,改了翁婿称呼,答道:“既承岳父错爱,执意以湘妹下嫁。自思恭敬不如从命,岂敢再违盛德?但是小婿受此大恩,湘妹屈居侧室,实所不敢。好在妻室人颇贤淑柔婉,极知顺夫之道,况又知小婿的命出诸岳父湘妹所救,必能终始敬爱,决无异言。小婿意欲留住同来诸人,等病愈以后,仍照亲迎之礼请湘妹下嫁,回山以后,只以姊妹相称,无分侧正便了。”太冲料他家有老亲,又是前朝世族,处处都守着古礼而行,回山行礼必有为难,如照寻常纳妾,又觉对不起湘玄和自己,欲在客中行娶妻之礼,以图两面都能交代,便答道:“贤婿之言全是一番好意,我岂不知?但你家有老亲,不问是娶妻纳妾,焉得不告而行?自古名不正则言不顺,小女明是侧室,如何能越礼相待?此事出诸堂上二老,已难免迂人议论,你背地私为,更属不可。依我看,只要你夫妻姊妹一室三好,彼此白头相守,互相敬爱不衰,再不误我十五年之约,老夫于愿已足,计较这些浮文虚礼有何用处?”半翁只得应了。

当下太冲唤来湘玄、左才,告以许婚经过,各人叮嘱了几句。因半翁新愈,肌肉初生,仍命在床静养,由湘玄、左才服侍照料。到第三日早起,太冲给他诊视,知已完全复体,才许下床拜谒谢恩。因拜师学道定还有多日耽搁,事前不愿山中知道详情,也不令半翁与同来的人相见,只令亲笔写了两封长函与父母妻室,告知受伤遇救经过,隐起纳妾一层,并说现在青城从一仙师学道,学成归去再陈详情等语,又给同伴们写了一封短函,促令事完即速回山,自己归期不定,不必相候。写完,太冲也不命人送往城中,特向半翁同伴诸人故示神奇,取了一双竹筷三封信夹住,手掐灵诀一指,竹筷立即夹信飞起送往店内。众人接信,益发以为遇仙,候了几日,不见再有音信,货早办完,只得束装回转洞天庄不提。

半翁、湘玄处了这几日,湘玄又不作儿女之态,日夕嘘寒问暖,耳鬓厮磨,情感自然日益深厚。当日发完了信,一家三人重又商量拜师之事。明知仙人就在本山,只是无可根寻。太冲因奇僧已走,已打不起什好主意。最后仍是湘玄回忆那早所闻仙人对语,有朱师叔令他收徒之言。青城派开山祖师是矮叟朱真人,此事还须前往金鞭崖跪求一番,以探动静,于是商定即日斋戒沐浴,第二日清早起,由湘玄伴了半翁前往崖下跪祝,试探动静,相机行事。次早二人到了金鞭崖,刚自跪下通诚拜祷,排云峭壁上面便飘下一张纸条。半翁到手一看,上面写着所拜师父仍是太冲父女先遇奇僧,现在移居金鞭崖深谷之中。那里有一株汉槐,树已中空。二人此去如不见他在内,守到子夜时分向树默祝,说奉有朱真人之命前来拜师学道,便可相见。此外另写有两行古篆文,连半翁博学都不认识。

来时不过万一之望,哪想到仙缘遇合如此容易?二人俱都感激狂喜,连忙虔诚拜谢朱真人玉成大恩,赶往谷内,寻到那株汉槐,果不见人,依言跪祝,守到子夜将近。地下虫豸甚多,群来咬啮,湘玄虽会禁法,却不敢使。夫妻二人正自熬痛苦忍,忽见一线金光似电闪一般破空而来,晃眼落在树前现出一人,正是那矮胖和尚,似已知道来意,见面便喝道:“你们快些起来!我最不喜人这等做事。”二人不敢违命,只得起身恭立,还未张口,人影一晃,和尚已不知去向。二人跪也不好立也不好,双双向树哀恳。不多几句,和尚忽从树腹内现身出来,向下说道:“我因第一次收徒,不愿收你这等自私自利的没收**。朱师叔偏要我看在你儿子份上。他老人家现时未在观中,我特地择了这个隐秘所在等他。你们这能寻到,是纪长子告诉你的么?”二人便将那日闻得仙人对语、今早往金鞭崖跪求之事说了一遍。

和尚要过纸条,看到未两行,面上便有了喜容,笑对半翁道:“朱真人再三相强,真正便宜了你。我尚须住此三个多月,你可仍回你丈人家中安身,每日清早到此。你资质根器均非上乘,我事完又必须远行,相从之日无多。缘法有限,我只传练习飞剑之法与道家入门功夫、防身本领,虽然未尽得我所传,但能照此勤修,他年也不无成就,看你自己修为如何便了。”半翁忙即躬身拜谢,行了拜师之礼。湘玄也欲随同拜师,跪下哀恳。和尚说是无缘,自己也不能收女弟子。不敢强求,只得罢了。和尚又挥手命行,并令半翁明早独来。二人拜辞归途,想起拜的师父是个和尚,却说传授玄门道法,好生不解,造次间也未敢叩问法号。到家告知太冲,太冲也不知是何缘故。

由此半翁每天一早便去谷中,从那奇僧练习法术。他人本聪明,又因师徒相聚为日无多,不久分别即难再见,用功益发勤奋,虽只短短百多天的工夫,凡是奇僧所传,无一不心领神会,触类旁通。奇僧也喜半翁天性颖悟,对他说道:“你这人真聪明,向道之心也极真诚,只惜你根基尚差,你我师徒缘浅,不能尽得我的传授。这样精进,出我预料之外,用以伏魔防身、祛病延年已是足足有余了。你因举族同隐之故,身为村主,不能出外广积功德,我又不能携你同去,看去虽然不能望到修成正果,但玄门吐纳修炼之功你已得有真传,立下根基,回山生子以后,倘能照此勤修,日夕无间,也能修到地仙之份了。”半翁自是感戴师恩不置,中间也曾请问过师父法讳来历,奇僧总是笑而不答,问过三次不敢再读,也就罢了。

光阴易过,一晃三个多月。在这期间,半翁每往习法,奇僧常有不在的时候,半翁便在汉槐之下独自勤习,可是候到子夜奇僧必归,总是往金鞭崖寻一姓纪的道友闲谈下棋,知是引进之人,但是那姓纪的却未来过,这日半翁照例前往学道,候到子夜过去,奇僧未归。本订在这几日内传他练剑真诀,益发不敢妄自回家。到了天明,奇僧仍然未到,心想当日总该早回,索性不再回家,就在左近林内采了些果实,准备少时充饥之用,自己照旧练习功课。一晃又过了子夜,仍然渺无踪迹,暗忖:师父原说日期将到,传了剑诀便即分手。屈指行期虽在这几日之内,师父人甚真挚,自己任凭传授,从来不敢强求,决无不言而去之理。看连日师父常时沉吟,似有心事在怀之状,不是有什么要事在外耽搁,便是在金鞭崖与同道仙友相聚。长别在即,万一走开,师父归来,还道我用志不坚,岂不误了大事?寻思至再,不论守上多天,总要见上一面,决计守候下去。

半翁此时法术虽会不少,道力尚极浅薄,不食尚在不能,每日前往,俱由湘玄给他预备好饭团、糍粑、锅盔之类的素食带去。因见每晚必归,所备只是午晚两顿,第一日的粮业已吃尽。第二日苦寻附近,勉强寻了一点山果,匀作两餐已是不够,偏生谷中地方辽远幽僻,花木虽多,果树绝少,有的不到时候,附近有一两株能吃的果树,地阴背阳,结实无多,已被采完,守候无妨,却是吃的为难。第三早勉照师传调息服气辟谷之法试一打坐,坐时果不觉饿。偏生半翁因师父快走,贪着多学道术,又善记,每传一法,一学会便即放开,再请传授其次。平日虽也温习,独这吐纳之功循序渐进,收效最缓,有这练习功夫,还不如多学一点别的,连奇僧也说,他门径已得,还山之后再行勤习,以图精进,此时无须苦练,匀出时间多学一点法术。所以自从学会绝少练过,休说辟谷,连坐的时候都不能久坐,调息咽精,运行真气,一心用功自然无觉,等到运透十二周天,坐罢起身,才只两个时辰,谷没辟成,反因打坐以后,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出了一恭,精神虽然未减,肚里越发空虚起来,饥肠辘辘,既找不到一点食物,又知湘玄父女守着师父之戒,不敢来此探看。想试行禁法,咒运远地果食,又因师父常说,本山乃青城派创立教宗之地,剑仙异人甚多,并且时有异派中的能手来此伺隙窥探,上门寻仇,各正派中剑仙异人也不时过访往来,学成以后不可妄自炫露。乃岳因为夺鸡,放出护身法火,几遭灭门之祸,便是前车之鉴。并且还给自己在树下画了一圈,设有禁制。练习时奇僧在前还可随便,如若出外未回,便须在圈于里,练习时尚且防备外人窥见,焉可妄自尝试?想了想只得作罢。

呆了一会,日已逾午,半翁出身安逸,山居饮食起居备极优美舒服,几曾连饿数日?正饿得难受,猛想起法术不可妄试,何不用易理卜它一下。占看师父到底何往,何时方可归来?附近何地可以觅取食物。万一无有,趁师父未回以前可否回家取食物。如叫师父知道,会不会因而见怪,嫌自己不能以坚毅自持,区区饥饿俱不能忍耐,因而误及仙业。当下默用易理一查卦象,不禁大为惊讶。原来师父为避一仇人,现在东北方金鞭崖上,并有多人相助。本来不畏那人,为办一件要事,故此避而不见。并且那仇人不久就要寻到当地,自己还是那人的克星,来必有损。至于食物,已有亲近阴人来寻自己,就在正南崖上,因不敢近前又有阻隔,望看不见,尚自徘徊未去,赶往相见不特食物可以立致,还得不少助力。

半翁这才想起,自从昨晚起,因知寻不到食物,一直人在圈子里起坐,没有出圈一步。师父常说,圈外设有禁法,除了事先知道底细的同道中能手可以破法人见外,外人眼中只是大树底下一堆乱石。只奇怪师父那么高深的道行,来人竟敢寻仇,可知厉害,自己怎会是他克星?可惜易理不精,难穷微妙,不能深悉底蕴和克那仇人之法,否则岂非大功一件?料那亲近阴人必是湘玄无疑,不如速去商议一回,既免得候久而去无从得食,还可向她求计立功,于是出了圈子往南崖跑去。

果然湘玄因他两昼夜未归,心中悬念,偏生乃父又在昨日出门访友未归,反正相隔不远,一清早就赶了来,想看看半翁在否。遥望树腹中空,树下乱石纵横,虽听半翁说过那是幻相,人在其内,但又拿它不定,守着前戒没敢近前,心想半翁说,除了练习法术在圈子里,常时也在圈外走动,打算守他出现。一直候到过午终不见人,颇疑奇僧将半翁带返仙山,又想半翁为人情重,自己所重也非儿女私情,不愁他背信负恩,中道捐弃,不告而行,终觉不无介介,方自难受,也觉早起未食有些腹饥,意欲回家一行。刚一想走,便见半翁从石堆中现身,朝自己立处飞驰而来,连忙迎下崖去。先还奇怪自己为怕他师父看见不快,藏处绝隐,他远隔二三里外如何能见?及至夫妻相见,半翁备道前事,湘玄寻思了一会,忽然失声惊喜道:“这一来,不但是你,连我父女都要沾点恩光了!”

半翁问故,湘玄道:“你不说那仇人就要寻到此地来么?话若谈多,时候久了,误事可惜,少时再对你细说,你快将进圈之法传授与我。”半翁恐师父见怪,还在迟疑,湘玄发急道:“呆人!包你师父只有喜欢,不会怪我们,再迟就去不及了。你看我这里宁苦守半天,都没敢走近前去,还会不知道轻重么!”半翁深知她聪明机警,胆智过人,见她惊喜惶急之状,忙将进圈口诀传了。湘玄坚嘱半翁:“仍回圈中,万一如有所见,不可稍露声色,我来再说。”说完也不等还言,径自行法飞去。半翁只得回到树下,入圈坐定。等了一会,湘玄携了几件镇物和一些素粮赶来,头上还斜插着三把从未见她用过的金刀,俱都刀锋深陷额际,却不见流出一点血迹,仿佛长在肉上一般。半翁见了骇然,悄问何故。

湘玄闻知无有动静,又四外仔细查看,谛听了一会,方始挨肩坐下,含笑低声说道:“你已饿了一天,时候还早,只顾请吃你的东西,等我慢慢来对你说。”半翁原是饿极,依言取食。一边湘玄说道:“我爹爹常说你卦占极灵,我也极为信服。适才听你说师父三日未回,占出仇人寻隙。想日前爹爹曾会见一个方外之友,此人先也是个汉阳武家,姓陶名钧,外号人称小孟尝,当年极为好客,九流三教,只是有名有本领的人物,无不接待。我爹爹昔年也曾为他家座客,彼时我爹爹在长江做排师,极有威望,彼此慕名,甚是交好。后闻他弃家散财,独身出外,便无音信。谁知那日无心中竟在城中相遇,我爹爹已然老气横秋,他却还是当年气概,衣服却换了一身道装。问他别后行踪,知已学成剑仙,拜在青城山朱真人门下为徒,就在金鞭崖观中居住,新从川边青螺峪访友回来。我爹爹便向他提说你拜师之事,并询问你师父法号来历。

“经他一说,才知你师父竟是一位了不得的剑仙,并无名字,自幼就在东海三仙苦行头陀门下,因他见人爱笑,又喜滑稽玩世,疾恶如仇,与师祖冷面佛心神情迥然不类。东海三仙,第二位是你师祖,第一位是玄真子,第三位便是目前峨嵋派掌教妙一真人。这三位仙真虽然佛道各殊,当初都曾做过峨嵋派开山老祖长眉真人的徒弟,所传飞剑独步乾坤,神妙无比,起初学的都是剑术道法,所以你师父所学兼有两家妙用。苦行师祖自从炼就无形剑,在首次峨嵋斗剑斩了五台派掌教混元老祖连同七十多名余党,不久又在成都慈云寺与各异派妖邪二次斗法比剑,又复诛戮多人,便即收手。他老人家自长眉真人仙去,渐渐勤研内典皈依佛法,这时内外功行均已圆满。成真以前,你师父忽然犯了规条,被罚在东海面壁多年,重炼无形剑,直到去年刚刚期满,炼成了剑出世,前往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参拜掌教师尊,并领训诲。行至中途,路过巫峡神女峰,望见山凹之中有人施展邪法。他看出那是赤身教主鸠盘婆的门下的妖法,又极恶毒,意欲为世除害,不问青红皂白,飞剑下去,将那两个行法女子用无形剑一齐杀死,谁知惹下大祸。

“那两个女子,一名金妹,一名银妹,起初确是鸠盘婆的义女爱徒,可是志行高洁,从未为恶,自来不善母师所为。后来鸠盘婆为峨嵋派所戮,义女门徒一时都散,二女心慕正教,立志弃邪归正,本欲投到峨嵋门下才称心意,无奈又是母师之仇,并且她们还有一个尽得母师传授、厉害无比、又极爱二女的长姊铁妹,屡加告诫,说人各有志,你二人另投师门原无不可,只仇人决不许投,否则莫怪我无姊妹之情,心辣手狠要你性命。二女也觉自己心意说不过去,只得投到半边老尼门下,甚蒙怜爱。二女原在神女峰修炼,这日同门师姊缥缈儿石明珠、女昆仑石玉珠前往相访,因二女精通魔法,反正山深无人,强她们试习来看。石氏姊妹故意陷身魔阵,借此验看近年道力,不料二女魔法果然厉害,石氏姊妹见势不佳,刚刚隐身遁出阵外,便被你师父路过看见,触动疾恶之念,他那无形剑比以前所失还要炼得精妙,无形无声,厉害非常,二女做梦也未想到刚听有人断喝便即了账。石氏姊妹一见,忙即上前喝问。你师父认得石氏姊妹,知错已铸成,连忙飞去。石氏姊妹因二女由她们请其试法而死,又认出行凶之人,追赶你师父不上,径去武当哭诉。半边老尼得信大怒,赶往峨嵋向掌教真人理论。

“你师父早知如往峨嵋进谒,半边老尼必要寻来,掌教真人反倒不好处置,至不济也要责罚自己狂妄胡来之罪,还是暂时不去为妙。刚一返回东海,便接掌教真人飞剑传书,重责了几句,说已答应半边老尼,为金、银二女凝炼形魄,责令你师父前往北海陷空岛冰洋之下陷空老祖那里寻求聚魄凝魂神胶,以作末尾收功之用。因陷空老祖门人众多,防你师父前往又惹祸事,责令善取,并即日将无形剑暂时缴存,只允一年零三个月为期,过了必予严谴。你师父知道限期虽长,此事难如登天,并且二妹之姊铁妹势必苦苦寻仇,无剑怎能防御?当时又不敢违命,望空缴剑以后,眼看来的一道金光裹住无形剑飞回峨嵋而去。思来想去,苦无善策,知道朱真人与师祖和妙一真人至交,又最不喜陷空老祖为人,前来求计,并乞朱真人代为说情,请妙一真人将剑发还,以作防身之用,并求许其邀约两三个同门师兄弟为助。(本节所述笑和尚误斩金、银二妹,求矮叟朱梅说情,大闹陷空岛诸回目,俱载拙著《蜀山剑侠传后传》,此书只略述缘起,因已见他书,后文不录。)朱真人已然答应,连你拜他为师,俱是朱真人所命。

“本要对你说,偏你前晚又没回去。你卦中所说仇人,必是妖女铁妹无疑。你道行法力尚浅,怎么是她对手?你的卦占最有奇验,分明令我相助。你休看我所学近于旁门,却也八九得我爹爹传授,时与为敌必然吃亏,如用我本教中最狠辣之法加以暗算,也非小可。她因你师父是正教中人,必不防到有此一着,岂不举手成功,即使不成,我拼着损伤一点皮肉,你我二人也还有脱身之法,怕她何来?再者你师父他老人家如此神通,又有金鞭崖诸位仙长相助,难道会不晓她来,看我二人吃苦?你担心则甚?据我看,这女的准来无疑。这等邪魔外道,比我们都不如,你没算出来准时候,或者要在子夜前后也说不定。爹爹昨日出门往重庆访友去了,要五六天才回来。我已告知左师哥,家中还有万一之备。我陪你在此等鱼上钩,人来以前我必知道。我一举手,你千万不可出手走动。假如我要叫你取什东西,也用手比。我们先练熟了它。”说时甚是高兴,似操必胜之券。半翁先颇胆怯,被她这一席话加以鼓励,也跟着眉飞色舞,胆大起来。

这一双初生犊儿不怕虎,却把一个行踪飘忽捷如闪电的有名厉害妖人毁于一旦。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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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三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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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三回

鸳鸯意惬,空分付,有情眉睫,齐家莲子黄金叶,争比秋苔,靴风几番蹑。墙阴月白花重叠,匆匆软语屡惊怯,宫香锦字将盈箧,雨长新寒,今夜梦魂接。

——史达祖·一解珠

盛大的婚礼

八方豪杰会中州!

这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洛阳城内,中州大侠徐中岳的门前车水马龙。

这些英雄豪杰是来贺徐中岳的续弦之喜的。

虽然是鸾胶再续琵琶,却胜似当年萼绿华。这场婚礼的铺张,比起他的第一次结婚,不知风光了多少!

新娘是洛阳有名的美人,新郎的身份,亦早已和从前大大不同。

十八年前,徐中岳和他的前妻成婚之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且纵然不能说是家道贫寒,也不过是中产人家,只有祖先遗下的薄田数亩。

如今的徐中岳则真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他是北五省的武林领袖,人称“中州大侠”,拥有良田千顷,万贯家财。

这样一个有财有势复有“侠名”的人物,趋炎附势的小人固然要趁这个机会来巴结他;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角色,甚至各大帮派的首脑,得知他的喜讯,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红烛高烧,盈堂宾客,名园设宴,绵绣花团。幸好他家有个大花园,否则恐怕真是难以容纳那许多不请自来的高朋贵客。

在客厅上挤不下的宾客就被招待到花园里去。这些人也大都是身份较次一等的宾客。

不过也有身份颇高的宾客,自动愿意到花园去的。徐家的花园在洛阳大大有名,有个老翰林给他题了个匾,叫做金谷园。

金谷园种的壮丹最多,此时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这是大诗人李白所称道的赏心乐事。飞羽觞而醉月有待晚间,开琼筵而坐花则一大清早就开始了的,川流不息的客人,吃的也是川流不息的“流水席”。

园中的客人各适其所,喜欢喝酒的喝酒,喜欢赏花的赏花,倒是无拘无束。因此不少客人宁可放弃在客厅接受主人招待的光荣,跑到园中透一口闷气。

气氛也有点不大相同,坐在客厅里的十九是德高望重的成名人物,虽然也都是有说有笑,热闹非常,但却无非是宾主之间的相互恭维。倒是在这园子里偶而可以听到对主人不太恭敬的说话。

金谷园以牡丹闻名,客人们谈论得最多的,除了主人的慷慨,新娘的美貌之外,就是园中的牡丹名种之多了。

但其中却有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单独一人,一路看花,一路摇头。

一个客人走过去道:“咦,楚兄你怎么啦?园子里的牡丹开得这样好看,你不是最喜欢赏花的吗?却怎的好像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

这个秀才模样的人是从扬州来的客人,名叫楚天舒,外号“铁笔书生”,别看这副酸秀才的模样,一对判官笔擅点奇经八脉,在江湖上可是名气不小。中州大侠徐中岳和他并不相识,只因慕他之名,故而托朋友代送请帖的。替徐中岳邀客的朋友,就是如今过来与他搭讪的这个客人。

这个客人名叫申公达,交游广阔,最喜理人闲事,是江湖上出名的“包打听”,外号“顺风耳”,江湖上的事情远远近近,大大小小,问到他他几乎无有不知。即使他真的不知,他也有本领捕风捉影,口沫横飞的说上大半天,说得你不能不相信他是“权威人士”。

楚天舒见他问起,淡淡说道:“我看得不顺眼!”

申公达怔了一怔,说道:“什么物事你看不顺眼?”

楚天舒道:“就是这些杜丹。”

申公达诧道:“天下的牡丹以洛阳最有名,洛阳的牡丹以金谷园最有名,你瞧这大红玛瑙般的牡丹开得多大,这白牡丹毫无杂色,开得多美,还有那牡丹黑更是别处所无,洛阳才有的珍品。难道这些名种还不够好?”

楚天舒道:“好,很好。说实在话,我在别处确实没有见过这许多名种牡丹。”

申公达道:“那你为什么还看不顺眼?”

楚天舒道:“就因为遍眼都是牡丹。”

申公达皱眉道:“对不起,我可不懂你的意思。是牡丹又有什么不好?”

楚天舒道:“不是花的本身不好,是牡丹花不合主人的身份。”

申公达道:“你越说越奇怪了,主人的身份和他的花园里的花也有关系的吗?”

楚天舒道:“当然有关系,而且大有关系。比如说菊是花之隐逸者也,所以陶渊明独爱菊;莲是花之君子者也,所以周敦颐独爱莲……”

申公达道:“慢点、慢点,你说的这两个人陶什么、周什么,我听不清楚,他们是哪一派成名人物?”

楚天舒不觉失笑,说道:“他们不是武林中人,是古代的读书人。”

申公达道:“怪不得我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你不必掉书包了,只说牡丹花吧!牡丹花适合什么人身份?”

楚天舒道:“牡丹花俗称富贵花,世人皆爱牡丹,喜欢牡丹的人倒是什么身份都有的,尤其达官贵人,富商巨贾。”

申公达道:“牡丹是富贵花,我当然知道,花名富贵,这意头正是好得很呀!”

楚天舒笑道:“对你当然是好得很,对一般人也都是好得很,但徐中岳却是中州大侠身份!”

申公达似懂非懂,说道:“哦,我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徐大侠对花的爱好,不当和一般凡夫俗子相同?”

楚天舒道:“或许我的想法有点怪,我决不敢看不起你所谓的凡夫俗子,但我总觉得以徐大侠这样的身份,独爱牡丹,多少有点俗气。”

申公达笑道:“楚兄,你的想法可真是有点怪。我倒要问你,你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

楚天舒道:“金谷园这三个字我也看不顺眼。”

申公达道:“这个园名是洛阳最有名的一个老翰林题的,听说还有典故的呢,难道你还嫌他学问不够?”

楚天舒笑道:“我连秀才都没考取,学问当然不能和翰林相比。你可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典故吗?”

申公达道:“我西瓜大的字识不够一箩,应该你说给我听才对。”

楚天舒道:“我的学问虽然比不上人家,这个典故总算还懂。其实认真说来也不是什么典故,那老翰林不过是照搬人家的园名。最早的那个金谷园是石崇的。”

申公达道:“石崇又是什么人?”

楚天舒道:“石崇富贵天下,他是晋代最有钱的人。”

申公达道:“那么这个园名就更适合徐大侠身份了,他虽然不是‘富贵甲天下’,却也是洛阳首富。”

楚天舒微喟道:“对,还是你说得对。我看不顺眼,只是我看错了。”

申公达甚为得意,说道:“想不到你也会认错。”

楚天舒叹道:“这叫做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似闻名。来到徐家,虽然我还未和徐中岳正式见面,我也知道是我看错了。”申公达不觉又是一怔,说道:“见面不似闻名,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楚大舒道:“没什么意思、中州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以往我只知他的大侠之名,并未知道他是洛阳首富。”

申公达并不糊涂,笑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们读过书的人,总喜欢自鸣清高,大概你是认为大侠就不应该也是大富吧?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这是不切实际的书生之见。”楚天舒是他带来的客人,他觉得有教训楚天舒的义务,为了表示亲热,于是不客气改了称呼,从“楚兄”改称“老弟”。

楚天舒笑道:“我本来是满肚皮不合时宜,请你不吝指教。”

申公达道:“行侠仗义固然要武功高强,钱财也是不可缺少的,否则你拿什么去做善事?”

楚天舒道:“徐大侠的父亲想必是河南首富了。”

申公达道:“这你倒是猜错了,他的父亲在生之时,家境还不如我。何以你这样猜?”

楚天舒道:“徐大侠要做许多善事、银子料应花得不少?”申公达道:“这是当然的了,我曾亲眼看见,他一天之内,用了三千两银子送给几批向他打秋风的朋友,白花花的银子当真像流水般倒出去。”

楚天舒道:“着呀,他每年要用那么多银子,如今还是洛阳首富,他的父亲按说就应该比他更有钱才对,我猜想他是河南一省的首富,已经是估计过低了。但依你所说,我的猜测竟然与事实不符,真是令人奇怪。”

申公达道:“那有什么奇怪,有钱人家非得承继遗产不可吗?你不许他自己挣来?”

楚天舒道:“他一年到头行侠仗义,一不做强盗,二也没经商,哪里发的财。”

申公达笑道:“所以我说你不通世务,一点也没说错。俗语说,善有善报,他行侠仗义,虽然是施恩不望报,但得他排难解纷的受惠者,总兔不了有人要报答他的。”

楚天舒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申公达恐怕他对自己尊敬的中州大侠有所误会,说道:“我把他的几桩行侠仗义的事情说给你听,这几件事情他可是分文不受的,而且,从这几件事情,你也可以知逍他的武功确实足以惊世骇俗。”正当他要说下去的时候,楚天舒却阻止他。

楚天舒徐徐说道:“徐中岳的英雄事迹,我早已耳熟能详。他曾经双掌打败黄河三煞;单剑刺伤陕甘路的黑道七雄;一根小指头胜过‘大刀神’周霸的七十二斤重的铁枪;嵩山论剑,少林寺的监寺枯禅大师和武当派的掌门金光道长都甘败下风……我早已听得厌了,你还是给我说点别的吧。”

申公达笑道:“不错,这些事情,人尽皆知。但有一件事情,相信你尚未知道。”

楚天舒道:“什么事情?”

申公达道:“你知道江湖上前几年曾经出现过一个绰号‘飞天神龙’的大魔头吗?”

楚天舒道:“我虽然孤陋寡闻,远远不及老兄的消息灵通,但这样一个名震江湖的大人物,我尚未至于毫无所知。”

申公达道:“你知道一些什么?”

楚天舒道:“听说他出没无常,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许多武林中的知名人物都曾吃过他的苦头,但却连他的庐山真貌也没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申公达道:“岂只是吃过苦头那样简单,风雷堡的堡主给他割去脑袋,饮马川的李庄主给他刺瞎双眼,甚至侠义道大名晶鼎的贺敬金贺老英雄也给他割去一对耳朵,事后都不敢声张,赶快弃家避祸。他做了案子,喜欢用对方的鲜血在墙壁画一条龙。‘飞天神龙’的绰号,一半固然是因他见首不见尾,一半也是因他喜欢以龙为标志而得。两年之间,江湖上的成名英雄给他残害了不知多少。人人恨之刺骨,却是谁也难奈他何!非但不敢动他,甚至听到他在哪里出现的消息,也要闻风远避。”

楚天舒道:“可惜他却是个昙花一现的人物,正当江湖上为他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就突然失踪了。”

申公达道:“阿弥陀佛,你怎的这样说话?他在江湖上闹了两年,已经闹得人人自危,再闹下去那还了得?但你可知道他是因何失踪吗?”

楚天舒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申公达大为得意:“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楚天舒道:“你若真的知道,那就请你说来听听。”言下之意,大有不敢怎么相信,只是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

申公达有点不大高兴,说道:“我当然是真的知道,你我相交日这个,这个徐大侠倒没提起,不过,推想该当是个比较瘦的,胖子不可能有他那么好轻功。”

楚天舒再道:“那么他是老是少了,这个徐大侠总不至于漏掉不说吧?”

申公达道:“说了,说了。是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还不能算是太老的人。”他想,还是说得年纪较轻,那就似乎不合飞天神龙的“身份”了,年轻人岂能打败那许多成名人物。”

楚天舒道:“飞天神龙用的是什么武功?”

申公达道:“啊,神奇之极,他会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能用摘叶飞花当作暗器的工夫,还会一指禅功,呀,太多,太多了。徐大侠虽然一一告诉我,我也记不了那么多……”

楚天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申公达正自说得口沫横飞,给他大笑打断,不禁微有愠色,瞪他一眼,说道:“你笑什么?”

楚天舒道:“你为什么不说他们比武的时候,你也在场,那不是更可以说得活龙活现?”

申公达气得双眼翻白,说道:“你以为我是胡吹吗?”

楚天舒道:“不敢,不敢,我见你说得如此精彩,和你开开玩笑而已。你说故事的本领,我一向是佩服的。”

申公达白他一眼,说道:“唉,你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毛病,名士振头,玩世不恭,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也不管是对什么人,总喜欢开开玩笑。”

楚天舒道:“没办法,这叫做江山易改,品性难移。请你老舒包涵包涵。”

申公达道:“你心里一定还有点怀疑,为什么徐大侠只肯告诉我?徐大侠交游满天下,够得上资格和他称兄道弟的也不只我一个人。”

楚天舒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和他的交情不比寻常啊!虽然他的好朋友很多,但那些人和他的交情都比不上你,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申公达眉开眼笑,说道:“不错,徐大侠是把我当作最可靠的朋友才告诉我的。但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却是为了另外两个原因,第一、他这个人最怜才,飞大神龙虽然败在他的手里,武功也是十分难得的了。他为了爱惜飞天神龙的武功,所以只是逼他退出江湖,并没取他性命。但这样处事,要是他说给别人知道,别人一定会怪责他太过宽大的。第二、他为人又最谦虚,故此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为了武林立了这样大的功劳。”

楚天舒道:“如此说来,这位徐大侠可真是十全十美,可佩可敬了。不过,恕我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我对这位徐大侠,可没多大兴趣!”

申公达一愕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楚天舒道:“我对他的新娘子有兴趣!”

申公达怔了一怔道:“你对他的新娘子有兴趣,这是什么意思?”

楚天舒笑道:“你别心邪,我听说新娘于是洛阳城内第一美人,我是凡夫俗子,对美人的兴趣当然比大侠更浓。不过,所谓‘兴趣’,也只是想知道多一点关于美人的事情而已,你莫想歪了。”

申公达笑道:“我是不会心邪的,只怕你想歪了。你不想歪就好。不错,新娘子确是罕见的美人,她姓姜,芳名雪君,名副其实,艳如桃李,凛若冰霜。佳人侠士,她和徐大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楚天舒道:“这位姜小姐是哪家名媛?”

申公达道:“俗话说,英雄莫问出处,依我看美人也是一样。女孩儿只要长得漂亮,就不难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位姜小姐的身世倒并不怎样辉煌。”

楚天舒道:“她的爹爹是干什么的?”

申公达道:“说起来倒也算得是武林中人。”

楚天舒道:“倒也算得,这是什么意思?”

由公达道:“她的父亲叫姜远庸,在洛阳城内开个小小的武馆,这位姜师傅大概只会几手三脚猫功夫,因此门徒经常也只是小猫三只四只。有人说要不是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恐怕连一个门徒都没有呢!”

楚天舒心头一跳,暗自想道:“那位朋友的消息果然不假,姜远庸原来是躲在洛阳城里装作一个混饭吃的平庸武师。但不知关于他的另一个消息是真是假?”于是连忙说道:“这位姜师傅,我倒很想和他见面,我想你必与他相熟,待会儿他来了,请你替我引见引见。”

申公达笑道:“你要见他,只怕还要待几十年。”

楚天舒道:“为什么?”

申公达道:“你今年还未到三十岁吧,我是盼你长命百岁的。那就要再过七十年才能见着他了。”

楚天舒吃一惊道:“姜远庸死了?几时死的?”惋惜之情,不觉现于辞色。

申公达有点奇怪,说道:“姜远庸虽然有个漂亮的女儿,本人却是个无名小卒。怎的你这样关心他,你认识他的吗?”

楚天舒道:“我知道有这个人、说不上是朋友。”

申公达道:“何以你会知道像他这样的名不见经传之辈?”心想:“若是为了姜雪君有名的原缘,他却是刚刚才知道姜远庸是姜雪君的父亲的。”

楚天舒道:“我也记不清楚是哪位朋友和我提及此人的了。你也知道的,我的朋友和你的朋友并不一样,你结交的都是名人,我结交的十九是无名小卒。”

申公达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又开玩笑!”

楚天舒道:“我说的是正经话呀,我素来不喜欢高攀成名的人物,难道你还不知?这次我本来不想来的,不过徐中岳的请帖由你代送,我不能不买你的面子罢了。”

申公达虽然疑团未释,但想楚天舒即使是早就认识姜远庸,却故意瞒着他,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当下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多谢老弟你给我的这个天大面子了!”

楚天舒道:“不,应该是我多谢你才对,要不是你替徐中岳送一张请帖与我,我就是想来,也不好意思不请自来呀!”

申公达甚为欢喜,笑道:“刚刚你好像有点后悔此行,怎的马上就口风变了?不过我当然愿意见到主客都能尽欢。”

楚天舒笑道:“那是因为我刚才还未知道新娘子是洛阳第一美人,也未知道她就是姜远庸女儿的缘故。姜远庸是我朋友的朋友,那还不怎么样。洛阳第一美人,可是非同小可,待会儿能够一睹美人颜色,亦已不虚此行了。”其实在他的心目之中:这两件事情的次序刚好要颠倒过来。得见美人还在其次,得听姜远庸的消息才是他认为最大的收获。

原来他虽然是申公达代主家所邀的客人,但因申公达是个“大忙人”,差人把请帖送到他家之后,并非和他一路同行,而是约他到期在洛阳相会,方始带他来徐家的。在到徐家这一段路,申公达少不免又要和各方来的朋友应酬,根本就没有机会和他谈起新娘的家事。直到此刻,他自己因为身份够不上在客厅里和成名人物攀谈,而在这园中,楚天舒却可以算得是第一流的宾客,他才有空闲来陪楚天舒闲聊。

申公达笑道:“待会儿你看新人拜堂,可要放庄重点儿,别再说风言风语了。”

楚天舒道:“我称赞新娘子长得美貌,怎能算是风言风语?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姜远庸是几时死的呢?”

申公达道:“是去年十月中旬的事。”

楚天舒道:“那不是才三个多月之前的事吗?”

申公达道:“不错,差不多四个月了。”

楚天舒道:“算它四个月吧,新娘子的孝服也还未能除下呀,怎的一一”

申公达笑道:“你们读书人真迂,孝服未除不能成亲,这只是你们读书人的规矩,真正的武林中人可不大讲究这一套的。何况有一事你还未知,你怎能就妄加议论?”

楚天舒道:“我并无非议之意,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你说的这一件事又是什么。”

申公达道:“姜远庸生前曾受过徐大侠许多恩惠,他遗命女儿在他死后就嫁给徐大侠的,徐大侠过了三个月方始迎亲,已经算得是尽了礼了。”

楚天舒道:“姜远庸的年纪不大吧?”

申公达道:“他大约是四十多岁,生前是和徐大侠称兄道弟,平辈论交的。”

楚天舒道:“如此说来,徐大侠不是和世侄女成亲了吗。”

申公达道:“姜远庸为了报答他的恩惠,也想女儿得个依靠,故此不拘俗礼,在临终之前,把女儿的终身托了给他。徐大侠的年纪也不算怎么大。”

楚天舒道:“他成名多年,又是和姜远庸平辈论交的,总也有四十岁了吧。”

申公达道:“没有吧,待我算算……”他要炫耀自己称中州大侠徐中岳的交情,屈指算道:“徐大侠第一次结婚那年刚好是二十岁,三年之后,得了一个女儿,那时他已经开始成名,我和北京虎威镖局的张总镖头来喝满月酒,今年他的女儿十五岁,算来徐大侠现年不过是三十八岁!”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说得明白的,他却兜着圈子说了一些话。

楚天舒道:“新娘子今年几岁,你知不知道?”

申公达道:“当然知道,去年她十八岁生日,我曾特地备办了一份礼物送给她,今年是十九岁了。”

楚天舒笑道:“新郎三十几岁,新娘十九岁,刚好是相差一半。”

公达皱眉道:“那有什么关系,三十八岁正当壮年,别的有钱人家,还有七十衰翁,娶十八佳人的呢!”

楚天舒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错,徐大侠是洛阳首富,有贝之才与无贝之才兼备,与洛阳第一美人结为夫妇,这正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

园子的另一角,有人对这桩婚事,也在窃窃私议。

这两个人,一个是徐中岳的徒弟郭元宰,一个是洛阳城内另一家武学世家鲍崇义的儿子鲍令晖。

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鲍家本来是洛阳最有名的武学世家,但因鲍崇义不事生产,家道早已中落,晚年日子很不好过。而他年老体衰,在武林中的声音也早已被中州大侠徐中岳掩盖了。二十年前,他的名头虽然也还不及中州大侠徐中岳目前的响亮,但最少可以说得是威震黄河南北,如今则除了老一辈的人物,还有若干人知道他之外,小一辈的,十之八九,只知道洛阳有个中州大侠徐中岳了。

徐中岳很能敬老尊贤,逢年过节总没忘记给鲍家送份厚礼。不过奇怪的是,鲍崇义却似乎是崖岸自高,非但从来不上徐家的门,有时候徐中岳来拜访他,他也叫家人替他挡驾。徐中岳碰上这样的钉子几次之后,也不敢再来他家了。

徐中岳的“续弦之喜”,鲍崇义没有亲来道贺,这是意料中事,他肯让儿子来喝喜酒这已经是令到徐中岳喜出望外了。

但有一个人知道鲍令晖是必定会来的。不是代表他的父亲前来道贺,而是他自己要来,

这个人就是此刻与鲍令晖坐在一起的郭远宰,徐中岳最得意的弟子郭元宰。

他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也曾经试过彼此把对方当作心中的假想“敌人”。

此际,这两个好朋友正在相对苦笑。

“小郭,你为什么不在里面帮你师父招呼客人,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呀!”鲍令晖忽地问道。

“那些人自有别的更够身份的知客招呼,用不着我。而且我知道你必然会来的,我当然应该陪你。”郭元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难道你舍得不见雪君最后一面?”郭元宰笑道。

新娘子姓姜名雪君,郭元宰口中的“雪君”亦即是他的师娘。但他习惯了还是叫她的名字,尤其在和这位好朋友相对的时候,更无须避忌。

中州大侠徐中岳虽然不是王侯,但论财势亦足以比美“王侯”。对鲍令晖来说,姜雪君一嫁入徐家,的确是不能不令他有“一入候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感慨的。虽然事实上姜雪君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萧郎”。

郭元宰说中了他的心事,他除了苦笑,还能再说什么?

苦笑之后,他反唇相讥:“小郭,咱们是好朋友不是?”

“当然是。以往是,今后更是。”郭元宰道。

“那你为什么对好朋友也不说真心话。”

“我几时说了假话骗你。”

“你刚刚说的就是假话!你不是为了陪我才从客厅里溜出来的吧?”

“那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鲍令晖笑道:“我说你是在妒忌你的师傅。那些客人正在交口称誉你的师傅这头亲事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你听了心里难受,溜出来纵然过后会给师傅责怪你不懂礼貌,但最少目前可以图个耳根清净。”

原来郭元宰也是单恋姜雪君的追求者之一,不过他的师傅不知道罢了。

郭元宰满面通红,哗道:“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鲍令晖笑道:“你敢说你不曾为姜雪君患过相思病么?”

郭元宰在好朋友面前不敢否认,但却说道:“我可没有妒忌我的师傅呀。”

鲍令晖笑道:“你是‘不敢’妒忌,并非没有妒忌!你说真话,姜雪君嫁给你的师傅,你真的心里服气了说老实话,我一向以为她要是不嫁给我,就一定会嫁给你的!”

“这种话以后你对别再说了!”郭元宰苦笑道。

鲍令晖道:“好,我答应你,过了今天就不再说。但今天不说出是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唉,你这人真是——好,说就说吧,小声点儿。”他们躲在园子一角的花阴深处,鲍令晖四顾无人,小声说道:“小郭,你还没有回答找刚才那一句问话呢!姜雪君什么人都不嫁,却嫁给你的师傅,你真的心里服气?”鲍令晖白己满肚皮不舒服,好像非找一个人和他“共鸣”不可。

“说实在话,雪君嫁给别的人,也许我不服气、嫁给我的师傅更是没话说的。我的师傅是名闻天下的中州大侠,他有什么配不起姜雪君。”郭元宰不知是维护师傅,还是故意要泼鲍令晖一盆冷水,偏偏不与他“共鸣”。

“配得起,配得起之至!可是我就偏不服气!”鲍令晖道。

“你为何不服气?你敢看不起我的师傅?”

“中州大侠徐中岳谁敢看不起?他有财有势,虽然不是我这穷小子可以比拟的。否则姜雪君也不会嫁给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了!”鲍令晖冷笑道。他只提徐中岳的财势却故意不提他的“侠义”与武功。

郭元宰不觉也涨红了脸,说道:“你妒忌我的师傅我不怪你,但你说这样的话就不对了。”

“哪点不对?”鲍令晖冷冷说道。

郭元宰板起脸孔道:“你这样说,好像把雪君当作是贪磊财势的人,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鲍令晖道:“我并没这样说。我的意思只是说:她是被你师傅的财势所逼,并非她自己心里愿意。”

郭元宰道:“我的师傅不是恃势逼婚的人,再说,你怎么知道她心里不愿意?”

“我当然知道,昨天我偷偷去看过她,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抹干净!我不但知道她不愿意,她的父母也是不满意这头婚事的!”

鲍令晖心情激动,说话的声音,不觉大了许多。

忽听得有人叫道:“咦,小鲍、小郭,你们怎么躲在这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有名的包打听,“顺风耳”申公达。

申公达向他们走去,“铁笔书生”楚天舒也跟着走过去了。

鲍令晖喜不自胜的叫起来道:“楚大侠,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没理睬申公达,迳自便与楚天舒招呼。

楚天舒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和你一样,来喝中州大侠的喜酒的!”

原来楚天舒以前虽然未曾到过洛阳,但与鲍家父子却是多年相识。楚大舒初出道时,在山东昌邑与鲍崇义第一次见面,就曾帮过鲍崇义一个不大不小的忙,颇获鲍祟义的赏识,前年鲍令晖初次出道,也曾奉父亲之命,到扬州拜访过楚天舒。

申公达怔了一怔,说道:“原来你们是早就相识的呀?”

鲍令晖笑道:“你是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人,称楚大侠又是好朋友,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

楚天舒道:“我和鲍兄乔梓,可算得是两代交情,实不相瞒,这次我接受你叱转来的中州大侠请帖,另外一半原因,就是想来拜访老朋友的。”其实地还是未曾尽说实话,那另外一半原因,也并不是为了来喝徐中岳的喜酒,而是为了探访姜远庸的消息。

鲍令晖道:“那好极了,喝过了喜酒,就请楚大侠到寒舍小住几天。”

楚天舒道:“这个以后再说吧,我可能还有一点别的事要办,不过无论如何,我总要去拜会令尊一次的。”

申公达一来是因受了鲍令晖的调侃,二来又不无被冷落之感,不禁有点不大高兴,忽地说道:“小鲍,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议论新娘子的一些什么,有点不大对吧?”

鲍令晖道:“我什么说错了?”

申公达道:“你说新娘子的父母不同意这头婚事,这是哪里来的谣言?”

鲍令晖道:“你又怎么知道是谣言?”

申公达道:“新娘子的父亲,姜远庸临死之时,亲口托我替他的女儿做这个现成的媒人的。”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郭元宰不觉也笑起来了。

申公达很不高兴,翻起白渗渗的眼珠说道:“小郭,你笑什么?”

郭元宰道:“姜老前辈去世那天,我整天都在他的家里,似乎并没见过阁下登门。家师所请的大媒,似乎也不是阁下,据我所知,这头婚事是由我这位新师母的舅舅作主的。受家师所托,做现成媒人的是嵩阳派的剪大先生。”

申公达这次不能不有点面红了,说道:“你知道什么,姜远庸得了绝症,两个月前,已知死期将至,他把女儿的终身大事付托与我之时,自己以为过不了三天的。临死托孤这四个字,我也不能算是说错。至于现成的媒人谁做都是一样,剪大先生比我年长,我理应让他担当大媒。”

郭元宰道:“不大对吧,姜老前辈从来没生过病,去世的前一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教徒弟练武的。那天他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突然暴毙。假如他真的是两个月前已经得了绝症,他的家人不会不知。”

申公达道:“你怎么知道他的家人不知?”

郭元宰道:“若然知道,他的家人早已是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的了。但依我所见,并非如此!”

申公达冷笑道:“你们小娃儿懂得什么,他得了绝症,不愿意给家人知道。否则怎会暴病身亡。”

郭元宰道:“如此说来,姜老前辈就只告诉你一个人。”

申公达道:“这个,这个,或许、或许不只……”

话犹未了,楚天舒已是模仿他的口吻接下去说道:“当然是了,因为只有申兄和姜老前辈的交情非比寻常呀!”

申公达气得嘶声嚷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楚天舒笑道:“信,信,谁说我们不信了。不过,争论和死者的交情谁深谁浅,不嫌有点无聊吗?对啦,我还没有请教这位老弟高姓大名呢?”

鲍令晖这才有空给他们介绍,说道:“这位郭兄是中州大侠最得意的弟子。他自小就住在师傅家里的。”

楚天舒故意面对着申公达道:“如此说来,这位郭老弟不能算是外人了?”

郭、鲍二人莫名其妙,郭元宰和楚天舒初次会面,不便问他,鲍令晖则忍不住问道:“楚大侠,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楚天舒道:“没什么,只是有一件有关这位郭老弟尊师的事情,据申兄说是不能和外人提的!”

申公达甚是尴尬,说道:“这件事情,只怕、只怕徐大侠也未曾与门人弟子提过。”

楚天舒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提过?”

申公达讷讷说道:“他,他不愿意……”好像忽地发觉不能自圆其说,说不下去了。

楚天舒道:“我替你说吧,这也是你告诉我的。徐大侠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所以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时候,也叮嘱我不要说给外人知道。”

他歇了一歇,接着笑道:“我和徐大侠到现在为止,尚未见过面,按说我才是‘外人’。因此,即使徐大侠未曾与这位郭老弟提过,我也不访问他一问吧?郭老弟是徐大侠最得意的弟子。比起你和徐大侠的关系更加亲近,总不能说是‘外人’吧?”

申公达虽然能言善辩,亦是无辞以对,只能在心里骂楚天舒,把他叮嘱过的不要说的那句话也说出来,老面皮不觉也通红了。

好在他相识的人甚多,此时恰巧有两个朋友经过,申公达连忙跑过去与他们招呼,那两人笑道:“顺凤耳,我们正想找你听听江湖上最新的消息呢!”

申公达道:“好,好,那边有一株名种牡丹,我带你们去看,咱们一面赏花,一面说吧。”他为了摆脱窘境,也顾不得在礼貌上要和楚天舒说一声“失陪”了。

申公达离开之后,郭鲍二人都忍不住笑。鲍令晖道:“楚大侠,真有你的,把这个讨厌的家伙送走。”

郭无宰问道:“楚大侠是否听到什么有关家师的闲言闲语。”楚天舒道:“刚刚相反,是一件有关令师的十分光彩的事!”

鲍令晖笑道:“姓申这家伙料他也不敢说不利于郭兄师父的话。但不知……”

楚天舒道:“是一件本该轰动武林的大事,但这件事至今还是个谜。”

鲍令晖道:“哦,他说的敢情是有关飞天神龙的失踪之谜。”

楚天舒道,“不错。飞天神龙在三年前头踪,江湖上议论纷纷,至今尚未有人知道原因何在?”

郭元宰道:“那和家师有何关系?”

楚天舒道:“据申公达说,是令师把飞天神龙打败,逼他退出江湖的。”

郭元宰道:“我从没听家师说过此事,恐怕多半是假的。”

鲍令晖忽道:“未必是假。去年我出过一次远门,在外间也曾听见许多人这样说的。”

郭元宰笑道:“我也听过这样的话呢。不过传播这消息的人,恐怕都是像申公达这样的家伙人云亦云;或者是由于家师有点名气,因此碰上武林难解之睹,就捕风捉影,扯到家师头上来了。”

鲍令晖摇了摇头,说道:“固然有这样的人,但也未必尽然。”

他的两个“未必”,倒是令得郭元宰思疑不定了。

鲍令晖对他的师父甚为不满他是知道的。按说他没有替师父“脸上贴金”的道理。

“依你说,那么是真的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郭元宰忍不住问他的好朋友。

鲍令晖道:“我不敢说是真,也不敢说是假。我问你,三年之前,你的师父是不是去过一次嵩山?”

郭元宰道:“不错。记得当时我好像也和你说过的。”

鲍令晖道:“你还记得,他从嵩山回来之后,有什么与平日不同的地方吗?”

郭元宰想了一会,说道:“那几天他很少说话,有客来访,他也不见,叫我出去打发。”

鲍令晖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就可能是真的了。”

郭元宰诧道:“家师若然真是打败了飞天神龙,为何他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鲍令晖道:“我所说的可能是真,只是说他真的曾与飞天神龙交过手,胜败我则不知。”

郭元宰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鲍令晖道:“前几天我爹告诉我的。至于他又是从何人口中得知,他没有说。”

楚天舒连忙问道:“令尊怎样说?”

鲍令晖道:“他说徐中岳与飞天神龙三年之前曾在嵩山约斗,当时在场的有三个人做证人。但结果如何,把这件事告诉我爹的人就不知道了。”

楚天舒问道:“在场的是哪三个人,知不知道?”

鲍令晖道:“一个是少林寺的监寺枯禅大师,一个就是此次担当徐家大媒的剪大先生,还有一个——”说到此处,忽地笑起来道:“这个人据我所知,你和他的交情很是不浅,待会儿你可自己问他……”

话犹未了,楚天舒已是急不及待的问道:“是谁?”

鲍令晖道:“是崆峒派的掌门一瓢道长。”

楚天舒怔了一怔,说道:“一瓢道长也会千里迢迢的来喝徐中岳的续弦喜酒?”

鲍令晖笑道:“楚大侠,刚才我那句话还未说完呢,我叫你问的是一瓢道长的徒弟,不是道长本人。”

楚天舒不觉也笑了起来,说道:“是我心急了一点,不过一瓢道长有三个徒弟,不知是哪一个徒弟代表他来道贺?”

鲍令晖道:“听说是他的大徒弟游扬。”

楚天舒喜道:“是游扬那就最好不过了,他和我一定肯说真话的。”原来楚天舒与游扬乃是平辈论交,彼此都曾帮过对方的忙,虽然不是时常见面,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楚天舒若有所思,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本来不该问的,不过由于这件事刚才引起你和申公达的争论,我不禁有点好奇。但要是你不愿意说,那也不必勉强。”

鲍令晖已经猜到几分,笑道:“楚大侠和我们小辈何须这样客气,不知你说的是哪件事?”

楚天舒道:“你说新娘子的父母并不同意这头婚事,你怎么知道?”

鲍令晖道:“申公达说她父亲临终之时把女儿许给徐中岳,这是假的。议婚之事,发生在他暴病身亡之后。他若在生,我敢断定他不同意。”

郭元宰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鲍令晖红了脸孔,说道:“你也听得姜老前辈生前说过的,他只有这个女儿,他要选择一个靠得住的小伙子入赘他家的。”

郭元宰道:“我记起来了,他是这样说过一次。不过那是他在大醉之后所说的话。也只这么说过一次,以后就没听见他说过同样的话。”

鲍令晖道:“酒醉吐真言,这句俗语难道你没听过?”

郭元宰道:“那你又怎知道她的母亲不同意呢?”

鲍令晖道:“要是她满意这头婚事,女儿出阁的大喜,她就不会不在场了。”

楚天舒道:“哦,这位中州大侠的新岳母是不在洛阳呢,还是不愿亲自主持女儿婚礼?”

鲍令晖道:“姜老前辈死了之后,未到半个月,她就把灵枢运回丈夫的山东老家去了。姜老前辈原籍山东莱芜,我也是在灵枢起运那天何她女儿才知道的。距离洛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来回也用不了半个月。要是她满意这头婚事,早就应该赶回来的。”

楚天舒道:“那么女家是由谁主婚?”

鲍令晖道:“是新娘子舅父主婚,但并非嫡亲舅父,只是她母亲的堂弟。”

楚天舒佯作不知姜家底细,说道:“原来姜家在洛阳乃是寄籍,他们这家搬来已有多年了吧。”

鲍令晖道:“听雪君说,是她三岁那年搬来的。已经有十六年了,从未回过原籍。”

楚天舒道:“如此说来,姜夫人把大夫的灵枢运回去是应当的。离开故乡这么多年,回去之后,少不免有许多亲朋戚友要应酬,或许也还有家事要料理。”

鲍令晖道:“姜雪君和我说过,她的爹爹在原籍已是没有什么亲人的了。”

楚天舒道:“或许她也不知道徐大侠这样急于成亲,在她回故乡之时,女儿的婚期可能还未定下。”

鲍令晖道:“她离家时,徐大侠似乎尚未提亲。不过我知道得不很清楚,要问郭兄才知。”

郭元宰苦笑道:“我也是一个月前才知道的。”

不过苦笑之后,他却说道:“到底是楚大侠比咱们多懂一些人情世故,无论如何,一个人离乡这么多年,回去总难免要多留一些时候,何况她回到原籍,也还要料里丧事呢。”

原来郭元宰对心上人变成师母一事,心中虽然极为难过,但师恩深重,对师父的尊敬,他仍是未减的。他不愿意别人对他的师父有所非议,更不愿意别人误会姜雪君是贪慕虚荣才嫁给他的师父。假如他承认鲍令晖说的话——姜雪君的父母和她本人都不满意这头婚事,那么姜雪君终于嫁给他的师父,就只能是由于两个原因了,或者是贪慕虚荣,或者是被他师父权势所逼了,如今楚天舒等于是帮他说话,他心里自是暗暗感激。

正在闲聊,忽听得鼓乐喧天,新娘子的花轿已经抬到门前。园子里的客人都在纷纷嚷着去看新娘子了。

鲍令晖道:“楚大侠,你想去看新娘子吗?”

楚天舒笑道:“新娘子是洛阳第一美人,我当然要去看看她的。”

鲍令晖苦笑道:“那我只好陪你去趁趁热闹吧。郭兄,你去不去看你的师父、师母拜堂?”

郭元宰也苦笑道:“你既然去,我当然也只有奉陪。”

楚天舒更关心的还有另一件事情,说道:“游扬不知来了没有?”

郭元宰道:“像他这样的名人,来了我一定会知道的。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尚未听说,恐怕是还未到了。”

楚天舒不觉皱眉道:“就快要拜堂,这位贵客怎的还没有来?”

郭元宰道:“鲍兄,你怎么知道游大侠今天会来。”

鲍令晖道:“你的师父不是早已托人把四张请帖送给了崆峒派的掌门人一瓢道长么?”

原来崆峒掌门一瓢道人年近七旬,他的三个徒弟都已是名满江湖的了。尤其大徒弟游扬,成名多年,在江湖上早就被人尊称“大侠”,在北五省的侠义道中,他的名誉之响,身份之尊,不过稍逊于中州大侠徐中岳而已。徐中岳和一瓢道人的门下,乃是平辈论文的。故此他给崆峒派的请帖,必须分开来写,一送就是四张,按武林规矩,师父且又兼是掌门,就等于家庄一般。徐中岳为了对一瓢道人特别表示尊重,请帖虽然分具四份,却都是送到一瓢道人手中的。

郭元宰道:“不错,这四张请帖家师是早已托丐帮弟子送去的了,但并没有得到一瓢道长的答复,也不知是否请得动他们师徒。家师料想,一瓢道长他老人家是不会亲自来的,三个徒弟也未必都会来,若在有一个来,已经是给了家师面子了。游大侠是一瓢道长的大弟子,家师当然希望最好能是他来,但是只是希望而已,还未知道是否真的就是他来。”

鲍令晖笑道:“你的师父未得到答复,家父却早已知道。游扬托那位代送请帖的丐帮弟子告诉家父,说他将代表师父来喝中州大侠的喜酒,到时要来拜会家父。不过为了礼貌上的缘故,他可不能让那个人事先告诉你的师父,说是到时只有他一个人来。”

楚天舒道:“游扬素来说一不二,他既然说是要来,那就今天一定会到。我奇怪的只是,他为人稳重,很少会做出失礼的事。既然决定了来喝徐大侠的喜酒,那就不应来得这样迟!”

鲍令晖笑道:“以游大侠的武功,你还怕他在路上遭遇意外的危险吗?意外的耽搁倒或许可能,不过,既然他反正要来,咱们就迟上些时候再听他说飞天神龙的故事也不打紧。”

楚天舒笑道:“即使他现在已经来了,咱们也没功夫听他说故事。”

鲍令晖笑道:“对啦,咱们还是赶快去看新娘子吧,恐怕现在已经拜堂了。”

少女飞骑赶情郎

一个时辰之前,亦即是那“顺风耳”申公达开始和楚天舒谈及飞天神龙之时,游扬正在赶路。

无独有偶,也正是在那时候,有人要和他谈飞天神龙的事。

崆峒派是只有他一个人来喝喜酒,但和他一起来徐家的却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昆仑派的弟子孟仲强,一个是青城派的女弟子凌玉燕。他们和游扬一样,都是代表师门来作徐家的贺客的。

孟仲强与凌玉燕的年纪差不多,廿岁刚刚出头,游扬则已将近四十了。但游扬最喜欢和年轻一辈交朋友,凌玉燕且和他有点亲戚关系,她与孟仲强都是把游扬当作兄长一般,平时是无话不谈的。

要求游扬讲故事的是凌玉燕。

“游大哥,你说的那些中州大侠的英雄事迹我们早已知道了,但我们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你却没有说。”

“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飞天神龙是给徐大侠逼他退出江湖的,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对不住,我不知道。”

“你骗我,我知道你一定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在场的三个证人,你的师父是其中之一。你怎能会不知道呢?”

“师父没告诉我,我当然不知道了。”

“我不信,游大哥,你从来不说谎的。为人最紧要的是要讲究一个信字,这是你说过的,对不对。”

孟仲强笑道:“玉燕,你记错了。游大哥说过的是做人必须守信,切不可谎言欺骗朋友。对坏人则可以不择手段,这叫做: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刀兵!”

“对啦!”凌玉燕撅起小嘴儿道:“游大哥,原来你是把我们当作弟妹看待乃是假的,连朋友都不是。在你的心里原来你竟是把我们当作坏人!”

他们一唱一和,游扬没法再“躲避”了,只好说道:“我是骗你,飞天神龙因何退出江湖,我确实不知。他和徐中岳有过辣手的事,师父倒是说给过我听的。不过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为什么?”

“我怕你们口疏,说出去会影响一个人的声誉。”

“我们保证守口如瓶就是。”凌玉燕与孟仲强同声说道。但游扬还是摇了摇头。

凌玉燕忽地拍掌笑道:“不用你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我到了徐家,逢人就说。”

游扬吃了一惊,连忙说道:“你莫自作聪明,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凌玉燕道:“我知道那场比武的结果,是中州大侠徐中岳败在飞天神龙之手!”

游扬道:“是谁说的?”

凌玉燕道:“是你说的!”

游扬道:“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凌玉燕笑道:“你刚刚说的。你说比武的结果要是给人知道,会影响一个人的名誉。飞天神龙是人所共知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名誉会受到影响的当然不是他。游大哥,你这话不是分明告诉我们,败的一方是中州大侠吗?否则焉能影响他的名誉?”

游扬苦笑道:“所以我说你自作聪明,这只是你强作解人,并非我所说的。”

凌玉燕道:“那么难道是飞天神龙输了?他输了,你有什么必要维护他的名誉。”

游扬说道:“我也没有说是飞天神龙输了。”

凌玉燕笑道:“但总有一个人输呀。好吧,你既然不肯告诉我,我只有按照我自以为是的对人讲了。当然我不会漏掉你说过的那两句话的。我倒要看看,别人是否也像我一样的解释你的话意。”

游扬摇了摇头,说道:“你这野丫头,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好吧,我把我所知的告诉你,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凌玉燕笑道:“对啦,趁这里没有外人,你还是早点告诉我的好。我答应你,别人就是用剑指着我的咽喉,也休想逼我泄漏秘密。”

游扬似乎想说又不想说,终于说道:“不如在回程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咱们要赶往徐家喝喜酒呢。新娘子听说是洛阳第一美人,你也不想错过看他们拜堂之事!而且,未能赶往观礼,这也是失礼之事呀!”

凌玉燕道:“办喜事的人家,一般都是选择午时拜堂成亲的,对不对?”

游扬说道:“不错,除非历书上有待别说明那一天的午时‘犯忌’,午时多是‘吉时’。”

凌玉燕道:“咱们本来也是准备午时之前赶到的,对不对?”

这是游扬早就对他们说过的,游扬只好承认。

凌玉燕笑道:“如今距离午时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下了这个山坡就是平地,这条路我走过的,到徐家最多不过十里路了,咱们的马跑得这样快,一个时辰,你还怕赶不上徐大侠的拜堂?”

游扬无法反驳,只好说了:“他们那次在嵩山比说,其实只是比了半场,……”

游扬刚说得两句话,忽听得急骤的蹄声,一骑快马如飞而来。游扬连忙停止说话。

骑在马背上的是个黑衣人,戴一顶阔边的黑呢帽,披一件有“套头”的黑斗篷,脸都全被遮掩,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山路狭窄,而且是在下坡路上,要是撞个正着,非得人仰马翻不可!

游扬连忙让路,避上山坡。孟仲强和凌玉燕却来不及闪避了。

他们少年气盛,见这个人横冲直撞,不禁都是心中有气,即使本来可以闪避的,他们也不肯忍让,何况确实是来不及闪避?

孟仲强陡地一声大喝,双掌就向这匹马推去。他使出了昆仑派的“混元一环功”,用不着打着那匹马,只以劈空掌力料想也可以将对方的坐骑阻住。凌玉燕没有这么高深的内功,她拔出剑来,准备逼不得已时,一剑刺毙那匹奔马。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呼的一声,黑衣人的坐骑跃起一丈多高,竟然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黑衣人是从山上疾驰而下的,虽说是靠着居高临下的这一势,才能飞骑而过,但骑术之精,亦足以震世骇俗了。

更加令得游扬吃惊的还不是他的骑术,而是他的武功。

他飞骑超越之际,只听得“当”的一声,凌玉燕手上的青钢剑已飞上半空。

仲强更加狼狈,他的劈空掌力非但未能阻止奔马,自己反而给抛离马背。

两件事情发生在霎那之间,连他们自己都莫名其妙怎的就着地方的道儿。游扬则看得清楚,黑衣人只是一挥马鞭就把凌玉燕的青钢剑卷出手去,在挥鞭之时发出的力道同时把孟仲强震翻。

游场大惊之下,连忙飞身下马,抢救孟仲强。但还是慢了一点儿,孟仲强已经脚跟着地了。

孟仲强没有跌倒,倒颇出游扬意料之外,连忙将他扶稳,问道:“你觉得怎样?”

孟仲强道:“没什么,我好像给人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一样,好似中了邪门!”

游扬搭着他的脉门,亦已察觉他的脉息如常,的确是没有什么!这才放下了心。

凌玉燕拾起跌落地上的青钢剑,气得粉脸通红,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横的人,更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大的亏。游扬,你也真是……”

游扬笑道:“我是什么?”

凌玉燕气鼓鼓的道:“你是缩头乌龟!你眼见弟妹受人欺侮,帮忙我们教训教训这个小子!”

游扬苦笑道了:“莫说我刚才来不及帮你们的忙,就算我能够帮手,凭我这点功夫,也‘教训’不了人家。再说人家这不算欺侮你呀!”

凌玉燕怒道:“打落我的剑,摔跌孟师兄,还说不是欺侮我们,要怎样才算欺侮?”

游扬笑道:“你平心静气想想,人家不打落你的剑,不怕你一招‘举火撩天’,削断他的马足?仲强的劈空掌力,他不设法抵消,他的坐骑又焉能跳得过去?”

凌玉燕道:“谁叫他横冲直撞?我们不过要伤他的坐骑,但我们若是给他撞个正着,在这亲狭窄的山路上,人仰马翻,只怕性命都难保全!”

游扬说道:“人家敢在这样的山路上下来,当然是有把握不会碰着你们。他那套骑术,你们也该心服口服吧!”

凌玉燕满肚子气仍是未能全消,说道:“大哥,你总是喜欢帮外人说话,他冲下来时,我们又怎知道他的骑术如此精绝?你却先闪开了!”

游扬笑嘻嘻地道:“这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未明对方底细之前,还是避之则吉。”

孟仲强忽道:“游大哥,你看这人的武功比中州大侠徐中岳如何?”

游扬道:“两人都是一身上乘的武功,很难比较。”

凌玉燕道:“我听得孤云道兄说你曾经与徐大侠印证过武功,好像是不分上下?”孤云道人是崆峒派掌门一瓢道人的三弟子,亦即游扬的小师弟。

游扬道:“你莫听他胡说,那次我是输了一招的。”

凌玉燕道:“输了一招,相差亦是不远,但刚才那厮的武功似乎比你高出许多,岂不是徐大侠也不如他了?”

孟仲强忽道,“这人武功如此高强,会不会是飞天神龙?”

凌玉燕道:“绝对不会是他。飞天神龙是败给徐大侠的。再说今日八方豪杰会中州,若是飞天神龙,他又怎敢单骑跑来洛阳招惹徐大侠?”说至此处,忽是霍然一省:“这厮什么日子不好来,偏偏今日跑来洛阳,恐怕多半是来喝徐大侠喜酒的,到了徐家,我倒要打听打听,看他是什么来历?”

孟仲强道:“你是想到了徐家,请和师门有交情的长辈帮你找那个人的晦气吧?我劝你别生事了。”

凌玉燕禁不住又生起气来。说道:“你和我同样吃人家的亏,你不敢招惹人家,反而也像游大哥一样教训起我来了。你就会欺负我,我不理你啦!”

她哪知道,此时不仅游扬对那个人的来历起疑,孟仲强也是不禁思疑不定的。

孟仲强与凌玉燕虽然尚无白头之约,却是早已心心相印;在别人的心目中也早已把他们当作一双爱侣了。孟仲强正想向她陪话,忽听得又是一阵暴风骤雨的马蹄践地之声,来得似乎比刚才那骑还快。

这次他们已有准备,游扬和孟仲强都避上山坡,凌玉燕心想:“这人的骑术恐怕未必能如刚才那个小子精妙,还是避之则吉。”只好也跟着他们躲避。

她刚刚闪开,只见那骑马已是从她面前掠过,骑在马背上的是个年纪似乎比她还轻的少女。

那少女叫道:“卫大哥,你等等我呀!”

凌玉燕心想,刚刚经过这里的只是有那个“强横无理”的小子,看来这少女定是向他呼唤无疑。

那少女的内功显然甚为了得,虽不是高声叫喊,也震得群峰回响,久久不绝,游扬等人都是武学行家,估计她使出这样上乘的“传音入密功夫”,三五里之内的人都应该听得清清楚楚。

山路是盘旋而下的,十里的山路在平地可能不到三里的距离。那人刚刚走过,即使他的马跑得快,也应该听得见的。事实上凌玉燕居高临下,也还隐约看得见那一人一骑的影子,他还未曾跑到山下哩。

可是回声业已停止,仍未听见那人的回答。他有那么高强的武功,相信“传音入密”的功夫也决计不会比这少女弱的,为什么他不回答呢?

那少女似乎甚为着急,又再扬声叫道:“卫大哥,你一定要去徐家,听我说两句话再去也不迟吧!”

那人果然是去徐家。凌玉燕暗自想道:“看来那厮好像是这少女的情郎,那么一个粗鲁的蛮汉,居然会有如此美貌的少女追他,他还不睬人家,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她不觉为这少女抱起“不平”来了。

忽听得一声马嘶,其声极凄厉,孟仲强定睛看去,大吃一惊,说道:“那女子不知怎的跌下马来!咦,她的那匹坐骑滚下了山坡,动也不会动了。”

他“不知怎的”,游扬却已看得分明,或者更严格的说,一半“看得分明”,一半“想得分明”。

三人联骑下山,凌玉燕走在前头,游扬最后。

山路盘旋曲折,那少女快马疾驰,已经转过几个山坳,若然是平地的话,少则她也走出了三里开外了。但在这盘旋曲折的山道上,他们居高临下,还可以看得见她。游扬走在最后,走的是下坡路,亦即是说在三人之中,他所在位置最高,故而他也看得较远,较为清楚。

他看见那少女的坐骑和前面那个黑衣人的坐骑越来越近,不过也还隔着一个山坳,即使是拉成直线的话,据他的估计地还在百步之外。

少女的坐骑正在飞奔,忽地就倒下来,那少女宛如黄鹊冲霄,身形飞起。

少女那匹骏马因何倒毙,他看不见,但以他丰富的江湖经验,也可以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了。

当然不是因病倒毙,必定是给暗器突然打着的。前面只有那个黑衣人,暗器不用说定是那黑衣人所发。暗器也一定不是飞刀弓箭之类,否则他会看得见。游扬猜测,这暗器倘若不是一颗石子,就是一枚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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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四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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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四回

太冲等一行四人越过小溪,径往洞中走去。入洞一看,石地平整,洞壁上奇石磊砢,钟乳四垂,地方又深又大。太冲立即行法,在钟乳石屏之后放起几点法火,掩映摇光,山外看内,颇似里面住有居人簧灯夜聚情景,一面悄命半翁守伺洞门右侧,目注对峰,无论是人是鬼到来,先故意让他略微窥探,然后猛然追出,用太乙神火将他惊走,俟其去远方止。半翁领命,在洞口候有顿饭光景,先见峰上树林中鬼鬼祟祟现出一人,探头朝洞这面连试探着张望了好几次,未后忽然纵起,慌不迭地一溜烟往山口外跑去。正以为敌人已逃,不会再有动作,忽又见溪对面似有一黑影晃了两晃。洞中阴黑,洞外斜阳衔山,犹未全坠,天苍浩碧,微有疏星,晴光尚明,外观极真,内视极晦。半翁藏处绝秘,鬼影似已防到敌人能看得出他,并不急于过溪,直到在草树间连隐现了数次,方始现出全身。

半翁先只当是一晃眼间,丛草里又钻了一个出来,好似伏伺己久。定睛一看鬼的形相高矮,竟是和刘炯同归寻找太冲父女在坡下途中所遇的两鬼,想因将要赶到坡上,便见许多鬼伴俱被来人看出打败,就隐向坡后丛草之中,没有露面。原意等太冲等行时尾随,看明落脚之所再行归报,或是竟自下手独建奇功。太冲等过溪时知道厉害,恐被发觉,一直隐而未露,直等了好一会,才行试探着一一出现。实则太冲只防对峰遣鬼来探虚实,不知对峰两人乃顾、胡二恶门徒。此行乃是恃强贪功,向二恶讨了二十个恶鬼,由江旁顺道入山搜寻太冲踪迹。因行时二恶再三嘱咐太冲厉害,命他持着鬼节率领遥制,不可近前,以免太冲制不了鬼却制了人。二徒本不知太冲住处近在青城,乃是二恶耳闻和猜想,追踪到此还拿不定,见那峰孤高可以四望,临时忽又胆怯,各在峰顶觅地潜伏,遣鬼四出,搜寻长发长身,带着一个美貌少女的老者,群鬼精灵敏捷,不久便遇到太冲回转,因门户封闭走出闲眺,无奈湘玄身有辟邪宝珠,不敢近前,在自远远围伺了好一会。二徒见群鬼老不下手,遥用鬼节催促。群鬼便推出二鬼向二徒报信,等到回坡,便被李、刘二人惊退。

太冲并未防到鬼物近在咫尺,二鬼如当众人入洞之初尾随探看,早已得了虚实回去,二恶怎会同时落网?偏又吃了过分精灵诡诈的亏,见众人久不出洞,认定居此无疑,前往窥探,现身之后还怀着鬼胎,不敢遂进。半翁知鬼胆已然吓破,始终不去睬他。二鬼见无动静,才乍着胆子飞过溪来,行抵洞侧刚一探头,看见洞深处的火光人影。半翁更不怠慢,倏地一纵身形,大喝一声,冲将出去,手中神火似雨点一般发个不已。这种恶鬼得势如虎,失势如鼠,吓得鬼胆皆裂,抱头鼠窜,御风飞驰,往前逃去。里面太冲已将埋伏布置停妥,闻得半翁逐鬼之声,已率湘玄。刘炯一同追出,手一指,在洞口外设下禁法,跟着大喊:“贤婿快追!”三人一同随后追去。

鬼行何等迅疾,太冲等本不想将他们追上,一会追到山外,鬼逃已远。太冲则将三人唤住,忽然失惊,喊声“要糟”,忙往家中飞去。三人疑又生变,连忙跟去,回到茅蓬,左才正在倚门盼望。太冲急跑进房,见法架上各物井然,并无异状,方始放心,连道“幸事”。从人问故,太冲道:“我真疏忽!这些恶鬼俱是我仇人杨妲所炼,专惯盗人宝物法器,适才发现时因在坡上,没想到我曾回家一行,门户虽经贤婿封锁,左才回时已然开放,室中尚有我不少要紧东西,尤其那面修罗幢关系我他年成败,如被盗去献与仇人,我等焉有命在?我在山洞设伏,原是故把那洞当着我家,引他来袭,以为诱敌之计,耽延多时。还算天幸,没有中了道儿。看这神气,这些恶鬼必在我离开茅篷时途中相遇,先后差了一步,不知我住此地,未曾来此,否则早被他们分出数鬼,从从容容给我先盗走了。只奇怪照贤婿说,早就遥见群鬼合围在我们父女身侧多时,何以等你二人到来看破之后再后下手呢?”

半翁道:“我看那些恶鬼起初远远围住你老人家,不住交头接耳,此窥彼探,欲前又却,似乎湘妹稍离开岳父两步他便跃跃欲进,等湘妹一挨得近些又复止步不前,意似焦急,直到岳父走离湘妹远了才一拥齐上的。至于湘妹,始终在她离身五六尺以外没有走近,似乎有点害怕之状。小婿先也奇怪,这时对”想起,莫非她身旁带有仙人所赐蛟珠的原故吧?”太冲早上初回,倦极思息,午后忙着出门,不曾细看二珠,闻言命湘玄取出一看,果然经仙人用玄门妙法炼过,与寻常宝珠不同,半翁之言料得不差,忙命收好。半翁因自己目能见鬼,刘炯身有灵符,遇上也属无害,只太冲还要时刻行法护身,许多不便,心感岳丈救命之恩,定要将自己那粒赠与太冲。太冲自不肯受,嗣因半翁辞意坚诚,只得暂行借用,他年劫后再行送还。刘炯一日未食,适才忙着寻人,半翁行时,曾嘱左才在家准备停妥。此时已然天晚,该吃晚饭,饭后还须对付妖人。

大家胡乱一同吃了一饱。太冲忙将法坛搭起,命李、刘三人当门防守,以备万一。自己设下镇物,披发拔刀,上坛行法。半翁看坛上禁制之物乃是一堆新取来的碎小山石,另外有一发网张在上面,桌上一大碗清水。太冲上行完了法,手掐灵诀朝碗一指,碗中的水便是一股细泉喷起,落到桌上,横在石堆前面,堆起寸许多高一条,宽只寸许,长有石堆三倍,凝聚不溢,流到尽头处,另一空碗接着,流行不涸。网下石块大小散列,中藏奇门妙用,内中或卧或立放着几根竹签和一些零碎竹木制成的小块。

太冲瞪着一双眼睛,注视那横亘石前的流水,口中念咒,约有刻许工夫将法行完。下坛到门外看了看,知半翁好奇,笑对他道:“贤婿,我想恶鬼去时没有回头,这里又没来过,地僻难到,定当我们住在洞内。我今夜所用乃大阴摄形之法,最是恶辣,湘女已得我所能十之八九,只此未传。二恶未至,必在拥妓为乐或是另有诡谋,因我恐遭天罚,此法轻易不用,连此才得两次,二鬼必然不知。适才只要有一人闯入破法,我便七窍流血而亡,故非有人防守门户不可。现在诸凡停妥,二恶同手下恶鬼子夜以前必到。我们百无可虑,仍借贤婿法力将门户封锁,同上法坛,看我网中捞鱼,以博一笑如何?”半翁巴不得一开眼界,忙即将门关好,如言封锁。大家都上法坛,围桌而立。

太冲为使大家看个直切,抓起一把香灰洒向桌上,持咒一禁制,再叫众人细看。桌上立现山石林木之形,宛然适才所经过的一带山地小影,那堆山石也变成了一座山洞,桌上那条流水便是小溪。洞中人影往来,坐立动作,有一个竟与太冲身容相似,只里面添了一座法坛和动用的家具,不似先前荒凉之状。大家都觉有趣,待了好一会不见动作,李、刘二人俱猜二恶见恶鬼无功反有伤亡,青城山号称仙灵聚集之所,金鞭崖为青城派剑仙所居,更是名闻遐迩,许知难而退也说不定,否则已交子时,为何不至?太冲含笑摇了摇头,又待有半盏茶时,忽然取出一面铜镜往前一掷,脱手飞出孤悬空际,又一一细看了看桌旁几上陈列的十几件神刀、法器之类,然后一指桌上山路入口,再指那面铜镜,命向镜中观看。自己取了两件法器,握刀而待,意似大敌将来,先事预防之状。

半翁看桌上山林掩映中似有四条极小的白影,带着四五十条黑影,大才如米,脚不沾地,贴着桌上假形凌空急驰,知是二恶率鬼进攻。忙再朝前一看,那面三寸古铜镜已变成二尺大小的一团圆光,明如满月,悬在香炉之上,光中景物正和桌上情形一样,只是望去其深无际,人物均和原形一般大小。二恶为首,身后两个童子和数十恶鬼蜂拥疾行,人走到哪里,镜子也照到哪里,一段段的山石林木马灯般闪过。二恶师徒俱穿道装,相貌狰狞,丑恶眉目毕现,甚是真切。但除半翁外,余人仍看不见那些鬼影。太冲算计二恶、群鬼行抵洞前不远,便将桌上发网收口,指给半翁,吩咐如见群鬼齐到此网所及之处,就将网口一收。二恶来者不善,单凭假形与敌恐不济事,尚须亲自遥为主持,免使一人一鬼漏网。半翁领命,目不旁瞬,注定镜中。太冲又命刘炯手持怀中灵符,一闻招呼,速取出向桌上白影罩下去。

刘炯也领命准备之后,又过了一会,镜中人鬼方到洞前。起初并未人洞,二恶各在隔溪石上坐定,两个门徒各持长幡分列两旁。这时洞中法坛上现出太冲父女正在持剑行法,另有两人背朝里睡在榻上,乃李、刘二人的幻影。二恶向洞中望了一望,一个面作狞笑,一个手持令牌,嘴皮微动,朝众鬼一指,便有三十六个恶鬼分成四面将山洞遥遥包围,当前九鬼径飞过溪去,伏身洞侧,欲人未入。还剩九鬼立在二恶师徒身侧,朝洞内指点欢跃。二恶遣鬼之后,一同伸手拔刀朝洞内一指,便有两股烈火朝洞中飞去。这里太冲早有准备,也忙把手中刀掐诀一弹,洞中幻镜的刀也有一团火光飞出,两下接住,斗将起来。二恶知不能胜,又令二童招展长幡,镜上立时狂风大作,沙石惊飞,山洞似要坍塌,四外群鬼也纵跃欢笑,作势欲入。太冲见状大惊。一面令李、刘二人速作准备,候令施为,万一不济,也不管能否一网打尽了。随说,手中早已取了七粒法米朝桌上掷去,镜中风沙顿息。太冲见状稍喜,回手将几上备就的几十根竹签取了两枝,口诵禁咒用力一撅,镜中长幡忽然折断。二恶见妖幡被破,益发大怒,起身堵住洞口暴跳,意似辱骂。太冲一间,说是鬼数共四十五个,多半入了网下,还有九鬼和二恶师徒隔溪未过,尚在网外未进。半翁知二鬼狡猾,这般行径,必还有辣手在后,如下冒险将他诱过溪去赶速下手,久必生变,反而难制。当下将禁法催动,镜中太冲父女便持神刀缓步而出,通体俱有护身法火围住,和真形完全相似。这时双方发出来的烈火已渐消灭,同归于尽,太冲父女幻影方一离洞,两旁恶鬼想因洞中有人能见鬼影,尚在迟疑不前,禁不起二恶手中鬼节频挥,暴跳不已,只得试探着走了进去,嗣见洞中二人面壁酣睡不醒,才大了胆纷纷抢入乱奔向法坛之上,见物就抢,太冲父女幻影到了洞外,与二恶相对戟指骂了几句。二恶刚往囊中取出一物,未及施为,太冲父女幻影忽似发觉有警,拔步往洞中跑去,二恶手中宝物也跟纵放出,乃是两团梭形般的黄光。幻影奔入洞内,二恶似为太冲神色所动,又当群鬼得了手,一指黄光,舍了湘玄,直取太冲;人却双双越溪而过,身后九鬼和那两个该死的恶徒也相纵跟踪追去。

半翁全神贯注镜中情景,目力又强,一见人鬼全数到了网下,知已大功告成,不等太冲招呼,便把手中网口一收。镜中二恶追时,正值群鬼纷乱抢夺之际,一见尚卧着二人,似乎有了警觉,刚把手一挥,意欲退去,一片黑云己然当头罩下。二恶群鬼想是知道上了大当,内中一个把足一顿,取出一个水晶球,掐诀诵咒便要掷去。太冲因是大功垂成,险期己过,一时疏忽,以为二恶智穷力竭,人鬼行即就缚,目注镜中,正在掀髯得意,没有防到二恶看出他使大阴摄形换禁之法,身已落网,自知无能幸免,顾绶章更是急怒攻心,竟将前师向真元生平惟一至宝人我相晶球取出,意欲与太冲父女同归于尽。

这球有无穷妙用,能随己心随形幻灭,使人碎裂四体血肉纷飞而亡,用完一持禁咒仍可还原,向真元恃以横行多年,死时顾缓章前往收尸,恰好敌人不知他身有“此宝,不曾收去,此次如非想要湘玄生擒,早已使用这球,只一被他行法掷碎,二恶、群鬼已然困住固难得脱,可是那座山洞连同这座法坛和太冲父女、刘炯他们三人,除半翁未见过面不知形貌,想象不出形摄不去外,全要震裂而死。幸是刘炯深知此宝来历,起初还以为被杀死向真元的剑仙得了去,一见顾缓章取出,不由心胆皆寒,不等他行法下手,便将灵符往石堆下盖去。等太冲惊悉发令时,那符已盖到桌上,方自暗中侥幸,符底忽然飞起一片金霞,急如电掣,眼前奇亮过处,穿窗而没。众人惊慌骇顾问,再一看镜中景物,二恶手已持球举起。太冲只当邪正不能并立,自己终是旁门,二恶未戮,灵符必已化去,眼看球一下掷全室粉碎,急切间又没有破法,吓得面如土色,正欲拔刀拼着自身残废,断去四肢解救在室四人。一晃眼忽见镜中一片金霞穿破黑云,星飞电闪飞入洞内,连人带鬼一齐裹住,一个不曾得脱,哪还容到二恶施为!就在二恶师徒跳掷骇乱之中,只卷得一卷,金霞敛处,群鬼齐消,乌烟四散,二恶师徒四人尸横就地。

太冲忙命刘炯取符一看,只是一片黄麻,上面原有的朱文符裳已然不见,半翁手上的发网,灵符化去时还好好的,这时却穿了一个小孔。群丑悉诛,由危而安,好生侥幸。太冲惊魂乍定,忙即收了法器,命湘玄、左才看家,自和李、刘二人赶往山洞,想将晶球取回。赶到一看,洞内外一无所有,晶球遍寻不获,地上死尸变作四滩黄水,知已为人取去,法坛偏又未见再有人影,好生奇怪。此外别无可疑之状,只得收了先前一应埋伏,回转茅篷。一问半翁:“那两个恶徒可有日间峰头逃走之人在内?”半翁说:“逃人身材高大,不相似。”左才却说:“这两个恶徒正是途中陷我入坑的道童。”刘炯事前也曾相遇,料知至少还有一个党羽漏网。总算大恶已诛,即使逃往杨旭那里报信,反正她一出困必和自己为仇,让她知道厉害也好。第二日去江边寻访,不曾寻到。半翁一卜卦,算出那人从恶不久,初逢大敌,日里吃亏胆怯,偏巧二鬼命他看守巢穴,到了天明,人鬼一个不归,知无幸理,不敢久停,取了二恶行李衣物逃往江西原籍,也未往南疆报信。那晶球为一剑仙取去,且喜未落仇敌之手,也就丢开不提。

太冲所候的人,是他一位前辈,人称瞎师父,年已过百,道术比太冲还高,却极韬光隐晦,在成都卖卜多年。此次太冲往访未在,留下话说十日内往青城相访。太冲被他两个门徒留住了一天,便被左才催回,行至中途,正行法飞走,忽见荒野中有一古庙,邪焰上冲霄汉,看路数颇似向真元一派,知在那里害命伤生。心想自幼和真元同师学法,虽未存心害人,习的终是左道旁门,无心之过决不在少,仗着妻室贤淑,除有时为人治病不得已外,极为谨慎,惟恐误犯恶行致膺天谴。三十岁上又遇见一位仙人,因己根禀不厚,虽不答应拜师,却喜自己这番向善之心,允作方外之交,传了许多道法,惮将来由兵解人道,当时还强他转劫度化,订了他生之约,由此益发努力向善。不料妖女纠缠不休,终于害了妻子的性命,事后想起,未始不是少年时的恶报,常以警惕。

当向真元未死以前,曾经几次邀约,采割童男女炼那还少丹,服了可以长生不死。自己因炼此丹要伤两条生命,执意不肯,并去信力劝,几于与真元绝交。当他没有自己相助,决计不敢冒冒失失独自祭炼,后闻人言,真元约了一个能手,同在衡岳后山锦屏峰腹,用禁法向地底开了一个极隐秘的洞穴,穴口小只尺许大,人须蛇行而入,再用法术一封,外命二徒把守,并移植了一株树木以掩外人眼目,连在地穴炼了一百零八日,始终竟未出一点事,居然将丹炼好同服下去,此后只要觅一隐秘所在修炼上数年,虽不能羽化飞升,也有散仙之分。他为人又极好狡,欺软怕硬,同辈邪恶之士多半交好,此关一过,再一洗手归隐,哪还有人与他为难、不似自己多树恶敌,终于难逃兵解。两下一比,他反而要强多了。和女儿说起,这样积恶之人也能幸致长生不受天罚,况且他目前就要隐避遁世,行为又极机警缜密,直无可死之道,断定漏网无疑。不料又隔没有多日,就在他后事齐备就要成行的头两天,往一素识乡绅家作别,稍微伸手管了一点闲事,助那乡绅害一孝子,才一举手的工夫,便遇见一位青城派的剑仙将他腰斩。自己总算见机得早,不为正派仙人疾恶,否则哪敢来这青城山仙灵扈宅左近居住,并得仙人解救危难。

日前青城门下旧友小孟尝陶钧久别相遇,也说自己一脸正气,已种下再世仙根。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了。真元已死,庙中行法之人必是他的恶徒顾、胡二人,这两个恶徒最恨自己屡管他的闲事,闻得真元死后又拜在仇人杨姐门下,妖术邪法越发高强,出门时因女婿初习道法尚无成就,生平仇敌又多,以为成都之行往返不过数日,况又来去隐秘,不会和人争斗,即使狭路逢仇,也能从容避去,为备万一,将几件重要法器都留与湘玄应用,不曾携带身旁,二恶又非易与,本欲听之,继一想以前曾经立誓,积修善功,见死不救等于为恶。念头一转,决计惟力是视,救那被害之人。

也是刘炯命不该绝,他脱离师门之后,在长沙常受二恶欺迫侵害,立足不住又想重投正派名师,偶闻同道中人说起峨眉、青城仙人甚多,便回家变卖了些田产,立志入川寻访。在峨眉山连住了一年多,毫无所遇。去时带的川资虽多,一年工夫,大部随手施舍散尽,只剩下几两散碎银子。他虽会一身法术,并精祝由科,但他从不炫露,以此求财,见钱将用完,欲往青城一行,希冀寻到仙人拜师学道。行至中途,忽然腹中饥饿,心想近来钱将用完,立志不肯以财博食,特地山行野宿,掘采黄精山果之类充饥,常难一饱,嘴里更淡出了水,看前途已近青城,何不寻一材镇进点饮食,吃它一饱,再沐浴一回,安歇一宵,将精神养得好好的,明日寻仙也显虔敬,便寻了一个小镇走进。偏是个赶集的日子,熙来攘往甚是热闹。刘炯一高兴,寻到一所酒家,要了两壶大糟酒和豆腐干、椒麻胡豆、斤半锅盔,一碗豆花、一碟咸菜,吃了个酒足饭饱。连日奔波劳累,饭后觉乏欲眠,店主人又极和气凑趣,劝刘炯就住他家,不要宿钱,酒饭钱一共才二十六文,刘炯倒强给他一两银子,店主人自然欢天喜地,给了他安排卧处。刘炯想明早赶到青城,洗了一澡不等天黑,纳头便睡。

谁知地方乡僻,村民多不开眼,这一两银子竞惹下杀身之祸!店主人把他当作奇遇,左邻右舍逢人便告,说今日来客如何大方,看他不带行李,随身只一小包,手生得那么白嫩,决非行商坐贾,定是居官的老爷下乡来访什案子。偏巧当地又在日前出过一件盗案,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店前聚了多人,交头接耳打听不休。店主人又做张做智,叫从人散开,轻些说话,真人不露相,莫把官老爷惊醒,知我说走了嘴,罪当不起!忽见路口官道上远远走来三人,其行甚速,一个挑着行囊。店主人大约也因得了外财高兴,多喝了两杯剩酒,遥见来人打扮异样不似本地人,为证实先前的话,人没看真,便先说道:“我说挑行李的上差在后头不是:大家散开些!等我好接待,免得人家还找。”乡人们一听官差前来,自比见官还伯,立即纷纷四散,但又好奇,想看个水落石出,俱都远远立定不走。店主一人老远躬身立在门前,准备接差。一会来人走到,众人仔细一看,哪是什么差官?竟是两个奇服怪眉怪眼的道士,另一个挑着一·个行担,众人不禁哗笑起来。

这入正是胡畅,带了两个恶徒由边山起身,往青城去赴顾缓章的约会,本在驿路上行法急驰,忽然思饮,见道旁小镇人多,前来打尖。一见酒家方要走进,忽听乡入哗笑之声,老大不快,正在发作,还算店主人见机,和众人使一个眼色,故意高声拿话岔开,作为适逢其会,不是笑他,一面恭恭敬敬将恶道师徒接了进去,连忙端上酒菜。恶道不愿吃素,又命杀鸡煮肉,正在大吃大喝。店主人见他粗豪,以为又来了三个财神,不时斟酒端菜,十分巴结。恶道酒至半酣,想起众人笑得奇怪,又见店主人作恭过了火,越发生疑,拿话一盘问。店主人本心正要解释那一笑之过,便把前事一说,说众人笑自己料得不对,并未敢笑道爷,又说:“来客穿得虽破,手白如玉,人更大方,如今人还在后面房中安睡。道爷不信,尽可前往偷看,只是不要将他惊醒就是。”

胡畅一听,便料不是常人,不过这等未夜先宿行径决非官府,先当是个独脚大盗,小包中或许藏有金珠财宝,已存下攘夺之心,再一细加盘问,口音声容状态竟似以前长沙逃走的师弟刘炯,心中一动,当时故作不信。店主人有什么见识?竟自开门揖盗,引往偷觑。恶道一看,果是刘炯,狭路相逢,又在熟睡未觉,不似此前可以遁脱,心中好不欢喜!一点书没费,便将刘炯从从容容行法禁制摄了走去。原意带往无人之处拷问一·番,再行处死,途中发现荒野中有一“座庙宇,地甚僻静,入内一看,庙中只有两个和尚,竟是昔年长沙同恶旧友,在此盘踞为盗,抢劫外路行旅,**妇女,无所不为。相见大喜,先把刘炯辱骂了一番,因途中的酒没有尽兴,并见那家酒肉都好,奉承人也还周到,抢了人就走,还未给他酒钱,一搜刘炯随身小包,只有四两碎银和两三件旧衣,命一恶徒慷他人之慨,持钱前往行沽。”

起初欲杀刘炯,这一有了安顿的地方,又想交给两个凶僧囚禁,等顾缓章由青城回来,摄取他的生魂祭炼妖幡,当时押往偏殿之中,等酒后再和凶僧商量,以定行止。那庙外面残破,内殿却有复道密室,藏有不**女。凶僧为尽地主之谊,又还有些存酒,邀往内殿行乐,一时疏忽,以为地僻无人,即使有人走过,也只当是座破庙,刘炯能力如何素所深知,此时己受极厉害的邪法禁制,万无逃理,没有在意。

刘炯自知决无生理,连求死也不得,只有任凭宰割。自己虽非胡畅之敌,平日相遇还可隐身避去,或是对了面也能逃走,悔不该贪杯思睡自入罗网,一时情急生智,想起自己受了禁制,逃虽不能,但还会有许多邪法。目前各正派中剑仙疾恶如仇,时显灵异,我何不装着用毒手害人,放起邪雾妖焰?万一有正派中剑仙路过发现,追踪查看,再告以详情,弄巧仇人也和恶师向真元一样为仙人所诛,不特得活,还可以借此报仇,岂非绝妙?想了想明知希望极少,如被恶道发觉,还要多吃苦头,无奈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率冒险一试,以求万一之望。不料邪焰上腾没有片刻,取酒的人尚未回转,便被太冲发现。

入殿一看,被困的竟是刘炯。恰巧这类邪法太冲能破,但有一节,此法甚是恶毒。胡畅为防他逃,又在事前拔了他几根头发作了镇物,如当时不逃出百里以外或是将镇物同时盗走,一为所觉,仍有杀身之患。太冲应用法物没有随身,胡畅一人已足应付,再加上两个凶僧,益非易兴,幸而久经大敌,道法高强,一面放了刘炯,匆匆说了几句,命他速往青城逃走,再拔下四十九根头发,咬破舌尖,用血染过备用,自己给他故布疑阵,为他断后,明日午后在灌县城外江旁相会,再同回家中商谈一切,刘炯慌忙叩谢去讫。这里太冲取了七根竹枝将发缠好,掷出七个相反的方向,然后迎上恶徒,将他制倒拥入殿内,比恶道还要周密,绑在那里连声都不能出,再在他胸前插上一根竹枝,行法幻成刘炯形象。刚刚准备停妥,隐身退出。

恶道因酒老不来,先命一徒沿路迎去,又等一会不到,心中起疑,同了一个凶僧出往殿中查看,见刘炯垂头丧气,为法绳绑在殿柱之上,不似有什动作,可是两个恶徒一个未回。正要赶往镇中探看,忽见后徒急奔而回,说前徒到了酒家,因剩肉无多,又命煮了两大块肥的和一些血豆腐,所以耽搁稍久,店主人亲见他提了酒肉往回路飞跑,一晃便没有影,算计早到,怎路上却未遇见?沿途月明如昼,仔细查看,也不见丝毫被害形迹。恶道知二徒新收不久,人多不识,并无仇家,如遇盗贼,决无败理,同道不会相害,一道起自己姓名必还来晤。生平大仇只有罗。刘二人,一个已然被擒,那一个现在青城,即使来此,照他为人,不会伤一无本领的后辈,假如到此为难,也必将刘炯救走再和自己为敌,怎么想也想不出恶徒失踪是何原故。这么几下里一耽延,便有了时候。

太冲远远遥立;算计百里程途刘炯必已出险,为求隐妥,尚还无心收法使其看破。恶道本也不会发觉,倒是那恶徒机警,想起殿中囚人适才何等昂藏,笑骂不绝,神情自如,我们的人失踪这半会,他在殿中明明听见,怎倒没了声息,不说两句俏皮话?心中起疑,也没告知恶道,竟往查看。被困这一个便是峰头逃走漏网之人,最爱酒肉,在酒家已将日间所剩吃了一顿,意还未足,又另煮了几块瘦蜡肉巴带回,准备回庙时师兄弟同吃找补,因恐恶道看见责说,手也拿不了那许多东西,便将肉和另打的一瓶酒揣在身上。新煮的蜡肉本来就香,何况又加上那原封的大曲酒,大冲擒他时见他口中酒气喷人,所携酒肉又多,热香四溢,身上酒肉之味为其所掩,只当是才饮烈酒所致,所携虽给弃去,忙中行法,竟未搜他身上。后一个是前的师弟,一入殿便闻得酒肉香味甚浓,不由失惊道:“这里哪来酒肉香味?莫非师兄回来醉倒在殿里么?这里阴深,月亮照不进来,师父快些进来看看!”

恶道正站在院中月光之下与凶僧商量,借他地方囚禁仇人,总以为恶徒途中有事他去,少时终会回转,闻得殿中惊呼之声,连忙飞入查看时,后一恶徒已闻得酒肉香味出自囚人身上,忙喊道:“这斯身上怎会有这大酒味?和先前下一样,莫非是闹什鬼么?”这类幻形之法原只蒙混一时,一被叫破,立时看出有异。恶道邪法又颇有根底,一见便知是诈,不由又惊又怒。太冲更会凑趣,竟不俟他动手,先替他解了法术,并在远处喊道:“无知孽障!害人不成反害己。刘朋友已被能人救往成都去了,绑的是你那偷嘴吃的孽徒。谅你放他不了,我替你放下来罢!”说时恶道手上已放出邪火,闻声正忍怒谛听方向,忽见法绳寸断,囚人“嗳呀”一声缓醒过来,定睛一看,谁说不是先沽酒的恶徒?心中大怒,因敌人尚在说话,料知刘炯必未走远,逃往成都之言定因自己身有镇物之故,心中盘算着毒计,面上强忍怒气喝道:“你是何人:有本领怎不现身出来一比高下?鬼鬼祟祟算得什人!”太冲遥答道:“好个畜生!你倒乖巧得很。我不在你面前么?自看不见,却怨谁来!”胡畅听出声在西南约有百步之遥,口喊一声,手举处便是三十六支丧门箭,化成数十条碧火,分散开二十来丈地面,朝那发声之处射去。原意只要射中一支便不愁敌人不死伤倒地,一面再将镇物一禁制,去取刘炯的性命。凶僧在旁本想相助,苦于不见敌人踪迹,也在跃跃欲试。太冲料知难胜,早有准备,话未说完,身早往下一俯。恶道因面前一片平地,以为他必向天空或左右两旁逃走,三十六箭三面同时发出,不患不中。不料太冲早行法陷了一个小坑,身子贴地一伏,支支俱从头上射过,跟着不等飞回,纵身飞起,朝四下指了两指,哈哈大笑而隐。恶道见箭未射中,闻得笑声忙即收回时,似见刘炯披头散发满身浴血往南逃去。一面放箭一面纵起追赶时,凶僧方欲动手,月光之下东南方同样又现出一条人影往前急驰,手拔戒刀一甩,一道浓烟从后追去。恶道追了十来里路未追上,偶一回顾,见凶僧也追一仇人,由东南角上过来,看见恶道,倏地一拔头又绕道树林往庙前逃去。等合力追到庙前,内殿凶僧也得信追出相助。

太冲本未走远,对于三凶,不过因其炼有邪宝,一个又从南疆新来,必有所恃,法物未携,不敢冒失尝试致坠声威,如论道行法力,原在三凶之上。见三凶并逐,诚心戏耍,用法术一操纵,后一凶僧刚出庙门,便见西北方有一逃人,披发浴血急驰飞逃,也放起戒刀追逐绕了一圈。结果三凶会合,一起同追,谁也不知追的是否一人,追到不见影迹,又见到一个。恶道先还不知分化之法,疑刘炯久未见面,投师学了法术,出于自遁,无人相救,适才发话人又明听出是个同乡,故意改变外地口音,必是刘炯本人,虽经禁制镇物,也许受了点伤并未身死,还想取回免留后患,所以逗留未去,如若有人相助,不会久不出面。料定不差,便叫两个凶僧分头堵截,自己往前追去。追出又是七八里地,二凶僧又各在路上发现一个。似这样拼命穷追,逃入不时分合隐现,一会上夫,三凶越追越远。

太冲猛想庙中尚有被难妇女,何不乘此无入给他放走?当下又使了个化身在庙侧林中一晃,二徒先见还不敢追,急喊了两声“师父”,不见答应,逃人却害怕欲遁,试一追,反身便逃。二恶徒胆了顿壮,也跟踪追了下去。三凶师徒五人分成了四路,急切间且回不来,内殿越发无人顾及。太冲忙即乘虚而入,问明都是附近各县镇的良家妇女,被凶僧威逼**,非出心愿。好在凶僧所劫金银细软甚多,全给分散精光,再放起一把法火,使它由上往下面四外延烧,火焰不扬,外观无觉,等到三凶赶回,全巢穴己成灰烬,存身不得了。

火起后,将众妇女聚集院中,吩咐紧闭双目不可开看,准备摄往附近县镇之中,到了天明,当地有家的更好,否则自去告官,说为仙人所救,请官设法安顿遣送。行至中途,也是二凶僧恶贯满盈,众中有一女子年幼好奇,觉着身子不动,两耳呼呼风声,以为仍在当地,试偷眼一看,孤身站在荒地田岸之上,并非庙中,同逃女伴一个未见,旷野无人,明月正高,离亮还早,不禁大哭起来。那一带地甚荒僻,女子夜哭,即遇有人家,也当是深夜鬼哭,不去理她了。太冲救人匆迫,也未详点人数,送到百里外城镇,寻往衙署左近广场上安顿,吩咐不到天明不可走动,说完隐身赶往青城而去。众妇女都当仙人搭救,纷纷跪拜,少了一人,当时谁都急于自虑,便太冲也未觉察,却给二凶僧留下杀身之祸。

且不说众妇候至天明各自依言行事,那三凶师徒追赶逃人,大半夜过去,始终只在近庙三十里方圆内隐现出没,用尽方法擒他不了。恶道首先生疑,方欲停步寻思善策,忽见凶僧恶徒四人也疑逃人在此,刘炯怎的未见?且追且想,到底地方不大,太冲又未再主持其事,一任行时部署如何参伍错综,迷离变幻,诸恶终有碰对之时。先是两个凶僧追对了头,谁都追没了影,一会又见二恶徒从斜刺里追一逃人,如飞而至,俱不及问询,又帮着同追,追到恶道身后忽然不见。凶僧已知上当,互相一说,气得三凶个个咬牙,人人切齿。这时太冲业已行抵青城不远,为防刘炯化身天明被人得去,行法一收。那七个化身幻影原是守定二凶四外不即不离如影随形,一追便逃,追急便隐,不追又现。三凶师徒正在暴怒万端,无可如何,忽见七个逃人同时在身侧三丈内外四方七面一齐出现。恶道虽然不会这驱遣七煞假形之法,却深知现时只有太冲和成都一老前辈精通此喳,料定受了太冲愚弄,刘炯果然早为救走,方喊得一声:“老鬼!气死我也!”竟没等三凶想出一个应付之策,七影一齐披发吐舌,同作揶揄之状而没。

恶道正和凶僧怒说就里,誓报此仇,那法火由内而外,已将全庙化为灰烬。三凶师徒同闻墙倒之声远远传来。凶僧忽然想起庙中还有金珠美女,喊声“不好”,飞步跑回。才近庙前,便见火蛇横穿,山墙已塌了一面,知道不妙。赶到一看,只剩三面烤焦的空山墙,梁木之火犹未全熄,那火由内而外,全庙已变成了一片焦土,四外倒塌之声兀自不绝。三凶知是仇敌所放,还冀可以得点熔化的金银,又奇怪那多妇女,火起时怎会不逃出呼救?莫非全被仇敌禁住,葬身火里?忙同行法一看,一根死人骨头都没有,金银烧残的更是一分俱无。二凶僧数年行动居积,本想积多之后再行重新庙宇,号召徒党,以图大举,一旦化为乌有,怎不疼心?不禁急怒攻心,又恨又恸。

恶道有什良心,听二凶僧口气有些埋怨,说事由他起,不等索偿,先冤他们道:“银子我们只肯要,遍地都是,手到拿来。此番我去青城,仇也不怕报他不了,倒是那些美人难得。我想仇敌必不肯救她们,定是火起之后引出放走,女人家逃必不远,我们分头去追,只追上几个,既省被人享受,还可问出一点目击真情,放火人到底是老鬼不是。”二凶僧果有心爱之人,不舍割弃,立被说动。恶道假意叫二凶僧做一路,二徒做一路,自做一路,并故走相反之路,言明追回再计,分道追寻,实则早和恶徒使了眼色,等二凶僧走远,便会合一处,绕道赶往灌县江旁去赴约会。万一巧遇逃女,就便自己带走,好在凭本领凶僧未必能是对手,况还有顾缓章相助呢。

他这里遗祸完一走了事,二凶憎却是祸不单行,沿途追行,天甫黎明,便听田野中女子哭声甚是耳熟,料定是火起后逃走的妇女。过去一看正是中途开眼偷看,遗落田野中的少女,大喝一声,伸手便要擒捉。那少女一见二凶僧追来,吓了个魂不附体,便往路侧大树上撞去,欲寻自尽。内中一个凶僧手快,飞纵上前一把捞住,那少女求死不得,便急喊“救命”,大哭起来,二凶僧因此女颇有姿色,抢来不久,正在心爱头上,又仗自己本领,毫不畏人,听见反怒声威逼,喝问:“昨夜庙中之火何人所放、下余许多妇女今在何处?”那少女出身良家,为凶僧抢来,受了妖法禁制生死两难,悲愤已极,好容易被人救出,又复自误,再落凶僧之手,已不想再活命,只管拼命挣扎,哭喊求救,一言不答。恼得凶僧性起,要下毒手又舍不得,就这微一迟疑之际,忽听身后有入大喝道:“大胆贼和尚!竟敢在此抢劫民女么?”

凶僧忙一回头,声随人到,身后纵来一个道人,生得猿臂莺肩,仪容俊秀,二目神光足满,英姿勃勃,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背插长剑,看去武功甚有根底,不禁大怒喝道:“无知狗道!竟敢管我闲事!”随说,手拔戒刀往外一甩,一道黑烟裹住一口寒光闪闪的刀影直朝道人飞去。道人大笑道:“区区邪术,也敢班门弄斧!”说时伸手一绰,便将刀接住,张p一喷黑烟四散,再把手一折,那刀便成了两截扔于就地,凶僧见状大惊,忙把手中女子放下,口中喃哺,正要行使邪法取胜,道人左肩摇处,一道白光疾如闪电飞将过来。凶僧知遇剑仙,事已危急,拔步欲逃,剑光业已飞到身旁,只一卷间便即尸横就地。

另一凶僧先以为左近必还藏有逃走的妇女,决不止这一个,正在到处搜寻,闻得喝骂之声,知有敌人,意欲赶回相助,不想自来送死。相隔还有二十丈左近,见前一凶僧的戒刀已自飞出,口中一边怒骂,人也飞身纵起,才一落地,瞥见道人剑光飞出,知道不好,哪敢停留?最可笑死在临头还是色迷心窍,没有忘情少女,一把抱起,弄一阵怪风想遁走。身子起地没有三尺,道人手指剑光已自飞来,因他抱得有人,恐将少女误伤,剑光是自上而下将他全身斩为两半,鲜血四溢,洒了一地的肠肝肚肺,死得比前一凶僧还惨。

道人过来一看少女已然吓晕过去,唤醒转来问明经过,少女还欲寻死,道人劝住。因她身上溅有凶僧血迹,所携细软,包中尚有几件女衣,便命取出,背人换了。见地甚荒僻,四无人家,天色甫明,趁着无人看见,将凶僧尸首用药化了两滩黄水埋人地底,然后问明少女家乡,行法摄往,寻到那家落下,交她父母家入,说明前事,少女全家自然感恩戴德,敬若仙神,方伏地跪拜间,一道白光破空直上,人已不见,知是仙人垂救,纷纷礼拜供奉不提。

这道人就是青城派剑仙陶钧,新由成都访友回转,无心中救了少女。知有太冲在内,因自己新近奉命收徒,心想太冲旧友,为人甚是正直,这刘炯为人不知如何。料定必随太冲同返青城,意欲查询一番,行至灌县落下,正欲闲步回山,晚来再访太冲,忽见江旁有一少年闲踱,根器甚好,试一交谈,正是刘炯,再一盘问详情,心中甚喜,知太冲足能了此二恶,便把这场外功留让与他,给了刘炯一道灵符,吩咐见罢太冲,三日外去至后山相见。刘炯知是仙人,拜问明姓名来历,喜出望外。

这时太冲说起前事,刘炯在旁插言,互一参证,众人料出陶真人大有收他为徒之意,俱都代他欢喜不置。太冲本意送女完婚之后,代为物色仙师,这一来不特正符素期,异日学成又是一条臂助,高兴已极,并教他这三日中虔诚斋沐,静俟佳音。先以为陶钧日内必来相访,速去江边和金鞭崖候了两天未遇,第三日刘炯往应仙人之约,太冲翁婿也跟同前往,由天明到达,候及黄昏未至。太冲翁婿多了心,当陶钧不愿当他二人收徒,便令刘炯一人带着干粮守候,二人先回茅篷去相待。刘炯这一候竟三日未归。太冲又想陶钧以前曾允相见,不会避己,长行在即,亟思一晤,并间他年休咎,此别有无再见之期,忍不住又和半翁同往探视。到了后山一看,仍是刘炯一人在彼虔心静守,陶钧仍然未至,干粮己完,当日只采了些山果黄精充饥。正疑仙人有心相试,否则不会失信。又等一会,忽听破空之声,陶钧御剑飞来,三人连忙分别拜见。

太冲便问:“何故来迟数日?”陶钧笑道:“我回到青城那天晚上,本就想和你相见,谁知回观不久,家师忽出入门户。再者陷空老祖听了恶徒谗间之言,不允赠药,反与笑师兄打赌,限他四十九天之内自盗灵药,如能得手决不追究,否则还要擒了来人亲往峨眉理论。虽然为日尚远,但是人已被困,夜长梦多,恐防他恶徒作祟,私盗乃师法宝暗算笑师兄。笑师兄此次前往,原是家师向妙一真人力保,怎能不问?回观途中,接到笑师兄用家师所传的神音信号求救。家师知道此事只有神驼师伯能随意出入此阵,并助笑师兄成功。无奈这位老前辈性情古怪,凡事均系自愿,谁也不能相强,一个不允,以后永久不会再管,又不便再告知妙一真人。知他最爱芝仙,又和峨眉门下的诸葛警我与司徒平是忘形略分之交,命我先往峨眉寻着三人,与他们商议,再拿家师的手信,一同前往岷山白犀潭侧双清前洞请他相助,并命我次日一早就走。

“本还有些闲时,家师又说你们晚间要和两个妖人斗法,终于得胜,刘炯根基志行俱佳,已在峨眉遇见过两次,命我当晚无须和你们相见,尚有后命。到了子夜将近,果有一海外散仙过访,向家师借一法宝去除一怪物。家师说是无庸,今晚所诛二妖人携有向真元苦炼多年防身之宝,乃是一个晶球。此宝如落异派妖邪手中,必以济恶为害,如无那道灵符,你们全部死于非命,你十五年后便须转劫,既不为恶,要它何用?移赠那位散仙,正是一举两得,便命我去至你们设伏的古洞左近相候。不到刻许工夫,二恶便率恶鬼等前来与你遥遥斗法。其实你们那晚防御稍疏,有我在场,也不会任妖人灵鬼有一漏网。后来这斯中伏情极,意欲两败,我刚想破他,灵符已生妙用。我给刘炯只命他藏在身旁辟邪防身,未传收法,此符乃家师所传玄门降魔妙用,不比你们旁门法术,如何也能代形象制?刘炯一取出,符上神光定必穿门而出,照着你们斗法所在跟踪飞来,幸我当时在场,妖人一死立即将它收去,没有闯下乱子,否则你和妖人虽有邪正之分,行的法术均系左道,纵不回去伤人,你埋伏的诸般法物连同化身幻影也必全要被它扫荡净尽,不过妖人师徒与诸恶鬼均在洞口一带首先遇上,你才没有吃亏罢了。”

太冲等想起那日冒昧使用,以为符在刘炯手内,只要仗它一破镇物,竟没深思,闻言好生骇然。陶钧又道:“我收了此宝回观,由家师交与那位散仙。侍立了一会,天色甫明,便照家师之命行事,也未及通知你们。以为有你同来,久候不至必然回去,或往金鞭崖前叩问。纪师兄知道此事,必出相告,不料刘炯如此向道心诚,甚可嘉尚。我原意奉命初次收徒,又见纪师兄前年收一孤儿,资禀绝佳,成就甚速,他资质尚好,可惜曾人邪途,心尚踌躇,知你必来,打算见面问明盘诘之后,略传入门口诀,令其在外虔修,查看些时再行收归门下,以期慎重,听家师之言,已然赏识,尚有何虑?

“峨眉诸长老自从开关五府之后,幅员越发广大,洞天福地仙景无边,五座仙府共有数百间云房玉屋。妙一真人夫妇和玄真子三位掌教师尊连同十几位前辈长老分居东府大无洞内,长日入定清修,静候三次峨眉斗剑,功行圆满霞举飞升。门下两辈弟子分居其余四府之内,除每月朔日一往朝谒外,不奉法旨不得妄人。众弟子除在洞值年、有职司者外,不是奉命别府清修,炼宝炼丹,便是下山云游各地,积修外功。芝仙离了金蝉。石生二人决不轻出,此去决可相遇。诸葛、司徒二位今年又非值年,如若他出,怎易寻到?固然可以问出他们去处跟踪寻去,也非一朝一夕可以相遇。预计此行,一个不巧便须十日八日方可复命。该当笑师兄等不致久困,事也真巧,到时芝仙和司徒师兄先在那里,谈还不几句,诸葛师兄也奉命采药回来,并且路过岷山,正遇神驼师伯与追云叟白师伯门下弟子岳雯在洞外对奔未终,还约他药送回山即速前去再下一局。我把前事和三人一说,芝仙和金蝉师弟最好,首先惶急。好在目前诸弟子道法已有深造,只不背教规,均可自由出入便宜行事,无须再去禀告请命。

“我四人立即赶往岷山,刚一说,神驼真人已知就里,却记着开府时家师一句戏言,还在不允。我们因他性情奇特,辈分又尊,恐话说僵,都不敢则声。芝仙一听他不肯去,竟发了急,涎皮赖脸猴上身去,搂着他那一颗大头一味撒娇,连哭带央求,说当初开府时曾答应他,任是天大为难之事有求必应,今日怎的不允起来、神驼师伯吃他苦磨不休,方说:‘并非不去,只缘陷空老祖去了难免争持,他虽庇着恶徒多行不义,与我散人何关?实不愿为此伤了故人和气,所以不往。既然你们苦求,只好一行,但是只能明向陷空老祖将人要出,不管别的闲事。’我们俱知他那怪脾气,乃是以前遇劫苦困多年,自身是数百年来散仙中第一等人物,又不想再修到天仙,乐得善善恶恶游戏于仙、人之间有激而成,并非本怀。那陷空老祖人极自恃,负固海底目空一切,性情却真乖谬已极。二人相见定必反目无疑。只愁他不肯前往,或是暗中将人救出了疑阵一走了事,只要明着索人,两下各不服输。此老习性,定非助笑师兄成功不可。家师在我去时,也早料到此老必有这般说法,事前商定了去,准也不再干求。我还以为他不知我们心意,等诸葛师兄留下观弈,司徒师兄送芝仙回山,我向他拜别,他忽然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几个小鬼灵精!以为老夫脾气不好,总要和人争斗么?料不着的!那几个被困小鬼莫非都是死人,还非要我这老头子跟着他们作贼偷人东西不可么?”我闻言更放了心。连忙又代笑师兄等拜谢一番,方始归来复命。家师听说,断定此老必先拿情面要人,一个不肯,便有了题目,虽不自己下手,却是笑师兄等一被困或吃亏,立即救援,叫对方急不得恼不得,这个还有多妙!颇夸了我两句。(神驼乙休助笑和尚、金蝉等海底盗胶,均详拙著《蜀山剑侠传后传》,本书不载。)

“我见家师面有喜色,乘机代你求问。大意说你四个大仇敌已去其三,近又得了一粒蛟珠,更可以防身辟邪,余者均已不足为虑,更无一点灾厄,只须多积善功,静俟十五年后妖女杨妲寻仇,你有魔母妖幢,已能抵御,所炼恶鬼目力所不能见,却是厉害。到时我虽命刘炯赶往黔江飞剑相助,但欲借兵解成道,仍非令但亲往不可。只是杨妲也深知令但神目慧眼,鬼物不能遁形,前此二恶徒与群鬼这败全由于此,已早防到,部署甚是周密,到时必遣厉害同党分途作梗,使令但夫妻期前不能赶到。这个却是无用。令但精干《易》理,彼时更有精进,只须事前占算好日期和妖党埋伏之处,提前数日赶往或是避道而行,万一如有所遇,务须记住恶来不怕,最怕善来。途中无论见什不平之事,千万不可理睬。一到黔江,父女翁婿相见,便无妨了。”

太冲闻言称谢,又望空拜谢了朱真人成全之德。刘炯自听答应收他,早就拜倒。陶钧挥手命起,侍立一旁,恭听等二人把话说完,又重行了拜师之礼。陶钧说:“师祖已往南岳访友,你罗师叔长行在即,此别多年,可仍去他家暂住,等到行时,我尚须往送,彼时再带你回山,拜见师祖和各位师伯,传授道法,以后就在观中居住修炼便了。”刘炯恭身应诺。

半翁免不了恭请教益,指示迷津。陶钧道:“你祖泽颇厚,无奈本身仙很大薄,所以笑师兄不肯以玄门心法相授,也不允你往峨眉参谒清修。幸有那晚你夫妻同诛妖女,代他除了一害,才允你十五年后往峨眉送还妖幢。多此一面,实非小可,神仙游戏尘寰的甚多,寻常人几曾能够遇到、休看你根资不济,自来人定胜天,事在人为,异类尚可修成正果,何况是人?假使你回山生子之后努力奋志,即照所得人门功夫,也是玄门正宗口诀勤修,一样可以成就。到了送幢之时,令师见你如此向道虔诚,说不定这一面就许是你毕生仙缘所在呢,还有所传法术,因令师曾得佛道两门降魔真传,取法乎上,均是别派中初人门者所难梦见,也非勤习不可。你还有一个跨灶之子,到时自知,难为预示。你我相见,总算有缘。令师尚未传你御遁飞行之法,待我今日传你用法口诀,以备他年事急时应用便了。”半翁大喜,忙又跪领教益,一一紧记。陶钧教完,便自作别飞去。

太冲等三人回去,前后还没等有十日,所候前辈能手瞎师父即来赴约。太冲延到家中,独自屏人,同在内室密谈了一天一夜,谈时并命李、刘、左三人和湘玄分在对崖、篷顶、篷门等处防守查看,如见可疑,即时报警,以恐仇敌窥探言动。篷内还设有禁法埋伏,谁也没听见室内一点声息,不知商谈何事,如此戒备严密。见二人出门撤禁时俱都满面笑容,因太冲事前嘱咐不许人问,估量有好无坏,又未生一点变故,也就不提。来人当即作别而去,行时似望了湘玄一眼,将头一摇。半翁一人看见,因太冲说他瞎子,以为出于无心,加以太冲甚是高兴,仿佛百凡无忧之状,也就没有在意。

次日收拾行囊和太冲连日置办的妆奁,正准备同往金鞭崖下,向纪、陶诸仙遥拜辞别,陶钧忽然来送,说朱真人已回,并阻前往。太冲只得望空拜谢了一番。因带的妆查行囊甚多,陆行不便,太冲因一切停妥,身心暇豫,决计送女完婚之后,同了左才觅地情修,以俟时至,不再轻用法术,乐得借着水路行走,父女团聚些日,便拟大半截途程走水路,到了难通行处再行起旱,到了山城卸下行李,由半翁先回,着人来接,一点不用法术摄行。左才隔日已将船定好。

陶钧听太冲说起,笑道:“这条水路险滩甚多,并且中间还有难越之处。这般数千里的长途,照你心意,一年也走不到。你既不肯妄施法术,你到船上可对舟人言明,索性将它买下。好在船并不大,人又不多,待我赠你一道灵符,并相助一帆风力。等行到舟船莫通之处,着一人上岸采取隔河之水,到了子夜泼向船头,再使我灵符一招展,便能隔河飞渡,并且缓急随心,遇着好山好水一样可以登临盘桓。山城有湖有溪,你连人带船直驶湖中,岂不省事?”太冲等闻言大喜,谢了陶钧,传了灵符和使用之法,然后同往江边渡口,与舟人商量如言办理,一面雇人随左才运东西。

一切停当,陶钩恐惊世人耳目,吩咐先将船驶往僻静之处。灌县城边一带江水甚急,舟主贪着重价将船卖了,俱不信他们自己能驾舟驶行,又见没有雇人,尤为奇怪。及见左才、湘玄一个持篙一个摇橹,驶行于惊涛急漩之中,甚是自如,方知是个行家,心服散去。船到无人之处,陶钧便命将帆扯起,师徒二人齐向太冲父女、半翁作别,道声“好自为之”,拉了刘炯飞向岸去,口诵灵文,喷出满口真气,举手朝船帆推了两推,便无风自饱,船头汨旧有声,催得那船快如奔马,银涛翻雪,滚滚飞花由船头两旁激起数尺高的骇浪,由近而远,向两岸斜行退卷下去。船过处,浪头上平添了无数泡沫,随流急驶,漩起无数水花,随生随灭。大冲等三人方欲拜谢,晃眼工夫已是几里过去,看不见陶钧师徒影子。

轻舟箭射,瞬越重山,十多天已走了一多半的途程。这还是太冲父女借别情殷,故意延缓,否则已差不多快到了。后两日半翁忽动思亲之念,见太冲父女沿途选胜登临颇有耽搁,不便拂意催促,力说洞天山城景物幽丽,迥胜晋人所说桃源,坚留太冲就在山城择一幽静之所隐居,无须他去。此去既可稍效半子之劳,湘玄也可长依膝下。太冲执意不肯,说自己无心之恶甚多,此去并非专事清修,尚须勉力为善,哪能享此清福?半翁见他不允,又坚请他在山中住上一年半载再走。太冲听他力请不己,知他一半是想家,一半也真不舍离别,虽未答应久留,却也不再耽延,径命左才连日连夜急往洞天山城赶去。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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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五回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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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二五回

太冲父女连同半翁、左才一行四人,用陶钩天风催帆,隔水行舟之法前后行了二十多天,便到了南疆左近的拦江,由此去往洞天庄尚有千百里途程,沿路山顶杂沓,势极险峻,多快的脚程也得走上七八天。这还专是翻山,不遇阻隔,如果遇上山洪暴发,野烧骤起,或是毒风恶瘴凝聚不开,便须绕道攀援,不知要延上多少天方能到达,何况还带有许多行李。庄人每次出入办货,都是到川、滇、黔交界之处起旱,改走驿路,行至相隔洞天庄七百余里的孟王岭,才穿越山民的樵径,循着通入庄口的暗洞秘径而回。本来己极艰难,全走水路,崇山间阻,直不可能。幸而那一带山中到处都有清溪大涧,虽然殊途分流各不相通,仗着仙法神妙,一到不能通行之地,便由半翁、左才二人前去探觅水道,只船容得下,就把水取回,到了半夜如法施为,不消片刻工夫,便听船底水声如雷,一大股洪流将船涌起,和自龙一般直落前途溪涧之中,再御风扬帆而行。瞬息百里,快倒是快极了,无奈这条路四人全未走过,只虚拟着方向行走。当时把路走错,加以山水回环,有一次走了两天竟又绕回原处,只得重又探路取水,改道行法。这一耽延,连赶了六七天,还没望见洞天庄四围峰岭的影子。

这日湘玄代半翁与左才同往探路,连翻了好几座高山峻岭,不曾遇到一道溪流。地势本就不熟,那有水的地方又在凹处,不近前看不见,二人纵会法术,只不过走得快些,路仍少走不了。湘玄因见半翁连日思家心神不安,船又泊在溪源尽头,无路可通,登高四望,除原泊处外不见水影,心恐半翁愁烦,特地请老父陪他谈论道法和旁门中使用邪术的行径为之解闷,自告奋勇代他出来探路,不想寻了半日,未见滴水,也未遇到一个人影。眼看日色遍西,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天黑,年轻好胜,心想丈夫面前夸下大口,第一次出来就没法交代,不禁又急又愧,便对左才道:“左师哥,今天水路怎的这般难找?你和李大哥每次出门,至多不过半天,准能把水找了回去。只有一次弄到天黑才回,可是那次路却走了不少。我们这时还没走向回路,真要是找不到水,我有多羞,拿什脸子见他?他又在想家着急。难道这三二百里方圆的地方会没一点水?好歹总要寻到一条溪涧回去才好交代。天已不早,我们又会禁法,不怕遇着生蛮野兽。我两人分路找吧。”

太冲因大家虽会武艺法木,但是这一带山中毒蛇大蟒甚多,不防备时骤起相犯,难于应付,一则多双耳目要好得多,二则取的水多,行法时一样飞起,力量却可大些。一人之力有限,山路崎岖,万一遇上险阻,中途泼散,岂不徒劳?多一人多一层后备,反正舟中无事,所以每出均命二人谐行。这次因湘玄初次跋涉,非去不可,虽知她所学法术比左才要强得多,但在老父卵翼之下绝少应用,惟恐又如上年川、陕行舟遇见仇人暗算,爱女心切,总嫌她少不更事,再三嘱咐左才:跟定身侧随时留意不可离开。左才如奉了圣旨一般,一听湘玄说要分开寻水哪肯依从?话又说得切真了些,湘玄怒道:“左师哥,你哪是什么怕爹爹知道怪你?难道回去我还对他说么?分明看我年轻,瞧不起人罢呀!本来我不一定分手,为你这一说,我偏分给你看。前面是条横岭,左有平原,右是高山,岭那边是一座高峰,看过去约有百多里路,我两人就此分手。水多在低处流,还给你一点相应。你往左边找去,我往右,各自越过那条岭背,同在高峰之上会齐。爱去不去。你如一同跟我往右去,惹冒了我火,叫你找不到我影子!有水还好,无水死了也不回船,就回也不叫你看出,叫你在乱山中苦找。”到船上还告你一状。看哪个合适,随你的便!”湘玄越说越有气,说完,把手一指左边,暗中行法,身子往前一纵,便如飞跑去。

左才知她自幼娇惯,性情执拗,有时连乃父也强她不过,说得出做得出。照她办,只恐违了师命,不依又是不行,还得防她在师父面前使坏,真是左右为难,方喊:“师妹慢些走!我两人商量商量。”湘玄身形已隐,跑了个踪迹全无。左才欲同随往,又恐自己在明处,她在暗处,看出徒生恶感,干事无济,想了想只得高声喊道:“师妹!我都依你就是,只请将人现出,省得到时难找。我在远处能常看见,也放心些!”言还未了,湘玄果在前面山腰上现出,见左才惶急之状,笑答道:“你依我时,我也依你,水寻到快招呼我。一会过了左边这山,你也看不见我了。快走吧,我都急死了!”边说边往前走,左才也飞步朝左近平原跑去。先还一上一下遥相问答,后来越分越远,连比手势都看不真切。一会湘玄便越过山那边去。

左才脚底加劲前奔,也赶到了平原之上。偏生原上深草过膝,林莽密茂,弥望平芜,一色青碧,中间纵有溪流,不到近前也看不见。左才既担心水,又担心人,一边飞跑,一边留神观听,直嫌耳目少生了两双。又因平素经历,这般茂肥的草原,相近必有水源无疑,惟恐藏在两岸深草之间,无心错过,稍有疑似之处,即奔过去查看。中有两次,山风吹过竟是闻得水声潺潺,泉音细碎,就在前面不远,心中大喜,忙循声跑过去一看,连赶走了二三里远,仍是草莽纵横,更无隙地,再侧耳一听,水声琤琼,似与前闻相类,比较还要宏密得多,只不见水源所在。四外细一查看,原来前面是一大片竹林,劲节干云,因风鸣玉,仿佛水声,实由非是,好生失望。

第二次又闻泉声潺潺,就在侧面,因首次把竹枝摇动疑作泉声,先看前面没有竹林,再赶过去,心还以为这回总该有望,及至行约半里也不见有水,而且前边地势渐高,草也不深,有水无水,一目了然,离身三二丈平地深草中卧着一根古松,轮园蟠拏,夭矫如龙,大可合抱,通体长几十五六丈,由生根之所直伸到对面浅草之中,荫被数亩,最低处离地不过数尺,铁干苍鳞,虬枝攫拿,势俗飞舞,水却仍是不见。爱那松枝奇古,本心坐到树上稍歇,略微观玩再走,继一·想适闻水声,莫非又是风吹松响作怪?即止步侧耳再听,偏又风息声寂,再听不出。前面地皮都见,哪来的水?方·向又斜对着去路,湘玄已好些时不知所往,急于相见,一赌气,回身便往前面横岭跑去。

走到一看,岭和右山,似连实断,中有凹缝可以通行,无须绕行便可从上面越过。一看岭后高峰不见湘玄,心想湘玄行甚迅速,自己又屡在途中往复搜寻,多有耽搁,按说她应早到,如若寻到了水,更应放起烟光通知,怎么既不闻声又下见人?莫不年幼无知,真个在这个把时辰中间就出了事?越想越怕,不禁着起慌来,便不往岭上跑去,径自穿过山缝往湘玄来路一看,山那边尽是些个危崖怪石,陂陀起伏,只崖缝中稀落落挺生着古松,茑萝四垂,崖壁上老藤蔓生,大如人股,苔藓绣合,间有长卉下垂,花如钗股,清馨时闻,点缀空山,地面上石笋怒立,森如巨剑,长短不一,野草都不大见,哪会有什溪涧?四外乱山杂沓,肢陀绵连不断,不知有多少远,真个鸟兽绝迹,山花自芳,斜阳红净,幽寂无伦,心恐湘玄找不到水,不向高峰越走去却向旁行,万一走迷或出什差错,怎归见人,站在斜照中喊了几声“师妹”,空山回响,余音嗡然,声甚凄凉,仿佛鬼应,细听却又不是。心中忧急,万般无奈,只得行法飞奔,上下盘旋,蹿高纵矮,边喊边跑,一连越过好几处小山头。跑有十来里路,跑到一处峭壁悬崖之下,见崖上藤荫碧苔中,挂下许多山女用来迷人的毒草名叫可怜红的,正开着一色的红紫花,在那里无风自动,摇摇欲坠。

左才以前曾随采药客帮往边山中走过,识得此草厉害,红的尤毒,人闻了立即昏迷,须要三个时辰方醒,如若和在酒中饮了,能迷过去三天,人事不知,又可配成媚药,只有此草之根能治。更有一桩奇处,此草天生淫毒,人一离近数尺以内,得着人气,花叶皆颤,采的人如不就此连根拔下,用金簪将方暗讶这里的毒草竟如此厉害,人还隔着两三丈,便这般急颤起来,可惜现在已跟师父学道,不愿再去害人,否则这多难得的贵药,全采回去卖给山客帮里,还怕不得个千金重价么、人中此草之毒,只有草根能救,其效如神,何不去花留根,多少也可卖些备用?方自寻思,猛想起湘玄尚未寻着,怎倒犯了财迷?一发急不由脱口高叫了一声。

正欲觅路寻找,猛一眼瞥见崖下不远有一株形似丹枫的矮树,朱叶繁茂,浓荫匝地中似有二堆彩影闪动,因看处正对西方斜照,阳光平射,耀眼生撷,乍看疑是蟠着一堆锦鳞大蟒。心中一惊,忙往后踪退丈许,刚在行法防身,定睛再看时,那东西已被他这大声一喊惊动,展开两片六七尺长的彩羽冲霄而起,乃是一只大怪鸟,飞起之时,呜声咯咯连叫不绝,只在崖前一片高空中上下盘飞,甚是迅捷,目光如火,映日生芒,远射数尺,睹定左才,大有得而甘心之意。

左才原会武艺,近又从太冲学会禁法,见那大鸟头戴朱冠,高几及尺,鸭喙钩吻,两脚微躇粗如人臂,一双乌光黑亮的钢爪其大如箕,虎头火眼,秃尾如锯,身上彩羽若鳞,又紧又密,飞动之间山风大作,刮得树舞藤摇,满地沙石惊飞,势绝猛狠,大有得而甘心之慨。知它不怀好意,仗着有法防身不畏下击,便取出一只镖来照头打去,眼看打中,吃那鸟扬爪一下抓住反掷下来,打得山石碎裂火星四溅。那鸟也想是知道下边敌人不是易与,只管怒鸣飞舞,却不轻下。左才原意将它惊走,见一镖未中,鸟越怒鸣示威,兀自不退,不禁怒发,大骂:“无知孽畜,定要送死!”随使禁法,又取一镖往上掷去,左手掐诀,道一声“疾”,便有一溜火光随镖而上。正还要禁制它的双翼,那鸟想知不妙,“咶”的一声长啸,冲霄直上,拨转身子,阔翼横空,疾同电射,越山飞去,晃眼不见。

左才料定此乌凶恶害人,必非善类,拼却舍却一镖,方要指镖引人追去,猛又听叉的一响,疑心又来了什么怪东西。忙一注视,首先发现怪鸟伏身之处,地面上树影参差中隐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心中一动,吃了一惊,不顾得再取怪鸟性命,一面止法收镖,赶将过去一看,树后站着一个少女,伏身横枝之上,双手垂搭,软绵绵其状若死,正是湘玄。因阳光从身后斜照过来,人影树影交投地上,适才又有那只杀人怪鸟在侧,疑已受伤致死。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也不再顾男女之嫌,急跑近侧,抬起她头一看,面色比起来时还要鲜艳,鼻息微渴,双手温热,只是昏迷,人并未死。先因鸟伏在她对面,还疑喷了毒气,偶一低头见她手底下摊着好几十朵毒草可怜红,大概不知采法,业已枯萎。料知误闻花香中毒迷倒,这才宽心大放,忙即跑到崖下,屏着气息连根拔下两丛,折去花叶,将那白如玉嫩如藕形似首乌的花根剔去浮泥擎在手里,恰好寻到两块被镖击裂的碎山石,连镖拾起,然后将湘玄扶卧地上,用石夹着草根,朝她鼻孔一挤,便有一股蛋清般的白浆轧出,点点滴滴落向两孔之中。知已毕事,一会人即醒转,趁着空间,再回到崖前。这回有了解药,只取了两段草根,略微擦破,塞人鼻孔,虽然辛辣难闻,却可避去花毒。当下将所有壁上所生可怜红全数采下,堆了一地,方在折根,湘玄已自回生,尚不知就里,一见左才,忙跑过来问道:“这花又不会活,采它何用?你找的水呢?”

这时地上万花齐颤,遍地殷红,映着斜阳,分外鲜艳。湘玄一面说着话,觉着又好玩又好看,伸手便要拾取。左才忙拦道:“师妹你不听话,差点把命送了,你晓得么?”湘玄闻言,才想起自己过山寻水,近岭未见,又未见左才报信,心中发急,循着山后往侧反身寻找,走了十来里路,口中干渴,忽见崖花奇丽,方采了两束到手,又发现左侧有一红叶奇树,上面生着两枝黄金色的果子,其大如拳,用手一掐,和桃肉相似,清香流溢。起初因未知名,还不敢吃,试拿舌头一尝,竟是其甜如蜜,芳腾齿颊,不禁咬了一口。觉无什异,知是佳果,便两个都吃下去。吃时那两束花原搁在树枝之上不住颤动,湘玄已觉奇怪异常,吃完再看内中一束流出许多红水,花已萎榭,另一束也有红珠绽露,活色生香,好看已极。知此花易谢,一会便要残红狼藉,委诸泥沙,又怜又爱,情不自禁顺手拿在鼻间一嗅,刚闻到一股奇怪的温香,忽觉心旌摇荡,面上发烧,眼皮欲开还合,一缕媚思起自脑后,也说不出是什么况味,仿佛见半翁站在面前,猛然身情欲坠,百骸皆柔,再也支持不住,心中似恨半翁薄情,不来扶抱,往前一扑,神思便自迷忽入睡。嗣觉鼻中辛辣,胸腹奇暖,醒来睁眼一看,人却卧在地上。方在寻思前事,似梦似真,自己怎会忽然在此人睡,一眼看到左才在前,情切水源,未及细想,便忙跑了过来。一听左才说她几乎把命送掉,不禁大惊,这才想起适才睡得奇怪,忙问就里。左才把她误中花毒几为怪鸟所伤说了一遍,又指那被镖掷裂的山石给她看,湘玄方始恍然。

左才匆匆寻根细藤将草根扎好,回船再行炮制,说:“大已将近黄昏,回去太晚,明早再改道寻找罢。否则近处差不多已然踏遍,再往前即使有水,过了三百里远,灵符之力也莫致了。”湘玄心终不甘,自己才惹了乱子,多亏左才赶来相救,不便再使性子,改用软语央告道:“左师哥,如寻下到水,怎好意思见人呢,仙人灵符,不是要过三百里才无效吗?算计途程,还差好些呢。我也不和你强,我们原定是高峰上会齐,并未走到,那峰离这里又不远,我也不再多往前走,只走过横岭,到了那座峰崖上面凭高下望,看上一眼,有水更好,没有我也死了心。再改由别的路径回去,反正会法术,不消多的时候就回船了。”左才听她绕些弯于,表面似乎委曲迁就,来了还是得依她主见,知强不过,心想到了崖上无水,看你还有何说,与她说好到峰即回,以免师父盼望,一同往前走去。绕到岭上,四看无水,又往前跑,折过前面山角,再看去路,高山前横,那座孤峰还在山的侧面,上山一看,左边是乱山杂沓,危径四出,右边却有一条夹谷,层崖干切,壁立如削,峻险崇高,鸟飞不过,遥望谷尽头高峰若屏,上丰下锐,比谷中两边危壁还要高出一半倍,相去尚有好一段路,湘玄恐左才拦阻,更不则声,仗着身会法术,一掐决行怯,竟自御风而过,落到崖壁之上,沿崖顶飞跑下去。

左才无奈,只得随往,到了尽头,只有那片峰崖,此外更无通路,眼看湘玄人已飞到峰上,心想你要寻水,却往高处乱跑,寻得到水才怪!不到黄河心不甘,到了黄河又当如何?你这般任性胡来,幸是大家都信得过,你本领又比我大,否则孤男寡女荒山同行,出来一大天,这时还不回去,也不怕你老公多心!见那峰太高,上也徒劳,一赌气懒得随上,便停了步站在崖壁之上,等候湘玄失望同回。无聊中偶一回望,见落日已齐地平,只剩半圆,大逾车轮,红光四射,碧空苍苍,略有白云片片,和天际落霞交相陪衬,暮蔼浮烟,晴岚拥翠,空山落日,分外鲜明,加以晚风不寒,凉风习习,美景当前,左才虽是粗人,也觉胸际稍澄,烦恼悉蠲。方自得趣喝采,猛见岭那边来路远处,似有一条长若匹练的白影映着落日浮光隐现而出,蜿蜒闪动,和一条极长的银蛇相似,心疑来时怎的未见?仔细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刚脱口喊得一声“好了”,忽听湘玄也在峰顶上顿足喜叫,高唤:“师哥快来!”

左才料她身在高处,必已发现,忙答道:“是水么?这里看得更真,你快下来!”湘玄好似奇怪,答道:“我还是转过峰这边来才看见,你那里有崖遮住,怎也看见?还是这里看得真切,你快来呀!”说罢连催不已。左才暗忖,你多得见,也须往回走才取得水,多叫我费些力气,何苦来?心虽这么想,因水已得,甚是高兴,多的路都走了,也不在这一点,便行法纵上峰去,方以为所见皆同,欲指湘玄回看,谁知刚一走近,见湘玄笑容满面,指着右侧峰下面笑道:“左师哥,你看那是什么?”左才见她所指方向不同,知又发现第二水源,随手一看己然惊奇,再一端详形势,竟喜欢得连声夸好迸了起来。湘玄笑道:“不是依我,哪得寻到?这峰崖又高又阔,我也是绝了望想,无心中往这边多绕了一步才得巧遇。如在下走,要命也看不见这边,你是怎会看见的?”左才说自己所见尚在来路,又指与湘玄去看。湘玄笑嘻嘻道:“哪有这个好!不知岭前的水能通到此不能?这时天还没有黑透,人家都没有睡,我们径去里边偷水好吗?”左才笑道:“这有何妨?听说庄子的人只有一个会卜卦的,不会法术,我们隐身入内,怎看得见?”湘玄喜道:“你说得对!此刻就去,索性偷他平山湖上的水回去,回船也不和他说实话。只说水太艰难,我们寻了一整天才寻到。今晚行法,这不足三百里的途程一夜飞到。我逼着他去睡,由我一人驾舟,等到明早忽然落到湖上,叫他又惊又喜,有多么好!”左才只叫事前不要瞒了师父,湘玄应允,遥望下面有人走动,恐被看见,忙即行法,连左才身形一同隐起,往右侧峰下广原之中飞去,径往平山湖边取水去了。

原来这一带峡谷峰壁,正是林璇、余独、毛筠玉等一行初进洞天庄万柳山场的入口处,左才所见岭前大溪,也便是雷行捷遇见飞儿行浴之处。当初未经野烧地震,形势大殊,那片峰崖无殊庄后屏障,全仗它与世隔绝。庄中出口只有暗洞秘径一条,此外别无通路,又当庄后,休说半翁年少,连庄上老人也绝少有人走过。重山外阻,危峰作屏,不能稍窥内中景物,所以半翁离家渐近,毫无觉察。左才先和湘玄分道,如若见水,也不过半夜中飞船到此。水源虽然与庄中相通,无奈尽头处是几条极细的瀑布由石缝中激射而出,绝壁前横,船行到此必疑无路。半翁又想将船引到离原来出口相近的大溪之中,不知路转峰回,见水即渡,无心中绕行到庄后,一个不巧错过那条峡谷,再一误寻到他处之水,势必越引越远,不知要绕行多少冤枉路才行到家!幸是左才粗心,又不忿湘玄不听人劝,先见那条大溪,本是又斜又弯,前半截左才与水平行,因地上草莽太密,相隔还有数十丈远近,路径既生,心思复乱,观察不到。第一次明明听得水流激石潺湲之声,偏生方向略差,没找到溪中多石之处,到的正是溪流平静之处,身已临近,却为那片竹林所误,把清泉奏响当作了风弄竹声,以致近流却步。第二次风吹水响,又复身临切近,初要由深草中再往前走两丈来路,就到溪边,无巧不巧,溪这边偏又生着一株古松,横溪而卧,直伸到对岸老远,对岸的地势斜高,草稀且短,可睹地面。左才神为松移,只想对面无水,却不知溪隐松下。如照他初意,坐在松上略息也好,偏又惦着湘玄。般般凑巧,以致全都错过。湘玄因见四处无水,总以为前行或有希望,不论是山是地,一味往前,行上崖谷,已知无望居多,因峰壁甚高,可以远望,上去一看,一边是峡谷来路,一边是乱山,石骨如洗,草树皆稀,哪会有水?又没法再和左才说找水的话,方难受得哭,不愿回去丢脸,试往右侧绕去,无心中往下一看,首先发现的是林、毛、余三人所经一条通向庄中的草原大道,柳树成行,芳草如茵,山花竞艳,红紫相间,为人山以来所仅见,已甚惊奇。再一望到草原尽头清溪如带,通以红桥,益发惊喜。更望到最前面,竟是垂柳千行,暮烟中涌起一片绿雾,分明与半翁所说的万柳山场一般无二。湘玄虽未到过洞天山城,因与半翁相处数月,闲中无事,常把故山景物当作谈笑之资。一个想博小妻欢心,一个又爱问,此次舟行,半翁去家日近,更把庄中美景说得淋漓尽致,巨细不遗。湘玄也因自己不久便是这个洞天福地的主人,全都记在心里。”

地震前峰屏未倒,湘玄立身其上,比林、毛,余三人格外看得真切,越看越觉山原泉石,杨柳楼台,不时又见男女往来,无一处不与半翁所说相似,断定必是洞天庄无疑。否则山民之区,荒山异域,绝无如此仙源无殊的胜景。这一喜真个非同小可,当下同了左才隐身飞人,照半翁平日所说循溪飞驰,一会便到了白龙瀑下,只见危崖百尺,银瀑斜飞,宽达十丈以外,水势洪大,声如雷吼。飞身上去一看,当中一片大湖,水平如镜,直到近崖口处方始急流而下。环湖四周,崖口前面略缺外,尽是平畴绿野,人家水田,到处白光片片,云影相接,湖心轻舟容与,约有七八只打桨往复,时闻啸歌遥相应和,有两只最小船上,一前一后各坐着两个短装袒臂,年约十多岁的童子,手执铁桨,操舟追逐,环湖而行,正追到崖口急流之处。湘玄左才这时已然飞到湖边岸上,心里落实,贪玩奇景,取了水还不舍就走,见小舟就要顺流下逝,直落十余丈,前舟临险,后舟又复继至,舟中小童还在哗笑不已,正替他担心,想行法将舟挽住。

就在这危机一瞬之中,忽听舟中童子齐声呐喊,舟忽止而不前。定睛一看,舟中四柄铁桨已运得和转风车一般,迅而有力,相隔崖口不过丈许,全湖的水齐向此处汇落,崖口陡斜,水流何等迅急,竟把二舟催动,一任洪波奔流由舟尾中分,绕着舟舷急驰而下,铁桨翻花,打得水花四溅,小舟直和定在水面一般,才知四童身负绝技,有心戏水,无怪湖中诸舟和岸上人家视如未见。方自叹绝,二舟仿佛手力不济,铁桨微顿处,小舟便顺流往前一滑,眼看离崖口不过三尺,势非下落不可,倏地和巨鱼泼浪一般,不知怎的一来,竟向斜刺里一横,乘着水浪往舟上横推之势,略又往崖口退近尺许,铁桨二反二正同时并举,在水中只一拨,二舟双双掉转头来,紧跟着八桨齐飞,逆流上驶,其疾如箭,眨眨眼的工夫,已划入湖心平波之上,向一舟挨近,唱起歌来。

当舟掉过头来时,舟尾已及崖口,湘玄、左才以为今番万般无救,方在顿足叹惜,不料它并未下落,反倒上驶,大出意外。说时迟,那时快!连掉头带回舟,二人骤出不意,竟没看出是怎样掉回来的,二人才知洞天庄果不寻常,连小孩也有此身手,叹服之极,不禁双双脱口叫了一声“好”。二人立的地方虽在湖滨僻处,可是湖中游船有两三只相隔甚近,内中一只首先听到,船头上站起一个古衣装的少年,朝崖口这面看了一眼,便即高喊“湖中游船全都过来”,一面拾起地上一支铁萧吹了一阵。

湘玄听那少年萧声奇特,与众不同,虽不明白用意,已知自己喊走了口,方欲启行,湖中连那童舟共是九只,已向少年舟边聚拢。萧声住处,沿湖人家纷纷跑出,各持弓矢兵刃,齐聚湖滨。少年二次又将萧声吹动,岸上人群中便有两名壮汉取出一个形如牛角的乐器放在口边鸣呜吹起,声甚凄凉,颇似边前。吹没几声,湖崖十全庄四方八面都有同样的前声吹动,相次应和,其音颇有节奏,调头不一,仿佛似传警之象。同时湖中平添了无数小舟,来往如织,桨声四起,也不知从哪里摇出。

二人料是在作防御之策,因见少年以萧声指挥进退,井井有条,岸上男女各持器械,动作如一,丝毫不显着慌,甚是整齐。加以瞑色凄迷,烟水苍茫,水陆两处的人都似如临大敌神气,越显得沉雄威武,杀气腾腾,自恃隐了身形欲去便去,不会被人看见,满想看会热闹再走,欲行又止,不料这一耽延,几乎将身陷住,丢了大人。先是七八处前声忽然同音齐奏齐止,湖中数十只小舟也都七横八竖各自停住。少年方始站向船头,向众喝道:“我们在此隐居数百年,并无人敢来骚扰窃探。适才有两外人口音喊好,如是正人君子,必从人口扣门相访。就便他和赵庄主的朋友一般是个异人,来自空中,也应公明相见,怎会如此鬼祟行径?定是妖人鬼怪来此图谋不轨。我已向赵庄主和全庄人等报警,各地奇门阵法已都布好,无殊天罗地网。至多能隐形潜迹,躲得一时,想要逃出,插翅难飞!少时只等少庄主一到,定然自行落网。发声之处就在白龙瀑口湖岸左近,四处相隔最近,可领一队人搜去,不问他是人是怪,拿碧焰铣打他好了。”说罢,便见左侧一个中年壮士应了一声,带着三十多人向身前走来,看神情和走的方向,似在寻觅,并未看见自己。

湘玄终恃彼明我暗,还欲再看下去,左才悄说:“师妹,这将来都是自己人,你又不能伤他,他却认了真。看这样章法和所说,定还有点门门道道,万一真个被陷,日后有多难看!天都快黑了,不如省点事走吧。”湘玄乍看那些湖舟,都似胡乱停住,闻言心动,再仔细一看,竟似按着奇门生克,各有门户,而且小舟上面俱似有云雾包住,杀气外宣,越来越盛。虽不知其中奥妙运用,也料不是寻常,心想以后有多少看不够?出来大久,同去也好。左才又力劝她由上空御风而行,不走下面,免得遇伏难免争斗。湘玄因自己日内便是新人,也就应允。谁知不动还好,这一想走却难。身才飞起,便似被什力量吸住,要往湖舟阵中心坠去,同时追来的人业已临近,想因旋风起得奇怪,各将手中铁铣往上一扬,立时便有数十团碗大火球挟着一股碧焰向上打来。

幸是二人俱有一身法术,湘玄这次应变尤速,一见不好,忙即行法护身,未被火球打中,一面正要行使禁法冲出险地,不使身子落入阵中。正在勉力支持,欲下未下之际,忽见湖舟纷纷变动,主舟上不知何时添了一个老者,对那少年道:“十六弟你弄错了。来的是自己人,为了自己的事到此,本来一会就走,你却大惊小怪,把他当作妖邪。幸我接到你的前声传警,因想今年庙祭虔占,近十年中有吉无凶,怎会忽然有警?但也不可不防。一面吹前,命全庄照我阵法布置,以备万一。忙中又占一卦,才知就里。恐怕闹出笑话,赶紧借用盆中之水飞遁到此。这阵门已被我开放,角前在此,速代我吹散大家,令各去了埋伏,晚饭后齐集青萌原。那里地方大,容得人多,到时听我吩咐吧。”

说时湘玄猛觉脚力一松,惊弓之鸟,也没心再听下面的话,朝着左才吐了吐舌头,飞身直上,竟无丝毫阻隔。才一飞起半空,便听湖上前声吹动,想起老者所说,往下一看,阳乌已逝,皓魄始升,地面上虽然有明有暗,全庄却是静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哪有什么埋伏布置?心中暗笑主人言过其实,分明埋伏只有湖舟阵法,自己只是一时大意,几遭失陷,如早离开湖面便即无事。正向来路飞行之间,倏地下面前声四起,人声庞杂,山谷皆鸣。再往四下一看,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人,都是三四十人一队,每队各有两面旗子,刀光矛影,掩映生辉,高空下望,分外清晰,都是两个执旗的为首,突然出现,步伐整齐,转瞬布满全庄,无处无有,一队接一队,错纵交互,往来如梭,前呼后应,笑语相答,恰似胜兵回营,各归原地,俄顷之间已散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少数三两人出没林屋之后。

等湘玄飞上峰崖出了险地,喘息方定,遥望庄中,业已人家饭熟,炊烟四起,依然回了桃源本色。经此一役,湘玄佩服了个五体投地,知道庄中能人甚多,实非易侮,把平日骄矜之念减去大半,佩服已极。自己虽然大意,总还没有落网陷身,出乖露丑,真乃幸事,水也没有在惶急中泼出。时已太晚,老父必不放心,未便再延,忙和左才行法赶行。沿途寻水绕越,路走得虽多,实际相隔不过二百多里的山路。空中御风飞行,直达更要近却小半途程,约有一个多时辰便即赶到。以为半翁、太冲必在愁急,人舟一看,太冲已将饭菜做好,静等二人回来同用。知道半翁因《易》理精微,能泄天地之秘,不遇险急,从不轻于占卜,日前那等思家心切,劝他占卜,俱因守着乃师平日之戒,宁愿时日阻滞,不肯占卜。今日必是久候自己不归,恐有失闪,卜了一卦。恐知就里,心中怀着鬼胎,一探话因,却又没有,看他和老父安闲神态,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你见我去这久,不放心吧?”

半翁先问水寻到也未,然后笑答道:“你二人去了一天,下午未回。我正和岳父谈起悬念,忽接陶真人飞剑传书,说了两件事儿。第一是命我回家以后,学道之余勤研《易》理,只是不可轻卜。日内即可到达,现时有人生病,附着三丸灵丹,抵家一服即愈。那道灵符须要缴还,用火一烧,自会飞回等语。第二件却是几句不相干的话,到家再说。并说你今日回来时晚,并无凶险。”湘玄心急,忙问:“是什不相干活?这时为何不说?”半翁脸上一红,没有答出。太冲见状,朝湘玄微瞪了一眼。湘玄会意,知于自身婚事有关,也不禁脸上通红,头偏一旁,用别的话支吾过去。太冲便问:“从何处取得水来?”湘玄便抢答取水如何困难,直寻出老远未见,后反因失望归来,在途中深草中发现水源甚长,又有陶真人预示,想必离家近了,粉饰多辞,说了一遍。湘玄不惯说诳,口角时有笑容,左才又不发言,借着端饭避开,半翁料知必有奇遇,因适才仙人传书,第二件便是说半翁根行太差,异日即有成就,也半仗佳儿之力,回山之后,务须完姻,不可遽萌世外之想。并说当日湘玄途有奇遇,巧食异果,回来必定隐而不说,不到生子第五年上不可向她盘问,尤不可告以所服乃是灵药,以免心有存念,误了佳儿,因此不再盘谙。

湘玄因半翁说起山中礼法仍同前古,m司误中花毒昏卧树下多时,事前既是胡思乱想,必有许多丑态,救自己的又是个男子,惟恐半翁多心,不特自己决不肯说,还恐左才泄露,再三叮嘱;至于飞渡平湖一节,不过想使半翁惊奇取笑罢了,见半翁全未盘诘,心中甚是得意,饭后故约半翁岸上玩月,匀出空子,使左才将明早可在平湖飞落之事对老父说了实话。太冲因半翁家有病人,纵有灵药,难免担心,有此好音,正该说出,闻言老大不以湘玄童心为然,便将她独自喊回,告诫了一番,说:“女婿对你感恩敬爱,你名分终是稍差,理宜加倍恭顺才是正理,怎倒反戏弄他?况且明早平湖飞落,当着全庄无数高明之士,使得他事前毫无知闻,全出意外,一个应对失措,大家都不好看相。何如对他说明,既可使之宽怀喜慰,越发爱你胆智毅力,对他情重,而全庄上的戚眷家人见他被难遇救,不特死里逃生,还学会了惊人仙法,我父女面上岂不大有光辉?夫妻百年借老,终身之托,彼此戏弄,容易相轻,嫌隙稍生,终身之恨,务要终始厮抬厮敬,情意自浓。况你还未过门,如此行为大是不可。我仍装着不问,你少时回到岸上,作你意思,向他伺便明告,说就因他吃饭时间,防他喜出望外,又引起思家之念,少进饮食,适才入舟已对我先说了,并请问庄人善卜,恐已前知,明早见了诸尊长,如何敬礼称谓,是否暂时回避,礼成后再行拜偈?好在他深知你稚气未退,常时夸你天真,又有患难恩爱之情,话说错了无妨,只以后千万不可存轻视押侮之念。在你童心未净,弄来好玩,却最易伤损情好。夫妻之间脸稍一破便无救药。古人相敬如宾,实含至理。到了庄中,无论家人怎样尊礼厚待,总要自居妾礼,以谦光来保长久。为父留日无多,免我常时悬念才好。”湘玄闻言,好生凄然,觉老父理长,回到岸上便对半翁说了。半翁果然满心欢喜,爱她已极,不住口地夸奖,只没说起后山中毒食果遇怪之事。左才那束草根背回舟中,便说是壁间发现此花,因它珍贵,可以济人,取根叶花而回,并未说出实话。后来左才随太冲一走,湘玄更不肯说,也就丢开不提。

当晚舟中四人因明早就可飞落平湖,个个高兴。半翁也不再玩月,先和湘玄分别就卧,由太冲、左才操舟,一交子夜,立向船头泼水行法,一股洪流,在月光之下似银蟒一般涌着那一舟四人腾空飞起,往洞天庄平山湖上进发。交丑以后,湘玄先起来替太冲,只不喊醒半翁,让他养好精神,以备明日初归应对繁劳。行至天明,太冲、半翁二人也自一同醒转。半翁见天已大明,忙向左才谢了,又问为何不叫醒他,深致不安。湘玄想说他客套多余,到口又复忍住。半翁因左才累了一夜,便要代他掌舵。太冲道:“洞天庄将到,我们俱是生人,好在只此片刻,仍由他一人偏劳吧,我们都站在前面好了。”半翁只得住手。父女翁婿三人因将到达,齐都站向船头等候。正凝望间,忽见前面乱山四围、峰峦环列之中,现出绿青青的地面,间有几十条白影和一块白光。船在云中飞行,相离地面太高,凌空下视,树小如养,原上山峦俱和小石块相似,那白光白影明知是水,却不见流动,其余人物更看不见了。

湘玄方疑将至,便对半翁喜叫道:“到了到了!怎湖上那多的人?难道他们已知我们要由此回来,聚集湖上迎接么?”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船已逐渐降低,越隔越近。太冲父女定睛细看那片白光,已展大了好多,光中有十几条小船,看去比指头大不了多少,光的四围,人和蚂蚁一般,用尽目力才能辨认。一会越看越真,先辨出了地面的高低,后又发现白龙瀑和那许多柳树。有顿饭光景,辨出湖荡溪流,船也往湖上挟水飞落。环湖的村人何止数千,男女都有,少长咸集。舟将到达,湖中大舟想因看来势如天半玉龙飞坠,恐被撞着,齐向四外划退,现出一片空的湖面。那欢呼之声上彻云衢,震撼山谷。

左才见下面人多,湖中又有舟船,恐落得大猛,激起恶浪,离地三二十丈,便将灵符如法展缓,使其挟水缓缓降落。就这样落到湖上,还是惊涛四涌,半晌方息,舟一停住,四外小舟早逆浪飞来,为首一个正是半翁的内兄赵野樵,同了三姓的族长前来迎接村主,余下各舟也俱是三姓中的长老主要人等。半翁忙着一一谢了,再三说自己行能无似,怎敢劳动全庄父老兄弟来此迎接,一面又分别给太冲父女引见。因妻子赵氏未来,又有仙人之言,心中一动,料有重病,忙问野樵,方知不特赵氏,连父母也患病在床,怪不得路上心神那等不宁,好生惶急。野樵笑道:“姻伯父母和舍妹患病虽重,救星却应在今日。你到家便好,急些啥子?你快回家禀候医治,尽了子职。大家还为你在青藕原草地里设下贺筵,等你阖第光临。三位佳客也交给我代陪。你先回家去看望好了。”半翁闻言,一面称谢,又说:“亲病新归,心绪繁乱,盛筵决不敢领。”话未说完,野樵拦道:“二位老人家是日前多吃了些糍粑,夜卧着凉,转成夹食伤寒。我因算出你的归期,带有灵丹,如我开方服治,法寒除邪,攻下积滞,惟恐贼去城空伤了气体。舍妹是血亏伤阴,转成弱症,连我也治得好。我想灾应今日方消,还是等服灵丹的好。我只开了些固元气的方于,直未理那病症。预计服了此丹,个把时辰,除身容清瘦外,一切均可复原,精神应当比前还好,此时刚天亮不久,定来得及。全村因你平日功高德厚,绝处逢生,借此良机正好欢聚一日,你怎便推托,拂了众人之望?”半翁只得应了。

这时半翁引见左才,那船已由两个小孩抢去驾着。湘玄一看,正是昨日戏水童子,好生暗笑。半翁频向岸上众人举手为礼,二童行船如飞,二人问答之间已然拢岸。半翁匆匆向太冲父女、左才三人道了“怠慢”,又向野樵道了“一切偏劳”,首先纵上岸去,朝着村人一路拱手为礼,飞步往万柳山场跑去。众人知道他老亲、妻子病重,也无一拦阻问话,只有几个在后高喊:“我们俱在青翡原相候了!”半翁随答随行,早跑得没有影子。这里太冲等三人也由野樵陪了往天香小筑走去,船上行李另有村人携去随行。

三人行过万柳山场,见半翁所居,乃是十行高柳中的一所楼台,溪水当门,山光近吐,繁花乱开,落红成阵,莺喧蝶闹,往复飞鸣,点缀得曲槛回廊,朱兰玉阶益复风华,真个山水明瑟,清丽绝伦。湘玄先自心喜,左才也夸好地方不置。那天香小筑,地震以前尚无火穴奇景,只楼下岩洞中有一股温泉。楼前数百株老桂,花开之际,香闻全庄。野樵最喜桂树,又因那一片尽是各种参天古树,地绝幽静,可以闲居研《易》,养静参玄,门对清溪,又可垂钓。同在山场,与半翁所居益复相近,特意卜居于此。家无眷属,近族照例分居,各有所事。孤身一人,饭食每日由半翁家送去,只有两名小童以供烹茗剪烛、扫地焚香之事,俱由小辈村族中选来服侍长者,兼着从学一点《易》理,有同门弟,并非真个仆憧。房虽不多,客尽够住。野樵原有一客榻,另外设上两榻,匀出两间楼房,一居湘玄,一居太冲师徒已足。太冲虽是旁门,人尚正直不俗,野樵与他倒也谈得投机。各问前情,太冲知他《易》理高深,比较半翁还强,便将半翁遇难和自己选婿经过说了一个大概。湘玄因初到此,不比山中,早向自己房中独自料理物事去了。

野樵等太冲话完,才说前因川中人回,只带来一封短信,赵氏不放心,逼着下了一卦,算出详情。赵氏因丈夫逢凶化吉全出太冲父女大恩,又因之得拜仙师,除了病根,学会道法,纵不成仙,也可得享修龄,休说湘玄为妾,让出正室也所甘心,闻讯立向翁姑先容,请以姊妹相称,无分嫡庶。偏生乃翁素讲理学,大不为然,几于连纳妾都不许。赵氏惟恐回庄时扫了丈夫和恩人的颜面,日夜焦急,不能安枕,病源多半由此。幸而赵氏贤孝,善于持家,全庄交誉,素得婆母欢心,乃翁又颇惧内,后延野樵诊病,代她说出心事,并说赵氏惟恐怕伤恩人,已成心疾,除非依她行事,否则病非药石所治,必危无疑。她婆母才着了忙,立逼乃翁隔着房门大声应允。赵氏素知乃翁迂直,婆母心眼又活,本来不喜半翁纳妾,日久万一中变,便和乃兄商量,反正半翁带有灵丹回来,服了尚可延年,存心不把病给治好,挨到人归成礼之后再行痊愈。野樵先本不愿胡来,经她再三位恳,始给她想法。为有百日长期,细一诊查脉象,病虽不重,可以立愈,但因本质太弱,暗中伏有不治之症,一发便无救理,目前不论现时之病愈否,均劳动不得。赵氏偏又持家勤慎,事必躬亲,奏事翁姑尤为尽职,决不肯无病偷赖。即无此事,将病治好,将来也害了她,乐得从她心计。也没说明她暗伏危机,以免心虚,反而不妙。只说你休作耍,就是我能用心治,也须半翁到家才能痊愈呢。开方之后,又亲向二老劝说,并劝用介乎妻妾之间的礼节纳娶湘玄,以示感恩优礼之意。至于半翁,身为主者,此事不可为训,当由自己一力承担,向全庄人等晓渝,稍有异言,即行作罢如何?半翁父母素重野樵,还是强而后可。野樵昨日闻湖上传警,又卜出半翁今早准以仙法飞落湖上,知他极得人心,乘机在青萌原召集全庄人等,先叙说了一切经过,谈及半翁归来,纳一恩人之女为次室,须要给他一个体面。问众有无异词,众人同声赞可,愿惟马首是瞻,无不依允。野樵便做主先给半翁洗尘,全庄设筵欢聚,就在席前令行纳娶之礼,并代定下礼仪:先由半翁为首告庙,拜了天地父母岳丈,夫妾交拜之后,再引湘玄去拜父母,并拜嫡室,嫡室立行答礼平拜,然后由半翁居中,夫妻三人并立拜见。全庄长老小辈以次,进谒分班礼拜,湘玄避席而立,示不敢当,由半翁夫妻答以半礼,礼成同入庄人贺筵,事前奏乐如仪,只免去行聘、奠雁等繁文缛节。女家陪送妆奁,另用音乐送人新房安置。筵散由嫡室引半翁、湘玄入房行合卺礼,新人三谢而后就位,下人称以新夫人,不得以妾腾相待。庄中讲理学的多,这等作法,颇有几人不以为然,一则庄人数百年间久享平安清福,近世子孙渐多逸情,以致天灾时起,病疫流行,虽未与世相通,受那外人侵害,忧患却不在少。自从近一二十年来选了野樵、半翁做主脑,仗着二人的智能,把全庄治理得比前几世最盛之时还要安乐舒服,加以二人同精《易》理,任何灾变之来,都可消弭无形,以致全庄人人爱戴,个个心服。此次纳妾,嫡妻未逾不育之年,所定礼节又多背理逾分,虽然有些不合,但是所纳女子却是半翁救命恩人,身又怀着仙法,可为全庄异日造福,为首倡议的又是野樵,不便公然违忤。二则野樵早就料到这几个人迂执不好说话,预有安排,示意给一班少年亲近之人,先拿话把全庄人套住,连问数声全无异言,方始出口,话一说完,十有八九齐声赞好,说是情理兼到,我等不特没有话说,并且此事出于非常,也决不引为口实,日后因而效尤,自坏礼法。众口如一,闹得这几个老**益发开口不出。野樵看出有人不服,重又当众声言道:“古礼虽然该守,但是圣人也有通权达变之处。按理说来,李庄主是我妹夫,他今年纪不大,为舍妹计,也应不喜此事之成才对。无奈洞天山城近三十年来正交否运,我虽略通卜箍,能以前知,无奈性喜清净,屠躯不耐繁劳,自从那年受了全庄父老兄弟子侄亲戚之托,界以重任,自知才力不济,第二年勉拉半翁为佐。先还当他年幼多才经历却差,未必能胜大任,不料他的才力竟是远胜于我,兴革措施与日俱进,整理得并井有条,所为我庄人谋福利者甚多,连生两次大灾变,全仗他毅力智勇转危为安。野樵深庆得人,本欲让贤,卸却仔肩,固辞不获,仅得退而为佐。自愧庸才,无所建立,除有时略卜我全庄休咎处,一切均有半翁大才当前,每日无所事事,忝窃高位,独享清福,形同素餐,间心已自难安,焉敢再做背理之事?只缘半翁为全庄福星,无他不可为治,此次遇险,如无此女,几于不测。我们饮水思源,自不能拂人盛意,致令半翁有忘恩负义之嫌。尤关紧要的是,再过几年,庄外群山齐起野烧,引起本庄地震。此番地火爆泄,来脉甚长,不比前年野烧,可以预防,到日如无人行法禁制善加防御,行见全庄人畜田舍齐化为修罗之场,形同烈火地狱,到处劫灰,绝少幸免,只有半翁和此女合力行法,方得转危为安。半翁得拜仙师,学成妙术,也是此女指引之力,况又须她为助,如不在此时加以优礼,巩未必肯出死力。半翁独力难支浩劫,纵能保全,难保不有损害。我之乐成此事,实有深意,如不见谅,异日休来怨我。”凡是理学先生,虽然喜说乘化归尽,死生乃是常理,仿佛不怕死的,可是一有凶险,却都改说知命者不立岩墙之下,避之惟恐不逞了。所以学二程吟风弄月以归的,只是在平地上走走,一旦发了雅兴,想登泰山而小天下,上去倒还容易,等走到险峻的山头上往下一看,立即头昏眼花,心胆皆裂,哪还挪动半步?结果只好战兢兢学上一回贾长沙,央告山中匹夫匹妇,蒙了双目襁负而下,到了这时,哪怕背他的是个妙龄少女,也决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而要说嫂溺应该援之以手,哥哥登山陨越,妹妹不妨承我以背了。这班老先生的古板方正,原也有变通之时,听到将来有天变凶灾,切身安危,利害所关,哪还了得?如说不信异端,死生有命,未必此女能救,连半翁学道弃儒归邪也是妄言。但明放着一个卜验如神的赵野樵在此,人还未到,说的便和看见一样,而且每次占变俱有奇验,必不会假。《易经》终是圣人之书,古时也重视卜筮之学,他既说明日飞船来自天上,真乃千古未有之奇,渐把心志摇动,相次吞吐发话道:“此事真乃神奇!果如庄主所说,事关全庄人命田业,我们几个老朽有何话说?”野樵原意半翁之父李学沫为人迂执,又与这几人气味相投,言听计从,休看全庄人等称可,诸老一言,可以立时债事,非使他们心服口服,不打破口才好。先没听他们答言,心中不放,闻言大喜,答道:“诸位长老全庄重望,一言九鼎,既无异词,可见鄙见尚无大过。只是李姻伯为人方正,虽因我劝应允,难保不中变。此女关系甚大,所望明早再为劝说,以免到时有什挑剔,反而不美。”诸老听野樵一恭维,立时慷慨答道:“民无信不立,李老先生既然允之于先,我等必不容他食言反悔。况且事关全庄安危,非同小可,李先生即有什么不悦意处,我等也必以大义责难,劝其俯允便了。”野樵立即乘机借着分派明日执司,把话给坐实。请诸老明早等半翁父母病愈,立去关说担承,无论如何不得反汗,这事才算停当。接人之后,又先把太冲父女接去,借作女家,一切部署甚是周详。等背着湘玄与太冲略说大概,又告以诸般礼节和新人过门后的情形,太冲自然一点便透,感激非常,忻幸已极,记之终身不提。

二人坐谈了一会,先是男家打发来四名服侍新人上妆的使女,另有下人端来酒菜早点,说半翁到家与父母妻室服了仙药,已渐痊愈。因听赵氏说起今日正是吉日,借着洗尘盛宴接娶新人,一切均已置办停妥。半翁因奉侍二老,未便前来,请野樵代劳陪伴新亲。赵氏服药不久即行起床,闻新人到来喜极,亟于相见,病后新起,此时正在梳洗,妆罢即来看望新人。来人又代二老问候了太冲,也说病起拜访,亲谢大德。野樵问知那几位理学先生已借视病为名前往关说,始而互相争论,嗣又彼此欢喜等情,想起不禁窃笑。太冲见男家礼节周到诚恳,越发心喜,背人再三告诫湘玄,说:“嫡室贤淑,他家又是极守礼法的世族华胄,前朝忠勋后裔,嫁后一步也错不得。少时嫡室便来看望,务要恭谨。”隔了片时,赵氏独自走来,左才便避了出去。野樵代向双方引见。太冲正使眼色命湘玄礼拜,赵氏先向太冲拜谢救夫之德,太冲忙即还礼。湘玄喊了一声“夫人”,便即跪倒,赵氏也同时跪倒。

各自拜罢,赵氏重又称谢,坚邀湘玄先拜异姓姊妹,叙了年庚,成礼之后,再拜天地神抵。湘玄受了父诫,坚辞“不敢”,太冲也代逊谢。赵氏恭立庄容向太冲道:“侄女夫妇得有今日,皆出长者与女公子之赐。否则半翁如有不幸,侄女义不独生。便退居侧室亦所不借,况女公子德容皆备,天上神仙,又是救命恩人。既是良缘天定,怎能有所轩轻?翁姑素重古礼,尚且从权,何况侄女此举实为感恩戴德,比于骨肉,以示亲切,期得上效英皇,同事夫子,白头敬爱,共矢明神,勿负初心,未敢云报。如不获齿于雁序,侄女此后只得以姊妹相称了。”太冲何尝不愿女儿与赵氏论姊妹,无分大小?只缘平日听半翁说起庄中文物礼教,已存下先人之见,及至到了庄中,见了这等洞天福地,眼界一开,又见庄人个个容止端凝,威仪棣棣,古色古香,允文允武之慨,自己虽然奔走半生,几曾见过这等世面?几疑身入前代,尚友古人,又震于野樵适才之言,以为半翁礼教之家,纳妾老亲尚且不许,稍一越礼,非但当时难堪,女儿岂不受人背后讥议?女儿既是命该为妾,莫如还守侧室身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夫妻恩爱,计这浮名则甚?心里虽庆女儿终身得人,却又在在防到陨越。及见赵氏生得仪容秀美,举止娴静,出语温婉,甚是真诚,料定贤名不虚,加以感恩心切,此后爱女决无错待,人家既这般优礼相敬,自应谦恭自下,才显两好,固辞之言并非假作,嗣听赵氏词益恳切,再推倒假,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即命湘玄拜了姊姊。赵氏等彼此向太冲、野樵各自拜罢,叙了年庚,仍是赵氏居长。因时已不早,新房虽已托了戚眷代为部署,余事尚多,知湘玄自幼随乃父奔走江湖,惯使刀枪剑戟,绝迹飞行,大家礼节定所未谙,婚嫁更未学过,借口助妆,向太冲告退,亲自陪了湘玄同入房内,一一指点教导。

湘玄因许多话不好向半翁问得,正为此事发愁,见赵氏体贴关照无微不至,人又那般丰神俊朗,秀美出尘,全是大家风度,自己反倒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不禁又是感佩又是心爱,不住口说:“小妹万想不到有此福分,修着这样好的姊姊。”赵氏也爱她聪明美丽天真烂漫,两人亲热已极。赵氏几次要回去料理新房,湘玄却不舍放走,后来赵氏笑道:“妹妹痴了!少时便是我家人,想叫我两个分开,也无此理。我去了还来呢。”湘玄又再三拉手,叮嘱务要就来,方行作别走去。繁文少叙,一会半翁父母先来拜谢亲家,李母已听赵氏回去盛道新人之美且贤,人室见了甚喜。湘玄自免不了拜见婆婆,接着半翁也到,便照野樵所拟仪节行礼,赴了盛筵。

成婚第二日,半翁设筵相谢庄人。太冲因庄人闻得半翁说起他的法术,十九要想瞻仰,便借第三日女家酬客为名,独自借用平山湖顶,行法禁制,使全湖的水变成一片水晶,上面坚凝如冰,下面荇藻依依,游鱼可数。又命湘玄从妆奄内取出数百两黄金,头一晚问明众人喜何口味,在湖面上设下千余席,摆好碗碟杯筷,各就所好风味落座。坐齐一施法术,天上先现出万盏五彩明灯照耀全湖,往来上下,绚丽无涛,桌上盘碗全隐。坐观了个把时辰奇景,唤一声请,立时肴酒蒸腾,山珍海味俱如新制。庄人个个叫绝,欢呼痛饮,由中午吃起,这一顿直吃到西戌之交,俱都恋着空中奇景,不舍就散。太冲忽道:“诸位酒后口渴,适从洞庭东山买得五千斤白沙批把在此,但恐落下伤人,请至岸上候取如何?”庄人久与世隔,山中批把有而不佳,洞庭白沙从未见过,酒后正需佳果,又想看他如何变法,齐都依言往岸上走去。妙在是那大湖面,人才一走,脚底晶面似在催动一般,俄顷抵岸。太冲扬手一挥,一阵风过,立时湖面还原,依旧万顷澄波,粼粼流动。那些桌椅全是四足点水,载着器具自行浮来,当有执事人们取去,还了原借之地。

这时天灯还在湖空上下飞舞,影落波心,分外奇绝。太冲猛喝:“诸位贤主人请扬手自取!恕不奉上了。”说完将手一抬,万千盏天灯彩芒顿敛,落将下来,越低越小,接到手中一看,并不甚大,尽是独核白批把,甘芳凉滑,其甜如蜜。尤妙的是那些天灯荡漾于碧波明月之下,并不遽然降落,随着和风摇曳,载沉载浮,降得甚缓,越在高处的越亮,光也鲜明得多,初大如拳,降离地面丈许便即停住,缓缓游行。人如去接,却是应手而坠,降得极快,捉到手里方始变为批把。吃完再接,恰是正好。吃得快的多接,吃得慢的少接,并无一人落空,也无一枚坠地。这一来,休说一于村人笑口不闭,欢呼四起,便那几位理学先生,大快朵颐之外,也惊奇称赞,把太冲认作古仙人下界,不以为是异端,鸣鼓而攻诸大门以外了。

太冲暗中偷觑,见两老亲家拄杖并立,接了又吃,吃了又伸手向空中去接;半翁夫妻三人随侍在侧,看出二老爱吃,也帮着接来,剥了奉上,学沫夫妻转接过手便放在嘴里,连声夸妙,直说:“岭南荔枝有此甘腴,无此隽美。”半翁还是湘玄暗使幻术强塞了一个在他口里,看去也颇爱吃,心想这驱役五鬼传金运物之法行起来甚是费事,这还是前夜和女儿商量,为了今晚宴客,人前争脸,半夜里暗中行法,历时三日始行运来。自己因要应酬新亲,不能终日行法,只得令左才代为主持,如今还关在房里谨守,没有放出。洞庭白沙今年收成不好,果佳数少。真白沙除却供给豪商巨宦、当地官府,所余无多,已被自己行法买光。时已不早,人贵知足,乐不可极,所行之法虽然与人无伤,终是左道邪术,炫露久了,如有什么仙灵或是旁门中高手路过发现,休说下来为难,便开个玩笑,当着这多新亲新友也开不起,万一要来个对头,自己不说,不给半翁和全庄人等惹下后患?真个败固大糟,胜亦无颜,那是何苦?还有亲家和女婿夫妻都极爱吃它,不知自己要费如许手脚,以为容易,可以一招即至,取携无穷。倘如吃完再要,却无处弄去,又不好意思拒绝,岂不也糟?越想越情虚,便把湘玄悄悄招到身旁,示以机宜,命她即速暗往左才房内通知,依言行事。自己交代完毕,立即抽身赶去。速去速回,湘玄领命,暗中告知半翁,托故去讫。

这时还有盈千累万的批把灿若明星,浮沉空际,没有下坠。村人纷纷抢着接吃,都想带几个未剥的回去,无奈太冲早想到此,村人抢接不吃,分不匀净,凡接而不吃的只是一个,再接怎么也接不到,也不好意思和太冲说,只好随接随吃。正没法想,太冲忽然开口道:“亲翁新愈,天已不早,诸位尊亲如若喜吃,不妨带几个回去,早点安歇,免受风露侵袭如何?”众人轰然应谢。太冲又说:“洞庭东西两山俱产批把,只东山白沙称为最胜,只借真者独核,年产无多,今春苦旱,味较往年尤佳,结实却是更少。这几日正值成熟之时,除却宫绅豪取之外,所余俱被老朽一人买来。适才默点人数,不间男女老少,每位仅得五枚。戈戈之敬难快齿牙,还望见谅为幸。”说罢暗使禁法幻出一个替身立在当地,真身隐起,跑向半翁身侧,悄嘱几句,遁向左才房中而去。

这里众村人见太冲话才说完,满空星光便向众人头上由大而小照直缓缓下来,更不停歇,也不再似先前往旁处浮游,宛如洒了一天银丽,灿烂无俦,美观已极,纷纷伸手往接,果然接到第五个上再也不能接到。有几个少年好事的,已然将果接够,见天空中还有不少星光缓缓浮沉,方想开口,眼前霍地一黑,再看只剩了半轮明月,耿耿疏星,那批把幻成的天灯一个都无,俱各齐向遥立在旁的太冲替身称谢。哪知太冲幸是忽然心细,见机得早,恰在众人接果到手时将法收去,稍差一步,又出了乱子。

半翁因乃岳行时嘱咐,命他守住替身,不可使旁人挨近,自己赶去撤了禁法,命左才收了余果立即遁回,有这接果片刻工夫,决能赶回向众答话。见众人都在举手致谢,仍是替身在彼,真身未回,方自奇怪,忽见太冲隐身遁回,收了替身,向众答谢,并说自己不日将有远行,还要料理一点琐事,夜深露凉,请各安歇,明日再当领教。说罢,又赶向学诛夫妻面前敷衍了几句,并催半翁夫妻速奉二老回房安歇,半翁已是一双慧眼,看出乃岳神色匆惶,强作镇静,又听说话声带微颤,有异寻常,湘玄也未即回,料有变故,便借话悄悄点问道:“岳父劳神一天,不觉有点不舒服么?”太冲知被爱婿看破,忙悄答道:“适才稍有不适,已然过去。我长行在即,还有话与贤婿商量,睡前能来一谈才好。”学诛听他翁婿低声对语,便问:“亲家有何见教?”半翁乘机说道:“岳父因有几个药方想传给儿子,问是何时能去受传呢。”学沫对于太冲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道:“我已痊愈,并不须人服侍。天不甚晚,正好向岳父求教,你陪岳父谈一会去吧。不过适听亲家说是要走,那却不行。我已听小儿说过亲家非走不可,纵不能长此久居,无论如何也要请在敝庄盘桓个一年半载,日后还要常时驾临,才不是见弃呢。”太冲自是逊谢。当下半翁便令赵氏随侍二亲回房,自随太冲同行。

到了左才房内,太冲先令湘玄速去随侍翁姑,看了看房中情景,知未出事,才放心坐下,长长地吁了口气。半翁见左才端坐床上,床前放着一盆水,水当中插着七枝香,水上浮着五片窖叶叠成的小船,桨舵蒿橹,具体而微,是船上用的东西无一不备;一手执着一面小黑旗注视盆水,直到太冲进屋坐定方始下床,将香自水中拔起,带着火头藏向行筐以内,跟着拈出小船一同藏好,然后朝半翁略微敬礼,对太冲道:“适才师妹如若迟来一步,弟子独力难支,那才糟呢!师父可曾知道这厮是谁个么?”太冲道:“这事情奇怪。这人决在远处,我必须找去,兔他不甘寻上门来。虽说不怕,终惊村人耳目,许多不便。不过贤婿也须助我一臂,能同了去才好呢。”半翁方自应诺,忽闻果香满室,回头一看,床底床侧竟堆了二十多筐白沙批把,便问道:“这是适才散剩的么?家父家母俱喜食此果,适才连小婿夫妻共接了二十个整的,意犹未足,还说湘妹走去,少接了五个,不然你夫妻三人明日还可多分两个等语。岳父竟还留有如许后场,大好了!”太冲叹道:“适才如非看出令尊令堂和贤婿爱吃赶回停散,还几乎为一小人所算,当场出丑呢!”

半翁问故,太冲把前事一说。原来太冲因料防人当他神仙一流,早晚难免让他显露。这类旁门禁克之术行起来多半需时费事,为顾体面,事须隐秘,为此和半翁商量,事前迁了一所静室,与左才一同居住。那地方僻居庄地一角,四面都是苍松翠竹,只东南临溪一面断崖腰上建有五间飞阁,本是半翁、野樵夏日纳凉对抨之所,楼名双清,镇日泉响松涛,鸟音繁碎,境绝幽静,轻易无人前往。太冲因要运用五鬼传金运役之法,至少三天才能运到,加以五小船批把为数不少,不便取出存放,须要算准时日如期发散,不能久停,又恐左才道力有限,驾驭不了五鬼,自己每日应酬新亲,不能长期主持,惟恐外人无知闯进房去,事前没有先说,果运不到无妨,倘将那五个恶鬼激怒,伤了来人,惹出乱子,岂不求荣反辱?自行法日起,用盂里江湖,一帆轻风送往姑苏去后,除令左才终日注视盆中五只小船扬帆行进,代为主持外,并把几件克制五鬼的灵符法器放在床边,以备左才万一之际应用。因五鬼去程最关紧要,归途只经行法人把盆中小船拨转,改了方向,便不出毛病。只管防备周密,仍不十分放心,在外酬应稍微持久,必定幻出替身,由半翁夫妻代为遮掩,抽空遁回房中查看,见无什事方返原处。每天这样跋来报往不知有多少次,端的谨慎又加谨慎,丝毫不敢大意。

到了当时午后,又遁回房中查看,见盆中五小船风顺帆饱,沿着盆边平稳行驶,盆水似箭一般迎船急流,船行极缓,给那对流的水一视,看去仿佛快极,相隔第一日原出发处不过五六寸远近,一问左才,说圈数已将走满,剩不了十圈便该停泊,算计时刻,再有个把时辰即可运到。太冲知洞天庄福地洞天,非特远隔绝人世,这多年来,连异派旁门中人都无一人知这所在,鬼船行将到达,料无差错,心神大放,便嘱左才等鬼船将到时略微禁止缓行,接到自己暗号,仍不令驶近原出发处,只将备就灵符,就水盆中香火点燃,自己自会役令五鬼再施幻法,将满载批把幻作星光,由空下坠散给村众,快散完时再说罢径去湖上安排。以为这样小心在意,果已运到,只等到时散发解还,万无失散之理,又兼禁制湖水变成水晶宴客,安心在湖上照料酬应,并未回视。

太冲所用法具,乃是一大瓦盆清水,盆边零零落落散放着一圈碎纸剪成的山石草木,多半芝麻大小,山峦崖峨之类,最大的也只两三寸。盆水中按七星方位插着七支点燃棒香,立水不倒。那五只小船用箬叶制成,大才半指。这原是旁门中一种极高深的邪术,多半用以杀人越货。太冲虽精此道,从未用以害人。此法行使,能将万里江湖代以一盆之水,无论多远,都能随心所欲。只是那五个恶鬼最是凶盛桀骛,又最贪功好胜,受人驱遣大非所愿,初去时尤力强悍不服,道力稍差一个克禁不住,不是倒戈相向,便在途中兴风作浪,闯祸惹事,须等他到了地头将事办完回转,知道交差在即不久免去禁克,气焰忿怒才能平复。小船在盆中绕行一周,鬼船在江湖内少说也走二三百里,所以看去似快不快前进极缓,实则迅速已极。那七枝香火乃五鬼镇物,最关紧要,只减去一技或先期单独燃完,法便失效。这类多是外人无知误灭或是对头破法所致,如遇此事,行法人自知不济,速将五鬼遣送,至多白费手脚,将所运之物失去,还不致危及生命。灭或燃尽如在三支以上,禁制全破,五鬼立即回来反噬。灭香人碰上运气也许尚能无恙,主持行法的绝难幸免。

太冲只图为爱女争光,一时好强心盛,几乎出了乱子。也是术邪心正,不该丢脸受害,到时忽然心动,意欲适可而止早点完毕,并给亲家女婿留上一些,打发爱女先回送信,并将室中堆放果筐之地选好,令左才将最末一船用法刀禁住,湘玄从旁相助,等自己行完了法赶回遣散收送。湘玄本也学会此法,只未亲手施为,到时见水中香火高出水面还有三寸,数日工夫仅去原香十分之一,香烟笔也似直上冲楼顶,火头通红燃得正旺,五只小船全停水面,相隔盆沿约有寸许,一二一三两排并列。小船去时本都一样轻浮,这时后列一船吃水独深,仿佛有了重载情景,知另四船枇杷已然散尽,所余只这一船。暗忖爹爹法术功候高深,真个与人不同,否则这等随意驱策,到了不令鬼船拢岸,定起反抗无疑,水中香火也不会如此旺而经燃,烟更如此笔直。方自赞佩,水面上忽似起了大风,波涛汹涌。小船本来稳泊盆中不动,风起后立即颠摆起来,浪头比船还高得多,一个接一个朝小船打去,小船随浪起落。乍一看尚不妨事,晃眼之间,盆沿上一片乌云也似的黑烟扫过,内中一支香火便花花自行往下燃去,一晃去了寸计,盆中风浪也更大起来。跟着第二支又照样往下燃烧,势颇迅速,稍迟片刻便须燃完。

左才忙使法刀禁制,并无效验。湘玄情知有人暗中破法,好生惊惶,见左才禁制无功,料定对头不是等闲人物,刚伸手后脑,想把头发披散,也用厉害禁法制敌。恰好太冲遁回,见状大惊,一把抢过左才手中法刀,咬破舌尖,一口鲜血朝盆中香火喷去,同时又用法刀朝盆内连画了几下,便见一片手掌大的红云罩向小船上面,那两支香火就此不再燃烧,自行往上一起升出寸许,七支香头依旧平齐与前一样。湘玄方觉获胜,盆沿上忽起了一缕黑烟,射向小船,才一到达,便吃红云裹住,活似宝物一般,双方互为进退,支拒起来。

太冲料可支持,百忙中把湘玄遣走,正想破知计策,盆沿上又射出五缕黄烟。眼看红云抵御不住,快要压到小船上面。敌未相见,深浅难知,是否有仇敌寻晦气?更防敌人是在远处江面上发现鬼船,想看行法的人是谁,并比试一个高下,当时不知地址没有下手,在当地暗用禁法与鬼船联系,等到地头停住,再行破法,将行法人引出比斗,敌时稍不小心,便被对头跟踪寻来。这类人十九不是善良之辈,自己如能将他杀死固可无事,否则休说败了祸及全村,就被逃走也有无穷隐害。为此格外小心,虽有厉害法术,不敢遽然使用,但那对头法术颇深,虽不一定高出己上,看神气寻常禁制决克制他不住,只得运用真力,把多年苦炼的元气吹向盆中,红云重又由散而复聚旺盛起来,将黄气托住,才得苟安片刻。

太冲见功力悉敌,两下胜败难分,好生焦的。暗忖有本领的大仇人只得杨担一个,远在南疆,禁闭难出,再说也无东来之理。余者还有不少仇家,均在下乘,不是自己对手。这人如此恶闹,不知是何路数。当行法时,也曾防到鬼舟三五千里扬帆,往复数日水程遥远,保不有人途中作梗,继思本门这一派异教,多在滇、黔、川、桂、湘、鄂诸省盘踞行动,江南一带近三十年间极少此辈足迹,至多只不过一些排师木客,道力均不甚高,斗起法来每以性命相搏,无人犯他,决计不肯多事,像自己所行之法,一望而知是个能手,更是不敢。况且运金购物,不过假手鬼力以重价公买,并无假借强力之处,比起劫夺不同,所运又是时鲜果子,于人无碍,即便被正教中人看破,至多说是炫露法术,不至于便有怪罪。为求万全,除用移形换影之法将鬼船加以掩蔽,不使常人目光看见,并还焚了一张带有灵符的全帖,大意说自己习此小技,多少年来从未妄用,此次行法往东洞庭购运批把,明知见笑大方,无奈亲朋所迫,情不获己,并非有心人前炫露,如为高明识破,尚乞见谅苦衷赐以放行,稍全衰叟薄面等语。措词谦恭,自卑已极,为旁门左道中人从来未有之举,料想无论何派中人看见这等招呼,也不至于再有阻碍,谁知依然惹出事来。偏那对头仍不丝毫放松,只管把黄气加重,往红云头上压来,颇有相形见绌之势。

太冲心想好人真个难做,人善受欺一点不假。那些依仗妖法作恶横行百无忌惮的,除却报应临头之日,平日极少有人为难。自己安分谨慎,为修善业素不为恶,偏是动辄得咎阻难横生。这人如此不知进退,再不施展辣手,简直非败不可。方自难过踌躇,左才在旁看出师父委决不下,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厉害法宝可以应用,忙道师父:“我们修罗幢不是取来可以用么?”太冲刚把一口真气喷出助长红云威势,还没想起施展何法才可免去对头寻来,不致扰及村人,吃左才一句话提醒,大喜道:“你快取来,我有法子了。”那修罗幢因怕外人无知妄动生事,本藏在法器箱内,外用灵符锁禁,须要解禁方能取出,也是太冲五行有救,不但未将对头引来,反得了许多便宜。日前在行法之时,湘玄在侧说:“爹爹既要防得周密,左就此室不会有人闯进,现有修罗幢这样异宝,何不取出放在一旁?以防万一之际取用方便。”太冲还说“无须”,湘玄小孩脾气,因见左才过于戒慎,颇见胆小,笑答:“虽然无须,给左师哥多壮壮胆也是好的。”于是连诸法器一同取出,随手悬在床媚之上,想不到救了大急。

太冲说话时心分神散,略一疏忽,等左才将宝幢取下,这一晃眼工夫,盆中黄气骤盛,红云吃不住冲压,立现消沉之势。太冲胸中已有成算,更不惊慌,左才在盆侧取了一件用根三寸长小竹棍上缠五色彩丝的法器和一柄惯用的金刀,先把竹棍一头沾了盆水,笔直往上一扔,紧跟着用金刀反劈上去。竹棍立即分而为二落将下来,正坠盆中,直立水皮之上。盆水和开了锅一般,托住那两片竹棍,波翻浪滚,朝盆边涌去,黄气立即收回。太冲见对头没有还手,果是不知行法人地头,料定要借斗法之便乘隙寻来,幸而有此法宝,不致中他道儿,忙将左手修罗幢握紧,目注盆内。当头半根竹棍快要挨近盆边,忽见几点极微细的火星闪了一下,知道对头借自己法术行法遁来,不消片刻便即遁到,当场出现。自己法术只用了一半,厉害的尚在后头,没有发动,此人明知犯险,竟敢不等法完便即起身,好似有恃无恐,本领可想而知。先想这厮大已可恨,此时如用修罗幢除他,多大本领法术的旁门左道也化成了浓血,何况还有未完之法尚未施为,本来万无幸理,继思对头有无夙仇尚属不知,生平不曾无故伤人,何苦添此杀孽,看那用意,好似只想斗斗自己,并欲寻见开个玩笑,所行之法利害而不毒辣,不似深仇夙怨,一见便想拼个死状之势。人不曾会见,知是什么来历?万一有些瓜葛,后悔无及。再者女婿家中住不几天,上好洞天福地、祥和安逸之居,给人家房中洒上一滩浓血,虽说有法灭迹,”新婚尚未满月,终是不祥之兆。念头一转立时改了主意。正要行使法宝,两半竹棍已绕着盆边飞也似疾驶起来,当头半根最是迅速,晃眼穿入七枝香火隙中,此出彼入,不住往后穿绕。

太冲忙把丹田之气运足,面对盆中低喝道:“这里乃是青城教师朱真人门下弟子清修之所,因是舍亲逼施小技以博一笑,并非有心自炫。老配招呼已然打过,怎还再三相迫?真要见教,请在花山呷江边无人之处暂候三日,老朽事完,三日之内定去拜访,此地实不便代主延客。道友再如不肯相谅,苦苦为难,快请施展七二都天神法防身,以防忤犯,又重老朽不恭之罪。”说完那竹棍还剩一圈便将七枝香火绕完,驶行更速,并未停止。太冲厉声低喝道:“道友真个不知进退么!”随将修罗幢如法施为,照定当头竹棍只转了一转,棍上立即起了爆音,一股彩烟冒过散成粉碎。那五只鬼船按说相隔尚远,却也受了震荡,连那后半根竹棍一齐颠动起来。太冲知是对头逃时使坏,赶忙收法,先将竹棍和残屑依法取出,又去安定鬼船,事完已急了半身冷汗,暗道侥幸不置。因还要回去答谢村众,不能久停,虽料对头不致再有侵害,终不十分放心,指挥五鬼将余剩批把连筐运落门外,自守盆前,由左才作法,一次运入,堆向床侧,跟着遣送五鬼。惟恐对头万一还有诡谋伏在盆内,命左才仍自谨守床前,等自己来了再收香火法物,以防不测。匆匆先赶回场去答谢完了村众,再和半翁一同回房,才由左才收了法物盆水,总算没有弄出别的事故,心才安定。本要早走,经此一来,越发不能久延,便和半翁商量,明早即向主人告辞。

半翁说:“二老和全村人恨不能常留岳父移家居此,这般快走,一定强留,其势又不好意思偷偷一走了事。既与那厮约下三天,岳父遁法甚快,何妨多住两日?至不济被他寻来,有甚可虑,非早走不可呢?”太冲答道:“令尊和贤婿夫妻以及一般新亲厚意,我岂不知?无奈旁门左道中人多是祸水,尤其我生不辰,赋命奇苦,似贤婿这等洞大岁月,不是前生修积有大福人,怎配享受?何况我又这样的苦命。我原算过,除却他年黔江之约,已然别无灾害,你看在你这里才享受了几天清福,便会无中生有,出来一个对头。再住下去,害人害己,一定无疑。至于左道中似我为人者实在太少,与之结怨固须留意,便接以恩礼,也防因他身上引起后患,简直招惹不得。适才用尽方法防他到此,怎可开门揖盗,等他自来,我岂不知在此久居,静候他年劫运,既可享受清福,与爱女爱婿和许多高明之士日夕盘桓,还可常时筹商,共御他年劫难,并助贵村兴革,彼此有益。偏生命中注定,违天不祥,不能不走,今晚所遇尤应早了,即便明日不走,后日起身万万迟延不得。好在异日有便必来看望,不是相见无期。来日方长,便应劫以后,不论免难或是兵解,想我不致迷昧夙因,终有长聚之日,何必在此数日之聚?贤婿《易》术高明,野樵先生尤为精深,明日你我三人一同占算,看此行所遇是否前仇,主何吉凶、能早打主意,应付足矣。”

半翁方要答言,忽听阁下有人走上,推窗一看,正是野樵,笑道:“你来真巧,快请上来吧。”野樵进室,三人分别叙坐。半翁问他:“夜间到此,有什事么?”野樵笑指床前枇杷道:“适才舍妹扶侍二老归时,途中对我说起二老喜食此果,空中明星不曾坠完便即隐去,也许姻伯还有存余,适才忘了告知妹夫,与姻伯说上一声,如若还有,再见赠点。同时还有几位尊长托我相机探问,我知此物难致,已婉言推却。我也是个馋嘴,借着传话为名,自己却想要些,因此走来了。适才在场上,看姻伯未后似有什事情发生,收法时忽起黑云,颇觉太快。先恐村人无知,出什么差错,来时途中占算,始知梗概。姻伯大约后早必须动身,此事不特化忧为喜,对于将来还有助力,但去无妨,有益无损。批把这多,姻伯想系留赠亲家爱婿之物,小侄也可分润一些,自无庸说。早知如此,真不应使那几位道学老夫子扫兴呢!

太冲道:“这个无妨。每筐批把大约重四十斤左右,现有十九筐半。此果虽不致和岭南荔枝一样,离树两三日色香味三者俱败,但也不能久搁。两位老人病起初愈,也不宜太食过量。我想送给二老四筐,小婿夫妻三人每人两筐,赵兄四筐,下余由赵兄代为分送诸位老长亲,如何?”半翁道:“既然堂上病后不能多吃,我夫妻三人所得大多,只取两筐,下余用来分送村众,以免吃不许多糟掉可惜。”野樵道:“那么一来转倒难于分派,给谁的好?不比送给诸老和你我两家,有个说词。他们吃得已不少了,要不……”太冲插口道:“这个无妨。果虽易腐,小女却有法想,只是不能过于久搁罢了。贤婿仍照我活分留吧。”半翁终觉独食许多于心不安,明日仍按年辈分送了三筐出去不提。

当晚因太冲、左才后早即行,俱都殷殷惜别,直谈到了天见曙色,互劝安歇了两次,又把太冲后早赶往花山呷与对头相见斗法的机宜应付熟计了一番,半翁、野樵两郎舅方始各自告归。次早起视,太冲已然行法,隔夜将机把暗中分别运向房内。半翁夫妻问安时禀告父母,学诛夫妻听说大喜,忙命取食。半翁乘机代乃岳致意辞别,说与人有约非走不可,再四挽留,只允再待一天。好在事完之后,还来多聚。学洙夫妻见留不住,又命半翁与野樵商量,告知村众,全村设筵公饯。当日又热闹了一整天,席终各散。湘玄因老父明早远离,自是心酸。夫妻三人连同野樵去至太冲房内聚谈了一夜,太冲再三催歇,四人知他师徒不会再睡,坚欲送别,都不肯走。天将明前,赵氏早命人备了一席样式不多,酒菜精美的饯行宴,另外还备办了许多路菜程仪。太冲力说:“自己此后孑然一身,凡百无须,程仪要它无用。”赵氏再三劝说,只允把路菜带去。半翁、湘玄知他实情,并未客套。

容到吃完,天已大亮。左才便去收拾随身包裹,内中只粗布衣服和一些散碎金银。除几件紧要法器和修罗幢,师徒二人晴带身旁外,连法器箱和内中好些法器宝物俱都留给湘玄,没有带走。太冲虽不肯以法物取那不义之财,生平却善经营,多居年积着实不少,来时满船东西俱陪送女儿作了嫁妆,行时仅剩两个光人,行李萧然。湘玄见状不禁痛哭起来,太冲笑道:“痴娃儿!你那日和我说,将来还想与贤婿同证仙籍,怎不达观至此?天已大亮,二老我席前已然告辞,他留我午饭后走,我已婉谢,虽未说定,总算交代,再如不走,不特二老要来送别,恐惊动多人。昨晚盆水我还留了点心,以便那厮躲我,好去根寻,此时借它上路。你等我走后,盆水还原,急速将它泼在于地上去便了。”说罢,命左才背好包裹,朝半翁等四人分别谢勉。湘玄忙用双手按定盆边,太冲施展遁法,手指处盆水忽然越长越粗大,冒起一幢水柱,顶陷一三尺方圆大洞,水仍突突上冒。太冲先使中指沾了两点水,向楼窗外弹去,紧跟着手拉左才一同纵入,晃眼被水包没,水也跟着平息还原,人却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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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嘶风驰电雪艳马蹄尘冷月昏灯霜腾龙股剑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回嘶风驰电雪艳马蹄尘冷月昏灯霜腾龙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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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二) 第一回嘶风驰电雪艳马蹄尘冷月昏灯霜腾龙股剑

自从清兵入关,奄有华夏,到了康熙、雍正两朝,叛乱悉平,根深蒂固。当时的一班旧臣遗民渐渐感觉处境日危,存身不住,没奈何只得怀着耿耿孤忠、满腔热血,流亡转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带边塞地方去隼路蓝缕,开辟草莱,明以佃渔畜牧为生,暗中却仍奉着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财富日充,才渐渐号召亲友,招集流亡,欲等机会一到便图匡复大计。

日子一久,风声自然难免有些泄漏,一则地介逻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们实力雄厚,动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远,风声既没吹到上边去,乐得装聋作哑,只盼他们在自己任上不闹出大乱子来,就算万幸,哪还管得许多!二则这班人多是聪明才智之士,允文允武,义气干云,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互相都有个结纳,纵有一两个好大喜功的官儿,还没等到收拾他们,自己先出了乱子,大则杀身,小亦裂名。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前任出了事,后任益发胆寒,哪里还敢过问!

这班人也颇恃重,知道时机未至,只要当地官府不过分贪暴或是设法侵害,无故也不轻易去和他为难。自从闹过两回事,官府知难而退,两下倒也能以苟安。虽然明柞当亡,壮志难酬,毕竟能够安居耕读,无忧无辱,有时驰马鸣镐,一泻千里,见首神龙,行踪飘倏,有时游行市上,酒酣耳热,倦怀故主,浩歌代哭,也无人敢来盘诘。

这班人的居处多在边省深山穷谷,人迹难到之区,大都自为部落。当时江湖上最著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系宗室,隐居云贵南疆的云龙山中。“北周”单名一个澄字,祖父周怀善,原是前明督帅袁崇焕手下大将,明亡以后,因避新朝罗网,率领全族亲友和旧日一干忠勇袍泽,间关逃往新疆天山东北挨近塔平湖的白马山中隐居,已历三世。周澄之父早丧,自从乃祖去世,因为山中地利天时都极优美,取用无尽,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双辉寨整理得和铁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训,志切匡复,想和江湖上多通声气,又在哈密、镇西两地设下镖局,益发威名远镇,以致引出许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迹。其中头绪繁多,且待作者一枝秃笔慢慢将它写来。

且说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驿路上来了一辆双套骡车,内中坐定老少二人,车沿上跨着一个身体高大的骡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长鞭挥动起呼呼响声,人强骡壮,驾得那车和风驰一般,在沙迹上往前站跑去。那老者年约五旬上下,虽是商人打扮,却生得庞眉大目,丰额广颐,胸前长须飘拂,仪表着实不俗。那少的一个年才十二三龄,面如冠玉,骨秀神清,身上穿着重孝,坐在车厢以内,不时攀住老者肩头问长问短,意思好似有些不耐,老者也不时回首温言抚慰。青布车篷上满是黄沙遮盖。骡夫想是连日赶路睡眠不足,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跨在车沿上,只管挥鞭催骡前进,一言不发。不消片时,已由西门绕过南门走向荒漠之中,那骡夫才将长鞭插向身后,微一松缰,让二骡略缓一缓步,然后两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这几日真累苦了你了。”那骡夫气忿忿地回首说道:“只要把这位小爷送到了地头,人累有啥!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引进这几个奸细,送了头子一条好命,害得两辈弟兄们死亡殆尽,我三人也无处安身。昨日如非遇见镇边镖局那两位朋友送这两匹好骡子时,我们这时怕还没离开杨树镇呢!别的不打紧,我们如被崔家老贼跟踪追来,凭我三人,官私两面都打人家不过。寨中火起,主母殉节时再三将小爷托付我两个。如要出了差错,就算把命饶上,仗什厚脸到阴间再见人呢?目前人心难测,三道岭那里虽是头子家至亲,一则多年没有通信,二则他已早投了敌人。莫不要我两个辛辛苦苦把小爷保送到汤水里去,那才叫丢人呢!依我想,镖局那两位朋友虽是初交,人却侠气,昨日再三劝我们投奔白马山去。虽然他们还不知我们的底细,恐怕还有些肝胆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为这次上了自家人的当,便说头子亲友中没有一个好人。刘四先生投降敌人,当时并非得已,所以他只做了两三年的官便告了终养,舍去家乡田园不要,来到这种穷荒偏僻之所,还不是为了避祸二字!头子为人就坏在他性子太以刚直,虽然明里和他绝交,断了亲戚关系,女主人还不是暗中不时派人送信送礼问候?小爷是他嫡亲外甥,岂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两位镖行朋友虽然侠气,外人毕竟总要差些,何况他们又不知我们身后还有乱子哩。我们还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骡夫闻言答道:“你们平时都说我少心眼,主母死时说大主意要你拿,我不过因这回事教人太寒心了,就算那两个恶贼是敌人派出来的奸细,拿头子那等待他,也该稍微发现一点天良,怎便下此毒手,将全寨一网打净呢!反正我既受了主母重托,这条狗命就算是交给小爷了。事便依你,如出了错,死不怕,死后见不得人,须没我莽兄弟的事。”说罢,重又拔出身后长鞭,迎风一抖,嘘的一声,那两匹健骡又翻掌亮蹄,飞也似往前跑去。

这一段路原有穷八站之名,再行四五十里,一过二堡草地便入戈壁。弥望黄沙,漫漫无际,偏偏又当仲冬时分,劈面冷风贬人肌骨,穷途跋涉,益发显得景物荒凉,情致凄枪。车行之间,老者偶一回顾,车厢那少年已不知何时沉沉睡去。老者恐他受了风寒,忙将他围身的一件新青布面的狼皮褥子扯开来与他盖上,叹口气道:“休看他平日舞剑抡枪、蹿山跳涧,像个将门虎子,这般昼夜不歇的长途赶路还是头一遭哩!年纪到底太轻,哪里禁受得住这般磨折!”正在自言自叹,忽听骡夫“噫”了一声道:“越往前沙越深,本就难走,再要一下大雪,今天还是赶不到三道岭了。”

老者探头出去一看,一轮淡淡的白日影已不知何时隐去,暗云低压,寒风如割,灰沉沉的天幕似要压到头顶上来,片片雪花顺着风势打到脸上,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忙回头打开一只箱子,扯了一件皮披风出来给车中少年盖上,顺手又带了瓶酒,拍着车夫的肩膀说道:“这雪少时恐怕还要下大,虽是冷酒,过一会也见效用,你且喝几口挡挡寒吧。”车夫闻言,忙将缰绳一扯,右手长鞭挥动,“呜”的抖了一抖,任二骡扬蹄喷沫往前跑去,然后插鞭回手接过瓶去,嘴对嘴,“骨朵骨朵”一口气喝去了小半瓶,才笑对老者道:“我正觉口干舌燥,适才迎风张嘴,想接点雪来润它一润,谁知雪花看去虽大,落口便化成没有丁点,好叫人不耐烦!竟不知昨晚走时你还藏了这瓶好酒呢,喝在肚里凉冰冰的,爽快极了。来来来,你也喝上几口!”说罢,将酒递还。

老者只喝了两口,笑对骡夫道:“其实我知你好喝酒,随时都代你备得有。并非不愿你喝,只为长途千里,到处伏着危机,你为人心直口快,又含着一肚子的冤忿,为怕误事,不得不拦住你些。这时已在荒野之中,四无人烟,不怕闯祸,这瓶烧刀子你还不至于喝醉。我酒量有限,你都喝了吧。”骡夫满面堆欢,接酒随喝随说道:“你终是不放心我。你看我在路上与人多说过话吗?今天风雪这大,三道岭已去不成了。趁它雪未垫厚,我们赶到一棵树,找个人家投上一宿,明天看雪势如何再行定夺吧。”

老者还未答话,猛听马蹄之声夹着銮铃响动,从远处随风吹到。这时雪势愈大,粘天衰草、匝地黄云全被遮没,虽只片刻工夫,地上积雪已有二寸来厚,雪花如掌,从暗云中“沙沙沙”往下落个不住。有时风力稍大,雪被风一卷,便成了万顷银涛,怒涌惊飞,前路茫茫,只是一白,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二人俱是久在江湖,一听便知前面来了单人单骑。此去较大的驿站虽有七八十里,可是中间还有一碗泉、罗家窝子等处尽可歇脚,并且前途十余里便是一棵树,绝好打尖投宿之所,那人的马如此快法,估量过罗家窝子正是刚下雪的时候,中途除了一棵树,还要再赶七八十里,到哈密才能歇脚安身。这般风雪交加的严寒天,为何见站不停?单人独骑冒险长征,如非有绝大的急事,便是个有本领的能手,越来越觉来人形迹可疑,说不定还许是当地的一个独脚强盗,趁着大风雪天出来拦劫行路商旅也未可知。

老者想到这里,决计以虚为实,早加防备,和骡夫一打手势。骡夫知道老者恐来人路数不对,投鼠忌器,想先礼后兵让人一步,便跳下车来,照着江湖上的规矩,将鞭梢折转,打了个如意结,插向身后,左手挽着辔头,右手刚刚将头套骡颈一抱,停车相待。说时迟,那时快!铃声汤汤,蹄声得得,已由远而近,雪花如潮中,只见离车丈许以外的侧面一骑快马,马背上坐着一人,身披着一领带帽兜的大红披风,从去路那一方风驰电掣般跑将过来。那马通体纯白,如非马背上人衣服是鲜红颜色,几辨不出是马是雪。马本高大,昂首驰奔,绝尘飞驰,鼻掀口张处,团团热气雾也似蒸腾而起。马上人两足扣镊挺立马背之间,稳如山岳,那领大红披风被风吹起与肩相平,露出一身黑缎子密扣急装,越显得英姿飒爽。真个人是英雄,马是良骥!二人只这停车一顾之间,马影便自消失,只见前面一朵红云冲开起千层雪浪,眨眨眼工夫没了影子,不禁又惊又佩。那骡夫首先脱口叫了一声“好”。

一算那马来的方向,在车旁斜出丈许。这一带虽是戈壁沙漠之区,又是一条直道没甚歪斜,可是路旁沙窝子甚多,一个走歪了路,车轮陷在里面便不易拔出,又在雪天,更是危险。估计那马必然在这条路上走惯,定不会错,自己的车必是在中途勒肚带时走偏了些,幸而发觉还早,彼此一商量,比准马行的方向,拉着骡子上了直路。一看车篷罩上积雪已有三寸,骡身也成了白色,雪被骡身热气融化,遍体热气蒸腾,勒口和尾巴上结了许多冰丝。幸是当地土产健骡,耐惯寒冷,否则休说雪中奔驰,便冻也冻死了。二人同时动手将车棚上的积雪扫去,又将车后的毡布打开搭在骡背上面,匆匆整理停当,重上征途。

这时前途积雪愈厚,车在雪上甚是难行,二骡已不能似先时那般急驰。骡夫见那雪越来越大,雪花如掌,密舞翻飞,再有两三个时辰赶不到歇脚之处,连人带车怕不都葬在雪里!心里一着急,拿起酒瓶,“骨都骨都”把余酒喝了个净,将瓶往车后一甩,跳下车来,拉着前套的骡嚼子便往下跑去。费了好些气力才跑出十来里路,忽觉车轮被什东西胶住,停车过去一看,地上面积雪已有半尺多深,车轮已被冰雪冻结,不禁叫不迭的苦,再看老者,已然缩人车中卧倒,只剩两只附有冰雪的乌皮靴底微露在外,暗骂:“好狡猾的东西!也不下来帮我个忙儿。”过去一拉车帘,刚伸手一拍老者的腿,老者忙欠身坐起,低语道:“小爷周身火热,迷忽忽的,许是冻病了呢。车怎么停了?”骡夫闻言大惊答道:“这可怎好!小爷生病,如今车轮又被冰雪冻住不能转动,还得走一路收拾一路,多晚才到站呢?”

老者跳下车来细看了看,走向前面,手挽车辕往前用力一带,连车带骡滑出去好几步,果然车轮不转,忽然急中生智道:“雪天奇冷,我们把轮上的冰敲了,走一会它又冻上,还是不成。我曾见过雪橇滑走起来比车还快,上路时我怕路上冷找不到柴火,带了许多整根木柴和干草在车后,取来我们试试。”骡夫忙将车后柴草取到。老者先用草把骡的四蹄包上,又打了些草索揣在怀里暖着,然后取了几块宽厚木柴,用草索把它扎成两根三尺多长的排子,并取出怀中草索,扎在车轮底下,前端翘起,叫骡夫先拉着骡子缓缓前走,试试行否。骡夫拉骡走了一段,果觉顺溜非凡,那骡也不甚觉着吃力,正自高兴赞美,忽见老者将身上雪一掸,又要坐上车去,骡夫道:“你怎这般怕冷?草绳不结实,好容易弄好,添一个大人上车,震断了又得费事。”老者笑道:“莽兄弟,你懂些什么!两套大车用几根草索,就把排子扎住了么?那不过当时绾住一些,这时轮底排子早被冰雪胶合,铁一样的结实。还不随我上来,任骡自走要快得多呢!”

骡夫闻言还不甚信,及至往车底一看,不但轮索冻合,便是那几根木柴扎成的冰排,空隙之处也被雪填满,变成一片平滑晶莹的冰板,这才叹服道:“无怪头子和主母都那么信服你,你是真能想主意!”说罢,也跨上车沿去,一抖缰绳,业已被冰冻硬,不受使用,好在那骡受过名手训练,颇知赶路,无须过分鞭策,只口里“吁吁”两声,便奋蹄踏雪往前奔去。先一段路因为车轮之下绑有雪排倒还轻快,偏是那雪越垫越深,车子虽不显得难拖,那绑了草的骡蹄雪附上去微一得着暖气,便融结成冰,于是越附越厚,走了十多里路,骡蹄上的冰雪竟结成五六寸厚尺许方圆的冰块,累累赘赘,如何还能快走?

骡夫和老者担心车中少年的病况,冰天雪地,又无法弄些汤水与他吃,只好把衣服被褥给他盖得厚些,眼巴巴只盼早些赶到宿食之处才好想法,正在愁颜相对,忽觉车子愈走愈慢起来,骡夫大骂了一声:“讨打的畜生!”抽出身后冻结的长鞭便要打去。老者忙一把拦住道:“我们三人的命一半都交给这两个骡子身上,怎么随便乱打!它跑得周身直冒热气,天又这样冷,哪能经得住打?车慢不是雪积太厚,便是冰排出了毛病,还不快下车看看去!”骡夫闻言,忙跳下车一看,地上的雪已七八寸,八只骡蹄上俱都带着一大团冰雪,骡蹄踏下去便是两个大窟窿,正要向车上取刀把来敲,老者恰好也探首车沿看见,忙喝止道:“这个万使不得!骡蹄已被冰块封固,冻得失了知觉,这一下怕不连腿敲折!由它自走虽然慢些,蹄上有了冰块,还不会滑倒呢。”骡夫闻言无法,叹了口气道:“我们只顾说话没留心,车子时快时慢,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知道什么时候到呢?你替我把住点车,我前面踩踩道去。”

老者拦他不听,只得坐在车沿,眼望骡夫戴起斗笠,一路连纵带跃穿入雪花飞舞之中,转眼便被雪潮遮住目光,看不见影子。猛又听得銮铃马蹄之声起自身后,声音与适才相似,车中只剩自己和那病少年,穷途亡命之际,不得不留一点神,既不便出声喊人家住马,又恐来人马快,大家同在一条路上,雪花迷眼,万一人马撞在车子上面,彼此俱都危险,耳听蹄声自远而近,不敢怠慢,连忙跳下车去,将骡子往旁一带,斜刺里避出四五丈,刚停住了车,再一听那马蹄銮铃之声倏又到了前侧面,一会便没声息。那人踏雪乘马奔驰,算计他一来一去仅在这百里以内,颇似有心寻觅自己车辆一般,越想越觉可疑。

老者轻启车帘看了看车中少年,两颧火热仍是昏迷不醒,暗忖自己虽然年迈,如非上前年被石福生这个狗贼勾引外寇,破了数十年苦功练成的内家真气,今日纵遇能手,自信也还能以对付。如今单凭一身武艺,倘遇真正内家,如何能敌得过?刘莽子偏在这时去踩什么道,雪又下得大,雪大旷野,四顾茫茫,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一个走迷了路彼此相左如何是好!心中不得劲,匆匆扫了扫车骡上的积雪,重又拉上原路,任凭二骡奋力拔腿缓缓前行。好容易又行了半个多时辰,才走有里许多的路途,看出骡力已竭,骡夫刘莽子仍不见回,适才遇着那马上怪客去而复转,诸多顾虑,又不敢出声呼应,方自着急,忽听二骡昂头齐声长啸,知道这等惯跑长路的健骡全都识路,既然齐声嘶鸣,必离食宿之处不远,正恐刘莽子心粗,雪中走迷了方向,驾车前行不过一箭之地,忽见刘莽子气吁吁从雪中跑来,满面笑容,先看了看骡子蹄腿,然后说道:“到了!到了!”老者便问:“到了什么地方?”

刘莽子上车说道:“我们不该精细,照人家的马走反倒错了方向,白走远了十几里路。不是这场雪,中间一段有那二尺多深的浮沙,车还要陷在里面呢。前面不远便有一个小村集,我忙着回来送信,也没问地名,有四五处人家,虽非大道驿站,人却个个好。我已托他们烧雪水煮饭,赶着来接你们,谁想刚出门走没多远,又遇见骑马那家伙。你不是叫我遇事留心吗?这家伙大雪天来回乱跑,定不是好道。当时心一犯疑,听见马蹄铃声便避开一旁。雪太大,也没见他过去,待会一听就没声响了。只顾一躲他不要紧,竟把路走岔了些。约算走到适才起身的地方,还不见车的影子,我一着急,索性给它一个横找,好歹也能辨出一点车印。左找十几丈又往右找,轮上有雪排,车一过便被雪盖上,哪找得出车印?多谢适才没敲去骡子蹄上的冰块,所留窟窿又深又大,雪不易填没,居然一下被我找着,有一边还遇见两三点血迹,被浮雪盖住。我还怕骡子受伤,出了事呢,刚看二骡的蹄腿,都是好好的,才放了心。我现在由后往前赶,恰巧又听见骡叫,估计离那小村集至多不过半里路吧。小爷的病好了些么?”

老者闻得雪中血迹,心中一动,便答道:“小爷如今烧得更厉害,不到地头简直无法。这村集不当官道,现在人心难测,我们到了那里,诸事放谦和些,不可任性饮酒,话尤其要少说。你我常时看到点我们的拐、剑、暗器,虽不便常拿在手里,也要放在称手的地方,以备万一有事时立刻可以取用。”刘莽子道:“金老大哥,小爷病这般沉重,事情有个好歹,怎好去见死了的头子和主母?这个我自晓得,不过雪天心烦,不说话可以,难道埋头吃两杯闷酒也不许么?先是我说世上没有好人,你说我言之大过,不见得个个如此,这时我看人家不错,人你还未见便这般起疑,真糊涂煞人呢!”

老者揪然道:“话不是这等说,事要见机。你没见适才那两次在大雪中来去的马上人么?我算计他的途程,只在我们车前车后数十里地面。第一次来路难说,他那去路,任他马快,这般天气也决到不了哈密。一路上前不把村后不靠店,往返百余里大雪地里奔驰,所为何来?往好的说,三道岭那里未必料到小爷还在人间,如若料到,他为人何等精明仔细,如是收留,定派他少君带人前站来接,不收留呢,至少也要派人带了盘川前站拦阻,以免投到他家,一个不留,万一走漏风声弄出事来。我们到哈密,因为天色不好,人地又生,买雇牲口都没办到,还耽延了两天,竟没见他人来,可见还不知道。马上人的貌相没看清,可是他那穿着打扮,连我随头子由当官到走闯江湖,这多年见过多少已未成名的英雄,竟看不透他的来路。再说我们从中还转甘、凉等地间关到此,甘、新的地面何等穷苦,我们走过的也有好几千里了,这里去迪化是有名的穷八站,草贵如金的地方,连在前几站所见的芨芨草都难见得一根,怎会你去问路投宿,四五家人抢着待承,立刻给你烧水煮饭,还由你挑选住处?纵然这里民风尚义,也未必能如此吧?你只拿这些情理并着想一想,就知道可疑之处颇多了。”

刘莽闻言,不再争论,两眼望着前面,一任二骡在漫天飞雪中奋力前进。又走出没有半里,、骡鸣声正急,忽见眼前黑影一闪,从前面雪浪中冒出一个头戴宽边斗笠、身着青布棉袄裤、足登雪滑子的壮汉来,一见面便对刘莽说道:“这位大哥适才借宿,也没说你贵姓。我们见你去了好多时没来,恐雪深骡子难走,翻了车,派我来接,刚出门不远,听见骡子叫才寻来的。这样雪天,也真难为这两匹牲口呢!”刘莽和老者一见人来,早按江湖上规矩跳下车来。老者拱手车前,连说“劳驾”,刘莽拢住骡头答道:“我姓张,这位老朋友姓李,叔侄二人前往迪化经商。适才恐他们等急,忘了通名,真是失礼!你大哥贵姓?”壮汉通没做理会,笑答道:“我姓田。还有二位东家都姓周,便是约你到家那人。你自请上车,这就到了,我头里领路先去吧。”说罢,将手一拱,朝车前走去。

老者见他身子往下一蹲,双足一踹,便飞也似的穿入雪浪之中,虽说滑雪是天山附近一带人的惯技,这等身手却也罕见,看他说话神气,对江湖上的惯行规矩又似不曾理会得,心中好生纳闷。二人上车,前进没有多远,便听前面有人叫道:“到了!到了!”车又过去两丈远近,才看出密雪飞洒中,道旁隐现着四五所人家,屋顶雪盖得老厚,看不出来,那墙都一律用大小山石嵌缝紧砌而成,看去甚是整洁坚厚。这一路上除了王侯宫殴外,大都是土墙茅舍,似这样的房子还是头一次见到。中间一所,门外居然还有几株古树,也是沙漠中稀见之物。树下站着那姓田的汉子正在出声招呼,二人连忙跳下车来。姓田的接上来道:“周家弟兄因雪具被人借去,没有来迎接佳客,现在屋里相候。把车拉到门里去吧。”

老者见那门甚是宽大,足可容四套大车同时并进,里面是一所三合大院,颇像个大客店神气,地势却又偏僻,不在官道之上,再一想起这几所房子的款式,不禁心中又是一动。事已至此,吉凶难定,一边逊谢,假作掸雪、整理衣带,偷偷把怀中独门暗器、新近亡命出走才喂上毒药的飞血无声毒药归元弩问了一问,才随着刘莽拉着骡车而入。到了正屋前停车,见门中站着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俱是先明文人打扮,朝着老者和刘莽把手一拱,说道:“这般大雪,行路不易,快请进屋暖和暖和,将骡车交给我们田老兄弟去料理吧。”说时,姓田的壮汉正走向车前,往车中一看,说道:“车里面还有一位小朋友呢。”老者一面举手道谢,口中说道:“那是舍侄,雪中受了点寒。今日如非主人情重,前路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呢!”随说随扒上车沿,将车中病少年连被抱了出来,走人室内。

刘莽刚将随身的四件行李搬下,与老者互相抖了抖身上的雪,姓田的壮汉已将骡车往东面车栅内拉去。刘莽还要跟去相助料理,中年的一个忙拦道:“适才张兄前来问路,愚兄只说是个寻常的车把式,也没请问过姓名,后来日老兄弟归报,才知张兄和李兄是一路朋友,好叫人过意不去。四海一家,分什彼此?张兄已辛苦跋涉了这一天,正该歇息歇息,坐定以后愚兄弟相陪饮几杯闷酒,以消客中岑寂才是。车中行囊既已取出,想没什备用之物,就由田老兄弟去料理吧。”二人见主人情意诚恳,言谈动作俱似斯文一派,又是先朝打扮,心中略放,只得道了扰。

中年的一个见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了摸头上,失惊道:“这位小朋友烧得火热,看去病还不轻。外屋太冷,快请进屋放他睡在床上,少时进点饮食,再由愚兄弟设法延医调治。我们进屋再说吧。”老者忙又称谢,随了两个主人入内。掀起暖帘,见室中烧着暖炕,炕头还放着一个沙泥砌成的方火炉,炉台上炖着两个白沙壶,壶中水已大开,壶盖被热气冲得“叭叭”直响。桌椅用具一切齐全,炉火熊熊,满室生春,纸窗如雪,纤尘不到,便连那具火炉也是用沙泥砌成之后用米汤浇上去,再经树脂打磨,平匀光滑,真个洁净已极。休说三人雪中得此无异登仙,就是这数月来奔走逃亡投宿时,在甘、凉道上,也曾遇见过儿处大家豪富、贵族王公与那江湖上朋友的家宅,似这等雅洁舒适之所,还是头一次涉足呢。

老者见室中并无江湖气,又宽心了许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卧倒,问他想吃喝什么。少年口里只含糊应了两声,又自沉沉睡去。老者愁思无计,只得回身先请教主人姓名。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愚下周敏,此是舍弟周谦,俱是单名无字。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汉,自幼相随愚兄弟一处长大,人极忠诚,只人性直,比愚兄弟鲁莽些。还没请教二兄大名?”老者原不姓李,因刘莽先前对人既说了假姓,自己本也不愿说出真姓名,以防露了行藏,便答道:“在下李怀石,病人是舍侄小石,这是义弟张思鲁,因赴迪化投亲经商过此,不想遇到大雪,幸而错走了路,得蒙三位贤主人留住,如此盛意殷勤,真叫人感激不尽呢!”说时,周谦忽然含笑起立道:“大哥,二位客人跋涉劳苦,又有病人,我们让他们自在歇息,有什话等少时酒饭后再谈吧。”周敏起立,指着炉上水壶道:“这两壶雪水已是沸开,那旁已备好盥具茶碗脚盆等类,二位可随便在一炕上歇歇,喝一碗热茶,等身上稍微温和些,再与病人烫一烫脚。舍下尚有两个长工,俱在邻家有事,适才已命他们回来料理酒饭。你我天涯一家,勿须客气,用什么只管说,愚兄弟暂且告退,等酒饭后再设法延医如何?”老者和刘莽忙起身称谢,二周兄弟告辞出去。

老者正想用水给病人洗洗手脚,便命刘莽把屋角茶具脚盆取过,先倒了些热水在盆里凉着,然后揭开茶壶一看,上好茶叶已然下在里面。刚把水冲下去,便听周谦在后屋哈哈大笑。过去一摸少年,周身发烧,手足冰凉,试好了水,忙和刘莽将他唤醒,扶起坐在炕沿,身上围了被子,代他脱去鞋袜,把双足放在盆里泡着。刘莽又倒了一杯热茶递向少年口边,强劝着喝了两口。少年迷迷沉沉地喊道:“金三叔!我们到了三道岭么?怎不见我舅舅?”

老者正俯身替他洗脚,闻言吃了一惊,也不顾手湿,忙一抬身用手们着少年的嘴,轻轻向耳边道:“我的小爷,我们此刻还未到三道岭哩。路上遇见大雪,好容易才寻到一个生人家中投宿。我同刘莽俱改了假姓,他姓张,我姓李,假称是你叔叔。如今雪还未住,等明早天一放晴,当日便可赶到地头。仇人耳目甚多,这两个主人看去豪爽有侠气,毕竟初会,也不知他们用心来历,我们千万不可露出本来姓名面目,以免不测。你病好些想用什东西,你只管叫我叔叔,不要提姓才好。”少年似醒不醒地点了点头,眼中含泪,叹了口气道:“适才我梦见爹爹被一伙狗党捉去,我还杀了好些人,醒来浑身发冷,到处酸痛。多会下的雪呢?”

刘莽道:“你在车上睡了一路,雪也下了一路,如今怕有三尺厚了。要没这家好心主人,我们三个不困死在雪地里才怪呢!”说时,老者早轻脚轻手走向门前,微掀门帘一望,见外面无什人走过,只闻二周兄弟在后面屋内笑语之声隐隐传来。且喜少年言语没被外人听去,才放了心,回来拦道:“你这病都是长途悲苦劳顿加上风寒所致,说话劳神,最好不要开口,凡事由我二人料理,洗完脚仍自上床睡着静养去,就着这个炉火,把我备的发汗药先吃一副,出点汗,索性饿它一饿,睡到夜里再起来吃点稀粥,明早自会好的。”言还未了,少年已神倦身软得支持不住,卧倒在刘莽的怀里昏沉睡去,脸上气色比先还要难看,牙齿捉对儿厮战,身上也不住发抖。老者忙将他脚擦干,扶上炕心卧倒,将被盖好。二人虽是满腹愁肠,为了少年,还不得不爱惜自己。如若再病倒一个,更不好办。互相低声劝勉着,用水洗了洗脸烫了烫脚,喝了两大碗热茶。

一切停当,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觉腹中饥饿,忽听窗外脚步响动,门帘起处,田振汉已迈步而入,手里提着二人的行囊兵刃。二人口中道谢,刚伸手去接,田振汉将右手行囊递过,一转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别放在炕沿上面,说道:“我们东家好友,地当冲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恶客来此借宿。这些防身东西放在近手处得用,出门人总是小心防备点的好。我去给你们端吃的来。”二人刚觉语有机锋,田振汉已然回身往屋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着刘莽,适才入店匆忙,只顾招呼病人,竟忘了将兵刃随手带下,让外人代取了来,好生不妥,正自估掇,田振汉二次走进,手里托着一大盘热腾腾的蒸馍、一大碗红炖羊肉、一盘卤鸡、一大瓶酒、一罐奶茶,还有两碟辣子拌的腌菜、一桶麦粥,穷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刘莽早笑得合不拢口,老者称谢不已。

田振汉道:“这里常时来客,分等待承,这算什么,也值得客套!周家兄弟本想陪你们喝几杯,又恐你们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时西边屋内许还有客来,已命长工去请,也许是夜间才到。这雪恐明天还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没有十天八天,你们车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们如嫌闷时,也可和他们谈谈。周家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门呢。”说到这里,便听后屋喊“田老弟”。田振汉道声“趁热请用”,径自走去。

老者细想这一番话,竟有许多矛盾之处: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说自己不能起身,周氏弟兄明日怎样出门,那医生就算是住在邻近,怎夜晚来客呢?周氏弟兄举止温文,看不出真相,姓田的手脚却甚矫健,颇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词色动作,在在显出前恭后倨,尤其是初进房时所说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说少时陪客共饮,倏又中变;酒菜饭食以及房炕墙壁俱是好好的,说他存心不善,又觉不像。再三想了又想,想不出个理路,见刘莽一面催着饮用,只管大碗酒大块肉、馍往口里送,知他心粗性直,与他商量,走了嘴被人听去更是不美,只得将那一小锅粥移向炉边烤着,拨了一碟咸菜,以备病人不时之需,自己也跟着进些饮食。

吃到半饱,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门是个疑点,说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倒,前去与敌党通风送信,约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说出来则甚?想到这里,不禁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放了杯箸想主意,决计半夜前往后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惹,自己逾礼犯规,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着观察不到再与人负荆赔罪也顾不得了。主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将熬好的药斟出,扶起少年灌了,盖上被与他发汗。二周弟兄一直也未出来,只田振汉进房收去残肴,点了一盏油灯,并未多说,便道了安置。老者嘱咐刘莽早睡,以便少时好替自己照料。刘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饭饱,纳头便自睡着。

老者独对孤灯,不时伸手摸摸少年额际,仍是火一般热,好生愁烦,待了一会,大门未开,忽听院中雪地里微微“沙”的响了一下,心中一动,刚要出房去看,忽又听周谦在堂屋门口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大哥见今晚的雪大大,以为你又和九哥在煮酒敲棋,未必能来,都要睡了。外面的雪怕已过了三尺吧?你来得也妙。日里备来待客的酒菜还大半没动,大哥明日又要到里边去,我们三人正好作一个长夜之饮呢。”接着便听一个哑声哑气的男子低声答道:“你们想得清闲!你知道那边的人也跟下来了么?老爷子为此事很着急,把少的和大伙教训了一顿,说事一得信便当早办,既打算诚心待人,不应这般疏忽,事先为何不通盘筹算一下?老爷子本来多喝了几杯,越说越急,竟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气,站起身来朝老爷子说,这事少的原是一时义气,人家不知好歹,也有难怪的地方。老爷子无须着急生气,他情愿代少的把事情独担起来,无论那边是多少人,好说便罢,不好说,都把他们打发回去。老爷子平时对他本来极好,从未说过重话,这次不知怎的竟说他看事大易,抢白了几句拂袖进屋。那一位气得脸都变了色,一会便从后面骑马出门,不久下雪,至今没有回转。少的见雪势大大着了急,命我和老六、老九与淳于兄,连他本人,各踏雪龙,顺大路满雪地里寻找,约在你弟兄家里会齐。适才在路上碰见振汉,才知那位和他四人已无心巧遇,那位说起日里还做了点事。少的恐被外人看出,又约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干净,一会便要来到,这还不说。淳于兄未遇他们以前,曾赶往黑山嘴白样子店中,询问那位可曾去过。谁知白样子的女人说,前些时去了四个打尖的,脚下俱踏着雪里快,白样子午前见雪天没事,酒喝得多了些,人来时醉迷忽忽,因来人问前进可有投宿之所,无心中竟将这里地名路径说出。他女人在内屋偷看来人,都是外路口音,各背短行包裹,装扮已非正经商客。最令人生疑的是,这般连天广漠,遇见大雪,好容易才寻到一个安身地方,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而且问路也问得奇怪,不问大路官驿,尽问四外歧路,有无村集人家?虽说有急事赶路,怕万一雪中迷路,有个准备。可是有几个出门人事前不把道路问明,直到路上,预先就知道要把路走迷,再去四面八方都打听一过的么?幸而白样子进屋添酒,他女人再三叮嘱,还算好,没有说出别的。正商量间,雪住一些,恰巧淳于兄到,便对他说了。我们料定是那一伙人,决还不止这四个,早晚间少不得要来此骚扰,叫我先来嘱咐一声。大家闹了一整天,都未进饮食。请你唤起人来,多备一点酒食。”说到这里,声音便低了下去,渐渐周谦和来人似往后走,更听不出。

老者听二人之言虽然诡秘,颇似绿林中人,详释语意,好似同另一派在那里火并,内中还有人在日里去做翻了一个,事后想起,前去灭迹,少时便都到来,对头方面也有数人要来寻衅,算计今晚周家必有事故发生。周谦和来人既在门外堂屋中说话,当然不避忌自己,只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看情势,周家弟兄等胜了还好,万一败在来人手中,他这里不是店房,弄巧还许牵涉,被来人误认与周家一党,岂不难免干戈?如在平日,穷途投止,承主人这等厚待,原该锐身急难才是,偏生小爷又生着病,身背千斤重担,错一错也走不得。想了想,无计可施,不禁又忧急起来,见刘莽在炕上鼾声如牛,睡得正香,便将刘莽摇醒。

刘莽揉了揉眼睛道:“小爷吃东西没有?该我换班守夜了吧?”老者悄声道:“小爷我已看过几遍,身上汗洳洳的,口中谵语不似先前多了,说不定我那药有些效验。他既不肯醒,索性让他睡去,反正吃的现成,这且不说。你只顾睡得死,可知这家快出事了么?”刘莽闻言失惊道:“莫非这家真个不是好人,要害我们么?我定和他们拼了!”老者忙嘱噤声,悄悄把前事说了一遍。刘莽听完答道:“照此说来,周家弟兄定是我们一流人物了,那来的必非好人。我们总算同在一条船上,难道置身事外么?”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话虽如此,事有轻重。如换平时,还用你说!现在我们处的是什境地,怎能轻易随人动手?依我看来,日里所见马上朋友和雪中血迹,于此都有关联。马上人如是这里同道,看他本领不在我们主母以下,如有事变,也用不着我们动手,否则便难说了。田朋友看去虽是个会家,还不见得有什惊人本领,新来那人定非弱者。至于周氏弟兄,因为匆匆一见没有看透,不知是否内家中的能手。我想了几次,萍水相逢。受人礼待,一旦有事,不能把江湖上义气失掉,一面还为照护小爷,所以将你唤起。你看住小爷,少时我到后面探一探去,拼着丢点过节失些体面,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个好样儿的朋友,索性将行藏明说,托他先安顿好了小爷,我二人合力与他同仇敌忾。稍拿不稳,或是他们能手甚多,本领比我们高强,那也就无所用其相助,再看事行事,只略有交代便罢。你看如何?”

刘莽道:“我是粗人,没你想得周到。你看事对,便自做去。周家弟兄不是还说代我们去延医吗?我睡后来问过没有?”老者道:“这只是主人一番好意。漫说雪大大路不好走,就是医生住在紧邻,这荒漠孤村,知他医道如何?再说也没地方找齐全药去,至多不过医生自备的几副汤剂罢了,来了也叫人不放心。莫如还是用我多年经验配制成的丹丸药散,还比较靠得住些呢。”二人说话声音本低,说到这里,仿佛听见院中有人微微“噗哧”笑了一笑。刘莽刚一怔神,老者连忙摇手示意,双足一提劲,蜻蜓点水般轻轻纵向窗前,就纸窗小孔往外一看,院中积雪已逾三尺,满院生明,雪势已住,暗云低压,迷茫中昏沉沉的,还现出半轮残月影子,照在雪上却不见光,哪有一个人影?正在惊疑。又听“哧哧”两声就在近处,定睛寻视,原来上面屋檐往下倾斜,檐口冻雪积得太多了,吃不住劲,风一吹整块的掉了下来,坠入雪中,“哧”的响了一下,夜深人静,听去颇与笑声相似,并非有人立雪窥伺,暗中窃笑。

刘莽也赶向窗前,悄问:“什么?”老者刚说得一句:“没人,是听错了。”猛觉前面天色迷漾中似有一点寒星流动,说时迟,来时快!一道青光竟从大门顶上直往外面堂屋中射入,真个比电还疾,晃眼消逝,连忙回顾,见门帘忽似有人刚刚掀起放落,揭开了一下,炕桌上寒灯摇晃,照得壁间光影憧憧,大有惊风初过神气。轻启门帘,探头往外一看,堂屋中和通道上都点着灯,静悄悄的不见一点痕迹,寒风阵阵,吹得那几盏气死风灯烟穗摇摇,似明似灭,遥闻后屋周氏弟兄与那哑嗓子的来客笑语从容,正说得起劲,绝不似有什么变故发生和不速之客到来的样儿,再问刘莽,同样也扒着窗隙往外观望,却没见青光影子,暗忖门帘起动,还说是风,明明看见眼前青光一闪,难道也是眼花不成?估辍了一阵,决计犯险先往后屋一探,再作道理。主意打定,还未招呼刘莽,便听远远銮铃之声由远而近,与日里所闻一般无二,只蹄声“蒲发蒲发”的,像是马脚上绑有踏雪的东西。侧耳静心一听,顷刻间铃声响到门前,并未款关入内,只略顿一顿,再一听,已到了房后,渐渐不闻声息,后面周氏兄弟屋内仍和先前一样说笑不休,好似全未在意神气。

老者心中奇怪,刚想掀帘走出,往后屋窗前一观动静,忽听院外拍门之声。猛的门帘起处飞进一条黑影。刘莽疑是有变,首先抢向炕前去取兵刃。老者也见来势突兀,脚点处身子纵退了数步,刚一摸怀中暗器,便听来人悄喝:“噤声!诸事有我,二位不可乱动!”一言甫毕,只觉一扇冷风拂面而过,炕桌上寒灯便自熄灭,黑影不见,微闻屋门关闭声中“丁”的一声轻响,仿佛下了锁一般。

老者看出来人颇似周氏兄弟,只是换了衣服,情知有变,主人善意告警,忙过去悄嘱刘莽;又要言动时,便听周谦穿着一双老毛窝,“扑他扑他”的走向院中,口里嘟囔着道:“这般深夜,又是这么大雪,除非是鬼打门,便是小偷毛贼也不敢出来。我不信还会有投宿的客人,真是想买卖想疯了在做梦吧?这天有多冷,好容易才暖和些,硬把人从热炕上喊起,明天不伤风打摆子才怪呢!”老者蜇向窗前,就窗隙中往外一看,雪光映里,周谦身上披着一件反老羊皮的袄子,下头穿着皮套裤,足登大毛窝,手提一盏风灯,烛光摇摇,正埋怨着往大门走去,一边走口中还打着哈欠,神态甚是臃肿粗浊,活似一个旅店中的长年伙计,不特不似适才告警时那般机警轻灵,连日里所见那样温文雅秀的神气都收拾了个干净,如非适才灯光下看清面貌和听得出他那川湘问的口音,简直不信是他,心想这人真个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他既如此做作,来人必定也非弱者。

那院子本来长大,中间走道积雪,经过打扫还厚有尺许,周谦装腔作势走得甚慢。来人先听有人出应,本住了手,后来想是等得不甚耐烦,又拍起门来。周谦故作吃惊,咳了一声喝道:“深更半夜,是谁这样打门!”来人答道:“我们是往迪化去的,雪太大了,日里走迷了路,在大雪中拼命窜了好半夜,好容易才看见人家,饥寒交迫。贵处如是客店,但求安卧,明日从丰付店钱;如是住家,也望行个方便,定当重报。”周谦道:“店倒是店,只是小些,你们人多了可睡不下。问明了再说,这是我们东家说的。”来人道:“我们只四五个人,有一间小房安身弄些汤水吃就行了。外面冷得很,请快开吧。”说时,忽听外面响了一下,好似有一大团冰雪从墙头上落下。周谦便问:“外面什么响?你说人只四五个,到底是四个是五个?还是本来四个又添一个?”先答语那人还未答言,又听内中一人微怒答道:“我们共是五人,难道你们开店还怕人多么?只顾噜噜嗦嗦,再不开时,惹得老爷火起,我把你们拆了!”

周谦道:“你这位客人怎么这般性子急!夜深大雪天里,我们不该问问么?这里院子大,雪又厚,不好走,昨天才托人从镇上买的一双新毛窝都踹湿了,还怪人!我也得一步一步走哇。前些日一碗泉那里才出了鬼打门,上月黑狗峪驿店中也有被贼崽子抢了的事。我知你们是好客人,财神菩萨,可是不问清白,知道吗?你们在雪地里来回跑了一天半夜,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说时,微闻外面二人低语之声,先答话那人接口道:“我这位伙伴委实是又冻又饿,巴不得早有一个安身之处,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掌柜的莫要见怪,快开吧。”

老者目力本好,明见短墙上有半截黑影一闪,带落下一团冰雪,才发出来的响声。周谦既然有了准备,为人又那等机灵,岂有看不出之理?只不明白他已然存心引贼入瓮,做作原可,何以又这样慢腾腾地挨时候?方自沉思,周谦已走到门前,把灯放在雪地上,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埋怨客人不该不体谅人,手把门杠端起,做出吃力神气,才晃了两晃,来人已就势冲门而入,共是五个,俱只随身一件包裹,并未带着行李。周谦急道:“客人快帮我将这牢门关好,风大路滑,杠子沉呢!”来人代他将门上好以后,便问:“可有上房?”周谦道“有两问,在后面。一间已住了客人,也是白天在雪中迷路的,睡着了。请诸位进去时脚步放轻一些,内中有一个大汉子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讲动武呢。”另一人忙问:“现在哪里?”周谦看了他一眼道,“现在后面。我引路吧。”说罢,领了来人走进堂屋,指着三人住屋说道:“诸位住这一间吧,日里雪方下时客人才走,还笼着现成的火,管保还没有灭呢。”随说随往怀中去掏钥匙。来人忙拦道:“我们要清静睡上些时。这里过路口,早晨大乱,还是住后屋空的一间上房吧。”周谦故作不耐烦道:“你们这两起客人真怪,倒都不爱享现成,到后面去还得现升火烧炕。”说着便引来人往后面走去。

老者先只以为来人是周家的对头,及至听周谦将人引到门首,以实为虚诈向后屋,来人对先来的客又是那等注意,再把到了以后许多所闻所见连在一处细细一想,分明周氏兄弟早知行藏,所说相救之人,也颇似说的是卧病的小主人。再想起大雪中派姓田的远出接引,到后周氏弟兄又是那等盛情款待,还说少时具酒法寒,席间再行畅谈,直到自己说了假姓才设辞进去,必是见怪不该见了真人还隐起行藏不说实话,所以进内不久只命田振汉送出酒饭,不再出来陪宴。越想情理越对,不过老主人就义时年已六旬,虽说先朝遗臣朋旧甚多,入山以后更是广交天下英雄,多所延揽,但是周氏弟兄年纪甚轻,不特主人宾从当中,少年有本领的没有这么两个人,便是江湖上常通声气以及彼此闻名未见的,也没听说起过天山南北两路上还有这样侠肝义胆、本领高强的好朋友,形踪偏又那等像法,好生叫人不解。

想到这里,觉着来的五个对头虽然能在大雪中日夜奔驰,颇像能手,如照他叩门和攀墙落雪时情形,并非绝顶高明之士。当下改了适才窥探主人心意,决计施展平生艺业去探那五人的动静,看究竟是否京中派出来的对头,以便与周氏弟兄同仇敌忾,即或不是,被主人看破,也有个说词。主意打好,重又潜嘱刘莽诸事小心,谨守病人,不可出声,自己后面去去就来。随着拿了兵刃暗器便走,因屋门已被周谦上锁,轻轻推开窗户探头一听,静静的,连后屋周氏弟兄笑语之声都已停歇,忙提着一口真气飘身而出,施展轻身功夫,顺堂屋甬路直奔后院而去。到了一看,里面院落竟比外院还大,上面是一排七开间的房子,东西房俱是一连九间,东房近甬道处像是二周住室,西房第四五两间像是那五个来客所居,除这三间房子点着灯外,余房都是暗的。

老者恐人看见,忙一纵身飞上西边屋顶,不意上面积雪太厚,不能再用双足钩住房沿垂身窥探,打算卧身雪上,静听屋中人的言语,等到脚落下去,觉出左脚往下一虚,踏入雪里约有二尺来深,立时“沙”的一声,心刚一惊,便听室中柴和煤“花”的洒了一地,周谦大声和来人说道:“诸位客人帮帮忙,我给你们到厨房看看有什吃的没有?账房还存着一点酒呢。”老者就势一稳身形,右脚浮搁,身子往雪上一坐,踏雪之声幸而被这些声音掩住,未被室中的人觉察。接着便见周谦出来,放出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踏着雪往东屋走去,口中仍是咕噜着道:“出来也不算一算天时,这般大雪,就是一只老鹞鹰落在上面,也要留个爪印,何况是个人呢!”

老者闻言心中一动,低头看那落脚地方,雪光映处,明现出两个脚印,一个已被自己左脚踏了进去,知道适才定有人来过。暗忖:这雪业已冻结,上层浮脆下面坚凝,人立上去,除非轻身功夫已臻绝顶,有“踏雪无痕”的本领,能够悄没声息,否则人的身子少说也有八九十斤,怎稳得住?这人把雪踏陷了二尺,屋中五人并未觉察,而且脚外的雪齐如刀削,要不是内外功到了出神入化地步,怎能到此?如说先就有的,一则这雪才住不久,二则五人未来以前屋是空的,来此何事?再一揣量周谦所说的话,暗中点出自己当年的外号,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丢放煤柴的声音也必是他先听出房顶有了声息,恐被来人觉察,故意做出来的了。正自沉思,忽听室中有人低语,听不甚清,心想主人已似无用避忌,一看那两个脚印正当沿口,如把双足都站进去,恰好借着冰雪的陷窝钩住身子,将身倒悬下去观察,忙稳着势子提着气,立起身子,把右脚也轻轻踏在另一脚印里面,缓缓倒身悬下,侧耳一听。

内中一人说道:“我说老鬼声气到不了这边,他那亲戚早就和他反目。他前日还派人与将军送信:小孽种不来便罢,一来便即擒了献上,以赎他儿子的罪名。老总爷偏不肯信,硬派我们追将下来吃苦,今晚差一点葬身雪里,这是怎么说的?”另一人道:“我原说金雷老鬼,当年有名的玉面神鹰,何等诡计多端?事败之后,谁都没这大胆子,独他一人保了小孽种,担着这大血海干系,几千里路往甘肃、新疆逃来,还是明着雇了骡车走,哪有这样情理!不来吧,我们前头一走,后面就有人跟。我们稍一疏忽,无缘无故人就冤冤枉在没了影子,敢大意吗?我只不懂,上头既要斩草除根,只用一纸公文通行各省,自然小孽种便存不了身,何况到处都有我们的能人相助,还怕捉他不到?偏要用这等暗杀方法。”

先一人插口道:“你哪里晓得?上头有上头的道理。就是这次剿山,不也是暗做的么?官府还说我们也是强盗,和他们火并的啦。差事苦时自然是苦,可是没事时,随便吃喝玩乐不说,每月单俸银就是五百两,生杀任性痛快,建一次功有一次赏,办差还有丰厚的川资,只要对上头恭敬当心,平时一点风险不担,退一步想,比起当初身在绿林,可就强得多了。”另一人答道:“这些话虽然没有犯什规矩,还是少说的好。我们知道后面跟来的是谁?本领如何?平日有照应没有?一个不小心又惹出祸事,和高老五一样,至今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尸首,那才冤呢!你准知道大雪中他们不会跟来么?还是趁无人时谈点正经的吧。”又一人道,“如今火刚升起,肚子还未有食呢,忙什么?”

先一人道:“我看这座店大得古怪。自从京里出来,转了好些村镇,甘、新道上还没有这般款式干净的店呢。日里那女店主虽说这里虽非官道驿路,却是通各大县的捷径,又有天山采荒金、皮货的客人与外国鬼子来往,店主甚是富足等话。我总觉她出来代那男的醉鬼答话,到底有些可疑,那伙计也有些像假老实,否则眉眼没有那样清秀,手也不会那等白细。现又刚到,且莫使他看出,装作糊涂,等用完了酒饭,稍歇一歇乏,东伙入睡后,好歹也要探出一个究竟。”

先说话那人接口道:“其实连这样急都无须。刚进门时,明明后院有空屋,伙计却要我们住前院,仿佛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气。后来到了此地,才知他是怕寒偷懒,不愿再升一次火。我们已来了这一会,如果老鬼和小孽种藏在这里,他们何等机警,决不会没有一点动作。就算因路上劳乏过甚,以为深夜大雪不会有人跟踪,安心睡去,店家也不致不做理会。依我想,店家定非他的同党。你说那伙计不像老实粗人,也甚有理。我们既然下网,不管有鱼没鱼,总得仔细看看。不过人都熄灯熟睡,也窥探不出所以然来。雪势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脚步稍重,反倒打草惊蛇,好在大雪深夜,决无人敢冒险上路,莫如大家舒舒服服睡个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虚实。只请蔡二哥和胡三弟轮流值班,门前守望,有了动静再行下手不迟。饭后我再前往他东伙住房窗下窥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没有可疑之处,只要他不和老鬼同党,今晚别的屋便无庸再去窥探了。”

余人还在争论,周谦已从对面厢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着沉重的步履走了过来,室中请人便改了语气。老者听见开门之声,因和主人没有说明,终觉不便,刚把身翻向屋顶朝雪上一伏,便听周谦嘟囔着走来,自言自语道:“好容易有了人来,他又逗耗子去了。一个弄不好,今晚谁也不用打算睡好觉。天又冷,雪又大,放着热被窝不睡,何苦呢?告诉你事情有我做就够了,偏不信!”

老者闻言,暗忖听他说话,必然早有安排。既已听出这五人是京中仇敌派下来的爪牙,还不急速回房准备,等待何时?仇敌已被周谦瞒过,不知自己是否落在这里。院中积雪初住,上层松浮,如从上面纵落,比由下而上还易听出声息。站在屋上一望形势,恰好墙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里深得多,如往外纵去,绕墙走向前门,再缩进前院回房,一则比较少些声息,二则借此一观屋外形势,以备万一不济时或可多条退路。主意想好,等周谦一进屋,便运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黄鸽冲霄”,直朝墙外纵去,快要及地,再把气一提,两臂一分,“蜻蜓点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顾无人,然后施展“踏雪无痕”的本领绕向前门。

到了一看,那五个仇敌的脚印乃是从偏向官驿土道那一面而来,想是先顺驿路追赶,途中耽延了些时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暗忖这些恶贼真个厉害,自从离山逃走,早防他们要跟踪搜索,饶是沿途故布疑阵,诱他们穷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们追上。最伤心是三道岭那边,与主人早年患难之交,又结成骨肉至亲,当时情义何等深厚,不料一朝变节,屈膝事仇。只说他是因亲老族众恐遭杀戮,所以没有几年就告了终养,便连主母那样贤明的人都深信不疑,临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日里刘莽说他可疑,自己还以为不致如此凉薄,谁知他竟图了儿子的富贵功名,不特认贼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把至戚至交的遗孤绑献仇敌,真是天良丧尽,猪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误行到此听出好谋,今天赶到三道岭,岂非自投罗网?随想随往院中纵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灯光摇摇,微闻病人呻吟之声,心中一惊,暗骂:“刘莽蠢才!真不晓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转索要饮食,也应低声嘱咐暗中取用,怎便点起灯来?”探头一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门业已关闭,正待回身仍从窗户纵进,猛觉脑后一阵冷风吹来,又劲又急。

老者久经大敌,知道有人暗算,喊声“不好”,不敢回身,忙向右侧一纵避开来势,刚刚一手去摸怀中暗器,按剑准备敌时,忽又听墙头上有一人低声说道:“不是外人,快随我走!”接着眼前一晃,声随人逝,一条黑影如飞鸟钻空越墙而去,再看墙上低声说话那人已无踪迹。心中悬念着室内病人,也无暇揣测来人是何路数,轻轻纵到窗下,用手一推隔扇,听见里面有人用手轻轻弹了两下,知道刘莽尚在室内,料定来人是友非敌,心下略安,连忙纵身而入。正待数说刘莽,忽见灯头上灯光侧面坐定一个连鬓胡子,正与少年按脉,旁边站着刘莽和田振汉,料是请来的医生,当时未便上前请教,只得站在一旁相陪。暗中留神看那医生,身材不高,却生得丰颐广额,朱颜大耳,二目神光炯炯,只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个残缺,美中不足。正赞他仪表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来,雪夜到此,心非无名之辈,猛一眼看见那胡子中指上套着三个金环,好似听人讲起过。

静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惊,暗忖:看这人面貌打扮与手上金环,不就是当年江湖上传说、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铁煞手、三环套月,又简称三暗号神医马玄子么?老主人在时,曾借求医为名,三次派人专程聘请他入山相会,俱未寻着。最后听人说起,他因在天山白圣峰下遇见秃贼哑僧林空了,狭路逢仇,动起手来,正在不分胜负,不料林空了预先练就一只恶猿,埋伏在雪壁旁边;出其不意纵将出来,打算挖瞎他双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虽将恶猿劈死,身上却中了林空了乘隙打来的飞蝗蒺藜,鼻子还被恶猿抓破了一个洞,多亏他来了两个有力的援手,才将秃贼逐走。他和秃贼原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见过几次胜负,自这次负伤,自觉本领还是不济,立志就在白圣峰危崖绝顶冰山雪窖中苦练内功,如不练到一举手便将仇敌杀死,决不下山。那峰离地千百丈,终年冰雪堆积,上丰下锐,就是有本领的人也上不去。他上到峰腰不能再进,费尽辛劳想了许多方法,几经接厉才悬了上去。另由他的好友万里孤行冉飞在峰下将食粮用具用长绳与他系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济看望,一上一下遥遥手语。他上峰苦练不久,便降伏了峰顶盘踞的一只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业已六七年不听人说起,不想今在此相遇。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为友,后面五人怎堪一击?难怪他们不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听那胡子对病少年说道:“老贤侄一路劳顿,多受风霜,加上骤遭大故,冤愤填胸,悲苦过甚,再加了几层寒热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见了我,虽可包愈,还得养息三五日始能复原呢。”说罢,回头向着田振汉道:“雪中死尸已被敌人发现,后院五个鼠辈虽不足虑,后来诸人却有两个能手在内。我们纵然不惧,到底时机未至,终以隐秘为是,但能敷衍过去不和他们破脸,使其自退,方为上策,否则敌人源源而来,从此多事了。如不打算动手,病人在此,至迟天明,不被后院鼠辈发现,也必为老贼看破。少时我走后,可告知周氏弟兄,说我将他三人连同行李一齐带走。车骡有镖行烙印,只说暂存此处,看见无妨,叫他和那两位不可妄动。来人后援太多,有官府相助,事情不闹则已,越闹越大,以免惹出乱子,老头子又生气。那房上下和院墙外的雪中脚印,可请那两位宝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饰,小周不要再装腔捉弄人家,便可无事了。我估量大雪虽止,有五个鼠辈在此,老贼当派能手在四外撒网,必不在未明以前投店,惊人耳目。你快去将他们车上看看,除空车外不要有一件东西遗留在此,车轮上绑的木块草索也要急速去掉。快去快来,我们好早些走。”田振汉闻言,应了一声,穿窗而去。

老者闻言,更料是马玄子无疑,知道行藏人已早知,忙向那胡子致谢道:“久仰马老英雄的大名,不想今日穷途幸会,又蒙拯救我等危难,真是感恩不尽。”那胡子掀髯笑道:“小弟虽知道二位用的俱是假姓,可是真姓名也是得之传闻,素昧平生,怎得相识?再者,小弟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只贱须生得长些,也未便受老兄如此称谓,叫我玄子如何?”老者因前听人传说,三暗号神医马玄子生平有一怪脾气,年纪不大,却最喜人称他老,故此冒叫一声,不想正合了他的胃口,便也凑趣道:“小弟金雷,草字春霆。这是我兄弟刘莽,这是我老主人的三少公子成基,字继武。小弟等三人来历,想已难逃诸位高明洞鉴了?马兄虽在英年,早已威震天山,名重江湖,又加生着这一部美髯,风仪出众,老英雄三字当之无愧,何必如此太谦呢?”

马玄子喜道:“原来你老哥便是当年镖打四凶、独劈八怪,人称玉面神鹰的金老英雄么?日前听小周山主说,据他凉州手下达官归报,只说有一姓陈的老者同了一位姓李的朋友保住一位少年公子,时而装作骡夫行商,时而改扮运枢回籍的外省客人,由河南、山东一带起身,经由陕、甘、凉、肃一带,对早时晚,绕行大道小路,似往新疆而来,不时有各地方隐姓埋名、以前曾与嵩山老寨主通声气的人们前去迎候,行路虚虚实实,到处布有疑阵,明明见他车马往东走了下去,不久又有人在西路发现,有时更特地往回绕走。每次起身不几天,必有京中赶下来的爪牙跟踪觅迹,偏巧都落在三人后面。来人在自搜寻了两天,等到发觉扑了个空,再往下追,仍然神龙见首,鸿飞冥冥,闹得京中左一拨右一拨派了不少的人,仍是无用,只管跟在这三人后面,沙漠戈壁里东跑西驰,疲于奔命。那三人却和没事人一般,每日声东赴西、说南往北的按站前进,连镇边镖局那般声气灵通到处有人,都几乎被他们瞒过,前日竟公然到哈密城内投宿。到了夜里,想是看出风声越紧,情势危急,偏巧那时驾车良马突然倒毙。镖局中人早就奉了小周山主之命,断定那三人定是从嵩山被难时逃出来的朋友,弄巧还许是投奔自己而来,吩咐随时留意照料保护,便借赠了两匹健骡与他们,并劝他们去拜山投止。老者受了二骡,却说另有投奔,再三逊谢。镖局中人连忙连夜飞马往山中送信,说三人并非前来投奔,看神气是往三道岭去。

“这事不料被老山主知道,将小山主喊去大骂一顿,说他为德不卒,不管来人是否投奔自己,如真是嵩山来的,要在这里死于仇敌之手,传到江湖上去,必说自己在以光复先朝为名,此事却袖手不管。休说无颜见人,也问心不安。如今天降大雪,适才得报,京中爪牙业已派出三四起,路上固是危机四伏,如到了三道岭老贼家中,更是羊入虎口,休想活命,必被献与仇敌无疑。即便事后杀了老贼全家,也干事无补。你们怎这般糊涂!越骂越急,不知怎的一句话说过火,将座中一位淳于姑娘说生了气,一会独自骑马下山,准备与京中来人见个高下。小山主也着了急,带了多人出去寻找。等到遇见淳于姑娘,才知她在雪中已做翻了一个京中下来的能手,并知你们已到周氏弟兄家中。周氏弟兄也是他们同宗,日前得信在此守候的。

“今晚田振汉来说,那老少三人已投宿到此,少的一个染病甚重,请小弟到此医治,并说周家弟兄原想盛筵款待,因二位兄台不肯说实话,恐招疑忌,未便当时出来相陪,已想派人与山上报信。田老兄弟已在路上与他们相遇,约同在此相聚。雪中尸首已被对头发觉,京中两起爪牙也要先后到此,黎明后一个应付不过,周谦兄弟年少气盛,喜玩花巧,还许有一场恶战,来人恐怕一个也难回去,到时小弟还须暗中相助一臂之力。现在三道岭万不能去,朱公子病须调养,此地更难久停,且到左隔壁头一家的地室内存身。因为那里上面虽是一所空屋,地室中设备般般俱全、原为应付紧急之用。就请过去如何?”说时田振汉已拿了车中余物穿窗而入,说:“小山主与淳于姑娘兄妹等俱已到齐,分扮作日里投宿的行客,暗宿在各室以内。这间房,周谦曾对先来五人说是空的,既打算不和来人翻脸,还须收拾一番。请马兄带了三位快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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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二) 第二回地穴藏身班荆欣宿契杯筋叙旧妙语见天真

金雷这时遽逢意外,惊喜交集,知有这些义侠之士相助,决可安全,因适才隐蔽行藏,恐周氏弟兄不快,再三托田振汉代为致意。马玄子连说:“事情本应慎重,勿须如此客套。”随即走向炕头,取下一块砖,伸手往砖洞里一按,那有小半间屋宽长大炕,靠里半截突然贴壁支起,现出一个用青石板砌成的隧道,底下隐隐透出灯光。这条暗道建筑得甚是灵活轻巧,开放起来一些声息俱无,而且位置别致。炕上面只有几条寻常的砖缝,如果不知就里的外人到此,就将它拆了也不易看出。金雷也是久走江湖的成名老英雄了,这次保了少主逃亡,还是格外小心,适才进屋时几经仔细观察,竟未看出破绽,不禁心服,赞叹不已。马玄子要过田振汉新得的一盏羊角风灯当先引路,金雷命刘莽抱了少主朱成基居中,自己断后,一同进入隧道。田振汉在上面,将三人的行囊东西一一递下,对马玄子道:“马老哥,我们不打此下去了。你将下面铁环铰链上的机括扣紧。听淳于兄说,后面着实有几个能人前来呢。”马玄子笑道:“都是老爷子小心过度,其实都送他们回老家,看看到底有多大乱子!”一言甫毕,猛听地道内一人喝道:“无知劣马!外面已撒下天罗地网,今番你们总跑不了啦吧!”金、刘二人闻言大吃一惊,刘莽首先放下朱成基,便要拔刀应战。金雷忙中一定神,一想情形不似,低喝“莽弟不可造次”时,马玄子已笑喝道:“没见你这个坏丫头!也不问是什地方,生人熟人,就开玩笑。你和人家见过面吗?这等胡闹,真不要脸!还不过来帮着拿点东西!”那女子笑骂道:“我吓你这个倚老卖老的假老鬼呢!跟别人闹什么?”说罢,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女子。刘莽方始释然。

金雷从这些人口气里,知道众人当中有一个双姓淳于的女子,便是日里所见马上英雄,本领高强,最得众人敬爱,以为必定是容颜俊秀、英姿飒爽、谈吐豪迈的奇女子,先听她当着生人说话粗野,已有不如想象之感,及见那女子从暗中出现,灯光里看去不禁失笑。原来那女子生得身材甚是粗矮,面貌虽不十分丑陋,可是头额上和兽角相似,一边生着一根长约二寸的肉锥,如非身上也穿着大红披风,内穿密扣黑衣外,决不以为她是日里所见的马上英雄,暗忖:一个人休说闻名不如见面,便是乍见一面,如未细看也认不真,拿日里说,明见她大雪中挺立马背绝尘冲雪而驰,身材打扮何等俊美,这时却这般臃肿。就论她马上功夫,本领也非寻常,又受同辈英侠如此爱重,何以举动言谈又那般粗野憨呆不通世故呢?正自不解。马玄子也不给那女子引见,只叫她帮同持灯携物前行。金、刘二人除了道声“劳动”外,不能再说别的。田振汉在上面已将暗门闭住。那隧道高低旋曲,随处都有机关,长约半里。马玄子与女子在前互相拿“老”“丑”二字做话柄取笑,一些全没互敬之意,迥与背地所闻不同,金雷好生奇怪。一会到了尽头,现出一座门户。走进去一看,乃是五间梅花形的地下室,当中是一间广厅,有两行座位。玄子领众人穿行过去,走入另一间室内,里面已是炉火熊熊,热炕温暖,纱灯下垂,光照四壁。屋顶、墙壁都用三合土和大青石分别筑成,甚是整洁坚固。当中围桌摆着八个座位,精肴满置,炉火水盆中烫着几把瓷壶,酒香四溢,芳腾满室。其余用具设备以及药壶茗碗,一应俱全。

玄子笑对丑女道:“这些都是你一人在此布置的么?”丑女笑答道:“我哥哥还说我心粗手蠢不会铺排呢!糟老头子,你看堵得他们的嘴么?”玄子哈哈大笑道:“你上了他的当了!人人都称你是寨中的女易牙、天厨星,好吃姑娘,难道他是你哥哥,还不知道你这一手好烹调么?他不过怕你在上面生事,被敌人看破。好说你决不干,故意用激将之法教你来做这苦差事罢了。”丑女闻言,恨恨道:“他还是我亲哥哥呢!人前露脸的好事从不教我去做,想法子教我上当。依得我脾气,此时就给他上去搅一个乱七八糟!老爷子知道,又待把我怎样!”说到这里,忽然低头沉思了一下,笑对玄子道:“马大哥,自从我们到了老爷子这里,许多人当中只你和我说得来,也不嫌我疯疯呆呆。如今有一件事,这东西太可恶了,只独个儿办不来。如和他们这一班机伶鬼去说,好了,绕着弯子来拦阻;要像哑贼那样的坏包,不是挖苦几句再搬人出来压我,便是理也不理。我最爱你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说做就做,本领又大,你如帮我就了此事,从今以后决不再喊你那新外号,完事我再把淮扬的狮子头做一碗与你下酒如何?”

玄子笑道:“你那事,不说我也知道,不用拿话激我,我不像你吃僵。帮你并无不可,不过此时我还有事,又要给朱公子医病,煮熟了的鸭子无须忙在一时,且待少时大家会齐以后再说。你也没向这几位朋友请教,就野马蹄天的乱说,不叫人笑话?”丑女一撇嘴道:“我这人不愿作假,都知道了,还故意请教些什么?我来说给你听:这年轻生病的是朱公子,这位老人家是玉面神鹰金雷,只这位大个朋友姓莽,投宿时假作姓张,不知名字,对不对?”玄子道:“这位姓刘,姓莽就不对。你叫什么?怎不对人说咧?”丑女道:“那怨你没给我引见,我怎好对人去说?我本说那姓莽的姓生,没听说过,又是他们商量冤我了!”说时上下直打量刘莽。

金雷看出此女虽不如意中的想象,却也不是寻常人物,只浑朴天真性情粗率罢了,见玄子含笑拂髯仍不给自己引见,不便缄默,忙上前一揖道:“多承盛筵相待,心实不安。来时匆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芳名呢。”丑女笑道:“老人家不要多礼。我双姓淳于,单名一个荻字,他们都叫我野姑娘。又因我从小好吃,学会做各省的菜,如今管着山中总厨,又叫我做女易牙、天厨星。为了易牙不是好东西,还和起外号的人打了一架,几乎闹出乱子,多亏这位马玄于说合,才完的事,可是从此叫了出来,也就无法了。我先告诉你,省得他们来了又拿这个笑我。少时他们如说,你说你早知道,便算谢了我。今天下雪,不比山中东西多,只就着这里现成的菜添炒添炒,变了变样子,不成敬意。等到山中,我再亲手备上一席请老人家吧。”金雷自是逊谢不迭。

玄子笑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野姑娘几时又会见人说起客套话来了?”淳于荻道:“我小时也读过几年书,你当我真呆啦!见了你们这一群就有气,除老爷子和小周外,没有几个好东西,我有什好话向你们说?他们三位都是现在的忠臣孝子、义士英雄,人家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不似你倚仗羊胡于年轻轻的卖老,怎叫我不敬重呢?”玄子道:“就你这张嘴,又爱说又伤人,就够讨人厌的,怎怪大家不爱理你呢。这里有副药,还不拿去煎好!朱公子病一好便要上山呢,现在吹不得风。这几天你要招呼不好,回山告知老太太,怕不揭你的皮!”淳于荻哈哈笑道:“我姑妈才不会为这个说我呢,拿来吧。”玄子将药递过,命去熬煎,说:“这屋少时人多,怕病人心烦,反正不能动荤,且到里屋安歇吧。”说时,一按墙上铁钮,一阵隆隆轻响,现出了一个小门。

朱成基这时由刘莽扶持坐在那里,又是神思昏昏,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金雷巴不得有一个清静地方与他安歇,忙帮同扶进隔室一看,室中一切用具比起外面还要精美舒适。三人一同招呼朱成基上炕安歇,盖好了被。玄子说:“朱公子病重、非等这副药煎好服了天明醒转,不会见着大效。金、刘二兄可到外屋闲坐,等候众人到来人席。这里的事说起来话长,我并不是事中人,只为和老少两位都有极深的交情,偶然遇上事,我要是没有在外瞎跑,总有我的份罢了。平时我总爱找小周谈谈,今晚刚要乘雪赶去,路上便遇见了田振汉,说朱公子有病,中途折回。二位想知这里情形,少时让这位淳于姑娘来说,还有趣些。”

金雷正要答言,忽听屋顶天花板中一先两后“嘘嘘”响了三声。玄子勃然变色,起身对金、刘二人说道:“二位稍坐一会,如若觉着饥渴,请随便饮食,不要客套。”说时淳于荻也闻声跑进房来,笑对玄子说:“小老头,有敌人找你叫阵呢,还不快去!”玄子掀髯笑道:“如今上面天还未亮,居然有人雪夜叩门,雅兴倒是不浅。他们尽可发付他,却来寻我,定非敌党无疑,我倒要看看他是什等人物呢。你陪着他们二位好好款待,不要招人厌烦。我去去就来。”说罢便往室外走去。淳于荻拍手哈哈笑道:“有人上门寻老马晦气,这几年来我看到的还是第一次呢。强中更有强中手,今晚不比在山上,有生客在此,莫要被人比输了,没脸子啊!”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金雷遥闻玄子长啸一声,人已到了远处,室外通上面的道路颇长,又极曲折黑暗,虽不知是否还有别的路径,而瞬息之间走出老远,单说目力脚力已足惊人,果然名下无虚,好生佩服。正和刘莽夸赞。

淳于荻插口道:“老马不只本领高强,在我们这群人里数一数二,人还极好,又爱玩笑,不分男女老幼,更格外显得随和,我两个最说得来。他人本豪侠好义,自从天山雪峰山练成了几样惊人绝艺,二次出世便不常在一个地方住了。他有五个家,俱在新疆,可是都没妻子亲人,只有两个堂房侄子和三个朋友,带了家眷代他料理。他把许多家财分在这五处,随时来往留住,凭他那一身功夫和绝好的医道济困扶危,来无影去无踪,除了在周家能找得到他外,别人想见他却是极难,不想这大雪深夜会有人登别人的门来寻他较量。如是寻常之辈,不用别人,单是周氏弟兄就打发他走了。我如非二位佳客在此,真想上去看看。我们今天从日里起便出了多少事故,到了这时还有人来麻烦,真可谓多事之秋了。”

刘莽忍不住问道:“房顶哨子响,不过叫人罢了,怎见得是寻马老英雄晦气?哪知不是京中赶下来的人,周家兄弟见他扎手,请将去上相助,或是别的朋友看望呢?”淳于荻笑道:“刘大哥,你哪知道?我们这里是山中的耳目,不但暗室地道、退路出路布置紧密,各处都设有传声的东西随时报警。你没听哨子先响一下又接了一下么?那意思就是说有远人拜访,非会不可。这里决不会有江湖上人寻找,如是京中仇敌,任是三头六臂,我们当中有一厉害的便可了事,何须寻他?来人必是刁钻古怪、深知过节,拿话和举动挤兑上面的人,非逼着与老马斗斗不可,所以别人都不便动手。又因今晚有事,防被来人搅乱,才喊上去的。”金雷又问起老少两位山主和山寨情形,淳于荻道:“将才我在外屋煮药,已听见你间我们马大哥了。他不是叫你问我么?你老人家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了,你们嵩山的事我们这里都知道,怎么这里事你会不知道呢?”

金雷惭愧道:“周老山主大名久听人传说,一则僻处新疆,相隔太远,周老山主行事又比家主人谨慎机密。江湖传言,他只是这里的第一大财主,有不少山田土地,上万牛马,为人慷慨好善、善济穷人罢了,就是偶然遇到他几个亲近知交,也不过说些与传闻同样的话,对于他的胸襟抱负、雄才大略一字不提,甚而只说他上辈周怀善精通武功,本人竟已弃武就文、以读书耕牧为乐呢。我们远方人怎知底细?直行到了甘肃边界,听说镇边镖局威名远震,仍不知是他手下人开的。昨日到了哈密,两马病死,承镖局中两位朋友患难相助,赠了车骡,拿话点醒,劝我们上山暂住,才听出他是镖局主人。当时昏聩,辜负了那二位的好意,不想行到此地,仍须承他贤乔梓与诸位英雄护庇才得免祸,不致自投罗网。老朽在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竟是不分贤愚,异日相见,好叫人惭愧呢!”

淳于荻道:“这也难怪。他父子连当地官府上下都安得人心,平日从不平白生事,极端装出安分神气,还因他好客好善,家财太广,又在边省地方,招了京里的忌,两三次派下人来窥查动静,全仗他临机应变消息灵通才保无事。头一次人来,他老人家自己背了粪筐到驿道上去捡马粪,装呆充愣,故意让来人和他答讪,引入山中住了一夜。好笑来的那呆瓜竟敢半夜里私探宅院,而所有消息总簧事前俱都关紧,否则不要他们的人动手,就死于非命了。那厮见天刚一黑全家人睡,除周家自己眷属外,并无什么外客,好容易挨屋窥探走到两老夫妻窗下,听见周老山主在床上埋怨老夫人,家中人多,柴米油盐用费了不知俭省,又是什么儿孙不孝一点没出息,不爱种地牧牛却爱种花养鸟,糟钱可恨等语,老夫人却怪他既要俭省,不晓得每年不做善举岂不省钱得多,就如今天留客在家,连吃带喝也得花上三四分银子,自己偌大田产,有福不会享,每天还出去老远拾粪捡草,却来埋怨别人不会理家。老山主说做好事是修来世,也和今生一样,并且花两个钱可博善名,免得人说为富不仁,那客人说话中听,又是个在外流落的人,明日再和他谈谈,如想在此,看他精强力壮像一条牛,还想留他当长工呢。那厮一听,只当他是个略好行善的安分守财之人,便自回房安睡,却不想他窥探时,前后左右都有能人,听见老山主装的那番话,又骂他是条蠢牛,几乎笑出声来,差一点没将他乱刀分尸。第二天他看不出什么动静,托故走去。

京里头仍不放心,二次三次又派人来,也有文做也有武做,都仗老山主相机应付,强忍过去。末一次他们恶做,与当地官府商量好,装作查粮差人,故意抓错,要将山主捆打。小山主强忍怒气笑脸跪求,杀鸡杀羊款待,才没真个动手。他们这次见百计凌辱都未探出,虽把我们当作安善地主良民,才行走去,死心塌地不再前来,可是小周山主因为被父亲强止住没敢动手,还向来人勉强屈了一膝,这个气如何能出!来人走没多天,便和我们那位杀星跟踪追往京里,先做了一两件亲王府中的盗案,故意露些形迹在那来人眼里,再出京往南方逃走,等他追拿到了山东,才现真形,将那未一次两个来人还有一个奉敕海捕的党羽一齐擒住,在临城抱犊崮一个破庙里面,用尽方法凌辱尽兴才行处死,报了前仇,折回京中,又将盗的东西放向宫廷之内,连夜赶回。这一来却连累了江甫八侠,敌人俱当是八侠中的周污所为,搜拿更紧。他二人原是托故出去的,老山主明放他们前去,成功回来却数说一顿,说父受人欺,前去报仇固是应该,不过现在正是卧薪尝胆之时,养气甘辱才能举办大事。京中哪知是我们杀的?至今还在海捕访拿,由此对我们才放了心,无人再来。我们做得甚是谨密,除近人至交外,本地人民客商只知镖局是一个姓尤名斑的人所开,你们远人自然更不知底细了。”说到这里,出屋见药已煮好,三人一同拿了药进去,仍由淳于荻试好温凉,金、刘二人扶起朱成基,服侍他吃了安睡,掖好了被出来。

淳于荻笑道:“看我虽是个粗人,又生得这般丑怪,马大哥却说我做起这些事来最心细不过。他是有名神医,不但药好,连水和家具以及煮药时该是先用文火或是先用武火、放多少水煮多少时候全有讲究。他不问是开几味几十味药,都是一味挨一味放下去煮,小病他不管,是大病,从没见他把药做一回同煮的。据说这一先一后里头有好些生克变化在内,大意不得。除他单人在远处行医是自己下手外,余者他这几处行家都有专人代他料理,如到我们白马山来,这些事总离不了我,放着山中那么多的机怜小心鬼,他却一个不用,并说我如助他医好一百个垂死的病人,他能有法子使我把头上肉角消去,人变好看些。我却不理这话,一来身体是父母赐我的,不能给它改样;二则人总免不了老,一老,不丑也没人爱了。我见小周山主想我姊姊嫁他,去年人都快想疯了。以前她为不答应别人的婚姻,死伤了多少人,闹得我姊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非她本领高强,几乎吃了人家大亏,后来巧遇多年出门在外的哥哥,才得投到这里,真不知招了多少麻烦,至今大仇未解,还不是因我姊姊长得好看的原故。其实山中的人非亲即友,大家交情都极好,永没不和过,看神气一时半时也分不开,何必非嫁娶不可?我说他们呆,他们还笑我。我又不想嫁人,要好看则甚?莫非眼前这许多的亲友老了死了就没人管?拿白天这件乱子说,还不是又打我姊姊身上起的吗?左就没事,索性大家吃点东西解解饥渴,我打一开头说如何?”

刘莽早已听入了神,巴不得能知就里。金雷更因她说还有一个姊姊,不禁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也是渴欲知道山中详情和她姊妹二人身世,便答道:“我二人先时在上面已是酒足饭饱,姑娘要用,自己请用吧。”淳于荻笑道:“我也不怎么想吃。因为天长夜深,二位适才服侍病人,恐没吃饱,既然不用,等他们来了再入席也好,还是听我说这里的事吧。老周山主名叫周澄,二位想必早知道了。小周山主今年才十九岁,单名周靖。老周山主中年得子,就这一个独儿,自然钟爱非常。仗着山中能人甚多,从小便学成了一身文武艺业。这是老少两位当家主人,其余再分老少两辈。老一辈的共是八位,号称山中八老。周老山主已六十的人了,在老人当中还算是最年轻的。年纪最老的,便是当年独掌劈华岳惊走皇四子,当今登基头一晚便传集他手下七九六十三名铁卫士,各给御札,命他们随时潜心搜捕除害的那位老人家,后来被铁卫士当中新近装死归隐的花明、范济两人用尽机谋,再三跪求隐姓埋名,好由他们去蒙混报功以免治罪,他因上了他二人的当,自称瞽叟,便到了白马山中隐居教侄,不到时机是不再出世了。”

金雷闻言大惊道:“这位韦老前辈,听说已死在清宫铁卫士范济、花明二人手里。那二贼只是铁卫士当中的小领班,以前本无大名,因伤了这位老前辈才名利双收的。江湖上传说,韦老前辈的侄子当时虽只十一二岁,因得高明传授,已有了惊人本领,人都称他小金鹏,却这般无声无嗅,直到范、花二贼因伤告退回家享福,俱未前去替他恩养传艺的伯父报仇,并且事后也很少见他,都说他是小时了了大来无用。更奇怪是连与老前辈同时的成名英雄又是莫逆之交,号称雁山六友的甄、党、莫、石、朱等五位老前辈,仅有石铁华老前辈一度与范、花二贼在睢阳道上相遇狭路,不知怎的,已将仇人擒住,就要割首祭灵之时,二贼忽说有话要背人说。石老前辈本领高强,能百步打空、隔墙应敌、呼名打人要穴,不怕二贼逃走,所以也没有绑。众人明见押了二贼同往客店中后院屋内说话,出来却只见他一人,忙着追问。石老前辈叹了口气,拿出一面韦老前辈死时给二贼留的免死牌为证,并说余下还有十一面也给了二贼,诸位即使再遇上他,为守当年英侠会上立牌时信誓,也无奈他何了;况且这两人甚孝,虽为异族鹰犬,所行恶事并不多,均有可原之理,由他去吧。韦兄一死我也灰心,不久就要与诸位作一长时之别了。过不几天,石老前辈忽然回家,料理了点私事便即不再在江湖上出现了。

“那免死牌乃雁山六老当初所立的竹符,小不及寸,每人十二面,错综拿着,上有隐符烙痕暗记,因六位手辣,疾恶如仇,专为宽免江湖上勇于改过或是可以宽免的人而设,共同立有规条,除却不孝、不弟、**等有限儿条犯了仍是不赦外,余者持牌的人如说出道理来,不但不去伤他,还要尽力相助。这原因当时先朝志士逸民为官府所迫无可容身,不得已托身绿林的很多,雁山六友晚年好佛,惟恐犯了脾气时杀非其罪,更恐自己放了他又落在别人的手里,立下此牌以为凭证。韦老前辈伤重身死,肯将这牌和密语传给仇人已经可怪,石老前辈有名铁心汉子,迫于信誓见牌放人还不足奇,竟会被二贼之言所动,不照惯例给仇人身上留个记号,还代他说话,语多称赞,这个疑团简直无人能解。其余四友也和韦老前辈令侄一般,全没动静,渐渐无人见到,想因风声太紧,避祸他乡隐居以终余年了。至今人们谈起旧事无不忿恨,可是范、花二贼六友不除他们,别人也不说,连那素好仗义管闲事的江南八侠也没听说找他们过,终任他们逍遥岁月安居过度,我常说他们侥幸已极。这事已成众人皆知,官府有案可凭,好似连尸格都验过,不料尚在人世,真连做梦也想不到呢。”

金雷因这事当时眼见的人还有在世上的,说时又见淳于荻听得入神,好似闻所未闻,虽然不便说出不相信的话,心中却甚起疑。淳于荻已经看出,便笑道:“你二位如今已是我们一家人了,我才说出这些机密。要是对外人说,休说我要吃一场大苦子,任是二位本领多大,恐也难活着回去呢!事情因他们不肯和我说,以前的没你老人家知得详细,只晓得为上了范、花两人的当不愿食言才隐起来的。山中的事如要都说出来,还要使你老人家奇怪个够呢!你适才不是说雁山六友都隐居不出世了么?不但那隐居的地方就是我们白马山,并且一位不短,都还健在咧,信不信由你。山中能人多着呢,过两天你们老少三位一去就知道了。”金雷微一沉思道:“如此说来,韦老英雄当时的死是装的了?”

淳于荻道:“他老人家虽然要践前言,成全两个聪明孝子,自己不到可以复兴前明之机暂不出世,已经是恩施格外,莫大的情面了,怎肯躺在那里装死,任狗官们相验呢?这六位老前辈的来此事迹,说上一月也说不完,先说你们三位来此遇救的正文吧。原本我们这里,从京中起,只是西北半壁,直达甘、新、青、宁这几条驿路以及大一点的通道上都有我们的耳目。近一二年镖局威名益发远震,常时更是短不了有我们镖局的镖车经过。前几天甘肃有车子回来,照例到了哈密要往山中回事。早先原是老周山主接见来人,自从前年山中来了一个异人,与老周山主谈了三日三夜走了之后,表面上山中诸事都还在办,可是老周山主已没先前起劲,也许是见自己年老,想叫儿子承继父业,到了去年八月以后,把事都交付了小周山主,自己每日同了几位老人饮酒下棋,携手在山中闲游,除真正大事要禀明外,差不多的都由小周山主去料理,所以这次来人照例去见小周山主。他听说在凉州道上发现你们颇似嵩山逃亡下来的人,立即用千里飞马传下转牌,吩咐各地自己人留心打探,妥为招呼款待,不问是否嵩山来人,设法引他上山,只不可在事前冒昧吐出山中真情。令发出去不到三日,接连得报,说你们走得甚快,已由甘、凉到了哈密,并知失马赠骡之事,因你们不肯上山,似要往三道岭去投入虎穴,同时又接警报,京中仇敌已知你们逃往甘、新,连日连夜派下好几拨海捕的人来。正要商量设法接引入山暂避,不知怎的会被老山主知道,将小山主唤去厉声责白,说他少不更事,这般紧急重要的事既不早来禀报,就该及早设法派人接引,怎和没事人一样?越说越急。我姊姊从旁代为分辩了几句,也挨了说。

“她平时最是心高气做,素得老山主夫妻看重,吃不了几句抢白,因是小辈,当时虽没敢顶嘴,等老山主说完,大家退出,来到了众人议事的朝阳厅上,因老山主仍责成小山主肩起这副重担,不准有人动你们三人一根汗毛,白骂了一阵又没说出个办法,正商议不知怎办好,我见她嘟起嘴生气,无心说了一句错话,将她激怒,立时站起身,说这一点点事儿也值得如此畏首畏尾!说完出去,骑上她那匹千里雪便乘雪赶了下来。众人知她性暴不能忍让,恐乱杀京中来人不好收拾,小一辈中除小山主、我哥哥和我姊妹两个外,还有不少位能手。当下小山主先着了慌,知道骑马没她马快,急忙同我哥哥和林九哥、杨六哥、陆五哥四人踏雪追下,我也随后跟了来。我姊姊果然在路上杀了一个小辈。你们遇见她那地方名叫两路口,一边通驿路大道,一边通到这里。周氏弟兄只在事先得信备下酒食,在前面近驿路的口子上抄出去迎接,还不知寨中闹这些事呢!我姊姊见你们雪中走岔了道正往这里赶来,必落在二周家里投宿,无须当时相见,安心想看看到底有人跟追没有?前行不远便遇见那送死鬼一个人贪功走单寻来,本事虽然不弱,无奈不是她的对手。她将那人杀死以后,又来回在雪地里搜寻余党,直到夜间才和小山主等四人相遇,问起死尸尚卧在雪中,又同去收拾干净才同到了周家。那后屋也有暗室,所以二位和来的仇敌俱看不出,以为只小周一人未睡。他们恐我在上面生事,拿话激我下来,为你们准备接风酒,又说已派田振汉去请了马玄子,一会就同你们三人下来,这才来此相候的。”

金雷闻言插口道:“令姊英雄,日里已曾亲见,只愧老眼昏花,雪中马快如飞,没有看清面目,但不知她那左肩头上可是有五点米粒大小鲜明的朱砂红痣,头发又是黑中微带墨绿色的么?”淳于荻惊道:“头发墨绿不说了,她肩头上的五点朱砂红痣,自来此山,知道的人不过才两三个,有一个还是我说,差点挨了她一顿打,以前除父母外更无人知,你老人家是怎生晓得的?这就奇了!”金雷忙又问道:“令尊可是双名宗夏,别号天山樵的么?”淳于荻道:“先父正是此名,你老人家如何知道?”

金雷不禁泫然答道:“岂特知道而已,令尊与愚兄原有师生之谊,只因当时正值丧乱之际,汴梁客馆匆匆一拜,仅止承他老人家教诲了几天,略指点了一些内家门径,对于他老人家的平生绝技并未得到传授,随后便随家主由山麓邸中逃出隐入嵩山,恩师亦从此西去,历劫丹砂,杏无鸿雁。只闻听人说老恩师义侠干云,热肠济世,虽然清廷势盛,仍复未减当年豪情胜概,单人匹马纵横天山南北两路,有时游行市上,除好斩恶于白日之间,官府竟奈何他不得,眼看他老人家杀完了人弹剑长歌从容而去。后来并听人说,令堂邢夫人又生一女,生有异相,令堂不久下世,才稍稍敛迹,渐不听人说起。

“当愚兄拜师之时,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而令姊方在怀抱之中。恩师元配师母颜夫人去世二十年,才娶的后来这一位师母。彼时同在客馆,令姊生而颖异,年纪刚满两岁便学着父母纵跃刺击,虽然幼小,居然动有法度,所以恩师钟爱逾恒,就在分手前五六天中,无一日不抱出来当着愚兄引逗,以为笑乐,常说老夫与亡室患难夫妻,情感极深,不料少年乖违,痛切悼亡,本不愿再有续娶,一则邢夫人感自己救活全家大恩,又将她从真人观恶道虎穴龙潭中背了出来,保全邢家世代清白,奉着父母之命,誓死委身为夫子妾,复值大醉之中,经了许多老友怂恿,匆匆成礼,事后极为悔恨,不该这等做法。谁知邢夫人贤淑敏慧,相从不到十年便学成了全身文武艺业,最难得的是因为恩师情深结发,始终坚持以侧室之礼自居,慰了老年来的多少寂孤,虽然有时想起难免有愧,木已成舟也就罢了,只是与亡室一样,多年不育是一恨事,现在将近中年忽产此女,老夫见她自怨自艾,还在劝她,谁知此女竟是生有夙根,明慧异常,得女如此,实胜男儿。说到这里,必将令姊肩头解开,现出那五点梅花形的朱砂红痣与愚兄观看。

“此时令兄原是从侄过继,也是邢夫人见自己不育,恩师又决不肯再纳妾力请来的,随在他老人家身侧,年才十五,因为小时没有学习武功,到了十三岁过继到恩师膝下才行开始学艺,自然难些。师母待他虽然极好,可是恩师眼高性急,恨不得数年间便能学到他老人家那大本领,当然是难办的事,因此时受河责。仗有师母维护还算好些,令兄也极知好强,除背人发奋苦练外,一有不会便自责自过,师母总是乘他练时偷偷指点查看,温言抚慰,爱如亲生,所以他偷偷和我说,母亲待他比生身父母还好,爹爹爱当着人责骂,固然是自己太蠢没出息,可是太令他难堪等语。我劝过他两次便即分手,果然他随恩师回转新疆,不久便即留书拜别双亲,说是出外寻访名师,不成不归。

“愚兄日里见着令姊,没有看清,只说是位了不得的英雄,晚来在周家投宿,听一哑嗓子的人在屋外向周二兄说小周山主同淳于兄等去寻令姊,心虽略动,正值危难之中,吉凶未卜,也就放过一旁。等随马兄到了地穴,见着世妹说起前事,先以为便是日里所见的马上英雄,并未在意,后来想起新疆双姓淳于的只是恩师一家,闻说族人无多,世妹纵非直系亲属,也当是一家人,再者恩师盛名妇孺皆知,年代又并不甚远,本想打听恩师存否和世弟妹等下落,一则初见不久,二则恩师当年仇家甚多,虽承周山主和全山英雄恩礼相待,到底不知底细,惟恐一个不留意生了嫌隙反而不美,又见世妹异相,与令姊小时太不相符,没想到恩师后生的世妹原是异相的,暂时隐忍没有好问,直到世妹谈起令姊和那千里雪的马名,才想起这些事那诸般巧合,冒昧下问,不料屎是一家人!听适才世妹所说,恩师和师母似已归真有年了。记得老师那匹龙驹得自大宛,通身雪白,逐电追风,日行千里,名为千里雪,先只一匹雄的,后来又用千金买来一匹雌的,与师母并辔同骑,也是大宛名马,全身也是赛雪欺霜,头上却有一团鲜红圆光,虽比千里雪稍差,却也不弱,算起来已有多年。就说此马尚在,难道如今还能那般神骏么?”

淳于荻闻言下拜道:“原来你老人家还是老世哥呢!小妹生不满十年,先父母相继伤亡。当初姊姊说我疯疯癫癫,除教我武艺外,什么话也不和我说,所以先父亲友知道的很少。姊姊记性极好,你不信少时她下来,就算年数隔太多了人不认得,名姓和事情必然知道。我看她肯出那么大的力,也许因为和你是世交的原故。先父那两匹马,一名千里雪,你是知道的了,另一匹叫火狮子,它一跑发了欢,头上那一团红毛根根竖起,有好几寸高,白中透红,和一团火相似,才起了这名字。如今老火狮子业已死了多年,那匹老千里雪自先父一死,安葬那天早碰死在墓前了。这一对老马原生有好几匹小马,虽然也比别的马强,终不及那一对老的。先父只留下一匹做种,养了好些年,先父母过去,它也快老了,始终没生过一匹小马,可是跑得还快。有一年春天,它忽然犯了脾气,见人就乱踢乱咬,喂的人不能近身,还踢伤了一个近邻。姊姊疑是马疯,见我因它伤了人,正拿鞭子毒打,强将我喝住,也没给它上鞍带,径自滑背硬骑上去将它降住,走向沙漠之中,想压它的性子。行经塔儿山,闻得远远一声从未听过的兽吼,那马忽然不要命的又嘶又跳起来。我姊姊气它不过,跳下来,也想将它系在树上再打一顿。谁知刚一系好,那马忽然驯善起来。姊姊因我头一次已打得够重,正要饶了它骑将回来,忽听深山中远远传来几声奇怪的兽啸。那马一听,倏地将头一昂便将嚼索挣断,放开四蹄,像箭一般窜山越涧,不要命往深山中奔去,姊姊那快脚程竟未追上,不一会便窜人谷中歧路不知去向。找到天黑没见马影,只得回来。

隔了两三年,我姊姊早起闻得后圈马嘶之声。自从小千里雪走失,一直不曾养马,我姊姊奇怪,跑去一看,一匹白马和一只独角乌鳞的怪兽,似飞一般正往圈外冲去,圈中竹篱被冲破了好几丈。另外一匹极神骏的白马正在槽头旁草地上啃草,看见人来,也想跟踪前马怪兽逃跑,吃我姊姊拦住。一看那马牙口还小,生得与小千里雪一般无二,这才想起前马是小千里雪,赶去忙追时,已然跑没了影、这匹小马比小千里雪还要强得多,只初来性子太野,费了好些手脚才制服。不久我姊姊学成剑术,骑了这匹马,创了很大的名头。后因亲事得罪了仇家,听她恩师云谷上人之劝,避祸来到此地。这马算起来已是那匹千里雪的孙子了。去年在老周山主座上遇见一位博物的老前辈,说此马原是龙种,每二世才出一良驹,因为遗性,求偶有一定的年限,到时和疯了一般,谁也制不了它,除非马主人是有本领的,能将它制死,否则它发了春风,一天不往深山里去寻猛兽配对,便和疯了一般,不知要咬伤多少人畜呢!这才想起老千里雪一直到它的子孙,俱都藏有暗爪,一到跑时才伸张开来,上山下山多难走的路都不曾跌滑过,从来没给它们钉过马掌。这匹小千里雪的脚爪更长,藏在蹄里硬得和钢一样,连不跑时都可看出,还能在大雪上飞驰,四蹄不陷下去,原来还是虎种。爹爹那时娶了我先母,曾给她老人家也找上一匹。将来我姊姊嫁给小周山主,别的倒好,只我们这样的马却无寻处,不能像先父母并骑同出,照他平日对姊姊那般恭维,只好做个马夫了。”一言未了,便听屋外有人喝道:“丑丫头还要胡说些什么!少时我告诉你姊姊去!”

金雷一听,正是那哑嗓子的人。淳于荻也笑骂道:“哑鬼没羞!偷听壁跟,我如不听出你们来到外屋,我还不那样说啦。快些滚进来吧!”金、刘二人正要迎出,帘掀处进来一个矮子和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连忙举手为礼。来人已自通名道:“在下陆萍,这位便是塔平湖白马山小山主周靖。老英雄与刘义上保了朱公子驾到荒村土窟,款待匆匆,失礼之处幸勿见怪。”金、刘二人自然极口逊谢。周、陆二人道了仰慕幸会之言,方行落座。淳于荻忍不住笑道:“陆老五,你是几时学的这些假套子?金、刘二位明日便是我们山中人了,自己一家,你自报名罢了,这般客套则甚?马大哥他们和我姊姊呢?外面天都明啦,怎还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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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虬髯客来三跃鱼更联二老玄裳人去独探虎穴拯孤穷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三回虬髯客来三跃鱼更联二老玄裳人去独探虎穴拯孤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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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二) 第三回虬髯客来三跃鱼更联二老玄裳人去独探虎穴拯孤穷

周靖恼着她适才信口开河,也不理她,径向金雷道:“今晚来那五人,为首一个名叫灯影子杨灿,也算是个敌党中的伎伎者,便是余人也非庸手,否则也不能在这般大雪天里搜寻了一天一夜。我们主客异势,以逸待劳,又在夜深人静之时,周二兄更应付得机变,所以现出他们许多粗心地方。周二兄说他们都是蠢货,并不尽然。当金老英雄去窥探时,陆五兄已然去探看了一回动静,雪中足印没顾得扫,见金老英雄从前院来探,只得先让开去。当时因二位都是个中能手,所以没被他们听出动静。后来老英雄回了前院,陆五兄再上房去平那雪迹,就几乎被他听出来了。他明知荒村僻径有此大店,主持人绝非庸者,手下能人必不在少,何况旁边还有同样的几座房子,再加饥冻已极,恐妄行失闪,商量天明之后再行暗中留神搜查,主意并不算坏。

“我们将三位请到此间,本也想到了天明,等他第二拨人到来,再行用全力相机应付。谁想候到离天明还有个把时辰,忽听叩门之声,以为他们第二拨人大批来到。陆五兄也出了马,装做刚起的店伙,出去开门一看,却只来了一个踏着雪里快的中年人,身量比陆五哥高有一倍,说是那五人的同伴,词色甚是逞急,一进门便往里面跑,直奔后院厢房杨灿等五人住的那几间房,和来熟了一般。当时陆五哥一看还吃了一惊,随手把门一插,口里乱喊‘客人都睡熟了,你莫乱跑,等我给你领路,看走错了门,人家把你当贼打’等言语,人方跟着追下,猛一眼,看来人身后还跟有一个穿黑的夜行人,满脸络腮胡子,生得比陆五哥还矮下一头,可是身法真快,与来人贴身前进,相差不过尺许。来人并非乏货,陆五哥竟一丝也未觉察,先还以为是同来的党羽,后来才看出不是。那夜行人听见五人房内有了应声,身子一晃,便从平地直飞过屋那边去,行时还在来人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着纵起,真比射箭一般快法。来人也没回头,便和杨灿等五人相见,互相交头接耳说了几句。

“淳于兄、林九兄、杨六兄听见陆五兄嚷声,正由地室赶向上房,装做过往客商,被他们惊醒,开了房门出来喊店伙喝问:‘天还未明,为何大惊小怪乱喊,将人吵醒!,五兄和周二兄又满口嘟噜着,连埋怨来人带分辩时,那杨灿忽将周二兄唤去,给了三两银子店钱,说是他们还有三个同伴,是他饭东,日里在雪中失迷,互相着急寻找,现在才知落到了三道岭,差人与他们送信,如不赶去,必受责罚,又请我们想法子匀几双雪里飞与他,情愿多出银子作买价。周二兄看出他们是活见了鬼,所说饭东必指的是金老英雄三位,定有能人使坏,使他们看错了人误入迷途。那大个子身后黑影甚是可疑,虽然暂时分不出敌友,必与此事有关,况且人和我们不见面,一到就隐去,明知我们看见了他,仍是旁若无人之概,事起仓猝,很想大家重作计较,巴不得这六个瘟神无事而去,先故意说外面积雪太深,多有本领的达官也不好走,况且雪又下了,劝他不必心急,等到天明再行设法,最好还是多住几天,等晴雪消了再去。我们听了都好笑,请想这般大雪,就是天晴,也要消上一二十天。现在正是雪季,除非有本领人能穿雪具滑行冰雪,否则风势一大,路便冻成冰,不等上一两个月才怪!这岂不是些废话?他们如何能听?闻言俱生了气,后来高个却说:‘店家说的也是实情,好意难怪,他怎知我们是京中有名的保镖达官呢?,一边劝着,仍叫周二兄去弄雪具,店中没有,可向别的客人去匀。这真叫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周二兄先故意为了一阵子难,说店中只有三双,自己还要穿用,须赶到哈密城内才买得出,匀给你们,我们穿什么?再者你们五人也不够用。今日下雪,客人不多,适才你们进来时已看见前院是空的,只有上房这三位老客在这里收买荒金,要等开春才走。他们是好好商人,从不敢冒险在雪中行走,也不知有没有,还得半夜里惊动人家去,多少不方便!那大个倒是好说话,他们六人软硬兼施麻烦了好些时,周二兄才装着为利所动,由他们自愿出五两银子一双,才答应给他们设法,说也真损,饶把人家耍笑要挟个够,还只给他五人拿了三双来。为让他们受点罪在雪里,说‘一双是客人处匀来的,另两双是店中的,如今只剩一双,是要留为自用’等语,又经死说活说,才委委屈屈的又匀给他们一双。那六人见实在也变不出,才行走去。其实雪具这里连新带旧少说也有百十双,不过成心和他刁难罢了。

“六人刚走不到一会,大家正在后院述说今晚之事,忽听叩门之声甚急。众人俱以为他们去而复转,田振汉跑出去开门,周二兄恐他应付不善,也忙跟着跑出。刚到前院,便听来人用北方口音拍门问道:‘这里有个马胡子么?他假装医生把我的人医死,我找他算账却快三年了,始终也没找到,今天无聊,在雪地里耍狗熊,忽然看见他来到你们店里,又打算拿治病害人了。偏那两群十六只狗熊被人杀了一只,眼都红了,追着我不放手,好容易才把他们引到狼窝子里去。我算计马胡子还在你们店里,也许这时已钻了土,劳驾给说一声,想躲我,那算不成!’田振汉方要答言,周二兄和后跟去的陆五哥已听出有异,连忙抢上前去拦住。开门一看,正是跟随后来大个身后的那个矮子,知是能手,听他言中之意,分明已知我们底细,那六人和后一拨京中敌党也是他设法引走,此来必有原故。陆五兄便让他道:‘朋友有话进来说,大雪天里也不是会人的地方呀。’那矮子翻了翻眼皮说道:‘你能说马胡子在这里不在吧?他把我的人医死,我得找他打官司。你还是叫他出来的好,要不你们人多,又都是好朋友,到了里院,烟是烟茶是茶酒是酒,似这么一款待,拿面子一屈我,我这人又有个热面子,一个磨不过,要冲大伙好朋友,一完事,日后想起来多堵得慌!,周二兄人原调皮,知他既肯惩治敌党,纵非同道,也是北五省的正宗义侠之士,与玄子必有一些瓜葛,即使来寻过节,凭玄子的本领也应付得了,接口答道:‘不错,这里有个马胡子,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是他也不是寻常之辈,早知阁下要来寻他,适才还向我们提起呢。事有事在,决用不着我们作左右袒。阁下侠肝义胆,这般大雪奔波半夜,里面有的是热酒粗肴,先人内同进两杯,我们自去唤他到来相见如何?’那矮子闻言,仿佛被他诈住,吃了一惊道:‘他竟知道我要来么?好极啦!就上你屋里扰你一盅去,不过要叫我钻土可不成。’陆、周二兄便往里让,问他名姓,他也不说,直到屋里落座。淳于兄妹、林九兄和我都在隔屋,只杨六兄、周大兄二兄与陆五兄陪坐。他颇本色,坐下便大吃大喝,也不再提要见马大兄事。屡次请教他姓名,只说:‘少时细谈。我跑了一整天,饿极啦!’也不回问大家,容到他吃了一阵,才抹了抹嘴说道:‘我该找马胡子算账了。’

“我们知道来人虽是义侠之上,听他口气,不是和玄子有极深的交情,便是和他有过节,知他在此,恐人说他有助敌之嫌,安心想露一手,凭他一个人,把那么些厉害敌人支使得七颠八倒,自与恶人火并,他却乘机前来找场。他如此逞能,定非庸手,我们哪能栽给他呢,等他进门才一落座,早将紧急暗号用铃语传给玄子,请在隔室相候多时了。原意他们二人总是老朋友的占多数,来此寻隙找场不过姑备一格,不能不防罢了。谁知玄子从门缝中仔细一看,那矮子不但素昧平生,恩怨两字俱谈不到,而且玄子素广交游,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纵不认得,至少也该有个耳闻,却没想得起北方能手中有这么样一个相貌穿着的矮子,常人看去不过二三十岁,却难瞒过我们,料他真实年纪至少也有半百开外。这大年纪和本领,怎会不曾听人道及?大家俱觉奇怪。毕竟玄子人虽假老,经练阅历本领心智无一不胜过我们,看了一会居然省悟,悄对我说:‘那人仇怨两字绝谈不到。此来一是闻名见访,二是出了事故,想用激将之法将我引了同去下手。少时如若有些口舌争斗,诸位千万不可露出一丝左袒神气,免叫外人笑话。’说到这里,听矮子一叫阵,淳于兄便推玄子入内,玄子却摇了摇手。周二兄在里间,明知玄子已到外屋,还存心问矮子道:‘我已命人去请马兄,少时必到。兄台寻他,真个何意,能见告么?’

“矮子一瞪眼道:‘这马胡子太可恶了!每日不老装老,已经欠打,他偏还爱管闲事,借医招摇,也不打听打听那被治死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干连。我生平好花钱,又好喝两盅,前些年在山西大谷靠着一位老财,每月要他三千银子做零花。那财主甚是疼钱,只有一个儿子,偏和他性情相反,养了许多废物,还爱弄个把女人什么的。老财主虽然看他儿子花得多着急,因是独子,本人素又惧内,也无法了。好在他那银子从元末明初世世代代存积下来,每年加一次仓,把银子都化成了水,溶在窖里,有加无减,从不动用丝毫,到他这一辈更工心计,打得绝好算盘,存积越多,偌大家私,每日出去收利息账,总带着拾粪的兜子,好顺便捡一点狗屎和驴马粪什么的,真是勤俭富足极了,我亲眼得见。单银子熔成的没奈何,有三两丈深的就一二十窖,可是他连出门拉泡屎都用树叶包回来的人,肯随便舍给人一点银星子么:多亏我知道他惧内疼儿,简直比命还要紧,用了许多心机,才逼他答应每月送我那么多的酒钱,那真是心疼得要死。头一次向他取时,就哭哭啼啼朝我说:那窖里的银子,除了他爱子常时用铁锹钢铲起这么三块五块而外,不但别人没奈何它,自己也不想奈何它了。只有平生在他那许多买卖和放子母利赚来每年熔银添仓的仓余,约有那么十来年银子,原准备够了十万整数作一次大添仓的,自从儿子长大会花钱了,始终也没够上整数,原因是儿子花得大凶了。窖银照祖传遗训,原是只许添不许动的,动了银神一生气会全数化水走的,可是悍妻宠纵着爱子,招惹不得,不敢叫他不动,再加上儿子虽爱花钱,偏有个疑心病儿,起银时照样不许外人进去帮他,这虽然使自己要放心得多,可是也有毛病,那铁锹太重,钢铲又快,他身子又虚弱,没有自己硬朗,万一因起银子闪了腰或是碰了哪里,一则疼了银子还得加上疼儿子,太不上算;二则又要受老伴的气。明叫他拿,又怕长了志花得更多。后来才想出两全之法:把各买卖赚的钱都化成十斤八斤重的银块,恰够他儿子每次发掘去的那般大小,暗中放在窖里头,算计他儿子该来的一晚上在窖旁守着,容他取了出去,再偷偷把第二块银子放在窖里,以备下次再取,既免动了窖银把银神气走化水,又免得儿子因着起银受伤,并且还可预先用十五两三的秤称过,抹个零什么的,积少成多,岂木也是白捡?先倒还好,后来他儿子人大心大,由每月一起加到间日一起,渐渐买卖上的赢余遇到好年景好财运也不够添补了,只得把这一项银子放出去的子母利再加上。够虽勉强够了,不想又添了我这一笔,实在使他伤心难受。再三和我商量哀求,请我许他将每月三千改成每日一百,以便他借这三千银子零倒碎转,沾润一点利息。银子原是他送的,见他年老巴巴的说得可怜,零拿是长流水,还省得我一次花完又手短,当时答应了他,后来才得想起,还有小月呢,到底还是被他算去。话已出口,说不上不算来,虽然吃点亏,也就罢了。你想我奔走半生,好几十年没走过一天运,好容易遇到这么一个财神爷,虽然我还是短不了偷偷摸摸的,总比以前常时赖吃白喝要强得多,却被马胡子借治病为名,一下子把他儿子治死。老财主一着急,也呜呼哀哉啦。窖头里的银子被族中人一夺,打了官司,后来两下勾结,人人有份,一瓜分,没奈何也变成有奈何啦。去了一个大财主,却添了好些富官肥吏与小财主。我只趁火打劫弄了一些,也都花光了。追原祸首,是马胡子不是?先还说不知者不怪罪,马胡子断了我的财路,自己并不知道,后来一打听,他还冒充我的名字号满处招摇。常言道得好:冒充字号,男盗女娼。他要是好朋友,出来和我见见,到底是真的强,是假的强?要是不敢出来见人,站窗户根听贼话,那我可要出去揪他去啦。’

“玄子素常把济困扶危当着家常便饭,行医更是常有的事,那年去到山西,正值时疫盛行,救活的颇不在少。虽也曾惩治过几个恶人巨寇,好似与他所说情形俱沾不上。尤其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和本领,无论对方是何等能手,也决不会假作行医前去暗算,何况又是个土财主的儿子。仅仅有一次因为到人家行医,碰见一伙子强人扮了花脸,前去抢劫那家子的少女,被自己迎上前去打死了为首三个强人,扔去尸体。在遣散余党之时,忽听有人在隐处发话,说了一句:‘他倒会做人,却苦了我,这月钱恐怕要使不上了。’当时正忙着训责贼党,没有十分在意,人散后觉得奇怪,再一找,都没了影子。沿途听说三晋能人中只有一个近数年由北京到来的一位英雄,中年长身,本领高强,有些神出鬼没,轻易不肯现露。连访寻了好几次,俱都未遇,并没听说有这么一个矮子。直到访友回新,更没遇见一桩新鲜可疑的事,那些话从何说起?正自纳闷猜想,还打算再听下去,一听说那矮子要出来揪,知已被他发觉,人已来到外屋,再不进去不像话了。因矮子出言无状,先时未免稍微生了点气,安心想掂一掂来人的斤两,一揭门帘,说了句:‘何方佳客,雪夜相访?’身子便到了矮子面前不远,暗用劲把手一拱。这百步打空的手法,如换本领稍差一点的人,就不把前胸压坏死于非命,也必连人带椅往后跌个仰面朝天。谁知那矮子竟是个大行家,装着客套,口说:‘马胡子别客气,天气冷,喝两盅挡挡寒,咱们再找地方说理去。’说时,左手早往外一推,右手往酒盅上稍微一按。玄子如不料准他不好惹,无仇无怨,轻易也决不肯施展这一辣手,就这样还只使了个对成劲,一则不愿无故伤人,恐他吃不住;二则有个伸缩,决无亏吃。一觉他手掌伸出来力量不在自己以下,忙暗中加劲一挤,对方跟着也还过来。竟扯了个平直,不分胜负。这虽是一拱一推的转眼工夫,外行人看去只当寻常客套,一点也看不出内里有偌大文章,可是我们旁观的人都代玄子捏着一把汗呢!

“这时那酒杯经他一按,已陷进木里与桌面齐平。玄子早已看出,装作不见,因和他素昧平生,自从来到,人前背后恣意玩笑,一句话一个胡子,便坐了下来笑道:‘一人喝寡酒有什兴味?矮朋友初来,诸兄俱已奉敬,恕我迟来,我先敬矮朋友一杯,再请受罚如何?’说罢拿壶要斟,忽又放下,拿起筷子,故向周二兄埋怨道:‘二兄弟,你的桌子也大不结实了,怎连个杯子都搁不住?莫非叫矮朋友到桌底下去喝吗?’说着伸筷子过去,用气功将那杯子夹起放在桌上,提壶二次要斟时,陆五兄也从旁凑趣说道:‘马玄哥在自生着这长胡子,还这般不开眼!你连这原有杯槽的酒桌都没见过,随便乱来,座有佳客,也不怕人笑话。待我把杯子移开,你就看见了。’随说早暗运他那隔物劈石之功,挨个把桌上酒杯一按,都陷下去与桌子一般平,再用手挨个一空提,连杯吸起,桌上立时陷成了好几个杯槽。矮子知二兄一个成心卖弄,一个就势挖苦,先只微笑看着,等陆五兄把手法使完,忽然装作怒容喝道:‘马胡子!你嫌我生得矮么?我的来意已被你听贼话听去,无须乎再费吐沫啦!不倚仗人多,是好朋友,独个儿跟我找地方说理去,要不然别的我管不着,你也不必叫什么三暗号啦,把你那‘老少年,三字去了吧!你倒不是冒充字号,为的是免得你犯讳。我这就上墙,外头雪地里等你去。众位高朋好友,在下厚扰啦,容再相谢吧!,这未两句话未说完,眼看他身子往起一拔,门帘动处,出帘飞燕,早穿出两间屋子,余音犹是在耳,人已到了院中。去时是在座与外屋诸人都觉出他身子长了足有半倍以上。似他这样找人寻衅,全不按一些江湖上的交代礼节,大有目中无人之概,如非先知他是京中仇敌的大对头,与我们有同仇之雅,不问如何也不能容他走。俱以为玄子素不让人,必然大怒,谁知他却是始终笑嘻嘻的,看意思好像等矮子说完答话,及见矮子一走,不及回言,反恐屋外面的淳于兄妹不服,跟踪追出拦阻,以致谁也没有看出他是怎生走的。当时玄子神色好似喜和怒都带得有,因忙着去赴约,只对大家嘱咐了几句:‘如若愿往,可稍晚片刻再去,我己有底,他决逗我不急。如真与他万一交手,千万不可上前相助,被他笑话。如若所料不差,今晚明早我们定交下一个异人为好友了。’说罢匆匆自去。

“这次淳于姊姊倒是一心愿看热闹,并没什不快。当下我和他兄妹、陆五兄、林九兄、周二兄六人待了一会跟踪寻去一看,玄子和来人已好似成了至友,谈得甚是亲热,哪像什么仇敌?人果长出许多,相貌也胖了些,如非听出他那北方口音,简直看不出他是先前那个矮子。他二人已商量着要往三道岭去,正待动身。玄子见我们一到,给大家引见,说那位英雄便是那隐姓埋名多年的北方大侠又称北方一怪的王狮叟,以前也有‘老少年’的外号,不过他是老而少,玄子是少而老;在山西五台山隐居多年,这次是为了朱公子之事跟了下来。今晚引敌人三道岭使其内证,俱是他一人所为,知老家伙狡猾,恐将巧计向敌人说破,意欲约一能手相助。他又素喜和朋友玩笑,因在山西曾见过玄子,知今晚在此,想起彼此外号相同,所说财主也是实事,玄子所杀抢亲的贼首,便是那守财奴的逆子,所以才借这两个因由与玄子玩笑,引出来一同做事,天生爱滑稽的怪脾气。他想和玄子相交已非一日,也并不是看不起大家,经玄子引见后,各道了仰慕。淳于姊姊定要跟去,否则单人前往。大家俱知她的性情,恐出别的枝节,只好允了她一路同去。

“我们回来一商量,才想起京中敌人,照例头一拨的人派出来,立时传檄各地的党羽,发了密令,只一到地头,除后面接二连三、一拨赶一拨跟下来的不算外,凡是在附近各地的党羽,奉令之后都要前往当地暗中监查有无疏懈卖放情事。我们下山寻淳于姊姊时,家父又派人传谕,说因金老英雄智勇机警,一任仇敌密布罗网,至多给他们一个神龙见首,终于无可奈何。敌酋知朱公子是先朝皇室近支,父子英雄,此次嵩山得手,实出于几番凑巧;又闻朱公子文武全才,更在英年,如若放走,比老的还要可怕;一见派出多人穷搜天下,依然旷日无功,越难安枕,为除后患,不惜将宫门三杰派了两个秘密出京,往甘、新道上搜索。那宫门三杰是他做皇帝以前在川湘道上网罗了去的三名能手,不但是他死党,而且本领高强,才智出众。他知仇敌遍于天下,又经江南几个侠客人宫一闹,把这三个人当作护身符,日常不离。朱公子虽关重要,但是嵩山之事因中反间和内叛势成瓦解,只有二位英雄保着朱公子逃亡,已然遣出许多人来,何至于再遣动他的宫门三杰?此事未必可靠,倘非出谣传,不然还有文章,不可不加小心。再者狮叟虽将敌人引入歧路,又和玄子追将下去,是否有别的变故,都须留意,所以把他们诸位暂留在上,由我和五兄下来,一则与二位说这些经过之事,二则打算请二位暂时委屈,在此地室内住上几日。外面大雪奇寒,朱公子病体未愈,不可跋涉,设被人看破一些漏洞,我们也便于应付。不知二位以为然否?”

金雷叹道:“诸位兄台高义干云,真令死生衔感。在下等三人今日已是无家可归,全仗老少二位山主与诸位英雄锐身急难,拯救孤穷,何况地室精洁,得居此避祸,安如山岳,岂有违命之理?适才已与淳于世妹说过,事定之后便相偕入山,投庇二位山主字下,情如一家,无不惟诸位马首是瞻。遇事尚望明言,幸勿客气。”周靖重问世谊由来,仍是淳于荻抢着把先辈师生结合说了。周、陆二人闻知详情甚喜。金雷因二人对自己用的是前辈称呼,再三请教改叙平辈相称。周靖道:“并非我二人喜欢客套,论老英雄与淳于兄妹既是世交,高攀雁行原无不可,只是三位佳客尚未见过家父,朱、刘二位还勉强可说,老英雄成名多年,又是这等高年,倘若家父要订交期,岂非僭越么?”金雷仍执定与淳于兄妹是世交至谊,他三人既与小山主平辈,自己见了老人家,万无潜越订交之理。淳于荻也跟着劝说,周、陆二人无法,才改了弟兄相称。

大家谈说得甚是亲热,淳于荻笑道:“我没见你们老早叫我下来整治酒菜,说要款待老世哥他们,老马先来陪坐了一回,嘴里空嚷嚷,又说要等大家下来同吃,闹得人家就是真饿也不好意思吃喝了。老马走后好一会,才见你两个来,只管说话,说高了兴,索性连虚的都不让了,又说他们要在上面对付敌人,知要什么时候才下来?天大约都亮透了,莫非留着它摆样子看么?”陆萍哈哈笑道:“丑丫头,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明是支你下来,却罚你做上好些无人吃的菜,还好意思说呢!你想金、刘二兄和朱公子,佳客初来,能请人家吃这些剩菜么?那不过稳住你,省得乱闹罢咧!他二位在上面用饭时已交三鼓,先我们算计二位还没有饿,自己人用不着闹虚,后来田振汉、何老公又都有事耽搁,晚做了一会是真的,再有片刻也就好了。”还要往下说时,淳于荻怒骂一声:“该死的哑鬼,都是你坏!”身子一纵,便要扑上前用手抓去。周靖连忙横身拦住,直喊:“荻妹不可!二兄虽是自家人,到底远客初来,闹起不大雅相。”

淳于荻仍是怒道:“这哑鬼太可恶了!专一捉弄我。我明见他和周老二与我哥哥在外屋先说悄悄话,进来故意装着愁眉苦脸的埋怨周老二,说他不该负气,因金世兄不肯吐露行藏,将备就的盛筵吃去。周老二也跟着捣鬼,说菜肴动得还少,偏偏今晚田、何二人有事,不能到地室里去,一面拿话激我,又支我哥哥连哄带劝,请我将这些剩菜零肴改头换面添和回锅做出来备用,来人不知,仍可充着是新做的。我想这般做鬼虽然于理不合,有失敬礼,但当这般大雪深夜,荒野之区不比山中百物无缺海陆俱备,一时赶弄不及,其势又不能不办,为难也是有的,一时心实,就没想到周老大和老二嘴既好吃,家中是宾客往来的要道,所应职司又是知宾,我虽在此吃他回数极少,每每路过进来闲坐,也常见他高朋满座,一摆就是三五桌大席,何况老山主早有传谕,叫他随时迎候三位佳客,优盛款待,怎会没有准备,要我来拾掇剩的东西?金世哥不是外人,有什不雅相!今日且放过你们,明日回山,我要饶了你们这几个鬼东西才怪!”说罢忿忿不已。

陆萍只笑个不住,听毕答道:“事是他们主谋,我不过多嘴了两句。你怎不敢惹你哥哥和周二弟,却拿我一个人来煞气?”淳于荻怒道:“哑鬼!你少刻薄,留点德行修修二世的那条喉咙吧。我哥哥像你两个那样嘻皮笑脸鬼头鬼脑的么?”周靖劝道:“二位不消争论生气了。我们大家情同骨肉,才故意取笑热闹。都是自己人,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言还未了,淳于荻又怒道:“你少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他们诡计,怎不提我一声?什么骨肉!分明商商量量的欺负老实人罢咧。如说大家取笑热闹,怎无人敢惹我姊姊呢?”陆萍吐了吐舌头笑道:“连你这小妹妹都惹不起,哪个还敢惹她!荻妹莫生气,算我不好,回山去再与你赔礼如何?”周靖也分辩自己先时不知,等她下来才听五兄说起,因金、刘二兄无人陪坐,算计菜已被天厨星整理完事,所以没有招呼等语。淳于荻恨恨道:“你们大伙收拾人!等早晚用得到我时再说。”正说之间,田振汉进来,要将原席撤去。

金、刘二人早谦谢过了几次,力说:“这般盛设,又经世妹亲手调治,正欲一尝佳味,何必更换!”周靖说:“这般不是待客之道。”淳于荻也说道:“世哥、刘兄,由他们去!你要吃我做的肴点,等入山之后再专程相请。头一次到此,除非真个没有,那便是半碗热水一块锅饼拿出来也算是一番敬意。现在人家小山主亲来,这里盛筵款客远近闻名,真要是能够准备,不拿出来待承客人,休说传出去是笑话,老山主知道也不答应。乐得吃他,没的叫主人为难,我也借此看看今晚如何?有什出奇拿手的东西?”金、刘二人只得向主人道了谢扰。田振汉将席撤去,并未重设,一会来请入席。周靖起立揖客,往别室赴宴。金雷忙又往里间,见病人睡得正香,估量这次才是真睡,玄子的药定生灵效,便不去惊动,轻轻的走出,随定周、陆等人同往宴所。连穿过两三间环室,方走人一问大室以内,里面灯烛辉煌,盛筵业已摆上,肴香酒冽,果然不比寻常。

主人刚斟上酒,田振汉便来上头道正菜。金、刘二人连忙起立让他同坐,田振汉说:“早在上面吃过。”便自走去。金、刘二人见淳于荻以目示意,周靖不发话,一味举箸让客,只得作罢。一看席上,除列着八盘精美的酒菜外,新上来的酒菜,和腊干的时花相似,红晶晶透明,有手掌大的片子,切得极薄,放在口里一尝,竟是腴美芳醇,异常好吃,知是熊掌,只这等薄片干蒸的做法却是罕见,不由夸了两声。淳于荻道:“世哥,你觉好吃么?这还不是我的传授?何九常背了我讲说,当他今晚有什新鲜玩意,还是离不了我那一套啊!”陆萍撇嘴道:“你莫忙,少时自有一两样新鲜东西教你见识见识,恐怕连名字都不知道呢。别的不说,就桌上这盘熊掌,你准能吃出它的来历么?”淳于荻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敢说什么东西全见过?何况我家久居边省,我又年轻,先父母在日虽讲究烹调,各方戚友时有食物珍味债送,毕竟相离海远,头一样,海鲜里头就有多少没听见过的。难倒我无足为奇,我说的只是烹调方法,哪个跟你比什博物!至于熊掌,小时尝见先父母做来吃,才将制法记下,几经研考,到了山中,老山主又爱吃非常,少说着,一月也做它一两遭,我不信会吃不出它的来路。”说罢,夹了一大片放在口里,细一咀嚼,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无怪你夸口,果然是好!要是天山南路的,筋肉虽有些相似,却没这般肥厚丰腴;如是夭山北路的,山上积雪大深,熊没处找那些好草果吃,味道又没这美。难道这东西还是远隔万里的长白山中所产么?如再不是,那我就不知道了。”陆萍笑道:“你果然是个好牙口,居然吃得出娘家来。”言还未了,淳于荻嗔道:“你这哑鬼!再借话骂人,莫怪我啐你一脸了!”陆萍道:“恭维你又不好,这就难了。”这般美味,金雷奔走半生还没吃过几次;刘莽年轻,更是初尝,一边夸好,不住手往口里送。金雷笑道:“莽兄弟,少吃些。这东西味虽极美,性却奇暖。你是壮年热体,招呼吃多了出鼻血呢。”周靖忙道:“刘兄爱吃,只管请。一则长白山的熊比天山的热性要减少些,而且我们还有解法,多吃无妨。”

说时,田振汉又端了盘菜进房,另手还拿着一个空盘,远看真似一只绑扎好的活鸡,外敷一层黄泥,仅露头脚,等到近前,才放在桌上,先用两手提着鸡脚一摇一抖,整个鸡毛全都脱落,现出一只细皮这个花子鸡,金、刘二人俱曾吃过多次,只味道和制法没这精美罢了。吃未一半,田振汉又上了一样粉蒸冰鱼,说是讲究吃嫩,上第二道菜时鱼才上笼,制作极快。一尝果然鲜嫩无比。金雷料知珍味甚多,不住逊谢,说:“已至感盛情。人少吃不完,何苦糟践!”周靖执意不肯,说:“初宴佳客,定请一尝异乡风味。人少菜件也少,也不会糟蹋。”金雷只得作罢。

刘莽越吃那熊掌越香,把剩的两片全吃下去,忍不住问道:“我以前在嵩山曾吃过一回红烧的,厨子也是个好手。虽然好吃,总嫌肥腻了些,吃时好受,过后口干心烦,身上发热不似这个,看去像腌干了的时花,吃进口去又香又耐嚼,好味道,却一点也不腻人,拿它下酒,真再好没有。淳于姑娘,可能把拿手教给我,日后打倒黑瞎子时,也弄一对来试试么?”淳于荻笑道:“做熊掌第一是去腥,第二是要用好东西引出它的真味,干烧红烧俱是一样。老年人吃了最补筋骨,只吃后不大消化。如备有解药热化之物,那就老少吃下都相宜了。这东西最美的是它两只前爪,制时须先用肥牛网油连毛带皮包好外,用绝好山东黄酒调了净黄泥,敷上三寸厚薄,放在武火上去烧,一干裂了就浸酒,约有大半天,再在石地上一打,泥便连毛掉落,现出筋肉,再用尺许方圆的肥牛肉片,要切得极薄,包上五七层,仍用酒和泥敷上寸许厚,放火上又烤,过三四个时辰,如法抖散,换新肥肉片、酒、泥再烧。头两次的肥肉焦腥奇臭,连狗也不肯吃。似这样用肥肉包住烧上三四次,如见掌上筋肉红晶晶又明又糯,也没有一丝腥味才算。再用好鸡鸭、瘦火腿竹刀拍碎,装人麻布袋,悬在沙锅里面熬好了汤,提净浮油备用。如是红烧,把熊掌切成短条放入空沙锅,用浅汤文火清煨,随干随加汤,直到肥糯和煮熟了的蹄筋一样方始成功。如是干烧,原汤要少,整个放下去,炖到合式,取出在笼屉上略蒸片时,将油蒸去,只留汤中鲜味,拿出存放一旁,吃时随蒸随切片,便成了这个样子与味道了。”

刘莽道:“吃一样菜竟要费上这许多的麻烦,不吃也罢!”陆萍接口道:“谁说不是!以前山中虽讲究吃,却没现时考究。自从这位姑娘一来,今天兴这样明天兴那样,她只顾讨几位老人家的好,夸上她几句,反正她只铺排下锅,那些洗剥看火的麻烦事又不要她动手,却害得那些厨司怨天恨地,常时挨老山主的骂。那何九两代人都给老山主当厨子,还不是为了她,赌气告退要走,被周家弟兄留住的,已经半年多,才回明了老山主,命他在这三处客馆中专司款宴来客。金、刘二兄,你想她讨人嫌不?”淳于荻道:“哑鬼少说!明是老山主想命他司客馆外厨,知他不愿,又见他在山中闹得太不像了,知他父子忠诚,绝不至于因此离山他去,拿话将他激走,料定你们必留,才故意那般说的。谁叫他年少气盛,当时赌气就走,下得山来又后悔。你们尽把我当恶人,可知老山主为了酬庸,意欲再等两年完他的心愿吗?这时何九背地骂人,我也不和他计较,到了那时才问他亏我不亏?管保那时还感激我了呢!本来这活我都不肯说的,都是你这哑鬼代人探听,拿话挤我,好叫何九喜欢,明天请你吃。当我是呆子吗?”随说,倏地站起一纵身。金雷恐她又和陆萍相争,伸手一拦未拦住,淳于荻早纵身出屋,在屋外嚷道:“我知你两个闹鬼。老山主疼我,必知详情。设计探我口风,对不对、这一下总该放心,不在背地骂我丑丫头可恨了吧?”接着又听何九不住低声乞告,说:“有外人在此,听去笑话。”淳于荻哼了一声,还要往下说时,周靖已起身出去劝解。

三人正在分说,忽听外屋又是一声娇叱道:“现在有佳客,荻妹又在此闹些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还是这等憨憨呆呆不知人事!”陆萍本来在笑,闻言接口道:“她说老山主就因她憨呆才疼她呢。”来的女子答言道:“陆五哥你也不好,不问是什地方,有无外人总和她闹!”声到人到,帘启处进来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得英姿飒爽,丰丽若仙。来人正是淳于芳,穿着日间所见马上人的打扮,后面随定周靖。金、刘二人连忙站起,方在相见,淳于荻进屋吱咕道:“自家老世兄,什么外客!只许人家欺我,也不管,幸是哑鬼,要是……”话还未说完,淳于芳已回眸嗔道:“荻妹你尽吱咕些什么?”淳于荻道:“我说这位年老客人是我们爹爹的门徒金世哥,怎没听你说过?”淳于芳闻言一愣,定睛朝金雷一看,忽然喜道:“世哥便是当年小妹随先父在汴梁客馆中相见的金世哥么?今日之事真幸会了。”金雷揪然道:“那年匆匆一会,多蒙恩师收归门下,大世妹方在髫龄,二世妹尚未降下,不想一二十年光阴,日里见世妹的马上英姿竟如此英雄了得,使愚兄望尘莫及,徒增惭愧。真乃将门虎女,恩师九泉也当含笑。当时愚兄还在疑虑,后见二世妹衣着颇似马上英雄,一接谈又觉不类,后来才说起,方知原是自家人。穷途逃亡有此奇遇,真叫人高兴极了!”说时,田振汉又端了一盘糟烧鹿尾上来。周靖给淳于芳添了著杯,大家重行人席。陆萍便问:“淳于大妹怎会这时回来?玄子和那新朋友为何不见同归?”

淳于芳放下筷子,说道:“今晚之事真个叫人气闷!依得我心,便照日里相遇狗党一般,来一个杀一个,都给他斩尽杀绝,看看敌人又当如何!偏是大家异口同声阻拦,又恐老人家见怪,说我负气狂妄专断,只得便宜了他们。未后新朋友到来,将马大哥引出,说已将两拨敌党引得七颠八倒,使其疑心朱公子与金世哥们已经投到了三道岭,事前老鬼报信卖戚等等全是欲取姑与,故意为之,以便诱令内证,自相残害。我因以前不知老鬼为人如此可恶,在半年前曾和他女儿明姑在荒山中巧遇,彼此契合,结为好友。我觉她为人光明,倒也引为同调,等到回山和二位老人家禀明订交之事,二位老人家先诫我不要和她来往,后又命我再如行猎路遇,可引往湖边一见,勿使入山。不久果又相遇,我依言引到湖边,一进我们山地,自然有人报信。老人家走来,自装船夫,招揽游船。我不知何意,同她上船游了一次湖。老人家静听我二人说话,甚为留神,始终未命引见,等她走后,说此女不差,但是她家有坏人,不问如何,山中之事切勿向她提起,也不可到她家去。吐露机密,本山大禁,没奉命谁敢!况我原说不是山中之人,是来湖边探亲。这原不消说得。老人家不许我去她家,也在意中。最奇怪是她既没问我真实住处,别时也曾低声悄嘱,说家有姨娘,甚是惹厌,她父为妾言所惑,必不许她结交朋友,请我不要往她家去,并不可向第二人提起。彼此见面不在湖边,便在离三道岭不远的黑山嘴子原行猎相遇之所,每次见面之后再订后约也是一样。当时我因她父也是成名英雄,女儿这般美貌聪明,一身武艺虽非上乘,也颇去得过,怎会如此待承?如说家教甚严,却常放她一人出来,有一次并陪我去往天山打了七天的白熊。虽说曾向家中言明猎熊,少了不足为证,分了五对掌去,到底不似对她刻厉神气;并且我一提到她父母,不是说只她和我两人相交,便拿话岔开。只说她必有难言之隐,久想暗往她家一探,总恐老人家见怪未去。今晚一听她父亲如此好恶,大出意料。

“我想她如与乃父同党,平日不是那等行藏与言谈举止,始终见面只是渔猎玩耍,从未窥探山中之事,与我相交,决非来作奸细。况且第一次相遇时,她正在冒险救人,吃数十条猛兽围困在一个山洞以内,是我给她解的困,知道我的手脚,也不敢如此。她不曾参与乃父好谋,还思干父之蛊,万一遭祸,岂不冤枉?马大哥就够手狠的,再加上那位新朋友更似一个不大好说话的人,我不放心,才执意要跟去,并非为想杀人立功。大家偏不知我的心意,你说急人不急!后来好容易说通同去,到后我一人直人她的房窗底下,见她身上衣服,好似才挨了打,全都碎裂,也没顾得换,正和一个伶俐丫头在收拾细软包裹,旁边放着她主仆的鞭剑暗器,满脸俱是泪容,不时和那丫头耳语,探头外望。她住的地方,以前曾和我说过,原是后寨花园里面最隐僻无人之处。我们去时,经由寨旁,彼时前寨人声嘈杂,好似全寨人等都在忙着款待来客。我和马大哥分手去后面时,一过老贼妻妾住的中寨便不见有人迹,因她神情逞遽,知道出了事故,不是受了恶父责打逼迫,便是看出所行不善,早晚祸及,意欲乘着雪夜私行逃走。想起往日交情,越发可怜她的遭际,我便轻悄悄掀帘而入。那丫头原没见过我,人真忠心,一见生人,便拼命上前动手。她先也吓了一大跳,后见是我,才行喝止那丫头,拉紧我的双手,委屈得眼睛花直转,只是哽咽,话一句也吐不出来。那丫头名叫小玉,想也听她说起过我,匆匆含泪赔了礼,便即跑出巡风去了。后来我见她不住伤心,片语全无,又见细软包裹收拾刚完,虽说后园无人,到底地方不对,今晚的事又须慎重,便问她是否要离开此地。她泪眼望着我,刚把头一点,玉儿便如飞跑回,说:‘适才出外去至中院偷探,听二夫人的丫头菊儿说,前寨来了许多客,都是京中派下来的,二夫人因今日小姐被大老爷一顿重责,大以难堪,这后园又是个爱闹鬼怪的地方,恐小姐心窄,一时寻了短见,既对不起死去的大夫人,更对不起罗家亲母,意欲少时背了三夫人前来慰问。我忙跑回来,只恐二夫人随后就到,小姐主意打定没有?东西已收拾好了,要走,我便随了小姐快走;暂时要是不走,快将包裹藏起,去到小姐房中装睡,省得被人看出马脚,索性挨过两月,等师大来了再打主意。二夫人虽然还向着小姐,到底也不是真心。’说罢,又匆匆跑了出去。我见她迟疑,二次催问。她刚咬牙把脚一顿,小玉神色张皇又跑了回来,说:‘二夫人业已吩咐人点上马灯到后园来,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她这才着了慌,喊了小玉快拿齐了自己的东西,把身上破新衣服忙着脱下,另换了一身旧布衣服。小玉也忙着换好,对我道:‘话说起来太长,出寨之后再说吧。’便一同跑出。刚一越过寨墙,便见树林之中纵出两人,喝间我们是寨中什人,为何黑夜越墙私逃。我一听口音,便知是京中敌党,再一细看,竟还都是晚间到周氏弟兄店中投宿的,想是怀疑老贼,奉了他们头子的命在暗中埋伏。我一想地方和时候正可贾祸,便和她主仆一使眼色,上前交手,硬将那两人逼入林中除了,弹上化药。她主仆原未动手,拦又不便,见我祸已闯了,只不住的叹气,神情可怜极了。我知她脚程赶我不上,只得随着一同在地下跑。先想要她到这里来,她执意不肯。后来我一想,一则事情正乱的当儿,她虽非贼党,到底是老贼之女,又未奉老人家的命;二则相隔太近,就在眼皮底下,诸多妨害。可是她不藏在这里,如由正道逃出,万一遇上京中下来的余党和老贼的亲故近人,强拉回去,焉有命在!惟有护送她绕过红山嘴,出了哈密近郊,方可脱险。但是本山正当多事之秋,我虽不才,终还有点小用,怎可无命远离?放她主仆自己空身上路,凭她二人有点本领,无事便罢,一旦有事,遇见强敌,如何能应付得了?于心又觉不忍,说不得只好伴送到了天明再说。刚过红山嘴,心中正自两难,不料她主仆五行有救,忽然看见旷野雪地中有了灯光,又听兵刃交触之声。我三人都奇怪,这般大雪深夜,天又未明,哪里来的灯火刀声?她主仆原再三拦我:此时危急逃亡之秋,千万不可再行多事。我因好奇,执意要去查看,到底有无不公不法之事?便请她主仆前行相候,我一人单身上前,随后再行追去。到了一看,那里乃是一座村舍,为首一家院落中,有两人在那里拼命厮杀,因是单打独斗,两下一个像书生,一个像商人,武艺俱都不弱,既非办案差役,也非江湖暴客。那家老少有七八口,乃寻常农牧之家,见那等阵仗,虽然面有惊容,却在一旁观战,口中连喊二位贵客停手,不论哪位有了一差二错,都不好,不要连累我们吃官司。简直看不出谁是谁非,不便下去相助。正待喝问,她主仆也随后赶了来,刚纵上墙,一眼看见院中相持的两人,便纵了下去帮那少年,与商人打扮的一个动手。那商人本就占不着一点上风,又添了两个生力军,如何能敌?气急败坏的大喝一声罢了,随即跳出圈子,待往墙外纵去。我看他神情不似恶人,想问明两下曲直,便用剑将他逼了下去。那书生见他坠落,想占便宜,纵上前举刀便砍。我党此举不甚公平,刚飞剑去拦,她主仆同时也将那书生喝住,说他不应赶尽杀绝。

“我见事有跷蹊,便令他们四人全到外面一间,才知那书生打扮的名叫韩玮,商人打扮的名叫魏绳祖,原是老贼的徒弟,俱都属意明姑,相随老贼各有三五年光景,直到去年看出老贼纵子为恶,甘充仇敌鹰犬,才方行借故先后离去。老贼近十年来收的门徒共有十来个,内中以一个名叫陈文的比较最有本领,人也好猾,能传他的衣钵。老贼本有相攸之心,惜乎相貌丑恶还不说,年纪差不多要比明姑长约一倍,并且娶有妻室。不得已而思其次,只有魏、韩两人年纪艺业相当。不过韩玮家世书香,本身是个寒士,又承有祖、父不许子孙出仕清廷的遗命,弃文就武也由于此,虽然文武全才,照他为人心志,至多做个有名的武师,永无富贵之望。魏绳祖却是山西富豪独子,极受父母叔伯钟爱,家财多到数不清,国他自幼爱武,受了别人的欺负,经人引介,慕名登门学艺,初投师时,还带了几名护院的充作家人,后来因见不像,才行遣回,奉师贽敬,单银子就是五千两,别的礼物还不在内。老贼爱财,因此大是垂青。先还保持师长身分,未便露出许婚之意。他本人起初面嫩胆怯,也不敢说。两下都闷在心里。未后老贼见他三年艺成,只归省了一次,不久便遭父丧,戴着孝回来,一住不走。他们世兄妹学艺时原在一起,渐渐看出他的心意,自然高兴,除当面示意外,又叫他爱妾天山燕许碧波向明姑提说。明姑平时极看得起韩玮,两下厮抬厮敬,早就心许,闻言自是不愿,当时拒绝。许碧波本来恨她,再向老贼一挑唆,把明姑唤去大骂一场,立时便要受聘。明姑急气无法,只得明找魏绳祖说自己决不嫁他,休要梦想,你如不替我化解,定要以严父之命来压,我便不惜一死。魏绳祖为人还算不十分坏,一面向明姑谢过,好言安慰,一面径向老贼婉商,说世妹性情刚烈,逼则生变,不如缓图,由徒儿以至情相感,时日久了自能挽回。好在她既不嫁,徒儿也决不另谋他娶,恩师宽心就是。这才缓和下来。魏绳祖虽不能奈何明姑,却把韩玮痛恨切骨。互相背地寻仇已不止一次,仗着明姑随时留心,赶去解围,方保无事,只老贼夫妾不知就里。恰巧去年贼子因出卖老贼旧日同僚,升官归省,同了几个京中敌党前来与老贼秘议,暗害先朝形迹可疑的忠烈遗民。老贼机密奸诈,这类事除陈文一人得预好谋外,别的门徒本不知道,因把魏绳祖当作未来的女婿,心想令他借此谋干一点功名,悄悄背人向他吐露心腹。魏绳祖家虽商贾,因他祖父为人正直,却也深知义理,当时饰辞敷衍过去,事后和两个同门至交一说,意欲离去,竟传到韩玮耳里,暗询明姑,明姑含泪无言。韩玮对明姑说,乃父这等为人,以前盟誓,现时必难如愿,只要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终有克践之日。乱臣贼子之家实难再留,行即暂别,后会有期等语。彼此哭了一场,说了些心腹话,第二日便即借词别去。魏绳祖对明姑原未死心,本来也是要走的,因见韩玮一走,以为有机可乘,天人交战了一阵,不舍就去,迟疑了好些日,殊不知这一来情势更糟。明姑最不善乃父所为,尤其痛恶乃兄卖友求荣,忘恩背本,见他先时说走,忽然不提,虽然语不及私,但是人前人后加倍殷勤,料是为己而留,益发的看不起他。头几天不过见了他略示厌恶,后来直如尹邢避面,躲得没了影儿——和我订交,同往天山猎熊,全在此时。魏绳祖爱魔日深,几乎要疯,但能如愿,什么荣辱生死、利害穷达,早已置诸度外,不过深知明姑为人不可强求,欲以至诚毅力相感罢了,一见明姑避他,好生着急,好容易暗中留神观察,才知明姑新交了一个女友,常时相约出猎,渴想一见,便也装作出猎,欲往中途相遇,借便一吐衷曲,再申前请。有一天果然巧遇,被明姑冷嘲热讽,足挖苦了一顿,掉头策马而去,这才看透明姑心志与兄父全然不同,并且连韩玮之走也是事先得了同意,自己行径恰与相违,无怪乎视若陌路,连同门世兄妹之情都不认了,敬爱之余,好生妒嫉,暗忖:“日前听后寨丫头小春说,明姑自从前年乃母下世,备受二妾媒孽,尤以次妾为甚,几番加害,都因老头子想将明姑许配自己,快出阁的姑娘,还没到十分凌虐地步。韩玮此去,暂时必不会回来,自己再一走,老头子何等好巧,起初没劝自己与他同党还不致疑,偏在此时告别,定然疑心为了志趣不同弃他而去,他不知乃女不愿下嫁,必当自己因他为恶不要他的女儿,明姑又和他父子不同心,一旦露出破绽,日子更要难过,有志气的师兄等都已离去,所余俱是一些小人,自己和韩玮一走,休说缓急相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近来小春已被自己买通,何不赶回家略微看望,再来不入山寨,就在近处沙漠歧路上寻一家客店寄居,由小春随时报知她的踪迹,以备万一遭受宠妾谗害,危急之际前去救她同逃,那时她纵不念在数载同门之谊,也必为自己这一番精诚苦心所动,再加上相救之德,人非木石,总应有几分希冀。越想越有理,当下忙着回山,因知老贼极愿姻缘成就,巴不得自己能引他女儿回心,就有什形迹不周之处,也决于不致见怪。到得天已黄昏,放好马匹,径自背人偷偷绕向后寨花园,纵身直往明姑房内走去。明姑自遭母丧以后,只带了心腹丫头小玉同居,仆婢原多势利,又与两妾不和,轻易无人入内,见他昏夜闯入,又惊又怒,当时主仆拔剑,便要动手。魏绳祖连忙谢罪,说自己并非不走,只缘令尊行事虽非,到底有多年师徒恩义,意欲暂留,乘机进谏,所以迟迟其行。世妹既然见疑,明早便即告行归去。不过世妹家境愚兄深知,明人不打暗语,何况此别茫茫,后会难期,满腹衷肠终须一吐为快。前次虽遵师妹之意不敢再比附高门,退而为友,但是敬爱之心并未稍减。令尊屡询前事,但以婉言掩饰,往往设辞极难。上月又命愚兄与他同谋陷害忠义之士,当时未见来客已使不快,今更长行,定知婚事难谐。加上二妾谗言浸润,此后对世妹语恐难堪,还望世妹多多留意,善保玉体才好。言还未了,明姑冷笑道,你哄鬼呢!你在此几年,还不知我爹爹心意?他做的事,谁能挽回得了!你能离此他去,足见高明,未丧天良;不走,是你自己的事,他与我无干。至于我呢,先母一死,此身存亡早置度外,逼煎大难堪时,便拿这条性命去交给他,本不劳别人惦念。不过你还算是个好人,自从上次提亲,尚能守信践言,既未在家父面前捣鬼行诈,也无下作行为,今晚来别,更见盛情。既能回头,也不在同门一场,他年或有相会之日。夜间不便,我虽不作儿女子态,到底人言可畏。请往前寨料理行装。明早尚有女友之约,恕不能远送了。这几句话说得魏绳祖哑口无言,也不知是酸是辣是甜是苦,不好意思再作留连,只得告别出去。明姑词色虽极使他难堪,可是人要是一落情网,每遇拂意之事,总爱曲为解释,尽往好的一面去想,回房凝思,总觉语气情势班班有望,忧喜交集,一夜不曾合眼,最后决定仍照前策去做。第二日一早径向老贼告别,果然起疑,盘问了好一会。幸而魏绳祖事前加细筹思,想好了应付的话,并说此番回家,早经与家中叔伯约定,等将家务料理清楚,即准备聘礼,那时世妹如还不肯下嫁,尚望恩师作主,自己除随身行李衣服外,历年带来的许多箱箧并不拿走,仍存山中等语。老贼也看出他对明姑甚是依恋,方行应允。当下魏绳祖赶回老家,略安排了些家务,便派了两个得力的佣人,先往红山嘴一带僻静之处寻找房子,自己随后赶去,白日闭户用功读书习武,晚间与小春约定地方,由寨后秘径赶去相会,打探明姑动作。有时料知近几天内无事,也独自带了兵刃暗器出门游玩行猎。仗着地方僻静,共总才三家住户,守着一眼小井,轻易无人经过,所租的半所人家,房主原是官道上的驿卒,年老退休,乃子在哈密经商,空了几问土房子,租给魏绳祖以后,见他是个富人,把房子都加了一番修饰,手头又松,两下极为相安。这日天降大雪,他带了雪具,想往山中打些野味回来烧烤赏雪,只剩一个佣人在家。黄昏时,房主和那佣人正在门前扫雪,忽见一个少年踏雪而来。神情甚是狼狈,一时动了善心,让进家中食宿。那少年正是韩玮,自从别了明姑,行至甘肃,在一个大富户家中借宿,不意晚间来了一伙强盗,侵入后院,已将那富户绑起,正在拷打劫财,被他发觉,单人飞身入内,将盗首生擒,余外还伤擒了好几个余党。一问竟是富户的仇家指使,不但劫财,还要杀人放火,被他无心中救了全家性命。感激非常,除将盗首送官究治外,再三留住,充任护院武师,另送了他五千两银子以作酬谢。韩玮本无家业,见固辞不获,只得应从,住了好几月,每日苦念明姑不置。后来查知盗党俱是当地无赖,业均逃散,再三借词,向东家告了三个月假,意欲回到三道岭暗会明姑,相约偕逃。行至哈密郊外,天降大雪,仗着一身武功,又带有雪具,打算当晚赶到正是时候。正走之间,恰遇京中赶下来捉拿朱成基的二拨人等,见他形迹可疑,上前喝问,口舌失和动起手来。韩玮寡不敌众,正在危急之际,忽然道旁大雪飞舞中纵出一个矮子,将那敌人挡住,喝令速逃。韩玮先还觉委敌于人不够江湖义气,不肯便去,随着矮子且战且退,禁不起那矮子一迭连声喝骂,又因此行机密,恐被三道岭党羽发觉,只得依言避开。当时敌人还想分头追截,可是那矮子身手厉害已极,谁追都被纵起挡住,那雪又下得极大,转眼被雪层遮住,敌我俱看不见。一会杀声渐远,方欲前行,不料走错了路,越走越不对,竟岔到红山嘴魏绳祖所住店内,饥疲交加,心想也不忙在一日,且待明晚再去不迟。谁知刚用完了饭坐在房内歇息,恰巧魏绳祖行猎回来,听说有一孤身少年来此投宿,因驿店相隔甚远,这般大雪寒天敢于孤身踏雪远行,必非常人,心想结纳,特地命人办好酒菜才去上房拜访,进屋一看竟是对头韩玮,不觉怔了。二人以前虽曾私自争斗过好几回,互相以为仇敌,但因明姑化解,分别时还是好好的,毕竟数载同门,人有见面之情,再加彼此都想探听来意,当时并没破脸,各说了几句寒暄套语便自落座。一会魏绳祖吩咐摆上菜来,且谈且饮。先倒还好,只说些闲话,直到交了子夜,二人都有了几分酒意,话也越说越不投机。魏绳祖首先忍耐不住,忽然起立,指着韩玮道:我们不好不好也是几年的师兄弟了,自来婚姻之事应由父母师长作主,况且师父已将师妹许了给我,只为你一人作梗,闹得师妹不肯应允。我因敬爱着她,不以师父之命相逼。自你去后,好容易才有一点转机。我因师父日行不正,避居此地,原意机缘到来,与师妹成了婚姻便即归去。你今去而复转,必有深心。我知她父对你本就厌恶,你上次又不辞而别,提起来更是痛恨非常。依我想,他决不会允你婚事,反正无望,何苦与你为难?如听我好言相劝,就此死了这条心,不特你我仍是好弟兄,并且愚兄家中也颇有资财,任凭你要多少无不如命。言还未了,韩玮早勃然大怒,桌子一拍,厉声喝道:‘老魏,你满口胡说些什么!做儿女的虽应顺从父母,但也有个分寸,看他父母为人如何,是否乱命?幸她父只为贪图你两个臭钱,要是将她许给盗贼仇敌,也顺从么!我二人前已约定,她不另嫁,我不另娶,发乎情止乎礼,终身相守,死生以之。偏你这个不要脸的,已然当面答应她决不再存妄想,暗中仍仗着一身铜臭巧诈图谋。你说此话也不睁睁眼,看姓韩的也是钱买得动的么!’还要往下说时,魏绳祖急怒上冲,抄起桌上酒壶便斫。韩玮早防他动武,一闪避开,随手拔出宝剑纵向屋外,到了院中喝骂道:姓魏的!屋里太厌,要打外边来!今天更无人劝解,正好决个存亡胜败,早打发你回了老家,省得留在世上献丑!魏绳祖也喝骂道:小贼休得猖狂!雪夜沙漠,四无人迹,明姑不在,我看哪个还会赶来与你解围?今晚是你死期到了!声随人出,摆刀就斫。韩玮也举剑相还。

二人本领原差不多,直打了好些时。正自不分胜负,偏巧我与明姑主仆经过,看见灯光寻至。明姑一见韩玮,便知为了自己而来,弥觉深情可感,更恨魏绳祖逗留近地,心存叵测,赶走魏绳祖,彼此大略说了前事。明姑走红山嘴,原是当初韩玮约定,万一乃父相逼太急,便由红山嘴抄山径小路,先到哈密郊外沙石梁投奔韩玮好友倪健家暂歇,再由那里备办资饭,走戈壁前往甘肃凉州城外七里店宏任庵,去寻韩玮的姑母意云师太,便可得到韩玮的下落,设法相会。韩玮四海飘零,亲人只有这么一个出家的姑母。那倪健是个大皮毛商人,人极义气,韩玮前数年曾救过他的身家性命,患难之交极为莫逆,每次往凉州探亲,必绕道往他家中欢聚些日,这条路走得极熟,行前还给明姑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所有食宿打尖之处均经注明。不道中间有五百多里一段大沙漠,看去虽比官道八百里戈壁要少去三百里地的沙漠,但是那一带沙梁水缺,旷无人踪,较之官道还要难行十倍,从无正经客旅敢打此经过,须要备上极强健的骆驼与充足的粮食,盐、水两项尤为重要。明姑素闻黄漠黄沙之险,平时想起原在踌躇,打算万一有事,仍由官道直行,遇见追兵再行拼命闯越,不向倪家求助。恰巧天降大雪,只要备上雪具,数百里的沙漠,凭自己主仆二人的脚力,一日夜行便可飞越,连坐骑都不消预备,岂不正可以借此向倪家打听那韩玮的下落?所以不听我之劝,借词投亲,非由红山嘴抄山路小径走不可,走时匆匆,忘了魏绳祖约的也是那条道路。如不多事,大雪深夜原也不会遇上,魏绳祖久了必非韩玮之敌,韩玮第二日去往山中探看,必知明姑已逃,势必照约追去,两下当时虽然错过,不消两三日定能追上相见,这一来二人虽喜巧遇,却惹出许多事故。当晚主仆三人更不逗留,话一说完,便匆匆谢别了我相助之德,径取道往倪健家中而去。”

谁知魏绳祖所带两名仆人一名沙清一名崔大,俱极精明干练,又会得两手拳脚,先见主人与客相斗,本就跃跃欲试,后见主人败逃,看出来人厉害,没敢妄动。等来人一走,崔大去追回主人;沙清早踏了雪具,在他主仆三人后面遥遥尾追下去,因知不是来人敌手,追得甚是狡猾,人并不近前,一边往前滑行,一边用手摸探三人滑行过去的雪印。相隔甚远,三人毫未觉察,淳于芳又忙着回去,瞬息回了周家,一时疏忽,以为纵有什事,她主仆三人足能发付,没把这些庸人放在心上,直被他太太平平跟踪到了天明,遥见前面村庄,知道三人必往投宿,方赶了回去报信不提。

这里淳于芳在周二店中地下室里刚把明姑主仆脱险之事说完大概,忽然门帘起处,马玄子走了进来。众人连忙起身为礼,纷纷询问探山之事如何。玄子指着淳于芳道:“那老贼真个好狡异常,今晚虽未得使敌人自相残杀去引起他们疑忌,亏你杀了他们两个党羽,又将他女儿带走,否则事情还难说呢。”陆萍道:“你那新朋友王狮叟,不是说昨晚跟下敌人,故布疑阵,业已引其内证了么?难道到了三道岭被老贼点破了?”玄于道:“谁说不是:狮叟原知葛会亮老贼好狡,不甚放心,才来约我同去。到了那里,见京中派下来的二三拨敌人俱在老贼那里与他争论,由我们店里起身那做头一拨的五个奔贼待了一会才行赶到。这时芳妹已和我们去往后寨。狮叟不知她去意所在,恐生枝节,正和我打手势,要跟往一探。老贼忽将小贼的几封密信以及先后各地来往机密文件取了出来,与敌人观看,仗着他那能言善辩和先后事实证明,敌人居然由疑转信,一同推详当时之事。敌人中为首的一个便是当年残害亲兄、宫中三凶之一,本名冯春,不知怎的大家都称他做胡二爷,听说话语气,他同了一个名叫万子灵的好似最后赶来。狮叟也说昨晚戏弄群贼,没有见这两人。众中独他发话最多,先时认做老贼行诈内叛,声色俱厉,说到后来,却是他力排众议,断定有了能人行使反间,引他们内江,所说的话头头是道,颇有条理,并且再三盘问,附近一带可有什么能人隐迹与号称前明遗民的人居住?可恨老贼知道山中厉害,不敢得罪老周山主,也或许是拿不准是否山中派人所为,未便妄言引祸,却将我和北天山穿云顶隐居多年不轻下山的狄梁公叔侄说出。我和狮叟正自心中不忿,想和他开个玩笑,忽从寨外跑进一个敌党。寨中老贼手下只有两个废物一般的徒弟,原在寨庭外侍立,看见有生人正要拦阻,那敌党颇有两手,毫不客气,只一两下便将拦的人打倒,这时冯春己迎了出来。老贼看出来人是京中同党,自吃了个哑巴亏,还得喝骂徒弟无知,上前赔话。冯春和来人连理也不理,老贼闹了个大没脸,正站在一旁发僵赔笑。冯春听完来人言语,忽然问道:‘老寨主适才曾说附近并无可疑之人,有也远在天山一带,但不知贵后寨可还隐藏有我们的对头么?’老贼哪知后寨有变,力辩:‘所有门徒俱在前寨,不曾走动,并且本领不高,万不敢作此叛逆大罪之事。后寨只有二妾一女,虽然略通武艺,平日家教甚严,除偶然出猎外,从不与外人来往,更是无干,请冯兄不妨加细查看。如有不合,任凭处治。’冯春冷笑道:‘但愿与老寨主无干才好,我们且去后寨墙外看来。’我二人知道出了变故,先行赶往后寨一看,在寨外树林中发现两具未化完的死尸,一会冯春老贼等走到,暗听争说,才知敌人去时已疑定老贼背叛,去的并未全行入内,分了四个能手暗在寨内外巡查视探,内中两个巡至后寨墙外,忽然在树林外雪地里发现两件女人用的簪环,两个同党已被人杀死在林内雪地里,身上弹了化骨药粉,忙用刀把药挑去,以留后证,一面顺着雪中足迹追赶,以为你们还未走远。他们见远远似有两个女子背着包裹疾行若飞,挨着山麓隐现,欲待赶上,正走之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件暗器,将内中一人打倒,接着又是一片寒光逼到头上。他见同伴又死了一个,人单势孤,吓得连那同伴死尸都没顾得,拨转身就跑到寨里去报信。偏那地方相隔大寨已远,这一往返间自然耽延了些时候。等冯春和老贼等赶到,只先见两具残尸横在林内,再去看那被暗器打死的一个,不特尸骨不知去向,连雪地里两个女于脚印也观察不出,最奇怪是附近那一片数尺深厚的积雪,竟似被人将浮面一层齐整整铲刮平整。冯春错了主意,以为逃人必有能手相助,这般大雪,天还未明,难以追寻,又断定老贼知情,想从他身上盘查线索,这一来给明姑少了好些麻烦,老贼却为难极了。当时我二人潜身在侧,见老贼语无伦次,举动虽然狼狈,大概还未想到他女儿有什变故,直到冯春向他诘问,说凶手背着包裹,又是女子,必是内贼,像押犯人一般,要他先行伴同回寨查看。刚进后寨花园,便听他的家中婢妾乱成一片,老贼一问,才知乃女明姑带了一个丫头,携了细软兵刃,不知去向,闻言一着急,便自气晕过去。救醒后,冯春先还认是老贼纵女行凶,又经了一番加细的盘问,才将信将疑的断定乃女与外人早有勾通,老贼平日姑息,不知防范,事后必知乃女去处,却不说出原委,一任老贼指天誓日。赌神罚咒,仍责成他在今天黄昏前要将乃女寻回,或是说出地点,以便合力搜拿,否则便算是知情不举,可怜老贼平时那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气概,竟成了一条夹尾巴的痢狗,只管向人摇尾乞怜,却弄得动辄得咎。这,一来虽然委屈了他,冯春因贼由内起,知道老贼原有不少有本领的徒弟,俱在这一半年中间离去,有的竟不辞而别,再加昨日王狮叟给他同党们一阵捉弄戏侮,以为有了蛛丝马迹可寻,一心只注意从老贼父女、寨中情况和附近三道岭那一带去寻找线索,虽然也用紧急传牌通知各地党羽搜拿明姑主仆,并没想到我们身上,给山中免去好些麻烦。他更因金兄保定朱公子,惯于声东击西,虚实互用,迷乱敌人耳目,昨晚他们三拨人搜寻了一天一夜,毫无踪迹,日里有一同党在雪中失踪,接着出了许多怪事,夜间又先后伤了三名同党,回京大没法交代,务要水落石出。听他背地授意同党防查老贼,说老贼与朱公子原是内亲至戚,明姑主仆之逃必与此事有关,不擒回这两人难知底细与朱公子金兄的下落。我二人知道今晚鬼使神差,虽然移祸江东,但是明姑主仆加上芳妹明是三人,怎会敌党只知两个女子?就算芳妹精通剑术、飞行绝迹,既未留心明姑主仆的脚印,又是一路同走,当然也不会不留一点痕迹。此事细心一想,大有蹊跷。难道今晚我们同道,除这位意想不到、天外飞来的王狮叟而外,又添了两个女中剑侠么?”

淳于芳接口便问:“敌党所见那两个背包疾行女于所走的方向是在何处?我先送明姑绕道往红山嘴,自问虽不算个中高手,但是身后有人尾追,决无不觉之理,怎的当时屡次回顾毫无动静呢?”玄子道:“这个还用你说,我便因那两个女子所走方向绝对与你归途相反,才觉出事情有异。现听你说曾送明姑往红山嘴,虽与二女所行略近,也是不对。我当时便疑心,至少后来的事非你三人所为,必然暗中还有高人。狮叟颇以此言为然,因反间之计经了好些阴差阳错,已算有了一半成就,只能到此,立意想见识见识这两个侠女,要我陪他跟踪追去。我因朱公子病体沉重,服药之后,天明尚须诊看一次,又知大家俱在悬望三道岭老贼寨中虚实,加以芳妹又将明姑主仆救走,料是引藏这里,敌党方面颇有两个机伶鬼,惟恐漏了马脚惹出麻烦,归途留心查看,雪地里竟没见女子脚印,心还奇怪,现在才知芳妹送明姑主仆到了红山嘴,御剑飞回,我到门时,雪花又在飘飘飞舞,再过一会,连明姑她们去路的痕迹都找不见了。”淳于芳又把前事重说了一遍,因知当地来了两个会剑术的侠女,论本领似乎还在自己之上,声应气求,好生歆羡,恨不得见上一面才称心意,便向玄子打听那两女子的去处。玄子看出她心意,笑道:“芳妹你算了吧。目前正在多事之秋,这二位侠女既然拔刀相助,必有和我们相见之心,保不定与我们还有瓜葛,哪愁见她不着,这样大雪广漠,看她们行径,暗中早跟着我们三人多时,见你杀了人,特地现露身形,将敌人引向歧路,所以把追去的人只杀死一个,留下一个,用飞剑逼走,分明使其归报。等惊走敌人,又用飞剑灭去雪中脚印,布下许多疑阵,恰似神龙见首,行踪飘忽,去向就靠不住是真的,随便怎找寻得到?”淳于芳笑道:“你们总是怕我出外生事,每出必拦。既然这般难找,王狮叟怎又要追下去呢?”玄子道:“话不是这么讲。适才我看狮叟听敌党说起发现二女之事,脸上似有惊异之容,后来与我商量约去追寻,虽未明说什么,在在显出关心词色,行时并和我说,请转告周贤弟,明日着人归禀老山主,说他要在寨中暂借一间静室,以备不时栖身之用。我想他有全身惊人本领,一个人哪里不可安身?即便借住,到了寨中再说也来得及,他又不是畏祸怕事的人,预为先容,决有原故,因忙着赶回,未及细想。你这一提,我忽然发觉他好些神情语气仿佛都有线索可寻,别时他又没朝二女去向追踪,却往红山嘴直奔下去。如果猜断不差,那二位侠女不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至好,因是女于,准备在此久住,故此向周老山主借屋安身。既然这样,更不愁见她们不到了。”淳于芳闻言半信半疑,满腹热望,仍欲追踪二位侠女的下落,一则众人再三劝阻,二则玄子在三道岭暗中探得敌党还有好几拨在后面,不久即到。敌人接连死伤了好几个,昨晚又在此投过宿,难保不来查访生事,此时大家踪迹越隐秘越好。好在狮叟别时已有定约,不问寻到二女与否,次日黄昏前必来周家相见,就要找,也等见了狮叟之后,岂不免却许多无谓的跋涉?淳于芳强大家不过,只得快快而罢。

因大家忙碌了一夜未睡,金、刘二人沿途多受劳顿,玄子给朱成基看脉之后,说病况大转佳象,决可无虑,少时恐有什事,朱公子三次药后,新方要在午后煎服,无庸服侍,请金、刘安睡,至午再起。林、杨、淳于三人仍装久住的行客,周氏兄弟与陆、田二人仍各充着店中东伙,同在上面分别歇息照料。玄子因三道岭老贼刘煌无缘无故给自己和狄梁公父于拉了对头,虽未明说自己与敌人作对,敌人也定不肯放松,早晚反正有事,乐得应声而出,仗着全身本领,闹到哪里是哪里,再经大家一请求,便把随时探查相机行事的重责包揽下来。淳于芳姊妹二人因大家劝说,白日暂不露面,无奈只得在地室之中暂住,等天晚狮叟到来再行出去。小山主周靖更是不能在人前出现,同淳于芳姊妹二人谈了一会,也随着金、刘二人分别假寐,养神歇息。玄子自发觉二位女侠与狮叟有关,又听淳于芳所说那一番话,心中早有打算,甚悔昨晚未随狮叟同往寻踪,当着淳于芳姊妹不便明说,知道陆萍精细多谋,到了上面,便和他说:“我就要出去,一则探查敌情,二则去寻找狮叟与二位侠女踪迹,就便照着昨晚事情寻一可靠之人,与北天山穿云顶狄梁公父子通个信,或许激动他们同仇敌忾。如与狮叟途中相左,走后他来,可对他说,周靖贤弟闻他借寓,喜不自胜,今早已命何九用传骑递语之法,踏了雪龙向山口送信去了。他如肯在此与诸友相聚,等我晚间归来相见固好,再不今晚二更我准去三道岭那里相候,不见不散。那二位侠女如是同来,可引去地穴与芳、荻二妹相见,否则告知大家,连狮叟到来也不可和她姊妹两个说起,以免意气用事,添出别的枝节。”说罢自去。

陆萍机智百出,深知玄子习性,见他长眉上耸,隐现杀机,行色匆匆,大异平日安详之态,料定他已被老贼惹动无名,昨晚因淳于芳救明姑主仆出险,三道岭内证方起,恐误大局,不曾下手,加以厉害敌人尚在后面,冯春、杨灿等人不堪一击,他惯于独身行事,此去谋定而动,必把三道岭闹一个河翻水转,今晚乐得偷偷跟去看个热闹,主意打好,也没和众人说起,径向前面柜房坐定,等候狮叟到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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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韩玮与明姑主仆赶走魏绳祖,谢别了淳于芳,径往沙石梁三九铺赶去,意欲投奔旧日好友倪健,由他那里代购下三五匹健驼,带着食水,乘大雪穿越戈壁,逃出老贼和敌党的毒手,回转韩玮湖南原籍,结为连理。谁知魏绳祖手下健仆沙清因见主人受辱,心怀不忿,远远尾随了数十里,见韩玮等三人进了前面村集,算计雪大路长,所走又非官道驿路,越往前走地越荒寒,又有两个女子同着步行,一夜未睡,在村中必有好些时耽搁,忙即踏雪飞驰,赶回红山嘴向主人报信。魏绳祖先虽又羞又忿,急怒交加,因他为人忠厚,自知明姑本来对他无情,一心向定韩玮,怎么也强不过去,除想着难受外,并无坏意。偏生沙清急欲建功,力说:“主人仇可不报,但是事情还不容易脱干系。主人原向老寨主辞别回乡,却独自在此建房逗留,形迹已多可疑;小姐今晚又带了一个丫头逃走。事一发作,老寨主寻到此地,这口黑锅必定背上,说得多好,也是知情不举。主人哪能由那姓韩的对头轻松走的!”魏绳祖一听也对,先还想明姑既不我属,留此有何意味?本欲立时起身回家,无奈雪深数尺。家乡万里,道阻且长,急切间动不得身;不走,事发又怕牵人浑水,见了老贼,间起自己何故远隔万里来此荒寒大漠独居?三道岭相距非遥,既不照前投住,又不向师长存问,鬼鬼祟祟,意欲何为?用什言语答对?追了去是寡不敌众,去必无幸;不迫,只有往三道岭去告发,又难自圆其说。况且这一往返不下二百余里,逃人行路决无多停,一个追赶不上,徒自与明姑结仇,弄巧还招老贼忌恨。左思右想,都觉不妥。正打不起怎样办才好,忽见三道岭后寨使女小春踏着一双雪里快,气急败坏,喘嘘嘘一头冲进房来,一个收不住脚,几乎滑倒地上。

魏绳祖见小春满面惊惶神气,只料定事情发作,并不知寨中闯出那般大祸。因为不是自己将明姑引走,还不怎样着慌,忙命沙清给小春倒了一杯开水,递将过去说道:“你不要着忙,慢慢缓一口气再说。你家小姐带了玉儿丫头逃走,我已然知道。你是为这个来的不是?”话没说完,还要往下说时,小春已急得浑身发抖,面容更变,抖战着声音抢说道:“我的小爷,你怎做出这事?如今大家都是死也!”这几句话若换旁人,既听出情势严重,又目睹来人惊慌失措之状,少不得总要接口分辩几句;先将自己撇清,再间底细根由,也不致冤冤枉在代人受过,几乎送了性命。偏生魏绳祖是个公子哥儿性情,先和情敌苦拼,受了好些挫折刺激,本已气得发昏,再见小春没等自己把话说完,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抱怨,心想我平日花费许多金钱叫她监看小姐行动,作为内应;当时满口应承,大小全没收着丝毫功效,小姐立意随了姓韩的逃走,竟未看出一点动静,已见粗心,事后反来乱怪,可见以前是只图骗钱,并不肯办真事。看来势神情,今日明姑如真随自己同逃,她不特不肯相助,定从中阻挠无疑。越想越对,不禁气上加气,反正自己心中无病,明姑又非自己引逃,怕她何来!乐得怄她出气,闻言只冷笑了一声,也不答话,由她往下说去。

小春见状,越料魏绳祖知情,急道:“小祖宗,你闯下滔天之祸,怎还没事人儿一样!昨晚全家急得无法,二夫人疑心到你身上。我因小姐不似对你回心,还说绝无此事,否则我不会不知一点信息。天明以后,想起人家到处搜寻,你一个人不住寨中,隐伏在这荒凉地方,诸多可疑,怕人家不查虚实,累你遭了墅误,偷偷冒着大险赶来与你送上一信,好叫你留上一分心。一路掩掩藏藏的拼命急跑,和做贼一般,深怕人家知道,好容易才得到此,万不想事情竟是你做的。既闯了大祸,人又不逃,要被他们知道,休说你我二人命保不住,连老寨主都脱不了干系,这便怎好!”魏绳祖也是合该有这场无妄之灾,越听小春之言越不耐烦,安心想急她个够,未两句话也没听明白,便抢着接口道:“常言道捉好捉双,即便你家小姐随我私奔,她如今业已走远,老寨主到来,我自有话说,也不值得这般怕法。”

小春进门时,魏绳祖坐在火炕头上,背向着门,通没留心外屋。小春坐处恰在魏绳祖的对面,她哪知魏绳祖故意怄她,发泄昨夜恶气,惊急过甚,未暇深思,知道这事闹起来,自己决逃不了知情不举的罪名,一听魏绳祖好似有恃无恐,全不顾同谋人的死活,一时情急,顿生恶念,想将自己摆脱,不禁急叫道:“你做得好事!勾引我家小姐,还充硬汉子。既然敢作敢当,且不要走开,等我回去请来老寨主,再与你理论。说了不算,不是人物!”说时,似见门口重帘闪动了一下,也未在意。还要往下说时,魏绳祖气在头上,哪听得进这个?不等说完,伸手隔炕桌迎面就是一掌,口中大骂,“无知蠢婢!你把我当作什人、你那老贼主人负义忘恩,行同禽兽。我如不念师生之义,早为先朝忠烈之士除一大害。他自己家教不严,怨得谁个!即便到来,我自顾在此居住,不爱睬他,又敢把我怎样!”小春挨了一下越发痛恨,起身便要往外奔去。沙清在旁侍立,早听出小春误解,因主人连使眼色阻止,不敢插口,情知此中别有深情,只在旁干着急,本惟恐主人少年心性,弄假成真,招出事来,一见两下破脸,事情闹大,哪里肯放小春走去!忙喊:“春姊休听我家公子的话!”正要横身拦阻,吐露实情,倏地门帘起处飞进两条人影。为首一人进门便向炕前扑去,第二人伸手只一掌便将沙清打倒。小春惊慌骇顾中,早看出那两人是昨晚与老寨主同往后寨查询小姐下落的京中来客,吓得“嗳呀”一声惊叫,飞步便要往外冲出。谁知门外面还伏有两人,哪容得她逃走!略施手法,便似鹰拿燕雀,擒住推入房内。魏绳祖怒气冲冲,正坐炕头指着小春喝骂,忽见有人手持兵刃飞扑进来。他虽然武功不弱,怎奈事起仓猝,敌人又是个中能手,来势捷于飘风,一照面左臂便着了一软鞭,慌骇中还欲负痛迎敌,左手刚抄起炕桌,右臂已被来人软鞭缠紧,只一抖,身子便往侧歪倒,再吃来人隔开炕桌,横转鞭柄照准他肩头一点,立时仰跌炕上,被来人擒住,用身带蛟筋索绑了起来。

这来的四人,正是昨晚在周家投宿的灯影子火鼠杨灿、地行鼠蔡英、飞天野鼠胡行捷、昆仑神鼠姚大成四人,因阴阳鼠牛蚊和第二拨冯春手下同党三手金刚乐式探查后寨,被淳于芳杀死,有名的燕山五鼠变成四鼠,真个懊丧到了极处。冯春为人最是多疑,昨晚出事伤人以后,虽经刘煌再三赌誓分辩,终是不肯深信,料定还有内贼,也许刘煌失察,早晚仍可查出一些线索,密令四鼠故意离开三道岭大寨,带好干粮,隐伏在附近大寨的东西南北四条通路口上,除随时查探仇敌形迹外,如见寨中有人走出,尤其不可放松,急速尾随下去,看到地头,相机行事。小春起初原是一番好心,因自己得过魏绳祖许多好处,事未办成,小姐逃走不要紧,还闯下这大乱子;魏绳祖独居广漠穷村,本已形迹可疑,他又不知小姐逃走,万一和往常一样,乘黑来向自己探信,寨内外网罗密布,岂不自寻晦气?那时追根究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越想越害怕,一早起便由后寨偷偷跑出,想送信与魏绳祖,叫他加紧小心,以免冤累,能就此离去最好。谁知胡行捷潜伺途中,一见寨中人出,又是一个婢女,穿着雪具,慌慌张张,亡命一般飞跑,不时东张西望,在在显出心虚害怕神气,料定与昨晚之事有关,因昨晚死了两个同党,敌人决非好相与,尚幸那婢女是个寻常脚程,不愁追她不上,忙即飞跑,将杨、蔡、姚三鼠招来,一同跟踪赶下。到了魏家门首,正遇崔大在外打扫积雪,杨灿首先点了他的哑穴,藏向僻处,然后一同走进,闻得室中人语,伏身帘外偷听。偏巧魏绳祖负气,所说的话处处都坐实昨晚杀人之事,后来再一骂刘煌,四鼠越听越觉无差。先因不知室中人的深浅,由胡、蔡二人手持暗器埋伏门外,杨、姚二人乘其不备,冲入下手,不料事竟容易,一照面男女三人全被擒住,一个也未跑脱。

四鼠大喜,好在广漠大雪,绝少人迹,绑好魏氏主仆,便喝问明姑主仆踪迹。小春想起祸根,又挨了一下屈打,痛恨魏绳祖入骨,况且适才的话估量已被来人听去,既未一同被绑,想必还有活路,一听喝问,首先哭道:“四位老爷想已听见,这事与我无干。他是我家老寨主相随多年的徒弟,因恨老寨主行为不合,又爱上我家小姐,假意辞别回家,人却在此隐居,意欲乘隙勾引小姐同他私逃,怕我知情说破,故意叫我代他向小姐打听,其实上了他的大当。他二人早已有心,昨晚将小姐引走,闯下那门大祸。我先不信,好意来此叫他放小心些,以免无故牵累,做梦也想不到事情却是他做的。请想小姐昨晚三四更天逃走,如非同谋,他是怎得知道?四位老爷只向他要人,饶了我吧!”杨灿喝道:“此事与你无干,我己深知,决不伤你,但此时还放你不得!待我问完此贼再说。”说罢,又喝问魏、沙二人:“明姑主仆何往?”因小春始终未提到昨晚伤人一节,魏绳祖还不知寨中出了好几条人命,杀的又非常人,见来的四人面生,又是北方口音,只疑心老贼将明姑许给京中朝贵,明姑不愿,被逼逃走,所以不肯甘休,忽又勾动情痴,起了怜惜,暗忖:“明姑不特秀外慧中,文武全才,而且志行高洁,非同凡女。只怪自己无福,不能得她心许,倘如易地而居,自己还不是和韩玮一样,坐拥佳丽?她举止又极光明,屡次正言劝说,不惜以死自誓,从没欺骗过,自己入迷,才闹到这步田地,怨得谁来?今天来势凶极,如被追上,明姑刚烈,必无生理。就说韩玮,起初原是同门好友,为争明姑才成的仇。既爱明姑一场,与其被老贼和来人追回送了性命,反不如便宜了韩玮的好。再者来人倚仗人多,无故折辱,情势又恶,如若说出真情,更显怯懦。反正事非己为,平日对老贼有不少好处,难道迟说一会还会要了命去?乐得到了三道岭,俟明姑等走远,追赶不上,再说不迟。主意打好,惟恐沙清吐出真情,几次以目示意,先是咬牙忍着臂痛,一言不发,后来杨灿连问几次:“那小贱人主仆何往?从速招来,免得叫你难看!”魏绳祖知他们收拾人一味屈辱,不按江湖上规矩,只得冷笑答道:“无知狗贼,晓得什么!刘小姐又非我引走。事前本不知情,她昨晚同了男女两位剑仙路过,与我说了几句话便自分手。你们不查情由,不问虚实,依仗人多暗算,有什理讲!如问她们去处,说出来你们也不肯信,说它何用!”杨灿闻言也不发怒,仍问明姑到底何往。魏绳祖道:“我见她们走的方向正是往三道岭的去路,谁知回寨也未,你们信吗?”

杨灿初来时因有先人之见,又听魏绳祖言词太已可疑,及至容容易易将人擒住,对方井无什出奇本领,问了一阵,猛想起昨晚乱子甚大,此人既是同谋,又非有恃无恐,怎不与之同逃,却在此待人来捉?断无此理!如说不是本人,又明白承认会见明姑,还有两个会剑术的帮手同行,那婢女也说是他勾引,虽然叫人不解,从他身上总还可寻出一点线索,知道行强问不出口供来,便和颜悦色说道:“魏朋友,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此事既然与你无干,你只把经过的事照实说出,便没你事,如何?”魏绳祖道:“恶贼你少用花言巧语行诈,姓魏的并非贪生怕死的人,既然冤枉落在你手,杀剐随你,些须小事,须没杀人的罪名。如真是我约了刘小姐同逃,也是两厢情愿。既做了就敢担当,犯不着朝你们这群奴下奴说假话推托。你如问刘小姐何时到来,那只是昨晚四五更光景。我主仆三人俱早安睡,只我半夜醒来,因闻院中有了声息,出去一看,除她心腹丫头小玉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会剑术飞行的同伴。她原也不知我在此,因见灯光,来此借地小憩,才得相逢。看她主仆神色急遽,向我借了一间闲房,男女四人在里面也不知说的什话,有什举动,待没一刻,便即开门告别。我送他们出时,似见她主仆和那男同伴走的仍是往三道岭去的回路,那女同伴却和电一样,放道青光凭空飞去,好似往哈密城中去的方向。我知刘小姐与她父心意不投,深更半夜与外人带了包裹同行,见面时又对我说了几句决绝话,一开房门,不容我问便自告别。等我跟踪追出,他四人业已分道扬镳,走出老远,料定背家私逃无疑。她来时随她同伴驾青光从空飞坠,去时却随那男同伴出门步行,必是怕我恨她,向她家说出去向,故意回走,等走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再照旧飞行也说不定。只不知他们何以中途要借屋耽搁,一会方行分手。适才小春到此,满面惊惶,我越知所料不差,因憎她不等我把话说完,张口就乱埋怨,以为真是真,假是假,当时怄她不过,故意引她发急,谁知你们行同鼠窃,偷听了去,错疑是我勾引,倚众伤人。我知老贼无耻,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恨不得许给一个大富大贵人家,好沾光靠傍。起初想嫁给我,也是为我家中薄有祖产之故。谁知他女儿偏不合他的心,婚姻要自拿主意。如今老贼必是见我一走,绝了望想,不知又攀了哪家豪势权贵。他女儿不愿,被迫私奔,却累得你们这伙在有一身本领、甘为人奴的狗贼,冰天雪地满处搜寻,要擒他女儿同去,献与狗主表功讨好。是与不是!”

魏绳祖连说带骂,旁边蔡、胡、姚三人全都忿极,怒形于色,几次想张口喝骂,上前动手。杨灿为人深沉,忙使眼色止住,静心查听话因,魏绳祖竟把事情看得稀松,分明不知昨晚祸有多大,并看他神色又是那等慷慨激昂,全不似有丝毫虚假,知道此人好汉性情,再间也问不出所以然来,白白多挨些骂,失望之余,心还不死,意欲将人带回三道岭去,交与冯春重行究问一番,再行发落,或当无心查获的叛逆,解京献功,不在冰天雪地万里跋涉一场。因魏绳祖话答得圆,虽然言中有了出入,毕竟理直气壮,漏洞不多,仅对明姑略存偏护,是对方怀疑的,他先假设一个疑问,仓猝间叫人无隙可乘,信以为真,所以杨灿不特没想到隔开崔、沙二人拷间,反因问明小春,那是两个仆从,嫌多带人费事,全给放了,尤妙在还想查看魏绳祖是否真未预闻杀人之事,等见了冯春商量好后,再向他明说,自己既不吐露,连小春要问也加以禁止,不许则声,只对魏绳祖道:“魏朋友,你说的话也叫人难以深信。好在刘四先生是你令师,有劳同往三道岭一行如何?”魏绳祖知老贼贪财,多年师生,绝交只是自己一面,并未有什形迹,此去决无什大亏吃,自然愿意,口中虽说“由你”,但是人有生机,不免喜形于色,也不再像先前满口奴贼乱骂。杨灿看在眼里越发奇怪。飞天野鼠胡行捷见他说完仍蹲坐在地不起,怒骂道:“小贼!既这样就走吧,难道还要人抬丧么!”魏绳祖闻言恨道:“不睁眼的狗贼!你们将大爷手脚绑住,叫我怎样去法?”杨灿闻言一看,才想起只顾忙着起身,竟忘了他还绑着,别有打算,不愿过伤情感,一面喝住胡行捷,亲自上前,先松了魏绳祖脚上蛟筋绑索,笑答道:“魏朋友是光明汉子,既允相伴同行,连这个也用不着。”随说又作势去解那倒绑着的双手。魏绳祖料他虚情假意,敌众我寡,何况本领又非对手,反正逃走不脱,以为见了老贼其事便解,乐得大方一些,冷笑道:“这倒不必。只要能走,不致要用驴抬马驾,叫路人见了笑话,就足感盛情了。”说罢,叫小春代取一双雪里快穿好,外面披上一件红缎子狐皮斗篷。杨灿暗笑:这真是公子哥的好胜心情,身已作了俘虏,此去死活不知,还要防到外人看见双手被绑笑话!这倒也好,省得被人看破。当下押了魏绳祖、小春,装着没事人一般,一同上路。

大家都踏着雪里快,冲风冒雪而进,滑行如飞。杨灿还嫌小春脚底迟慢,命姚大成拉了同走,自己和蔡、胡二人前后围绕,魏绳祖相隔至多时也只在五七尺左近;这时朝来的雪逐渐下大,雪花如掌,满天飞舞,目力稍差的人,两丈以外便看不见甚人物,因此格外小心,以防俘人中途逃走。魏绳祖见雪下愈大,也并非没有逃走之意,无奈敌人防备甚紧,一个逃走不脱,白白多受若干侮辱,反而不美,念头略转,也就罢了,四鼠细查他步趋如一,全没丝毫逃意,渐渐松懈了些。行有三十余里,杨灿才想起那两个仆人不该释放,就放也应派人监看动作,魏某所说真假尚难拿定,如与明姑同谋,见主人被擒,定要前往送信,这一放,正是欲擒先纵、饵敌人网的妙计,怎倒不用?真是蠢极!想到这里,忙唤众人且住,悄悄拉过地行鼠蔡英,附耳低声嘱咐了一番,命他依言行事,回到魏家,暗中查探沙、崔二仆的动静,相机行事,如见可疑,也将他二人带至三道岭问话。这时姚大成因嫌小春走得慢,见无自己的事,拉了她先走一步。杨灿因说话避人,又将蔡英拉过一旁,专顾想起好计策,一时疏忽,只剩下飞天野鼠胡行捷一人监看俘虏。那天上的雪偏是愈下愈密,广漠无垠,雪厚数尺,一阵风过,连地面新积的雪一同吹起,满空翻扬,与天上落雪上下交织,恰似银涛怒卷,白浪山崩,密层层遮目蔽面,迷于硅步。容到杨灿咬着耳朵和蔡英把话说完,两下分手,已过有半盏茶光景,回头一看,万花飘空,雪势越大,四外茫茫,同此一白,哪看得见胡行捷和俘虏的影子?先因延时有限,两下相隔不过两丈远近,又没听得一点声息,只当被密雪遮住人影,决不致发生事故,忙即往前赶去。连赶下五六丈远仍未看见人影,雪大风狂,难以高喊,又当胡行捷久候不耐,和姚大成一样,押了俘虏先走,否则如有变故,胡行捷决不会不出声呼喊。即使人被逃走,胡行捷总不会不在,俘虏本领并不十分高强,胡行捷尽敌得过,况又用蛟筋倒绑双手,飞天野鼠出了名的快腿,岂有追他不上之理!俘虏又不知处境危极,适见他并无逃意,决是先行无疑。心中暗骂胡行捷大已冒失,这会通等不得!在左近绕了两圈,实没人影,脚底一加劲,决计往前追去。不一会,看见姚大成和小春滑雪前行,仍未见胡和俘虏影子,猛想起俘虏披着一件大红斗篷,甚是醒眼,雪大时别人走得稍远便只见一个人影,独他两三丈外还看得真真的,心还说他当真没安着心逃走,和蔡英初说话时,也还看见他站在那里未动,怎么几句话的工夫便连胡行捷都走没了影,难道还会赶向姚大成前头去?不禁心动惊疑起来,忙赶上前去拉着姚大成问:“见胡行捷走过没有?”姚大成说:“我嫌这丫头走得太慢,一直走下来,没有住脚,几曾见他二人走过?”

杨灿闻言,情知有变,正欲同了姚大成回身寻找胡行捷的踪迹,忽听身侧有人哈哈大笑,雪花迷眼,看不见人,听去好似近在丈许。杨灿大惊,益知不妙,忙一横软鞭准备迎敌。姚大成因闻笑声,也知来了强敌,怒喝:“何人大胆发笑?快些出……”“来送死”三字没喊出口,似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左肩头,忙侧转身,一摆手中青铜月牙拐,揣准来势打去。按说姚大成也是成了名的好手,应变神速,发出来的解数又辣又稳,自忖这“苏秦背剑”暗藏“横扫落花”的绝招,敌人如从后扑来,近身数尺之内不死必伤,决跑不脱,况且敌人的手已挨向左肩,有了准的部位问隔,更无虚发之理。谁知敌人武功绝伦,竟早料到他这一招,一下没打中还不算,刚巧嘴里正喊到“来”字。是个张口音,又给敌人添了一个现成的戏侮机会。姚大成一拐刚侧身回首打出,猛觉大嘴里被人塞了一团东西,其凉侵骨,知中暗算,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纵开一旁,一手舞动月牙拐护身,一手往口内便掏。那东西入口已然融化了好些,取出一看,乃是一团捏紧的白雪,中间微微沁出点黄色,刚气得往地下一丢,猛觉口中奇臭,心里一犯疑,试用拐尖向那雪团一拨,雪中包的竟是一团黄屎节,仿佛新拉不久,吃雪中冷气一逼,见风还有热气。大成本来性暴,知道异味已随雪水融化,咽了一些下喉,心里一犯恶,不住干呕,连喷带吐,耳目手脚还不敢闲着,得防敌人乘隙暗算,神情可笑,难画难描,真是狼狈已极。杨灿因敌暗我明,又看出来人本领定出己上,也是不敢丝毫大意,把一条九环十八节金钢合炼的软鞭使出满身解数,舞了个风雨不透,一面还得帮助大成防卫,耳听笑声吃吃就在左近,试寻声打了几鞭,在把地上积雪成块挑起,仍没见着敌人影子,有了大成前车之鉴,连口都不敢开。隔有一会,耳听笑声没入雪里,渐渐不闻,姚大成也迎着寒风,连隔夜陈食夹着苦水都呕出来,狼藉满地,气得跳着脚,祖宗八代乱骂,敌人始终也没露面。一舞一跳,在出了两身臭汗,明知危机已伏,胡行捷必无幸理,还不得不去寻找。两下又附耳一商量,只得一前一后互相戒备,重往回走。

旁边只看煞了个小春,当时蹲在一旁没敢出声,等杨、姚二人一走远,再也憋不住劲,忍不住哈哈大笑,只笑得肚子作痛眼泪双流方始止笑欲行。忽然想起切身利害,老寨主为人阴险狠毒,今日之事如被知晓,焉有命在!越想心越害怕,暗忖:将才那两人嘴里刚说大话吓人,便遇见了对头,一个还吃了一嘴的屎,此去对头决不饶他,昨晚死的人便是榜样,就算他当真到处埋伏有人,也还要遇上才得受害,遇不上呢,无论如何总比回寨送死强些。这般大雪,隔几步就不见人,正好逃跑,闻得塔平湖那边善人甚多,何不逃到那里,也许能遇上救星?即便真个不行,就说归途一人雪中迷路,赖着活得一时算一时。想到这里,一鼓勇气,仗着久居路熟,便改道往塔平湖边跑了下去。小春此去另有遇合,暂且不提。

那杨灿、姚大成二人去寻胡行捷和俘虏的下落,一面还得提心吊胆防人暗算,真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敢分毫大意。杨灿更是难受,深悔自己不该当时疏忽,事后变计,闹得功败垂成,棋错一步,满盘皆输。如非中途分却人力”,三个人监看着一个俘虏,怎么样也不会失闪。胡行捷定是遭了敌人毒手,才会声息全无就失了踪,弄巧和昨晚同党一样,连命都保不住。二鼠垂头丧气,愧愤交加,一会便赶回原就立的所在,差不多把那附近一带雪地都踏了个遍,终没查见丝毫踪迹,又恐人少势子更单,还不敢分开来找。正在踏着雪具联肩滑行,加细寻找之际,忽听耳旁又是哈哈一笑,接着便见雪花飞舞中,一条人影劈面冲来。姚大成正在前面,因听笑声耳熟,又惊又愤,那雪势又大,来人偏又是个急劲,匆匆未暇寻思,只当敌人出其不意迎面袭来,也没看清来人面目,前仇在念,急怒攻心,不问青红皂白,当头一拐打去。身侧杨灿比较目力敏锐,人也要仔细些,闻得笑声,虽也持鞭警备,目光注处已略辨出来人是谁,可是大成的拐业已发出,拦阻不及,这一下如被打中,不死必带重伤,一时情急生智,顾不得出声呼唤,用尽平生之力,照定大成左肩往外一推,虽然推出老远,来人右肩已被那拐扫中,“嗳呀”一声几乎跌倒。同时大成拐打出后,雪花飞舞中,也看出了来人的面目,无奈势发太急,再收不住,总算有这一推,没有伤中来人要害,死于非命,想起笑声可恶,真说不出的气苦。忙上前面看时,杨灿已将来人扶住,果是地行鼠蔡英,且喜伤势还不甚重,只紫肿了一大块,未将肩臂打折,尚是不幸之幸。

三人见面一说经过。蔡英说到了魏家,正见房主老驿卒在那里收拾房舍,两个仆人不在。一问那老驿卒,说适才来了一个胡子老头,和沙、崔二管家说了几句活,便唤房主收房,说主人现已移居三道岭,除主人衣物细软、兵刃带去外,余者家具以及书籍用品被褥之类全数都送与房主。说完,三人踏雪,匆匆往三道岭这条路走来,一会便被雪花遮住。房主只喜欢发了一笔外财,看着满屋子东西高兴,老昧昏愚,别的一概不知。行至此间,也闻得有笑声,并不知道出了变故。刚看出你们面目,想喊问因什往回走,没有出口,就吃姚老弟一拐,几乎打死等语。

杨、桃二人一听,难堪自不用提。连番失利,那笑声当然又是仇敌弄鬼,借刀杀人。自忖决非其敌,无奈胡行捷无故失踪,生死之交,怎么也得找出下落才够交代。正自互商进止为难,忽听身侧不远有人发话道:“无用的鼠辈!无怪人说鼠胆最小,遇见猫儿,连朋友也不顾了。念在你们吃屎挨打,外带一场耗子耍长鞭,这么冷的天,会在雪地里溜出满身臭汗,真算难为你们。还给你一条鼠命吧!”杨灿惯使飞镖,能应声打人,百发百中,自从遇警,早已入手囊中准备,因敌人厉害,笑声时远时近,又知敌人目力异常敏锐,拿不准一定地方,未敢轻发,及听敌人近在咫尺,长篇大套的说,心中暗喜,悄悄取了三只镖,装着侧耳静听,猛的手一扬,照准发话所在连珠打去,敌人语声忽止。方以为受伤倒地,三人各舞着兵器,缓步戒备着走出了十来步,果见雪地里伏卧着一人。姚大成莽气未改,上前便要按去。蔡英眼尖,见那人所着衣履似乎眼熟,忙喝:“且慢!”用脚一拨,未见动转,那人头脸身上雪花布满。姚大成也看衣服颜色材料俱与胡行捷所着相似,忙伸手翻转他身子一看,谁说不是?胡行捷睁着两眼,满是泪痕,只说不出话来,身子僵直,像是被人点了哑穴,见了三人,眼皮一合,便晕死过去,雪中还有血迹。细一查看,那三只镖全都打中在他的腰腿之间。三人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一心还想救活,怕伤了风,不敢将镖起去,纷纷各脱重棉,将他连头裹住,由姚大成平抱着回寨再行救治。刚抱起走没几步,又听身侧不远有人发话问道:“你们想着伤心么?原本还你一只活耗子,你们自己偏要打他半死,再假作怜惜,这算是什么好朋友!我那点穴法轻易难解,此时更解他不得,回寨碰他运气去吧。你们此番到新疆,没住几天就死了两鼠,燕山五鼠的名儿快去了吧:没的叫人笑话。”敌人一面未露,三人全吃了大亏,畏若鬼物,空自切齿痛恨,哪里还敢再有动作?只杨灿站定发话道:“朋友,你赶人不上一百步,上风也被你占够了。我等学艺不精,死而无怨,此去隐姓埋名,不学成本领决不出世,但有三寸气在,终还有相见之日。朋友既是高人,这般藏头露尾,专一暗算伤人,岂是英雄丈夫所为!何不现身露名,我等日后也好登门领教。”那人哈哈大笑,答道:“做你的清秋大梦呢!你的话哄鬼!你们如肯回家学艺,老婆儿女交给谁养?再说也得容你告退呀。你们害得人也够了,今天不过遭点小报应就难受了。我并非怕事,我的名字刘老四他准知道,不为他,我今日还不和你们逗玩儿呢。你们不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早晚必见得着我,不必忙在一时。再不我和你们今晚在三道岭刘老四那里再会,不见不散如何?”说罢,声音渐远,没再听下文。

三人是羞愤急怒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如何才好,一个个啼笑皆非,万分狼狈,轮流抱着胡行捷,茫茫如丧家之犬,跑回三道岭去。人寨一看,除刘煌、冯春诸人外,宫门三杰中的阴阳手碧眉俞天柱和铁翅子秦贤,连同前后四拨人等,有一多半在座。冯春一见三鼠抱了一人,慌慌张张,跑进寨堂,胡行捷没有同回,知道又生事变,忙迎上去。大家也顾不得相见寒暄,全下座围近身侧,解开一看,才知胡行捷被人点了哑穴,受伤甚重。这种武当内家中的点穴法,外行还解它不得。冯春和三鼠等人虽然也会点,但又另是一功,所以杨灿初救胡行捷时,就被敌人警告,也不敢妄行破解,正自途中发急。侥幸俞、秦二人俱是个中能手,差不多各内家点穴之法俱能通晓,见状大惊,忙间:“被人点倒,隔有多少时候?这穴道点得甚狠,过了时限,不死也必残废。何况身上又受了三下镖伤,被冰雪一冻,血全凝冻了。”三鼠匆匆一说,俞天柱道:“这还幸是敌人手下留情,没在交还人时将他点醒,否则他周身俱被冷气封闭,穴道一开,寒气再往内一逼,当时虽能活转,见了你们一出声,说不了几句话,人便没有命了。”说时,秦贤在旁,早命人取了两个洗澡用的长大木盆,一注冷水,一注温水备用。俞天柱等水取到,先不解破点穴法,只将胡行捷所中三镖起去,从行囊内取来三张膏药贴好,人抱放在冷水盆内泡着,说:“首须将凝冻的气血化开才能救治,因为时尚属不久,或者还有回生之望,只是残废在所难免。”一面说着话,目光注定胡行捷,一张乌黑的冻脸渐渐转成了灰白,又抱向温水盆中浸着,直到胡行捷面色转成苍白,双眉微皱,似有痛楚之容,才将他水湿淋淋自盆中抱起,由秦贤和冯春二人接过去,面朝下捧好,然后一手握定他腰问致命要穴,以防真气断脱,先伸二指,运用内功加足力量,照准背上第四根肋骨气眼上一点,就势急中加快,抡圆手掌,朝他背上一掌打了下去。只听叭的一声,胡行捷哑穴解开,周身停滞住的气血筋骨全被这一下拍开震活,“嗳呀”一声狂喊,口张处喷出一大块带着淤血的浊痰,虽然苏醒转来,四肢兀自还抖战个不住。俞、秦二人知他受伤太重,寒冷已极,忙将刘煌备就的更换衣服接过。因危境尚未过完,顾不得再给他解去湿衣,双双各用鹰爪大力重手法,伸手朝他身上接连几划,一片裂帛之声过处,湿衣成块碎脱,现出赤体,紧跟着用布一揩干,匈匆将棉裤给他穿好;因他两臂还不可抬动,只能戴上皮帽,外用衣服披好,又取了几床棉被皮褥重重围住,改由杨灿、蔡英二人双双捧定,微微抖动。先时离开寨堂中盆火甚远,渐渐再往火前挨近,嘱咐胡行捷用鼻子呼气,从口中徐徐喷出,闭目养神,不可言动。隔有好一会,才放在火前备就的木炕上面躺好。俞天柱过去揭开他头上蒙的衣服一看,两眼圈变成乌黑,面容已转红紫,知已脱死,不由暗道一声“侥幸”,命人取来姜汤,喂了一碗,再取出内用活血定神之药与他服下,重治镖伤。

忙乱了一阵,天已黄昏。众人见了这般惨状,无不痛恨敌人入骨。三鼠与他生死交情,更是忍不住凄然泪下。胡行捷觉着体气稍复,伤处先是麻木,后又上药止痛,除周身似水浸一般寒冷无温外,别无痛楚,听三鼠说不出敌人姓名形状,纷纷胡猜,急于述说受害经过,好供众人搜索仇敌的参考,先朝大家普遍道了一声感谢,便要张口。三鼠恐他说话劳神,正要劝止,俞天柱连说:“无须。此时他危机已过,说话无妨。再者我们此来关系重大,一到就连伤多人,栽了跟斗。适才已由我发下转牌,通知天山南北两路各地英雄,一体严拿凶手和刘四兄的逃女,又命牛善、罗为功、赵显等七人,在附近各地暗中搜查仇敌与金、朱二贼等的踪迹。我料定除刘四兄逃女主仆或许远走高飞外,金雷老贼一定保了小畜生仍在这里附近潜伏,昨晚投宿之家大是可疑,可惜你们太已粗心,没细查他们行踪,不过还拿它不定,晚来我二人亲去便知分晓。最奇怪是冯兄平时人最精明,也会沉不住气,走了失着。我二人如晚来一步,不特误了大事,还几乎冤屈刘四兄,中了仇敌反间内讧之计。你们在自人多,又是久闯江湖,竟会坠入圈套,损兵折将,这是哪里说起!一个无好结果,休说诸位弟兄,连我二人回去也无法交代。难得胡兄亲见敌人形相,不是小弟夸口,只一听便知他是什么变的。先时胡兄气接不上,也说不出,如今已将复原,有什打紧?就算为此伤点元气,要我二人不来,这条命不是白送的么?”

三鼠被他一顿抢自,说得哑口无言。蔡、姚二人只是干着羞愤,还未深思,杨灿原也是条好汉,只为一时为利所动,受人役使,虽然酬优遇厚,但是一班同辈凡位出己上的,大都颐指气使,以势凌人,一得意全染了朝官气习,一些不留情面,尤其是所行所为往往违心,奉命差遣,又不得不昧心尽力去做,自身言行更须加意谨饬,稍有不慎,立有身家性命之危,哪怕平日患难生死之交,顷刻之间都又变成仇敌。自己除受点上司的气外,因为结义五人同心同德,本领也都不弱,事情办得干净迅速,尚无一人蹈过危机,目睹同类中冤冤枉在惨死失踪的,一年之中总短不了几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外面还得受江湖上人的毒骂仇视,闹得遍地荆棘,危机四伏,哪有昔日心身痛快?平日想起,本就觉得不值。那宫门三杰自恃有一身惊人本领,又会剑术,骄恣逞能,挟贵挟勇,全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日见他们救胡行捷甚是尽心尽力,同盟至友,又是自己飞镖误伤,难得他们亲身援救,不辞琐碎,方自心喜感激,及至听完这几句抢白,才明白他们救人用意并非顾恤伦好,一则当众逞能,二则因胡行捷身经其境,看过仇敌形貌,想借此寻得线索。那种大言不惭神态,能把全体同人都当成了废物,全不顾受伤人的死活,恰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暗忖:结义弟兄五人,只不过为了每月数百两银子,连人带命全都卖了,吃外人的亏那算学艺不精,死而无怨,这自己人的肮脏气,吃了哑巴亏,关碍着前程和切身安危,不敢言不敢怒,实在令人难受。再者燕山五鼠天下知名,忽然被人伤了一个,这一个还保不住残废,异日有什脸面再见同人与江湖上朋友!越想越难受,表面尚须和冯春等人一样,受了人家挖苦,还得先赔笑脸后装愤怒,目视胡行捷,静听他呻吟喘息说那受伤之事,不敢对俞、秦二人露出丝毫不悦之容,直听到胡行捷埋身冰雪、受尽苦难之处,才借题发挥,暗拿仇敌带俞天柱一齐咒骂一顿,才略解了胸中的怨愤。由此杨灿心灰意懒,萌了退隐之志,残余四鼠中,独他与胡行捷得保首领以退,此是后话不提。

原来胡行捷正监看着魏绳祖之际,忽见雪花飞舞中冲出一条人影,心料有变,未及迎御,猛觉左肋着重手点了一下,立时闭住全身气血不能转动。眼看来人是一个满面红光、双眸炯炯有光的矮胖连鬓胡子,从从容容转过身来,首先伸手将魏绳祖大红斗篷脱下,再往他身后一捏,蛟筋索便即解断,然后附耳对魏绳祖说了几句,拾起雪中蛟筋,将斗篷反裹成一小卷,拉了魏绳祖走过来,扛起胡行捷往来路便走。去时杨、蔡二人大约把话说完就要分手,胡行捷明见二人雪中侧影,无奈身被人点了哑穴,言动不了,只得任人摆布,急得心血偾张,眼里都快冒出火来。那老头走了半里多路便将他放下,从路旁雪坑内又唤出两人。彼时人被他放卧地上,雪花遮眼,目光迷离中,刚看出那两人身影好似魏家仆人,老头似已发觉,恐被看破行藏,笑嘻嘻走了过来,说道:“你们雪中乱跑,心太热了,叫你凉快一会如何?”胡行捷情知不妙,方以为难逃毒手,死了反倒痛快,谁知那老头阴损毒坏,并不杀他,只将他全身连头埋人穴内,奇寒之气一逼,当时便闷死过去,失了知觉。不知过了多时辰,觉着口中含有奇暖之物,辣味冲鼻,直打了三四个喷嚏,睁眼一看,老头又将自己从雪中扛起,和箭一般快朝前飞去,先追上蔡英,尾随不舍,隔没一会,忽然超出前面,正赶杨。姚二人朝蔡英对面滑来。老头倏地放声哈哈一笑,便向侧面一闪,身子轻灵已极,身上还扛着一个大人。胡行捷自从出世以来,也未看过那样快法,刚一闪开,耳旁似闻蔡英受伤嗳呀之声。他心还疑是老头暗算,接着便听老头向三人发话,也没听三人应声,说到未两句上,忽然接连三镖飞至。老头拿他人身挡镖,还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俏皮话,才将胡行捷脸朝下放倒雪地而去。胡行捷当时身已冻僵,虽中三镖,只觉伤处骨肉碎裂发木,全不知痛,只是急怒攻心,欲号无声,说不出心里那份难受,一会杨、姚、蔡三人寻来,见面想说话,连急带冻,便自晕死。

俞、秦二人听了。又将杨、姚、蔡三人所遇重问一遍,不住摇头冷笑,直说:“蠢才!如我遇见老贼,一抬手便可了事,哪会人已近前,还如无觉之理!”说完,正要转口埋怨杨灿,俞天柱手中正端着一大杯热茶,坐在炕侧大椅子上,刚旋转身,未及张口,忽听一个女子的口音,在寨堂迎面照墙上大喝道:“不要脸的狂贼!别人都是蠢才,我不信你是乖的。你先抬一回手试试!”语声甫作。便见一丝极微细的光在眼前一闪,手上铛的一声,正中在茶杯上面。俞天柱也算久经大敌,本领高强,竟未发觉敌人来了暗器,幸是应变神速,手中微震,连忙撒手丢杯纵向一旁,没有受伤。这时堂上诸人大半闻声各持器械,纷纷追出。俞、秦二人为显身份,又要显露飞行绝迹本领,以为来人女流之辈,别人济事,自不必再动手,否则放出飞剑,还不是手到擒来,死活随心?谁知志得意满之际,偏生受了挫折,当着四鼠诸人,未免不好看相,不禁羞恼成怒,大骂:“不知死活的贱婢!”连来人暗器是何物也不顾得寻看,便双双飞身追出,升高四外一看,声随人隐,漫天飞雪中,哪里看得出丝毫踪迹?空自将飞剑放出满空刺击了一阵,更不再见动静。气忿忿回转寨堂,见刘煌掌中托定一物,就着灯光查视,脸上似有惊讶之容。过去一看,乃是一根精光明亮的钢针,其长不过二寸,针头是个三棱形,比绣花针长大不了许多,针杆上用极细经丝横扎着一张一指多宽三寸来长的薄棉纸,上写着四五行极秀劲的蝇头小行书,大意说:众人起初也是江湖上豪杰之士,不该见利忘义,专与遗民旧裔为难,赶尽杀绝。为此路见不平,立意拯救孤穷,自甘肃起,前后跟踪他四拨人等已非一日。讥笑众人本领智力全都不济,使所捉拿的人失之交臂,旷日无功,却把无干的人到处扰害,鸡犬不安。如今金、朱等人已然别有稳当安身之处,你们上天入地使尽方法也拿不到,不必在此逗留,自取杀身之祸。晓事的,即日率领一群鼠辈回去便罢,否则昨晚被杀的人便是榜样,莫怪飞剑无情,杀时一个不留!底下没写名姓,只画着一根同样的细针,针尖上插着一朵梅花。俞、秦、刘三人见多识广,知那针和梅花暗藏着敌人的绰号,只想不起此女来历。照墙与寨堂上俞、秦二人坐处不下二十来丈远近,一根小小钢针,上面还绑扎有一个棉纸条,轻飘飘一件重量不匀的微物,竟能隔远打出,又打得那么神速准确,此女本领不问可知。再一回想雪中戏弄四鼠的胡子老头,论本领也有异寻常,必定与昨今两日的人同是一党。此女自称能用飞剑,不知是否昨晚飞剑杀人、事后平去雪中足印的女子?看情形厉害同党还不在少,而且个个都是不轻见的能手。为全颜面,对众宣称:“本人所练飞剑出诸正宗仙传,非比寻常。来人不敢露面,略放暗器便走,可见情虚知难而退。如非雪下太大,易于隐身,决不致被她逃走。”可是自己吃几碗干饭,自己该总明白。俞、秦二人因仗着两口飞剑、一身内外功夫,绝少遇见敌手,平日只管趾高气扬,来势深浅毕竟还看得出,不说敌人尚会剑术,能飞剑取人首级,单是这根小小钢针就非同小可,如非内家气功到了极顶,决不能这般远近随心,使用自如。口里虽仍吹着牛气,心早馁了一半,料定敌人决不如此轻易退去,那胡子老头又对杨灿说有夜来再见的话,少不得还要来此骚扰。同党人数虽多,均非敌手,如若离开,再伤下两人,实在难回去交代,不比自己未到以前还有推托。暗恨这场大雪太助敌人张目,人地生疏,敌暗我明,吃亏之处甚多,稍缺涵养便要误事。反正罗网密布,金。朱二人如离此地,无论逃到何处,终逃不过自己人的耳目,迟早终须落网;否则这里必有厉害窝主,不久自能访出,雪住再办都来得及,乐得反客为主,借这三道岭设下严密布置,以逸待劳。

二人几经筹思密议之后,把当晚前往二周店中查探之事作罢。全体人等加紧戒备,埋伏寨内,以待敌人自行投到。只盼能擒到一个,全案人犯便可破获。探敌一层,且等牛、罗等七人在外查探归报之后再作计较。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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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鸿飞戈慕踏雪走双鸳地旷灯明惊心逢五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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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二) 第五回鸿飞戈慕踏雪走双鸳地旷灯明惊心逢五矮

话说明姑主仆同了韩玮一行三人,到了前面荒村之中略微喘息,因前途路远,想买些干粮路上充饥。无奈荒漠穷村,居民不过数户,甚是贫瘠,虽用重价,也买不到能供三人一二日途中之需。还算好,村人看在钱份上,将两家合喂准备杀来过年的一头山羊杀了,又从左邻两家转购了些磨好自用的麦粉,蒸的蒸煮的煮,七手八脚,纷纷帮着下手。三人虽恐仇人难免分道来追,但是前行急走,至快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达倪健家中,食粮怎能不加准备?一面眼巴巴看着村民烧煮粮肉,一面准备万一有人追来的退路。又用银钱贿买那几家村人,教了一套言语,如有人来问如何应付,自己更不时出外瞭望。且喜天公助美,那雪越下越大,所行之路邻接戈壁,往往千百里无有人烟,无论是往哪条驿路,都走不到此。据村人说,除在夏天偶有放青的小驼队,十八成群,贪图小利,抄前面老鹰呷山径小道采些夏天生出的药材,就便使骆驼多得一点野青,绕些远路,再由黄芦冈前往塔勒拿泌回城或是格子烟墩去外,经年不见生人行旅走过,连哈密土著的人十有九都不知道这一带地名,休说来过,便是这三几户村人,也因这里各有数十亩勉可耕种的薄田和一口苦井,才安居下的。老爷太大们如怕仇人追赶,只管万安就是。韩玮闻言虽不放心,也是无法。总算财可通神,有了准备总好一些。村人们倒也忠实,就是手脚太不灵敏。三人更是外行,在旁干急,不能相助,眼看他们由黎明忙乱起,好容易挨到傍午,才得肉烂馍熟,居然未见敌人踪迹。三人一块石头落地,连忙先饱餐一顿,约计好三日之粮,因为图快,嫌室中大热,命人拿在外面冰冻好带。大雪奇寒,肉一端出,不消半盏茶即行冻好端人。三人忙用芨芨草包好,收入行囊,又多给了几两银子,辞别众村人,即行上路。

按说敌人既未在当时追来,原可无事,偏生这些村人一共只甲乙丙三户人家,日常生活极为寒苦,经年也得不着一回肉吃。那只山羊原是甲乙两家往哈密买盐归途拾来一只失了群的小羊,两下带回,言明合喂,年终宰了一同开荤,本没丙份。丙家人少,更穷更馋,端肉去冻时,偏差的是他,心想今天平生第一次走好运,只用少许粗粮,得了十来两银子。甲乙两人素常不怎和我亲近,不过当时因为他两家磨现成的粮少,老爷要用得多,现磨等不及,没奈何才照顾我,适见自己也得了那多白花花银子,好似已经有些眼花。老爷太大们一走,剩这多好肥羊肉,原是他的,决不会再分给我吃,何不趁此时机先藏过一大块在雪里,等夜来无人时取出回家偷着吃?也尝一尝肉是什么味道。当下趁着忙乱无人理会,塞了一块在雪里。人去以后,甲乙二人果然小气,只分了一根略附残肉的羊胛骨与他。丙藏的却是斤许重一大块肥瘦适宜的后腿肉,当时接过一尝,肉味果然好吃异常,私心还喜,以为得计,谁知无心中代明姑等惹下一场麻烦。

原来俞天柱和秦贤二人不但精通剑术,武功出众,人更机智多谋,长于料事,只贪鄙成性是其大病,自从到了哈密,接着同党警报,便带最后一拨人等赶往三道岭。这时冯春因为误疑刘煌卖己,袒护至亲女儿,知情不举,故使圈套害人,正在拿话挤兑。急得刘煌呼天抢地,啼笑皆非,一听俞、秦等人到来,知二人贪财好色,明白事体,易于分正,又有私交,不啻来了救星,连忙收起愁容,满面堆欢挤将出去。俞、秦二人人寨与众人相见之后,静听双方一谈昨日之事。冯春背了刘煌,又向二人说起头两拨人白天就遇见许多怪事:在广漠雪地里吃了无数不见敌人的暗亏,和有鬼弄一般,闹得大家颠三倒四;未了遇见一形迹可疑的少年,动起手来,少年眼看被擒,忽又出现一矮子,放走少年,与众对敌,也不直伤人,只一味侮弄,又吃了无数的亏;好容易矮子忽然不见,一会雪中似闻有人对语,意思露出三道岭有通敌之嫌,等到追查,却又无踪,晚来果有先后伤人和明姑主仆逃走之事发生等情。俞、秦二人闻言,始未细一详审,恍然大悟,知道中了敌人反问之计。通敌之事何等缜密,岂有在雪天广漠中大声商量之理!明明故意陷害,假作泄露,好使自家内证,明姑恰在此时逃走,或者平日不善乃父行为,与外人勾通,也决与刘煌无干,否则刘煌决不致这般蠢法,出尔反尔、自害自身的道理。明姑再不就是负气被迫出走,适逢其会逃走,不是乱窜,便必藏身近处。听刘煌所说,此女本领有限,婢女更是平常,怎会连伤了三个好手?行凶的就是女子,也必另有其人,否则仍是矮子作怪。看他事后平灭雪中足印,更见情虚,好似故意叫人疑心是个女凶手,否则何必多此一举?矮子即使反问弄巧,还许又是他闹鬼,不知用什法儿逼迫明姑出走,重又嫁祸于她也说不定。倒是沙兄所说周家客店五鼠投宿之处,情形大已可疑,如是敌党,必非好相与,非亲身往查不易分晓。

二人这一阵胡猜,居然大半被他料中。因见刘煌焦急神气,想乘人于危,先弄一点油水,一面表示交情。主意商定,先不向人说破,装着盘问,把刘煌请向别室,拿话一引,刘煌老奸巨猾,自然一点便透。二人办好交易,才出来当众分说错疑中计之处,决意一面搜探敌犯踪迹,一面派人找回明姑主仆,多少能得着一些线索。因牛善外号天狗星,手下养有十几条极灵敏狞猛的藏狗,此次出门,曾选了两条最好的带来,当下便命牛善率领罗为功、赵显、谭霸、王时、盖成伟、刘礼等六人,带了花青、大黑两条番狗和明姑主仆衣履,前往三道岭左近一带搜拿。那两条藏狗嗅觉敏锐,又经牛善加意训练,真个厉害无比,如在平时,明姑等三人早被迫上,送了性命。一则牛善等路径不熟;偏生雪又积得太厚,那狗在雪中东钻西掘,好容易闻出点人的气息,走不几步又复失迷;加上昨晚有一大片地方的雪迹被人用飞剑平去,翻乱四散,闹得两条藏狗时东时西,竟查不出准方向来。

牛善等七人直隶俞、秦二人手下,习气甚深,得偷懒就偷懒,不如五鼠办事认真,见狗扯掘了大半早晨仍在原地方打转,脚扒嘴拱忙个不休,累得汪汪直叫,没有一毫效果,料知明姑主仆残留的脚印和气息被朝来新雪掩盖,以致那狗没处根寻。懒得久延,大家互相一计议,这差使定是徒劳无功,冰天雪地,四无人烟,往哪里捉人去?打不起主意,想往昨晚五鼠投宿的村中另寻一家歇脚,就便试探一回,等在那里用完中午酒饭,拣那有人家的去处略往探查,但能回去复命便罢,省得老在冰雪广漠中顶着劈面寒风无的放矢。好在凡事有俞、秦二人在头里,担不了多大责任。敌人踪迹难找,头子又没说出准地方,就有力也没处使,何苦多受这些冤枉罪!商妥之后,便引狗信步往前跑去。走出没有三五里路,大家跑得正欢,那条花青藏狗忽然纵向路侧,将头插入雪中嗅了嗅,纵身一吠,另一条大黑也纵了过去。两狗嘴爪齐施,连拱带扒了几下,再抬起头来同吠了几声,往前纵去,照样拱扒一回,再往前纵。似这样闻闻嗅嗅,一路拱扒前进,连头也不回,迥非适才迟疑徘徊之状。牛善识得狗性,知已发见逃人踪迹,心中大喜,立时改了主意,跟定二狗前进。毕竟积雪太厚,二狗嗅掘费事,没有平日迅速,快到交午,二狗才将牛善等七人引到红山嘴魏绳祖家门首。这时正值蔡英去后不久,房主老驿卒将门上好,由院中旧通小门回转自己居屋用饭之际,牛善等不知室空无人,见狗止步,还当这里便是窝藏逃人之所。因昨晚连伤三人,来时俞、秦二人曾嘱小心,敌人深浅未悉,意存戒备,不敢贸然闯进。先端详好了地势,然后分出四人,各持兵刃暗器,埋伏四面房顶之上,由牛善、罗为功、谭霸三人先用手拍门引人,再带了二狗越墙纵入,一声暗号,同时下手,一齐夹攻,二狗经过多年训练,是个哑口,临阵遇敌,讲究一声不出悄扑上前,张口就咬,真是做得机密异常,活似如临大敌一般。

大家分布好后,牛、罗、谭三人伸手一拍大门,紧接着一垫脚纵到墙上,将身伏下,侧耳一听,门里面全没一丝动静。回看二狗又在地下闻嗅,似要往屋那边走去,知道又有发现,但是逃人踪迹既到过这家,必在此逗留无疑,忙怒目用手一招。二狗原是偏着头缓步前行,边往回看,一见主人招它,倏地拨转身飞步往回跑来,晃眼跑到离门丈许远近,身子一蹲,箭射一般纵起,越过围墙,直往门内院中落下。牛、罗、谭三人也跟踪纵落,伏身墙角一看,上房只有三间,一明两暗,左右两旁各有两问厢房,土垣茅屋,外观似陋,内里收拾得颇为整齐。中间室内家具整齐,壁有琴书,案设棋枰,纸窗竹几清洁无尘,两旁房外俱垂有华美重帘,决非甘、新道上寻常村民人家气象。所居地势又是那么偏僻辽旷,越当离题不远,只奇怪院中有不少脚印与雪里快滑行之迹,浅深不等,均未被雪盖没,室内陈设也是井然,房顶上炉烟犹袅,分明此中有人,并还不止一个,怎的不见人出,也没有一点声息?那狗也怪,落地后只在院内雪地里到处闻嗅拱掘,不时昂首摇尾,意似有得,却不往室中走进。越忖度越疑心主人是个劲敌,故意不动声色,一出手必是辣的,弄巧就许是昨晚飞剑伤人的那个凶手。正胆怯惊疑问,房上赵显、王时、盖成伟,刘礼四人已等得不大耐烦,直打手势询问。牛善还听得似有人在近侧“噗哧”笑了一声,先只当是同辈中有人笑他,当时并未在意,一想老等敌人出来也不是事,既然到此,终须会他一会。刚要张口叫阵,谭霸见他迟疑不进,已挨有半盏茶时,早沉不住气,先喊道:“我等业已登门拜访,屋里朋友们,请出来相见吧!”连喊两声不听答应。牛善意欲使狗当先闯入一试,以防中了敌人暗算,回首一看,那两条藏狗闷声不响,正一递一个,抢先贴着墙根往上直蹿,仿佛墙上藏有仇敌一般,可是身刚蹿及墙头,便似被什东西阻住,退跌下来,急得那狗龇牙瞪眼,身上的长短毛一齐倒竖。细看墙头上面并没有人,心中奇怪,当时反急于进屋查看虚实,以为那狗必定又是在墙上闻见什么气息才这般发急,否则房上还伏有四人,如来敌人,不会不被发现,便把狗招了过来,却不想那藏狗能直跃五丈,横穿十余丈许矮墙,怎会屡次蹿不上去?也是牛善等七人恶贯满盈,该有几个遭杀身之祸,以致一时荒疏。见危不查,这且不提。

那狗见主人又伸手相招,仇敌咫尺,在吃了许多暗亏,迫于主命,不能报复,气得临去还回向墙头上狞目怒视,龇了龇牙,才行跑来往室中蹿去,一会转了出来。牛善等见仍无动静,罗、谭二人首先冲人,见左右两暗问内炕火犹温,只被褥大半新行揭去,余者陈设用具都和外屋一般整齐,更无一个人影,俱自奇怪,暗忖:难道这人未卜先知,不迟不早,逃得这般巧法?想了想,只得将房上四人喊下,一同搜检了一阵。见室内并无女子衣物,看出房主未带家眷,必是新出不久,不似弃家逃走神气。虽然无故擅入人家乱翻全室,行同贼寇,于理不合,但是二狗寻踪到此决非无因。好在官私两面论力论势都可横行,无容顾忌,意欲就在室中守窝待兔,好歹也闹个水落石出。正计议间,王时忽然往院外一探头,一眼看见厢房侧面隐有一个泥柴和制的小角门,雪中碎泥块甚多,好似原有此门,当日方得开通,因门与土墙一色,粘雪甚多,乍看不出,忙奔进来悄声和众人一说,又以为敌人藏在隔壁,既然避人,足见心虚胆怯,本领也必有限,不由胆子顿壮,纷纷出屋,连人带狗正要破关直入,忽见小门开处,慢腾腾走过一个瘦矮老头。又想起昨日头两拨同党曾在雪中吃了一个瘦矮老头的大亏,明知大敌入门,来时还这等从容,决非易与,不由又是一惊。先下手为强,不问青红皂白,大喝一声,各举器械一拥齐上,便要下手。

这老头正是房主老驿卒,他自将适才沙、崔二仆扯乱的残物衣履扫拾整好后,吃饭时说与老伴知道,先还当他说梦话,几经赌神发咒才相了信。老夫妻商量,室中许多设备动了可惜,除贵重衣物藏起,准备天好送往大城变卖外,意欲全家由隔壁移居过来,享几天现成福。乃子在驿中未归,乃妻和媳妇要收拾厨下残食用具,原要老头子等着一同过来,他喜兴头上偏要先来,方吃了这场虚惊,几乎送却老命。其实他是老眼昏花没看见人,这七个冒失鬼却加了错爱,当是存心做作。等他闻得众人呼喝之声,刀光闪闪杀到跟前,疑心强盗打劫,吓得战兢兢一跤跌倒,口中直喊“大王爷爷饶命”。牛善等刀鞭并举已快打下,见他如此脓包,方知认错,连忙收手,喝起问话。总算那狗比他们还有一点眼力,竟未上前,否则夹颈一口,便是要了他的老命了。一会隔壁婆媳二人闻声赶来,见七人声势汹汹,也错疑强人打抢,吓得乱抖,直喊“大王爷爷饶命”。牛善喝道:“谁是大王爷爷!你们他妈乱嚷些什么!我们是办案的官人,你们只说真话,便没事了。”于是老小三口又改口称了老爷。当下牛善开始盘间,老小三口也实话实说,除不知的事,如明姑到了、魏绳祖被擒出走等情而外,从魏家租房读书习武起,直到今早不知何时出门,随后命人送信与二仆收拾细软退房,未后又来一北方口音的人来探问为止,俱都说了出来。

牛善等七人一听,虽料姓魏的必有关系,再一打听那北方人的容貌打扮,竟是头一拨燕山五鼠中的地行鼠蔡英,想必他得的信息真情要明白得多,闹了半天仍走在人家后头,白白惊惊疑疑费了许多小心,一无所获,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见房主老朽昏庸,村愚无知,所言谅无虚假,便也不再根问,跑了半日腹中饿渴,想给些钱叫主人弄顿饭吃,一则怜他老迈,受了一场惊恐,二则吃饱好去办事。偏生那老驿卒生来死心眼,想起魏公子的许多好处,认定七人是群瘟神,巴不得他们早走好安心,自己福薄命浅,早来得了许多衣物用具,午间差点废命,没有造化再要瘟神爷的钱财,明明魏绳祖所剩给他的米粮干肉之类不在少数,一口咬定:“没有余粮,只老少三口人有一些度命的粗粮,情愿做来献与老爷,要命也不敢收钱,害怕雷打,不过平日都是现吃现磨,现成的不多,不够七人吃的,须得多等一会,并且无菜缺盐,须求诸位老爷包涵,将就吃上一点充饥。”说罢,一迭连声催着妻媳:“快去取来,当着老爷们现做。”这七人一路行来,深知甘、新道上人民寒苦已极,吃的既是粗粮,往往终年不见盐粒,佐餐之物更是不消说终身难遇了,平日满酒块肉惯了的,一听,就饿也不想吃了。先还有一两个想吃点略填一填肚于,及至两婆媳取到一看,竟是半土盆又脏又黑、沙泥夹杂的粗养麦,还得等着现磨,不知要挨到什时候这顿美食方能下咽。谭霸首先嚷道:“够了够了!我们还是忍着点饿另找地方吃去吧,不必再费事了。”老少三口闻言,越发殷勤留劝,说:“相隔有人家的地方路远,雪又这大,走一天还不准遇见人呢,还是吃一点走的好。”牛善见他其意甚诚,反倒怜他穷老,转劝他:“雪天没处采办,些须存粮留着你们自用。”说完,又拿了一锭五两头的银子出来周济他,才行起身。老小三口还不敢要,吃谭霸喝了几句才行收下。

牛善等七人哪想到上了老实人的当,饿着肚子一同出门,打算拿魏绳祖事做题目,将就交代,赶回山吃饭去,谁知身才离开魏家,那两条藏狗竟连欢带迸,往相反方的右侧面跑了下去。牛善猛想起适才狗原要绕屋前行,不肯进门,都是自己疑心逃人藏在里面,白耽误了好多时候,事情一点未办;又见那狗照直前跑,只偶时略微闻嗅,好似所寻的人就在前面不远,毫无迟疑之状。他哪知雪中除逃人残留的气息外,还有新发生的原故,和大家一说,不禁又动了贪功之想,决计把裤带勒紧,忍着饿再赶下去试试。凑巧这回狗行甚速,雪也加大,七人迎着风雪,一口气追了有好几十里,大雪迷茫中也看不出前面有无人烟。雪中急行不比平常,都觉饥疲交加。谭霸人矮肚大,又极爱饿,正看着二狗跑个不歇生气,想喊将回来喝骂,忽见二狗似箭射一般朝前窜去,晃眼便被雪花遮没不见。七人知有原故,忙也加劲滑行。出去不过半里之遥,隐隐闻得人语喧哗之声,料是有了人家,精神一振,循声赶近一看,乃是一个小小村落,全村共只三儿户人家,村外还围着半条十多丈宽的残破大墙,那两条狗正从第一家土屋内迎将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村人,各持锄棍钉扒之类,齐声尾随狗后呼噪作势,一个也不敢上前,意似想将二狗轰出村去;知道这些村人从没见过这般大的藏狗,、心中害怕,那狗没奉主命虽不至于伤人,但是人若侵犯了它,必吃它扑倒无疑,村人惊叫追逐,定为此故。

牛善首先迎上前去喝道:“你们休怕!这狗是我家养的,不招惹它没事。你们哪个是村主?近前答话!”村人见来人衣着整齐,俱各面面相觑,停了步一言不发。谭霸见状,越不耐烦,拿出北方土混混的派头喝道:“孙子!部问你们啦!到是谁?说话呀!”村人听他出言粗恶,声势逼人,又是外路口音,益发胆怯,互相吞吞吐吐的答道:“老爷,我…我们这里都是庄稼人,没有村主。”牛善看出他们害怕,忙即止住谭霸,上前说道:“我们是办差的官人,知道你们都是善良百姓。不要害怕。只为大雪中迷了道路,肚中饥饿,想朝你们买点吃的,借地方坐一坐就走如何?”众村人一听,便知那话儿到了,因受韩玮等三人给了许多银两,明知是对头,本想不卖给他,经不起牛善直拿银钱打动,说:“只要献出吃的,不惜重价相酬。”众人先前吃过甜头,以为来人也和韩玮一般大方,明放着大半只熟羊和剩下的蒸馍,不比适才还须费事现蒸,为什不多卖一些银子来养家肥己?这等难逢难遇的事,居然一天有了两起。他这人数更多,出钱想必更多,岂可错过?适去三人只叫不说实话,并没叫不理睬他们,只要不昧良心说出去向,就对起人了。羊是甲乙二人共有,仍由甲乙二人出面邀客人室,说:“现成吃食只有半只煮熟的肥羊,馍却不够七位老爷吃的。如要,还得现磨现做,恐到晚才得,不能再上路了。”七人一听有现成吃食,还有肥羊肉到口,俱各喜出望外,当下随了进去。丙因自己肉既没有,现成麦粉早间业已卖尽,明见甲乙二人请去财神爷,却没自己的份,心中好生怨望,怏快回转己家不提。

牛善等七人到了甲家,见土墙土炕污积异常,村人更是粗愚无知,估量不会隐匿逃人,逃人也决不肯在此逗留,先并没有起疑。及至坐定,主人果端出几瓦钵冷羊肉和十来块蒸馍,饿肚吃着,分外香美,大家都狼吞虎咽起来,又给那两条藏狗拨了一些去吃。乙村人在旁啧啧称羡道:“到底还是大地方的狗都有福份,还给它羊肉吃。我们今天摸着吃这羊肉,自出娘胎,算起来还不到十回呢。”牛善闻言,忽然警觉,暗忖:甘、新道上村民素来穷苦,连盐都舍不得轻易用,今日非年非节,怎舍得宰下一只肥羊大嚼?只顾饥不择食,也忘了问他此羊何来,越想越勾起疑心,正要诘问就里。甲较年长心细,一听乙随便自言自语,深恐走嘴,引出是非,忙使眼色将他唤出,埋怨了几句,神色之间又被牛善瞧出几分,料定有事,格外留神观察,因大家忙吃要紧,先不给他说破,且等吃饱后再问不迟。那乙人又倔强,受了几句埋怨,一赌气便站在外屋门口,隔着泥门缝朝外看雪,不肯再进屋去,只由甲和家人去张罗来客。

也是合该生事,丙一人回屋,越想越忿,暗忖:都是多年乡邻,我就没得食物卖人!容我跟进屋去帮着张罗张罗,老爷们走时,多少也可沾点油水,掏摸他两个赏钱也好,又费不着你们什么,怎这般没有情义!想不过味,一赌气,好处得不着,现成口福总还想有。先前雪地里偷藏的那块肥羊肉,因在甲家门口外面,作贼心虚,恐他看破,一直没敢去拿,原打算天黑人人睡后再取来吃,难得他家有客,定要紧赶着在身旁服侍,何不趁他决不会看到外边之时,取来与老婆儿子同吃?也气他一气,你为了钱,有好肉只合给别人吃,我总落一个自身快活享受,看是谁比谁强?想到这里,也没和家人说,竟开了屋门,走往甲家门外雪中掏摸那那块羊肉。乙正站甲家门内由隙外望,忽见丙东张西望低身走来,伸手往雪地里乱掏,心中奇怪,暗忖:这东西最不是好人,早晨我们便宜他沾了大光,连个谢字都不道,如今又往雪中掏些什么?这冷的天,也不怕把手指冻落。先当是室中来客进门时掉了银钱,被他看见,等人进屋,悄没声来取,反正不干己事,虽然厌恶,并未想管;后见他用力往上连摇带扯,不时回头向甲家门前偷看,神气和贼一样,不禁留了分心,看他到底拿的什么。这时丙正背向甲家,如一到拿起就走,本可无事,偏那那块羊肉是乘热埋的,四外的雪都融成了冰,埋时又胡乱扒雪塞人,惟恐不深,取时自然非易,费了好些时,手都冻发了黑,好容易才把浮冰弄碎,连着肉上面附着的冰雪一齐扯将出来,手一滑又跌到地上。乙见丙连雪扯出一大块,本没看清何物,及至雪散肉现,丙拾起想跑回家去,才发觉他早间偷藏起一大块上好羊肉,立时气往上撞,大喝一声:“偷肉贼往哪里走!”冲开土门,赶上前去,照准丙后心就是一拳。丙也羞恼成怒,不肯相让,破口大骂,直说那肉是朝来客人送的,自己为想吃冻肉,埋在雪内,不与甲乙二人相干。还手动脚,打在一起。

屋里七人刚刚吃饱,闻得外面争打,哪还有不出来看之理?牛善一听话里有因,忙一歪嘴,马、赵、谭、王等六人便拥上前去,分开二人,一齐带进屋去,挨次一威吓。荒村小民有什知识,甲乙二人把韩玮等三人嘱咐的话早吓得忘了个干净,丙更是气在头上,什话不说?不消两遍喝问,全都照实供出,不过只能供出逃人形相与所行之路,至于投奔何处却不晓得。牛善等七人问出前行尽是沙漠,只听说离此三四百里地名青石梁,有个大财主,好似姓吕,也没去过,逃人带有二日之粮,不知中间有无村落。料知所言不虚,逃人决往青石梁那方而去。彼此一商量,狗已闻出气息,逃人有两个女子,决难走快,况且先走还不到两个时辰,正追得上。馍已无有,且到前途看有无人家,再作计较,便将残剩的一点冻羊肉连了藏的一块一齐带上,决计乘饱追赶下去。因甲乙二人先都受了贿嘱,意欲助逃人隐瞒,心中不乐,行时喝骂了几句,说他们不该隐匿逃犯,姑念村愚无知,不加罪责。只给了一两银钱,算做半只羊价。命急速磨麦,归来时或许要用,不得迟误。另给了丙一两,并不许甲乙二人再向丙争吵,否则归途定然重办。说罢,带了二狗起身。甲乙丙三人见七人又恶又吝,归途还得给他准备吃的,好生后悔,互相自少不了一场埋怨。

且说牛善等七人吃饱之后又得了逃人踪迹,真是心花大开,精神抖擞。那两条藏狗是一半代主寻敌,一半是想报适才用隔山打牛气功连打它们数次那人的仇;恰巧那人与逃人先后同走一路,气味更浓,又见主人步底加急,愈发往前飞跑,恰巧这一带的雪又下小了些,更易赶行。跑到将近黄昏,那狗忽舍正路,往旁边山洼子里纵了下去。七人跟踪纵落,行约三五里,忽见前面峰环谷抱中,隐隐有灯光在雪花靠洒中明灭闪动,算计逃人如走此路,凭脚程非在此投宿不可,益发有了指望。近前一看,竟是一所孤零零的大庄院,外有一圈大围墙,墙里院落极为宽广,少说也能容上三五百辆大车。房子位置在院落的中央,看去不下三五百间,通体被雪遮住,不知是土房是砖房,差不多每间房内俱有灯光透出,正中几大间更是灯烛辉煌,隐隐似闻笑语之声随风送来,因为那地方是一块盆地,所行之路较高,看得分外清白。

牛善等七人久惯闯荡江湖,一见这房子的情形,地势又那么偏僻,不由便是一怔,料定这家不是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也定是个有财有势、本领高强、走得通叫得出的大财主。先声夺人,不敢造次,互相立定一商量,谭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狗既引我们到此,逃人必在这家窝藏无疑。休看他房大人多便被唬住,我们七个人谁也不是好惹的,怕他何来!且上前去见机行事,或是明着跟他要人,再不然趁他不觉,分派出两三位弟兄,暗中入内探明逃人藏处,看住他以防走脱,再着人出来送信,你们再叩门和主人相见。这里不是青石梁,逃人或许也是路过借宿,与主人无什相干,未必就是同党。我们和他先礼后兵,说好便罢,说不好连窝主一齐擒回京去,乐得多报点功,这也值得为难!”牛善冷笑道:“谭六弟,你说得也忒煞容易了。你想这广漠穷谷,周围数百里不见人烟的地方,竟会有这般大势派的人家。就算他是正经商人地主,如非有大名头和本领,怎敢在此居住?如是常人,再有两千也不是我们弟兄七人对手。如是当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现在洗手,在甘、新路上改业为商,或仍坐地分赃,朝远方做那没本领的营生时,我们平素与江湖上人为难不少,恶名在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算没有伤过他,相见时只一提名道姓,也决讨不了好脸嘴!我们人地生疏,他势雄力厚,知有什等样能人在内?一个玩不转,和头拨五鼠弟兄、二拨冯春等一样,万里迢迢,跑到新疆来损兵折将。栽了跟斗不用说,回去怎样交代?拿什脸面见人?头一样对手方的来历姓名和虚实深浅尚未摸着一点,怎么可以不问三七二十一,属螃蟹的横着就上!”王时接口道:“二哥说得有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别管本家是江湖朋友也罢,富商地主也罢,反正逃人八成许在这里不离。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卖什么总得吆喝什么,不能说看见差使扎手就不去办。反正天也黑啦,诸位弟兄的肚子也快跑饿啦,遇不上人家没法,既有人家,总得打搅他一回不是?咱们干脆什事不提,就说雪中迷路,上前叫门投宿,先见主人,治完肚子,该干嘛干嘛。您瞧怎么样?”罗为功在旁又接口道:“你说这两条狗也真怪!先前跑得那么欢法,一直在咱们前头,连想停脚歇一会都不成。乍见这人家,从坡上跑下去时,更像箭一般照直窜去。后来我瞧它走到这儿忽然瞧见什么似的,一同拨转头窜了回来。容我们走到,它就面向前扒着,也不再往前进,也不朝别处跑,跟那年房山县追小马,路遇大蟒以前的神气一样。我瞧有点邪行,别是这家主人真有点猫儿腻吧?”

牛善比六人较有主意,因自己是个小头子,丢了人不好看相,任凭众人纷纷议论,也不答话只朝定那人家细查形势,并筹计人门之法。又看出院左那一长排灯光绝少的房子是一列极大的驼马厩,益发不敢造次。想了好一会,才决定先照王时的话叩门投宿,见了主人,看待承如何,再探他语气。如逃人只是寻常投宿客人,没有瓜葛,再微露来意。他如懂面更好,否则相机量力行事,能对付得下,立时破脸动手,除逃人外,能拿几个是几个,不特功上加功,还可发一笔外财,两者都是绝妙。万一扎手,索性用稳中之计。本家如是窝主,连夜搬兵,偷偷写一加急书信,打发狗回转三道岭与俞、秦二人送信,请他们连夜赶来,往返至多不过三两个时辰。本家多厉害也敌不过飞剑,此举定能成功。假使本家不是窝主,又不愿献出逃人,再关碍着别的情面,不便破脸,逃人少不得还要投奔青石梁去,那便跟下去监查行动,等逃人次日起身,暗中尾追,到了中途再行下手。主意想好,和六人一说,齐声称善,便一同下了坡麓,往那人家走去。

这番两条藏狗只是在七人身侧随行,仍然不肯先跑。七人俱觉奇怪,因一路互商与主人相见时如何应对,走得稍慢了些。谭霸最是性急,不耐烦道:“这般冰天雪地,还不早到他家暖和去?老啾咕什么劲!你们总怕漏了马脚,胆子这小,难为这多年来怎么活着!见面时我少开口还不行吗?我要先走了。”这时雪势渐止,行离那家墙外不过一箭多地,雪光辉映,除沿途坡陀微有高低外,越近那家路越觉平坦,积雪平铺,四顾全白。谭霸说完就走,牛善未及拦阻,又不便过于高声唤止,恐他叫门不善应答,忙即滑雪追去。两下相隔也只丈许,正行之间,忽见前面雪势微微凹下去,成一个两丈来宽、不知多长的圆圈,猛一动念,暗道一声“不好”,脚底加劲,快追到与谭霸伸手可接的间隔,人已到了凹圈边上。踏雪滑行不比平地,一经看出前面有险,一面要忙着收紧脚步,一面要顾拉人,又是一个急劲,当然不易兼顾。牛善一把未拉住,谭霸冒冒失失,脚底一加劲,竟朝前滑飞出去。

那凹圈原是一个围绕庄院的大深沟,宽约两三丈,沟底另有一条小溪,宽只数尺,乃坚石筑成,环庄而流,流不到别处去。那家主人因为沙漠中水贵如金,知这伏波呷山中有不少山泉,只惜源流大细,几经苦心熟计,相度地形,造了这么一条沟渠。一面将那十几股清泉不择细流,大小都用竹筒铁管引向涧中;一面利用每年春夏间积雪融化而成的短短十数日山洪,开了几条支渠,引水入涧,另设水车风轮,以为灌溉和全家数百人食用之需。平日除用大批驼马远出经商外,轻易不和人说出地名。即使路上有人动问,也只说是放青采药,设词掩饰。地非孔道,四外隔有沙漠戈壁,再加僻处深谷,形势险秘,不是自己人,隐居已历十年,谁也不知道有此一块世外桃源。但是主人智深虑远,本领超群,因当年名头太大,短不了有人寻访,除因势利导,开辟垦植,生聚旧日朋友外,又在全庄内外设下许多布置。那沟由上至下深约五丈,涧深也有三丈,水最大时也难与涧岸相平。为防风沙污水,涧岸上种着数千株天山中所产的刺冬青。此树名为冬青,实与冬青不类,直干挺生,虬枝怒出,盘屈行伸,专生沟壑涧谷之中,有一特性:树繁叶密,见孔就填,又极易生长,能承重耐寒,经冬常绿,叶上有刺,故有此名。主人为了护涧,自建庄以来,便在沟底两边涧岸上沿着各种了一圈。五年过后,此树便高数丈,繁叶依荫,将全沟遮了个密不透光。可是此树长有一定高度,过此专一发枝添叶,上长便缓,所以隔了十年还未长齐上面沟沿,相差约有数尺。主人又另设了两条上下涧底之路,每值夏午炎热,便率领宾客家人前往沟底涧岸上避暑饮宴,绿荫如幕,不见纤尘,临流浮觚,引为至乐。这场雪落到树上积有数尺,恰好将沟遮没。

谭霸心粗气豪,专练硬功,脚力又极沉重,事前要是知道下面有沟,由沟沿上面用力滑出,那刺冬青极能载重,这两三丈阔的间隔,凭他本领,踏雪飞行尚不难一滑而过,不致坠落,偏是毫无所觉,以为沙漠中哪有河沟?只当平地中的低凹之处。那雪积得大厚,树已压得够劲,哪再经得起有好硬功的人在上面用力滑起再重踏下去!无巧不巧,正踏在一块枝叶较薄之处。本来雪就没多乘得着,先漏落了好些,上面只虚浮着一层,下面却是空的,无论何人经此也要漏了下去,何况谭霸,当时觉着脚底一发虚,踏在空处,知道不妙,百忙中没有主意,想往上纵起,用出来的力量当然更重,一个猛劲,再也抓捞不住,连身带那一片浮雪直朝下面漏去,一下正从有刺密叶中穿过,觉着手脸奇疼,身已入险,更不知下面是刀山还是绝壑,惊心破胆中忙一运气功,身已穿叶而下,噗咚一声坠落涧底,仗着有些水性,涧又不宽,仓猝中只喝了一口凉水便冒了上来。先还以为陷身雪窖,及至上了涧岸,觉着四外空空的,身被水浸,奇寒刺骨。总算那涧深在地下,比较气暖,积冰甚薄,否则任他硬功多好,硬碰硬,不死也带重伤了,这一来手脸的伤吃寒泉一激全都冻木,反倒不觉得疼。惊魂乍定,忙伸手一摸夜行火筒,且喜革囊避水,尚未曾湿,拔了筒塞放出火光一照,才看出下边情势。一寻思,只有缘木而上最安,免得出声呼救丢人。当下把火筒插向腰间以备应用,颤巍巍将两只受伤带血的手勉强搓了几搓,脚在地上顿了几顿,手脚臂腿一齐运用,忍着奇冷往上援去。

他这里入了寒冰地狱,却把上面六人急坏,已然发现前途有险,业已陷落一人,更猜那人家既设有翻板之类,益发不好相与,雪地无痕,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埋伏!一面还得加紧搭救谭霸。中间是虚的,更无落脚之处,不知怎生救法。想了想,只有隔着那条长坑高声喊出来人,明说无心入险求他救出才较稳妥,但又不知主人是敌是友,一个不巧,徒惹怄气,白送了谭霸性命,还丢大人。正自为难,忽见前面坑边的雪无故微动,起伏不停。六人因那不当人落之处,万想不到下面是个空的,人已缘木而上。谭霸声音不高,又被冰雪遮住,透不上来,可怜他好容易上到树顶,手脚又被刺伤了多处,无奈枝繁叶密,积雪又厚,不会轻功,再上恐枝柔难已载人,更不能破雪冲起,急得取出腰间短鞭朝上乱打,轻声连喊了十几声“我在这里,快救我上去”,上面终无回应,人已冻得支持不住,这一冷反倒急中生智,有了救星,猛想起这里不知离上面还有多高,身旁现有火筒,何不取出将这树枝点燃?雪一融化,透出火光,难道他们还看不见?这主意虽亏他想得好,其中还有若干不好之处:第一,那刺冬青虽有油性易于点燃,但是上面压着厚雪,融化成水流将下来,正好将火泼灭;第二,天气奇寒,火灭之后,融雪立时成冰,将密叶冻结一片,势更难上。谭霸通没想到这些,头一次将雪下面近处树枝晃开火筒点燃,枝上油重,发出浓烟,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正屏气强耐问,头上一根烧断了的小残枝忽然断落,正坠在他的头颈里,还算好,衣服冰湿没有点燃,可是冻皮肤上滋的一声已烧了一下好的,同时上面的雪业已烘融,化成水雨一般往下淋来。火势业已延开,这才想起火在头上,近隔咫尺,有些不妙,万一顺势延烧下,岂非才离雪窖又人火海?心里一惊,一抬头,屏不住气,连雪水带浓烟吸了一满嗓子。刚想离开,忽听头顶轰的一声,上边带四外先融化的雪水齐往火盛之处聚拢,似龙泉飞注,大瀑布一般当头泼将下来,眼前一暗,火灭烟消,人却连烫带浇,闹了个水火既济,又被大量寒泉一激,差点闭过气去,若非跨身虬柯之上,几乎被水冲落沟底。惊急迷惘中二次强自挣起,幸而点燃树以后,无心中把火筒入了革囊,没有淋熄。经了一险,本不敢再用火攻,但是此外又别无良策。想了又想,因看出树有油性容易点燃,便将原策略微改变,先晃火筒相好形势,找定栖身之所,再从原处起绕树猱行,一路点了约七八处。心想:只要湿技能以着火,便不怕水大,屡灭屡点,迟早能将积雪融尽,冒出火烟求救。

这一回火势更大,雪融越多,可是上面六人已有了觉察。头一个罗为功听王时说,脚前坎中的雪无故微微起伏,走过来看,正赶上谭霸头次放火,底下层的雪消融了一大块,上面的雪自然压将下去,陷下一个深坑,方自猜疑,牛、赵等四人也赶过来看。隔一会下面二次火起,虽仍被水泼火,初燃时枝上浓烟已从雪缝中透出了几缕。王时道:“冰雪里冒热烟,够多新鲜!这家子下面不定使的什么损主意呢!谭四大爷自从掉在芦坑里,一直没点动静,别是真到了姥姥家吧?”赵显性直声高,平素独和王时谈不到一块,闻言有气,不禁嚷道:“咱们都在患难之中,这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你还玩笑啦!”牛善听他说话老大嗓门,连忙低声喝止时,这密雪一漏空,声音便能透下,恰被谭霸一耳朵听见,也不顾寒泉浇注、淋漓满身与叶上的刺扎伤,一手持着火筒,一手当先遥护面目,慌不迭的绕向原处,朝上叫道:“我在这里!没有淹死,待会可活不成了!快想法把上面的雪打开,用绳子系我上去。”六人闻言,惊喜交集,立时住了争论。其实那凹地积雪也不过三四尺厚,再被火一融,陷塌大块,所余无几,极易施救。当下六人手忙脚乱,一齐动作,先听明上下间隔和谭霸存身之所,各使兵刃一路乱掘乱杵,顷刻工夫便弄开一个雪洞。谭霸又请众人先缒下一件皮大衣去,连头带手全蒙住,用绳系好,以免再受刺伤。从密叶丛中拉了上来,打开一看,连冻带伤,周身水湿,外加许多血迹,简直不**样。

大家忙分衣服,就雪地寒风中与他穿上。潭霸还真不含糊,战击着满口二十八个好牙齿,一说涉险经过,俱知那人家决不好惹。依了牛善,恨不得知难而退,免得找上门栽跟斗,无奈说不过去。再者谭霸冻伤得那个好人样儿,长途雪路,怎能行走!总算知道下边虚实,没有埋伏,尽可由这岸到那岸踏雪飞过,无庸先唤主人,示人以不武。当下命两条狗先过去试一试路,犹恐蹈了人的覆辙,身上还系了根绳子。那狗不知怎的,行时偏又是迟迟疑疑,露出前行畏怯之状。众人料定凶多吉少,事已至此,没有退理,经牛善向狗发了一次威,两狗才缓缓踏雪过去。牛善、罗为功、王时三人俱精轻功,当先滑行,施展踏雪无痕的功夫,两丈宽沟一跃而过,众人也都相继飞身越过,脚踏实地,这才放了点心。牛、罗二人二次翻回,双双挟了谭霸双臂,再飞向对岸。这一来大家都存了戒心,谁也不再抢先,径由牛善、王时两个会耍花舌的上前叩门,余人立得稍远一些,暗中戒备。

牛善行近庄门,见二狗没有跟来,方自诧异,忽听墙里面嗡的怒吼了一声,立时百吠齐鸣,势如潮涌,其声似犬非犬,听去猛烈异常,甚是惊人,怪不得二狗胆怯不前,想已早就闻出气味。七人闻声越发气馁,勉强一叩门,那门竟是铁的,虽有铜环,并无门缝,正端详间,似闻远远一声呼叱,吠声立止。接着一片铃声,门内有一极重浊的川音说道:“门外头是谁个?既会上这里来,就不晓得拉沟边的通报铃?亏得李幺爷今天因有生客到此,叫把花儿们锁起,不放出屋。要不的话,不把来人咬死喂啦才怪。我才吃了点酒,又犯病啦,打摆子一样尽抖,上头都知道啦,躲不得懒。快看看,乖儿子们!”牛、王二人听这人说话太已含糊,连气都不喘。这倒不错,人还未进门,先成了他的儿子,心中有气,又不便于发作,只得耐心等候,以为门就开了,谁知过有顿饭光景,门内笑声隐隐,门却没有动静。王时忍不住又拍了两下,门内换了一人发话道:“你们大远跑来,多的都等啦,这一会都等不住!个老子还要到上头请钥匙去啦,忙些啥子?”王时耍惯贫嘴,听门内人说话似有心似无意的,先把来人当儿子,还可作为话不留神,说连了宗,这位竟以老子自称,气实忍不住,刚想还他两句,忽又听一人远远由内进跑来,高喊道:“诸位快到后院去看看大金、二金进栏没有?李么爷说,这里经年没得外客来,客人大雪天远来不易,已喊上厨房准备上等酒席款待。花儿们叫得太恶,怕来客披毛带皮带有两三个。花儿关在屋里没啥子事,万一大金、二金把他们伤了,不好意思。”牛,王二人先听传话之意甚善,刚听出主人有好客之心,底下的话却又连了宗,拖泥带水,有点成心骂人似的。总算这回来得倒快,话声甫止,铁门上便有了响动,连二人寻思的工夫都没有。先是门内铮的一声,跟着丁零零一片铃声,门便滋滋移动,一会门当中底下先现缝隙,晃眼分两边缩人墙里,当中还有一整块铮光明亮的钢铡,也由门当中缩了上去。这才看出那门竟是内外层铁板,当中还夹藏着一面与门大小相同的钢铡板。门既如此,那围墙的坚固不用说了。

门开人现,面前已换了一副境界:数丈宽二十来丈长一片驰道,当中的雪已然扫开,仅剩薄薄一层雪底,两旁的雪积有人高。由外到内点起两行纱灯,不下四五十盏,俱都由反穿豹皮短衣裤、头戴皮兜、足登牛皮雪靴、手穿皮手套的精壮汉子举着。那开门出来延客的是一个少年,也是那等打扮,只帽子是雪貂皮的,一见面便问道:“二位尊客雪天黑夜老远驾临,有啥子事请说出来,好替二位回禀家主。”牛善见主人在顷刻之间布置成这般势派,纵非先知来意,也是成心炫露,否则对于一个寻常投宿的生客决不会如此待承,哪敢怠慢!便恭身答道:“在下等共是七人,带着两条狗。原来新疆访友,今日乘兴出来行猎,不想雪中迷路,误涉宝庄。雪厚天黑,无处栖身,为此登门求见,但请借一席一餐之地,暂度今宵,明日早行。劳驾给回禀贵上一声,感谢不尽。”那少年闻言,便问:“还有五人二狗现在哪里?”王时往后指道:“就在前面不远。雪天黑夜,人数又多,打搅贵上,心实不安。”还要往下说时,少年已向侧门房前站定的一个长衣大汉喊道:“崔头儿!你照话请示幺爷一声吧。”王时不便再说,回顾那大汉,正是那第一个发话的人,听少年把话说完,答道:“要得。虽然先前有话,还是回一声的好。莫怪花儿们叫,果不然客人是有狗在里头。”边说边往门房里走,却不往里边去。牛、王二人见上房是数百间群聚正中,靠墙两面虽有两排马厩和住房,俱与那门房间隔甚远,毫不相连,他人不入内,怎生回法?难道由外通内,还另有地道不成?方自纳闷,又听门房中一片铃声和那重浊门音在回话,听不甚真。说没几句,那长衣汉子便走出门房来,遥向少年喊道:“老二!么爷还是那句话,叫客人狗全请进去。今晚没我的事啦。”说完又缩了回去。

牛、王二人连听那大汉说话永没分家,一较滋味,简直有心骂人,好生愤恨。少年见二人面带不悦之容,似已瞧透,说道:“还有五位尊客和两条贵狗,都请随我进去吧。适才尊客来意已由管门的回过了。家主人五位都上了几岁年纪;这多年来照例没迎送过客。还有那管门人是我家老人,跟随家么爷都有四五十年了,性情不好,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再喝上一杯酒,格外连混一片。外客不知,还当他安心挖苦人哩。其实他人却是个滥好人,久啦就知道啦。请二位尊客多包涵点吧。”王时一听这小子说话客气,嘴里更损,不点明还可故作不知,这一点明,连他自己人都听出,更可见他成心坐实了骂人不是?越想越有气,当真当假都不合适,只得装未听见这一层,与牛善一同答道:“贵上年高有德,我等素昧平生,雪夜登门打搅已自不安,怎敢劳动?大已岂有此理?只不知五位贵上是否一家?尊姓大名请阁下说出,少时相见也好称呼,免得当面失礼。”二人原因这家形迹可疑,气势不凡,又有五个主人,想先探出名姓来历,以便通名报姓时或真或假作一准备。谁知少年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说话却极老练,闻言便知用意,存心给二人一个闷葫芦,接口答道:“这倒不消。家主人隐居这山里头已有多年,不遇对心的人,哪怕和他在一堆盘桓个十天八天,也未必肯说他自己的事。不过知道他五位的人也多,尊客都是北方大地头的人,久在外边跑,见面总该知道。不消问啦,请走吧。”

二人无奈,只得召手喊过五人二狗,由少年当先领路,一同往里走去,快要走到当中大门,两条藏狗忽将长尾夹人二股,立定不行,露出十分害怕神气。牛善先听群吠之声和对方语气,已知这家必养有恶兽猛大之类。二狗久经大敌,曾遇见过好几次猛恶之物,连虎豹长蛇都敢拼命上前力斗取胜;近门时屡显胆怯已觉奇怪,忽又这般从未见过的畏葸之状,若非有极厉害无比的克星,决不至于如此。自己带了那么威猛出名的藏狗,却在人前示怯,脸上无光,正低声喝进间,忽见门内风雨廊上灯火光中,有一条金黄色毛茸茸的长影一闪。少年便抢着跑进,奔了过去低喝道:“二金,你还不快滚回栏!吓得人家可怜都不敢进来了。”牛、王等七人听来老大不是滋味,那唤着二金的仿佛是猴非猴,不知是何猛恶之物,狗都如此害怕,凶恶可想,各自面面相觑,心里打鼓。少年已然快步走出,悄对众人道:“这是家幺爷在天山跟朋友借来与大金配对的一只金星碧眼狒狒。因它喜食兽脑,尤其和狼狗之类的东西过不去,所以贵狗见了害怕。今晚尊客叩门时,家幺爷已然想到。大金怀孕,命人关了起来。只这二金,来才二三年,野性未退,制它的人没在家,家主人们又爱它,不舍得用强,见它力说不惹事,就由它在外,没收进去。如今我已赶开了,只管连贵狗一起请罢。”

七人闻言,也不知如何答才好,只得拉起两条夹尾巴的藏狗,相率同进。入门一看,门内是一条风雨走廊,连那数百问房子围住,又宽又高,当中二门,重帘低垂及地,适闻笑语之声已听不见。牛善心中不禁又是一动,暗忖:这里与适才沟对岸来路相隔不下里许,回廊深屋,重帘低垂,虽然雪势渐止,湿气甚厚,便站在院外大声疾呼也难听见,何况密室中笑语之声,那是如何听得?越想越怪,不觉身已随入。二门里形势更奇:当前一条甬路,宽约三丈,长有一二十丈,整齐齐直通到底,现出第三座门,两旁相对着有不少间房,外面俱有门帘挂住,地下全是磨砖对缝的大块细砖,当中丈许和与每一间室门相通处全铺着寸多厚的软毡,四壁俱上有淡青色的油漆,估量也是砖的,壁间镶架着各种兽头,通体整洁,净无点尘,加以明灯辉煌,三五步便有一盏,俱是薄如蝉翼、上绘各色彩花人物山水的大宫灯,宏丽壮观。都中王侯第宅虽然比此华贵,也没有这样雄伟的气象。七人才脱荒寒,经此奇遇,几疑身在梦境,不由目眩神摇起来。尤可怪是这么长大的地方,不见一个火盆炉炕之类的东西,却是其暖如春,比起院外几差了一两个季节,都料越这样越非善地,但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随了少年又走。一会行入三门,少年口里微哼了一声,门里走出两个短装皮衣的童子,将帘打起。入内一看,门里只有两丈见长、横与外间相等的一间房子,并无多的陈设,一边有一长排朱红木椅,门角设着一大一小两只火炉,炉旁各有一桌,桌上有架,嵌入墙内,放着无数大小茶具酒具,架侧墙上各有五尺长三尺高的小门关着,不知何用。到头处也垂着一幅门帘,房内还有三个童子,几个着长衣的,看见客人,俱都垂手起立。七人多半以为到了地头,有两个冒失的正要过去为礼请教。内中两童已过去将靠里一面的门帘打起,另一小童便当先抢进,微听轻喊了一声“客到”,便奔出门来相请。牛善忙把狗放在外屋。七人刚一进门,便觉眼花缭乱,目迷五色,直似到了帝王之家一般。

原来这里方是主人延客之所,大厅宏敞,差不多占了十来丈方圆的地面。家具陈设乍看也数不清,金石书画、鼎彝玩好,无不毕具。四外门窗俱有锦樟垂掩,想是要观赏窗外雪景,好些俱已卷起。正当中一座大捕木的炕床,一边坐着一个矮胖老头:上首一个面色红如朱砂,颔下银髯长几及腹。下首一个面色如冠玉,手执一串佛珠,大如龙眼,在手里摩弄着,偶一触动,发出珍珠之声,颜色黝黑光亮,也是满口白须,只略短一些。炕前排着两列六个茶几十二把硬木太师椅子,上面铺有虎豹皮褥;地下毛毡比外面所见更为精美。二老见七人进来,一同从容立起,走下脚踏凳,点首为礼。白脸的先笑道:“雪夜长途,诸位远来不易,且请坐吧。”牛善等七人连忙躬身施礼答道:“我等雪中迷路,误人宝庄,多蒙庄主盛意相待,实实感恩不尽。”说时,红脸的一个忽,指谭霸说道:“这位朋友怎成了这个样子?看他脸上紫血,莫是掉在前面沟子里,让刺冬青树叶刺伤的吧?先时受冻发木还不妨事,一暖和可就受不得痛了。”谭霸先时鼓勇挣扎,还不觉伤处怎样,及至入门走这一路,反受了室暖如春的害,渐觉伤处疼痒交作,万分难耐。因一行七人就自己最为出乖露丑,王时的嘴又刻薄,更恐外人见笑,再三咬着牙勉强忍耐,其实人早不支,一被点破,不禁心动神馁,不特伤处奇疼麻痒,头脑还昏眩异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发恶,再也忍受不住,脚腿一软,便往地下要溜。牛、王二人挨他最近,忙即伸手扶着,没让倒地。王时更厌恶他平日爱吹大气,无端心粗自恃,丢人现眼,偏又不早不晚在这时晕倒,气得借着扶持,用重手捏了他一下。白脸老者似已看出,忙道:“二位不必发急。这刺冬青毒极,如换常人早挨不住了,能支持这一路,真还亏他呢。我这有药,请扶他卧倒,等一会我来医他吧。”牛、王等六人忙道了感谢,先将谭霸扶上炕去卧倒,重又道了骚扰。二老同笑答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不消客气,随意分坐谈天吧。”说完,红脸的只一举手,仍坐上首炕上,并不让客。白脸的因座位被人占去,自向太师椅上坐定,好似交代已毕,你们来客爱坐不坐?

六人虽觉主人神态惬赛,但是悚于声势和二老的雍容华贵气度,只得各自落座。白脸的道:“诸位来意,我们已然晓得,不消说了。但是名姓还不晓得呢。”牛善来时原想不吐真名实姓,后听少年说主人年高,共是五位;入门所遇的人多半川音,一路心中细想,进二门时忽然想起几位当年名震江湖、现已隐迹无多的老前辈来,不觉心中微悸,惟恐所料如中,事更扎手,嗣见二老长相身材那般奇矮,自己虽未见过,竟与传说的类似,再一听所问的话,分明虚实互用,语出有因,暗忖:这五人如果同是矮子,那便定是适才所料无疑。对付得好,不过闹个空入宝山无趣而归,一个应付不善,休想囫囵回去。看主人今晚情势,也有点先礼后兵之概,万万耍不得花巧,自找苦吃。莫如把胆子放大些,拿出江湖上的规矩,向他实话实说的好。这一寻思,未免答话迟延,猛一抬头,见二老目光正同射在自己脸上,神威炯炯,似有不悦之容,又见王时嘴皮微动,似要张口,恐他答错改不了口,连忙摄定心神,躬身起立答道:“晚辈牛善。”接着分指六人,代报了真实名姓。偷觑二老面色转和,越知说真的好,便像下属见了上司一般禀道:“此次实打京里来,奉命擒拿一名要犯,由甘肃追踪到此。不想昨日发生无数波折,晚来又伤了三名同伴。晚辈七人奉命踩缉凶手,日间沿途追踪,得知她主仆还同了一个男的,往青石梁投奔一人,不知名姓。追到此间天已昏黑,看见府上灯光,意欲求借饮宿,适才叩门,初遇尊管,不知家主何人,未便明说。今得拜见二位老前辈,实是三生之幸。真人面前不敢假话,还望宽容一二。”二老闻言,红脸的无什表示,白脸的哈哈大笑道:“好的好的,难为你有胆有识。远来难免饥寒,等我医好你这同伴,人席喝两杯再谈吧。”随说随命取药。适才少年便走向壁间,开了一座橱门,从里取出一个小药箱过来。

牛善乘机问道:“晚辈久慕鸿名,已非一日。幺爷可就是当年川东五侠中的李老英雄么?”白脸的点了点头,掀髯微笑道:“你真是好眼力。老夫李清茗。”又指红脸的道:“这位是我二哥彭勃。齐、孙、郝三位也都在此同隐。”王时等五人先见牛善忽吐真情,执礼甚卑,心中还在奇怪,听到后来主人竟是当年名满天下、威震川、湘的剑侠川东五矮:齐良、彭勃、李清苕、孙同康、郝子美五人,个中孙、李二侠,一个外号哑昆仑,一个外号赛达摩,尤为厉害,所炼飞剑俱是峨眉派正宗传授,已练到上乘地步。孙、李二人还是亲戚。孙姊次娴是李的结发妻室,内外功和剑术俱臻绝顶。当今即位之初,曾命多人入川延聘。就在那一年,六人全家不知去向,有的说是拔宅飞升,已然仙去,一直未再听人道起,不想却在这大漠荒寒之区相遇。这五家六位剑仙,本人撇开,便是他们的门人子女,点点年纪就享盛名的有二三十位,休说自己七人,便把宫门三杰会放飞剑的人招了来,也未必讨了好去,无怪乎人家有这大势派,当下俱都起立,躬身重又施礼,乞恕不知之罪。二老只将头微点,挥手仍命坐下。接着李清曹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粉、七粒朱九,仍命少年将箱放好,取水调敷灌治,一面吩咐:“摆席,可请大爷四爷五爷出来与客相见。”少年连声答应,依言办理。那药真个灵效,谭霸本已昏迷得人事不知,自从敷上药粉服了朱丸,不过盏茶光景,猛的急咳一声,便自止痛醒转。二老又命人取来皮衣,打来脸水,与他换洗。谭霸起身,一听说主人的来历姓名,偏巧他父亲谭文真生前在川、湘为人保镖,遇见大盗花五豹,几遭不测,多亏李清苕路见不平,助他脱险成名,受过救命之恩,真是久闻大名,立时扑地翻身跪倒,说自己本是湘人,道起前事,先代乃父叩谢救命之恩,又拜谢适才医伤之德。他这几个头和几句话一说不要紧,后来却救了他的性命,此是后话不提。

一切停当,少年复命道:“大老爷五老爷就到,四老爷命小的回禀,说幺老爷所说与前言不符,和么老太太在后院与日里来的两位女客同吃了。大老爷命韩少爷来补他空,说恰好十二人做一桌吃,吃完水烟就来了。”正说之间,牛善等七人见门帘启处又走人两个矮老头儿,身后还跟着一个仪容英俊的少年。那两矮老头一个不胖不瘦,身量比较略高,皓首银眉,目若朗星,也是长须下垂,又白又亮;一个身形奇矮,瘦小枯干,脸上满是皱纹,面黑如漆,没有胡须,五官四肢无一不小,只二目神光远射,迥异常人,如论生相,直和猴子差不多少。七人中牛、谭二人比较得知五矮来历,估量此人必是五矮中的那位智囊:水镜子郝子美,生平疾恶如仇,专打不平,遇敌时有名的阴毒损坏,最是招他恼不得。那前一个自然是老大哥芙蓉剑客齐良了,只不知那身后姓韩的少年是谁?方揣想间,李清首已迈步迎上前去说道:“大哥五弟,想不到他们真乖,见面就说实话。内中还有我一个故人之子,闹得倒成了我的客了。老四又发闷气,他姊姊一说,少时就好,莫理他,我们且吃酒去。”这时七人个个兢兢战战,把嚣张之气全暂收起,早站在一旁垂手肃立,等来人缓步走来,各自上前行礼,自称后辈,道了仰慕。齐、郝二人微一点首,彭勃便说“入座”。七人匆匆向少年举手为礼,连姓名也不及请教,四老业已先行,只得相随在后。牛善细看少年,面有怒容,心下好生估掇,揣详主人语气,虽拿不定到底是吉是凶,肯给来人医伤,又套出当年交情,想必不致太错;因下人称他少爷,以为必是本家人,便放放心心跟去。

四老并未向进来那门走出,竟向壁间走去。七人方自不解,彭勃忽伸手向壁间一按,唰的一声,那漆有花纹的墙忽然现出一门,里面明灯辉煌,比起正厅还亮。室不甚大,约可容得三五席,四外另有起坐之处,锦茵绣褥,与正厅上的家具陈设一般华美。一个大圆桌设置正中,四童侍立,冷盘酒果均已设好,极为丰美。四老也不客气,举手一挥,各自随意人座,并未分什么宾主,主座倒被姓韩的少年坐去。七人不敢多说,各自坐下。李清苕道:“我们人吃了,狗呢?可领去给点吃的,它这一天也累得够了。”一童领命而去。牛善知道这狗没有主人的命,饿死也不肯离开原地方,想说又觉不便,心想小童拉它不走,必给它端吃的来,何必多话?正悬想问,热菜已上。李清苕命少年先斟了一巡酒,说了声:“大家随便吃喝,不必拘束。我们多少年来不向人用客套了。好酒好菜,不吃是自己和五脏过不去。”七人也看出四老神情,拘礼反倒不美,躬身道扰谢罪之后,便大吃大喝起来。三五道菜后,先去童子归报说:“客人的狗倔强不走,怕它饿坏,已提到厨房去喂牛肉吃了。”

七人一听大惊,那两条藏狗差不多有小驴大小,钢牙利爪,猛恶非常,又受过多年苦心教练,那会武艺的人丧在它爪牙之下的,少说也有过十多个。虽说未奉己命不会伤人,但是要强它离开,死也不行,怎会被他乖乖提走?正惊讶中,小童又嗫嚅着向李清茗身侧说道:“二金见小的从厨房回来,磨着小的,定要代它通禀求情,看看来客。因没奉命,怕幺爷爷生气不敢。现在门外等候,请幺老爷示下。”李清苕闻言,笑对彭勃道:“二哥,都是你这兽王惹事,无缘无故,大老远捉回一个母拂,记得才来那些日,闹了个马翻人仰,好容易才制服住。前年还嫌老的一个不够,又向老狄借这么一个公的来配对,虽然不似母拂初来野性难驯,但是它在北天山松活惯了的,总是不肯入栏。这倒好,索性越来越上脸,要见客了。你还不教训他一顿去!”彭勃道:“你还说呢!都是你那三姑娘惹的事,无缘无故当它面说,三道岭来了狄家父子对头,早晚前往生事,弄巧还许找到这里来。它一听,当时便要回山杀敌卫主。多亏孙四弟打了它两下,母的又强留它,才没有走。这时请来见客,不定又是哪位仁兄仁弟的姑娘小姐使坏。这东西心如金石,它既有此意,强不许见反倒出事伤人。明日来客在路上走,哪防得了许多!还是容它见一见,说明的好。”说完,又喝问那小童:“这是谁命来的?不说讨打!”小童变颜答道:“小的不敢乱说。实是李三小姐和孙大小姐说,与他主人作对的,是个北方口音、身子高大、面有一块疤痕的人为首,早晚或许要来。它听在心里,适才来人,便要出见,被夏明赶走。小的送狗去厨房,不合对它说来了北方客人,你怎没看见?就磨着一路跟来了。”彭勃道:“我知你闹的鬼不是?还不叫他滚进来!”一句话出口,一个怪物已应声而入,到了席前。

牛善等七人见那怪物身高约有八尺,人立而行,满身黄毛茸茸,走动处自成波纹,闪起千万朵金星,好看已极。两条长臂直垂及地,似可伸缩。头上金发披拂,扁头凹鼻,巨眼碧瞳。凸起血盆一般的利口,露出两排钢牙。爪利如钩,根根倒曲。腰间还围着一片虎皮,遮住不便之处,真是生相狞恶,看去威猛无比,厉害非常。两狗闻味胆裂,必是为了此物无疑。那金拂好似深通人性,一到筵前,先向四老跪了一跪便即起立,睁着凶光四射的一双碧瞳,向七人挨个看去,看到谭霸面有伤痕,越发注视不已。李清苕大喝道:“这是我故人之子谭霸,新受的伤,不是你那面有疤痕的对头!凭他们七人,谁也不敢上北天山去。看完啦,还不与我快滚!”那金沸闻喝,立时嘘的应了一声,又跪了一跪,返身退出。

七人听出那面有疤痕的,必是同来三凶中的冯春,只他对俞、秦二人说过北天山狄梁公父子形迹可疑,这里如何知道?照此看来,三道岭一言一动之微都瞒不了人家,这回办案决定凶多吉少。正自触目惊心,未坐韩姓少年又奉命二次敬酒。七人举杯逊谢之后,齐良笑指少年向七人道:“你们知他是谁么?”七人俱说:“适才匆匆一见,恕未顾得请教。”李清苕哈哈大笑说:“他便是与刘明姑主仆同行、你们要捉他往三道岭去的那韩玮呀!”七人一听。立时似晴天打了个霹雳,个个心寒胆怯,面面相看,做声不得。要知后事如何,且看《天山飞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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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引子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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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飞侠(接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三) 引子

新疆地势高峻,幅员辽阔,天山横亘其中,将全境分成两部:在天山之南的称为南疆,在天山之北的称为北疆。主峰汗腾格里,高达八千三百多丈。山脉蜿蜒,纵贯全省,大小峰峦岩嗽、洞壑溪谷,何止千数?内中尽多灵区胜域,美景如仙,只以大漠穷荒,地介僻远,飞沙蔽天,积雪载野,更有戈壁流沙之险,自来国人视为匝脱,行旅也视为畏途,除了湘、津、晋、陇诸商帮外,境内寻常轻易无人涉足,专往南北天山去揽胜搜奇、登临啸做的,更谈不到了。一般人多以为天山上面积雪高寒,玄冰盖巅,亘古不化,山势又极险峻,猿鸟都难攀援飞渡,除却白雪皑皑,上与天接,望去十分雄浑高大,别无可取,何况中间又隔着戈壁流沙,往往千百里旷无人烟,不特跋涉艰苦,攀升不易,并还有风沙饥渴、堕指裂肤之虞,于是裹足不前。自古以来,专为游山去的,只出了一个徐霞客,但照他游记上的经历,也不过走了多半个皮面,至于深山腹地许多灵区胜域,并无记载,不是受了山中主人叮嘱——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便是不曾发现,或为鸟兽异物、森林绝壑种种出人意表的奇险所阻,没法走到。再往前说,像汉朝傅介子、张春、班超诸贵,虽然万里长征,立功殊域,也只到过昔年叫作车师、于阗、月支的西域诸国,现在的哈密、迪化、兰州、宁夏等新、甘两省诸大州邑重镇而已。博望乘搓固是后人附会,决无其事,便班定远丁年奉使、衰老求归,连在西域三十一年,因为孤军远戍,万里投荒,后援无继,虏情难测,德威并济,端恃筹谋,日惟治军整旅,哪有闲暇选胜登临、只管住了那多岁月,臣服了五十余国,而天山深处足迹终未能到,此外就更无人了。天山有此天时地势以及地旷人稀许多艰难阻碍,以致内中的好水好山、无边佳景隐藏了万千年不为世知,但是这许多的灵区胜域,自古以来便做了化人羽客、隐士高人的修真寄迹之所,而宋、明两代的遗民志士,也往往间关万里,展转邀寻,呼朋引类,举族同迁,把它当作潜伏远祸隐居待时的桃源乐土。头一等俱是佛道两家的修士,静修无为的居多,偶然也修积外功善行,游戏人间,多半飞行绝迹,来去无踪,行事绝隐,莫可端倪,官方无法知道,就有一两件事知道,也无可捉摸,只好假装聋瞎,听其自然,以不了了之。第二等人虽然避世遁迹,依旧心怀故君,未忘宗国,明知天命已尽,历数攸归,耿耿血诚,终无抿渝,就着山中地利人和,土厚泉甘,物产殷富,招纳流亡,生聚教训之外,不时还要出山走动,刺探朝中得失,意欲相机而作。而这班人又大多是身怀绝技,奇才异能,允文允武,饶有胆智,又仗恃所居险阻幽僻,常人足迹所不能到,踪迹偶然败露,不愁没有退逃隐避之所,都城远隔万里,便是快马飞骑,多快的脚程,由北京到新疆也非十天半月以内所能到达,等到密折奏闻,对方派了能手前来,业已鸿飞冥冥。戈人何慕,本就有恃无恐,偏生对方承着前朝丧乱之余,民心偷安,世局渐定,无隙可乘,年复一年,眼看岁月磋舵,匡复无望,孤忠激烈,一时悲愤莫宣,便把这满腔热血泪洒孤穷,专一和些贪污豪强恶人作对,稍微发泄他的怨气,一面仍不断与远近各地隐迹的同辈通着声气,信使往还,互相援助结纳,以备作那万一之想。经此一来,胆子越大,踪迹渐显。当朝主者偏偏又是一个英明忌刻之君,养有不少有大本领的死士,专一对付这班殷顽。一方是爪牙众多,罗网密布,不知不觉便致人的死命;一方是应变迅速,捷逾神鬼,智计绝伦,无德不报。双方又都各有能者,彼此钩心斗角,比武矜能,把一个朔漠穷荒之地,闹了个天翻地覆,连出了好些慷慨激昂可泣可歌之事。

兹应新华书局王君彦邦之属,从头到尾记将下来。笔者向来不喜自我宣传,惟是六载杜门,三千说剑,《蜀山》、《青城》以次,诸拙著大都信笔写去,然后照应前文,欲使各有段落。俗尘鹿鹿,苦无暇时,全书千三百万言,已成近七百万,头绪稍繁,其中人物事迹悉凭追忆,章皆急就,未暇检阅,疏文脱节当所不免。此则全书早有腹稿,仿佛一气呵成,或可博得读者一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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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灯火灿长街酒肆深宵惊怪客冻云横大漠冰天雪地驰飞橇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一回灯火灿长街酒肆深宵惊怪客冻云横大漠冰天雪地驰飞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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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飞侠(接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三) 第一回灯火灿长街酒肆深宵惊怪客冻云横大漠冰天雪地驰飞橇

这一天,正是腊月二十八,离过年还有两天。虽然这一年下雪的次数不多,雪势却大,尤其十二月中旬那场大雪,下得足有四尺多深。到了十二月下旬头上,天气忽转和暖,接连几天好太阳。眼看积雪快要化完,剩不多少,忽然一夜北风,把残雪冻成了坚冰,天气酷冷,为哈密近数十年所罕见。快到年底,又是一场好雪,虽没有上次雪大,也积了二尺来深。尽管雪厚天寒,道途难行,因离年大近,哈密城外西关道上,依然商贾云集,驼马成群,置年货办年事的远近各色人等,往来如织,端的热闹非凡。

西关本是哈密附郭最繁盛之区,许多大商店和酒饭铺均聚在此。天山北路,气候多半寒冷,每交冬令,下起雪来,积上三数尺厚是常事。往往夜里下雪,第二天早起,被积雪把门封住,不能开放,再一迟延,冻成坚冰,想开更是麻烦,所以一到雪天,一般商民住户多是随下随扫,堆向一旁,听其春暖自化。如是夜雪,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设法开门,跟着开通人行之路,像西关这类商肆多的大街,早把积雪扫除了十之八九,只剩上次积雪所化的坚冰和浮面上薄薄一层残雪,共总不过三四寸厚,可是一到大街去往郊外的尽头,便是一白茫茫,无边无际,平地高起了二三尺,对着街口不远的驿路官道,中间虽开有一条四五尺宽,车行不能并轨的雪弄,地势较低,但是四乡各县赶年集的商民,却不喜在那官府强令人民开辟的雪弄中走,不是驾着雪橇、骑着套有雪包袱的牛马骡驼,便是双足踏有专为滑雪而用的雪龙、雪里快等行雪器具,在那广漠无垠的雪地里来去飞驰,到了街口,方就两旁斜坡滑下,脱去雪具,觅地寄顿,再行入市。那成帮成伙的橇上,多有人轮流守候,接运所办货物,就在上面脱卸了再下来,更连寄顿都不用。当地民情敦厚,畏官如虎,又都习冷,只没外省人耐劳。

就在这大街口上,有一姓柳的老汉,原是汉人,幼年随人为商伙,流落在此多年,娶妻生子,子名叫柳春,年已十二。人甚聪明精干,先在西关街口开了一个杂货铺。柳老暮年得子,自是钟爱,加以一生勤苦,颇有积蓄,老想发个小财,回转江南故乡,所积的钱,除营运外,一亩田地也未曾置,嗣见爱子聪明,想起祖上也是读书人,知道当地文风不旺,又是边远省份,越想把儿子带回故乡,置些田业供他读书承继先业。本意等柳春长到八九岁上,耐得风霜跋涉时再走,不料乃妻恋乡,不肯远行,素又惧内,不敢相强,每一提起,夫妻二人必吵闹一场,永无结果。

一晃,柳春已是十二岁,柳老空急无法,只得令他在城中一家汉人所设的蒙塾内附读,想使先认些字,等钱财积得多了,妻室也日久回心,再作计较。哪知柳春人极聪明英俊,生而多力,从小好武,不喜读书,偏巧蒙塾的斜对面,便是名震西北诸省的镇边镖局,里面房屋甚多,另外还设有两处镖师练武的场院;柳春同学中有一小孩,恰是镖局帮账先生的儿子,每值老师出门,聚在一起,便把家中父母所说各武师的本领和在江湖上的威风义气传说出来,柳春听了,已是心动神飞,再加每日放学时节,常赶上镖车出入来去,镖行中武师伙计多骑着快马,装束利落,身带兵刃,一个个耀武扬威,精神抖擞,柳春看了,越发眼热,心羡非常。正苦无门可入,这一天,正看镖车回来,不知怎的看出了神,吃车轴碰伤了手膀。那镖局中人个个谦恭和善,一见把街坊学童撞伤,一面命人通知乃父,一面把人抱去医治。伤本不重,又有现成奇效伤药,当时止血定痛,包扎停当。

这一趟镖车,是由甘肃兰州分号接的买卖,由哈密转到乌鲁木齐,在路上出了点事,经镖局请了一个能手,连夜飞马赶去,才得护送到此。那人姓周名谦,向不轻出,客人是甘、新两省的大商帮,为了酬谢犒劳,特地请镖师一行在本号歇息数日再走。前行本省俱是坦途,周谦已不再随往,到店时,在后押队抱柳春进店的便是此人。如换寻常小孩受伤,自必哭闹不休,柳春却是另有深心,自觉此是进身之阶,不但不哭,反倒满口称谢,力说“无妨”,见人言动彬彬有礼,显得又规矩又亲热。周谦见他小小年纪竟能忍痛镇静,应对自如,貌相资禀又好,不禁心动。一会柳老赶到,多年土著,镖局中人好些素识,见爱子力说无事,对方不住安慰,客人和镖师又连夸乃于,给了许多银钱,命买糖果与吃,惊喜交集,领了回去。由此起,便与镖行中人相识。过不几天,伤愈上学,背着父母,假作拜谢为名往寻周谦,哪知人已回家。柳春终是年幼,想不起说什话好,只得回去,明日又借道谢为名前往兜搭,一连数日。头几天镖行中人未在意,虽喜他伶俐,也只问答几句便罢,嗣见每日来问为他医伤的周师父,内中一个年老的伙计,便告以周师父乃我们好友,家不在此,无事轻易不来,等来,我叫他寻你,不必再来问了。

柳春无法,只得回转,正想不起用什方法进身求人习武,又不好意思再去,放学时,正想着心思往回路走,忽觉肩上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看正是周谦,不禁喜出望外,忙即跪倒叩谢。周谦拉起问道:“你找我好多次,就为叩头道谢么?”柳春面嫩,当时脸上一红,答不上话来,吞吞吐吐说道:“我想,我想……”底下却说不出。周谦又笑问道:“我听你学伴说,你想学武艺,是么?”柳春福至心灵,忙又下跪。周谦道:“这里人多,跟你父母说去。”柳春方欲说乃父只令读书,不会答应,周谦已不由分说,抱起便走,到了柳家,把柳老拉向一旁,谈了一会,竟出柳春所料,不但一口允诺,反把柳春交与周谦带走,定在五日后起身。到日天还未亮,周谦便来嘱咐柳老:“如有人问,便说柳春不喜读书,已托友人送往商店学徒去了。”说罢,把柳春抱上马背,出了西关,往沙漠中驰去。

柳春到后一看,那地方乃是一个四五户人家的荒村,只是房舍坚牢整齐,内中一家,外表和客店相似,余者均是住户,后来才知内里竟是一家,全都通连;初到是末尾一家,房舍共是三进,院落宽大,看去好似打麦场。周谦还有一个兄长,弟兄二人似是全村之主,除自己外,还有十多个学武的小孩,每日随同练习武功,每隔一日,还念上半日书。初去几年,只当是镖局教徒弟习武所在,法条至严,不许往别院走动,年节也不许回家,只第三年上,柳老前来看望了一次,见柳春越发成长,文武两道俱有门径,师父最是钟爱,十分欢喜,别去便未再来。

一晃又是三年,柳春武功已有根底,周氏兄弟忽然置酒饯行。周谦说:“我门下只你一个外人,当初爱你资质,费了许多争执才将你收下。如今所学已有小成,本应将本门来历告知,一则人心难测,你年纪又轻,说将出去,反有许多顾忌。我已在暗中查看你六年,果然循谨守法,从未私自背师行事,为此将你荐往镇边镖局,随诸位师伯叔等历练,帮同料理店中之事。从今以后,第一不许向人谈说探询,尤其不许提到学武之事。我弟兄暗中还有好些考查试验,到时领你到一个地方去,自会明白。至于别的规条,日前你已尽知,只要谨守奉行使了。三年后如真诚敬正直,毫无他念,自是不负我的期许。如见你不是我辈中人,只无大过,便送你全家回南另谋生计,有我门中这点传授,也不愁不能立足了,何况还有好些照应呢。此地真名叫作延英小集,五所房子通连,你不曾到过,席散我领你走上一回,就便拜见几位尊长,以便日后相遇,有事求助。你如在外走口,无论是镖局还是这里的事,命必难保,却休怨我没有师徒情分。”柳春自是恭敬拜命。

席散,周氏兄弟引他去把几所没到过的全行走遍,最后绕到那形似客店的后进偏院内,见里面也设有一席,上首坐定一个矮子,另外一个少年,一个壮汉,一个极美少女。柳春只认得那壮汉姓田,余俱初见。周谦吩咐跪下行礼,除上首矮子称以师伯外,以下两男一女俱称师叔,只说排行,也未告知姓名,行完了礼,便即引出。外面早备好两匹快马相待,仍由乃师周谦一路,同往哈密驰去。进了西关,先往镇边镖局报到,见过镖头火狮子神刀姜人俊和长幼两辈镖师同人,由账房安排好了住处,送乃师周谦走后,方始回家看望父母。

到家一看,乃父生意越发兴隆,二老身体也颇康健,又知儿子学成回来,好生欢喜。由此起便在镖局内当名副手,除了遵照师命每日勤习武功外,偶然也随众镖师出外历练,仗着镇边镖局威名远震,前些年,不特新、甘两地人物俱有交情,黄河两岸、上下游水陆两路英雄豪杰,多有情面照应,甚至滇、黔、川、湘西南诸边省俱通着声气,漫说不会有事,即便遇上有心寻事较劲的无知之辈,不知底细高下,逞强出头,好汉打不过人多,强龙难斗地头蛇,随行镖师偶有疏失,轻则用三寸长一纸镖帖,就近寻出能手,找回场面,重则用随带的告急传牌,快马急足往回传递报警,不消多日,便一拨接一拨由近而远,由附近沿途分号起直达总号,相继派出能手前往应援。往往传牌未到,总号未一拨能手还未起身,事情已了。

自立镖局,三四十年中间,只有一次,在河南嵩山附近遇到一伙强敌把镖截去,并还指名叫阵,说客货现在决不妄取分毫,但不忿镇边镖局的牛气,要看镖主是什人物,请来见识见识,并说新省路远,往返需日,限了半年的期,半年期满,人如不来,只要认输,也自发还等语。沿途各分号接到告急传牌,纷纷赶去,全都败在那伙人的手里。随行镖师等了数日,算计总号早该得信派出人来,眼看日限只剩三天,人信渺然,知道对方虽然厉害,决非自己这面几位轻易不出马的高人之敌,怎会如此?又过了两天,期限愈紧,心正愁急,想不出这些老前辈一位不来是何原故,这次是自己的责任,该死该活?忽接总号飞马传报,说对头已经人讲和,客货交还,现在某地聚集,可速前往,照常护送,到了地头,速即回转。赶去一看,果然客货俱在,毫无伤损。事虽平息,但是闹了半年,尽管夺镖时行事隐秘,但是江湖上人多是明眼,知道这伙敌人十分厉害,而镖局中人居然期前将镖夺回,可见能手甚多,名下无虚,于是起了种种传说。为首几个主持人见名声越大,不愿招摇,当年便把各地分号收市,只留新、甘两地,出来的人也越发谦和小心,看去仿佛怕事似的,但永没再出过什乱子。一班商帮都把它唤作太平车,生意兴隆已极。

柳春虽然随同护镖,不过学习一些江湖上的人情规矩,一回事也未遇过,酬劳既优,同人又多,难得出一次门,离家更近,日常无事,练完武功便回家中侍奉父母,帮同料理买卖,守着师戒,一味埋头用功,奉命而行,什事也不向人打听。日子一多,觉出镖头和一干先进俱已另眼相看,不似初来淡漠,越发心喜。只乃师一别便不再来,又曾严命不许往访,日常思恋不置。当地真正士民均颇善良,另有一些在彼经商,留寓多年的川、湘、秦、晋、天津等地的游民,人数颇多,良暴不一,有的见柳老为人忠厚,颇多欺凌。柳老意欲携子还乡,后听周谦之劝,令子改文习武,也是为此。果然柳春进了镖局,这伙强梁土猾也全都敛迹,不敢再萌故态。柳春守着父训,也未寻这班恶人报复。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年终。柳老铺子便设在西关街口,对门一家姓马的,名叫马二牛,夫妻二人开了一个小馍铺,每到年终热闹时节,添卖牛肉泡馍加上米和牛羊肉油、葡萄干、瓜干、果仁甜咸腥腻混合而成的抓饭,每年由祭灶前卖起,一直卖到大年初一天亮,做这十来天的好买卖。因城乡各地赶年集的人们多是素识,人又诚实和气,生涯着实有点油水。只是男的少年时随人往天山去采雪莲和灵雀窝,吃野兽咬断一腿,成了残废,全仗妻室贤能,合手做这小本营生。两家望衡对字,日常见面,彼此全有关照。这年头两天见雪下大大,知道雪住以后赶集人多,年尾这几天最是要紧,为想贪多做点买卖,连夜赶办货物,一到雪住天晴,便把铺子分作内外两部,现吃热食的客人让在门里暖屋中坐,由乃妻一内弟接待;一切外卖的年食:馍、糕、锅魁之类俱已冰冻极硬,便在门外搭好三层长板阁,一齐陈设,自己套上木脚,同一外甥,各穿皮风帽和手套,围着火炉,烧上几壶热水,守在外面卖货。连卖了几日,觉着生意比往年好,虽受点冻也值。

到了二十八晚上,马二牛正和外甥说得高兴,忽听鸾铃响动,由口外驿路雪弄中跑来两骑快马,马上两人,一个身材高大,貌相威武,一个中等身材,眉字精悍,都是外穿玄色罩衣,内穿锦缎狐皮长袍,足登驼毛快靴,背上斜背一个三四尺长的包裹,腰间鼓鼓囊囊似是兵刃暗器之类,另外每人手里一根极精致的马鞭,似官差不似官差、似江湖不似江湖的打扮,将近街口,便按辔徐行,互相说笑而来,各说着一口京音,看去十分面生岔眼。已然走过马二牛面前,内中一个忽然回顾了一眼,唤道:“二哥,您闻见酒香和牛肉香味吗?跑了这一程子,我有点饿了。我想到了地头,人家跟咱们客气,必要现备酒席接风,又慢又不得吃。干脆咱们这儿先吃点喝点,垫个底儿,免得主人费事,咱们还吃不饱。”前行大汉说道:“对,就这么办。那一套假排场,别瞧恭敬咱们,真不领情,打心里就起腻。干脆在这儿吃饱再去。好在五爷带着啃骨头的哩,真要今儿赶到,不会找不见咱们。”

这时晚饭早过,市虽未收,街口除了两边雪堆上停着的雪橇篷帐外,行人甚少。马上人一边应答,跟着回过马来。马二牛因是断腿,一向坐在板凳上应客,当地远近人民又全认识,成了惯习。马上人见他坐在门侧不曾起立,一同跳下马来。为首大汉把两道浓眉一竖,喝道:“老小子,你这是什么买卖规矩!大爷们照顾你,干吗装没瞅见?还不把马给接过去!”马二牛闻言虽不忿气,因见来人气势强横,不敢招惹,外甥张财恰巧进门取水,无人在侧,只得欠着半个身,强赔笑脸答道:“老汉左腿有病,不大利落。二位老爷要吃煮馍,请到里面去。那旁有木头桩子,请老爷自己把马系上,一会就有人出来了。”大汉闻言方要发作,忽一少年走来,看出情势不佳,恐马二牛吃亏,忙抢上前接口道:“二位尊客莫怪,这老汉是条断腿,行动不方便。他这铺子里烧得好牛肉泡馍,酒也颇好。尊客只管请进,这马交我代看,一会他外甥出来,就有人看了。”二人见那少年寻常穿着,却登着一双牛皮快靴,貌相十分英俊,像个练家,不禁心中一动,便问:“你是何人?”少年还未及答,马二牛已先抢口答道:“这是对门杂货铺的少东,姓柳。我们是多年老街坊。”那人听是土著,便没往下细问,也不说句客气话,正要递过马缰令代溜马,正赶张财提水出来,连忙接过,二人便掀风帘昂然直人。

二牛回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叹口气,正要发话。那少年正是柳春,新近告假回家过年,因近两月镖头两次密令局中同人,随时留意面生可疑之人,对于北京、直隶、河南、山东等北方来的,更要用心考查,随见随行密报,却不许与人过手,即或无故欺凌,也只可忍辱退让,不许动武还手。前晚告假还家时,并还特意把自己叫进屋去,说你家住在西关街口,通着驿路要道来人必经之地,令尊又是土著多年的商家,来人不致疑心,易充耳目,最好换了店伙装束,密告令尊一同留意观察,如有发现,便是大功等语。师父别前,再四严嘱,镖局中事奉命即行,向例不许探询。当时领命,回到家中,想起近数年来,局中长幼两辈同仁相待忽然较前亲密,好些从未听过的话也入了耳,虽因谨守师戒,不曾探询谈论,听众人平日所说口气,分明这镖局另有几位具极大本领的高人前辈暗中主持,不特总镖头凡事秉承意旨,不是正主人翁,便连师父、师伯那大本领,也只是后辈偏裨之流,照近两月所奉密令,对方必是一伙厉害劲敌。先疑敌人是绿林中有名人物,纠合党羽上门生事,仔细一想,本年买卖甚好,镖旗四出,从未起过风浪,按照江湖过节,随时皆可生事,而这几次派出去的镖师,人数极少,又都是连自己都不如的三四路庸手,分明只凭那杆镖旗,全无戒备,就算对方洗手多年,不愿由镖车上找过节,随便一纸书来,约上时地相见,岂不光棍?如是仇家报复,听镖头口气,来人有好几拨,不特明张旗鼓,并且有两三拨先到,偏又无人登门,明暗都觉不似。当地无什别的武家,只有日前由迪化回来,偶听同人说有一老一少带一赶车壮汉路过,长路奔驰,牲口病死,急于往三道岭去投亲;镖头把自己两匹最爱的骡子借与了他,去后便下大雪,本定到了前途有人送回,如今那里的人正忙,恐无此闲空,适才镖头吩咐,连命两个跑趟子的伙计踏上雪里快带了骡踏子赶急将他带回等语,听时没怎留意,跟着便连下密令,留意北来人,许与此有关也说不定,一面暗告乃父,一面随时留心查看。

少年人贪功好胜,每日无事常往铺门外眺望,这晚刚吃完了夜饭,知道连日夜市热闹,须到深宵才收,欲往闲游,就便买些自用年货,刚换好长衣走出,便见二骑由雪弄中驰来。柳春聪明,出门保了两次镖,耳濡目染之下已有识见,一看便觉岔眼,本打算跟踪下去,嗣见二人返身下马,欲往对门饮食,又是一口京音,益发心动,忙装买馍走近前去,一面为二牛解围,一面观察马上人神情动作,觉出二人虽是性暴气粗。武功似有根底,二目更带贼光,瞳睛闪烁,先还上下打量自己,嗣听是对门商家之子,方始做然入内。如换稍微粗心一点的人,不必二牛开口,已先谈论笑骂,柳春却是机智,听出二人人门后,脚步之声忽然停歇,知道马家铺房共分内外两半,为了天寒,又是年下,正门内已改作货房,灶锅和客座均在左侧打通的两大问内,天虽亥初,一些准备办完年货半夜起身、连同两边坡上帐篷中守候的远方客人,多喜寻觅素识酒店馍铺饮酒吃肉,候伴取暖,后半夜人数越多,马家酒肉味美,离街口近,此时还有不少吃客在内,马妻勤俭,不肯用人,只找娘家弟侄相助照料,共只两人,必顾不到堂屋这间。这两人足音忽止,必在偷听,便不等二牛开口,忙使了个眼色,故意笑道:“马二叔,你这条腿既不方便,又是半百以上的老汉,年下这忙,怎不多寻两个帮手?自己在里面安坐享受,等候赚钱多好。这冷天气,你终日坐在门外,就有这一地灶大火,至多前半身烤着点,头上身上穿多严实也挡不住寒气,你那只假脚又被大羊皮外套遮住,我们本地人都认得你,就不起来也不会计较,刚才两位想是大营里新接事的老爷,官家老爷们都讲规矩,见你坐着不起,还不见怪么?如不是我爹想问你买锅魁,管保那位戴狐皮风帽的老爷更要生气呢。”边说边使眼色、打手势,叫二牛少说话。二牛也自省悟,又叹口气答道:“我这老残废,平时坐着做买卖弄惯,谁想到呢?今天太冷,你婶炖的牛肉真肥,你先进去吃一碗,喝上两盅,再带锅魁回去吧。”话未说完,忽听内里门帘一响,跟着便听女主人让客和马上人走动之声,往横里间走进。

柳春正想人内,知道这些问答的话已吃马上人听去,不致生疑,方欲乘机直入,猛觉身后有人擦过低语道:“两个蠢货,理他则甚!快到南坡上去。”回身一看,那人已自走过,忽然回头一笑,炉火灯笼映照之下,分明是上年学成回家时往另一偏院拜见几位师伯叔,师命称他为五师伯、坐在首位的矮于,料有原故,见马二牛正命张财取锅魁,不曾留意,忙凑近前附耳道:“二叔,我是故意说的,这两人来路不明,你须暗中留意,休现形迹,更不可说我是镖局中人。明日有空,再和你说。他如问时,说我买完东西回家去了。”二牛点头。柳春铺子原在街南头一家,匆匆赶回,径由门前昏灯底下溜向坡前,轻轻纵上南坡,见坡上停有好些雪橇篷帐,只一二人在内拥毡对火而坐,装着寻人,绕向前面无人之处,心正寻思,五师伯命我上坡,人怎不见?在何处守候他呢?心念才动,猛瞥见前面下临官道的雪堆后面有矮小黑影一闪,忙即赶去一看,人已无踪,相隔街口已二三里,俯视下面雪弄中静荡荡的,一直望向前面,更无一个人影,只来路西关街肆上依然灯火千家,灿若繁星,与积雪回光互相掩映,点缀得残年夜景别有风光。

正观望间,忽又听得马蹄疾驰之声起自来路,疑是那两马上人饮罢回转,又觉走得大快,并与所说去往城里寻人的语气不符,那蹄声已由远而近,借着雪光遥望,西关路上驰来一骑白马,马上坐着一壮汉,人强马壮,其行甚速,眨眼工夫到了面前。柳春生长当地,人物熟悉,一见便认出那是驻防哈密领队大臣阿良所养的心爱良驹。此马名白云飞,乃当地富豪所赠,日行千里,神骏非常。阿良把它爱如至宝,除自己外,只有心腹武师黑太岁王腾偶然特许一骑。当这残年风雪的深夜,居然肯把爱马放出在冰天雪地中奔驰,必定有紧急公事无疑。王腾生得短小精悍,不似此人健壮,别人又不应骑他爱马。念头才转,那马四蹄如飞,已自下面驰过,方觉此事奇怪,一眼瞥见壮汉身后还带着一人,再定睛一看,原来那壮汉背上绑有一个形似小箱的包裹,身后那人身形甚是矮小,虽附在壮汉身后,人却不曾沾着马背,似用两手握着那长方小包裹的两头,下半身斜行向上倒立起来。马行甚速,将那人似风筝一般带起往前急驰。未及看清,马后那人忽然偏头回顾,匀出一手,朝着自己面前一挥,这一来,只剩一手抓附在壮汉身后,马行又速,好似力未使匀,后半身忽然下落,刚一沾着马股,那马立将后股往上一颠,昂首一声长嘶,弩箭脱弦般急窜出去,同时身后那人也似知道有此一着,乘着一颠之势,立即松手纵落,身于一闪,便到了路侧雪凹以内,身法轻灵巧妙,竟未见过。马上壮汉也真粗心,丝毫不曾觉异,一路大声呼叱绝尘而去。

柳春先就疑心马后那人是先遇矮子五师伯,这一回顾落地,越发认准不差,心中一喜,见那一人一骑转眼投入前途暗影之中,待要纵落相见,猛觉微风扑面,眼前黑影一晃,还未看真,来人已低语道:“我是你五师伯陆萍。那马真灵,几乎误事。且喜移花接木,东西到手。敌党来了好些能手,闹得今年过年都不似往年快活。这一二年工夫,你师父为你费了很大心力,现已考查出你心性为人。此时我须往仁贤村接应,事尚难说。这东西关系紧要,你带了它急速回家,不可开看。另外备上几大筐年货,照我字条所开路程地点,天明前换了庶民装束,假作与熟识富家代办年货,将这东西装在里面,到天快明,附一相识雪橇起身,中途再穿雪具,改道与那五老前辈送去。路上万一有人盘问,务须见景生情,切忌动武,事越隐秘越好。本来我该送去,与人打赌,办有一件要事,往返费时,恐万一出什差错,只有用这替身法稳妥。连日见你忠诚机警,方令你负此重任。如若办到,你有此大功,便真成我们的人了。父母不可告知,只说看望师父,年货作为礼物好了,你自相机而行罢。”说时,柳春早已礼拜起立,闻言刚答“小侄遵命”,陆萍已将手中之物递过,道声“事完再见”,身形一晃,便顺上面雪地往前驰去,晃眼便剩了一点小黑影子,再看人已无踪。

柳春惊喜交集,暗忖:前数日听同人说,草上飞赛空空陆萍乃北天山小一辈中英侠,原来是他!师父既与弟兄相称,连那日同桌的,想必都是非常人物了。无怪乎艺成回家时,师父说以后必须下苦,本领还差得远,可是和镖局长幼两辈武师过手,又觉不相上下,内有几个也是成名人物,如动真的,还未必能胜自己,只镖头一人深浅难知,余者就比自己强,也似有限,心还奇怪,师父何以那等说法?照今晚五师伯本领一看,果是天上地下,突然付此重任,可见看重,如有失误,休说无颜见人,有负师门恩义,只恐命都难保,当时又喜又怕,不敢就地开看,忙把小包揣入怀中,匆匆绕道赶回,背了父母家人取出一看,乃是用黄锦缎包就的一个尺许长两寸许粗的圆筒,份两不重,包扎甚紧,外面附有一信和一张字条。信甚考究,上写“五老前辈尊启,内详”等字。纸条却是粗纸,字迹也不似信皮上字工整,除画有所去地点的途径并加注明外,另有两行字迹,大意是:令柳春将此信件小包,速即起身送呈五老面收,并写那地方只此一家庄院,不必打听,径直登门,只说塔平湖来人,就可见到收信的李老前辈了。再还有一过双柳沟,往东南一拐,走出不到三里,越过沙沟子大土堆便是入庄正路,不会再有敌踪。万一敌人追来或是走岔了道,相逢狭路,也不必顾忌,说好便罢,不好便动手,如打不过,不必恋战,顺路前驰而下,必有人赶来接应。此外如遇川、湘口音装束华丽的少年男女,十九都是庄主人的儿女门人,遇上必要盘问,只把前言一说,立即引往。这些少年年纪虽小,辈分却尊,至少也高着一辈,不可失礼,越谦恭越好。可虑只是由西关起,经红山嘴折向双柳沟的前头百余里一段,幸值年底,路上尽是远近各村镇寨去往哈密采办年货的商民人等,搭上相熟雪橇行路,人再放机警些,必能混过等语。

柳春见上面并未明言何事,那小包更不许擅自开拆,道途却开得详细,摸不清底,只率奉命行事。先去父母房中一看,正好刚刚上炕,还未人梦,便说:“适在门外遇见同门师兄弟,说周老师生了点病。身受师恩成全,并无一毫孝敬,意欲备点年礼,搭一相识雪划子前往看望。分别已久,也许被师父留住在彼,能回来仍是回家过年。”柳老夫妻因爱子小时顽皮,不肯用功,自从投师学艺以来,不特文武全通,并还在当地驰名的惟一大镖局内作了镖师,名望既好,酬劳又多,一切全出老师之赐,偏是老师为人古怪,自把儿子教好,找成了事送回,便即别去,不肯受酬谢不说,连水酒也未扰上一杯,心中感激,老觉不安,年下送礼看望,自是应该,立即喜诺,为想礼物丰盛精致一些,两老夫妻重又爬起。柳春拦劝不听,又不便明言,只得听之,忙去街口坡上,寻到一个道路差不多,又和老父交往多年的村民,商量搭行。那人是个当地富商家中老仆,人甚忠厚,所驾雪橇宽大舒适,足可容纳。商定回家,见老父正把适才蒸好的一大笼年糕准备切块,要送往院中冻去,正合心意,忙接了过来,推说切成小块怕不好带,为表恭敬,糕上还得染点吉祥字花,一面力请二老安歇,一面将糕端向房内,背人用刀在糕心挖一长圆形的洞,将陆萍所交圆物嵌入,仍用热糕将它补好压平,”上面染上红字花,搭往院中,惟防万一,特守在旁,等糕冻成冰板,方始人内包扎,故意草率,将四边露出。别的礼物原不用带,路上也是糟蹋,好在行时父母已睡,无人相强,另用口袋装了些路上吃的锅魁、牛肉、爪干之类,嘱咐好了店伙,到炕上略微调养精神,不消多时,便到了约定时候,对方来人通知,立即起身,到坡一看,相隔天明还早。

橇主人沙四,因柳老父子好人缘,又是保镖达官,难得遇到的事,还把同来兄弟沙六留下,令踏雪里快回去,留下很宽的地方。柳春见多一人正坐得下,再三执意不肯,又把沙六由马二牛店中唤回同行。当地雪具甚多,形式不一,此橇是人犬两用的大雪龙,橇身丈四,三节相连,最前面还有专为驾橇而用的五条肥大雪狗。头一节形如两把并连的矮藤椅,前边略似舟形,由底部突出二尺向上弯起,再反折过来,恰将人的脚腿盖住,椅上铺着极厚毛毡,人坐其中,身上再搭盖各种长毛皮褥,讲究的,脚前头还放有铜火脚炉,与橇头的暖壶套并列;中节也是舟形。只尾部高翘,上设把手横栏,下设活舵,容积较大,用以载货,也可坐一二人。后节最短,与中段紧连,只有一人座位,坐立均可,专用来照管中节,以防失事。此外每节均有一柄带钩的雪撑子,形略似篙,没有驾橇雪狗,或是狗病倒,或所载之物过重,便由人在雪中撑行相助。驾橇驱狗的橇主人,手持丈八长鞭坐立在后,偶然也有坐在头一节上的。橇上原有三人,加上柳春,成了四个,前二中、尾各一。沙四为表敬意,自己在后驾橇驱犬,令乃弟沙六陪客在前并坐,不时取出酒肉果食相劝,甚是优礼。一会离开西关,滑入广漠雪野之中。

沙四将手中长鞭在未晓寒风中一连几下,振起极尖锐的嘘嘘怪响、前面雪狗听到主人催行的鞭声,急划动四腿,带着三套长橇,在那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如飞朝前驰去,晃眼工夫便是好几里。柳春起身较早,耳听后面起身的雪划子鞭声相隔极远,近侧无人知道,沙六在二牛店中耗了大半夜,便借闲话,说:“马二娘为人算小,今晚与客人有无争执?”探询先遇两马上人的行踪。沙六闻言,拉开风帽,先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才说:“他们北方来的官衙门狗腿子,真他妈骡蛋!”柳春问故,答说:“马二娘兄妹正在料理客人酒菜,忽往外间取物,见两马上人正站门内贴帘侧耳朝外倾听,便疑不是好人。因见来客穿着华贵,势派十足,又是北京口音,料定不是向当地豪绅购买黄金的外路猾商,便是近年新设官衙门中恶差官,不敢得罪,让到里间入座便留了神。二人先也无什别的异处,等酒下肚一多,便信口开河起来,先朝二娘兄妹打听当地有什有名人物,镇边镖局可常与外人来往交接,井问上月有无一个半白老头保着一个小孩同一大汉到哈密投店,另外还打听好些不近情理的话,并向屋中吃客声说,他所问的话,如有人知底答出,说得不差,立有重赏。这厮进门要酒菜时,先不留神犯了众恶。如非看出他有点来头,怕吃官府的亏,二娘又暗中连打手势,又在年下,早把他打个半死了。后见二娘兄妹什事都答不知,众人谁也不肯答理,竟发了怔。正拿官衙门势力吓人,忽由门外闪进一个戴皮风帽和大风镜的瘦长汉子,也不理主人招呼,直向二人桌前,一言不发,递过一张纸条,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后。二人忙着看那纸条,内中一个大汉大概不认得字,接过便和矮的凑向一起,听矮的咬耳朵解说。那瘦长子行动真快,就势朝二人腰背上用手指点了点,朝我们扮个鬼脸便自走出。二人只顾看字条,竟未觉察,看完想起问话,来人已无踪影,又问我们来人何时走去。有一快口人,答说来人放下纸条便走,也没告诉来人曾在身后点了他们一下。二人闻说,神情似颇惊疑,待不一会,会账起身。二娘还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阵,才摸出钱把散碎银子,也就刚够,连赏钱都没有,便红着一张脸走了。我坐得近,愉听他那口气,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头和一姓刘大汉,保着一个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岭投亲。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岭亲戚姓刘,已早说好一到便即绑献,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滑脱差事不算,还把追的人前后伤了好些,连搜寻了多日,一点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还有信,由衙门转交他们,特地赶来迎接听信,吃完便去。还有好些话声音太低,说时又做张做智的,恐他生疑,没有听真,一会吃喝完毕,便进城去了。这厮说话神气可恶,心正暗气,适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里,正碰见他由城里回头,仍骑着原来快马,急匆匆顺驿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这等闯魂,那样好马还嫌不快,出西关时差点没撞了人。”

柳春闻言,知与此行有关,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时候,料已发觉失盗,这两人赶去,定与相遇,算计途程,此时正好回转,所行虽是驿路,这等人大都饶有机变,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爱马骑送,可见关系重要,势必四出搜索无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后面追来?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闪,非但无颜见人,也对不起恩师。陆师伯曾说过了双柳沟才可无事,相隔前途尚远,这雪橇又不能直达地头,到了红山嘴附近便须独自起身、彼时天已放明,残年岁暮,不搭伴侣,不驾雪橇,孤身滑雪,如与对头相遇,易启疑心,越想越觉可虑,一心只盼早到红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间数十里险路闯过。偏巧沙六贪酒,行前疏忽,忘喂雪狗,走到路上,见狗边走边回身乱叫,忽然想起,将橇住下喂食,喂饱以后还不能驱使急行,只在雪中缓缓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见沿途耽延,心中愁烦,不便明言,正耐着性子盘算途程,忽见两辆大雪橇各驾七八匹雪狗,由后面赶来,越向前去,认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脸。柳春为了缜密不愿人知,风帽外加风镜,装未看见,只沙氏弟兄和对方略一招呼,便自驰过,眨眼落后老远。心想后起身这些雪橇都已赶过,相隔天亮必无多时,照此慢法,就说中途无什波折,到时恐也延误,其势又不便舍橇独行,到了红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赶,不知能否赶出?方自寻思作难,忽听身后骛铃响动甚急,积雪地里,马都带有脚踏子,竟有这急铃蹄之声,从来罕见,由不得连沙氏弟兄都回过头来。柳春自更比二人当心,见由身后右侧面斜驰来一骑快马,其疾如飞,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横越过去。这时狗行渐速,两下都快,马狗相去不过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来势又是异常迅疾,马未带套,四蹄一路乱划,积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扬起满空飞舞,吓得前面雪狗纷纷倒退,几乎与前节橇头撞上。定睛一看,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女子,当前持缰的一个,一身崭新黑缎密扣银鼠出风的紧身袄裤,外面披着一件猩猩红的软缎银鼠皮斗篷,头戴同色风帽,腰系一条宽皮板带,越显得身段婀娜、英姿飒爽,面上却蒙着一片白纱,脚登一双剑底蛮靴。身后一女年只十六七岁,貌相好似绝美,因吃前女遮住,马过又快,没有看真,穿戴着一身银鼠出风淡青软缎风帽斗篷,脚底也是一双剑靴,只未蒙面。腰间各露剑柄,装束均甚奇特,从来未见。那马身材高大,通体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鲜明,奔驰起来,腾掉矫捷,顾盼神骏,昂首奋鬣,吐气如云,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驹。马上人既英武秀丽,又穿着那么华丽服装,一黑一红,与白马白雪掩映生辉,鲜丽夺目。刚自橇前驰过,穿红的忽然偏头说了两句,朝后一指,穿青的立即回过头来,朝自己笑了一笑,马便驰出老远,转瞬之间便剩了两点青红相连的影子,没向前面晨雾之中不见。心方一动,紧跟着又有一个头戴风帽风镜、身穿短皮袄、足登雪里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后赶来,驰向前去,过时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见这人虽是土著装束,身无包裹什物,脚上登着牛皮快靴,全不像个赶年集的,肩背上却微微凸起一条,好似带有兵刃,滑行甚速,觉这两拨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问沙六:“先那马上二女可曾有人见过?”沙六答说:“闻听人言,当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艺,雪天时出打猎,或是骑马在雪原上奔驰,但装束不似。马是两匹枣红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与人言不符。如说不是,从小生长,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认得,从未见这样女子。二女近始出游,不曾亲见,也许人言尚有误传之故。”柳春也觉敌人不准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后来少年可疑,因已驰远,并无异状,也就放开雪橇,随即加速,回复原状,由雪皮上如飞前驰。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来人的马决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会便到红山嘴,只前途横道上无人堵截,自己换上雪里快加急飞驰,过沟便无事了。雪橇一快,后面便无人追上,不消顿饭光景,红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带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带和随身软鞭暗器略微结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盘问去处,意欲送到地头。柳春执意不肯,力说:“搭载已感盛情,我送货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实,二位去了,定要强留款待,反误你们归期,那地方又在山沟里面,路不好走,不多点路,我又没多带东西,滑雪前去,一会便到,何必费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带平日尽是沙漠,途中仅一处有水草的小地方,住着几家寒苦羊户,再过去只有伏波呷那边山凹里,近年立有一大庄院,住着一家外省迁来的大富户,这家自来不与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俭,每年只这大雪冻冰时期能由雪上渡过去,一则相隔尚远,二则这家主人性情古怪,庄中养有不少猛恶的怪兽,向例无人敢往,并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马俱难通行,也走不到,自己还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猎,无意中走迷了路,望见那孤悬野地的大庄院,刚觉奇怪,想往讨点饮食,便见前面浮雪下面山沟里钻出两人,内有一个正是旧相识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随客人出外经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见。彼此一谈,才知他便在这家当伙计,另一人是他同伙,家便住在雪沟旁的地穴里,另有出入道路。谈了几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顿饭,因而谈起这家主人虽是善士,仗义疏财,只是脾气太怪,不见外人。全家武功极好,每次出门,向不带保镖的,无论遇上多少强盗,从未败过。行时送了好些值钱礼物,说是主人办货剩下来赏给他的,只再四叮嘱不可再来探望并向外人说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饭碗。上半年雪化地干以后曾往寻访,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无法过去。隔不多日,小福忽来,又送了些厚礼,重新叮嘱不令往访和向人说。受人两次厚礼,自然听话,一直未向人谈说,估量柳春与这家不会相识,否则照那势派,也不是送点年礼便可登门的,知道所寻的人相隔尚远,既然坚持不令送到,只得罢了。

柳春刚把沙四劝住,远望前面红山嘴拐角上,有三四人影滑雪急驰而过,先和沙六推谢,不曾相见,等看见时,人影已一瞥而逝。当地人多习滑雪之技,很有些滑得极快的,柳春虽生长本地,从小读书,稍长随师习武,郊外地理半出耳闻,仅知地名方向,并不知红山嘴一带邻近沙漠,最是荒凉,虽有一二处回庄,均在东北角上,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大雪残年,怎会有穿着整齐的空身行客结队而过,竟误以为是附近村民,不曾在意。沙六也同时瞥见,转觉奇怪,方欲谈说,雪橇已然赶到分手之处。柳春又以途中喂狗耽延,急于上路,匆匆作别。沙六不愿再说闲话,便未出口。

柳春早把雪里快踏上,别了沙氏弟兄,回顾来路无人,不似前半段,雪橇人马纵横络绎,遍野都是。一轮寒日新由地平上升起,隐藏暗云低迷之中,灰白无光,积雪俱都冻凝成了坚冰,雪野茫茫,一白无垠,越发静荡荡的。朔风只管强烈,片雪不飞,一味鸣呜怒号,发出极尖厉的声音,景物荒凉已极。目送前面雪橇已然驰远,脚底一按劲,便照昨晚纸条所列途向,加急滑雪往前驰去。刚拐过红山嘴,忽然想起先见那几条人影,正与自己同一道路,前面平原雪地,转瞬间事,竟自无迹,这几人如何走得这等快法?低头一看,雪中橇印犹新,人数至少也在五人以上。少年好奇,恃有一身轻功,滑雪迅速,意欲尾追上去。一口气追出了好几里,仍未追上,忽现荒村,不禁心中一动,暗忖:这中间一段正是可虑所在,前行五人步法如此之快,焉知不是敌党寻踪?如若料中,自己走在人家后头,回避还来不及,如何反去追他;自来寡不敌众,何况对方既敢和师父师伯叔等人作对,自非庸手,连陆师伯那高本领,尚且隐秘戒慎,自己能有多大功力?固然人面未见,未必便是对头党羽,形迹可疑,不可不防,事贵隐秘,终以少与外人相见为是。念头一转,为恐到晚,脚底虽然未住,却是加倍小心,目注前途,准备一发现那几条人影,立即相机闪避,不与对面。

哪知事不由人心意,先想追人,没有追上,这时怕与人见,却偏有人对面迎来。前面偏又是一道沙土岗子,两面斜坡,来去均须越岗而过,可是谁也不知会有人来撞上。双方滑行迅速,都是一身好轻功,又都一心抢着上坡,等到听出声息,已然收避不及,这一来恰好对面,相隔不过两三丈远近。来人共是三个,本在到处找事,柳春恐人生疑,已被发现,自然不便再躲,只看了一眼,仍然故作从容往前驰去。双方已将交臂而过,猛听一声断喝:“站住!”柳春听是北方口音,知道遇上对头,暗忖:过岗便是双柳沟,看这三人身法虽然不弱,真要被他看出破绽,凭自己的脚程本领,三数十里的雪地,自信还能闯过。心中寻思,脚底假作收不住势,嘶的一声,往斜刺里滑溜出去,避开正面,错过来人身后三丈来远,快到那岗对面下坡方始停住。刚装站稳回身,那三人已赶将过来,内中一个中等身材、眉字清悍、面有刀疤的中年瘦汉,凶睛一瞪,似要发话,同行一个头大嘴尖、鼠目鹰鼻、身材较高的大麻子,忙将手微微一摆,将他阻住。未及发间,柳春乖觉,已先开口问道:“我听三位老哥是外乡口音,可是津帮里的老客,雪中迷路,想问我么?”对面三人原都穿着一身精细皮棉短装,身佩兵刃镖囊,外罩短皮氅,头戴皮帽罩,上加风镜,前两人过来,已将帽罩揭向脑后,只剩一个胖汉未揭,说时,胖汉也将帽套揭去,露出一张紫黑色的肥脸,上面好些疤痕,好似新受零伤初愈,形甚丑怪,人却比较忠厚和气,闻言刚笑答道:“朋友,我们不是向你问路。”那麻子抢口道:“谭老弟怎又多口了!”随说随向柳春上下打量了两眼,随使了一个眼色。先发话那中年瘦汉立绕向来路岗边,意似防人遁走,这一来恰成了三角形。

柳春无形中被他们围在中间,方自暗中生气,麻子已带着一脸诡笑,对柳春缓缓说道:“朋友好俊功夫,你贵姓呀?”柳春方要答说姓柳,话到口边,一想不妥,忙即缩口,改说:“姓杨。你贵姓?”那麻子一双三角鬼眼注定在柳春脸上,闻言似已觉出答话不实,仍笑嘻嘻道:“真人不说假话,我叫万子灵,那位冯春冯二爷,这胖子是我们小伙计谭霸,朋友想已知道。朋友这么一身好轻功,令师必是一位人物,他贵姓大名啦?”柳春昨晚才得参与塔平湖机密,初次奉命行事,本不知三人姓名来历,听出口气不是佳兆,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强忍气忿答道:“我与三位素昧平生,如何能知你们是谁?”麻子见对方有了怒意,全如无觉,仍诡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那更好了。那么朋友你一个人,大年底下,急慌慌找谁去呢,咱们哥三个由昨夜起,追兔子追到如今,想找个地方歇歇腿,人地生疏,正没有辙,这会相遇,总算有缘,能跟你去扰杯热水喝吗?”柳春道:“我家在西关,到沟那边看一位长亲的病,就便送点年礼,没工夫奉陪。三位来路双柳沟不是有人家么?如往去路走,红山嘴附近人家更容易找。休看这里人穷,吃的东西,年下家家都备得有,各自请吧。”说罢便要转身。麻子把面色一沉,喝道:“你先别走!”同时,那瘦汉子也气势汹汹迎截上来。

柳春道:“你我素不相识,无故一再留难,是何道理?”麻子冷笑道:“别装子玩啦!知趣的,引了咱们同到你们庄里,拜望你那头子,要不跟咱们往三道岭辛苦一趟也成。明人不用细表,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就凭你这个样的,打算三言两语就把咱们弟兄支吾回去,没那个事!要不服气,招家伙比划比划倒成,反正得动真格的,这套假门假事你使不开。”柳春心中有病,却摸不清头脑,对方如此无礼,若在平日早已动手,因想起陆萍再三叮嘱,为恐未过沟便与人动手,一有失闪,贻误重任,只得忍气吞声答道:“三位认错了人吧,我是西关杂货店伙,尽人皆知,除了从小爱滑雪,有几斤力气,还会打狼外,从未跟人学过什功夫,你说这些,我全不解。无缘无故,我又有事,大年底下,谁和你们打架?你真要无故欺人,我们也不轻受人欺的。休看你此时人多,我打不过,除非你们打了我便逃走,不在这里做生意,否则一报还一报,我们同族人多,你休想在此立足了。”麻子始终目光注定柳春,闻言好似将信将疑,便道:“你说咱们看错了人,那也许是。实告诉你,咱们三位俱是北京来的差官老爷,奉公缉拿几名要犯和藏匿要犯的窝主,给本城官衙门有公事,刚才瞅你形迹可疑,故此拦住盘问。你要真是安善良民,那也不要紧,反正你前途必有去的人家,要是不远,咱们跟你同去,考查考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真话,咱们稍微吃喝一点就走,没你的事。既看上你,打算一说一走,那叫办不到。”

柳春心想一过沟便有接应,不会怕你,早打好了主意,故作失惊道:“原来三位是北京来的宫老爷,怎不早说呢?那是我表叔,住在沟那边东北角崖洞里面。三位老爷只不嫌脏,请去款待茶点好了。那里就备办不及我还带得有这块上等年糕,加上点奶子,和瓜干一煮,也够三位老爷吃了。”说时,那叫冯春的意似不信,方要张口,吃万子灵使眼色止住。谭霸此行原是迫于无奈,本心实实不愿又走回去,忍不住道:“万老英雄,冯二哥,这厮实是一个本份百姓,沟那边已然找遍,再往前走,平日尽是戈壁浮沙,哪有人家?由他走得啦。”

冯春把面色一沉,喝道:“谭老四,你拿着这么要紧的差事偷懒,你有几个脑袋!要不念在你平日老实,待他们三位一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说没人,上次你们七个人带两条狗去追差事,怎么会丢了五人两狗?今明儿宫门三杰一出马,准能找出下落。要是跟牛老二报的事情不符,你也一样受不得。要是现在找出线索,不但我和万老大哥面子好看,你也可以将功折罪。因为昨天听绿眉毛疑心你和牛老二受了人的恐吓买动,回来造谣言,想起上辈交情,明知你乏,特意带了出来。原想分点功劳与你,你偏不知情,一口咬定五人两狗是怪物背走的。我就不信有这宗子事,明是窝藏小狗的对头使出人来假扮怪物,不知用什方法把狗先迷倒过去,然后连人带狗一齐擒走。为了显他威风,留下你和牛老二,再故意使出同党来做好人,给你治伤,好叫你二人回来报信,想使我们连着失风,吓退回去。他也不想现在乱子越闹越大,绿眉毛哥三位全出了马,要不办个水落石出,谁敢回京里去!你当是由你的便闹着玩啦!”说时,柳春瞥见冯、万二人身侧不远的雪堆后,有一人影闪过,看去十分眼熟,好似初由西关上路,在途中喂狗耽延,由身后赶向前去的孤身少年。谭霸在他对面,明明看见,面色突变惊异之容,却未向同伴述说,吃完冯春抢白以后,略微迟疑,满面愁容说道:“冯二哥,我说的实是好话。咱们弟兄两辈交情,不比泛常,对与不对,你别见怪。并非我怕懒,只为昨晚绿眉毛打发我们上路以后,我便觉出兆头不好。你非要寻那给我医伤的老人家,刚到上次遇见怪物的地方,再往前走便过不去,绕了好些路仍在原地,有多奇怪!这许不是假的。好容易劝你二位回来,如今又要赶去,我此时心里直跳动,和上次五位弟兄出事时一样。你是没见过那怪物的阵仗,当时那么跑得快,吃它一纵,捞将回来只一撕,便成了两半。这决不是人力能打得过的东西,绿眉毛他们会飞剑,遇上自然不怕,我们如何能行呢?”

冯春怒道:“只你一人怕死!就算真是怪物,凭我和万大哥这两手暗器,也要了它的命。你瞧这小子是本地人,他能去,咱们就能去,怕它何来!难为你这大个子,这也怕那也怕,干脆回家抱孩子多好。”万子灵也插口道:“谭老四因为适才绕了一阵仍在原处,便害了怕,惟其是这样,才可见暗中有人闹鬼。本来我就不想回走,现在又遇上这小子,所说虚实难分。就说咱们不懂鬼门鬼道,不再往前,也该跟这小子去看一看。都要像你这样,什事都不用办了!”冯春便问柳春:“你既是本地人,可知双柳沟过去三数十里那一带地方,可有什么出名人物没有?”

柳春听三人只管絮叨,心早不耐,其势又不便突然就走,闻言一想,对头已然跟定自己,反正到了前面非得破脸不可,乐得开开他玩笑,便郑重其事答道:“老爷不问,小人也不敢多口。沟那边,我只到过表叔家,不下雪,再往前走便是戈壁,怪事多呢!人走着走着,听人一喊名字,当时便没有了影,谁也不敢过去。听表叔说,人都由东面绕着走,前行五六十里有一石板搭的屋子,内里有一怪人,那屋只容他一人长年在内打坐,也不出门,也不吃东西。谁犯了他的恶,无缘无故就送了命,再不被怪物抓死。可是过了那里,却是一片极好地方,那边村庄比城里官衙门都讲究。村里有水草有田园,人更大方,买东西永不还价,银子多着呢,只是寻常过不去,想到村里卖货,必须到双柳沟,朝那两株柳树叩上四十九个头,便太太平平过去,要不那怪人会使法,任你走上一年,永远围着那一带转,休想前进一步。我没去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谭霸此时好些关碍,心中有话不敢出口,加以连受冯、万二人讥笑、心中有气,更不再说,只在暗中叫苦。冯、万二人因为昨晚在双柳沟转到天明,不曾挪窝,闻言颇有几分相信,只不好意思出口。冯春道:“哪有这事!我倒要去试试。”万子灵道:“也许夜里有点怪处,管它呢!且跟这小子再跑一趟,咱们走吧。”说罢起身。柳春假作怕官,不敢占先,让三人在前。冯春喝道:“叫你领路呢!小子,当老爷们跟你客气么!”柳春故意说道:“小人从小就会滑雪,要是走太快了,还当我是坏人说假话,想要逃走哩。”万子灵冷笑道:“你自走吧,凭你也跑不了。”柳春暗中切齿咒骂,道声:“小人占先引路去了。”说罢,脚底一按劲往前驰去。

柳春从小擅长滑雪之技,更受师传,练了数年轻功,有了根底,斜坡下驰本极顺溜,再加存心卖弄,直似弩箭脱弦一般顺坡而下,眨眼工夫滑出去好几十丈。万、冯、谭三人起步稍迟,不料这等快法,疑心要逃,忙也加急赶去。一边急追,冯、万二人早把暗器取在手里,准备稍见可疑,喝止不听,便发出去打倒,再行拷问。柳春更是乖觉,滑到前面,觉出敌人滑雪功夫不如自己,心便放宽了一半,知道再往前急驰必致生疑,地头未到仍有顾忌,且等过沟再说,主意打好,便把脚步止住。冯、万等三人见柳春停步相待,虽觉他快得出奇,终想本地土人从小练习而成,滑行如此迅速,并无逃意,大约所说并非虚言,经此一来,反倒去了好些疑心,不再似前视如仇敌,丝毫不肯放松了。柳春由此起益发卖弄精神,加急飞驰,回顾三人落后,便停步相待,两下相差,最多时竟有一箭之地。不消片刻,赶到双柳沟荒村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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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古洞藏兵环攻二寇灵狒卫主独裂穷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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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更不停留,穿村而过,一会越过沟去,照昨晚纸条所列途向,朝前疾驰了一程,心正寻思,此问应已入了自己人的地界,怎的不见一个人影?是溜是不溜呢?想着想着,不觉到了用作地名的两株枯柳之下,心里想事,忘了停留,不觉隔远了一些,耳听身后呼叱之声,脚步才住。忽听树后有人低语道:“柳师兄不必犯愁,他们已入死地,只那胖子可得活命。你且闪过一旁,我有道理。”说时,柳春已看见左边树后站着一人,正是两次相遇那少年,因戴有面具,认不清是谁,料是同门,心方一喜。说时迟,那时快!语声才住,后面三人也自相继赶到。冯春当先戟指柳春喝骂道:“小于你忙什么!你不说你表叔家住沟东北吗?前面尽是雪地,这里咱们三人来过,哪有人家!你要打算闹鬼,可是找死!”柳春忽然想起前言,赔笑答道:“你莫着急,这便是那树神,我们照例走过都得叩头礼拜才能过去。我表叔住的地底下,不到跟前看不见,再有三四里路就走到了。你们先向树神行礼罢。”万子灵道:“那你怎不叩头?”柳春道:“官老爷在此,我怎敢占先呢?”

冯、万二人因天明前在雪地里跑了半夜,便由这两株枯柳起点,在附近二三十里以内乱转,当时本就疑神疑鬼,胆怯非常,直到天明,见四外白茫茫一片雪地,毫无异处,才放了心。奔驰了大半夜,未免饥渴疲劳,细查雪中,除自己三人昨晚所留约有三四里方圆一个大圆圈,更无别的痕迹,遥望前路,暗云低迷,直到天边,迥不似有人家光景。内中只谭霸知道前面伏有危机,昨晚吃冯春强带了来,原怀着一肚皮鬼胎,虽然鬼打墙,空奔驰了半夜,总算未人禁地,认作万分之幸,不特未敢说出真情,反倒极力劝阻,说:“前面本是戈壁流沙,素无人烟,怪老人出现和失踪,俱在柳树左近,并未见他往前面去,焉知不在来路一带居住?前途大雪茫茫,更无止境,此时饥疲交加,莫如先回往来路荒村中进点饮食,稍微歇息,往横里查访呢。”

冯、万二人一想无法,便依了他,回到来路小村,向村民买些东西吃完,正待向村民打听,偶望门外,有两村童在雪中戏雪,相隔约有七八丈,身子甚是灵活。先因二童年幼,不甚在意,后见二童忽然各捏了一大团雪,一个先向空掷起十来丈高下,另一个也跟着将手中雪团望空打去,后打的竟比先打的势子还疾,流星赶月般,一下打中立时撞散,化作亩许大一片雪花,纷纷洒下。二童随即似有意似无意的朝自己这面把小手一招,一声“哈哈”,飞也似往自己来路滑雪驰去。冯、万二人俱颇机警,猛想起当地是个小荒村,人民寒苦,二童穿的虽是一身反羊皮短袄裤,式样偏是那等轻巧贴身,又那么干净,帽兜风镜也颇精致,远远看过去,直似两个雪娃娃,美观已极,脚底不像登有雪里快,滑行偏是迅速异常,休说荒村顽童不会穿得那么整齐干净,那掷雪的手法准头,更连寻常有功夫的人都不易到此境地,忙向村民盘问:“那是谁家儿童?”村民答说:“从未见过。滑得这好雪,又不穿雪划子,我们也正奇怪呢。”

三人见那村不多几家人,听说来了官老爷,全数男女老幼齐集门前,探头缩脑。大人穿得寒苦不说,小孩衣服不是破烂,便是臃肿污秽不堪,一个个冻得鼻青脸肿,鼻涕长流,带着可怜神色,两下相差,一天一地,情知有异,忙给了点钱,同往回路追赶。长路奔驰本来力乏,再加问话耽延,二童早跑没了影,连追出十多里,不曾追上,最奇是,雪中没有小人滑过的脚印。快过岗时,万子灵仔细查看,雪皮上好似有人用刀断断续续切了一两条直线,深只有三四分,切痕极薄,稍不细心便看不出,可是一到岗前便不再见,两侧却又没有,心想凭高可以望远,急往岗上驰去,迎头遇见柳春。

万子灵诡诈多疑,想起一切经过,猛然心动,觉出昨晚遇阻以及二童忽在村中出现卖弄身手,必是对方想把自己引向回路所用诱敌之策,断定敌人巢穴不在前面未去之处,便在近沟一带,对柳春所说又是疑信参半,决意回搜,想见个水落石出。虽是贪功心胜,志在侥幸,连经许多怪事,心中终不免有些估惙,及听柳春连说树神灵异,必须礼拜,回忆昨夜经历,犹在目前,本就发怵。谭霸先见二人上岗,只当要往三道岭,不料遇上这一个不相干的人,二人重又勾动贪心,再人危境,又急又恨,自己地位较低,还不能违忤,便在旁推波助澜,力说上次五同伴和狗被怪物擒去,和医伤的怪老头子,均在树前出现,同是晃眼失踪无可追迹等语。昨夜之事本来又奇又险,内中一株枯柳树直似活的一般,万、冯二人不由又加了几分畏心,再一细看那树,老干杈丫,冰凝雪冻,了无生意,分明枯死已久,哪有什么灵迹!如若依言下拜,万一所遇这人是个敌党,有心捉弄,岂不丢人!正在迟疑,谭霸另有心事,觉着前遇五老必是神仙中人,不然昨夜不会遇见那怪的事,便借拜树为由,暗中通诚默祝,求李老伯父大恩公不要见怪,自己并非不听教训,实是此时尚不能摆脱差事,身受人管,被逼而来,概不由己。

万子灵最是好猾,见谭霸素不信邪的人,如此虔心跪拜,口中祷告不已,再一偷觑柳春,也是毕恭毕敬,面带谨畏之容,立在身后,丝毫不像是假,益发加了信心,仍故意试探道:“你每次看你表叔,都由这里过么?”柳春暗骂:“好个猾贼!”随口答道:“这里一片旷野,本无须乎由树底走过,可是到前面去,不拜树神,谁也没有这大胆子。听你们说昨晚绕了半夜,必是官老爷火气高旺,有福神保佑,再说也不知道。树神不见怪,才没出事。要是我们本地人,离树走不出一百步,不死也半条命!我看你们拜完我拜了同走最好,要不你们也知道,再若失礼,立时便有报应。除非不和我同走,要是一路,我父母就生我一人,表叔又正生病,你便打死我,也不和你一路了。”万、冯二人越信以为真,暗忖:“这两株柳树,照昨夜情景,果然古怪,好在树与敌人无干,常言人乡随俗,既是这里的人都敬奉它,便拜何妨?如真有灵,、岂不少去一个阻力?想了想,不约而同拜倒在地,也暗中祝告起来。

柳春暗忖:吃这三个狗贼纠缠多时,再不溜走,岂不误了时限?正打算冷不防拔脚便溜,忽听树腹内嗞的一声冷笑。冯、万二人原未深信,一听那笑声与昨夜所闻不同,倏地醒悟。冯春方欲纵起发作,万子灵又阴又坏,忙伸手将他扯住,捏了一下,仍伏地上,口中喃喃,暗中查听动静。紧接着又响了一下,微带碎冰之声,好似发自树后。柳春本来要走,看出二人互扯,面色忽变,知被识破,树后少年不知如何藏法,自己连往侧看均未看出,眼看双方动手,同门师兄弟,如何舍之而去!忙即伸手腰间,把软鞭皮扣拨开,准备事急相助时,冯、万二人忽然双双朝树后纵去,一看树后无人,再看树腹又是实心,并无孔洞,四外除却自己三人昨夜所留脚印外,近树丈许更无别的痕迹,那两次怪声听得毕真,偏又找不出一毫破绽,一看谭霸哭丧着一张带伤新愈的丑脸,哀声劝道:“冯二哥,万老英雄,我们回去吧,预兆来了。上次我们连人带狗便是这么丢了的。”二人闻言重又有些发毛,方自将信将疑,打不起主意。万子灵忽然想到还有一人在侧,猛一回顾,瞥见柳春口角笑容初敛,心又一动,冷笑问道:“我们俱拜完了,你怎不拜?”柳春准知人在树后,料定必要僮破动手,及见二人那等搜索竟无人影,神情十分倘恍惊疑,心正奇怪好笑,闻言索性阴他道:“你们已把神得罪了,转眼便有报应。我此时如拜,便算你们同伙,只好你们遭报之后再拜吧。”万、冯二人听出他前恭后倨,说话无礼,心方生疑,待要喝问。万子灵猛一眼瞥见谭霸已然蜇向树后,满面惊惶,嘴皮微动,似在自言自语,一面瞪着一双大眼,遥望去路旷野,神情甚是可疑,心又一动,因是轻视柳春,先不顾得盘诘,径向冯春喝道:“二弟,你问这小子,满嘴胡喷些什么!我哨这笨蛋干吗。”随说随纵过去,见谭霸还在出神向前呆望,伸手一拍肩膀,面带冷笑问道:“喂,你这是干吗?合着这里头没有尊驾的事,你跟着看哈哈来啦是怎么着?”

谭霸直鲁忠厚,对于万子灵的尖刁诡诈刻毒,不留情面,平日又以上司和老前辈自居,自己常受他的恶气,本就满腹忿恨,无如势力地位全都不敌,己然受委,如若无故负气告退,立有性命之忧,只率忍受,无计可施。这次随同牛善这一拨七人出来踩拿犯人,不料遇见五位有名剑仙中的老前辈,本来主人宽宏大量,可以好好回去,偏生两个不知进退死活的同伙,见所带藏狗不知怎的找死,不奉号令,走到路上抓一小孩,不料竟是主人的孙儿,小小年纪竟怀绝技,人未扑到,反吃庄中所养异兽金狒赶来,将二狗生生撕成四片,回去见了宫门三杰没法交代,心又贪功,不听自己和牛善苦口相劝,不特不照五老所说的回复宫门三杰,并还妄自生心,一面画下伏波呷五老庄的地图,一面自恃熟脸,金狒已经主人吩咐,将一行七人认准,不会再下毒手,强逼自己用诈降计回见五老,欲为内应,不从便要举发。自己和牛善深知利害,进退两难,行至双柳沟,正背同伙商计,打算以假作真,反正这当官的恶气已然受够,就多弄点钱也不值,何况还弄不到,就有,也是人家在前头,就偶然沾点余润,还须担惊害怕,只一出事,罪过全在自己身上,如今上受上司的恶气,下受同人挟制逼迫,仗着自己与五老中的主持人李清苕叙上点前辈老交情,意欲把五同党稳在村中,赶回庄去照实禀告,卸了自己忘恩背信之责,听其自然处理,由引相随五老隐居,也不再回北京去了。说时,遥望王时等五人也在前面交头接耳,边走边说,情知于己不利,方要喊住照计行事,忽听有人道得一声“好”字,跟着便见三个少年男女和那金狒的影子,流星一般由自己身侧雪崖上飞起。晃眼到了五人前面,戟手先述食言背信之罪。

五人见势不佳,有的想逃,有的还想死中求活。内中王时最鬼,知道金沸难敌,用暗号令众四散,并令一人用暗器去打金沸要害,使其激怒往追,以便自己好逃。不料对方年纪虽轻,一个也不好惹,好计竟被识破,首令金沸将他活活抓死,然后是鹰拿燕雀一般全数擒去,行时重又警告:不许违背前言,五人便是榜样。对于投入五老庄,却说:“外人决无此事,何况你们又是对方爪牙。此后只要谨言慎行,不欺良善,回京速行设法告退,便保首领,否则便外人不收拾你,久了也必遭自己人的毒手。”回转三道岭后,牛善费了不少的唇舌,才把碧眉俞天柱等哄信,如非牛善机智,路上再四演习,想好许多盘诘的话,还几乎被谭霸露了马脚,就这样,宫门三杰和冯、万二人,仍疑心所说怪物乃仇敌诡计伪装,已然命人查探过两次,不知怎的,走了老远的路,竟未走到伏波呷五老庄等地。谭霸和牛善,见去的人果与李老所说外人不能入境之言相符,方暗幸前事不会泄露,昨夜酒后正要安歇,冯、万、人忽唤同行,俞天柱是一行主帅,令出如山,向例不许规避,虽然胆怯心寒,也只得勉强上路,果然连生了好些阻折,也未走出多远。谭霸适在坡上,曾见有人窥伺,一闪不见,装束神情均似上次所见少年男女之一,料定这一回必上死路,对方好似事事前知,自己或无大碍,冯、万二人决无生理,先以上辈交情,意欲劝冯春悬崖勒马,不去犯险。正想如何说法,不料冯春一再恶语相加,再一想起平日倚势相凌,挟贵挟长,骄横可恶情景,也就凉了下去。后听树后有人冷笑,越知变生瞬息,虽知自己能兔一死,终觉冯春朋友多年,于心不忍,正在惊惶愁虑,一看万子灵祸在眼前,还在倚势欺人,不老卖老,又想起平日无事生非,贪功嫉能,好几个朋友全误他手,只为善于趋奉,诡计多端,得了俞天柱的宠信,位尊权重,作威作福,不敢惹他,闻言不禁把新仇旧恨一齐引发,暗忖:回京也是没脸,反正有他没我,便李老恩公不允收容,至多逃亡在此,也不犯受那活罪!心念一转,立即怒火上升,因防万子灵手狠心毒,翻脸无情,一面留神戒备,大眼一瞪,也冷笑答道:“你不用跟我发横,今儿跟我们上次七人两狗情形一样,待会我还不知是死是活呢。看谁的哈哈呀?欺负人于吗!真要有能耐,今儿个快天亮的时候,你刚说完大话,就让人把帽兜跟风镜,全抓了去,皮褂子上也拉了个大口子。别管是神是鬼,凭你那大能耐,到底也跟他招呼招呼呀!”说时,万子灵一双毒眼看着谭霸,阴恻恻口角微带狞笑。

谭霸已横了心,急待发泄,怒道:“我知你打算跟我冒坏,你别来这一套!实告诉你,照今儿这神气,谁也不用打算回去,你眼前必有报应,你那一肚子坏水全使不上。四大爷往日受尽你的狗气,今儿豁出去了!”话未说完,万子灵好似又刺心又恼羞成怒,突然喝道:“原来你是反叛,胆子不小!今儿鬼使神差,自己招供。凭你这小子,还要大爷费事怎么着!”随说,一手回拔背上厚背龙鳞刀,一手往腰间一拉,铮的一声,一副纯钢打就的手铐如意双环,随着一条细钢练同抖出来,口中发着话,一脸阴鸯狠毒之气,正待上前擒人。谭霸自然早已防到,一边亮出熟铜七首铡,口中还喝道:“姓万的不用耀武扬威!你先等一会,瞅我说你遭报应是真是假。打你在坡上强迫人家往这儿来,一路之上全都有人跟着。这树后头明明有人笑你,会找不到影子,尽跟自己人不来,干吗?你还在作梦!你再瞅身后头打上了没有?早听我活回去,哪有这回事!”

万子灵先见谭霸突然反唇相讥,心虽忿极,必欲安上奸细反叛等罪名置之于死,却是情虚,知道谭霸素日老实恭顺,竟会如此,事必不妙,无如骄狂已惯,恼羞成怒,心想此时四野无人,且趁敌人未发现以前,先将他擒回拷问,如真通敌,或是知情隐匿,由此究出敌人巢穴真情,岂不也是奇功一件,就算身已入伏,途中遇阻,凭自己和冯春的本领,也闯得过。想到这里胆又壮起,依然不知利害,闻言看出谭霸不会动手,耳中又听冯春呼叱与兵刃交触之声,回头一看,正是同来的少年,手执一条软鞭,已和冯春打在一起,暗忖:谭霸好似理直气壮,有恃无恐,通敌虽不一定,敌情必知几分,不肯实说必有原因,如被逃走,事便难办,猛生毒念,故意喝道:“谭老四我错怪你了,还不帮你冯二哥揍这小子去!”随说,借着收回镣铐,就势把腰间出风毒药金钱镖取了五枚出来,手刚往上一扬,“招打”二字不曾完全出口,猛听背后风尸。

万子灵也是久经大敌的能手,知道身后来了敌人,脚底一点劲,身往斜刺里纵去,害人之心仍未收歇,就空中扬手两金钱镖,先朝谭霸打去,落地回顾,一声冰雪崩塌巨震过处,有一人多高一片连树皮的冰雪块由先立柳树后飞将起来,压在地上,那柳树近根处立现出一个大树穴,跟着由柳树穴中跳出一个手执护手钢钺的少年,飞纵过来。连珠金钱镖虽是百发百中,一则变生仓猝,空中发镖,到底准头稍差,谭霸又深知他为人本领,既然得罪,必下毒手,防御甚严,两镖全未打中。真正敌人当前追来,无暇再顾谭霸,不等敌人纵到,首将下余三镖连珠打去,满拟敌人年幼识浅,只顾纵跃追扑,身已凌空,必不好躲,非打中一二枚不可,谁知敌人通没在意,就空中把手中双钺一舞一挡,全被振落,内中一枚反比发势还疾,竟自照直回敬打来,这才看出不是易与。那被迫同来的一个身手已似不弱,这又是个劲敌,听谭霸之言埋伏尚不止此,也不知真假和敌人多少,同来三人,一个又背叛,心虽有些着慌,一面仍想自己本领高强,如能将两个敌人生擒一名回去多好,便用隐语招呼冯春:“此非善地,虚实难知。不可恋战,不论何人,擒到一名就走,越速越好。”冯春也以为然。各自抖擞精神,正在施展平生本领,忽听隐隐驾铃响动之声自远处传来,随听谭霸高声说道:“你两个在做梦呢!这里的人你擒得去么?趁早乖乖伏输告饶,或能逃得一命。”

万、冯二人均极狡猾,见谭霸一味高声警告,并不出手助敌,不禁想起连日几拨同伙失利之事,以及上次五人二狗失踪,此次谭霸畏难劝阻情景,加上那一脸的零伤,渐觉身人险地,谭霸上次必在这里吃过大苦,心胆已寒,否则以他为人,不会把口守得这紧,因听铃蹄之声,情知来者不善,而对手这两个少年,均似得过高人传授,树穴中出来的一个本领更高,自己又是长路雪中急驰,一夜未睡,气力不佳,急切问如何能生擒得住?心中焦急,痛恨谭霸先不明说,以致身入危境吉凶难卜,忍不住相继大喝道:“浑蛋!到这时候,你还不说实话啦!这伙贼犯到底是谁?你只顾受人恐吓,哄骗大伙,你是甭打算回北京了罢?”

谭霸知道此时便把血心掏出来,也买不了二人的好,只有一个逃回,自己不特回不了家乡,当时就许由三杰请出三条王命,就地正法,早已横心,索性气他道:“你两个平日巴结上司,欺负咱们同伙,今儿也该受点报应才有天理。姓万的,你甭发横,咱们这一队,就数你万恶。你真要打听主人是哪位吗?说出来,管保吓你一大跳,那就是当年主子三番五次派绿眉毛他们找他不着的川东五老:齐。彭、李、孙、郝五位老人家。那天我们七人带了狗去追寻逃人,误人五老庄,本来好好回去,都为王时那小子倚仗老万是他舅舅,领头出主意,逼着大伙拿鸡蛋往大石头上碰,把人家两位男女小侠招恼,才送的命,要不我父亲受过三太爷李老前辈的恩,沾点世交的光,我和牛善又压根没坏良心,也是活不了,我家里自去年老娘死后,就我一个,回北京不回不要紧。我倒有点替你二位担心,北京回不去,姥姥家是回去定了。你这一发横,就当时想跑也跑不了哇,干脆等死得啦。”

二人原非庸手,平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只为万里远来,由甘肃起便挫折横生,知道事情太难,欲擒的犯人本领名望既高,交游又广,到处高人护持,才把气焰少去大半,加上昨晚今早许多经历见闻,本自内怯,闻言暗中叫不迭的苦,心想这五个老头子岂是招惹得的!又想此行原是连日丧师失利,觉着无颜,自己讨令而行,早知如此,不特不会前来,连以前所受挫折全有交代,不会担受处分,牛、谭二人均己手下,虽然死了几人,却探出犯人真实下落,还把当局日常悬念的五矮踪迹访出。谁也知道,凭自己这伙人,决非其敌,只消牛、谭二人回来悄悄一说,想好话头禀报上去,由三杰约请能人前往捕拿,自己便卸了重责,又得一件大外飞来的奇功,岂非绝妙!如今闹得进退两难,凶多吉少,牛善不在面前,便把谭霸恨同切骨,一面和人动手,准备抽空逃走,只不被谭霸料中,能逃回去报告真情,仍是大功一件,一面算计谭霸如此说法,必不敢再回去,留下此人投敌,尽泄机密,必然是个大害,想在逃走以前先把他除去。二人都是一样凶心,又都打得一手好毒药暗器,于是边打边骂,边往谭霸身侧凑去,意欲以进为退,冷不防给谭霸来两下,转手再用连珠手法去打,能中更好,不能中,也可就势逃走。不料谭霸知道二人心毒手辣,早已防到,见二人直往自己闪来,也不叫破,只笑嘻着一张丑脸倒退过去。二人又要对付强敌,行动不能如意,见状知被识破,只得罢了,随把全身武艺施展出来,意欲猛攻一阵,抽空逃走。

万子灵私心更重,看出冯春和他一样心思,知道谁先逃谁上算,细听先前鸾铃马蹄之声快要临近忽然无声,心疑回马集众,越思快走,正打算用“乱洒金钱”的绝招连珠发镖,乘着敌人挡躲空隙,独自抢先逃走,猛听铃蹄之声又复急响,百忙中偷眼一看,对面广漠雪野、暗雪浓雾里跑来一骑快马,上坐两个女子。早晨寒日之下雾气甚重,因为马白如霜,与雪同色,如非带有铃蹄之声,远方直不见马,乍看只是一红一黑两条人影,身子挺立不动,两边斗篷平飞若翼,离地三尺,由暗雾迷蒙之中,冲着寒风凌空飞驶而来,其疾若箭。等第二眼看清形相,金钱镖刚刚取到手里,人马已然飞驰而至,相隔不足十丈了,方自着忙,忽听身侧丁丁连声,同时又听那自称姓杨的少年呼喝追逐之声,侧脸一看,冯春已然先逃,自己这一迟疑,反而落后,心一发慌,忙把手中金钱镖似雪片一般打将出去。满拟敌人必躲,就势可以逃走,哪知镖才脱手,猛觉一阵冷风扑来,眼前寒光一亮,情知不妙,忙即纵身闪躲,那大把金钱镖已吃寒光冷气逼撞回来,恰似十来点金星作一窝蜂迎面打到。事出意外,来势万分迅速,一任万子灵久经大敌,武功高强,仍难避过,竟吃打中了四下,内有两镖插肩而过,一镖中在左肩,仗着穿得厚实,只将皮衣划破,不曾伤皮破肉,还不打紧,左额角上中了一镖却甚厉害,虽仗是内家剑气反激回来,不是手发,喂有毒药的四边刃口不是对直,仅吃钱板打了一下,但是回力绝大,额骨几被打碎,当时肿起老高,惊遽胆寒之下,哪敢细看!吓得侧转身便往回路逃去,耳听身后男女笑语之声,已然逃出三四十丈,人却不曾追来。遥望前面,冯春因是先逃,又未受什伤挫,跑得更远,正和箭一般连纵带窜,如飞往前驰去,也不见有敌人追赶。心疑有异,百忙中偷眼回顾,马上二女仍立原处,正和两少年指点自己,互相问答,并无追意,觉着不近情理,必有原因。

再往前看,不知从何处跑来三个小孩,挡住冯春的去路,内中两个年纪较小的,正是先见掷雪为戏后来没有追上的幼童,方料不是易与,双方已然动手,只一照面便吃年长的打倒,那两个年幼的立即迎面驰来,暗忖:看后面敌人不来追赶,早料前有埋伏,久闻川东五矮门人子孙个个高强,如是寻常,怎会令几个小孩来作伏兵?休看年幼,必不好惹,身已落在敌人网中,除了凭着本领硬拼,如能将小贼擒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照适才敌人反镖还击的功力,就便不会剑术,也非其敌。正在愁思,两小孩已然驰到面前,一个手持一口短剑,一个手持一对似拐非拐的奇怪兵刃,同把去路拦住,刚喝得一声“麻贼快些纳命,省得小爷爷费事”,忽听身后女子清叱道:“二侄,招呼二金留个活的!”万子灵见两小孩都生得眉字英英,玉雪可爱,以为二金是小孩的名字,自己在负半世英名,遇上几个乳臭男女,听那口气,竟似手到即可制己于死之概,不由气往上撞,心想我今日便是众寡不敌逃不回去,也须杀一两个够本,才能解恨。心中想着,口骂“小畜生找死”,一面手举兵刃打去,一面正摸残余的金钱镖时,先听前面冯春一声惨哼,杂着呼斥之声,料是遭了敌人毒手,方自咬牙切齿准备拼命,杀得一个是一个,忽听一小孩笑说道:“二金又犯野性,三哥快躲开!招呼又沾一身狗血。”声随人起,各把兵刃一撤,捷如猿鸟往两旁闪去,同时又听身后鸾铃马蹄疾驰,夹着前后男女敌人呼斥之声,两小孩纵退极快,一下打空,人已隔远,众声一乱,仓猝中,不知何意,以为敌人说两小孩不是对手,将其喝退,由能手上前,一面腰间毒镖也全数取在手内,还想冷不防择人再试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略一迟疑寻思之际,忽然飒的一片疾风,随瞥见一条金黄色的影子迎头飞落,知道不妙,忙举兵刃对面打去时,那黄影来势之神速直异寻常,以万子灵的目力,竟未及看清是什形相,只觉眼前金星黄影乱闪,兵刃打将上去,似遇钢铁一般,震得虎口生疼,猛闻膻味扑鼻,两膀带背骨似被铁箍紧束,奇痛欲折,身子已被那东西擒住,连着两膀举了起来。惊魂迷乱中,见那来的竟似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身高约有八尺,人立地上,满体金毛,一闪动便自成波纹,油光滑亮,甚是好看,两条长臂似可及地,头上前额均有金发披拂,扁头凹鼻,巨眼碧瞳,一张血口高高凸起,露出上下两列钢牙,手爪如钢钩,被抓之处似已深陷入骨,本就奇痛难禁,那两小孩又跑了过来,直说:“姑姑,这麻贼最刁,最可恶,留他作甚!”怪物好似听小孩的话,突把两爪一紧,万子灵肋骨立被抓裂了两根,膀臂骨也似要被夹碎,挤束得轧轧乱响,怪物天生神力,在有一身软硬好功夫,竟无所施,这等酷毒刑法,便是铁人也禁不住,由不得一声惨哼,就此疼晕背气死去。

先前柳春原因自家父母侨寓多年,已然有家有业,又听出对方口气来头甚大,既恐不遵师伯陆萍之言误了大事,又恐踪迹败露,敌人只有一个回到哈密,向官方一报,立有身家性命之虞。自随师父学艺读书,饱听师父同门说起先朝亡国之惨,以及对方如何暴虐,侦骑四出,专一杀戮先朝子孙和那逃亡各处的遗民志士,井以高官厚禄收买一些丧心病狂而有本领的好人败类,使充爪牙,只被搜到一点线索或是擒到一人,本人就义身受极刑自不必说,并还连累宗族乡党,每一案出,不知多少株连,往往千百人全数杀害,无一幸免。自己对这些禽兽不如的仇敌鹰犬久已切齿,舍却一命与之相拼原非所计,但是父母年高,自己年轻,亲恩未报,如何使衰年父母受此牵累!所以忍而又忍,只想把所带东西送到地头,日后再作打算,无奈万、冯二人一再煎迫,少年人气盛,本早不耐,只为人单势孤,看出二贼并非易与,仍自勉强忍耐,及听先在树后隐藏的少年突发笑声引逗敌人,先前踪迹本未泄露,既敢故意如此作为,必有制胜之道,一面想起陆萍所说过沟动手便无妨害之言,一面回忆艺成告归,师父所说同门师兄弟中比己高的能手甚多,内有四五个得天独厚又受高明人传授的能手,年纪均比己轻的话,似少年这等隐现莫测、神出鬼没本领,已见一斑,又见二贼张皇惊顾遍搜无迹,和同党谭霸的惊惧词色,越断定二贼已人虎口,无什能为,心胆便壮了起来,再加上同门义气一激,正打算相机发动。那不知死活的冯春正为柳春词色骤改,欲以严词盘诘,猛一眼瞥见柳春背上年糕,忽然想起这厮面色红润细净,与当地人不类,相随急驰了这远途程,老在前面,神情尤为从容,怎么看也不像是武功没有根底的人,尤其身后这两块年糕乃不值钱的东西,却用这干净的新布包裹,布片看去甚是宽大,偏又露出糕边,跑这一路,始终背在身后不曾解动歇息,扎得尤为结实,途中每一停步,总要回手摸它一下,如单是两块年糕,怎值如此用心看重?糕块也大得出奇,从未见过,先未留意,这时想起种种情形,全都可疑,心中一动,立时怒发,厉声喝道:“大爷眼里不揉沙子!趁早说实话,你是干吗的?头子是谁?太爷朋友多,因亲及亲,因友及友,还许有点照应,再要支吾,把你宰啦!跟宰只小鸡一样,可别怨太爷手黑。”

柳春心意一定,初生之犊,却没把冯春放在心上,又正望见万、谭二人内证,由不得好笑,闻言仍想等少年先行发难,随同动手,方欲反唇相讥。冯春见他口角含笑,越认无差,接口怒喝:“小子!你背后的东西先献出来,大爷要看!”这句话却把柳春吓了一跳,知被识破,不先动手不行,忙把气往下一沉,故作镇静,从容答道:“你发的什急!那是年糕,别说看,只你吞吃得下,就送你吃算得什么!我给你解,只是东西大硬,吃倒好吃,怕你没有那好牙口。”冯春见他仍是从容不迫之状,拿不定他虚实,心想不问如何,这厮决不是什老实士民,听出未两句语气不善,哪知声随鞭到,柳春腰间软鞭锁扣早开,借解胸前扎包索扣,伸手腰问,只一摸一抖,一条两寸来宽寸许厚六七尺长的师传纯钢如意软鞭已随手而出,拦腰扫来。冯春虽是能手,一夜劳乏,连气急带惊疑,虚火上攻,心神疏忽,柳春又得高人传授,练成气功,软鞭紧束腰间,深嵌肉内,外面又有一层布帘遮盖,不显分毫凸出之痕,冯、万二人先也留神观察,均未看出他带有兵刃,老以为就是奸细,也是近于喽罗的跑腿人物,没想到出手这快,猛见鞭到,骤出意外,惊急忿怒之中不及闪躲,见鞭影直而不弯,没看清出手,一时神慌手乱,便把手中刀背往外一磕、心还自恃本领,打算将敌人兵刃往横里磕开,就势上步进身,顺水推舟,先把敌人手臂断去,底下一腿踢翻,再行拷问。哪知对方兵刃别出心裁,能刚能柔,往中腰一挡,正好上当,方觉出鞭沉力猛,自己这大力量不曾磕飞,只微挡了一挡,鞭忽中弯,情知不妙,避已无及,那前半三尺左右的鞭稍已齐挡处弯折,带着风声扫到,这一下正打在腰背脊上,当时心头一震,眼前直冒金星,犹幸久经大敌,武功不弱,一见鞭弯,知要挨上,忙即运气一振,打算反振出去,不料来鞭力沉,胜过自己,虽未重创倒地,挨得却也不轻,当时急怒攻心纵向一旁,一面还手,口中乱骂,一面取出暗器便打,柳春和那少年均是一家传授,惯于空手应敌,出入乱箭刀枪林中,况又持有那宽的称手兵刃,结果一下也未打中。冯春看出柳春抵御暗器虽有专长,武功却不见比己高,无如劳逸相差,万子灵已被劲敌绊住,万难取胜,又挨了一下重的,本就知难欲退,再一听见铃蹄之声,由对面雾影中驰来二人一骑,越发情虚胆怯,不知强敌究有多少,万子灵素来自私无情,如不见机先逃,事急决不能得他相助,好在线索已得,不擒到人一样有功,何必犯险拼命?心念一动,立即抽空先逃。

柳春方欲追赶,二女已飞马驰来,内中一个穿红斗篷的,正是前番学成告归,师父领往别院拜见,坐在陆萍右首,称她十四师叔的少女,早来路上越向前面的,也是这二女一马,心中高兴,仍欲追了敌人再回拜见,才一起步,便听红衣女子喝道:“柳春回来!穷寇勿追,前途自会落网,何必费事由他去吧。”同时又想起身后之物,忙即回身拜见。那少年也未追敌,先向二女面前走来。只谭霸一人哭丧着一张丑脸立在一旁,现出又害怕又作难的情景。柳春礼叙以后,才知上次所见少女名叫淳于芳,穿黑斗篷的,乃伏波呷五老庄神仙五矮中头一位老辈剑侠芙蓉剑客齐良第三女,昔年名震川、湘的小仙娃齐令贤,现年长大,别号玄裳仙子。少年却不同师,乃陆萍前年新收爱徒丁良,自昨夜起,便奉令与彭勃次子彭若,郝子美二孙郝谆、郝锷三位小侠,一同埋伏双柳沟柳树之下。那柳树左边一株看似实心,实则中空,郝氏双小足智多谋,心思极巧,大有祖风,自从日前牛善、谭霸走后,便料敌党不久必来骚扰,柳穴偏在后根,可供伏人之用,便在穴外盖上一层薄木片,外用冰雪拍紧,再请齐令贤用飞剑将树底冰雪扫平,并在冰盖四面开口,以便启闭出入。昨夜四小弟兄已在当地把敌人戏耍了个淋漓尽致,依了郝氏弟兄,早把冯、万二贼杀死,彭若因三叔父李清茗曾嘱:“不是万不得已或彼看破形迹,不许随意伤人。好在庄前已设奇门遁甲,外人插翅难人,他不得其门,也就走了,真要苦缠不休再说,好在我们也不怕他。”这些男女小侠,俱把三大公之言奉若神明,彭若提起前言一劝阻,也就罢了,谁知冯、万二贼该死,在树底下疑神疑鬼,受了许多折辱,本已知难欲退,终以贪功心盛,天亮后胆又壮起。

彭、郝三小侠本不想要二贼的命,因为天亮二贼走后,齐令贤、淳于芳并骑驰来,说:“敌党因为昨夜京中专差发来一道密旨,内中还夹有一件重要东西。哈密办事大臣因此事关系太重,又有沿途飞递不许片刻停留的严令,恰值宫门三杰派有专人在彼守候,立即交付,为求迅速,并把自己最珍爱的千里马借与乘骑,令其连夜往三道岭送去,不料行至中途,不知怎会吃能人在马背上盗走,等到三道岭取下盛文件的小木箱一看,一头已然破裂,匣中空无所有。那送旨意的性甚刚烈,自觉无颜,罪名也担不起,再受宫门三杰申斥,当时自刎。敌党因连次失利,犯人踪迹至今未见,那快的马,送的人又非庸手,竟会被人轻悄悄的由身后把拜匣中东西盗走,断定本地必有大帮敌人盘踞,能手甚多,不是易与,一面飞马向京告急,一面连夜派出好几拨同党,由三道岭起分作五条途向搜索,内有一拨五人,已往伏波呷这面赶来。我姊妹闻此事乃陆萍所为,一得警报,立乘坐下神驹小千里雪赶来,打算赶在五敌党的前面,将他们诱往绝地困住,一面往庄中报知五老,事已闹大。这五人有我姊妹对付,此外再有不知进退的敌人到来,尽可相机而行,无须顾虑。三大公如怪,自有我姊妹二人承当。”四小侠少年心性,自巴不得有事,知道五老钟爱令贤,她人虽胆大,却是聪明精细,料事如见,算无遗策,淳于芳也是五老奖许的后辈佳客,有这两人作主,决可无碍,想起昨晚二贼语言可恶,应该杀死除害,偏生得信大晚,已然放走,后悔了一阵。郝氏弟兄不死心,说听万子灵口气,是在前面村中觅食去了,必能追上,便赶往村中一引逗。二贼果然生疑,不听谭霸劝阻,追到坡上,又遇柳春,越发生心,便往双柳沟原路追来。丁良早在树穴埋伏,和柳春打了招呼,藏进穴去。彭、郝三小侠见贼已入网,径去前途分作三段埋伏,以防滑脱,二女到时,因另一面还有五贼人阱,对于二贼,认作网中之鱼,故此未令追赶。

正谈说间,忽听风声呼呼由后吹来,柳春听出风声甚急,树枝却未见动,心中奇怪,猛一回顾,瞥见一条八九尺高似人非人的金黄色怪物影子,离地丈许御风而行,其疾如飞,眨眼已自身旁驰过,心方骇异,忽听齐令贤笑道:“二金这东西真个忠心烈性,为听三妹那日一句戏言,非把所说的人弄死不可,今日不知怎会被它溜出庄来!它这去,那姓冯的非死它爪下不可,那麻子想也难得活命了。”淳于芳道:“他们三个均制不住二金,你说的话倒还肯听,快喊它暂留一个活口,好查问敌人虚实。”令贤随即大声喝止。柳春遥望前面雾影中,冯春迎头遇见彭若,动手才一二照面,那叫二金的怪物也自空飞坠,也没理会敌人兵刃,伸出长臂利爪,只一把,将冯春抓起,朝面上看了看,一声怪笑,随手一撕一扯,便抓扯成了几大块残尸,掷向地上,纵身一跃,又往回路飞来,追上万子灵如法炮制。等齐令贤纵马上前喝止,万子灵已然痛晕死去。

柳春听出怪物竟是家养,好生惊奇,悄问丁良,才知怪物名叫金拂,庄中原有一只,这只公沸二金,乃彭若之父五矮剑仙中第二位兽王彭勃,新由北天山飞侠狄梁公那里,借来与庄中母狒配对的。因为这次敌党由河南嵩山追下老少三人,小的一个乃前明宗室,本意逃奔三道岭至亲家中避祸。岭主刘煌,原名葛会亮,曾任前明文武显职,世受皇恩,明亡虽未出仕,本人又由甘肃移家哈密,改名刘煌,表面装着前朝遗民,实则移家不几年,便受了敌人暗中收买,投降已久。他这降敌,一半由于大势已去,身家性命之念太重,一半也是利令智昏,想为狗子谋于功名,等到年久,当道去了猜疑,仍回中原故土终老。平日无事,尚且设法讨好,何况是自送上门的好买卖,并且逃人踪迹以及投奔之所,对方已然探明,到时想要隐藏也办不到,于是两下勾结。一面布下罗网,等其自行投到,敌人那面又派下好几拨能手,跟踪追拿。本来危机四伏,万脱不过,仗着三人中有一位前辈英侠,名叫玉面神鹰金雷,文武全才,足智多谋,还有一人名叫赛尉迟刘莽的,也是忠义之士,一同保着少主,由河南起,间关万里,一路临机应变,用尽机谋,连闯过十几重难关,九死一生,逃到哈密。眼看次日便要人网,幸得西北边省先朝遗民义士中的领袖,老英雄周澄,事前接到密报,断定三人此去万无生理,到处命人邀接拦阻,偏巧三人连经险难,成了惊弓之鸟,人又机智,遇见生人立即远扬,由凉州起跟踪四五千里,均吃滑脱。因到哈密这天,三人长路奔驰之下,人病马死,金雷胆大心细,故行险着,径直人城,投往镇边镖局,以便雇马,这才发现他的踪迹。先由镖局中人拿话点他,因其多疑,也未深说,一面借了两匹好马与他,一面着人与塔平湖白马山主周氏父子送信,半路邀截,才将三人接人仁贤村周氏弟兄店内,告以实情。彼时好几拨劲敌相继赶到,如非当天一场大雪,还须多费手脚,事情还不免于泄露。当晚便有敌人寻到,仗着周、陆、淳于姊妹等男女英侠,还有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一同下手,连伤了几个敌人,又同去三道岭老贼家中探听虚实。事有凑巧,老贼之女明姑,与同门师兄韩玮有婚姻之约,受老贼强迫,也在当晚出走,恰值五老庄几位男女小侠也为此事往探,乘机相助,杀死两名贼党,救走明姑主仆,走时布下疑阵,使敌生疑内证,又在暗中救了韩玮,使两小夫妇改投五老庄。这时,敌党中最厉害的宫门三杰尚未赶到,以冯春、万子灵权力最大,先疑老贼通敌隐藏,后问附近有什能人隐居,老贼情急无计,不敢提说周氏父子,便说北天山穿云顶飞侠狄梁公叔侄师徒可疑。冯春不合夸口,要寻狄梁公晦气,被两位小女侠听去,回庄无意中和金沸说笑提起此事。二金对主忠义,性灵凶野,闻言问知冯春面有疤痕好认,当时便欲赶往为主除害,虽吃彭老侠禁阻未去,心终不忿。当晚敌人派出牛善、谭霸、王时等七人和两条恶狗出来搜寻敌踪,雪夜误入五老庄,因五老主事的是三庄主李清苕,人最和善,因觉来人俱非元恶,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并且见面就即恭谨礼拜吐出真情,谭霸又是故人之子,未肯杀害,只在赐宴后教训了一顿,授以机宜,令其如言归报,早日设法辞退,不再为敌鹰犬,以免身败名裂。天明遣走,哪知走到中途,王时忽然背信食言,意欲行使诡计,以求功赏,正强逼牛、谭二人与他一气,不料诸小侠看出内有几人神色可疑,暗中尾随下来,除牛、谭二人不肯变心,得免一死放回外,余者俱被二金生生抓裂而死(以上各节,十九均详拙著《边塞英雄谱》)。二金仍以未杀仇敌为恨,本就念念不忘,今日相见如何肯容!

塔平湖白马山中一切上下人等,俱是先朝遗民志士之后,各有渊源,为了事机慎密,尽管延揽英侠,多是几经考验方引进门,向例不收外人为徒。柳春仗着天资禀赋特佳,虽吃乃师看中,违例收录,但在心迹未明以前,真迹既未吐露,好些心法本领也未肯遽然传授,嗣在暗中接连考查试探了三年,看准柳春志行无差,人又忠义谨慎,方暗许其为同类,就这样仍不全放心,除令镖局同人暗中留意外,并还借一难题考验,昨晚恰值北京密旨飞递到来,因宫门三杰也极机智,行事十分慎密,得信稍迟,特命陆萍迎头盗取。陆萍和二周最是莫逆,对于柳春也颇期爱,极愿其早日入山,得手以后,便令连夜代自己送往五老庄,以作试验,又觉他初次负此重任,为防万一,又令得意门人丁良暗中策应。丁良与五老庄男女小侠多是交好,自从逃入由白马山移居五老庄,便和两三同门师兄弟与诸小侠会合,往来两地之间,本领甚高,已得乃师所传十之七八,也是小辈中后起之秀。自那日牛、谭等七人走后,五老本意隐居多年,不愿显露形迹,好在伏波呷、双柳沟之间平日隔有浮沙瀚海,尽人皆知,环庄设有奇门,外人望去是一片沙漠,次早便由郝子美把奇门八阵移前,外人一过双柳沟便昏了头路,决走不进,对于埋伏的人,不到近身两丈之内,多看不出,正面来路上人有意现形,看得尚远,但来人只略往侧一偏,避开惊门方位,仍就失踪,所以先前二女人马是在浓雾之中,实则身在伏中,连冯、万二贼逃处也非起初归途,那浓雾均是奇门妙用,并非真雾,方向已早颠倒,焉有逃脱之理!便柳春无人接引,一样也前行不了,陆萍昨夜纸条上所说,一过沟去便可放心大胆,与敌交手决无妨害,便是指此。

柳春问知前情,恍然大悟,万子灵也跟着怪叫一声疼醒。金拂早把人放下,奉了齐令贤之命,前往埋掩残尸走了。老贼在北五省纵横三数十年,仗着机智狡诈,本领不弱,直少遇见敌手,平日极为自负,醒来觉周身奇痛,骨节宛如寸裂,面前站定四个少年男女和三个小孩,怪物已然不见,仿佛作了一场噩梦,心神略定,回想前情,又见众敌人含笑环立,冯春不见,必遭毒手,料定难讨公道,暗忖就这样死在几个无名小狗男女手内,也大冤枉,不禁把心一横,强笑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适才伤我的是什怪物?你们意欲何为?首领是谁?”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接口道:“老万,你到这节骨眼上,还装啦?我先劝你的话怎么样,没告诉你吗?他们诸位俱是昔年川东五老的门人子女。刚才你已被金沸擒住,跟冯老二一样就要分尸。诸位小侠将你暂时留下,想必还有活问。乖乖的,问什么说什么,比什么都强。已然快到你姥姥家啦,别再招大人生气,临死还找不自在。”万子灵一听是谭霸口音,反正无有活路,咬牙切齿大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蛋,也配跟太爷说话!大爷今天阴沟里翻船,既落这群鼠辈之手,杀剐存留,认啦!当是你那样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啦!”谭霸早看出众小侠俱无伤己之意,说完前言,便绕到万子灵的身侧,听他骂人,也不着急,只笑嘻嘻说道:“姓万的,你还是少骂人。今儿是你的报应,再要满口胡喷,那是你自找苦吃。”

万子灵本来心存叵测,见他懈怠神气,越发气急,又见敌人微笑环立,似因自己伤重难起,神情疏懈,意欲乘机下杀手拼命,拼得一个是一个,口和谭霸对骂,暗中强忍痛楚,默运气力,一个“鲤鱼打挺”往起便纵,本打算内中有两幼童立得最近,似此年幼,就算有点本领,未经大敌,必不知道防备,身边毒镖还未用完,冷不防纵起发镖,一面用硬功重手法猛给他一下,先够了本再说,至不济也可激怒仇敌,落个痛快,省得被他捉去拷问受活罪。哪知面前二童正是五老中郝子美的锌、愕二爱孙,乃父已死十年,从小受祖父教养,机智灵警,大有祖风,为最小一辈中能手。当万子灵刚开口答话时,郝锷早装整理脚下所登剑底冰靴,随手用硬功抓起大团冰雪,本就有意奉敬。及至万子灵往起一挺身,手才伸向腰间,毒镖还未摸出,郝錞年纪较长,心思更细,见敌人边骂边向众人偷觑,目有凶光,便料不怀好意,暗中早有戒备,见状腾身一脚当胸踹去,身手敏捷已极。那冰靴底下附有三棱纯钢短剑,万子灵重创之余吃他一脚踹向胸前,如何禁受!只觉胸骨碎裂,痛彻肺腑,身子往后便倒,痛急惊遽百忙中,仍未忘却伤人的念头,随着身子后倒之势,强忍奇痛,脚跟在地上猛一着力,打算二次纵起,同时双手早往敌人裆里捞去。满拟对方人小,连身踹来,身在空处,随着自己下落,当难逃脱,不料对方年纪虽小,本领却极有根底,脚才踹向他身上,立即借劲使劲,凌空而起,飞过头去。万子灵一把捞了个空,胸肩等处更是痛不可当,方自着忙,猛觉眼前白忽忽一团,挟着急风打到,一上一下,正好对面迎着,无法闪躲,一下打了个满脸花。郝锷初意恨他骂人,本只想给嘴里塞上一团冰雪,开个玩笑,没想伤他,也是万子灵恶满该死,如到五老庄,或许不致送命,平日足智多谋,今番独把事情料左,妄想用阴谋毒手泄忿。郝锷见他猛然还手,心已有气,再见要用毒手伤害乃兄,益发气往上撞,顿忘了齐令贤的叮嘱,随手便把手中大团冰雪,用内家劲力打出。当地奇寒,雪花虽松,经多日寒风一吹,冻得非常坚硬,先吃郝愕就地抓起一捏,多半散开,变作无数冰渣,比刀尖还要锋利,再用力打将出去,内家劲功,讲究以木穿铁,弹纸伤人,非同寻常,这许多碎冰,和碎刀尖一般一齐钉向脸上,深入肉内,奇痛钻心,再加奇寒透骨,铁人也属难支,偏巧中有一团实心的,铁弹也似,恰打中山根上面,一下嵌进去,二次重伤,又加上这致命的一击,只怪吼得半声,一句话未叫出口,立即翻身仰跌,尸横就地。

郝愕过去一看,敌人满面惨厉之容,咬牙切齿,手舞足扎,仰卧地上。山根上面陷一酒杯大洞,冰雪尚犹未化,顺着四边往外冒紫红色血水,知人已死,恐二女怪他鲁莽,过去踢了两脚,喝道:“狗强盗装死惹厌,要叫三姑姑说我么!”齐令贤见他说话稚气,笑斥道:“此贼已被你打死,还踢他作甚!这厮也实凶险该死。我先想带回庄去略微盘问,此贼虽非此次来的仇敌首要,但他人最诡诈,也是敌党中最得用的帮手,这等凶徒留在世上,不特害人,今番之事如不早了,敌党有此一人,要为塔平湖生出好些枝节,被你打死也好,省得带回庄去,三叔见了,发善心将他放走,又留异日隐患。”郝锷喜道:“还是三姑姑料事如神,说话有理。要是孙大姑姑和齐二叔,又怪我了。”淳于芳笑道:“老二你少得意,五位老大公早已说过,自从移家伏波呷,一意教养子孙,培养祥和,多行善功,以清昔年杀孽,所以在环庄四十里内,非有大敌,犯了那五条取死之道,决不妄杀一人。这里虽在禁地以外,你小小年纪,专喜出手伤人,这厮又是受伤被擒,无力还手的败将,就令姑饶你,见了五老大公,看你如何交代?”

郝錞抢口答道:“淳于姑莫有口说人。休说这匪阴毒,意欲暗算伤人,二弟一时失手,并非成心,就故意将他打死,也是咎有应得。像淳于姑那样疾恶如仇,闻说敌党中人,只犯在你手内便休想活命,去年同了周小叔叔,为了两个狗贼在塔平湖,耀武扬威,竟不远万里之遥,瞒着周老大公赶往北京,由京里杀起,杀到苏、杭二州,因原来仇敌未在,先饶上了好几十个,连那不是仇敌爪牙的恶徒匪棍都跟着遭殃,重又回到北京追寻敌踪,直到山东将二狗贼杀死才回。你游这一次江南,无异走了一路杀星,怎么诸位老大公说起,不但不怪你杀机太重,反说是女中英侠,智勇双全,人前背后都在称赞喜爱呢?可见诸位大公尊长都喜除暴安良,我们小辈杀个把仇敌鹰犬算得什么!就说几句,也不过是看侄儿们年纪太轻,怕长了志,日后胡作非为,万一行事不慎误杀好人,或是和五位老大公一样,本已修到神仙地位,只为当年杀孽太多,受了老太师祖责罚,在所许宏愿未完,杀孽未抵消前,不肯传授金丹大道,以致延误仙业,所以对于子孙门人格外严加约束,其实不是真个怪罪,回去至多申斥几句,讨个没趣,眼前先落个爽利,受祖父责罚或向自家尊长告饶,也不丢人,有什相干?”

齐令贤微愠道:“小一辈中,就你两弟兄淘气,如今越来胆子越大,和淳于姑对口已是该打,竟敢背后议论起老人来,这个却饶你不得!”郝锷知道齐令贤外刚内和,素知自己弟兄聪明勇武,有意恐吓,便假作害怕,慌道:“三姑,这须不干我事。我虽杀人,并未开口,都是我哥哥说的,千万不要告我才好。”郝谆接口道:“你怎胆小!这两位姑姑素疼我们两个,吓吓我们罢了,你也认真。事如举发,也少不了你!”淳于芳笑对令贤道:“其实令侄所说也是实情。别位大公无妨,彭、李二位老大公治家素严,对于子孙门人决不宽纵。由我讲情,恕过他兄弟初犯吧。”令贤笑道:“芳姊你哪知道?这两小人坏得出奇,他知你好高,明和你对嘴,却借话恭维,使你生不出气。见我要告他们,一个假害怕服低,推他哥哥,一个扮三花脸,拿话僵人,使你真也不得假也不得。愕侄是正凶,我先前那等说法,他又告饶,做可怜相。我如单举发他一人,诸位老大公一问根由,我如何答法?休看他弟兄你推我赖,刚柔不同,实是一同闹鬼。大的一个说错了话,好面子,不肯公然告饶,却由小的出头说软话,仿佛没有义气,倭过于兄。请想正凶既不举发,却告帮凶,焉有此理?又知你必说情,顺带再恭维你两句,于是我们给他隐了恶迹,结局他们还有一人落个硬汉,就告饶,也是向我自己人服低,你没听他说,向自家尊长告饶不为丢人的话么?他把你当外客,所以一句软话没向你说。他两个处处使鬼心眼,真要犯了家规受罚时,弟兄两个早争着领责了。人小鬼大,你上了他套,还代说人情呢!”说时,引得彭、丁诸人均笑了起来,郝氏弟兄却只装呆不语。

淳于芳原喜两小机智,闻言佯怒道:“你两弟兄竟这等好猾么!”底下话未说完,忽听左侧暗云中破空之声,晃眼一道青光飞来,落到地上,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女,见面便向二女说道:“朝来五敌已陷西方绝地,不知怎的,内中竟有能者,识得奇门阵法,乘着一点空隙,舍了同党,独纵遁光遁走。下余四人,只一个是会剑术的,已被我们围住,尚未成擒。事出预料,李六弟说三姊和芳姊三道岭去过几次,轻车熟路,最好跟踪赶往一探,就便与塔平湖送信,请转告韦老大公,说敌党七九六十三名铁卫士的头目人许又出现了,因宫门三杰和今日逃走的人均通剑术,铁卫士中也颇有能者,尤其那隐退多年二次出世为人鹰犬的恶贼,更非好相与。此去以速为妙,知道芳姊只管飞行绝迹,老舍不得离开这匹爱马,小千里雪无论多快,终不如御剑飞行,一人前往,势子较单,特命妹子来说,请将此马暂存庄中,就便借与那送东西来的周二兄所收门人柳春代骑了去,以便此马灵性,记得出入门户,可以直达,省得人地生疏,再回来转动阵势,万一又生别的枝节。彭二弟,錞、锷二侄如欲见识,不妨前往,庄中姊妹兄弟侄男女已去了不少,适才听说郝五老大公许也要去哩。”说罢一纵遁光,又向来路飞去。齐令贤道:“孙三妹就是这等性急,连话都不容人问就去了,我们只好照办吧。事情越闹越大,风声日紧,后日便是新年,敌人期限已迫,狗急跳墙,党羽日众,芳妹虽然智勇双全,剑术高强,马总不能如人,万一狭路逢凶,彼众我寡,人虽无碍,一个难于兼顾,使此良马龙驹受伤,岂不可惜?好在据郝五叔说,到日事使自了,芳姊应敌本不需它,莫如由我命专人照管,寄在前庄马厩,到了清明,再约几家姊妹同往北天山打猎,就便一访狄家姑嫂如何?”淳于芳闻言,两道秀眉微微一扬道:“这些狗贼敢动我一根马毛,我不将他斩尽杀绝,再拿他衣食父母抵命才怪!今天为了求快,又送柳贤侄入庄,可省点事,自然不能骑它了。”说罢,向马说道:“你送柳春去见五位老大公,就在庄中等我。现时狗贼党羽甚多,如无我命,不许自回白马山寻我。”马点了点头,二女随同起身,微微一闪,一青一白两道光华立即破空飞去,郝、彭三人也各飞也似往西方踏雪驰去,晃眼没入寒雾之中。

柳春见只丁良一人未走,间他何故独留。丁良答说:“奉命在这一带往来守望,不能远离,食宿均在那枯柳树穴以内。”柳春见这等奇寒的冰天雪地,竟能独自一人坐守树穴之内,头上只是一顶青绒软帽,连个帽兜风镜俱无,如非内功根底深厚,秉赋过人,怎禁得住?不禁赞佩了几句。丁良笑道:“由今天起,你才算是一家人,日后就知道了,似小弟这等,稍能吃苦耐寒的不知多少,这算得了什么!师兄到了这里,就算没事,稍微停留无妨,有好些事师兄还不知道。”柳春正想知道五老庄与塔平湖白马山两处详情,闻言正合心意,刚听了一半,得知师父那大本领,在塔平湖这班忠义志士之中,还只算得中等人才,五老均是飞仙剑侠一流,单门人子女精通剑术的就有一二十人,自然更比不上,方自惊喜交集。那匹欺霜赛雪的龙驹小千里雪,想是久候不耐,忽然凑近身来,用口扯咬柳春的衣角。丁良笑道:“这两处地方,休说是人,你看这马有多精灵!方才淳于师叔那么一说,你不骑它走到地头就办不到。”柳春虽想接听下文,因马扯之不已,口劲甚大,初见尊长,又是仙侠一流人物,恐将衣服扯破,又以耽延时久,只管丁良力说晚到无妨,终以早完使命,不背陆萍师伯手谕为是,便即作别起身。

刚一纵上马背,那马昂首一抖鬣毛,鸾铃一阵乱响,立即扬开四蹄,往二女来路浓雾中驰去。马蹄上并未绑有雪具蹄套之类,在那么坚厚平滑的广漠雪野中急驰,也不用力鞭勒,其速如矢,马背平稳如舟,毫不颠厥滑倒,端的从来未见之奇,喜得柳春在马背上一路夸赞。只见茫茫雪地银光闪闪,电一般对面迎来,接连两三转折,前面忽有高崖双亘,对起若门,当中现出一条峡谷。那马飞驰进去,明有大道不走,却缘右壁厌径绕去,又是接连几绕,走出一条类似夹壁的雪弄,忽然开旷,晃眼走了三四里,雪野平地之上,忽现出两列满布冰雪的汉白玉石桥栏,宽约丈许,长达十丈以上,桥是平的,只中间一带仿佛微凹,别无他异,遥望前面雾影中,隐约约有一所大庄院,方要信马驰过,忽见对方桥口闪出三男一女,四个十三四五岁的幼童,马便停步。

柳春已知庄中幼童多和师父平辈,忙即下马走近前去。当头一个红脸矮胖幼童已先发话道:“你是谁?淳于姊姊这匹千里雪,向例不与外人乘骑,就肯借人,马也不干,如何被你骑来?”柳春听出说话小孩比己长一辈,忙躬身行礼道:“弟子柳春,现奉陆五师伯之命来求见五位老大公,面呈一物。此马乃淳于师叔赐借,到后暂存庄中。不知师叔尊姓大名,这三位是何称呼?望乞示知,并乞转禀五位老大公赐见。”矮胖小童笑道:“我前听人说周二哥新收徒弟柳春资质很好,只是周二哥小心,还未传你上乘心法,近日考验出人品心地,要你到塔平湖去见周老山主,就是你么?看起来果然不差。我名孙孝,这三个,一是我胞妹孙环,那两个是我李六哥跟前两个侄子,李旸、李晃。环庄有一大宽沟,河在沟底,两边堤岸上栽有刺冬青,高与上面地齐,枝叶繁密,能够载重,现被冰雪布满,可是下面温暖,水也未冻,外人到此,决看不出下有溪河。树叶上刺,毒得无比,一掉下去,不死也必重伤,刺毒更非我们的药不能医好。你来路必遇三个贼党,内有一个姓谭的丑胖子,面有不少疤痕,便是那树叶刺伤的。现在狗贼来了不少,郝五叔在全庄周围四十里以及通往双柳沟的敌人来路左近设有奇门阵法,外人步步是险,即或被他误撞进来,也是送死。只对着前庄大桥正路未设埋伏,可是你没有小千里雪也难到此。今天诸位兄长姊姊连明带暗走了好些,俱往双柳沟对付敌人去了。爹爹嫌我几个年小性暴,不准过桥,又放了年学,闲得难受。适我二姊卜了一卦,说一会有生人过桥入庄,只当是敌人党羽呢,刚隐好身子,果见你骑了马,绕着生门阵地走来,先就看出此马像小千里雪,因不信被外人骑去,还觉不会,后见果是此马,人却不是本人。此马性烈如火,淳于姊向不借乘,竟被外人骑来,不是敌党则已,如是敌党,必非庸手。桥两侧设有埋伏,虽可诱敌,终恐滑脱丢脸,一面准备应敌,一面早与我二姊发出暗号,按理接报即至,并未前来,想是先前占卦,已然算出来的是你,故意骗我们来此守候也说不定。此时五位老人必已前知。我们五老庄虽系世外之人,但与塔平湖诸位老前辈深交,情如一家,遇事决不袖手,我们小一辈的交情更密。你到这里,和到塔平湖一样,无须通报,由我领你进见便了。”随问所送何物。

柳春闻言,一面应诺,分别礼见,随把背上年糕解下,捧在手上道:“那东西好似敌人所下谕旨公文之类,为防外人窥破,现藏年糕之内。”话未说完,孙孝也随接过说道:“这样拿进去不好,我代你取出来,再同进见吧。”柳春因那年糕扎绑甚紧,东西藏在中心凹槽以内,吃寒气一冻,无殊一块又大又厚的冰砖,坚如钢铁,非经火烤融不能取出,方欲开口。孙孝早伸手往绑索上一捏,索便断裂,跟着一揉一扯,揭去半边布包,露出两片相合已然冻结为一的糕砖,再用手一斫,双手一扯,立分两半,然后笑间:“在哪一片内?”柳春忙答:“就在上半中心贴红纸花的下面。”孙孝把手一阵乱摸乱捏,那么坚厚一块冻结的糕砖,竟应手纷裂,现出那黄龙锦缎包袱圆筒,随手取下,把上面粘附的残糕碎屑一齐用手拨脱,笑说道:“这本地年糕无人喜吃,由它放在这里,少时再唤下人拾去吃了,省得糟蹋。我们走吧。”柳春看他貌相神情谈吐一切虽显老到,看去至多不过十五六岁,却有如此功力,心中益发惊佩,恭恭敬敬应声相随。

孙孝笑顾三童道:“你们谁还愿在这里守候?”李旸、李晃同道:“既是李二姑姑逗我们玩,我们本没有事,谁愿意在此呆等喝冷风呢!”孙环笑道:“二姊说时和我使眼色,又叫我不要和你们一起淘气,我就疑心有假,想要不来。都是你两个闹的,早知如此,到后面随各房嫂子姊妹们分配年货,熬三姑父爱吃的年糖细点,且比随你们呆等强呢!”孙孝道:“环妹终是闺门气重,老喜欢婆婆妈妈,做那糖点针凿的事,连淳于二姑那样人,也会和她说个不完。你学齐、李诸位姊妹,终日飞行绝迹那样的女中剑侠多好!休看敌人没有等上,听柳贤侄到里面谈陆五哥偷人东西的事,不也比你到小厨房帮人熬糖和面强么?”孙环把小嘴一撇,笑道:“哥哥晓得什么!这几位会飞剑的姊妹,因为诸家堂上老人饮食讲究,哪一个不是一手好针线和好烹调,不过现在她们成了大人,剑术又都有了根底,家中有的是人做,又正奉命随时修积善功,谁不喜在外走动?再遇见眼前这样有趣的事,自然不愿待在家里了。像我们几个年纪都小,功夫也未到家,尤其上有老亲,各家弟兄姊妹人数又多,个个争强要好,一个赛似一个,都想博取父母伯叔欢心。我又是个女儿家,这也不会那也不留心,就爹妈不说,自己也不好意思。像你们男的,只把每日文武两课做完,便变方设计淘气,家事一概不问,那如何能行呢!”说时五人已然上路,边说边走,不觉到了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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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见这所大庄院,直比哈密的宫殿气势还要庄严雄伟,庄后面伏波呷危崖翼然高耸,遥遥环列,宛若屏障,下余三面也是众山环绕,蜿蜒如带,相隔俱在十里左近,地势已具形胜,五老庄便位列在山环内的一片大平原中间,占地不下三四百亩,房屋约以千数。外墙的前半略作圆形,迎面五座大门也作圆穹形式,每门相隔约四五丈,高大约在两丈以上。门作黑色,上面各有两个粗如儿臂大约尺五六的大铜环,上面铜钉密列,擦得湛亮,灿若黄金。四门俱闭,只当中两扇大开,门也较其余四门高大。正面庄墙与门一样,一色漆黑乌亮,映雪生辉,光可鉴人。居中门洞至少丈许厚薄,非砖非石,好似铁质。五门以外围墙,俱是七八尺丈许大小不等石块堆砌而成,看去坚厚非常。大门内两边墙上各有一个小门,迎面一片半圆形五亩大的广场,当中有一高约二十余丈石土堆成的孤峰,云骨撑空,势欲飞舞,上面植有不少树木,寒冬盛雪,叶已全落,枝头布满积雪,宛如玉树琼林丛生其上,只是上面积雪厚才数寸。门内雪地也和门外大不一样,仅比峰雪稍厚,却是一律冻成坚冰,平匀若镜,好似雪化成水又复冰冻之状。各房顶上依旧玉积琼铺,虽无门外雪厚,最薄之处也有尺许。柳春大是奇怪,孙孝笑道:“你看这里的雪和外面不一样么?我们五位老庄主,向推我姑父李三庄主主持,五门各通一位伯父的住处。此是前庄中门,乃姑父所居,不相干的人,向不许走前庄,只由后庄马厩一带入内,至多许在后厅相见。这匹马已然来熟,早为它备有马房,一过堆云峰,它自会顺跑道找去,你不用管了。”说时,那马忽将头一昂,抖脱柳春手中缰索,缓步顺峰右往里跑去。

孙孝接口道:“起初家父母伯叔俱隐居在川东巫峡邻近深山之中,为避对头寻找惹厌,于是移居。因姑父昔年来过,见这里青山环绕,下有伏流,可以开渠灌田,使大片荒土变为沃野,又以白马山周老叔父再四留劝,朋友情长,愿意常时相见,暗中帮助,但不愿住在一起,便和郝五叔运用人力和法力建此一片庄舍,把五家门人子女孙儿亲族,是以前一齐隐居川东的全移了来。依了姑父和齐大伯父,五位老人连我姑母将来功行圆满还要仙去,只想为好友略尽人事,并避烦扰,无须踵事增华,我们又无人敢惹,大小有一住处已足。郝五叔坚持不肯,说五位老人以前树有不少强仇大敌,尤其对头恐我们与他作对,一见几次坚拒,不肯受他笼络,越发畏忌。他除宫门三凶外,还养有六十三名铁卫士,内中颇有能者,一面还在到处物色奇材异能之士,对我们视若仇敌,早晚不免寻上门来,又加上周氏父子牵连。我们在此自然无碍,一旦道成仙去,这些儿孙徒众就许吃人的亏,事前怎可不作深谋远计?姑父一想也对,便由他去。郝五叔又是个精细机智专喜布置饮食起居的人,除建这全庄大小一千九百多间房舍外,又在庄门外安上铁门,连门和外围墙以及全庄地底均设有机簧埋伏。那晚谭霸来此陷入河渠底下几乎送命,便是五叔用法术诱了来的。来的共有七人,走的是后庄,埋伏更多,不说你决看不出。现既许你登门,便算是一家人,以后来往日久就知道了。”

五人边说边走,不觉绕过峰去。前面广场尽头乃是一座九开间的大厅,门外悬有一块大横匾,上写“延晖堂”三个掌巢大字。环厅侧种有不少修篁翠柏,俱是沙漠中极难见到的树木。四外窗牗甚多,因在隆冬,窗均关闭,是门均挂有大红锦缎暖帘。环厅两侧另有两条丈许宽的松篁夹道的小径。孙孝在前引路,并未进厅,径由厅右松径绕走过去。走完松径,到了厅后,眼界倏地一新,现出许多楼台亭树,树木更多,到处长廊曲槛,画栋雕甍,吃雪景一衬,分外显得幽雅清丽,令人眼旷神怡,尘念为之一空。柳春问知此是前庄花园,因郝子美性喜府花,加以法力培养,能变化土质气候,功夺造化,历年又由蜀东旧居以及各地名山胜域移植了不少灵木仙葩,园中四时各有赏花所在,春秋两季花种烦多,何止千百!竞放芳华,缤纷满目,美不胜收。现在岁暮隆冬,正是梅花凌寒吐艳之际,五老照例每日在园东北的香雪精舍中起坐,因来者不是外人,所以孙孝也未命人通报,径领柳春走入。园中景物清丽,无不别具匠心,各有妙处,柳春急于想见这五位神仙中人,不暇浏览,只随定孙孝叔侄身后走去。连绕过了二十多处桥廊亭馆,计程约有里许,方始绕到香雪精舍。

那地方偏在庄园左边,原是五侠郝子美常往之所,冬天百花凋谢,三侠李清首不愿郝子美过于颠倒阴阳时序,园中雪虐风霍,百花凋谢,只这一地梅花独盛。五老中只郝子美祖籍姑苏,不是川人,旧家又邻近产梅名区元螟山,从小便爱梅花,未成道时,种梅已有独得之秘,移家大漠庄以后,更把邓尉、元蟆、铜井、西迹、超山、罗浮等产梅名区,凡是姿态清异、生自山凹岩谷险僻之地、不易为人发现的老梅,全用法力移植了来,因当地土厚水深,梅花不易繁殖,并为衬托起见,向阳圈出大半园地,掘一二十余丈的大坑洼,再在里面建下两处精舍亭台,就以掘出之土堆砌山峦岩嗽,另建一极长的回廊,通到中部园景最佳之处,取名为“寻梅径”,由中部起,顺着这条回廊曲径,高高下下,曲折往复,直到香雪精舍的入口。一路假山楼阁,亭馆掩映,遮蔽入口,林木萧森,形势奇秀,人行其间,仿佛由山岩之下取径入谷,并非平地降落,也看不出一点人工造成的形迹。

柳春随着四小弟兄走完回廊,转入一片修竹环绕的茅舍。经此一路曲折回旋,地势已然低降甚深,人却丝毫不曾觉察。柳春见沿途连经许多亭馆楼阁,均未进入,却引自己往这草房中走进,梅花更未见到一株,难道五老所居精舍,便是这所草房,梅花是在房后不成?前辈仙侠,就要晤见,由不得肃然生敬,语声也自放低。孙环见他恭肃之状,抿嘴笑道:“门还未进,你这样拘谨则甚?”正笑谈间,那茅舍中住着一家种菜园子的,看去仿佛像个小康乡农,实是四老孙同康第三代弟子杨开,和沿途所遇多人一样,见了来客与四小弟兄,互相通问,略一招呼便即分手。等穿过茅舍,推开白木板门出去,眼界倏变,又是一番景象。那茅舍后屋依崖临溪而建,门外原是一片菜圃和冬日伐冰之所,因值新年时至,俱都忙于年事,崖洞内藏冰巨窖冰已藏满,只有亩大小一片暖房菜坞,种着四时蔬菜瓜果,依旧青红相间,结实累累。有十几个穿皮棉矮袄的壮汉正在里面采摘装运,此外是在露天的,连那溪流俱被冰覆满。由舍旁石板小桥越过两丈来宽一道浅溪,沿溪行不多远,遥望前面,林峦清雅,岩谷幽深,松竹甚多,梅花仍是未见。

又走了一段山径,才见路侧浅坡上茅亭外面,歪歪斜斜长着一株红梅,树身不大,花更不繁,寥寥二十余朵点缀枝头,与积雪相映,正在凌寒吐艳,红白分明,因系罕见之物,虽然花少,也觉矜异非常,柳春不禁多看了几眼,已走过去,又复回顾。孙环忍俊笑道:“你这么爱梅花么?五叔见了你,一定喜欢呢。”柳春笑道:“久闻此花清名,从小随家父流寓边荒,足迹未出哈密境外,只书本画图上得见一二,艳羡已久。近一二年随着镖车出门,树虽见到,但非花时。得见真花尚是初次呢。”说着,不觉走到浅溪上流,正要转过左侧崖角,猛觉一股幽香袭入鼻端,心神为一之快,忙随四小弟兄转过崖去,形势又变。先是一片挺然植立的松杉古木当着去路,林前谷抱峰环,展开大片平地,地上建着一幢精舍,四外种着千百本梅花,妃红俪白,萼绿蕊黄,疏密相间,巨细高下,屈伸偃蹇,千姿百态,齐放芳华。雪后疏林琼枝掩映中望将过去,五色缤纷,灿若云锦,直似琼瑶世界中簇拥着一圈锦城。那精舍便在锦城中心两亩大小一片空地之上,房作五梅花形,栋字高大,墙是大理石所修建,屋顶均是碧琉璃瓦覆盖,四面一圈均是晶明若水的高大窗户,环舍一圈平台,俱是大片汉白玉石铺砌,檐浅廊宽,连那平台,虽无覆盖,上面却是干干净净,平滑若镜,点雪不染,地方却又那大一片。由松径中走出,再穿花林而过,寒香扑面,益发清馨浓郁,满眼芳菲,应接不暇。

行到台下,孙孝令柳春止步,自和妹子孙环,整了整衣冠,将足底所套剑底冰靴脱下。刚走上去,忽见台上右面轩窗洞启中,现出一个面如冠玉须发雪白手弄铁念珠的老头,一手指着孙氏兄妹笑道:“送东西的人来了么,你爹和大伯父俱在这里,还有两个远客。你们都进来吧。”孙环不听说完,叫了声“姑爹”,先跑进门里头去。孙孝立即回身,笑向下面说道:“三大公唤你们都进见呢。”柳春闻命,忙将身后雪具放下,随同走上,知道凭窗发话的便是此庄主持人五矮异人中的第三位老仙侠李清茗,到了台上,正要下拜,人已离窗走开。又随到了门内,见里面栋字高大,修饰尤为精雅,图书字画、琴剑揪抨罗列满室。室共五大问,五老燕居之所在人门右手一大问内,室中陈列,比起中间还更华贵高雅,几榻桌椅等一切用具,均是式制古雅的上等精品,地下铺着极厚的毛毯,当中空出大片地,有一圆径七尺古铜火盆,里面生着极旺的火。除各种陈设器具外,另有五个坐卧两用的矮榻,环盆而设。那矮榻有的是整个树根雕琢而成,有的是整块奇石制的,有的就用藤竹木石零整镶嵌,形式大小无一雷同,上面俱铺有一张毛头极厚的异兽皮褥和文锦丝棉靠垫,扶手枕头都是精奇华贵巧夺鬼工之物,每榻右手各有一高下方圆六角缺斜不等与原榻相称的矮几,上设茗碗酒杯等物,可是只有两位老人坐在榻上,一个身材最为矮胖,面如朱砂,须发如银,长髯过腹;一个便是先在窗中出面的李清苕。还有一身量略高,不胖不瘦,皓首银眉,目若朗星,一部五络长髯下垂及腹,白如银针,根根见底,看去貌最清奇的,正在室的左角,与一老和尚凭窗赏梅说笑。此外还有两个中年客人,各坐在五榻旁边的锦墩上,执礼甚恭,三老身后,各有一童侍立。

柳春已听孙孝说过五老形貌,知道红脸的是二老兽王彭勃,那与老和尚并肩赏梅的是头一位老侠芙蓉剑客齐良,只四五二老孙同康、郝子美未在室内。最奇怪是那么奇寒的天,重帘密户,兽炭熊熊,尚不觉温,偏把四面窗户一齐洞开,室又高大爽朗,纵有大火盆,也抵不住十分之一的寒威,当中正室内并连火盆俱无,可是自一进门,便觉温暖如春,尤其是室角案头等处各盆盎中所供养的水仙、腊梅、茶花、玉兰之类,俱在盛开。另外当窗条案上,还供着二尺方圆、高积二尺七八寸的两大盘佛手柑和当地名产哈密爪,与窗外千百本梅花一陪衬,直似常人说的江甫暮春光景,哪是什么大漠穷边冰雪荒寒的境地!但又觉着所陈设的新鲜花果好些不对时候,更没地方找这晴雪梅花去,直疑身入神仙宫室,否则何从见此灵淑清丽之景?不由目迷五色,惊喜万状,恭恭敬敬,捧了陆萍昨晚所交锦缎小包圆筒走近前去,先朝彭、李二老跪叩呈上。李清曹伸手接过,吩咐起立,随唤:“大哥,上人,请这边来。”大老齐良和那老和尚便自窗前,缓步走过。柳春不等二人走近,迎头拜倒,口称:“徒孙柳春,拜见齐老大公与老祖禅师。”

齐良唤起,正要说话,李清苕已把圆筒中圣旨和一个寸许方圆小盒、一柄镶嵌珠宝碧森森精光耀眼的带鞘匕首小刀,取在右手里,笑向齐良道:“大哥请看,此次敌人竟把他在藩邸所用三宝敕令都发了出来,可知看事忒重,不出五弟所料哩。”齐良一面让老和尚各据一榻坐下,笑道:“我原说这里刚设行省,前朝后裔和许多遗民忠义之士俱在此潜伏隐居,对方认作心腹隐患,必不甘休。看连日敌人爪牙几于倾巢而出,决无善罢之理。四弟和周山主还和我二人强辩,以为来的这些人虽非庸流,决不是我们对手,足可从容应付。二弟更说得好,多杀他几个,给他一点厉害,就全惊走了,却没想到敌人何等阴险,又饶有智计,多年网罗,手下颇有能者,更善驭众,法严恩厚,人只一被收服,便乐为之用,对遗民志士自然痛恨如仇。这些丧心昧良之徒,自知见弃清流,离了对方,便成两头夹攻,无所容于天地之间,除甘心为之出力效死以外,更无他途,可是这些怅犬也深知敌人忌刻多疑,稍一不慎便无幸兔,深怀兔死狗烹之戒,遗民志士全数消亡,他也不能保其首领,本心只上头交代得过便即了事。无如双方势成水火,仇怨日深,一落人手也是难逃公道,自己这面,到底暂时还是衣食父母,有所凭借,身后稽考又严,日久相见的好友,往往奉有上方密令,稍犯过误,反脸成仇,自己起居动作,皆在雇主洞察之中,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敢使其与闻机密,就有时天良发现,或对于奉命残杀的忠义之士想稍宽纵,都只有心无力,不敢现于形迹,照实去做更不敢了。现在事已闹大,果然连这三宝敕令都发出来了。”

李清苕道:“本来也难。敌党人多,心志大有高下,不给他点苦吃,不知厉害,处置稍过,仇怨相寻,来敌越众,越不好办。这还是大漠穷边,种族繁杂,大乱初平,归附未久,对头恐又激成巨变,相隔又远,才在暗中命人下手;要是中原附近地方,早和上次嵩山一样,处心积虑,多派得力爪牙,阴谋密布,时机一熟,再派大军出动,明暗兼施,一举荡平,更无遗类了。此事诚如五弟所言,前朝历数已尽,对方气运正隆,举国人民,久处前朝阉竖绅官流毒呻吟之下,民心望治已久,对方承其重蔽之余,稍微改革,便得民心。虽然烈皇殉国,激昂壮烈,感动人心,但在临朝之时,民生调敝,国本已摧,尽管英明仁厚,亟思励精图治,无如毒疮早溃,内则朝政失纲,纷如乱丝,虽有智者,无从着手,况又辅佐无人,连换五十宰相,竟无一个雄才远识公忠体国之士。外面是水旱频仍,寇贼交起,一木难支大厦,终于失坠,亡国虽非其罪,然人民痛苦流离之极,大体稍获苏息,于愿已足,遂致民心不复思汉,对头更得因势抚循。真能不计成败利钝身家性命的忠义之士,滔滔天下能有几人!量量愚氓,哪得不顺从归化呢?目前‘南王’‘北周’虽各聚隐了不少遗民志士,但是大势已去,民心久已厌乱,不比昔年篝火狐呜便可揭竿而起。如因西北边荒地利,外饰善良,借着垦牧经商为名,一面暗中笼络当地人士,一面生聚教训,以兵法部勒徒党,等势力浸及全土,或是明张旗鼓,奉着前朝正朔,偏安一隅,与对方划地而治,或是始终隐秘,仗着广漠万里,天山险阻,对方既惮于用兵,我也装老实不去撩拨,等我势力坐大,彼亦有隙可乘,然后誓师天山,传檄字内,一举成功,匡复故物,这样往远久之计着想,也许还有点望。单凭十来个暮年烈士与寥寥数十百个后生,又是这等草莱未辟的边荒异域,便想与倾国之师为敌,志气诚然悲壮,事实决难办到,不过为两问扶植一点纲常正气,尽心而已。”

齐良道:“此言正是。我们已是世外之人,屡屡参与此事,还不是为的保全忠义和朋友的交情,不容契置罢了。看眼前局势,如何能说有望呢?好在地方太远,对方难于大举,派出的又非此间诸人对手,至不济也可作为不在他的治下,享受一点清福,不致受害,更不会蹈嵩山覆辙,所以我不许你我弟兄的门人子孙做得大过,务留余地,也是为此。”说时,彭勃正拿着那三宝密敕观看,闻言接口道:“大哥、三弟话固有理,但现时已成骑虎,陆萍又将他们这三件命根子盗来,难道就罢了不成?事也真怪,敌人那等机智,这么重要东西,不派会飞行的人护送,却由驿马送来,到了哈密才由当地官府着人飞骑走送,是何原故?”李清苕道:“二哥还是忠厚,这正是他诡诈的地方。他已明白这里能手众多,连遭失利,三宝敕令谁不知道重要,稍露形迹,连送的人也不能保,如派人飞行护送,更多危险,转不如按着普通公文,暗附密令,用驿马飞递,使对方万想不到内有如此紧要之物,平稳得多。否则,来人空中飞行,除却多绕远路,北天山左近一道关口先难飞渡。这东西到了哈密,旨意业已开读,塔平湖才接密报,机密可想。如非敌党贪功,全都到了三道岭,陆萍胆大身轻,机智绝伦,一落三凶和那头陀手内,事更难于收拾了。”彭勃道:“这三宝密敕被我们盗来,事不更大了么?”李清苕笑道:“我和五弟自上次二金伤人起,便觉此事应当早了,免得夜长梦多,曾想了两条计策,但都难操全算,不料对方竟会自送好东西上门,有此一物,足可打发这些鹰犬回去,且等五弟他们回来再作计较吧。”齐良道:“此话诚然,不特可以一包打发,还可引使内叛,再好没有。”

李清苕道:“柳春远来,奔驰了半日夜未进饮食,他经过的事,适才已有人说,无须细问。此行颇见出少年人的胆勇血性,大功已立,孝侄可引他到后面去款待,暂时就住在此,少时有事再唤,等过了年初五再回家去。环儿和两小孙就在这里陪我们,吃了点心各自回屋。大雪寒天,你们年纪太轻,做不出什好事,也不会放你们这些小娃儿走出庄去,何苦到外面去呆等喝冷风呢!”四小口中应话,除孙孝外,面色俱都不甚高兴。室中靠后窗大理石面紫檀圆桌上,本还有两个中年人在临窗对弃,穿的俱是前朝山人装束,桌横头有一穿黄葛布道袍的道者旁观。三人言笑从容,偶然拾子欲下,发出一两声棋子落石丁丁之音,神态悠闲自然高雅,三老这边大声说笑,直如未闻。柳春立处正向后窗一带,始终不曾见这三人回顾,因侍三老,未得过去拜见,估量能在此地临窗对弃,旁若无人,决非寻常人物,室大宽大,相隔颇远,三老不曾命见,不敢冒失过去拜见,只把容貌衣着暗中认明,一听李清茗命随孙孝转往后庄歇息饮食,心虽不舍得走,但是主人已然发令,自己在雪中奔驰了半日夜,也实有点劳乏,正向三老拜辞告退,彭勃忽道:“老四老五回来了。”

柳春想见识四五两老,便即止步,随听遥天有极细微的破空之声,晃眼临近,似在来路长廊一带落下,听出那声音与早来在双柳沟所遇众女侠御剑飞行之声相似,知是御空飞来,好生歆羡,暗忖:适见诸女侠年纪均轻,自己一个凡人,将来不知有无福缘,也和他们一样练成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心正寻思,李清苕道:“他二人知道今晚全庄年祭,又有远来佳客,不直到这里来,却往前庄园中降落,必非空手回转,也许民位上那些敌人鹰犬都被擒来了吧?”正谈说间,忽见窗外花林内飞也似驰来一个青衣少年,到了台前,脱去冰靴,缓步走上,到了廊前,似便止住,不见走进。待不一会,随侍李清苕的小童由外走进,恭身禀告道:“林皋说这晚在后庄河被刺冬青扎伤的谭霸,不知何故又来探庄,陷入奇门禁制以内,先说了些鬼话,被把守小天门的四少爷擒住带回。四少爷昨日方由四川回来,上次谭霸的事还未听说,正待拷问明白,再来禀告诸位老庄主。哪知回家以后,他忽改口说是三老庄主的世侄,此来乃是故意犯险,准备被人擒回,以便禀告机密大事,井报上次不杀之恩。四少爷不信他话,嫌恶他丑俗,知道前事的人又无一个在侧,四少爷认定老庄主的朋友不会有此脓包子孙,还待拷打,幸值六少爷着大孙小姐来请四少爷到双柳沟西方阵地商量要事,见过此人,以及那日二金连伤贼党六人之事和四少爷说了,才放下来,命林皋看守,等事完回来,禀过老庄主再说。林皋本来不甚清楚前事,因四少爷走后,谭霸再三哀求,并述从前三老庄主救他父亲之事,林皋知道四少爷的脾气,不敢轻放,四少爷事前不知此事,未奉老庄主之命,这类贼党,就处置稍过也不能算错,惟恐真是三老庄主故人之子,又见他说得可怜,特地前来,请三老庄主示下。

李清苕还未答话,彭勃笑道:“小三儿近来说话越噜苏了,这不是那日向三弟磕头套交情那蠢货吗,我们已然放了他,说过不准再来,又来作什?”柳春见孙、郝二老还未进来,不便久停,正不舍走,闻言乘机把双柳沟遇见三敌党之事说了。李清苕道:“这就难怪了。他必是回去,二次被迫随了同伙来此窥探,为践前言,不敢泄漏机密,又知这里厉害,闹得进退两难。冯万二贼一死,他如何还敢回去?心想假作与二贼一同失踪,托庇在此。能容留他更好,不能,便等事完逃往别处栖身。他父为人忠厚,只此一子,昔年曾再三求我收他为徒,并说到家便命此子寻我拜门。我未答应,只允遇机照看。照他现在行径,为敌鹰犬似非本心。看在死人份上,说不得只好容他在此暂住些日了。所说机密大事,必是指那三宝密敕而言,见他倒是不必。我只可恨二金专门惹事,孙儿女们又爱生事,日前那等告诫,到底还是将冯春抓死。这等刚烈性情,留在这里大是不宜,我们自然不怕事,可是敌党中也颇有能者,未可过于轻视,似此胆大任性,万一遇上强敌,或死或伤,我们向梁公借这么一个畜生都不能保全,面子上多不好看!这畜生凶野已极,除我五人以外,小辈中虽有几个制得它住,但多是年轻喜事,尤其鼎儿新近回来,更给娃儿们长了志气。他们一半激于忠义,一半是为友热肠。告诫只管告诫,无如敌党太不识趣,再三来此骚扰。自来我们伏波呷大漠庄不许贼党妄入一步,如今却来之不已,他们见了自是不忿。如若过分拦阻,虽然不敢不听,未免显得我们五个当老人的怕事。平日说这里是另一天地,不受外人丝毫侵犯,一旦来了几个稍微有点鬼名声的贼子,便事事委曲求全,也与前言不符。畜生虽是通灵,终不比人,你我那些子孙学了这些年,就遇见能手,也可应付,况又占了人多和地理的便宜,就败也不致吃什大亏。二金一味勇敢直前,容易受激,此时如说三凶要害梁公,它就能赶去拼命,我们向北天山好好借来,应该好好还人才对。我看事情已有转机,或可善罢,如若伤得人多,三凶和贼头陀回京无法交代,保不铤而走险,与我拼命。固然不怕,好好安乐几月,又值新年,何苦为此狗贼败兴?三道岭老贼见事闹太大,不敢再隐,必将周氏父子真相泄露。我们这里又曾杀死多人,怎么隐秘形迹,也被寻出线索。他知我们五人难惹,不是向北京告急求援,便是他们自己信使四出,广约能手相助,一面再用三宝密敕到处调兵调将,事情一日不完,他的援兵也来之不已,伏波岬、白马山两地从此多事。最好少时由二哥将它唤来责说,一面令其回山。它如不舍母的,便令母的也随了它去,事完再叫回来,或是两地来往,此时却须离此,免生枝节。”

彭勃闻言作色道:“二哥近年忒善良了!依我之见,一点不必顾忌,一面派人埋伏,断他归路;一面诱他来此,或是探准狗贼聚会时节,命令贤侄女与鼎侄带上些人和二金埋伏呼应,专一搜杀那些不在场的小狗贼们。我弟兄五人同时赶往三道岭,将所有狗贼一网打净,索性半个不留!此举不特敌人爪牙除去,多半以后要减少许多凶焰,保全许多忠义之士,并还落个永远清净,不是直截了当吗?”语声才住,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二哥说得容易呢!”跟着走进两个矮老头子,一个貌相清癯,长须疏秀,根根见底,齐、彭、李三老俱是须发如银,此独黑色,好似一个三四十岁便留须的清秀少年;答话的一个身形奇矮而又枯瘦如柴,满脸俱是皱纹,面黑如漆,前额骨外凸,生着一道一字浓眉,又黑又亮又长,两稍长约寸许,看去钢针也似,底下紧压着一对又凹又圆的眼眶,乌瞳炯炯,隐**光,鼻梁深塌,鼻孔却大,朝上掀着,嘴尖腮缩。四老都是长髯飘胸,仪表非常,他独生得这等丑怪生相,直似一个猴子,休说胡须,连根头发俱见不到,柳春知道前头是四老孙同康,最矮丑这位便是五老中的智囊水镜子郝子美,连忙回身近前跪拜,口称:“徒孙柳春拜见二位老大公。”孙、郝二老含笑唤起。郝子美随向齐、彭、李三老说道:“塔平湖新收的门人资质果然不差,可喜是年轻人竟有耐性,识得轻重。他由昨夜遇见陆萍起,忙到如今,双柳沟二贼早死,想已来了些时,三哥怎不命他歇歇去?”齐良道:“此子内聪明而外浑厚,三弟知他累了大半日夜,原命孝侄领去后庄饮食歇息,想是他想拜见四弟和你,延宕未走。他既如此有心思,索性由他听完再走也好。”柳春见心思被大老道破,不禁脸上一红。

郝子美和孙同康因有一座被老和尚占去,便同坐一榻之上,随又向彭勃说道:“二哥倒说得好,今日来人竟无一个是庸手。我二人先在四哥屋内商量新年引逗众家子侄孙儿三辈门人行乐之事,因已设有奇门禁制,估量便三凶亲来,也至多逃了回去,决进不来,对于这些狗贼,原未放在心上,嗣听莹公来访,正要出来叙阔,三嫂忽命人来说适令二侄女占卦,得知来敌甚强,身后还有能手,现时已在民位上与众侄男女相遇,斗得甚急,卦象上虽无败兆,但是令贤侄女和淳于芳、鼎侄等本庄几个好手都不在场,艮宫位上只六侄一人稍强,余下均是一些娃儿家,如何能胜此大任?奇门禁制一被来贼识破,贼擒不住,还许吃人的苦,六侄率领这一伙,又多是胆大逞能,贪功喜事,不愿仗奇门埋伏擒人,享受现成,必要争先出手,益发示人以隙,好些都不放心。知道和三哥说,又要笑她偏爱六侄,事事关心,请我二人急速暗中前往,留意查看。我先也当三嫂爱子心切,多此一举,阵法未有变动,现出警戒以前,本不想就走,无如四哥平日把姊姊的话奉若神明,己然应诺,非迫我同去不可。

“哪知三嫂果然料事如见,我这次为了轻视敌人,竟几乎失了算计!去时,因贪看伏波呷一带雪景,并想春来在呷前崖顶上建一高亭,略微耽延,不曾飞起,正商说间,猛见良宫位上起了变化,虽然全阵无害,起因好似由于在民宫位上防守的人自行倒转门户所致,但看出有敌人乘机漏网冲出。我这次为图省事,所设奇门具有先后天妙用,自相生化,如非这些小娃儿们喜事,算计年内必有敌人来此窥伺,想趁热闹,又贪与塔平湖派来的后辈相见,反正敌人是走不进,直可不去睬他,本来不定要人把守都行,加上人力,艮宫位上又是三哥跟前的老六,照目前这些狗贼,自更万无疏失,而这厮竟能识得此阵变化,乘其倒转门户之际遁走,分明行家无疑。一贼漏网看似小事,此间机密定被发现线索,有了戒心,以后图谋更急。我们先没拿狗贼当事,只任侄男女孙儿自去应付,未免率易。对方如在暗中请来能者,我们在有这多人,三道岭还不断有人窥探,事前竟无所觉,说出去都是笑话。此事最好将逃贼擒回,至少也应着人跟踪赶往三道岭一探。是否因为今夜年祭,将娃儿们一齐唤回,无人往探,敌党恰在此时赶到,恐他们年轻疏忽,见不及此,忙请四哥在震宫上坐镇主持,防再生变。

“我亲自赶到民宫一看,无怪三嫂钟爱六侄,他竟和我一样心思。今早来的共是五个狗贼,先在阵内双方苦斗,未分胜负。小娃儿家好强,不愿再找人相助,又看出对方能手只有一个着僧衣的秃子最强,凭自己这些人,足可交代得过,下余四贼固非庸手,但非六侄等之敌,何况又在自己阵内,占有好些胜算。依了六侄,早就看出秃贼鬼祟,本不打算倒转阵法,以防识破。除人以外暗中还有奇门禁制,一入伏中便难逃脱,这样相持时久,令贤侄女等一到,岂不全数成擒?也是孙四侄女贪功心盛,又忙着回庄,不愿与贼久斗,也没和六侄商妥,竟将阵法私自移动。当时虽将四贼困住,可望成擒,却被秃贼看出此阵来历和门户方位,想是知道此阵玄妙,再不见机必无幸免,阵中烟光方一闪变,立即辨明虚实,连同伴也未打招呼,竟自冲烟御剑逃去。下余四贼,有两个剑术颇有根底,正在负隅拼命之际,六侄心细,恐随带弟妹男女吃了人亏,不能独自追去,别人又未必能胜秃贼,知道事机重要,忙着一人飞往双柳沟,告知令贤侄女与淳于芳,令其急速跟踪赶往三道岭去,如迫不上秃贼,也可探明虚实。我到不曾出手,旁观不多一会,内中一贼先被四哥跟前三侄女飞剑腰斩,齐五侄孙又伤了一贼,因我喝止,才保住了狗命。还有二贼却有胆智,一面运用飞剑以全力拼斗,一面拿话激将,喝问何人为首,等我在暗中道出姓名之后,忙说:‘既是川东五老侠在此,我们自寻死路,还白费力气多挨时候作什!我等也是好男子,只为一时疏忽受人笼络,以致脱身无计。反正不免,以我们近年所为,死也应该。诸位小朋友快请收兵,不必费事,我二人束手待擒,杀剐任便。如肯结一死缘,久闻五老异相,尚未见过,请在死前见识一回,并容我二人各写一封家书,足感盛情了。’说罢,各把飞剑收回,把手往后一背。

“六侄也好,一面吩咐随去弟侄男女退后,示意戒备,告诉他说:‘你适也听到我五叔不许我们多事杀戮,你既知厉害,我们也不难为你。事情自是五位老人家作主,要想都见一面,我们却不能作主。现你被困阵内,先前你那同党还是识得阵法的,我们又太大意,他逃时之难想也看见,就这样前面还有关口,防守的人比我们胜强得多,加上身后追兵,此时是否逃脱尚不一定。我未奉命,不敢妄撤此阵,其势不能飞行人庄,只好陪你步行进去了。遗书自是容易,不过不是触犯我们必死戒条的,我们大漠庄世外桃源祥和之地,从未妄杀一人,擒你二人回去,只为五位老人家有几句话说,除非问出十恶不赦之徒,决不致死,就你二人该死,也另有一个地方送去。我们全家世外之人,你们再四来扰,方致如此。除刚才死的这一个,因用无耻之言乱骂,激怒了我表妹,自己找死,算是我们所杀,上次五人二狗,连同今早双柳沟死的冯、万二贼,都是他们为人诡诈阴毒,致将我们朋友家所养神兽金星神沸激怒,被其爪裂而死,我们只是拦阻不住,均非有意杀他。在这一带还保不住,一入大漠庄境,命便保住了。如愿相随入庄,就请步行同往吧。’那二人也颇慷慨,六侄拿话套问,竟是有问必答,无不照实吐出。

“原来对头真个机密权诈,所养有本领的死士,人都以为只宫门三凶和六十三名铁卫士算是最有本领的爪牙,哪知他另外还有两拨心腹党羽。一是他在藩邸时,由教他武艺的贼僧摩敖引进的七个门人,算起来惧是他同门师兄弟。这七人俱任为御前侍卫,平日两三人一班随侍,寸步不离。对头多疑,手下越有本领的人,他越不放心,独于这七人却是深信不疑,更给优厚的俸禄养着,永不使在人前露面,一味装呆,使外人都认为是他的宗室纨绔,专为摆样的御前带刀侍卫,暗中却使这七人专一暗中查访手下党羽的起居动作,每探一事必有重赏,有本领失节的能人,死在这七人手内的不知多少。被害人还在睡梦之中,一味在同伙中互相猜忌,因而时起内证,自相残害,谁也不知主人如此阴险。这七人近一半年因为害人太多,才被那明眼人窥探出了底细。此外还有三十六个高手,此三十六人中,会飞剑的倒占了一多半,因这三十六人,半是成名隐退多年的异人奇士,先经对头命心腹党羽授以机宜,百计笼络,劝诱逼迫,无所不至,等到对方或是为了儿孙田业被逼无奈,不得不受他的网罗,或是感激知遇甘为之用,等入秘籍成了死党,他并不使其离家当差出山供职,平日仍听其住在原处随意行止,如无其事。可是由此起赐遗优厚,恩礼稠叠,并且势力还大,当地文武大吏俱奉有密令,随时殷勤慰问,备极尊崇,视如上宾,事情却无分毫。不喜财势优礼的人能有几个?尤其这些被笼络的,虽然身怀奇才异能,大多见道不深,对于儿女家业有了牵挂,想要避世入山而又不舍割爱的,一有儿女家人牵挂,自不免有许多世情枝节,以前避官避人,装着村愚山民,尽管力敌万夫,飞行绝迹,为了田业子孙祖宗坟墓所在,安土不愿重迁,随便一个官差下役下乡,就自己心中痛恨不屑出面,也须命人代为敷衍,就是名头高大,平日不甚敛迹,博得地方上尊崇官差不去啰唣的,遇上应官应役的事,也须设法打点,承了情心还生气,就便隐迹荒山不常与外人相接的,谁没至亲密友和不公平的事?遇上事来,就凭自身本领不去请托,也须亲自出山费些手脚才能了断,至于作威作福更是不能,可是一经受聘,立时坐在家中当大老,只不反叛,无论什事,随意一张口一提笔之劳,立可生效,长年受人礼敬,所得之厚更不必说,今昔相去天渊,就算自身天性恬淡,不以身外之物与虚荣为念,对于当道这等礼遇优渥,也必心生感激,过意不去,何况还有子女家人的日常絮聒感赞不已呢。长年受着人的好处,自不能不思报答,偏生对方本已爪牙众多,收买这些人,一半为了暗中培植势力,以防遇强敌时备个缓急,好多后援,主要还是为了前朝遗老故臣忠义志士太多,恐定国未久,民心不死,犹恋故君,一旦揭竿而起,这些异人能手多成劲敌,如若一体除去,不特本领高强,事太艰难,容易激变,迫使互相勾结,大举相抗。自来大风起于萍未,星火可以燎原,并且杀之无名,除之非易,既失民心,转多强敌,又知这班人多不喜作官,难于收服,于是想下这釜底抽薪高明柔克的狡谋,利用人好高好名的习性,不借三征五聘,一味以虚礼尊荣羁縻,使其心有所向,兔为敌用,一面因势分布,使这类能人哪一省都有上两三个,平日却轻易不去用他,老使承着自己厚情,过意不去,一旦遇上危急的事,自然一呼即至,甘心为之效死了。以前人数还多,除有几个窥破对方计谋,始终不肯上套,但是踪迹已露,信使日夕在门,天数已定,无可挽回,对方好歹总以礼来,既不愿因此与之翻脸,作那徒伤生灵、危及戚友、干事无补之举,又不甘心受他笼络,而道未修成,世缘未断,自身尚有弱点,不能弃家出走,只得百计推宕,婉言推谢,暗中自去慎密布置,时机一至,立即弃了多年辛苦为儿孙经营的家业田产,连同亲友家人举族远引,遁往边荒绝塞,筚路草莱,另辟世外桃源,以为避秦之计。像那二人和三五好友外,还有中途悔恨逃隐以及因过自劲老死的不计,现存只这三十六人,分布各省,中有十之七八,自被收买到如今,尚是一次不曾用过。对方因是机密,而这些人虽然安富尊荣,自己也知对于清议不甚体面,除至近的儿孙家人外,绝口不向人提说,而去游说他人网并致厚聘的来使,受了当道密令,更利用他这种不喜人知的心理,不特言动谨秘,并向他们叮嘱,说:‘当道现以文教治天下,对于里巷游侠之士,本在严禁之列,只为老前辈道德人品迥异恒流,中心钦悦,又知志在山林,迹类游仙,不得而臣,也不便以尘世爵禄委令屈就,仅就老前辈服食玩好所喜,略示国家尊崇高士逸贤之意,至于金珠财帛,乃为老前辈的子孙群从俱都领有庭训,家学渊源,少年英俊之上,在老前辈尚未飞升以前,虽未便使其远离庭帏因时致用,一则当道爱才若命,求贤如渴,知道令父必有令子,特命后辈奉此买山之资,略供薪米衣帛之用,只是推爱连类而及,实与老前辈无于,只不可告知外人,以防那些名实不符之徒因而得志,一旦事犯当官,便以老前辈自解,不特厚污清望,反使国法难伸,且失当道敬老尊贤厚意。’一面又把前朝天柞已尽,历数攸归,当道并非谋人社稷,实系取之于贼,如何仁厚爱民等语委婉陈说,措词十分得体。身受的本就有些惭于清议,自然隐秘不逞了。至于用他时节,更是特加荣宠。

“当道爪牙原分两班,一是六十三名铁卫士,由那为首老贼钱善和、宝月秃贼率领,下余人数最多的归三凶率领。两班人各不相辖,一内一外,都奉当道密令,互相刺探倾轧,轻易不均派出。这为首五人多无实官,但是权力甚大,内而王公大臣,外而封疆大吏,安危祸福,只凭他们几句密呈便可左右。虽仗着对方防备周密,法令严明,公然贪贿作弊危害大臣之事,尚还未敢,实权却有,可是要调这三十六个援兵却办不到,非得遇上急事,自己万分难了,柬手无计,拼受处分,飞骑密奏,由当道发下这三宝密敕,作为当道亲临,才可随意调动,而去召的人尚须加个请字。这三宝密敕乃是一张绢册,上有当道亲笔写的两行字迹,余下便是这三数十人自写的名单。凡是列名在上,大都是自觉受恩深重无以为报,再四向使人探询意旨,使人又必再四代为推谢,说当道只是尊贤,并无别意。等最后看出问的人实是过意不去,深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如此优厚尊崇必非无故,已拼失节以图报称之时,方始微露口风,说当道尊礼的原有两等人,一等是因新朝初立,尚有假名匡复的好乱之徒时思蠢动,当道善心仁厚,为恐一动官兵,玉石俱焚,难分良贱,为此征聘奇才异能之士以备应用,一旦有事,可以不动声色,派上两人前去便可了事。这样专诛首逆不治胁从,既可消祸无形,并免官兵贪冒,滥杀无辜,还免调敝民生,摧残元气,用心至善。这些高人虽也是感慕恩德效忠于上,自己力请,本年才由一位上的条陈,以前多遣铁卫士去,并无此举,更未出于强求,但他们声望本事都比老前辈差,似你已然视若客星,如何可以屈与同列?好在人才够用,真要有不了的事,自当奉请出山相助,不必与绛灌为伍吧?请想问的人已拼失节,并且话己说出,就明知做就圈套也得去上,何况机密已然预闻,有了许多顾忌,不下水,又有何法自处呢?来使见事机成熟,这才约定时日,请来三宝密敕,使其列名其上,另外封一清高虚衔,告以这等名衔无异客卿,至为清贵,只有当道一人能够调遣,以下无论王公大臣,非见此三宝密敕均不能随意邀约,平常的事已有专人办理,无须劳动,虽有极优俸禄,但是一不当官,二不听调,真要遇上急难大事,只管承头的仍是宫门三杰,铁卫士中正副领队主持大局,那是因为手下人多、情形熟悉之故,对于列名宝敕诸人,依然格外尊崇,第一非持有宝敕不能请往出力,第二人请了去,必须将宝敕供在当中,犹如当道亲临,方可开口相烦,待遇更是上宾,不同属下,意思是这些都是当道客卿,与普通不同。只是一节:礼遇固极优握,行军之事,法令不得不严,当列名密敕之前,曾有自愿矢忠的誓约,以后遇事如不尽心力,或是通敌背反,也须如誓自尽。除法条是写订在密敕后面外,另附有两件赐自尽的物事:一件是个设有精巧机簧的小金瓶,装在另一锦盒以内,中藏有用鹤顶红等七味奇毒制成的药丸,名为忠烈七宝丹,一是由南疆中特产的四十五种毒虫毒草淬炼而成的一柄小毒刀,名为赐福神刀,刺中人身,稍微破点皮肤,不必见血便自封喉。连那绢册名单共是三件,三宝密敕之名便由此起。虽然法令森严,誓言恶毒,因是事前曾经再四婉言劝阻,详说利害,不令列入,完全出于自愿,既已矢忠效命,本无背叛之意,法条多酷,也是具文,与己全不相干,不特不以为奇,转觉有此一举可明心迹,此后以身相许,成了对方忠诚奴仆,再受优礼也可无愧了,却没有想到对方早知此辈不会背叛,所重的实在办事不力临敌畏缩等轻描淡写的未两条上,因为养着这些虎狼,终非他们之福,以后异己之徒残杀既尽,便用此辈不着,现在固属机密,日久不免传出风声,纷起效尤,民多尚武,争习奇能以望荣宠,太平之时,不犯以大好金帛养此闲人,品行不好的还借此擅作威福为害地方,使官府难以为治,助长刁风,兼伏乱萌,如不收用,随时俱是祸根,故以巧计愚弄,在强敌未尽以前,一面利用他出力火并,胜者先去强仇,败者设词僵激,引使其愧忿自尽。好在人多,一面故作震悼,转怪其不应如此愚忠,以身殉职,对于遗族优加抚恤,使后来的人见此榜样自然激励,稍犯戒条更是无颜存活,反正连敌带我都算上,这类人去得一个是一个,只要题借得好,每灭一处强敌,先去掉两个未来内忧,能使日久双方同时消灭,才算称他心意。为防立得功多,异日有什分说,本又养着不少死士,乐得使他永远承情过意不去,所以不是万分扎手,决不轻用,每一用上,如不马到成功,照例必有伤折。这类事虽然回数不多,这些人哪一个不聪明?有上两三回过去,自然有人省悟,无如身已上套无计可施,好些都想趁着机会,不等调遣,作为无心撞上,赶来立上点功劳,算是报了前恩,跟着急流勇退,设法隐遁,事如不济,未奉明令,从旁帮忙,或许能免一死,等他发下宝敕另调能手,再合力上前,因人成事,总比指名调派的安全。这类多是俗累不重,子女家人不多,而又较有心计善于取巧的,否则仍是不行。上次嵩山失事,一半吃了此辈好猾之徒的亏,否则也不致那等惨状。

“今日两死人,乃铁卫士中能手,受擒两人,一名夏雪峰,外号长爪仙猿,一名刘桂,外号铁仙剑,俱是东昆仑派。因为前年云南王人武往青城访友,漏了踪迹,被三凶知道,认着奇功机会,一面着人邀劫,设下稳中之汁,利用他好胜心情,当时不胜,出语激将,约下时地比斗;一面密告当道,因知工人武乃前朝嫡裔,本身剑术己自高强,并有小公主独臂神尼为助,恐吃不住,还没敢据实上闻,只说发现一些形迹诡异似存不轨的好人,但是本领特高,恐其漏网,特请发下三宝密敕,随时调遣能手,以防万一。当道明知中有出入,未奉使命,发现敌踪立即上闻,为求万全,并还不敢贪功自恃,终是效忠于己,当时也未揭破,准如所请。哪知王人武赴约以前早已识破好谋,只为素日好胜,故作不知,如期赶到百泉会场,暗中并带有不少能手。神尼见侄儿冒险,也自暗中赶到,只一场便伤了十四个强敌鹰犬,三凶所调两个能手也一伤一败。三凶如非见机先留退步,也自难保,总算事情机密神速,手下全是心腹能手,又死了十之七八,一见不敌立即收风,等次日当道所命侦骑赶到,已经杀了几个无辜僧道和一俗人,做好手脚,把调去的人也逼死了一个,把假功劳分一半与另一人,一面向那人告以不得不尔之险。那来查探行踪的铁卫士,又以来路上不合受了三凶愚弄,不曾赶到当场,恐受严处,尽管疑信参半,还须与三凶勾结,照他意思回报,这一来虽做得干净,却给嵩山多种了些祸根。当道见死了这多爪牙,又自尽了一个能手,才得全胜,不由不信,除疑心还有逃走的余党,责令随时访查搜杀外,对于存亡两面都给了极大的赏号。那被迫自杀的,便是夏、刘二人的同门好友,而冒功得赏的也是至交,目击此事,不禁心寒气短,一面自己准备不久以诈死免祸,暗中告知夏、刘二人,令其设法勇退。二人恰巧只有两三个门人,无什家累,不过山东人素重信义,觉着虽上了人的大当,终是受过人的优礼尊崇,不报而去问心不安,且易为人所笑,好友之死又是三凶所激,出于自杀,当道还在梦梦,便想立功再走。

“嵩山之役,一则未奉调遣,又以人在远游,事后方知,未得赶上。近闻嵩山小主被玉面神鹰金雷和刘莽保定,脱出罗网,间关万里,来到这大漠穷边,一路之上侦骑密布,险阻丛生,前面既有追兵,投的又是虎口,按说就被逃到地头,也是束手成擒,万元幸理。哪知一到哈密,便在去三道岭的途中失踪,起初追的人沿途搜捕,只被滑脱,人还没有伤折,等追到这里,头一天赶上大雪,先是两名精悍手下忽在雪中失脚,尸首俱无,跟着到了三道岭,头两拨杨灿、冯春等人几乎中人反间之计,与老贼起了内证,跟着又折了几名健将,直到宫门三凶中的阴阳手碧眉俞天柱。铁翅子秦贤赶到,仔细推详,虽然看出破绽,知是敌人之计,无如主客异势,一强一弱,明暗悬殊,当天被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用梅花飞针将俞天柱手上酒杯打破,下一警告,等飞身追出查看,人已无踪,先就栽了一个跟斗。并且就这一日中,有名的燕山五鼠被人毁了两个,由此起常时损兵折将,失意丢人之事联翩而来,休说嵩山逃出的朱、金、刘三要犯寻不见踪迹,连窝藏犯人的巢穴都找不到一毫线索,敌人轻易见不到,真要撞上,十九没命。据逃回的人说,所见到的,除两三个精通飞剑的蒙面少年男女外,还有两人也是神出鬼没,行踪飘忽,来走如电,不可捉摸,一个好似西北诸省传说的北天山飞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另一人是个中年汉子,也自称为老少年,不知姓名。最奇怪是前后共有三次人遇见,所说年貌神情口音俱似一人,身体的高矮胖瘦却与各人所见不同,过不几天,又有五人和两条藏狗失踪,逃回的人坚持说是被一怪物抓死,逃命时有一人跌落浮雪坑中,为毒荆刺伤,幸遇一异人解救才得活命。

“那号称宫门三杰的三凶,本领以俞天柱为首,和秦贤均精飞剑,只冯春一人较差。他以前也会一点剑术,因在华山西峰追一逃人,用飞剑逼其束手就擒,遇见秦岭三老,将飞剑毁去,又破了他的内家气功,再四哀求才得免死,命虽保住,可是剑术已不能再炼,仗着武艺也是好手,人又刁狡,更得副手心腹好友万子灵之助,手下网罗的能手不少,当年他主人害死亲兄曾与密谋,积功颇多,所以仍得宠位。当初本只他一人领队,俞、秦二人原是他的引进,因三人均会飞剑,本领出众,遇事时常成功,才有了三杰三凶之名。日久对方见这三个鹰犬功高劳苦,本领既比人强,又是结义弟兄,渐生疑忌,假作升迁嘉奖,把三人分作三起,各领一队。俞、秦二人均非善类,先因冯春是他引进之人,又得上心,身是副手,一切由他禀承交派,虽觉他好些坐享功劳之处,因有引进之德,也还相安。这一分开,彼此权势相捋,加以奖罚分明,一律待承,先还无事,等两次功劳建过,恰巧俞、秦二人功成受赏,冯春因非敌人对手,几得处分。俞、秦二人受了主人权术驾驭,不特不以负心为耻,转觉冯春昔日只是因人成事,离了自己便不能行,平日隐昧自己的功劳奖赏,无论出力与否,均是他得头份,幸而主上贤明,否则不知埋没几时!感恩之余,越发摧残忠义,闻命即行,无不如志,这等作法,自然眷遇益发优隆。冯春既不服二人盖过自己,又愤二人背德负心,一毫没有照应,使己难堪,幸是主人念功优容,赏赍仍厚,否则岂不被他压了下去!心中恨毒,却难明言,只是暗伺二人嫌隙,井用万子灵的计离间,渐渐三人都成了阳与阴违,几于水火。主人正要他们如此,每遇急事,燕山五鼠次一等的死党出去不能成功,便派冯春率人打头阵,跟着俞、秦二凶随后赶去,务使互相争功,好为卖死力气。秦贤比较忠厚一些,知道智计不行,还不十分自恃。俞天柱既负自己智勇双全,剑术高强,又有得力助手,多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下,加以每出必胜,益发认为马到成功,目中无人。初到时十拿九稳,几次挫折过去,觉出不好,知道他那位主人决不许手下旷日无功,照例一见敌人便须飞报,请示颁下三宝密敕,另调能手。冯春以前在外连番失挫,未受处分,便由于此,有时直说连自己去都无用,非颁宝敕调请高人不可。为此生气已非一日,时向主人陈述不平,说冯春恐己立功,他不行还恐别人分功,密找外人,自己将来出外效忠,决不似他这样动辄求援外人,劳师动众。人前背后,大话已然说过多次,如今有何颜面请求调人相助?拖延了几天,看出形势日非,伤人太重,和秦贤一商量,才知秦贤比较谨慎,恐隐匿不报遭受处分,因他好胜心重,又有前言,不好意思,总算还看同舟之谊,把事情揽自己身上,已飞章求援去了。俞天柱虽觉此举合心,但是秦贤近年也有嫌隙,背己行事,外表是顾自己面子,内情不知如何?方自疑忌,恐被中伤,后悔不该迟报,又算计往返万余里的途程,宝敕颁到尚须时日,敌人不知出什花样,与其坐而受制,动辄得咎,转不如亲自赶往面陈一切,既卸重责,还兔同党倾轧,正打算飞行入京求援。哪知他那主人把嵩山逃人十分看重,再见连三四起派出的能手侦骑全都无功,据各省飞驿奏报,追骑已达甘、新各地,逃人尚如神龙行空,仅露鳞爪,不可端倪,深知新疆素为遗民逋逃之蔽,各部族繁杂,地土又复广大,地利物产虽未开辟,均极富厚,越认作腹心之患。三凶贪功好胜,难保其明知不行仍要强为,以致多所伤折,酿成巨变,早不等奏报,三凶离京未久,跟着便用驿递,将三宝密敕暗中发下,就在昨晚俞天柱激令冯、万二人前来窥伺打点,借口探敌背人起身以前,到达哈密。随护这密敕的还有六名铁卫士,这六人名为护敕,并不随同驿马行走,所奉秘命,也只知主人赏赐哈密办事大臣,有一小箱上赏,必须留意能否安然到达。失落也不妨事,只要知道失盗时情形,更不许随同上路,只随时随地留意,到了地头,自随三凶调遣。六人依命而行,分饰各色商旅,在驿马前后出没窥伺,并不近前,并不知那小箱乃是寻常赐物,另外还有三宝密敕,照例又是闻命遵行,向不许问,直到哈密,当官开读,才知就里。事情如此机密,连他心腹爪牙,俱未知晓,所以塔平湖和大漠庄两处也是到后方知,事前毫无所闻。接旨的人知道重要,不敢疏忽,立请那六名铁卫士分人去唤三凶来接,一面加细防守。谁知去的人走到中途,便吃仁贤村周氏弟兄与淳于姊妹擒去,闭入暗穴以内。那办事的臣久候三凶不至,心中惊疑,正打不起主意,恰巧留守三卫士中有一人自负本头,以为事绝机密,无人得知,又值残年岁除深夜之间,仇敌决想不到,意欲自行送往三道岭去,为防万一,还命两同伴分作两起,悄悄去往前途探道开路,并作接应,并把主人的千里马骑去。满拟遇上敌人,凭这匹快马也冲得过去,何况万无泄露之理。哪知周氏弟兄向前三人诈出实情以后,早和陆萍入城窥探,尽得虚实,正好一人对付一个,最后由陆萍就来人飞马走出西关外驿路不远的快马背上,用他专习的内家轻功,把密敕盗走,剩了空箱,却放来人去和三凶等见,使他知道。

“事有凑巧,对方发下三宝密敕仍不放心,正赶上铁卫士的领队秃贼宝月假满进见,便命他随后赶来。宝月新收二徒,正想使其立功,便在原队中选了几人一同上路,不合私心自用,疑心天山诸友是他对头,心愤三凶平日趾高气扬,知非梁公之敌,意欲看他丢完了人再行出手,故意耽延,不先赶到,直到密敕到日,才来哈密近郊庙中住下。先不往三道岭,只命新收二徒与当地官送信。二徒恰是酒鬼,在西关酒肆中一耽延,阴错阳差,没有遇上那几名铁卫士,等见官回庙,秃贼一听前情,便料兆头不好,否则俞、秦二人俱擅飞行,得信晃眼即来,决无延迟之理,前行三卫士如若失风,后去三人也无幸理,尤其这前后六人俱是自己手下,不顾再闹排场意气,立即飞往三道岭。快马已到,众人刚发现密敕被人盗去,这一急真非小可,秃贼途中还曾细心观察,幸是周、陆诸人正好得手,没有撞上,否则便非吃他亏不可了。当秃贼宝月与三凶愁急之际,夏雪峰、刘桂二人正由甘肃访友,得信赶来,只闻说逃人滑溜,身后尚有能者,还不知道详情,认是立功退隐的机会,也在这时到三道岭与俞、秦诸人相见,一商量,均认为上次五人二狗失事之地和那怪物异人均极可疑。事前冯、万二贼也想到此,再吃俞天柱一激,已率谭霸先去,因事难拿定,此外还有常时伤人寻事的马玄子和那中年汉子,蒙面少年男女以及天山诸侠都在可疑之列,于是把人分作两起。秃贼自领两名得力下手和夏、刘二人来此查探。秃贼十分自恃,来时还故显形迹,一路说笑,谈论擒人搜敌之事,毫无忌惮,心想前几拨每次派人出来搜敌,多半一离三道岭,走不多远便出乱子,认定敌人密伺近侧,弄巧连三道岭老贼家中均有耳目,这等行径可以诱敌,尤其那伤人次数最多的马玄子和由山西新来、与玄于同以老少年为外号的怪人,必要出面。不料玄子和山西新来的怪侠王狮叟因见嵩山少主的病医治痊愈,三凶伎俩止此,无什能为,塔平湖周山主又再三劝他二人不必多杀,觉着三逃人已到了白马山,决保无事,打发三凶诸敌党回京,已由我五人应承下来,一时无事,加上王狮叟久慕狄家叔侄大名,尚未见过,极思一晤,便谢了周、陆、淳于姊妹诸人挽留,就在秃贼离三道岭以前,由玄子陪往北天山穿雪顶去见梁公,就在北天山过年,要过破五方回塔平湖。一面陆萍得手以后,早派人连夜各地传报,只淳于芳和令贤侄女尚在周家,天明前始骑马回庄。因秃贼自作聪明,照他胡猜,由三道岭到红山嘴一带四处穷搜,耽误了不少时候,天亮方来双柳沟,并在沿途遍寻有人家的地方访查,又把路走岔,不然还不致自投死路,一到便入民宫绝地,损伤随行党羽呢。

“令贤姊妹昨晚得信,便应舍了乘马一同飞回。这两个女娃儿家也真胆大包身,因她们一班小姊妹,近日情分越发深厚,尤其令贤与四哥跟前两个侄女和她最好,见后日已是除夕,令贤侄女家有老亲和各门尊长,须过初三出门拜年始得相见,要分别好几天,本不舍得,加以我们弟兄向禁子女炫露,他们以前只知令贤等家学渊源,尚不知剑术也有根底,又只老辈的交往,双方小姊妹们只前去年各请春宴赏花,互来往过两次。因是人多,当主人的忙于接待,未得深谈,令贤等平日谦退温和,看不出来,平日更难得见到,而这两次均值淳于芳有事他往,归来听说,先未在意,最近两月,才听玄于等人说起令贤姊妹诸人的本领,欲羡非常,因这里小辈姊妹一向深居简出,无由得见,又恐我们笑她轻狂,自行登门求见,藏之已久,直到这次为救逃人,齐、孙诸侄女三探三道岭,连戏三凶、老贼诸敌党,淳于芳先听人说三道岭来了女剑侠,便猜是我们这里的人,忙赶了去。第一次遇到的偏是两个外人,一半为了这,一半也为慕诸侄女之名而来,意欲人前显耀,引令贤等出去,不料遇见淳于芳。这新来二女,乃昔年武当七女仙中摩云霄孔凌霄的门人,算起来也并非没有渊源,无如双方都是年轻性做,上来彼此误认对方是她所寻的人,一面是想看诸侄女深浅,志在激将,略试高下,再行定交,一面是太护自己人,尽管和令贤等未见过面,向往已久,各自话不投机,便引往红山嘴附近无人之处斗起剑来。令贤等三人正救完人,回来撞上,淳于芳的貌相装束早就听人说过,也是孙三侄女性子忒急,见对方由一对一正改为合力夹攻,一面又是自己人,心中不忿,立和四侄女一同出手,话又有点伤人。双方本是平手,加上这两姊妹,自是不敌,令贤恰是后到,等看出二女不像贼党,见她势已不支,口说无及,便把那晚向大哥要去的芙蓉剑放出去,将双方剑光隔开,一同情由,意欲和解时,二女性烈,误以为侄女们恃强逞能,有意给她下不来,将她打败,再装好人赔话,当时说了两句气话,便自负气飞走。淳于芳和令贤她们俱喜结了良友,由此起连日往还。塔平湖诸女武功虽有根底,会剑术的只淳于芳和石铁华兄的孙女石燕玉二人,他们老辈中虽有几位精剑术的,但是好剑难求,人数又多,迁延至今。本门剑术乃峨眉心法,令贤等三人对友热肠,知无不言,又知正邪各派三次峨眉斗剑时所残毁断落的飞剑仙兵,事后散落在后山的,被大哥和三哥全拾了来,借用天洪炉,重新鼓铸出一百七十三口短剑、干四百五十一根飞针,现在这两种还存有不少,如能分得一些,学习飞针飞剑便不发愁。令贤侄女们素来大方,因她三人手里各有数十根飞针,先每人分赠了两三根,又答应代向我五人求剑,所以她们高兴非常,随时都在讨教。昨晚得信,坚不放行,强留到傍明才行分手。因淳于芳不舍爱马,便和令贤同来,孙三侄女姊妹空中飞行接应。原定遇见敌人一来撩拨便与交手,秃贼这一耽延,令贤她们反倒赶在前面,竟未遇上,否则秃驴到红山嘴以前必与侄女们相遇,这一动手,必当敌在附近一带,不致误人阵地,夏、刘二人不致成擒,我们少知好些机密,虽将三宝密敕得到手中,只恐还不十分顺手呢。

“秃贼可恶已极,更精妖法,炼有九寒沙,阴毒非常,适才良宫被困,原是一时疏忽,嗣被看出本门奇门禁制,幸是上来想要生擒我们的人回去拷问,及彼看破以后,因见对敌的尽是些少年男女,不知我们托大,误以为我们布下全阵诱他入网,暗中必还有人主持,具有极大威力,再不见机先遁定必遭擒,阵中门户略一倒转,又误认为是中枢要地业已发动,自觉身落入网,立于必败之地,有力难施,再不见机便难脱走,多少年的名望丢人不起。我这次阵法虽是粗率轻敌,不曾全备,到底玄门妙用与众不同,秃贼逃时仍用全力,还乘门户倒转的空隙才得冲逃出去,越发害怕,连头也未回便自溜走。他所统铁卫士素与三凶等对立,互相忌嫉,来时向俞、秦二贼说了大话,一出马便损兵折将,仅以身免,尚幸俞、秦二贼失去宝敕,也有极大罪名,此时有赖于他,正是急则势合之际,否则拿什么面目回去见人!秃贼大约还是难得受此挫折,他素来狠毒,又料定我们住处不会太远,恨极定施邪法,发动九寒沙,以图一网打尽。事虽昏想,但此贼狡猾已极,不会再来上套,宝敕已失,与他无关,非将他擒到此事决然难了。九寒沙只梁公有宝能破,可惜玄子早走一步,不然让他带信,就梁公不愿下山,将他那件法宝借来也是一样。秃贼在负虚名,照六侄说,飞剑也只寻常,此沙一破,擒他便容易了。照夏、刘二人说他这邪法,连设坛带施为不过三个时辰,我回时已有抵御之法,不过只能相持,不能轻易破它,以免毒沙散落遗患无穷。令贤和淳于芳决迫不上,此沙对面应敌,本是随手可发,先我只知有人在阵中逃出,不知便是秃贼。二女已然先走,原属可虑,幸而令贤谨细,既把大哥芙蓉剑要去,又向三嫂借了件玉符,足可无害。她二人到了那里,一见秃贼行法,定必飞回。现在全庄人等我已传知,只恐今晚年饭吃不舒服了。”

李清茗等郝子美说完,笑道:“五弟不消多虑,你可知莹公禅师和苏、邢、姜三道友便为这秃贼而来的么?”郝子美笑道:“适因三嫂催行,只在起身时和四哥来此,与诸位道友匆匆一面。莹公自那年金顶坐关,已言今后一意修禅,不再与人动武,故未敢于奉劳相助,若肯出手,要擒秃贼,也无须再烦梁公了。”彭勃接口道:“听说秃贼还有一个好帮手日内要到呢。”郝子美方问:“是谁?”忽听破空之声甚急。李清苕微讶道:“大侄女回来,淳于芳为何没有破空之声?定有失挫无疑。”齐良也说:“大女飞行如此急遽,邪法必已发动。”语声才住,一道剑光已如惊虹电掣直射进来,落地现出齐令贤,手上抱着淳于芳,人已昏晕过去。齐令贤一面把人放在齐良座榻旁边,口唤:“妖僧邪法厉害,已决发动。爹爹诸位叔父快作准备,以防庄中人等受伤。”五老点头。郝子美笑道:“我们已知道了。你先把你结义妹子送往后面三婶那里,医好再谈详情吧。”齐令贤见众人神情暇豫,知道无害,才放了心,重将淳于芳抱起,往外便走。旁立的孙孝等四小侠也要跟去,李清苕道:“孝孙且慢,你把柳春领走。我们虽然不畏寒沙之厄,到底初经,不知它的深浅。柳春想已饥疲,再如不走,万一少时难行,在此不便。你可将我这粒宝珠带去,以防不测,稍见异兆,改由地道中行便了。”柳春闻言不便再留,重又向众拜别告退。孙孝口答:“三姑父不必担心,今天是出场的人,姑母都给有一道护身符。本来没我的事,强和姑母讨了一张在此,足能保这几人无事,怕这妖法作什!”随说,仍笑嘻嘻将珠接过。郝子美道:“我已准备,怕是不怕,你们小娃儿终是谨慎些好。”

柳春随了四小才一出门,孙孝便对李旸道:“你两个老要跟着我们,现在没有什事,三姑父又不许我们在香雪精舍等看热闹,一会妖僧九寒沙便要发动,你两个该回到六嫂屋里去了吧。”李晃闻言,扮了一个鬼脸道:“娘和婶婶姑姑他们都忙着过年,安排年祭,我们回房去有什意思!你讨嫌我两个也无用,反正是跟定你了。”孙孝道:“跟我作什?我安置好柳贤侄,也回家去了。路还有老长一段,要是妖僧邪法厉害,毒沙飞来,我只一道灵符,怎顾得这多人?你两个又爱多事,不肯听话,万一出什差错,你娘又该怪我起头闹的了。我看还是由我顺便先送你们回屋,不跟我们去的好。”李晃笑嘻嘻道:“小表叔,你把我们当废物呢!妖僧来了,你自照应小表娘娘和柳大哥。我们不要你操心,中了邪法,决不与你相干如何?”孙孝作色道:“你娘已知道同我一路出庄,出事怎说不与我相干?要肯听话也好,偏又遇事逞能。你再不回屋,我路过小灵湘馆告你娘去。”李旸把小嘴一呀,接口说道:“哥哥,我们走我们的,谁希罕与小表叔一路!没的多个管头,就妖僧来了,也未必出得了手。有的是日子,明天我们偷偷和三表姑说,叫她带我们出去好了。”说罢,负气拉了李晃使要往侧走去。孙孝抢前拦住,说道:“这么去不行!我当你娘一路出来,必须当面交人。你还没看出对头有多厉害,三姑父和诸伯叔说话都不要我们在旁听,你们想照早上说的话做,如何能行!三表娘娘多护你们,也不能由你一性,大胆冒险。”

孙环从旁劝道:“哥哥,就容他两个跟去吧,难道妖僧狗贼们当真敢到庄里来么?”孙孝急道:“你知道什么!适才淳于姊那高剑术都受了伤,这是好玩的么!先出庄时,他们口说得多好,遇上来人只是见识见识,决不动手。他自知年轻,本领不行,还害怕呢。刚出庄门便变了卦,偷偷和我说,他爹近一年来,吃他二人磨不过,竟背了他娘暗中传授剑术,并还各给了一丸飞剑。他二人怕六嫂知道,练时背人,只有三姊知道,姑母也许看出来。说因此老想找人一试,背后和三姊说了两回,如非怕他娘不愿意,又觉大小,今早便带到双柳沟去了。难得他娘今早肯放他出庄,如真有敌人偷偷来此,叫我千万让他二人上前对敌,后来久候不耐烦,竟说他常听他爹解说奇门妙用,识得出入门户,意欲偷偷赶往前面寻他爹凑热闹去。共总每人炼了一粒剑九,我虽没见才炼多时,能有多大本领,便敢和强敌相对!我知姑父为人精细,进门便朝他二人细看,头次叫我带柳贤侄去后面安置饮食时,不是叫你和他二人留在那里吃点心,不叫去么?依我看来,三姑父必已看出他二人的心意,后来实是有话不愿当我们小娃儿说,才叫一起走的。随我们玩无妨,无如他二人多大乱子都敢去惹,防不胜防,适在庄前,又说本庄长年安静,难得遇到这好机会,各位父母叔伯又有早日平和了解之意,再不趁早杀死两个狗贼就错过了的话。我想起今春他两个哄着二金背他上北天山猎熊,如非双方有人,几乎没被妖道拐走,再看他二人适才背人做眉眼,打手势,听说妖法厉害反倒高兴,一点不以为意,越想越觉可疑,不但亲自送回,还得把这些话向他娘说,出错就来不及了。反正得把人送到,再走由他。”

李晃闻言慌道:“好表叔莫这样,我们定听你的话就是。并非别的,我娘和别位伯母不同,管得太严,年底下谁都有得玩,独于我们,除了在爷爷跟前,轻易不许乱走一步,一回屋去,便逼我们写小楷,又不许错写一笔,说是借此磨炼性情,真个难受已极了。再要听说妖僧狗贼们要来,除等半夜年祭,休想离屋一步,有多可怜!哪似小表叔和众兄姊们,放了年学便自由自在呢。”孙环笑道:“你还说呢!这还不是你两个平日胆大淘气自作出来的!哥哥你听他说得可怜,好在三姑父只说同往后庄,并未命他回屋,有事也好推托,何况今夜这情势,决不会有,晃侄也只说说,决偷跑不出庄去,我们再留神看住他,怎会出什乱子呢?”李旸道:“这话有理。都是哥哥藏不住话,什事都先说出。小表叔素来胆小,便害了怕,其实我们怎会闯祸呢?”孙孝道:“你顶坏,休要拿话激我!逼你回房写小字也实气闷,依便依你,只少时有什动静,要不听话妄自出手,那却莫怪我向你娘尽情举发,从此不令众人理你。”两小弟兄同声喜道:“那个自然。就有事,也是小表叔在前头,非等你挡不住,我二人决不伸手如何?”孙孝斥道:“少说!没那个事。我虽不知你二人剑术深浅,比我决强不多,别的还有什么奇处!比你两个练得年久的好几个,姑父都恐不济,都严嘱只许用以防身远害,不得轻易出手,你们便敢自命不凡么!”说时,五人已然走回长廊,取路往后庄绕去。

柳春瞥见李晃弟兄口角微笑,暗使眼色,方自寻思,二人身体虽是天生矮小,细看至多不过十二三岁,听口气神情十分自恃,难道点点年纪也是剑仙不成?忽听李晃答道:“我们不是说小表叔不行,是为我二人也有一道灵符。万一人多符少挡不住,我们再把符放起,不是力量大得多么?”孙孝惊问:“你们如何得到?”李旸插口道:“哥哥真爱说话!实对小表叔说,我们这符还是今早出庄时禀告祖母,祖母自己赐的,说是近来多事,小孙孙淘气,你娘照管不许多,带在身旁辟辟邪吧,我们就带上了。方才爷爷必是看出宝光内藏,曾对我二人看了一眼,正想开口,人就来了。爷爷何等高的目力心思,如见我们有什险难,早说话了。”孙孝闻言意似疑异,想了想又问道:“那符和我的一样么?”李晃方要答言,李旸抢口答道:“大致相同,不过祖母亲手挂的,加有灵文咒语,威力想似稍大,不许解看,也许防我二人淘气,乱试着玩呢。”孙孝笑道:“你看还是三姑母爱你二人不是?照姑父姑母这情形,自然无害,到底还是小心些好。”

五人边说边走,已经过不少亭榭院落,天色还只申初二刻光景。当日天色甚好,云日清明,到处松雪交映。柳春侧顾右方大片池塘回廊曲槛间、红桥尽头处一个月亮圆门,遥望门内,修竹千竿,戴雪挺立,高出墙头丈许,方想夏日竹院风清,莲叶云碧,定是一处纳凉盛地。孙孝笑指道:“那圆门里头便是他娘住的小灵湘馆,这时必随姑母,和诸位伯叔母嫂姊们同在‘得天堂’布置年下公祭典礼,不在里面。我乐得做好人,怕他二人淘气,吓了玩的。”李晃闻言,又扮了个鬼脸。五人正在说笑,忽听来路空中有人喝道:“敌人运用邪法毒沙来犯,已然发动,全庄人等如无护身御敌之能者,速退地室!或是另觅善地以防万一,候令再出。”随见途中所遇男女人等,有七八个分向右方小圆门和前面一所楼阁中如飞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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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听出那是二老彭勃的口音,抬头一看,云净风清,西方微现红霞,正是夕阳将坠以

前光景,天空中静荡荡的并无异状,同行四小面色虽现紧张,但未走避,正待询问,忽听李

晃向李旸拍手喜笑道:“果然来了!早点发作,还省得今晚年祭惹厌。”话未说完,猛听遥

天空中无风自鸣,宛如海波怒啸,发出一种极凄厉的一种怪声。仰望东南遥空,起了一片暗

绿色的阴云,内杂无数碧萤般的星光,滚滚翻花,晃眼展布半空,铺天盖地直向庄前涌来,

无异黑夜骤临,晴空立即阴晦,势疾奔马,前头云浪星涛已抵庄门,眼看压到头上,猛瞥见

前庄下面,倏地飞起一片五色光云,仿佛正月里的大花炮激射上去,也是晃眼布开,化为一

蓬雾毅烟绢般的光网,罩在全庄上面。那妖云将到庄前,好似遇什阻力,平空顿了一顿,光

网飞起也恰是时候,等到布满上空,全庄已在妖云笼罩之下,只不下压,光网也不往上涌

起,离地约有三十多丈,仅冒过前庄门内的堆云峰顶五六丈便即止住,四边反卷下来,活似

一个穹顶帐幕,将全庄罩了个严丝合缝。那妖云相隔穹顶还有二十丈高,停空不落,可是碧

星飞舞越来越密,妖云邪雾突突乱滚,一味增长不已,中间偏空出这一大段,暂时好似成了

两不相犯之势。

时还未到黄昏,当日天气本是晴明,因妖云浓密分布极广,伏波呷一带天空全被妖云布

满,黑压压不见一线天光,阴云暗雾之中,偏有那无量数的碧萤星雨,在半空中狂涛飞舞,

吃下层的五色云光一映,顿成奇观。李旸首先连连拍手称妙,李晃跟着说道:“哥哥你看,

这东西好像有点厉害。我们把法宝现将出来,省得用时手忙吧?”孙孝斥道:“你两弟兄,

一个不知利害轻重,以为好看好玩,一个又是毛包脾气。你没见齐大伯父出手了么?照这情

势,哪还用得着我们几个小孩?你两弟兄不知拿了哪位尊长的法宝,只顾想要卖弄,也不看

看形势如何。妖僧邪法如是寻常,大伯父怎会把五云灵蛛网放起?现有此宝护住全庄,多厉

害的邪法也侵不进来,要你们乱操心作什?”孙环笑道:“你莫说他两弟兄,我的看法与你

不同。本来姑父只叫你一人领柳春到后面去,后来我看姑父似在占算了一下,忽然改命我五

人一路,并说万一寒沙厉害,可以避入地道行走之言。姑父向例不说空话,行时又对旸、晃

二侄微笑,带有喜容,大伯父的灵云蛛网何等神妙,如照平日所闻,早就往天展开飞迎上

去,将半空妖云邪雾一网打尽了,怎会只守不攻,仅将全庄紧紧护住?此外也未见五位老人

出敌,令人不解。今晚又是得天堂年夜公祭的盛典,岂容妖邪侵扰!似此相持,必有原因,

弄巧就许妖法毒沙真个厉害,还要被它侵入一回都说不定。他两弟兄身边法宝,不是向父母

尊长强磨了来,便是暗中盗用,初次施展,自然早点准备的好,拦他作什?”孙孝道:“环

妹你知道什么!为防妖僧寒沙万一侵入,作个准备原好,偏他两弟兄都喜胆大妄为,以前我

常和他两个一起,还有我那三姊,他们闯祸,我背黑祸,上当不是一次了。晃侄胆于更大,

你只稍微放松,什事都敢上前。休看大伯父都对此事慎重,不轻出手,他却不管三七二一,

身边法宝再要是他娘和姑母那几件最有威力的,就许冷不防背了我们私自放将起去。好便

罢,如若不好,爹爹一向疼爱他两个,只有我一路,必要怪我粗心不加照看,挨冤枉骂不说

了,今日他娘又亲**付过我,经我力保才放出来,如有差池,对不起人还要丢脸,有多不

值呢!”

李旸接口道:“表叔莫担心。今天我们漫说不会出手,就出手也决不妨事。我们身边,

除祖母给的防身法宝和灵符外,昨晚我们去至祖母房中请安,背人和二姑三姑说起,众人都

能随意走动,只我两弟兄放了年学便被母亲关在房里,除却每日参拜祖父母外,连门都不许

出,直比不放年学还苦。两位姑姑和三表姑都觉可怜,三姑先把祖母的大乙金鳞舟偷偷借与

我们,二姑和三姑表姑又各给了两口明月刀和两根神雷针,本定今晚年下公祭之后全庄放爆

竹挂灯热闹当儿,借一题目闪开,偷空驾上金鳞舟,往三道岭开一回心,伤他两三名狗贼再

赶回来。原是说得好好,不料今早忽向各家叔伯姑姑说祖父和各位大公的意思:运数难逆,

齐大姑姑和四伯、父亲、诸位尊长兄姊,连同周家长幼两辈人等,把三道岭闹得马翻人仰,

已然稍过,今日事情更多,不宜再行闹大,各家子孙男女人众,要祖母随时留意,不许任性

行事,凡是未经五大公分派的,都不可放出去了,祖母平日无论对于门人子孙上下人等,虽

然轻易不说一句重话,但和祖父一样,看去那么慈祥温和,永无疾声厉色,不知怎的,另具

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谁也不敢违逆她分毫,表叔是知道的。何况祖母说时,目光又看着二

姑、三姑和我两人,母亲再暗中望我两人微笑,分明三姑借宝之事,祖母和娘俱都知道,只

关着二姑三姑的情面,没当众揭穿罢了。二姑不比三姑胆大,跟着便把我两人借故引向她房

中再四叮咛,三道岭之行务要中止。后来回到小灵湘馆,母亲也拿话点我,只得把一肚皮高

兴打消。因觉三姑并还偷偷把祖母昔年所用七宝借了一件与我们,今早祖母说完了话,她和

没事人一样,既没有索还金鳞舟,又未背人嘱咐。她平日素有担待,又最疼爱我两人,和母

亲更是多年生死患难之交,事如闹明,定和我娘暗中商量。昨晚我向祖母要护身神符,又是

一请即允,什话未说。越想越觉内中还有道理,正在心动,打算想个法儿,偷偷往双柳沟去

看看,二表姑便来谈起卜卦之事,跟着表叔又来。好容易承你说情当保人,放我两人跟出来

玩一天,这又后悔,处处管着我们。请想表侄虽比你老人家小了十多岁,本领也差,到底全

庄上自五位大公,下至各家尊长伯叔哥哥姊姊,这么多的高明人,不说是学,连看带听也理

会得几分了,莫非真个呆到极处,一出手就非闯祸不可么?”

孙孝笑道:“你两个还呆呢!我倒是嫌你精灵过头呢。你们虽没到领受心法口诀的年

岁,表面仿佛本领比我略差,其实你们仗着聪明口甜,得人怜爱,处处占光。你爹早偷偷把

剑术口诀传授,我虽不曾见你十分施展,定然比我还强。本来我年纪比你大不许多,可是我

不是说年纪和本领,是说你两弟兄胆子大大,又喜任性,人虽聪明,太不谨慎小心,你娘再

三要我照管,听你说话又野,哪能不加小心?你敢借话挖苦我么!”李旸笑道:“表侄们怎

敢如此大胆!你老人家莫生气。全庄老少三四辈,谁不夸表叔胆大心细,足智多谋?舅公有

事,还时唤表叔前去商量,我们当小辈的怎敢不听!好在我两人还未妄动,只说几句实话。

有祖母的大乙金鳞舟,还有母亲、二姑、三姑的一两件法宝,请表叔放心,一切听命而行如

何?”

原来五老中只四老孙同康为人最是长厚,孙孝却与乃父相反,貌相看去好似蠢胖,心却

灵巧异常,足智多谋,胆子又大,行起事来偏是稳练老当,只是生来矮短,不在高长。五老

原有五矮之名,子孙身量都是矮的居多,孙孝尤为矮得出众,天生来的矮短身量,永不长

高,年逾三十,形貌只如十四五岁幼童。李晃兄弟乃三老李清苕所生五男三女中本领最高、

后辈英侠中最负盛名的李同之子,一年十七,一年十五,为了祖父母和父母俱是地仙散仙一

流人物,本身又有夙根慧业,生来便具异禀奇资,聪颖绝伦,五家尊长同辈无不爱重,只为

年轻胆子大大,偶往天山猎熊,连生了两次事,乃母瑶宫青女何灵潇欲其晚成大器,管教至

严,不到年岁不许学习剑术。无如李同钟爱二子,依然暗中指点,传以本门心法,虽然年纪

最小,却都练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为守着乃父之诫,不许人前显露,以防乃母为此争论,平

日只装不会。孙孝和他二人最好,当日早起,原是听了乃姊孙云驾说两小身边藏有法宝,又

有敌人要来侵犯的卦象,因昨日姑母说,姑父吩咐不是奉命的后辈不许出庄,心中不快,闻

言觉着园中待敌一样可以出手,难得两小弟兄身有异宝防身,更可无虑,特意去往小灵湘

馆,因话及话,代两小弟兄说情同往庄外,因不知所带是何法宝,几次探询。两小原极灵

巧,先恐传到祖母耳边,借宝的人受罚,始而一味装呆,答非所间,故作不解,如无其事,

后来听出孙孝口风,已知此事,双方名份虽有尊卑,因都童心,常在一起,形迹脱略已惯,

知他急于得悉底细,仍是不肯实说,直到妖云来侵,估量快要出手,方始尽情说出,表面口

角争论,实则全是故意如此说法。

孙孝行事虽较持重,本心也巴不得杀伤几个妖人才痛快,一听两小所带法宝竟有太乙金

鳞舟在内,有此一宝,不特可以防身,便飞出灵蛛网外给来敌一个厉害也能办到,好生心

喜,立即忍俊改口道:“你两个既肯听话,少时如该动手,我四人一路如何?”孙环道:

“我们四人一路,那么柳春呢?”李晃道:“那个无妨。本来护身灵符我们有两道已够,并

还许一道都用不着,把我这一道给他带上,再指明地道入口,万无一失,如用不着,便送与

他,日后备个缓急也好。”孙孝兄妹称善点头。柳春先觉四小年岁都在十四五之间,一听孙

孝竟比李氏兄弟大十多岁,猛想五老俱是矮身量,照此看法,连二李弟兄也不一定便是幼童

了,心方惊奇寻思,忽听李晃赠他护身神符,心料全庄俱是高人,又有仙云笼罩,看五老和

孙孝四小从容暇豫之状,寒沙邪法决难侵入,留下此符,日后大有用处,不禁喜出望外,连

忙拜谢接过。孙孝四小俱喜柳春谦恭知礼,李晃笑道:“柳世哥,你我平辈,年纪又比我

大,何必如此谦恭呢?”孙环道:“我们只顾说笑,也不想想人家什时起身的,自到我庄,

连茶都没吃一杯呢。”话未说完,李晃忽道:“我还忘了这事呢,真个糊涂!”口说着话,

声随人起,双足微点,便往左侧小灵湘馆圆门中飞去。柳春正和孙孝兄妹分说:“路上已然

用过于粮肉巴,并不饥渴。”几句话的工夫,李晃已自飞回,手里提着一个形式精巧竹丝编

就的浅底长方大竹篮,内里装着半篮甜咸包子,半篮糖果蜜饯,笑对柳春道:“我们许有点

事,暂时无暇安顿你了。这都是年下吃的东西,将就先吃一点搪搪饥,事完再另款待你吧,

茶一会就来了。”

柳春委实也觉腹饥,连忙称谢接过,见篮中食品样数甚多,不下十七八种,除包子每种

是五六个外,余下最多的不过三个,不用说吃,那式样之精细小巧,有好多直未见过,看去

先就爱人,先拿了一个包子一尝,觉着味美无比,连声夸好。李晃把食篮交过以后,便随孙

孝、李旸,一同目不转瞬注定空中。只孙环一人在旁看柳春吃,听他夸好,笑道:“这包子

还是新近塔平湖那位女易牙教的,只是她面发得好,又用的是自流井的好盐,虽也好吃,还

不怎样。那甜的样子最多,有二十四种,篮里才得三样,还是寻常的。你手拿的这个,年下

做得最多,那是用自种的黑芝麻先用文火炒过,磨成细粉,外加蜜酿过的生板油,和各种瓜

糖果脯捣融为泥,这样作馅本不足奇,讲究是要甜而不腻,融而不流,馅子不要太多,油和

糖却要透进到面里去,外面看去亮晶晶的,面却不能发死,觉着包子皮又松又甜又腴润,比

馅还好。这个只要明白诀窍,馅子和面都和得恰到好处就行,也还不难,最麻烦是内有十几

种花馅,实在费事。第一是选花,按着想用来作馅的各种香花,除去桂花大小不算外,下余

多在那将开未开之时,隔夜先用清水,用细瓷作的小喷壶挨朵微微冲洗一过,跟着再用细纱

制的纱囊松松套上,以防沾上尘土虫蚁,次早日头未出,花刚舒萼之际,挨朵采下,仔细看

过,带着花里面自有的一种香乳和露气结成的水珠,整朵放人瓷坛里面,坛底本铺有寸许厚

的好白糖,放好花后,再加糖下去,由此一层花一层糖,装满以后,筑得越紧越好,不令透

一点气。各按花时采制,大意如此,因花开早晚大小性气,每有分别,采时也有不同之处,

大致不差,不过有的花须去旧汁,只能用它香味。这样把各种有色有香的花选采糖腌好后,

用时开坛,不特香味浓郁,连颜色花形都不会变,直和鲜的一样。做馅也有两种做法,一是

摘去蒂须,将花切小,加上糖腌过的板油细丁和芝麻核桃莲蓉瓜糖等各种和头,按着心喜口

味随意和用;一是取出半坛,将下面的花糖拨松散,坛口用七层皮丝和麻布封扎严密,不令

透气,隔水文火蒸上两三日夜,使花香和精气全都透入糖里,糖也溶成稀浆,出锅将花漏

尽,重又密封,静静放冷。再按本花形色做成包子,预先将糖腌的生油丁切得极细碎,与糖

浆和在一起,洒和在花片形的包子皮里。这种包子名为软香酥,通体只底盘花蒂内有一点

馅,花片擀得极薄,通体起酥,看去千叶重台,活似一朵花,到嘴酥溶,甜芳满颊,却一点

也不腻人。我们庄中今年才学会的点心,一时哪里找这些鲜花去?那女易牙便是借你马骑的

淳于姊的妹子,貌相极丑,头上还长着一支肉角,看去憨蠢,偏是内秀。我姑父三老大公,

对于饮食自来讲究,都极口夸她精细,会用心思,不愧女易牙之名,可想而知了。因她姊妹

二人全都好高,她听姑父一夸奖,越发高兴,教会我们好些肴点制法不算,又赶回去,把她

平日留存的花糖花馅各种咸甜材料送了许多前来。本来我们人多,吃的花样多,每年自腊月

初三起,一直要过今夜,年事才能算完。仗着人多,五位老大公虽是半仙之体,一则没有全

断烟火,二则儿孙门人众多,将来能成道修仙业的却只十之二三,五家老幼住在一起,姑母

疼爱儿孙,喜欢热闹,觉着大漠庄僻居塞外边荒,远隔人境,除偶往天山行猎,或是诸家门

人的子侄为谋将来生计远出经商外,平日无什消遣,便借这年时令节、花晨日夕,任凭诸人

找些花样来做。五老大公虽然平日相聚一室,除了朔望拜谒,门人子孙不奉传呼,无事轻易

不能进见,仿佛另是一种岁月,有时乘兴也来参加。门人子孙想见大公求些教诲,又常借做

新奇饮食肴点,或遇春秋佳时,变方法想些题目前去求见邀请,互相争奇角胜,以博几位老

人欢心。而五老大公对于儿孙等这番孺慕孝思,也往往嘉纳,不是入定神游与远客旧友来

访,难得不允,姑母更好说话,所以这些花样越出越多。现在单点心糖果,我们会做的就不

下五六百样,别的饮食更不用说了。”

柳春生自寒微,僻处边荒,几曾见过这等精美食品?一边尽情大嚼,一边静听,正在出

神高兴,忽听孙孝道:“环妹老是婆婆妈妈,区区饮食,也值得和人夸么?”孙环正要回

答,忽一垂髻侍女用托盘端了一盖碗茶和一碗汤来,孙环便不再理孙孝,又对柳春道:“江

南绿茶怕你不惯,这是普洱茶,那汤是甜的,你先尝尝。”言还未了,孙孝忽然回顾,失声

道:“晃侄真个心粗胡来,这是什时候,如何还教伴琴一人来此送茶!你没见上面什么光景

么?”跟着孙环便唤:“伴琴快走!少时事完,再收茶杯食篮。”柳春正觉那青衣小鬟灵秀

清丽,双瞳炯炯,闻言忽把托盘放在身侧石栏之上,口应得一声“是”字,双足微一点地,

便捷如飞燕往来路飞去,只两纵便到了圆门竹林以内,一闪不见。料知上空形势紧急,不顾

再饮佳昧,抬头向空一看。原来就吃点心这片刻之间,上空妖云邪雾大盛,那碧绿色妖火星

光也增加了好多倍,密压压布满在大片极厚的妖云之中,如非闪变不息,看出仍是散的,直

如一片光海往下压到,相隔护庄云光只得数尺。妖法分明势强得多,下面好似伎俩只此,仍

是薄薄一层轻绢般的五色云光,罩在全庄上面,毫无变化,颇有谨守待援、相形见绌之势。

四小弟兄面上看去甚紧,虽不发慌,却有惊奇之色。眼看妖云妖光越压越低,快与五色云光

相接,孙孝忽又失声道:“当真妖僧九寒沙厉害,会被它侵进庄来么!姑父适才话虽有因,

那也只是吓吓我们,万无此理!前面五位大公不动,得天堂上,长幼几辈都在那里,姑母和

别位老人不轻出手不说了,六表嫂头一个就不输这口气,还有四表嫂、两位表姊以及郝、彭

两家诸位嫂姊,哪一个也不肯受气的,怎么都单看着妖僧上门欺人,不睬他呢?如说蛛网神

奇,妖法不能攻进,另有妙计,为何适才又发急令,命全庄门人后辈全都退入地道,是何原

由呢?”李旸、李晃同唤了声“表叔”,底下话未出口,便听身后有人悄声说道:“你们这

些男孩真是废物!我们是奉命守望不许出敌,你三个,我爹爹并未明言禁止,既气不忿,你

们不会上去?似这样无人诱敌,相持到何时是了呢?”

柳春回头一看,身后忽多了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青衣美秀少女,因不知辈分尊卑,又系

初会,不敢再行细看,意欲向孙孝问明称谓再行弹见。哪知话完一问,孙孝答道:“这便是

我李三表姊,昔年在四川云贵一带出了名的女魔王。她忽赶来叫我们出手,不知何故?她话

说完,人已回得天堂去了。”柳春回顾,人果无踪,自己还留着心,两句话的工夫,来人归

路平旷,无什阻隔,竟不知是怎么走的,心方惊奇,李晃笑道:“我三姑姑都开了口,我想

上去试一试,表叔你看如何?”孙孝微一迟疑,手指柳春道:“他呢?”李旸道:“同去也

好。”孙孝道:“此事还是不宜造次。那边台阶下便是一个地道的入口,全庄均可通行,里

面人也不少。你可先在此稍候,好在有神符护身,决无妨害,稍见不妙,急速避将进去便

了。”柳春年轻好事,本恨不能一同飞上去见识见识,无奈和孙、李四人初次见面,自己不

会飞剑法术,没法上去,如求携带同行,这类凶险的事,又恐成了人家累赘,只得罢了。四

小兄妹,向柳春指点完了地道门径,孙环仍不放心,临行以前,又令柳春立在地道口外观

望,不令在原处站立,以防相隔太远,一旦变生仓猝不及奔避。说完,四小立在一块,李晃

便由怀中取出两串大如指甲又薄又亮的金鳞片向空洒去,霍地化为一片金霞罩将下来。四小

同时离地飞起,金霞随即合拢,又亮作一条形似梭鱼之物,将四小包藏在内,鳞光闪闪,其

疾如箭,向空飞去,晃眼穿出五色云网以外,射入上面妖云碧火丛中,跟着由金梭光内飞出

四五道青白色光华,在里面驰逐起来。柳春初见之下,欣羡已极,由此起了向道之心不提。

那太乙金鳞舟,原是峨眉派有名之宝,一到上空,光华立即强烈,威力大增,无如妖僧

九寒沙也非寻常邪法之比,柳春站在下面向空仰望,金梭往来驰逐于妖云邪雾之中,所过之

处,绿星碧焰如狂涛雪奔,纷纷四散,颇有不支之势,转瞬之间,妖云碧火逐渐加强,始而

随散随生,分而复合,金梭光华宛如一道金虹,驰逐往来,上下飞舞,看去十分明显。待了

一会,妖云碧火越加强盛,金梭依旧飞驰甚速,只是时隐时现出没无常,妖法虽无奈它何,

却不似占得胜着之势。一面漫空阴云星火似排山倒海一般,也不知有多厚多大一片,已压到

五色云光之上,渐渐越压越紧,两下紧合一起,云网仿佛勉力将它兜住,光华虽依然鲜明,

看去却有不支之势。柳春觉出形势有些不妙,暗忖:五老既是负有盛名的老辈仙侠,子孙本

领尚且如此,怎敌人妖法已欺压到了头上,仍未见有一人出手?一任自己子孙小小年纪私自

出斗,犯此大险,也无人出去应援,今晚又是每年一次的公祭,长此相持也不是事。心中寻

思,举目四望。就这前后个把时辰的光阴,大好一座园林茅宅,竟变得暗沉沉静悄悄冷气森

森。不见一个人影,适才各地往来行动的一些英秀男女以及园丁仆婢之类,俱不知藏向何

处,只听空中阴风悲啸之声益发狂厉,悸人心魄。先前一上一下,相隔颇高,云光反映之

下,四围雪景俱幻成了五彩颜色,天半尽管阴云密布,妖火浮空,下面景物依然明丽,远近

可睹。这时妖云碧火紧压五色云光之上,好似一副极薄纱网,兜着满网兜的沉重之物,两下

成了一体,云光虽仍原样未改,无如五色云光只得薄薄一层,妖云碧火过于浓密势盛,相形

之下便吃了亏,离地又近,碧火虽极繁密,乃是冷焰邪辉,光并不强,重压之下,云光便为

所掩,整座庄院园林俱成了暗绿颜色,如有鬼气。

柳春虽是少年气盛胆大,孤身一人,遇到这类从未见过的骇人场面,也不由渐渐情虚胆

怯起来。待了一会,下层五色云光虽还能勉强支持无什变动,上层阴云邪火却更显得势盛,

四小侠所驾太乙金鳞舟的金霞梭光竟不能常见,只在阴云邪火之中时露一鳞半爪,不特全形

难得发现,稍望见一点光影,碧色火星怒涛也似略一掀腾,立为所掩,一瞥即隐,飞行也较

先前迟缓,好似妖云邪火俱是粘腻实质之物,先前数较稀薄,故能驰骤自如,及至越来越

多,便渐粘滞生出阻力,虽仗法宝神奇能将其冲散,但是随灭随生,分而又合,势反加盛,

再想照前迅速飞行便不能了。暗影之中再一回顾,地道入口就在身后长廊底下。那长廊高下

回环,循着一列假山楼阁而建,背崖面湖,颇具匠心,全庄地下均是空的,内有不少仓库地

室,到处设有门户启闭,以便上下相通。这长廊脚下便有七八处各就形势设施极巧入口之

处,不是整片山石,便是一面大理石的壁心,或是古钱形的瓷砖铺砌成的护墙壁,上面各有

不同形的启闭之机,外表绝看不出,除机簧外,并可同时启闭,一经全数封闭,不是自己人

而又知得底细的,休想动它分毫。妖云初来的一会,前庄发出警号,地道门户一齐开放,全

庄人等除一些精通法术飞剑的首要人物而外,俱已遵命避入地道,不多一会门户全闭,独留

下柳春这一处退路,还是孙、李四小侠关后重又给开放的。那门乃是嵌在廊脚乱石之中的一

块厚约五尺大约六七尺。似方不方似圆不圆的斜形白山石,本来虚掩着微露出一点缝隙,柳

春先前只顾向空注视,不曾留意,这时觉出危机将迫,方始回望。那门已自向外开放,露出

一个六七尺大的洞穴,遥望里面灯光甚明,似颇深广,耳闻男女幼童笑语嘲骂之声隐隐传

来,只听不出说些什么,外面闹得天翻地覆那等厉害,地道里面好似若无其事,丝毫不以为

异。

柳春见状大是奇怪,暗忖:孙、李四人本令我入内暂避,自己好奇观阵,立在外面,全

庄老少几辈无一庸手,地道内说话的不知是什人物,与其在此冒险呆望,还不如径去里面见

识见识,免得妖云毒沙骤然之间攻破云网猛压下来,仓猝中措手不及,将护身灵符平白用

去,岂非不值?心中一动,正准备略观天空形势再行入内暂避,猛瞥见上空青白光华飞绕之

中,太乙仙舟忽现全身,只是飞行较前更缓,金梭光外俱是妖焰碧火,明灭如潮:好似前后

均有阻力牵引,青白光华却极强烈,电掣虹飞,不住向四外妖火冲荡,似在开路,原由东方

高空斜飞过来,初飞颇慢,等将妖云碧火荡开了些,现出全形,飞离当头不远,梭尾上倏地

电光雪亮,闪了一闪,方觉光芒异常强烈,悲风怒啸中,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巨震,就由梭尾

银光耀处,发出一个大霹雳来,霎时震散,化为无数大小雷火球纷纷爆散,声势猛恶已极,

震得人耳鸣目眩神悸心摇。迅雷爆处,立将梭光四侧的妖云邪雾碧火绿焰震散,荡开了一个

亩许方圆的大洞,紧跟着梭光头朝下面一沉,电也似疾由五色云光中飞泻下来,晃眼落地,

四小侠忽在青白光华环绕的金霞光中现出身形。孙孝手指柳春厉声急喊:“柳春还不快退,

等待何时!”

柳春原瞥见当头妖云碧光被雷火震散之后又复合拢追来,其势甚急,虽以梭光降落忽转

神速,未被迫上,但是梭光穿云而下之际,底部好似带有一溜暗绿色的烟雾,柳春不知妖法

厉害,敌已乘虚追落,以为空中那么厉害的妖法尚且被宝光雷火冲破,区区残烟残缕何值介

意?上空五色云光随分随合,妖云邪火仍被隔断,不能再往下来,又见孙、李四小侠突然在

金光影里现形,认定邪不胜正,得胜而归,只不知妖人为何还未退走,急于相见询问斗法经

过。上空雷震之后,阴风仍在怒吼,孙孝语声为其所乱,柳春没有听真,不特未往后退,反

往降落之处迎去。容到看出孙、李四小侠一同挥手,大声急呼“速退”,刚刚听明,已自无

及,微一迟疑之际,猛觉一片奇寒之气迎面扑来,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神才一迷

忽,猛又觉身上一股阳热之气往外发散开去,紧跟着胸前透出一片紫色祥光,飞起丈许,重

又向下折回,将全身包在里面。孙孝兄妹和李旸见他钻头不顾尾,也不听招呼,全无机心,

连护身神符俱未取在手内,便迎面飞纵过来,知道不妙,内中李旸首由金霞光中飞起,待要

抢前救护。说时迟,那时快!当柳春为邪气所侵之际,孙孝兄妹已然发现金梭下面所附邪烟

正往四下布散,柳春恰是身当其冲,一见李旸飞起,忙喝,“旸侄不可造次!”李晃接口说

道:“无妨,表叔先收太乙舟吧。”身随声起,相继往前飞落,同时太乙金鳞舟落在地上,

柳春身畔护身灵符也由内里发动威力,只惜事前不曾取出预防,那股寒毒之气竟侵入头面,

虽仗灵符妙用,中邪不深,人已难于支持。

柳春当时觉着头脸冻木透体冰凉,心寒得乱颤,几失知觉,因是少年好胜,生来禀赋甚

好,又是纯阳之体,还能强自运用师传武功,由内里运气活动血脉,意欲贾勇挣扎,瞥见李

旸、李晃由金光中迎面飞落,身外各有一片紫气环绕,心中想要招呼询问,但为寒毒所逼,

口已难开了。一面李氏弟兄先后脚飞到,见他面如金纸,目光失神,牙关紧闭,立在地上,

周身乱抖,摇摇欲倾之状,初次经历到这等惊险场面,只知灵符妙用发动大晚,虽将寒毒阻

住,已被侵入头部,误疑邪气攻心,中毒已深。弟兄二人恰都秉有祖父母两代遗传义侠天

性,李旸在前,首由怀中摸出一粒红紫色的丹九,口中说道:“柳世哥中了妖法邪毒之气

了,快把口张开,吃这一粒小还丹,当时就好。”随说,手向柳春口边轻轻一捏,见口闭难

张,又道:“柳世哥,你口闭大紧,张不开来,稍微忍点痛,我好救你,由我手做,切不要

强,能倒下才好呢。”柳春不能说话,心里明白,本就难于支持,为顾颜面不愿倒下,实是

勉强,闻言正合心意,就势往侧一歪。李晃也自赶到,顺手一接,扶他仰倒一旁。李旸跟着

左手向他颊间揉了两揉,往上一捏一托,下巴便脱了笋,口虽开张,牙齿仍自乱颤,嘴皮已

成了乌黑色。李旸随把右手丹丸投向喉间,嘴对嘴渡了一口气。柳春上半身已然麻木,下巴

脱笋,本未觉痛,那丹丸入喉即化,立觉一股阳和之气下行,始而肺腑回春,齐转温暖,到

了涌泉、地窍等穴,又循后身诸关节逆行而上,由玉海、紫府、天门等要穴流行七窍,不消

半盏茶时,行完一周天,充沛全身,不特邪毒全法,奇寒尽退,并还百骸和畅,周身温暖,

精神倍长,舒服已极。柳春惊喜交集,忙自李晃手臂间跃起,待要称谢,猛觉颊腮痛疼,满

口荷荷,话仍说不出来。李氏兄弟,一个刚由手腕间放他纵起,一面心忿妖僧邪法恶毒,不

该冒昧上去,将上空邪气带了些下来,引鬼人室,惟恐尊长怪责,心中有事,柳春一好,便

惦着适才那股黑气;一个比较沉着,先是一心注视着病人面上神色,看他余邪净未?柳春起

得又猛,孙孝兄妹正要收了太乙金鳞舟走来,一面伸手接宝入囊,一面想要询问妖烟邪气下

落,二人全分了心,均未想到柳春的嘴还未复原。还是孙环见柳春脸转通红,连声荷荷,话

说不出,忙笑道:“我说你两弟兄怎这粗心!人家下巴还掉着呢,幸先服了伤药,不然这一

跳动,还不疼死!”李旸闻言想起,不等说完,正要伸手。柳春这类事原是当行,未容李旸

伸手,早捏定两腮颊骨笋往上一托,克的一声复了原状。

李旸笑道:“我当你所中邪毒太重,血冻骨脆,照药之后当时复原,恐腮骨脆折,只好

让你受点痛苦,等全身温暖之后再行合笋。先以为复原还早呢,想不到小还丹有如此灵效,

居然入口回春,好得这等快法。”孙孝闻言,面色微现惊讶,看了李旸一眼,尚未开口,孙

环笑道:“我说你两个冒失不是?他邪气才一上身,灵符立即生出妙用。你明看见所中邪毒

本轻,随便一粒丸药便可治愈,你身边没有,回屋去取也不是来不及,你却没见过世面,大

惊小怪,手忙脚乱,不问青红皂白,竟把明年端午祖父传授心法时必须服用的小还丹给他服

了。当年五位大公由峨眉拜别教主师长下山时所带各类灵药却非少数,只这类练习身剑合一

可为大助的小还丹,虽不似大还丹预有定额那等珍贵稀少,共总才得小半葫芦,我们五家门

人子孙又多,所以每人只赐一粒,那资质次的还没有份,你的存心固然是好,可是半年不到

的光阴,晃眼便来,到那应用时节,看你哪里找这丹去?”说时,孙孝、李晃已然一顺湖

岸,一沿长廊下面的石路,分途赶去,只剩李旸一人在侧。柳春闻言,才知所服小还丹不特

起死回生,并还是练身剑合一上乘剑术的灵药,有此一丸可以省却许多功力,李旸竟为解救

自己用去,心中老大不安,一面拜谢,方欲询问有无补救之策。李旸想了想,笑对孙环道:

“表姑莫替我担心。自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就没法子再要,少此一九灵丹,至多加上一二

十年苦功也抵过了,何况那是真正修为,功候自较精纯,且比乞灵草木只图速成强呢。”孙

环笑道:“这话也对,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姑父素来疼你,也许见你勇于为善,不惜舍己

从人,特加奖赏,给你补赐一粒,你须谨守此时之言,不能再要呢。”李旸道:“祖父之

赐,如何不要?我只留着不服,定凭真实功力以求精进便了。”说时,侧顾柳春,面有愧歉

之容,笑道:“这类小事情我们常做,我总想自己努力用功,就有也不服它。祖父再赐,也

只拜领保藏,以备济人之用。你无须介意,不过此丹实有妙用。你今日所服这小还丹,虽不

能似大还丹,服了能换去凡骨,但能祛病延年,益气轻身,习练剑术吐纳尤具妙用。你无心

中有此奇遇,缘福颇不浅呢!”柳春闻言益发惶愧,重又拜谢不迭。孙环见他只是惭恐,面

上并无喜色,顿悟姑父李清苕命他随入后庄安置,实有深意,也颇代他欣慰。

李旸随又说道:“你看小表叔老不放心表姑,惟恐吃了什亏,他两个分途搜索妖魂,却

把我们安放这里,明是中途堵截,实则守株待兔,不会有事,只为我身边带有两件法宝,想

叫我给表姑保驾便了。”孙环把小脸一绷,秀眉微耸,气道:“哪个希罕你保什驾!这里不

是网口么?你想显本领,不会独自进去,由我一人,在此坐镇,说这鬼话将我作什?”李旸

见她发怒,忙赔笑道:“小表姑不要生气,侄儿如何能比你高?实是故意激你的。如当真活

生了气,被三表姑知道,说我欺你,以后遇事就不帮我了。”孙环更气道:“原来你赔礼是

为怕我三姊,不是服我。这样说来,要不是有三姊,你就可以随便放肆了。这话更轻视人!

我从不受人的气,且等事完和六表嫂说理去。”李旸听了越发慌道:“好表姑,侄儿年轻说

错了话,招你老人家生气。无论是罚是打,侄儿全领,千万莫和我娘去说,本来新年里只答

应放我两弟兄玩三四天,还须一点事情不生,你这一告,又该我们晦气,一步都不能走动

了。”环见他情急,忍不住噗哧笑道:“你二人平日那等嘴强,怎么一提你娘便那等怕法?

你爹管教也不是不严,怎又不怕呢?”李旸见松了口才放下心,笑答道:“打骂好受,软困

难当。我娘一来便罚我们枯坐一天,罚得重时,还要做上许多苦功夫,才难受呢!”

柳春见孙、李四小侠,除孙孝外,都生得粉妆玉琢金童玉女一般,年纪虽不真知,想来

也不会甚大,那么高的武功剑术,人却俱有童心稚气,灵心慧舌,口齿伶俐,斗起口来,笑

语如珠,纯然一派天真烂漫,使人意消神旺,说不出的愿与亲近,心方歆慕。李旸又道:

“你看他们去了这大一会,想必前后庄俱追到头,妖僧元神怎未引来?莫非还有什变故,难

令入网不成?”孙环道:“你真性子急,既不喜枯守,不会看看去!适在空中听姑父发令口

气,以我推测,凭我们四人便想擒住妖魂,决不容易,你去也是徒劳。乐得和我一样,图个

暂时清闲,妖僧如被引来人网,立享现成多好!”李旸道:“此话不一定。妖憎伎俩不过如

此,他所仗恃的只有九寒毒沙,现在已被齐老大公宝网隔断。他那元神乘隙附在太乙舟底混

将进来,还是齐大大公故意放的。妖僧元神深入重地,九寒沙不能带了同下,犹之乎叫花没

了蛇耍,还有什大不了处!我看今天五位老大公和几位远客无一出手,各家叔伯姑姊也无一

人出面,许是祖父责成我们立这一场功劳呢。”话方说完,便听身后有一女子接口道:“小

猴儿好大口气!凭你们四个小孩就成功了么?连我们还不一定行呢。”柳春听那语声就在离

头不远的长廊之上,仰望回顾,却不见人影子,随听李旸喜应道:“三表姑么?我二姑三姑

想也来了?”廊上又有一女子答道:“岂只我三姊妹,人多着呢,都在遁法隐蔽之下。你们

要用来诱敌,事前没有辨清门户,和妖僧一样,看我们不见罢了。现在除五位大公和来客

外,是通剑术稍具法力的,全部出看热闹。妖憎此时已有点发觉不妙,想要遁逃出去,正和

孝弟、晃侄,还有彭、郝二大公门下几位世兄弟,在碧琳坪上恶斗,离此尚远,隔不多时便

自赶来此地。我们如不说话,你们不要开口询问。虽然这次遁甲奇门是本庄原有布置,与双

柳沟所设埋伏大半相同,终以谨慎为是,免得万一又被妖僧识破门户,乘齐大大公收回五云

灵蛛网之时逃遁出去,日后必不再来上钩,那就更费事了。”

柳春听出这说话的又是一个少女,语气较刚,音声却甚清朗,极珠圆玉润之致,方在寻

思,是否孙、李四小侠所说三老李清茗的二三两女?偶一眼瞥见空中云光荡漾,连着光网上

面兜起的阴云碧火,往来乱晃,起伏如潮,妖云邪火被光网阻住,难再下压,郁怒无从宣

泄,发为厉啸,聒耳欲聋。那光网也似发出威力,不时把妖云邪火往上荡起老高。无如妖法

厉害,势盛且猛,抗力一强,压力更强,眼看排荡上去,又似排山倒海一般往下压来,看去

好似无量碧绿火星合成的一座大山,在平悬空中,随着五云光网绷起振荡之势,抛球般上下

跳掷起落不停,光影笼罩之下,映得下面园林人物都成了暗绿颜色,闪闪不停。柳春不知就

里,方觉妖法势盛,五色云光有点相形见绌,忽听一声清啸起自前庄,宛如驾鹤之音上彻云

霄,回顾孙、李二人面色立现紧张。李旸首喝:“柳世哥速退,毒沙来了!”话才出口,猛

又听空中嘶的一声,五色云光似受不住上面重压,竟被冲开一条裂缝,那漫天碧绿火星立似

天河决口绿龙倒挂,由那裂口之处,往庄园中直泻下来。孙、李二人喊声“不好”,跟手李

旸拉了柳春,便往地道石门之中飞进。那妖云邪火来势神速异常,云光一现裂口,滚滚飞舞

而下,散布开来,晃眼涌到三人面前。仗着地道入口就在三人身后,转步即进,那裂口又在

尽前面孤峰之侧,相去尚远,孙、李二人知机,事先又得了前庄退入地道警号,才未波及。

三人到了地道里面,柳春心灵手快,看出形势不好,见地道的门尚还敞着,以为李旸忘

却,想代关上,拉着铜环随手往里一带,哪知和生了根一般,不能移动分毫,脸刚一红。孙

环笑道:“一会妖魂还要自行投到,这门不用关了。我们身畔灵符俱已发出妙用,其实不进

来也无什大害,不过妖僧九寒沙委实有点鬼门道,有这灵符护身,冷还可当,吃它困住,越

积越多,把人胶在里面,脱身就艰难了。先前我们上去,如非晃侄带有姑母用东方乙木精英

炼成的异宝乙木神雷珠,几乎被它困住吃大亏了。妖僧此时大约尚在前庄,正妄想施展全力

运用妖法毒沙,将我全庄的人一齐中邪冻僵,生擒回去报功呢。这门口设有禁制,妖沙不能

侵入,我们站在门口内,正好看这从未见过的花样。你身外现有紫气笼罩,如想知道妖沙的

力量,不妨站向门外稍微试试。你又服了小还丹,就被困住也不要紧,何况不会。只不要离

门太远,再听方才那样警号或有别的异兆,立时进来便了。”柳春一则年轻好奇,二则那门

不甚高大,孙、李二人并立向外仰望,自己站在后面,门外奇景难窥全豹,又不好意思抢向

前去,又见这等危急形势,表面上已是屡败不支,几于无力还手,二人词色均似有恃无恐,

仿佛胜算早操,必无败理,闻言料无差池,便试探着走了出去。哪知门内温暖如春,外面竟

是另一气候,因园中地方甚大,仇敌着重的不在这一带,妖云邪火乃是到地以后自然散漫,

虽然涌到门前,势子不盛,本来胆大,又有先人之言,心中不畏,贸然闯出。才一出门,猛

觉门外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潜力,挟着奇寒之气对面拥来,当时便是一个寒战,知道厉害,

由不得身子缩退回来。随听上面长廊有人喝道:“环妹忒荒唐!这也可以淘气的么?”孙环

探头门外,向上答道:“二姊,柳贤侄刚才服了一粒小还丹,不妨事的。”上面发话道:

“就这样,也不可如此大意。我看妖僧颇不寻常,你能拿得稳么?”孙环便不再说,退了回

去,柳春自也退回。

这时,空中九寒沙邪火带着大片妖云往下飞泻,尚未落完,可是五色云光的裂口仍和先

一般大。柳春觉着可疑,便问李旸:“齐老大公的五云神蛛网既被妖法冲裂,怎还停空不

动,仍是丈许大小裂口?莫非故意放他进来不成?”孙环向李旸笑道:“他果然是聪明。由

此可见妖僧之愚,在自练了多年妖法,连这一点都看不出。”三人正说之间,空中五色云光

忽然连闪两闪,齐中心分裂,化为一团彩痕,波纹也似往四边散去,转眼无迹,空中未降完

的大片妖云邪火,立似一座绿火山自空飞坠,猛一压下来,随着彩云飞逝,眼前倏地一暗,

化为一片绿火海,所有全庄人物俱都埋在底下。星沙浩浩,鬼火沉沉,门外只是了片暗绿,

什么也分辨不出。孙环惊道。“无怪二姊谨慎,这秃贼果然厉害!”李旸道:“现在什么都

看不见,多么无趣!早知如此,真不如随小表叔去诱敌爽得多呢。”孙环道:“你怎如此性

子急!”一言未了,忽又听鸾鹤般的啸声摇曳长空,这次好似发自妖云上面,声音甚高。

孙、李二人立时相顾同喜道:“这就快了!”语声才住,门外绿火海中倏地光影一亮,定睛

向上一看,原来先前裂散的五色云光,重又在高空中出现。这次却是反主为客,由下兜改作

上罩,面积也不知大了多少倍,直似一面广阔无垠的天幕,罩向妖云邪火之上,再由四边下

垂,一齐裹住回收,碧光沉沉中,仰望上空彩云罩定妖云邪火之外,更不停留,连上面带四

边,齐往中央排山倒海一般挤压下来,晃眼之间便与庄园一般大小,方始停住。

随听有人在空中喝道:“无知妖孽!也不打听此间主人是哪几位前辈仙侠,竟敢妄施邪

法来此侵犯!我五位师长不屑与鼠辈计较,还未出手,只由我们几个门人子女略施小术,便

将你困住。如今你已成了网中之鱼,还不自行降服,由我们取来你的原身,听候发落!莫非

真要将九寒沙连你元神一齐消灭不成?”待了一会,不听回应,空中又大喝道:“你在自分

化元神,行险侥幸,出来作祟,但你不设法坛便难施展鬼蜮伎俩,似此区区野番教中邪魔外

道,元神一离内体,连话都说不上来。这等下乘邪术也敢向我五老庄来卖弄,真个胆大妄

为,可笑亦复可怜!你既不能随意开口问答,我们已有人往三道岭取你原身去了,如不再肆

猖狂,便算降服,可自将妖沙收去,等你原身取到,引见本庄五位师长,也许还能饶你,逐

出庄去。如稍违抗,那你就自取灭亡了!”本来阴云碧火已然闻声静止,这二次几句话一

说,重又怪声厉啸;妖云邪火也随着翻滚奔腾怒涌起来。空中冷笑道:“无知妖孽秃贼,你

以为这区区妖沙,我们莫奈它何么?不过是念你祭炼艰难,我们拿它无用,却是你的看家本

领衣食父母,令你自收,原是格外恩宽,既然不知好歹,那我们便先收去,省你不服自恃。

少时取来你的原体,再行受绑如何?”说罢,又是一声长啸。

隔不一会,便见妖云邪火下面起了大片金霞,低的贴着地皮,高的贴着屋面,全庄内上

下四方到处都是。那金霞和五云灵蛛网的五色云光一样,也是薄薄一层,好似在九寒沙阴云

绿火未袭以前,早就隐去光华,和一张极大无比的薄纱一般,随着山石林木楼阁台谢的形势

高下,以至地面,暗中布满,紧贴其上,到时一声号令,立生妙用,与当空五色云光相应合

拢。这一来,无异上有天罗,下有地网。妖云邪火恰被合在当中,受此上下夹攻,还欲强自

挣扎,啸声越发凄厉,阴云澎湃,突突乱滚,内中无量数的碧绿火星翻滚愈急,那上下四外

的云光金霞全如无事,依旧不慌不忙往中间挤迫而来,丝毫也阻它不住。悲风怒号星沙乱飞

中,隐闻远近人语嘲笑之声,到了后来,妖云邪火被迫大紧,无量碧星互相轧压排荡之下,

忽然纷纷爆裂,化为寒焰融会一团,看意思,似想由散沙变作整体,再猛力往大处膨胀,将

四面包围的云光震散,以便逃走。初上来似还有点效力,云光金霞虽未震破却被撑住,停在

那里不再进迫。一会工夫,先前那么大如山岳的妖云邪火,被金霞向上网起托离地面,上面

云光再连罩带压,两下应合,挤迫紧束,只剩了五六亩方圆一团。双方这一相持,直似一团

硕大无朋的碧绿光球,外面紧绷着薄薄一层金绢彩毅,悬在庄园上面,五光十色,流辉四

射。同时阴云缩小,除光球悬处当头一片,大色业已重现清明,恰正是落日衔山之际,西方

斜照不受当空光球阻隔,阳光斜射过来,互相辉映,更幻出无边异彩,耀日生霞,丽景绝

伦。庄中一班门人后辈,本都隐身奇门遁甲以内作壁上观,见此从来未有之奇,多半欣喜赞

赏,笑语如珠,远近相闻。内有几个年纪最轻,童心较盛的孙儿女辈,更是纷纷呼唤:“祖

父大公莫忙收去妖法!最好再稍微缩小一些,拿它悬在上空当天灯看,等过灯节再收,为新

年里添点景致。”众少年男女只管欢呼赞赏,妖僧却在那里心如刀割油煎,死活都难。

原来铁卫士首领、妖僧宝月,出身本是邪教,因他运气好,又颇灵警知机,仗着邪法纵

横多年,前些年觉着自己结怨树敌大众,看出预兆不佳,忽生戒心,隐藏埋头好些年,真有

法力本领的仙侠一个也未遇上,二次应召出山,复为鹰犬。一则觉着这多年来并无仇人前往

寻他报复,固然所居隐秘,如若对头真是高人,决不会这久寻他不到,可见还是仇敌不行,

不敢上门生事,因此未免长了好些骄妄之气;二则主人看己如此重法,偏巧才出来便遇到了

难题,先承办的又是宫门三杰等惯于自己争功、一有闲隙便以阴谋倾轧的几个对头,难得他

们此次出门不特旷日无功,并还损兵折将丢人现眼,闹了许多笑话,凭着自己法力和随带铁

卫士几个能手,如将逃犯和窝主一齐擒回,便可扫尽对头脸皮,使其失宠受罚,出了多少年

的恶气,以后一手揽权,惟我独尊,岂非绝妙?于是又加上一层贪功快意之想。一面因有盗

敕一案,俞、秦二凶的身家荣辱全在他的手里,又以敌人人数不多,从未公然出面,只是利

用天时地利暗中捣鬼,心疑三凶之败是吃了地理和大雪之亏,敌人不敢与三凶明斗,可知无

什惊人本领,哪知夸完海口,一出场便受了挫。

也是活该妖僧背晦,所习虽是左道,昔年妖师在日,有两个玄门中的好友常时往还,曾

经高明人指教过,竟识得道家奇门禁制妙用,由门户地形上分辨出敌人巢穴所在,无如他那

邪法,非设法坛,备下应用法物不能当时施为,愧忿匆匆逃回三道岭,立即设坛行法。起初

虽料敌人不是易与,做梦也没想到那是峨眉派嫡传的几位陆地神仙川东五矮,心想敌人所居

方向虽已辨出一些端倪,到底不能作准,更恐敌人识得九寒沙厉害,见势不佳,舍巢远飓,

好在法物现成,结坛容易,又有几个会剑术的人护法,万无差池。妖沙与己心灵相应,似此

尽量放出,对方如稍抵御或是遇上时害怕逃遁,自会警觉追袭,否则那一片方圆五六百里以

内的人畜,只在妖云笼罩之下,全要冻僵失去知觉,任凭摆布,非己行法不能复生,势又捷

如雷电,料无漏网之理。就这样仍不十分放心,又在坛上坐禅入定,准备稍有疏虞立将元神

遁往,这样除九寒沙随意运用可添不少威力外,还可再施别的邪法。他这里打着万全必胜的

如意算盘,哪知敌人早已知他来历底细,本防他不肯自行投到,多费手脚,此举正合心意,

先施法力,在庄前挡了他一下,再把神蛛网放起护住全庄,使其把妖沙专注一处,以免铺天

盖地漫空乱飞没有准的,飞过伏波呷那一面误伤别的人畜,等妖沙照准大漠庄下压不再往外

飞布,再故意与之相持,任凭孙、李四小侠驾太乙仙舟飞起冲荡妖云邪火,以为诱敌之计。

妖僧先因妖沙中途遇阻微顿,暗忖:九寒沙何等威力,又是大量的放出,怎会空中遇阻?敌

人法力可想而知。试用妖法一催,刚把敌人迫退,跟踪下压,不料又生阻力。

妖僧也颇狡猾,一见事出意外,心生惊疑,便自减了勇气,正在踌躇进止,猛又觉出敌

人施展法力,在妖沙丛中冲突,势甚猛烈,恐当着俞、秦等对头大张旗鼓结坛行法,结局仍

是惨败,反将多年苦功炼就的师传九寒沙失去,又不便就此收回,心颇忧急。待了一会,随

着妖法催动之下,敌人势子渐衰,妖沙威力越来越盛,才放了心,以为敌人伎俩止此,可是

所用飞剑法宝必非寻常。自来不胜即败,敌人既不能破去九寒沙,成擒无疑,只奇怪妖沙始

终不曾落地,似被什东西托住,相持之下,人也未伤一个,既起了贪得法宝之心,又欲前往

观察,相机行事,便把元神遁出,运用玄功追来。不料四小弟兄也正在此时接到下面五老密

令,冲往东方诱敌。妖僧赶到一看,妖沙竟被五色光云阻住,看去极薄一层光网,九寒沙被

它隔断在上面,一任运用全力催动妖火碧焰翻滚如潮,竟不能将它冲破。妖僧不知太乙金鳞

舟内只是四个男女幼童,误以为那便是敌人的首脑,先前发见九寒沙漫空飞来,知道厉害,

用五色云光将巢穴护住,一面仗有法宝护身,欲出破敌,因九寒沙威力甚大,初出还能抵

御,久便难支,照此情势,会法术的敌人必止于此,否则双方相持已有这些时候,势渐危

急,下面敌人如有能者,断无不出之理。那梭形金霞似已力竭势衰,另外还有三四道剑光宝

光,也不足计,倒是隔断九寒沙的这层五色云光不知是何法宝,如此神妙,急切间实无破它

之法,想了想,只有寻一机隙,元神先飞遁下去,一面探明敌人虚实,再由下面施展法力,

里应外合,方可一举成功。正打主意,那表面情势,梭形金霞本来是在中心一带冲突,因妖

僧到时,正以全力催动九寒沙,阴云碧火泰山压顶一般往下压去,梭光似恐被九寒沙胶住,

奋力往东方冲逃过去。

妖僧预存戒心,行事持重,又以自己元神幻化,隐在妖云碧火之中,敌人不能看出,下

面庄园如此广大华美,分明敌人全聚于此,不到万分危急,决不舍弃了老巢和家人徒党逃

走,梭光本是东冲西突,四下飞驰,就去了也必仍要回来,作那困兽之斗,便没去追赶,意

欲观察清了虚实形势然后下手。果然梭光去而复转,这次来势特急,梭光外面几道剑光宝

光,一齐放在前面开路,头又斜掉向下,看去颇似自知伎俩已穷,再如勉强支持下去,梭光

被九寒沙困住便无幸理,危机将迫,意欲遁回巢穴,仗着五色云光暂保一时。暗忖:这倒是

个机会,你只能够下去,光网稍现空隙,我便可以混入。心念才动,惟恐敌人见阴云碧火紧

压五色云光之上,太已厚密,或是不敢行险遁回,或是力弱冲不下去,正打算暗将妖光邪火

略微疏散,放一逃路,使其易于冲过,以便随同穿过光网而下。猛听震天价一声大震,由梭

光内发出一团青光,才一现便爆裂开来,中心妖云邪火当即被它震得纷纷四散,奔涛也似排

荡开去,同时脚底现出一个大空洞,那青光势比迅雷还要猛烈,妖僧如非闪在侧面,几被波

及,心方一惊,四围妖云碧火还未合拢,梭光已冲光而下。

妖僧早有准备,元神飞遁又极迅速,百忙中竟未暇寻思,忙运玄功附在大乙金鳞舟的底

部,随同飞落。本意到后,一面把自带下去的寒毒之气先行发散,见人就伤,一齐冻倒;一

面再用妖法相机擒那梭光中的敌人,然后寻到敌人聚集之处一网打尽。到了下面,一见金光

中出现的只是四个幼童,对面廊下还站着一个少年,好生惊疑,忙施邪法,放出寒沙精英凝

炼的寒毒之气,对面少年骤出不意,似为所中,但只打了一个冷战,身子微晃即住,并未晕

倒,同时身上飞出一幢紫气,将身护住。再回头一看,梭光中幼童俱有紫气霞光护身,已然

相继收了法宝,向少年身前赶去,面上各带欣喜,全无一毫战败忧惊容色,直似若无其事。

猛然心中一动,暗忖:敌人如此势派,决不会只此四五个幼童主持,自己闹了半天,正经敌

人一个未见,此事定非什么好兆。这些幼童均有护身法宝,急切间无奈他何,如以全力施

为,不特胜之不武干事无济,并还打草惊蛇,引使敌人戒备,看四童神情,似只料到寒气被

他逃回时带下,尚不知元神也被混入,就算识破,他决无自己飞遁神速,正好乘他医治少年

的闲空,敌人首要尚未得信以前,先期赶往窥探,到底有些什么人物在此,如能必胜,自然

下手,施展法力,里应外合,攻破光网,放入寒沙,以收全功。万一敌人尽是高明道术之

十,万元胜理,还要吃他大亏,那便不与交手,相机速退回去再作计较,当着俞、秦等对

头,面子虽不好看,终比失宝伤败强些,好在元神隐秘,行动至速,难于踪迹,稍觉不妙,

隐向一旁,不与争斗便可无害。如因正方云光阻隔不能脱出,只消暗中行法把九寒沙送回,

阴云碧火一退,敌人光网自必收去,也不愁不能脱身,何况自己还有最后杀着,怕他何来!

当下便往前庄飞去。哪知全庄均设有奇门遁甲之禁,飞行了许多地方,到处雾影沉沉,寻不

到一点门径。这大一所庄园,除先见四五幼童,更未有一个人影。孙孝和李晃更是有意寻他

开心,一个由后庄绕去,迎头堵截,一个跟踪追随。

妖僧满园乱飞,见无门路,渐渐情急,便似钻窗纸的冻蝇,四下乱闯。那设有禁制之

处,外人一经触动立现形影,隐形之法并无效用。本来孙、李二小侠不易看出妖僧元神,只

照那一溜黑烟追逐,妖僧略施邪法把元神隐起,另幻出一些假的影迹便可混过,一则身入重

地,吉凶难测,好名心胜,又复胆怯,匆促中方寸已乱,始而还防敌人警觉,加以二小侠也

未追上,后来两头堵截撞在一起,正值妖僧发急乱闯,一触禁网形影立现,二小侠便各用法

宝飞剑上前夹攻,妖僧也施妖法回敬。偏生二小侠除了灵符之外,还有别的异宝护身,不能

伤害分毫,妖僧却吃了不少的亏。最后李晃将用剩的一粒乙木神雷,冷不防朝他打去。妖僧

骤出不意,元神受了重创,差一点没被神雷震散,连恨带急,怒火攻心,凶野之性大发,心

想:敌人明是预设陷阱相待,最可恶是主脑一人不出,却令几个乳臭小狗欺人,并且到处都

是埋伏禁制,动辄得咎,又不能定在那里不动,势已至此,除了豁出多年苦练之功,把奉有

师父遗命素来不肯妄用的魔教中最阴毒的旃罗神法施展出来,试把上空光网冲破,放进满空

九寒沙,敌人任是多大威力,想也难于抵挡,至不济,为行此法多耗一点元气,易召魔头,

许为异日之患,当时收了寒沙败逃回去总可办到。就算魔头侵扰,那是日后之事,只要随时

留意,也不是没有防御之法,且先顾住眼前再说。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立将昔年学而未用

的魔法施展出来。

那成罗魔法,原是昔年妖僧的师执好友妖僧乌钵那所传,当初学时,乃师加答吉曾经阻

止,乌钵那也曾劝诫,说双方道路不同,自身如未炼就神魔,习了此法,用时,第一是有胜

无败,败必受他反克;第二是以后魔便附身相随,必须常用常习,稍一疏忽便为所乘,最好

是不学它,或是炼好本身神魔以后再习此法。妖僧知道乌钵那不久茶毗,炼好神魔再传便来

不及,再四力求,说此法神妙,威力至大,炼它只为防备万一,并不轻用,先行学会,日后

再炼本身神魔也是一样。乌钵那却情不过,勉强传了,不久便自火化。妖僧因炼魔颇难,那

九个有根器的生魂先就难于物色,不觉迁延下去。妖师也自数尽茶毗,临去以前,苦口告

诫:本身神魔既未炼成,此法万不可使!妖僧尝答以当初炼法,本为万分危急九死一生之际

仗以活命逃生,便本身神魔炼成,此法过于阴毒,也不会轻使,何况制魔无力,神魔未炼成

以前决不用它就是。过不两年,受了主人网罗,长年做人鹰犬,更无炼魔之暇,却也谨守师

言,不曾用过。此次原是情急无奈,迫而出此下策,本来行使此法,非获全胜多杀敌人不能

无事,如若无的放矢,用的不是地方,魔头出去不遇阻力,立生反应,回攻行法的人。

这时,庄中除原有诸高人外,又来了一位深悉魔法妙用底细、专能克制的仙侠,就不犯

忌,也无幸理。事情更有凑巧,五老和在座诸仙侠本来早想生擒妖僧元神,按照预计行事,

只为命人往三道岭盗取妖僧肉身,尚未回转,故此略微迟延。诸老正在香雪精舍中说笑,新

来那位高人忽由北天山望见大漠庄上空妖云邪火,赶来相助诛邪,一到,和宫中隐身守望的

五老门下二弟子徐元亮略谈了两句,便择了一个边角,将那紧压在五云神蛛网上的妖云邪

火,用法力扫荡开去,现出三数尺空隙。下面大老芙蓉剑客齐良慧眼望见,不等出声招呼,

同时将那辟开妖火之处的神蛛网放开了些,放他下落,再让妖火复原。事机迅速,妖僧正在

到处受气,通没顾到上面,竟未觉察。这位高人一到,宾主相见互一计议,便把前策略微变

易:不等三道岭人回,先把九寒沙放落,以免久停空中,烟光胜涌霄汉,被同类的妖邪在远

方发现,赶来为祟,或是看出主人厉害,当时不敢上前,得知地点,异日约了有力妖党前来

生事,虽然无碍,终是惹人烦厌。故意作为五云灵蛛网受不住妖沙时久重压,竟被攻陷,等

全数漏了下去,下面李清苕将妖沙攻到以前预伏的小天罗如意神网发动,同时上空的五云神

蛛网由分而合重又现出,上下一合拢,将妖沙全数包在神网之中,然后擒捉妖僧元神。议定

以后,便即依言行事。

双方差不多同时发动,五老这面恰赶在前,虽只不过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妖僧魔法已是

扑空。因下面魔法刚一施为,上空光网便裂了一口,妖僧初试此法,不知敌人自行开放,存

心放那九寒沙下落,以便收沙擒人,所施魔法并未用上,业已生出反应转害自身,还在满心

高兴,以为他那旃罗神魔威力厉害,无人能敌。嗣见九寒沙降完,五色云光四边隐退重又出

现,改压在妖云邪火之上,仍是一片整的,同时和己追逐对敌的两个幼童,未等猛下毒手,

报复适才一雷之仇,忽然从旁一闪,由此失踪,不再出现,只管妖沙浓密,照理已是布满全

园,无孔不入,偏生始终不见一个正经主人出现,情势转更混沌。这会工夫,到处都是妖沙

所化的阴云碧火,绿茫茫一大片,休说是人,索性连房舍都看不见。方自惊疑,二次待要施

为,忽听敌人空中喝骂,自道来历,迫令束手降服,才知庄中敌人,竟是昔年主人百计笼络

未遂忽然失踪多年的峨眉嫡派剑仙川东五矮,不禁心寒胆怯起来。继一想,敌人光网虽然高

笼妖沙之上,仍无别的破法,又劝自己收沙降服,可见九寒沙厉害,无计破除,故把自己困

住,借以挟制,此宝既不能破,便无被擒之理,怕他作什!胆又一壮,只奇怪适才明见光网

应手破去,如何仍在?莫非又是一件同样之宝?那魔法无形无声,难见端倪,不知有无生

效,意欲再试一回。哪知魔头反制,已不再听指挥,连诵魔咒,手掐灵诀施为,二次想将光

网破去,终无影响,心虽着忙,犹恃九寒沙尚在,莫我如何!正在自行宽解,忽又听空中敌

人第二次发话,跟着地面上现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霞,也和网一样,与上空光网会合,连自

己带九寒沙一齐包围在内,往一处缩小,敌人之言竟非虚语,由不得又气又急,又惊又悔。

身已入网,无计可施,眼看妖云邪火越缩越小,魔头再在暗中作祟,神思越乱,竟想不出一

个脱身之计。迷惘了好一会,忽然省悟,自己尚有好些法力,如何不用,却在这里束手待

擒!别的不论,单是九寒沙,便还有极大威力不曾发挥,已作网鱼笼乌,除却一拼,更无生

路,这还有何顾忌!一面忿骂“蠢货”,一面运用全力施为,本心是想元神与之会合,与敌

拼命,好便好,不好便与同归于尽,就算主要仇敌难于伤害,这片园林和他家中不会法力的

人也必毁损伤亡,稍出自己一口恶气,死了也值。谁知敌人法力比他高得多,他这里将妖沙

凝紧成了一团,然后再以全力往大处突然暴涨,爆散开来,想将妖火外面包围的云光金霞震

裂,敌人也早有了准备。

妖僧此举最是猛烈,原存着两败俱伤之念,果能照他心意发挥,这一震之威,天崩地陷

也不过如此声势,休说下面庄园人物必有许多毁灭死亡,便是伏波呷那一带的山崖也必受震

崩塌,连那附近百里内外的人畜均难幸免。虽说情急之际出此下策,也不能说他算计不对。

偏遇见对方几个敌人全是他的丧门克星,九寒沙凝结的光球,随着云光金霞挤压之势往小处

一缩,猛又往大处一涨,满拟必要爆散,竟未收效,仅将外面云光金霞撑住,紧紧绷定,虽

不似先前那么越缩越小,暂时静止悬空未动,要想逃遁仍是无望,并且妖法已然发动,生出

威力,好似一个极大的祸胎藏在里面,又似一个贮有无量猛烈火药的大地雷,药信已然点

燃,吃外面的云光金霞将它紧紧包围,不能爆发,外面无从宣泄,却在内里磨轧激撞,相继

引发,成了酷虐无比的一团烈焰,和闷压在地底的火山一样,在自郁怒难伸轰轰乱鸣,偏寻

不到一丝出路。妖僧元神困在火团之中,转变成了作法自毙,难于禁收,妖火已燃,复原颇

难,只有收去一法,但是元神妖沙均在强敌网罗以内,此时不致死伤成擒,全仗这团邪火妖

光强行支撑之力,九寒沙一收,云光金霞势必跟踪追迫,网中之鱼,纵有别的法力也难施

为,除却束手受绑,决无逃路。想了想,受人侮弄了半日,连个正经人的影子都未见到便自

葬送,身败名裂,未免过于窝囊,心又不甘。思量无计,只得拼着元神受寒沙冷焰侵烁伤

蚀,暂时还是支持下去,也许俞、秦众人看出形势不好赶来救援,或是俞天柱日前背人约请

的能手赶到,约会同来,纵未必能是敌人对手,俞、秦等原有诸人更是不行,单为抢救自

己,仗着人多,再有应敌妙策,也许能够办到,怎么也比当时束手就绑多点生机。正在胡思

乱想,作那万一指望,忽见云光外面现出一个秀眉朗目的小矮胖子和一年纪较长穿着前朝文

士衣冠的少年,戟指同声喝道:“无知秃贼!不听良言,在受许多活罪。你那副臭皮囊已被

我们取来,三道岭一干贼党也被本庄五老大公略施法力,下上奇门禁制,如今只放人进,不

放人出,只等和诸位老前辈计议停当,一同处置。你如悬崖勒马,即速降伏,将九寒沙收

去,复了原身,同我二人去见庄主,或许免你一死。再要执迷不悟,我们不愿多费手脚,更

不愿这类阴毒秽沙污我手脚。留着它,一则无处存放,二则岁除将近,转眼新春,人都忙着

行乐,料理年景,谁耐烦与你秃贼纠缠,悬在空中,绿阴阴一团鬼火,更不雅观,说不得只

好连你形神一齐消灭,悔之晚矣!”

妖僧邪法元神虽能变化施为,却不能随意应答,性情又极刚愎好胜,闻言虽知不妙,终

觉太夸,未必如此厉害,又以此举太已丢人,只顾迟疑寻思,无所可否。呆了一会,儒装少

年便对小矮胖子道:“六世弟,秃狗已是势穷力竭,依然不知好歹,大约以为我们没法破那

妖沙呢!还是照你适才所说,用本门大乙神雷,将他连妖沙一同消灭吧!”矮胖子闻言应

诺,便请少年后退,待要施为。凶僧久闻峨眉派独传太乙神雷的威力,不禁心胆皆寒,一面

魔头又在作祟,前念已大摇动,无如话说不出,口中厉啸一声,在碧火光中现出元神,想打

手势请降,猛又听远处有人唤道:“六贤侄,神雷且自停发。妖僧不降,我自有处。”小矮

胖子立答:“小侄遵命下去,静候伯父施为便了。”那发话人随又唤道:“宝月和尚已自愿

降,但他所放九寒沙俱已内燃,化为一团冷焰,往日收发自由主人,今日不合妄生恶念,不

特无力收回,甚或引火烧身。幸我来此看出就里,尚能两全。现我已代他制住祸胎,只请

齐、李二位道兄网开一面,放他元神复体,以便问话吧。”凶僧自信九寒沙乃多年心血百炼

之宝,除非与敌拼命意图两伤,以及防敌加害仗以支持,时候久了元神不免耗损,可是断无

收它不回之理,闻言自不肯信,好在听对方口气并不过分为难,定要置己于死,降服心意也

吃看破,想不会是诱敌之策,正想自己收沙,给这些老少对头看看,心念才动,对方话也说

完,随见光网开了一个小口。

按理网中妖光邪火本是蓄怒待发,得隙即要爆裂震散,这时竟会十分安静,光网外面平

空添了一个貌相清奇身穿黄葛布长衫的少年,两手指上射出两道亮如银电的白光,神龙吸水

般直对着光网的裂口,那么猛恶一触即发的碧火妖光忽似遇见克制,转为柔和,流水也似往

白光中涌去,眼看光球逐渐缩小,外面光网却仍原样停着,并不再往小紧迫,心疑葛衣少年

收完九寒沙,仍用光网来擒自己元神。妖僧此时已成了斗败公鸡,心胆俱寒,虽料无幸,也

只听之,哪敢再行抗拒?晃眼工夫,光球已自松减了一半,正忧惶间,忽听葛衣少年笑道:

“我当九寒沙必与昔年妖僧所炼相似,哪知一蟹不如一蟹!这秃贼在自为人鹰犬,横行多

年,原来比他师父还差得多,这等微未伎俩也敢到诸位道兄门前卖弄,真可谓不知自量了!

我初到没看出他深浅,诸位道兄怎也小题大做?请将宝网收去吧。”说时,光球已越稀薄减

小,话刚说完,同时云光金霞一闪即没,只剩一点残余九寒沙的烟云星火,也和风卷残云一

般,吃少年指上白光卷住,长鲸吸水,瞬息都尽。妖僧一见这等情势,益发不敢妄动,刚刚

俯伏示降,少年全未正眼看他,指上白光先自收回,跟着把手一抬,妖僧元神直似风吹败叶

一般,身不由己随同往下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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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制妖僧高人怀远虑观壁画小侠悟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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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影里,众人在下面看得逼真。李旸道:“五大公叫我们来此诱敌,怎又改了主意?”说时,孙孝、李晃相继飞来。孙孝先接口道:“你知道什么!先前姑父本有布置,还想软做,给秃贼稍留颜面,连从来未用过的奇门五遁都全发动,原打算把秃贼引来人伏,一面由六哥把他原身盗来,再由我四人仗着姑母的法宝和奇门禁制的妙用威力,强迫他到寒友榭去复体,那时再晓以利害,使其率领全班贼党退了回去。不料被北天山狄、岳诸位老人家远远望见,不知姑父另有深意,不想将秃贼当时除去,以为来了魔教中能手,一时无人制他,又值我们驾了太乙金鳞舟退下,虽知五位老大公决不致为妖番所败,终觉奇怪。岳老前辈每年照例年终北天山穿云顶小住,要到过年上九才来我们庄中赏花,与五老大公盘旋,见此情形不由大怒,便辞了狄老前辈的除夕盛宴,改在我们这里过年,等正月里狄老前辈来访,再同回北天山去。当时也未仔细推详,匆匆赶来,因先把我四人误当作姑母或是庄中老辈出战,不胜退回,心疑秃贼得了他师父真传,甚或青出于蓝,所以如此猖狂。上来也颇谨细,后才看出秃贼伎俩有限,姑父又向他略说用意,方知就里,否则,岳老前辈不特是姑父同门先进,井还是大方真人神驼乙休的惟一传人,专能收拾这些邪教,嫉恶如仇的性情也颇相同,以他法力,到时无须先和诸位大公尊长相见,只一举手,秃贼便成粉碎了。就这样,仍然力主除恶务尽,意欲把秃贼和三道岭这伙狗贼一起消灭,看对方能怎么样!还是姑父和大伯父再三力说,数百年气运所限,不是人定可以胜天之事,似对方这些爪牙鹰犬,终年横行为恶,固然死有余辜,何况本庄向例不容外贼侵犯,他已犯了必戮之条,自更不能宽恕,但是天下事贵达权,为塔平湖这班老友和忠烈英秀之士打算,并免因此势成骑虎,各趋极端,激成未来大变,致令多少生灵受害,说不得只好从权隐忍,先打发他们回去,姑容多活些日。经此一来,就我们宽容到底不去除他,贼党人多口杂,又都贪功忌刻,处处在人牢笼之下,对方何等精明,日子一久,他们讳败冒赏通同作弊的事必仍败露,是奉派出来的这些狗贼,一个也休想活命,何况我们日后也决不会全数轻饶,乐得稍微从权,可以省事得多,何须急此一时呢?岳老前辈方始勉强应诺。这位老人家心热性直,老远盛意赶来,自然应该依他,所以先打好的主意就用不上了。”

李旸道:“既是这样,我们还呆在此地作什?借着复命为由,到寒友谢看看如何?”李晃道:“我和小表叔先前就想跟去了,因遇见王世叔,他说爹爹往三道岭盗秃贼原身时,塔平湖也有人在彼探看,似已看出诸老大公用意,不甚赞同。祖父恐那边几位老人家得知底细,多了心,和岳老大公还有话说,叫我二人暂缓进见,我们未必许进去。柳世哥也还未安置,何苦多跑一趟?”孙环道:“不让进去再回来,有什相干?岳老前辈最爱我们几个小的,如说拜见他去,定唤我们进去无疑,怎么也可长点见识,为何不去?”孙孝道:“我原想到这层,因王世哥年长,他说的话不好意思强他,只得暂时应诺罢了。”孙环道:“这人是个迂夫于,终日规行矩步,连话都不敢多说,谁听他话,那就寸步难行了。不过柳贤侄前往却是师出无名。晃侄你先安置好了他再赶来吧。”话未说完,忽见一个身穿前朝衣冠的中年文士走来说道:“孙世弟、世妹和两位世侄可去进见,岳老前辈想你们呢。”孙环笑道:“才说曹操,曹操便到。柳贤侄,这是你王世伯,名叫王徵,对于后辈最是热心,又是长年在外走动,这是过年才回庄来。你以后在江湖上走动,有为难的事,遇上时,只管求他。”柳春连忙行礼不迭。王微已知柳春来历,略微奖勉了几句,便向四小侠道:“你四人先去,我还要找好些人呢。”李晃笑道:“王世伯,这位柳世哥,祖父原命小表叔领往后庄安置,待命入见。小表姑要到前面去,却转交给我。他点心已吃过,想必不饿。我急于要往前面,世伯既要往后庄去唤各家叔伯弟兄姊妹,就拜托老世伯顺便带往后庄,找个地方住下如何?”孙环笑道:“你真会取巧,索性连长辈也支使起来。”王徵笑道:“这原无妨。我知你们是想看秃贼复体降服,见识一点新鲜事情。其实还早,要等塔平湖人来,商计好了才办呢,你们忙也无用。”孙环笑道:“王世哥,你莫管我们,听岳世叔说点外面的人物风景也是好的。柳贤侄,你随王世伯走吧,我们夜来再见。”说罢,四小侠作别自去。柳春知道不能同去,只得罢了。

王徵招呼柳春同行,见他年纪虽轻,言行容止均甚整肃,心颇嘉许,笑问道:“贤侄初来,又是生长边漠穷乡,想必五位老大公的来历还不甚知道吧?”柳春躬身应“是”。王徵道:“我看你人甚聪明;却能老诚谨细,大是难得。本想和你一谈,无如连日有事,现在又奉岳师伯之命,去往各位恩师家中唤人,不便久停,过了年初九便要出门,也无闲空与你长谈。我每年九、十两月均在北天山风雷顶小住四十九日,将来如有闲暇,或是路过,可禀明你师父和你陆五师伯,前往寻我,多少于你有点益处。这大漠庄虽是陆地神仙的洞天宫宅,但你此时便想随这班少年英侠一起,为时尚早。他们多半生具仙根仙骨,加以家学渊源,人人自爱,精进异常,一点百透,稍差一点的人决不能比他们。每日倒是读经史的时候多,练武功剑术的时候反少。他们又善于及时行乐,外人不知他们,为了五老大公多是乐天自适的天性,这些举动有类莱衣献舞,由于想博老人的欢心,只见他们日常嬉游,一旦快意当前或见什不平之事,立即飞行绝迹,出入青冥,致人死生于千百里外。江南莺花烟树与天山、大漠的雨雪风沙,全是襟袖间物,觉着地仙剑侠竟有如此快活雄奇的岁月,倾心向往,立意效法,却没有他们有生具来的根骨天性、家庭境遇以及许多自然成就,不是常人所能办到。能举百斤的人,硬要学人去举千斤,那就糟了!连我追随五位恩师这多年,剑术虽还未到上乘境界,也算有了根底,尚且不敢大意效法他们,何况你呢。你如真心向道,想有成就,终非由苦学途中求进益不可。适才我见你对他四人甚是羡慕,恐你不知底细,略说大概,详情且待将来再说吧。”说时,二人正绕着一所傍湖厅谢走过。那厅一面临水,湖波已然冰结,另三面俱是桂树,庄中厅舍,大都轩窗四启,先未见到,有人在内。

二人正说之间,忽听身侧有两三少年男女笑道:“王世哥又在说我们呢。”柳春闻声,侧顾左侧窗内一张紫檀大理石面的八仙桌上,有两个垂暑少女正在临窗对奔,旁边还立有六男三女,最大的是个紫衣少女,看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余者都在十二三四岁之间,另外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幼童,正由对面厅角跑来。厅甚广大,除临窗一局棋枰外,尚有琴瑟笙萧等细乐,散放在各处桌案之上,对面二幼童来处,空出三丈方圆一角,地上放着好些灯架彩绢以及画具之类,旁边堆着许多竹筒、纸筒和二三十盆各色粗细火药。看情景,这些少年男女本是聚在厅内,有的抚琴对弈,有的调弄笙笛等乐器,有的在厅角赶制年下用的花炮纱灯之类,因见王徵走过,各把手中东西放下,赶了过来。方想庄中少年男女英侠人数真多,单这一处就十多人,奉派在双柳沟阵地埋伏的还不在内,随听王徵笑答道:“岳老前辈来了,想见各家世弟妹和世侄男女等,命我来寻,想不到这里竟会聚有多人,彭、郝两家除奉命在外未归的大半都在这里了。齐、李二恩师家中,已有六弟代我就便传知,那我只消往孙四师母住的双修楼送上一信,就可交差了。你们请先行吧。”内中一穿青少女笑道:“岳老前辈来时,我们全都看见,只为刚到不久,又有秃贼就擒的事,各位老人家想必有话商议。要去自然都去,人数太多,恐防打岔,引诸位大公尊长不快。新添制的灯彩花炮也未完工,想赶一点出来,稍停推出两人前往请示求见,一会也就去了,王世哥就不来唤都没相干。我只问你,为什么向外人说我们的闲话呢?”王徵笑道:“我说的俱是实情,也无一句贬词,柳贤侄更非外人,现同在此,不妨对质。三世妹怎多心起来?”

青衣少女还未及答,旁立一个身材瘦小生得猴头猴脑的幼童接口道:“王世伯还说没有贬词,适才妖僧被擒以前,我便在带云廊上,一直未随众人走开,本心是想和李六叔跟前的旸、晃两位哥哥开个玩笑,因有小孙八叔在,怕他看出,没敢就动。他四人正商量往前庄去,你便来唤。他们走后,你和这位柳世哥且谈且走,教他不可跟我们学,以防学坏;又说我们终日嬉游,只想法子博老人的欢心,从不用功。莫非也算是好话么?我知你要路过天香谢,赶紧跑来告知各位叔叔姑姑,先把人隐起,等你过时,听你还说什么,再算总账。底下虽未听你说什不好的话,前几句我却亲耳听见。各位世伯中,只你老人家和大二两位世伯年高有德,我们后辈不好,理应教导,不应和外人去说。现在诸位叔叔姑姑都生了气,也没什别的罚你,只请世伯把那年由莽苍山带回来的仙果每人给一两个,再不,把你老人家炼的寒铁小刀每人给上一把,便没有事,否则,我们便把这番话加上枝叶逢人遍告;一齐和世伯作对,那却莫怪我们这些顽童难缠呢!”王徵笑道:“我早料到你这小猴儿,今春和我要东西,恰值回时大忙未及往取,早晚必出花样,果然无事生非。凭诸位世弟世妹世侄评论,就照他所说,能算坏话么?何况还不是那等说法。他适才说,不依他便要添枝加叶逢人遍告,已然不打自招了。”猴面幼童闻言,把两只精光内蕴的火眼一翻,微笑道:“不论如何,你当老世伯的总向外人说了我们,要的两样东西给不给吧?”红衣少女笑骂道:“说笑的事,五侄怎当真无赖起来!”青衣少女也接口道:“你不知道猴儿心贪,得点便宜就不放手么?王世哥莫认真,我们和你说了玩的。”

王徵笑道:“我原知道你们是和我取笑,不过郝五世侄已然和我说过两回,不能再负他的心愿。那真的朱果已早移植峨眉,上次带回的乃昔年遗留的种子,正赶那一片山石饶有灵气,又有灵泉飞瀑长年滋润,年时一久居然成长,去年还结了实,毕竟气候尚差,共只结了七枚朱果。恰值有事回庄,全数带来孝敬诸位师长。因李老恩师不肯全收,暂赐与我三枚,出来便遇李六弟带了他跟前两个世侄去见大公,我强分了两枚与他。本来还剩一枚,因晃侄再三劝我自吃,刚吃下去,郝五侄便奔了来,得知此果妙用,意似想要。我因此果新生,功效尚差,又非每年一熟之果,便答应另外送他一点东西。这次偏又被我遗忘,原是我的疏忽,不能怪他不快。郝五侄也不必失望,半年以内,或是我再由外面归来,必定使你心满意足如何?”猴面幼童闻言笑道:“王世伯上我的当了!我何尝跟着你呢?这里不是天香榭么?世伯长年在外,忘了本庄传声照形之宝便设在这厅上么?实对世伯说,适擒妖僧时,只两位姑姑和我到长廊上立了一会,余人因反正听得出看得见,无须远出,就便还可多制几架灯和几筒花炮,都没有去。世伯的话也全听真,虽然不是贬语,照那说法,也不能算什好话。说笑归说笑,世伯真要骂了我们,当后辈的怎敢无礼要挟!那倒不能质问了。”王徵道:“小猴儿这张嘴真会说,反正你的事半年以内必定办到,我还要到双修楼去,没工夫和你纠缠。柳贤侄,这几位比你长一辈,下余俱是平辈,可速见过,各自好走。”

柳春早想拜见,因双方正在说笑,不便插口,闻言上前礼拜。众男女小侠忙着要去前庄拜见尊客,只令分两辈,各行一个公礼,连名姓都未及一一询问。礼毕,众小侠便自出厅走去。王微笑问:“你就在此安置好么?”柳春本心想,和这些男女小侠结识,算计众人去往前庄见客回来,正好亲近,闻言自是心愿,笑答:“此是藏珍重地,又是众位师伯会集之所,适才匆匆一见,连姓名均未及请教,便在此逗留,世伯看可以么?”王徵道:“本庄轻易不纳外人,既许升堂人室,便不当外人看待,何况适才与你同来的孙、李四人又颇看得你重,在此无妨。此厅本是他们朔望会课之地,两旁各有两套问,几榻用具一切齐全,与地底房舍也有通路,原是各人独自考验功力的静室。因在年终休暇,他们为想添些风光,日常聚在这里,各用心思斗奇角胜,赶制一些灯彩花炮之类的年景,今日是未一天,已差不多齐备,所剩无多,也似完竣。彼此已然相识,他们天真和易,乐与外人周旋,即便所事未完,见你在此,也决无嫌厌之理!至于厅上所设法宝,不知底的人决看不出,也走不到跟前去,有什相于?我看你和孙孝世弟颇好,他在同辈年轻弟兄中用功最勤,这里有好些炼剑修道的设备,除朔望会课外,平日无事,便约上两三个和他最亲厚的世兄弟侄,来此研求演习,互相考验比试,那左首里套间几于成了他常年练习剑气之所,你就在那里问暂住吧。今晚半夜,乃是每年一次的合庄公祭盛典,外人照例不能参与,要到天亮才完,还须发付宝月秃贼,三道岭禁网,也定在今夜子时以前料理完竣。适才秃贼被擒以后,你随我在沿途见到那些往前庄去的人们,一多半是奉命出去,祭前还须赶回庄来。今年大家均为三道岭。塔平湖两处忙碌,五老大公的意思,又非在年前把事办出头绪不可,所以全庄老少人等均各有事,无什闲空,我们年纪较长的几个同门兄弟,更是事繁任重。本想带你往双修楼去见孙师母,把话呈明,在后庄觅地安置,继想今夜后庄人少,庄中又养有好些神禽猛兽,内有两只金拂,惯喜捉弄外人,只前庄到中庄几处精舍广厅,彭二恩师曾有禁令,不许擅入,比较稳妥,不致与它怄气。你虽暂住,年前如不回去,能够住过初五,不特可以看看我们大漠庄的新年风光,得点五老大公恩赐,你人甚聪明向上,只要处处留心,也许能得很大益处。我还有许多的使命在身,百忙中抽空叮嘱,有无机缘,全在你自己到时福至心灵,难为明言了。”

柳春知道语含深意,好生感谢,连忙礼拜领诺不迭。说时,王徽已引往西北角上走去。走到一看,紧傍西北角有一方金丝捕木雕花隔断,里面放着几个细草织成的大小蒲团,北面尽头大理石墙上,嵌着一方与隔断大小相等的大镜子,此外更无别物,壁上也无门户,方自寻思,莫非这里便算套间静室?王徵已走近前去,伸手往镜边沿的金钉上按了两下,随听丝丝连声,那面两三丈见方的晶镜立往地下沉落,晃眼与地面齐平,墙内现出一间静室,王徽便领柳春同走进去。柳春见那静室没有外面厅高,四壁上下均似玉质,坚细匀润,清洁异常。壁上竟似有回光反映,人影行动均可照出,此外还有好些人物影子,仿佛画在上面,却又深入玉里和大理石纹一样,不见笔墨痕迹。最奇是和外面隔断内一样,全室空空,只靠两边壁下各放着一列蒲团。天将向暮,王徵脚未止步,随行匆匆,也未及细辨壁上所绘人物影迹,就此忽略过去。

快把全室走完,王徽随指右壁道:“此门机纽与外壁晶镜相连,进门时,你将镜边由下往上倒数第二和第九两颗金钉上挨次一按,镜便沉落现出门户,进来再把右壁上雕刻的龙身第七和第二两片鳞甲一扳,里套间门户立现,外间那面晶镜也升出地面将墙壁封蔽。这地方休说外人,便根骨稍次的两辈世弟兄姊妹,不到功候也难走进,以下更不必说了。你在里面如觉气闷,想要出来,内壁机纽和外问差不多,只是一正一反,一先一后,近日没有法力封闭,可以随意出入。如嫌黑暗,灯和引火均有,不妨使用,少时我再命人送酒食茶水。”说罢,手起处,对面一片七八尺高三尺宽的墙忽往右移,墙上现出同样大小的门洞。王微道:“平日小弟兄们用功差的,被罚在此独居,自行参悟,往往经旬累月。除孙孝小师弟外,被罚来此的均视为奇耻大辱,不悟出一个道理,如未精进,决不出去。这类静室里外四间,那三间空的时候多,也没这间方便。你自在此,行再相见吧。”说罢回身走去。

柳春连忙拜送,人已出室,回身一看,静室圆形,大约三丈,一切齐全,只没有床,当中却放着一个七八尺圆的大蒲团,似供眠息之用,仅仗目力和玉璧微光反映自看不清,姑照王徵所说,先把里墙龙鳞一扳,一片丝丝之声响过,外问隔断的晶墙便自升起,这一来,室内光景更暗,恰好引火和一古铁灯檠就在身侧矮案之上,灯盏内却是空的,干净无油,只有灯芯,先以为不会点燃,试把引火一打,火星溅处,灯芯忽燃,光头甚强,照得室中光明如昼,余光由门内透出,连外间也映得雪亮。正待观察室中景物,王徽先前之言有何深意,猛瞥见外壁灯光照处,现出两个人物相搏影子,姿态灵奇,生动非常。猛触灵机,赶到外间仔细一看,原来两边墙壁均是白石砌成,打磨得甚是平整细滑,石质坚莹如玉,离地尺许,每面壁上,各画有六列五六尺长三尺多宽的长方格子,左壁每格绘着一个人像,行止坐卧,俯仰屈伸,纵跃蹲踞,盘旋攀援,姿态各异,无一雷同,看去好似练武功的图形,只是动手足的招式不多,各自为政,前后上下多不连属。再看右壁,图格大小列数与左壁一样,格内绘的却是飞潜动植各种物形,无一人像。连巡回细看了两转,看不出一点理路,灯英无油,偏是那么光亮,心中奇怪异常。再退回里间一看,四壁也有图形,但均坐像,乍看姿态如一,与外壁不类,数也太少,共总才得四个,并且影迹甚淡,不是细心谛视便难看得真切。此外正对蒲团的当中屋顶,画有许多圆圈,正中心一圈,大如酒杯,色作深红,由此往外,一圈一圈加将上去,中间空隙广仅两寸,共是二十四个,恰将那大蒲团罩定,最外一圈,与下面蒲团一般大小。回忆王徽分手以前之言,知道这两间静室之内的图形,与那屋顶一个套一个的大小圆圈,有极深微的妙用,如能领悟,必得许多益处,无如急切之间参详不出用意所在,初见尚还有兴,后来查看完了里间,又去外问重行观察了好几遍,越看越觉茫然。姑照左壁人形图式,一快一慢,挨次仿效了一遍,在累得气喘嘘嘘,毫无所得,始终测不透有何奥妙。经此一来,时已不早,先前走往前庄的那些少年英侠一个未回,因觉这等难得遇到的良机不应错过,心终不死,正待二次鼓勇,加细研求,忽听外面有人叩墙呼唤:“柳少爷,酒饭来了,这门我们当下人的不敢妄开,请把镜壁沉落,好端进去。”

柳春正想来人探询,忙把里壁龙鳞如法一扳,一片丝丝之声过处,外间镜壁沉与地平,走出一看,隔断外站着一个青衣小童,一手端一托盘,另一手持一竹丝编制的三格圆形提盒,先向柳春行了一礼,笑道:“柳少爷,今夜本庄公祭,少爷们都有事,无人陪你,这是几样酒菜茶点,没奉主人之命,不能进里面去,只好请柳少爷自己拿进去吧。”柳春见那小童年约十三四岁,貌相秀俊,口齿也颇伶俐,意欲询问几句,便笑道:“我就这外间桌上吃,吃完你好带走,省得收家伙又跑一回。”小童好似识得柳春用意,并不承情,只笑答道:“我本奉命在此侍候,适才为往东厨房取酒菜,才走开了些时。柳少爷要在外面吃,可是有话问么?本庄轻易不留外客,只一留下便算一家人,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只我知道的都可以说,不过里面三间定室,实实不敢犯规妄进。在外面厅桌上吃也有不便,要不请柳少爷把里间小条几取来放在门内,拿两个蒲团叠起当椅凳,隔门对谈好么?”柳春说“好”,如言把条几取出,横放镜门以内,另取蒲团坐下。小童取出托盘中的茶酒壶杯筷和一个九宫菜盒,把酒斟了,再开提盒,取出一个点铜锡精制的暖锅和四碟点心,一并递过,笑道:“柳少爷自己摆吧,无人作陪,请自用了。”

柳春随接随放,见那菜盒作横方形,白地五彩,瓷质甚细,共是九格,格内菜碟却不同式,方圆长短大小不一,凑合之处却极紧严,形制精妙已极。内有九样凉菜,荤的是腊肉、卤鸭、熏鸡、糟鱼、羊膏,素的是笋脯、松菌、素鸡和一样从未见过的隽品,每种数并不多,俱都新鲜漂亮,隐闻香味,望而馋吻欲动。暖锅制作更妙:下层是炉,中作五梅花形,放着大小五个烧得通红的扁平炭基;中层是盛热水的暖锅,锅分五格,一大四小,每格是一圆筒,筒底正对下面炭基;上面各嵌一个瓷盅,当中一盅较深较大,内盛清汤,旁边四盅,一味是用鲜肉和腊肉隔片同蒸极烂的玉版金镶,一味嫩豌豆炒清虾仁,一味糟炒山鸡片加冬笋,一味鸡油炒瓢儿菜,共是三荤一素。柳春生长边荒,休说是吃,有的直未见过,恐为小童所笑,也不敢问。那酒斟在一个两寸大自玉杯内,色作深碧,甚是芳冽。素日量浅,更恐少时五老来召或诸小侠走来,醉颜相向未免失礼,便对小童道:“我素不饮酒,小兄弟你为我忙了这一阵,想必还未用饭,反正无人,你就在外面寻一座来同吃吧,老实我还忘了问你的大名呢。”

小童似喜柳春谦和,笑嘻嘻答道:“柳少爷不要如此称呼,我叫四明,姓梁,我曾祖从小便侍候三老庄主书房攻读,后来三老庄主学成剑术,中年后看破世情,全家入山,可惜我曾祖没等主人道成早已寿终,未得随去。幸蒙三老庄主深恩,将我祖父母招往川东随隐,直到今日尚还康腔,四明算是老主人的家生子孙。这里庄规虽严,但对下人却极恩厚,只不犯规为恶,对于寻常礼节,只是我们下人自知分际,心中时存敬畏,不敢稍微疏懈,主人从未计较过这些未节。对于五位老庄主和门下几位年长的门人老辈,自然谨畏,便是上边有命,也不敢丝毫放肆。就逢到新年正月这一二十天,三老庄主有命全庄同乐的日子,只有这十多位在场,依然无人敢于随意言动,所以到时多故意避开,以免拘束。我们和各家小主人在一起却随便些,内有几位性情最好而又爱玩的,平日也常命我们这些家生小娃儿,随在一起同玩出进。在外面不拘礼节不必说了,就在庄中,遇上小主人们喜欢时,也常有赐坐同食的时候。本来可以遵命,不在有人与否,但这定室乃是禁地,我也许今生世也没有到里面去的福命,没有主人的话,实不敢妄进一步。隔门而食无妨,夹菜取食,手一定要伸进,过了门限便算违令。此时老少主人无一位在此,更是欺心背主,如何能算人呢?好在东西样数多,这点心就吃不完,何况还有饭菜,这暖锅也不会冷,柳少爷吃剩下来我再吃,也是一样。这酒名叫碧筒醪,味虽醇美,酒性却长,原因今夜年下公祭,无端夹上贼和尚上门惹厌,耽误了小半天,再加上发付三道岭敌党回去,又费了好些手脚,格外显得忙些,又到了好些远客,五老庄主在香雪精舍设筵款待,内有四位好量,三老庄主传命,把庄中百十种佳酿全取出去品尝,管酒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我去东厨房时,正赶此酒开坛,以为本地人好量居多,这酒不是好量的客来指名索要,难得开坛,随手要了一小壶来。柳少爷既不善饮,不用也好。”

柳春听他说得有条有理,这才悟出递东西令自己安放,手不进门之意,小小年纪,竟能不欺暗室,不肯背人稍逾规范,好生惊异,不禁改容道:“你这样守法循规,令人可佩,你吃我剩的残肴,心实不安。我想个通融法子,你仍坐外面,我递与你吃如何?”四明道:“这隔断以内虽非禁地,也不应把厅上用具移动。柳少爷盛意不敢不领,我就站着吃吧。”随说,随将提盒旁挂着的竹制饭桶盖,连那装点心的三足瓷暖碟盖一并揭开,将饭盛了,仍是隔门递上,手不过门。柳春见那白瓷青花细碗盛着大半碗浅碧色粒大匀圆的米饭,扑鼻清香,暗赞“好米”,口中间道:“你没有碗,怎么吃饭呢?”四明道:“碗没多带,筷子,却有得用。柳少爷先吃饭,我吃别的。”柳春见那四色点心,一碟蒸玫瑰年糕,一碟肉馅珍珠米团,一碟鸡茸火泥笋丁合馅的烫面饺,一碟桂花元肉瓜条葡萄干枣脯等合嵌的八珍千层糕,暖碟颇深,下有装开水的座托,便把两件咸点心并在一起,递与四明道:“你用这碟吃如何?省得少时饭冷了不好。”四明道:“这些碗碟,除冷盆九宫格外,一时都不会凉。柳少爷对我太厚了。”说罢也把饭盛上,随由腰间取出一双竹筷。

柳春一面自吃,一面夹菜点与四明吃,觉那竹筷又短又尖,分明两支竹签,猛想起师父前年曾说内家好手有一种暗器,名为三指箭,又名追魂著,厉害非常,非内功有了根底,还须得过真传,手巧劲足,不能登峰造极。功夫如练到了家,能于数十步外致人死命,专打双目和人身要穴,百发百中。东西说出来却不值钱,乃是一头微尖的竹签,长短随人心意和手的大小,偶然用时忘了携带,随便取些筷子即可应用,算是内家最便利的一种暗器,形式正与此相似。再朝四明腰同一看,左腰上果然斜凸起一小段,暗忖:庄中高人甚多,老少俱是能者,此童虽然年幼,已然三世相从,看也看会,又是出自腰问,定是师父所说暗器无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把三指箭当筷子用么?”四明闻言笑答:“我只初练,还未学成。柳少爷不要对人说,免得见笑。”柳春一听果然不差,暗忖:“师父曾说,练这三指箭,除非内功到了家,否则别的不说,单是指力,得有十年八年的工夫,才能在二三十步以内取得准头。此童只十四岁,论哪一样也不够年限,越发惊奇。因对方虽是年幼,生长在这陆地神仙世外飞侠家中,当然不是寻常幼童所可比拟,人又十分聪明机警,再如追诘,迹近怀疑轻看,掂他斤两,恐其不快,加以腹中正饥,佳看罗列满前,无一不是色香味三绝,美食再以美器,一陪衬,越更生色,引人食欲,尝一样爱一样,先还防到四明笑他村俗,不肯尽情大嚼,嗣见四明菜点接到,入口就吃,并无做作,心想吃完再谈,便不往下盘诘,更不客气,就此一同大吃起来,除九宫格冷盆、酒、菜较少外,肴点俱多,二人对吃了个大饱。

还未吃完,四明听柳春连赞味美,笑道:“我家五位老庄主,听说早年便是如此,为了衣食起居之奉和儿孙的牵连,自甘误了天仙正果呢。尤其三老庄主和五老庄主讲究,本已相习成风,各家男女少主人,为了五位老人不肯每日都动烟火,如无佳客登门,每月倒有一多半日子不用熟食,俱想做点好菜点心孝敬老人,换换口味,并博欢心,这等行径已两三代了。老主人们知道儿孙孝心,又是来者不拒,一体嘉纳,遇到那新创出来的菜点,如合雅道,或是名色有趣,赶巧还要举办一会,或是邀了远近知交,置酒高会,或是来个全庄公宴。群起效尤,法子越积越多。近几年因为年岁多了,谁也想不出什新花样,又不许多杀生物,各家少主人主妇正在犯愁,忽又来了一位女易牙,人虽长得丑,饮食上却真有心思,给本庄添了好些花样。今夜为了公祭,小主人们不能出来款待,我随意往东厨房取了几样来,这算得什么呢!等到新年,每日早晚均有长席,直到十八夜为止,每天极少重样,着实有些新鲜饮食呢。这酒柳少爷没有用,不能送还,待我与一个爱它的人送去,就便带了茶来。柳少爷已累了两日夜,也该安歇了。万一五老庄主有事来唤,你若精力不佳怎好?要想问话,日子长呢,何必忙这一时?”柳春人原疲极,只为四明说话聪明有条,亟于想问庄中情形,并设词探询妖僧如何发落,三道岭和塔平湖两处有无事故发生,适闻师伯陆萍有来的话,可曾走去,是否可以相见,为此种种,才把精神提起,吃饱又有了倦意,再听四明所说有理,随口应了。

四明隔门将篮内茶壶取出递过,要过残肴器皿,说道:“本庄地方甚大,下人各有职司,不在一府共事的人,往往三两月不易见面,只有今夜和除夕、元旦这三天,全庄五府上下人等一齐聚集在得天堂,内外平日不易会见的人全可见到,因六少爷跟前两位孙少爷执意命我来此待客,本应丑初二刻下人行礼的时候才去,因我有一好友,本来同在小灵湘馆六少爷书房中共事,今年夏天为犯过错,将他调往郝五大公府中做些粗事。我和他许久不见,心甚想念,意欲借着取茶和送家伙回去的闲空,与他稍微叙阔,又恐柳少爷饭后口渴,只得取一点巧,来时顺便带了一壶普洱茶在此,请暂时将就饮用,我和他见完面,再端新泡的茶来如何?”柳春才知他劝自己安歇的用意,心料今夜公祭盛典虽极隆盛庄严,但是全庄上下人等齐集一处,祭前祭后必定热闹非常,四明为了奉命服役,独守在此,不得终始参与。十多岁的幼童,哪有不喜热闹之理?自己业已吃饱,天将半夜,他就一去不归也不为过,况又心细,先备好一壶好茶在此,忙笑答道:“为我耽误你好友叙阔,心实难安。既有现成好茶,何必再泡新的?我昨夜到现在长路奔驰,尚未合过眼,颇觉疲倦,又恐礼成五老大公相召,你走我便安歇。休说再泡茶,你来都不必来了。明日二位少主人如问,便说我疲倦思眠,又见这室内两壁人物形相,觉出中藏微妙,颇想一人静心体会,执意叫你走的好了。”四明闻言,面上微带惊喜之容,转问柳春道:“柳少爷刚进定室便悟出壁图妙用,福缘真不小哩!”柳春先以四明把静室唤作定室,视为禁地,一步不敢擅人,内中详情当然不知,及听这等说法,分明不是行家,也能知道一点大概,忙答道:“我这钝人,又是初来,只不过见那图形奇怪,内中必有妙用,你未来时,也曾仔细推详了一阵,结局白费心力,毫无所得。你朝夕随侍少主人用功,想必知底,可能告么?”四明道:“我只知那是内家用功的途径,另外参会着一部剑诀,详情却不知悉。说起话长,此时无暇,柳少爷大约还须住两三天,不忙在这一会,等明早有空再详说吧。”柳春料是实情,便不再追问。四明随道了安置,作别自去,已经走出厅门,忽然回顾道:“柳少爷,别的我不深知,但定室不止两间,如能寻到门户,也许能得一点头绪呢。”语声甚低,但是入耳清晰,说罢不俟回问,人已出厅走去。

柳春对四明本领虽不深悉,照那去时脚步、身法的轻灵着实和所练三指箭,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庄中一个家僮也是这等人物,以上可想而知,向往之心由此愈切。随到里间,将外层镜门封闭,条案回原,忙去寻找第三间定室的门户,无如壁间图像和当顶二三十套圆圈均是绘画而成,毫无线索可寻,此外更连痕影都找不到,心想满打四明从未擅入,所说出诸臆测或是传闻,但是适才王徵也曾说起内与地下密室通连,当无虚语,怎么用尽心力考查,找它不到?本心不将门户找到决不罢休,无如心身皆劳,不过少年气壮,恐误良机,本是强打精神,苦搜未获,人也疲极,欲待歇息片时,刚往蒲团上一坐,两眼便不自主一味下合,同时再想到少时五老也许来召,似此乏疲,怎能往见?自己给自己一解释,决计仍是先睡,醒了再作计较为是,盛气一收,心神一迷忽,就此躺在里问大蒲团上沉沉睡去。室中天光不透,朝暮不分,醒来一看,灯光照耀,四壁雪亮,明如白昼,以为未睡多少时候,那大蒲团乃细草织成,甚是温软舒适,左就无事,想要再睡一会,哪知他这一睡已到了次日中午时分,人早睡足,少年人精力回复,怎睡得着?

待了一会,渐觉神旺身健,难再入梦,才知睡得必长,外间当早天亮,估量四明必在外候起,方欲扳动机簧,开门出询,偶望屋顶,所画圆圈整齐如一,与下面蒲团正对,暗忖:昨夜查找第三间定室门户的机纽,什么地方全都寻到,只这蒲团不曾移动,莫非门户就在蒲团的下面?心念一动,顿触灵机,便即起立,且不外出,想将蒲团移开查看,不料竟和生了根一般,又重又牢,休想移动分毫,心更奇怪。蒲团草织,恐怕手重损毁,又不敢过分使力,手按在蒲团边上,上下观察,越看越觉可疑。正打不起好主意,忽然手托团边,试探着往上一抬,无意之中双手力未使匀,往右侧一歪,带了一点推势,觉着似可转动,同时目光到处,瞥见顶上圆圈也似相随微微一转,只是左右不同,上下相反,情知有故。二次变了方法,双手按定团边,先往右转,纹丝未动,再往左一推,随手而转,再看上面圆圈,果然也往相反一方,随同下面蒲团徐徐转动。似这样推转了几圈,仍不能搬起移开,也无别的动静,再往右回却是不能,只能往左推动,认定机纽在此。先还有点慎重厂嗣见顶上圆圈先只外层一圈转动,第三转后,便由外而内,逢单必加,下面转了二十二转,上面也加到十一圈,仔细一看,连中心一个实圈共有二十五圈,逢双数的,并非只转不加圈数,原来空白之处也算一圈,这么连虚带实共是四十九圈,却转了五十转,蒲团便不再动,也不能移开,再往回转,却能转动,又回转了五十转仍是原样,断定内藏微妙,只推测不出就里,仗着性情坚毅,不计艰难,连用许多法子试探,才发现只把单双数计准,推法不乱,不令圈转过头,便能按着单双之数左右对转。未了又悟出无须连转,譬如逢单左转,上面第一环实圈相随逆转,满了一圈如不过头,再往回转,那、环虚圈和第一环实圈便交惜对转起来,再转满一圈,上面又复加上一环实圈,虚实交惜对流,三环同转,到第四圈,往右回转,上面又加上一圈虚的,似这样下面蒲团来回对转,上面虚实便随同增加,蒲团推动也极轻快,迥不似初上手时吃力费劲。

柳春虽然年轻识浅,不悟大衍四九妙用与四象两仪阴阳循环虚实相生之妙,一时福至心灵,竟以毅力恒念百计试探,居然与之巧合。眼看转到第四十八圈上,柳春因是屡试屡挫,虽觉这次兆头顺利,迥异先前,心仍拿它不稳,一边手转蒲团,目注上面,暗中正在祝告,不觉转满圈数,猛觉蒲团往下沉落,上面圆圈不转自动,钊轮电驭,飞也似疾转起来,低头一看,下现一洞,蒲团正自徐徐下降,大小也与相等,空隙中下视,果是一处地室,似比上面广大得多。正自欣喜,猛想起自身是客,无故开人机关,妄人地室,有法还原尚可,否则,就是五老不加嗔怪,也是难乎为情。当时一着急,便往蒲团中心跳落,觉甚平稳坚实,晃眼到地。一看地室长约十多丈广约八丈,作长方形,两头各有一灯,光焰甚亮,长的两边壁上,和上面外间一样,描画着人物图形,数目多寡和形式大体相同。只各分做一列排开,不似上壁分成四列,人像与各种飞潜动植的物形混合一气,并不分开。两头各有一排木架,一头插架着好几百种兵刃暗器,十有八九未见过,另一头架子较短,上面放着许多书籍和册页手卷之类。此外几个散放在地的蒲团,更无别物。

柳春先未在意,一心只在两壁图形上面,由北往南,挨个儿看将过去,到了甫尽头,终悟不出个道理。正拟沿着对壁回看过来,猛瞥见书架上有一卷册,上标《白阳图解》,随手揭开一看,正是两壁图形的解说,口诀图形也满载其上,心中狂喜,如获至宝,知道此是主人珍藏,不能携走,意欲就地详参,又恐下来时久,万一四明来唤或诸小侠来访,不在上面,无从知晓,急切间也顾不得设法使蒲团升回原处,仰望上下相隔不过两丈,忙运轻功”一跃而上,就着明灯参详,才知此图乃峨眉派剑仙凌云风,在白阳崖洞壁之上照画了来,乃古仙人白阳真人剑术秘诀,为便后学,又由凌云凤和几位同辈剑仙触类旁通,推广演绎,添了好些图式和少阳神功,使后人易于领会习练,照次参悟便可速成。这等做梦也没想到的意外奇逢,当时虽是欣喜欲狂,继一想,主人何等崇高的辈分,又是飞仙剑侠世外高人,自己一个未学后进无名小子,得蒙青眼,使为人幕之宾,好端端,却去盗发人的秘藏珍籍,就算起初王徵语含深意曾有默示,到底不是正当行为,不禁又悔惧起来。越想越不对,重又纵下,欲乘无人撞破之际,将图解送还原处,使蒲团升还原位,免被主人知道,情理两亏。哪知先前开通下降门户,由于一时凑巧,恰将机纽触动,并非真知升降之法,复原便难,一任用尽方法动转蒲团,百计试探搜索机关,终无迹象可求。惊惶之下,思量无计,暗忖:五老神情甚是仁厚,既许在此居住,王徵又那等说法,必还可以原恕,事已做错,主人神仙一流,就将蒲团复原,料也隐瞒不住,事情到此地步,与其空入宝山,何如拼受一场辱责,趁人未到以前悟出一点奥妙,一面再向五老大公通诚祝告,也许鉴察诚心提携后进,赐以成全,落个因祸得福都不一定。想到这里心念略定,忙即虔诚叩祝,先说初意只是听了王徵师伯之言,一念好奇,无意中发现地室所藏《白阳图解》,并非蓄意窃取,现拟借观些时,五老大公格外原情思宥,栽成后辈,兔加罪责。如能因此悟彻玄机,得有进益,定当努力修积,除恶为善,异日学成,如若稍逾轨范,甘遭飞剑之诛等语。祝罢起来,因想不问少时如何,反正难于掩盖,索性镇定心神,径跪在下面蒲团之上,把图解打开,放在面前,恭恭敬敬,朝白阳真人和峨眉诸仙又通诚祷告了一番,然后从头一章起,挨次虚心体会下去。开头觉着图解共有三百左右,虽然每图均有解说,重要之处并还附有口诀,但是为数太多,短时间内决记不全,更不知何时被人走来撞破,其势又不能将它带走,心里只打着鼓,一面仔细推详用心默记,一面祷告仙神暂时勿令人来,以免记忆大少无甚用处。及至看过十几页后,忽然发现每七八图合为一章,一章有一章的妙用,越发欣喜,决定学一章是一章,不必求快,务求记准,以免疏忽遗漏,记不真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柳春一则福至心灵,天资记性又好,似这样学一章记一章,接连参悟了十七章,又悟出那图虽是三百六十五个,暗合周天之数,实则每章所附诸图多寡不等,但均有一图是其纲领,一共四十九章,照图中附注,每章首图的形式,解说、口诀,如能依次记熟,自能一脉贯通,只没有全数记下的容易,外壁诸图看去形式不相连贯,便由于此。少年人好强,觉着时机不再,又起贪心,以为全图解已然记了十分之三,悟出许多道理,大意都差不多,天已不早,就无人来,四明也要来请用饭,意欲乘此一刻千金之际,把这四十九个总图记准,学得全解,再从第十八章挨次学全,事前记一章是一章。这等记法,如无人来,自可全数默记,万一中途被人撞破,也算是探得俪珠,以后不过多费心力,终可领会全局,豁然贯通,何况前半已全记下有了根基,只在记这四十九章纲领以前无人撞破,便竟全功,免得只学一半,错过这毕生难遇的良机。主意打定,便专记那每章的总图。仗着那图解一得门径便不难记,柳春急于求全,以为通体如此,一味用心记那形式和解词口诀,自十八章以后,便不再似前十七章那么挨次仔细参悟,自然又快了些,约有两个时辰便自记熟,每图均经默忆,如式演习覆按,均无差错,高兴已极,又把内中解词背诵了一遍,再由第十八章起,易简为繁往后习去。才习了四章,坐下蒲团忽然离地上升,心疑有人到来发觉扳动机纽,知道蒲图必要复原,猛想起行为已然逾轨,如把这本图解带上,被人看见,更是不堪,又见上面无人探头下视,蒲团升势又缓,中心内愧,总想能够掩盖才好,惊慌失措之际更未细想,忙纵下去,奔到书架前面,将图解放还原处。一看蒲团离顶不远,下面乃是一很大圆柱,忙即飞身纵上,晃眼地穴封闭,蒲团也复了原状,室内外并无人来,心中奇怪,又疑蒲团到时自升,否则怎未见人走进?暗幸此事居然无人撞破,免去丢人,只惜初发现时胆子大小,耽延了些时刻,不然,纵不能将细图记全,总可多记几个全章,岂不也好?喜慰之余,方自悔惜,灯光照处,一眼瞥见,外屋壁上所列诸图形,心想此上虽无解说,好在大体已得,不难举一反三,将这图形记下也是一样,喜极忘形,不禁脱口连声道“好”。人正外走,忽听四明叩着镜门唤道:“今日除夕,柳少爷莫非还要睡么?天不早了,请开门用完饭,夜来好去前庄辞岁哩。”

柳春才知天已入夜,虽喜无人发觉,想起前情,终是有愧,忙即应声开了镜门,见四明站在门前,并未持有食物,外面厅上华灯处处,光明如昼,果然天已入夜,方欲开口,回明笑道:“今日中午,两位小孙少爷曾经来过,我说柳少爷昨晚大约恐老大公传呼,在室中守候,两夜未眠,人大倦了,所以一睡不醒。他便走去。我也到别处转了一转,申未来看,好似少爷已醒,唤了两声未答应,我知室中壁画看了有益,料是体会出真解在用功呢,时候自是越长越好,没敢再惊扰,守在这里。现看天不早了,今晚除夕,照例外来的后辈宾客,便老大公不召唤,也应随同辞岁,恐柳少爷不知,误了礼节,或是少时少爷小孙少爷们寻来,急切间不及洗漱,再说年宴设在亥初,这一整天水米还未打牙呢,特意备了汤水饮食,正要叩门请出,果然小孙少爷着人来请柳少爷到小灵湘馆去见六少老爷与少夫人。我看出意思甚好,也许还有什好事呢!汤水食物放在厅上,请快用完好去吧。”

柳春早听出李旸、李晃之父李同,乃三老李清苕六子中最有本领的一个,今早背人的事,深幸不曾败露,反荷垂青,不禁大喜,见洗漱用具和肴点饭食,均已分设在隔断外面的桌架之上,忙即走出,随手将镜门机纽一扳,关闭复原,一面忙着洗漱食用,一面极口称谢。四明笑道:“我知柳少爷人好,又得老大公以下三辈恩主看重,不然,王三老爷,也不敢随意引外人到这上下三间定室里来,虽不知今夜还回来与否,就这半日光阴,当已得益不少。四明本得老少恩主怜爱,自己该死,不知轻重,做了一件错事。庄中规令极严,尤其执法的是王三老爷、李二小姐、彭大少老爷、郝大小姐四人,无事时看似极好说话,一旦犯规,决无姑息。幸蒙两位小孙少爷向六少恩主求说,代向四位执法主人极力求恩,才得减轻,只罚了两个难题,过了明年清明便须受罚,出去三年。这三年中有好多艰难困苦,承柳少爷看得起我,到时助我一臂之力,使我期满能回庄来重侍老少恩主,就感激不尽了。”

柳春始终没把四明当作懂仆看待,闻言惊问:“你年纪轻,人又聪明诚实,能犯出什大过?明年你才十五六岁,这等大漠穷荒,孤身一人,罚你在外三年,做些什事?我托两位小少爷,再代你向各位主人求求如何?”四明凄然道:“庄中法严,即此已是格外恩宽,再求任谁也是无用。在外流落三年修功赎罪,虽然年小力弱,我并不怕,只是内中尚有难题,稍微疏忽,不能如愿,永无再见恩主之日,一想起便自心寒。此事大长,此时无暇,也难详言,且等将来再说吧。幸喜昨晚公祭盛典,老恩主向众训示时说起一事,我大胆请命,告了奋勇。照例对下人的事,是由二小姐与彭大少老爷交派,老恩主虽未置可否,却笑了笑,因此也未受责,大约还有点望。事情虽险,却是长痛不如短痛,可以借此折罪,比较前罚要好得多,倘能如愿,更非求柳少爷相助不可。我知柳少爷正是用功时候,怎能为我劳动?但是这两件事于我固好,柳少爷也有不少益处,事成我也必有一分报答。两位小孙少爷虽然力说相助,偏有不能远出之苦,现还难定,到时我一说就明白

柳春听出私窥图解之事多半已被看破,心中惶愧,暗忖:这小孩真个机伶,不知犯什过错受此重罚,如允相助,不知己力能否胜任,师父和镖局是否允许?如若不允,他对自己暗中维护周全,昨夜今日的话俱都隐含深意,明人不用细说。听那口气,适才分明得他的力不少,否则,他一早便来唤起,固看不成图解,或是不守在这里,李氏兄弟随意出入定室,如无此童在侧设词挡回,被他走进,那正是私开地穴盗图上来之际,如被撞破,迹近窃盗,百口难分,不特空入宝山,反吃主人见轻,甚或受辱逐出庄去都说不定。这一来,连恩师师怕和镖局诸人都无颜再见,岂不大糟!照他关照心意,如非除夕天晚,或有人来唤,决不扣门惊动,那沉落地室的蒲团忽然上升,必也是他所为,一面想已成功,一面还给留脸,知道自己下穴是凑巧,无法还原,他又不能擅进,只得暗中相助,所以蒲团升势极缓,免得自己慌疏,不及随上,被禁闭在地室之中,表面仍作不知,只稍点醒,用心可谓良苦,如何肯辜负他?强将手下无弱兵,既称曾得主欢,自非庸常,再照他谈吐行事,处处机警细密,口气极壮,又能启闭地下秘室,当非弱手,庄中后辈英侠大半年幼,便是例子,好在他还未及细谈,事也未定,想等到时寻来再定,不问如何,总为尽心出力便了。方寻思间,一眼瞥见四明一双黑白分明神光饱满隐含煞气的俊眼,正注在自己脸上,似见沉吟未答,略现不快之容,忙笑答道:“小兄弟,似你这样人品,又对我如此关照,只我力所能及,多艰险的事也所不辞。只是庄中老少人等,不是飞仙剑侠,便是英杰之士,我武功有限,到时误事如何是好?我力必出,如当我好帮手,你却错了呢。”四明闻言方转喜容道:“柳少爷来历和功夫深浅,我全知道。如若不济,四明也不能拿两条人命当儿戏,随便交给人呢。要不肴出柳少爷至诚君子,为人义侠,到时必能帮我大忙,怎肯求说呢?柳少爷此番回去,本领决非昔比,不但周十二爷、陆五爷,便塔平湖诸位山主老少英侠,也必另眼相看。我们暂且说到此为止,到时我自会寻上门去。柳少爷就吃这点心,先见六少老爷去吧。”

柳春正好洗漱完毕,吃些包子略微点饥,闻言不便再说,含笑点头离座同行。走的仍是昨日来路,可是情景大不相同,到处灯彩辉煌,灿若明星,人也分外的多,男女老少往来不绝,全是面有喜色。园中林木本多,无论大小树木,都挂有不少纱灯,灯形多半照原树上的花果形式制成,像丁香、桂花、葡萄、藤萝等花形大细碎的树木,好似有花无灯,因未到时候,满园的花灯俱还未点,就沿途这些绢纱宫灯,已照得到处光明,无异白昼。灯光照处,那些假花树上,不是千堆香雪一片繁霞,便是金粟飘空紫云饵地,望去直似神仙洞府,四时同春,万花齐放,宛然真花真果布满枝头,缤纷满目。本已美不胜收,一处有一处的妙绝,再吃积雪一映,花光雪景相与争辉,境越清丽,真令人有此真天上,不似人间之感。柳春想不到一夜工夫点缀出这等奇景,不禁心花大放,赞不绝口。四明笑道:“柳少爷你看好么?这些花果,点烛的不必说了,花细不能点烛的,也都能放光明,此时都还未点呢。等到今晚半夜各家祭天祭祖之时,到前庄高峰上去看那才妙呢!由子时后起直到正月十八,花样一天比一天多,那时灯月交辉,花雪竞丽,加上少老爷少夫人小姐和底下的孙少爷小姐们,争抢着用心思博五位老大公的高兴,每年俱有不少新花样添出,莫说初来乍见,便我们从小在此长大的,也觉眼花缭乱,不知看哪里是好。说真的话,真正天上神仙也未有这里享受。我虽是个小书童,叫我去做公侯将相。也不舍得离开此地。”

二人边说边走,连经过了好几处回廊曲沼,亭馆楼台。柳春望见前面,已到昨日中毒晕倒之处,猛想起昨夜之事不知如何,只顾勤参图解,随听主人召见,匆匆行来,也忘了问,便向四明问道:“昨夜擒的妖僧如何发落?三道岭结果如何?”四明低语答道:“前面不远便是小灵湘馆,我不便再多开口。到了那里,六少老爷自会说的。”柳春不便再问,刚由长廊折下,走入去小灵湘馆的湖堤路上,忽见灵湘馆月亮门内走出几个貌相英美的少年男女,由隔溪赤栏桥上走了过来,柳春认出内有五六人昨日见过,只不知道名姓,忙即垂手恭立。刚刚擦肩走过,便听昨日头一个和王徽说话的青衣少女道:“二姊,明春天塞谷之行也有这人么?他天资不恶,功力相差尚远,这短短两三个月光阴,就肯下苦功,能胜任么?”底下因人走远,没听清楚,答话人似说“另有安排,无须代人操心”,忽觉四明扯了一下衣服,以为催走。正待过桥,忽又见李旸、李晃两小兄弟由月亮门内跑出,老远便喊:“柳兄怎这时才来?我们都快走了!家母已往小瑶宫去了,只家父在内,快随我入见吧。”说罢走近,李晃又指四明道:“柳少爷由今日起便移居小灵湘馆,过年初五才走,已有人往他家中送信。他和我们一起,用不着你随侍,你仍打杂去吧。”四明望着柳春略微沉吟,低声说道:“柳少爷,你能在此,机缘不易,过去的事不可忘了呢。”柳春知他是指壁问图解,笑答道:“我理会得你好意,有劳你了。”李晃低斥道:“四明你还要说什么?还不快走!”四明诺诺连声,告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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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九月照孤峰满地碧云开竹馆银花明万树腾空彩焰灿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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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李三人已到了月亮门前,李旸道:“柳兄先在此少候,我向家父回禀一声。”

便先走了进去,一会走出相唤。柳春先在外面,只觉门内绿阴阴的,另具一种清幽雅洁的景象,灯彩也没有别处富丽繁多,及至走进一看,圆门内地颇宽敞,近门一条细白碎石砌成的人行道路,左是一片竹林,好在行列甚稀,每株相隔最近的也有六七尺,底下疏落落的,上面却是枝繁叶茂,又都是离地两三丈方始发枝生叶,碧干干霄,翠叶梢云,宛如一张天幕,撑在那两三亩大小一片院落上面。林中也无什花果灯彩,大雪之后,庄中到处玉砌银铺,不知怎的,小灵湘馆内独不见一点雪迹,气候也比门外温暖。柳春觉着门内宫灯都在右侧回廊曲槛之间,绝照不进竹林中去,地又广大,内里一灯不见,又不似别处还有雪光反映,看去直似竹阴清昼,只管日光为游云浓荫所掩,不能下照,因为疏林高秀,仍受天光,除了一片浓绿映人眉字外,依旧到处清明,又似碧空晴弄,华月吐辉,清光斜注,阴影毵耗,碧云如水,浓淡分明,越看越觉奇怪,心正寻思。李晃笑道:“你见林中无灯,不显黑暗,觉着奇怪么?你往东南角上看,那不是月亮么?”

柳春抬头一看,东南林隙果有一幢奇石矗立,云骨坚瘦,宛如一座小峰,高出林表,高虽不到前庄堆云峰的一半,形势生动飞舞和姿态的灵秀攘异,尚有过之。那石峰上丰下削,与一列假山相连,成了东南方的一面天然屏障,通体碧苔深深,苍然如绣,峰顶还建有几间竹屋,外植三五矮柏古梅之属,最奇是近顶之处有一突出怪石孤悬空际,一轮冰盘也似的明月正挂其上,仿佛阳乌初坠,皓魄始升,暂时掩映依附在峰巅崖角之间,转眼就要离开峰侧待往中天升起的情景。清光斜射,照满全林,故此绿阴疏密,到处光明,方想说这月亮真好,猛想起今晚正是除夕,何来明月?情知主人使的狡狯,重又细看,宛然一轮明月,只是光华好似专照下方,又没有平常所见月亮当中的山河社稷阴影,通体晶莹,光芒四射,微觉有点火气,不似真正赡魄,一任光华多亮,只管华彩流光,不见芒角,明辉澄静,一片清寒,这才看出不是真的,只不知是何宝物奇制,会有那么晶明一团光华?正想同时,李旸笑道:“家母自来喜静恶喧,不爱繁富景物,为了新年佳节,不得不从众张灯,点上几盏,所以全庄灯彩辉煌,争奇角胜,只小灵湘馆最少应景而已。那月亮乃家母所设,自来就有,也算是一盏天灯,但不点烛。外壳是个水晶球,内装水银,并有一粒宝珠悬在其中,人工之外加上一点法术,虽没有真的月亮清光四照,远近如一,照近处却够亮呢。”

三人边说边走,不觉折人回廊,转过东偏亭谢,穿越出去,走到另一院落以内,只见白石铺道,灵莎柔细,问以苍苔,径外满植幽兰和各种香草,两边并无院墙,各有一列人工堆砌的危崖峭壁,最高之处不过四丈,参差低昂,各具奇胜。上面也生着许多倒挂的兰慧,通体绿油油的,和来路所经一样,见不到一点残云影子,碗葩吐芬,幽香细细,前面又是干竿修篁,围拥着一幢精舍,但均一两丈高的细竹,妙态娟娟,时发清吹,一片绿云,吃四外宫灯明光一照,映入眉字,皆成碧色,比起外间的竹林亭馆、明月孤峰,幽静之中,别具一种清丽之致,光景又自不同。那精舍不甚高,通体不见砖瓦,从顶到底俱是大小竹筒竹干所制,颜色仍作新绿,如有生意,雕搂精绝,巧夺天工。房共六间,四明两暗,左半四间通敞,门在右偏,有门无户,湘帘饵地,灯光映处,瑟瑟清波,如将流走,四面筠窗洞启,甚是敞豁。

柳春连见园中楼台亭榭,无一处不是华贵高雅,富丽裔皇,方想外表如此,里面陈设虽不似别处富丽,必定另是一种高雅的讲究。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垂窘侍女,将湘帘打起,随同走进。门内石地如玉,光可鉴人,壁上悬有双剑一琴,另一青玉矮琴几上也有一琴横陈,前有一形制奇古的三足小玉炉,幽香郁沉,余烟犹袅,几侧遗有一素丝香囊,似是一曲初罢,人去未久。此外横临甫窗有一金捕长案,对面各有一个古树根雕成的曲腕大椅,案上笔砚精雅,位列井井,一边陈着画具,一个竹根大笔筒内斑管如林。靠墙一长排书架,缥缃千峡,整然罗列。当中有一丈许大圆玉桌,上设茶具,旁列四石鼓。

另一窗前,有四尺方圆树根雕成的矮桌,上设围棋,棋盘就画在桌上,旁有两个细竹丝编成的棋篓,子分青白二色,俱是上等美玉,此外还有几件玉墩竹凳和一个矮琴几。全室清洁如拭,不染纤尘,七八丈见方一间敞室,陈设用具寥寥无几。右边明为两个暗问,前后乃是通连,只中间有一做装饰的红色方竹隔栏。每边一个玉床,榻上各有一床虾须席,一个朱竹枕。前室中间地上有一小丹炉,对放着两个细草织成的蒲团,旁边散放着几个矮玉墩。当窗长案之上,一头放着一个大花瓶,中插山茶梅花,一个长方大玉盆,内植着百数十箭水仙,盆底铺着五色石子。北窗有一方竹卧椅,上面倚着一个前朝文生打扮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本《汉书》,似刚放下。李旸道:“这是家父。”柳春眼尖,早看出少年不过二三十岁,貌相并不似前见诸人美秀,但是天庭高广,目蕴精芒,英姿飒爽,神态甚是沉着,隐有威棱,知是三老李清苕六子李同,闻言忙称“师伯”,赶前跪拜不迭。李同唤起笑道:“我早想见你,昨夜因往三道岭去迫那伙毛贼就范,回来便是全庄年终公祭,今日又有事应办。为这几个鼠类,倒忙了好几天,此时方得一点清闲,特地抽空唤你到此一谈。好在没有外人,你和旸、晃两儿都坐一旁听我说吧。”柳春早问出李同为人率真,不喜人拘束小气,略微谦谢,便即领命就座。李氏弟兄也在右侧玉墩之上落座。

李同略问柳春家世和习武经过,然后说道:“本庄五老大公,自从昔年离开峨眉仙府,看出天下已定,当道已在竭力收拾人心,虽然边隅各省仍有军事,北兵所过之地不免横暴,终是极少地方,并且把前朝阉竖官绅之毒一扫而空,虐民的稗政也革除了不少,民心厌乱,气运攸归,行看转入太平之世,便率家人仆从隐居东川,意欲长为世外遗民,使子孙资质好的习练剑术,修道以求长生,禀赋差的也能读书明理,农商没世,世守山中基业,不致屈膝虏廷。哪知当道枭雄忌刻,自在藩邸,便百计千方牢笼天下才智武勇之士,不知怎会打听出川东五老隐居之地,先后五次卑礼延聘。五老大公本身功行早已圆满,只为昔年心愿未践,世缘也还未净,复经子孙男女门人戚;日苦求力请,勉留人间一甲子,迟早终须仙去,知对方为人险诈,不愿明抗,使其难堪大甚,恼羞成怒,致为子孙异日之患,更恐迁怒累及旁人,经家父和郝五叔父,力排众议,弃了大好家业,避地遐荒,重开建出一片田园庄舍。彼时,早有声言,除非外贼上门相侵,五老本身一味教诲子孙,安居论道,本不再与闻外事。偏生塔平湖周家一班老友,均是多年深交,嵩山少主更有世谊,又是前朝血裔,现为群贼所乘,事情越闹越大,重则兴起兵戎,重生战祸,荼毒生灵,轻亦殃及善类。而这班朋友世交,又都先朝遗民忠义之上,孤忠激烈,视死如归,但知竭其忠贞,鞠躬尽瘁,不计成败利钝,而对方来人多非其敌,伤亡挫败,连遭失利,当道又善以权术驭下,同类之中各怀疑忌,明知非敌,势成骑虎,没法下台,自从前日本庄两位姊妹一时路见不平,救得一双少年夫妻来此,当日便有人雪夜探庄(事详《边塞英雄谱》)。家父料定从此多事,再一细筹全局之后,知事闹大,再不及早平息,对方人多势盛,中间颇有能者,不甘挫辱,必要来之不已,把这些遗民志士视作心腹之患,不除不止。此时天数已定,民心宴安,中土既无从号召,欲以塞外穷荒区区有限家人宾从百千之众,便与倾国之力相抗,如何可能?并且对方越败,人来越多,我却难乎为继,休看常胜,如有真强敌到来,我方一败便不可收拾,覆亡可以立待。就说这班人多是奇才异能,更有好些剑侠之士在内,不致便遭毒手,但是对方既能获胜,能手必多,一到败逃,必难全保。天下已彼人得去,本地士绅业已内附,逃又何之?照此下去,决无善局,而这事情,又是无论天理人情俱都不能袖手旁观,只得想出釜底抽薪之计,不等大难发作,先为无形消弭。用意固是极好,事却奇难。第一,对方鼠类,多是互相忌刻牵制,不能一心,非令每人俱尝到厉害,自甘伏输,不能使其全数知难而退,而塔平湖这班遗民志士,老的气还平些,像令师这一辈,俱是忠义奋发,不与俱生,个个心雄气壮,哪把这些鼠类放在心上!内中只陆五兄和令师,因和我弟兄相交,常来本庄,听过家父解说,心虽忿激,尚能取舍轻重,所以前夜陆五兄得到三宝密敕令你送来,不拿回塔平湖去,便是含有深意。此事一与他们商量,或是迟缓,便易愤事。

“也是天佑忠义,擒到两个挂名宝敕中人,问出许多机密,恰巧妖憎宝月用九寒毒沙来困本庄,自送上门,被我们擒住,同时又得两位老前辈相助,由我和几位师兄姊妹前去,出其不意,一面夺了妖僧原身,一面用奇门遁甲禁制之术,将三道岭贼党一齐困住。外面再进去的人,来一个擒一个,里面的人一个也逃不出来,守在原地尚可苟延,只想逃出,一离老贼寨门立即成擒。敌人先还不甚觉察,嗣见追人一个未回,此外离庄的人俱是一去不归,这才生了疑心。俞、秦二贼先因护那坛上法器,惟恐邪法反侵,未敢随众追赶,又知敌人厉害,心中内怯,尚在庄内不曾人网,今早觉出不能再作痴聋,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探看敌人和妖僧的下落,本意还想借此飞往别处求援。我想给他稍存体面,不等走出庄门,大声警告,叫他另派一人试试再走,看能出去不能?二贼狂做自恃,如在平日决不肯信,此时已成惊弓之鸟,闻言面面相觑,当着众人又不便过于示弱,俞天柱便把飞剑朝我发活之处飞来。那行法之处,外观仍和平日一样,旷野广漠,除略有雾气笼罩外,空无一物,可是剑光一到奇门禁地以内,一闪便即无踪,俞贼再想回收,已是不能。另一面,秦贤待人较厚,手下有一死党,见他僵在那里进退两难,自告奋勇,冲了出来,也和那剑一佯,同时在空地上失踪。我看出群贼丧胆,然后照家父所教的话告以利害,说:‘我们这些老友虽然隐居穷荒,奉着先朝正朔,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嵩山少主先朝遗裔,金、刘二人更是忠义之士,我们当然义不容辞,尽力保全,不许外人动他一根汗毛。妖僧现已被擒降服,识时务的,急速偃旗息鼓退了回去,任你如何奏报,我们不管,反正这里不能再容你们停留。如若不信良言,必要身败名裂,进退两难,那时休怪不留余地。’“贼党闻言,知落我手,除却俯首听命退回北京,万无幸理。虽都胆寒害怕,无奈人心不一,多是互相忌克,貌合神离。答应了吧,事情太大,谁也担不起这大担子。不答应吧,眼看俱是死路,就能逃得活命,我们也必不会容他好好回去,主人法令严刻,京中、原籍还有妻子田业,为人鹰太多年,江湖上落了许多骂名,还闹个这等结局,如何舍得?当时彼此互望,垂头丧气,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正为着难,旁边忽有一隐形异人突然发话骂道:‘你们这些蠢贼!平日狐假虎威,今日怎连屁都不敢放!实告你说,我由甘肃起便跟在你们的身后,本想看你们孽造够了,回到路上,再给你们恶报,全数诛戮,一名不留,以免留在世上为害善良。不料嵩山少主快要自投罗网,忽被几个忠义之士得信救走,在本地只留了一两日,便移向远处安身。可笑你们这些蠢贼,人事不知,以为人藏附近,到处骚扰,好端端自寻晦气,致将几个隐迹多年素来不管闲事的老友惹翻,索性把这事情揽在头上,把你们全数打发回去,免得老在此地兴风作浪,扰闹他的清闲岁月。我追你们时,有言在先,我不管什气运定数,只你们敢于追尽杀绝,做出神人共愤的事,休说伤害逃人性命,只动三人一根毫发,一过兰州,你们便算是人了鬼门关。是参与此事的,连你主人也在内,一个也休想活命。我本不难当地处死,一则我生平行事不肯不教而诛,你们没有擒人的本领,沿途尚在损兵折将,吃亏受气,我乐得看笑话,何苦和鼠辈一般见识?二则这一路上还有好些朋友和忠义之士,有他们在此,我一个世外之人,不便掠人之美,上来便打好主意,或是他们不曾得信,或是力有不济,等你们擒到人后,我才伸手。三则这地方离我皋兰山太远,他三人倒有两个是凡骨,带了飞行,稍嫌累赘。再者,你们如在此地失了人犯,仗着路远不易败露,还可设法诳报,不但得不到罪名,弄巧还能骗些赏号,人虽被我救走,未免便宜你们。好在这三人,在你们算是钦命重犯,虽有事急就地刺杀之令,终以验明正身拷问出口供才算全功,擒到必当祖宗供养,非万不得已不肯下手,何况有我暗中护持,想加害也办不到,乐得等你们沿途奏报,主人已然得信,一面也代我把人护送到了地头,再行下手。那时,是随行的自然都死,那先后起身不在一路的,我再略施小计,任他回去受那狗主的罪,岂不省事?不过你们,擒到逃人的头一天,我必现身要人,听话仍可无事,如若不听,我招呼打到,当时便走,静俟你们自投死路。像今日这样,人家擒去妖番,夺去三宝密敕,本已制你们死命而有余,却发慈悲,命人好说开导。你们祖父母也是先朝人民,应有丝毫天良,已为异族鹰犬,被迫为恶,那是无法,眼看恶贯将盈,身落人手,对方忽发慈悲,网开一面,既兔行凶为恶受万世唾骂,还可保得身家性命,回去设法骗赏。这是多么便宜的事,迟疑作什?如因同党不齐心,恐将来走漏机宜,那也无妨,由我作一中证,取一纸来,是心甘顺从的,都书名画押,再同对天立誓,以后无论有何嫌怨,独对此事众心如一,不许举发。你们平日上人的当,随便给上一点赏号便肝脑涂地死而无怨,人家却专用权诈,本领低的看不中,本领高的又要人出死力,又不放心,暗中操纵离间,使你们互相残杀,一面再百计网罗人才,以旧制新,再以新去旧,似这样新陈代谢,务令天下才智之士一齐失节,玩弄于他股掌之上。等到鸟尽弓藏,然后逐渐消灭净尽,专以文章科目愚民,使人民重文轻武,日渐驯顺,以保他的太平天下。你们也并非全不明白,试一回想当年共事的人,死非其罪以及无故失踪,或经你们奉了密令亲手暗算的有多少,难道施之于人的,就不会施之于你们?真个执迷不悟,我也不管,可是经此一来,至不济,总可化除各人心中疑忌,明分暗合,遇上事来互相关照,商量应付,免却多少防范忧危,不致再中恶主好计危及身家,不也好么?,“这位异人所说的话自是精透警策,那伙贼党为我威势所慑,也真有耐性,竟把这一大套听完。初听时,还有许多人面带忿愧之色,后来句句说到他们心病,面色全都转和,听出了神。说完以后,那化名刘煌的葛会亮老贼看出众心悔惧,知道为首诸贼急切间拉不下脸来,一半也是为了保全自己身家,巴不得能这样了,首先向我和那位异人发话之处作一长揖,躬身说道:‘我们也是受人挟制,实逼处此,既承盛意宽容,请示姓名来历如何?,那异人接口答道:‘那用奇门遁法禁制你们的,乃川东五老的门人子女。

现在妖番业已被擒降服,惟命是从,你们不听良言,不必旁人,只妖番便能借着失去密敕为由,回京奏闻,制你们的死命。我便是昔年在峨眉前山解脱坡上茅篷里打坐,专为人治瘟病的风道人,你们总该有人晓得吧?’我们才知异人竟是五老大公昔年先进同门商老世伯,有他老人家在此,何事不了?自是高兴万分,连忙循声下拜,请其驾临本庄与家父相见。他想是记着郝五叔昔年一句戏言,负了点气,只答‘少时再说’,回时人并未来,却在暗中交我一封与家父和齐、彭二位伯父同拆的信,人也不曾现身。当我唤他行礼时,贼党十九听人说过此老的神通天性,知是昔年峨眉派开府后第二代剑仙中最嫉恶的一位杀星,不知怎会尾随万里,丝毫不曾发觉。俞、秦二贼更知此老来历,觉得败在这几位高人手下,丢脸也问得过心,说得出去,不算十分丢人,立即借坡就下,拜伏认罪道:‘我们为家口所累做人牛马,原是无法。既是诸位老前辈作主,我们便回去交不了差,为此送命也无话说。’下余诸人早就悔悟,见为首之人如此,照此局势,何人敢生二心?为了表白自己心愿,免得被人疑忌,纷纷抢着礼拜应诺,当时立誓书名,由此反而成了一心。议定以后,表面仍作互有嫌隙,暗中彼此关照,专一敷衍差事,好在多少都有田业,一遇时机便即设法隐退,兔受弓藏之殃,一场极大乱子就此烟消。一面撤去禁制,把困倒的人救转制服,如言书名立誓;一面本庄也得了信,将妖番宝月放回。这秃贼更没骨气,本身受迫服输不算,为想取回宝敕,竟自告奋勇,回去便向俞、秦二贼劝说:此事太难,危机四伏,决非人家对手,与其坐待宰杀,不如收兵回去,设法掩饰,还可报功受赏。群贼最担心的就是他,听出受迫服输之事秃贼还不知悉,难得自己吐口,便要他立誓。全体重又写一盟约,书名其上,这一来更是结实。可是秃贼带有手下铁卫士,为了自身利害,又恐众恶,没敢泄漏,直等盟约写成,然后吐出前情。

秃贼虽然有点不快,也无话说,匆匆商量好了掩饰之计,连除夕都不肯度过,只命人向哈密官府送上一信,说昨晚密敕已然寻到,乃自己人闻说路上有警,恐防有失,中途接去,现已拜收。此层无须奏报。主犯已然擒到,还有两名党羽逃走,既想全数擒获归案,又要防他约了党羽来劫差使,现又查出是往回路逃走,事关钦犯,为此分出人来尾追下去,期其必擒,一面护着主犯连夜上路,以防有失等语。当地官府如何敢考查他们虚实?自然照他所说先行驰驿奏报。事情总算告了终结。

“可是这等作法未必便如人意,塔平湖诸位老少英侠,只周老山主与雁山六友持重平和,识得大体轻重,小一辈中,陆五兄和令师昆仲比较平和,也能听家父的话,小周山主以次,俱都心志激昂。尚幸淳于大姊日前听了家母劝解,不似以前那么任性自恃,小周山主与她本是未来连理,情爱至厚,淳于大姊既已打消成见,他自然无形中也减了好些盛气,这都好说。惟独白马山后隐有一位独臂老人,与秃贼有杀弟之仇,屡次报复俱未成功。秃贼前此退隐潜迹,也是为了此老平日人好,至交中高人甚多,见他苦苦寻仇,非拼一个存亡不可,虽然几次相遇未分胜负,有两次事先防备,更得有力同党相助,并还占了一点上风,终以所习邪法好些俱须结坛施为,不能当时应用,似此苦苦寻仇不舍,终有狭路相逢之日。事前约下能手暗布罗网诱其入阱,不是不能,无奈此老除却剑术高明之外,更擅长护身神法,飞遁又极神速,一见不妙立即隐形飞去,怎么也伤他不得,明明隐患强仇,偏没法子除去,而其行踪飘忽如电,不知何时突然飞来,每日提心吊胆,防不胜防,越想越觉可虑,这才暗向主人告退,一得允准,立布疑阵,遁往藏中隐匿不出。这面一班至交好友,见此老大仇一时难报,终日气忿,强把他劝来新疆小住,姑缓一时,伺隙再举。这一耽延,秃贼忽然失踪,不知去向,并有被仇人刺死之传闻。

此老连往各地探查多次,终无下落,自回塔平湖与雁山六老同隐后,每一谈起此事,便以不能手戮弟仇视为大憾,此时如知秃贼二次出现,必不甘休。本身剑术便高,昔年背他逃走的惟一爱子沈铸,今春又寻了来。此人乃青城派三传高弟,持有两件法宝,秃贼决非其敌,势必父子合力一阵乱杀,我们息事宁人的全盘计谋必为所败。尚幸这次周老山主格外慎重,陆五兄又惟家父之言是从,秃贼一到便寻我们生事,来得快去得更快,共总一二日事便烟消。此老近听爱子之劝,独居后山修道,沈铸人又甚孝,自觉昔年背父出家,未尽孝养,亟盼老父修成地仙散仙一流,长生不死,除告以师门心法口诀之外,终日随侍在侧。父子二人,只每月两次山中例宴,去至前山与主人等相见,轻易不离开一步,秃贼之来尚无所知。

“现在此事,只老周山主暗中得了陆五兄的禀告,还有令师昆仲、淳于大姊、马玄子等寥寥六七人知情,此外塔平湖一干老少英侠,只知五老大公仗义,暗命门人子女出动,详情尚无所闻。因家父命陆五兄归告众人,事情太大,不可鲁莽灭裂,我们如不能将贼党驱逐出去,再与他们合力应付,时机不到,总以善了为是,暂时除陆、周、淳于和玉、马两位老少年外,余人请勿出手,以免闹得无法收场,故此暂时还不致泄漏。老周山主遇上大事虽然谦退,向一班老友请教,大体仍是自己作主。他已赞同,余人本无须乎再事隐瞒,所可虑的就是沈老父子,恐其复仇念切,意气用事,铸成大惜,不得不尔。其实秃贼恶贯已盈,如听其回京复命,沈氏父子再由暗中赶去,等他交代完毕再行下手复仇,事成固快人心,万一不成,他也不会疑心沈老父子隐居在此与塔平湖诸人一党,否则不论成败,塔平湖从此多事,何苦来呢?家父深知此老仇深恨重必欲得而甘心,一天也不肯放过,双方无甚深交,未便强行劝阻,只率迁延些日,等秃贼飞回北京,挨过初五,再与塔平湖送上一信。听劝更好,至不济,仇人业已走远,免他追迫太急重生枝节。如因新年头上,此间和塔平湖两处往来宴集,每多乐事,此老每年均喜参与,连日课都因而减少。周老山主和雁山六老识得家父用意,再一挽留,如能挨到二月起身,就更好了。

“因你虽入师门,塔平湖令师祖和尊长同门均未见过,密敕又你犯险送来,再者家父和郝五叔对你均颇期许,也许日后命你去办一件事情,为此留过初五再走,这封信便交你带去。今早已命人通知令尊,说令师留你过年,须有数日耽延。你到塔平湖拜见过师祖尊长同门之后,可先回家一行,推说保镖出门,须下半年方回,使二老放心。住一二日速回塔平湖,在白马山后寻一洞穴,赶即努力用功,到时自有你的好处。”

李同看去虽似二三十岁的少年,词色也颇安详和易,但是语声清朗,容止庄凝,双瞳炯炯,自然有威。柳春侧坐恭听,丝毫未敢松懈,直到听完,知道一桩极大乱子,竟被庄中老少英侠一夜消弭,不禁惊佩万分,对于此事详情虽未深悉,只不敢冒失发问。

李同见他一味恭敬领诺,笑问:“此事的始末原由,你还来人塔平湖,大概不知道吧?”

柳春起立应“是”,李同吩咐坐下,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晚除夕事忙,我再停不多一会,便要往得天堂拜香,与各位尊长辞岁,一则不及细谈,二则塔平湖的规矩,不是他门中人,不能与闻机密。固然你此时已是他们中后辈,我们更是无关,什话可说,你又参与过此事,便不说也知得大概,毕竟你未向山主拜谒,由外人口中得知终觉有些不便。为了不背他们规条,你今晚来与旸、晃二儿同住,也无须再问底细。你过了初五,去塔平湖拜谒师祖和各位尊长之后,自知详情了。”

柳春恭答道:“来时陆师怕也曾告诫,不敢妄言取咎。只是师伯飞仙剑侠,小侄三生有幸能得拜见,又蒙不弃凡愚,视若子侄,万分感激欢喜。昨日静中思维,觉着人生数十年光阴,转瞬老死,就此糊涂混过,殊为不值。虽得遇到旷世缘福,仰瞻五老大公仙颜,如不能得些训海,坐失这百年难遇的良机,不特自甘暴弃,也实可惜。无如仙凡分隔,辈份尊严,又当有事之秋,座有仙客,不敢冒失叩请。后蒙王师伯带往定室居住,路上所说似有点悟之意。到后看见两壁画有古仙人白阳真人内功图像,又见定室只得两间,与所闻三间并有地室之言不符。昨晚苦思不解,今早醒后仰望房顶虚实圆圈,若有所悟,所坐蒲团又可移动,与上面圆圈相应,一时好奇转动,巧触机关,现出地室门户,下去得见图解剑诀,只找不出地室启闭之机。先甚忧惧,恐遭谴责,继思庄中房舍甚多,王师伯独令居此,似有深意,也许有心成全。于是大胆妄为,先向五老大公各位尊长通诚祝告,以求鉴许,随即拜观仙籍,虔心参悟。因知时间太促,勉强将各段总图先行默记,然后从第一章起再记详图。记未一半,蒲团忽自升起,地穴将闭,恐关在下,忙将仙籍放回原处,随同上来,始知小童四明来唤,天已不早。小侄妄窥仙籍,自知不合,为此自供罪状,敬乞责罚。等往塔平湖拜见师祖尊长,复命回来,再求师伯恩怜,赐以训海,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了。”

李同笑道:“你倒胆大,居然诚实无欺。那白阳图不特是练剑的根基,更有道家秘诀在内,本来不在地室之内存放,便是本庄子弟门人有志向道的,也只按着壁问图像自去领略参悟,全通实非容易。你无意中竟能得见,又处处得人指点暗助,就这半日光阴强记下来,缘福实是不浅。但此图解原应循序渐进,根基始固,你把全图总纲得去,骗珠已得,虽然可以速成,功力却欠坚实。你如不照此参悟,一旦遗忘,此图不容再见,以后想竟全功,必须重行依次参悟,难易之分不可数计,又觉可惜。“为今之计,只有一面默记,一面努力加功,务于百日之内将它记熟习会,所欠功夫,随后再补。就你此时所知,已足够你下苦的,我如再加指教,不特多分心力,得之太易也并非福。好在前半俱已详悉,只须照此做去,自能融会贯通。此后如能不骄不懈,到时自有遇合,不必如此亟亟。还有你已算是塔平湖周老山主门下徒孙,那里俱是先朝遗民忠烈之后,日以匡复、救援中土志士遗民和先朝皇族为事,你既入他门,自应效力,也不应见异思迁,便忘根本。

“还有那《白阳图解》,非有极深缘福不能得到,你这次遇合固巧,一半也是五老大公见你资质颇好,这次犯着奇险,把敌人密敕应时送到,不曾延误,免生许多事故,伤害生灵,无形中积了很大善功,无如封山退隐以后,除了旧日相从的亲友门人,已不收外人为徒。本欲另有赐与,那本图解前日由宝库中取出,赐与一个姓杨的徒孙,独在定室参悟。宝库原由齐令贤大姊掌管,用完本应收回,这日恰应淳于芳大姊之约,急于前往,以为定室连自己人也不是个个俱能走进,何况外人,匆匆起身,未往取回,仍存架上。后来回庄,又以淳于姊误中妖法,受伤新愈须人照料,再加连日大家都忙着新春乐事,谁也不曾进入地室,就此忽略过去。正赶王师兄奉了岳老前辈之命传召各家弟侄,临出以前,听出五老大公对你有意成全,他为人素来谨厚,最喜**之美,偏巧路遇孙孝表弟和旸儿等四人,因急于往前庄去见岳老前辈,将你交他安置。他对你先就有了成见,又赶上众小弟侄均在一起制造灯彩花炮,无须遍寻,同时想起一事,意欲就地安置,他以为定室原是几个资禀好的少年弟侄用功之所,壁上画有白阳真人炼气炼剑图像,你人甚聪明,也许能够参悟一些门径,岂不比送往后庄安置强些?因那定室乃郝五叔修建,匠心独运,上下启闭均设机簧,并还辅以法术,外人决不能到,就能下去,也只见识一些奇怪兵器,虽有几部道书,都是古篆奇字,没有师承决难通解。下面图像和上面一样,乍看较有次序,真学起来,还不如上面四行并列互相考证易于参悟,本心是想使你借这小住几日的工夫,对壁图用一点心,撞撞运气,看你福缘如何,能否有得,既未想到你会触动机关,无心巧合,开现地室门户,更未想到那么珍秘的《白阳图解》会在下面。

而服侍你的小童四明,人极聪明,前因犯过几被逐出,经我和二小儿求情,才许其功立自赎。他自知年小力薄难胜重任,见王师兄送你往定室暂住,错会了意,便想乘机结纳,以为日后求助之计。杨世侄在内参悟,也是经他侍应,知道图解尚在里面,不曾回存,虽疑王师兄奉命成全,到底不敢公然泄露,使用言点醒,说出定室共是三间。你因此一言加以探求,方始得此奇遇。次日,他发觉你下入地室,料已见到图解,又在上面守候不离,孝弟兄妹和旸、晃二儿两次寻你,俱被他设词挡回,直到我命人往唤,才开动机关将你唤出。

“我先也不知此事,适才家父传谕,说你性行颇佳,得到图解以后,只管惊喜欲狂,心实谨畏,不曾稍作欺心之意,并在室中虔诚祝告方始开读,上来时详图并未记全,依然忙着还原,一意只想不能全记便由总纲侦索,未生怀挟侥幸之念。此事原无人知,本可不说,见我以后,看你是否自行举发再加奖勉等语。适听你言,果是志诚,将来对你自有助益。不过此事各有因缘,塔平湖虽然不少能者,道路却是不同,除令师和老周山主而外,同辈之间不可吐露妄相授受。四明资质大可造就,他祖父又是我家忠仆,相随三世,建有功劳。我夫妻尤其喜他聪明志诚,这次犯过虽大,总觉情有可原,为了昨晚不应私向外人吐露机密,又受了执掌家法的诸位兄姊严罚,因值新年全庄正行乐事,同博亲欢,喜气洋溢之际,庄中又少有人犯规,不愿使这类杀风景的事,发生在新年里,致五老大公不喜,使此童的祖父难堪,才延在正月十八以后施行。这四位执法人俱都铁面无私,内人已往求情,能否宽免尚不可知。如其不允,过了十八,便须重责逐出在外,固然咎由自取,于你却曾尽力,并且他办那事,你如相助,彼此有益,异日如往塔平湖寻你求助,不宜负他。”

柳春躬身谢诺,答道:“四明来时,已有异日须助之言,小侄承他暗中关照,十分感激,虽恐力薄不能胜任,实已心许。适听师怕之言,分明全仗他才有此奇遇,到时只他来找,任多艰险在所不辞。若力实难济,同辈之中比小侄本领强的尚有多人,也必代约前往,助他成功便了。”李同道:“别人均未必济事,你只回去勤参图解,到时自能胜任。人多反而误事,连说都不可和人说呢!”柳春方答:“小侄遵命。”忽听门外湘帘启处,有一女子笑道:“你在此尽说些什么?一会就行礼了。我在小瑶宫等你同往得天堂去,越候你父子三人越没影子,料定在这里说高了兴还未起身,回来看看,果不出我所料。现在兄嫂弟妹侄男女俱在四照轩中会集,商谈今晚半夜起始的新春乐事,只等爹爹和娘有信起身,便去得天堂上恭候祭神行礼,再向各处尊长辞岁,转上一转,回来人座。因为今年四哥四嫂二姊三妹和大哥跟前几个侄男女各有新鲜花样,除舅父全家是与我们照例一起外,事前特请各家尊长把除夕宴设在当地最高之处,并在同时开宴,以便一同观赏。大家都在热闹头上,你却一个人守在家里,连旸、晃两儿素来顽皮爱闹的也没有去。我来时正遇表嫂她们,俱笑你成道之心大切,遇到新年全家快乐的时候都不出来。好固然好,不过似你这等清静无为,便真做了神仙也没什意思呢。我笑了笑,答以就去,便回来了。”说时,人早进屋。

柳春见来的是一个年约二十的**,穿着一身淡雅的华贵妆柬,脂粉不施,自然容华清丽,望之若仙,知是李同之妻瑶宫青女何灵潇,不等两小弟兄招呼,忙即起身肃立,等话一完,口称“小侄柳春拜见伯母”,拜了下去。何灵潇含笑命起就座,自己也就旁边石墩坐下。李同方始从容笑道:“二表嫂她们自己不知爱惜光阴,专寻乐事,不去努力求进,还笑话我么?固然爹爹和诸位伯叔儿孙情重,借看昔年愿约,不觅仙山隐修,却带了门人儿孙在人世上另辟桃源,以便自身清修之外,培植后辈儿孙,欲使资质高的向道虔修以求仙业,资质低下的也可上托祖父余荫,永保世业,衣食安裕长享清福天伦之乐,为千古神仙眷属添一佳话。我们当子孙的,知道祖父母虽是陆地神仙,至情深厚,颇重天伦之乐,又喜儿孙宾从聚享清福,每逢佳节良辰,便想出许多花样来博老人欢心,近年益复钩心斗角踵事增华。本来我们这五家人,因五位老人的屡世修积,又宁舍天仙位业,把福泽分贻后人,照着增日享受,如若大家都能长生不老,实令人有真正天上神仙也未必有此安逸之感,无怪乎一班弟兄姊妹大多志气消沉,觉着即此已足,何必再思仙业?于是一味锦上添花,为乐惟恐不及,却没体会到五位老人这些年的尘世暂居,固然为了爱怜后人贻厥孙谋,内中实在还有别的因果深意,所以自来对于儿孙学业,小时只是教以圣经贤传,使其读书明理,再有余闲,则令旁习武艺和农商之事,修道一层,全听各人自愿,从无勉强。那意思是,儿孙自有儿孙的缘福,虽我多年积德累功,得有今日,但是修为成就仍在自己,只要心性坚毅,有志向道,就资质差的也非无望。难得各家均有几个好根器的美质,从小随同父母尊长修炼,已有根底,乘这百十年尘间暂留,将儿孙辈聚在一起,原使互相砥硕观摩,如若有志仙业,上有祖父母和各位尊长的福庇和传授指点,下有弟兄姊妹和世兄弟的扶助匡益,自比常人容易得多,如若自弃良机或是浅尝辄止,老人心已尽到,也只听之。自来天下事,。决无盛到极处永久圆满之理,此时有五家老人在堂,都是神仙中人,如意称心,无事不易,自不觉得,等到五家老人年满仙去,只管能承祖训,孝友雍睦,同德同心,如说守这世业,以耕读传家,许能传个若干世,再要想和今日这样,一点困苦艰险不受便欲上修仙业就办不到,那时悔之晚矣!我本不喜热闹繁华,为博老人新春一笑,前往凑趣自然应往,堂上双亲要到亥正才去呢,忙他作什?”

何灵潇道:“那么叫旸、晃两儿陪了柳贤侄先去吧。虽然今年四哥四嫂和二表嫂众侄男女们花样翻新,因囚照轩地势最高,花木繁盛,地方又大,宜于观赏花灯,把客筵也设在轩顶平台上面,但他初来,好些世兄弟侄男女均未见过,同席不相识难免拘束,趁这闲空,先去和他们谈谈也好。”李同刚把头一点,忽见门帘启处,走进一个穿杏黄衫腰系大红丝绦貌相英秀的少女,进门笑道:“六嫂来催六哥,怎自己也不去呢?现在姑父母快到得天堂,诸位兄嫂姊妹俱等六哥六嫂前去,还不快走!”何灵潇笑对李同道:

“他们都等不耐烦了,我们一齐走吧。”李同笑诺起立,李旸、李晃向少女唤了声“三姑姑”,随代柳春引见,才知少女乃四老孙同康的侄女金麟剑孙宝玲,忙即通名拜见不迭。李同随起,更换行礼用的衣冠,一同走出小灵湘馆。

时已亥初,因李同夫妻向道喜静,所居小灵湘馆为全庄最幽静之地,房舍又深,外面热闹繁华,柳春人在里面通不觉得,才一走出园门,顿觉眼花缭乱,比起初来时又添了好些气象。原来全庄花灯此时均设置妥善,所有各处绢纱宫灯全都点燃,先前沿途所见工匠执役人等均已撤去,也不见有什人往来行走,到处灯彩鲜华,明如白昼,一眼望过去,高低错落,灿若繁星。行约里许,连经许多地方,才到得天堂。该堂位置在全庄园的中心,华堂轩敞,广约五亩,高大异常。外有白石平台,层阶宽整,画栋雕亮,金碧交辉。四面长檐下,各垂着一列四五尺长三尺来粗的梅花宫灯,堂内却是一灯未悬,只正当中放着一条丈许宽七八丈长的神案,后墙上面悬着好些神龛。案上陈设大小五副点锡供器,最小的两副分列两边,也有四五尺高二尺方圆,当中一副比小的高二尺,却极粗壮厚重,形式尤古。烛已点起,大小差不多,每枝约有七八寸粗细,高约三尺。香还未上,只案前小鼎内燃着沉香,芬烟袅绕。长供桌上陈列着三百多个祭宜,水陆干鲜、肴蔬果饵以及糕饼糖食之类应有尽有。案前四列拜垫,头排两个最大,第二排以次大小相同,俱是大红锦缎所制,每排相隔丈许。两侧各设钟磐一具,此外更无别的陈设,气象甚是肃穆庄严。堂外平台阶下是一片大广场,当中白石甬路宽约三丈,两边翠柏森森,粗均两抱以上。甬道尽头处有一高大白玉牌坊,算是入门。对面一列假山,左转一条悬有花灯的松竹小径,又绕行十余丈,由右侧假山洞内穿出,走入一片大松杉林,地势渐作坡形。由此向前步步高起,一到林外豁然开朗,四围花树纷列,几不见地,繁灯照映,灿如霞铺,当中却涌起一幢精舍,占地两亩大小,隐闻笑语之声。由花径中穿过去,近前一看,那精舍甚是高大,上作平台,中无梁栋,通体轩敞,内里只有儿处雕镂精工的紫檀隔断。房既高大崇宏,四面皆窗,明爽无比,陈列器用,华贵精雅,无不极致。最奇是,这等边荒酷寒的风雪岁暮,别的地方到处严冰积雪,这里不特和小灵湘馆一样,不见一丝雪影,并还是四季之花同时开放,环着精舍四围各占一面,紫姹红嫣,雪铺金缀,竞艳争妍,芬芳互引,各极其胜,再被那各色各样的灯光一照,越发泛彩流辉,无殊仙景。

柳春方自惊奇,内里已有好些少年男女,一个个锦衣花冠,云裳霞佩,金童玉女一般,迎了出来,纷呼兄嫂叔婶,笑逐颜开,将长幼五人接了进去。里面共有百数十人,大都年轻,年在四十以上的共只四人,王徽也在其内。柳春连忙抢前叩拜,并谢指点之德。王微笑道:“此是你自己缘福遇合,与我无干,不消谢了。”李同随向众人引见,互代通名。柳春昨夜虽曾拜见过好些位,匆匆相遇,多不知名,这时听李同挨个引见,一边礼拜,暗中早自留心记认,福至心灵,竟全记下,因人数大多,这一行礼,未免耽延了些时候。柳春礼毕,见众人正和李同谈笑,便退下来,因和孙孝、孙环、二李弟兄最熟,见这些少年弟兄叔侄,均在面对窗外海棠林的东南角隔断以内,笑语方欢,忙蜇过去。孙环首先笑道:“我们这里只有两桌,不要外人。你和王世哥他们一起去吧。”

柳春面嫩,不禁脸上一红,待要退走,李晃道:“柳大哥请进来,莫听小表姑的话,我们先玩。神还未祭,如何谈到入席?岁也未辞,时候早着呢。”孙孝也接口道:“环妹最是爱闹,也不论个生熟,亏你还长一辈!入席是在乎台上面,这里谈谈有什相干?”

孙环把小脸一绷,方说了句“你管我呢”,忽听得天堂那面远远传来几下钟声,其音悠扬,晃漾花间,分外好听。李晃道:“祖父祖母已起身了,柳大哥你此时还不能上去,可随在玉世哥身边。该当何时行礼,按什班列,他自会和你说的。”话刚说完,众人已相次起身走出,先前那么互相笑言无忌,一听钟声,面上立改庄容,按着长幼尊卑之序,静静地鱼贯而出。柳春赶去王徵这些门人队里,紧随身侧,最后走出,仍循原路,到了得天堂前平台之下,王徵等便自立定。

柳春暗中偷觑堂内这班少年男女,除几个有执司的分掌钟磐香帛恭立案前外,余人均按班列,恭立拜垫之前,孙家一班少年英侠俱在平台之上,不曾走进。众人刚站好,忽见三老李清苕和一个面白如玉身矮微胖貌相端雅神情凝重的中年妇人,由案侧四扇屏门内并肩徐行走了出来,转到头列两拜垫前立定,司香少年便把五束粗如人臂的高香就烛台上点燃,先取一束,恭恭敬敬,双手高举过顶送了过去。李清曹接在手里,双手往上一举,左旁另一司香少年便自接过。那香炉连案到地高几及丈,案前香鼎后面原设有木制短阶,少年循阶而升,将香插入炉内。右边少年又将第二束香递过,李清曹照样上香,交与左立少年插向上首第二座香炉之内,同时,平台两边竿架上悬的两挂长约三丈的爆竹便响了起来。似这样挨次上完了香,司磐的将磐击动,李清曹夫妻便率领众儿女孙曾一同拜跪下去。拜罢起立,献爵,奠酒,献帛,各有执事,最后去至平台焚帛,另设有拜天香案,一切如仪。礼成二老回至堂中,早有僮仆撤去首行拜垫,设下座椅,二老交拜,居中坐下。子女孙曾分班上前叩拜,二老各致训勉吉词。以下各按尊卑之序分别礼拜,最后门人仆从分班礼拜。一时爆竹声喧,香烟缭绕,趋跄进退,仪礼从容,看去甚是恭敬庄严。那爆竹俱带五色彩花,祥焰四射,满台飞舞,响个不停,另外齐、彭、孙、郝四家,也是同时祭神行礼,爆竹之声四面应和,端的热闹非常。

二老先由原门退去,五老另有公聚之地,并不互行辞岁俗礼。后辈人等,照例各人家中烧完了香,均来得天堂上齐集,公同辞岁,按照辈分施礼,便各退回自己家中人席,只各位老大公那里须往辞岁,但不都去。李家照例是在头辈弟兄中分出四人,各领一些子侄男女,去往齐、彭、郝、孙四家辞岁,因明早还有团拜,除夕这晚又是通宵宴乐不再睡眠,隔不了几个时辰便要相见,礼虽尽到,本家多是由长男长媳迎出,吉辞婉谢,并不延见。那四家到李家来辞岁也是如此,并无什么耽延。李、孙两家,内亲至戚,情分至厚,常年相聚,极少不见之日,小辈除夕年宴,多是设在一处,互为宾主,今年恰在李家四照轩中设宴。孙家一班后辈男女英侠,知道今年姑父家中年下有新鲜花样,少年人好胜喜事,也各运巧思,制了些送来凑趣,老早便到了四照轩,直到礼钟一响,方各赶回家去行礼。

李同夫妇奉了长兄李承之命,往舅父家中辞岁。柳春本来随在王徽等一班门人宾从队里,礼成之后,王徵等分别散去,未走的俱是适才匆匆一面,彼此面生,因和孙孝兄妹投缘,想借此前往辞岁,就便也多开一点眼界,便凑近前去,试探着意欲随往。李同回顾看见,笑道:“此是本庄虚礼,走到而已,你不去四照轩中看花,随来空跑作什?”

柳春面上一红,诺诺连声,待要后退,瑶宫青女何灵潇笑道:“这四路辞岁的,只我们这一起省事省路,想是大哥疼爱兄弟,知道你素不喜这些俗礼,而堂上老人的意思,又认为将来子孙代远丁繁,世人不比神仙,有这些过节礼义,才能增厚彼此情谊,定为规例,必须奉行,不许疏简,所以特派你往舅父家去。本来他们忙着要来,准保半途相遇,连空路都无须走呢。”说时,正走入一片松林以内。松杉高秀,苍苍矗列,下面积雪凝辉,宛若银铺,上面又堆着冰雪,本就是玉树琼林,再被那许多五色纱灯一照,灯光与雪光交映,富丽清华兼而有之,煞是好看。

何灵潇话刚说完,柳春因李同一说,正待回走,忽听李晃笑道:“娘说得对,你看表伯他们不是来了么?”一言甫毕,遥望松径外红灯掩映,在左侧一带假山角上转出一队人来。四个垂髻美婢,手提大红宫灯在前引导,另四小童,用彩担分抬着两个六七尺方圆的大篮,后面随着二十多个少年男女,都是一身极华丽高雅的装束,吃沿途明灯一照,望去直似神仙中人。还未进前,便有一女子唤道:“我们反正要来,家中无人,六哥六嫂还去作什?”说时双方对面,略微致词之后,何灵潇笑道:“每年旧例,礼不可废,何况还有尊长,舅父舅母何时驾临呢?”孙环接口道:“我爹爹和娘仍和往年一样,五家十一位老人,聚在香雪精舍同宴赏花,不与我们小人一起。”何灵潇道:“众弟兄姊妹侄男女,因每年两家老人俱不肯与我们一起,以免拘束,偶然走来,也只稍坐即去,平时又难得许在膝前侍奉,特意各运巧思,钩心斗角,费了不少的心力,想把五家老人一同请到四照轩中入席。信一传出,齐、彭、郝三家弟兄姊妹也各仿效,只说这三家老人请不到,我们这两家老人总可到场,因全体老少都请,人数大多,并且除我两至亲,别家年饭照例是在自己家中吃,好在席是一样,花灯也一样看,才把全请的意思打消,日前谈起还觉美中不足。照此一说,大家心思白用。日前大哥去向老人禀告,回向众说两家父母见子孙孝心均甚嘉纳的话,靠不住了。”

李同笑道:“灵妹你真老实,老人岂肯失信儿孙?嘉纳与嘉许不同。本来五家十一位老人都是神仙中人,虽喜天伦之乐,胜日行乐从不拦阻,但只是嘉许儿孙的孝思,以为后来曾、玄之劝,并使全家老幼时在欢乐之中,情谊因而敦厚,真的对于人间景物,哪会十分放在心上?每年今夜,五家老人除夕小宴已成惯例,除日常侍侧二小童外,子孙轻易均不令在侧,如何肯与我们一起?偶来席上小坐,实有深意。大哥知道老人不肯到四照轩来,彼时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头上,照实一说必减兴致。又以今年有好几位尊客要来,为了娱宾和表现本庄年景,也极愿大家多出一点花样。再者,每年那些故事见惯无奇,也欠新鲜,实在应该换换花样。虽是人间景物,像大家那等慧心巧制,一样也能博得老人开颜一笑,为此故意含糊其词。大家以为两家老人必定临赐,争奇角异惟恐不及,直到今夜,好些人还不明白。请想多少年来,这五家十一位老人,每遇良辰令节,永远都是聚在一处宴集,从未离开,何况今年又来了许多尊客,如何能舍了久别来访的老友,来和我们后辈儿孙私宴呢?”何灵潇道:“其实我们无论做什花样娱亲,诸位老人一样鉴及这些儿孙的孝思,全庄有什新鲜年景,香雪精舍全可看见,何必非来不可呢?你说诸位老人不喜人间景物,这话并不尽然。我觉得两家老人只管不肯临赐,我们仍做我们的,我保两家老人见了,一定比往常喜欢呢。”

两家人在一边说笑,忽见老远跑来一个青衣小童,向李同夫妻恭礼说道:“三大公有命,说今年前庄有客,内有两位是诸位老大公多年不见的好友,因闻本庄每年均有灯火花炮、各样年景,意欲观赏,筵宴已由香雪精舍移往绛云海前面的住春亭上,请来客赏玩花灯,命小三儿传知大少爷和四少爷、六少爷做提调,说岳老大公和几位尊客今夜要和五老大公同作长夜之饮,少时陆续还有客到,命将年下制备的花灯火炮一齐燃放出来,请各位尊客赏玩。今晚各自尽情欢宴,只等天亮祭神拜年,不是呼唤,不必到住春亭去,连昨晚岳老大公吩咐今夜到香雪精舍去的几位孙少爷孙小姐,都等明早拜年再见,不必去了。四明受罚革退,老大公身边只小三儿和阿宁在侧侍候,怕忙不过来,恰巧在此遇见诸位少爷少奶小姐,请六少爷和大少爷、四少爷带个话,小三儿省点跑路,就不到四照轩、得天堂两处去了。”众人闻言,俱都高兴起来。孙鸿笑道:“四明是爱多事,小三儿是越来越懒,两下相反,连省这点路也是好的。”小三儿笑道:“四明为了好事,差点没逐出庄去,永远不得回来。到底还是懒些的好,至多受点家法挨几下,没有别的乱子。”孙孝喝道:“你还有理么!既是偷懒,传完了话,还示回去侍候老大公,只管跟着我们走作什?你想耍什花样,过了破五,我告诉彭、郝二位哥哥,揭不了你的皮!”

小三儿吐了吐舌头笑道:“小三儿没敢放肆,小表少爷何苦跟小人一般见识?六少爷还没说话,知道这懒偷得成偷不成,如何敢走呢?”说时,柳春见小三儿目光屡屡偷觑自己,渐往身侧凑来,仿佛有什用意又碍着众人不敢现出之状,知他是五老身边常日随恃之人,想起四明暗中照顾,得了甜头,心中一动,便把脚步放快一些,凑合上去。柳春本和李旸等同辈小弟兄随在众人身后,小三儿原从斜刺里走来,和孙孝答话时。身随众人前行,面朝横里,目光却斜睨后面,脚步也徐徐往后退,柳春这一迎凑,面上立现喜色。孙鸿答道:“六哥分明点了头,还要听什回话?既是要听回话,不随在六哥身边,人却后闪,不知又要闹什鬼呢!”话未说完,柳春心灵,恐被众人看出,知道李旸和己交厚,暗中拉了他一把,一同迎上,恰也到了小三儿身侧。初意和四明一样,必有什话借题点醒自己,哪知小三儿明知自己凑近身去,反把脸转向前,竟如无觉,只对孙鸿笑说道:“小三儿多大胆子,敢和众位少爷小姐一同走么?”说时,柳春猛觉手中一动,好似递过一个小纸团,连忙握紧,往侧一闪。孙鸿还未及答,李同忽然面色微沉,回头说道:“你事已完,还不退去!只管油腔滑舌,什么样子!”小三儿面色骤变,立改庄容,恭敬垂手答道:“小三儿知罪,求六少爷宽恕。”说罢闪退一旁,等众人走过,方始转身回去。

孙环笑道:“这厮以为在老大公身侧侍候,便长了志似的,除了掌家法的四位兄姊他怕,别人说他都不怎服。到底还是六哥,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威,面色稍微一沉,吓得小三儿脸都变了。”孙鸿道:“小妹你没读过《四书》么?君子不重则不威。我们生在这等神仙一样的家庭,无论上下老少,终日笑脸常开,喜喜欢欢,尤其我们这些年轻姊妹,憨不知愁,又最怜借他们,稍微受点罚便代求情,全没有恨恶之心,一味天机活泼。

好固然是好,到底嫌轻,有欠威重,哪似六哥,遇上正事,只管语惊四座,议论风生,平日却是沉默,轻易也不说人一句。为其厚重不佻,自然有威,使人畏服了。”何灵潇道:“小三儿素常并不是这神气,他自有他的苦心呢。”说时,含笑望了柳春一眼。柳春知被看破,身在人家为客,却和下人憧仆一再勾结,自知不合,心中惭愧,更恐二人往下谈间,说出私相传递之事,方悔适才凑上前去,又听孙环问道:“他还有什不合意处,用什苦心呢?”何灵潇答道:“你这还用问!还不是为了四明的事么专老想打个主意,给四明轻点担子或是少些责罚,时刻都在用心,偏又侍在老大公身侧走不出来,难得遇到我们,自然就要想方法了。”

正说之间,忽听爆竹残声砰叭中,波波几声清脆响过,随见四照轩那一面飞起千百朵银星,冲霄直上,到了半空,先似一道银河散列开来,跟着又是一片连珠般的爆音,所有银星全都爆裂开来,由酒杯大小一点星光,化为盘碗大小一朵朵的千叶牡丹,姚黄魏紫,金粉红冰,五色缤纷,高低错落,浮沉空际,半晌分散化为万千花片,飘洒满天,方始逐渐隐没。众人见了齐声赞妙,孙环喊道:“六哥六嫂还不快走!我们人还未到齐,不知哪个手快,把二表姊制的‘银汉春光’给先放了。”孙孝道:“小妹你真小娃儿脾气!这花是往上飞,哪里看不一样?这又不比和人斗剑,本是消闲乐事,忙些什么?如若性急想快,我们这些人会飞,简直连往各家辞岁都不必走路,飞去好了。你想在自己家中,无缘无故,多少人满处飞来飞去,连跳带迸,是什样子!”未几句一说,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孙环年幼面嫩,又是小妹,素来娇憨,吃众人一笑,不好意思,负气把小脸一绷道:“孝哥你是大人,我们都是娃儿。你不走我走,偏飞了去!”说罢正要飞起,吃何灵潇一把揽住,笑道:“小妹,你那孝哥素来嘴爱伤人,心却最怜爱你。他说他的,到都到了,你还飞些什么?”孙环闻言一看,原来走出前面花林便到了四照轩,轩中业已聚有多人,笑语之声已然入耳,因为沿途仰观天空花炮,随众前行,不曾看到下面途径,故未觉察,不禁也好笑起来。一会走到,进入轩中一看,筵席已然设好在屋顶平台上面,每席六人,连孙、李两家后辈和众门人亲族老少人等共有三百多人,设有五六十桌,仗着地方宽大,所有筵席均偏向西北两边,匀出一半地方陈列各式各样的花炮等物事,人也到了十之八九,只有往齐、彭、郝三家辞岁的人尚未回转,隔不一会也相继到达。

李同先向大哥李承、四哥李鼎传了父命。众人由前半月起便各运巧思,忙了多日,制出许多精巧新奇的花灯花炮,满拟两家老人破例临贩,得天堂礼成之后,始知不来,又听有不少远客在座,方觉白用心思,有些扫兴,有那最新奇的几种,已想留待新年,伺机以博老人一笑,不愿当晚燃放,一班年轻的子侄又不肯舍,有两个恃爱贪玩的,竟把准备留起的偷偷点燃了一件,走才众人途中所见“银汉春光”便由于此。这时一听两家老人虽不入席,却在住春亭同了远来老友凭高观赏,可见老人高兴,来客赞许,不禁又高兴起来,忙把留出的一些精奇花炮放在一起,交与李承、李鼎、李同三人调度燃放,一面各自归座。柳春外客,虽与众门人的子女同坐一桌,却与李旸、李晃一席紧邻,见桌上先设的俱是冷盆,共有二十四碟之多,俱是熏腊腌卤之类的年菜,色香味三者俱全;酒是百花酒和屠苏、云苓三种,多是醇而甜芳不易醉人的佳酿美酒。李承等众坐定起立说道:“诸位兄嫂和姊妹侄男女辈,今晚祖父母和诸位大公大婆虽仍不肯破例临贶,但是座有远客,适命小三儿传谕,将年下所备花灯花炮全数燃放,以为娱宾之用,可见老人今年除夕兴致甚好。可各准备停当,仍在席上等候,只等住春亭上尊客人席,我这里一招呼,立按原定次序燃放。这里情景,住春亭上尊客一目了然,没有事的,各自从容饮食,只不喧哗好了。”众人齐声应诺。

柳春忍不住悄问李旸道:“今年雪大,庄外积雪。你看到的庄园以内雪薄,自是人烟稠密之故。小灵湘馆房上地下片雪俱无,已是奇事,这四照轩地势甚广,四外俱是花树林,理应雪积甚厚,不但无雪,并且四面花林,像桃杏海棠玉兰牡丹芙蓉丹桂耐冬梅花等四时之花,俱在同时开放,并还开得那等灿烂繁盛。我先还当是和沿途所见人工做的花灯一样,但又不应有那各种花香,适由花林穿过,仔细查看,竟无一株不是真的,实是怪事!想是五老大公用仙法催开的了?”李旸道:“家祖和诸位老大公,表面看似隐居消闲,享受清福,实则修炼甚勤,像郝五大公还喜兴建,颇有施展法术颠倒节令的时候,也只限于他住的那一片。本庄中部一带乃我全家住处,家父素来性情中和,纯任自然,游戏三味,也并不是一回没有,但是几年难遇一次的事。平日和家祖母常说我家儿孙福享大过,何德以堪?每年俱要派些门人子孙,借着经商轮班出外力行善事,连过年都不许回来。是轮值在外的,良辰令节十九错过。门人还有通融,可以到时赶回过年,自己儿孙绝对不许取巧。别家除夕年宴都是全家团圆的多,惟独我家,除每隔五年是个少长咸集无一向隅的大团圆宴外,别的年份总要留点缺陷,不令为乐太极,过于圆满,照例由大伯到家父这一辈弟兄六人,至少总有两位和我们几个小一辈的弟兄奉命在外,有事羁身,不能与宴。今年长一辈中,因为黄河决口,川湘诸省旱蝗为灾,更是除大伯父伯母和四伯母外,全都奉命入关,各分地段拯灾弭患;到了年底,只四伯父和家父家母事完赶回,二伯父和三伯父伯母五伯父怕母便因事情未完,要到二三月才能回家,年已早过完了。老人这等心意,如何肯施法力颠倒时序为子孙取乐?不过五家老人在真仙去以前,自辟乐土田园,率领子孙亲朋门人读书习武,耕商为业,既在人间,除定期辟谷而外,一切饮食服用,暂时均以常人自居。你如不是赶上庄中有事,又值严冬大雪,只觉这里是个地土肥沃人工布置的世外桃源,决见不到什灵异之迹。为了本庄这些人得天独厚,房舍器用资财无不富足华美,而一切都是祖父余荫,仙寿康强,又常静居修炼,不奉呼唤,或是指定授业的几个孙男女,轻易不许入谒,对于服劳奉养一节,简直无法尽孝,孺慕之心又切,于是各用心力,变方设计,以博老人欢颜。老人对于儿孙孝思也颇嘉许,只不伤生害命,向不禁阻,郝五大公更是高兴,以致每年年景花样翻新,越来越盛。小灵湘馆没有雪迹,是因家母生性喜洁,又最爱竹子兰花,恐冰雪冻伤兰竹,雪化泥污,下雪时稍微施了点法力,加以家父有火珠至宝,馆中气候温暖,又加培养合宜,所有花竹才能经冬不调。至于四照轩这些花树,却是全出人工,并未假手法力,本来全庄地底多半空的,可以升火烘土,先占了便利,今年李、孙两家叔伯以下人等,为想今年年景换个花样,因五家老人俱喜莳花,全庄以四照轩花木最盛,但分四季开放,经众商计,想出法子,在三月以前便搭了席棚,把四面花树罩上,经本庄巧匠按着花性,再照郝大公所传府花妙法,用药培养浇灌,再加火耕,到了什六早上,才将席棚撤去,故此地无积雪。因有多年经验,花开时节早经算好的,因得同时开放,哪是什么法术呢!”

正说之间,忽听李晃道:“哥哥莫发议论,就燃灯了,还不快看!”柳春闻言往下一看,只见灯明如昼,照得四外花光如霞,分外明艳。遥望满庄园,到处明灯辉煌,雪光返映,所有楼台亭馆、回廊曲沼、峰岩花树、奇石小桥,金碧相间,高低错落,齐在眼底,历历如绘,一片光明世界,直觉神仙宫阙也不过如此,无须再有什花样,即此已非人间所有。忽见席中李承、李鼎、李同三人一同起立,走至台口,各向前庄凝神望了望,又侧耳听了听。各席上人本在互相笑语,见状立即静止。随听李承道:“祖父吩咐开灯,这是三表妹,和二妹、三妹的佳制,请开始罢。”跟着右边第二席上走出三个少年女子,为首一个手持一个小金钟、一枝玉钗,当的敲了一下,跟着远远起了一串极密而轻微的爆音,随见除四照轩这一片,仍是花光与灯光交映,所有全庄园的宫灯,只前庄有两三处高的地方残留了数盏外,下余全都熄灭。耳听李晃悄告道:“全庄只这里全是真花,这灯一灭,假花便要亮了。”

一言未毕,忽见东南角上大放光明,灿如云锦。定睛一看,原来那地方是一片三亩大小的牡丹林,那些人工制成的花灯,忽在此时开放,五色纷披,花光潋滟,望去直似一片锦霞,比起真花更有精神,不特看不出分毫制作痕迹,更见不到分毫灯芯烛影,除却花光灿烂有异寻常,直与真花一般无二。正观赏问,爆音连串而起,小灵湘馆门外平湖之上,忽现出万朵芙蕖,翠叶红花交相掩映,宛然夏日荷花盛开光景。紧跟着西北角假山上下,又现出千百本菊花,样式花色更是繁多,各自竞艳争奇,花影离披,分外好看。最后在前庄假山上现出数十株梅花,龙拿凤荡,古干清奇,寒葩冷艳,疏密相问,仿佛香光浮泛,宛然如活。这四时的主花现出以后,一串串的爆音越密,底下桃李杏兰丁香海棠芍药芙蓉藤花桂树等所有草本木本各种花树,全都放光。一时万花齐放,顾此失彼,目不暇给,满庄园成了一个花的世界。重又光明,只是花光柔而明艳,有的一片香云,有的千堆锦雪,有的明霞丽霄,有的彩辉匝地,端的玉映珠辉,花光如海,纨敷绮散,茜艳无伦,那数十百所金碧辉煌的楼台亭馆,便簇拥在这花海里面,顿成千古未有之景,喜得众人都忍不住笑逐颜开,拍手称妙不迭。

柳春暗忖:自家虽是寻常商人,因祖籍南方,上辈也曾仕宦,年节祭祀仍是江南乡风,记得每年除夕神烛和房中一对岁烛,重约一斤,历来都由父母家人轮流巡看,剪剔烛煤,门前灯笼只二两重,不能太大,一晚上要换好几回,小时直是自己的专责。这里全庄花灯当以万千记数,不见有剪换灯烛之人,并且说灭全灭说燃就燃,微微一片爆音,立现光明。那些大的花灯,还可说是烛芯较大,一时不致便熄,那些小花,如藤萝桂花樱桃丁香葡萄之类,俱比桃梅李杏等花还小,竟做得和真花真果一样,巧夺天工,暂且不说,而这等细碎繁密的花果,漫说烛芯无法安置,就能用什巧法点燃放光,想必也和花炮一样,略现形迹,一会便自消灭,怎会挨了这多时仍是好好的?说是法术也还罢了,偏又不是,只听几下钟声号令,全庄园花果灯烛便自点燃,也未见什行法之迹,越想越奇怪,不好意思再向二李弟兄询问,正自不解。同座有一个梳双抓髻、年约十三四岁的幼童,忽然悄声笑问道:“柳兄,你觉奇怪么?”柳春这一桌,皆与柳春同辈的五老门下徒孙之类,先前彼此已请教过,一席原坐六人,本没有这幼童,当满园宫灯熄后,花灯相继放光还未全明之际,突然来到。孙孝看见迎出位去,两下附耳说了几句,引到席前,命侍立传餐的家憧给他在前横头添了一个座位。孙孝匆匆和原同座诸人说了两句,便自走归原位,这时正是一片片花灯次第放光,目不暇给,又以住春亭居高临下相隔不远,尊长贵宾就在前面,谁都存着敬意,不敢高声谈笑。柳春也未听出孙孝说的什话,见同座诸人略一欠身并未开口,幼童只把头微点,神情似做,以为和同座一样的后辈,一意观灯,忽略过去。这时听他发问,猛想起这里无论老少男女,全部比己高明,决不可以年貌取人,忙即欠身赔笑答道:“这里花灯真是奇极。尊兄好似初来,适才疏忽,也忘了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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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童道:“我的姓名不好听,新年里不消问了,将来再见时说吧。你的名字我已听人说过,不是叫柳春么?这里花灯果然心思极巧,花是通草和各色定织的绢纱制的,内里并无烛芯。他们把自己用石磷和二十多样焰硝药料配制的一种火药,加上各种彩色,涂在花片上面,花芯另有引子,全树的花均有通连,暗缠在树上,地底埋上同类的药油,和灯芯一样随时吸到花芯里去,再把同类花树用两根总引子连接起来,一燃一灭俱是同时,先听那一串爆音,便是火药引子响声。每片花林只有一人守伺,听那钟声为号,引子一点燃,立即串遍全树,挨次燃去,晃眼之间,满树花开,千株齐放,花一放光,底下油引随生妙用,除了药油已尽,决不会灭,真个妙极!先那许多宫灯,点的也非寻常蜡烛,和花灯上火药又自不同,乃是一种定制的香胶,内里悬着一个鸡蛋大的胶团灯头,上有五个小孔,点燃以后,由五孔内射出亮光,比蜡烛明亮省事,还没有烟煤,也是由一根火药引子将全庄的灯点燃,连这引子都是空心的,内里是药油火气,外观不见一点火影,通行极快,灯中另设机簧,以供升降燃灭之用。燃时,火气一到立放光明;灭时,由另一根引子将上面的机轮转动,两片铜叶往下一合,将灯头包没,立即熄灭;开时,铜叶张开,火气一点,又放光明。所以偌大一所庄园,轮班掌管的还不到二十人,小的花林花圃,一人能管好几处,妙在全是人力,不用一点法术,真算是慧心独运,巧夺天工,无怪乎连任春亭上的诸位尊长都加赞许了。连我还是特地大老远赶了来,年都没有在家中过。你初次见到,自然更奇怪了。”

柳春闻言方始省悟,并知他还是个外客,因见说时同座诸人均未答言理睬,偷觊李旸兄弟二人,只是观赏,也未理他,暗忖:二李兄弟均极好客,对于自己尚且一见如故,此人既是以前相识的外客,怎的不与周旋,直如未见?此人年纪虽小,词色甚傲,这等地方敢于如此,一个幼童,除夕深宵,由远处家中飞驰冰雪荒漠赶来观灯,估量来历一定不小,也许双方渊源甚深,年轻人俱都好胜负气,众人嫌他狂傲,不喜与之答话,再不便是上辈交深,小辈各自逞能好胜,平日两不相干,因而神情淡漠。不问如何,自己仍不可怠慢了他,还是紧记陆萍师伯之言,以敬对人当无差错。心内寻思,再在暗中观察,见那幼童也是一副异相,生就一张虎面,二目隐射金光,威棱甚锐,不可逼视,益发料他不是泛常人物,名姓不说,不便再问,只得一面随声附和,留意周旋。席间正上热菜,众人贪看花灯多未举箸,幼童却是饮啖甚豪,自吃自,也不客套让人。柳春越看越觉有异,仗着生来好量,便陪同饮啖,殷勤相劝。幼童觉着柳春与己投缘,高起兴来,自吐口道:“我家也在北天山,却不是穿云顶,你如走到那里,可去寻我,有什难事,自会帮你。”柳春一面称谢,问道:“尊兄仙府地名与尊姓大名,俱未见示,北天山方圆千里,上下万丈,如何能拜望呢?”幼童道:“此时不用说,你只一到回雁岭,向人打听黄眼睛小爷,自会引你去的。”柳春还待设词探询,猛觉李晃用手暗点了一下后背,知有不便,恐被幼童看出,未敢回顾,只随口应谢了两句,没往下问。幼童忽道:“你们这里,老的不算,小的只有一人和我很好,不料又添上你,总算来得不冤枉。我还要赶回家去与父母拜年,就要去了。”

柳春一听相隔那么辽远的北天山,此人小小年纪,竟能独自在除夕夜里随意往返来去,方自惊奇,忽听邻座上郝子美的孙儿郝锷向二李弟兄悄悄语道:“二金来了。人家远来向诸位大公大婆辞岁,来者是客,这东西想做什么?又欠打呢!”话未说完,忽听当中另一桌上有人低喝:“诸位大公太婆俱在住春亭上,你新年里想找无趣么?还不快躲开一边去!”柳春闻声回头,正是来时所见爪裂冯、万二贼的怪物金星神狒,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高八尺,蓝目金睛,一头金发,行动之间闪动起万点金星,形态更加威猛,不知何时走来,怒目瞪视着幼童,大有欲得而甘心之状。那向金拂发话的,正是奉了陆萍之命往五老庄来,在双柳沟所遇二老彭勃的次子,小兽王铁掌仙人彭若。两金狒本极猛恶,受了这几句低声呼斥,威势顿敛,各自微应了一声,把两条长臂往下一垂,便要往侧闪去,意似想往台下退走,正由当中第一席前经过。李承见二金神色有异,对李鼎道:“四弟,这孽障两眼煞气未消,他怕彭弟铁掌,暂时虽然畏服,不敢放肆,离开我们,必往前途去出花样。史家多年世交,老二纵不会与畜生一般见识,到底二金现在我家养着,与在穿云顶不同,况又加上我家这只母狒,如往中途掩伏生事,固然二狒合力也非史老二的对手,终非我家待客之道。我平日对它们太和善,我家母狒还好,二金这个孽障未必听从,你可唤它回来,就令在此随侍观灯,不许离开,以免生事。”二狒也真有灵性,本已肩挨肩去到平台边上,公狒二金在前待往下跳,母狒想似听出少主人防它惹事,不令走开,忽伸利爪将公狒二金肩膀抓住,口里微叫了两声,便同立定,侧转脸来望着中问第一席。

等李承话完,李鼎方答:“大哥说得有理,我追它去。”人还没有离座转身,母狒已拉了二金一同走回,到了席前,彭若也由别席走来,因李同正在台口指挥发令,空出一个位子,便即坐下。母拂先朝李承低叫了几声,二金依然目中隐蕴凶光,好似心仍愤怒,只是为主人和爱妻所制,迫于无奈情景。母狒叫完,见二金未开口,意似不快,口中猜猜低叫甚急,目光注定乃夫,大有怒意。二金好似惧于雌威,也跟着向二李弟兄低叫了两声。母狒方始嘻着一张血盆怪嘴,转了笑容,将那蒲扇般大的利爪,向乃夫背上搔了两下。二金得了爱妻温存,受宠若惊,也嘻着一张血口,伸爪往母狒胁下搔去。彭若低声喝道:“当着这多人打闹,成什样子!我见不惯这丑态。李大哥防你无事生非,给主人丢脸,不许你两个离开。可往那边台角席地坐下,同看花灯,免得身太高大,遮了别人的眼。”二狒闻言,大毛面上若有愧容,连连叫应,一前一后走往东台角无人之处。母狒先到,刚一坐下,回头朝公狒望了一眼。公狒立即赶过,一同并肩坐地,仍又凑在一起,仿佛少年新婚爱侣,彼此情深山海,恩爱已极,如影附形,自然流露,不能自禁之状,引得各席上一班男女英侠俱笑了起来。李鼎笑问彭若道:“我们母狒金勿暴生产以后,果然性情良善许多。它叫的意思还能明白,是向我弟兄讨好,不敢违命。二金的叫,我便不懂,是不是心不甘服,仍执成见,迫于母狒阃威,不敢倔强?”彭若笑道:“正是。我常劝四弟留心兽语,你偏不屑,实则通晓鸟兽语言便宜不少,我因此便曾得过大利,转祸为福。二金的话少时再说,母狒大意是说,新年佳节,决不敢抗命而行,致惹少主人生气,二金不听,都有它呢。想不到二金那等刚烈凶暴的猛兽,也怕老婆。”众人闻言,再一看公母二狒相偎相傍亲热情景,忍不住又吃吃笑了起来。

柳春知道二狒是为这幼年不速客而发,暗中偷觑幼童,毫无惧色,只冷笑了两声,随向柳春道声“再见”,也没向主人作别,便要起身。刚离座位,猛觉微风飒然,面前多了一个少年,正是彭若,笑对幼童道:“你今日是客,远来不易,先前观灯,不便扰你清兴,送你一程如何?”幼童冷冷道:“盛情心领,改日在家候教,我去也!”声随人起,立有一道光华,火箭也似直往遥空射去,晃眼无踪。一面李同早抢过来,将彭若拉住,方说:“大年夜里,老人俱在兴头上,何苦争这闲气?”彭若还未及答,忽听四方八面砰訇之声四起,霞光万道,布满空中,泰山压顶一般往下压来。

柳春已看出幼童是个对头,人刚飞走便有这等异事,变生仓猝,大吃一惊,忽听彭若道:“我因这厮虽狂,到底年幼无知,又看他家大人情面,一向未与计较。适才突然赶来观灯,我知他与孝弟比较说得来,只是少年人好热闹,借访孝弟为由来此观灯,也未在意,还恐二金记恨北天山的前怨,和他为难,好意喝止。后见他斜着一双鬼眼朝我冷笑,忽然想起上次由狄老前辈那里回来,狄三弟执意送我一程,为了观看穿云顶附近景致和采觅雪莲冰藕,前段俱是步行,无意之间谈起这厮近来仗着乃母溺爱,专一恃强寻人生事,我曾议论了几句。谁知他早就看见我们,掩向一旁,我们说时,正走过他藏伏之处,竟被听去,当时就答了话。我以前已然让过他两次,一听他又口出不逊,便与理论,说你我年岁相差,双方老辈又有交情,不便和你计较,但适才所说原是正理。偷听人说话已欠光明,为何出口伤人?我自把你平日所行所为和今日行径言语告知你父亲,看我说得对不对?史老前辈家教尚严,尽管受了老太婆的蒙蔽,一经举发,定是不容。他一则恐我告发,二则当地离他家甚近,一动上手定被他父发觉,狄三弟又从中解劝,当时没敢动武,忿忿而去。等我二人在他附近采完雪莲,走到半山正要分手飞回,他忽在我二人前面飞落。我以为他来意不善,正待给他一点小苦吃,管教下次,他忽改了笑脸和狄三弟说笑,只没理我,看去又不似追我寻事神气。我也懒得理他,和狄三弟订了后会,便自回转。隔了两日,狄家弟兄来此,才说那日我刚起身,史老前辈和他舅父同出访友,便由上空飞过,见他在下面,还特飞下,给他留了应做的日课,又诫勉了几句才行飞走,由此不曾再见。日子一久,以为事已过去,不料这厮果然记仇心盛,眶毗必报,照那神气,分明向我一人寻隙。他上次就说‘是好汉子,各事各了,不必惊动双方老人’,今晚突如其来,必有因由。闻他新近又长了些功力,再如相让,还当真个怕他呢!但是一样奇怪,我知他平日虽喜欺人,绝不敢使乃父知道。我拿话点他时,以为他必同我去往庄外无人之处见个高下曲直,他当时竟不肯接这过节,公然敢约我到他家去,与往日行径大不相同。我知史老前辈决不护犊容其横行,其中必有原故,六弟可知道么?”李同笑道:“这等无知顽童,诡诈却多,二哥如真前往他家赴约,弄巧中他算计,落个上门欺人,岂不有伤两家交情?反正不理他也不算丢人,且等过了新春,查明来意底细再说吧。”彭若没有再说,也就归座。

柳春见众人不以适才四方震响和当空霞光为异,依然谈笑自如,也早看出那是依次燃放的花炮,只奇怪是由上而下突然出现,事前只听砰訇乱响,不见丝毫上升影迹。这时,高空繁霞会成的一面天幕,眼看离地不过十来丈,忽然停住,四边一齐卷拢缩小,渐渐合成一个大彩球悬向空际。那霞光初现时繁绮流辉,奇丽夺目,这一降低缩紧成了一球,彩光反倒减退了许多。孙环笑道:“这是哪位姊姊的妙制?先还好看,往后怎倒减色了?单是一个凌空彩球,有什意思?快收起来,换别的花样吧。”邻座一个红衣**笑答道:“环妹,这是你三表姊独运巧思所制,用来颂祝大家的。你还没看完便褒贬人,留神她不高兴呢。”话刚说到末句,那彩球本已通体电光乱转,倏地波的一声由上半爆散,彩光忽转为银色,先化为人丛银花,发发连声直射云霄,到了空中各自聚合,现出“同膺天福永驻仙春”亩许大小八个银花结成的大字,电也似疾升空而去,始终聚而不散,一直射向高空密云层中方始隐去。众人俱都纷纷称妙不置。

柳春方自惊赞,忽听李晃道:“我就爱看每年例有的大花筒,这是以多为胜,并且放得长久,今年各人还添了花样。今年的花灯最多,你来得倒巧,可惜不能看完。由今夜起,除了年初一,连祭神带歇息,又是全庄吃素,比较差些,往后一天比一天有趣,但不似今夜热闹。到了十五才是极盛,你不能看完,真个可惜,且等明年再看吧。”二人正说之间,忽见西南角上放起一个大花筒,火花达二三十丈以上,单是近底一段就有亩许大小,越往上越大,火花都作梅花形,五色缤纷,好看已极。柳春惊问:“这大的花,难道也是用竹筒制成的么?怎么花头如此粗大?”李晃道:“你在厅上所见大竹筒,都是些精巧的烟花,要到十五才放的。这类大花,每筒要放个把时辰,竹筒如何能装?乃是纯钢打就。全庄共只十二个,每筒长有一丈多,粗约二尺,另有炮架埋在地底。那地方是一大坑,不近前看不见,近地一段又有树林山石挡住,所以下半看去也有亩许大小。这花筒眼不只一个,有多有少,大小也不相同。花色是按月令分十二样式,是今年才添改的,往年只有兰、桂、梅三种,有那大小和花形差不多的,便以颜色来分,放完天也亮了。上月他们拿小筒试演,内中以牡丹芍药荷花菊花最好看,原有的桂花,放起来似一座金塔,也还不差。你看,那不是相继放起来了?”

柳春早就闻得四外花花发发丝丝轰轰花炮之声宛如潮涌,闻言定睛四下一看,果然全庄园中又相继涌起十一座花山,高和大都差不什多,只是形色、疏密、快慢各不相同,凡是壮丹芍药荷菊等大花,花朵都稀,升放之势也较缓些,但这类大花,各有一幢不同色的烟光火山一般涌起,那花便在火山里面,疏密相问,百十为丛,一朵朵花瓣分明,腾涌而上,一直冲出火山顶层焰光以外,再向四方八面飞舞而下,有的直起直落,有的飘荡回翔,正反相间,宛如辞树繁英,因风转侧,各具媚姿。妙在是由数十丈高空冉冉飞坠,已然及地,兀自不肯熄灭。那正面着地的仍是一朵开足了的大花,齐整整落到地上,那转侧飞扬的好似另是一种火药,由花筒中整朵上升,并无异状,在降落途中,几个快慢不等的飘扬转侧过去,便在中途离散,化为无数残花瓣片,半空里,围着火山外面飘飘飞坠,刚一落地,立化为无数星光,又激溅起三四尺高下方始消灭,比起正面落地的整花迥乎不同。这几种大花大都径尺以上,整花降势虽比梅兰桂等小花要慢得多,却比中途散成花片的残花要快好些,但是不易消灭,到地仍是整的,初放时还不怎显,时候一久,落花渐多,后降的便积在上面,最下面的一层刚刚消灭,上面却又加上两三层去,自然渐渐越积越厚,于是在火山外围又积上一圈花山,由下往上,明灭增长,永无休歇。那许多无风自扬的花片降势最缓,散布却广,一降过火山的中部,便渐渐往外飘去,愈往下散布之处愈广,灭得虽快,却有余波,由大片落花化为无量繁英,重又溅起火花星光,互相激撞,飞跃不已。于是上面是花雨飘空,裔焰成塔,下面是星涛匝地,萃锦为城,恰似一片火海,当中再涌起一座花山,似这等花山火海的奇景,全庄园共是十二处之多,大小形色无一雷同,每处火花所及之处何止十亩!同时一齐燃放,一时繁霞如海,丽彩烛天,偌大一座庄园立变成了花花世界,千光万色,绚烂无侍,端的富丽雄奇,从古未有之奇观,不是寻常所能看见。柳春不禁看得目眩神摇,做声不得。

李旸见他出神,拍肩笑间道:“柳大哥,你看好么?果然女子心思灵巧,比起往年好看得多了。”柳春道:“这新年半个多月,每夜都如此么?”李旸笑道:“你听二弟的!这类年景,原为博堂上老人的欢心,借题使全庄老少人等热闹开心,并示终年快乐之意,所以除了十五灯景新奇,要论热闹繁华,只有今天最盛。新年乐事虽多,无不限于花、灯两样,可是这类豪华绚烂的举动,偶然来个合家欢,各自争胜,想些花样制作,到时点放,上供老人临观,下为全庄人等赏玩,一次两次自觉新奇,多了便俗,就有,也是一班和我同辈的弟兄姊妹互赌心思,以之作乐,也许比今晚还好看些,但却不是全庄大举,只元宵通夜花灯都有,全庄那些宫灯和各树上的花灯,却差不多要点到二月十三四才撤完呢。这是因为本庄人多,第一,制花炮的几种油硝火药和点花灯用的石蜡,现成出产,掘地即取,稍经人力配制布置便可应用,取之无尽,不可数计,加以人多富足,百业皆备,别的材料也多现成,平日堆积如山,无须费什财力采办。我们除轮值出门行善的叔伯弟兄外,平日在家的又多,每日耕织读书均有定时,看似只有半日光阴用功,仿佛功课轻松,实则我们什事俱重实际,要有益处和能用心,不特读的不是死书程文,贵能领悟力行,便是耕织商贾也各有它的理解和难到之处。至于习武修道,更是艰难,第一,先由父母师长查看质地心性够与不够,一切皆合,方始量其材质分等传授。这也和读书一样,上来只是启蒙发凡,告以根基门径,随后便全仗自习自悟。明明老少三辈中,有二三十位近是神仙中人,只管才一出生便蒙看中,是个好资质,缘福也厚,由三岁起便行传授入门口诀,但只限于扎稳根基,底下便须看你能否参悟,以定去取,不到年时和自修的功候,休说金丹大道,连五家老人峨眉派本门剑术,除偶有一二人因资禀较厚欲其早成而外,都决不肯轻易指点。外表看我们习武修道仿佛容易,比起外人,真难得多!惟其修为全仗自己,父兄师长无什严厉管束,而长幼两辈年岁又多相同,又多半是学有根底,因自己通悟以后得到父兄传授,功力精进,本领高强,上得重堂奖勉,下受同辈敬慕,多远地方都能飞行绝迹,随意来去,而自己却株守在这大漠穷乡,不得出庄一步。年轻人十九好强,大家都好,惟独自己不好,自惭形秽,还失父母师长欢心,受人轻视,岂不难堪之至?人人求好,大家对比,所以除有特别因由,或是奉命而行专习一功外,无须父师督率,自己先不肯放宽自己。而读书又要占去好些时刻,那是剑术未成、人未成年以前必修的功课。请想,一日能有多少时刻,也并非是全无空闲,遇到良辰令节,祖父母赐见,许令随侍,既博重堂慈爱,又可得到极大进益,自是求之不得,但这类机会极少,并且得到一点传授以后,便须精习以求领悟,更非用功不可了。外人只见我们春秋佳日,同辈弟兄姊妹相聚宴游之乐,好似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却不知那能行乐的人,多一半到了功候,至少也是剑术学成以后才可行止自如。像我和晃弟,比较别家弟兄还算稍好,那资质不佳的,除新年这十几天是奉命行乐外,平日欲以勤学求工,丝毫闲空都没有,祖父又禁私相授受,都是背人勤习,功候不到,谁也不肯向人请教,就问也无人敢说,那想不开的,心情真是苦极。苦学一年,都以这新春乐事来作赔补。一则奉有明文,二则全庄男女后辈都是如此,主要又是想求得各家老人喜欢,题目正大,年前十好几天就放了学,尽有闲空,又无人比着用功争胜,于是把心思多用在新年景物上去。玩法虽多,最热闹也只除夕和十五两夜,由明夜起,祭完神后,便是三五十八为群,至多不过二三十人一起,各找好地方行乐游宴。庄中地大景多,加以到处宫灯花树通明如昼,如若一处一处挨个观赏过去,真比今夜还有意思呢!就这样共只三几夜的繁华场面,主要耗费还是取之地下,两位大公太婆还说是多耗物力,启子孙奢侈之渐。如非孙四大公力说,前年还几乎罢了呢。晃弟是想你过十五再走,故此先前那等说法,却不想你身有要事,行止须听尊长之命,怎能自主呢?”

李晃在旁插口道:“哥哥说柳大哥行止不能自主,我倒试留他一下。你看那旁矮世伯不来了么?”柳春随手指处往中席一看,果是那五师伯陆萍不知何时到来,另外还同着一个英俊少年,和中桌上李承、李鼎、李同、彭若等为首诸主人谈笑正欢,忙赶过去跪下叩头。陆萍笑指那同来少年道:“这是你韩叔父。”柳春忙又通名见礼,起立侍侧,李同令就下首设位坐下。

陆萍继向柳春笑道:“你这次的事办得很好,不特你师父和我们大家喜欢,便你自己也因此得了许多体面。适才我听李三大公的意思,对你颇为期爱。本想令你住过初五再往塔平湖进谒师祖以及两辈尊长同门,谁知这里打发妖僧和诸仇敌的事,竟被后山隐居的沈老前辈父子无心听说,他和妖僧仇深恨重,本是势不两立。以前妖僧知他们厉害,必报当年杀弟之仇,为此还将铁卫士的总领队要职强行辞去,隐匿在西藏深山之中好久,近方被他主人强迫二次出山。他只以为和五老大公不期而遇致遭惨败是生平晦气的事,还没想到这位杀星大对头也在此地,这类番妖狗贼一心利禄,有什廉耻!只管在这里损兵折将丢人吃亏,当时不免难堪,事情一过,转觉同伙都合了心,把话说开,以后反可互相关照,表面不合,暗地勾串,合谋欺骗主人,以博奖赏,以前党同伐异,连朝夕共事的人都是口蜜腹剑,各人心里怀着二把刀子,不论交情多厚,遇上公事立刻翻脸无情,你防我我防你,受人操纵利用的许多怪状和一切凶险忧危,经此一来多半可以免掉,回去还可饰功冒赏,一体均沾,不特不会有人举发,并且以后再遇难题,也可依样葫芦,岂不省心省力还少结好些强仇大敌,所以行时刘煌老贼盛设筵宴相饯。明明我们限他除夕以前离境,连年都不许在此度过,这是何等奇耻大辱,除俞、秦二贼面有愧色无什话说外,因老贼卖弄他足智多谋,教以此次如何蒙蔽主人,应分几个段落,不宜直截了当径行奏报,表面还要作出互相争功忌能情景,各奏各的,仿佛两不相谋,暗中却故露破绽,使稍微细心的主人一见便知,互有助力,谁离了谁也难成功。说得天花乱坠,设想也实周详,于是由妖僧起,都觉回京便获重赏,这里和他作对的,又是几位隐迹多年的前辈仙侠,地隔逻荒,绝不会被人知道,一个个恬不知耻,兴高采烈,吃完上路。妖僧认定自己首功,更为起劲,做梦也没想到沈老前辈会与商老仙长相见,谈出就里。他们刚做张做智,照着老贼诡计,变了原定方策,令驻哈密的官府飞驿奏报,一面板着狗脸,推说王命在身,连年酒都不扰一杯,连夜起身。这里沈老前辈也跟踪追了下去。适我来时,沈老前辈父子二位已走半日,行前和老庄主密谈了一阵,又与这里五老前辈留下一封书信,大意是说,前朝气运已终,事情如此处置,使其消患无形,尊意极善,但是他本人杀弟之仇不容不报,以前为了物色妖僧,费有不少心力,几次均被先期免脱,仇未报成,最后忽然隐迹。也曾遍寻青藏各地,均未寻到线索,忿恨至今。新近儿子沈铸由四川寻来,正打算明春重往青、藏各地搜寻,只仇人未伏天诛,无论如何也必寻到才罢。不料天网恢恢,自行出头。当地下手易生枝节,妖僧更狡诈非常。时机难得,稍纵即逝,为此即日起身尾随下去,等过天山下手,定当相机而行,不令愤事,也不多杀一人,致负诸公委曲求全雅意。只是新春塔平湖与大漠庄两处盛会均不能参与,深为歉惜,且待事成归来再图良晤等语。五老前辈原以此老性情刚烈,恐其知道连日之事,追杀妖僧和诸狗贼,将事闹大,并引起诸狗贼对我们的疑念,李老太公令你过了初五方往塔平湖去,也是为此。现在事已闹明,无须再隐,师祖因听我和淳于师叔说你忠诚智勇,甚是嘉慰。凑巧明日是师祖和各位尊长移居塔平湖第三十个元旦,你是新收门人中的后起之秀,自应前往参年。适才我已代向五老前辈禀明,令你少时同行。好在双方情如一家,这里两辈尊长多半对你器重,以后无事,尽可常来求教,也不在此数日之聚。住春亭上现有尊客,李老大公命你无须面辞,以后各自努力用功,以副他老人家的厚期,并以不久天明,此去塔平湖,抄近路走也有二百余里,知你随我不上,必要落后,元旦初谒师祖尊长,理应先到,特赐你飞行甲马一对,可向诸位师伯叔与同座诸人辞别,随我走吧。”

柳春一听师祖对己看重,甚为欣慰,只是李、孙诸小侠良友初交,又值新年盛景当前之际,匆匆分手,也自依恋,但是不能不去,只得告退,回到座上,与同座诸人以及主座上孙、李诸小侠辞别。李旸、李晃弟兄自是惜别,互订后会。柳春辞完,又向中座李。彭、郝等长一辈的诸侠行礼辞别,众人自不免勉励几句,陆萍随也向众辞别。三李弟兄便起走送。陆萍再四推谢,说:“我常来此,不比别人初造仙府。贤昆玉正在指挥花事,何须客套?”李同笑道:“今晚愚弟兄是主人,五兄除夕远临,如何不送?既然太谦,大哥四哥不消送了,由小弟一人代送吧。”陆萍心疑有什话说,只得听之,笑道:“那么主人就到海棠林外止步如何?”李同笑道:“今夜花灯似比往年稍胜,我们一路赏玩过去,不是好么?谈什送不送呢?”陆萍料有话说,送客是个由头,便不再推谢。当下三人下了平台,便往花林中穿出。这一路因届隆冬,除四照轩四围是地火和药力烘成的真花外,一过花林,沿途树上花果俱是人工巧制,远看像真,近看也多是花光潋滟,灿如锦云,直比真花还要明艳鲜妍。三人且谈且行,遥望全庄十二处花火,宛如一座座的火峰撑空矗立,外有千千万万的各色繁花上下飞舞,把天空浮云都映成了金色。陆萍笑道:“你们真个会玩,像这几天花灯,物力不说,心思也不知要用去多少,似此繁盛新奇,休说寻常富贵人家办不到,便是天子王侯,一任他有多少财力,也不能有此奇妙,真可谓是人间无二了。”

李同笑道:“凡事盛极必衰。本庄五家子孙徒众,在诸位老人德庇之下,为乐已极,受福太甚,近年更是绚烂美满到十二分。我这次出门,回庄复命时,渐渐警觉五家老人神情与前大不相同,尤其是用功甚勤,往往同时相对入定,动经旬日,门人子孙轻易不许进见,随侍只两小童,听那口气,好似留日无多光景。我知众兄弟姊妹和侄男女辈近年在外修积固不为少,但都嫉恶大甚,仇怨结得也多。尤其是大漠庄踪迹已渐被人发觉,近日又为塔平湖之事出手,行藏越难隐秘,早晚仇敌必要寻上门来,五家老人再一化去,或是移往海外另觅仙府清修,弃家远走,不更麻烦么?”陆萍笑道:“六弟你真多虑,凭府上昆玉群从,还怕事不成?”李同道:“怕固然是不怕,好好一处世外乐土,无端引些纠缠,岂不惹厌?好在事情还早,且由它去。只顾闲谈,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说呢。”陆萍笑问:“何事?”李同道:“常言芝草无根,柳春实是美质。他自到此,家父便对他期爱,详情不用说了。本来令过初五再走,偏值开山大典必须前往。此人将来颇有成就,我们不久还有一事令他去办,事情将来再说;此去塔平湖,烦告周老山主,为他破例在白马山后单辟一处岩洞居处,许其随意出入,到时自有他的遇合。因你二人必须天明以前赶回,时已夜深,底下的,等新年淳于妹来时再托她转致吧。”陆萍闻言心中一动,笑道:“柳春果然资质不差,想不到老伯也如此器重。照此说来,莫非老伯对他有什传授么?”李同道:“家父对于儿孙门人,凡有志向道和练习剑术的,上来均令自行参悟,不至时机,轻易不肯指点。他来才多少时,共只匆匆一面,又当应敌之际,怎会当面传授?此事另有他的缘福,你只照话去向老周山主说,免他每早会参,我想你自会知道。我们再见再谈吧。”说时已至庄门。陆萍料有原故,因知柳春与五老匆匆相见,跟着便往后庄安置,又值疲极,睡了一日夜,起来便是除夕盛宴,中间连驱逐北来诸敌党均未得参与,李同所说好生不解,许连柳春本人俱不知道。念头一转,猛想起五老住春亭席上之言,忽然省悟,便向李同辞别,令柳春如法施展飞行甲马,同往塔平湖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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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一旅望中兴此地有崇山峻岭沃野森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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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都是疾行如飞,柳春又是初用甲马,觉着身子似被什东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射去。大雪广漠,寒风凛烈,上来换气都难,驰过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随便开口,原非易事,又曾受过告诫,不令传人,初意陆萍不间,自以不说为宜,但是长此不说也觉不对,何况塔平湖还有恩师在彼,如何忍心隐瞒不说实话?越想心越不安。后来一想,自己如无恩师与五师伯,怎得有此缘福?纵然为此受过,也须实说才是正理。主意打好,心又害怕,老是委决不下。飞行迅速,赶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离亮还早。陆萍见已不会误事,便令少歇,遥望大漠庄灯火已为密云所遮,只隐隐现出半天红影。柳春方想开口,忽听几杵钟声甚是嘹亮,由山口内远远传来。陆萍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得恰好,快进去吧。”随领柳春往山口内走进,这时相隔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严冬沙漠,本就终日冻云密布,星月无光,又当月终,越发阴晦,到处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是练过几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来。柳春见谷内黑暗异常,一片沉寂阴森景象,休说光亮,更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是一味酷寒,连风都没有,比起大漠庄火树银花光明世界,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会便是元旦,听二李弟兄说,这里倚山面湖,形胜天然,不特风景极佳,地势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产丰饶,随着师祖父子,奉着前明正朔,避地隐居的遗民志士英雄豪杰,连各人的亲族徒众,有好几千家。新疆自来地广人稀,照此情形,差一点的大城镇也没这里人多,又过着世外桃源的安逸日子。听说老师祖性情俭朴,不喜奢华,这集众耕作的地方,年下风光多少也该有些点缀,怎会静荡荡的,到了门前还见不到一点灯光?莫非这里另有规条,全山人众祭完神便自安睡,连岁都没人守么?心正奇怪,忽听陆萍催走,人已当先前驰。

柳春飞驰了这一程,飞行甲马已能运用自如,一见陆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谷中黑暗静寂大出意外,敌人刚被五老用计逐走,同时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辈异人要寻妖僧报仇随后追去,心疑山中也许有什不测之事发生,一面行法,脚底加急,尾随在后,一面留神观察。那谷口外面两崖对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面也只二十来丈,相隔颇宽,毫不起眼,谷内地势更广,尽是冰雪布满的大小土堆,起伏错落,越发散漫,前面昏沉沉似有一片浓雾。飞行迅速,走了一会,照着大漠庄所闻入谷里程,已将到达,还看不到一点湖山影子。方疑雾气大重,前面陆萍倏地止步,高声唤道:“哪位弟兄在此轮值?柳春初次进门,可将门户稍微移开,使他见识见识,省得由黑地里要我拉着他走。”语声才住,便听远远有人应声答道:“陆五哥回来了么?怎去了这大时候?再不回来,十四妹又要去催请了。适才总寨传令,说是要等两位远客到来,参与我们第七次开山盛典,加以辰时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开山,命全山人众各自随意安歇一会。神已祭过,又无什事,大家谁也不肯去睡,自各寻乐守岁。我们在此该班,闲得无聊,找了两位弟兄,在望楼上饮酒掷将军令呢。阵门已由鲁八哥去开放了,好在还早,你两位到我们这里来,饮两杯热酒玩一会如何?”陆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将军令有什意思!我在五老庄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会享福,那花灯从古未有,简直不似人力所能制作,热闹极了。看五老夫妻和同座诸老辈的意思,后日许要来呢。”

正说之间,柳春猛觉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来立处乃是一条狭长峡谷,歧路甚多,那光乃是左边入口危崖上所悬大红纱灯。等随陆萍走进,便见大片湖荡,湖右岸是座高山,山上下以及滨湖左右,人家田舍棋布星罗,尤奇是湖水并未结冰,依然清波浩荡,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岭蜿蜒,远远将湖环住,水旱田亩、果林菜圃到处都是。因值深夜,虽看不出有多少里方圆,就着眼前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庄大得多,觉着五老庄全景聚在一起,尽管楼台亭馆金碧辉煌,泉石花木匠心独运,壮丽裔皇无异仙居,看去总有一半似出人工所为,除伏波呷中胜景未得游览,又值隆冬严寒冰封雪压,好些地方俱被遮没不能现出以外,此时庄外只是一片冰雪荒寒,了无佳趣。这里虽也一样雪积冰凝,但是四山环拱,一水中涵,旷字天开,田原妩妩,开旷清丽,别具一种淡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点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胜,也没有大漠庄银花人树仙馆明灯红霞丽霄彩云匝地那等繁华褥丽,但是山上下人家园林以及环湖一带,点着千万盏一色红纱灯。另外每隔一二数十步便有一个宝塔形的铁架,里面燃着一种粗如人臂长约丈许的蔑制火缆,好似经油浸过,火力极强。山腰上有一幢形似庙字的大房舍。由门前起直达湖滨,更有两列铁火架,里面烧着整个燔柴,连同那许多灯光火光,照得到处通明。因值年底大雪之后,所有树木俱都积满冰雪,玉树琼林之中,掩映着万盏红灯,煞是好看。那先答话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设在来路入口右侧危崖顶上,亭甚高大,面面皆窗,崖上山石错落,十分险峻,左侧全被山石林木挡住,只有三五红灯隐隐闪动。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单薄,身法却极轻快,正由左侧密林中飞也似跑出,相隔那亭还有五六丈,只一纵,便和投林飞鸟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内,仿佛说了句“果然是有点冷”,底下便有数人接口,说笑起来。

再看前面,人家虽多,由山上到山下,仅看到一二十个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远一段才发现一两个,都是一色的反羊皮衣裤帽兜,手持钩竿、长大火钳,有的身后背有大柴筐,知是往各地铁架中添续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却多,各穿着各色锦绒制的皮紧身,下有绑腿,腰系皮带。偶有几个穿着大红短皮斗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顶三元护耳银鼠出风的各色缎里皮帽。这些男女幼童,最长的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连四五岁的都有,通共约有五六百之多,却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个,各自结伴玩耍。有的放着花炮,有的点着极讲究工细各种鸟兽虫鱼形相的各色纱灯,满山上下,滑雪飞驰为戏,年虽幼小,身法和脚底均似得有高明传授,甚是轻快稳定。有的聚在一起,借着灯光踢毽为戏,各使出许多花样,一身解数,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另有两**孩,各就山限水涯吹萧摩笛,音声清妙,响动水云,端的是,五花八门,说之不尽,各有各的妙处,迥非寻常人家儿童所能比拟。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仿佛把大片山水合成了一个大花园,人家全是敞屋,随着山水形胜,因势利建,只有房舍门窗户壁,并无垣墙,又当除夕,家家红烛高烧,人都聚在里面行乐守岁,天气又冷,成年人只沿途各处守望添火的一二十个,直形成了一个儿童独有的乐土,由不得使人见了欲羡,触动童时嬉游情致。

柳春方觉有趣,又听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唤道:“当真陆五哥就不上来坐一会么?”陆萍回头,笑答道:“我已两三夜没睡了,趁这点闲时候先歇息一会。你们自掷将军令吧。”说罢,又催快走。柳春随着飞驰,沿途遇见好几处男女幼童,见了陆萍,各按辈份为礼,兄长伯叔,纷纷笑语相唤。陆萍只把头一点,口答:“你们好好玩乐,天亮再见。”话未说完,人已驶出老远,晃眼赶到山脚,那所形似庙堂的房舍,近看规模越发崇阂广大,气象庄严。陆萍却不上去,引了柳春,沿着山麓西行半里;才吩咐收去甲马,拾级上升。刚往山坡上面琼林之中穿人,便听前面有人笑说道:“陆老五怎没信实,却教我们远客久等?”同时又听一人道:“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辈言如律令,向无更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来么、怎的陆五哥一去就把他带回来了?”柳春一听是师父周谦口音,不禁心花大开,也不顾再听双方说笑应答,忙赶过去一看,对面迎来五人,师父果在其内,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临别时拜见过的两位师伯,一个红脸矮胖子,看去面容光润,目光如电,年纪似乎未老,却生着一部极长美髯;一个面貌清秀,前朝山人装束的瘦长子,年纪仿佛更轻。周谦随向那同行四人引见道:“这位是甘肃新来的大侠王狮叟老前辈,承他老人家不弃,与我们忘年论交。你也高攀,称他师伯吧。这位胖胡子是我们的好友,和你王师伯同一外号,老少年马玄子,其实他比我们大不多少,交好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称渭。你也随着叫他师伯。这两位师伯是你本门中尊长,前已见过,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师伯铁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师伯巨灵掌马骗。你都上前拜见。”柳春忙即一一跪拜。

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头虫,有什意思!快些起来,我们去吃淳于二妹的春卷去吧。”陆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这位女易牙又见我不得,没的新年新岁招她骂我矮鬼!她多丑是个女的,又没法和她计较,这美味我无福气消受,你们自请,可把柳春带去。我往周老二书房打一个盹,不是好么?”周谦方笑说:“你不去不热闹,好些弟兄都在,那里春卷之外,还有风腊鸭盹、腊山鸡脯、桂花糟鹅、风腌笋脯等好酒菜和绿云香稻稀饭,甜的有她自制的百花蜜糕、玫瑰年糕,这都是你平日极爱吃的东西,大概还有专为你预备的。我们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参与完了开山盛典,再想主意寻乐,索性到初一烧完夜香之后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陆萍笑道:“你不用说这许多好吃的东西来馋我!一则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则大漠庄那里厨司并不在丑姑娘以下,味道各檀胜场,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应陈设器皿和颜色搭配,却比丑姑娘讲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够了数,那酒尤为醇美,如非别时郝五老侠给我一粒醒醉丸将酒解去,几乎醉倒那里。好容易得点闲空,正好安睡,哪能陪你们去引逗这位丑姑娘取笑呢?说什么我也不去,你们自请吧。”说时,柳春瞥见路侧一株大松树后,轻悄悄掩来一个身量粗矮、头生肉角的红衣丑女,似在偷听众人说话,陆萍背向松树,毫未觉察。

柳春一则年轻,阅历尚浅,先就以为敌党人多,颇有能者,一旦惨败被人逐出境外,连年都不许过,料定决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见,再见那丑女突如其来,虽然长得蠢丑,身法步法却极轻灵,自己如非恭敬师长,不敢与众人并立,退立在师父身后,也不会发现。那丑女好似一心避着前面周、陆诸人,没有留意到自己立处恰在周、陆二人的侧后面,丑女掩藏之处,恰可窥见多半,因见形踪诡秘,不时咬牙切齿,戟指周、陆二人,嘴皮乱动,好似恨极,正在暗中咒骂,大有得而甘心之状。暗忖:这里的人都是志同道合,情逾骨肉,并且相遇闲谈说笑,又无避人的话,何须在侧窥伺偷听,又那么恨毒?照此情形,此女长得如此丑怪,决非好人,弄巧还是敌党乘着事完,对方得胜心安,除夕欢乐,想不到防备的空隙,突出不意派来的奸细都说不定。越看越疑,一面觑定丑女暗中戒备,一面凑向周、陆二人身侧,刚低声说了句“松!”,猛想起这几位师长多半剑侠一流人物,岂有敌人到了面前尚无觉察之理?这里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那多幼童,只在十岁以上的,看那脚底和身法,都不似个好惹,敌人能有多大胆子,敢于轻捋虎须?马玄子又正对那松树,断无不见之理。付说淳于师叔之妹淳于荻生相丑怪,五师伯正在谈说,多半就是此女无疑。心念一动,话到口边赶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处观看,陆萍好似没有听见自己警告,仍往下说,丑女忽回头朝自己瞪了一眼,马玄子又口角带笑,这上来,越知后料不差,觉着此举冒失,方自内愧,猛听丑女怒喝:“你这矮东西!”声到人到,灯光之下,只见红影一闪,人已飞扑到了陆萍身前,同时,众人哗笑声中,陆萍也未循声回顾,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飞鸟冲空,竟向对面一株五六丈高的大树梢上飞去,轻盈盈落在一个横枝上面,人和粘在上面一样,只枝梢往下一沉,连上面缀着的冰雪都未摇落。

淳于荻怒骂:“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骂你。矮东西,快与我滚下来!”陆萍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来。我早知道你藏在树底下偷听壁跟了,今天不过话不留神,犯了你的忌讳,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里和你拼命?”淳于荻怒道:“你专一在背后挖苦我,比周老二还可恶,你欺我没你身子矮小轻巧,擒不到你么?你是占了人家徒弟的光,早晚总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么下来挺尸去!”陆萍笑道:“你这是忌口么?我知你是馋嘴姑娘,要舍不得请客,借题耍赖,把好菜好点心留给自己慢慢享受。丢得起这大人,你就守在这里。我等上一会,到天快亮你客请不成时,我自会走给你看。我到迎旭堂后找地方打盹去,你只干看着不能走进,也是无奈我何。”众人全被引得好笑。继见淳于荻急得咬牙切齿,将脚连顿,口口声声不与陆萍甘休,周谦方笑劝道:“二妹看我面上,饶了这矮子吧。”淳于荻气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专和矮子通同作弊,变方设计怄我。”周谦笑道:“我知他说你丑你还不怎恨,不合叫你的宝号,更不合说人家厨司比你讲究,犯了两层忌讳,所以不肯甘休。好!那你就和他闹去,反正今夜没我相干。主人既是虚邀,玄兄老友,王狮兄新来,怎好年夜里没点款待?且同到我原处吃点粗东西去吧。”

淳于荻闻言,越发急不得恼不得,方喝:“你只敢把客人请走!”周谦笑嘻嘻正要答话,马玄子插口说道:“不要闹了。丑姑娘看我面子,与矮子和了罢。”淳于荻气忿忿道:“说来说去,还是马胡子好些,虽也有惹人生气的时候,从不像这两位狼狈,好刁刻薄一吹一唱,欺人太甚!今晚偏请有远方来的嘉客,我便看你情面饶他,只是矮子背后刻薄我,此气难消!他不是几夜没睡,想困,又不爱吃我做的菜吗?我就拿这个罚他,要睡,不许;不爱吃,非要他吃;一直陪我们到初一夜里,大家都去睡了才许走开,不然,我豁出丢人,与他拼了!休看迎旭堂住着嵩山少主,我一样也会追进去。我横了,谁都不怕!”马玄子道:“说来说去,只是要他吃你一顿么?这好酒菜还怕没人享受?这个包我身上,五弟下来。”陆萍道:“下来容易。话没说好,等一下地,她那牛角撞我一下却受不得。”马玄子道:“二妹女中丈夫,一向说话永无更改,娃子脾气,休看气大,说完就完。”淳于荻恨恨说道:“还是马大哥知我是直性子,谁似你两个坏骨头,专一耍巧气人,说了不算!你只代我陪客,不许走开,我便饶你。”话未说完,陆萍已如飞鸟下堕,笑嘻嘻立在地上说道:“丑姑娘不要生气,我实对你说,大漠庄我只在四照轩席上略坐,喝了两杯酒,什么没吃。因想和王狮兄长谈,兼尝你的美味,周老二约我同去,我知你见我有气,怕当着人给我下不来,不许入座,明知你性急,久等客不见到,必巴要来邀,故意和老二立谈不走,拿话激你。你由紫琼窖旁小径上走出,看见有我在此,赶忙绕着松林,掩到那树底下偷听,我和周老二连看带猜,早已料到。这一带玉树琼林,灯火通明,又穿着一身红,有多显目!休说我们,寻常人也掩不住。你没听周老二故意背菜谱么?都是存心,却把你逗得满地乱迸,白叫老马他们开胃,何苦?我要是你,偏不许我去吃,那才高呢,气些什么?”淳于荻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好坏骨头!任你说好说歹,我都不听,反正今夜明天我是不能放你,想反激我,由你舒服睡去,那办不到!”

方明矩、马骑同声笑道:“你们再闹,天都快亮了,还消什夜?少时,令姊久等客人不到,又赶来说你几句,何苦来呢?”淳于荻同了众人边走边说道:“我只这一个姊姊,从小相依为命,当然得服她说。这也不是我什短处,我只愁将来她不能常说我哩。她这时正和周、鲁、淳于、司徒诸位高谈雄辩,不会来的。”周谦接口道:“只顾说笑,我还有个小徒弟,上次延英集宾馆辞别,你没在场,还未和你引见呢。”随唤柳春过来道:“这是你十八师叔,有名的女易牙独角龙女,快些上前拜见。”淳于荻忙道:“我不惯受人礼。天亮山堂一总见礼罢。”柳春一听师父招呼,早抢向道旁迎头下拜。淳于荻连忙闪躲,见人已下拜,又觉不应如此,直说“请起”。众人见她慌张,不觉好笑。淳于荻骂道:“周老二惯会使促狭!明知我不惯受人礼拜,偏卖弄他有徒弟,非叫行礼,好引大家笑我。”周谦道:“你自己要慌,引人好笑。小辈拜见,乃是正理,如何怪人?”淳于荻道:“我知你两个坏极了。”随对柳春道:“你跟你师父学本领,自该用功,千万莫学他和五师伯那样油口滑舌,刻薄讨厌。”柳春闻言,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只得把头一低闪立道旁,等候众人过去再行随走。淳于荻对陆萍道:“你这徒弟倒很规矩,你莫把他教坏了。”陆萍笑道:“你既赏识,我想叫他兼拜你为师,学好手艺,本山好多一个好厨子,你看如何?”淳于荻道:“谁理你这贫嘴!”

陆、周二人方要开口,忽听前面坡上有一女子,口呼:“二妹,你怎这时才把王老大哥请来?又是和陆五兄说笑罢?天都快亮了!”淳于荻忙向众人打手势,不令开口,随答道:“矮子也只刚来,大年夜里,谁还耐烦理他哩!因为等他同行,才多挨了这些时候。”柳春一看,那经行之处,乃是一片高大萧疏的柳树林,因值隆冬,树叶早已凋零,冰雪堆积其上,变做万千琼枝玉千,纷坡下垂,再加数十百盏极薄而透明的粉红纱灯,一路高低错落悬将过去,照得冰花耀彩,玉朗珠辉,到处通明,越显清丽。尤妙是柳林当中有一小溪,宽只丈余,发源之处本在山上,水由高处随着溪流,蜿蜒曲折斜流下来,到了柳林附近,地势忽展平衍,溪路也改斜为直,因上流太高,尽管到了平处,其势仍急。水和湖水一样,也未冻结,只水里夹着许多碎冰,清波滚滚,水声汤汤,杂以碎冰激撞,发出一片珍琮之声,清越娱耳,两岸高柳琼林,灯光照处,浪花如雪,泛彩流光,好看已极。柳林尽头,一座红栏小桥过去,半山腰里有三四座石峰,参差兀列。第二座峰前有一片四五亩大小平地,地势比起溪这面稍高。石峰底下建着一幢精舍,甚是宏敞华丽,两旁种着百十竿碗口粗细的竹子。右侧长廊透迤如带,一路都是木兰花树,与前面松林小径相接。精舍前面,平台宽广,雪已扫净。台前一边是大片花畦,一边是二十来株梅花,花开正盛。背倚崇山,面临平湖,更有清溪映带,花树纷罗,这还是在冬令,如当仲春花时,更不知何等清丽美妙!那说话的女子正是淳于芳,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隔溪积雪地里,正向众人点手问答。玉树明灯之下,红桥雪地之中,点缀着这么一个玉貌羞花、琼肌胜雪的人物,越觉山林生色,仙景无殊,不是尘间所有。

柳春一面心中赞美,一面留神观望,暗忖:这一带的灯并不算多,灯光怎如此鲜明?还有本地冬雪严寒,滴水成冰,呵气成冻,连大漠庄中小湖也都冻结,怎这里湖水溪流全都清波莹活?溪中虽有一点碎冰,水势这急,也好似别处冲来,不似原冻,天又不是不冷,似此奇事,生平未见。想着想着,已由桥上走过,见桥上悬灯较低,走近前去一看,原来里面点的并非真蜡,与大漠庄花灯所点之物大略相似,并且上下也设有机簧火引,这才省悟,知是淳于芳向大漠庄男女诸小侠学来的奇制,许是时日大促,或是发火燃料所取无多不能遍设,只设了有限的地方,所以先前所见均是寻常灯烛,并还派有旁人照料,这里独无,途中不见添烛剪火值役的人,便由于此。那湖溪之水没有结冰,却是不解。方自寻思,已随众人走过桥去。众中只有王狮叟是位远客,又是初次入山,主人礼遇甚优。淳于芳姊妹隔溪问答,前面台谢中的人也全数迎了出来。柳春一看,内中只有两位,在延英集宾馆练武时见过两面,并还不知姓名:周谦等众人与王狮叟略微叙谈,正待命柳春分别上前拜见,马玄子道:“周老二,我们都非外人,不必叫你徒弟作磕头虫了。”淳于荻也笑道:“他这是为显他有好徒弟呢,老马你知什么!”淳于芳也摇手拦阻,不令拜见,一面肃客先行,一面接口说道:“这是什话!门人初见师执尊长,哪有不拜之理?只不必这急。雪地里不干净,进屋拜见不一样么?时已不早,幸是今年开山盛典移后些时,不然我们今年除夕消夜,这客不要请不成呢!”说时,众人已历阶而升。

柳春随在后面,见那台榭是一幢精舍,分着两层,前面是一个大敞厅,内里陈设异常精致华美,与沿途所见诸房舍情景不同。门外重帘低垂,四壁悬着锦幕。墙壁均是大理石砌成,看去十分坚厚。地上铺着极细的猩红凸花毛毯,半亩多大。一同大厅,只左偏地上有一大圆铜盘,上面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火盆,盆中兽炭通红,边上放着一个暖酒用的水槽和两把铜壶陶罐,似备茶酒之用,别的更看不出有御寒取暖的炉火等物。按理厅房大大,这一盆火决不够用,可是刚一进门,便觉温香袭人,寒气全消,满室如春,身上立生暖意。夜筵已早设好,圆桌甚大,在厅的左偏。才一进门,淳于芳便邀众人,依次入座,人均坐定,另指未座,笑向柳春道:“柳贤侄,你果然质地心性俱是上等,不在你师父这番心思。我昨日在大漠庄伤愈醒转,听诸老夸你,我甚心喜。自今日起方算是本门中人,从此奋勉,好自为之。今日我原请王狮老,你来恰好。你座中尊长有几位均未见过,见过的也不知道名姓,可朝上一总行礼,无须挨个礼拜了,起来便可陪坐。我们平日简率,今晚又是除夕,不可拘束。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自去。周谦便指未见诸人道:“你大师伯忠孝仙人方端,往云南云龙山去,没有在此。比你长一辈的师伯叔,按结义和入门先后为序,除十三师叔因是本山主人,执意谦逊是按年齿外,余俱不然。因人数太多,偶嫌称谓不便,也有按照各人本来行次称谓的,我所说乃是本门行次。这位是你三师伯火雷剑淳于震。这位是你六师伯鲁瑾,七师伯鲁瑜奉命望亭值夜,不曾在座一人称大行双侠。这是你八师伯小神龙许清寿。这是你十三师叔、本山小主人周澄。这一盟共是男女二十一位。下余诸位师怕叔,有的奉命他出,或是正在轮值,除九师伯与十一师叔外,日月堂开山盛典,全可见面。你同辈的人数更多,有一半在镖局你已见过。现在先向上坐诸位师伯叔行一总礼归座,明早山堂再重行拜见吧。”说时,淳于芳也由后面室中走回。柳春忙即领命,退下几步,口称:“诸位师伯师叔在上,容弟子拜见。乞恕不恭之罪,随时训海。”说罢,恭恭敬敬拜了八拜,众人均起立拱手,同声勉励几句,然后归座。周谦命柳春未座陪侍,柳春知道座上俱是英侠之上,由不得心生敬仰,欣喜非常,方要挨次敬酒,铁爪仙方明矩笑道:“我们除夕欢聚消夜,不比公宴,不喜俗礼。若是有事,你师父自会吩咐,你自归座饮食吧。”周谦也说:“无须拘束。”柳春年少天真,见师父也如此说法,便即应了。

这时淳于荻已然走往厨下,席前另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时杯筋竞举,言笑风生。柳春先在大漠庄饱袄珍味,心中有了成见,入席之后,见桌上共摆着四样八碟荤素冷盆,多是年下腊味,以为决不能比大漠庄还要讲究,举箸一尝,方觉味美异常,尤其酒好,样数甚多,色香味三者均强,忽听遥呼“绛霞”,内一小鬟忙即赶去。陆萍笑问道:“这里地介僻远,自从明亡以后,许多遗老故臣忠义之士都往本省逃避隐居,加上原来就有的英侠异人,为数也实不少,可是天山南北两路,除了北天山穿云顶狄家诸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讲究饮食的,只大漠庄和我们塔平湖两处。自你淳于师叔到此,我们益发享了口福,设备和样数虽还不如大漠庄多而讲究,有的肴点菜酒却比他们更要味美,并能别出心裁,独擅胜场,新近你二位淳于师叔与他们一交往,彼此又添了不少花样。今晚年饭早已吃过,这是你二位淳于师叔每年必备的送年消夜,因是注重在各种点心,所以下酒冷盘只得四样,没有李家陈列得多。这还是为了款待王师伯远来嘉客,恐太简率失礼,才添了几样热菜点心,虽以春卷和稀饭为主体,连甜带咸,样数却有好几种。那号称女易牙的一位,外表仿佛憨厚,其实内秀聪明到了极点,心思灵巧非常,尤其饮食一层,不特样样味美,并且能把腐朽化为神奇,无论水陆荤素肴点,一经她手制作,便令人百食不厌。算盘更打得好,总是恰到好处,一点也不糟蹋东西。因天快亮,还有开山盛典,所饮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几样最拿手的点心,不是大漠庄所及,我适才特意留着肚皮,便为的扰她这一顿。今晚点心大约比往年样数多些,但是按着各人喜食之物分别制成,每样只一两盘。她讲究吃完再行添制,不喜剩下或是回锅。你初来,也不知哪一样最好,少时随我挑选好了。”

语声才住,忽听隔室淳于荻笑道:“我和陆五哥相识,只今晚才听你说了良心话。”随说人已到了面前,后随前去美鬟绛霞,双手捧着一个红木盘,内里放着两盘菜肴,一荤一素。素的名为香筠脯,听众人和王狮叟说起制法,是用笋脯切成纸一般的薄片,与腐衣相间叠成,先用鸡鸭口蘑松菌合熬的清汤浸泡,然后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许扁方块,乘着未冷以前上桌,色作金黄,入口鲜芳,腴美非常,乃淳于荻新近想出的美味,与素火腿差不多,但是制法不同,素中藏荤,重在收汤选材和那火候,始能色香味无不佳绝。众人俱都夸妙,王狮叟更是赞不绝口。那荤的乃是干蒸熊掌,切成分许厚的薄片,看去亮晶晶,红白相问,吃在口里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马玄子笑对淳于荻道:“你自来不服气陆老五,吃了你还有褒贬,总说屈心的话,今日居然天良发现,也和我们一样夸赞,气总该消了吧?天已不早,这回总可请我们吃点新鲜美味了。”淳于荻笑道:“新鲜花样没有,新近在大漠庄学了两样,略微加以变通,还不到日子吃哩。陆五哥以为和往年一般,却猜错了,整整相反,连甜带咸,共只才得五样,俱都早已备齐,亲自看它上了笼架,由绛霞代我照看,我才来的,不然,我怎能这快便来人席呢?”说罢,便命另一小鬟紫云往厨中去端热菜,跟手把现成点心送来。紫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和绛霞一同回转,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饭放在火盆架上,一面送上两祥荤菜,一是桂花糟鹅,一是干炒冬笋加山鸡丝。另外四盘两种咸甜点心,咸的是冬笋和鲜肉口蘑为馅的夹汤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陆萍喜吃的百花蜜糕。这两样看似无奇,入口才知妙处。一是馅中带汁,腴而不腻,松而不散,鲜美已极,可是除笋和肉外,又看不出有别的东西。甜的是香糯与粳米蜜糖和制而成的千层百花糕,各种香花蜜果之外,每层中间杂着不少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里只觉甘芳腴美,虽糯不粘,虽肥不腻,丝毫觉不出那是生肉油丁。

肴点既美,众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饥之际,一会风卷残云,全都吃个精光。内中小山主周靖最为温文雅秀,每样略尝即止。陆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气,还是因为你也主人,想让客吃呢?”周靖听他语意双关,言中有物,明是借话取笑,不禁脸上一红,恐淳于芳听了不快,忙一偷觎淳于芳,正和邻坐许清寿说话,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恐陆萍素喜笑谑,说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制的春卷,特意少吃。似五哥这等吃法,莫要好的来了吃不下呢。”陆萍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怕你们主人备办得少,我没有吃不下的。”淳于荻笑骂道:“你真馋痨!我准管你够,却不许剩下。你敢与我打赌么?”陆萍笑道:“谁不知你新年里要请大漠庄众姊妹吃春酒,东西备办得多。我说的是现在,并且你人不许走开和发令添做。”淳于芳忽然转面含笑接口道:“五哥算了吧!就今晚现成的看点也吃不完,打赌你非输不可。淳于荻便埋怨道:“矮子专一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罗网,胀他一个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于芳道:“你和陆五哥见面就斗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谈,说点正经话多好。”

马玄子笑着方要开口,云霞二鬟又去而复转,先将一个二尺多大火锅放在桌的中间,一面将桌上肴点盘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样小菜和四小盅酱醋之类,再向各人面前放上一碗一碟。那火锅高仅三四寸,外圈是个垂直矮脚圆筒,当中生火之处也是直筒,微微高起寸许。那大火锅火筒粗才二寸,可是内膛甚大,并有十来条火路,将外圈拦成十二隔。上来先是盖着,微微听见水沸和一种清香之气,同时摆上四大碟春卷和两盘鸽茸鸭肝作馅的酥盒、两碟玫瑰油烤年糕。柳春以前所吃春卷,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无什味,这春卷却是厚皮,外焦里嫩,听众谈说,才知上好肥鸡清汤和面,加上鸡蛋摊制而成,用鲜瘦肉丝鸡丝笋丝炒成,包时,每卷外加肥韭黄三根,果是香美异常。吃到中间,锅中渐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盘生馄饨和生的小水饺子,随手将盖揭去。淳于芳对众微笑说道:“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点心虽非精致之物,汤味却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下馄饨,喜皮厚的下饺子。这汤乃鸡鸭火腿口蘑香菌笋干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汤,如不合意,那旁还有绿云香稻粥,悉听尊便。”马玄子道:“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新鲜热和,随下随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听便?王老大哥,我们给它来个都吃好了。”王狮叟一面拣饺子,一面称赞不已。那馄饨、饺子共是两种,一是鸡肉菜,一是鲜肉冬笋加虾仁合斩而成,就着上好清汤现吃现下,各凭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却是鲜美绝伦。众人边吃边赞,各吃了不少,有的还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春前昨两日在大漠庄吃了许多讲究饮食,以为人间美味已尽于此,想不到当晚这顿消夜点心,更是清腴香美无与伦比,比起大漠庄的珍错盈前,仿佛另具一种家常真味,饱食之余令人犹有后思。心想父亲一生辛苦劳碌,别无嗜好,只是爱吃一点家乡风味,每次做来款待亲友近邻,人人夸好,近年有点蓄积,平日颇喜做些合口菜吃,引为乐事,似这两家的美味,几曾见过?自己蒙父母恩养**,不曾尽过孝道,以后何不乘着闲空向淳于师叔讨教,学做上几样好吃的肴点,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么?心正寻思,见众人已自离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随起立。淳于芳令在一旁坐下,笑问:“柳贤侄,吃好了么?初一的饭,照例在中午开呢。你二师叔惯喜做些肴点,现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食物,所有大小厨房都归她调度总管。因众弟兄都爱寻她要饮食,吃的东西随时都备得有。以后你如因事出山回来,或是用功耽延,过了饭时,无须去寻当地厨司,可到这里来问她要好了。”淳于荻接口笑道:“我也没什好吃的,只不会叫你饿肚子。我如不在家,你问这两个丫头要,也是一样。”柳春闻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谢,答说:“小侄遵命。”陆萍笑道:“丑姑娘,你这又添了一个好主顾。这个我敢保,不论你给他多不是味的东西,他也决不敢说你半个不字。”淳于荻道:“矮子你过河拆桥,刚吃完就挖苦人。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这就聪明了。一任陆五哥嘴多会说,你只作没听见,也就说不起劲了。”陆萍笑道:“十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说你什么?”周靖道:“五哥,我们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肉情分,有什偏向呢?不过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日戏侮敌人,言行动作端的和马老大哥一样,飞仙剑挟豪快无俦,使人见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说小弟,全山上下哪一个不生钦佩?只是近来喜欢和荻妹说笑。她性情忠厚,拙于语言,说不过时又爱起急,固然不会真生什么嫌隙,时日久了,难免彼此都有言语失当之处,何苦来呢?依小弟之见,少时便是新年,即以此时为止,请五哥和荻妹从此都把戏言去悼如何?”

这时周、陆二人俱在酒后,陆萍是爱拿淳于荻取笑,口里说惯,而对方又是过于天真憨呆,语言无忌,颇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恋着淳于芳,彼此情分虽是极厚,无如对方是个女中英侠,心高好胜,性情更是磊落伉爽,只管和周靖情厚,心中并无连理之思,平时又喜闹点小脾气,近数月来,费了许多心力,得以至情感动芳心,再经几个有力之人从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点默许,正在患得患失、喜忧交集之际。二人相对情景,诚中形外,自不免被众人看出了些,俱认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日成就这段良缘。其实陆萍和周靖交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别人还要高兴心热,只是生性滑稽专喜说笑,淳于荻又最爱撩拨他,于是两下见必斗口,成了习惯。先在席上,陆萍语意双关,周靖已恐淳于芳多心生气,幸而在和邻座闲谈,不曾在意,岔了过去。这时见陆萍和淳于荻又要斗口,知道淳于芳索日高伉庄静,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与人说笑打闹憨呆情景,为了迎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爱屋及乌,此时心情,无形中也实偏向淳于荻些,本想劝阻,话未出口,只向淳于荻说了两句,陆萍便说自己偏向,如在平日,原是极平常话,无如此时正是爱河中紧要关头,心中有病,淳于芳性做面薄,向不受人的话,惟恐陆萍这类暗带嘲笑的话再说个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恼,甚或还要阻害室家之愿,一时情急冲口而出,本是想借劝说为由把题目引开,哪知弄巧成拙。

陆萍原也是个做性,闻言大是不快,觉着周靖不应如此说法,身是长兄,又不便计较,微笑了笑正要开口,马玄子看出陆萍心中不悦,不等发话先接口笑道:“当着淳于大妹,依我说起来,陆老五和二妹正是鲁卫之政,两下全差不多。如非丑姑娘先喜和人说笑,也不会常时被人嘲弄,这叫做咎由自取。不过我们多年朋友,群居终日,古板板一本正经有什意思?到底还是有两个三花脸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轻,连人都认不准,真有深交至情的朋友,岂是一两句错话便生分了的?陆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说了,便是大妹二妹,虽然比你小两三岁,且比你明白呢。如说应敌决策,不论文武,你都家学渊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论处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嫩了。这类说笑,根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谁也不会认真,更牵惹不到别人身上,你说那些都是多余。”马玄子这一席话大有深意,把陆、周、淳于四人全都顾到,尤妙在是借话把淳于芳一激,使其不能为了几句戏言生出别的枝节。周靖适才话说完后,见陆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愉觑淳于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后悔把话说错,及听马玄子一说,淳于芳首先转了笑容,陆萍虽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郁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随向陆萍道:“五哥,小弟素来口不择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长、新年里则当童言无忌吧。”陆萍倒被闹了个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十三弟所说原也为好,有什错处?”马玄子笑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将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于荻道:“只你是好人!我看你还不也是一个三花脸?”淳于芳除先前微笑,始终不曾发言,陆萍也未再有什话说。大家一笑,就此岔过。

淳于芳又命随侍双鬟用雪水泡了两样好茶,并取果盒和几大盘水果出来请众饮用,互相谈说,言笑晏晏,不多一会便自天亮。淳于芳随命双鬟将室中原点的一对大岁烛移去,将外层三面帘幕拉开,正面窗户也打开了几扇。众人凭窗外望,见朝阳犹未上升,湖上烟波浩荡,一碧混茫。上面云白天青,残星三五,掩映东方,芒角荧荧,欲堕未堕。环湖诸山,积雪如银,上面浮涌着一层薄雾,宛如镐衣仙人,身上笼着一层轻绢细毅,分外显得静美。昨晚众幼童已散了大半,爆竹之声四起,晨光音霭中,微风不扬,冻雀无声,只管觉得于冷,元日天色却甚澄弄,窗侧那几树红白梅花,正在凌寒吐艳,自傲清标,不时送来一阵阵的幽香。屋中温暖异常,重帘低垂,门窗不启,众人在里面饮食欢聚了一夜,人数又多,俱觉有些闷热,这一开窗户,立觉清新之气挟着梅花香气沁人心脾,加以外面玉山琼树,雪色湖光,旷字天开,清景如画,益发令人心清神旺,爽快非常,俱都赞妙不置。

马玄子笑道:“我记得当初这地方,只是半山坡上有几块兀立的石笋和些杂乱树木而已,自从老山主看出大妹不愿意住后寨,山中又无适当的女宾馆,吩咐自行择地兴建,被大妹选中这片地方。彼时众人都说前山面湖一带尽多佳处,何必要选这等草树丛杂的荒芜之地?谁知大妹竟是胸中早有丘壑,经她辟土开基,芟夷草莱,增设台馆,添莳花木,亲自监修,不过三四月的光景,便给本山添出一处胜境。记得去年我来观看,除把溪流引长,添了一座朱栏小桥外,所有花木竹石,细一辨认,仍都当年故物,只经她一布置增减,把些乱石杂草恶树去掉了些,便大变一副形象,比起昔年荒率芜杂情景,真有天渊之别。后有两次又来此地,因是直赴山堂便转后山,不曾留意。照今晨所见,这片地方华丽清幽兼而有之,比起去年又妙得多,真可谓是灵心慧思、点铁成金的手段了。”周靖笑道:“马大哥真说得对。大妹不特聪明到了极处,人也沉静稳练非常。休看她骑着那匹千里雪爱马,独个儿奔驰大漠,飞行绝迹,一声清叱,杀人如同剪草,平日无事,却又文静温和极了。”话未说完,众人因周靖素日儒雅从容,这时说起淳于芳的好处,立即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与往日情景大不相同,俱由不得暗中好笑。周靖毫未觉出众人笑他情痴,仍待往下述说,淳于芳嗔道:“适才酒又吃多了吧?我起初找这地方,不过看见这几树好梅花和玉兰花树荒弃在此,无人理睬,觉着委屈了它,正赶山主命我择地兴修,随便盖了半问房子。本是一处好景致,因地稍偏,无人留意,我适逢其会,有什相干?马大哥素喜对我过誉,你怎也随声附和起来?也不怕人齿冷呢。”周靖正要还言不是过誉,淳于荻笑道:“呆于!我姊姊不喜你说她好歹,你不要多嘴,少时惹生了气。”底下话未说完,淳于芳愠道:“荻妹总是疯疯癫癫,是什道理!”

周靖闻言忽然省悟,当着人不应显得如此亲切,再看众人俱都面带笑容,只陆萍好似全未理会,自和柳春指点烟云,述说本地风光,心方一动,忽顺湖边飞也似驰来一个少年,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在望亭上轮值的天外飞鸿鲁瑜,看他跑得这急,料知有事。淳于荻因乃姊被己触怒,正好借此下台,首喊了声:“鲁七哥,这等急跑作什?”随说,连正门也未启,径由窗中飞身而出,过了小桥,赶迎上去。淳于芳道:“诸位兄长,你看舍妹是不是呆子!这里离七哥来路还有老远一段,说话怎能听见?并且鲁七哥明知诸兄在我这里,他的脚程又快,不去也会寻来。鲁七哥又嫌她疯癫,不大爱和她说话,何必多此一举!”马玄子笑道:“这位二妹才不呆呢。”王狮叟接口笑道:“我在西北诸省跑了这几十年,能人也见过不少,似这里的诸位仁弟仁妹,连同这里的景致,实是平生初见,端的人固难得,境更少有。即以淳于二妹而言,我初见她时还在想,同父母的姊妹,怎的大妹一人灵秀独钟,二妹相差如此之远,嗣听玄子说她内秀,我还不深信,及至细一考察她的言行动作,才知果然灵巧多智,并还十分仁厚。她那外表行径,一半是天真,一半竟是故意,实则心细如发,机智非常,真和这里美景一样,不是寻常皮相所能看出的了。”马玄子笑道:“真个境物足以移人情性,这狮子头平日那么滑稽玩世、满嘴村野不说正经话的怪物,怎一到大妹这里,不特改了脾气,连谈吐都变文雅了?”

王狮叟哈哈一笑,未及回答,鲁瑜同了淳于荻,已一前一后过桥走来,到了平台前面,见众凭窗外望,正要招呼,周淳忙道:“天刚亮,今日好似格外干冷,七哥穿得如此单薄,快请进屋吃点热东西再说吧。”说时,鲁瑜已当先掀帘而入。周靖淳于芳二人,一个让座端过热茶,一个便命紫云去端莲心八宝汤来敬客暖寒。众人又几乎忍不住要笑,陆萍仍绷着一张脸。淳于芳看在眼里便留了心,鲁瑜初来,自不知就里,将周靖茶碗接过饮了两口,笑道:“这茶真好,你们真会享受。偏生昨晚该我值班,没扰成淳于妹的盛设,过日须要补与我呢!”淳于芳道:“那个自然。好在正月里东西多,什时皆可奉请。”周谦笑道:“七哥,我看你跑得那急,必是出了急事,怎到了这里,反倒从容起来,只说闲话?”鲁瑜笑道:“事情是有,并不急在这一会。我是急于和王老大哥见面,又想在开山堂以前和大家多谈片刻,才一交班立即赶来,所以跑急了些。”方明矩道:“我原说呢,敌人惨败刚走,怎才一二日工夫便生急事,那也太不自量了!”鲁瑜道:“二哥你猜错了。我天亮前,遇到本山石老前辈独个儿由山外回来,和我说起昨日出山原由经历,这不久就要发现的事,还正是这伙被逐出境的狗贼呢!”众人闻言俱觉奇怪,王狮叟首把双目一翻,笑道:“好这一群不要脸的狗贼!难道还敢卷土重来不成?”鲁瑜道:“准说不是?不过这事情是挤出来的,他们也是迫于无奈,并且不是全体。共总只为首几个狗贼,加上一些还未到场的党羽,日期也还尚早呢。”马骗插口道:“驱逐他们上路时,我曾在场。内中有昔年相识的人,他因做了铁卫士,这次又丢大人,见我甚是惭愧,先装不认得。我知此人心性尚好,投身异类已出无奈,特意想法把他调开,劝其早日抽身勇退。据他对我说,敌党中分好几派,这次几于倾巢而出。他们平日自高自大,又不为人,能手俱已惨败,一则知道五老和我们的厉害,不敢再来尝试。最关紧要是他们平日互相忌刻倾害,彼此防范,虑患忧危,好容易得此良机,被人点破,言归于好,从此永无猜嫌,把丢大人认做因祸得福,此去决照五老所说,互相勾串报功,断无再捋虎须之理,怎会变得这快?”

鲁瑜道:“四哥只知其一,你忘了后山沈老前辈昨日赶去,要报当年之仇么?这事情便由他老人家引起。沈老前辈父子走时,照他所说,原是尾随妖僧,到了适当地方再行叫明下手。这样作法本可无事,哪知刚尾随妖僧过了哈密,忽然遇到一个多年未见老友之子邢文玉,乃江西有名人物,互谈别后情况。沈老前辈是直肠人,因和他父亲是深交,虽未说出这里住处,却把向妖僧寻仇之事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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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飞侠(接边塞英雄谱) (蜀山外传之三) 第八回其中多孝子忠臣遗民志士英雄豪杰奇侠飞仙(下)

“哪知邢文玉和乃父左昆仑邢佐,由五年前便被敌人网罗了去,也是三宝密敕中重要人物,因事大隐秘,老邢父子城府甚深,并无别人知晓。老邢原也自命义侠之士,上来的确不肯上套,连躲避推却好几次,对方好些势迫利诱,均不为动。无奈子孙不争气,邢文玉是他原配所生,还能受他的家传本领,又拜在崆峒派门下,剑术虽非上乘,比起老的也差不多少,另有两子,乃他中年所纳爱妾所生,幼小娇惯,听了枕边之言,令其改习儒业,书未读成,平日耳濡目染,又学了些武艺皮毛,尽管文武皆非,却仗着父兄威名与乃母纵容护庇,在外倚势凌人,再加上邢文玉所生独子小花神邢超,叔侄三人无恶不作,结局因为逼好杀人,被官府用计诱擒收禁。以邢氏父子之力,本不难将人救走,一则舍不得当地大片家业,二则那奉命收服他父子的说客,正以他不受聘回京无法交差,隐名匿迹,在当地守伺时机,官府得他指点,犯人擒到,立觅妥地隐藏起来。刚事发时,邢氏父子那么精明强干人物,竟会找不出他儿孙的下落。老头子尽管疼儿孙的心切,但他平日号称方正,安善良民,他子孙**杀人犯法是真,尸亲苦主并还是与他相识的本城绅香,照理遇上这类事,便官府无力擒拿,自己也应整顿家规,将犯人处死,以谢阎里,才是英侠之士所为,如何反去劫牢反狱?那官府平日有清廉慈惠之名,钱打不动,又不能加以不利,这事情自是教他作难到了万分,本心难舍,那现已扶正主持家事的爱妾更是终日哭泣,非要救人不可,小邢自然也疼儿子。父子二人正在那无计可施,官府忽然亲来拜访。在他初意,以为官府又是稳中之计,自己治家不严,本身还要受累,再受爱妾哭闹絮聒,连急带气,已然有点羞恼情急,准备翻脸,看事行事,说好便罢,官府如再逼迫,或是子孙三人全数都得砍头,无一能活,便豁出一世英名,就势将来人擒住,拷问出犯人下落,救将出来,全家逃往别处隐藏,不再见人了。没想到来人非常客气,见面便屏退从人,说:‘我不知老侠是钦命延揽的英侠,而令郎贤孙年幼性暴,委实也有差池之处。为了居官责成,事关人命,不得不尔。昨晚某御前侍卫来说原委,并取便宜行事的金牌御札为证,说老侠已蒙天眷,来时奉有密旨,在受聘以前,无论本身和府上亲族人等,任犯何等重大国法,均当赦免。本官对令郎令孙,原极喜他英俊多才,无如迫于国家法令,爱莫能助,既然交代得过,何乐于杀此三个少年英雄?不过此是朝廷密旨,此案情节重大,未敢公然纵容,为此想下移花接木之计,假作恐有差池,一面亲身造府将贤父子稳住,一面假作将犯人解往省里正法,好在地方上人均信服我,贤父子又未曾命人托情打点,万想不到其中有诈,并且这么一来,苦主方面还觉得我为他伸冤主持公道,事发自官,府上自不能怨他追紧不肯罢休,免结仇怨留下后患,自然愿意已极,可是老侠的名声也须顾住。我明日便把苦主寻来,告以我先前为了老侠父子威名太大,恐激巨变,使当地官民交受其害,国法又不能不伸,并且认定此三人是地方上的大害,立意除去,擒到犯人以后,立即援用前二年所奉处置要犯得以便宜行事密旨,办一紧急公文,申详上宪,并将人犯连夜隐秘解省,按照密旨上的条款,先正国法,再行奏报。原意本为人民除害,并非附会密旨条文希图厚赏,因恐犯人家中有什举动,所以等到起解以后,亲往这里,先以礼貌将人稳住,并探口气如何,以便早有打算,哪知把人料错。老侠不但不加袒护求情,反说犯人咎有应得,就是官府不办,家法也必处死。早知如此,何苦费上这大的事?苦主方面当然无话可说,事情自可消弭。只是衙中耳目众多,惟恐泄露,起解的人实难物色。主意打好,正为难间,幸得某侍卫自告奋勇,说他和老侠少侠是好朋友,此事别人谁也不定可靠,只他胜任,对外可以推说上宪密派提人的委员,再者令郎贤孙暂时不能出头,也须有个地方安置,想来想去,只有变了本名带往北京,给他三人各谋干下一个文武功名,使在北方任职,既免你我彼此不便,并使其经此一番风浪生出戒心,去了少年暴性,即日回头,岂非三全其美?以我一个区区微官,本不应使其纤尊降贵,一则是他自己发动,对朋友的热肠高义,二则查照本案真情,令郎贤孙虽然不合杀伤人命,但也由于先受了对方欺负,义愤而发,死者实有自取之道。那女的因是毒口咒骂,纠缠撒泼,令孙一时激怒,连带失手,与外传好杀谣言完全不符。到案问供时,三人均是汉子,好言一劝,全数供出。尤难得是三人均极孝友,一面互相争罪求死,一面说他家祖父兄长家法至严,得知此事必要气死,再三哀求,异口同声,本人身犯国法,万死不辞,只求罪归一人,千万不可使父兄祖父知道。孝义友于,端的可敬可爱。并非此时有心卖好,便某侍卫不来传宣御札,本官也必曲意保全,都救自办不到,至少贤孙郎总可保得无事。因为律法森严不能全保,怎么设法,也须毁掉一两个少年英雄,心正难安。谁知吉人天相,老侠英名简在帝心,救星竟从天降,足见贤父子平日侠义好善,德行深厚,使万难解免之事,居然转祸为福,可喜可贺!本官此来,因为遮掩苦主耳目,一半也是专程道喜,好使府上宽心。现在令郎贤孙已然出境,在邻县一个大庙里面暂住,只等父母家人一别,即日上京,不能久留了。’老邢闻言,又是惊喜又是惭愧,面致感谢之外,免不了说上几句,自己治家不严,子孙该死,虽然老父母与好友的恩德成全,自己也决难加以容恕。正在装腔作态,那屏风后面手持兵刃准备和官拼命的母老虎舐犊情深,惟恐说大话将官激变,早忍不住奔将出来,先朝老邢哭骂了几句,随向那官跪拜谢恩,并说某侍卫的盛情感谢万分,请即转告,他是我二子一孙大恩人,现又托他携带照应,我夫妻无以为报,此后他无论什事,上天入地,我邢氏全家老幼决无推辞等语。老邢闹了个哑口无言,那官也笑别回衙,自向苦主去说鬼话。老邢夫妻父子三人自然赶去,与那三个宝贝送行。那作说客的侍卫心已拿稳,见了老邢更不再提加入密敕名单之事,以示此举全由友谊。老邢自是狡猾,不肯凑上前去。两下互斗心眼。总算那母老虎去时吃老邢劝住,只管向人谢恩感激,仅露了点口风,仍是包她身上,使邢氏父子入网,没有明说。不久这三块废料在北京又生出许多故事,俱是那说客相助,得保平安,连出大力提携维护,却不令告知老邢父子。凑巧母老虎不放心爱子在京,令小邢前往暗中查看。小邢也为所生狗子悬念,便在暗中赶去。到京一看,三人已各有官做,只是连番惹事,未了一次,简直不能再在京城里逗留,新营谋了外任,已将起身,并还保了军功。这一来,又受了人家许多恩惠。小邢首先感动,自向说客投到,连老邢的名字也一齐代上了名单。回家一说,老邢觉着就是对方故意施惠,也实可感,由此失节。

“这两父子,对于私人恩怨最是分明,性又爱财,连受对方恩惠怀柔,财礼优厚,偏是终年无事相烦,想不出个报恩之策,心常耿耿。事有凑巧,小邢为应一好友之聘,有事迪化,归途闻得敌人爪牙全数出动来此办案的消息,已然动念,到了哈密,也没打听出所以然来,后探出敌党已然功成归去,心想事情已了,这班人既然全数出动,那救兄弟和爱子的恩人想也必在其内,本心是想和前五年引他父子入网的说客、铁卫士中有名人物、副领班铁羽扇何开相见叙阔,不料会与一别十多年的沈老前辈父子不期而遇,一听说起寻找妖僧报仇之事,他知沈老前辈父子不好对付,表面未动声色,谈了一阵辞别,一上路,便乘沈老前辈暂时不肯下手之便,追上那伙贼党把话一说。妖僧以前好些年的匿迹销声,为的便是沈老前辈,何况又加上一位剑侠儿子,得信自是胆寒,情知敌是敌不过,踪迹已露,躲是躲不了,因为沈老前辈父子是由哈密追下去的,虽与大漠庄隐居的川东五老不是同派,但都是正派中剑侠,平日不免通着声气,又在一地隐居,双方的事断无不知之理,也许便在大漠庄与五老同隐都说不定。妖憎乃铁卫士的正头,和铁羽扇何开原是患难深交,无话不可以说,当下三人背地密议。依了妖僧,直想耍无赖,去向五老质问:既然彼此言明,平息这一局事,从此两不相扰,理应各守信约才是道理,为何人未出境,便有人尾随下来欲加暗算?就说不是一起,以五老的身份名望,说出话来便该做到,把两头的事一齐担起,也不应纵任外人在他出头了事之后在这条天山路上随意寻仇,使其话不应点。沈氏父子此举,迹近五老有意行诈欺人,先是软硬兼施,等一行甘拜下风依言行事发出奏报以后,暗中再遣能人出来寻仇为难。冤有头债有主,沈氏父子如在彼此未和息以前出来报仇,自然各凭本领见个高下存亡。照着江湖上过节,五老既已出头,把一场天大的事硬压下去,自己这面又是俯首听命毫未违抗,这天山路上,休说一行遇什暗算,便有人出来说句错话,也算丢人,为此要问五老作何处置?

“小邢自比妖僧机智,觉着这等做法大已卑鄙无耻,又料定沈老寻仇多年,只要知道仇人踪迹,刻不容缓,照着晤见时所说且容凶秃多活些日、不到地头先不下手等口气,定在五老与妖僧等定约之后方始知悉,此举不特不是五老意思,连这迟不下手,都为碍着五老曾有前约之故,便劝妖僧不可如此,也无须如此示弱气馁。多年威名得之不易,固然对这等大名鼎鼎的前辈剑侠服输,势所必至无人笑话,无如双方仇怨已深,任怎低头,对方也消不了恨。反正要拼一个死活,事未临头焉知无救,何苦先就栽上一头?自己与何开深交,既然遇上,决不袖手,随出主意,说:‘反正仇人此时不会下手,与其躲他,转不如索性放光棍些,寻上去与他相见,公然叫阵,直说前些年山中隐修,偶闻人言,双方到处寻仇未见,因此二次出山,了这昔年公案。到京以后,正欲寻他下落,便奉皇命出差,不暇兼顾,想不到会在此相遇。本应当时分个高下,一则朝命未复,内里并关系着有极大人情,并保全三个逃人,必须回京交差以后才能赴约。再者自己虽不是他父子的对手,但朋友中能手颇多,料你沈氏父子未必便占上风,是好的彼此约好地点时日,各自约出人来,一同了断此事。那地点并还约在天山附近,免你疑我设在中原有什假借。否则我此时法宝飞剑俱已失去,明知敌你不过,你要报仇,杀剐任便,决不还手。沈老天性好胜,又碍着五老和嵩山逃人,定必点头答应。你把时地约好,各自上路,一面趁着三宝密敕在手,将它交我,把上面一些会剑术法力的能手,全请出场,断无不胜之理。好在飞行甚速,不等你们到京,便可交还了。我和家父均与此老相识多年,到时虽不一定公然出场,必在暗中相助。你有这现成点将牌,再加十个沈氏父子也不在心上,怕他何来?对方只川东五老和北天山狄氏全家,如若同来,稍微可虑,但是五老归隐多年,不轻出手,又曾和你们订约,我知沈氏父子和他们并无交往,更非同派,至多是新近在此相识,十有八九不会管这闲事。他父又知你们宫廷当差的人一向自傲势孤,外面只多强仇大敌,无什朋友,约不出多少高明人物,就有,也只是同门师兄弟,不看在眼里,决没想到密敕的妙用。北天山狄氏一家,也与他父子无什深交,此老刚愎好胜,向不肯约人相助,定是父子兵到场无疑。密敕中那些有名人物,平日均以受恩无报,感愧非常,又有几位列名较早的,吃这些自命清高之辈常时背后辱骂,气愤在心,不特一传必到,并还绝不容他父子活命,以免后患。狄梁公一家不来是便宜,便是能来,也必难讨公道呢。’妖僧闻言,自是喜出望外,当时将三宝密敕交与小邢,径去依言行事。

“当沈老前辈父子下山时节,雁山六位老侠和老山主原曾商计,知道此老性刚,沈小侠又是孝顺无违,拦劝无效,但是妖僧与宫门三凶,连同手下党羽,也颇有能者,到底人多势众,况又加上三宝密敕在手,随处可约能手相助。为了五老曾经平息我们的事,至少非到甘肃不便下手,本不必此时起身尾随,偏是坚执,连年都不肯过,此去途中必被觉察。这伙狗贼诡计多端,不是合力暗算,便是觉着不能取胜,暗用密敕调人,能手一到立即下手,就许被人暗算,还吃他笑话五老言不应典,至少也是天山路上不能做主。虽然沈老前辈父子飞剑神奇,单凭真本领不容易败,胜算要占多半,到底他老人家将近百年的威名,终以小心为是。石老前辈立即跟踪追去。这位老人家自是足智多谋,飞行神速,又长隐形之法,先不迫沈老前辈,上来便随定了这伙狗党。不料行至中途,遇见上年来过的那位善吹铁洞萧的草衣道长,原是往大漠庄去会五老的,和石老前辈多年至好,谈起此事,便约了同去,事完同来我们这里小聚数日,等五老来赴春宴,再与雁山六老同往大漠庄去盘桓。刚追上狗党走了一程,便见小邢匆匆赶来,与妖僧何开背人秘议。依了石老前辈,本想和小邢过不去,中途截住痛骂一顿,将宝敕夺过,使他失计,无颜见人,草衣道长却说:‘宝敕名单这些人,少一半固是迫于无奈情有可原,一半也是本来无耻,更有好些丧心病狂之人在内,休看对头极少用着他们,一经用上,全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以报他狗主人的恩遇,并显他的本领。将来对头大举残害忠良义士,必有这伙狗党在内。留着他们,固是遗民志士的后患,不除去几个,他们夜郎自大已惯,也不知道利害羞耻,可是平时要除他们甚难,一则没有题目,二则人多不在一处,除一两人无济于事,反而打草惊蛇,容易生出别的枝节,难得最好机会,把许多恶狗聚在一起,他们以为沈氏父子尚在梦中,到时自来人网,却不料机密已泄,我们也约齐能手,乘机给他来个斩尽杀绝,这不比此时破他诡计强么?,二老议定之后,草衣道长忽又变计,想赶在妖僧前面,与沈老父子见上一面,仍去先访五老,新年同来赴宴。

“石老前辈知沈老前辈定应妖僧之约,便先赶了回来,才进山口,正与我相遇,因开山盛典已然移后两个多时辰,后山诸老每晚此时均在入定,便吃我迎进望亭以内,谈起此事经过。据说,小邢口虽说着大话,对于天山老少诸侠不无顾忌,他父和天山东半山环住的那位老怪物原是至交,特意把地方设在附近的冷魂峪中,大约除想激动老怪物对付狄氏诸侠外,并还含有两层用意:一是穿云顶东的史家父子,与狄氏诸侠一向貌合神离,暗中较劲,想就势拉来相助。一是冷魂峪为北天山最冷之所,终古奇寒酷冷,比穿云顶还冷得多,有名的寒冰地狱。老邢多少年前,为和朋友往北海取鲛珠碧珊瑚等珍物,炼就一种御寒丹药,常人服上一粒,多冷的地方也能赤身行动,不服药的人,哪怕多好功力,走人峪中遇到子午寒潮也禁不住,要是内功再差一点的人,休说子午寒潮无心撞上,只一入内十丈便有性命之忧。固然沈老父子不致便为酷寒所伤,毕竟要加一层留意,并且约会是在半年以后,虽料对方不会寻人相助,终恐认识的人太多,由宝敕上所约人的口中展转泄出机密。如用此地做约会,一则占了一层地利,二则老怪物的家正是冷魂峪的阳面,两地相通,实有不少便宜可占。按说这厮主意委实想得周到阴毒,现虽被石老前辈识破,可是我们和老怪物门人打赌的事,不能等满所约限期,半年之内便非去下手不可了。当初老怪物只当了我们和他两个孽徒说,不论何人,一年以内前往,只能熬得那四十九日的酷冷和突然撞上的于午寒潮,再能自入冰窟寒潭,便任凭取走,决无阻拦,并未限定只许我们几人前往。小邢那么奸诈,一到老怪物那里,得知这好彩头,他有现成辟寒灵药,焉有放过之理?所以来此和诸位兄弟贤妹说一声,过了新年便快作准备吧。”

淳于芳道:“当初二哥五哥十三哥,和老怪物的孽徒打赌时,我便不以为然;已然定约,便应即早设法前去,既免夜长梦多,又免对方轻视。那炼作辟寒之用的少阳真气,恰又有人传授。宝物不说,那五行砂和一玉瓶青灵乳,异日关系何等重大,偏也当着儿戏,以为时限还早,反正别人去不了,也不知来历底细,日常只管说笑游宴,放着正事不去加紧用功,就此拖延下来。如当初一得真传便自努力勤习,何消半年?过了新春便可起身,有多好呢!”陆萍微笑未答。周靖道:“不是我们不肯用功,实在这两三个月内事情真多,那少阳神功练时又非容易,不能按照第一种速成练法便只能循序渐进,预计最快一百二十八日,照现在算,也不过晚了一个多月,至多春三月便可前往,离这厮所约还快一半,如何能算晚呢?”淳于芳道:“你真算有心计!也不想想那半年乃是妖僧和人交手之期,姓邢的这厮既与主人相识,多年未见,又想利用人家,岂有不早去之理?如被人捷足先登,看你们三位仁兄仁弟何以自解?”陆萍笑道:“大妹不必着急,我明早便去如何?”淳于芳方要答话,忽想起陆萍昨晚神情有异,忙笑答道:“五哥是有心人,比二哥十三哥不同,想已练好真气。去固可去,但当初原约之人,今只五哥一人前往,岂不叫那两个孽徒讥笑?当然还是等二哥十三哥练成同去,才没褒贬。”

柳春在侧闻言暗忖:大漠庄所得壁问图解内,有一节正是少阳神功,练成之后寒暑不侵,并还有许多益处。听李六伯和李家两弟兄以及四明所说,过了新年赶紧练好图解,到时,还有天山之行,也许指的就是这件事。如若双方都为的是这件事,要单是对人,好在双方交情甚深,决不致生什枝节。偏生诸位师伯叔说的是往天山一个奇寒之地,探取雪窖中的宝物灵药。既是东西,当然只得一份。五老晴传图解,原欲令己效劳,李六伯和陆五师伯别时,曾请转告老山主,为自己在后山另辟静室,独自用功。听他前后口气,分明意在慎秘,不令人知。要是两不相谋,各行其是,一面是前辈仙侠,并曾受过人家期重传授,早有成约,于理不应背信食言,于势也所不敢。一面是授业恩师和诸师伯叔,断无帮助外人争夺之理。自己到时夹在当中,岂不为难?师父和五师伯如若盘问,也可据实禀说,如由自己提头报知,受人之托,无故宣扬,未免不合,师父和五师伯偏是只字不问,如留待将来再说,那时事已发动,师父岂不见怪?到底是早说好晚说好呢?正在寻思,打不起好主意,马玄子忽然笑问道:“你这小娃,只想心事作什?”柳春还未及答,淳于芳接口笑道:“柳贤侄,你虽比我们晚一辈,但这里全山老幼上下情如家人骨肉,除在山堂办什正事,或是奉令出外,那是言出法随,规矩和尊卑之分均甚严肃,平日相处均无什拘束。你有什事只管说出,不必存在心中为难的。”

柳春一想,身在师门,无论如何不应遇事隐秘,何况双方情如一家,断无为此宝物,互相生心争夺,不通商量之理,李六伯又只示意,并未明说不许告知师长,但盼是另一件事,免得到时为难。如是一事,就将来对方见怪,也有话说,仍以明言为是。念头一转,立即起身,方答道:“弟子日前奉五师伯之命,往大漠庄谒见五老大公,蒙其优遇,留住二日。中间经过,本欲向恩师各位师伯叔禀明,因值除夕清宴,诸位师长言笑方欢,未敢妄自插口,故此踌躇,并非有什心事。”话未说完,陆萍首先接口道:“你大漠庄的经过我已得知,少时自会代你详告诸师伯叔。还有这里尽管全山老幼情如父子兄弟,但因人多,本领不一,各自的禀赋福缘门径传授均不一样,尤其你们这一辈,不特各用各功,不许私相授受,此间往来高人甚多,后辈门人时有遇合,便自己偶然得到高明传授,也尽可以秘而不宣,只管自加勤习。当师长的固不会不知道,就是不知,只不在二十九条山规之内,决不见怪。天已不早,有二位老前辈到来,便是开山盛典,无暇长谈,你不消说了。”周谦、淳于芳也同声笑说:“听五师伯之言,你已蒙五老垂青。此行不虚,必有所得,那是你个人缘法,过了新年各自用功勤习好了。”柳春闻言心虽一定,仍觉所怀尚不止此,方要再说天山之约。陆萍忽把面色微微一沉,说道:“你不是想说四明日后要来找你吗?五老仙机妙算,逆知未来,他说的话,我们无不信从。为时尚早,你只顾用功要紧,不要到时不能胜任就好了。我们俱不喜说空话,凡事先说作什?”柳春只得连声应是,退立一旁。淳于荻见陆萍说时,暗向柳春使一眼色,随笑道:“陆矮子,人家老实忠厚,好心向你报知此行经过,你打人头子作什?我知你又要闹什花样呢。”陆萍装没听见,头偏一旁,向着马玄子,意思想拿话岔开。淳于荻看出他适才余气未消,刚走近前,手指陆萍喊了两声“矮子”,待要引他说笑。忽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自前山飞来,势绝迅速。众人闻声齐向窗前仰望,只见白云晴日之下,有一青一白两点寒光,飞得极高,流星过渡般往后山一面飞去,神速已极,刚一望见,便自上空驶过。陆萍笑道:“这两位前辈高人到来,一会便开山堂。柳春初来,好些都不知道,我先领他到堂前见识见识,指点一下地方和礼节吧。”说罢,便令柳春一同走出,始终未和淳于荻答话。柳春随出,闻得淳于荻骂道:“这矮子不识好人,真惹人生气!新年新岁偏要装腔,我看你赌气赌到几时!”陆萍闻言只微微一笑,头也未回,便同往山堂走去。

那爆竹之声,本从昨晚人山便听响起,柳春因随众人饮宴,未做理会,及至走到路上一听,远近齐喧,密如贯珠,四山皆起回应,到处悬灯扎彩。环湖一带人家颇多,这些居人,不是周家的门人亲族,便是后山那些遗老义士家属宾从,无一外人。家家不设垣墙,香案供品全都设在门外,有的红蜡尚燃,盆中兽炭犹有余温。每一打稻场上,都有一些穿着整齐新衣的儿童,在朝阳光之下做那种种游戏,如放炮仗、踢毽子之类,儿童多的几处,还有拿着各种小兵器在比武的。屋门都是一家未闭,有的里面还响着锣鼓,吹着笙萧管笛。湖边银也似白的积雪地上,来往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新装吉服,一个个神和貌舒,行止从容,喜气洋溢,自然流露,点缀得新年风光十分浓厚鲜妍。又当快雪新晴,云白天青,地绝尘氛,微风不扬,一眼看过去,连远近的山林湖沼,全是一派新濯濯的气象,似这等熙熙皞皞、物阜民康而风景又复清丽的桃源乐上,休说绝漠穷荒,便是太平盛世,物产丰饶的省份,也未必能够找到。柳春生自商农之家,识得此中甘苦,好生惊羡,暗忖:想不到塔平湖竟是世外桃源,地方又是这大,看情景,未开辟的土地还多,日后我定设法向恩师师祖求说,把我父母全家也搬了来,既可日常侍奉略尽子职,并可免受官差恶气,使二老晚年过些安乐岁月,岂非绝妙?边想边走,不觉走上半山。再朝前一看,山上楼台亭谢,林木甚多,外观均颇古朴,不似大漠庄那等华丽,但是噔道透迤,山径回环,雪后林木萧森,弥望琼玉,加以本山地暖,湖水不冰。山上下原有二三百株梅花,均非丛林,疏落落三五十为群,散植全山,有的千枝万蕊,繁花如霞,有的老干铁蟠,虬枝玉秀,花大如杯,别饶冷艳,有的古态拗樱,幽柯密茂,雪积冰凝,若耸琼瑶,上面却缀以疏花稀蕊,清韵独标,自然高雅,端的清奇古丽,各具胜场,使人逐步留连,目不暇给。可是鞭炮锣鼓之声先还听到,山上山后颇有应和,这时半山以上一点声音俱无,朝阳笼罩全山之下,现出当中一条宽约两丈七八的石阶梯,约有八九十级。上完石级,先是一片大约十亩的平地,当中石路宽约五丈,两旁松柏森森对列,大均两抱以上,已被冰雪布满树上,各悬大红纱灯。下面每隔两三株树,有一昨晚所见铁制火架,架后不远,各有一堆整齐如一的松柴,过去便是山堂。大雪之后,全山皆被雪封,独由山脚石级起直达山堂,连那堂前大片平地均经打扫干净,点雪皆无。沿途遇见二三十个着白皮短衣裤的汉子,各持钩竿火钳铁筐竹钳之类,三两人一起,由上面直走下来,见了陆、柳二人,分别拱手为礼。

陆萍唤住一人问道:“你们怎这时才把事做完?”那人垂手答道:“这是老山主的体恤,知道除夕谁家都有点私事,我们这一拨,轮值延旭、日月两山堂的,尤其事多,时候也占得最久。恰巧这次开山大礼改后了两三个时辰,昨晚传令,吩咐我们只在辰初以前,将应办的事办完就行,可和同伴通融替换,无须和上回一样全守通宵,事情完了还不能走。因此我们准知天亮再来决误不了,只留下几个人掌管灯火,余者全都回家过年,天亮方始重来。如今事情刚完,日月堂应班的诸位也都到齐,各执各事,静候老山主祭主开山了,陆萍含笑点头,别了那人又往上走,过完石路,直到堂前立定。柳春见全山到处林木萧森,独堂前这片平地,除却当中石路,两行松柏以外,两边树后全是一平如砥的空地。

那堂乃是九开间的一座大广厅,气势十分庄严雄伟。当中正门尤为高大,正面有一块极大的匾,上写“周氏屡代奉祀宗祠”八个大篆字,两旁廓柱上悬有一副木刻长联,上联是“春祀秋尝,霜露有怀常怵惕”,下联是“近宗远祖,英灵如在实凭依”。柳春从小读过几年书,聪明灵悟,后随周谦习武,又是文武兼授,学业更进,肚于颇有点墨水,看完联匾以后,暗忖:此是师祖家祠,如何作为开山大典之用?这匾按说只“周氏宗祠”四字已足,何消用八个字,如因门大宽大,四字匾短,势子较孤,欲求壮观,至多也只用六个字,并且应用“历代”,不应用“屡”字,“奉祀”二字用在这匾上更似不合,闻说老师祖文武全才,而师父和周大师伯弟兄二人的学问也非平常,何况此间隐居的通人甚多,如何这等重要所在,会有这等欠通的匾额?联语虽还不差,但是下联如把“近宗远祖”改为“左昭右穆”,岂不更典雅现成些?自己一个年幼无知浅学寡识的人,尚能看出它的不稳妥处,难道这两辈文武兼备的师长和这多位英侠高人会见不到么?

心方奇怪,忽见两旁门内各走出两个着皮短衣裤的英武少年,走到那大可双抱的明柱前面,先各打一手势,紧跟着两手扶柱,双足点地往上一蹿,壁虎一般,顺那两边廊柱,嗤嗤嗤连声微响,往上爬去,晃眼到顶,一脚夹柱,另一脚在柱上一点,前脚便自松开,同时双手向前一搭,立似灵猿戏枝,飞向大匾两侧横柱之上,用脚勾柱,一同伸手,各托住匾的一头,往上微微一起,往外一翻,那块厚约半尺长达五丈的金丝捕木巨匾立即翻转,由里变外,将原有八字隐向后面,现出“日月堂”三个径丈大的金地红字。二人随即飘然纵落,各将门侧立着的鹅毛掸插向背后,再由正堂门内走出来的另一少年手里,各取一块新绒布,搭向肩头,仍用前法缘柱而上,身微往前一探,一手便搭向匾架上面,左手攀架,将身悬住,右手拔出毛掸往上拂去,等把近处浮尘掸净,再以双手倒换,一东一西悬身前移,到了中间,掸完会合,将毛掸掷下,再取下肩头新绒布照上擦去。这却繁难得多,因面积大大,横里不说,高便丈余,人手如何能够普及?那两人好似做惯,毫不现出畏难之状,也没见怎用力,各自单手扶架,轻轻往上一按,便顺那上突下凹又光又滑高达丈余的大匾,全身倒转,头下脚上,贴壁飞身上去,脚尖一找上面边缘,人便倒挂其上,前半身紧跟着凌空一扭,往上弯起,再抬手一攀边沿,只一翻便到了匾的后面,重又取布,各按左右挨次擦过。擦完上半,二次脚勾边沿,悬身而下,再擦中下面不到之处。直到全部擦完,倏地脚尖一松,双双倒栽葱落将下来。那匾挂在山堂正门外面头层飞檐之下,离地有好几丈高,上半突出甚多,二人在上面缘着匾面上下盘旋,恰似两条大壁虎,身法既极轻灵,动作尤为迅速,一会便自完功。未了这一降因是头朝下坠,身子挺直未动,等离地只有七八尺,方始身子微躬,前半往起一抬,后半往下一折,轻轻立在地上,直听不出丝毫声息。乍看落时险极,绝似失足下堕之状,柳春只管不是外行,也吃了一惊,几乎出声用手去接,总算心灵,瞥见陆萍神色自如,话到口边又忙缩住,没有“嗳呀”出来。那两人也若无其事,恭恭敬敬朝陆萍把手一扬,退进正门里去。

柳春心想,山中诸人均有职司,照此本领,纵非尊长,也是同辈弟兄,以为事完必要礼见,及见二人恭敬行礼,陆萍只把头略点,一言未发,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请问师伯,适才这两位,是弟子的同门师兄么?”陆萍摇头笑答道:“山中有不少侍者,俱是随同各家亲友来此同隐的子侄之辈,论起来也还知道上进,无如资质不够,平日只随各人父兄学习文武功夫和参与本山晨操,虽是老山主手下的自家人,还不能与于我们弟子之列。你看他们轻功好,本来这些人的武功各有一门专长,但都限于天赋,不是上乘绝诣。你虽拜了你师父,因先看你性行心地,本门真传尚未得去,见他们身法轻快便觉奇了,其实不算什希罕。我见你很留心看这一匾一封,可看出上面用意么?”那金匾本就富丽庄严,又滑又亮,上面并未附什尘土,再经人一拂拭细擦,越发金光湛湛,朱色鲜明。柳春聪明,闻言再一寻思,不禁有些省悟,心还拿它不定,姑试答道:“弟子先以为借用祠堂来作山堂,尚还无妨,祠匾似乎字多,没想到匾是正反两面,新年元旦,在开山大典以前忽然翻转,日月合壁,乃是前朝国号,以情理推测,先见祠匾好似一个掩饰,只不知为何多了两个不相干的字,又把‘历’字改做‘屡’字?还有下联首句,如用‘左昭右穆’,似乎较为工稳,舍了现成对仗不用,却用‘近宗远祖’,不知内中有无别的用意?”陆萍笑道:“你可知这日月堂内供的是什祖宗神位么?现在老山主不曾升座,此是本山惟一禁地,今日除有八名侍者奉命轮值打洒外,连我和你师父他们也不能随意妄自走人当中神龛太深,看不真切,你也不要进门,只往左侧第九面窗棂里看上一眼,就知道了。”柳春闻言,顿触灵机,忙笑答道:“照此说来,这堂不是周氏宗祠,那联文‘屡代奉祀’是另一个讲法,与下联首句‘近宗远祖’四字也有深意关连的了?”

陆萍笑道:“你果然是聪明,全说对了。这山堂内所供奉的,便是本朝列祖列宗神位,联文寓意你已明白,不消说了。这个原用不着,因老山主为人谨细,前些年,对头手下有几个有名的爪牙,不知怎会看出我们形迹可疑,前来明查暗访。当时老山主说我们羽毛未丰,敌势正盛,未可与敌,力主慎重,人来强自忍耐,宁受委屈,不肯露相。你十三叔与十四叔却是气极,终于赶往北京,将来人一齐做掉,一个未留,故意把行踪留往江南,再绕回来。恰值日月堂重建落成,换了大匾,气象越发庄严肃穆。老山主始终认定小不忍则乱大谋,自从来敌上门烦扰以后,经众老前辈力说,变了原来过于退让的章法,改做软硬兼施,相机而行,并设下奇门八遁,一得信息,如不宜于硬对,只将阵势一变,立将来人引往湖西那片庄园之内,由专人出面应付,不会容他走来此地,到底常有山外友人来往,虽然来的多是昔年老友,或是这些人的子侄门人,毕竟人心难测,敌人收买笼络无所不至,而我们为谋异日大举,其势又不能不多延揽英才,于是把这匾额做成正反两面。为了过于长大,无故也不去将它翻转。至于本朝列宗先帝神座,均另外设有机括升降隐现,人到山下再行隐迹都来得及,何况此堂,非有极重大事,或是开山祭祀等盛典,终年门户封闭不开。我们人多,防范也严,为表诚敬,除却每年除夕子时,祭告列宗,照例翻转,等到焚燎礼成以后,跟着复原。今年添上开山盛典,按说昨晚不必翻转,因本年轮值日月堂的是你淳于三师伯,他为人最是方严古板,行起事来不差尺寸。他说宗庙祭祀大典须按故事施行,明知不相干,还可省事,故事旧例仍不可破。先两侍者俱是他入山以后招来的故人之子,凡事均禀他的意旨而行。这匾分明昨晚擦得明光铮亮,雪后无风,点尘不沾,他仍一本正经,当真用力重来一回,绝不虚应故事。地上并无落下的灰尘,也照样扫它几下才走进去。你不是眼见的么?”柳春闻言,又想起两个年轻侍者已是这大本领,余人可知,以后和这班人对比,还须奉五老暗示,去往天山办一要事,并还要应四明之约,事之烦难可想而知,以后真须努力勤习,才不负诸位师长和老辈的期许呢。想到这里,又欲向陆萍吐露大漠庄经过,方试开口一引,陆萍便接口道:“你此行必有奇遇,早在我的意中。现在天已不早,我再领你在外面略微见识,也到时候。你不必多说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过了初五,等大漠庄来人回去,我再往后山去寻你吧。”说罢,随领柳春由各窗外往里观看,果是前朝历代帝后的神主牌位在内,香案神龛俱是靠壁而设,案前挂着极长的一副大帐幔,将所有神主遮住,只烈皇案前另设一副慢帐,悬而未落,看得最真。

柳春方自寻思,听陆师伯的口气,大漠庄偷看图解之事并不像是知道,为何几次开口均吃拦阻:忽听身后有一重浊耳熟的女子口音唤道:“陆矮哥,果是带了柳贤侄来此瞻仰圣容,不是要闹什故事,这还对得起朋友。”柳春回顾,正是淳于荻,山堂大石廊甚高,不知何时纵上,竟未听出一点声音,忙躬身叫了声“十五叔”。淳于荻只把头略点,目光仍注定陆萍脸上,似要待他回答。柳春这才看出她相貌虽然丑怪,二目神光炯炯,内里蕴有智计。陆萍仍做不经意的神情答道:“你怎专喜偷听人的壁跟?谁无缘无故闹什故事!”淳于荻意似不甚相信,想了想笑答道:“我也知道,凭我这点身手心计,想暗查你的言行动作,是办不到,就站得远,也瞒你不了。不过五哥,你人极好,只是性情高做一些,往往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你要挑眼,却不想想我们这一班弟兄姊妹,乃是患难同盟,尤其五哥先进,和老山主周伯父有极深渊源情谊,和十三哥交厚在先,与众不同,你又是老大哥,他有错处,尽可当面教训,没有不能包容的。并且他和我姊姊的情谊,以及全山老少三辈人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他因近日两次请人说媒,未得十分要领,知我姊姊脾气不大随和,惟恐五哥一句戏语,致使婚事又生波折,身在情网中人,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说话稍微欠点思索也是有之,可是我看他说完便自后悔,但当着多人还有外客,又没法分说。他一个小兄弟,难道五哥还怪他不成?我也不问五哥是否如我妄测,我知你智勇绝伦,本领比众人高,什事都是想到便做,总之无事更好,如若稍存芥蒂,有什举动,这次却要请五哥看在我这丑妹子面上,三思而行。我知五哥什事都能手到成功,但我们这一盟的人应该一条心,不应独行其是。”话未说完,陆萍接口道:“你这人真是属曹操的,心多,你还乱想些什么!你看日头已到预定时候,还不回屋梳洗,随了他们同来,省得老山主又说你不爱听的话。”淳于荻道:“升堂鼓还没起打呢,忙他作什?五哥,我想你也不应生分。你现在神色言语已反常度,使人可疑,我也无法再往下深说,各自凭心好了。”陆萍笑道:“凭心最好。你是嫌我,没和你笑骂么?那是因为今早元旦,图个顺遂,你又爱发急,省得说出不好话来。过了新年,你看我说不说?”淳于荻道:“好了,预定开山时辰已到,从来还未像今日这么过,必是和今早来的这两位前辈有什要事商量,至今鼓还未起。有王狮叟远客在座,我本借故出来,要回去了。”陆萍道:“你本来是多此一举。”淳于荻望着陆萍微笑了笑,如飞而去。

柳春冷眼旁观,早就觉出陆萍心中有事,但不好问,只得罢了,随着在右廊上转了半圈,刚往下走,忽听擂鼓之声起自堂后。陆萍道:“鼓声一起,老山主和诸老前辈便要升座,今日元旦,也许还要观操呢。我们在那旁等着去吧。”说罢,同往左近大树下石条上坐定观看。头通鼓打罢并无动静。隔了一会二通鼓起,陆萍一听,方说:“果然是要观操。”跟着便见由山前起直到环湖一带,远近人家村落中均有人走出,三三五五以至十百为群,都是一色反白羊皮紧身袄裤,白帽朱缨,下扎白绫绑腿,另外每人身上按着五方五色,各在肩背上斜挂着一条三寸宽的缎带,不是手持器械藤牌,便是身佩刀箭弓矢,纷纷齐往山前跑来,各自争先前驰,并不相谋。远远望去,蚁聚云屯,四方八面,潮水一般涌来,服装器械既是整齐鲜明,人又个个精壮利落,脚底飞快,再又是玉积银铺的大雪地里,人和雪成了一色,却拿那白羊皮护耳风兜上面所戴二寸红缨和斜挂胸前的五色缎带一陪衬,显得势雄气壮,好看已极。不消片刻,先后赶到山下,人数约在四五千左右,内中还有二三百个十岁以上的小孩。先有五个各着一色缎带的壮汉和一个半大小孩,每人将手里竹竿一推,取出一面不同色的软缎军旗往竹竿上一挂,将手一举,后来那些人各按所佩标带赶将过去,当时排成五人一排的行列。小孩也自为一队,标带却是粉红色,另外每人鬓旁斜插着一朵得胜绸花,除肩上双刀外,背后各有一面藤牌,一个个粉妆玉琢,英武非常。队排好后,恰值三通鼓起,这大小六队健儿立往山上行进,只见刀矛如雪,银光耀日,闪闪生辉,步伐更是整齐轻快,晃眼便顺山前石级走上堂前石级,分向两旁空地一边三队立定。那多的人,除脚步声音起落如一外,立定以后便和泥塑一般,听不见半点声息,只见六色军旗在朝日晨风中飘扬,更无一人稍微动弹手足。一面周靖、淳于姊妹和一班同盟弟兄,也陪了王狮叟、马玄子二人走到,人数比前加多,只淳于震一人不在内,俱在两边树下石条凳上坐立谈笑相候,鼓声也自停歇。

众人到约半盏茶时,忽见当中堂门大开,淳于震由内走出,先向王、马二侠说道:“奉老山主之命,请二兄人座。”王、马二侠因和诸侠新叙口盟,连声辞谢,淳于震道:“二兄虽然屈尊与我们订忘年之交,终是外来嘉客,不相统辖。现老山主和诸老前辈已然升座,只等二兄人座。我们情同骨肉,各论各礼,不必太谦吧。”王、马二侠知难推谢,只得随同走进。陆萍悄指对面树下立着的五六十个少年说道:“那些方是你同辈弟兄,你不相识的居多。你不是营队中人,无须排列,暂时不必过去。我们进见之后,你听淳于师伯传呼再行进见好了。”话刚说完,淳于震二次走出,高呼:“本山诸位弟兄入见!”陆萍等随即应诺,各按排行长次,鱼贯走进堂内。待了好一会,才见淳于震三次走出,高呼:“本门诸弟子人见!”柳春早看出对面这伙人中只认得四个,一是在双柳沟遇见的陆萍的门人丁良,那三个俱是延英集宾馆的同门师兄弟,彼此已然点头招呼,余者全不相识。周、陆、淳于诸侠走后,丁良便走过来悄告柳春:“呼名再进。”淳于震这一传唤,人便走了大半,丁良也在其内。又是好大一会,方见淳于震出来,朝落后这些同门师弟兄一一指名相唤。第三名便是柳春,忙即端己正容,将气沉稳,恭恭敬敬走了上去。

这头一拨奉命入见的共只三人,头一人生得面如锅底,一对细长眼睛似闭不闭,精光内蕴,显得十分有神。第二人生得猿臂鸢肩,长眉朗目,貌相英秀。二人身量差不多,年纪约在二十左右,一名梁坚,一名梁俊,好似同胞弟兄,彼此不便言谈,略微点头示意便同前行。到了门前,由淳于震引导入门一看,堂中地势甚是宏敞高大,当中紧靠神龛广幔,设有一个两丈方圆小殿台,殿台前面御帐低垂,帐前设有一排半环形的座位,向着外面,却把正对小殿的当中空出一段。因正中间座位未设,左上首第一座便成了主座,上坐一个老者,看去年约五十上下,生得貌相清秀,身材瘦小,颔下一部稀落落的胡须,并不甚长,却生就两道又长又细的寿眉,一双细而有神的眼睛,穿着一身山人装束,神态甚是闲静和善,蔼然可亲。以下一排坐着六个老者,有的身材伟岸,生相瑰异;有的鹤发童颜,体貌丰腴:有的短小精悍,目光炯炯,隐具威棱,不可逼视;有的古貌清奇,长髯疏秀,道骨仙风,英标独秀;有的虎头燕颔,秃顶虬髯,活似画中飞仙剑侠,煞气英威自然流露;未座一老,头童齿豁,须眉白而极稀,看去年纪似乎较众人最高,身也瘦弱,仿佛是个年已衰老的文士,不像是位英侠老辈。这七人,只第一座面向着门,下余六座略微偏斜。右首第一第二两座俱是道人,第三座是个神情儒雅的俊秀书生,第四座也是个身着前朝文士衣冠的中年瘦子,五六两座又是须发如银的老者,一胖一瘦,都是精神矍铄,顾盼有威,与众不同。第七座王狮叟,第八座马玄子,已然见过方明矩、陆、周、淳于等二十多位侠士,俱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这两排座位后面,另有手持金挝长戈的八名武装侍者侍立两旁,看去气象甚是庄严威武。

那正门离小殿前两排座位还有四丈来深,柳春初来不知礼节,少年心性又多好奇,只管心存敬畏,仍由不得要偷看两眼,正在边走边往前偷觑,猛一眼瞥见陆萍和师父周谦,站在上首座后朝己使眼色,心中一惊,刚一慎肃,把头低下,忽听淳于震命三人立定暂停,高声向上禀道:“四弟马骄新收弟子梁坚、梁俊,十弟周谦新收弟子柳春,连日已按入山规条考验完毕,俱是誓矢忠贞,材质足堪造就,兹谨带同进见,伏乞老山主钧裁赐示。”随听上首第一座瘦小老者从容发话道:“梁坚、梁俊志行忠毅,身未入山,功已在籍,无愧忠义之后,殊堪嘉尚,可随众先进弟子等候少时,一同拜庙行礼,参拜两辈尊长,以后仍随乃师马骄勤习功课,以观后效。只令柳春先行来见便了。”淳于震闻言,手朝旁一指,旁立侍者便有一人走过。梁氏弟兄随朝上遥拜谢恩领命,随那侍者往右壁角小门中走去,淳于震便领柳春走到离座丈许的大红拜垫前下跪。柳春知那首座发话的便是师祖周老山主,三人同进,独令自己先行入谒,可知不以常人相待,不禁惊喜交集,忙即镇摄心神,跪称:“师祖和各位尊长大公在上,徒孙柳春拜见。”说罢,恭恭敬敬拜了九拜,俯伏地上。

首座老山主周澄命起说道:“你前日大漠庄之行,据本山铁鹰子和陆萍、丁良等五人归报,异口同声说你智勇诚毅,不畏艰劳,颇为难得。五老对你也极器重,并令陆萍转告,在后山为你单觅一处崖洞或是静室,由你一人在内练习武功。此事在你同辈弟兄中虽是创举,一则五老世外仙侠,平素对于本山忠义之士爱护周至,常出大力相助,他命如此,必有深意:二则你也实是一个可造之才,故此特许你一年之内独自用功之外,可以随意出入本山,无须请命。这次开山,似你同辈弟子共收十六人,他们有的从小拜师,有的上辈俱有渊源,分在山外各地从师习武已有多年,按说哪一个都比你年久而有渊源,只为性行意志尚在考查之中,直到今年方得人山正式拜师受业,独你一人获此异数。须知本山规律严紧,入门至难,以后务要努力用功,勿渝初志,以免误犯规律;自膺刑戮。照例开山入门以后,一面习练上乘武功,一面便须效忠故国,时常奉命在外奔走,今以李三老侠之嘱,暂停一年遣派,为此将你唤来当面谕知。至于本山规条以及两辈尊长姓名、上下长幼相见礼节,另有一本册记,少时行礼之后,自会有人与你。上面所载各条和那首页誓文,务要牢记在心,尤忌泄露,心中之事不问大小轻重,只非自家人,均勿吐露只字。你方除夕前夜离家,不免悬念,已早命人前往设词告知你的父母。过了初五,如愿回家省亲一次,只可三数日耽搁。适虽许你随意行动,是指有人寻你,什事可以自行出山,无须禀报请命而行,哈密城关,无事仍须少去,一免延误学业,二则敌党犹未甘心,前途正在多事之秋,必须慎重,免生枝节。话已说完,可由左侧门内走往地室,与新旧诸同门叙见,等候少时一同行礼吧。”

柳春恭谨领诺,跪谢起立,便有一名执戈侍者过来引导,随往适才梁氏弟兄所进小门一看,内里乃是一条夹墙甬道,壁间设有明灯,中间现出二十多层石级,直达山堂下面,地室也有灯光。侍者引到梯口,便朝柳春把戈一举,说声“请即下降”,便即退去。柳春先随口谢了指引,顺石级降落,还未到地,便见下面灯明如昼,笑语喁喁,人颇不少。等快降完,丁良和昔年延英集同学的三个同门师兄王璠、宁波儿、马鲲四人,早先后来迎,一同说笑走下。丁良正代柳春与室中诸人引见,还未完毕,石级上又有两拨新同门相继走下,彼此通名请教,互致倾慕,虽有好多初见,却都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亲热非常。尤其丁良和柳春格外投契,一面详说少时仪节,又把自身所带小册取出与柳春观看,并告以这小册无异正式入门的凭照,是同门师兄弟各有一本,例须密藏熟记,每值出山有事,先将此册交与轮值主管出入的师伯叔,加上当日印记,再送山口望亭查验留存,回时再用出时所领口号领取,永不许私行带往山外,以防万一失落。柳春接过一看,头一页乃老山主祭告烈皇誓图兴复的一篇誓文,第二页起便是本山二十九条山规和军令,再往后便是两辈师长以及同门弟兄的名单,上面均注有年貌籍贯,凡山中老少主要人物以及嫡传门人,全都在内,另有不少页空格,有新入门的人,再随时加填在内。本人单有一页,除格式照填外,并附有半页誓书,再往后俱是些点大小方格,出山临时章记便盖其上,用完可将原册呈销,重领新册,丁良大约出山次数甚多,朱痕屡屡,符印已盖有一小半了。大家问起后来诸同门,均和梁氏弟兄一样,仍照入门旧例,报到以后,先不去至座前拜谒,径来地室等候开山,一同参拜山主和各位师长,算来只柳春一人破例,知老山主对他格外垂青,好生健羡,纷纷问讯谈说。因人太多,后又遇事再叙名姓,免占篇幅,这且不提。

那地室也甚宽大,用具齐备,另有两童伺应茶水。众人闲谈相候,约有半个多时辰,忽听上面奏乐之声,问以鼓角,甚是悲壮苍凉,隐隐传来。柳春一一问丁良,说:“老山主正向烈皇焚黄上奏新入门志士的名单,再待片刻,便有人来传令了。”话刚说完,便见石梯上面跑下两名手执长戈的侍者。室中一干先进同门师兄弟见侍者走下,更不同话,立按各人长幼班次排成双行,新入门诸人多先经人指点,也各相随排在后面。侍者将长戈往地一顿,转身回走,众人全随在后一同走上,顺夹墙甬道走往山堂一看,当中幔帐已向两旁分开,露出那座供有烈皇神主小殿,香案上点着一对粗如人臂的红烛,炉中高香长达三尺,炉前小鼎中焚着沉檀速降等名香,祭品罗列,器用华贵。离殿两丈设着两列长拜垫,先前诸老座位一个不见,只有四名司仪人和二十四名侍者分立殿前左右。山主以次,老少数十人均已离开正面,分行肃立在侍者的前面。传宣的两执戈侍者将众人引近殿侧,将戈微微往地上一拄,众便止步。二侍者先去正面,朝殿上一俯首,便即退归原班,司仪人随即高唱,本山先后及门诸义士一同分班朝拜。随有两人走来,引了众人走向当中,往那一前一后两列长拜垫上匍匐下跪。左右司仪随各鸣钟击磬,各击了三下,另两司仪随即俯身,朝殿上高声代奏道:“本山新投到诸义士某某某等,谨拜誓书,立志追随本山山主,臣周澄,以及全山旧臣遗老忠义之士共图兴复。伏乞我皇列圣与大行皇帝在天之灵,鉴此孤忠血诚,威灵赫奕,垂以福佑,伸草莽微臣等鞠躬尽瘁,竭其驾胎,共矢忠真,早完大业,上安九庙之灵,下慰兆民之望。微臣等如其畏难苟安,旅进旅退,或心存首鼠,中道携贰,甚或触犯山规,言行失措,致昧先机,有一于此,天人共弃,则是生凛斧钺之诛,死膺明神之戮,除另告天神书盟歃血外,谨此奉闻。”司仪奏完唱礼,九叩山呼。礼成命退,两边神幔忽然徐徐自垂。众人退至门外,再听传呼,并行拜师大礼。当时景象甚是庄严悲壮,众人俱都肃然,不敢乱看,恭立门外待命。

等了一会,司仪二次引进,堂中又回前状,诸老仍坐原处,只面前多了一条上设香烛、三牲酒果,面向门外的大长条案。众人被引至拜垫上,一齐向外跪倒,座中诸老也自起立,只老山主周澄和众人的业师去至案前立定,余人均立两侧观礼,仍由司仪赞礼。山主当先上香奠酒,肩后同立诸人也相继上完了香。跟着山主一人居中,众业师随在两肩之后,率众拜倒。由山主一人读祝,上告明神,行礼如仪。司仪取下案上供着的黄表誓文和一柄誓刀、一盆清酒,放在案前矮供几上,一一唱名,令众献血。随由先进弟子为首,膝行至前,当着两代师尊,用誓刀刺破指血滴向酒内。余众如式,挨次献完了血,各领一张印就的誓词,回跪原位。司仪随即高诵誓文,众人同声应和。念完之后,山主焚黄,率众重又礼拜。随听堂外鼓角齐鸣,鞭炮之声四起,全山跟着响应,万霆爆发,密如贯珠,对面不闻人语,远近相闻,地轴皆为震撼,比起除夕和早来全山祭神的鞭炮声势还盛十倍。底下便是山主率众饮完血酒,去至堂外焚燎、望福,最后回至堂内,才向两辈师长行礼,并向诸尊长一一通名引见,方告礼成,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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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两边广场上,早已搭好将台,六队健儿已各亮出兵刃静待命下,刀光矛影,映日生辉,明光耀眼,军容极盛。鼓角鞭炮之声方自停歇,山下面聚立的许多老少男女,立似潮水一般涌上山来,两面广场除山堂台阶一面全被围满。起初,黄童白叟老妇幼女互相指点说笑称赞,语声虽然极低,因是人多,隅隅之声四起,也颇骚杂。似这样乱了不多一会,忽然将台上重又角声吹动,群嚣顿息,立时肃静无哗。跟着又是一通急鼓,由山堂内走出六男一女,手中各捧令旗长剑,分向两边将台上走去,左边是方明矩和马骕、鲁瑾三人,右边是陆萍、周谦、小山主周靖和女侠淳于芳四人。山堂内诸长老一人未出,只王狮叟、马玄子和与小山主同辈诸侠相继走出,均往各广场堂台阶上席地而坐,共作旁观。柳春本和几个新相识的同门立向左面,忽见丁良由身后人丛中挤进,将手一招,忙随退出去,往右方一看将台四人,越发心喜,便和丁良缓缓挤向挨近堂阶之前观看。身刚立定,台上四人已自发令开操。先是周谦手执白旗往下一挥,场中原是红白二队和那幼童队,白旗一挥,红队和幼童的刀牌队立即四面散开,只白队排立场中,各把手中银光雪亮的长矛一齐举起,整齐如林,疏密问隔高下快慢全部一律,不差分毫。周谦二次把旗一挥,行列便自散开,各宽出方丈之地。柳春方想刀矛无眼,这长的矛,如若刺击挥动,方丈之地如何施展得开?周谦已由快而慢,把白旗上下挥动,口里喝着三十六字诀的号令,下面健儿便随着旗令施展开来,始而动作如一,同招同式,等把三十六式演完,周谦忽然将旗正反连挥,立即捉队儿比斗起来。矛长地窄,看去本难施展,哪知这班百练健儿的手眼身法步以及进退纵跃之间,全有尺寸度数,一丝也不紊乱。明明这一对中一个回旋,耍起来的大矛花非带上邻队不可,不料他这里长矛舞处,邻近的人不是正好低头,便是闪身纵起恰巧躲过,可是各人均一心一意全神应付各自当前之敌,似并不曾顾及邻队,偏和脑后生眼一般,一点挨碰不上。开头不十分快,柳春武功虽还未得上乘法髓,终是行家,还不甚代他担惊,及至斗到急处,耳听众矛相触,一片铮铮叭叭之声,宛如急风暴雨,又密又骤,那一队健儿连人带矛,已化做数百对雪团在场中滚转,遇到最惊险的地方简直问不容发。方看得目眩心摇,手上直出冷汗,忽听一声号令,白旗挥处,眼底白影一花,再看这一队健儿,依然齐整整满面春风,列队当场。

周谦朝同台三人举旗把手一拱,小周山主周靖略向陆萍拱手,互一对让,便去台口,把手中红旗连展两下,白队立即四散退去,先前红队旗士把手中大旗一展,红队健儿立即回复行列,各把手中刀一扬,排立场中。周靖二次挥动令旗,众健儿也和白队一样空出方丈之地,随着令旗起落,急速演完一套大刀,共是四十九式,也是一律刀法纯熟,身手矫健,精妙非常。演完又是交手比斗,这场却不是一对一,参伍错综,对手多寡不等,互相真杀真斫。那刀俱是秘制的百炼纯钢,刀片既极宽大,又擦得明光铮亮,本就耀眼生花,这一交上手,日光照处,直似万千条闪电飞虹,往来交织,上下翻飞,又都穿着一身白色皮衣,只有一条红带,看去益发晃眼。只听刀风劲急,呼呼有声,刀与刀触,玱玱铮铮,汇成一片繁音巨响,火星乱溅,人数也似加多了好些倍,仿佛千团雪影虹光,中间杂着无数条尺许长短的红蛇影子,在场中离合分聚,翻飞滚转,纵横起落,倏忽百变,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可端倪。妙在是旁观都不易看清,而交手的人用那等猛急的解数,又是时而单打时而合斗,最多竟有以一当十,左右前后俱是敌人,甚或明明是同向对手进攻,忽然化友为敌,倒戈相对,防不胜防,打了一阵,不特无人受伤,并且越斗越勇,尽管惊险万般,仍是无事,刀法、身法、步法一丝不乱,休说一班新进门人叹为观止,便王狮叟、马玄子等大行家,深知是周氏独门四十九手无敌神刀,参上空手人白刃的解数,所以精妙,但能练到这等纯熟,可见都是一时上选、下过极大苦功的百练勇士,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

王狮叟初次见到,尤为称奇,觉着山中劲旅已是如此,再上者可知。固然这六队三千多干城之士,多半文武皆通,均能各自为战,受过高明传授教练,与寻常名将手下所练精兵健卒大不相同,难得是人数这等多法,全都可以化卒为将,一以当千。以前外人多以为周氏父子僻处此山,延揽英杰,招纳流亡,志图匡复前明故业,耿耿孤忠,固可嘉佩,但是万里穷荒,地介僻远,势蹙人稀,难与为谋,充其量,不过聚集上些遗老旧臣忠义之士,隐居山中,私奉前朝正朔,偶派一些手下去往中土,和敌人为点小难,保全几个善类而已,真要奋起义师,兴灭继绝,凭这点人岂不是梦想?连自己一向与他表同情的人,也觉事大艰难,极少指望,谁知到此一观察,照连日和今早开山以来所见情势,全山上下人等俱都忠义激烈,一德一心,悲壮沉着,谋勇皆备,自不必说,即以这些人才而论,山堂诸老所谓人定未始不能胜天,大义所在,惟有竭智尽忠,死而后已。尽管皇柞衰微,历数已终,仍欲鞠躬尽瘁,做一分是一分,不问成败利钝,便凭这一成一旅,谋致中兴的话也不能说他全是梦想了,不禁惊赞无已。以王狮叟这等老侠尚且如此想法,柳春等一班后进门人见此声威,自然观感兴起,初志益坚了。众人正观看间,周靖手中红旗挥处,一片刀声响过,银光闪闪中群响顿息,众健儿依旧各归位列,肃立当场。底下便是陆萍、淳于芳二人,各持一面上绣一日一月,中有“飞”字的粉红色令旗,立向台口。先是淳于芳挥旗发令,红队健儿退去,那肩上斜挂粉红缎带标识,一半手持单刀一半手持铁拐,全都背挂藤牌,鬓右斜插粉红得胜花,一个个生得粉妆玉琢、英气勃勃的一队孩儿军,早由四面八方腾腾跃起,不论远近,都是各人认定先前立处,只一纵步便就了原位行列,不少参差,别的不说,单这纵身一跃,便显得捷比猿猱轻如飞鸟,姿势灵活好看非常。众童刚一立定,将台上两个指挥便各把令旗挥动。这队孩儿兵原是一刀一拐相间排列,号令一下立即分开。先是各归一队,用刀的归淳于芳指挥,用拐的归陆萍指挥,随着旗令施展开来,刀法拐法各归一色,各有五六十个,全以轻捷灵巧见长,与红白两队又自不同。等到单练完了一趟,台上两指挥互把手举起一让,随即发令交手。众童闻得号令,各使一个“鹞子翻身”中藏“苏秦背剑”的解数,就地一个翻滚,一齐把背后圆笠形的藤牌摘下,一刀一拐,捉对儿朝对方各一点指,随即动起手来。上来也是单打独斗,十来个照面过去,台上旗花号令一变,也由一对一变做夹攻混战,刀拐各成一面,互相驰突冲杀,一时虎踞猿蹲,龙翔凤舞,宛如峡蝶穿花,星丸流走,满地滚转,纵跃如飞,刀光霍霍,拐影纵横,只听兵刃相触与藤牌招架击打之声响成一片,脚底却听不出一点声息。斗着斗着又同使一个“投桃报李”的手法,各把手中兵刃相对换过。这一场好似要略分双方胜败,可是谁也不甘退让,刀拐交换以后,两下冲荡抵御越发猛烈。这些孩儿兵,年纪最大的看去不过十五六岁,旁观诸人,好似多半代他们捏着一把汗,各把目光注定场内,连个咳唾之声俱无。正杀得难解难分,前山忽又有鼓角之声催动,陆萍随即发令收势,把手中令旗一挥。下面数百团人影刀光,立时散乱如织,同时一片刀拐牌相触的繁音响过,晃眼之间,那两队人重又合而为一,复了原来队形,俱是气足神旺,面有笑容,直和没事人一般,挺立当场,看得王、马二侠连声喝彩,赞妙不置。一面将台上四人一齐立在台口,各把令旗挥动,红白两队人已回原来行列。

那旁观的人,除却本山隐居的旧臣遗老等文人,便是这些健儿的父老眷属,知道今日还要大会操,一闻前山再传鼓角,早纷纷往两边让避,空出山下一面。台上四人往左边操场看了看,各把令旗一挥一指,台下三队人便把各人肩上斜挂的红缎带一理一扯,一片丁丁的繁音过处,各由缎带夹层中抽出几片极明亮锋利的纯钢块片,上面均附有机簧合笋,拿在手里略一拨弄装嵌,又是一片金铁繁碎之声响过,便成了一副下附一条短冰刀的本山特制滑雪利器。各自再把双足挨次抬起,往那皮底快靴上一压一嵌,便自紧附脚底。动作整齐迅速,转瞬毕事。众人回顾左操场三队,一是飞抓套索,一是钩连长枪,一是铁锤,也刚操演完,穿上纯钢雪具。两场六队,各立场中待命。跟着前山二次鼓角声起,两边将台上指挥七面令旗一齐展动,众健儿齐就原地面向山下。柳春方料众健儿是由半山滑雪而下,忽见旁观诸人纷纷移动,走往两侧。丁良随向柳春等新来同门暗中说道:“这是轻易难得见到的大操,上面还得看些,无须走远。我们就在山堂石阶上坐定看吧。”说时人已散了多一半,果然下去的人极少,多是各自约伴,就半山高处,各寻山石树根和当中山道石级石栏凳上落座,往下观看。

那六队健儿早已蓄势相待,忽听一声号炮,一道火花直上云霄,众健儿立即齐声呐喊,各舞动起手中器械,由半山腰往下滑去。当地除正面上山堂的石级大道打扫干净没有积雪而外,余者全山均被几次冰雪积满,又滑又坚又厚,虽是半山,由上到下也有好几十丈高。山势虽颇倾斜,但极险峻凹凸之处甚多,途中更有不少怪石、大小树木梗阻,并非纯是斜坡一滑便可到底,有的地方须要绕滑让避,有的须要中道腾起,凌空飞越过去,然后再踏实地滑下。山势险易不同,不是成列下驰,但各有各的距离,先前一声令下,各自参伍为群,分开前后,地势不能由己选择,只在车前暗中往下相度。下时头排刚刚滑下不过丈许,二排便跟踪飞降,三排以次也相继追下,稍微失措,前后快慢不均,或是遇到途中险阻,让避迟缓,或有蹉跌,虽然前后两排发脚相错,但是冰雪滑溜,迅速如飞,只能加快,万万收不住脚,只一出错,至多不被第二排人践踏,再后诸排决难躲过。好些新入门的弟子均是初次见识,见这六队健儿一闻炮声便似飞丸之走急坂,一排接着一排,有的单人独驰,有的三两相并,一齐往下飞降,眼看下面怪石巨木阻路,就要撞上,滑的人只把身子一闪,便自绕树而过,再不,滑着滑着,双足就冰上一点劲,纵身而起,双手往外一分,越将过去,再似飞将军凌空往下飞堕,身子仍是笔直挺立,毫不弯曲。晃眼跟前几排已然及地,滑下千余人,人数一多越发好看,只见满山白影,带着明晃晃的刀矛器械、五色标帜,飞星下泻,不特身手轻灵,神速无比,一人也未失闪。因是山中各种操演,平日大半排日分队举行,人数不多,似今日这等全数在一处合操,难得遇到,连日和今朝又来有不少外客和新入门的志士,心料有人要看本山军容,俱想人前显武,一个个抖擞精神,施展全力,卖弄本领,格外演出许多花样,益发惊险绝伦,尽管除了有限二三十个旧臣遗老和这些人的眷属,余者差不多全是行家,似此本山特有的惊险局面、滑雪绝技,那没见过的人们,全都看了个目眩心摇,咋舌不已。不消片刻,五队健儿一齐滑到山脚,依然各归队伍,分立湖边空地之上。

最后滑雪的便是那数百孩儿兵,一班外客和新进之士多以为这些幼童,尽管武功极有根底,毕竟年幼,力气较为单弱,这等奇险的操演,能胜任的固然是有,决不能个个都和前五队大人一样,用以殿军,当不似前人那么势子猛急。方在议论寻思,陆萍令旗一挥,便自发动,事情竟出预料之外。原来这数百幼童,多半都是山中隐居的一干名人子弟,从小练武,十九家学渊源,再经老少两辈好几位高人指点训练,本领全有深的造诣,本来地位便比这五队人高。先前刀拐藤牌,乃是陆萍、淳于芳新近教成,练熟不久,尚是初次当众演习,未尽所长,这一滑雪,才显出这班小英雄的真功夫,滑法也与前人不同。先是刀拐两队,疏疏密密,分左右随意散开,不似前人,降时虽不成行列,前后左右各有距离,开头阵容甚是散漫,等一滑动,先是三三五五成群下驰,有的超越前人,由人身侧争先绕越,抢驰而下;有的忽似失足滑倒,却将身子缩成一团,手足刀牌一时并用,一路纵按腾踊,滚转而下;有的滑着滑着突舍正面,往斜刺里别一队中驰去,恰好对面也有敌人斜驰过来,眼看撞个满怀,倏地各把身子微微一扭,再定睛看时,两人已挨肩对错过去,连彼此的衣服器械均未沾上。似这样接连二三十起,双方队中各有敌人,便自刀拐齐施,就那又滑又溜冰冻坚险的半山上斗将起来。有的边打边往下驰,一面再避让着沿途树木险阻,这样滑下还是极快,几度交手便自到地,只是谁也不曾受伤跌撞,互相笑嘻嘻收手归队,功夫还不怎显。最奇是每队各有十余幼童,一遇敌人交手,那么倾斜滑溜猛急的下泻之势,竟会中途停住,各逞身手斗将起来,有的还借途中石树阻挡收势,稍微取一点巧。那最高明的几个简直说停便停,活似身子钉在冰上,毫不摇动滑落,并还招架往还,接连好些次回合。一会全队下完,只剩下这二三十人,仍在半山之上据山而战,苦斗不休,各逞身手,打得刀拐藤牌了当劈啪乱响,谁也不肯认输先下,引得王狮叟、马玄子和几位外客俱连声喝彩,直到淳于芳见状笑喝:“你们彩头已得,还不下去!当着诸位远来的尊长前辈,只管班门弄斧作什?”随说随将手中令旗一挥,这二十多个小英雄方始停手,争先恐后,做一窝蜂,电闪星驰,飞下山脚。

刚刚把队排好,忽听山堂上面喝道:“奉老山主令,今日元旦,座有嘉宾远来,天已不早,就要开宴。着将壁虎、飞鹰、骇犀、水、火、云、雷诸操一齐免去,只将五行九宫阵法如式演来便了。”众人闻声仰望,那发话的正是淳于震,立处却在山堂后面的高处。那虽是延旭堂所在之地,因日月堂崇宏高大,冠绝全山,上面屋舍全被挡住,除非绕堂后,决看不见,这时忽然多了一座飞楼,约有三丈来宽,通体朱漆焕然,也看不出是何种竹木所建,怎会由地上突然涌起,楼上三面轩敞,仅有四根楼柱,中有二十多人凭栏看操。柳春仔细一认,除山堂所见周老山主、雁山六老、中原三杰、江西四友以及后山隐居的诸位老侠、新来嘉客高人外,座上还多了一老一少。那少年气度端凝华贵,年纪不大,看去不满二十,元旦佳节,却穿着一身素服,与诸老并列,不像是个后辈人物。老的一个须发皆白,坐在少年身后,精神十分清朗,不时和少年问答,状颇恭谨。方想少年决非常人,忽听丁良附耳低语道:“你看座上那位少年么?那便是新由中土逃来的嵩山少主朱成基,身后便是老义士玉面神鹰金雷,随来还有位姓刘的义仆,没在楼上。连日闹得天翻地覆,便由此三位而起,如今事情还不能算完。听我师父口气,不久便有要事须你去办。我到此虽有了好几年,一直没赶上立大功的机会,到时,师弟却须把我带上,也不在我二人一见如故。”

柳春正想谦谢两句,忽然又是一声号炮,放起火花,那湖旁不远大操场上,早已搭好了将台一座。这次操演阵法,仍是原有七人上去,却由周靖为首主持发令,那六队人也早开列场上,各按方位。先由五队人分别排成一个方阵,只幼童刀牌队居中,阵作圆形。开场六队一体合操,再随周靖令旗转动,各自变换阵形,忽分忽合,参伍错踪,此往彼来,互相冲杀,势子越来越急。乍看上去,好似各自为战的一场大混斗,只见六色标带与刀光矛影混和一起,兵刃相触,丁了当当响成一片繁音,喊杀之声震撼山岳,声势骇人已极,及至定睛细一注视,才知每一队人各有一样阵法,自相生化,分合如一,始终五人作一小队,往来如织,各按五行生克,互相变化,丝毫不乱。似这样演习了一会,令旗挥动,一声令下,全都停战。众健儿穿梭也似,就阵中略一驰走,晃眼之间又排成一个梅花形的总阵,仍是刀牌队居中,外面现出五个门户,人并未见走开一个,看去却少得多。

众方奇怪,忽听一声炮响,淳于震陪了马玄子、王狮叟和另外两个外客,带了一队先进门人,由半山上驰下,直奔操场。到了阵前不远,周靖在将台上高声唤道:“王、马诸兄想令愚弟兄班门弄斧,区区小阵,何值诸兄一击?请回去吧!”王、马诸人未及开口,淳于震已代达道:“王、马诸兄意欲逢场作戏,试试此阵有什妙用。恰值山主传令,说望楼诸位远来嘉客,赞赏他们练习纯熟,意欲观察御敌时的变化,命我带上几十个稍微通晓此阵的门人来此攻阵,以博嘉宾一笑。只好连王、马诸兄一齐陪来,事前已然言明,决不使用飞剑和重手法,只被阵中大队人围住,寻不到门户,或是前有多人阻挡,便即算输,并非真与他们硬对。诸位师弟可发号令,叫他们只管各尽心力应付便了。”周靖还要谦谢几句止住王、马诸人,只由淳于震一人率众攻阵时,马玄子已哈哈笑道:“诸位老弟不必客气,王狮兄万里远来,也该让他栽个小跟头回去,我不过是陪绑。你们只管施为便了。”王狮叟接口道:“我也深知此阵变化无方,中含正反生克之妙,此来原为考量见识,并非求胜,就被困在阵内,有什相干?诸位老弟与淳于妹只管施为,无须客气:我和马玄子单人各走一门,看是如何?”说罢,和马玄子各把手一拱,一东一西,当先往阵门内驰去。周靖不便再说,只得听之。跟着淳于震率领那一队人,也相继往中间阵门驰去。

柳春等凭高视下,看得毕真,见这三面攻阵的人驰到所攻阵门前面,阵中忽各闪出一个执旗的壮士,朝王、马二人躬身行礼,道了声“请进”,随将手中大旗一挥,退了回去。王、马二人立即空手驰人阵内。淳于震到了门前,说声:“大家留意,随我同进,不可轻敌。”便自领众驰人。这三起人入阵之时毫无阻挡,也未见人迎斗。眼看驰抵中心,周靖忽道:“诸兄请恕无礼。”随把令旗左右连挥了两三下,阵形立变,外观仍是五个门户,内里情形却是大变,六队健儿疏密相间,化出四十九个小队,横七竖八列在当地。王狮叟本为试验阵法深浅,居心不是求胜,但也不愿困陷在内,一则入门已深,尚无一人出斗,所有列阵的人,见了自己直如无睹,方要询问,忽见阵中人影闪乱,跟着迎面来了五个手持长刀的健儿拦阻去路,扬刀便斫。王狮叟自不把这五人看在眼下,欲用空手入白刃的本领将那五人的刀夺过,再行前进,哪知这五人俱都不弱,个个行家,人更矫捷轻灵,连斗了十来个照面,仅仅夺下一刀。五人见打不过来人,各自微笑,把手一招,如飞退去。王狮叟虽然看准身后左右列队排立的一干健儿全是埋伏,各有变化,自恃本领高强,仍然不以为意,见五人略败即退,将所夺大刀往地一掷,拔步便追。按说王狮叟的脚程自快得多,可是五人在前只晃了一晃便即无踪,此外前后左右俱是敌人,东一丛,西一聚,横七竖八,除非违了本意向前硬冲,对方不动手,只好由他,不去理睬,这时见五人跑出不远,忽往斜刺里一闪不见,不禁性起,也往斜刺里人丛中追去。刚一举步,便听前后左右四面呐喊之声震耳,同时前面闪出一队手持刀矛弓箭之类的敌人,阻住去路,再试往身后一看,哪里还有人影?外面景物也看不见,知道阵法神奇,并还附有法术,原路退出必已艰难,索性往前冲去。心念才动,忽有一队童兵由右袭来,自己何等人物,怎肯与小孩较真?只得略微应付。

双方才斗了两个照面,众童兵忽然返身退走。王狮叟因对方攻阵的人是马玄子,前去尚可会合,仍起急追。那幼童逃处却在右侧,也和前五人一般,晃眼投入右侧大人丛中,一晃不知去向。试再回望身后三面的人,又是只影皆无,明明左右两侧有不少的健儿列阵而立,只一走过回望,立即无踪,便飞也没有这等快法。尤可怪是,进阵时节正当中午,快雪新晴,日朗风和,本是极晴明的天色,就入阵这一会的工夫,变成一片昏黄,除前面列阵诸健儿依旧层次分明排立若弄外,每过一处,身后左右排列的健儿便自失踪。自己也曾留意观察,才一举步立即回顾,仍是无用。脚不举步,左右两旁还是从容排列,只一举步,再看立隐。当地原是大片广场,四无遮蔽,身后那多的人,竟会看不出是怎么隐去的,连来路阵门和广场左近的湖山林木楼阁田亩全都不见,只是暗雾沉沉,无异深夜,天似快要低压到了头上,这才知道阵法微妙,中藏六戊遁法,变化无方。先前由高处俯视全阵,虽觉阵势灵活,长于变化,凭自己的功力识见,必不至于被陷在内,不料外表仿佛容易,一经发动变化,竟有如此厉害,好生惊奇。且喜先前的话不曾说满,又识得一些丁甲禁制五行生克:对方主持人更是新交良友,一时乘兴逢场作戏,双方均存谦退,不以敌人相待,入阵以后,只是辨别门径方向穿行,未向沿途列阵健儿冲突交手,虽遇见两起诱敌的,也未施展拿手伤人,对方自然也不肯尽情施展,照此情势,就不出去,也还不算是十分难堪,否则丢人就大了。阵法已然发动,形势越来越紧,暗影昏茫中,前面的队列不时出没隐现,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移动排列,当中将台久已隐去,几个转折以后,方向都迷,马玄子和淳于震这两拨攻阵的人,自然更无踪迹可寻,情知不妙,再往前走必陷重围,脱出固难,自己却似钻窗纸的冻蝇一般,岂不引人笑话?便即止步,不再前进,一面回忆来时几个转折和将台的距离远近。

刚揣测出了几分,忽听阵中呐喊与兵刃交触之声纷然交作,仔细用心测听,双方人数颇多,互相应和,知是中路淳于震的一拨在与阵中健儿交手,可见自己尚未攻到中路。正打主意如何扑向中央将台,猛又听急风飒然由侧擦过,去路正向右侧。循声向右前方一看,列阵健儿最多,都是刀矛如林,寒光闪闪,隐现无常,若远若近,密层层为数何止千百!那风声却自人丛中冲过,那多的人阻路,如不动手冲突决通不过,竟会毫无动静,心中一动,顿触灵机。估量这些隐现出没的队列,许是遁甲虚影,那来路无人之处反倒埋伏重重,虽拿不定是否如己所料,但是此外更无良策,自从入阵,尚未与敌硬对,行进也缓,何不也用声东击西之法试他一试?主意打定,暗中默相好了形势方向,先照直往前驰去。刚走出五六丈,瞥见前面健儿环立若墙,阻住去路,刀矛并举,待要涌上,更不交手,倏地抽身,改进为退。还未退到原处,暗影中又闪出几列敌人将路阻断,同时来路左方空无一人,各方刀光人影却似潮涌而来。王狮叟见状,越知所料不差,因不便用剑遁飞行,猛一翻身,施展内家轻功绝技,冷不防径向右方人丛中纵去,一跃十余丈,前面果是虚影,并无阻拦,心中大喜,暗付不必冲出阵去,只能扑上中央将台,便可保住颜面。将台远近早算计差不多,接连几跃,最后一次脚刚落地,忽听前面有人说道:“狮兄来了,果然名不虚传,请上来吧。”王狮叟本没看出将台所在,一听发话的是陆萍,相隔不过丈许,立即循声往上纵去,脚刚落实,眼前同时一亮,重见天光,立处恰是台口,马玄子也刚到达,心中暗自侥幸。

双方见面,各致赞佩。王狮叟力说:“诸位老弟有意相让。”连道惭愧。陆萍道:“话不是这等说,因是自己人一时乘兴游戏,未曾入阵,你先受了许多限制,只凭一双空手便要穿行全阵。实不相瞒,阵中这几千人虽然未经过大阵仗,也都是本门诸兄弟们,按照老山主和雁山六老所传教练勤习而成,内中并还藏有奇门遁甲之术,变化颇多,便他们武功虽非上乘,也都下过苦功,百选百练之士。一主一客,一明一暗,人数又多,多大本领,到了阵中恐也难于应付,并且我们均知老大哥的本领识见,毫未存有让退之意,埋伏重重,到处荆棘,如换别位功力稍弱的入阵,就算他们知道来人是位尊客,不敢过于冒犯,但是阵中所有生克变化息息相关,到什地方自然发动,他们不能做主,至多不肯擒拿伤害而已,来人稍一不慎触动埋伏,不必他们动手,便自行晕倒了。适才狮兄已将头层禁制触动,当时一片漆黑,除阵中所现虚影外,什么也看不见。彼时狮兄似已觉出有异,曾在木官方位上站了一站,突向第四宫陷门上驰去。那是一个人到必擒的所在,周二弟以为要糟,正待变换阵势时,哪知狮兄心中早有成算,看出右方列阵多人俱是虚影,明知前面有险,故作惊人之举,眼看再前两三步便陷入伏内,忽然回头,跟着便用声东击西之策,冲开千百层虚影直扑将台,来势尤为神速,晃眼便到台前,与马玄兄有异曲同工之妙。固然彼此未以敌人相看,我们心有所恃应变稍缓,就把狮兄当做敌人看待,照此机智神速,也实令人措手不及,再要任凭飞行绝迹,剑光纵横,不更难办么?”马玄子接口笑道:“陆老五不必再恭维我们了。现在淳于大弟正在攻阵,他还是深悉此阵微妙的自家人,所率一千后辈也都功力精深,不比寻常,按说可以任意穿行,且请看他们如何难法,就知此阵的厉害了。”

王狮叟这时才知此阵出于老周山主与雁山六友所传,陆、周诸人只是奉命代为主持操演,来时不合轻看了它。凭自己的功力识见加上飞剑,虽未必将阵破了,当不至于失陷在内,无如来时说了大话,不能尽情施展,敌暗我明,对方发挥操纵,举手之劳,又容易又迅速,只管突出不意,断无不能防御之理,阵中黑暗异常,又并未看出将台所在,恰巧对方招呼,方得循声纵上台去。台上四望,仍是云白天青,日朗风和,全阵健儿齐在眼底,可见适在阵中迷路乱转,人早看清,不特有意相让,恐损自己多年盛名,连那黑暗中由身侧飞过去的风声人影,也许是特为自己开路,故意如此,想不到在北五省纵横数十年,生平未遇敌手,老来却在这大漠穷荒之地几乎失脚,幸而设阵的主脑人物俱是前辈剑侠,就落下风也不算是丢人,到底不是滋味。只顾寻思内愧,闻言转身细看台下,与适在阵中情景大不相同。那六队健儿均按五行九宫方位,横七竖八排成四五十条行列,散布阵中。淳于震一人断后,同了一队攻阵的人,本由正面入阵,不知怎的,竟会岔向西北方晦门上去。那一带列阵的健儿,便和走马灯一般分合往来,四面乱转。有时攻阵的人向两边人弄中穿过,前进不到十丈,必有多人迎头拦阻。双方兵刃刚一交触,立有一片淡烟飞起,阵势仍是原样,攻阵的人却似自知不能再进,转身往斜刺里跑去,明明近侧空无一人,有路可以直达台前,竟似无睹,反往人多之处投到,一遇阻隔又复避去,始终不敢向前硬攻。似这样左冲右突往复奔驰,只在西北角上来回乱转,始终没有离开晦门方位,看去甚是吃力。列阵诸健儿却是动作从容,行所无事。淳于震和另三外客虽然无计取胜,人尚精神,余人多半神情焦的,颇有劳乏之状,渐渐圈子越转越小,闹得四面楚歌,动辄得咎,只在那一圈行列中绕走奔驰,已不能走出十丈以外,几番想要奋勇朝前硬冲,但是双方才一交手,轻烟必起。淳于震想是知道轻烟后面还有厉害埋伏发动,忙在后面大声发令,命众速退。退时众人神情似颇张皇,可是由上望下,全阵清明,一目了然,除轻烟无故飞起有些奇怪,别无异状。攻阵的人无一庸手,如此胆怯,可见奇门遁甲妙用无方,厉害非常。此时固然旁观者清,淳于震这一队人必也和自己先困阵中一样,昏天黑地阻碍横生无疑。只是他乃本山第二代英侠中精通剑术的高明之士,周、陆诸人和乃妹淳于芳尚且精习此阵,随意运用,他是老大哥,反而如此狼狈,是何原故?方想向陆萍询问。

淳于震忽令所率诸人同聚二处,先向众弟子问道:“我说你们阵法才学了一半,不知先后天五行九宫变化,入阵必定失陷,看是如何?我本不难引了你们直上将台,或由生、明两门穿出,一则想试试你们近来学业悟境,二则望楼上老山主和各位老前辈要看此阵妙用,故此由你们自在前面进攻,我只在后督率,免得新春元旦失陷被擒,落个无趣。你们现在阵中奔驰了这些时,虽难脱出,当已识得一些趋避。时已不早,元旦盛筵就待入席。我陪了三位外来嘉宾先去将台相待,你们可各分散,照我和各位师叔三月前的所传口诀,不必再往将台进攻,各自觅路由生、明二门退出。你们已有一知半解,易进为退虽不似攻阵艰难,但也不是容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陷埋伏,可速停住,等候阵势撤收重见天日,再随师长同去入席。切忌自作聪明。再如逞能不自量力,身陷伏中被擒晕倒,当着这许多前辈尊客就不好看了。此举大可考验尔等功力悟性。此是西北晦门坎宫第七度与兑宫第十一度交错的方位上,为全阵先后天生化微妙之区,你们不知遁甲迷踪,神妙莫测,人阵不久便生变化,被其诱投到此,一直不曾警觉,始终以为是在震、离两宫之间,所以白费心力,越迫越紧。几次强行上前,触动五行禁制,非我同行,早已全数人阱。我现在指明宫位躔度,就你们天资功力各有高下,未必全数脱出,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总可以办到吧?”说罢,和同来观场的三个同辈外客径往正西方驰去,眼看与前面排列的人相撞,倏地避开正面往左一闪,又复折而投北,进不二十步,再由右方一条人弄中倒退回来,接连又绕越了两三条人弄,忽又回到原发脚的坎宫附近,与众弟子立处相差不足两丈,仅有一排健儿隔在中间,不能通过,可是众弟子多望着师长前行途向,人已回转,就在眼前附近,竟无所觉。淳于震等数人,由此方始走上赴将台的正路,所行俱是空处,毫无阻隔,其疾如飞,晃眼便到台下。

陆、周诸人,见有外客同来,忙即出声招呼。同来三客,一名文公穆,一名刘沛,一名徐成玉,乃是江北有名人物芒汤三侠,此次万里来访,一半由于闻说周氏父子与诸老剑侠威名,想要见识见识,一半也是近年闻说塔平湖白马山威名远震,前番引得对头疑忌,寻上门来,当时为顾大局甘受屈辱,事后却令小周山主和淳于芳赶往北京,将来的那伙人一齐诱出京去做掉,一人未留。周靖不忿老父受侮,报仇原可,只不应故显形迹,移祸东吴。对头不知就里,认定是江南八侠和芒肠三侠所为,于是侦骑四出,把大江南北扰闹了个地转天翻。先前谁也不知是塔平湖的来路,后始得知大概,其势又不能向对头举发,平白受了许多麻烦。最终仍是黄山始信峰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暇见事闹太大,江南八侠中最厉害的一个了空和尚,已吃对头势迫利诱收服了去,夜长梦多,这些剑侠虽不怕事,但是牵连了不少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一面飞书与北天山狄梁公,请其转告塔平湖老少诸侠、得意不可再往,一面约了新近来访他的好友木尊者,同出解围,凭着二人飞剑法力,加上绝妙计策,把对头派出来的许多厉害爪牙打发回去,方始平息。事后想起,觉着周靖分明杀了仇人,还要给对头在大江南北树下许多强敌,用计太毒,来人没奈何这班英侠,却累得这班英侠的亲友多半受了惊扰,越想越不忿气,本心想要登门质问,说好便罢,说不好,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天山路上惹点乱子,代他引敌上门,出口恶气。哪知塔平湖自从那次来人骚扰、兴建山堂以后,把里外湖水道隔断,分成两起,人来只能进到外湖,那里尽是山中佃户和隐迹农耕的亲族宾从,应对生人早受过训练,看去全是无知乡愚,休想问出丝毫形迹,间他有无周氏父子,却答说有好几家都姓周,及至挨次访看,全都不似,乡风极好,待客尤为殷勤,割鸡为黍,再四留住,诚恳非常,怎么试探也不露一点马脚,并且有间必答,从无吞吐,有时仿佛得到一点线索,等寻了去,不论明察暗访,结局仍是错认。全湖居民不足百家,除生活富裕地土肥美物产丰饶为天山路上仅有外,一无可疑之处。那内猢重地却是形胜天成,再加人工布置,益发险固,四山环矗,平湖中开,防御既是周密,更有奇门禁制,外人休说一步不能走进,望去只是一片戈壁流沙,连湖山的外貌都为奇门幻相所掩,不见分毫。

三侠终觉陶元曜决无虚言,虽然访遍外湖人家无迹可寻,心终不死,假口爱玩湖景,逗留不去,立意要查出周氏父子下落。哪知他才一到,对方已得报,因三侠也是行踪隐秘,双方素昧平生,只淳于震一人相识,偏又出山未归,初来不知何意,如非老周山主持重,一班小侠误以为是仇敌鹰犬又来生事,几于下手。这日三侠因是久访无着,不甘这万里跋涉,不知所住农家全是山中耳目,无意之中谈说此行经过,因当地只一片湖荡水田,不似用图大事之地,渐渐疑心陶元曜之言有虚有实,周氏父子隐居之地并不在此,真实所在只狄梁公知道,欲往北天山访问。议定还未起身,山中接到报告。恰值淳于震回山复命,闻说外湖来了三个可疑的南方人,因老山主不愿在本山杀人,止住众小侠,不令与来人对面,内中恼了妹子淳于芳和陆萍、周靖,已然议定,来人一走便尾随下去,照他那等挨家盘诘无礼可恶。”不问来意如何,只一出省境,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将人制倒再行拷问,如是奸细立时杀死,否则看事轻重发落,暗忖:昔年追随恩师神眼邱林,在湖南大云山练习剑术,为了心志虽然紧纯,资质尚差,难到上乘境界,身剑未能合一,便随恩师溯江而下,行道积功,均在大江南北各省,凡是高明人物俱都相识,这三人口操南音,又非云龙山派来,探报又说他不是庸手,许是旧友也未可知。正谈说间,忽闻要寻狄梁公访问周氏父子,照此说法,怎会是仇敌爪牙?心中奇怪,忙即讨令,夜往外湖探查。淳于姊妹还恐乃兄人单,暗中跟去。淳于震到后一看,竟是熟人,当时不知何意,未与相见。三侠次日也自起身,淳于兄妹早在当晚绕向途中等候。

文公穆、刘沛、徐成玉芒砀三侠和淳于震以前原是相识,见面惊喜。淳于震问明来意之后,便告以塔平湖忠臣义士剑侠英杰如云之盛,又代周靖解释,并说:“同行女子便是舍妹。”三侠闻言自生仰幕,便请引进拜见山主和老少诸侠。淳于震答说:“山规甚严,引进外人尚须请示。三位兄台来访,虽决不会拒见,也须先容。”淳于芳说:“大哥不必多虑,我代你先往请命。你陪三兄随来便了。”说罢,一纵遁光便自回山。老周山主立命延请,见后请人宾馆安置,盛筵相款。山中例规,不是本盟弟兄,外客无论尊卑长幼,俱送宾馆待承,平日除公宴外,只由所访主人自行作陪,那本不相识的轻易不在一起,便偶相见,也只略叙寒温,礼貌虽佳,无什话说。这三人性情又颇刚直寡和,为爱当地湖山之胜,离新年已无多日,主人再殷殷挽留,便住下来,准备过了灯节再走。第三日便是除夕,连着三日,均是淳于震当班轮值,宾馆中只派一弟子陪侍。山中年夜盛宴,座无外客,三侠知道山规如此,淳于震又不时抽空前往赔话,对朋友十分真诚恳切,起初未以为意。晚来备有礼盛筵席,三侠吃完,隔窗外望,全山儿童正放花炮,到处萧鼓齐鸣,笙歌细细,山上山下以及滨湖一带,点起无数红灯,山有入口,地出温泉,尽管大雪之后玉积银堆,湖水不冰依然沦涟,花炮灯火照耀碧波,点缀得年节风光又是清华又是宏丽,一时酒后乘兴出来散步,观玩年景,无意中听到几个刀牌队中小飞卒谈起元旦大操之事,把那六合九宫阵法夸得天下无敌。三侠因对方俱是幼童,未以为意,不合上前搭话引逗。山中这些小英雄俱都好胜喜事,早知来了三个能人,自己恐怕慢客受责,和人比并,却故意说些激将的话,想激三侠明旦攻阵。三侠果被激动,到了演阵时节,正想如何措词和主人说,正赶山主传令,命淳于震师徒攻阵,恰对心思,便和淳于震说,要往阵中见识一回。淳于震知此阵乃诸长老所传,三侠难于讨好,始而再三劝阻,令与众门人随时随地分别倒换上前,不要分开。三侠不便再强,勉强应允,否则非丢大人不可。

三侠均比淳于震年长,俱是见多识广久经大敌的能手,又各有一口吹毛削铁好宝剑,上来看事容易,哪知淳于震气三侠狂做,推说要试众弟子的功力,并不当先引导,只在后面督队,遇到前途有险,方始喝止,一任上前,全不闻问。刚进阵门不远,便将埋伏触动,天昏地暗,白日无光,连遇两次大险,均仗淳于震提醒,才未入网。三侠仍不服输,重又抢向前去,于是误入晦门坎宫绝地,一时阻碍横生,渐渐入了牛角尖,转来转去,只在数丈以内,这还是主人留有情面,不然早已束手受擒。三侠这才看出真个厉害,最奇是那些列阵的敌人,照着上面所见,凭武功决非自己三人之敌,可是一经交手,俱是力大无穷,宝剑也不能断那兵刃,跟着烟光一闪,左右和后方立现出一大陷阱,前面敌人不战而退,同时头脑便觉昏晕,摇摇欲倒,耳听淳于震大喝道:“前有陷阱和法力禁制,万进不得!余下三面倒是幻景,速退要紧。”退下一看果是实地,在自忿激,无计可施,似此东奔西驰,左绕右转,往复回环了一阵,虽只个把时辰并不算多,无如身在阵中的人,受了奇门遁甲的禁制,头昏眼跳,身上好似压有千斤重力光景,又复黑暗不辨东西,步步皆险,穷于应付,端的力绌势蹙,无计可施。淳于震看出够了他的受用,方始说出前言,令众弟子分别觅路进退,自和三侠去往将台。三侠到此境地,悔恨已然无及,事由自己力请,不能怨人,只难受在心里,这且不提。

台上诸侠早见这一队攻阵人的狼狈之状,一见四人到来,立将台前禁制移动,放其纵上,见面少不得敷衍几句。正谈说间,阵中忽有三人飞入,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红衣少女同了淳于荻,突由正西方明门冲入。来人甚是内行,入阵便走上反五行的躔道。那时众弟子刚刚议定,试探着寻找出路,吃三女赶将上去迎住。淳于荻喊道:“你们都随我来!”说罢引了众人,径由东北绕向正东震宫生门穿出,所经之处如人无人之境。陆萍还想倒转阵法拦阻时,淳于芳忙拦道:“五哥不可冒失,大漠庄齐、孙二位姊姊来了。”一言甫毕,两红衣女子一纵遁光,已飞上将台。原来二女一是芙蓉剑客齐良长女齐令贤,一是哑昆仑孙同康的侄女金麟剑孙宝玲,乃大漠庄小一辈女侠中有数人物,因和淳于芳交厚,闻说后山隐居的独臂老侠沈氏父子,尾随妖僧吃人识破,特意赶前拜年,就便打听沈氏父子追敌经过,到时正值操演阵法,本想暂作旁观,等操演毕,再由淳于芳领往后寨参见老山主和雁山六友等老侠。行抵山脚,正往上走,淳于荻闻得望亭轮值的人传报,大漠庄有两位女侠来访乃姊,忙接了下来,陪同在半山坡上观阵。二女原是行家,见周、陆、淳于诸人把玄门中最高深玄妙的阵法,以人力来布设,中间虽藏有奇门遁甲妙用,仍是人为主体,难得是那多的人,训练那么纯熟,武功均非寻常,不禁连声夸赞。

这时三面攻阵的人,只马玄子因以前曾经试过,又曾眼见周、陆、淳于等男女小侠教练演习,识得微妙,知道此阵变化神奇,上来处处留心,不似王狮叟自恃性急,一到阵中,觉出形势不佳便即停住,正在静心观察,准备辨清门户躔度再行前进。台上诸人早知王马二人只凭步行想在阵中随意穿行,大非容易,马玄子交厚,性既和易,又识得一些变化机密,至多迷了方向进退皆难,尚不致闹什笑话;王狮叟性刚好胜,多年盛名大非容易,万一逞能,不知进退,陷入伏中吃点小亏,虽说咎由自取,当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此人又是做性,公然前往接引,他必内愧,不无介介,阵法玄妙,敌人入阵,几个变化以后,不特门户方向全迷,当时天昏地暗头晕眼花,仿佛陷身浓雾之中,对面不能见物,所看到的全是幻景虚影,再一冒失前进,立即被擒或是自行晕倒。可是人伏之敌虽然四望沉冥一片漆黑,主持人和局外旁观的却和先前一样,全阵清明纤微悉睹,且敌人为阵法所困,只管在那大只方丈之内往返奔驰乱窜乱转,十分可笑,而敌人却是茫然一无所觉,马玄子比较内行,虽也触动埋伏,人却知机,没有妄退致蹈危机,王狮叟先在阵中急行乱扰,已然闹了笑话,现又危机四伏行将人阱,如何能再延迟,坐观成败?忙先发令,将那一带的阵势略微变易移动,免其误投陷阱,再由陆萍赶往,假作由外人阵,于不现形迹之中引其上路,直赴将台,将这面子圆过,以免彼此不安。马玄子虽把埋伏引发,身未人伏,无须往接,地位又好,离台甚近,只由周靖将那一带奇门禁制止住,同时再把那一带的阵势略微移动,使其来路直对将台。经此一来,马玄子首先辨明途向,直往将台赶去,王狮叟也自警觉,脱困上台。还有中路这一队,人数既多,淳于震意在考查众弟子功力悟性,又不忿文、刘、徐三侠做愎不纳忠言,欲使知道厉害,于是变做老鼠钻牛角越钻越紧,直到三侠计穷气沮,淳于震才借话点醒,引往将台,剩下许多门人,却令各凭所学,相机遁出。

淳于荻因此次操演时久,午宴将开,又有佳客来访乃姊,急欲双方见面,引了来客见完了本山诸老辈,再延往紫琼窖款待欢叙,乘着新春元旦快叙为乐,心中早已不耐,巴不得立时收场才好,及见淳于震丢下众弟子不管,知道这些人中,至少还有一小半人要入伏失陷,照此情形,料非急切可完,有心冲入阵内,将众人全数接引出阵,以便早完,但又陪着来客,不便独行,想了想,故意说道:“看今天情势,收阵还早着呢。家兄也是不体念人,新春元旦,却令这些门人犯险,自去觅路出入,如有失闪挫折,岂非晦气!久闻二位姊姊道法剑术无不高明,何不径往将台上去,将家姊唤出阵来?我也就势引众弟子退出,使他们早点收阵完场,我们好玩。”齐令贤为人谨厚安详,觉着主人元旦演习阵法,本山诸老以及全山长幼人等均在旁观,可见此举甚重,自身是客,如何可以冒失人阵,方自沉吟未答,孙宝玲早抢口答道:“我早就有这意思。只是主人元旦阅操盛典,外人岂可入阵相扰呢?”淳于荻道:“这个无妨,姊姊没见上台去的几位么?除去家兄,全是外客。今日乃是寻常例操,不过正值元旦,人都清闲无事,又值开山之后,人都聚在这里,显得热闹罢了。”二女也因当日还要赶回大漠庄去,不能在外久留,急欲与淳于芳相见,又认淳于荻憨厚真实,言必不虚,便即应诺。二女因淳于荻不能御剑遁,先是一同步行赶往阵内,等与众弟子对面,笑道:“二位姊姊,你自请上台吧,我引他们出阵去了。”说罢,引了众弟子由明门绕出。二女各纵遁光飞上将台。

淳于芳见了大喜,忙向台上诸人分别引见,随向周靖道:“荻妹已将众弟子引出阵去,阵法已挨次演习。天已不早,请和诸兄收阵,分散他们。我陪二位姊姊去见诸老辈,事完均往紫琼簃小饮,元日宴我和荻妹不入席了。”周靖笑道:“二位世姊不是外人,又是飞仙剑侠一流,想不致厌恶我们。少时把我们这两席也移往紫琼惹去,以免破了旧例使同盟兄弟姊妹分散,不是好么?”淳于芳答道:“由你。”随向众匆匆作别,同了齐、孙二女,同驾遁光向山半飞去。因齐令贤坚执后辈之礼,到了日月堂前降落,并改步行,绕往后寨。刚经过日月堂,见一侍者迎面跑来,见了淳于芳躬身说道:“老山主有令,请大小姐陪了齐、孙二位小姐先往紫琼簃款待,老山主和诸位老侠现陪两位远客和嵩山少主望楼观操,少时阵收客去,即往紫琼簃相见。”淳于芳闻言料有原因,便即答道:“烦你禀告老山主,齐、孙二位小姐亲来与老山主和后山诸位老前辈拜年。照你传话,那么后寨我们暂时也不去了。我本在紫琼簃备有酒席待客,齐、孙二位小姐一时不走,请老山主事完再来好了。”齐令贤笑道:“我二人此来专程与各位尊长们拜年,本无什事,既有远客在座,反正日内还来,就有什话,与芳妹说也是一样,烦劳转禀,索性不要劳动吧。”淳于芳眼快,遥望前面望楼上,老山主周澄假做凭栏观操,一手微垂栏外,对着自己挥了一下,想起今早远客来得突兀,料有原故,便向齐、孙二女道:“三位姊姊,有话到我那里再说吧。”一面挥手,令侍者复命,自陪二女回转步行,往紫琼簃走去。

石阶下未一半,广场上阵势已收,所有健儿均各分散,钟声又起。因是每年第一次盛宴,人数又多,全山人众各有入席地点,这未次钟声打罢,不多一会便自开宴,山上山下一干男女老幼,各往预定之处走去,往来如织,看去甚是热闹。孙宝玲笑道:“到底这里老山主一切日常行动均用兵法部勒,与别处不同。全山上万的人聚在一起,尽管此来彼往,看去繁多,厂丝不乱,更听不到一点喧笑之声,也没一个抢先拥挤的。要是我们大漠庄,人还没有这一半多,真要照这样子同时入席宴聚,别的不说,单是互相说笑之声,早听出老远去了。”淳于芳笑道:“大漠庄人间仙境,所有的人个个终年欢天喜地。我们这里多是孤臣孽子,每年除夕子夜后祭庙,老山主照例必要召集新春元日第一次欢宴,但是前儿个时辰,老山主和那几位遗老旧臣激昂慷慨声泪俱下的情景,怎么也不会健忘,任多高兴的心情,由不得也要减去多半了,怎能和贵庄仙居的人相提并论呢!”

正说之间,柳春同了丁良正故意一同绕走过来,齐、孙二女侠二人均曾见过,便同让立在侧,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各叫了两声“师伯叔”。淳于芳眼快,早已看见丁、柳二人是在人丛中一路闪避绕越由上下驰,再由前面去路绕迎上来,心本嘉许柳春,丁良是陆萍惟一爱徒,平日十分恭谨,人极机智灵巧,也是素所心喜,另眼相看,不以寻常相待,便笑向丁良道:“柳春新来,没有你坏,适才你在和柳春耳语,如今又由前绕来,必是不愿随众人席,想到我那里吃去,对不对?”柳春见被道破,脸上一红。丁良含笑躬身答道:“弟子怎敢和师叔取巧!二师叔做的菜好,时常赏给弟子吃,叨点口福还在其次,主要是想齐、孙二位师伯难得到此,弟子等如若侍立在侧,既可得点教益,更可长点识见,听听有什事可供奔走没有?求师叔恩准。”淳于芳边走边答道:“我早知是你出的主意。你终日惦着北山的事,一是齐、孙二位师伯到来,便打主意探听消息。你以为事情容易呢,到时就知道厉害了。你虽胆大,人却聪明,既如此好胜贪功,我也不肯阻你心志。不过二位师伯和我未说什话,是否于北天山冷魂峪之事有关,尚不一定。好在你二师叔今日备有两席,你两个随去无妨。人数已多,别的师兄弟却不要再约去了。”丁良同了柳春在后随了同走,忙答:“弟子此事不愿人知,除二位师叔外,只和师父谈过,连柳春虽有相约之意,那还是因闻他本来不久要去之故,现在尚未谈及。事关重大,如何敢于冒失?再者他们未奉师叔明命,也决不敢。”

淳于芳没有再说。跟着周靖、周谦赶来,遥望陆、鲁、周、马诸侠,已陪了工狮叟、马玄子由别路到了紫琼簃前溪桥之上。淳于芳笑问周靖:“我大哥怎的尚未来?”周靖低声答道:“淳于兄为人谨厚,因觉他那三位朋友适才攻阵栽了个软筋斗,面上神色老是讪讪的,心情难知。这三人本以外客相待,与王、马两兄不同,既不肯引来与我们一起,又恐怠慢了他们,行时,用暗语相告,说要陪那三人同饮,不往紫琼簃来了。”淳于芳道:“这三人既有三侠之名,当不致是什好恶之徒。他先看事易,攻阵以前保不说上两句大话,不料几陷阵中,自觉无趣,也是人之常情。大哥恐有差池,不肯引来,虽说小心稍过,近来我们踪迹已渐泄露,年前又有那大一场风波,谨慎些总好。”众人一路谈说,不觉到了地头。陆、鲁诸侠已到,淳于荻迎了出来。柳、丁二人随同进屋一看,就这半早晨的工夫,淳于荻已抽空回来,把那外问大敞厅重新布置,又是一番景象。只见晨烟烘窗,梅影在壁,岁朝清供,色色新鲜,满室芬芳,清馨袭人,器用精洁,纤尘不染,端的又是高雅又是华美。齐令贤知淳于芳平日不是单骑荒漠,绝尘千里,便是御剑飞行,上下天空,家中琐事一概不问,全是乃妹一人布置,见改旧观,知是淳于荻所为,笑道:“二妹外表豪爽,好似粗枝大叶,内里不特心细如发,并且自有丘壑,无论饮食器用之微,只经她手,便成绝胜,真可令人佩服。”淳于荻笑道:“姊姊你这些话,比骂我还苦!”齐令贤笑道:“焉有是理?我说的是真话。”淳于荻道:“别的本领我没有,平日专好弄些吃的用的,收拾屋子。这原是我短处,姊姊却说我可佩服!你说我怎么会布置?像你们大漠庄仙居内有几处,要了我的命也布置不出来。这是违心之论,不用说了。我生来是个独角丑八怪,你不好意思明说,却说我外表粗枝大叶!”齐、孙二女见她说时摇头晃脑,头上肉角颤巍巍乱动,都忍不住好笑,知她素喜说笑,也就不再分辩。

淳于荻还要说时,淳于芳已把另一边先到落座的本山诸侠和王狮叟、马玄子二人引了过来,互相礼见,重新落座。跟着又来了几个**少女,俱是后山诸老侠的媳、女,因闻齐、孙二女侠来,淳于姊妹又着人请宴,特地赶来陪客。彼此相见礼叙,二侍女已将席面摆好,来请入座。男女人数差不多相等,无形中分成两桌,只淳于荻一人在男席上当主人,柳春、丁良也得列坐下位。因是元旦春宴,讲究家厄风味,不尚海鲜,但是样数甚多。鸡鸭鱼鳖,牛豕羊鹿,均分干鲜两种,此外更加上许多山中野味以及蕉笋藩蔬、菌蘑鸡熏之类。开头席上,先陈列着四十八个式样精雅玲珑小巧的特制春盘小碟,荤素相间,糟腊风卤,各极其胜。为了菜肴繁多,每品只一小碟,以免残余暴珍,底下热菜也多是重质不重量,客人意如未餍,可以随时增添,连前和后,共有一百多品,均是隽永鲜腴,精致绝伦,色香味皆擅胜场。座无外客,主人只有两名慧婢,一个去往厨下,助那代淳于荻做菜的厨姐切割传餐,室中只有一婢,在女客席上随侍服役。男席便由柳、丁二人随时代为传递。

柳春见那菜肴比大漠庄样数多出好些,看去珍品无多,华贵似乎稍逊,而鲜美新奇,风味之佳,又自不同,方在暗中称奇赞美,忽听丁良含笑悄告道:“今日座有大漠庄来的佳客,十五叔又在卖弄她的好手艺呢。”说时淳于荻已早走往厨下监制一样珍味,恰巧完事,才由厨下走来,被听了去,入席朝丁良瞪了一眼,笑骂道:“你这小猴儿,也敢和你师父学那贫嘴编排我么!再如乱说,过完十五,叫你知我厉害!”丁良忙道:“弟子怎敢无礼!十五叔,大人不见小人怪,今日元旦,直当童言无忌吧。”淳于荻笑骂道:“你们真个难师难弟!有那宝贝师父,便有你这宝贝徒弟,都是一样狡猾。”淳于荻和陆萍、周谦、马玄子诸人均喜互相嘲笑,已成习惯,如照往日,陆萍听了此言定必反唇相讥,淳于荻也因陆萍这日面容庄静,不甚说笑,想起先前和周靖斗口负气时言语神情,重又勾起疑念,有意借说丁良逗他开口,哪知陆萍竟是置若罔闻。淳于荻虽喜和陆萍等嘲笑,但是平素为人心热情重,又最爱群护友,料定陆萍日内必有出人意表之事,心中愁虑,忍不住叫了一声“五哥”。陆萍早知她的心意,不等再往下说,嘴朝对席齐、孙二女一努,使了一个眼色,意是有外客在座,不令多说。淳于荻话到口边,见状重又忍住,知道陆萍为人外和内刚,如有什事,谁也阻他不得,心中盘算未来之事,万一出了乱子,如何补救应援?便未再提。余人正与王、马二侠谈笑畅饮,均未在意,只马玄子一人早就看在眼里,对于陆萍未来所行之事,虽然行险,心却赞许,只作不知,一面留神查听对席齐、孙二女所说的话,并未代他说破。一会淳于荻又被女席上齐令贤唤去,就此岔过。

这一席直吃了个把时辰,未了还是来客直说酒足菜饱,一会还要回庄,方始送上饭食年糕。众人已然吃饱,男客多半量大,尚能努力加餐,女客自是秀气,只把各种食物略微选尝少许,饭均未用。齐、孙二女虽然家有良庖美食,与塔平湖来往亲密,日月无多,尚是初次口味一换,女易牙所制美味虽也吃过不少次,似此盛设相款,又是真好,自然觉得味美异常,称赞不已。席散以后,淳于姊妹因外屋撤席尚须收拾,又请众人去至内室品茗。柳春见未招呼自己和丁良,本想在外屋守候,因丁良暗中连打手势令其同进,只得搭讪着随同跟了进去。里屋大约外屋的两倍,却隔成两间卧室和一间两慧婢所居的下房。众人去的乃淳于芳所居,略作长方形,约占全数三分之一以上,比起外间似还大些,但没那多陈设。柳春一看,哪像是少女的闺阁!左壁当阳一面,满壁架上陈列着许多经史子集,当窗一个大理石的紫檀丈许长案和一把同色大椅,案列精纸佳墨,海碗大小两个大笔筒,散插着大小数十枝名笔,另外古端砚两方,款识名贵,式样尤为古雅。凡是文具,如水盂、砚滴、笔架、画格之类,无不毕具,件件俱是珍品,更有装演精雅的各代名碑法帖叠向案头。案旁两花架,一陈水仙,一陈梅花,虽然寥寥两盆,但是花影横斜,暗香浮动,玉花翠叶,静立亭亭,起人幽赏,意远心清。那梅花又是白色重台,老千古拙,姿态天然,不假揉作,枝繁花密,一片香雪,分外显出主人的胸襟高洁,不同庸流。右半玉几横琴,壁悬长剑,另外散置一些极华美精雅的器用坐具,位列井然,恰到好处。靠里墙,用隔扇隔出两丈方圆一间小室,锦慢低垂,想是主人卧榻所在。

众人刚落座,忽一侍者由外间走入,报说“老山主到”。众人连忙起立,正待出迎,门外已有两老者走入,一是老山主周澄,一是雁山六友中的石铁华。齐令贤、孙宝玲便拜了下去。周、石二老一面谦谢,令淳于姊妹代为扶起,还了半礼,命众同坐说话。柳春、丁良侍立在侧。二老和众人分别落座以后,齐令贤道:“侄女等今日来此,与诸位伯叔老前辈拜年,不料座有外客,未得当时进见。又听芳妹说起,叔母和后山诸位老夫人,今早天明祭神之后,便在佛楼哮经,为国祈福,须到傍晚才罢,因此未敢惊动,连后寨也未得去。适听传命,令侄女等在此等候,不知有何吩咐?”

周澄笑道:“二位贤侄女新年远来,理应当时延款,只为昨晚得信,今早开山以前,有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因事来访。此是昔年故交至友,又系世外高人,本无所用其避忌,但由这两位老友身上,另外引来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业已出家多年,虽是旁门中人,近数十年中颇知自爱,敌党曾经几次卑礼延聘,意欲加以网罗,均被严词坚拒。未了一次,因来人见他不受利诱,知他有一侄孙,最是疼爱,欲以计诱势迫,故意买盗诬攀,将人擒去,再市恩惠,假作闻信赶往,以上命特旨金牌向官府强要犯人,正待当堂释放,不料敌党用这类诈计收买有本领的人物乃是惯伎,早已被他识破,得信连忙赶来,恰好同时到达,不等开释突然飞落,当堂用法术将全体官役人等禁住,毁了刑具将人救走。行时那作说客的狗腿因看不出风色,意欲买好,刚上前开口说不几句,吃他一掌打落了半边牙齿,当场用法术揭穿阴谋诡计,辱骂一顿,带了所救的人昂然走去。这一来自然结了仇怨,不知怎的被狗主人知道,愤怒已极,随下密敕,非要杀他不可。双方曾经交手几次,敌党并未得手,反叫他伤了两个会剑术的党羽,于是仇恨越深,到处约人寻他祖孙报仇。他见仇人势盛人多,自己不怕,恐他侄孙一时疏忽受人暗算,仗着年轻还未成家,除田产外无什牵累,一时负气,命他侄孙也出了家,先带往云边哀牢山中,交托当地隐修的道友暂住,自己愤气不出,独往敌人宫中大闹。本意给敌人一个警戒,哪知敌党早有防备,党羽既众,内中颇多能者,几乎吃了大亏,所谋未遂。后经一个现被敌人收服的同道之友出头和息。他对敌人本已怀有戒心,而敌人也知他难惹,防不胜防,均愿把话说明,从此两不相扰,方始罢休。他也把侄孙召回,仍令还乡守业,延他家中宗嗣。此人性情刚愎,眶毗必报,无论相隔多年,哪怕些须嫌隙,也决不忘情,事情虽了,依然忿恨不消。同来二友是他患难恩交,因友及友,对我也颇看重。

“我知此人最重礼貌过节,先前二友又是为了我们之事而来,故此把开山典礼移后,给他一个好面子,和我们倒是相处甚善。只是此人二十年前曾受过令五叔郝子美一场大奚落,又几乎被令尊断去一臂,引为奇耻大恨,立誓不肯甘休,无如川东五老虽是异姓弟兄,情逾骨肉,人多势众,又得峨眉嫡传,法力高强,飞剑神妙。以前失挫,便为轻敌自恃吃了大亏,如何还敢造次?这多年来,空自怀恨,不敢妄动,加以五老自弃川东故居,久已无人得知踪迹,他又连年有事,无暇及此,初意炼好可以克敌制胜之宝,再寻上几个好帮手,访查出令尊等下落再行下手,这次来路途中,遇见当年代他和息的敌党,无意之间得知五老在此隐居,立即勾起旧日深仇,意欲乘机寻仇,终觉势孤力薄。同来二友对他复仇一节早有明言,双方都是朋友,决不左袒,劝他既不听,也不再劝。他和天山冷魂峪老怪,以前原是同门师兄弟,乃师峨眉后山兵解之后,老怪虽另拜人为师,彼此老交情仍在,适对我说,不特令尊和郝五兄是他仇人,近年五老子侄门人在外行道,又曾伤了他好几个同道亲友和故人之子,此仇非报不可。我和五老交情也不瞒他,表面和同来二友一样,无所偏重。

“适才二位贤侄女到来,我恐上楼相见引起争执,故此有屈稍候。听此人行时口气,是往冷魂峪访老怪物,约其相助。老怪前和令三叔打赌,取那冰窟藏珍,本是阴谋诡计,不过老怪物脾气虽是极怪,说话还能算数,只不使他有所借口,去的门人后辈至多白费心力不能下手,除非去的人自不量力,未奉师命贪功独往,触动埋伏无力抵御,老怪决不致出手伤害来人。此人一去,老怪有了借口,无须如何出手,只作不管闲事,任凭双方自了仇怨,那去的人是否不吃他亏就难料了。此人和老怪,令尊等五老弟兄自不放在心上,派去的人却须慎选,既要胆大心细,法力剑术必须高强,又须持有护身法宝和抵御千万年凝积玄阴酷寒之气的灵药,才可前往。尤其夜长梦多,三月之内必须下手。日月如久,老怪邪法练成,党羽日众,再借故把脸一破,就更难办了。固然五老弟兄妙算如神,但是事隔多年,久已冷却的事,未必能想得到此人会来。有劳贤侄女回庄,将我所说禀告令尊和诸位令叔父母,早为之计,取宝之事能够早日观成最好。”

孙宝玲接口说:“这厮名姓,叔父可能说么?”周澄道:“二位贤侄女回去,只将我活一说,令尊弟兄自然明白,此时尚有疑难,不宜明言。”齐令贤正在寻思,闻言猛的想起前年三叔李清苕年初占卦所说之事,不禁惊喜,料知周澄不将名姓说出必有原因,见孙宝玲还要想问,便以目示意止住。周澄随道:“此外石老前辈有一封信,托贤侄女与令三叔父带去。”石铁华随向袖中取出一信递与齐令贤道:“我知令三叔李清苕手边藏有几种灵药,此信便是向他求的,另外还谈有沈老父子之事。以他为人,定必慨然相赠。闻五老弟兄日内要来,请他带来好了。”齐令贤一一应诺,随起告辞回庄,并约淳于姊妹同往,淳于芳本和二女交厚,当日元旦,知二女庄中还要祭神祭祖,许多闲事和礼节,难再挽留,又欲一看花灯之盛,周澄已然点头,便即应诺,向众辞别,准定初二夜里回来。周澄笑道:“大漠庄花灯新奇,饮食精美,你们诸姊妹又极相得。年轻人多喜聚不喜散,你索性初三早上陪了诸位贤侄女再同回来,也是一样。”齐令贤接口答道:“多谢叔父盛意,侄女是定在明晚再来呢。”周澄笑道:“也好,随你们的便吧。”说罢与石铁华起身先走。众人同送出去;齐、孙、淳于四女重向众人作别起身,同驾遁光往大漠庄飞去。

马子玄笑道:“饭东走了,我们还在这里作什?另换一处东道吧。”绛霞、紫云,两慧婢同声说道:“家主人虽走,二小姐置办的年菜点心和好酒还有不少,绛霞、紫云也还能做几样,别处多是官中酒食,恐不合诸位口味,好在一日夜的工夫,别处游乐无妨,晚间酒饭仍请在这里来用吧。”马玄子笑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人好客,连所用女环也是如此。我们先陪王狮兄游玩湖山景物,就便去往后山诸老家中辞年看望,回来仍就在此聚会,扰她主仆如何?”众人俱都称善。柳春也想随往,丁良暗使眼色止住,一面向陆萍躬身说道:“老山主允给柳师弟在后山备一静室,他新到此不熟,弟子意欲领他去往各处走上一回,再往后山相看住处,不知可否?”陆萍微笑点头。

丁、柳二人随向诸师长拜别,过了溪前小桥,便与众人背道而行,沿着山脚往湖边无人之处走去。行约半里,回顾诸师长已然隔远,丁良笑对柳春道:“师弟知我唤你同行心意么?”柳春答说:“小弟不知。”丁良道:“我一则见你聪明至诚,与我性情相合,一见如故,这里法令甚严,现值新春元旦全山同乐还不怎显,平日一步也走错不得,你新到此,周二师叔正与各位师长欢聚,你来得突然,无暇指教,所以我想趁着眼前闲空分别指明,以免无知误犯,谅不到致有什大碍。二则这里一班同门师兄弟,能常在各位师长侧随侍的,均长识见,得益不少,但是本山尊卑之分素严,第一资质心性要好,方能得到各位师长格外垂青,能有这等恩遇的并无几个。天下事都是积久成习,你正好借新来为由,乘着新春形迹脱略,去与各位师长接近。你已蒙各位师长器重,只要逐处留心,随侍上几日,像二位淳于师叔和我师父、马师伯都最爱才,因你此次大漠庄之行,胸中先有好的成见,就着这十几天新春,常时在侧,无形之中自比别的同门亲近,只内中有一两位对你看重,或是开口许你随时前往请教,此后便可得益不少。所以适才观操,我明知淳于师叔眼尖,已然看见我们,故意涎着脸,当她的面绕路迎上前去,试探一下,看许我们随侍不许,便是如此。现在我看出各位师长均已对你器重,你又得大漠庄李太师伯垂青,请老山主特准你一人后山独居,无须再入经武堂随众习武,以后不特成就远大,并可速成。三则不久有奇功一件,师父和我本早暗中商计,背人前往,不过此事尚需一个能手始能成行。我看今日师父与小周山主说笑情景,颇有前往之意。此事别人不行,我知此事非再有一人不可。师父为人心高好胜,胆大多谋,想到就做,我却代他老人家担心。自家人无须客气,论你现在功夫比我还差,并且去那地方十分凶险,事前非有准备不可,你尚一无所知,如何同往,但是你此次大漠庄之行必有所得,又是恃许可以随意出入本山之人,好些方便。我知五老如有传授,必然不宜告人,我此时也无须向你探询,事却非你同行不可。五老乃峨眉嫡派传人,他那玄门正宗传授,说难极难,说易极易,一经领悟,一通百通,你天资既好,又肯下苦,以我所知,不消多日勤习,必能贯通。你虽入门,一切信符表册以及衣物用具尚未领取,现值新年,本无须如此亟亟,为了这件奇功,最好今日便由我领你去往后山看好住处,再由我代你向本山司会、器用、纠查等处报到,领取各物,使你今晚便可入居用功,不必在周二师叔家中借住。如能速成,岂非绝妙之事!不过师父性做,暂时不可使他知道,须听我言相机行事,师弟心意如何?”要知以下一切紧张节目,均在四集内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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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回午夜响寒潮志决心坚荒山卧雪青春迷姹女危临梦醒魔窟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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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自是感慰,随照所说,同往各主管处报到,领了信符表册,再去后山相好地势,卧具应用各物,也经执事人役随后运到。柳春见后山一带,峰崖高峻,形势隐僻,除遥望侧面山崖之中有几处华美房舍,林木环绕,似颇幽胜外,到处都是冰封雪盖。登高四望,不是众山杂沓,便是雪漠平野,渺无人烟,景色甚是荒寒。休说得天堂与淳于姊妹所居山中诸胜处,便与前山环湖一带比较,也相去天地,上下崖洞却有三四处。为想锻炼体力,并示不畏寒苦,特意选了崖腰背阴一处。崖势十分险峭,离地二三十丈,上下攀援已甚艰难,洞大只得方丈,常日对着沙漠里吹来的朔风,洞外冰雪,常受风力猛吹重压,有的中空虚陷,有的嗟峨乱列,坚利如刀,只是个人,休说日居夜卧,洞口稍立便气透不转,冻倒在地。

丁良因当地乃本门领有上乘心法的门人练成后照例人居练功之所,自己去年居此二日尚且难当,柳春虽得五老垂青,毕竟未得本门真传,就五老有什传授,共只一二日光阴,又值御敌度岁忙乱当儿,也无如此快法,本心想领柳春看完当地形势,择一避风所在,日后功力精进,再移往高寒之处,见他坚执甘冒寒苦一劳永逸,挺立洞口寒风中,并无畏容,与树穴初见情景大不相同。不知柳春仙缘遇合,曾在大漠庄服了一粒小还丹,后入定室发现《白阳图解》,如法勤习,药力运行,真气充沛全身,不特体力大强,灵智也今非昔比。丁良心虽稍放,良友关心,恐他少年好胜,欲速不达,反生害处,便劝他道:“你我同门至交,一见如故,不作客套。这里夜来奇冷,胜此十倍,洞又当风,你晚饭后便来此独居,无人相伴,地理不熟,一旦冻倒,如何是好!还是另换一处吧。”

柳春本是少年勇气,不知自己能否胜任,闻言一想,丁良入门虽稍迟数月,但他前朝忠烈遗孤,与山主、各位师长多有渊源,陆师伯又极钟爱,已传上乘法髓,胜我得多,塞外雪风凛冽素所深知,此时只党风大,虽不甚冷,许是白天原故,夜来定必难当,如再坚执不听,等支持不住或是病倒,反倒丢人,心念一动,有点气馁,方说:“多谢师弟指教。”话未说完,忽听丁良笑指道:“师父来了,必有话说,等问过再定吧。”随见一条人影沿着崖腰,由前山一面飞驰而至,果是陆萍赶到,二人连忙施礼。

陆萍见二人所选崖洞,意似惊奇,后朝柳春细看了看,略一握手,立转笑容喜道:

“是你自己要住此洞么?”柳春因未定局,答语稍迟。丁良知师父精细,不喜人本领不济偏要好大喜功,已先代答道:“柳师兄初来,不知此洞风烈奇冷,本为锻炼体力着想,现经弟子一说,正想移往崖下那洞呢。”陆萍笑道:“你以为精灵呢!只知你去年住此三月,算还得过真传,所居崖洞又是向阳避风所在,前半尚且杂禁,何况柳春?也不想想此是本山练功最难之处,夜间不说,常人到此,便这是日里也难立足。你们正当风口,你运用真气御寒尚自觉冷,岂可稍微勉强?他未得心法,如何禁受,居然行所无事,是何原故,分明此行得益不少。他性行诚厚,先在前山几次想说经过,我因此事只淳于、周、马有限几位可行,不宜人多,不令出口。适才淳于兄妹接待远客,我知你心急情热,必引他当日移居,特意抽空来此询问。先见你二人正对冷魂峪正面当风而立,虽然子午寒潮到此已成强弩之末,终是厉害。你还勉强,他竟能当。到后见你正在运气,他倒神色自如,连手心都不冷。昨晚本就觉他二目神光有异寻常,早来更盛,多神奇的传授,一日夜间也无此境象,五老传授之外,必有恩赐无疑,他本人也许还不知道呢。”随令柳春略说前事,并说:“双方情如一家。事情适已有人告知大概,无如事须谨秘,丁良本定同行,也可与闻、只对别人,不奉山主五老师长之命切忌再提。赐什传授,乃是各人缘福,丁良常去大漠庄,并与诸小侠交好在先,怎未传授?可知珍秘,非可幸致。此节连我和你师父也无须详陈练法,叙事便了。”柳春闻言益发放心,便将前事详说。

陆萍听他曾服小还丹,已自惊奇,又听说定室之中所观《白阳图解》,并非五老亲传,不禁大喜,对丁良道:“怪不得李六哥送客时那等说法。适陪草衣道长来此,行时又嘱我暗询柳春,自知就里。经此一来,约期以前成功无疑。大约此事柳春自作一路,不与我们同行。我看你二人甚是莫逆,也许可以随同前往,须等四明来后才可定局。如与我一道,所得就差得多,且看你有无此种缘福吧。”丁良慨然道:“弟子早就请命,只为感念师恩效力,并不想得什好处,来时曾与柳师兄说,他所行与传授我并不问,到时冷魂峪却须同往。既是分头下手,弟子自然随定师父一路。”陆萍笑道:“痴娃儿,如真有难,你同我一路便能免么?并且这事也由不得你,也非没有化解。我向来虽然胆大,事早算计周详,身经百险,终未败过,何况此事已成大举,你还愁它作什?”

柳春见丁良义形于色,闻言未答,正暗赞他忠义知勇,猛想起除夕赴宴前,随侍五老的一个少年曾暗中递过一个纸团,一直无暇观看,忙补说了,取出一看,上写“冷魂峪事关系至大,四明因泄机二次犯规,本应重责,幸其胆大机智,元旦参谒时,犯险向三大公求说,自告奋勇,李大夫人又为讲请,特赐恩宽记罚,许其将功折罪,但执法人已下逐出之命,家规犯过不能全免,到日必来寻找柳春。老周山主必已早知底细,详情当面再说。只此事尚需一个聪明灵秀的少年伴侣到时同往,同去的人虽勉强不得。限期不远,务请期前先为物色,暗中结纳,勿使局外人知,看完烧去”等语,并未具名。

丁良还无表示,陆、柳二人俱知道丁良补缺最好,俱都大喜。略微商说,柳春仍居洞内。

陆萍对他自是期爱,因昨夜未眠,第一日入居这等冰山风窟,也须早归,令二人布完后,速去淳于家中,等夜宴后便即归卧。虽服灵丹,初经奇寒终是难耐,尤其子时厉害,命将洞口前人后半期撤去的石门掘出安上。就这样,丁良因当晚还须睡眠,不能用功,仍不放心,陆萍走后,又劝柳春不可大意,好在备有炊具,令将炉火升起,再去前山。

柳春虽听陆萍说起小还丹的灵效,到底初次经历,又听丁良详说去年身经之苦,那还是在崖下避风之处,循序渐进,自较稳妥,况是良友关切盛意,便称谢照办。等到一切停当,时已不早,赶到前山,已是到处灯火照耀,笙歌鞭炮之声合成一片繁喧,热闹非常。到了淳于家中一看,人数甚多,除本门师伯叔和王狮叟、马玄子外,尚有男女三个外客。陆萍、周谦令二人先朝上行了公礼,再向来客引见,才知来人乃草衣道长的门人华太清和他好友卫飞、吕芳芸夫妇,因往北天山访友,闻得乃师被石铁华约往白马山,特意赶来拜见,并和本山老少诸侠叙谈。刚到不久,乃师正与老周山主和雁山六友商计独臂老侠沈昭与妖僧订约复仇之事,好些机密,暂时不便预闻,退了出来,与平辈诸友叙阔。本山小辈盟友中的第一位忠孝仙人方端又自云南奉了云龙山主王人武的密命,突然赶回。事出意外,大家高兴。三人与本山诸侠多年知交,便由淳于兄妹做主,为这几人接风。周、陆诸侠因新春元旦照例无事,可以通融,方端不能久留,好弟兄难得相见,便和淳于震商量,派了几个得力门人,把奉命各地轮值的同盟兄弟也全替换回来。恰巧芒肠三侠本山会操攻阵失陷,无颜久居,推说要往北天山去谒狄梁公,坚辞别去,所以一盟二十七友,除奉派未归者余均在座,加上淳于兄妹素日期爱的几个后辈,竟坐了四桌之多。二人年幼,柳春更是人门日浅,事前曾有陆萍嘱咐,不间自不敢开口。来客、主人只管谈笑风生,除说起沈氏父子已与妖僧对面,约定三月之内北天山冷魂峪白骨台一决胜负,闻得妖僧仗左昆仑邢佐父子之力,已用三宝密敕代约到两个能手,所幸冷魂峪老怪物虽与老邢有交,老怪物却因他受人收买,看他不起,只允借地比斗,曾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言,许不会出手而外,别的多是互相叙阔,或提说一些旧话,无关宏旨。淳于荻自在厨房监制佳肴,时来时往,陆萍自今早起便不再和她斗口。马玄于又和方端密谈,心似有事。席间只方端和来客见二人资禀特佳,互相夸奖,随同敬谢应答了几句。

柳春偷觑师父周谦不时目视自己,面现喜容,虽料五师伯必将自己所说转告,终想得便面陈,偏无谈话机会,一会席散上茶,见师父独坐一旁,便端了一碗茶过去,方想此时说话仍是不便,又不敢请往外面陈说,周谦已先笑道:“你早移居用功也好。你十五叔怜你性行诚毅,年纪又轻,适和我说,赐你不少食物,少时带了走吧。”淳于荻也赶过说道:“那是我制的年下菜肴和一些糖果年糕,省你不会做吃的,往返前山,又误用功,好在备有锅炉用具,一热就吃,有的冷吃也行,现制两篮,放在屋外,预计够你一月之用,吃完我会命人送去,你仍不免往前山来,向我要也行。我很喜你诚敬,无须客气,”柳春连忙拜谢。周谦随道:“你早回后山补足睡眠,索性明日起用功,有事我会唤你。令尊已早命人告知,明日我还便道往访,自有话说,不会悬念。后日大漠庄老少仙侠与北天山狄老前辈父子相继来此,如要见你,也必相召,否则不必再到前山。什话都无庸我说,可向在座尊长拜别。后山黑暗险滑,又带有不少东西,仍由丁良送你回去吧。”

柳春心敬恩师,不敢多说,即向众人拜辞,同了丁良走出一看,淳于荻所赠之物共有两大提篮,暗忖:这里许多美味父母全未吃过,本想向十五叔学做几样,回家奉亲,不料给了这多,正对心思,便和丁良分提,过了溪桥,便即放下,喊住丁良道:“我求师弟一点事,不知有法想么?”丁良笑问:“师兄何事,值得说求?”柳春道:“家父母年迈,平日无什甘旨之奉,十五叔所做肴点美味无比,从未尝过。我虽独居后山,食物用具全都不缺,年轻人得饱已足,意欲送往家中。只因人地生疏,又正用功,不能回去,想请贤弟设法,转托便人带交家父,感谢不尽。”丁良略微寻思,答道:“本山只师父一辈可以随意出入,山规甚严,尤其携物外出。此本难题,但事情甚小,又是出于孝思,你且交我,明早禀告师父,为你设法一办便了。”柳春见他面有难色仍肯为己尽力,知非易事,自从一见便承关注,又以琐事相烦,好生不安,有心收回前请,又想父母从未吃过这好美味,红着一张脸答道:“师弟你真使我感激无地,你对我太好了。如真碍难,我留到走时送去也好。”

淳于荻忽然走来,问道:“你二人怎不往后山?在此等陆矮子么?”丁良方要回答,淳于荻笑道:“不要你多口,你和你师父一样惹厌。我只问他这老实人。”柳春不好意思说,方一沉吟,淳于荻气道:“你也跟他学坏,想瞒我么?我因你十四叔已同齐、孙二位姊姊往大漠庄,本想事完赶去,不料来了外客。他们起哄,人数又多,好容易忙完。

我见你陆师伯今天忽改常度,放心不下。适才他又推说两夜未眠,想睡先走。我疑他又是一意孤行,也许与你有关,暗中窥探。休看我喜和他说笑,彼此仍是情若骨肉,原本为好,料定有事,他偏真个睡去。归途见你二人在此,疑他本有约会,看出我在尾随,故意去睡,少时仍要寻去。是否如此,你须实说,不可骗我。”柳春早看出陆萍背着淳于荻行事,闻言先颇发慌,听完方始心安,便把心意说出:“陆师伯并无约会。如有虚言,甘受重责。”淳于荻笑道:“我原信你。既然如此,东西你仍带回后山自己吃,也无须再托别人,我必成全你的孝心。明早我往大漠庄接姊姊,自会另装两篮绕往你师父店内,命人与你父母带去,就说你师父所赠便了。”

柳春大喜拜谢,重又辞别,路上直说:“十五叔可感,诸位师长相待如此恩厚,永世不忘。”丁良也随口应和,把淳于姊妹说得各有长处,并世所稀。柳春渐觉他言不由衷,忽听崖顶冰雪微响,回顾无迹,人已行抵峰下,便与谢别。丁良执意送人洞内助他升火再走。柳春方想说火早升好,丁良已提篮抢先上去,只得罢了。刚到崖顶,觉出风力甚强,寒气侵肌,比日里要冷得多,石门附有滑槽机括,封闭严密,洞中炉火正旺。

按说洞小火大,风又挡住,理应温暖,可是洞中并无暖意,只比洞外强些而已。柳春先只觉出洞外风大,比日间冷,因已具有耐寒之能,还不知当地冷得出奇,见时尚早,便留丁良小坐。丁良笑指壁间冰粒笑道:“这便是冰壶嘴里冒出的热气,到了壁上,转眼成冰。你看炉火多旺,烧的又是特制的煤和炭团,火力极大,又极耐烧,不过在门微一开动,便成这样,如是常人,再加两个大火盆,也不能在此久留。这还是寒潮未起的当儿,再呆一会,虽因门闭时久,冷气稍减,一到子时,你就觉出厉害了。本来我想陪你过了子时再走,一则师父和周二师叔命你早睡,不应违背;二则子夜寒潮,虽道远来余波,仍极厉害,那冷气得隙即入可穿金石。虽仗石门是独臂老侠监工特制,石质甚坚,上下槽口平滑如玉,严丝合缝,边沿更有厚毡挡护,仍不免被它透进。那时炉火无温,火成灰色,到三个时辰过去,此门微露小隙,便成寒冰地狱。我先原是因你初次经历,不甚放心,随来看你应付,到底能经也未?不料十五叔恐师父负气涉险,背了大家暗中监防,却不知师父为人向不冒失,就背小周山主行事,也必有算计,今日听你一说,更知事情闹大,为顾大局,只管勤习少阳神功,已把前念打消,心中自仍不快。十五叔不知就里,虽听你说未与师父定约,仍恐你人忠厚,预受指教,又有我在侧,暗中跟来,恰巧你感激他,我再一附和,适又坚不令我送上,方始相信回去。经此一来,她更高兴,对你更好了。休看她生得丑,人又天真爱闹,但极热心义气,心更灵秀机智,有时真是成心装呆。我听孙小师叔和我说,李老夫人很怜爱她,将来成就还在十四叔之上哩。此洞我曾随师父来过两次,均未久停,深知厉害,适见你上山时那等冷法,面未改色,竟比我还能忍,好固是好,功还未用,何必多找罪受?好在这新正十天左右,如不奉命他出,还能来此看你。等我代你把火添上,日间所运冰雪,另灌一壶备用。我走你睡,养好精神,明日用功也好。”随说随即依言行事。柳春见他情意殷殷,为自己前后忙了一整天,甚是过意不去,拦劝不住,只得帮同抢做。彼此年岁心志相若,又是第一个交到的同门好友,由此友情日益深厚,成了患难骨肉之交不提。

丁良心灵手快,一会将事做完,便起告辞。柳春开门送他时,觉着寒风小了许多,闭门上床,盘算了一阵,又把《白阳图解》从头默记,是曾熟读的全未遗忘,好生欢喜。

望着对面炉火熊熊,水已大沸,壶口热气乱喷,沸声盈耳,比初进来时又似暖意加增,心想此时必已交子,丁良决非言过其实,定是小还丹的灵效,故无所觉。本打算当夜起用功,继思恩师命我补足睡眠,如何暗中违背?陆师伯既会少阳神功,不知是否同一家数?师父是否也习此法?丁良走得太急,也忘了问,念头一转,便闭目安卧。

待不一会,已快入睡,微闻异声远远传来,甚是凄厉,一会又听涛鸣浪吼狂潮怒啸,宛如万马奔腾,由远而近。昏梦中,觉着沙漠中不会有这大水,许是子午寒潮已然发动,怎未觉冷?那潮声仿佛快到附近,忽然轰的一声过处,繁喧顿歇,连先前洞外连吹不断的狂风也都静止。方自奇怪,猛觉寒气侵肌,当时机怜伶便是一个冷战,跟着寒气越来越甚,冷得再睡不住。先前丁良代领卧具时,连铺带盖要得甚多,又并代铺陈好才走,下面毛毯皮褥,上面更是重棉皮毯,自觉无须,良友好意,只率听之,卧时还自觉厚,此时冷如寒铁,竟无一丝暖气。再看对面炉火果是灰色,昏灯幢幢,寒焰如豆,已将熄灭,风声已住,石门密闭,也不知哪里来的冷气,就这微一探头,前额已冷如冰雪,想起前言,未免胆怯,尚幸手足尚温,还能勉强支持,连忙缩头被内。刚把四面被盖裹紧,适闻异声如潮又起,与先一样,潮到近崖一带便止,冷也较前加盛。似这样接连好几次过去,越觉奇冷难禁,因想每夜这等奇寒,尚难与抗,冷魂峪更冷百倍,寒潮遇上立死,共只三月光阴,到时不能胜任,岂不误人误己?心中一急,猛然回忆少阳神功本要循序渐进,峨眉心法最快也须四十九日以上,但前半图解,关于初修道人抵御雪风和奇寒盛暑,均有形势图说,注解甚详,不特一学即会,内有一种恰是卧形,一经运用便可生热,自然入梦,便露宿深山雪地,也不受寒气侵袭,正好试它一试,立即如法施为。本来手足冰凉,冷得直抖,及至真气运行以后,觉着一段阳和之气,顺羊车穴(穴在腰部)起逆行而上,直透十二重关,渐次行遍全身,竟是到一处暖和一处,一会交沛全身,暖适异常,试探首向外,虽也觉冷,已不是先前那等厉害。埋首裳内本是大忌,便把头伸出在外,二次再试,一面按照。图解,返虚入浑,将气机调和,连运行了十数次后,任其徐徐运转。这一来,不特衾被生温,连露出在外的头颈等处也均有了暖意,不再感受寒威,想不到图解如此妙用,心中高兴已极。

同时寒潮过去,洞外狂风又起,一会人也安然睡去。洞门紧闭,不透天光,睡得又极甜适,梦中闻人在外呼唤,才得惊醒,听出是丁良口音,心疑天已不早,赶忙应声。

丁良已开门走进,先把门关好,便抢近前按住柳春道:“师兄怎这样冒失!我当你早起和我去年住此一样,受不过冷,在内用功呢,敲门时听出你未起,又担心你冻病,后听应声,便防你暴起,开门连忙走进。洞门当风,你不穿衣服岂可下床?”说时,手已伸向被内,忽又惊喜道:“你果有此耐寒本领,真太妙了!”柳春问故。丁良道:

“那子午寒潮,平日只能吹到离此五六百里外无人沙漠之中,向空散去,这里如非离地甚高,连那余威也未必波及,就这样已冷不可当。每一逢到了子午日干,寒潮最是猛烈,最厉害时,散处相隔不过百里,寻常道术之士也难禁受。我昨夜回去,才想起昨日子夜正是庚午日干,你虽有洞门挡风,总觉可虑,又不便来,只得去求师父设法。师父力言无碍,直似连门有无均在两可。我实不放心,一起便来探看,听你应声,知未病倒,仍当强熬过来。现看出你面色甚好,身上温暖。照此情形,只能避开子午二时,现在前往,都似可能,真出意外呢!”柳春便答:“子时果是冷极,后照《白阳图解》一练便不觉冷,伸头被外睡熟了。”丁良道:“你当容易?那少阳神功,我苦求师父传授,也曾练过。听说传的人虽非五老峨眉心法,也是玄门正宗,虽然未到功候,总比你刚学初练强吧?为了急于看你,来得又过早些,就为昨夜寒潮太凶,余威犹未散尽,就叩门这一会,我还运气相抗,冻得手足都快僵了,哪似你这等自然?师兄福缘大好,异日仙业成就无疑了。”柳春谦逊了两句,穿好下床。丁良又助他弄好饮水食物,便要走去。柳春坚留共饭,或是多谈一会。丁良道:“我实因师兄第一次经此酷寒,大不放心,否则也不会来。既知无事,君子爱人以德,为何阻你用功?不过求进不可太急,洞口石门须要缓缓撤去。我听师父说,梁四明颇得李老大公与李六叔的期爱,又和你好,我很想交此朋友,同舟共济。等他到了,我再来吧。”

柳春也觉用功要紧,只得任其别去。洗漱饮食之后,自己排好功课,略微歇食,便照图解用功参悟勤习起来。初意初三日五老与天山诸侠少长咸集,许要传唤往见,至夜无信,连孙、李诸小侠也未临访,只得罢了。天分福缘既极高厚,用功又勤,所得更是玄门正宗传授,进境之速,自无庸说。光阴易过,这日用完功起身,因连日悟出好些妙用,连饭也无心做,只胡乱吃些淳于荻所赠现成食物,有时仅吃一顿,点饥便罢,打算做顿热东西吃。刚把米淘好煮上,想起当日已是十六,四明应该到来,忽听洞外有人言动,拉开门一张,正是丁良陪了四明到来,手还持有一信,好生欣慰,连忙开门迎进,互相叙阔。四明仍以下人自谦,嗣经柳、丁二人力说由此结为兄弟,方始改口,结盟一层仍是不肯,至少也须经过主人之命。二人只得罢了。

坐定,四明将信交过,再说来意。二人才知峨眉派取才甚严,门人均须经左元、右元两洞所设考验功力的火宅莲焰和十三限严关通行过去,始允下山行道,所以门人极少失足。只有一个叫焦顶的,人虽灵慧,夙孽太重,入门之始,便因师长碍于接引人的情面,又见他向道诚切迥异恒流,勉为其难未始无望,便令在左元洞壁小洞之中用功苦练。

焦顼心高志大,求进大切,又善结交同门,恰巧同门师兄商风子本来功力甚高,早可下山,只为感激同门至友周云从恩义,向师长力请,情甘留山受苦自稽仙业,与同进退。

因云从偏不争气,始而不能通行,后来商风子见他思念九房父母和妻子,按着昔年开府众弟子结伴通行旧例,拼受苦厄,以全力护他通过严关,不料云从初出茅庐,又知师长怜他孝思与好友义气,好些通融,下山以后,见男女诸同门各有功业,一时急功好胜,自恃得有师传法宝,妄树强敌,如非同门人多,应援又快,几迷本性,犯规堕劫,经此一来,又须回山重练。商风子自仍相伴不舍,恰在一处修为。焦项得知经过,便向二人倾心结纳,左元洞严关秘奥利害首先探得,一面苦心修炼。这年恰值商、周二人二次下山,焦项也相随请命,仗着机智灵巧和商、周二人同行互助之力,居然在于钧一发之中犯险而过。也是定数难移,教主他出,轮值掌管的恰又是他本身师父,见他竟能通行严关,以为功力精进,还自期爱奖勉,赐了好几件法宝。哪知始基未固,事由侥幸,功力定力俱都不够,又仗着师传法宝,树下不少异派强敌,结局为一魔女诱惑胁迫,失去真元,迷了本性,被拖下水。自知归路已断,索性倒行逆施起来。

这时五老正奉教主之令、往海外仙山就地采药炼丹,数年未归,为了所炼各种灵药十分珍贵,择地隐秘,四围设有神幕禁制。炼丹期中,除五家男女十七人外,连同门也奉命不许往来,期前炼成,还在高兴,一点也没想到焦硕会叛道背师,投入邪教。同门先进峨盾三英中的李英琼奉乃师佟元奇之命行诛,到处搜索,正在万分惶急欲谋补救,五老又不合见为日尚早,师长尚未回山,意欲先回川东故居省墓,考查子孙学业,不曾直飞峨眉。吃他得知,和魔女商好诡计,连夜赶去,假传师命,说五老欲速不达,所炼灵丹尚欠火候,不许回山,罚往紫云宫炼一炉小还丹赎罪。先炼灵丹,连同炼时用来防御外邪的几件灵药,着交焦项带回,候教主回日加功炼过,定日赐服。焦顼以前最善结纳,双方情分本厚,峨眉门下素无败类。尤其教主道妙通玄,神目如电,谁也不敢背师行事,况是假传师命。最巧是那些丹药本经五老夫妻日夕通诚苦求,又经几位师门至交代向教主力请,说五老今生善功甚多,应加特恩,许其少转一劫,即以今生,率同一些有根器的门人子女同证仙业,妙一真人方始应允,准其先将灵丹炼成备用。领命时节曾示仙机闻命即行,一班男女同门均未在侧,并无人知,焦顼偏说得头头是道,所以连郝子美那么知机的人俱都深信不疑,如言交付,托其转呈,心还惶急,恐误仙业,原为连夜急飞紫云宫,好在炼小还丹的灵药宫中盛产,极容易炼,四十九日即可炼成,宫中三位女主人本是同门先进,恰又同往灵娇仙府访友未归。这三人又均长厚,向在海宫清修,近年已不常往中土,知道此事不久,同门中有此败类,认做痛心之事,未向门人宫众宣扬,是知底细的几个女弟子也均随往,直到小还丹炼成,归途遇一同门,才知详情。教主虽还未下严命,昔日恩师佟元奇收自己时,曾说“以前收徒不慎,虽早为我飞剑所诛,未造出什么大孽,终我扫脸,本已不想收徒,一则本门教主以次,各位师兄弟同门均有嫡传高弟,我独缺如,固然同是一家无分彼此,总想得一美质传我衣钵,又见你向道心诚,良友劝勉,始允入门,授以心法,偏生掌教师兄他往,未得先与商计,归后听他口风,你夙孽大重,本门覆荫之下,如真向道诚毅,原非不可解兔。只是本门开府以来,日益发扬光大,门人个个修为精进,休说无一败类,连犯小过的均极少见,你将来如若背师为恶,便掌教师兄加恩减免,我也容你不得,如犯重条,更是形神皆灭,事在人为,你须谨慎”等语。这次犯规恰是师父值年期内,奉命诛戮的恰又是李英琼。此人疾恶如仇,铁面冰心,只知奉命行事,不容宽纵,所至无人能敌,为方今同门先进中最有名的人物,分明师长痛恨,非令形神皆灭不可,为此与魔女痛哭密计,早晚遇上,势必不免,为想保全元神,以为异日转劫重生之计,前听师父说过,知道五老灵丹专供娶妻生子、半路修为的人成道之用,恰可仗以转动,但掌教师尊法力无边,念动即知,此事决非容易。身在魔宫,仗着地利,还可隐匿苟延,这一远去川东,就许自投罗网,除此死中求活而外,更无他策,又想师父既然下令行诛,以李英琼的法力和照形之宝,事本容易,为何向师父讨限多日?如说念在同门之义,想等教主回山求情,又不应由奉命之日起便四处搜寻,逼得自己宛如丧家之犬。初意只想逃回魔宫,与纠缠自己的夙孽爱妻见上一面,便即等死,哪知到没数日,反倒无事,不论好坏,想不出一个道理,时机又稍纵即逝。万般无奈,只得先和魔女同向峨眉遥拜通诚,哭求自知罪大,只求教主开恩,免其戮神之诛,仍许虔心改过自赎,一面在魔女暗中隐护之下,先去川东将丹骗取到手。因知当时服下仍难免死,并无用处,夫妻二人苦思多日,才想出一条计策。

原来魔女娜姐乃黑老翁干鹊之女,乃母波旬婆,和赤身教主鸠盘婆是同胞姊妹。鸠盘婆成就较早,法力也较高,本来约定姊妹二人同创赤身教。彼时干鹊也是旁门中人,爱波旬婆美貌,苦恋多年,百计千方,誓欲必得。鸠盘婆知道妹子一嫁人,便不能同习九子母天魔,无异去掉将来一条膀臂,先见妹子不理,赤身教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相爱并非恶意,虽然不快,尚未发作,后见妹子芳心已渐被对方感动,不禁大怒,竟用魔法将干鹊擒去,想要炼他生魂。干鹊眼看不能抗拒,危急万分,幸而波旬婆见状不忍,暗中将他放走。干鹊幸得逃生,元神仍受禁制,虽经心上人向乃姊力争维护,婚姻一层已是无望,只一求婚必被擒去,重受炼魂之惨,又看出心上人有情于己,爱根愈深,如何放她得下?偏生鸠盘婆为人比自己还要怪僻,心肠歹毒,无法可以感动。正自情急无奈,巧遇前辈散仙百禽道人公冶黄路过,二人原有一面之缘,便向求救。

公冶黄道:“自从道家四九天劫将临,正教固由此日益昌明,一班邪教也须猖狂一时。鸠盘婆邪法已极厉害,尤其所练九子母天魔更恶,也最难制,行法人稍微疏忽,或是放出害人不成,必以倒戈,转害主人,阴毒凶残,无与伦比,必须两人合练,均有同等功力,方可由心运用,万无一失,但练此魔教大法的人才最是难得,一部最神奇恶毒的魔教第一秘籍《血神经》,又被血神子郑隐盗去,未等练成害人,师徒十多人均为长眉真人所诛,《血神经》也为真火焚毁。难得你所爱的人资质极好,同是魔教,又是她同胞妹子,再好没有,自信此法练成并世无敌,所以看得甚重,但她认为关系安危大局之事,她妹子一嫁人便不能练,如何容你妄想?你元神又受禁制,便女的与你同逃也办不到,岂非做梦!”干鹊不知公冶黄受一正教中长老指教而来,知道目前散仙中,只他和大方真人乙休等有限几人不畏鸠盘婆魔法,再四苦求设法。

公冶黄道:“法子也非没有,一个是急速暗中改投正教,使元神脱出禁制,复体之后再打主意。还有一条,比较可以早完心想,只不知你事成之后,能否如约行事。”干鹊想了想,答道:“我因师门恩重,师长均为正教中人所杀,若非恩师遗命,说仇人利害,如想复仇,无异以卵敌石,平白送死,他已自杀,不许蹈他覆辙,迫我允诺,方始化去,我必不甘休,将来宁遭劫数,也决不反颜事仇,此外,只能使我如愿,虽经百死,无不惟命。”公冶黄才说。“我先也旁门入道,幸遇长眉真人与极乐真人连番指教,并赠道书修炼,始得兼有两家之长。但是当初欲以旁门证果,曾发宏愿。日前算出,不到功行完满便要走火入魔,本在为难,经你苦求,才想起赤身教虽以上乘秘魔正宗相标榜,所炼魔鬼均系所摄凶魂戾魄,再不便是积年僵尸骷髅和左道妖邪的生魂,转易不害凡人,教规也极严厉,无如所炼魔鬼阴毒凶残,喜啖生魂,又赋奇毒之气,中人立死,师徒多人个个狂做强横,一言不合立下毒手,禁忌又多,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两句话直如未说,定必造孽无穷。运数未终,除她反倒激变,多害生灵,仍难如愿。姊妹二人合练天魔,一旦成功,实是将来大害,有了帮手,仗势行凶,更无顾忌,门人十九极恶穷凶,不知要害多少道术之士,生灵游魂更不必说。我意欲借此稍立善功,作一釜底抽薪之计,使她妹子嫁你。她虽仍要练成,无人相辅为用,凶威既减,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敢轻易施为。那天魔练成之后,便随年时与主人功力日增威力,除非一开始便是二人合练,日后即便物色到人,也是各练各,并无用处。多高法力,这最厉害的子母天魔也只能练一次,我使其无形中少造好些罪恶,岂不也好?还有你不肯改投正教无妨,但须向我立誓,婚后会同你妻觅地隐修,永不为恶,我便助你成功如何?”

干鹊之师法力极高,乃左道中有名人物,干鹊是他未次所收徒弟,因见前收门徒心性皆恶,仗恃邪法,背师横行,为师门连树强敌,造下不少罪孽,结局多为正教中人所杀。自己明知其非,早晚受累,无如多年盛名,面子难堪,一面把干鹊认做衣钵传人,立意传授;一面准备专事寻仇,未来之事已早算定,所以死前那等说法。干鹊出山不久便遇波旬婆,惊为天人,他本人虽是左道,并无恶行,闻言立即允诺,发了重誓。公冶黄来时原有成算,一到,便在所居冷魂峪外设下反五行大挪移法,把二人形声隐去,以妨鸠盘婆查出真相,另设干鹊为想心上人不能遂愿走火入魔幻相。至于鸠盘婆姊妹,一个知道干鹊心不甘休,看上他的生魂,想乘其卷土重来立下毒手,使妹子无法挽回,一劳永逸;一个是心感对方深情,知他百折不回,惟恐又来自投罗网。两人各有心事,正在行法查看。波旬婆爱根已固,如非情人元神受制,直恨不能逃出魔官赶往相就,一见幻景,当时情急,和乃姊力争,说:“干鹊法力颇高,走火入魔由于元神受禁,他修为多年也非容易,师门仇敌又多,以后如何自保?你已应允,只你永息求婚之念,便可撤去禁制。我说人的心念如何能知?请以不来寻我为限。你已应允。如今人己坐僵,身同木石,还有何说?”鸠盘婆无言可答,刚将元神撤禁。波旬婆一见他景中元神复体以后泪流不止,心越感动,执意赶往,用魔法封闭,使其枯坐清修,免为仇敌所害。鸠盘婆自信还深,以为魔法传真,千百里外声形如对,不曾料到人有暗算,早算好她练法时刻,乘隙安排,又知妹子也是生具特性,不容不往。波旬婆刚一赶到,吃公冶黄劝勉了几句便即别去。二人当日结成夫妇,恩爱非常。

事也真巧,波旬婆来到以后,鸠盘婆恰有好友来访,客去再往魔坛查看,幻景中干鹊仍是愁眉苦脸,好似妹子未去过的神气,接连三日,妹子也未回宫,大是奇怪。公冶黄去时,又用仙法隐迹,颠倒五行,峪外仙法未撤,推算不出影迹,正当开练阵法之际,怎不又急又恨、最后还是仙法自撤,这才得知,也只查见二人已然成婚,前半仍是茫然,大怒赶往,待下毒手。波旬婆早有安排,不特抢护在丈夫前面,并使出魔教中拼与敌人同尽的大法,七窍皆插金刀,手握火球相待,见面哭骂:“你当初也有情人,只为中途变心,才拼以身殉魔,得有今日。各自遇人不同,如何强逼我随你?我知你心狠手毒,不念小时情义,结婚当时,便和丈夫商量,各失真元,现已怀孕,便逼我回去也无用处。

如害我丈夫,我便和你拼命!”鸠盘婆原生得比乃妹还要美艳,只为情人受一妖妇蛊惑中途变心,复仇之后愤急毁容,未出家前又曾受继母虐待,全仗妹子关照求情,并放她逃人山去,才有今日成就。妹子所学,乃是想念自己,入山苦寻,另有遇合,并非自己授与,旧恩未报反与为仇,也觉间心不过,真元己失,魔法不能再练,何苦恩将仇报?只气二人不过,也无法下台,便说:“你二人无非都生得美秀,才这等贪恋。自来男子无义,女子无情,如似我此时这等奇丑,还自恩爱,我便服你,以后决不为难,遇事并还相助。”不料二人患难夫妻,情深爱重,又得高人指教,早已防到,同声答道:“我夫妻地老天荒,恩爱不渝,各人美貌也早享受,变多丑怪,仍是本人,恩爱只有更深,决不如你所料。只求你不再为仇作对,已感盛情。相助一层,免劳照顾,现当你面毁容,谁有二心,由你惨杀如何?”说时,已各用法术将本来美容毁去,夫妻抱头痛哭起来。

鸠盘婆初意二人稍微求告便可善罢,不料如此刚强,反被闹了个无趣,回去好生内咎,由此断了往来。

二人毁容以后,脾气越来越怪,不久生下魔女娜妲,生得美艳无比。鸠盘婆本觉对妹子不起,时在魔宫中行法查看,见生此女,甚是喜爱,又怜她生长冷魂峪穷阴凝闭奇寒之地,虽说父母均精法术,阳面一带稍好,终非佳处,有心接往魔宫享受,就便深造;生父母怪僻,既有昔年怨隙,又向不出山一步,先只干看着急。后来魔女年长,不耐寒荒枯寂,常背父母在附近走动。鸠盘婆爱徒铁姝,体会师意前往隐伺,生与攀交,诱其自投魔宫。干氏夫妻发觉下落,各以元神,登门索女。娜妲既贪魔宫景物享受,又因父母只传她防身隐遁之法外,别的均不肯传,欲随大姨母学习魔法,坚不肯归。鸠盘婆对于氏夫妻说:“你二人既不肯归入正教,又禁女儿学习道法。视此美艳,早晚受人欺害,连我也同丢人。我决不强留她在我门下,只稍尽心,传她三五年法术,我便放归便了。”

干氏夫妻对娜妲道:“你和姨母一个愿留,一个愿教,暂时且由你们。只是学成魔法如为恶害人,你休回山见我!”说完,一怒而去。

娜妲在魔宫五年,虽以年浅,未能尽得鸠盘婆所传,邪法也颇厉害,行前每一想起故居荒寒,回去难耐,便自愁烦。鸠盘婆为忿妹子视她如仇,恼羞成怒,又怜爱这侄女,再经门人怂恿,便在南天山仙人顶金银洞为她建下上座魔宫,并把快成气候的灵秀鬼女赐了几名,以供役使,令其省亲之后,各自移居。人情均喜安逸华美,娜妲生长魔窟,见惯金银宫阙,服用豪侈,况又年轻,早把父母故居视若畏途,虽因骨肉天性,思念双亲,到家住不几日便自难耐。干鹊自受公冶黄指教与波旬婆完婚生女之后,夫妻苦修多年,功力大进,已经悟彻前因。只夫妻二人都是古怪脾气,明知这等修为迟早必应劫数,依然倔强到底,自信平生无什罪恶,立志欲以旁门成道,本想连爱女一齐修炼,仗着冷魂峪天时地利,又未与正教中人树敌结怨,决可无事。不料鸠盘婆怜爱娜妲,接往魔宫修炼,爱女耳濡目染,气质已变,意不思归,等学成回家,住未数日又要离去,移往新居。干鹊先颇怒忿,欲加禁闭,无如爱妻波旬婆怜爱女儿,再四劝说,只得听之。娜妲由此移居南天山,先还守着父亲别时之诫,只在魔宫修炼享受。有时出游,也只回家省亲,或往探看姨母和一些平交姊妹,并不在外生事。

彼时鸠盘婆仗恃魔法高强,异军突起,无人能敌,又最怜爱美慧少女,自从受过长眉真人一次警诫,清理门户之后,已无一个男徒,所留下的俱是平日最爱的一些貌美灵秀的女弟子,因此越发护犊,照例不受人欺,有事立即出面,每斗必胜,门人多半气焰高张,对方稍有忤犯,立下魔手。年时一久,鸠盘婆因吃过长眉真人的亏,又是师执尊长,曾在当面输口服低,力诫门人,说:“我自学道以来,未逢敌手,对方只真比我高,在我未能转胜以前,决不再动他一草一木。长眉真人所论正大,和红云大师一样,本是门人不好,不能怪人,何况又是我师叔。虽然无颜相见,此仇已无法报。此后你人在外,如与他门人相遇,非到有意相迫无故生事,能避则避,不可动手。如违我诫,被我查知,决不宽恕。”因此诸魔女除峨眉派外,其他正邪各派多半树下仇怨,如非魔宫法严,轻易不许外出,树敌更多。

娜妲学了一身本领,从未施为,常听诸魔女与人斗法情景,早就跃跃欲试。这一年偶然独自出游,行抵缙云山中,忽与摩河尊者司空湛的爱宠赛阿环叨利仙子方玉柔之妹大真仙子方玉环相遇。二女全都美如天仙,一见投缘,成了朋友。娜妲虽是魔教,但鸠盘婆所习魔法,专以邪魔为摄取对方形神工具,一切皆是幻相,本身仍是全真,尤其教规严厉,门人一犯淫过立即处死,并受炼魂之惨。因干鹊夫妻再三力说,不令学那九子母天魔摄魂吸阴之法,又看出娜妲心志不坚,未加传授,并对她道:“休看魔法左道,为人志行最是坚强,所炼生魂神魔,皆是极恶穷凶两间凶毒之气所萃,阴毒无比。我传你法术,全为骨肉之亲。近日我静中体查,你夙孽颇重,根本情关恐难渡过,在我门下便须守法,万一犯戒行诛,你父母本就痛恨,必更视我如仇。我生平只你母一人同胞骨肉,她又有恩于我,岂非难处?再者也舍不得下你毒手,为此我不令你拜师,免受我法拘束。此法也不传你,以免用时自身把握不住,反为天魔所害。就这样,你仍随时留意,如犯淫邪,虽不行法杀你,这里却不许你登门了。”娜妲平日交往均系女子,一些不曾在意,及至与方玉环订交,还在心喜,哪知对方心机,又是著名妖邪,并与铁妹结有仇怨,想打听魔宫虚实。不久方玉环便引进了几个男女妖人。娜妲年轻无识,又年轻喜事,对方邪法又高,渐受诱惑,犯了色戒,可是九子母啖魂魔法方玉环也未探悉。娜妲事后想起鸠盘婆前言,不敢再往魔宫,便与妖女等同流合污,为起恶来。

鸠盘婆大弟子铁姝本与莫逆,怪她日久不见,前往探看,一到南天山,便见方玉环同了男女三妖人在外洞求见。娜妲所居金银洞有鸠盘婆魔法封禁,外人不得擅入,铁姝见这妖妇竟能引人直抵洞前,料知往还已久,情知要糟,当时也未发作,忙用魔法隐身潜入,见娜妲正和两人对饮甚欢,跟着侍女引了妖妇等入内,互相调笑,神态淫邪,不由大怒,立将秘魔神光放起,现身喝骂。众中除方玉环持有防身法宝,人更机警,魔光一现立即穿地遁去,此外全数为魔光所杀。铁姝方向娜妲数说,错已铸成,魔宫不能再往,从此绝交,并要收回前遣服役灵鬼,随听鸠盘婆传声相告,说:“此事早在意中。

现在此女非我门人,金银洞魔宫已早赐她,连服役灵鬼均无须收回,只禁宫中参谒,并不许再犯淫邪,限她一年以内必须嫁人便了。”铁姝领诺,忿忿而去。娜妲知道铁姝尊奉魔教法令最严,人更乖张刚暴,翻脸无情,再加出生以来从未受过折辱,当时愧忿交集,并未认错挽留,由是绝交,断了来往。起初还在顾忌,久便不耐孤寂。过不多日,先往冷魂峪省亲。才到峪口,便遇乃母波旬婆,告以乃父干鹊已知她近日行为,大为忿怒,最好暂时不与相见,便见也须等将来成婚之后。

娜妲只得位别而去,只身无聊,所交邪友为铁姝所杀,无颜去寻方玉环,偶忆洞庭云梦之胜前去游玩,行至岳阳,恰值焦顶在湖边行道救人,看出魔女可疑,事完跟踪查探。不料双方夙孽纠缠,娜妲见他是个少年修士,貌相英俊,又当奉命求偶之际,便不去理睬也不肯放过,这一尾随正合心意。焦顼下山不久,无什经历,哪知利害?先在附近深山之中斗法三日夜。娜妲正要施展看家本领擒他,因问出是峨眉门下,知道对方同门甚多,一到危机,立用传声求救,强敌立时云集,心虽惊恐,势成骑虎,又难割舍,便用巧语相激,先使对方不再求援,然后假意败逃,时隐时现,将焦顼引往南天山方始下手。焦顼也是命该遭劫,始而好胜喜事,明知魔女不是易与,依然固执成见,不肯求人相助,斗到后来,反因魔女美艳如仙,丰神绝世,对敌三日,老是笑语轻盈,神态柔媚,一任自己喝骂,未以恶语相加,渐渐心软,虽未起什邪念,却生奇想,以为这等天生丽质,落在左道门下未免可惜,打算迫使改邪归正。此念一生,吃娜妲看破,魔头立即乘虚而入,竟被引到金银洞魔宫以内。刚刚有些警觉,对方的姹女迷阳魔法已然发动,当时为魔法所迷。

娜妲并不欺他,成婚后便把魔法收去,哭说自己心愿已遂,任凭处置,一生惟命。

焦顼曾得峨眉真传,虽中魔法,尚在半醒半醉之中,本就夙孽,一经就这样长住魔宫,不过永绝师门,也未必便遭惨戮。偏生夙孽相寻,方玉环对赤身教虚实虽无所得,却与娜妲成了深交,近日听人说起鸠盘婆因她犯戒不许入门之事,立往相见。见焦项那等人才,又是峨眉门下,先施邪媚引诱,欲与苟合。焦顼终是正派出身,一之为甚,自不肯再上圈套,加上夫妻情厚,娜担对于以前之事早已明言。方玉环在负艳质,媚惑离间两无所施,反受对方奚落,心中痛恨,顿生毒计,表面巧言认过,实则匿怨相交。魔女忠厚柔和,无什机心,以为丈夫是美男子,自己尚且拼死求爱,何况这等淫女,既然认过,又未勾引,多两个朋友可免寂寞,何苦拒人大甚?方玉环又善巧辩,话一说开,双方反更交厚。哪知妖女阴深狠毒,一面百计诱激焦氏夫妻为恶,一面散播流言,说峨眉长老对于焦氏夫妻将要行诛。此时焦项连同门也不敢相见,本是日夕意中忧疑之事,妖女党羽既多,做作又像,哪得不信?由此中计,欲以魔法邪术自保,魔女自更乐于传授。为练魔法,已然不免为恶,况又交了好些妖党。

这类妖邪多受指使而来,有心惑弄,知道焦硕决不敢与师门树敌,但他下山不久,其他各正派的门人不识的多,正好播弄,先借一事,与凌浑的门人结怨,订约相会,到时再命一妖党将焦氏夫妻引去。焦顼自练魔法后,日近群邪,本性已迷,到时见对方势盛,自觉朋友患难相助,又见爱妻因方玉环势急求助,已在动手,对方恰又是个劲敌,也没问对方来历,便自冒失动手,后来还是对方见他峨眉家法,自道来历,惊奇喝问,才知错已铸成,无如妖党已有一人受伤,爱妻也毁了一件法宝,势成骑虎,欲罢不能,也不答话,一味咬牙应敌。后见对方为首的是凌浑爱徒诸平,法力甚高,妖党弄巧成拙,伤折颇多,其势不能善罢,忽然性起,一面施展师传法宝,一面连合娜妲,把双方互约轻不使用的魔法施展出来,诸平等几乎吃了大亏。幸而同来五人中有一散仙苏宝星,便是日前来访山主五老、善吹铁笛的那位草衣道长,看出焦项峨眉嫡传家法,斗时不肯吐露姓名,知道峨眉教规至严,向无败类,怎会与妖邪魔女一起?疑有原故,为防节外生枝,意欲探询明了此人名姓来历再作计较,知对方法宝神物,魔法又凶,反正难胜,便施法力护了众人退走。时值峨眉二次闭关期中,但是两派师长深交,双方同门多半都有交往,当日便查询出焦项来历。

一班先进同门万没想到会有此败类,俱都忿激,不等请示师长,相约搜寻。内有两位长厚的,还想寻到以后诫劝挽救。不料焦硕陷溺已深,始而自知闯祸,隐匿魔宫,不敢出面。中因峨眉三英不愿有此害群之马玷辱师门,因魔宫隐秘,并有魔法隐蔽,鉴形之宝藏在仙府,暂时不能使用,竟同寻到鸠盘婆的门。本意所用魔法相同,金银二妹又是相识,可以探询,不料铁妹外冷内热,对于娜姐,心中仍是爱护,早用魔法传真得知经过,恐两妹子泄机,先约了两同门在途中等候,意欲阻人魔宫。双方言语失和,正要动手。此时峨眉三英七矮个个法力高强,否则也不会轻往魔宫。铁妹如与动手,内中李英琼持有定珠和新用木魈脑中元丹炼成的青灵髓,魔法所不能侵,铁株必败无疑。总算鸠盘婆大劫将临,不愿树此强敌,来人又是峨眉之秀,访友探询,并非寻事,一经发觉,立用千里传声将门人召回,并告三英焦氏夫妻地址和此中因果,托李英琼将来奉途行诛时,务请网开一面,但是事前不可泄露,双方均有益处。魔法神妙,三英法力差不多,这未几句话严人英、余英男竟未听到。三英随即赶至金银洞指名索见。休道焦氏夫妻,便在座一干妖邪,全部震于三英威名,无一敢出,仗着魔法掩蔽。英琼心有成算,略微警告,便各回去。

焦顼知事已泄,愁急些日,连经妖邪怂恿、魔头反应,索性倒行逆施起来,情急无奈,竟想改投到别的妖邪门下以求护庇。无如对方都畏峨眉声威,知是祸水,连去两处闭门不纳,归途又遇到两个先进同门,因均刚直嫉恶,使其难堪,当时动武不算,并用师传法宝和魔法将两同门困住。正要加害,幸值七矮中的阮徽路过发现,上前相助。焦硕见势不佳,忙用魔法遁走。这一来激起公愤,群起搜索声讨,不消多日,所交往的妖邪先后为他伏诛,如非魔法隐遁神速,焦氏夫妻已早不免。眼看情势日非,这日娜妲想起鸠盘婆虽加决绝,不许登门,以前终是爱己,又是骨肉之亲,急难相投也许可以求助。

这时魔宫已为诸同门所毁,幸是内层深居山腹以下千百丈,隐秘非常,魔法变幻神妙,来人见宫中地域广大,陈设华美,穷极鬼工,仓猝中只说已尽于此,只把服役女鬼除去,便各回转,二人才得幸免。心念一动,立即隐形赶往,以为这等走法,人决不见,哪知离山不远,便吃百禽道人公冶黄破去隐形法唤住。焦硕见是师执至交,娜妲也听父母说过,知不能抗,又看出不似恶意,忙同拜哭求救。公冶黄说:“姹女迷阳之法,乃专一收摄敌人形神所用,娜妲求婚时,因见焦顼难制,不合妄用此法。焦顼固然受制,可是夫妻二人同受魔头潜侵,否则娜妲怎会同失元阴?此是夙孽定数,能各保得元神已是万幸,看你二人运气吧。鸠盘婆决不见你,徒自取辱,不必去了。”随施法力解去二人魔头飞走。

二人本是时喜时忧,终日胡思乱想,胆大妄为,魔解清醒以后,想起前事,心魂震悸,哪里还敢似前妄自走动!回宫抱头痛哭了一阵,料定大祸将临,苦无善策。娜妲情深,又想丈夫原是好好的,全在自己身上,悔恨交集,把心一横,竟想自往峨眉投到,陈情替死。李英琼又寻上门来,说:“奉命行诛,隐藏无用。如在当地,可速出见。”

只未有什动作,说完自去。听那口气决无通融,知道娜妲去也无用,于心也自不忍,要死也在一起,何苦白送,终日盘算,打不起主意。急得娜妲终日通诚哭求,只求峨眉教主怜鉴恩宽,饶恕丈夫一命,再不也只斩他肉身,免去形神全诛,一切罪刑皆由自己承当,百死无恨。正无奈间,铁姝忽又来到。娜妲跪求解救,铁姝冷笑了笑,放下一面晶牌,便即遁走。娜妲知那晶牌乃鸠盘婆照形至宝,能随心念所至查见数千里内景物,有此一物,对头来到即可前知,预防隐蔽,忙用魔法试查一看,只现出五老全家炼丹将成,似在准备起身情景,跟着现出父母愁颜相对,似在商计什事,忽然想起父亲曾许见最后一面,但须婚后,因恐嗔怪,一直想去,欲行又止,此宝所现,全非此时心念,必是姨母特意指点,心中一动,试再行法查看,又现出五老丹成归家和丈夫盗丹情景,越发省悟,忙同丈夫赶往冷魂峪,见了父母哭说经过。干鹊不理,后来波旬婆说:“你姨母已示先机,事应第三日。不先准备,求我何益?再如延误,连元神也保不住了。”二人知难免死,只得拜辞,回去设法。行时,波旬婆告以当地曾由公冶真人转告诸正派长老,干氏夫妻本人绝不出山从邪为恶,但也不愿有法力的外人入内,已得过诸正教长老允许,庇护你们,结局必致两误。后山风穴,如要藏什物事以备他年转世之用,却可办到。

二人原因李英琼法宝飞剑威力至大,一为所杀,即便手下留情,元神也受重创,转世决难修炼,照此情势,分明令将五老所炼灵药盗来藏起,以备转劫之用。回宫议定下手方策,便即冒险起身。本想只取两粒,下余仍就设法归还,以免结怨越多,为异日之害。哪知刚到手回宫,李英琼便跟踪赶到,上来未与娜妲为难,只向焦顼进攻。焦顼知道绝望,见娜妲还在跪哭哀求,所盗灵药也全在身上,忙用魔法传声,令其速往冷魂峪,将丹藏入风穴,就在岳家藏避,千万不可殉难。娜妲久闻李英琼冰心铁面,又见求告无用,闻言警觉,立即飞走,逃到冷魂峪,一寻父母全都不见,知是故意如此,只得把丹药藏人风穴深处风吹不到之地,另在当地行法,以备少时摄取二人随身法宝之用。随即赶回,见丈夫已然力竭势穷,身受重伤,还在拼命迎敌,因料他必不听劝,事完还要赶回,难得对头等未遽下杀手,立向李英琼哭求,容他夫妻诀别,并见一面。李英琼刚刚允诺停手,娜姐心如刀割,也不畏紫郢剑光威力,猛扑上去,抱头痛哭了一阵。娜担哭求代夫一死。李英琼喝道:“本门法令尊严,如何敢违?念你受人愚弄,恶迹无多,夫妻情重,哭得可怜,又未奉命同戮,我不伤你。快自逃走,免受波及。”娜妲哀声哭喊:

“夫死我不独生,只求李仙姑恩施格外,容我丈夫转世便了。”说时,焦顼已然停手,不再防御,方自抱持哭劝。娜妲看出丈夫已无活意,忙把身子挣脱,一面发动魔法,将二人飞剑法宝全数摄走,令其飞往风穴,一面施展全力,往剑光上硬撞。李英琼虽将二人用剑光一齐圈住,本心不想伤她,见她如此心烈情重,越生怜念,忙把剑光一撤,已自无及,娜妲首先身死。因此一撤,娜妲固未伤及要害,焦顼也乘机兵解。外人只知紫郢剑下形神皆灭,实则二人元神双双逃走。此事李英琼连向同门也未说起。

等五老回转峨眉认罪,妙一真人也未斥责,只说:“此丹中有蓝田玉宝,天府灵药,一同配制,得之不易。我证果在即,你已无法再炼。以你五人功力和本门至宝,进入风穴并非难事,无如本门与人为善,前经公冶道长代干氏夫妻求说,曾经允诺,不可反悔。

此是你五人世缘未净,方有此失。时至自得,我不预示时日。此丹重得,便你五人功行完满之日,但本门弟子不许擅入峪内,也不许另约有法力的道友相助代往,自己相机审慎而行便了。”不久,真人和诸先进弟子道成飞升。五老因昔年当道一访,经多年潜心推算,又有真人遗偈,备知一切前因后果。大漠庄恰邻近冷魂峪,于是全家移来,住了些年均无机会。后由两老怪物相识人口中,得知近数十年干鹊时常神游,并还在三十年前转世一次,破例收了两个徒弟,对于前事也曾说过,大意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知峨眉决不背信恃强,灵药非我自取,乃别人自行存入,来人只耐得住子午寒潮,深入穴底,休说灵药,我频年取藏的奇珍异宝,均可任意取携,决不食言。为了这几句话传说出去,引起不少旁门中人垂涎,百计谋取。有那深知主人厉害和古怪性情不敢轻往招惹的,只训练了一两个徒弟,装做常人人内试探,结局遇上子午寒潮,虽然葬送,本人还可无事。有那心凶胆大的,仗恃法力暗中行险,无一不是命丧风穴内外。最近两年来者更多,两老怪已然嫌烦,二徒又爱侮弄来人,除非去的真是常人,照例不许欺侮,遇上老怪物高兴时,许被送出谷口,或能免死外,休想活命。

梁四明本得老少主人期爱,只为年前雪夜塔平湖送信,归值黎明,途遇由三道岭逃出的使女小春冻倒雪中,忽发恻隐,将人救转,一时无处安排,离庄已近,急于复命,再经小春哀位苦求,说什么不放,为救人要紧,也恐被庄中守门人发现,一时情急无知,竟带小春私人禁地,乘人未觉,由庄外越墙而入。本想觅地藏起,求好李同夫妻,再令出现,到后想起老少主人神目如电,如何能隐?事前一被查知,连犯大禁,岂非死数?怎会一时心软,做此糊涂之事?自行检举,比较稍好,又恐这顿责打难禁,正自愁急心慌,去向好友小三儿求救。事已败露,本是死法,姑念三代相从,李同夫妻又为力说,方定逐出三年之罚。此时小三儿日侍五老,得知冷魂峪事,暗中指点,令其立功自赎。

正愁不会神功,难耐寒潮奇冷,柳春忽在定室巧窥图解,又允相助,当晚夜祭,便告奋勇,自向三老请命,竟获允准,料知因祸得福,过了十五,照规逐出。李同夫妻早知此中因果,特准许他来寻柳春,一同用功,还有别的指示,也由四明代达。

丁良也说起师父陆萍与怪徒结怨经过。乃是去冬,陆萍、周谦、淳于芳、马玄子等四人天山行猎,归途遇见怪徒张武、程刚,强夺四人所猎白熊,双方动手。怪徒因老怪物不肯多传,只会防身魔法,本领有限,误把四人当做寻常猎户,恃强欺人,不料飞叉才一出手,便被淳于芳飞剑所断,不敢恋战,一面放出魔光护身,一面自道来历,说:

“师父法严,不许我出,是好的,可往峪中一行。休说动手,只耐得住子午寒潮,我二人便认罪服输。再敢进入风穴深处,连穴中所藏灵药异宝均可任凭取携,决不阻拦。”

四人早知风穴厉害,方自寻思如何回答,忽听耳侧有人低语,令其应诺。陆萍机智,知有异人暗助,立时答话,订好约会。怪徒一走,异人也自现身,便是那有名散仙草衣道长苏宝星,随将四人引往左近岩洞中,说:“子午寒潮十分厉害,风穴更甚。穴中藏珍共分前后两处,后层所藏另有主人,前层乃干氏夫妻昔年所存法宝灵丹,并不禁人往取,如能得到,大有用处。本来道术之士不许入内,难得怪徒骄狂,自己吐口,而你四人虽会剑术,飞剑只有一口,不会什法术,老怪物决不好意思出手。只把少阳神功练成,有了耐冷之力,即可一试。不过陆萍、淳于芳,一个面有晦色,一个飞剑稍强反倒吃亏,易启敌视,最好有一不去,事临到时另有遇合,必须小心应付才可无害。我这少阳神功不似峨眉派速成,务须勤习,方可有用,再约上两人也可,最好所约是个灵慧童子,人也不宜太多。”说完传了口诀而去。四人拜送回山,淳于荻问知前事,坚欲同往。丁良忠于乃师,向再四求说,于是把二人也添上,一同练功。陆萍本想独自先往一探,因听柳春一说大漠庄复命经过,李同又暗中力阻,现已改做等柳春、四明练好神功,再分途下手。

三人看完书信,各说前事,畅谈了一阵。丁良知柳、梁二人用功正勤,不便久留,先自辞去。四明后又说:“前些年老怪物有一友人往见五老庄主,说近年风穴威力越大,便是道术之士也难禁此奇寒,莫如双方言和,一同下手取出,各得一半,免得长此相持,彼此不便。五老庄主因大还丹共是一十九粒,富余无多,事有定数,时至自成,勉强无益,又看出来人用意,婉言相拒,令其转告老怪物:师命尊严,我老弟兄五人虽然手到取来,决不自往,到了取时,也不另约其他道术之士代往,就有人去,也凭他各人缘福,决不以本门防身法宝相借,只请主人如约便了。来人原想于中取利,好容易费尽口舌将女怪物说动,男的还未答应,便来游说,闻言自是不快,想要挑拨生事,不料老怪物听了不但不怒,反说五老庄主理对。来人乃成名多年的散仙杨笠子,当时恼羞成怒,便去云南,向五老庄主夙仇虎尊者朱护激将怂恿。此人与雁山六友、周老山主也是旧识,法力颇高,为报前仇,还炼有两种法宝。元旦那日,与杨笠子到此地,想来报前仇。到后闻说老怪物借地方与人斗,虽是山阳,不在冷魂峪禁地之内,是破例反常之事,未免奇怪,自寻老怪物,也不知说些什么,便自走去,不见回转。此人怀仇多年,既寻到此必有后文。他又探知风穴藏丹之事,我们此行,老怪物或者无妨,此人却是大害。我二人又无什法力,必须留意呢。”说罢,二人随同用功,均觉所经艰危,勤奋非常。

柳春见他并未向己讨教,因守李同之诫,来书未提,不便私传,也不知是否同一传授,日子一久,渐渐觉出路道不同,自己功力大进,到了午夜寒潮起时,已能去至洞外当户而立,毫无所苦。四明却是不能,几次相随试探,都几受冻僵倒,看神气又似不以为意,其势不敢私自传授,并且日限将近,也来不及,心中代他忧急,不免现于形色。

四明看出他关心甚切,苦笑道:“你见我寒潮余波尚难禁受,如何探入风穴么?此行全仗运数。寒潮威力至大,风穴之中尤为厉害,你如非服过一粒小还丹,便有少阳神功,遇上最厉害时恐也难当。休看陆、周、淳于诸位练时较久,又是行家,因非峨眉心法,到时定不好受。风穴前后两穴,外面二穴并行,到内始分。他们是往前穴,比较要好得多罢了。我来时已有打算,拜见老周山主以前曾遇一位前辈仙长,又蒙草衣道长恩怜指教,你无须代我优急。受苦再所难免,并不在我心上。不过我们三人是另一路,时机一至,说走就走,你连山主师长也无须禀告。这一层,已先有三老庄主来信通知,丁兄想必知道。此事重在我们三人。一来也为了陆五爷性情太刚,我们早去三数日,他便减少苦难。我只听说,详情尚不深知。盛意心感,你请用功,不要管我吧。”柳春听出他已另有准备,略微放心。

光阴易过,一晃便是三月中旬。四明见柳春已将神功练成,大出意料,好生欣慰。

柳春也自心喜,用功越勤。这日丁良忽来说起,妖僧斗法之事已改四月初一,周、陆、淳于、马玄子诸人,已然约定甘九寒潮最弱之时前往。周靖本欲同行,为淳于姊妹力阻,令其相助妖僧斗法之事。复经草衣道长做主,说这一面小辈中飞剑无多,连淳于姊妹也不令去,只由周、陆、马三人同往。丁良听其自便。三人神功早成,为了前路艰危,迭经高人告诫,又想事完参与初一之会,现在各居静室,闭门勤习神功。四明便把期前起身之言告知。丁良本定随师同行,当日委决不下,各道改日再议,便自别去。到了其夜,柳、梁二人用功完毕,正在商说,日期已近,李同明说期前起身,怎无音信?丁良忽带干粮寒具勿勿赶来,进门便道:“我们快走,现有飞行甲马在此,赶到地头正好黎明,我们路上再说吧。”二人见他忽然变计,甲马又非大漠庄之物,料有原故,不及细问,当时带了寒具结束起身。好在山口守人早奉密令,只把丁良唤向一旁问了几句,立即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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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回冒雾上天山巧遇奇童获异宝冲寒行地窍忽生急智得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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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出山口,便即行法飞驰。这时三人功力均非昔比,边走边说,才知丁良昨晚正由室中用完功走出,忽见草衣道长由外飞回,见面便说:“你三人如不先行,非仅误事,连你师父命都难保了。”丁良大惊。草衣道长随赐甲马三副,略示机宜,立令速行。

丁良方始变计。因此行有关陆萍安危,事须慎秘,奉命即行,谁也不曾禀告。三人迎着午夜寒风一路急驰,不到天明便赶到冷魂峪附近山沟之中。沟深数十丈,宽约十丈,高高下下,平地突起,仍是长约十余里的两条山岭,横亘天山前面沙漠之中。尽头处斜对冷魂峪口,日受寒潮侵袭,气候奇冷,人迹之所不至,景物荒寒已极,虽当三月底边,依然冰封雪铜。

三人因有高人预示先机,知道妖僧与邢氏父子所约党羽多半旁门中人,俱知风穴藏丹,如能得到,就以邪正殊途服法各异,至少可抵两三甲子修为之力。以前不是不知底细,便为主人厉害不敢招惹,此次既借地方,必有情面,乐得乘机一试。因有法力之人入内,主人师徒保不出头作梗,一成敌对,事更艰险,有的暗命徒党预服避寒药物,暗藏护身法宝,装作常人前往下手。有的知道主人素喜聪慧幼童,竟不怕造孽,于这三两日内到处物色秀美少年童子,略微传授一点内功,便驱往犯险尝试,以图侥幸。近日正在各用心机,驱人送死。主使人不放心,又防去人胆小退回,多半尾随在后监看接应。

柳春等三人不会法术,又无飞剑法宝防身,如与路遇,难免生事。但是老怪物禁地照例不许外人随意行动,除却自身冻倒,有他人作梗,老怪物立时出现,将动手欺人的擒去,就决不轻恕。只一进口便无妨了。草衣道长苏宝星,与五老中的李清苕多年至交,早知前后因果,特意来此暗助,除向梁、丁二人分别预示机宜外,当晚并向丁良叮嘱务由这条路走,天明前必到。

飞行甲马本极神速,三人近日精进,不畏劈面寒风,又防误事,走得更快,不料这一赶却赶向头里,以为早到无妨,仍就前驰,并未停缓。等把山沟走完,残月晓星与积雪交映之下,北天山山脚已然在望,地势也逐渐高起。冷魂峪三人未到过,只知与沟斜对。出口正遇大雾,三两步外不能见人。这一带山形壁立,冰雪路滑,无法攀升,便沿山脚寻去。少年心急,也未解去甲马。行约二里,方觉天气越冷,忽在浓雾影里发现右侧似有山口,赶将过去一看,两崖对峙,一径中通,因在雾中,天又未明,看不出内中景物,只觉入口一带形势十分险恶,算来只有此口与来路山沟斜对,沿途未见别的谷口,再往前去便远,估计不差,便同聚精会神往里走进。山径曲折,地势越走越高,后来路越崎岖险滑,歧径更多,仗着足底甲马,未觉难行。一会走出雾层之上,天已黎明。柳春忽然失声道:“峪中形势,二位贤弟可曾听说过么?先在口外一带还觉天气奇冷,只说要到,怎走入这长一段,比起外面倒差。闻说峪中冷不可当,我每夜立在洞外,寒潮余威尚且厉害,身临其地反不觉冷,莫是走错了吧?”丁、梁二人闻言全部警觉,互说峪中详情虽然不知,但听师长主人说过,风穴相隔入口并不甚远,顺路寻去即可到达,只是大冷,虽然寒潮也有强弱之时,常人决所难当,更有种种奇事,有时对面说话全听不见,这等情势分明不对。我们带有甲马,只顾急行,不曾在意,这里地形又是斜坡的多,此时分明已在半山之上,少说也有三十多里,必是雾中走错无疑。三人因天已大亮,虽然甲马仍可应用,已违草衣之诫,冷魂峪未到却把路走迷,惟恐误事,全都愁急。略一商说,立往回赶。

来时为雾所迷,只知顺着脚底山径前驰,未甚觉意。这一回走,渐渐日出雾退,才看出山形奇险,所行之处虽是登山斜坡,再望前途,便入险境。右侧危峰刺天,更有高岭当前,壁立千丈,冰雪包没,寒日照在上面,只是淡淡一层灰白色的影子,时有时无,也分不出是雪色是日影,风是一点都没有。走着走着,微闻身后冰裂之声,随听嚓的一响,大块冰崖倒将下来,紧跟着迅雷爆发也似,轰隆大震,断崖由高下坠,落在中途山角上面,冰尘高涌,飞舞半天,连同奔雪碎冰一齐往下坠落,有的顺势滚坠深壑之中,砰訇之声震撼夭地,四山皆起回应,轰轰盈耳,半晌不绝。左近高峰横岭也似摇摇欲坠。

三人走得稍慢一些,差点没被压在下面。左侧又是一条其深莫测的冰沟,最厌处相隔脚底不足二尺,形势奇险,先前竟不知怎么过来的。总算厌路只五六丈长一小段,再过去,峰回路转,便入坦途,恐冰山再倒,不敢停行。刚刚飞驰过去,断冰余波尚还未息,巨声时作,四山犹在震撼之中,回想惊心。方自暗幸,忽听有人喝道:“何方小贼,来此惹厌!”声到人到,由来路峰角一个极厌的山口中,飞也似驰来两个身着羊皮衣裤手持兵刃的壮汉。同时前面坡下又跑上五人,都是一色打扮,神态野悍,其势汹汹。两下一合,便将两头堵住。

三人心有急事,虽想分说,一则少年气盛,只柳春人较和平,丁、梁二人,一个是艺高胆大,向未吃亏,一个是身怀绝技,初出茅庐,又见来势蛮横,恃众逞强,未免有气。丁良先把手一摆,一同闪向路侧空旷之处,然后含笑上前说道:“我弟兄入山寻人,雾中迷路,误走此地,适才发现,正往回走,没碍你们的事,拦路作什!休看你们人多势众,我弟兄也不是好欺的,不过此时有事,无什闲暇。真要讲打,另约时地,我三人准定奉陪就是。”来人中为首的是个胖子,先听三人入山迷路,并非有意来此,又正回走,神态已较缓和,及听到未两句不禁怒起,喝道:“我这里一向不许外人来此窥探,念你事出无知,只肯认错,本可放走。既说大话,又推有事想溜,没那么容易!我看你们年纪虽轻,手脚似还滑溜,想必身后还有师长。你没我们人多,我只派三人,与你一对一。打得过放你过去,否则便留下一人作押,好践约会。连你师长大人一同搬来,决个胜负便了。”话未说完,丁、梁二人全被激怒,同喝:“你既蛮横无理,不值与你多说,只说话算好了!”胖子也是骄敌,又在坡下,闻警赶上,只觉三人脚底滑溜,似个会家,没看出深浅,以为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领,一时大意。再见对方词色甚做,怒火一旺,也未思索,想把三人擒住,问出身后的人,自己还不屑上前,口喝:“你们只上三人,看这小贼有什么来历本领,敢来这里撒野!”丁良平时本极灵警,也为心有急事,忙着将人打倒上路,知道当地离穿云顶尚远,天山地域广大,内中隐居的英杰与五老和诸师长相识、门人决不如此蛮野,当地离冷魂峪较近,恐是敌党,互问来历,难免泄机,连姓名也未问便动了手。柳春先想正事要紧,所带飞行甲马,又与上次随陆萍回山时不同,可以随心进止,如若乘机溜去,决追不上,一进冷魂峪立可无事,心正寻思如何示意溜去,丁、梁二人已然上前,只得随同动手……

三人为了方便和免主人误会,所带全是随身密藏的软兵器,胖子见状才知不是易与,无如人已派出。说不上不算来内中一个壮汉,先吃丁良一练子架缠倒。丁良也不伤人,往侧一纵笑道:“你们已然败了一个,再看别位的吧。”胖子正在急恼不得,偏巧四明对敌的是个能手,少年好胜,急于脱身,见丁良先胜,不耐久战,右手长春藤一缠对方蛇矛,乘着敌人撤矛还攻,卖个破绽,一个“怪蟒翻身”,腰间三指箭早到了手中,二次扬藤往敌人打去。对方早看出他身法轻灵,所用兵器能刚能柔,通体像根酒杯粗细的山藤,只梢头上有一精光耀眼长约三寸的金笔尖,解数精奇,早就想要破他,一见当头打到,正合心意,忙将手中矛用足全力一拨,藤梢荡向一旁,跟手一紧蛇矛,“金龙点头”,照准咽喉便刺,不料上了大当。四明这一下原是虚招,早料敌人有此一手,一见矛到,两足丁字形立地不动,身子一矮,往右一偏,左手三指箭就势反手打出。此是四明练就绝技,形如竹著,百发百中,未发时紧贴手腕之间,隐藏极巧,不易看出,又当双方动手正急之际,敌人事前毫未觉察,一下打中在持矛的手腕上,虽仗皮衣厚实,四明手下留情,未用大力,也是不轻,猛觉骨痛欲裂,矛便把握不住。同时四明右手长藤,也随着翻折之势,往下三路扫到,缠向腿上,只一抖,当时矛飞人倒,不能再打。四明也和丁良一样,不再下手,直喊:“柳兄快将这人打发好走!”胖子自更难堪,余党也各忿极,又见四明暗器伤人,不由恼羞成怒,乘机怒喝:“大胆小狗敢放冷箭,今日想逃出回雁岭去,真是做梦!”说罢一摆手中刀,照准四明迎头便斫,余人也一拥齐上。

丁、梁二人,方自笑骂:“无耻毛贼,说话不算,再动手,我们便不留情了!”柳春本意不想伤人,一见丁、梁二人得胜,敌人食言反脸,正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了出去。及听未句,忽想起大漠庄所遇姓史幼童,别时曾有回雁岭相访之言,此人已是剑仙一流,如是他家徒党,一经成仇,便是大害,忙喝:“诸位兄台且慢动手,我们是来寻黄眼睛小爷史二先生的。”说时已听破空之声起自山半,正往当地飞落。胖子和诸壮汉面上均现喜容,声势越猛,正在乱骂“小贼小狗死在眼前”,闻言全都纵出圈外。丁、梁二人本不想打,也自停手。胖子戟指喝问:“你们真是寻访小爷的么?如何相识,先怎不说?”柳春拱手道:“我们雾中迷路,身有要事,只图上路,没想动手。诸位再三相迫,出于无奈,后听兄台说起回雁岭,方始想起。我和史二先生,只在大漠庄见过一面,论我本领,怎配和他相交?因见他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十分仰慕。承他不弃,别时曾约来访,并允遇事相助。我这人心口如一,今日实是另有要事,并非专为寻他。因兄台提起前言,惟恐双方无心失和,故将他大名提出。请看二先生情面,先放我们走去,等拜见过二先生,再行登门认罪何如?”胖子想了想,怒道:“你原来与他无什交情么。

想放你们也可,但是适才破空之声好像是他,但未降落,不知是否去往别处。要放,也须等我们寻到他问过再说,否则休想。”

柳春方欲婉言理论,忽听一声断喝:“不要脸的东西!”跟着叭的一声,胖子脸上早中了一掌,当时肿起老高。面前现出一个虎面金睛形貌丑怪的小孩,正是元夜大漠庄所遇史姓幼童,现身打了胖子一掌,便戟指喝骂道:“我史厉向来讲理,说话算数,人家已然提我,怎还要留难?他们三人无心迷路,已然说好得胜放走。自家本事不济,被人打倒,还要倚众逞强,真个丢人!便没我朋友在内,我也不会帮你。等我问完柳兄,再要你们好看。”说时,一班敌党竟如斗败公鸡,垂头丧气,做声不得。柳春上前施礼,方想代丁、梁二人引见,史厉已笑唤:“柳兄,请这里来。”随间来意。柳春本不想说,继一想此人不问如何,对己甚好,此时断无作梗之理,还是瞒他不得,便把来意大概说出,只把练功和五老使命等前段之事隐起。

史厉性本粗直,匆忙中并未细问,笑道:“你真诚实,胆子又大,竟敢往冷魂峪去么?我最喜你这样人。近日各方赶来相助妖僧斗法的,都在生心,也不想事如容易,怎会留到今天?其实我倒能勉强一试,偏不喜捡这现成便宜。你已会法术,同行三人年纪都轻,许对主人心思,只有法子耐寒,便可去得。上次我曾答应帮你,现有两粒雷珠,原从别处讨来想对付彭老二的,连我母亲都已说好,想乘父亲今春出门之便,约到我家决一胜负。不料他竟不赴约。我父亲又中途折回,遇见苏宝星这牛鼻子,说了我好些坏话。父亲耳软,回家骂了我一顿。彭老二不来,总算怕我,此事权且作罢。我想在妖僧斗法时趁个热闹,帮哪一面却还未定。此珠乃魔教阴雷所炼,起因专为破彭老二飞剑法宝之用,现被牛鼻子揭穿,我未认账,一用,父亲必然大怒,反正不能出手,现送于你。

此去奇冷还在其次,最厉害是穴中黑风柱,遇时,多厉害的飞剑法宝也难免吃亏,何况常人,只有此珠能破。不过事要隐秘,先被人知道,帮你反害你了。冷魂峪入口在你们来路悬崖之上,你们来时只沿山麓而走,又值大雾,以致错过。入口离地只三四丈,你们上去容易。此时必有人往里走进,身后全有能人尾随。见你三人入内,必要拦路盘诘,一听与大漠庄有关,必是麻烦,你三人也非对手,待我亲送你去就无妨了。”

柳春不料他如此慷慨重友,再四称谢,就便又代胖子等求情解说。史厉点头。柳春忙喊丁、梁二人上前相见,略说前事,俱都欣慰。因看出史厉好高,丁良一恭维,越发投缘。史厉问知三人带有甲马,便命胖子等回去,从宽免罚,随同步行飞驰。快到半路山口,史厉道:“此时我也不惹他们,隐身去吧。”随令三人携手并立,取出一面三角晶镜,照着同行。三人当即隐去,彼此不能相见,回看只史厉一人在后。到了外面,沿着山麓行约二里,忽觉冷气侵人,微向身后低语道:“地头已到,上面便是入口,果然外面有人窥伺。这类无耻之辈,我看了就生气,还是大漠庄那些人有点意思。偏为了彭老二,只孙孝一人,肯和我好。”三人听出他还是想和五老子弟结交,只为性情刚愎寡合,照此情势,只要有人劝说,仍可言归于好。因听已到,朝上一看,离地三四丈峭壁之上,果有一六角形的崖洞,斜对面土坡上站着僧道五人,形貌衣着均极诡异,正指自己这面谈说。史厉低语道:“秃驴可恶,竟敢说我!等先送你们上去再说。”说罢,手指处,三人立被一片光华拥起,直上入口,越觉冷气逼人,周身直打寒战,忙往口内纵人,一面运用神功,探头回看。史厉已纵遁光,向那伙人飞去。随听双方喝骂之声。

这时,四明不会神功,冷得直抖,刚从身畔取了一粒丹药,抖着手塞入口内,颤声说道:“正事要紧,我们爱莫能助,看他作什?还不快解甲马入内!”柳、丁二人应声解去甲马,各把皮套戴头上,并肩前行。一看当地景物甚是奇特,从未见过。原来那入口大只方丈,外面坚冰密布,日久年深,已成暗蓝色,稍微挨近便觉冷气逼人。内里是一条外大内小长约三十来里的深谷,和外口一样,通体作六角形,看去石质坚硬如铁,与别处山石迥乎不同,常年风潮侵袭,剥蚀之痕密如鳞片,但甚整齐。寒霜甚多,到处密布。柳春不知那是积年寒精所积,见是粒粒圆整,翠墨晶莹,映着口外积雪,闪闪生光,觉着可爱好玩,略动童心,试用手摸,以为这类霜气积成的微物自必随手而落,不料那霜粒紧附壁上,比铁还坚,尤其冷不可当,手戴皮套还觉奇冷浸骨,宛如切割,要是空手,再无神功防寒,手指直非冻落不可,才知果然厉害,吓了一跳。等把洞径走完,地势也自展开,但不甚大,只有十多丈宽广,成半个葫芦形,两边冰崖环抱,其高际夭,上面灰蒙蒙笼着一片寒雾,仰望不见崖顶,地势也颇平坦,只是满布先前所见霜粒,人行其上,冻得脚底生疼。此外并未有什冰雪影子,一眼望过去,昏沉沉的,也不是雾,离身一丈以外便不能见,幽寂阴森,宛如鬼域,那冷更是出奇。

三人对于防寒的皮衣面具虽然早有准备,又均练就神功,或服灵丹,一路运气前行,仍是冷不可当。因身急抖,齿牙皆战,先没想到即此前段,已非生物所能生活,如非神功灵丹之力,走完谷径已自倒毙,再往前行,除似三人这样,还能勉强通行,否则就有法术护身,也失灵效,非死不可了。三人年轻好强,奇冷原在意中,并未觉异,因知一到,人口进洞,便人禁地,恐犯禁忌,惊动怪徒作梗,又知速行不宜,均未开口问答,一味贾勇,勉力前行。走了一段,方觉出越往前越难走,明是一片平地,但是奇冷之外,另具一种潜在压力,步法稍快,便被迫得气透不转,因是身痛如割,寒气攻心,似被埋浸冰雪之中,血髓皆要冻凝神气。总算纯阳之体,功夫又纯,一有警兆立即站定,强行振作,把气机调匀,使阳和之气流转全身,然后再进。可是再往前去,脚底越发沉重,想走快些也办不到了。除柳春曾服小还丹,所练神功又是峨眉心法,比较稍好。丁、梁二人均是两三次遇险,几乎冻倒,知道当时一个支持不住,心灵失驭,微一迷忽,身子立时僵卧而死,哪里还敢大意!三人原是并肩抱臂而行,互相防护,柳春居中,丁良在右,走上一段,便略歇息缓气再进。

正走之间,丁良暗忖:寒潮未起之前尚有这等厉害,听草衣道长口气,好似还有数日耽延,等师父到来才竟全功,这数日中要连经过好几次寒潮侵袭,怎能禁受?死活无关,此行关系太大,误事怎好!心中一急,忙一拉柳春,三人同时立定,就着缓气之便,先把纯阳运足,俟身冷稍减,然后凑向柳春耳旁问道:“柳师兄你功夫较好,可受得住这冷么?”连问数声。柳春也把头凑近,看着自己,就见面具里面嘴在乱动,一点也听不出,初意彼此语声太低之故,试把声音逐渐提高,仍是无用,连自己所说也不闻一字,才知声一出口便为寒气冻凝,多高声音也听不出。柳春也自觉察,方各失惊住口。所戴又温又软、用天山特产灵雀窠特制的皮套面具本早冻成硬壳,套在头上已是难受,近口鼻处早该结冰,因三人灵慧,知道皮套特制,专为此行之用,由头笼下,连头上皮领直笼到前胸,更有皮带紧系双肩,以防寒侵口鼻,通没透气之处,入口发觉奇冷,便用神功,使本身纯阳真气,在体内循环流转。有时立定缓气,也只做调和功夫,不令热气由口鼻透出,就这样,皮套已是又冷又硬,如非内外功均得真传,换个常人,脸早割破。

这一说话,热气随口喷出,立被冻凝成冰,坚附面具里层之上,虽然极薄一片,但是其坚如铁,休想碎落,同时身又颤抖僵痛起来。这一惊真非小可,不敢冒失伸手,只得重运神功稳住头部,不令与面具摩擦,耐着心性再走。

前行不远,忽见地下倒着两人,看神气似是两个十六八岁道童,死时身形并未弯屈,不知怎的,竟会缩成二三尺长短。内中一个背着一个尺许长的朱红葫芦,已被冻裂两半,身上玄霜布满。前面还有一人,背向自己,手持一剑,当路而立,身形也不甚高,恐是怪徒和敌党,又未见怎动作,试探着过去一看,乃是一个道装少年,另一手还持有一片上绘火焰的黄麻布符篆,嘴上突起一截寸许长的空心冰段,五官俱缩,连人带剑均作前扑之势,神态丑怪可怕,已然倒毙。

丁良看出那剑宛如一泓秋水,精光四射,少年通身玄霜坚冰布满,头部更多,剑独晶莹放光,连剑柄通没一点微暇,知是神物利器。暗忖:师父剑术早成,只为当年对敌将剑失去,至今物色不到一口好剑。这厮想非良善,何不向主人祝告说几句,试探着将剑取下,献与师父,也不在教养深恩。心念一动,忙把柳、梁二人止住,先朝主人恭身默念:“弟子丁良为报师恩,欲取此剑献师。如蒙允许,感谢不尽。宝山奇冷难当,弟子等三人除略能耐寒外,毫无办法,为防冻倒,不敢跪拜,并望大度包容。如不获允,弟子取剑时,敬乞稍现警兆,便当知难而退,不敢强求。”说罢走近少年身侧,以为少年紧握剑柄,手冻甚坚,自己又不敢妄摘手套,取必费事,主人允否也尚难知。初意不过一试,哪知手刚拿着剑柄,似有碧色光影一闪,少年所持符箓忽发烈火,冒起丈许高下一幢,身上立为一暖。

三人原是联肩进止,始终不曾分开,发生意外,全都大惊,刚刚纵避一旁,随听有人叹道:“我此来曾打招呼,礼已尽到,依然如此狠毒固执!纵令今日拼你不过,我炼就三尸元神,终能遁走。我师徒早晚必复此仇。”跟着一声“哈哈”,语声就在少年近身之处。少年口被冰封,此外并不见人,笑声却远,像是老年人所发。那幢火光仍罩在少年身上未灭,光中现出三个赤身小人,与少年形貌相似,正在火中冲突挣扎,神情惶遽已极,无如被火围紧,冲逃不出,晃眼由浓而淡,逐渐消灭无迹。全境本是暗沉沉似雾非雾的寒雾飞浮,静得一点风也没有,火光一现,立化作无数大片灰白色的寒云冷雾,狂涛云崩,疾如奔马,往四外涌去。三人身上立时温暖了许多,那口宝剑,也被丁良容容易易在退避时顺手取下。人影一灭,火光一闪不见。

三人细一寻思所说口气,少年必是旁门道术之士,不知以何渊源来向主人求情,往风穴中取那灵药藏珍。主人未允,自恃邪法异宝冒失入内,不料犯了禁忌,连遭失挫,不合负气口发狂言,未及以全力相拼,先为寒潮所杀。那些话便是少年所说,被寒气冻凝在此。火光一起将寒气融化,重又发声,先禁少年三尸元神也吃化去。想到这里,丁良顿触灵机,重又躬身求告道:“多谢主人恩兄赐此宝剑,感谢不尽,请连剑匣一同赐下吧。”说时语声清朗,与先前迥乎不同,面具内薄冰也自融化,只是稍微有点湿阴阴的。丁良说完了话重又向前,见少年火灭之后,仍是原形立在当地,剑匣也悬腰间,身上玄霜已然化净,再见四外散去的寒云冷雾,正往当地缓缓涌来,寒意渐生。料知一会便复原状,想早把剑匣取下佩好,伸手一摘,用力稍猛,无心中碰了少年一下。死尸着手立似崩雪般散成一摊碎粉,寒气也渐逼人而来。

柳、梁二人自然代他喜幸,方各运气,待要上路,偶一回看,身后驰来两个小和尚,都光着头赤着上身,胸背均画有符篆,另外画着大小火焰,左右两手各有一个“火”字。

一个头上钉着三枝寸许长的小金叉,扬手急驰而来,其行如飞,转瞬临近,明见三人在前,竟如无睹,一味猛进疾驰。三人见他来势凶横,貌相狞恶,一行缓步而进尚难耐冷,他却赤身急驰,又是那等诡异神态,知是邪教一流,主人例规,虽不容人放肆,在此伤人,事终难测,万一发难,不会法术,仍要吃这现亏,不等到达,忙自避让,往旁一闪,让他过去,内中一个跑得最快,势子最猛,两下相隔约有三丈,刚越向三人前面两丈远近,微闻一声“哈哈”,忽然翻身跌倒,紧跟着双手紧抱胸前,作出狂笑之状,也未立起,也未再听笑声,晃眼身子僵缩,不再动弹。

前人一倒,后一小和尚似知不妙,一面伸手向来路挥了一下,回头把口张了几张,未闻语声,一面赶向前去,右手往胸前一按,往外一扬,立有一片火云飞出。前人已自僵死,火云眼看盖将上去,倏地隐灭。小和尚见状大惊,不敢再进,又不愿退,双手向胸背等处连拍带按,立发烈火笼罩全身。待了一会见他无异,又试探着前进,一面怒目侧视三人,咬牙切齿,好似愤怒已极。

三人料他误认自己是主人门下,心疑前人为己所杀,方自暗中戒备,防他发难。果然小和尚走近死人身前低头看了看,面色越发狞恶,横眉往上一竖,伸手一指,额上所钉三叉,立化为三溜焰形血光飞起。三人知道邪法难当,方自着忙。飞叉血光本向三人飞射,不知怎的倏地拨头往前面暗影中电射而去,一闪不见。小和尚见状惶急,正在扬手连招,想要将叉收回,忽然将嘴一裂,仍作狂笑之状,倒地僵死。

三人看出前行处境越凶险,所有来人,多在这前面三五丈内送命,好似暗中设有禁制埋伏,又无后退之理,天气又复了原状,说话已不能出声听闻,料知前行更冷,俱各提心吊胆,试探着缓步前进。哪知走出十来丈,毫无警兆发生,路上僵毙的死尸却不下十余具之多,有的龇牙咧嘴仰翻地上,有的扬手作势,挺立无异木偶,身子五官多半暴缩,口却作出狂笑之状,形态各殊,备诸丑怪,均是少年幼童,无一成年人。

三人顺路走去,前途昏暗,一眼望不到底。天气越冷,步履也更沉重,行动艰难,逼得时走时歇,天色分不出早晚,老是那愁惨阴冷,不见日影天光,也没有风。回头来路,一样迷蒙,只记路是直的,初进时,两崖怀抱并不甚宽,此时四外全看不远。柳、梁二人已走得十分疲乏,算不出走了多少里路,记得入口日色当在辰已之间,照此情形,至少未未申初,午潮当已过去,虽比子夜潮相去悬殊,但是午潮势缓而浓,自吐自吞,到口即自收回,不似子潮外发,人与相遇如何能当?怎未觉得便已过去?照日前经历,除身疲力乏外,冷还可当,但盼早入风穴,不要加冷,能在寒潮发动以前成功,便是天幸。又想苏道长嘱令先来,陆萍等二十九起身,必在这里留上数日,正不知如何禁受!三人差不多的心思,各自猜疑,却不想身心疲乏,正是寒毒潜侵,渐渐昏然欲睡,倒地便难活命。总算五行有救,福缘巧合。眼看危机萌生之际,四明虽然未练神功,一则平日所练也是五老子弟各自秘传的峨眉口诀,用功又勤,根基已固,禀性又好,这三月来再一加功练习,越发精进,本来耐冷还差,幸在往塔平湖路上巧遇峨眉剑仙商风子,福至心灵,看出异人,礼拜求援,得了一粒灵丹,并可保得七日寒毒不侵,在短时日内,反比柳、丁二人还能耐冷,时正生出灵效。看出二人疲乏,愁容满面,暗忖:二人俱都练就少阳神功,怎会如此力乏神散,还不如我?莫是中了寒毒,却非小可!有心警告,令其振作,无如彼此说话全听不出,头被面具套住,只眼前两方密嵌的风镜,暗影昏茫中,景物自看不真,急得无法,忙将二人止住,用手连扯连推,朝头上各拍了两下,然后挺胸作出昂藏之状。

柳、丁二人已是神倦欲眠,虽然真气尚在运用未断,已不似先前精纯自如,本均机智灵敏,见状立即警觉,忙自振作,加功运用,方始发现身已冷如冰雪,先前竟不自知,不敢冒失再进,立在当地,直到气机重又精纯,充沛全身,精力重振,方始上路。这时精神虽然好些,可是走了一段又有倦意,总算先已警觉此是危机,一见不好便互相戒备,才未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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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黑飓肆狂威邪火无功归大化玄冰森冷煜阴雷一击奏殊功

蛮荒侠隐 (蜀山外传之一) 第十二回黑飓肆狂威邪火无功归大化玄冰森冷煜阴雷一击奏殊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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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由昨夜起一路奔驰跋涉,水米不沾,又在当地冒着奇寒走了一整天,这时天已戌未亥初,外间早已入夜,仗着少年气盛,资禀又好,一见寒气压力太大,步履艰难,比起平时行路要慢十倍,峪中天时不辨早暮,惟恐到晚误事,面具不能摘下,虽然腹饥,也没法取食,准备走到地头再作计较。又走一阵,眼看前路迷茫,老是一眼望不到底,算计天时必已不早,万一到时寒潮发动,岂不白送性命!正自互相愁急,忽见前面似乎有雾,越往前雾气越浓,一会便走人雾中,觉着冷气减了许多。三人不知那是寒潮将起以前景象,一路平坦,并无阻碍,已然走惯,又见寒气压力全都减退好多,不似先前又冷又吃力,身略松快,正准备再走一段,如无警兆,便乘这冷气减小时取出于粮吃饱再走。不料前面不远,脚底便是风穴,走着走着,雾气越浓,不能相见。柳春见大家脚底加快,想起小时雾中行路,曾经跌伤过一次,浓雾迷路,知道前面是什境地?万一风穴就在对面,或是有什危碍,这等走法岂不撞上?正想手拉左右二人将势子改缓,试探前进,倏地脚底一虚,三人倒有两个踏空,柳春也被带落下去。

那风穴深达二十多丈,由上而下,势绝陡斜,满是玄色坚冰,滑溜已极,一任三人身法轻灵,骤出意外也难挽救,幸而临变机警,正对穴口这面势稍倾斜,一觉不好,互相提气稳住身形,往后面冰壁一仰,依然连肩把臂顺壁而下。滑落才只一半,就这瞬息之间,浓雾忽退,眼前景物历历可辨,除寒冷未增外,又回复了先前景色。一晃及地,见当地乃是一个方广百余丈的深穴,对面一座危崖,上矗天半,左右两面,冰柱交错布满壁间,似可攀援上去,来路一面,却是一片极平莹坚滑的冰壁,地面密布霜粒,倒也平坦,危崖倾前,将穴底盖去大半,似欲崩塌,形甚险要,光景昏黑。近底一面往里凹进更深,暗影昏茫中,似有两个丈许大洞,左右并列。心疑风穴便是此地,忙赶进前一看,洞在壁上,全是六角形,黑黑的,看去甚深。此外壁间孔窍甚多,形势不一,最大的宽仅四五尺,深不及丈,知已到达。那风穴表面并列,实则一前一后,由左走入,便达后洞。只奇怪这寒潮黑风出发之所,怎如此安静?不特微风不扬,连冷也比上面要差得多。试再低声问答,竟和寻常差不多,疑是主人默佑,好生心喜。因是腹饥难耐,略一商计,虽然主人暗助,事情决无如此顺手,趁此时机,吃饱为是。

三人中,柳春最是志诚恭谨,觉着不问如何,此间总是主人地方,五老和诸师长尚且不曾轻视,何况自己后辈。难得一路行来并无丝毫敌意,如与途中死人比较,纵未暗助,决未作梗,理应通诚致谢才是,便朝丁、梁二人示意说道:“我弟兄三人,未学后辈,毫无法力,如非干老仙翁默佑恩怜,怎能到此?吃完再谢有失敬意,现已时机紧迫,老仙翁素对后辈仁慈,决不坐视人险,我们拜谢完了再吃吧。”

丁、梁二人闻言会意,同声答道:“此时寒冷大减,定是仙翁仙婆恩怜默佑。戴了面具有失敬意,正想取了下来,和你一同拜谢再吃呢。”说时,似见洞口有两个怪装束的人影一闪。三人只作未见,率性做作,连粮袋一齐取下,只恭恭敬敬全数拜倒在地通诚祝告,求老仙翁仙婆垂怜默佑,许其人穴取宝。刚刚拜祝完毕,忽听哈哈一笑,先前途中取剑火化少年时也有这类的笑声,估计不出是凶是吉。事已如此,只率认命前行。

也是三人该有福缘,又是上好根骨貌相,正对主人心思。内中一人更有夙因,敌意早已化除。眼看危机将临,丁良正取食物时,瞥见左侧洞中黑影里似在闪动,忽想起现在不知何时,这里正对着风穴,自来天变老是先热后凉,此时天气毫不觉冷,大出意外,方才祝告并无回应,笑声难知主人心意,万一寒潮黑风突自洞内冲出,如何禁受?壁间好些现成洞穴,均可容身,正好背风,就有不测,互相拥挤抱持,等寒潮过去再打主意入内,岂不稳妥?心念一动,提起粮袋用具,把手一挥,同到崖下,择一较大洞穴,三人纵身人内。那洞外观只容一人出入,深仅四五尺,横里竟达丈许,内里还有两根断石柱可供坐起,这一来自较放心。食物已取出,全都冻硬,少年志力坚强,又当腹饥之际,正吃得甜头上。

三人料有数日耽延,所带食物,除干脯外皆淳于荻所赐,留存备用的饼饵甜食之类,为数甚多。为防雪水大寒,丁良又带了一葫芦酒来。丁良坐处正傍门侧,粮袋也放在石笋之上,为了起身方便,均由丁良分配,随吃随取。这时正取了三片去骨风鸡脯,取开葫芦盖,说:“此酒十五叔特制,能御奇寒毒气,又免口渴。”方劝柳、梁二人各饮两口,忽听隔壁有人道:“你闻,好香的酒,不知哪里好买,问这娃儿二声如何?”另一人答道:“你没听说是特制的么?就有地方买,师父不许远出也是无用。可恨妖道空吹大气,还不到来,累我们在此枯守。你看冰壁已现冰珠,再如来晚,放时风力更大,我们再封闭不住,在牛鼻子到前放出,师父又说我们废物了。”前一人道:“几时我们也弄点好酒好菜吃上一顿,如何?”丁良听出是两个怪徒,猛触灵机,不俟另一人答言,忙接口道:“酒菜我们带有不少,二位道长如不嫌弃,赏光如何?”连问两声,不听回应。

丁良因乃师曾说两怪徒随主人隐居这等寒冰地狱,甚是清苦,上次天山打猎遇两怪徒,尚是第一次出山,彼时曾见两怪徒正在烤吃山羊。料闻酒肉香味动了馋吻,只不好意思索取,立把酒葫芦连同腌风食物各取了些,刚刚纵出洞外,口唤:“道长何在?这点微物望乞笑纳。”边说着话,待往风穴送去。忽听大喝:“今夜寒潮黑风相继而起,较哪一天都厉害,已快发作。你这娃儿既敢同人来此,怎一点不知厉害!”丁良心灵胆大,听出对面师徒决无恶意,闻言虽然暗自吃惊,并不就退,仍举酒食说:“道长请用。”忽然一只又黑又瘦的怪手平空出现,将酒食接了过去道:“我已收你东西,快回原处去吧。你们索性尽量吃饱,在上面等着。那地方藏身最好,不等黑风回穴,千万出来不得。”

丁良闻言喜谢,赶即纵回,随听隔壁二人埋怨争论之声,听不真切,知道难发在即,不知何时再能进食,互吃了十成饱。匆匆收拾停当,刚把头往外一探,便见两点其红如火的流星,自来路空中飞泻下来,落地现出两人。一个头戴卷边宽大箬笠,貌相清瘦,面带诡笑。一个大头红脸,浓眉如漆,目射黄光,身材矮胖。俱都身穿道服,赤足芒鞋,背插长剑,腰系革囊。胖的一个肩上还斜挂着一个长约二尺茶杯粗细深红色形似竹筒之物。丁良好奇,元旦阅操时闻有异人要来,暗中留意窥伺,后来山主送客,恰巧遇上,偷看了一眼,后由陆萍说起来客来历姓名,记在心里,来人一落地,便认出是欲向五老寻仇的杨笠子和虎尊者朱护,俱是旁门散仙中有名人物。当地禁制周密,不问是谁,到此也须由入口走进。来路所遇左道妖邪,也颇有两个道术之士,大都连风穴影子都未见到便送了命,这两人竟敢冲破上面禁网自空飞落,可知厉害。再听先前怪徒口气,分明早知二人要来,埋伏相待。转眼必有恶斗,出去正好撞上。忙打手势,令柳、梁二人噤声,静心观变:不可言动。

三人刚将身伏好,便听杨笠子道:“老怪物一点不讲交情,别时口气似有用意。这里又如此安静,与以往形势不同,发必厉害。道兄还是审慎些好。”朱护怒道:“川东五矮,我恨之入骨,早知他隐迹此间,只为他们人多势盛,法宝尚未炼成,强忍多年。

这次本意寻他拼个死活,因听老怪物竟肯借他山阳之地与人斗法,来寻老怪物一问,才知风穴所藏竟有五矮夫妻仗以成道的各种灵药在内。心想五矮虽是仇敌,周澄和雁山六友、沈氏父子多是故交,他两家又恰合在一起与妖僧对敌,周澄对我二人又甚恭敬,其势不能为了五矮,连他八人一起破脸。事前专寻五矮报仇并非不可,偏生穿云顶狄老儿与他交厚,并且苏、商二人和智和尚均在这里。五矮原非弱手,又有好些支援。我所炼法宝虽有极大威力,就此想要杀他报仇,决非容易,因而想到穴中灵药是仇人成道根本,他本人又不能自来取走。与其徒劳无功,不如将此灵药毁去,使其空盼多年,结局无望。

这等报仇实是绝妙。只是老怪物性情乖张,喜怒无常,我早料难说话,果然上次和他一说,不但固执成见,还说出许多欺人之谈,反倒欲罢不能。我虽不知这里风穴与子午寒潮底细,一则我自来行事均有成算,已然豁出与老怪物夫妻破脸,法宝已然借到,更无顾忌;二则我志在毁灭灵药,报复前仇,既不想据为己有,自身已入风穴,便不怕老怪物有什埋伏。稍有不合,索性连风穴一齐倒转,将老怪物所仗天时地利的老巢毁去,看他把我如何!此时寒潮未起,不知虚实深浅,且随我暂候。只等寒潮一起,看出来势,便可反击。自来耳闻不如眼见,平日魔法禁网说得多凶,适才经我略施法力,便连冲破他当空六层禁制。我们身入重地,这些话必被听去,老怪物不过借着自己不值伸手一句大话,乐得藏头遮羞而已,真有本领,早出来了。”

朱护神态骄横,杨笠子似觉当前景物安静得出奇,有点忧疑不安神气。朱护话刚说完,便听先前取酒人暗中骂道:“不要脸的牛鼻子狗道!大气吹完了没有?我师父自然不理你,可是没提到我们,不算食言。实对你说,我二人终年在此修炼,实在闲得难受,仗着师父没有嘱咐,知道你们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特意在你到前将禁网撤去,换上虚景,你当是真的冲破了么?真要冲破那么厉害的禁网,怎连一点反应迹象都无?你们在自修炼多年,还炼法宝寻人报仇,连这点都看不出,真个丢人!不信,你再往上看,现已深入死地。黑风寒潮吃我二人闭住,正在蓄势,等你们来享受。倒要看你如何倒转风穴就势反击。我师徒照例无论什事言明在先,决无不教而诛。如不骂我师父,还可跪拜服输,爬退回去,看在先前相识份上,饶你一死,现你自己发狂找死,已然无用。你须小心戒备。我话一完,便开穴出现了。”说时似见上空碧色光烟闪了一下。

朱、杨二人原是能手,上来那等骄狂,闻言同向上空定睛一看,只有朱护眉间隐含煞气,并未插口还骂,依然听了下去,只把双目注定发话之处,手掐灵诀相待,似是气在心里,算计敌人隐藏穴内,只等开穴出现,迎头猛下毒手情景。哪知发话人早防到此,语声才住,便听穴底悲风怒号,万籁皆鸣之声隐隐传出,紧跟着一团灰白色的影子由右穴下飞出,内里夹着两条人影。朱护早已蓄怒相待,口喝:“小孽障纳命!”扬手便是一个霹雷,夹着大团烈火迎头打去。白影立被击破,漫散开来,人影立隐。当火发时,势原猛烈,可是两下一撞,灰团虽被撞散,雷火也似萤火一般一闪即灭,灭时火光甚是微弱,那雷也无什威势,声甚闷哑,同时左穴碧光略闪。

随见两怪徒在上空现身,笑骂道:“牛鼻子狗道你上当了!那是我们闲中无事凝积的穴口一道潮头。我二人法力有限,整天在风穴冰窟之内,这个却是行家。就这样,对这两间穷阴精气所聚之地,也只躲在风穴入口,仗着天生地利和师父近传法力,略微启闭操纵,不敢真个挨近它,更不敢深入穴底送死。因等你们不来,两穴口全吃我闭住。

第一次潮头无路可出,自相凝结,恰好送你当顿点心。你将它击散,再好没有。总算风出还得一会,否则你更快活了。我们难得有人送了好酒好菜,要去一旁饮食,恕不奉陪。

你们慢慢在此享受吧。”杨、朱二人发觉敌人用幻影引诱自己击散寒魄精英,使其增长寒威,人却施展魔法逃走,知道上当,又听笑骂刻毒,全被激怒。不等说完,一面行法护身,一面各将肩背一摇,立有两道红光朝上飞去。两怪徒悬立风穴上空,并不甚高,红光电掣飞上,竟似被什东西阻住,不住冲突乱窜,不能近身。两怪徒也未还手,说完便狂笑而去。

三人藏身隐伏壁洞以内,只就石隙外望,哪里还敢略现形声!先听双方笑骂之声,越来越低,怪徒走时,只是面现大笑,声已不能入耳。下面二人也是只见愤急口动,声息皆无。白影气团先似淡云惨雾,顺来路冰壁散漫开来,紧跟着右穴便有一股灰白色的冷气冲将出来,势绝猛迅,撞到冰壁上面,反卷回来,龙翔电舞般接连两三个急转,倏地腾起,灵蛇也似往四面射去,前面近百丈方圆的地面,灰蒙蒙立被布满。虽幸寒潮狂喷激射而出,势子太急,一味朝前急转猛射,初出口这一段又是聚而不散,近崖一带未遭波及,那奇寒已比来路所经增高许多。总算此时吃饭歇息,立处恰在洞左角上边,地面没有寒精结成的霜粒,寒潮在前,与之相背,又是站立不动,各自加紧运用真气,还能勉强支持,否则直无生理。再看朱、杨二人,先前骤不及防怪徒有心作对,寒潮恰是迎头撞到,虽然防御也快,此时全身俱在红光围护之下,更有一幢血色光华笼罩在外,不知怎的竞难冲出险地,中间还吃寒潮白气卷起,连人带护身光华裹定急漩了两下才行挣脱,避开正面躲向一角,看去身寒体战,面容愤急之中已带愁苦,在具那高法力,竟无所施。

三人方觉快意,忽想起壁上小洞甚多,均可容身。这一带,寒潮不曾涌到,迟早必被发现,必来躲避,如若撞上,却是不好,心中愁急。再仔细一看,原来朱、杨二人仅将正面潮头奋力避开,身外仍吃寒气包没,一任连用法力施为,仍是凝聚不散。寒气本是灰白色,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吃血焰红光一映,仿佛浓雾之中拥着一幢极大火炬,销毁千重,顿为奇彩。一想来路光景,方悟寒气压力极大,况是寒精所萃,妖道血焰红光定是火热,阴阳相搏,寒热互战,彼此均有威力,互难消灭,气势相引,自然越附越密,纠结不开。人在其中,四面重如山岳,自然寸步难移了。再听穴中,悲风怒啸之声反倒较前隐微。想起塔平湖崖洞半夜所闻,声势之猛,知为寒气所阻无疑,那狂风出穴更不知是什光景。无心得此避寒避风之所,真乃幸事。算计深入宝山,必在妖道败亡、潮收风住以后,照此情势必可功成如愿,便各耐心静候下去。

先后待有刻许工夫,子午寒潮所发白气忽然由盛而衰,渐渐中止,不再冒起。两妖人身外寒气虽然包没不散,手足已能转动。知这两人如能行动,便成大害,心正发愁。

朱护倏地咬破舌尖,将口一张,立有一个血红色火球喷将出来,身外血焰也自加强暴涨,将外层寒气撑大好些。跟着手挽法诀一扬,一声闷哑的雷声过处,身外血焰倏地一收,火球随同爆散,化为无数星火纷纷飞射,四外寒气立被震荡开去。杨笠子早就颤着一双手想要施为,一见同伴成功,回手法宝囊内取出一物,扬手飞起一片青红二色交织的光网,就势将朱护一同护住,冷似稍减,互相口说手比,仿佛上来失利,已知警戒,不敢冒失下手,正在商计之状。那刚被震散的寒气似有灵性,也正由分而合,向朱、杨二人涌去,急得二人二次发出血焰红光,迎上前去。这一来,二人身外又添上一层光罩,奇光映照,越发好看。

寒气分布一广,自然较前薄弱了一些,二人也不似先前冷得乱抖。朱护随由法宝囊中取出一个酒杯大小的黄色晶珠,托向手上,觑准左穴,似有动作。忽闻异声起自穴底,声并不大,听去颇远,但极凄厉,十分刺耳,紧跟着由左穴中飞出一条黑气。三人藏身壁洞以内,直到飞出丈许方始发现,见那黑气只有碗口粗细,直似一条黑蛇蜿蜒而起,初出势并不快。除看去韧性颇强,像个有质之物外,并看不出有多大威力。两妖道自从挣脱正面寒潮,一直立近左面冰壁之下,相隔风穴颇远。朱护本来一手持珠,一手回取身后竹筒形的法宝,待要发难,异声、黑气一起,被杨笠子拉住,面上同现愤急作难之容。

那黑气先未向人进攻,依然蜿蜒前飞,一晃相隔冰壁约十多丈,渐渐掉头向上,似要往空腾起。朱、杨二人方现出一点喜容,后见黑气似起不起,停滞当地,后面仍在突突乱冒,当头一段也渐渐粗大,只是聚而不散。二人本是静立当地,暗中戒备,因身外寒气已被宝光撑大数倍,相隔黑气不过两三丈,惟恐撞上,便向右壁移去,初意黑气乃地肺中罡煞之气所凝结的风母,当地奇寒初出,只是黑气一条,一到外面,微受无风鼓荡,或遇上些微阻碍,略微一撞,立化狂风爆发,摧山崩岳,拔木掀石,威力之大,异乎寻常,万万挨它不得,想躲远一些,等风母完全出净,乘机人穴。本来黑风发无定时,一同出穴之时甚少,可是每一遇上,必相吸引,终于凝合,助长威势。寒潮已退,本可无事,偏生二人用了纯阳之宝,本身真火御寒,结局吃寒气包围,紧附身外不退,气机相感,捷于影响,黑气停滞不起,便由于寒气吸引之故。况那身外寒气重如山岳,二人法力虽高,移动也颇费力,仍停不动,也许无事,这一往侧移动,见那黑气忽然掉头向下,朝身侧赶来,心一发慌,更以全力移避,震撼之力一大,发难更速。

黑气前头一停,后面仍出发不已,前面七八十丈一片地上已被盘转大半,直似一条百丈黑龙凌空翔舞,一经发难,立似惊虹飞射,电也似急,朝二人掉头冲去。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初发时还似巨声闷在鼓里,未容一瞬,尾声立转洪厉,黑气也似火炮一般爆散。朱、杨二人宝光外面的灰白寒气立被荡开,化为片片烟云,朝上空急涌而去。当头黑烟一散,后面的也随同分裂,当时黑烟激射,整个地面全吃布满,洞外直成了一片黑海。耳听狂风怒号,声如万千迅雷互相击撞,震耳欲聋。

柳春等三人虽在背风一面,但是前有冰壁回钊,威势甚大,存身壁洞也在摇撼,似要被风吹塌,先颇惊惶骇退,哪敢当风而立!嗣见风势虽然奇猛,冷却差不多。试冒狂风闪向洞口一看,朱、杨二人身被宝光笼罩,在黑风中不住摇晃,手上一珠也发奇光,神情似比先前抵御寒潮时还要好些,只是风力猛烈异常,尤妙是齐向朱、杨二人猛迫,先还形似黑云,涌向二人身侧便自散退,渐由分而合,化成无数箭形之物,攒射上去,宝光映处,箭如雨集,看得毕真。也不知二人用什方法,黑箭挨近光层,仍是一触即散,轰隆砰旬之声宛如山崩地震,猛恶已极,看似无害,但是每经过这样一次,黑气定必增强,凝积成形之物也越大,一会便粗如人臂,声势益发浩大。二人渐觉形势不妙,几次奋力腾起,均为当顶黑云所阻,一路闪躲冲突,不觉挨近三人洞外。黑风似在捕捉逃人,接连几个滚转,化为无数大小黑色风柱,根根矗立,电旋急转,围涌上来,将二人困在当中,不消半盏茶时,越生越多,俱做一大圈,密集光外,转风车也似急旋不已,吼啸之声反倒减低了好几倍。

柳春立处,恰有两寸来宽空隙可以外望,见光中二人手挽法诀满面悲愤之容,一面防御,一面又在争论。因敌人已然临近,不问是人是风,只一侵入洞内,立是死数,寒潮不止一次,再如发动,连黑风一齐进攻,休说被困两妖道,连自己三人也是凶多吉少,心中惶急。侧耳一听,先是朱护怒骂:“老怪物可恶!少时风止,如若不能成功,脱身去出,从此决不甘休!”杨笠子却怪他:“那日分手,对方虽然不见相助,始终固执前言,不许道术之士犯他禁地,但也并无恶意。便上次来时如若循例,由峪口入内,相机而行,也许无害,至多不能成功,何致如此危难,不合自恃法力,硬要冲破禁网,自空直落,到后,又不合心骄嘲骂,才将小怪物激怒。照此情势,分明暗中主持,与我为难,这万千年两间穷阴之气与寒魄精英所萃,法宝多失灵效。所仗定风御寒之宝,用时只稍见效,等它散而复聚,威力更大。如今上有魔网,下有寒潮黑风之困,能保得全身已是万幸,不自合力设法遁去,再说狠话,除将仇敌激怒,越发为难,尚有何用!”朱护厉声怒答:“我先前不过误用法宝,方有此失。今已悟出此中机密,休看风柱环绕,形势险恶,只暂时不去惹它,仍有破法。我身后太阳神火弹尚还未用,你这等愁急胆小作什!”

杨笠子道:“道兄,你我多年至交,非我多口,你虽和我都是旁门中人,以前和各派长幼两辈多半相识,本来不会有事。无如你近数十年性太强做,出口常时伤人,以致交游日少,朋友生疏,有事全仗己力,无法向人求助。来时我原想到以毒攻毒,这穷阴凝寒所积精英,仙凡所不能当,只有阴雷可破。无知这类人物近多遭劫,只有两人老早服低闭门,如今尚在,一个并已改归正教,讨来伤人他固不肯,用以破这寒潮黑风,还可借口为世除害,定必允诺。此外还有一人,阴雷虽非自炼,却得了不少。起初也是朋友,本可向其求取,也都为你得罪,连我都无法上门,否则岂非绝妙?你以为纯阳制纯阴,其实气机相引,反而助长威焰。万年蓄积凝炼的罡煞之气,如若法宝能制,五矮早就下手,不借口师命装大方了。我因觉你所炼法宝威力至大,一时疏忽。适才想起百禽道人前在莽苍山风穴取冰蚕时所遇,此入法力何等高强,那里风穴,因寒魄精英已化冰蚕,成了气候,窜出地窍之外,每日不再呼吸吞吐。地气已泄,风力随之减小,如无峨眉异宝相助(事详《蜀山剑侠传》),尚难脱身,何况这里比莽苍山更加厉害,风柱环绕不退,气势加强,稍微似前激动,立时爆发。我已自知无力,你那法宝不知能否抵挡,真须留意呢。”话刚说完,右穴悲风怒啸之声又在隐隐传来,比起先前更加凄厉。朱、杨二人闻声更见紧张,立各停口,不再争论。朱护手持太阳火筒,欲发又止,好似吉凶莫卜,委决不下。

柳春料知寒潮已起,大难将作,侧顾丁、梁二人,虽和自己一样,故为镇静,也是面有愁容。人当万分愁急之际,稍有一线生机,决不放过。柳春先遇史厉,得那两粒阴雷珠时,虽知是件异宝,因李同和师长同门,均说当地法宝无功,不会道术的人比较倒好,此行全仗神功御寒,见机行事,关系甚重,此宝如有用处,便五老、李同不说,草衣道长也必向丁良预示先机,史厉又有不入穴不可妄用之言,因此放在囊中未怎在意。

及听杨笠子说起阴雷妙用,正与史厉之言相合,暗忖:虽未入穴,风柱已起,后洞正是左风窍,闻说黑风间日一出,每出定必回转,日期又是不定,穴中除冷得稍好外,危机更多,反正身临奇险,无事便罢,万一黑风侵入,或是敌人强躲进来,此外更无抵御之物,反正是糟,只索仗此一试了。心念一动,不由手伸囊内,将珠握住。因记得时雷珠大仅如豆,紫碧二色相映闪光,妖道行家,发现珠光入内劫夺,反倒引鬼人室,临机忽然慎重,未敢取看,只握了一粒在手内,静待时机。

自从妖道被困,寒潮退后,三人虽知说话已可听闻,惟恐对头警觉,除偶然以目示意外,全未开口。柳春暗持阴雷,以备万一,谁也不曾得知。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第二次寒潮已然涌出。这次威势更大,出洞便是一股灰白色的冷气,和先前黑风出洞情景相仿,只是势子较急。那黑色风柱不下千百根,本在右洞之侧环绕朱、杨二人宝光以外互相急转,中间各有一点空隙,层次分明,并不挨拢。两洞相隔二十来丈,起初风柱之外尚有黑气迷漫波动,因朱、杨二人所到之处成了中心,风柱之外黑烟如潮,齐往上涌。

随着风柱转动,黑烟逐渐减少,可是风柱也随着加大增多,于是空出大片地面。寒潮出来,如若照直上升,并不至于撞上,无那两件东西气机相引,寒潮刚突向前才两三丈,倏地掉转,惊虹急窜,径向风柱丛中猛撞上去。

照例寒潮一起,群响顿寂,连说话声音都吃冻住,不能人耳,这次却是不然,许是风力太强,人语虽未听到,那惊风怒啸之声却大得出奇。始而寒潮与风柱一撞,潮头灰白色的寒气便自散落,后面的立即狂涌激射而出,一齐拥到风柱中去,好似略微挨近便被吸收了去,不见再起,可是风柱旋转越急,渐渐长大挨拢,密压压环成一个大厚圈子。

这次寒潮出得势猛,完得更快,一会便自发完,不见一点影迹。所有风柱却互相摘挤排荡,发出一片轧轧之声,合为巨哄,繁喧震耳,同时黑烟滚滚,翻飞激射,左近地面上矗立了数千百年坚如精钢的冰柱石笋,挨着便折,晃眼碎裂大半。

三人存身的壁洞幸在风后,黑风寒潮又是环攻一处,只看出风力奇大,不曾受害,可是狂风怒号,越往后势越增强。附近风穴的壁洞,被风潮融合的黑烟略微扫中了一些,岩石便即碎裂,纷纷崩坠,断石残沙立被黑风卷起,满空飞舞,转眼又成了大小风柱,互相急转,沙石磨擦,发出千万点的火星,明灭闪动,四下迸射,宛如大雨,看去越发骇人。

朱、杨二人知道寒潮黑风一遇先斗,寒潮如盛,不被黑风吹荡开去,两下立合一体,危险万分,本想仗着法宝奋力防护,挨到风势自行减退,方有脱身之望,开头未敢妄动,及见风与潮合,威力暴增不已,先前环绕风柱,势愈加强,看出黑风受了自己感应,万无自退之意,并且越往后形势越险,风柱激撞不休,少时自行爆裂,防身宝光一被震散,立成亩粉。朱护自信法宝威力,固是跃跃欲试,杨笠子也觉危机一瞬,除用法宝一试,死中求活外,别无善策,也不再劝阻。互相示意商计,立以全力施为,一面准备防御。

朱护手中神火筒早就备好,先将火筒口往外一指,三团酒杯大小赤红如火的精光,立由筒口飞出,随着二人手指,由三层防身宝光交替闪动中,飞向光层之外。此时朱护也颇具戒心,行事审慎,上来不曾遽发,为防震破风穴引出巨变,并还避开身后,特意转向外面,等三粒太阳神雷穿将出去,紧附外层宝光之上,方始觑定前面正在互相挤轧的一排风柱,手挽灵诀往外一扬,三粒神雷方离光层飞起,朝前直射,相继穿人风柱丛中。此宝原经朱护采取日华一见穿入风柱之中,未被风力强行激发,以为有了生机。神火先将风柱爆发,以火力消灭寒潮,总不能控制黑风,逼向外去,便有成功之望,心方略宽。二次手挽灵诀朝外一指,正准备如法施为,哪知风柱挤轧激荡已久,本就快要震裂,神雷再一穿入,爆发更速,恰巧同时发动。可是这等风柱只裂一面,结局虽仍一样,柳春等三人却占了极大便宜,否则再待一会,所有风柱一齐爆发,单是新起风柱中所裹碎石沙砾,哪怕其小如豆,其力已能穿铁贯石而有余,大的更不必说,那一震之威,当地所有崖壁全被黑风摧毁崩裂,人也全成粉碎,尸骨无存了。

三人先并不知有此厉害,方觉黑风电旋,声势骇人,忽见妖道偏身向外,发出三团火光,跟着第二次把手往外一扬,便听接连三声闷雷过处,黑风柱中火雨横飞,星光震射,紧跟着天惊地裂一声从未听到的巨震,雷火星飞中,前排风柱忽然爆散震裂,黑气似箭雨一般四下激射,当前崖壁山石,中上便碎,一齐粉裂,前面大片冰壁也自震碎,崩倒下来。四山一齐摇撼,轰隆砰旬之声宛如天塌地陷,耳几震破,周身作痛欲裂,存身小洞也自摇晃不停,地皮也在波动,所坐石笋已被震成三段,洞顶碎石粉落,各自还中了一两下,如非武功精纯,周身穿戴厚实,即此已非受伤不可了。那声势之恶与处境之危,直非常人所能梦见。三人全被吓得纷纷倒退,此时欲逃无路,洞外更险。外出固无幸理,藏身洞内,休说少时黑风卷入,非死不可,时候久了,洞壁为风崩塌,仍葬身在内无疑。

柳春情急之下,心想反正难活,如发阴雷一试,终是一线生机,又恐破了黑风,为妖道所害。侧顾丁、梁二人,正缩身洞角,招手作势,令与会合,意似情势凶危,已令外视,要死也在一起。这时,由顶至地震撼更烈,好似小舟遇风,正在随波起伏,狂风怒啸,一片崩山裂崖之声,潮成一片巨哄,心被震得乱抖。正忧急间,瞥见石隙外光影连闪,心疑妖道走近,忙即挣起凑向前去一看。原来前面风柱群震裂以后,一面是黑风如涛,崩山撼岳,任多坚硬的崖石玄冰,挨着便成粉碎,又受宝光感应,不肯就势上升,一味就在当地狂吹急旋,加上无数崩碎冰石重又卷起,许多较前稍小的风柱,各有二三十丈高下,互相摩擦激荡,发出千点火星。内中玄冰霜粒吃风火摩荡,化为冷雾,笼罩其上。经此一来,于原有黑风柱外平添了许多烟笼雾罩火柱,矗立黑风之中,奇光闪耀,壮丽无恃。有时吃黑风柱一撞,碎裂崩散,纷飞迸射,直似洒了一天火雨,势更惊人。

另一面,那些黑风柱继长增高,本在互相排挤,前柱一倒,得隙即入,重又环攻而前,将朱、杨二人困在当中。

二人先发火弹,一击未成,反受巨震,防身宝光几被震散,因前面风柱去了三分之一,二次合围,相迫急紧,压力更大,如非功力尚深,当时已成粉碎。就这样,暂时虽然苟延残喘,人也受伤不轻,料知危机一发,只得拼耗元神,连喷真气,各施全力防身,强自挣扎,随风滚转,意欲挣向穴口,上面既不能逃,索性避入穴内相机一拼。本来相隔便近,这一强挣,竟被挣离风穴十丈左近,黑风越刮越凶,即便二人不动,早晚也必吹人洞内。经此一来形势越险,虽仗藏身小洞,不当正面,横里相隔还远,风尾过处,洞口一带外壁首先震裂倒塌,整片崖壁立被黑风卷去无踪。总算那是风尾余波,一掠即过,不曾深入洞内。

柳春正看之间,猛觉眼前一暗,一股绝大吸力似要将人吸走,赶即后退,再往外看,宝光映处,面前全空,洞壁已然不见,吓得惊魂皆颤。又发现光层中二妖道满面悲愤之容,一手挽诀,一手指着自己这面,嘴皮乱动,正往横里移来。知道身形已现,不论是风是人,均是杀星,反正难活,只有一拼,如能侥幸连妖道除去,岂不代五老去了两个强敌?不由雄心陡起,便把握珠的手取出。因想小小一珠,难道真有这大威力?不觉将手伸开想看。忽见二妖道朝着自己不住狂呼手摇,为巨震繁喧所乱,一字不闻,看去似甚情急,杨笠子更带哀求之容,往身前挣扎愈急。方想莫非二妖道想与自己连合不成?心念才动,因朱、杨二人猛力前挣,四围风柱失了平均,排荡挤压更甚于前,一面发出极猛烈的轧轧之声,似要冲荡爆发情景,那未成形的黑风又在推波助澜,一路急涌过来,相隔不过数丈,眼看便要往洞前卷到。先前受过虚惊,人差一点没被黑风卷去,知道厉害。当时情急心悸,不假思索,扬手便把阴雷朝前打去。

百忙中瞥见光层中妖人四手齐摇,面色惨变,知有原故,阴雷已化为一团碧萤般的流光飞出,黑风也自卷到面前,随同妖道挣扎旋转的风柱,也正由侧面移来,相去不足三丈,全洞也似大树经风一般,正在连连摇撼,一片崩石坠裂之声起自身后。情知不妙,刚刚咬牙,横心待毙,就这眨眼工夫,阴雷已由滚滚黑风中穿出,打向风柱之上。当时只觉眼前碧光电光奇亮耀目,同时又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震,全洞立即崩塌,身上连中了好几下重的,脚底一软,耳鸣目眩中,似见洞外大小风柱爆发激射,黑烟白雾宛如惊涛骇浪突然崩落,整座冰壁环崖一齐震裂倒塌、齐向当中地面压到,青红色的宝光夹着无数血焰红光纷飞雨射,也未及看清二妖道的形影,人已往下陷落,上面洞顶也自倒塌,当头下压。情知不妙,刚急喊得一声“二位贤弟”,底下话未出口,猛觉头上受了一下重击,立即晕死过去。

待了些时,冻醒过来,闻得耳旁有人急唤“师兄”,忙睁眼一看,正是丁、梁二人。

丁良手中剑已拔出,剑光强烈,照得两丈以内甚是清晰,同伏身侧,正在大声呼唤。记得先前崖崩地震,头受重击,陷入地底,可是身侧不见一点碎石沙砾。那地方从未到过,环身左右,大小晶柱矗列如林,吃剑光一映,流光散绮,幻为丽彩,耀眼欲花,回忆前情,直似一场噩梦,连忙应声跃起,觉着周身到处痛酸,用手一摸,头上肿起一个大包,背腿等处也受了好几处硬伤,但不甚重,仍能行动。

一问前情,才知丁、梁二人见洞壁为黑风卷走,难于隐迹,方自愁思,忽见朱、杨二人朝着自己这面摇手急叫,意似求助,知在山中见过,必被认出,但是一行三人均无法力,怎会有这求援情景?不料柳春突然扬手,阴雷爆发,大片碧光迸射,风柱立被击散,往四外激卷上去,声势较前更猛十倍。朱、杨二人护身宝光,吃新击碎的风柱只一排荡,便自震散,本就难干活命,又吃阴雷击中了两下。不知怎的,神火筒也在此时发生巨震爆裂,霹雳连声,二人全身震碎,再吃黑风一卷,连同新爆发的大片烈火,全数往上卷走,火光一闪即灭,人也无踪。宝光震散以后也是略闪即隐,只剩阴雷碧光还自连珠爆发。

二人立在洞角,先未陷落,看得毕真。不料外面山崩地震,洞内地层也自下陷,偶一侧顾,瞥见柳春陷入地底,当头一片洞顶同时倒塌,正往柳春头上压下。丁良一着急,不问青红皂白,纵身往前扑救。四明知道这样平白送命,干事无补,百忙中刚伸手将他强行拉住,欲待地震过去再作打算,谁知柳春立处地层一隐,洞角一带也连带下陷,方觉脚底一软,人往下沉,身后一片洞壁已贴着二人脊背倒压下来,随同坠入地底晕死过去。过了好些时候,忽然同时回醒,一摸身上,只背腿等处略受磕伤,并无妨害。当地颇似一条形似甬道的洞径,一头是个斜坡,地上堆着不少砂砾碎石,大石块却未见。相隔上面颇高,四壁满是新震裂的缝隙,上面似有大石盖住多半,隐隐透见灰蒙蒙的光影,近顶缺口有好几个,后来认出上面乃是来路,当地便是石穴寒潮发生之地,因先前小洞紧傍石穴,本不相通,地震之后形势变易,震出几条裂口,与右穴洞径相通,二人陷落时恰好坠入洞中,山石坚厚,地皆石质,一时受震倒塌,裂口不大,洞壁自后下压,吃裂口挡住,不曾压向身上,因而得生。

二人惊魂乍定,觉着柳春陷落时,洞顶似未压中头上,人已入地,当时虽未看清,彼此情景相同,想必命也保住,喊了两声未应,觉着又冷又饿,虽是风穴深处,那冷却比初经寒潮时好得多,再一用功,便自和暖。四明服过御寒灵丹,更加无事,饿却难当,粮袋宝剑幸未失落,只得取些出来,胡乱吃些,边吃边找,行进十来丈,地势仍是向前倾斜,到处都有大小晶柱遇上,先当是石钟乳,隔着皮套一摸,奇寒浸骨,方辨出寒潮精气结成的冰柱。洞中昏黑,全凭着这些五光十色的冰柱在暗中闪光,依稀可以辨路。

惟恐有失,丁良试拔新得宝剑,竟焕奇光,远射十步以外,比初到手光更精强,立即用以照路,又进数丈。方想柳春下落不会这远,连唤无应,遍寻无迹,多半不妙,好生焦急,想往回找。四明见他悲急叹气,力说:“老少主人妙算前知,既看重柳兄,决可无妨。先前形势那等凶危,我独不急,便由自信之故。”

丁良闻言心虽略宽,终是难过,正商量重往回路细找,忽见剑光照处,左洞壁间似有一条裂口,心疑人由此口下落,忙赶过去用剑光照看,那裂口比自己落处更要弯曲倾斜,剑光只照出三数丈便吃挡住。再一回顾,柳春僵卧在裂口对面相隔三丈一根冰柱之下,伸手一摸,通体冰凉,胸头犹有余温,知是紧贴冰柱上卧之故,忙即移向空地,用内家按摩之法施救,一面同声呼唤,经了好一会方始救转。料知此行先后历时不少,必已饿极,一问果然,重又陪同吃饱,略一商计,便同前进。因不甚冷,先还拿不准是否右洞,后见洞径宽大,冰柱如林,满壁霜粒,奇冷难近,地形老是向前斜倾,又深又长,先前小洞隔壁又正是右洞,估计不差,益发贾勇前探,穿行冰柱林中约有十里之遥。

三人不知历时已是三日,所遇虽险,般般凑巧,此时恰是寒潮出净,又当阴极阳生,全月中寒潮最弱之时,并且这次黑风势最猛烈,先吃朱、杨二人妄施法术法宝,相持震荡,郁怒莫宣,并被最猛烈的阴雷一击,风母由此震裂,两座风穴同被震塌,风穴更甚。

事完不久,巨变爆发,二穴真气全泄,地穴也自封闭,永绝后患,已然因祸得福。又走不远,前面忽现出一个六角形的暗洞,人未近前便觉寒气甚重,与初入穴口情景相似,语声也低了许多,非大声急呼难于听见。来路本是一个地势倾斜、上下冰柱棋布星罗的深长冰洞,由离穴口里许,地势逐渐往中心收缩,收到尽头,成一丈许大的深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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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回苦志弭凶灾瞬息成仁消浩劫炎荒寻乐上千秋遗憾泣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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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因穴中不似沿途有冰柱回光反映,不用宝剑照路也能辨认,内里阴黑异常,上下四外霜粒稠叠密布,又细又匀,色如翠墨,地更滑溜向下,料是寒潮发生之地,藏珍所在。有了希望,精神一振,不敢大意,忙各调气用功,将备就的套索分别取出,系向腰间,联在一起,每人相隔两丈鱼贯而行,以防不测。及至入穴一看,除寒冷较来路加增,沿途空无一物,剑光不能及远而外,并无他异,觉着无碍,便把腰索收短,仍由丁良持剑照路,并肩顺势往下面缓缓溜去。走过一段,穴又由小而大了两次,那形势直似一个斜立着的三节葫芦,到了未一节由小转大时,地势越发下斜。三人生长边荒冰雪之区,滑雪原本拿手,又走了老长一段,并无险阻,全都不曾在意。寒潮深穴,本是一个六角形的大葫芦,先走两段,宽处仅三数丈,长却几达十倍以上。三人微觉地势时有高低,不曾看出这未节正是葫芦底部,下面地势广大,呈扁圆形,寒气迷漫,剑光只照十步左近,不能再远。

三人先还顺着地势,试探前行半走半溜,及至走惯无奇,看出前面空旷无物,急于早达穴底,各自施展滑雪绝技往前溜去。溜着溜着不觉到了底部入口边缘,刚瞥见前面暗影中奇光闪闪,心中一喜,脚底地形忽成垂直,互相失惊,想要收势已自无及,人早顺势下落,知道不妙,赶忙施展轻功往后一靠,意欲贴壁滑下。哪知中间十余丈地势回凹,虽仗应变机智,武功精纯,地势又是渐渐往里深凹,始终贴着布满霜鳞的冰壁滑下,不曾凌空飞堕,堕入穴底寒焰之中,送了性命。这一惊也非小可,尤其那霜粒乃寒精所结,任穿了多厚,挨上也是透骨生寒,何况人在上面擦行这长一段,冻得三人周身僵痛,连气都透不转,人又不能飞身纵起,只好听之。晃眼滑落下去三十来丈,觉着寒光耀目,全洞明逾白昼,地势也渐由凹而凸,重变斜坡,同时瞥见那发光之所,乃是穴底宽达四五十丈,正中心约有十多丈方广一片六角形的盆地上,冒起一堆青白二色的寒光冷焰,精色射目,不可逼视。料知此是寒潮所发之地,如若冲人光中,立时冻毙,想要奋起收势,无如四肢冻僵麻木,血脉皆凝,不能自制。

方自惶急,猛又瞥见当中冒起薄薄一片翠绿色的光华,笼向寒焰之上,随有一股阳和之气迎头罩到,当时奇冷全消,身上有一点暖意,人也顺坡而下,到了底部平地之上。

因来势大猛,本来还要前溜,再溜出十多丈便是那堆寒焰,幸是手足已能转动,才一到地,不约而同全都纵身起立,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冷又加增,不敢冒失。细一查看,那大堆冷光寒焰也和沿途地形一样,作六角形,看去似冰非冰,似火非火,精芒上射,宛如晶箭,又劲又直,时高时低,森森耀目,再吃那层翠色光华一笼,越加奇丽。下面似是一个六角大洞,光焰由此冒出地上,四外洞壁晶莹坚滑,通体浑成,绕行一周,更见不到别的洞穴,心疑灵药藏珍必在其下,有这等厉害奇冷的寒光冷焰挡住,如何能下?柳春一急,忽想起此行经历,妖道那高法力尚且送命,别的敌党更连风穴也未到便即冻毙,自己一行毫无法力,居然平安到达,如不成功,李同怎会令四明前来求助?五老也不会密函山主付此重任。苏道长更不会密令先来为诸位师长开路了。结局固是可望成功,主人也必在暗中默佑,何不再以虔心通诚,求他一求?想到这里,知丁、梁二人均极机智,不用点醒,便领头躬身祝告道:“弟子等此行,全仗干老仙翁仙婆怜念我等向道坚诚,人小力微,暗中默佑,才得深入宝山风穴重地。无如冰火寒焰阻隔,无力再进,伏望仙翁仙婆恩怜,默佑成功,感谢不尽。”说时,三人一同拜倒,伏地不起。

待了一会,先听一老人口音说了声“孽障”,紧接着一幢碧光突自寒焰中心冒起,光中现一老人,生得猿臂鸢肩,白发如银,面黑如漆,加上好些紫红斑,面貌虽然奇丑,但吃两道秀眉满头白发一衬,身材又极挺秀,看去英伟异常,不类老年。一现身,便指三人道:“你们快将面具取下,起来相见。我不喜见这样儿。你三人中又有一个与我尚有最后一面之缘,想看他今生根骨如何,省我行法查看费事。”三人一见,便知是冷魂峪主人干鹊,既然应声出现,相助无疑,俱都惊喜交集,出于望外,哪还再顾寒冷!同声礼拜,谢应起立,除去面具。

老人朝三人细看了看,微笑道:“此门寒潮风穴,原是两个地窍,本是千万年来蕴积的穷阴之气与寒魄精英所萃,厉害非常。自我夫妻昔年受了百禽道人指点隐居在此,立志欲以旁门成道,如无定约在先,不愿出山,外功难于修积。日久悟出玄机,不特本身终须兵解,转世以后,仍非改习玄门正宗不能有大成就。生性虽强,话已出口,不肯改悔。曾借神游试往转世,欲以化身修积,哪知发愿太宏,历时近三十年,相差尚远,老妻又在催归,只收了两个徒弟回来,俱是前生同道,历劫多生,已成凡人,如不遇我,就此转入轮回。这还是他、人虽在旁门,无什恶迹,否则早已不免。归后与老妻商量,因知此间本是一个不透天日的山腹巨洞,深长约二百里,寒潮黑风本在地底山腹之中互相收发吞吐,与世无害。去今千三百年前,忽值日月同食,五星逆行,天时地气令受反应,风潮自相激荡搏击,离地较近的数十里山腹日受风潮侵蚀,历时万年早被淘空,再经巨变,立生地震,将顶揭去,成了一条山谷,仅留峪口一洞,由此为害。虽因大漠穷荒,人迹无多,但是子午寒潮出发尚不甚远,黑风一出,少说也在千里以外,再将途中惊沙旋起,沙石摩荡,发出无量火星,真似一座火山,人畜遇上均无幸免,每年不知伤害多少生命。更凶是风潮威力日渐加增,再不事前消灭,必起空前浩劫。此是两间千万年蓄积的威力,谁也难于破去。本就处心积虑,想要建此功德,后又开读公冶道长留书,备知就里。因此事奇险,虽然早拼身殉,但是难关重重,事前须用好些恶人生魂解破煞气,结局更须有四个道术之士应劫方可如愿。时机未至,只率静候。

“经我频年苦心推算,只我夫妻本门魔法,拼舍两具肉身,外加两粒子母阴雷,事前再得三个能耐穴中奇寒的灵慧童男相助,这场浩劫方能避免。恰巧我女娜妲,将女婿焦顼所盗灵丹,藏人仙凡所不能近的两穴交界之处,我昔年所用法宝灵药也藏在内。初意来此盗宝的,无故谋取他人珍物,必非善类,意欲用此为饵,借他形神消灭难关,又不愿不教而诛,于是订下禁约。这多年来,果有不少左道中人各用心机来此窥伺,都是又贪又狠极恶穷凶之流,为借他们挽此未来灾劫,自然无所顾借。我因居此多年,不到时机风潮虽不能破,已能因势运用,来人只一犯禁无一幸免,有的更是才一入口便为寒潮所杀。近日算知不久又要地震,大劫将临,巧值妖僧借地斗法。他们本心想引我出场,我却想引这伙凶顽左道,一口答应,实则早有安排。可笑这些蠢物,法力不济,又想不劳而获,见我固执前言毫无通融,不是命他门下孽徒仗着符宝护身来此偷窃,便是自恃邪法亲身犯险。后来死人一多,表面不说,暗中对我却是恨极,竟想在斗法事完,不问胜败,合力移山换岳,震穿地肺,将方圆三千里内化为火海,连大漠庄、白马山一齐毁去,以图泄忿,并败五矮仙业。哪知这场浩劫本就应在七日之内发生,没有他们一样发作。

“此举造孽无穷,我已准备多年,欲以身殉道,建此功德,但是寒潮虽吃我消灭大半,残余之气闭入地窍,非经万年以上不能为害,地震余波仍是强烈,大漠庄、白马山两地,恰与这里地脉相通,仍难保全。五矮全家隐此,本为取回灵丹之故,到时,决不肯以力强压地震,损人利己,更留异日之害,势必事前迁走。白马山隐居的都是前明遗老忠烈之士,经营多年,必不舍此根本重地。我无法开导,去冬才命门人借着口角,引他门下来此欲加开导。上月才知,此事已被一位与他们有渊源的道友无意之中占算出来。

因我魔法禁闭,灾害虽然算出,我夫妻用意仍是莫测,只料我不致逆天而行罢了。他和五矮又是深交,忙即先飞云龙山和王人武说好,令方端来向你们山主周澄父子告警,令其护了朱成基率领全山人众全数离开,只等斗法事完,便同移往云南,与王人武同隐。

一面约了五矮的同门至交,于除夕前后相继赶往大漠庄,告以机宜。因他们都是高明之士,不肯食言,凭着法力强取。总算时机成熟,你们有此奇缘遇合,不特正是三个有根器的童男,来时并还巧得了两粒阴雷,首将风母击破,减却大半威力,所剩一粒,正可用来消灭寒魄精气,省我不少心力顾虑。

“来意我已尽知,有心助你们成功,便不求告,少停也必出见。嗣因你们再四诚求,又想少时也许无暇详言,方始冒寒出见。等我退下,准备停当,只等穴中风雷交作寒焰一退,可速尾随同下。我已行法暗护,仍是奇冷难禁,不可胆怯,随定我元神之后,到了地窍前面,乘着寒焰被我逼入地壳的一会工夫,丁、梁二人速向左右两旁冰穴取丹,柳春手持阴雷,以防寒焰力大,寒潮突回难于制伏。此时连我语声也是极低,只听一个‘发’字,速将阴雷发出,自有妙用。我夫妻元神往上一压,你们速由右侧绕过,便与左穴取宝诸人会合。前穴已受地震崩塌,形势大变,上去容易,事完速往前山斗法之处,自有人来护了你们出险。四明前生是我女婿,自遭兵解,已历两世。所救使女小春,乃我女娜妲。地窍之内,有你夫妻两生以前法宝,五矮道友所炼大还丹共十九粒,别的灵药尚多。现已备悉前因,必有奖赠。他们不久飞升,见后无须随去,可与柳,丁二人,带了小春同往云龙山暂住,等前生灵智法力回复,再出修积,以消前孽便了。”

三人惊喜交集。四明原听李同说过魔女风穴藏丹之事,只为历劫两生,夙因已昧,没想到自己竟是焦顼转世,正随众拜谢问,忽想起主人法力高强,又是岳父,虽然夫妻难满重修仙业,法力灵慧尚未复原,便对前生之事也是茫然,岳父已拼以身殉道,只此一面之缘,难得遇到这千载一时的良机,怎不请求指点?心念一动,方开口喊了声“岳父”,碧光忽收,人已隐去,中心寒焰重又涌起,只得罢了。约待有片刻时光,先听寒焰之下,悲啸凄厉隐隐传来,与初到所闻相似,一会又听风雷排荡之声,声不甚巨,势却猛烈,知道风雷过处,寒焰一退,便应相随同下。寒辉电射,冷气森森,看去甚是怕人,又不知下面穴有多深,如何随同下去,适才竟忘请问,未免忧疑。柳春见丁、梁二人面色畏怯疑虑,便道:“我们现蒙干老仙翁仙婆大力相助,如命而行,当无差错。大功将成,不可疏忽,还是拼耐寒冷,走近些好,真气却须勤为运用,以防禁受不住。”

二人闻言心情一壮,刚同凑向前去,忽听下面又起爆音,密如贯珠,那形如奇峰森列的寒光冷焰,非只不退,反突发出千万道精芒往上涌起,心疑干氏夫妻法力制它不住,又生巨变,方自惊惶却步,寒焰加高了两三丈,倏地下沉,眼看顶端焰芒平齐地面,六角穴口已自现出,重又向上冒起,地底风雷轰轰,夹着大片爆音,也更洪厉。似这样接连起落了六次,那和小山差不多的大幢寒光冷焰,忽向穴中沉落,地底繁喧立止。三人连忙纵向前去,临穴一看,下面好似一条甬道,对面穴壁平直,下面往来路凹进深入,寒焰正顺甬道往来路一方缓缓前移,因知厉害,防它突然顶起,略微迟疑,便听一女子口音喝道:“你们还不快下!要误事了!”语声甚低,却似近在耳边。

三人闻声警觉,数丈高下原不在心,立同纵落,觉着一片红光迎面闪过,身外似有浮力托住,降势却快。晃眼及地一看,那甬道长约数十丈,宽大约五六丈,也是六角形,迎面两朵大约丈许质如冰玉的青莲分列地上,上坐一男一女,都穿着一身白衣道装,赤足跌坐。男的便是先见白须老人干鹊,女的是个老道婆,虽然面容枯瘠,又黑又干,貌相奇丑,但是白发如霜,披拂两肩,自头以下,玉也似白,尤其那一双底平指敛的双足,更是胫附丰妍,其白如霜,体态也极炯娜,不看头面,真似一个玉骨冰肌的绝代佳人。

四明知是岳母波旬婆,首先下拜,高呼:“岳母恩怜,乞赐教诲。”二老双目垂帘,似在人定,并无应声。

柳、丁二人早看见二老身后寒焰仍自缓缓前移,其势甚缓,只比在上面减小得多,大只方丈,却更加强烈,几次欲前又却,似要往来路退回,均吃一蓬白光挡住。刚想起干鹊先前所说的话,寒焰忽然回退丈许,看去潜力绝大,同时瞥见二老头上各飞起一片深碧光华,光中现出两个赤身小人,与二老形态相似,只是貌相俊美,与原身不啻天渊,真是一双金童玉女,在碧光拥环下,电也似急朝前飞去,两下才一接触,寒焰重又易退为进,向前移动。

柳春因先前四明张口急呼不曾听出,知道说话无用,忙打手势招呼,二人忙即当先追随下去,见光中小人手指当前碧光,将寒焰包没,一同前进,虽不再往后退,仍似吃力非常,行约刻许还未走到。小人四手同伸,朝前一指,立有二十道红绿二色形如火焰的精光,各由指尖上发出,齐射寒焰之上,经此一来,方快了许多。三人随在后面,先是冷得发抖,齿牙震震有声,因先前干鹊老人一说,皮面具又未再戴,四明服过专御奇寒灵药,还能勉强支持,柳春也能忍受,丁良已被冻得面无人色。总算寒气虽重,因有主人暗助,无什压力,不似先前真气稍失调匀,便要昏迷僵倒,又以成功在即,少年好胜,尽管难支,谁也不肯示弱,各自强运真气,拼命尾随下去。

又过有顿饭光景,地上忽又现出一圈深约三丈的盆地,当前一个大仅二尺的暗穴。

二老到了穴前便即止住,意似迫令寒焰入穴。寒焰偏似不肯就范,强要涌起。穴并不大,可是精光照处,下面仍是暗影沉沉,看去又深又黑,不可窥测。干鹊意似愤急,将口张了两张,也未闻声,红绿二色的焰光一闪,连人一齐隐去,碧光倏地增强加厚,竟似成了有形有质之物,猛力下压。寒焰不敌,立往穴中挤入,只剩一幢浓碧精光镇压穴上,冷似稍减。知道碧光乃二老元神所化,已将寒潮制住,时机瞬息,立照所说行事。沿途所见,无论山谷、洞径,全是六角形,独这一片盆地形势独长,前圆后尖,暗影中两边似有歧径,地窍就在前头不远。丁、梁二人立分左右两面绕向前去。

柳春刚刚绕出光幢之前,忽听穴中轰轰发发之声响成一片,地皮也自相随震撼,同时又听悲风怒啸,万马奔腾之声由上面来路隐隐下传,凄厉刺耳,与在山中练功时所闻异声相似,料是子午寒潮回穴。当地大声说话俱难入耳,竟有这等猛烈的吼啸,可知厉害!心中一惊,忙即回立相待。方想主人身形已隐,不知还能发现不能。那子午寒潮回时势更神速,只见怒吼繁喧中,一条又劲又急灰白色的寒气,由那六角井形穴口猛射下来,好似具有灵性,不等及地便即掉头向内,凌空驰来,地窍下面风雷之声更急,两下似相应和。说时迟那时快!寒潮驰抵盆地前头,只听耳旁有人低喝:“柳春速退!待我发令。”声才入耳,赶忙纵退时,轰的一声巨响,先前寒光冷焰重又冒起,碧光一闪,即向身前飞来,寒潮便往焰光中投入,两下直似磁石引针,水乳交融,晃眼之间,百多丈长形如龙蛇的寒潮精气,全投入焰光之中不见,寒焰立时继长增高,精芒如电,森森上射。

柳春面前虽有碧光挡住,仍觉奇冷难支,周身如被冰冻,肌肉欲裂,尽管冷痛交加,依然咬紧牙关,战抖着一条左膀,准备一听号令,将雷发出。眼看寒焰已复六角形体,上冲洞顶,暗忖:再待一会,冷得四肢全失效用如何是好?心正愁急,耳听一声“发”

字,忙将阴雷照寒焰中掷去。只听波的一下气泡涨裂之声,并不甚响,阴雷刚化为无数暗紫阴碧二色的火星,在寒焰中四下飞射。就在这子母阴雷要发未发,时机不容一瞬之际,二老元神所化碧光,早电也似急罩将上去,连寒焰带阴雷一齐笼住,面前立现奇景!那六角形的寒焰本就青中带白,其明若电,这粒阴雷又是紫碧二色,一发便化千万,纷纷爆发,灵焰雨射,彩火星飞,外面再吃碧色精光一罩,连阴雷一齐制住,又全轰然爆发,于是变成千万点紫绿火星,在寒光冷焰之中不住上下翻飞,明灭闪变,偶然一声激震过处,便射出一条焰雨彩星,外层环光相与辉映,越觉霞辉幻彩,奇震无伦,端的好看已极!不消半盏茶时,寒潮随着阴雷连珠爆发,火星逆射与碧光压制之下,重又缩小,沉入穴底。方觉这一次阴雷相继震裂,声并不大,较前安静,冷也不甚,前见两朵青莲忽然飞来,始而一同争先,到地合而为一,二老井坐其上,面朝外,压向地窍之上。

随听丁良急呼“师兄”,声低而急,料有什事,连忙赶去一看。那地方乃是盆地尾部的一条歧径,地势倾料,右侧有一小洞,丁良手入其内,尚未取出,人已冻倒,面如上色,连忙扶起,将手代为拉出,见是空手,知是藏丹之所,试伸手人内一摸,觉有一物似是革囊,穴中奇冷,当时身便冻木了半边,慌不迭随手取出,果是一个革囊,囊口密封甚固,手又冻木,无法开看,忙运神功屏除寒气,右手才能活动。丁良也自复原,连说“好险”。

柳春问故,才知丁良初到冰穴时,已觉奇冷难耐,寒潮恰又归穴,因想事关重大,惟恐延误,勉强鼓着勇气伸手人穴,忽听穴中有一少女娇叱道:“此是我夫妻兵解前所藏法宝灵丹,已有法力禁制。妄动者死!”心方一惊,猛瞥见碧光一闪,随觉一股冷气由左手直贯全身,痛如刀割,疑为禁法所伤,心中一急,喊得一句“师兄”,人即僵倒,几失知觉,惊慌中隐闻人言:“我女禁法已解,无须害怕。”柳春便即赶到,寒潮冷气又退,吃柳春扶起,强运真气,跟着复原,知那革囊定是四明之物,先前主人原命由右绕行,取时四明忽然向左,变作左右分进,照此情势,灵丹必被四明取出。

丁良谨细,心疑主人或向四明暗中指点,忙拉柳春提了革囊赶去一看,那藏丹之处竟是尾端一个洞穴,比起右穴要深得多,所有丹药均藏在一个尺许长的晶瓶之内,外面书有“恭呈恩师监察”,下具五老姓名和丹药种类粒数。四明并未开视,正捧玉瓶跪地痛哭。原来四明行前,曾听耳旁有人低语,令其绕右继行。寻到当地,见那地穴又深又黑,只有尺许方圆,不知能否容人出入。正在着急,也是瞥见一片碧光飞来,迎头一照,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觉着神志清灵,前两生的经历立上心头,当时警悟,知那碧光乃波旬婆元神分化,特意相助,刚刚拜倒,便听说道:“我夫妻为挽浩劫,就要尸解。我因你和我女灵智未复,取回法宝不能使用,异日修为不易,为此与你岳父争执,于百忙中分化元神,犯险相助。穴中大还丹本有富余,到手以后,可乘同伴未来,先行取服一粒。五老与你本是同门,念你遭遇可怜,必无话说。此举非你岳父所喜,他脾气古怪。

服后速离此地,前面尽头便是出口。瓶口有我女儿法力封禁,我已代你解去,伸手即得。

你岳父正以全力镇压地窍,我暂时不与合力,他便难于兼顾,一到前穴,便不致为难你了。”

四明略一寻思,忙将手二次伸入穴内,果有一物撞上,取出一看,正是前生巧骗到手的丹瓶,回忆两生经历,愧悔交集,又想起身受之惨,不由触动悲怀,立即跪谢哭诉,说:“小婿铸错于先,难得师恩宽减,侥幸转劫,居然夫妻重逢。又蒙岳父母恩怜,暗中相助,始有重修仙业之望。大还丹虽能脱胎换骨有益功力,一则五老前生虽是同门,今生却蒙他们恩养成全,始有今日。中途巧取,忘恩负义,于理不合。二则令爱为我而死,今虽重逢,已成凡人,就五老恩赐,也应先与她服,如何背她独享,何况岳父又不愿小婿做此背人之事。岳母深恩永世难忘,此举却难从命。”说完,又向前生诸师长同门通诚祝告:从此回头,虔心向道,伏望宽宥前愆,许其自新。二人问他何故哭得伤心,四明不便实说,拭泪起立,答道:“成功之后,忽然想起心事,此时无暇明言,改日自知,速往前穴去吧。”随将丹瓶交与柳春,将革囊换过。

柳、丁二人原知浩劫将临,时机紧迫,忙同起身,走出盆地。走到尽头,果有一条洞径斜行向上,这时寒冷大减,行动自如,路又平阔,一路向前飞驰,约有四五里路,忽发现到处洞壁崩倒,碎石满地,有的地方竟被堵塞,但可设法通行,知是地震所致。

又行里许,地忽中裂,宽约两丈,并有黑水冒起,腥臭难闻。过了裂口,对面又是大片崩崖将路填满,不能通行。丁良一着急,挥剑斫去。那剑竞是锋利异常,击石如粉,剑光落处,立被斫开丈许长一道裂口,在火星飞溅中再一查看,那崩崖似由地震时自上下压,将洞顶压坍,同塌下来,将路阻住,也看不出有多厚。丁良新得宝剑虽是神物,不会剑术,只照寻常斫法,剑落石裂,并未透穿,裂口宽处不到一尺,中心还是实质,如何通过?丁良无奈,正朝前乱斫,想借剑力猛攻,终有透穿之时,忽见四明手中革囊开处,由囊中取出一柄月牙小刀和一件形似风车之物,对二人道:“囊中所有,皆是前两生的故物。先前本是茫然,后取丹瓶,仙婆忽用神光照了我一下,方得警醒。因见崖石阻路,想起内中法宝可以应用,无奈事隔两生,用法多半遗忘,囊口又经法力封禁,难以取出,没向二兄先说。及见开石费事,极力回忆以前用法,竟有这两件可以应用。姑照前生所学一试,囊口也能由心收闭。二兄请先退下,待我勉为其难如何?”二人自从听说他乃焦项转世,早看出主人对他另有关照,又将前生法宝灵丹得回,已代喜慰,不料魔法神奇,不可思议,顷刻之间,竟将灵智回复,连前生法宝也能使用,益发惊喜,正自退下,同声称贺。

四明已面石而立,笑道:“用法虽仗岳母之灵侥幸想起,但我堕劫两世,根骨全非,无什功力,只恐不能由心运用。好在是块石头,用以练习,不致伤人生事,事又正急,否则我真不敢妄用呢。”说罢,手向前一扬,一弯新月形的碧光忽然飞出,那大约十来丈,上节不见,下节深陷地内,将洞填得满满的整块坚厚崖石,立被斩为两半。四明将手一招,碧光重化小刀飞回,喜道:“这两件原是内人所有,只通晓她本门法诀便可运用,不计功力深浅。先还胆小,这就无妨了。本想斩断全崖,因风穴地窍恐就在外,万一有什差池,还是用这一件试试吧。”随又掐诀,口诵魔咒,将那形似鱼梭,前有六叶风车之物往前一送,立化作五尺来长尺许粗一道碧色梭光,直向石上飞去,当前六叶风车便急转起来,紧跟着发出千万点碧荧,急旋星飞,射向石上。崖石立似残雪向火一般,挨着一点便即消灭,晃眼开出一条丈许大的石弄。威力如此厉害,偏没一点声息,也未见有碎石飞起。

二人同声赞妙,四明也自高兴,指定宝光,重又开去。毕竟灵智初复,功力大差,事隔两生,只知此宝可以穿山人石,忘了它的来历。实则先前那碧月神刀足可开山通行,偏又初试胆怯,一心只想此宝熔金化石,开山最好,忘了禁忌,等到发觉,已无及了。

崖石也是真厚,四明上来也颇小心,手指法诀,试探着往前开进,及将先裂之处开过,冲向整石,宝光忽自加强,势更迅速,飞也似朝前冲去,所过之处,石化为烟,三人一路急驰,竟难追上,晃眼相隔十丈以外。

四明暗忖:并未行法催动,怎会加速?爱妻曾说,此是魔宫至宝,莫要制它不住。

心念才动,忽想起前生爱妻传授用法时,曾说此是鸠盘婆所赐,照例不许外人使用,夫妻同用无妨,否则必被收回,甚或伤人都不一定。后来同门问罪,仗着此宝逃脱了三次。

彼时夫妻恩爱,形影不离,闻言并未在意。爱妻不在,如何妄用?不禁大惊,忙即行法,想要回收,碧光过处,崖石已被攻穿,破壁而出,随听有人惨叫与断喝之声。因料陆萍等便在外面,料已伤人,一时情急,赶纵出去一看,外面立着三人,内中一人飞剑刚正收回,地下还倒着两具无首残尸。当地也是一座碎壁坍裂的残破洞穴,那道梭光,已朝对壁斜穿上去,依稀瞥见一点碧影,在所穿裂的壁洞深处一闪而逝,知被鸠盘婆收了回去,悔之无及。

丁、柳二人也跟踪纵出,见那三人正是陆萍、周谦、马玄子,均有祥光挡护。陆萍面色灰白,似曾受伤。无首残尸,道装赤足,似是新死不久。四明随同礼见之后,恐伤的是自己人,心中悔恨,正想如何说法,马玄子已先笑道:“碧光哪里来的?竟会代你们开路,并将两怪徒杀死,却又飞走,差一点没毁了一口好剑。我们差一点全吃怪徒的亏都难说呢!”丁良最关心陆萍安危,不等说完,早就赶将过去。

柳春听完前言,也向周谦禀告经过,互相一说。原来马、周、陆三人,自从忠孝仙人方端和山主好友草衣道长苏宝星先后飞来,向山主告密报警,说天山左近不久地震,虽然算出老怪物干氏夫妻欲践前发宏愿,挽救浩劫,但大漠庄、白马山两地与天山气脉相通,这次地震又有残存的千万年穷阴之气,就干氏夫妻拼以身殉只能封闭冷魂峪地窍,使大劫化为小灾,以上两地仍要陆沉,使有宣泄方免后患。云龙山主王人武屡次专函相劝,说山中膏腴沃野,地利无穷,更与南越相通,不似大漠穷荒,难以展布,为何不来此会合,以待时会?这次为了大劫,又令方端持函苦劝,并说嵩山小主总系宗交,如肯同往,自己情甘退让,词意十分诚切。

老周山主初意,还想联合雁山六友,各以全力保全当地基业,嗣经苏道长和五老诸人再三苦劝,并告以运数所限,只有支持待时,不可强求。商计多日,上月方始决定全山人家一齐南迁。为求慎秘,只山主和周、陆、淳于等盟友得知。因妖僧之约不能不赴,便由山主密令全山人众,分饰商农各色人等,照所发密令时地,举家移往,静俟后命,严禁互相告语。当柳春等起身时,全山人家已走了一半以上。因重要人,只在沿途主持照料的走了几个,下余都等事完同行,法令又极严秘,所以连丁良都在鼓里。这两三日人走更多,大漠庄那一面人较少,走起来也更容易。到了月底,山中人已**,后走的人方始觉出事情严重。好在妇孺先行,各有详细里程方向,并有能手暗中往来防护,山口设有奇门禁制,是后走的,无一弱者,风声毫未外泄。未了老山主全家哭庙起身,只雁山六友和一班同盟英侠,相助独臂老侠沈昭父子往赴妖僧之约。

马、周、陆三人行前,草衣道长苏宝星说:“怪徒不比乃师,未必言而有信,此行不可不防。好在你们只会剑术,飞剑还只马玄子炼有一口,不算真正道术之士,犯他禁忌,并且去时正当月晦,老怪物必已乘这寒潮转弱之时下手,无暇兼顾。现与你三人防身灵符各一道,另将我门人宝剑带上两口。此符专防魔光邪法侵害,就遇上老怪物,也有话说。”三人拜谢领命,向华大青等借了宝剑,立即起身。行抵冷魂峪不远,忽遇狄梁公之侄狄遁,同了史厉、芒砀三侠,正往山阳走去。

原来史厉年前巧遇乃父好友散仙熊血儿,说起昔年峨眉开府时,为御乃师天灵子四九天劫,曾向峨眉女剑仙向芳淑求得五粒阴雷,后来用去三粒,因是魔教至宝,又经仙法炼过,威力至大,自己次日便要坐化,须人护法,欲将它毁去,恐怕惹事,并防坐化以前要用等语。史厉忽想起彭若有两件纯阳之宝,闻说阴雷可破,便告奋勇,愿为护法。

哪知血儿早已算出因果,先就飞书乃父史龙叟特意放他出游,以便假手于他,使其转赐柳春,助成这件大功德。史厉本只想将用剩的一粒留下,及见血儿安然坐化,并未用上,益发心喜,忙照所说,埋好法体,赶回山去。除夕往大漠庄,欲引彭若到家比拼。不料彭若未理,乃父原说好出游不回的,忽然回转,见面便以严词盘诘,并说:“我近听良友之劝,专事清修。你敢妄用邪法和魔教中法宝,被我得知,立即处死!”史厉最怕乃父法严,被查出阴雷在手,责罚难当,如若毁掉,威力又大,当时便被发觉,藏了三月,近日乃父忽又盘问,说:“熊伯父坐化前,你为护法,此宝怎未提起?如若交你,不曾献出,由我设法毁去,留神你皮!”史厉先前未说,哪敢吐实?急得无法,第二日正遇柳春,想起此宝专破地底阴煞之气,父亲偏不许往冷魂峪风穴窥探,此人甚好,又合他用,便即赠与。刚送柳春等三人进口,忽遇几个觑觎灵药的妖人,遥指自己,日出不逊,不由大怒,赶近前去,一言不合,立即动手。

史厉虽然家学渊源,毕竟年轻性暴,邪法厉害,寡不敌众,又不肯退,正在苦熬,恰巧彭若、王徵、李同、狄遁四人,由北天山穿云顶回大漠庄,中途相遇,上前相助。

四人来前,受有梁公指教,一同困住妖人,故意让两个较强的死在史厉手内,借以解去前隙,于是双方释嫌修好。后见史父,连狄氏父子前隙也都解去。芒肠三侠由塔平湖走时,本是又愧又忿,及往天山,狄梁公本是三侠师伯,问知前事,”力加告诫,勿因此事生心取辱,并说刘沛面有晦色,最好回转江南。三侠好胜喜事,闻说狄家诸小侠要助沈氏父子出场,意欲同往,借此挽回一点颜面。梁公见三人意甚坚决,略劝即止,只令和狄遁后去,到时小心。路上又遇史厉,持了乃父的信,往劝舅父巫逢,告以主人借地另有用心,不可趟这浑水。史厉看出乃父这次回山,益发不喜旁门中人,对于五老和周氏父子颇有好感,意存偏袒,行时不曾告诫,如助沈氏父子这一面,决不怪责,再遇四人,益发高兴,立与联合一路,三侠早知他父归隐多年,虽是旁门出身,人颇方正,与五老六友也都相识,只为性做多疑,以为众人看他不起,心中不快,想不到竟会暗中出力,这一来,连三侠之怨也解。

等狄遁背人说完前事,又知妖僧约人虽多,近日纷往风穴取丹,已然伤折不少。最快心是那日与史厉对敌的,便有罪魁邢文玉在内,本是想约史父加入,与群邪路遇叙谈,不料史厉性如烈火,出手伤人,不容分说,等问出来历,已成骑虎之势。知他父母脾气刚暴,家教虽严,最是护犊,尤其乃母是个女魔王,溺爱不明,人更蛮悍,回去一说,立成仇敌。无如妖人已有一受伤,双方火大,无法劝解,正自叫苦,彭、李诸人飞来,竟自伏诛。老邢在自悲痛,因群邪全数毕命,共只片刻,尸首也被化去,急切间竟不知仇人是谁。

马、周、陆三人闻言自是高兴,朝史厉、三侠敷衍了几句,便即分途行事。入口以后,因黑风已在日前破去,又当寒潮最弱之时,三人功力本深,又习了少阳神功,能耐奇冷,一路之上并未遇什险阻,直到发现崖崩地裂,右穴被崖石压坍,左穴也被震成一个二十多丈巨穴,柳春等三人虽未见到,必已成功,立即寻路走进,里面杂乱不堪,到处乱石堆压,墙坍壁倒,也费了些事,才得寻到发生黑风的地窍。主人积存,留与有缘的法宝灵丹,分藏在两个鱼皮袋内,为数甚多,黑风已破,又有高人预示,居然手到取出,知道魔教法宝尚在其次,这多灵丹,足供山主与同盟诸友之用,方自互相称幸。

怪徒忽然出现,竟向三人强说:“师父令我二人随同以身殉道,成此功业,但不勉强。因知尸解以后,尸骨无存,为了镇压地窍,元神尚须在此苦守一十三年,黑风虽破,没有后洞寒潮厉害,师父又预为安排,但是地窍中余气未净,日受阴风之厄也是难熬,日内更有一次地震,一不小心元神便要受伤。无如师父说完不再开口,人也离去,适经两次求告,不愿从殉,意欲另行觅地修炼,未听回答,但他先有不勉强的话,不算背师。

我约你们来此,原说熬得四十九日奇寒,由你自行取宝,不加阻止。谁知师父另有用意,我们正向师父求告,无人在此,以致你们当日到手,哪有这等便宜!晓事的,由我二人挑选一半,下余仍归你们取走,两罢干戈,否则休想活命!”三人向不服低,先本想分些与他,及见对方词色蛮横,不禁有气。陆萍正立穴口,便与理论,一时疏忽,忘取灵符戒备,怪徒心狠手黑,一言不合,手指处,地窍中残存的阴煞之气立朝三人猛扑上来。

本来马、周二人一见怪徒神色不善,恰在此时取符戒备,扬手两片祥光,挡向三人身前。

陆萍似被扫中了一点,猛觉阴风寒劲,身如碎割,仗着行家,功力精强,忙把本身罡气往外一振,祥光已自笼身,邪毒虽未深入体内,苦痛已是不轻。

三人大惊,各发剑光,正待动手,忽听远远有人骂道:“无知孽障,死在眼前,还敢违我法令!”怪徒闻言大惊,一面纵退,摇手示意,口中急唤:“恩师!弟子等因师父有不勉强之言,才敢妄为。今已知悔,情甘身殉,千乞师父师母怜宥。”随听答道:

“你们不愿,当我的面,怎不明说?我藏珍留赠有缘,不论何人,能自取得,即为所有,你二人却不许起贪心。早经谙诫,为何违我禁约?本应听你自取灭亡,姑念回头尚早,前穴尚有用处,速将元神遁出,稍迟便受炼魂之惨了。”怪徒闻言,越发惊慌,口答“弟子遵命”,一片碧光闪过,两条人影刚各离身飞起,猛瞥见左侧壁上,悄没声飞出一蓬荧光电雨,后带一道碧色梭光,势疾若电,怪徒首当其冲,立时身首异处。马玄子立得较近,又不知来历,见状大惊,飞剑一挡。竟被荡开,破壁飞去,一晃不见。穴中黑气虽为符光所阻,始终不曾归穴,犹自向上冒起,停在穴口,越聚越浓。众人说时,似见怪徒人影往穴口一压,连元神带地窍中阴煞之气,全都隐退不见,料知大功已成,便向主人礼拜致谢,寻路走出。陆萍仍是周身作痛。马玄子道:“五弟的灾厄已应,无妨了。”随取自带丹药,令其咽下,少时即愈。六人会合一说,随往山阳战场赶去。

两地只一片峭壁之隔,中有一洞相通,平日人畏寒潮禁网,无一敢由当地通行。这时因主人已然明示相助,风潮全破,无须由外绕越,相隔山阳三两里,一会便寻到洞前。

入口并无掩闭,通往山阳的出口却是石门紧合,未到门前,便闻外面喊杀之声,忙用飞剑斩关而出。往前一看,双方斗法的白骨台就在对面,乃是百亩大小高只数丈的一片平崖,双方斗时已久,成了势不两立。只见三数十道剑光宝光纵横飞舞,各自认定对手,杀了个难解难分。

沈老父于二人合斗妖僧和另一妖党,正在相持不下,忽由斜刺里又飞来一个头陀,穿着半截黑色袈裟,却把右半边肩臂现露在外,上面绘满许多符篆火焰和各类刀叉镖箭戈戟之类,重叠隆起,下穿黑麻短裤,腿足赤裸,也是上绘符篆并有“风火”二字,身材又矮又胖,头大如斗,戴一束发金箍,稀落落被着一头黄发,浓眉狮鼻,广颧阔口,一双极大牛眼碧光闪闪,直射凶焰,通身皮肉漆黑,身上所绘符篆却是各色俱备,又都隐蕴光华,五颜六色,衬得形体越发丑怪狞恶。只握着两个大黑拳头,身无长物,看神气似由别处刚刚赶到,也未见什遁光,突然出现,晃眼落在台上。妖僧一见,好似喜出望外,高喊:“师叔!怎这时才来?今日才知两老怪物暗中助敌,我们前后伤人不少。

朱护、杨笠子二位道友,竟在事前命丧风穴。总算大漠庄还守信约,请师叔快些出手吧!”头陀厉声喝道:“这些鼠辈,何值我风火罗汉一击!我只问你,老鬼风穴藏珍,是否尚在?如在原处,等我取了,再除这群鼠辈不晚。”

这时双方已斗到第二日下午,妖僧这面渐渐乏力,有了不少伤亡。有几个本非邪教只为列名宝敕的,见势不佳,故意寻找对方熟人动手,一面乘隙暗中示意令其引往远地,就此溜走。留下的多是左道旁门之士。因这次邢氏父子料知敌人势大,又恐五老出手,不特把三宝密敕中人全数约到,另外还和妖僧展转请托,约出好些妖僧妖道,人数不少,并有好几个能手在内。邪法厉害,一班盟友、小辈英侠,本非吃亏不可,仗着这面是草衣道长苏宝星和雁山六友主持,事前防护周密,上来便把所约高人分布开来,事前看准甘心媚敌,为人爪牙的一伙败类,只一照面,便下杀手诛戮,对于那些迫于情势无可奈何方始蒙垢落水的,却是放过。一面约束众后辈英侠,不令轻出,就出去,也必有人暗中策应,所以斗到当日,后辈盟友门人中只淳于震、马啸二人,一个中了邪毒,一个断去一臂,另在开头比试武功时略有几个门人受伤,均经苏宝星治愈。倒是外约的几个散仙中,为了气盛贪功,重伤了两人,死了一人,此外无什伤折。

妖僧不知大劫将临,地震不久即起,对方有意延挨,只将他一人留与沈老手刃弟仇外,特意借此消灭这些左道妖邪,并为余党留路,迫使就范,在场人的去留,早在暗中预有成算,那么厉害的局势,宫门三杰中的碧眉俞天柱、铁翅子秦贤和铁卫士副领班铁羽扇何开无一伤亡,便由于此。风火头陀一到,妖僧知他邪法高强;法宝甚多,全都与身相合,运用神速,周身能发狂风烈火与各种兵器,神妙无比,以为立可转败为胜,一听说出这等骄敌之言,知他初来,敌人中几个有名能手已然得胜,退作旁观未被看出,又防他先往风穴,方想发话点醒,不料沈老父子久知头陀厉害,自他一来,便在暗中戒备,闻言还不怎样。芒硕三侠本和两妖人交手得胜,忽听苏宝星传声令回歇息,刚由左近回飞,不知头陀来历,来时应敌正急也未看到,见头陀立在妖僧身侧口发狂言,不由大怒。

刘沛首先怒喝:“无知贼头陀,纳命!”剑光到处,头陀哈哈狂笑道:“先除鼠辈,也是一样。”话未说完,右拳往外一扬,立有一个赤红火团飞出。刘沛哪知厉害,忙指剑光,想将火团斩碎,忽听苏宝星二次急呼“速退”,心方一动,说时迟,那时快!剑光已将火团裹住,还未及绞,猛觉心神一震,火团倏地暴胀,力大非常,方知不妙,赶忙回收,已自无及,一声大震,烈火星飞,化为一蓬火网,向人扑到。刘沛人已受震昏迷,本极危险,文、徐二侠见状大惊,刚犯险上前抢救,忽听身后大喝:“阴火污秽,急速退下!”人还未见,一道碧云已由三侠头上飞向前去,迎着烈火只一挡,那蓬火立被挡退,激射回去,人也飞落当场,抢起刘沛,便往回飞。一看那人,正是史厉,因是幼承家学,一见头陀身有风火符箓,立即想起此人来历,心方失惊,忽见刘沛出手。史厉人虽狂做任性,脾气古怪,最爱朋友,因在路上与三侠谈投了机,知他们此去必败,自己有母亲暗赐的异宝可以一试,一时激动侠肠,百忙中舍了所敌妖党,先发御火之宝,跟踪救人,刘沛方免于难,可是连人带剑均已负伤,由文、徐二侠接过,送回救治不提。

头陀固出意外,妖僧先因自己本非仇人之敌,所仗九寒沙又先失去,对方偏是苦苦相迫,话更刻毒。说:“我杀你易如反掌,只为你是群邪之首,必须在你伏诛以前,看看白用心机苦求来的帮手有什用处。我只一人对付你,决不要人相助,到你恶满数尽,然后亲手将你形神一齐消灭。你党羽甚多,只管喊来保你便了。”众目之下,不合气盛心骄,也答以一对一,不须人助。后一同党看出不敌,恰巧沈铸见乃父斗久,意欲往替,方变为四人合斗,才得苟延残喘,自从开始不曾停歇,几次危机临头,对方偏又放过,不知是何心意。头陀一到,沈氏父子好似吃了一惊,立由囊中取出一件法宝,作出戒备之势,正暗骂:“老狗也有害怕之时!”忽见头陀扬手发火,断定敌人不死即伤。头陀性如烈火,只一激怒,定必大肆凶杀,越发高兴。妖火阴毒凶恶,专污法宝飞剑,中人立死。头陀骄狂太甚,没有在意,妖火与他心神相连,冷不防受了一震,又惊又急,百忙中只顾防御自己,未及回收,大蓬火雨竟自激射回来。

妖僧相隔最近,又与沈氏父子斗得正急,做梦也未想到反火烧身,猛瞥见碧云起处,满空火雨电掣回飞,不由心惊胆战,忙纵妖光遁退时,火网已自当头罩到。沈氏父子虽也出于意料,但早防到头陀猛下毒手,预持法宝暗中戒备。沈铸关心老父,更是情切,瞥见妖火反攻,首先发出一片青霞,本是暂行抵御,恰值火网下压将妖僧罩住,为防妖僧就此逃走,老父失望,一着急将手连指,于是连人带妖火一起裹住。此是专破邪法的至宝,妖火吃青霞一荡,纷纷爆裂消灭。沈老防身法宝也自发出,先化为一片红光,连爱子一齐护住,见状将飞剑乘机飞人,双双一绞。妖僧始而毒火攻心,重伤昏迷,妖火随即爆散,震得血肉纷飞,再吃宝光剑光一绞,竟连元神也被消灭。

另一妖党已早遁走,头陀出手失利,又见妖僧惨死,越发怒火上攻,大头一晃,飞身而起,凌空怒喝道:“你们这些废物快些退下!以免误伤。待我一人将这伙无知鼠辈一网打尽,如留一活口,我风火罗汉永不见人了!”话未说上一半,两臂一振,周身先发烈火,成了一个火人,紧跟着,身上所绘各种法宝兵器立化作数十百道光华,乱箭也似由火光中飞射出来,五光十色,满空飞舞,加上风火之声,轰轰呼呼委实猛恶惊人。

这时众仙侠已得诸主持人传声暗示,只各指定飞剑法宝对敌,人已分别后退,只苏宝星和雁山六友各在主光防护之下追上前去,先与沈氏父子会合一起。敌党中是知头陀厉害的,已各乘着对方后退之势遁向一旁。内有几个不知底细来历的,虽忿头陀骄横无礼,见此声威,也各愧忿后退。头陀本想先示凶威,等同党退尽,再由单人施为杀敌,所发烈火妖光,只在当空飞舞,尚未进攻,看出这几人面色不快,退得又慢,不由激发以往凶残野性,恰值话已说完,怒视后退诸人狞笑了一声,不等退完,双手一扬,满空百十道各色刀剑戈矛的妖光,立朝前面猛射出去,身上烈火便似雨雹一般飞出。内中三妖党,退得最慢,首被妖火射中,当时了账,震成粉碎,同时又厉声喝道:“自来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谁不服气,只管上来送死。等杀完这些鼠辈,再杀五矮全家,为我师侄报仇,你们再随我去开回眼界。”这时敌党一退,众仙侠法宝飞剑恐为邪污,也各乘机收回。

头陀一发妖光邪火,主持诸长老刚合在一起迎上前去。

马、周、陆、柳、丁、梁六人看出形势不妙,方自惊疑,就在头陀二次话未说完,快要发难,双方相接之际,忽听空中有人大笑道:“你这妖贼死在眼前,凭你也配吹这大气!”随见宽约十丈、其长无际的一道银光,宛如天绅倒挂,银练悬空,由天半直垂下来,挡在妖光邪火的前面。光中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一个背插一锏一剑、短衣赤足、身材不高的道人,一个须发如银、面色红润、身材高大的黄衫老人,都是丰渠夷冲,英姿飒爽,一望而知是那神仙中人。头陀一见大惊,无如先前话说太满,不便示怯,只得加功施为。那百多道各色各式的妖光和那狂涛一般的阴风邪火,立时加盛,朝前涌去。哪知一到银光前面便自消灭,光中三人依然神色自如。马玄子等对这来的三位前辈仙侠虽不全识,各有遇合,互相低询,才知一名岳雯,一名商风子,白发老人便是北天山穿云顶主人狄梁公。岳雯更是峨眉四大弟子之一,法力最高,先是追云叟高弟,后来虽被乃师引进到峨眉门下,为报师恩,许下宏愿,宁甘延迟仙业,所以至今尚在人间往来。

六人正悄声问答间,忽听商风子道:“除恶务尽,索性一起除去了吧!”狄梁公道:

“话虽如此,终体上天好生之德,仍照李道兄之言行事如何?”商风子道:“巨变将起,我还有事。如照李师弟之言,只好请岳师兄与道兄告诫送走了。只这贼头陀虽然轻不出山,出必多害生灵,却须斩草除根,留他不得。”岳、狄二人方答“当然”,头陀见自己用尽妖法,对方直如无觉,不由凶威尽敛,方想遁走。商风子忽将手中宝镜一晃,立有百丈红光,耀起万点金星,电射下来,连头陀带残余妖光邪火一起罩进,金花电旋中立化乌有,头陀一声未发便自无踪。跟着银光略一掣动,商风子不知去向。

众敌党先已胆寒,见此情势,立时大乱,纷纷飞身欲逃,猛见四外天空中,现出一圈明霞,电卷而来,将先逃数人遁光阻住,无法冲出,随听狄梁公喝道:“我二人不伤你们!逃却无望。听我说完送走,方保无事。”众敌党闻言心中一放,立即下落,一同躬身请问,梁公便命俞。秦、何三人近前说道:“论你们的行为,本应除去,因五老再三苦劝,为想保全无辜,又由此次事由妖僧而起,迫于无奈,恰巧塔平湖、大漠庄诸人已因不久地震,移往深山无人之地。妖憎伏诛,又折了多人,你们此行难以交代。他们一走,你们回去正可虚张声势,假说敌人厉害,中途将人劫去,连妖僧也为所杀。后将密敕中人调来,始得转败为胜,连巢穴也用法火震成粉碎,鸡犬不留。不特交差,又得重赏。还有不久地震将起,此与寻常不同,本来整座天山俱要震倒,幸有人以身殉劫,成此绝大善功。目前黑风寒潮已被破去,残余地底的阴煞之气仍极猛烈,现经此人以本身元神并商道友接应,将它送往两天交界之处消灭。彼时满空煞气激射,常人在下虽然无害,你们从空中飞行正当归路,不知趋避,遇上多无幸理,由我行法护送出险,方可无害。只望你们从此洗心归善,有的及早回头,否则此时难得幸免,日后终婴显戮,何苦来呢?时已不早,速立一起,随我二人走吧!”众敌党方自欢呼称谢。那高悬天空的银光略一闪动,立全卷走,随听破空之声,晃眼高出云表,光影全无。

马玄子等六人立同赶往台上。苏宝星将五老丹瓶要过,对众说道:“此时地震将作,柳、丁、梁三人建此奇功,五老山主均有重奖,四明本焦道友转动,五老不久飞升,你前生妻子已被带往岷山,可和柳、丁二人借着送丹复命,随我同往见上一面,连你妻子同去云龙山暂居,好自修为便了,主人留赠的灵丹法宝甚多,你三人见过山主必有所得。

你们根骨性行都好,各自努力前修。柳春家中已然密告,回时尚可就便回家一行。我们此时就走,下余诸人仍请雁山六老送往云龙山。此非善地,不可久停,大家暂且分道而行,云龙山见面再谈吧。”话未说完,隐听隔山地底震动之声隐隐传来,跟着地皮也似波浪一般起伏不已。

诸长老知将发难,分头将人聚齐,喊一声“起”,只见十来道光华闪过,两拨人同时破空人云,往上飞起。刚飞出百多里,猛听一声大震。回看来路,黑烟上冲霄汉,跟着地裂山崩,狂风大作,沙石惊飞,天色立转混沌,地底更是吼啸不已,震声四下都在应和。遥望白马山、大漠庄两地,所有山石树木亭台楼阁,全似雪崩一般纷纷塌去,跟着烈焰上冲,黑水激射,晃眼陆沉下去,就有残余,也成了劫灰。

三人正在指顾惊叹,草衣道长苏宝星道:“人世间物,何足为奇!何况五老子孙门人众多,能成道者共只十人,此后仍须生活。他们法力高而喜事,不是五老发话,差点没连房子运走,此时已出震圈以外了。你们前路光明远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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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1残月唱鸡声宝马双乘飞侠影轻飔飏柳岸扁舟一叶渡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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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1残月唱鸡声宝马双乘飞侠影轻飔飏柳岸扁舟一叶渡洪波

这是一个早秋的黎明之前,天还不曾亮出轮廓,山野草际的秋虫鸣声。密集如南;仅东方天际雾影中,稀微微现出一痕曙色。残月已下林梢,天空中虽然疏落落点缀着数十颗星光,为了宿雾尚未全收,和那欲坠未坠的残月一样,全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随着一月月的淡云游移,不时明灭闪动。光景渐渐昏黄,连东方天边那点曙色,都落在有无疑似之间。除却四边原野里的鸡声,此唱彼和,一阵紧一阵,好似告诉人们天快亮了以外,大地依旧是黑沉沉的;比起前半时的朗月疏星,清光遥映,反更显得幽晦沉闷,简直看不出什么亮意。

当地是河南堰师县城外,共县城东关约有二十余里,距离颖水西北岸,已没多远:两边俱是接连不断的田野丘垄和稻侧的水沟,只当中一条大路。河南民风勤俭,天虽未明,鸡声初唱,居民十九起身:远近乡村中已渐渐有了人声动作,有的并还隐隐约约透露出两三点微弱的灯光。大道上依旧静荡荡地,不见一条人影。

就在这时,忽听远远传来一阵村犬吠声,紧跟着又是一阵极紧迫的马蹄之声。由暗影中,飞也似驶来一骑快马,马背上,好似一前一后骑着两个少年。那马绝尘而驰,跑得极快,看去神骏非常;可是马上人一味加紧控纵,对它一点也不加顾恤。本由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到达水沟旁边,一株大白杨树之下。

前面坐的一个少年,身材较高,忽然朝后低语道:“天快亮了!就是这里吧。”话未说完,也不管那马受得住受不住,倏地一勒马缰。那马受了马上人的鞭策,由二百里外赶来,正在翻啼亮掌,忘命一般向前急驰;马上人的骑术又颇真功夫,正跑在紧急头上,那禁得这猛力一勒?当时那马前半身,连头整个高昂,人立起来;只剩两条腿,往后滑退了两步,才立在地上。马头上的汗,和马口里的热气融会着,雾一般喷将出来,周身雨淋也似;紧跟着急嘶了两声,前蹄方始放落。

马上人功力也正不弱,随着这突然起落之势,身子和钉在马背上一样;休说失惊滑跌,连往左右歪都不歪。马蹄一着地,后一少年也随声接口答应道:“你说得对,你我各照预计行事;就此分手,嵩山再见吧!”语声甫歇,人已飞身下马。

前一少年道:“趁此路无行人之际,我打发了这畜生,再来追你。按说不久便可追上,可是今天形势也许厉害,前途难料。你不必说,我更是个熟脸;身家在此,事须慎秘,最好暂时各走各的,到了嵩山再见不迟。不必等我,免得彼此延误,转生枝节,我走了。”说罢,一拎辔头,回马便跑出半里多路;再一转侧,径往斜刺里山肠小路上驶去,眨眨眼巳无踪迹。

后一少年极目四望,已看不见前人的鞭丝身影。正待上路,忽然一阵大风过处,眼前倏地一亮。回头一看,就二人分手说话的工夫,大地已然雾散烟消,浮云尽扫;金光万道的一轮皎日,也自地平线上升起。仰视天空,青湛湛的,除却隐现青昱中几点晨星外,万里长空,一碧无际,更见不到丝毫云翳;同时远近村落中,炊烟缕缕,摇曳飘光,农人牛马也自纷纷出动。

原来天色本也不算甚早,只为黎明前起了一阵子雾,所以天色阴暗。后来风起,晨雾一消,少年伫望征骑,又呆立了一会,自然晴空毕现了。少年方觉今日天气真好,猛又想起:昨夜虎穴飞身,此时还不能说是脱离险境:昨夜逃时,又盗了仇敌的千里名驹,如被发觉,怎肯干休?

听说附近洛阳、偃师一带,到处布有敌人的党羽门徒,这些敌党全部眼生。那马骑时,因在夜间,侥幸沿途不曾被人发现,此时又被良友骑去;诱敌入迷,虽占了几层便宜,毕竟仍以早到地头为是。

念头一转,少年立往东南方去路走了下去,一会便到了颖水西北岸。正待去往渡头,忽见左侧路上转来数人,都是身材高大,貌相粗野,眉目间隐现凶悍之气;穿著也都不伦不类;腰间包裹中隐隐凸起,好似藏有兵刀、暗器之类。

少年虽出身世家,入世不深,但人极聪明;又得过名武师的传授,对江湖道上人的行径,平日也曾听师友说过。打量这伙人,决非善良之辈,弄巧就许是仇人的徒党;便把身子往侧一闪,意欲让过。

这一伙共是五人,对少年本未理会;经此一让,内中一个年约四十面有刀瘢的,见少年貌相行径不似常人,不由得侧身回顾盯了两眼。又看少年生得猿背鸢肩,英姿飒爽,脚底颇有功夫,以为少年不是土著。黎明过渡,至少也在当地留了一半日,不问是同道或是过路朋友,都不会不晓得;当地人物规距,只一投帖,打过招呼早有传知,怎会未闻说起?看此人又明明是个会家,当下由不得心中起疑;随向同伴低语了几句,冷笑着往渡口走。

少年见状,危疑之际,未免怙惙。再看前面便是渡头,因天色刚亮,一般行客商贩俱抢头渡,渡客着实不少,船也快开。先过去那五大汉,正往船头走下;内中两人,各用一双怪眼瞟着自己,又正在交头接耳,颇似不怀善意。情知不是好相识,如在平日,自负一身武功,也还不怕;无如昨晚刚惹了一场乱子,路上良友再三告诫;说对头党徒众多,厉害非常,不得不加一番小心。暗忖船已满载,何必与之同渡?来时曾见上流头柳阴之下,有一小舟,何不去往那里觅船另渡,省得和咋日一样惹事呕气?念头一转,便把脚步止祝

船家本因客已上完,急于开走;再见少年不似要过渡的神气,将篙一点,船便离岸。少年遥觑五大汉,面带疑诧之容,互相交头接耳,越料不怀好意;当下故作不知,依然徐步前行;等船走远,忙由近侧树林中绕出,往上流头走去。

到后一看,那船是只小渔舟,停在一株柳阴之下;柔条毵,低可拂水。树侧低泊舟处,有一片小空地,遍地杂草、野麻之类,高几及肩。孤舟斜横,空无一人;水面又宽,无法飞越。少年方悔适才平白小心过甚,引起歹人疑念,并还错过渡头;等他回头,不知要候到几时?适才又见船到中途,五大汉曾向船人耳语,分明踪迹已露;便回来得快,还须防他暗算;来路又心正愁急无计,忽听头上叭的一声。少年疑有变故发生,忙往左侧闪避,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小团泥块。不知何故,会在空中互撞击成粉碎?沙土四下飞溅,雨雹也似散落下来,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中奇怪,正在四下巡视,观察来历。忽听头上有人喝道:“俺爹走时,不叫你惹事;这客人又没见他怎的,为何与他作闹?”

少年寻声注视,原来高柳之上,卧着一个短衣赤足、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孩。那株柳树,粗约四五抱,高约五丈,枝条甚是繁茂。小孩用高枝上面柔条,结了两个圈儿,分套头脚;身体笔直,横卧其中,秋千也似将人悬起。离地既高,又有繁枝密条遮荫。,少年初到,只顾寻觅渡船,所以不曾发现。

行家眼里,一看便知是轻功中的“仙人担”,并还加上劲功中“铁板桥”的身法。最难得的是用这么细纤柔弱的柳条将人悬起,不特身子笔挺,竟能侧转头来,朝着对崖大声数说。不是软硬功夫有了极深根柢,怎能到此境地!少年心中惊奇,方欲开口询问,同时猛又听着对崖另一小孩接口道:“哥哥,俺疑心他是昨晚那位老人家说的那话儿,怕要捣鬼呢,特意试他一试,如今知道是看错了。俺爹回来,不要告诉,省俺挨骂。”

少年再循声一看,原来离岸两丈远近,有一土崖;崖前也是草树丛生,另外立着三四块石头。知道当地穴洞而居的人家很多,这两小孩既在这里,必与那船有关;就使不是他所有,也可以托他们领寻船主。心念才动,便见一条小人影子,由一块七六尺高的天然石山后窜将起来。

身法甚快,只一两纵,便到树下;紧接着又听呼的一声,柳影微闪处,树上小孩也自飞落。

少年见两小兄弟俱似得过高明传授,本就爱才;又当事急用人之际,说话甚是谦和,没等两小兄弟说话,便先笑问道:“二位弟台,年纪轻轻,竟有这好武功,请问贵姓?”

小的一个方要开口,给大的一个止住,抢先答道:“俺兄弟二人,一叫何成,一叫何玉。客人你只夸讲俺,你的功夫也不错呀!你贵姓?”

两下这一对面,少年更看出何氏兄弟,二目神光饱满,面有英悍之气;与寻常顽童迥乎不同,越发添了喜爱。听问贵姓,不知不觉脱口答道:“我叫孙同康,那有什么功夫?”话才脱口,猛想起昨遇敌人,尚且未露行藏,如今尚在敌人势力圈内,怎倒对两个初会小孩,吐出真名?话出如风,无法再改,方悔粗心大意。

那知何氏兄弟,早在他未来之前,看出一点形迹,本就惺惺相惜。少年人多喜奉承,孙同康人既谦和,又恭维二小的武功,越发心喜;再听说出名姓,何玉忙抢道:“你不必客气,俺弟兄当你由渡头绕到这里来时,早看出几分了。实不相瞒,俺刚才发那泥丸,并不是打你;不过看你来路、身法那快,武功必好,想试试你眼力。俺哥看错,当我有心寻事,也发泥丸将它打落。不想你人真好,一点也不小看人。你适才东张西望,可是想借这船渡你过去吗?”

孙同康还未答话,何成接口拦道:“你怎又多事,忘记爹爹走时所说的话么?”何玉把怪眼一翻,答道:“哥哥你怕多事么?你怕,俺不怕,何况还有那位老人家,他喜欢俺,肯帮忙呢。”同时,又朝乃兄使一个眼色,将小嘴往树侧一努。

何成似未理会,正色答道:“孙客人,这只小船实是俺家的,俺爹虽不在家,俺弟兄均知一点水性,也能作主。送你过渡不难,只为俺看你来时,在往渡口的路上,好似犯了人家规矩;再不,便是这伙人要和你作对。俺弟兄也非怕事,无奈俺爹隐居在此,本就有恶人想寻俺爹晦气,如何再和地头蛇作对?”

“照说不能渡你,一则你这人很好;二则俺爹不在家,俺兄弟年轻,有点推托。这都不说,俺们还有一位大靠山,有了他在,什么大乱子也不怕。可惜他老人家原说今早来的,天还没亮,俺便守在这大树上;直到如今,还不见这位老人家的影子。也许有什么事耽延未来,你又非赶紧过去不可;否则等有人来打了招呼,就更不好办了。”

说时,何玉已把缆索解下,催道:“哥哥,有什么话,上船再说吧?”

孙同康本就心急,再听两小兄弟语气,越发惊疑。料知不是善地,再迟必有敌党寻来;便是这两小孩也非寻常,敌党情形必有知闻。觉着越早开船越妙,且到船上,再行探询。闻言不等招呼,口称多谢,脚一点,便往船头上纵去。那渔船本来甚小,少年虽有一身好武功,水面上事却从未弄惯;又当心虚情急之际,落脚稍重;何氏兄弟恰在此时,连索带人一齐纵落。如非何氏弟兄是会家,几乎将船侧转。就这样,还晃了两晃,才把势子稳住。

船本随波荡去,孙同康立在船头上,见何成正持桨要划,忽听答的一声响,猛又觉脸上中了一下重的。一摸,乃是一滴水点,不知怎会打的生疼?再定睛一查看,由岸侧丛草里落下一根细长柳枝,正搭向船头之上,那船便不再顺流下淌。

时当汛期,水涨流急,只见船头上激起来的浪花,滚滚翻翻,顺两舷两侧往前驶去;那船却似定在逆流之上,便不再动。仓促之间,没看出是何原由。又见何成,放了木桨,停手欲起;心方觉异,正想问话,忽见何玉笑嘻嘻朝着岸上说道:“你老人家甚时来的?俺弟兄守了一早,怎未看见?来了不露面,不放船走则甚?”

话未说完,便听岸上有一老人声口答道:“呸!你这个小鬼头,我还没有给你找到师父呢,先就说鬼话;你后来真没看见我么?你哥虽没见我,后来你和他做鬼脸,已然知道,还要装腔,以为拿顶高帽子给我戴戴,就没事了么?我昨晚为他找人,忙了半夜,就这样酬谢我么?”

“你两弟兄,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借船这小鬼,越发可恶;既敢惹事,就该有胆子;也不想想,怎么来的!寻人借船,原不妨事,就没生着好眼睛;等主人上去,再上也不迟,冒冒失失往上便跳。我从放完了人家的马,就来此地,想钓两条鱼来下酒;好容易有鱼上钩,吃他惊跑,如何能与干休?快对他说,他急我不急,快快赔还我老头子一尾金色鲤鱼,就放这船走,不然休想!”

孙同康循声注视,见发话那人是个矮老头儿,站在岸侧丛草里面;手持一根丈许长的柳条,枝梢一端搭向船头。那么柔细柳枝,竟和钢钩也似,将船搭住;一任洪波急流冲射,不曾移动分亳。估量适才脸上挨那一下水点,也是此老所为,不禁大为骇异。情知遇见异人,因忖口气,除似有点讹人外,不像是有恶意,也不像是仇敌一党。暗觑何氏弟兄,眼望着自己,微笑不言;匆迫之中,只顾脱身,也未详审对方语意,忙接口答道:“我实是忙着上路,无心之过,老人家不要见怪。鱼我设法赔还,我用银子折价如何?”

话才出口,老头子已由草里走出,手中柳条一带,船便傍岸,老头也款步走上船去。这一对面,孙同康见老头,穿著一件半长的黄葛布短衫,足登一双旧麻鞋,手仍拿着那根柳条;身材奇矮,人也又瘦又干,清疏疏一部花白胡须,瞇箸一双小眼,看不出一点异处。柳条一去,那船立时顺流淌去。

何玉抢过双桨,微一拨划,船便横过,直指对岸,乱流而渡。孙同康早从身畔取出三两多散碎银子,未及开口,何玉侧顾笑道:“昨晚俺便给你老钓了两条鲤鱼,足够斤多重一条;再有孙客人送你的钱,足够你老人家一醉了吧?”

老头把小眼一瞪道:“小鬼知道什么,我还替人取包子呢!能剩多少?”

孙同康方想:人称自己矮昆仑,已是够矮的了,那老头竟比自己还矮,真乃少见。及听出老头意似嫌少,暗忖江湖上异人甚多,何不做个十足人情,随口接道:“老人家如不够买醉,银子还有,只不叫我赔鱼好了。”

老头怒道:“你当我用柳枝钓鱼,是讹你么?适才眼看钓上,被你惊走,却是不赔不行。不信,我先钓一尾,给你这不开眼的娃儿见识见识。”口说着话,手中柳条往水面一搭;跟着手往上一扬,便有一条长的三尺的黄鳝,随手扬起,悬在空中,不住腾跃,乱挣乱迸,兀自不能脱身。

何玉笑道:“老人家,你钓错了,是条黄鳝。”

老头道:“我只叫这厮开开眼,我生平最讨厌和蛇一样的东西,谁耐烦吃它!你钓那两条鱼,留给你娘吃吧,我不要。前日所说那老友,本已多年不见,昨晚竟会无心相遇;他虽比我还穷,偏有两个好徒弟供他吃喝;酒吃多少,也有人会钞。我要走了。”说时,手早捞起,只一甩,便将黄鳝甩落;那做钓竿的柳条也随手扔掉。

孙同康见这一老一小,都是那么瘦小枯干,生相丑怪,神情言动无不滑稽;暗中好笑,早想问姓名来历,偏插不进口去。虽听出老头有了行意,因船已行至中流,水深浪急,其势万无回舟之理。正以为老头也是渡往南岸,再行上路,没有在意,何玉一听老头要走,忙把手中双桨朝乃兄一拋,紧跟着,身形微纵,已到船头,同时口中急喊道:“老人家,你答应的事呢?”

老头回头笑道:“这老花子,自从前些年收了一个姓杨的徒弟,不争气,去往凝碧崖现眼以后,觉着丢人,已然向我服输;改了脾气,不要你这样淘气小孩子。”头两句话才出口,人早由船头上,往前一迈步,走向水上,人也没往下沉落。那么大的波浪,竟自从从容容踏着水波,如走平地一般,往来路西北岸横渡过去。

孙同康见状,大为惊异,忙喊:“老前辈,请暂留贵步!”说时迟,那时快!何玉一把未将老头揪住,见人已离船,踏波而去,越发情急,口中急喊:“你老人家,说了不算,那是不行!”声随人起,脚登船舷,双手合掌当胸,朝前面略微一伸;身子朝前一探,一个“鱼鹰人水”的姿式,便全身刺入洪波之内。

夏汛期中,水色甚清。何玉年纪只士二三岁,人又生得瘦小,剌向水内,声息全无;水性极高,整个身子没向水面三尺以下。只见身子微一屈伸,双手往外一分,双足一蹬,立即窜出老远,身法甚为灵妙。隔水望去,活似一条人鱼,在水面下乱流急驶,好看已极。老头仍在水面上缓步从容,并看不出怎样快法;何玉偏赶他不上,相差老是尺把远近。

这一老一小,晃眼到达北岸,仍是老头先上岸;紧跟着,何玉也由水里冒起,箭一般往上窜去。老头也没理他,径自往上流头坡岸间走去。何玉也不再发话,随在后面,朝前急赶;一前一后,剎那间已走入丛树之中,没了影子。孙同康不禁看得呆了!

人去以后,想起真个胡涂该死,先前明已看出老头是位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结局仍是失之交臂。正在越想越悔惜,忽听何成笑道:“快拢岸了!我看你从外乡来此,前行路径知道么?”

孙同康闻言,猛想起老头固是异人;何氏弟兄,休看年幼,也非常流。他既与老头相识,想必知道来历。先不回答,转问道:“弟台与适间那位老前辈,相交多年了吧?”

何成笑道:“我弟兄也只相识得三日,问他姓名不说,要俺们叫他矮子。俺弟兄不敢无礼,只称呼他老人家。他脾气古怪极了,却爱俺玉弟,说要替他找个好师父。俺天没亮便藏在树上等他,那知他来了好一会,就在树底下,会没看见;还是玉弟眼快,一到便自看出。本心是想请他助你一膀,所以初见时那等说法。玉弟使眼色,俺只做不知,仍给看破。看老人家对你,好似有点意思,但拿不准;他如不愿管的事,任你怎样求他,也是无用。俺知道的,也只这一点。于今你要上那儿去呢?可否说与俺听?”

孙同康见何成意甚诚恳,料知无他,便说明自己要去嵩山寻人,大小两路俱巳听朋友仔细说明;只是适间往渡头路上所遇五人,似非善类,不知此行有无波折?又问何成,走那条路好?何成道:“这样问法才对!其实你的事不说,俺也猜出几分;好些话都不便由我口里说出。此行你走对头谷口小径,较为稳妥;不过你的对头实在厉害。你走到谷口平带,如有什么事发生,自觉不可力敌时,那里俺弟兄常去采药,有两三处隐秘所在,足可藏伏。你只今日能赶到嵩山双松坪,或是云林寺,就不怕了。俺早防到此,上岸的地方,便是入山小径的起点,以免前半截在田垄间跑,被人发现。”随将孙同康前说途径,略为指点改正。

船已到岸,孙同康自是感谢心喜,一面殷殷执手,订约话别;又以何家打鱼为生,必甚寒苦,欲取包中银两相赠。

何成低声推谢道:“孙大哥,休看俺家打鱼为生,那是没法子的事,银钱并不短用;再说不久也快好了,以后相见日长。承你不弃,当俺好朋友看待,不是俗人眼睛,请你不要这样。过几天俺弟兄还要找你去呢。”

孙同康不好说明所去之处,外人不能前往,随口应诺。本还想请何成将银收下,嗣见何成面色已然不快,只得罢了。心中本甚喜爱这两小弟兄,经此一谈,越觉对方不特武功、水性过人,便是谈吐神情也迥异寻常;极想结纳,就便日后访问那矮异人的行踪。无如时延势危,不敢多留;没奈何只得致了谢词,作别起身。才一上岸,何成把手一推,便将船拨转,仍和先前一样倒划过去。

孙同康从来未去过嵩山,所行又是山僻小径,崎岖曲折甚是难行。尢其前半望山亭、两路口等地,歧径四出,不易辨认;一个不巧走入歧道,急切间休想出来。总算运气,所遇何氏弟兄是名父之子,不特本领高强,嵩山更是常游之所,路径极熟,指点清晰;否则这样山径,并无人家可以询问;仅凭几处山石林木之类充作标记,一个疏忽,便落网中了。

孙同康虽因昨晚所遭,和良友再三告诫,有了戒心;毕竟年轻胆壮,自恃武功机警,一点也不心慌害怕。初上路时,见远近田陇,到处有人往来操作,还不肯快跑,仍和常人走路一样,从容前行。直到走出三数里,上了入山路径,农家田舍被山石林木遮蔽,在远方消失,方始施展轻功,加急往前飞驰。经此一来,自然又耽延了好些时候。

在盗党这一面,因昨夜孙同康伤人逃走,并将他最心爱的千里马盗去,急怒攻心,恨如切骨,必欲擒回,致之于死;当时更发下羽令传牌,侦骑四出。敌党众多,邻近千百里内,爪子密布。

那传牌共有两种,内中一种,是根小竹牌,长的两寸,烙有火印,和水筹相似;非遇极紧要的事,从不轻发。一经发出,无论擒杀敌人,或办什么事,非成功不可;否则过了所限日期,奉命行事者和当地主持徒党,均有严重处分。可是并不算完,一拨不行,又派一拨。甚或头领吻夫妻亲自出马,迟早如了心愿,才将此牌请回。传递之法,尤为神速巧妙,不消一日半工夫,便远布千里以外;逃人除是飞仙剑侠一流,休想逃出网罗,毒辣已极。如非另有高人暗中愚弄作梗,上来便错了方向,引上歧路,逃人早已被擒回去了。

其实孙同康所遇五大汉,虽也是敌党中的健者,但均另有去处,无心巧值;就与同渡,只要不现出形迹,即使被看出是个会家,至多借词探询几句;照孙同康的机智也必能应付得过,并不妨事。偏因初经奇险之余,有良友先入之言为主,又看出对方不是善类,无端让路改渡,于是引起疑心。

幸而这五人,此时尚未得到发下传脾的信息,规条又严;如在境内发现可疑人物,在没有看出来人心意以前,不许无故生事;加以自恃太甚,以为对方一个初出道的嫩娃,还能有什么伎俩?到处都有同党,颖水两岸更有好几个高手;不生事是他运气,如要生事,岂非自寻死路!自身有的会,忙着上路,理他则甚?一时大意,见船已开,在舟中略为谈说;讥嘲了几句,就此放过。如在平日,早令舟子回船,跟踪上岸查探。再停片时,盗首便自省悟,心疑逃人故布疑阵,将各路紧急传牌一齐发下,这五人必然得信追截。就勉强渡过颖水,也早被敌人追上了。

孙同康那知厉害?沿途留心,不见五大汉的踪迹,往来均是安善农商,并无敌党追赶;未了再走上僻山小径,心越放定。他脚程本快,走到中午便行抵岭头,那是去嵩山必由之路。再行三十里,便入谷口山峡。正顺着半岭上一条山路,朝前疾走;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一株大树底下卧倒一人。

近前一看,那人身材甚是瘦小,穿著破旧,足登一双麻鞋,却是新的;在树阴之下朝天仰卧,身侧放着一根柳枝,却将所穿旧葛布衫前襬撩起,盖住头脸;露出一排又瘦又干的胸肋骨,穷得连件小褂都没有。知道由此去嵩山,尚有一百多里路;常人脚程,不问是来路是去路,半日光阴决赶不到当地。这穷汉必从远处连夜奔驰而来:想是行抵此间,疲劳已极,倒卧在此;又恐蚊蝇飞虫烦扰,故用前襬将头盖住。似这样顾头不顾身,却也可笑。

因见那人瘦弱穷苦,意欲唤醒周济;及听得鼾声震耳,知他困极,自己又急于当日赶到嵩山,去应友人之约。孙同康便由囊中取出几两银子,放在穷汉平摊的右手之上;又恐别人走过发现,偷取了去,便将他衣襟拉出,搭向上面;再寻一小石块,压在一角,以防风吹现出。匆匆弄好,仍旧前行。往前走了几步,猛觉脚底一绊,其硬如铁,脚骨绊得生疼。去势太急,忙中收不住势,直窜出去丈许远近,几乎跌倒。

孙同康曾得名家传授,身手轻灵,又炼就极好目力。所经均是平坦途径,并无树根石块之类阻碍,这一绊又在腿际,真似有什么东西,或有功夫人的腿脚,等自己过时,冷不防由横里突伸过来绊这一下;否则走势甚猛,如是现成树根石块,早被毁折,踢飞起来。料知有人暗算,不禁大骇,赶忙纵向一旁,定睛四望。除来路相隔已有两丈的大树之下,所卧穷汉仍是原样熟陲,绝对不像敌人外;余者不论人兽蛇虫,俱无踪迹,平坦空旷,亦无异兆。适才虽被绊窜出去老远,应变颇速,动作甚快,不问那东西是人非人,断无不见形影之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终无迹兆可寻;只得戒备着,重又加急前行。

等到走出里许,孙同康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凭自己目力、武功,就是黑夜,前路有什么阻碍,也能看见,何况白天!想来想去,只有树下穷汉相隔最近,或者是他所弄狡脍。但是自己初次出道,此人素昧平生,并无仇怨;要是敌党,又决无只绊这一下就此拉倒之理。再者,当时应变甚速,足才立定,便即回身查看;明见此人酣卧树下,原样未动。真要是此人暗算,这一绊一踢有好几百斤力量,连自己脚尖和腿腕等处都被撞得生疼;寻常脚腿固禁不起,非断必伤;就算对方一个会家,初次相遇不曾交手,即使看出自己是个能手,也想不到会练过金家“飞鹰十七式铁手脚”的独门秘传功夫。怎会撞上之后,若无其事?边想边走,实想不出是何原因。

一会,又觉那人所着衣履,和身材的矮小干枯;想起颖水借渡时,所遇用柳条钓鱼,末后踏波而渡的矮老头,颇与相似;只惜头脸被衣服蒙住,不曾看出。不禁心中一动,疑是先遇异人,故意相戏。所经恰是一条岭脊,再往前行不远,便入山峡。细寻路望去,适才所经山麓,林木无多,天气清明,一眼望出老远。细一查看,只剩那树矗立当地,树下所卧穷汉已无踪影。

只与前路并行的斜侧面林莽之间,似有三数人影出没隐现。因那一带,山势萦回,地形低洼,林莽茂密,风露未晞,阳光刚照上不久;到处烟霭霏微,雾影浮辉,彷佛有帽影衣角显露其间,也只闪了两闪便不再见。当时他心目中,专注在颖水岸侧所遇矮老头,与树下蒙面而卧的矮瘦穷汉,是一是二?仅仅觉得那出没烟雾中的三数人影,行动迅速,有异常人,并未往下细想;略为观望,依旧加急前行。不多一会,便走下峡谷中去。

这时旭日照空,山光明丽;相隔去嵩山少林寺只有五里途程的五乳峰,已不甚远。休说去往良友所说之地,便赶到五乳峰和少林寺两处,也不妨事。一路仇人并未追蹑,可知是自己多虑,上了歧途。眼看不久到达地头,心情大为松快,觉着饥渴起来。猛想起昨日见那酒楼包子好,本已定做了几十个,钱也付清;说好今早往取,准备作入山时路上充饥之用。不料一时仗义拔刀,陷身恶人网内;幸得好友相助,半夜里盗马飞逃。彼时情势万分紧急,除随身小包裹,是好友由店中取来外,那还有心绪再管吃的?谁知山路荒僻,过岭以后,连登高远望都看不到一点人烟;此时饥渴交加,纵有银钱,也无买处,只好先寻一点水喝。

正打算寻觅山涧取水,忽见一群山鸡,由左侧林莽中突然飞起,往右侧山坡后急窜下去;好似原伏之处,突然受到外来侵扰情景。孙同康孤身行路,又听人说,这条路上,不特强盗出没,便是虎狼蛇兽也时有发现;忙朝那群山难飞起之处,回头侧顾。

原来那一片地势较低,野草杂生,甚是繁茂;高林灌木,绵延不断。乍看上去,并无异状,细一注视,果有一簇林草由远而近,往自己这一面不时闪动过来;其势特急,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草林里行进。先当是猛兽蛇蟒之类,还未十分在意。正边走边回顾间,那东西忽然走过一片疏林,现出身形,乃是七个壮汉;全都是手持兵刃,一身劲装,神情匆遽,脚底甚快。他再定睛一见,在渡口所遇五大汉,俱在其内;并还添上了两个,看去身手矫捷,尚在五大汉之上。料他们多半是为追赶自己而来,打量着不但众寡难敌,而且又当长路奔驰、力乏饥渴之际,不由心怯。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一面审度形势,暗打主意。

总算还好,所在恰是峡谷中间的一条附壁冈脊,路宽丈许;靠外一面,尽是一株接一株的槐柳之类,又长着不少野麻,高可过人。他身材矮小,由下望上,不易发现;即使他居高临下,如非走向崖畔,观看不出,料着还不妨事。筹思之下,觉得前进必与敌党斜路相逢,不如往后退走;等寻到泉水,解渴之后,再作计较。

时正口渴心烦,孙同康以为易进为退,已与敌党背道而驰,当可无碍。因来路并未发现溪涧,虽然要等些时才能上道,但后退多了,总是冤枉,便只退行了里许远近。正侍觅路往侧面寻去,忽由一株古树后面发现一处断崖缺口,一面斜对着一片盆地,便是刚才七敌党的来路。

缺口左侧,乱石草树之中有一岩凹,彷佛幽深,也未进去;缺口右侧有一山夹缝,绕将过去。见有一小径可通峡后,也是一片山凹,只没先见盆地宽大;前面并有一横岭挡住,好似无路可通。当时他急于求水,径往那条小径走了下去。先当低洼之处易寻水泉,到后查看,那山凹仅右巨亩方圆一片盆地,四外山环岭抱,俱都高不可攀。下面却是怪石罗列,野花盛开,细草蒙茸,幽芳袭鼻,景物颇有几分清趣;不似先见盆地,草莽丛杂,令人望而却步。只是水仍不见一滴,并且除来路小径外,山均壁立陡削,更无出路。

他心中老大失望,口渴愈发难耐,勉强寻到对面岭脚,发现一条小溪,已然干涸。知道这类小溪,多随山洪涨涸,既有此溪,水源必不在远。细拨溪草寻视,果然发现两处湿泥,不禁生了希望,便沿小溪寻去。

寻到尽头处一看,竟是来路左侧一片危崖之下,果然下有水潭;只是早已干涸成了污泥,因被大片怪石挡住,先未发现。仰视危崖缺口处,居然还有水泉零星下滴,足可用以解渴。孙同康先颇高兴,精神为之一振;再一查看,竟是可望而不可及。

原来那危崖,壁立二三十丈,绿油油满布苔藓,无法攀升。下面泥潭大有一亩多,率性干透,也可立在潭底,仰承泉滴;偏是一潭极深的稀泥,无法令人立足。他想了又想,终是望梅止渴,无法到口。立望了一会,实在渴得难受,才想出一个夯法子:身立潭左,端详好了对岸落脚之处,仰觑残泉下滴,似飞鸟衔食般,仰面张口纵将过去;稍停再用同样方法,纵将回来。

那泉源已将干涸,只剩一些残泉细流,稀落落时断时续往下滴去;再加山风吹动,落势不稳,并非降在一定地方。潭面又宽,孙同康既要顾到上面,又要防到下面,仗着武功有根底,虽未失足;无如泉滴既少,又有风吹,有时迎扑一个正着,还能得到一点残滴沾润;一个不巧,不是扑空,白费许多气力心思,便是打向头面衣服之上。几个来回纵过以后,仗着泉滴甘凉,渴虽少解;连夜跋涉之余,本就腹饥,再一剧烈劳动,肚子益发饿得难受起来。

当时他一赌气,暗骂自己真騃!先遇五人素昧平生,无仇无怨,焉知不是行路的?就算是敌人党羽,凭自己的武功脚程,也并非不能应付。怎从昨晚一来,便成了惊弓之鸟,怕起事来?先如上路,此时也快到了。平白耽延时刻留在这里,受这活罪不说;此时饥疲交加,真要遇上对头,反倒难办。那七个匪人已早走远,还不上路,留在此地作什?正打算缓一缓气,起身上路;忽听崖壁里面有人说话。心中奇怪,站在潭边侧耳一听。

只听一个极粗暴的声音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明明看见那小贼往前正走,大哥看出他脚程不慢,特地抄小路赶了下来,满想到大松口准可截住,怎会不见呢?”

另一个山东口音的说道:“适才赶到黄牛岩时,如若依我登高一望,他无论走向何方,绝跑不出老九那双怪眼;偏你粗心,认准这厮走的是去五乳峰的道路。在他以为由小路走,又抄道,又背人;那知这三条路通没岔道,我们走的这条路,外人不知。再说,必须经过老五那里,外人也不能随便通行。当时懒了一懒,我想必是我们由浅水滩经过时,走向享林里,给他看破行踪,生了疑心。不过照这厮昨晚的口气,非去少林寺不可;退回来路,遇上我们的人固是送死,改路也没个办法,此时不知闪向何处?寨主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的,这厮手底虽还来得,昨晚已有人和他接过,并非我们几个人的对手;要被滑脱,如何交代?何况这次又丢了他最爱的那匹好马,谁吃得住?”

前一人接喊道:“大哥话固不差,可是我们先前并不知道昨晚的事;只在过渡时,觉着这厮形迹可疑,为什么好端端快要上船又缩退回去?直到路上接到飞鸽传书,方始得信;立刻会同五哥,往望台看明去路,追将下来,小贼业已走远。焉知不是他脚程太快,此时已然投向少林寺,我们没有追上呢?固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寻他不到,只有落脚地头,我们回报寨主,派人去和少林寺要人,料他们也未必敢得罪我们。”

孙同康一听,这伙仇敌,竟连自己先前所要投奔的少林寺都不在心上;饥疲之余,自非其敌。心方惊恐,忽听另一人接口骂了句“不要脸!”话声苍老,好似上了一点年纪的人。紧跟着,便听有三数人,由近往远,急纵前去之声,底下便没有声息。摸不清是怎头路,当时不敢出视。等了一会,再听不到别的声息,好似人已走去;接了一点残泉余沥,口渴稍解,肚子却更饥饿起来。又等了片刻,觉箸饥肠雷鸣,实忍不往;只得把随身软乓器解下,暗中戒备,试探着顺来路绕走上去。

见那地方,果是适才来时所发现的崖洞,地势隐僻。洞口迎面丈许,有一片两丈高的怪石,恰将正面遮住;两侧松杉矗列,丛草怒生,不走近前决看不出;只由崖夹缝上落,却极易发现。洞口内有一盘石,旁边列着两块尺多高的石块,可以坐人。遥窥石上,还放着一把酒壶,和一篾盘包子。孙同康心疑有人在内,不敢妄入,仔细倾听,终无动静。再由石旁掩向正面一看,侗并不大,一眼可以望尽。后面洞顶还有缺孔,阳光自上斜射而下,光景并不黑暗。枉担了好些心,全洞空空,那有一个人影!

为防万一,先纵向外面经行之路,往来去两面攀高查看。仅去路方面,有一处是高林危峰阻蔽,只能看出十里左近;右侧洞壁后面洼地,峰岭高险,无路可通而外,俱可望出老远。到处静悄悄的,见不到一点影迹。饥渴之下,难得洞中遗有现成酒食,忙即纵落,赶进洞内,就向石旁坐下;一摸包子,甚是新鲜,底层包子还有余温,似新出笼不久。拿起一个,正要往口里放,忽想起生平耿介,不轻取予,怎到饥渴之时,竟会偷吃人的东西?

他念头一转,手刚放下,兀自闻得酒香,和包子里的葱肉香味,直往鼻孔里袭来,由不得馋吻大动。继一转念,空山无人,相隔城镇又远;适才明听敌人在此聚议,后来不知有何急事走去,顾不得吃,遗忘在此。既是敌人之物,吃他两个何妨!

孙同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常光明磊落;虽料是敌人之物,上来还不肯多吃,仅想分他们两个,略为点饥便罢。那知饥者易食,入口香腴,含量素大,三两个包子如何能够?心想反正敌人遇上必不干休,此时何必拘这小节,先吃饱肚子恢复好了体力再说。于是不再客气,连酒也一齐享受,一路大吃起来。为恐敌人赶回,急于吃饱上路,边吃边往洞外留神倾听。不多一会,便吃了十之八九,饥渴顿止。又歇息了些时,精神体力重又振起。暗忖适听敌人语气,明在穷追自己,怎会带了酒食来,却又不吃,留与自己享受?越想越气。好在仇敌所遗,乐得充饥。

饱餐之后,体力已复,他正打算把余剩的两个吃完上路,猛听有人“梯他”“梯他”,拖着鞋底从来路匆匆走来。惊弓之鸟,知道出去必与来人撞上,意欲看清道路再说。刚往壁角一闪,来人也行抵洞口;且不走进,面向外自言自语道:“我老头子半月以来,通没吃顿饱饭,今天偏走好运。先在路上打地铺,遇见一个小騃子,送了点银子与我;随后又往城里,冒名顶替,把人家花钱定做的包子蒙骗到手;又和别人讨了半壶酒,准备在这里打尖,再回山去,寻白矮子的昔年老伴,磨他请客。”

“我向来爱这小窟窿清静,每次骗来酒食,怕白矮子抢嘴,总是躲在这里来吃的时候多。那知今天刚走到这里,便遇见三条野狗在里面乱叫,我怕小騃子冒失走来,被狗咬死;只顾追狗,又怕带在身边麻烦,把包子和酒都存在这里。如今狗是追跑了,可是一条也没有打死。再说,前面还有几条等着呢!那小騃子又不开眼,白矮子再要看他不上,早晚不成狗口里的食吗?这却怎好?”

说着说着,那人忽然一屁股坐向当地,好象是寻思什么的情景。

孙同康闻言,才知那包子和酒,竟是来人所存。听口气,人家也藉以充饥。先当敌人所遗,全给吃光;空山之中,无法买来赔还。生平自爱,不轻取予,怎适才这等不检点,拿起就吃?本主正拦门而坐,拿什么话和别人去说?深悔冒失,又急又窘,也未细详对方语意。待了一会,觉得只顾僵在洞内,也不是事。再一详视来人,是个瘦矮老道。不禁又想起清晨渡颖水前,所遇用柳条钓鱼,后来踏波而渡的,也是一个矮瘦老头;背影身材以及衣履色质,与此人无不相似。

孙同康暗忖:如是此老,正是求之不得;即便不是清晨所遇异人,丈夫行事,须要光明。酒贪既非仇敌所遗,便应与之明言,告歉赔还才是正理。念头一转,立由老头身侧背过,绕向前面一看。那老头虽然身材矮瘦,衣屦也有好些相似,貌相却较清瘿,与清早所遇异人迥乎不同。只得躬身施了一礼,陪笑说道:“老先生贵姓呀?”

老头把一双瞇缝着的细长眼睛,朝孙同康上下细一打量,冷冷的说道:“你这娃儿家,好不晓事!无故问人的话,你准认得我老头于是谁么?”

孙同康闻言暗笑:我如认得,还问你姓作甚?对方词色虽然不逊,无奈吃人东西理短,仍自陪突道:“先生不要见怪,我因赶路心急,忘带吃的;行至此间,饥渴交加,无心中发现洞中石上放有酒和包子”话未说完,老头倏地跳起,指脸急口问道:“你,你,你把我要人命的东西吃了么?”

孙同康见老头情急之状,越发不好意思,羞得脸涨通红,忸怩应道:“我实是出于无心,当时曾登高四望,并不见有人迹,只当游山的人遗留在此。又当饥渴难忍之际,心粗疏忽,做出没品行的事。人地生疏,无法买回奉上;只好奉赔几两银子,请老先生多多包涵,恕过这不知之罪吧!”随说,随取了一块银子递过。

老头先是在旁插口道:“你这娃儿净说假话,你如当是游山之人所遗,也未必肯吃它了。”孙同康把话听完,他接口又道:“其实几十个包子所直不多,何况我还是白得来的,原是小事一件。再说我老头子素来爱做好事,肯提拔人,救苦救难;如任你饿着肚皮,有甚力气去逗狗熊玩呢?你这块银子,是赔给我买包子的么?”

孙同康见老头面转喜容,匆促之间也没细辨对方口气,以为给钱便可喜了,口答:“正是,谙老先生不要见怪。”方自暗喜,不致纠缠;老头已把银子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两,忽然笑道:“我把你不开眼的小鬼,不论走到那地,总是拿钱当先;彷佛天底下只要有钱就好,没有钱办不到的事。这银子要当包子用,你把他吃下去,也不用偷了。别的不说,只要有这牙口,我就不要你赔。没告诉你,我此时饿得心慌,再没东西吃,就要犯羊角疯吗?我正饿得难受,你却教我啃银子,分明成心呕人,真气死我啦!”随说,扬手就朝他脸上一掌打来。

孙同康武功颇有根底,平日那快身手,不知怎的这一掌竟未躲过;“拍”的一声,脆生生打了个满脸花。不由也有了气,心想有话好说,为何动手打人?怒火刚往上一撞,继一想:本是自己不对,对方又在饿极之下,情急拚命,自所难怪。一个穷老头子,何值与他计较?只得一面后退,口中说道:“老先生,我不知是你的东西,事出无心,空山之中无从购买,你便打死我,又有什么用?此山我是初来,人地生疏,无计可施;莫如我再添送你一点银子,你自己想法买吃的去。如因饿极无力,行路艰难;如是去嵩山五乳峰的道路更好,便一绕走点路,只能买到吃的,我便送你一程也不妨事。你意下如何?”

老头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自己都未必能有本事走到地头,还要背我?再说凭你那两下子,准背我得动吗?我叫你不要一来就动银子,你偏不听,透着你有钱似的。越想我越有气,不教训你,你也老改不了。”随说着话,提手又是二掌。

这次孙同康因老头疯疯癫癫,语渐激烈,早留了神;及见老头越说越有气,赶急闪架时,不知怎的依然没有躲开,仍给打上,反而打得更重了些;半边脸疼得火辣辣,肿起老高。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正欲喝问,话未出口,老头忽然急喊道:“不好!我要犯病。”话还未了,单脚跟立在地上,旋风般滴溜溜运转了两转,倏地手捞前襟往头上一盖,跟着身子往后一仰。孙同康一把抓住,老头人已叭的一声,仰面朝天,跌在地上人事不知,羊叫一般哼将起来。

孙同康先只当老头发了羊角疯,因听先前一饿就要犯病之言,觉着老头孤身一人病倒荒山,如若丢下走去,难免不饱虎狼之口。加以这一病倒,证实前言,可见适才打人,委实是因情急拚命;这一来反把怒火消去,只没个解救之法。正在进退两难,打不起主意,一眼瞥见老头嘴里不住的打呼噜,把脸上蒙往的衣服前襟冲了个起伏不停。猛想起来路岭侧树下,所遇蒙面而卧的怪人,正与此人相像。

当时只当是个寻常行路的穷汉,还给他留了一点银子。那知走不多远,恍惚披人用脚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凭自己的本领,休说平地,便多崎岖难走的路,也无绊跌之理。后来想起奇怪,曾疑心是树下怪人有意所为;无如走出已远,登高查看,人已无踪。适才匆促之间没有在意,此时想起前情,再一细看,不特身材衣着如出一人,连那用衣蒙面和仰卧的形态,都与前人一样,只面貌不曾见见过罢了。自己脚程本快,心急赶路,自更迅速;途中回望原路,此人并并赶来。

再听他说,曾往城内蒙取了包子,方始走来。自己黎明渡河,一直加急飞驰,并无停歇,并是避敌耽延,也只半个时辰;此老竟能往返城中。就算他不似自己避人绕越,也要经过两路口、大小郭村、飞云堡、连山桥、小口、岭头等地;来去好几百里,包子铺内多少还耽搁;除非会飞,那有如此快法?如说是假,那包子味道明明与昨日所吃一样,并且还未冷透。莫非此老和颖水所遇,同是异人不成?

再一细看,那病相明明是真,实不见有什么异人之处。又疑人是高人,只生这样病,就此丢下一走,心实不安。反正同路,身子这等瘦小,便背走了,也不吃力;就便还可试他一试,等寻到前面,有人家水泉之处,再作计较。

孙同康想了想,把随身小包软鞭系好,扶起老头背向背上。先觉甚轻,还在暗幸:照此轻法,就寻不到人家,也可背往五乳峰去求救。那知绕向洞外冈脊路上,走出没有几里来路,背上分两渐渐加重。先还当是行路力乏,未背惯人所致;救人救到底,何况事由己起,就多为难,也须背了同行。那知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一地较空旷的疏林以内,竟是越背越重,通体汗流,连慢走都正艰难。心中奇怪,方想老头莫非有诈?忽听脑后哈哈怪笑,震耳欲聋;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回顾。

原来老头本是呼噜乱响,杂着一片羊叫,忽然怪笑了一声,人却未醒,重又呼噜乱喊起来。他正想放下,试探真假,就便缓一缓气;放时,觉箸老头轻得简直没什么分两,不知背在身上,怎么会那等重法?记得前襟已经代为放下,不知怎的又会盖向头上?孙同康心里不由越发惊奇。

二次又把前襟揭起一看,仍是面如土色,牙关紧闭,双目微瞪如死。试用细草朝他的眼睛和鼻孔里拂探了两下,连眼皮都未眨一下。看来真个已经犯病晕死,好生愁急。

想要重背起来上路,那知老头先前身软如棉,任人摆弄;第二次再背,不特全身僵硬,卧在地上和生了根一般,孙同康那大力气,竟不能移动分毫。方觉有异,忽见老头喉中怪声忽止,喘吁吁低声说道:“该死的小鬼,我正犯病,快不要动我。一动,我活不成,还在其次;那些狗熊也玩不成了,多么可惜。我虽犯病,心里明白,你方才如不动我,到时自会醒转;你这一背,白害我多受好些时罪。再走一段,我就死了。我口说不出,心干著急,压得变成一块石碑,压得你走不动,只好放下。怎么你又要背?想谋害我老头子么?等我醒来不要你的命才怪。”

孙同康心正烦乱,见老头醒转发话,甚是高兴;也不想想已经犯病,失去知觉,如何还能用千斤大力法压人?闻言以为老头气忿头上,打算安慰几句。

老头忽又后悔道:“我骂你驼石碑还不要紧,怎把我醒来要你命的话也说出来?意害怕逃走,这里狗熊又多,无人守在旁边,准定跑来把我吃了,这不是自己找死吗?这病又急不得,一着急,再犯比先前更厉害,不死几条命不完,这却怎好?”

孙同康见他说时双目上翻,喉中呼唤乱响,又是先前犯病神气,忙安慰道;“老先生放心,此事实怪我不好,你不回醒,我决不走如何?我虽不才,对付几只野兽,还堪自信,决不会使你受伤的。”

老头强挣着冷笑道:“凭你那两下毛手毛脚,要对付几只狗熊么?那还早着呢!”说到末句,紧接一声:“不好!”两眼一翻,口中呼叱乱响,人又犯病死去。

孙同康早见这种情形兀自觉得奇怪,当下决心不问老头醒后是否高人,也决不与计较。满拟老头已能发话,只自逆他发急,心气一平,少时不会复原。见状惶急,刚喊了一句:“老先生,千万不可气急。”忽见老头前襟无风自起,重又搭向头上,和先前一般神气,心又一动。猛听身侧不远,有人连声喝道:“小狗在这里了!”声随人到,日光之下,同时瞥见两片寒光带箸两绦人影,由斜刺里树林之中飞纵过来。

孙同康从小好武,至今犹是童身,软、硬功夫均得名家传授;耳目灵警,应变神速,知有强敌到来。闻声首先纵开一旁,一手忙取下身带软鞭,一手扪了扪暗器,口中大喝:“且慢!”一面注视来敌。见来者两人已自纵落面前,另外还有一人跑来,只一紫面身材较矮的,没有见过;前面大汉正是渡头所遇敌党,分三面站向身前,各用兵刃指着自己。其势汹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禁冷笑一声,喝问道:“我与你们无仇无怨,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可乘人于危。我在中途遇到一个刚才认识的老先生,现犯羊角疯,病倒在地;休看你们人多,便凭本领,来定高下存亡。只是这位病人与我并无渊源,实是初遇,连姓名也不晓得;你们却不可伤天害理,乘人于危。还有你们来历,不敢说出便罢;否则,说明再打,也还不迟。”

内中一个一脸横肉、紫面刀瘢的怒喝道:“你不是自称姓岳的小狗么?不问你姓名真假,是什么来路,本无仇怨。我家寨主宽宏大量,就你不懂本地规矩,念在你是外乡来的无知小辈,也不值和你计较;你偏多管闲事,有人在旁打招呼,你也不听,反伤了我们的人。”

“寨主见你太过狂妄无知,无异上门欺人,这才出手。被擒之后,寨主见你会点毛手毛脚,是条汉子,好意收你为徒;偏不知好歹,出口不逊,又将旁立弟兄打伤了两个。恰巧来了两个朋友,便宜你多活此时。你单人逃走也罢,竟敢胆大包天,把寨主爱马小白龙盗走;行时使出声东击西的诡计,以为可以逃脱。那知到处都有本寨弟兄,开头虽然受骗,一会发觉,一声令下,不消个把时辰,多远也能传到,插翅也难逃走。”

“现在查知你并不姓岳,连往洛阳访友都是假话。本应当时杀死,因寨主料你是个有心寻事的奸细,吩咐擒回,拷问明白再杀,才容你再多活半日。你的真实姓名来历,到时不愁你不说,暂时我也不问。你说我们倚仗人多,还要杀你同行病鬼,真是放屁!别人奉令行事,他们怎样对付你,我不管;凭我金氏三熊,擒你这样的小狗,还要人帮么?”

孙同康原因敌人势盛,后面还有来的,恐连病人一起伤害。又想那老头会千斤大力法,就不如自己所料,本领也必不差;多待上一回,如能挨到老头病好回醒,岂不多一个好帮手?一听自称金氏三熊,想起好友斋良,曾说对头手下金氏三熊,和一个使判官笔又精地趟刀,名叫“十八手追魂太岁”姚旺的最是厉害。难得他肯单打独斗,正好再拿话拖上一会,一面乘机把他引开。便不等话完交手,故意冷笑一声,拦道:

“我名孙同康,我师父湖南善化大侠罗新。实是你们那些无知爪牙欺人太甚,因而生事,本无仇怨。你既肯单打独斗,不伤我这生病朋友,足见高明。你们要我回去,只要打得过我,也非难事。不过我知金氏三熊,最享名的一个名叫神刀七煞,又叫紫飞熊,虽然极恶穷凶,心狠手黑,武功却是不弱,可是你么?”

孙同康经人指教,一见紫面刀瘢自称金氏三熊,便知他是老二,故意如此说法。金氏弟兄中只老二性暴力猛,有人无我,弟兄间各不相下,凶横已极,却喜奉承。这几句话正抓痒处,自觉威名远虐;又知罗家门下不是好惹,如非寨主令严,要是自身的事,早借此收风交朋友了,便答道:“你果然是条汉子。既这样,我们也不难为你,只你必须随我回去;寨主见你是罗家门下,也许交个朋友,不去却是不行。”

孙同康口里问答,暗中留意观察,听得老头怪吼之声更急,杂以痰喘,病势反倒加重得多,其势不能再延若下去,无奈何只得笑答道:“恐怕没那些容易罢?我那边空旷处领教如何?”身随人起,一纵三四丈高远,往侧面空地上斜飞出去。身还未落,似听耳侧有人说道:“早该这样,逗几条狗熊,也费这多口舌!”心中一动,人已落地。

旁立两盗党,见二人只管问答,早已不耐;无奈二熊性暴刚愎非常,凡事专断,不许过问,正在忍气静听。忽见敌人骤起,疑心乘机欲逃,暴喝连声,一同赶纵过去。刚把兵刀一扬,二熊也自纵到,大喝:“由我一人交手,素来说话,永无更改,如打不过,你们再上,省他说我以多为胜。否则,休怪我嘴直伤人,误了时限,都有我呢!”

两盗党一名天狗星王德,一名双刀小花荣吴开泰;未及答话,忽听身后有人发话道:“不要脸的狗贼,打不过,便改车轮战,还说不以多为胜呢!”

两盗闻言,以为对方还有帮手在侧,忙即循声回顾。日色渐斜,疏林晴日,天气甚好。只先见患羊角疯的病人仍卧地上,痰喘不已,此外空无一人。大家都听得当真,知道此人必定是个劲敌。金杰话已说出,不便为此破脸,料定孙同康未必是他对手;金杰真要不胜,后面助手也必赶到。然后合力上前,将人擒回,还可以堵上金杰的口,减他气焰,少出平日恶气也好。便向左近搜索过去,一面打呼哨,招呼同党前来会合。

孙同康和金杰也动起手来。那金杰手使一柄宽刃厚背的钢刀,甚是勇猛。孙同康看出他力猛刀沉,自己所用九节十三环软鞭,虽得高明传授,用百炼精钢精心特制,把手内设有机簧,一旦使用起来,端的可刚可柔。鞭梢上更附有两寸多粗、四寸多长、前锋尖锐,专破外家气功的枣核形钢球,解数精奇,变化无方;平日未遇敌手,也颇以自负。无如晓夜奔驰,不曾停歇,恐斗久了不免力乏;敌党又众,昨日固然此鞭未带身旁,又吃了人多的亏,毕竟内中有几个都是不常见的能手。金氏三熊成名人物,必有几手杀着与过人之处。即使打败,身后还有不少党羽;上来占胜,定破围攻,反易吃亏。必须沉稳了气,等到老头醒来;就不同仇敌忾,也可相机行事,或能耗出一点生路。不过对方人极骄狂凶横,也须给他看点颜色,挫上一点锐气。念头一转,故意卖个破绽,一个飞燕穿云,往斜刺里纵去。这一纵跃,差不多有两三丈高远。

金杰久经大敌,成名多年;两三照面一过,早看出对方并非弱者。明知暂时难胜,只为素性刚暴,喜单打独斗。话已说出口,无法改悔,心正急怒;忽见一刀砍去,敌人挥鞭一挡,好似气力不济,手臂已被震酸,手忙脚乱,慌不迭往侧纵避神气,不由高起兴来。暗忖:

“敌人虽然轻功甚好,纵跃轻灵,怎奈我金家独门「连珠盖花三十六手快刀」,只一使上,便一刀紧似一刀,泼风也似,手法神速狠辣。本给你逼住,所用软鞭又长,急切间还不易全数施展;这一卖弄轻功,岂非给我机会?不问你这一退纵是真是假,有无诡计,都是自投罗网。如非头子定要活口,休想活命!”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动作皆速,身随念动,早追踪赶将过去。

武家对敌,应变瞬息,动作如电,紧凑非常;最忌门户大开,授人以隙。这等纵法,休看居高临下,一则纵得太高,上落耽延;二则身子悬空,无从着力,难于变化;敌人却在实地上面,或施暗器,或是觑准要害,伺隙而动,实有好些吃人亏处。不是情急脱身,冒险纵逃,轻易不用。金杰满拟敌人弄巧成拙,纵不举手成擒,但独门刀法一经使用,定杀得对方手忙脚乱,无法应付,终于受伤倒地。

那知孙同康存心使他上当,故作情急防身,又似吃那一刀将鞭荡开,无法收势情景。就着那一鞭之势,暗中运足力气,随手将鞭舞起。刚刚凌空下落,还未到地,金杰已自赶到;为想生擒,易砍为拍,一扁刀背“枯树盘根”,照准孙同康双腿打去。因料对方未必易与,假使一刀拍空,就势变格,把三十六手「连珠盖花地趟快刀」施展开来。

百忙中,看出对方落时身形摇晃,好似少林派中「风刮花落」的身法解数。金杰心方一动,疑其有计,手中刀己发出;准备应变换格,已自无及。就在这出手微瞬之间,猛瞥见一条黑影,急逾电掣,由上而下横扫过来;不等招架,鞭梢上枣核形钢球已打向刀上。

孙同康这条软鞭,专门以轻御重;尤其前面钢球,对方兵刃如被打中,十九脱手磕飞。还算金杰本领高强,见来势万分紧急,知道不妙,本来是想横刀去挡,一面倒纵退避,总算便宜,身未受伤。可是这由上甩下,一鞭之力不下千斤。金杰力猛也吃不住,又不合紧了一紧手劲;只听当的一声,虎口震裂,半臂全部酸麻,手中的刀也几乎被人震飞。

总算刀犹在手,同党他去,不曾当众丢人。金杰这一惊非同小可,慌不迭倒纵出去。百忙中立定一看,右手鲜血直流,疼痛非常。见敌人在丈许远近的大树下立定,戟指答道:“原来金氏三熊不过如此。如非念你得名不易,我又不喜与人结怨,你早没命了。我不逼你,只管歇息,等手痛稍止,再行领教如何?”

金杰见他立处不是下落之地,才知敌人不特鞭法奇妙,本领高强,并还得有少林真传。明见摇晃身形,由空下落,实则中藏无数变化。幸而未想杀他,只朝腿脚打去;如施杀着上砍,更要上当。正自心惊,闻言不禁愧忿交集,怒火上攻,向孙同康大喝道:“小狗休狂,老子与你拚了。”说罢,强忍手痛纵起身来,照顶一刀砍去。

如二人论本领,原是不相上下;孙同康长路力乏,势孤情虚,比较吃亏——总算连气不差,这个巧招居然使上。金杰稍为轻敌,致将右手虎口震裂;虽然明知难以取胜,羞忿情急之下,仍想施展毒手,准备一刀砍下;就着敌人架隔之势,一面施展独门刀法,一面发出特制七步追魂连珠飞弩,将敌人打倒,碎尸万段——任凭寨主怪罪,先报一鞭之仇再说。

孙同康上来占了便宜,本心不想伤他,早看出对方情急拚命的心意,竟不肯上套;知这一刀虚实兼用,只把双目注定来势,先不躲闪,眼看离头部不过数寸,倏地单臂连足全力,将手中鞭柄倒转,由横里往敌人刀背打去。当的一声,恰巧碰个正着。同时借劲使劲,身形一晃,人便由反手方纵出,到了敌人身后。两下一个直劲,一个横劲。

金杰发刀时,见敌人横鞭而立,以为是欺他痛手,想用软鞭硬架,正自暗骂:“无知小狗,我这独劈华岳的刀法,曾下多年苦功,谁也不敢硬架。这一刀就不把你劈成两半,这条打狗鞭休想拿在手里,手臂也非震伤不可。”于是不再打变招的主意,痛手一紧,反倒加了力量。万没料敌人身法灵巧,竟敢使用这等险招。

此时双方势子奇快,不容思索,手己震裂。金杰负痛急砍,用力越猛,反应越大,又是一个冷不防的横劲;刀虽仍未震脱,立被往左荡开,后身整个交与敌人;一只右手更是伤上加伤,痛极麻木,不能再有施为。更须防到敌人施展辣手,慌不迭就势刀交左手,朝左侧面反身倒地,「狮子翻身」连打两滚,避逃出去。就地回看,孙同康并未追杀,戟指笑道:“你也和姚旺一样,会地趟刀么?你本领并不差,只吃心粗气暴的亏,以致我一着下好,步步占先。我要杀你,两次都没命了,惶急则甚?”

金杰本就急怒攻心,又一眼瞥见天狗星王德、双刀小花荣吴开泰,站在相隔不远一株树下,故意作出脸忍怒容,手握兵刀,跃跃欲试,目光却注定自己;意似等等一开口认轮,立时一拥齐上,报仇杀敌情志。知道二人本领较低,平日不和;又恨适才把话说满,表面同仇敌忾,实在幸灾乐祸,心越愧忿。把牙一挫,也不答话,仍想拚命,改用左手滚杀过去。

忽听老头急喊道:“你这小鬼真个可恶,该杀不杀!如今把我几个送命的对头全耗来了。如在平时,这伙子穷凶极恶的狗强盗,我只一伸手,便和捏臭虫一样全都捏死。偏犯了羊角疯,只会吐两口痰,身子全不能动;你又打不过人多,被贼羔子宰了也好。要被擒去,受那贼头非刑,死活都难,不是你害我的么?”

孙同康闻言一怔,方想你既回醒,再挨一会,等复原了再说也好,怎在此时发话?三贼听你骂人,又是对头,如何能容?心念才动,猛瞥见王、吴二贼闻声已自赶去。老头仍是前襟盖头,一动未动,卧在原处。心中一急,不顾迎敌金杰,仗着身法轻灵,口喝:“狗贼无耻,敢伤病人!”声随人起,飞纵过去。相隔较远,眼看一贼手中刀已先朝老头砍下;方想万难免死,忽见老头前襟往起一扬,那贼倏地仰面翻身,倒跌出去。

旁一贼正是吴开泰,刚举铁棍,还未下落,孙同康人到鞭到,一辗打去,将棍兜住。用力一抖,吴开泰吃不住这猛劲,连棍带人刚往侧一歪。老头又急喊道:“我非把这口痰吐出,没法起来,不然着急又要犯病。对头来了这多,如何是好?”

孙同康见老头身形未动,强敌便自跌翻,早已心动留神,闻言不觉又微一怔神,吴开泰已乘机纵退出去。一面金杰已左手持刀赶来,方喝:“吴老弟暂退一旁,等我真个不行再说。”猛又听飕飕连声,由林内和右侧土坡下,接连纵上七人。孙同康见内有三人,也是渡口所遇盗党,又添了若许能手,方自心惊,待要迎御。

为首一人持一支上插羽毛的小箭,朝金杰晃了晃道:“寨主久候无音,说那厮曾经会过,如何有这多人,还擒不到?连发两次鸽令,并令我请了临时羽令,主持会局。这不是平日争斗比并,寨主法严,何必意气用事?”说罢,转向孙同康道:“朋友知趣些,你多大本领,也寡不敌众,当真还要我们动手么?我家寨主已用飞鸽传书,又下转牌羽令,限在黄昏前把你请回,插翅也难飞上天去。如能好好和我们走,不误黄昏期限,到时我们必有一分人心。”

话未说完,忽听地下老头又插口骂道:“不要脸的狗贼,他是我好朋友的徒弟,凭你也配请得动他?再说现离黄昏还有好一会,你们准能活到那时候么?”

群贼原因盗首法严今急,连倒地受伤的同党均未及照看,上来先向孙同康发话,本未留意到那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又是倒卧在地的老头;一听发话伤人,立时一阵大乱,斋声暴喝,待要动手。毕竟为首两人多历场面,沉稳得多,一面止住众人,正待上前查看。

忽有三盗同声喝道:“这不是前半天一路和我们捣乱那老贼么?怎在这里,与小狗一齐倒地装死?老鬼可恶已极,二寨主千万不可放过,以免留下大害。”

那为首一人是个中等身材,一双鸡眼隐射凶光;背插双拐一刀,腰悬镖弩之类的暗器;貌相阴骛,甚是老练。这时已看出老头身前,倒着一个同党;行家眼里一看情势,便猜是吃了老头的亏;匆匆赶去一摸,人已闭气身死。急切间,并还不知解救之法;断定此人绝少生望,同时又见金杰朝老头一努嘴,闻言情知事有蹊跷。枉自在江湖上纵横多年,眼前另放着一个大强敌,竟未看出。见众人还在怒声喝骂,有两个已举刀待砍。余人把孙同康围住,似防逃跑,便连忙纵身,到了老头面前,口喝:“且慢!”手扬处,那持刀正侍下砍的两同党,立被挡退;因势太猛,出于意外,又震出去好几步,才行站稳。

另一方面,孙同康瞥见盗党行凶,虽早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到底不知所犯的病真假。适才打伤一人,身仍卧地未起;以此身不能动,只凭气功御敌,骤出不意,自可成功;第二次便被敌人看破,不由正面下手,人不能动,不死必伤。不由也着了急,一扬手中鞭,大喝一声,赶纵过去。见为首的一个已将同党喝住,便自停手注视,静以观变。众盗党见他持鞭纵起,也纷纷赶上前去。

为首两人互看了一眼,向大众使个眼色,说道:“好朋友能否赏脸,虽还难说,但我料他决不会走。你们这样,倒显我们小气了。大家暂且一旁歇息,待我二人向这位朋友请教几句。”

众盗才知老头必是高人,有心做作;惟恐倚仗人多,冒失上前,转易吃人的亏。想单独上前,给他叫破,盘诘来历,看能将同党救醒不能,再作相机应付。表面大方,令众散开,实令暗中戒备;以防说翻动手时节,能胜固好,如不能胜,便各取暗器四外夹攻,多厉害的强敌,也便难于凑手。闻言各俱会意,忍气退下。

金杰还想将倒地同党捧向一旁,试行解救,被那背插双拐的一个拦住说道:“金二弟,你今日行事怎也胡涂起来,这能动么?”金杰红了脸退下。

为首二人便走向前去,对着老头说道:“老朋友尊姓大名?因何至此,与小弟兄们为难?请起一谈如何?”

老头本已醒转,瞇缝着一双细长小眼,躺在地上。二人连说两遍,全未理睬。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紫面汉子,两边浓眉往上一斜,面带怒容,朝老头刚要答话;孙同康暗中留意,在侧旁颧,瞥见那人右手中指上,戴着三个五角星形铁环,业巳旋向中指尖上。知这两人看出老头身有绝技,又疑犯病是诈,意欲先礼后兵;及见对方不理,越知难惹,打算相机下手暗算。方想喝破,使老头留心戒备,话未出口,老头倏地把小眼一翻,已先向大汉发话道:

“你们这一群,不是狗熊,便是长虫一类的东西,也配问我老人家的姓名来历么?本来不值我亲自收拾你们,只因我老朋友有一个还未入门的记名徒弟,因昨晚打抱不平,又寡不敌众,给你们贼头捉去;后来有人助他盗马逃走,被我遇见,帮了他一点小忙。走到此地,原想带他去拜门的,谁知人到急时只顾救急,便做了没品行的事。”

“当我逗狗玩时,他见我放的酒和包子,误以为是追他的狗贼所留,竟自吃掉。我知他那未来师父,人最古板方正,最恨人品不端;我想不带他去投师吧,话早说了带去投师吧,又怕他日后学了本事,背人为恶,丢我的人。一着急,犯了老病。总算他品性不佳,但心眼还好,将我背到此地。”

“我算计贼羔子要来,并且此人心已试出多半,不愿再罚他受活罪,停了下来。就便看看他会什么毛手毛脚,敢于一个人和一群畜生贼羔子相打。加上我口痰堵住咽喉,暂时还无人承受,我不吐这口痰,也起不来;只得躺在这里,一半看热闹,一半等机会吐痰。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小贼羔子拿刀砍我,偏又软弱得和纸扎一样,我痰还没顾得吐出,才一张口,他便跌倒,爬不起来。我看你长得这么长大恶相,身大力不亏,想必承当得了,待我把这一口痰奉迭与你吧?”

这为首两人,紫面大汉,名叫“飞天蜈蚣”秦标;那背插双拐一刀的,名叫“赛李拐”罗明,都是本领高强、行事阴毒、久经大敌的有名巨盗。秦标虽然性情较暴,毕竟见多识广,一见对方神色从容,始终躺在地上,一动未动,知非易与;今日一个不巧,不特人擒不回,还要丢人折将。虽想冷不防伺隙暗算,并未轻举妄动。闻言反而住口静听,中间两次想要发作,俱被罗明暗中禁止;知道对方深浅难测,旁边还有一同党被其制倒,好些顾忌,只得强捺怒火,静听下去。

后来秦标越听越不象话,暗骂:“该死老狗,你虽像个会家,急切间摸不准你来历深浅;又因有一弟兄,不知被你用何法点倒,我们没鼠忌器,想拿话僵你,把人解救回生;或是探明点穴路数,自行解救还原,再行动手。谁还怕你不成?就算你本领高强,休说还有罗二哥在场,软硬功夫全都到家,双拐一刀更是神出鬼没;便我秦标,这一身功夫,和这专破内家劲气铁星璟,由南到北纵横了多少年,也未遇到过敌手,难道见不得你?”

他正越想越有气,忽见金杰暗打手式,知道伤人已然无救,不禁怒火中烧,再按捺不下;恰在老头说话将完之时发难,大喝道:“老鬼忒也手黑可恶!与他素无仇怨,却用暗算,伤我们的弟兄。此仇不报,回去也无法交代。既不肯起,待我送他归西罢了!”

秦标虽是凶暴,毕竟见过许多高人能手,有了经历,口里发话,一双凶睛始终照定老头,防其暴起,施展杀手;一面伸手去拔兵刃,一面暗将手力运足,准备发那专破内功的五星连珠铁琐。老头却始终瞇缝着一双小眼,望箸秦、罗二人,面带不屑之容。因此等秦标手中的刀已找出,向那老头分心刺下,那老头仍还未有动作。

孙同康见那刺法和那立处,便知内行,不是易与。老头内功劲气已被识破,一个不巧,便要吃亏。这一刀看去未使什么力,实则敌人想试深浅,虚实相生,与前贼恃刀猛砍不同;并且另一手上的铁环也在蓄势侍发,必更厉害。心中一急,扬鞭一扫。

就在这双方动手时机一瞬之间,猛瞥见老头口张处,一团酒杯大小的白影,电也似疾喷将出来。当时只闪得一闪,谁也不曾看清。只听叭呛连响,大小十余点寒光、星飞四射中,又是当的一声巨响过处;秦标手中一柄吹毛过刃、明光耀影的钢刀,前半截已成粉碎,人也仰面翻身栽倒。孙同康鞭梢过处,敌人刀已粉裂,只带起一片残铁,甩向天空;映着日光,陨星一般斜泻下去。群贼立时又是一阵大乱,抢向前去一看,秦标胸前一洞血水激射,人已万无生机。这一来,全部激怒,纷纷怒骂,一齐杀来。

罗明最是狡计凶毒,先觉老头不可理喻;头子和自己都有多年威望,照此说法,决无善了。因看不出对方深浅,早知秦标定被激怒,口中仍在不住拦劝,实则暗中准备,也是打着乘隙下手的主意。及见老头人未起身,只张口喷出一小团白影,便将秦标打死,刀裂粉碎。这等惊人本领从来未见,不禁大惊!身为一行表率,势已至此,说不上不算来。见众盗党同仇敌忾,刀枪并举,纷纷上前;明知非吃大亏不可,但又无法禁止,并还不能袖手,坐观成败。心中叫苦不迭,无计可施;只得把双拐取下,扪了扪腰间暗器,暗中加紧戒备,意欲相机而动,稍看出敌人一点破绽,立施杀手;只把老鬼除去,剩下孙同康这个嫩娃,还怕擒他不了?

起初以为同来盗党俱是亡命之徒,内有几个秦标结盟兄弟;秦标一死,犯了众怒,群起拚命,又均不是弱者,人多势众。老鬼如是传说中的剑侠一流人物,自是白送;否则这许多能手,再加上自己,其势也非可轻侮。对方既已决心破脸,必起迎敌无疑。

那知老头仍卧原地,毫未移动,只口中急喊道:“贼羔子急了,我此时病未全好,不能起来,孙同康你这小鬼还不过来,骑在我身上,和贼羔子打;既保了我,又保了你。如不听话,我运了半天气,好不容易运出一口痰,打死了一个小贼头;再叫我运气,得多少时候?这许多狗贼,内中一个最厉害的滑贼,还在旁边等我的空子,想下毒手。我要让贼羔子杀死,你更活不成了。”

孙同康自从群贼一乱,早挥鞭枪向前去迎敌,将手中长鞭使了个风雨不透。老头躺处,地势又好,身后两三尺便是一片高约丈许的石笋断桩,群贼急切间攻不过来。孙同康也以为老头连伤二贼,真相已露,必要起立,开言好生惊疑;暗忖此老行事难测,所说如假,怎从倒地起,并未见他动过?当此群贼夹攻紧要关头,何以还不起立应战;所说如真,自己心里的话如何告人?岂非使敌壮胆,授人以隙?正自奇怪,忽听老头怒骂道:“没出息的小鬼,叫你过来,将两脚跨在我的身上再打,偏不肯听,要我死么?再不听话,我不给你找师夫了。”

孙同康见他发怒,只得口中应话,稍退两步;姑且依言,将双足分立老头的身侧。那一双瘦小枯干的腿脚,便由孙同康孙同康觉出这么一来不特多出好些破绽阻碍,自己也不能随意移动,诸多吃力。但料老头必有用意,仗着武功高强,长于以静制动、以少敌多,连全力迎御,暂时还能应付。可是这等打法,时候久了,必吃大亏,即或本人还能勉强支持,稍一照顾不到,所保的人也非伤不可。

罗明本测不透老头真假虚实,惟恐所说是诈,又有别的杀手;骤起发难,休说受伤,一个抵敌不住,半生英名败于一旦,因此不敢冒失。见此情形,正好藉以观望风头,便和众人打了手式,一使眼色。

群贼本是激于一时血气,有一发难,为示义气,谁也不肯落后,一半仍仗罗明在场之故。及见他始终迟疑不上,已然想起两同党死得奇怪;罗明那么更事最多、本领最高的领袖人物尚且如此,除两个冒失鬼外,全都把盛气馁了一些。

紧跟着再见罗明连使眼色,带打手式,渐渐明白过来;知他心意,是因敌人势孤力弱,奉命生擒,不能弄死。只老头扎手,想叫众人先不急于求功;一面用车轮战法,耗到对方力竭神疲,看老头是否受逼发动,便知所说真假。如真卧地不能起立,气功多好,也只迎面伤人,不能行动;如虎落阱中,怎么也有杀他之法。一面再由三两个手法最准的,分三面各用暗器去打老头身上要穴,看其有无异样。真要遇上飞仙剑侠一流异人,便即退逃,日后再打报仇主意,免得白送性命,于事无补,于是多半会意。

群贼刚往四外一分,老头急喊道:“这事要糟,小鬼你不要只顾头不顾尾巴呀!没见这伙小贼羔子,受了滑贼指点,想拿那些破铜烂铁暗害我老头子么?我生得矮小,只把你那打狗鞭舞长一点,就不怕了。”

孙同康跨在老头身上,立于当地,脚不能动,全仗手中长鞭护人谨己。偏生老头全身卧在本来应付吃力,累得身上冒汗;群贼往外一散,当头只剩金杰和吴开泰。一个右手有伤,一个本领不侪;方觉来势稍松,不料竟是诡计。自己或者无妨,敌人如专打下三路,向老头四外夹攻,如何应付?

正惶急间,他猛一转念:老头那高本领,竟会犯病倒卧,还把短处明说出来;真要这样,适才背他时,怎又会施“千斤大力法”来压人?越想越觉有诈。无如生性诚厚,只管看出老头故意做作,总恐万一是真犯病,空自发急受累,依然尽力抵御,不敢稍懈。

正想不出用何方法,使其自显身手,老头又急叫道:“小鬼,你敢疑心我,想不管么?只敢离开一步,不要你小命才怪!叫你把打狗鞭舞得长些,贼羔子那些碎钉烂铁片打不了人;偏不听话,真想挨上两下么?”说时,旁立三贼已看准下手之处,将惯用的珠连镖弩发将出来。

孙同康鞭法得有真传,仗着耳目灵警,手法神速,一路盘花盖顶,架隔遮拦,把一条长鞭上下翻飞,舞成一片光影。看去虽觉功力精纯,无如身立当地,不能纵跃闪避;老头又卧在两腿之下,碍脚碍手;大敌当前,身侧两旁又来了暗算,人不上前,只用镖弩望空乱打。虽照老头的话,施展师门“狂风扫雪”的解数,将手中长鞭盘身飞舞,心里却叫不迭的苦。正打算这等情势时候久了,老头如再不为群贼暗器所伤,可知装病无疑;万一受着伤害,率性纵身出去冯着自己能耐,和群贼拚命。把原定良友所劝“暂不把仇结深,能避则避”的念头打消,杀得一个是一个;到底报了点仇,出了一口鸟气,比平白累死总要强些。

他心念才动,忽听老头骂道:“小鬼,你又想丢我走么?”忽又嚷道:“贼羔子要想打我,怎么拿破铜烂铁往小鬼长鞭上碰呀?他鞭梢上那个玩意结实,一撞就碎;再不趁我病还未好,将我打死,少时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全都粉碎,没法害人,我老人家再一病好起来,你们都没命了!”

说时,群贼镖弩飞刀之类,早如雨点雪片一般飞来。孙同康闻得耳际劲风飕飕,越来越急,情知不妙;一面暗运内家劲力,以防打中;一面护着身上两处要穴,也无暇分心回看,只把长鞭飞舞。满拟敌人以静制动,看准下手,又多精于连珠手法,任怎么也穷于应付。

谁知事情真怪,有时照那劲风来处一鞭撩去,固然鞭到镖飞,敌人暗器立被挡退,这还可以说是他们“隔山打牛,闻声御敌”的心法,被自己学了点来,凑巧用上;无如这等极高的内家功夫,连师父也未学全,似此身后的几下夹攻,连珠打法,如何能行?可是有时一鞭望后盘舞过去,明知无甚大用,猛觉鞠梢上好似被人一扯,或是被什么东西荡了一下。就这微一掣动之间,必听叮当之声,立有打箭镖弩之类随声飞起;唤着晴日,寒光闪闪,激射出去老远,分别被鞭磕飞无疑;为数甚多,四下横飞,势甚急骤。老头仍在卧地笑骂,一件也未打中。便对面抵挡,也无如此准法,何况身后!

最奇是前面还有两个强敌,虽因盗首之命,未下毒手杀招,只想软困生擒,但那来势也甚急猛;稍为疏忽,便给打翻擒去。而每次用鞭御敌时,不论二贼用什么手法,那怕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同时夹攻,也必恰好挡开。其间时机不容一瞬,那等巧法,往往出于意外;彷佛鞭有灵性,成了活物,一到危急,无须主人指挥,便以己力应付情景。

这一面,群贼也发了毛,头一个罗明,先见孙同康武功甚好,偏居败着,无故听了老头几句疯话,竟跨人独立而战;只管示意群贼如何下手,心实疑怪;觉着此人就算为友情切,也不致如此老实。及至打了一阵,觉得老头真病难起,分出人来,各施暗器夹攻;满拟老头任是多好内功,身上穴道总有练不到处。这些暗器,件件厉害,有的见血,不满周时必死,又都连珠手法,百发百中;敌人一个无异废物,一个力难兼顾,怎么也有几分指望;老鬼一除,大功立成。群贼无他心细虑远,更抱必胜之想。

那知暗器发出,明明看准,必要打中,偏巧一鞭舞来,扫个正着。不但没打着人,反给这一扫之败激荡出去,撞向同党所发暗器上去。或是刀箭相碰,或镖弩互击,两下一齐飞撞,斜出去老远,坠于地上。先还当无心巧值,便把手法加急,连珠也似大片发出。

不料任势多急,全无用处,那条长鞭竟似一条具有灵性的活蛇;分明鞭已撩空,不是左右上下倏地折转,便是猛然掉头拐弯,用那鞭梢上的铁珠朝暗器打来。而且每一打中,别人所发刀箭镖弩,也必被自己人的暗器撞飞;暗器发得越多越快,互撞越密越盛。有时敌人为要应付前面同党,鞭巳甩向前去,自己人的暗器还自互相激撞不休;直似同党互斗暗器为戏,偏又无此奇准。

机势本极迅速,晃眼之间,敌人鞭又舞到。长鞭扫处,一齐乱飞,往往十几溜寒光,做一窝蜂激射空中,斜飞出去;耀日生辉,散落如雪,好看已极。呆了一呆,敌人鞭早掣回;等重施暗器再打,长鞭又打,仍是原样。只听一片叮叮当当之声,串珠相接,刀光弩影,四处横飞,人却一下也未打中。

这类暗器,每人不过带上两三种,一套连珠刀镖,至多不过十二件;像飞蝗弩之类细巧易带的,至多也只三十支,如何经得起这等打法?这一伙贼党,上来时十分气盛,只顾伤敌,尽量施为。

内中一个名叫“掌上飞蝗”陈俊,只有七只小梭镖、十二枝连珠甩手飞箭;性又急暴,当先动手,不多一会全数发完。一则手中空空,二则所有暗器均是特炼精钢,轻灵小巧,无坚不摧,非常趁手;虽然当地全是自己人,终恐遗失。又以同党暗器无一件不是精工特制,也将用完;想乘空代拾了来,再试夹攻一回,不信就会伤这老鬼不了。念头一转,立往群贼暗器击落之处寻来。先寻到自己的一看,已然全毁,不是锋头撞折,便便是齐腰斩断,不禁大惊。再寻到别人的一看,也是如此,无一件能够再用,这才知道厉害,偏又毛包情急,用黑话急叫起来。

罗明早已看出事情奇怪,意中之事,还不怎样;群贼一听,全发了毛,暗器恰也发完,其势又不能罢休。刚呆了一呆,老头叫道:“小鬼,我快好了!你不必再骑着我,上去和他们打吧,都有我呢。”

孙同康已然大悟,知无差错,心胆一壮,气力自增;手中长鞭,龙蛇也似舞起一道鞭花;纵身一跃,便往右侧空地上斜纵出三丈高远。口中大喝道:“无知狗盗,我本不想杀伤你们,偏要苦缠。现奉师父之命,为民除害,一个也休想逃走!”说时,耳听老人道:“小鬼得了便宜卖乖,现成师父不去找,却想做我徒弟,你知道我是谁么?”

孙同康原因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弄巧还许剑侠一流人物,照那行径分明有心暗助。自己终年在外寻师访友,这等一世难逢的机会,岂可失之交臂?故藉喝骂群贼,发话试探,闻言心方一动。群贼本没料他突然纵起,又为老头所慑,进退两难、没法落场之际,由不得纷纷喝骂,追扑过去,竟不约而同的把老头拋下。

这期间,只苦了一个罗明,料定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休看孙同康一人势单,老头必加暗助无疑。无如盗首法令甚严,无论亲疏,不容违背,同党已然死了两个,再不把仇人擒回,就算自己是他久共患难的得力死党,处罚从宽,众目之下也是难堪。想了又想,且不随众上前,先陪着一脸苦笑,踅向老头身侧,躬手说道:

“老前辈,愚兄弟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冒犯,望请恕过不知之罪。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敝寨主法令素严,现已过了时限,孙朋友没请回去,反又死了两人;我们全有妻儿老小,实在没法交代。我知前辈是位奇人,对于敝寨主和一般弟兄,决不放在心上;既然本领高强,有意光顾,何妨连孙朋友同往敝寨一叙,率性使全寨弟兄见识见识。我们只要全拜下风,从此全数洗手,决不再往江湖走动,你看如何?”

老头斜睨了一眼,骂道:“你这滑贼,暗算人不成,又想闹鬼激将么?想请我老人家光降,也配?再说我从没受人欺侮过,适才那几个贼羔子,欺我犯病,拿些破铜烂铁朝我乱用。我这人是贱骨头,真能打中我两下,我看他有点本领,也许还可商量;他偏没准头,只管在我面前乱晃。小鬼鞭再会拐弯,全给打落,一下未中,分明拿我当小孩子逗弄着玩,我这口气就生大啦!自己还要养一会神,懒得起来,难得小鬼听话,才叫他出去,把贼羔子们宰掉拉倒,省我看了恶心,留着现世。”

“我知你那狗心思,以为贼窝子里埋伏了好玩意;今早又来了两个会使障眼法的秃贼,贼羔子又多,只把我们骗去,便可报仇,又有交代。你此时在作梦呢!我日前由青城山回转嵩山少室,闻说贼头近十年来无恶不作,本要除他;为有一事,迟了两天。昨夜白矮子知道了,埋怨我怎不早办;你们多活一天,便多害好些人。说完分手;他比我勤快,此时大约已寻了去,定非给他宰完不可。你和那条狗熊,只不自己寻死,许还能苟活;下余贼羔子,一个也跑不掉。小鬼的鞭,只一拐弯准死,不信你看,那鞭不又拐弯了么?”

这时孙同康和贼人打得正急。罗明目光到处,已有两人打倒在地。内中一个,名叫“双头狮子”尤彬的,恰是生死之交;乱子越大,再不上前,太不象话。事已至此,即便老头真是剑侠一流,也须与之拚个死活;何况寨中今早恰有局人到来!身旁现有信火旗花,正好求救,丢人也说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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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嵩岳斗群凶剑气纵横寒敌赡沧江逢绝艳眉痕缥缈冕仙山(上)

蜀山剑侠新传 2嵩岳斗群凶剑气纵横寒敌赡沧江逢绝艳眉痕缥缈冕仙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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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2嵩岳斗群凶剑气纵横寒敌赡沧江逢绝艳眉痕缥缈冕仙山(上)

话说罗明大喝道:“小辈休得猖狂,众弟兄暂且退下,待我独自会他。”话还未了,只听老头喊道:“又拐弯了!”长鞭挥处,又有一人倒地。虽知敌人以一敌众,同党又均好手,不应如此;万分急怒之下,把心一横,未暇寻思,匆匆取出求救信号,照准山石地上一掷。立有一道五色烟火,冲霄而起;到了空中,爆散开来,化为一股浓烟,一蓬火星重又向上激射。日光底下,人星尚不显亮,一闪即灭;那烟却是又浓又黑,只管袅荡空中,半晌才被吹散。信号一发,罗明早一摆双拐,飞身纵去。就这瞬息之间,战场上只剩了三人。

原来孙同康虽恃老头壮胆,自身本领也还不弱,无如对方俱是录林中的能手,又因连受伤亡侮弄,个个情急,怒火上攻;拚受违命之罚,想把对头乱刃分尸,已不再打生擒主意。顾忌一去,来势比前要猛得多。孙同康上手才知厉害,也把全身本领施展出来;只管鞭法神妙,仍是众寡不敌,一会便被群贼看出破绽。内中一贼便是尤彬,最是狡猾,上来故示松懈,一有空隙,便下杀手,举棍乱攻。5

孙同康知道这种打法,万不能使贼近身,仗着手中长鞭能刚能柔,身法轻灵,运用如意,还能应付。于是窜高纵矮,挡后返前,一路架隔遮拦,舞出全身鞭影,勉强应付一时。方想异人并不起身相助,如何才能取胜?手法略松,瞥见一贼手持铁棍点到。因此早看出此贼守伺在侧,棍法厉害;同时前后左右还有敌人围攻,刚用一个“金龙闹海”,暗藏“飞燕翔空”的解数,挡避过去,又被一棍点到。知他欺负自己用的是软兵器,特意用棍来点,内中必还虚实并用,藏有杀手;不敢怠慢,忙就势一紧手中鞭,“长蛇出洞”,化为“怪蟒翻身”,意欲略挡来势,就便用鞭梢铁球,将棍击落。

那知尤彬刁狡异常,故意借这一棍去分孙同康的心,自己并不真上,却使同党乘虚而入,伺隙下手。他这里棍头才撤,侧面两贼和身后二熊金镖的刀棍,也同时袭来;吴开泰也自赶到,一横铁棍往下扫来,成了五下夹攻之势。

孙同康先就尝过这种味道,当时形势险极,幸得招架过去,纵向一旁。不料敌人见他纵跃如飞,急切间打他不倒,早已想好地势,比先一次厉害得多。双方动作极快,时机瞬息,不容一发。孙同康一鞭扫空,忽见刀光晃影,脑后身侧一齐风生,知道上当。仗着武功精纯,机智绝伦,人又矮小精灵;见势不佳,并不回身招架,身形微侧,往下一矮,双足一顿,再往起一拳。同时手中长鞭一紧,颤巍巍抖起半丈方圆鞭花,身也平斜伸长,连人带鞭活似一条抢上木的大海虾,直朝前面尤彬冲去。

这一来,群贼全都打空。内中吴开泰本领稍差,身法却快;一棍没有扫中敌人下三路,双脚一点,首先持棍追踪过去。正赶尤彬见诡计未用上,敌人反朝自己冲来;知道那鞭厉害,如被绞住,手中棍非脱手不可。百忙中往侧一闪,避开来势,再反手一棍打去。

孙同康也早已知道他必有此着,凌空一翻,身早踅回;“灵猿献果”,回鞭一撩,刚刚挡过,吴开泰和一个名叫张三夸子的,也各持刀棍相继杀到。忙横鞭一挡,本意先将敌人的棍磕开,就势挡刀还攻,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吴开泰由后发棍,想占便宜,没料敌人回身这快,两方势均急骤,鞭沉力猛,怎吃得住?右臂先被震酸,紧跟着鞭梢铁球毒蛇反噬,倒卷上来。

当的一声,手中棍立被抖落,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身子也被震退出好几步。随听锵锵连响,刀棍横飞中,叭的一声重响,张二夸子撒手丢刀,翻身栽倒。

原来尤彬随时都想取巧,一棍被人挡开,跟着同党夹攻而来;敌人横鞭招架,又有破绽,自然不肯放松。忙又用棍朝孙同康腰间点去;准备如点不中,立即变招,猛下杀手。偏巧吴开泰的铁棍,给孙同康长鞭一架,再给鞭梢铁球兜住一抖,由上起改为下落。脱手斜飞下时,两棍正好撞上,势子极猛;劲头一直一横,恰又撞向棍的前头,如何能当?立被荡出老远,几乎脱手。方自一隐身形,孙同康虽将敌人铁棍打落,鞭梢一抖,未免稍为延迟了些;张三夸子又是一个粗勇悍贼,手中厚背宽刀的大板刀,早朝孙同康左肩砍下来。

武家以一敌众,固仗手巧心灵,目锐身轻;最重要还是气定神闲,以动中之静来御群动,把心、身、手、眼连成一体。只管跳跃纵横,矫捷如飞,但是时时刻刻都要守定中心,丝毫不慌不乱。务使精神、目光好笼盖全场,手发出去,严丝合缝,恰到好处;给他各个击破,沾着便倒;对方人多,反更吃亏,才是高手。

古称万人之敌,只是一接即胜,不使近身;对方前锋一挫,后队胆寒,声成所震,自然瓦解罢了。飞仙剑侠又当别论!如其真个以一敌万,休说打,挤也被人挤死;就是不眠不休,挨个砍去,也须砍上十天半月才能砍光,人也累死。所以不怕人多,最忌急躁。对方再有劲敌好手,一着稍松,立被乘隙侵入,步步全错,非遭惨败不可。

孙同康先前颇能守着师门“中”、“静”两字口诀,无如对手太强,仇恨又深;连径两次围攻奇险之后,所指望的大帮手又未发动,只知这等局面必须速战速决,先打倒两个,使其气馁势衰,才有胜望;否则时候一久,累也累死。又老想纵远一些,占住上首方,将独门“腾蛇七十八式”鞭法,土数施展开来,把敌人一齐逼向鞭影圈外,先不令其近身,乘隙再施着取胜。

那知群贼久经大敌,武艺高强;见他手中鞭,龙蛇也似,有无穷变化,早已留心。并不似寻常对敌,刀枪并举,一拥齐上;时分时合,聚散无常,非有便宜,决不围攻;甚或跳出圈外,旁观不动,一有破绽,立即泼风也似,前后左右一齐杀来。

每人均有极厉害的杀手,更有两个轻功好的,目光专注;不论纵多高远,老是如影附形,跟踪追到,连口气都无法缓,如何施展?孙同康情急求胜之下,用力过猛,心气便浮了些。敌人铁棍虽被打落,但是长鞭下垂,鞭头也自着地,急切间不由现出绝大破绽。

幸而尤彬一杀手棍,吃吴开泰落棍撞开,另两敌人赶来稍后,未及下手,好些凑巧;否则这一刀虽被挡开,手法一懈,尤彬那一棍先被点中,同时后来二贼也自杀到,乘隙齐下杀手,安有幸理?总算运气,瞥见敌人双棍同飞中,忽有一片寒光,挟着一股劲风砍到,另外二贼也自右方杀来。吴、尤二贼尚在身后,必要乘虚而入,暗道:“不好!”急中生智,并未向右闪躲,忙一紧手中鞭,就着鞭头着地一振之势,反手横撩上去;同时身子一矮,反往左侧敌人右手方窜去。初意左右前后皆敌,群贼中此贼较夯,左方攻势似强实弱。,只挡开这一刀,便可稍绥敌势,略占地步,不致手忙脚乱,穷于应付。

明知对方力猛刀沉,此着绝险,若说被他砍中,人成两片;就因鞭是铁线蛇筋所制,决不会断,力气稍弱,一个挡他不开,吃他连鞭硬压下来,也是不死必伤,万无生望。无奈危机四伏,除了死中求活,更无善策。时机迅速,不容一瞬,心动手发,也无暇熟计,事后心寒,已过去了。

本是势逼处此,那知长鞭起处,只听“答”的一声,刀鞭相撞。方觉力大非常,猛听“拐弯”两字声纔入耳,鞭头一弯,蝎尾也似,飞起半截鞭影,顺敌人刀背反搭上去。一心避敌,能逃毒手已是幸事,敌人力大,并未想到挎他兵刀。此举大出意外,现成便宜,如何不贪!百忙中用力一抖,鞭上铁球已先击中张三夸子头顶,当时一声急吼,脑浆迸裂,仆地跌倒。

这一抖又恰是时候,对方人死手松,用力太猛,一柄寒光凛凛的板刀立即随鞭而起,电也似激射出去。无巧不巧,金标同另一贼金源长,恰巧各持兵刀双双杀来;万没料到变出非常,一眼瞥见刀光耀眼,迎头飞到,想躲已自无及。

金源长首当其冲,不及招架,只急吼得一个嗳字,便给那刀由左肩胛间斜穿进去,一直透向胸右,砍进了一尺来深。当时鲜血狂喷,仰身翻倒,铮的一声,刀头由右肋骨穿出;给在地一挡,方始止住余势。金标人高,正在左近,洒了满头满身鲜血,不禁大惊,人也往斜剌里纵开。

孙同康无意之中连伤二贼,一贼铁棍又被打落,精神勇气遂又大增。双方都是捷如猿揉,急同雷电,盗党死了两个,越发仇重情急。只一晃眼间,第一个尤彬举棍先自打到,孙同康刚横鞭一架,金标顺手用衣袖略拭血迹,左手持刀怒吼杀来。吴开泰也乘机抢了铁棍,跟踪齐上,声势极为猛恶。尤彬在群贼中比较年长,地位也高,见几番使巧未成,反伤了两个同党,连急带气,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

孙同康以为五贼去了二贼,总要好些;那知来势并不稍懈,尤其老贼难斗,一根铁棍招式灵巧,又阴又狠。先前几乎吃了气浮的亏,便把心气放平,沉着应战,也把全力施展出来。知道急切间难于取胜,想把内中手法较软的吴开泰先行去掉。偏生尤、金两个劲敌,手中刀棍狂风暴雨一般;对方又吃了一回亏,处处留心,不易得到他的破绽;打不起主意。

金标报仇求胜心切,见敌人鞭法已经使开,老攻不进;平日心高逞强,想起适才曾和敌人约定单打独斗,结局变成五打一;不特未胜,反被对方连伤弟兄。休说被他脱手,只不亲手将此人杀死,以后便做人不来;被他打败更不必说。反正你活我死,非拚命不可。这等打法,几时是了?一旁的老罗又怕极那老病鬼,既不动手,又不过来相助;看神气杀这小贼还许有望,那老病鬼却是难惹。不趁此时全力一拚,再挨下去,老病鬼一起身出手,更是凶多吉少。自恃一身硬功,又兼天生大力,竟把心一横,大喝:“小贼休狂,老子与你拚命了。”声到人到,目光注定鞭梢铁球,不令打中;一面暗运气功,豁出肩背双腿等处挨上一鞭,飞纵上前,扬刀便砍。

那尤彬手快眼明,见他情急拚命,反正拦止不住;既不愿失此下手机会,又恐他上来,便挨一下重的。忙把长棍一斜,观准敌人鞭梢铁球点去,心想敌人鞭一点开,金标刀法甚好,必可成功无疑。

那知恶贯满盈,孙同康没料到对方不怕死伤,以命相拚。恰巧尤、吴二贼左右夹攻,刚刚挡开,事出意外,竟被攻进圈来。暗骂这等打法,岂非找死?忙用长鞭往外一挡,本拟将刀架过,就势将他打倒。百忙中瞥见尤彬铁棍,惊蛇出洞,突向鞭头点到;势子又急又猛,暗道不好,收势已自无及。金标的刀也迎面砍来。三下里全是一个猛劲。

孙同康心中一急,率性单臂运力,仍就横鞭飞去。心想此鞭刀砍不断,软硬由心,就算被老贼点中鞭头,仍可用后半截鞭身挡这一刀,不致被他砍中。这一鞭足用了八九成力,金标又知对方劲敌,虽想冲进圈去拚命,终防鞭梢铁球厉害,心有顾忌;一面用刀猛砍,一面仍在准备改式变招。一见敌人横鞭架到,力沉势猛。,以前吃过亏,手伤未愈,惟恐铁球反卷上来,又蹈前辙。匆促之间没看出尤彬取巧暗助,忙把刀一撤,避开长鞭。本想拦腰砍去,一眼瞥见鞭头吃尤彬用力一点,向上甩起,敌人门户全开;心中大喜,大喝一声,改上为下,照准敌人胸前搠去。

孙同康不料金标刀法这样好,那猛来势,竟被撤退;鞭头又被铁棍点中,向上荡起;另一面吴开泰的棍又往下三路扫来。三方受敌,如换稍差一点的人,也非败不可。尚幸身手轻灵,得过真传,长于败中取胜。一见刀撤棍到,门户大开,知道不好;更不容下手,双足一点劲,立即纵身飞起两丈多高。因是急中生智,猛然窜起,未往远纵,下落仍在原处。敌人围攻更急,不特没有收鞭,反就那一纵之势,就空中甩起一个大鞭花;惊虹也似朝地面上扫去,人也随同飞落。

说时迟,那时快!长鞭到处,第一个遇见吴开泰,觉着先前当众吃亏,想捞回一点面子;难得遇到机会,意欲等鞭扫过。金标也是一样心思,乘隙进击。谁知孙同康练就险招,看去急速,实是虚势。长鞭刚甩成大半圆,自地扫过;瞥见二贼刀棍齐施,迎面杀来,右臂早就奋力相待。身形一闪,右手紧握鞭柄,猛然使劲一抖;长鞭立似毒蛇掉首一般,猛然掣转,恰好压向二贼刀棍之上。

双方势子都急。金、吴二贼俱知厉害,不顾伤人,双双奋力一架。金标刀背正档向鞭梢一带,力猛刀沉;铮的一声,前半截鞭便被连球反震向上。尤彬立即乘隙进身,拦腰一棍打到。孙同康见金标恰巧挡向鞭梢,将鞭激起;尤彬又刁狡异常,知这一棍,好些变化。正待纵身闪避,耳边又听遥喊“拐弯!”一声急吼,老贼人已倒地。

原来尤彬一生阴毒险诈!因知敌人鞭法神奇,这次虽是直起直落,大现破锭,断定金、吴二贼必要乘隙进攻。打着一发必中的主意,先不动手;等到双方兵刀架隔忙乱,敌人匆迫中,万难还手之际,然后突然发难,向前猛击。满拟一棍成功,谁知人未打成,死星照命。孙同康长鞭横落横起,尤彬早已闪开正面,按说万无打中之理,不知怎的,鞭梢竟会自行折转,朝尤彬左太阳穴打来;容到闻得脑后风生,已自无及。一声急吼,打个正着,翻身栽倒,死于就地。

金、吴二贼抢救不及,只得咬牙切齿杀上前去。那旁罗明也自情急,舍了老头,纵身追来。方在急喊:“待我会他!”吴开泰见同党中三个好手全数死在鞭下,心胆已寒;微一疏神,给孙同康一鞭打中后背,口中狂喷鲜血,死于非命。

罗明见状,越发情急。心想老鬼也许不会出手,伤人大多,下手须急;就老鬼不肯受骗,好歹先把这小狗杀死,回去才可稍为交代。一面喝住金标,把手中双拐一横,指着孙同康,大喝道:

“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今日我弟兄伤了好几个,休说先前那两位死得离奇,便这里四位弟兄也死得奇怪。你们如会什么邪法,趁早说出;我罗明和这位金二弟,在江湖上也成名多年,情愿甘拜下风。后会有期,再来寻你;如其不然,也请明言,我再用这双拐一刀,各凭真实本领,奉陪几个回合。”

“我向来爽快,不似别人死缠,一向单打独斗,只有一招照顾不到,便自知学艺不精,当时认输一走,日后学好本领,再行请教,以免耽误彼此时光。还有你那位老朋友,脾气古怪,问他什么话都不肯说,一味支吾,却用暗算伤人,未免有失英雄本色。我看你少年英俊,人还爽直,那老头叫什么名字,是那路上朋友,可能明说出来么?”

孙同康早看出罗明乃群贼之首,是个劲敌;听他独自发话,打了半日,乐得借此绶气。听完正要回答,忽听嗡嗡之声十分劲急,遥见日光底下有两点白影,飞星过渡一般,由适才群贼来路,一面横空邪射而来。飞得又高又急,晃眼便离头上不远,乃是两只极神骏的鸽子。二贼面上立现惊异之色,同声撮口,一声呼哨。二鸽飞势忒急,本已飞过;闻声倏地折转,银羽盘空,略一回旋,一只仍就往嵩山一面飞去,一只凌空飞堕,落向罗明掌上。

金标似防孙同康会骡然动手,一面抢前,持刀戒备,口中喝道:“你且稍待一会,我罗二哥还有话说。”

随听老头喝道:“狗贼放心!我早说白矮子比我性急,不容你们在眼皮底下逞强为恶。现在贼窝子已经瓦解,贼头和妖僧恶贯满盈,全部数尽。你两个蠢贼,还能勉强活上两年。小鬼不似你们阴刁,决不乘人之危,各自夹了尾巴快滚!如不服气,只管约了人到嵩山少室寻我,或去少林寺问你们认识两个小和尚,打听明了再去也行,心慌作什么?我们也快走了。”

老头出口滑稽,疯疯癫癫,这类话孙同康已然听惯。少年心性,见那鸽子朱目金瞳,健羽如霜,启盼神骏,却是异种;以前原曾养过不少,但都不及对方所有。只顾注目细看,闻言并未留意。那鸽子口中衔着两寸长、一根带有羽毛的竹签,双脚各绑着一根带簧的小竹笙,飞时发声,便是此物。

罗明取下竹签,略看了看,立刻面容大变。随由怀中取出两丸豆大般的紫九与鸽子吃下,另外取一根竹签,令鸽子含向口中,将手一扬,鸽便冲霄而起,往回路飞去。然后强敛满面悲愤之容,说道:“孙朋友,我知你本不愿打,但你此时占足上风,不能由我。姓罗的今日虽因有事料理,但我生平从未皱过眉头。适已说过,你如有兴,仍由我和你二人单打独斗,奉陪几招。否则,今日之事也不算了。暂且告辞,后会有期,你看如何?”

说时,金标瞥见那个地上的怪老头,忽然不知去向。初意此人是个神鬼莫测的劲敌;这一病愈起身,自己这面决无幸理。及至留神四面查看,老头已走出两三里路,正在前则飞跑,大有独自溜走神气。不禁又生希冀,便用黑话告知罗明:“老头已走。”

罗明知他心意,仍想为死人报仇,暗骂笨蛋,也不理他。见孙同康正要开口答话,忙抢说道:“我不知你和那老朋友是何渊源?也请见示一二。”孙同康不懂对方独门黑话,背向老头卧处,也不知人已走去,使笑答道:“本是你们恃强欺人,苦苦寻仇。我也有事,谁愿和你们动手,暂时承让,彼此方便。那位老前辈,实是初遇,不知名姓。”

罗明道:“我看孙朋友人甚光明,不过武艺虽好,我未动手,暂且不论;方才众弟兄向你夹功,你却未必能够应付,居然连伤我们三入,以我观察,必是你那朋友暗助无疑。少年人难得有此奇遇,不可放过。今日之事,使我罗明灰心,也许从此洗手,但我早晚总须寻你领教一次。既然承让,休看你那朋友己去,我们也决不反复,各自请罢。”

孙同康心想等事完,问过老头姓名来历,拜师求教,闻言侧顾老头,已不知去向,大吃一惊!不禁情急道:“罗朋友行事光明,不愧英雄本色,可看见他往那一方去么?”

罗明朝前一指:“好似这面。是否改道,就不知了。”

孙同康既欲寻找异人,又想践好友之约,匆匆举手作别,道声:“多谢,容再相见。”转身就跑。不想就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大喝道:“往那里去!”

孙同康侧身回顾,见那金标似乎十分忿气,打算追来相拚,却已给罗明拦住,正在暴跳喝骂。心切上路,难得敌党为己阻住追兵,那还有什么心肠回身对敌,脚程又快,便不理他;略为回顾,便加急向前驰去。心想老头神出鬼没,行必如飞,十九追他不上;怎会这等疏忽,一连两三次,把高人奇士失之交臂。心在悔恨,向前急追。猛瞥见老头坐在前面路旁一块山石上面,好似歇乏神气。当时喜出望外,忙喊:“老前辈,暂留贵步,容后辈拜见,有话奉告。”

话还未了,老头便自起立前行。孙同康恐被滑脱,一面施展全副轻功,连纵带跑急追下去,一面口中急喊。谁知老头竟似不曾听到,头也未回,看去步履从容,和带人走路一样。以孙同康的脚程功力,分明晃眼追到,只接连几纵,便可越向前面,偏是追他不上;用尽方法,相隔总在二十丈左右,老是可望而不可接。连夜急驶,不曾歇息,又和群贼恶斗了好些时,精力所耗已多;再一情急猛追,用力太过,累得通体汗流,气喘口呼。志终不懈,仍就奋力前驰,非将人追上不可。

他脚程本快,又当情急之际,不消多时便越过五乳峰,连经阎王壁、锁心峡、乌龙脊梁、连云栈诸险。快到少室半峰,眼看老头绕峰而过,相去越近。少室本是嵩山最险峻崇高之处,后峰一带,更连樵径都峰危刺天,壁立千百丈。

起初孙同康紧随老头身后,穷追急赶,还不怎样在意;后来越走越无路可通了,全凭纵跃攀援上上下下。偶然回顾,自己直似一只壁虎,附身崖腰藤树之间,虽有着脚之处,大部宽不过尺。山高风景,又当峰阴,夕阳既西,景色森晦;稍一失足,立堕重渊,休想活命!这才看出危险来。只管轻功甚好,也是大意不得,虽无退志,却是惊心;便把势子稳住,气沉下去,加上仔细。

因老头始终不理,他已不再出声求告,只是尾随不舍。一见相隔只得丈许远近,不禁心中一喜!山势奇险,恐彼此失闪,将人撞落,前面又无适当落脚所在,不敢纵越向前。只盼稍为现出一点路径,或是大一点的危崖突石,立可抢向前面跪拜求教。

正希冀间,忽听老头自言自语道:“我以前为收徒弟,找了不少麻烦,早灰了心。不知怎么又会无端生事,引鬼入室,被人逼得把路走错,转过崖角便是藏珍崖;除非送死,谁也过不去。至土少室峰顶,必须退回二十丈,才能设法上去。我向来不肯走回头路,白矮子也不知回来没有?只好舍这老命,试拚一下吧。”

孙同康随在后侧,时刻留心,闻言方欲答话,刚改口喊出:“师父可怜弟子”老头已转过崖去,以为相隔这样近,终于不难赶上。及至拨藤附壁,绕过崖去,目光到处,见前面危壁如削,直下数百丈;除有些藤蔓老松透出外,更无着足之处,明是临到绝地。老头贴身站在一片尺许宽、半丈长的天然石埂上面,好似进退两难。回顾孙同康追来,忽然回头怒骂道:“你这小鬼,敢跟我来!”

话未说完,那石埂本来又滑又仄,石面向下倾斜,绝难立足其上。老头想是盛怒疏神,脚底一滑,反手一把石埂未抓住,立似断线风筝,手舞足挣,翻身下坠,从那千百丈深的壑底直落下去。

孙同康一惊,真个非同小可!自己立处正当崖角,也是险滑非常,不敢大意。尤幸壁间藤蔓坚韧,忙用一手攀藤,朝下寻视时;风凄日斜,暗壑沉沉,下面树林森罗,云雾榻郁,看不甚真,那有人影?方想此老异人难道真个失足陨身?忽听脚底叹道:“这小鬼累得我好苦,这怎上去?”听出老头声音,相去并不甚远,心中大喜,忙喊道:“老恩师在那里?可能上来?”

老头在下面骂道:“都为你这小鬼,差点没掉到底下去。我就在离崖顶不远的老松盘上,你的眼睛瞎了么?怎么会看不见?你不下来,我如何能上去。”

孙同康低头仔细一看,果有一株盘松,方圆文许,树上满是藤蔓女萝之类缠紧;还开着不少红花,形如一柄平顶的伞撑出危壁之上。老头就落在上面,正昂首向上喝骂呢!

上下约有七八丈距离,认定老头异人,急于拜师,失而复得心中狂喜;信赖太甚,也不想想下去还可,这等险的削壁,人悬孤松之上,少时如何上来?闻言忙答:“恩师不要生气,弟子下来就是。”

话未说完,老头又喝道:“小矮鬼,要下就下,我不等了。”

孙同康闻言,心中一慌,更不寻思,急喊:“恩师开恩,千万等我一等。”随即将气一提,面朝外,先坐向石埂边上,然后身平微挺,两手反拊,身子笔直,贴壁往下滑落,看准小松纵去。降势本速,耳际风生,晃眼临迎。眼看老头面带笑容,仍坐松枝交互之处,方自喜唤恩师;就在双脚落到松树上的当儿,许是心喜气懈着脚稍重,松树一震一摇,老头坐下松枝好似吃不住劲,身子一沉,人便由松盘中直堕下去。

耳听老头喝道:“底下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了!”同时微微响过一片极轻微的爆音。惊慌匆迫中,也未听清是否松枝折断之声,连唤恩师,那有响应?脚下相去数十百丈,光景昏黄,暗雾沉冥,就有人在也看不出。

再看老头坐处,松粗半抱,松枝藤蔓,互相纠缠得密密层层,甚是坚实,只当中有一极小空隙。枝藤如铁,既坚且韧;下面更有好几层,休说是人,连只小猿也钻不过去,不知怎会由此穿落?略为定神以后,心疑老头故试自己胆勇诚毅,必非真坠,少时或是来援,或再发话指点,必有下文,一点未生悔意。

及至坐在松盘之上,喊了一阵,全无响应;仍不灰心,一味苦喊恩师怜鉴,求告不已。喊了一阵,终无应声,心想此老必非真坠,素无仇无怨,自身又无恶行,怎会如此捉弄?又把老头前后所说的话仔细回味,一时福至心灵,暗忖:老头见我一到便往下落,他是熟路,当无自投绝地之理。现在无法上去,若往下寻,也许所居就在老松之下。心念一动,因上层松蟠太密,忙即提气凝神,试探着手足并用。由松盘边翻将下去一看,松身甚高,盘下枝叶较稀,再由疏枝中穿越而下,目光到处,着根之所竟是一个丈许方圆石洞。脚踏实在,心料老头必住在内,先整衣冠,在洞口礼拜通诚,然后走进。

入口便闻到一股清香,也未在意。及至走进,石壁整洁,不见点尘;才进两丈,便到尽头。目力本好,新月东升又刚照入,看得毕真。见全洞方圆只两三丈,当中一个石墩,前面一条矮石条案,此外空无一物,也不见一个人影。心方失望,又闻清香;细一寻视,石案后还有一盘粗如人臂的异藤紧贴地下,似蛇蟠一样,将头翘起尺许。无枝无叶,梢头上挺生着一个长圆形的异果,色如黄金,清香袭人,心神为爽。

先因果形奇特,还不敢就摘吃。走出洞外一看,月光渐上,崖高壑深,静荡荡地。脚底月光不到的暗影中,彷佛似有一条斜长黑影,隐向雾中,看不真切。心想照洞中香案布置,和那清洁,决非无故,怎又不见一人一物?金果生自石地也是奇怪。寻思无计,人渐饥疲,便去石墩上坐定;意欲熬过一宵,候至天明再作计较。

那知坐了些时,腹饥更甚,金果香味越来越浓,直往鼻端透入。最后实忍不住,伸手将之摘下,果并无蒂,连柄生于藤头之上;断处蜜乳涔涔,汁作银色,并不黏手。就口一尝,竟是又香又甜;用手一捏,便分裂成六瓣,彷佛天然削成。试咬一口,甘芳凉滑,无与伦比,并还带着一点酒香。不禁食指大动,一口气把六片全吃下去,腹饥立止,周身舒服,好似饮酒半酣,有了睡意。因为连日疲乏所致,身子一歪,不觉安然入卧。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辰,醒来日光已交正午,觉着身心轻快,精神大健,迥异寻常,当是疲劳恢复,并未觉异。偶闻清香,想起昨晚吃金果时,荫梢尚自挺立如蛇,怎的不见?低头一看,人臂粗的六尺异藤,已往石地中自行缩入,只剩半尺许一段头梢露出地面,好生惊奇。随手一把抓紧,觉出那藤还在微微下挣,似有灵性,越发奇怪。扯了两下,觉藤性坚韧,弹力甚大;稍为扯起一些,手略一松,依旧挣落复原。隐闻异香透鼻,自下发出,与昨晚所食金果一样,味更郁芬。又见昨晚断处,乳汁已干,用舌微舐,又甜又香。

他心里暗想:“难道根上也有可吃之处?”山石太坚无法攻掘,一时兴起,双手紧提上半截藤干,双足登地;运足力气,奋臂往上一提。当时并不知道巧服灵药异果,人已醉死过去两日夜;醒后神力大增,性又强毅,这一下,用足九成多力。那藤生根之处,又非土里,占地不广;只为所附之物深陷在内,一头被碎石挡住,急切之间不易拔出。先扯两次,已将碎石挣裂;有了动摇,再稍用力,立可扯起。

孙同康不知底细,又因此藤一向深藏在内,非到结果,不肯透出地面;果熟之后,一经采摘,便即缩回。他却以为奇怪,打算查看究竟。末次用力太猛,双臂振处,耳听地底铮的一声,一条丈许长的藤身随手而起。同时瞥见一道银虹,紧跟着追将出来;明如电掣,闪光雪亮,耀眼生花。飞出之后,略一腾挪间动,便自迎头飞来。

仓卒之间,料是妖物出现,大吃一惊,双足一点,便隔着石案,往洞口纵去。怪藤也是随手而出,声如龙吟,嗤的一声,同时卡嗦连响,火星四射,银虹立隐。当时也未看清,惊慌匆迫之中,只觉纵时身子格外轻灵。因洞只两丈方圆,本心是想纵出丈许远近,避向侧内,再取长鞭对敌,那知竟纵起两丈高下!照此纵法,一个不巧,过头太多,好在能够捞住洞口古松,还可不死;否则,便要落向洞外绝壑之下,万无生理。所幸人甚机智,身法灵巧,一见身起太高,相隔洞顶不到一尺,便知纵过了头。喊声不好,忙伸双手,就势一撑洞顶,借劲一挡直落下来。

总算运气,落处相隔洞口还有尺许,不是这一撑,非多越出洞口一丈以外失足下落不可,情势端的险极!一面还须应付洞中妖物。惊魂乍定,不暇寻思,一面忙取兵刀,朝洞中注视。发光怪物不知去向,只剩怪藤悬向壁间,满地碎石四溅,一头似已穿石而入。心疑怪物便是怪藤所变,上来还不敢造次,在洞口张望了一会,那藤仍似蛇盘,根插壁上,前梢下垂,别无异状。

他巧服灵药之后,饥渴早止,并未想到饮食;只想此洞孤悬峭壁之间,仰攀俯跃,俱所不能,今日不知能否脱身?万一异人还要再试定力,须在此多住两日,有一怪物在此,随时皆有性命之忧;上下前后俱无一条逃路,除了一拚,将他除去,更无善策。虹光虽极强烈,寒气逼人,满地满壁乱钻,并未追人情势;许是草木之灵,伎俩有限,或能手到成功,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胆力一壮,试折了一技松枝,望准藤梢打去,只略颤了两下即止。心虽稍放,终因虹光太奇,从来未见,存有戒心。后见连打四次,俱无反应,方始走近,又取长鞭打了一下,满疑此藤必断;惟恐怪物情急反噬,打时先防退路,还格外加以小心。

那知鞭梢铁球到处,那藤只激撞起老高,依旧好好,毫未断落。倒是用力太大,将左壁打裂了一大片,火星乱迸,碎石纷飞。空洞回音却半晌不绝,这才觉出气力大增,迥异往日,但仍不知服了灵药之效。暗忖这一鞭便是块铁,也被打扁;石壁打成这样,藤却无伤,是什么东西,如此坚韧?便不敢再用手拔。走近壁间,刚用鞭一撩,忽然瞥见一片银光,甚是耀眼。疑心怪物又要飞出,不由吓了一跳,赶即抽身戒备时,待一会,并无动静。

二次拨开藤盘一看,那光仍在里面。光虽奇亮,只嵌在石壁深处,并无飞腾之势,不禁引起好奇心性。暗忖这东西已然深陷石内,即使通灵变化,也有防御之策。主意打好,握住小半截鞭头,紧贴裂孔之外,一面用手往外扯拔。,以为藤身粗蠢,毫无灵性,稍有警兆,一手握藤内抵,再用鞭梢铁球紧塞裂口空隙,便可堵住,不会窜出。及至试探着,往外一扯,那光立随藤根,徐徐扯动,只是快慢由人,手停即止。

试了两次,拔出约有两尺,到了裂缝宽处,光现较长,前头形式也自看出了些。再定睛往里一看,立时省悟,只还拿它不定。惊喜交集之下,惟恐神物化去,口中不住祝告,仍以全力戒备。紧握藤柄,缓缓往外拔扯,一会工夫便现原形。果如所料,原来是口从未见过的珍奇宝剑,那藤根便生在剑柄之上。惟恐有失,不等全身出穴,忙丢手中长鞭,一把先将剑柄握住,拔出细看。

那剑长仅二尺,精光耀眼。剑尖上有三寸许长一段银光,奇亮如电;随着手势快慢,微一舞动,便似长蛇吐信一般,发出丈许数尺不等的银虹,光陷闪烁。那么坚厚的石壁,稍为挨着一点芒尾,立如腐削,端的神物利器,仙府奇珍!孙同康不禁喜得心头怦怦乱跳。只是美中不足,剑柄上带着那么粗长一根藤根;连用鞭球猛击,只闻昨日果香,阵阵透鼻,偏打不掉。再用身边所带小刀、暗器之类,连切带砸,全无用处。藤又弯曲做两盘,累赘已极。

他急得无法,勉强双足踏紧一头,仗着神力大增,勉强抽直了一多半;回剑一试,银芒闪处,应手立断。当时鼻子便闻到一股异香,忙将这藤拾起一看,两头断处,俱有银色乳汁冒出。知是灵物,服之有益,就口一尝,果然甘芳满颊。再稍用力一吸,立有一股清凉香气,随着乳汁吸入腹内,于是周身皆觉舒畅非常。

孙同康忽然想起,昨晚便觉腹饿难耐,自服金果入睡,醒来日色已高;现更下午,不特未觉饥渴,反到精力弥漫,必是此果灵效无疑。藤是果本,必更有益。见剑柄所附下半段乳汁更多,且渐流出;上半段已然吸尽,随手放落,又把下段贴唇猛吸,一直吸到汁干香竭,犹恐废弃。正想设法吃那藤心,猛然手中一松,藤根灵气已尽,竟与剑柄脱离,这一喜又出意外。细看断藤,已和枯木差不多少,试稍用力一拗,便自断折,与前坚韧,大不相同。暗忖无意间连得到两次奇遇,定是恩师有意成全,引来此地无疑。

这剑明是奇珍异宝,看去剑长虽只二尺,但它本身已是明光雪亮,犀利无比。剑尖上更拖着一段芒尾,削石如粉;任凭如何坚硬之物,挨着便折,并能伸长缩短。如无剑匣,不特难于佩带,并易引起奸人觑觎,一个不巧,就许因而受害。连试舞了两次,地势仄小,未敢十分用力挥动,剑上芒尾已伸长到一丈以外,银虹如电,神妙无方,不可思议。

他越看越珍爱,只想不出一个佩带之法;便拿在手里,带向山外,用精钢定制一匣;这等神物也是归鞘必裂,照样不能合用。想来想去,只有先前藤根带出之处,也许剑匣在内。但已看过数次,藤根入地,约有四五尺深,因在洞的深处,又有那石案遮亮,看去黑洞洞的;连用长鞭入探,只有石相触之声,不似有什剑匣在内。想是不知何年,神物自己飞来,穿入地下,隐藏不出,地底灵气上穿,生出这根异藤。如是有人连匣埋藏,似比坚厚石地,恐也不易刺下这深;何况只此一个笔直小洞,四外浑成,并无痕迹。

虽料十有八九,剑匣不会在内,但不查看个水落石出,心终不死。石地又极坚厚,手伸不下;因见剑芒奇亮,未次忽然打算伸剑入穴,姑再看一下,到底有无迹象。不料剑尖刚刚指向穴口,猛觉手中一震,往下一沉,那剑竟似要自行挣落,往地底钻去,几乎脱手,不禁大吃一惊!仗着手快力大,赶急将手一紧,剑仍挣了两挣。忙即离开穴口,方好收势静止。

匆迫中剑芒已扫向穴口,铮的一声;往后一看,穴口在地,已吃剑芒砍了一条尺许长的裂痕。当时省悟,暗忖此剑无坚不摧,现成利器,只消把穴开大,便可查明剑匣有无,何不试他一试?因恐剑又入穴,无法取出,便向穴旁试用剑尖一刺,果然应手立碎,连力都不须用。这一来越试出那剑威力,不再力刺,只用剑锋朝四外连划,再改成半尺方圆的小块,就边上一挑,便自断裂;随手挑起,取向一旁。如法炮制,一会石穴开大了二尺多方圆,快要到底,人已可立下去,方始停手纵落。

他一手紧握宝剑,手伸穴外,以防有失。穴底黑暗,不敢用剑挨近;用左手一摸,近底处本未开大,触手尽是石沙。先疑开时所落,捞起一看,石色迥异;连捞几次,只有两三小块裂痕猛新,余俱灰沙,渐渐摸到实地。方在失望,忽有一物触手,甚是柔软,一头紧陷穴底,用力一扯,只听卡嚓连声,好似附有一物,由穴底拔将出来,听去非金非石。心想:难道下面还有宝物不成?念头才动,已自取出穴外,剑光耀处,正是剑匣。不禁心花大开,忙即纵上,不顾再看别的,刚把剑尖对着匣口,手还未放,剑柄一震,铮的一声,便自脱手入匣,更无他异。这才明白先前剑指穴口,便即挣脱之故,原是剑匣的吸力。

仔细一查看,匣身满布三角形密鳞,比剑身长出三寸,分量甚轻,形制古雅,好似蛇蟒之类皮鳞所制。那长芒尾不知怎会剌他不透?匣口沿上系着个非丝非皮、光滑柔细、长约尺许的软囊,囊口甚小,可以松紧;内有一面刻有星辰、云物、篆符的古铜镜,和两柄长约五寸的古钱刀。因那圆镜形制古雅,朱翠斑烂,深侵入骨,分明入土已逾千年,偏又莹滑焕光,温润如玉。

正把玩辨认间,孙同康猛瞥见脚旁银光奇亮,宛如一团明月落向地上,不住闪动。刚把正面一翻,立有一股银光照向脸上,奇寒透骨,耀眼难睁。当时毛发皆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禁大惊!赶忙翻过,知道无心中又得了一面宝镜。钱刀上面满布符篆,锋口不利而薄,式甚奇诡,从来未见;想必也非常物,且等寻到恩师,请教来历,便知用法。

他不敢再看镜的正面,连刀一同装入囊内,将剑佩好。隔一会,又把宝剑拔出,仔细观玩,越想越喜。志得意满之下,把寄身危崖古洞,上下无路、无饮无食、处境之危,俱都忘掉。延到日色偏西,才想起久留非计。看神气,恩师只是引来此地取宝,不会自来,尚须寻去。昨日曾见恩师下落,后来发现左侧似有一条磴道,斜行向下,黑夜中也未看清。醒后为取此剑,待到现在,一直不曾出洞觅路。还有今日好似格外身轻力大,当是异果之力;那磴道相去才六七丈,又在侧下面,许能纵将过去,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立时心急。出洞一看,果然没有看错,乃是危崖中突出的一条天然栈道。只是临壑附壁,最宽处不过二三尺,相去似还比预计远些;不特形势奇险,并且弯屈盘转,又陡又斜;最仄之处不足半尺,通体长只十余丈,不能到底,还有中断之处。虽具一身本领,看去也觉胆寒。此外全是寸草不生,猿蛇都难攀接的削壁,更无法想。欲前又却,盘算了两次,暗忖不到水穷山尽,那有柳暗花明:昨日穷追恩师,如非舍死忘生,一念坚诚,那能有此诸般奇遇。恩师既把我引来,明是期许甚厚,决无视死不救之理。心念动处,胆子渐壮,再回到洞内,试用轻功,直立地上,提气上拔。

照这等平地拔起,往日至多不过四五尺高下,这时身子挺立不动,只把两掌心向上,前腰平端,调稳真气,突然反手向下一按。初意试试,只想比往日稍高二三尺,便能多纵出三两丈,于愿已足。那知道一按,身子竟和箭一般朝上射去,高出一丈以上。心中狂喜,落将下来,二次又照自己学而未成的“穿云十八纵”如法施展;等纵到丈许高下,不等下落,两手作半圆形,“黄鹊展翅”,往外一分,收到腰间,就势往下一按。

这二次一按劲,竟比初纵还高,一下便窜达洞顶,几乎与头相撞。经此一来,宽心大放,立刻跑去洞外。他知道自己骤长神力,必须谨慎行事。先相准落脚之处,然后运好力量,将气调稳,身子往前一探,就在松树干下,双足一登,弩箭脱弦,往那石栈道上纵去。落处地势较宽,也只不过二尺。,人由相隔十来丈的绝壁危崖之上往下斜飞,直似一只燕子乘翼穿云而下,姿式好看已极。

孙同康试出自己功力,越发喜欢,一到便顺石栈往前赶去。连越过两处断石栈,忽见壁上有一条裂缝。因算计师父必在下面洞中,急于相见,匆匆走过,也未留意。等到尽头一看,全崖只那一截石栈,附壁孤悬,上下俱都无路;下面云雾又起,暗壑沉沉,其深莫测。虽然胆大身轻,看去终觉眼晕心寒,连喊恩师求告,均无响应。几次想要犯险纵落,俱因壑底雾浓,看不到底,欲行又止。

待了一会,眼见夕阳在山,光景渐入黄旨。如往原洞回纵,一则去来易势,要难得多;中途限于崖势,更有不少阻碍,一个失足,立坠重渊,还不如拚了性命往下纵落呢!他想了又想,无计可施。未后一想:此时命悬绝壁,进退不得,立脚都须谨慎,何况坐卧?除却下纵,还可死中求活。明知恩师决不坐视,怎临事又胆小起来?当时把气一壮,二次贾勇,待要纵落。

忽听崖上有一少女声音喝道:“壑底卑湿,更有无数怪石挺立其中。你纵巧服灵药,力大身轻,由暗雾中纵落,也是不死必伤;如陷泥中,更难活命。朱道友现在少室峰顶洞外与人对弈,不在下面。你往回走丈许,由那崖夹缝中想法便可上来。少时无论遇见什么人,形迹务当隐秘,不可出声。”

听去语声不大,却极清柔。他暗付:由此往上最少也二十丈以上,常人大声疾呼也未必听得出,来人怎说得如此从容清晰?知道又是一位异人。听那称谓,必还是恩师同辈,既来指点,自有深意。不敢怠慢,忙喊:“仙师,恩师可许弟子拜谒么?”

连问几句,终无响应,知已走去,明是奉命而来。心中大喜,立照所说寻到一看,那崖缝又深又仄,宽只容身,好似五丁开山神斧中劈,只看不到上面天色,不知能否直达崖顶。好在上去容易,略相地势,身靠右壁,脚登左壁,手足并用,往上攀去。约有刻许工夫,仰望还有两丈就到顶上。

正愁顶石浑成,无法往上穿出;忽见前上方暗影中,似有黄光一闪。跟踪赶去一看,竟有一个宽长均不满一尺的出口,因为给崖顶矮松野草遮住,不近前谛视决看不出。仗看一身轻功,勉强可以挤钻上去。出路巳得,前路明坦,步入顺境,自是高兴。

刚把出口处所附草根泥土拔去,将洞开大了些,探出头去;忽听有人说道:“照死鬼临死时所说,白阳真人玄功图解,原嵌在白阳山绝顶右洞壁上。以前进洞容易,并无人知。自从老乞婆崔五姑,把峨媚派贱婢凌云凤引去,参习图解,学成之后,助凌雪鸿转世的贱婢杨瑾,杀了古墓妖民,取走了九疑鼎后,老乞婆便将洞壁图解隐去;外加极厉害的法力禁制,听说我们旁门中人休想进去。只那口白阳仙剑,始终不曾出现。虽有人见过当年真人遗愒,有在嵩山少室之言,一因有白、朱两矮鬼盘据在此,无人肯去招惹;二因说话那人语多揣测,真人封剑之处禁制神奇,威力必大,到手不易,一个不巧,便为灵符风雷所化;地点又拿不定,谁也不愿打草惊蛇,也就无人提起。”

“近数十年,朱矮子大创青城派;白矮子又移居衡山九华,两地往来,少室已难得一到,正是机会。可恨死鬼既知细底,又常和我二人一起,偏不明言,直到日前受伤临死,被你行法强逼,才吐露真情。据说近三年来,每届西初前后,月光正照时,必现奇光,还有异香透出。他背人去了两次,均为禁法所阻;一到那古松前面,便被迫退回。你看此时西正已过,既未见松树上面有什么光焰腾起,更未闻到一丝香气。不是死鬼恨你,不该临难威逼,便是仙剑被人取走。我此来只助你成功,剑只一口,无法分开,你何不下去查看一回,省得在此久等。日前已听人说,嵩洛路上反现有两矮鬼的踪迹,万一久延遇上,却没便宜呢!”

如换现前,孙同康必当这等荒山月夜,千寻岩之上,怎有常人足迹?就非连日所遇矮仙师,无疑也是他的友人;闻声早已钻出拜见,那却非糟不可。这时因先听崖上少女曾有预诫,又因说话那人声如枭鸣,甚是刺耳。先后穷追恩师,不曾追上;有时发现,反倒惊走。闻言停了一停,后来越听越不对头,并还像是白、朱二仙师的对头,不过法力本领似差得多;所寻仙剑,正是自己所得,如何还敢冒失出去。恰巧面前草树遮蔽,便屏息静听下去。

待了一会,又听一人厉声答道:“你以为我怕那禁制风雷,不敢下去,想诱激我去试验么?你休以为我迫令贼道吐实,彷佛没什么朋友情分,便生异心;这实是他先无同门义气,并且他今生已自绝望,临死时还要藏私,太已令人气愤,我才下那辣手。”

“我早和你说过,白阳真人法宝灵药甚多,好些均无下落。藏珍如果在此,决不止一口仙剑。明人不说假话,剑我必要,如有别的法宝灵丹,必定和你平分。事前坐观成败,事后想得现成,却是不行!话须言明,此时奇光不现,也许贼道死鬼话有出入。我已观察好了形势,想好方法,但须一人助我成功而已。如说宝剑已然被人取去,那决不会。此事隐秘,向无人知,死鬼人虽刁狡,从无虚言;并且开头他还感我抢救之情,彼此尚未变脸。是我不该心粗气暴,自露口风,才使生恨;至少前半截话总是真的。”

“他五日前尚且来此,形势地点无一不对,怎会他隐秘了好几年,此地均无人来寻取,才隔几天便有人来抢先,那有如此巧法?对崖相去,虽只由上望下,你看松树那么繁盛,并无残折;如有禁制,被人破去,多少也有一点痕迹。不过白阳法力高强,这等不现形的禁制,最是难测;对崖相隔太远,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想由你先下,不必深入,只将埋伏引发,我为接应。凭我法宝威力,除去禁制,或由旁边破壁而入;到手之后,除那剑外,一切由你挑选,你看如何?”

先说话那人,好似识得同伴奸诈,笑答道:“自来捷足先登,当仁不让。因我法力远不如你,故此自甘落后。照着死鬼说那禁法的神情,引发之后,不能抵御,人必难当。如今事尚难知,万一我竟破禁而入,毫无所获,嫌疑之际,你却不能多心呢?”随听答话道:“你既不肯助我,此剑志在必得,决不让人,我且先往一试。”说罢,黄光一闪人即飞下。

孙同康已从草树缝中看出这两人:一穿黄色道装,尖嘴缩脸,声如枭鸣;一穿紫花道袍,赤足芒履,大头肥躯,面黑如漆,生就一部络扎短须,满头须发轧结,背插一铲,貌相神情,甚是丑怪;已纵黄光,往下飞落。人才离开,黄衣人微微冷笑,随由身畔取出五面七寸来长的小旛,分朝地上一摊,随手一溜黑烟闪过,便即不见。跟着嘴皮乱动,将手乱划了一阵,又作一个诡笑,彷佛志得意满神气;随去山石上,坐定相待。

停了一会,黄光飞上,紫衣人才一现身,便暴跳道:“洞中果然藏有法宝飞剑灵禁之类。可恨死鬼先不肯说,晚来了两日,已全披人取走了。”

正说之间,忽见黄衣人微微狞笑。紫衣人好似看出这同伴不怀好意,厉声喝道:“不信你自看去,难道生疑,还想把我怎样?”

说时,他又发现对方手上捏有诀印,越知不妙。刚把左肩一摇,一道碧森森的光华由身后向头上飞起,黄衣人已抢先发作,口喝:“我要去看看!”手扬处,立有五股黑烟,由地上激射而起,互相交驰,状如结绳,一晃眼便把当地布满。

紫衣人见状,慌不迭回转碧光,将身护定。一道暗赤光华闪过,黄衣人已然不见,急得那个紫衣人陷身黑烟之中,顿足暴跳,咒骂不已。

黄衣人来去甚快,一会便自飞上,戟指喝问道:“你说的话果然不假,虽未瞒心昧己,但我为人你也知道,向不受人利用,也不轻易与人结怨。可是我一出手,决不空回,尤其不受人欺。死鬼虽是你师兄,但也是我的朋友;在他重伤临危之际,你不该用毒手劫制,夺他法宝。更不该有眼不识泰山,想我助你掘取宝剑藏珍,偏又贪横无礼,巧支我去犯险,打算独吞;却不想想,我岂是好惹的?”

“今天实在是你自作自受、应有之报,你此时陷我在五鬼阴索埋伏之内,暂时虽能支持,脱身却是万难。我不似你粗心,洞中藏珍虽经人取走,白阳禁法尚在;不知何故,暂时失了灵效,洞也不曾封闭。如是常人所为,一则危壁千仞,无法上下;二则那剑深藏地底石穴之内,剑又灵异,出时满洞横飞,洞壁尚被穿透,取它颇费手脚;不是有法力的人决办不到。”

“照着传说,白阳禁法厉害,人一冲入禁地,除非法力真高,或是他本门行家,百里以内必为迫上,如影附形,难有幸免。我二人虽能出入禁地,已生感应,也许是白阳贼道算就取剑人与他有缘,故意到时停止半日灵效;来人法力又高,到手以后,又不撤禁封洞,诱人入伏。照此情势,禁制迟早终要发动;我自无妨,你必遭殃。似你这样蠢物,留在世上终必现眼,为峨眉、青城贼道所杀。本由你去。姑念以往相识情分,晓事的,快将你昨晚抢夺来的法宝献出,我便放你如何?”

紫衣人早急得两眼通红,在黑烟中厉声骂道:“你这无耻狗贼,我和你相交多年,虽也觉你为人阴险,因你一直奉承,遇事退让,以为对我尚好,法力也比我差;谁知你人面兽心,心怀险诈。咋日调唆我凌逼死鬼,今日还是甜言密语,到此不肯先下,也只当你胆小;原来另有奸谋,知道白阳法力灵异,我如陷身禁网你便相机而行,我如取得珍藏,你便乘隙夺取。及见空手上来,既恐我言不实,又想将咋日愚弄我得来的法宝,暗算逼去。”

“照你本心,必不容我活命,因见我有法宝防身,只能困住,无可奈何。加以五鬼阴毒是你最得意的法宝,轻不示人,连我也是今日才得见到,防人发觉,不敢久留在此;我又成仇,必不干休;想借白阳禁制吓我,将所有法宝全逼了去,再行杀害。当我蠢,不知我也有计算,我法宝不失,决不会受你害。”

“此山上面,便是嵩山二矮鬼的老巢,日前已有人见到朱矮子,或许回山在此。你困得我时候久了,被他发现,全都不了。你那五鬼阴索,也必被人破去;何况还有你说的白阳禁制,也要发动。你虽凶狠阴毒,我也不是好惹的。如念相交多年,事出误会,即速放我,仍是朋友;否则,我宁两败俱伤,也决不会屈服,再受你骗。如再脱出,更非报仇不可。”

黄衣人冷笑道:“你当我制服不了你么?已然出手,例无空回。休说两矮鬼的话出诸传闻;就便是真,我闵氏兄弟何惧于他?不过老二今日未来,多费手脚罢了。再如不允,你悔之无及。”

紫衣人闻言越发暴怒,毒口咒骂起来,黄衣人并不动火还口,只把一双凶光闪烁的三角鬼眼冷冷的望箸他;倏地扬手一指,黑烟骤盛,渐渐成了有形有质之物,齐向紫衣人紧压上去。

紫衣人的黄光已然不见,全仗肩上短铲所发青色宝光,上下飞舞,勉强抵御;别的法宝并无大用。四外已被迫紧,虽仍毒骂,时发时止,好似力御危机,无暇分心神气。黄衣人更是凶狠,一见历久无功,便择一山石坐下,故示暇逸;不时冷嘲热讽,引逗几句。并说对方自先乘危卖友,应遭此报;无如愚蠢得可怜,一直落在自己的计算中,毫无觉着。现己入网,豁出耗上两日夜也必成功,此时献出法宝,也难后命等语。

紫衣人先见黑烟势盛,也颇惶急;后以全力应付,勉强敌住,心已稍定。嗣见烟势时衰时盛,不知仇敌欲擒故纵,误以为宝铲威力,仇人正以全力相迫,稍为分神,势便衰退。深知仇人阴毒,向不吃激,咒骂无益,反而有害,便停了口,也想以退为进。闻言还当正合心意,表面故作不支,任其在离三尺以外围定,不再强抗;暗中运用全功,蓄势相待,等其时久势懈,冷不防转身冲逃而出去。

不料那五鬼阴索,乃千百凶魂厉魄经邪法苦练而成,黑气丝毫沾身不得,一被侵入,便难幸免。所持宝铲乃玄门奇珍,虽以初得,不能发挥全力,只要静守当地,仗以防身,尚可无害。这一想逃,正中对方圈套。

黄衣人心毒手黑,本意仇怨已成,逼他献宝之后,再下毒手;没料到宝铲威力甚大,对方竟能压住怒火,任凭讥嘲;末了连骂口也不开,无隙可乘。于是故意把势子做得时松时紧,诱使上当。紫衣人性爆猛烈,逃念一起,本就心焦;几次想逃,俱因事机瞬息,稍纵即逝,事后想起,适才明可逃走,偏自错过。正后悔间,忽听仇人低语喝道:“你听破空之声!天边已现金光,也许矮鬼回山,再不献宝赎命就悔之莫及了。”

紫衣人本是嵩山二老手底漏网妖人,一向闻风胆寒,对方又说得极自然,更添上一层烦恼,由不得心神一分。同时四外黑烟压力大减,以为仇人也怕两个矮对头,此时必在留神查听,机会正好。百忙中更不寻思,手指灵诀一指,右肩铲上宝光骤盛,人也随同转身,待要冲烟逃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身形略移之间,霹雳一声,一片光霞,由崖岸电也似爆起,直行空中;只闪得一闪,便由分而合,化为一座光幢,将黄衣人罩住。同时猛又听离头数十丈高崖上,有人慢腾腾说道:“你活见鬼呢!我老头子早看了半天鬼把戏了。似你这类么魔小丑,不值得我们动手,自有人来为世除你。想逃无用,何苦白费力气呢?”

头一句才人耳,紫衣人便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一条黑影已乘自己要转身、宝光着重开路,脚底稍现空隙之际,激射进来,晃眼加大,搭向腿上,身子立被束紧;忙指宝光迎御,已自无及。虽因仇人也遭了报,阴索刚刚上身,便失主驭,没有当时昏死;外面黑烟仍吃宝光隔断,可是下半身直似上了一道深嵌入骨的无形铜箍,不特奇痛无比,周身如堕寒冰,冷战打个不停,这活罪也是难受。

逃生绝望,反倒心横。紫衣人听完前言,因料仇人必无善状,仔细定睛一看,身外黑烟势已散漫,只听鬼声啾啾,如在哀泣。仇人已是面容惨变,在光幢笼罩之下,正以全力苦挣,此外更无二人。此时如逃,再妙没有,无奈事前被仇人阴索暗算,寸步难移;深悔冒失,急得强忍奇寒奇痛,颤声大骂:

“狗贼,你用毒计害我,不料害人害己,白阳禁制发动,将你困住。还不将你那鬼索收去,我还可以设法救你。休看我遭你暗算,我仍可保命待救,以你目前情况,却要形神俱灭。快些放我,纵然无力破禁,也可寻你兄弟请人来破,莫非至死还不悟么?”

说了几句,不听得回答。紫衣人细一注视,仇人面色惨厉,嘴皮乱动,但听不到一毫声息。知道连声音全被隔断,越发心胆皆裂。

孙同康隐伏地穴,探首外视,看得毕真,见状大是高兴。无如身是凡人,又想起先听少女之言;待了一会,见二妖人仍自行法苦挣,并未身死,也未见有人出现。暗忖:“先听发话老人,甚是耳熟,极似颖水渡岸所遇,用柳钓鱼、踏破乱流而渡那位姓白的老仙师;妖人又有白、朱二矮之言,接引自己得剑的那位朱仙师,想必也在峰崖之上。”

“还有那剑竟是古仙人的藏珍,想不到禁法无人主持,照样神妙,发出这大威力。自己曾在洞中过夜久留,又由松树上下去,剑还是自己取走,并服了剑头灵药;全洞都被踏遍,断无不触动禁制之理。妖人被困,堪堪待毙,自己反倒无事,那有这等便宜?分明恩师预有安排无疑,此事决非幸致。只是妖人邪法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在困中,终非人力所能敌。女仙曾有预诫,不能冒失走出。看神气,妖人不会就死;久耗下去,万一二位仙师他去,深山寂寂,何处寻踪?”

他转念至此,不禁发起急来。勉强挨了一会,实在心焦难耐,一面祝告:“恩师和诸位仙师垂怜,千乞等弟子出去拜见。”一面打算试探着走出查看。

忽听先前发话的老头,在崖上说道:“你两个妖孽,在我和朱矮子的眼支底,还能讨得了便宜去么?本来你们恶贯早盈,只朱矮子还有这闲心;如换我时,照你们所行所为,日前早除去了,何必容你们多活半月,又多造孽!固那受害的人是你同党,并非善类,咎由自取;视此行为,终该万死。你们求告无用,已然自投罗网,我二人一向不打落水狗。好在这口剑,照例得时须要挂红,在前古诸仙所遗诸利器中,煞气最重。既将此剑留赐后学,事前早已算定,必有安排,无庸我们多手。朱矮子只把他那禁法略为倒转停歇,并未下什么别的埋伏,你只听我便了。”

孙同康推详语气,此剑既有挂红之说,想即应在这两个妖人身上,不禁心中一动。再朝二妖人注视;各带满面苦痛,愁急仰望崖岸上。一个在精光霞影笼罩之下嘴皮乱动,神情颇为狞厉,似在求告,又似在愤急咒骂之状;一个身外黑烟早就飞散无踪,只剩腿际那条黑影;不知怎的,一会工夫竟会蔓延上去,将身缠紧,并还深陷下去。疼得他头上直冒热汗,身上却是颤抖不停,也在低声说话,只是听不真切。身后短铲依旧青光奇亮。

妖人初被阴索缠绑时,曾见他满身飞舞,似想将那黑烟斩断,不知因何没有下落,闹得全身绑紧,分毫动转不得?暗忖细查妖人情势,好似智穷力竭,纵令妖法还能行使,妖人身已被困,也许能够趋避,和用仙剑抵御。二位仙师俱在崖上,也不会坐视自己为妖人所伤害。

孙同康念头一转,心赡立壮。回想妖人曾误认取剑人是个中高手;对方失势之际,正好就此蒙他一下。无如本身不会法术,剑上芒尾因势长短,便觑准前面妖人,乘其未觉,悄悄钻了上来。恰好身前有一石笋,草树挡在前面,后是石地,不致碍足出声。轻轻掩向石后,先把宝剑拔出,不令光华外映;然后苏秦背剑,身立石后,将气调匀,聚精会神,看准落脚之处,将真气一提,悠地飞身纵起。到了空中,将身后的剑猛力朝前一挥,连人带剑往下落去。

孙同康已比日前身轻力大了好几倍,这一纵已有七八丈高下,那剑又是舞得愈急,剑尾愈长;经此一来,直似一条十来丈长的飞虹,随同一条人影,自空中飞泻下来。骤出不意,又在对方惶急之中,妖人眼里猛然瞥见,只当是正教中能手,驾了剑遁飞来;决想不到是个门外汉,自然吃了一惊,当时被震住。同时孙同康快落地时,又听崖上男女笑声,内中一个说道:“你看小鬼好么?”分明渴欲一见的恩师口吻。不禁心神微分,收剑不及,剑芒正扫在右侧一块突石之上,卡喳一声,应手立折,丈许大一块山石立即坠地。

巨响声中,人石同落。震得碎石激迸,山摇地动,石如星飞四射;崖上浮土,簌簌乱落如雨,益发壮了威势。孙同康差点没被打中,虽也吃了一惊,人却机智绝伦,并不张惶回顾;知黄衣妖人语声为仙法所隔,一落地,便戟指紫衣人喝道:“何方妖人,敢来此盗白阳真人仙剑,扰闹仙山?急速通名受死,免我将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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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跃马渡长溪客馆深宵闻异事潜身入古洞晶门玉屋访高人

蜀山剑侠新传 3跃马渡长溪客馆深宵闻异事潜身入古洞晶门玉屋访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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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3跃马渡长溪客馆深宵闻异事潜身入古洞晶门玉屋访高人

话说孙同康当时只觉疾风扑面,眼底水光一闪,连人带马已然到了对岸。马蹄刚一沾地,便迎风长啸,朝隐现云中的高山那一面,窜山越野飞驰下去。那一带偏是山荒野地,走不多远,便坡陀起伏,溪涧纵横,路极难行。马似毫不在意,一路窜高纵矮,越涧过溪,照旧疾驰,全不少停。不时又昂首鸣啸,还走了一两段冤枉路。看去路并不熟,径往那山上跑去,一任勒缰喝止,全阻不住;马和疯了一般,情急异常。

孙同康先还喝止,嗣见喝禁不住,又因爱马太甚,不忍动强;又见日影方向并未走反。暗忖:此马明是龙驹异种、通灵之物,如此奔驰,必有缘故。此山高恒云表,十分灵秀。马身已早见汗,再见它连嘶带嗅,彷佛有什么惊觉神气;跑起来,势虽较前更急,却是又稳又快,并非犯了野性所致。继想:那两个女子决非常人,适才曾嘱它留意寻踪;也许就在这山上,此马通灵,被它看出。因急欲一见心上人,失望之余,顿生希冀。好在前行方向不差,至多绕远一点;已仗此马,多赶出了好几天路程,何不由它跑去,看着料中与否?念头一转,便不再勒止,马也欢嘶不已。

一会儿,日色平西。估计前面高山还有好几十里。马忽停步不前,立定向前、左两面,连连昂首闻嗅,嘶啸不已;声急而亢,大有怒意。孙同康见马通身是汗,怜它跑累,下马解了缰勒,把身后带的豆料取出,盖上马单,边喂边问道:“你是为我寻找那女子么?”

马忽昂首低鸣。孙同康命它点头示意,并问二女是否异人?马点头相答。孙同康见它如此灵慧,虽然人未寻到,也是爱极。一面为它拭汗,抚爱不已,连所带点心也没顾得吃。等马吃完,又问道:“你太累了!你如闻嗅得出她们走向,总有落脚之所,不愁寻她不到。否则,我还要上路入川,急也无用。况且天色已晚,该找人家住店了。我舍不得丢你或送人,如走水路,还要为你想法子呢。我和你先走一段,再骑时,不要跑得太快了。”话未说完,马忽照前示意,坚令上骑。

孙同康再三叮咛慢走,这次马竟听话;忽舍前路,缓步往左侧一条横岭上跑去。到了岭脊,往那面一看,岭下不远,竟是一个小镇集,集前又是一条大河前横。斜阳渐没,明月始升,镇集人家已有灯光。忽觉腹饥,还未开口,马已往岭下镇集中跑去。到了一问,当地竟是老河口上游的小镇。鱼米之乡,又是水陆要冲,居民也颇殷富。想不到一日之内赶到,心中喜极。

孙同康先寻了一店住下。鉴于今早马曾自行走开,先告店伙,马甚猛烈,而有特性,但知恋主,不受羁勒,也不能与他马合群;愿多出钱单喂,来去任其自便,跑掉不要赔。又向马叮咛,最好不要走开;才去饮食安歇。准备明早往武当山,将人托寄的信交到,就便见识这位年过百岁的道长铁瓢;然后包雇一船,连人带马一同入山。

住店以后,为防那马又私自跑出,连去看了两次。马见主人,竟知来意,先凑近身侧挨蹭,任主人抚爱一阵,然后横身卧倒,以示安睡不走。孙同康知它通晓人言,便告以:明早尚有要事入山,千万不可远走;就有事,也要等我起来,由我问明,体会出了用意,必放你自出自归,却不许不告而去,使我愁急。那马连连鸣啸点头,店伙俱都惊奇,纷纷传说,全镇皆知。

孙同康终是公子哥习性,江湖行径多听师长传说,一知半解。只管小心谨慎,仍是想到就做,也未做什么理会。心料马不会走,径自回房,先向店伙打听去往武当山的路径。刚一提起百岁道人周铁瓢,店伙立时换了一副面目;先朝孙同康上下一看,又向门外探了探头,近身悄问:“我看客官虽然人好,除那匹马有点奇怪外,不像是位法师老爷。怎会此时访问周祖师,又喊他法号。难道客官这轻年纪,是他老人家的朋友么?”孙同康听出话里有因,周铁瓢为人名声,必也不差,答道:“我与他并无渊源,只是受人之托,带了一封信来。他为人法力如何?”

店伙诧异道:“你为他带信,会不知道细底?今日幸遇我,如问别人,决无几个敢说实话。这位祖师爷多少年纪,我们不知道;但我曾祖年轻时便曾见他在山上下来往,最喜济贫医病。光此城内外远近数百里,不论多凶多恶的土豪强盗,被他知道,他必上门。先是好言相劝,不听便走;有时被人捉到打骂,也不还手,可是结局仍被他逃走。再过些日子,那些恶人不是忽然改行归善,便是忽然不见。日子一久,被人发觉与他有关,但也看不出他一点痕迹。救人的事云知做了多少,用钱不问多少,到时准定有人送上门来,他本人却从未见有多钱送人。这里人因为他不喜人对他恭敬,更忌招摇,有事求他,自会寻你,向不扰人一茶一饭;见面只点头招呼,不敢乱说,心里都当他活菩萨一般看待。”

“有的家中还为他偷偷供了长生牌位。此时看去,五六十岁年纪,直到现在,除了胡子更长外,别的仍和当年一样,满脸红光,那像个百年以上的老人?我们都猜他法力很高,只无人见过,那奇事灵迹也讲他不完。他自己却说,不过在山中雪后绝粮,无意之中吃了一枝野草,由此身体强健,比人多活几年,道法一点不会。这话自然无人肯信。近年恶人绝迹,病人又少,他也难得出山来了。”

“今年正月里他到镇上转了一转,由此好几月未来。上月初忽然来了一个贼和尚,我们不知那是当初被他逐走的恶人所请党羽寻他报仇,误认是他朋友,还格外款待,在店中住了几日。见那和尚不忌荤酒,好些可疑之处;设词盘问,才得知道一点来意。因看出贼秃会法术,不是好惹,赶紧暗中派人赶往山中寻他报信,去的人恰巧是我。”

“他住那地方实是难找,又只听得说,无人去过,他平时生活更是清苦。我到时他正打坐,明见坐在茅篷里面,怎么也走不近身,也喊不应。亏我料出事情利害,守到日落黄旨,仍是他自己醒转,唤我进去;我把“和尚寻他,现住店中,有人见和尚半夜里结坛闹鬼,还有不少恶徒弟都藏在一个小葫芦内,日里仍是一人住店,曾在酒后吐出报仇之意”告知。”

我看他乍听时,好似微微吃了一惊。听完,叫我偷偷告知镇上人们,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切不可惊扰,转出愤事召祸,又强给我几两银子送走。这时,才知他法力真高。他因怕我老娘妻子担心,送时,只嘱咐不可对人说他会飞。随叫紧闭双目,身子便自凌空而起,不消半盏茶时,便回到了家中。我们以为他老人家有那高法力,贼秃定和先前恶人一样送死,自讨苦吃。做梦也没想到结果他竟吃了贼秃大亏,如今人已受伤。贼秃受了恶人供善,已在离此一百二十五里豆花港建庙居住,听恶人和贼秃口气,事情还不算完,非要他老命不可。双方并定有的会,详情无人得知,是听恶人手下党羽说的。

“我们先还不信所说是真,后见他老人家一直未现,恶人已然匿迹多年,忽又那等骄狂,总是真的。又派我和两同伴,假紫霞官进香为由,入山探看,果有一半是真。并且他老人家本难活命,幸而贼秃不知何故,不敢入山害人,只能约他出去,在离此三百里外比斗,否则连伤都养不成。你说,这样好人会遭这事,多可气!贼秃邪法甚高,周师祖又再三带话警戒,万不可泄漏提说此事。只我三代人受他老人家恩惠,越想越气,胆子又大,客官如问别人,恐不敢说呢?”

孙同康又盘问了几句,多答不知,料是实情。受人之托,又激发了义侠天性,决计见人之后问明经过,量力而行。当地乃汉水上流左岸一个镇集,在老河口附近不远,镇西一带以及来路所见云中高山,俱是武当山支派。武当山形势雄峻,岭抱峰环,景物灵奇;山域广大,有七十二峰之胜,历代多有高人奇士隐居其中。本来汉时属武当县,故城在均县北面;山在均县之南一百十五里,老河口在山的东面,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渡河不远便是山麓,看去彷佛甚近,实则距离主峰和孙同康要去的地方,还有不少里程,路也有两三条。

孙同康因有千里名驹,不畏崎岖险阻;为了避人图快起见,特意选了一条小路快捷方式。次日起来,见马未走,只是低鸣,状若有事。孙同康只当它急于上路,人马饱餐之后,知道当地起身较近,连来时预定的老河口也未去,径往左近渡口跑去。因马虽灵慧,仍有野性未退,又见行人围观指说,马也不时鸣啸,不知何意?为防生人同渡发生事故,渡旁恰有一条空船停泊,意欲包雇。操舟的一壮汉闻言意似不愿,正要开口,昨晚店伙张四忽由人堆里挤出,抢前和壮汉寒喧。

孙同康因对方尚未答话,行时张四甚是恭敬周到,此时忽来插口絮话,心方奇怪。猛瞥见张四凑向壮汉耳旁,说了一句耳语,跟着便大笑说道:“那么,你少时寻我同去,准定请吃一顿就是。”说完,也未再理别人,径自走去。旁观诸人均在看马,也未理会,方想不出张四何故如此做作?壮汉忽改笑容道:“客人要包船过渡么?钱随便给好了。”随说随解了缆索,搭上两块跳板。

孙同康牵马走上,快要离岸,忽见一青衣少女匆匆走来,口说:“我有急事,借你过渡,稍时多把渡钱与你。”说完,便纵向船上。

壮汉急喊:“此是客人包雇,那边有的是渡船你不会走,单上我这船作什么?”少女答道:“我嫌官渡人杂,先前不知客人包雇,已然上船,懒得再换。你和客人说,他莫小气,船钱我出便了。”

孙同康见少女一来,马便昂首鸣啸,只道卫护主人,不愿外人同渡;恐其生事,一面紧拉辔头低声喝止,一面拦向马的前面,以防向人冲撞。小女又是青纱包头,将脸遮没了一小半,先未看清面貌;只见双方争论,船已离岸数尺,壮汉似要回船就岸的神气,少女又那等说法。暗忖你我素昧平生,怎么就知我小气?忙拦壮汉道:“多载一人无妨,我也不致小气这一点钱。你请女客坐稳,今日风浪大,马不老实,你且自开吧。”

壮汉对孙同康益发恭敬,闻听此言,便不再开口,往对岸摇去。少女闻言,冷笑一声,说道:“你不小家子气,我还不愿沾人家的光呢!浪大船小,我坐得稳不稳,不劳担心;一匹野马有什么希罕。”

孙同康方想出此女怎如此不通情理?又觉出少女口音似那里听过,对方女流,不愿计较,刚把脸一偏,装没听见;身后雪龙忽又连声低啸,头朝肩侧直拱。猛想起来路所遇二女,其中一个坐骑黑马、身材较矮、口带川音的正与之相似,忙喝:“雪龙住口,我晓得你的心意。”

孙同康随说,重又回过头来,想查看是否?恰巧少女也回过脸来,这一对面注视,果是沿途追寻的少女之一。那口带鲁音、长身玉立的另一美人影立上心头。当时怦的一跳,有心探询,无如素不惯和女子说话;对方虽也美秀非常,但是翠袖临风,英姿飒爽,星眸炯炯,隐蕴威棱;独立船头,冷眼侧顾,傲然有不屑之容。适才口气又那么不中听,如与问答,必得不到好嘴脸。心想:“我不过见马好人好,想问来历,并不与她攀亲,何苦受人讪谤?”一赌气,率性回头抚慰爱马,不更再顾,马也停了鸣啸。

只是他心中仍是放那长女不下,暗忖二女同路,可惜最好而又想见的没有遇到,不知前途能否相遇?心正寻思,忽见壮汉双手摇橹,腿搭舵上;连日秋汛,水涨流急,横渡似颇吃力,相离对岸还有一半水面。知马不会背己伤人,因问道:“可要我帮你一帮?”

壮汉含笑点头,刚刚走近后梢,忽听壮汉悄语道:“我不需人相助,尊客上岸,骑马快走;你那马快,一过卧眉峰便无事了。”

孙同康心想:一路并无什么事,船夫并不知己名姓,何出此言?少女也善骑马,虽非常人;一则与二女无仇怨,途中相遇,并无杵犯之处,虽不合一时好奇,路上追踪,但未追上;再者,二女貌固极美,人却端庄,一脸正气,除比常女大方外,颇有大家风范,不似坏人,怎会有这等话说?继一想,江湖异人甚多,二女行动实是诧异,本领也必不小,许因此马被她看中,也未可知。

正寻思间,壮汉又低语道:来时可见河边那多的人么?都是说你马太好,引出来的对头。现在有人强夺此马,幸你昨晚说往老河口雇船,今早前改在这里过渡,无心躲过了一关,如仍走老河口此时早遇上了。全镇上无人不知。如非你是周祖师朋友,你那对头没有防到你改主意,又没通知河下人们,便我素来胆大,也不敢渡你过去了。这一带怪事常有得见,暗渡小姑娘虽不是对头手下,我现在想起她上船时好些怪处——我这船小,她上船时一点未动;再说,离岸也有五六尺,晃眼上船,我明见她由岸上走来,竟没看出怎么上来的?

“最奇怪是这大风浪,你看浪花只管激得多高,船仍缓绶前进,没有摇晃过一会。我看她对你口气不太好,不知是否有意?闻说武当近年女仙甚多,我未见过,不知细底。她长得太好,路上再遇,只要以前没有过节,不要兜搭说话,千万不可得罪。我想此女,老河口那面必已得信,说不定他们由那边过河,分头拦截,尊客小心点好。”

孙同康才知昨晚调马所致,如非店伙和船夫耳语,告以周铁瓢之友,连河多过不成。自己新有仙剑法宝在身,寻常恶霸妖僧,虽不致于便落下风,终是惹厌。随口应了,也未答言。

一会船便到岸,少女取出一两银子,往后梢一投,笑道:“这是渡钱,我向不承人的情。”说完,竟不容船夫答话,纵身上岸而去,马又鸣啸起来。孙同康自不肯受这个,忙也取了一块碎银递过。摇船壮汉执意不收,说:“你是我恩人周祖师爷朋友,本就送你过渡,不想要钱;何况那女子给了这多,足够我好几天嚼用,再受尊客的钱,我不是人了。事情紧急,快些骑马起身的好。”跟着又起了重誓。

孙同康无法,只得起身。本心嫌少女狂傲,不想追踪,无如想见长女的心总放不下,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马又直叫,心料长女必定在前,满拟马比人快,只打算尾随,免被青衣少女发现,受其奚落。

先见少女由一片疏林中走进,上了入山途径;那路沿着山麓又只一条,林外一面是河,别无歧径可以改道。满拟马行如飞,断无赶她不上之理;乍上马时,还恐雪龙跑得太快,再三喝令少缓,以防追过了头,不好意思回马。及至追了一程,晃眼已十来里山路,并未追上。座下雪龙,始终疾驰,不听招呼;不时还在昂首长嘶,声震林间。以为山径曲折,少女身手矫健,武功必好,也许尚在前面。

孙同康又追出三数里,地势越高,忽然想起:照雪龙脚程,除非飞行绝迹的剑侠中人,便自己练就轻功,那快脚程也追它不上,少女怎会踪影俱无?断无比马还怏之理。也许路径不熟,不留心,被她中途跑向高处,人马却由山径中错过。但是此马颇有灵性,几次鸣啸又非无意,好生不解。再一查看地形,与店伙船家所说途中标记,正是去往周铁瓢所居,卧眉峰后山隐僻之路,并未走错。心虽仍是恋恋,只是高峰前临,芳踪已杳,只得息念,照前途驰去。雪龙依旧挠啸不已。心方奇怪,那马忽自折头,向右侧一座小山顶驰去,料有缘故也就听之。到了山顶马忽停住,不住昂首长嘶,鼻孔连张,闻嗅不已。

孙同康在马背上往来路一看,汉水就在脚底不远,所行乃山中最隐僻荒凉的所在,人烟房屋甚少。正查看少女踪迹,猛一眼瞥见一伙短衣壮汉,各持乓刀器械,由先前经过的树林中走出。想起船夫警告之言,心方一动,雪龙忽又一声长啸,往山下驰去,重走上先前去路,跑得却慢了些。忍不住俯身问道:“那两匹马和它主人在前面么?”连问两遍,雪龙把头摇上两摇。走着走着,又越了一条冈脊,卧眉峰渐现全貌。细一查看,正是昨日所见云中高山。

这一临近,越觉灵秀雄奇,迥异寻常。照昨今两日雪龙飞驰鸣啸情形,二女也许在此山中居住;虽是外省口音,只要常时来往此山,周铁瓢隐居多年,似此异人和奇女子,当能知道一点踪迹。他念头一转,不由又生希冀。因周铁瓢所居,在卧眉峰一座危崖之下,地势十分崎呕险僻,一由峰侧绕过,到处篷蒿荆棘,密布丛生,简直无路可通,难行已极;恐马受伤,强把辔头勒紧,再四呼喝,令其缓行,一面留神,觅路前进。

雪龙也似嫌那篷荆碍足,不时飞身纵起,一跃便是十来丈远近。在蓬荆中左旋右折,费了不少心力,好容易才将那一段路走完;前面又是大片乱石,虽然崎岖异常,且喜寸草不生。雪龙生自山野,上下高山峻岭,如履平地;遇到难行之处,凌空一跃,便自飞纵过去,丝毫不显艰难,也就听之。

人马生疏,路径全凭探询而来,沿途未遇一人。孙同康既恐走错,又恐寻找不到,不住四下张望,查看途向景物,与店伙之言是否符合。及把那片乱石走完,已然绕向峰后。路上也见到两处危崖,并无人住在内,也未发现茅庐;把马停住一问,这未段路程,雪龙却是听话,行止迟速,俱随主人心意,问话却是摇头,似无所知。店伙所说,己尽于此;再往前行,已无物可以辨认,只得骑马缓缓往前寻去。

峰形宛如一条卧蚕,高横乱山之中;后山一带,更是壁立如削,无可攀升。眼看快要走完,绕回峰前,越看越觉得不对,没奈何重又折转。正在徘徊张顾,无计可施,忽见归途前面有两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各用花锄背着一个花篮,说笑走来。各穿一身浅湖色罗衣,装束甚是淡雅,容貌也颇娟秀。暗忖:这神气明是富贵人家青衣慧婢,荒山之中怎得有此?所居想必不远,周铁瓢的住处当必得知,何不问她一问。

刚要迎上前去,两女孩中一个年纪较轻的说道:“我就和六姑一样,最讨厌野男子。如和我说话,准讨无趣。”另一个答道:“六姑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你学她作甚?男女都是人,只要好,有什么惹厌处呢?周道长就是男的,他还帮过你忙,此时便是与他送东西,莫非你也恨他?”

幼女把嘴一撇道:“你专讲歪理,我没说是野男子么?”长女笑道:“问住你了,明明矫情,还赖呢!周道长新居就在上面,我们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被他老人家说几句无妨;传给主人知道,挨上顿骂,被姊姊好笑,才冤枉呢。”

孙同康素对女子面嫩,本要开口,给头两句话阻住,呆得一呆;再听下文,才知二女也是寻周铁瓢的,乐得不再开口。心中一喜,二女已迎面走过,连正眼也未朝自己看一下,不便当时随住。好在对方缓步而行,不怕尾随不上,姑且立定回顾,看她如何走法。二女似已觉出人在看她,互相耳语了几句。隐闻笑声,意似讥嘲,心正不快;暗忖:是何家小婢如此狂傲?二女行到前面峰崖之下,倏地纵身,一跃五六丈,捷如飞鸟往上窜去。到了上面又影一晃,便即不见。

那一带峰脚,俱是壁立如削;二女纵处,便往内凹。先前店伙说,周铁瓢住在峰后崖凹茅蓬之内,沿途形势景物全部符合。峰后壁立,无路可上,因此沿峰寻找,不曾往上留意。这时他见二女飞身而上,留神细看,好似有片平地,被上面松藤遮住,看不真切。自信近日身轻力健,峰虽陡削,上有藤草攀附;这五六丈高,上去容易,即使失足,也不致受伤。只是二女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身手,如在未服灵药以前,还不如她,好生惊奇。

因有移居之言,惟恐上面另有道路,或所居隐密,尾随稍慢,无法寻踪,孙同康悄嘱:“雪龙等我,不可离开!去去就来。”说罢,赶到二女纵处,想好地势,一跃而上。到后一看,上面果是峰腹间的一片平坦危崖,大只亩许。可是峰腹中空,彷佛一个高约丈许的长洞,看去甚深,此外别无道路。二女无踪影,估量人已入内,里面又深又黑;近洞口一段,宽约三丈,地面虽然平整,不知洞内如何?人地皆异,也不知周铁瓢是否在内?更恐蛇兽毒虫潜伏洞中,暴起伤人。才一入洞,便把宝剑找出,借着剑光照路,并以防身;试探着缓缓走进。

行约五六丈,见洞高只丈许,上下坦平,时有钟乳下垂。地势广大,前路尚深,觉着剑光不能照得过远。他想起嵩山得的那面宝镜,虽蒙女仙杨瑾传授,说此宝系昔年白阳真人用前古宝镜炼成,取名“辟邪神光鉴”,功能辟邪伏魔;如照所传勤习,如法施为,多厉害的妖光鬼邪气毒氛也难侵害,妙用甚多,威力灵异。

只为此镜,宝光远照,上烛重霄,虽已学会运用口诀和仙法禁制,隐现由心;但不取用则已,一经取用,宝光至少仍要射出老远。这等古仙人遗留的奇珍异宝,和身带仙剑一样,最易引起异派妖邪生心劫夺;在未拜仙师功候不到以前,非到受了妖邪围困之时,不可显露出来,以防奸人发现——知有仙法禁制,明夺不易,设计暗算,连人也受危害。因此他一直收藏囊内,从未取出看过。洞中黑暗异常,光往里照不致外露;主人又是正人,自可无虑。就便还可乘机查看此镜,比初得到时灵异如何?

少年性情,想做便做,随由囊中将镜取出,按照杨瑾所传法诀,手往镜纽符箓上一按,立有一道亮如银电的寒光射向前面,后半洞立时照得通明雪亮。目光到处,瞥见二女迎面走来,手中也持有一口青光闪闪的短剑,相隔不过十步,面上似有惊愤之色。

仓促之间,他没看出是什诳用意。二女既然发现,可知周铁瓢在此洞中。又因宝光远照,还有十来丈,便似可到尽头;前面钟乳林列,珠璎下垂,五光十色,景物奇丽,从未见过。后面似有灯光人影掩映,心中一喜,不顾再看二女,脚底一按劲,往前面赶去。男女双方刚刚对面走过,忽听身后说道:我早就看出这不是坏人,并非是追我们的。不是我,你又冒失了;要打不过,才丢人呢。空洞传声,乍听虽颇真切,因走得快,一晃相隔便远,急于见这百岁高人,底下的话没留心听。微闻二女又惊噫了一声,也未在意。

精芒远照,路又平坦,身轻行速,不多一会,便自走近。见那地方尚未尽头,本来越往前去,钟乳越多,光怪陆离,疏密相当;可是当中最仄,仍有七八尺宽一条平路,快要到达,地势忽往两侧展宽了十多丈。地面上钟乳石笋,林立森列,各具人物鱼兽之形,景已奇诡;再前不远,便是适才遥见的钟乳晶屏。

最妙是从入口起,三数十丈长的洞径,会是一丈来高;除两壁奇石磊砂外,顶上不时见有三五钟乳下垂,大都平整如削。这十来丈地方,洞顶逐渐往尽头处略为高起了些,离地也只一丈三四,平若镜面。自左到右,都是石钟乳结成无数长短大小的璎珞流苏,整整齐斋,做一字形垂下来。看去好似一片天花宝幔,又似一大片五色水晶合成的屏幕。给镜上宝光照将上去,精光闪映,幻彩流霞;彷佛置身贝阙珠官仙灵窟宅,雄奇诡丽,耀眼欲花,令人目眩神摇,应接不暇。

那晶屏宝幔,横里平齐,下垂之处虽然有长有短,大小参差;但是缺处地面上,多有钟乳矗列,往上挺立。一下一上,犬牙相错,远看直似联成一体。适才明见灯光人影,怎会无门可入?心中不解,身来是客,洞中又无蛇兽精怪,便将宝剑还匣,只用镜光照看。

方欲出声通诚求见,忽听晶屏后有人发话问道:“此系武当山石家姊昔年所辟,静居清修之所,现借贫道在此养病。我看尊客虽然相骨深厚,此时尚非同道中人;所持一镜一剑,却是大有来历,并还得有仙佛两门中的正宗传授,不是无师之学。近三十年,各正派后起之秀虽多,似此内景元宗尚未参修,便以前古至宝相赐的,倒也仅见。素昧平生,何事来此,能见告么?”

孙同康听他语声清朗,迥异寻常;再听这等口气,料是仙侠中人,不禁肃然起敬,恭立屏前。把话听完,躬身答道:“后辈孙同康,乃嵩山朱、自二位仙师新收弟子。现奉朱恩师之命,去往四川峨媚后山,拜一位姓齐的仙人为师。由嵩山起身时,遇见少林寺僧涤凡,他说此山住有一住周道长,是他老友,托带一信。昨天到老河口附近小镇上探询,才知道新近与妖僧斗法之事:今早赶来,照店伙所说,寻到卧眉峰后,遍找道长茅篷不见;正在为难,幸遥两个人家女婢,由她闲谈中,听出道长移居于此,跟踪寻来。贵友书信在此,初来不知门户,能容后辈人门,一拜芝颜么?”

说时,似听身后有人低声急语争论,恨恨之声,又是前见二女的口音。心想:这两个丫头怎的未去,随来作什么?忽又想起,所持短剑青光强烈,明是两口仙剑;又与周铁瓢相识,并还说六小姐讨厌男子的话,马上人曾唤适才借渡的少女为六妹,莫非便是此二女的主人不成?想到这里,心头怦怦直跳。话完,侧身回顾,果是前遇二女孩,正往暗中退去。未用镜照,隐约只见到两个人影,青光也只剩了一道;晃眼连这一条青光,也同隐去,人便不见。方想二女何事而来,又只暗中遥望争论,话虽不曾听见,似有怒意,是何缘故?

周铁瓢闻言,先未答话,停了一停,晶屏上面倏地烟光迸射,景越奇丽。晃眼之间,一片青霞闪过,身侧不远忽然现出门户,同时,便听里面说道:“我蒙孙毓桐道友,怜我苦孽未满,遭此重伤;虽然师傅半边大师和门下七姊妹仙府俱在近处,照例不许异派妖人来动本山一草一木;终恐敌人见我不死,为防后患——知我本门弃徒,不得师长恩怜,虽有同门,爱莫能助——万一乘隙潜来暗算。又以旧居荒陋寒苦,特意向石家姊妹借了此洞,再作为他转借与我。”我以孙道友盛意勤厚,未便坚拒,只可感激遵命。不过这个晶屏有孙道友所设禁制,外人不能擅入一步。道友幸未查看门户,如用宝镜遍照,门户虽现,定必触动埋伏。

“孙道友法力高强,早年师长化去,无甚长辈,侠性高义,豪快绝伦,性情又如天马行空,未免稍为任意。此间一有警兆,定必来援。见道友破他禁法,一个不巧,就许争执。道友根骨为人,我已看出几分,将来成就无量;又受好友涤凡之托而来,不是外人,理应延见。为防孙道友不快,已向他打了招呼,如若投缘,他原极好说话。贫道现坐门内蒲团之上,不能出外,且请少候片刻;如无回音,或是孙道友结伴出游,只好请道友将信交我,隔门对谈了。”

孙同康早看出那门也是钟乳所结,宛如两片五色晶球制成的流苏宝帐,分悬左右;再用玉钩挂起,当中现出一个腰圆形的帐门。妙在两边一样,鬼斧神工,不见一点参差厚薄;光影灿烂,自不必说。门内地方颇大,几案坐具,全是晶玉所制。洞顶有五尺方圆,用老蚌冗壳做的一个灯火盘,为一根粗约两寸精光闪闪的金炼悬住;内里八朵玉兰花形的灯头,分八面伸出盘外。只点燃一头,便似一朵霞光四射的火花高悬在上;照得全室明逾白昼,到处珠光宝气,齐焕霞辉。

可是门未现前,由外看内,只初发现时镜光照处,略看出一点人影灯光;临近便受晶屏浮光反映,什么也看不到。那周铁瓢,是个貌相清雇的长髯道者,坐在迎门不远一个形如孔雀羽毛织成、约有八尺方圆的大蒲团上;面有喜色,并看不出一点负伤带病神气。本想入门拜见,闻言只得止住。暗忖:他不能起立走出,室无二人,万一所说地位不容外人走进,此信如何交法?且不管他,别的不说,这大年纪巳是难得。

刚想恭恭敬敬拜将下去,周铁瓢说:“你我平辈相交,道友不可太谦。”手只往前一摆,孙同康便似被人扶起,其力甚大,拜不下去;同时那封信也脱手而出,往门内飞去。只得行了常礼,立定相待。

周铁瓢看完了信,便把手缩袖内,闭上双目,待了不多一会喜笑道:“已蒙女主人允许,孙道友请进来吧。”孙同康应声入门。周铁瓢便指旁列玉鼓请坐,开口便笑问道:

“前日有一道友说起,嵩山少室峰下白阳真人藏珍,宝光上烛,将要出世;可惜禁法神奇,非有缘人不能得到,不是寻常道术之士所能妄入。孙毓桐道友闻言不服,特地约了一好友,同往禁地取宝。到后一看已然被人取去。因当地留有禁法遗迹,恐落好人之手,正想寻人商计查访;忽遇一位前辈女仙,说宝主人得宝由于幸致,机缘至巧,本身根骨虽厚,并无法力,己蒙二位老前辈垂青,引进到正派门下。可是还未入门,拜师须在两年以后;成道更晚,现在由水路入川……等语。

“他二位想看这人是谁,一个未入门的人怎会有此旷世奇遇?为防空中查看,对方是个常人,不免遗漏;特先飞回,骑了龙驹,计算好了这人脚程,沿途寻访。初意此人身有异宝奇珍,只走这条路,必能看出。那知连来带去全都寻遍,只中途见一骑马少年,马是龙种,人也禀赋不差,似有极好武功,但他身上并未现出一丝宝气。就算此人将宝光禁闭,也瞒不了他二位慧目法眼,都当不是,就此错过。不料马上少年就是道友。

“适才如非那一镜一剑宝光强烈,收复那等隐晦,便我法力虽然不济,经历却是不少的人,也决看它不出。此事实是再好没有!我适潜心推算,道友入川尚未其时,便白、朱二老前辈所赐柬帖,我虽不知详情,也必有明示,不会令你舍此而去呢!否则早命你由秦岭走,陆行入川,径赴峨媚,不会使你走水路了。”

孙同康闻言,暗忖朱恩师既命入川,怎会在此久留?但这周铁瓢也实在灵异,所说俱都不差。好在还有二日,便可开看柬帖,自知分晓;所说两位道友龙马寻踪之言,分明是途遇二女无疑。想到这里,不禁心又一动,脱口问道:“老前辈,你说那位道友,可是两位分骑红、黑二马,说话一带川音、一带鲁音的女异人么?”

周铁瓢笑道:“那长身玉立,山东口音的,便是此洞主人孙毓桐。此人师长已早成道,只她孤身一人,为同辈散仙中有名人物,法力甚高,人更豪爽。不过她出身大家,本是东鲁望族,因此犹有积习未忘;她又没有拘束,常喜修建园林,布置屋宇。她那崂山故居,连同近在本山卧眉峰新建别业的园林陈设,备极精丽,道友不久许能见到。不过道友来历,贫道今日相见,方始得知。她此时还不知马上少年,便是嵩山得宝的人。听道友口气,莫非途中相遇,曾与交谈么!”

孙同康心直口快,便把前事照责说出。说完了才想起怎把尾随寻踪之事也说出来?自己虽是好奇,无心之举,并不是为了追求女人;但外人不察,必当有心轻薄,深觉愧悔。

那知周铁瓢并无不满之意,反笑说道:“道友早晚必与孙道友相见,无须寻找。倒是贫道尚有一事相烦,能助一臂么?”

孙同康料他受妖僧恶人欺凌侵害,见自己有法宝飞剑,欲请相助。来时本有助他之意,应声答应:“老前辈如有什么事,只要没有什么耽延,不与朱恩师仙柬所示相违,无不遵命。”

周铁瓢道:“我的事就应在日内,并且还蒙孙毓桐道友相助,无甚时日耽延;倒是道友恐不能就起身呢。”孙同康先已听出自己不能实时入川的口风,听他又说,惊问何故?周铁瓢道:“我虽不能遇事前知,如若静心推算,眼前的事,尚能算出一个大概。这里头有好些因果详情,不便深说,到时自知。据我观察,日内便有灵验;朱仙师的柬帖,也必有预示。我别无所求,只请道友将囊中宝镜借我暂用,后日一早便即奉还如何?”

孙同康闻言,虽觉与朱、白二老催促起身之言不符,仍是疑信参半。一则周铁瓢为人极好,看去又那么道骨仙风;修道人原主除恶扶善,不论对他本人,或看涤凡情面,均应相助。二则仙师只催速即上路,由水路走,并未指定日期;柬帖颇厚,未到开视日期。此老修炼多年,法力颇高,也许推算无差,不是专为他自身设想。略为盘算,便答道:

“以老前辈为人处境,便无涤凡师之介,也应相助。休说借镜一用,便令我随往,与妖僧拚个高下,也在所不辞。只是恩师和杨师伯,俱令我早日起身;固然老前辈推算无差,在未开读柬帖以前,惟有遵奉师命,不敢途中耽延。并且我还有一件难事,来时有一匹好马,甚是灵慧,意欲带同入川,水路也好些不便。老前辈法力甚高,如助我一帆顺风,早到地头,我愿多留两日,相助将妖僧除去便了。”

周铁瓢笑道:“朱前辈向喜滑稽游戏,他明明作成这三生因果,偏不先明言。道友为人谨细,朱老前辈先有那等说法,难怪不信。不过贫道向无妄言,道友既以连命为虑,只请道友为我权留三日。妖僧邪法委实厉害,道友虽有防身之宝,明斗可胜,暗算难防。万一有什么疏失,反使贫道愧对良友。盛意心领,能以至宝相假,贫道便立于不败之地,已感谢万分了。至赶路一节,无须忧虑。只三日后道友能自起身,贫道必施小计,连人带马于两日内走完三峡如何?”孙同康闻言大喜,立将宝镜取出,并将女仙杨瑾所传用法,详为告知。

周铁瓢喜道:“我初意此镜虽是前古奇珍,威力至大,但是道友新得不久,未必便能发挥他的妙用;只想借来以我武当门中法力施为,以为防身之用。不料道友竟得高明传授,虽尚不能十分发挥,但另有一种仙家降魔威力,比我所习要强得多。最难得素昧平生,一面之契,竟以此宝相假,并还倾囊相授,真个至诚君子。无怪白、朱二老肯向妙一真人力争,使你弟兄五人完遂三生美满心愿呢!”

孙同康回忆前后所说,俱都含有用意,因即盘问。周铁瓢答道:“你我一见知己,又蒙助我患难,如有所知岂肯不告?无如朱老前辈性情奇特,他这等作法,必有深意,如若前知,反使不快。不过,我知道友居心行事,决无差池,只照柬帖所示而行便了。”同康遂向铁瓢讨教。

周铁瓢先告以:方今各正派仙侠,只峨嵋得天独厚,易于成功;但非屡世修积,无此福缘列入门墙;所习道法也与各派不同,不宜相混。然后说道:“道友此时尚未入门,我所知虽然较多;一则道友已得前辈女仙传授,理应循序渐进,先固基础。二则前途尚有前生至友相待,此人比我,不特高明,而他又与峨嵋长幼两辈知名之士,均有往还;到时由他指点,可以并行不悖。并且我是武当弃徒,本门心法,也不便传与外人。既承垂问,就我生平经历,略为奉告如何?”随将正邪各派的分别,以及修为时的各种境象利弊,一一说出。孙同康自是心喜。双方谈得投机,不觉经时甚久。

孙同康见他精神甚好,便问与凶僧斗法时,受伤是否痊愈?铁瓢笑道:“仇敌厉害,我自知应有灾难难于避免,又不肯示弱,得信便即应约前往,始而互有胜负,后被妖僧发动邪法,将我困住;如非事前小有准备,凌真人护身灵符神妙,几为妖僧所杀,并受炼魂之惨。就这样,后背还中了他一阴鞭。身受邪毒甚重,连经多日忍痛化炼;又承孙毓桐道友借洞赐药,才得细心调养。适才命人送来灵药,今晚服后,再一打坐运行,不消多时,便可痊愈,前往除害报仇了。”

孙同康才知主人身未痊愈,忍苦接待自己,心甚不安,忙起身告辞。忽想起来时曾遇恶党多人追赶,如走回路,岂不遇上?又不能就此起身。心想洞甚宽大,马上又带有干粮,何不连人带马,暂住洞内;只不到这最后晶室,料无妨害。遂将此意向主人说出。

铁瓢突道:“那伙恶徒,便是我对头恶霸彭崇汉的党羽。自拜妖僧为师,重返故乡,益发倚势凶横,无恶不作,如走归途自必相遇。本来在此下榻原好,无奈此洞主人尚有石家姊妹,我尚借住,如何擅专?而道友又另有去处,不便挽留。道友走出不远当有奇遇。后日起,道友不来,我便将宝镜送还,行再相见吧。”说完,不俟答言,一片光华闪过,晶门已隐,仍是大片钟乳晶墙,内外隔绝。

孙同康料知铁瓢谈话时久,急于服药用功,所说必有原因;唤了两声道长,不听响应,也未嗔怪,转身便往外跑,想看看到底有何奇遇?洞中黑暗异常,因忆女仙杨瑾之诫,恐宝光远映,引人觊觎,不敢拔剑照路,只得摸黑前行。方想:

“此剑虽是灵奇,只惜功夫毫无,不到急时,不能取用;听铁瓢所言,拜师尚有不少时日,前途尚多波折,所说奇遇,不知是谁?还有途中饮马所遇二人,竟是仙侠中人。那长身玉立的一个,名叫孙毓桐,并与铁瓢有交。自己素不好色,又正求道心切,并无遐想;不知怎会一见此女,便印入心目,好似一个最亲切的人,老是放她不下,心心念念,老有此女情影横恒胸中,是何缘故?视此天仙化人,未必看得起凡夫俗子;否则,那怕不配同其往还,得见个一面略接清谈也好。”

他想了想,方觉行即入山修道,无端关情少女,就无他念也不应该。猛觉脑后一亮,大惊回顾。由身后飞来一团银光,紧附洞顶之上,晃眼越向前面。所过之处立被照得通明如画,这才看出路己走偏好些;前面便是一片奇形石钟乳,像一丛刀矛立在当地,相去只有三尺。先前只顾寻思,路又平坦,不觉走快了些,稍差一点必被撞上;那钟乳锋利如刀,根根外向,虽有一身武功,骤出不意,也难免于受伤。再看那团银光,已然停住前面,随着自己行动快慢向前飞行;知是铁瓢放出,为己照路,便把脚步一紧,往前驰去。

一会跑到洞口,已见前面天光;银光倏地折回,疾如流星,往洞中飞去,晃眼无踪。孙同康举手回谢,重又起身,出洞四望,马已不知去向。以为此马心灵性野,日色已然偏西,也许腹饥不耐久候,往别处吃草去了。峰下地势较低,不便眺望,便不下去。正在高呼雪龙,在洞外平崖上往下查看,忽听左侧马蹄击石,与树枝震撼之声甚急。心中奇怪,那响声偏在崖侧危壁之下,被上面崖石挡住,看他不见。越听越怪,忙即攀授峰壁藤蔓,由崖下绕将过去一看,不禁又急又怒。

原来那发声的,正是爱马雪龙。不知因何原因,被人用两根藤蔓,凌空吊在离地三丈的一枝附壁老松之上。虽然吊马的人手下留情,只将两根去了枝叶的山藤,由胸股间穿过,似悬床一般平稳吊起;马头依旧高昂,四足也能划动,不是攒蹄倒吊;但是马已不能出声鸣啸。雪龙性烈,急得大口连张,喷气如云,双眼怒突,似要冒出火来。这一见了主人,益发昂首腾踔,四蹄乱舞。依旧藤条笔直,纹丝不动,马却出声不得。

只听马首与树枝乱擦,马踢踏着身后崖壁之声,响成一片。松身粗只尺许,着根崖石缝中,藤更细弱。孙同康先恐离地太高,雪龙力大异常,一旦挣断坠将下来,就不死也必跌伤,忙喝:“雪龙莫急,等我想好方法,再来放你,为你报仇出气。”雪龙倒也听话,怒喷了一口气,便自静止,一双火眼己流下泪来。

孙同康好生怜惜,只是上下危壁全无一个着脚之处,如何救法?想了想,无计可施,姑且攀到松侧,再作计较。本意当地山藤甚多,身带软鞭也有丈许长短,想削两根长藤由松下缒。及至近前仔细一看,忽然发现马身所带各物一件未失,吊马的藤只两个圆圈,上半打箸两个活结,还剩下老长一段,看去极容易解;如以缒马,离地也差不多少。雪龙何等猛烈,被它拦身兜起,怎会身子不能动弹?树身不粗,倒也坚劲,附着一人一马,树干并未稍弯曲,依旧向外挺立,好些奇怪。

见藤正柔韧,他意欲就用原藤缒马。但那藤共两根,作四股兜起,中间还套有一圈——就此放落,不够长;如放一头,既恐松得太快,不免把马滑跌,又恐藤身节剌,将马擦伤——必须两头俟次徐徐下缒。无奈中途危壁峭立,没有附身之处。心中痛恨吊马之人,无故作此恶剧,遇上必不干休。

呆了一会,眼看夕阳西下,晚烟浮野,不能再延。那马久候未解,又再首昂足踢,愤激起来。孙同康一着急,想先解下一头活结,相机试试。手方伸近藤结,待要去解,忽听远远有人急呼:“道友快请停手,不可动那藤结。事由此马性猛而起……年幼无知,作此恶剧。道友看我薄面,也无须介意。只请将宝剑稍出鞘,不必使用全力,往结上略触,其禁自解。我此时尚不能出洞,故此解禁一层仍须道友下手。此山恶人妖邪不敢深入,剑光出现无妨,底下有我放马便了。”

孙同康耳目灵敏,原疑对头在侧偷看笑话,本在留神戒备;一听周铁瓢口音,忙即住手。听完料有原因,回问道:“道长相助,何人如此可恶?”又听答道:“道友不须多问。贫道先见道友上树甚是愁虑,且喜耽延些时,不曾造次;贫道也自复原,只是新愈不久,不能多谈。请道友解禁之后,骑向马上,即可人马同下,不久自知,恕不多言了。”

孙同康口虽说诺,少年公子心性,依然气闷在心里。宝剑神奇,为恐将藤斩断,跌落下去,先试一头。将剑拔出半尺,刚往藤结上一碰,立有一片红烟四散;剑光由于心灵主制,藤并未断。这才放心,将第二藤结如法施为,也是一片红烟现减,那马立时长嘶起来。知道无碍,便往马背上一骑去。那知藤是活结,禁法一解,这一人一马便禁不住重缒,自行松落。

人马正自抚慰亲热,没有注意。耳听上面悉率一声,未容仰望,藤结倏地松开,连人带马,一齐下坠;心中一惊,忙勒马缰,脚底地面已飞也似往上撞来。下面又是乱石林立,方暗道不好,那马忽然平飞出去两丈远近,身子一定,已然平平稳稳落向峰前空地之上。惊喜交集之余,下马一看,且喜无伤。越想越气,暗想:禁制此马的当非常人,听周铁瓢的口气必与相识。素昧平生,向无嫌怨;就说马性猛烈,人不近它,怎会相犯?还是走过看见马好,因而生心觊觎;或是上前戏侮,雪龙不服,才有此事?要是所料不差,怎能怪马?莫非有法力的人,便不讲理。照此行为,就是道术之士也必有限。自己也曾见识过几位仙人,那有这样?便问雪龙:“是你先惹人家的么?”

雪龙摇头怒嘶表示不服。孙同康又问:“那是他先欺你,或是要把你劫走,你和他强,才被吊起的了?”雪龙方始欢啸点头,不住把头朝主人挨蹭亲热,以示主人所见甚是,没有委曲了它。

孙同康爱马过甚,早忿它无故受此委曲;见状越发气大。怒火头上也想不到对方既能将一匹猛逾虎豹的龙驹,用两根细藤,轻巧巧吊向危崖古松之上;如想将马擒走,岂不易如反掌?只顾气极心偏,认定对方无理取闹,此去不遇便宠,如遇马必认得对头,定与理论。即或不服相抗,此人法力也无甚大不了。身有法宝仙剑,怕他何来?本就犯了好胜习性,那马更是记恨捉弄他的对头,又来衔衣请其上马。

就这二三日间,人马动作,全能领会。孙同康镇店不能回去,本想在附近觅个寺观或是山洞住下,又记前途奇遇之言,问马饿否?马一摇头,自己也懒得再吃干粮。想寻到住处再吃,便和马说了,叫它从有人家寺观之处寻去,只不要走回路。雪龙低啸了两声,似乎会意,便自上马,任马往山深处走去。

这次马却走得不快,缓缓行来,并且脚步甚轻;马是野生,未钉蹄铁,走起来一点音响均无。孙同康先未理会,见暮色苍茫,山月已挂林梢,连催走快,马也不理;紧贴峰崖,轻悄悄往前走去,听下到一点蹄声。心中奇怪,二次又问:“你走得这么轻,是怕人听见么?”那马率性立定,将头又点又摇。后来只一问话,马便止步摇头,不再前行,只得听之。

晚景甚好,一路观赏,不觉入夜。峰回路转,行经一处崖洞之下。遥望前面月光照处,山坡上,现出大片树林,灯光掩映,灿若明星,隐现出两三处人家台榭。正想策马前行,叩门投宿,马忽停步不前,掉头往路侧崖洞中钻进。这时入山越深,路上已试过好几次,看出马有用意,不再高声说话。到了洞中,下马一看,地方不大,也不干净,土气甚重;又背着月光,一片暗黑。悄问:“还有两三里,便有人家投宿,你引我来此黑洞作甚?”

雪龙将头一摇,便往外走。孙同康想要跟出,给雪龙回身作势阻住。悄问:“这里有什么奇事,你去了就来么?”雪龙将头一点独自走去。孙同康越想越怪,探头往外一看,见雪龙步法益发轻灵,一路掩掩藏藏,绕着山石林树,往对面山坡跑去。

对山颇高,那处人家就在半山坡上,外有密林环绕,中间还隔着一片乱石,森列如林,杂树也多。雪龙在石树中几个隐现,便不再见。暗忖灯光为密林所蔽,只现出两三点,明月之下看去那等亮法。此是后山深处,中途还见虎豹脚印,猛兽甚多,山径全无,又未看到一所人家寺观,怎有大片园林华屋,孤居于此?所居必非常流。雪龙行踪那等隐秘,自往窥探,不令同往,是何缘故?

等了一阵,正无聊赖,微闻右侧似有蹄声。回脸侧顾,正是雪龙,不知由何处绕向来路乱石后,独个儿昂首飞驰而来;目光到处只两纵便到面前,也不令人上马,张口咬了衣襟一下,往前便走。孙同康料有缘故,便随在马后,跟到一块山石后面,又咬衣作式,令孙同康藏起,随即走开。

孙同康见当地乱石林立,中间却有一条道路,宽约丈许,一头与来路斜出,蜿蜒如带,仰往前山通去。路既整齐,似经人工修造;当中浅草如茵,两旁杂花森列,月光下看去,境清丽。更加道侧怪石成行,高低不一,蹲踞耸立,千形异态——有的石隙中挺生松藤之类,俯仰低昂,凤舞龙飞,势极生动;有的寸草不生,白石玲珑,石侧却挺立着几竿修竹。夜月清风,竹籁低鸣,空山无人,更增幽绝。

因那一条山路地势较高,又有乱石杂树遮蔽,与崖洞相隔只十来丈,两头相去却远,不到近前,决看不出。孙同康想不到移步换形,境物相差天地,大是惊奇。回顾雪龙,已在乱石丛中隐伏卧倒。猛想起此马通灵,照此行径,少时必有人来,不是吊马对头,便是周铁瓢所说奇遇。念头一转,立即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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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上)

蜀山剑侠新传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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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上)

容哥儿紧随在二婢之后,借夜色掩护出了开封。二婢送那容哥儿出城之后,行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

玉燕目光转动,望了容哥儿一眼,道:“容相公,小婢们不能远送了。”

容哥儿转身欲去,只听蹄声哒哒,一匹健马,疾奔而来,马上坐着一位黑色劲装的大汉。

那骑马大汉,已然奔近了几人身侧,翻身下马,牵着马缓在一侧等候。

玉燕接过缥绳,挥手对那黑衣大汉道:“你可以去了。”

那黑衣大汉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玉燕把马交到容哥儿的手中。容哥儿翻身跃上马背。

玉燕道:“相公保重。”

青燕道:“相公顺风。”

容哥儿挥挥手,道:“多谢两位姑娘相送的情意。”一收僵绳,带转马头,健马如飞而去。

二女并肩而立,目注容哥儿去远之后,立时举手一招,另一侧暗影中,又冲出一匹快马,马上端坐一位白髯飘垂的老叟。

玉燕低声说道:“唐公公,万上只要追踪他,可不能加害于他。”

白露老髯道:“你们放心,我唐公智岂是轻举妄动的人吗?”

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老夫不能再和你们谈了,那娃儿骑的一匹马,虽然没有我的马决,但也不能拖的太远,咱们以后再谈吧。”拍马如飞而去。

玉燕回顾了青燕一眼,二女一齐转身,施展飞行功夫,夜色中,有如两道淡烟消失不见。

且说容哥儿纵骑如飞,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路,回头不见有人追来,才缓缓策马而行。

又行了四五里路,到了一座十字路口处。

容哥儿停了下来,分辨了一下方向,正待放缓奔驰,突闻嗤的一声,一支长箭,破空飞来,啪的一声,落在容哥儿马头前面。

容哥儿一收马恒,冷冷喝道:“什么人?”

但闻衣抉飘风之声,传入耳际,三条人影,连联而至,一排挡在容哥儿的面前。

容哥儿凝目望去,只见三人都穿着黑色的劲装,手中握着兵刃,两个手执单刀,一个手执长剑,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钢面具,除了两双眼睛露在外面之外,其他部分全部隐在金色面具之中。

那手执长剑之人,居中而立——似是三人中的首领,只见他一扬手中长剑,冷冷说道:“阁下姓容吗?”

容哥儿道:“不错,三位有何见教?”

那执剑大汉冷笑一声,道:“咱们总瓢把子,倒想请你容大侠,见面一晤,特派我们三位到此候驾相邀。”

容哥儿道:“那总瓢把子是谁?在下和他素不相识。”

那执剑人接道:“见面之后,自然认识了。”

左面一个执刀人接道:“咱们说个请字,那是和阁下客气,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右面那执刀大汉接道:“不用和他啰嗦,把他揪下马,拖走就是。”

容哥儿双足微一用力,轻轻从马上飘身而下,道:“就凭三位吗?”

那执剑大汉怒道:“怎么?看阁下的样子,似是想动手,是吗?”

容哥儿右手一指,握住剑柄:道:“三位是一齐上呢?还是一个一个来?”

三人互望了一眼,道:“咱们兄弟奉命来清阁下,不是和阁下比武论名,自然是用不着和阁下讲什么武林规矩了。”

容哥儿淡淡一笑,道:“三位不用顾虑,只管出手就是。”

执剑大汉沉声说道:“看来,今宵是非要动手不可了。”长剑一探,直刺过去。

容哥儿身子一闪,避开一剑。

那执到大汉一击未中,改刺为斩,刷地一声,横里削来。

容哥儿一吸真气,腿未屈膝,足末跨步,陡然间向后退了五尺,又把一击避开。

两个执刀大汉突然一齐发动,分由左右,直向容哥儿冲了过去,刀光闪动,分由两侧袭至。

容哥儿手一抬,长剑忽的出鞘,白光闪动,叮叮两声,两把单刀,被长剑震得直荡开去。他拔剑一台,震开双刀,身子一直站在原地未动,快速的手法,蓄蕴了极强的真力。

这时,三个头戴铜罩的人都知道遇上了劲敌,容哥儿武功之强,又大出三人的意料之外。

容哥儿震开了两柄单刀之后,沉声说道:“三位小心了。”长剑缓缓伸出,点向那手执长剑的人。

那执剑人,长剑疾起,封住门户。

容哥儿剑势将要和执剑入的剑势触接之时,突然一个转变,反向一边劈去。

但闻一声金铁相触的脆响,震耳不绝。

容哥儿飘身而退,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见一个执刀大汉,头上钢罩上,鲜血流出,手中单刀也缓缓垂了下去,落在地上。

只见那执刻大汉急步行了过去,伸手抓住那受伤大汉,道:“三弟伤得很重吗?”

那受伤大汉,道:“伤得很重……”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两位兄长不用打了,合起来也非人家之敌。”

那执剑大汉顺手长剑插在地上,道:“小兄给你脱下护头铜罩。”

两手齐出,在那人头间一按,取下了铜罩。

仔细看去,只见那人脸上一道剑伤,由左眉间,斜斜切入,满脸都是鲜血,看样子伤得十分分沉重。

容哥儿仗剑而行,仔细瞧了那伤势一眼,道:“在下先手伤了阁下,还望多多原谅。”

那执剑大汉行出两丈多远,突然又回过身子,道:“阁下虽然胜了我们兄弟,但前途险阻很多,但阁下手下留情,在下特奉告一声。

容哥儿心中暗道:“这人深明礼义,不失英雄气度。”当下说道:“在下请问一句,贵总瓢把子,如何称呼,不知可否见告?”

那执剑大汉道:“不可以,行有行规,败军之将,虽然不足言勇,但我们总部把子的事,绝然不能从我等口中泄漏。”

容哥儿心中暗暗忖道:“他自称首领为总部把子,那自非九大门派中的人了,难道目下江湖之上,除了万上门和一天君主之外,还有另一股神秘的帮会不成?”

心中念转,口中说道:“在下极愿随同诸位,一见总瓢把子。”

那执剑大汉征了一怔,道:“当真吗?

容哥儿道:“在下言出至诚。”

那执剑大汉道:“好!既是如此,那就请容大侠随同在下来吧。”当先向前行去。

三个头戴铜罩之人一个受了重伤,需得背负而行,容哥儿只好牵着马随在两人身后。行约二里左右,到了一座荒凉的茅屋前面。

只见那执剑大汉放下受伤之人,大步行向茅舍,容哥儿凝目望去,只见那茅舍中一片黑暗,全光灯火,心中大为奇怪,暗道:“身为总瓢把子,怎会住在此等简陋之地?缓缓把牵着的健马,拴在一株小树一位上,远站在两丈之外等候。只见那执剑大汉,行到那茅屋前面,抱拳说道:“属下已请来了容大侠”茅舍中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请他进来。”

那执剑大汉应了一声,快步行到容哥儿的身侧,道:“容大侠,敝总瓢把子有请。”

容哥儿心中暗道:“难道连灯火也不燃吗?”

心中思忖,人却举步而行,直行茅舍前面,仍不闻有何动静。

回头望去,只见那执剑大汉停在身后,满脸肃然之色,怎么看也不似故意装作,当下重重咳了一声,道:“总瓢把子遣人相召容某,不知有何见教?”

但闻那一个冷漠的声音,道:“阁下请人房中坐吧、”

容哥儿听那声音,似是茅舍之中发出,但又似从极为遥远的地方多传来,只好举步行人房中。房中一片黑暗,难见是物。

容哥儿右手握着剑柄,左掌护胸,高说道:“容某告进了。”

那冷漠的声音,传入了耳际,道:“室中有竹椅一张,容兄请坐。”

容哥儿在室中停留片刻,已隐隐可见房中景物,只见茅舍中四壁萧条,不见有人,厅中却端放着一张竹椅。但闻那声音重又传入耳际,道:“容兄请坐啊,在下请问一件事,绝无加害之心。”

容哥儿听那声音飘飘渺渺,似是由后面上壁中传了出来,又似从茅舍一角传了过来,一时间,竟是无法判定那声音来处。

但他经过这一阵时刻停留,目力尽复,已然看清楚了这座茅舍,确然没人,顿觉一阵恐怖之感泛上心头。只听一阵低沉的笑声,传了过来,道:“阁下和那万上门主很熟了?”

容哥儿道:“不错。”

那声音又遭:“想来阁下很清楚他的来历了?”

容哥儿心中暗道:“他派人把我请来,难道只是想问那万上门主的身世来历吗?”当下重重咳了一声,道:“不错,在下倒是知晓万上门主一点身世,不过……”

那神秘的声音,冷冷地接道:“不过什么?”

容哥儿道:“不过,在下不能说出。”一面全神贯注,找那声音传来之处。

但闻四方屋角处,响起那冷漠的声音,道:“在下是礼请阁下而来,不愿闹出不欢之事。”

容哥儿道:“总瓢把子如欲知晓那万上门主的身世,何以不去问他?在下局外之人,怎可背后论人长短。”

那冷漠的声音道:“阁下如肯据实相告,咱们礼请阁下而来,仍然将恭送阁下而去,如若阁下不肯据实而言,那就只有对不起啦。”

容哥儿这时,已然看清楚了茅舍中所有地方,这茅舍之中,确实不见一个人影。

容哥儿只管用心推想那声音的事,忘了回答那人之言。

但闻那声音冷冷接道:“容大侠请仔细地想想,此刻,你已陷入重重包围之中了,任你武功高强,也难破围而出,那万上门主,还在开封府内,只怕是无法赶来救助你了。”

容哥儿心中忖道:“这人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把声音传入茅舍,非得设法揭出他的隐秘不可。”心念一转,缓缓说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可否请出一见。”

那冷漠的声音接道:“你可以先到茅舍门口瞧瞧,再回答我问的话。”

容哥儿移步行到茅舍门口看去,只见那茅舍门外,站了很多头戴铜罩的人,团团把茅舍围起,心中暗道:“一天君主手下,喜用面纱,这些人却头戴铜罩,既可掩去本来的面目,亦可避挡兵刃暗器,夜晚之间,看来更是令人心生恐怖之感,要比那面纱强的多了。”目光冷冷地望了室外之人一眼,高声说道:“在下见识过了。”

那冷漠的声音接道:“阁下是否愿答复在下相询之言?”

容哥儿仰天打个哈哈,道:“如若在下不愿回答呢?”

那冷漠的声音接道:“在下和你姓容的无怨无仇,不愿使你皮肉受苦,但你如逼找过甚,那是逼我出手了。”

容哥儿冷笑一声道:“总瓢把子,如若准备以强力相逼,容某还有三分骨气,尽管下令,要他们出手。”

只听一声冷喝道:“给我拿下。”

两个守在门口的大汉应声出手,一左一右的直向茅舍攻来,手中兵刃闪光,两把雁钢刀,向两助袭来。

容哥儿停身之地,距那大门不过三尺,两人动作奇快,一眨眼,冷森的刀锋,已然逼近到容哥儿的身前。

容哥儿心知如若自己此刻相让,必将大失先机,敌众我寡之下,必得先寒敌胆,才有脱身之机。心中念转,右手长剑已自出鞘,闪起了两朵剑花。

但闻当当两声,两柄单刀,尽为容哥几手中的长剑震开。

容哥儿已存了先寒敌胆,速战速决的用心,挡开两柄单刀,立时反击,身子一侧,长剑金丝缠腕,疾向左侧一人腕际刺去。

那大汉右腕一沉避开创势,却不料容哥儿早已料到他有此变化,长剑疾转,横里削出。

这一招变的快速,招法奇幻。那大汉让避不及,右施被长剑划破,鲜血泉涌而出。那大汉五指一松,手中雁钢刀,突然落地。

容哥儿剑招奇快,伤了一人之后,另一人也不过刚攻出一刀,容哥儿转身避过,回刻反击。

只听一声金铁交呜,那大汉手中雁钢刀,又被容哥儿长剑震开。

那大汉感觉到右手一麻,不禁心头骇然,道:“这人好重的剑势。”

心中念转,容哥儿第二剑又已刺到,手法之快有如奔雷闪电。

那大汉眼看长剑刺来,竟是来不及挥动手中单刀招架,正待闪避,忽觉腿上一凉,左大腿上,已经着了一剑。

容哥儿快速剑法,凌厉无比,动手三合间,已经伤了两人。

攻入茅舍两个大汉,一个伤臂,一个伤腿,齐齐退出了茅舍。

但闻那冷漠声音,又从身后传来,道:“阁下的武功,果然不错,那是无怪要口出狂言了,不过……”

容哥儿接道:“最好由你总瓢把子出面,和在下一决生死,那就不用牵扯到很多无辜的人。”

只听那冷漠声音,重又传来,道:“好!你既然一定想和我动手,在下不能不奉陪了,不过阁下在区区未现身前,先请退回五步。”

容哥儿心中暗道:“难道这茅屋中五步之上,还有什么埋伏机关不成?”

心中念转,人却依言向后退去,但却不自觉全神留心着茅舍中的变化。

哪知退了五步之后,却是毫无异样之感。

抬头看去,茅舍门外,多了个身着银白劲装,手执长剑,未戴头罩的人。

夜晚行动,大都是深色衣服,才不易暴现敌人眼中,这人却穿着一身显明发光的银白衣服。

那银衣人不进反退,倒跃了六七文,道:“这室外宽敞,容大侠请出室外动手如何?”

容哥儿走出室外,那些困在附近,头戴铜罩的人,纷纷向后退去,替两人让开了一块四丈见方的空地。四支火把高燃,分站在四个方位之上,照的一片通明。

那银衣人扬了扬手中的长剑道:“我如胜了阁下,你可知情形如何?”

容哥儿道:“你胜的机会很少,万一被你言中,在下败你剑下,只有听凭处理了。”

银衣人长剑一振,道:“小心了。”闪动起三朵剑花,分取容哥儿三处要穴。”

容哥儿一看对方的起手剑势,就知遇上了剑道中的高手,不禁精神大振,长剑斜里翻起,人随剑起,横里移步,人避剑,剑反击,佳妙绝伦。

那银衣人流声喝道:“好剑法。”

长剑疾起招术大变,陡然间在身前划出了一圈银虹。

只听跄跄两铁交鸣,两条人影候然跃升。

原来,两人都施用的险恶招术,希望能早胜对方,闪避不易,只好硬接了对方的剑势。

容哥儿缓缓扬起了长剑,道:“总瓢把子小心了。”长到一振,疾刺过去。

银衣人不再接剑势,避过剑招,还手一剑刺来。

两人不再硬接剑招,展开以快打快的招术,但见寒芒电台,奔雷闪电一般,片刻之间,容哥儿攻出了六十四剑,那银衣人还击了六十三剑。

但闻那银衣人纵声长笑道:“打得痛快至极。”

跃起抢攻,连人带剑,撞了过来。这一剑势逆猛恶至极,挟带着凌厉的剑风。

容哥儿似是知晓了这一剑的厉害,脸色登时大变,长剑疾起,闪起了一片剑花,人却向后退去。

但闻当当两声金铁交鸣,那银衣人攻来的剑势,向前急冲的势道,微一受阻,又继续向前行去。

容哥儿挥创微微一挡对方剑势之后,人已向后退出了五步,长剑第二度伸出,在眼前幻起一片剑花。

又是一阵金铁交呜传送了耳际,那银衣人的剑势,又为容哥儿剑花微微挡住。

容哥儿身形再起,又向后退了两步。

银衣人哈哈一笑,道:“但这等不死不活的局面,也无法拖得下去同!除非阁下……”

容哥儿接道:“怎么样?可是想要在下认输吗?”

银衣人道:“那倒不是,只要你容大使说出那万上门主的来厉身分。”

容哥儿神情肃穆地说道:“阁下不觉得这要求有些过分吗?”

银衣人长剑一抖,刺了过来。

剑芒中幻起了三朵剑花,分刺向容哥儿前胸处三大要穴。

容哥儿一提气,避开两尺,竟然未挥剑阻拦。

银衣人忍道:“在下并不要阁下相让。”

容哥儿淡淡一笑,道:“阁下身为总瓢把子,但言谈行动之间,却是毫无盗匪之气。”

银衣人怒道:“谁要你来夸奖了。长剑疾振连续攻来。

他剑招快速,连续攻出大见威势,只见一片白芒流动,不见剑气人影。

穿哥心中暗暗赞道:“好剑法,此等高手,如若死亡剑下,实在太可惜了。”

心中念转,心神略分,唰的一声,被那银衣人剑势刺破了衣袖。

容哥儿精神一震,长剑展好反击,抢制先机……

这一番恶斗,较刚才更见凶狠,但见一团寒光飞绕,不见人影。

四周头戴铜罩之人,已无法分辨出两人身份,哪个是容哥儿,哪个是总瓢把子。

双方苦斗了百合以上,仍然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恶斗中突闻得容哥儿长啸一声,交错一起的人影,突然分开。

凝目望去,只见那银衣人左臂上鲜血涌出,湿去了半个衣袖。

容哥儿在腿上裤管裂开,滴下鲜血。

银衣人望望自己左臂上的伤势,又望望容哥儿腿上的伤势,哈哈一笑,道:“这一战谁胜谁负呢?”

此人豪气干云,左臂伤势虽重,但却丝毫不具痛苦之色,纵声而笑,行若无事。

容哥儿暗暗为他的豪气所折服,还剑人鞘,抱拳说道:“小弟左腿中剑受伤,这一战可否算得两败俱伤,照兄弟的看法,咱们不用再打下去了!”

银衣人沉吟了一阵,道:‘容大侠剑术精绝,在下已然心服。”

突然向后退两步。道:“阁下请吧!”

容哥儿缓缓向前行了几步,道:“兄台虽未以真面目和容某相见,但兄台的声音、剑术,早已深留我心,但愿得有缘重会。”

银衣人纵声而笑,道:“在下送你一程。”

容哥儿道:“这个如何敢当。”

带转马头,回首抱拳,纵骑如飞而去。

原来,他已知晓那银衣人生性十分骄傲,如是直接说出他左臂上流血不止,要他包扎起来,他是绝然不肯接受的。

但闻那银衣人高声说道:“容兄一路顺风。”

容哥儿道:“多谢总瓢把子。”

快马疾奔,片刻间已跑出了五六里路,容哥儿一收僵,快马陡然停了下来。

探手从怀中取出绢帕,包起伤势,又取药物眼下,心中暗暗忖道:“江湖之上的风波,当真是防不胜防,那银衣人和我素无瓜葛,却派人请我去,糊糊涂涂地打了一架,闹得两败俱伤。”想到感慨之处,不禁黯然一声长叹。突然间,一阵哒哒蹄声,划破了寒夜的沉寂。

容哥儿转目看去,夜色中,只见两匹快马,急急奔了过来,闪到一例,避开大道,已自不及,两匹快马来势奇速,已然冲到容哥儿的身前。

星光下,只见来人正是丐帮中神矾堂主陈岚风,和一个身着灰色破衣,年约六旬,蓬发如草,身躯瘦小的老人。容哥儿看清了来人,来人也看清了容哥儿。

只见那神机堂主陈岚风一勒马僵,道:“阁下是容大侠吗?”

容哥儿道:“不错,正是容某,陈堂主别来无恙。”

陈岚风轻轻叹息一声,道:“想不到这寒夜荒野中,竟然会遇上容大侠。”目光一转,突然发现了容哥儿包在腿上的白纱,说道:“容大侠受了伤吗?——

容哥儿心中暗道:“此人见识广博,不妨问问他,那些头戴铜罩之人的来历。”

当下说道:“区区适才和一般装束怪异人物动手,搏斗激烈,左腿受了轻伤。”

陈岚风道:“什么的装束?”

容哥儿道:“江湖之上,可有一个门派,头上戴着铜章吗?”

陈岚风沉吟了一阵,道:“这个吗?还未听人说过……”

目光转到那灰衣老人身上,道:“王堂主知晓这个门派吗?”

灰衣老人;直:“从未听人说过有这么一个组织。”

容哥儿道:“也许他们别有所图,故人奇装,以避人耳目。”

忽然想起了黄帮主黄十峰,当下接道:“黄帮主情形如何了?”

陈岚风道:“唉!一言难尽,容大侠如有时间,咱们找个僻静之地,长谈一次如何?”

容哥儿心中暗道:“这丐帮势力,弟子遍及多省,黄十峰豪气干云,却被这陈堂主指为叛经离道的人,但这除堂主精明异常,也不像一个坏人,这其间,定然是大有内情,岂可不听?”心念一转,缓缓说道:“两位好像身有急事的模样?”

陈岚风道:“不错,咱们确有急要之事,必须在一定的时限赶到,但默算时刻,还可有一个更次的余时,很想和你容大侠促膝长谈。

容哥儿流目四顾了一阵,遥指西北一片黑色丛林,道:“那似是一座杂林,咱过去瞧瞧吧!”

陈岚风道:“好!’当先纵马而去。

片刻,即到来森,陈岚风当先下马,把坐骑拴在一株小树之上,道:“咱们就在林边坐坐吧!”

容哥儿和那瘦弱的灰衣人下马,在一株大树旁坐了下来。

陈岚风指着那矮瘦的灰衣人道:“这位乃我丐帮中护法堂的王堂主。”

容哥儿一抱拳道:‘王老前辈。”

陈岚风指着容哥儿道:“这位容哥儿大侠,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后起之秀。”

发衣人急急还了一礼,道:“常听陈堂主提起容大侠。”

容哥儿道:“对贵帮黄帮主,在下有一份深深的怀念,不知他近况如何?”

陈岗风道:“那夜容大侠在场所见,不但在下有些疑心,而且怀疑到他的身份,但经在下查证之后,那人确是敝帮黄帮主的真身,只是他性格改变,和以前判若两人,所有作为,都是有害我丐帮的事……”

容哥儿道:“这个就不解了。”

陈岚风道:“容大侠不是我帮中人,自然是不易发觉可疑地方了。”

容哥儿道:“承蒙资帮黄帮主,看得起在下,和在下相与论交,据在下看那黄帮主的为人,是坦坦荡荡,正正大大,实不似阴沉、险恶人物,何况他身为丐帮之主,自无出卖丐帮之理。”

陈岚风道:“也正因如此,才使我丐帮几遭覆巢瓦解之危。”容哥儿双目圆睁,道:“有这等事吗?”陈岚风道:“不错,这位是我帮中护法堂的堂主,掌管丐帮中法令条规,如非谨慎持重的人,如何能当此大任?我陈某人如是别具用心,另有所图,岂能见容于王堂主吗?”

只听那王堂主轻轻咳了一声,道:“黄帮主接掌帮主之位时,正值我丐帮声誉低降之时,帮中弟子,良表不齐,经他大刀阔斧,锐意整顿,使丐帮日落声誉,逐渐回升,帮中的长者,以及堂主、舵主,无不对他钦敬,想不到一代英明的才人,竟然会晚年变节,出卖了我丐帮…”语声微微一顿,接道:“此本我丐帮中内部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但你穿大侠乃我帮主好友,说说自是无妨了。”

容哥儿沉吟了一阵道:“容某乃局外人实不应多问贵帮中事。不过,两位如若想要在下相信那黄帮主变节,最好能说出一面件具体得事来,在下才能相信。”

陈岚风沉吟了一阵,道:“王堂主,这位穿兄生具侠骨,是一位君子人物,说给他两件事听听,亦是无妨。”

容哥儿道:“容某人洗耳恭听!”

王堂主道:“在下初听到陈堂主说黄帮主暗卖丐帮之时,心中的激愤、恼怒,恨不得立刻把他拿下,处以拈污帮主之罪。”

回目望了陈岚风一眼,接道:“幸得陈堂主胆大心细,早有准备,以性命作保,说动了我心,那夜中我俩联抉行动,先赶到了一座村落之中…”

容哥儿奇道:“赶到一处村落之中?”

陈岚风道:“不错,在下费尽了心机,才查出黄帮主和人相约之地,因此,约这位王堂主同去查看。”

但闻王堂主道:“在下和陈堂主赶入那村落之后,易作农人装束,守候在村落之外,果然,在天色黄昏,敝帮主带了两个从人急急而来。重重咳了一声,接道:“在下目睹此情,心中亦不觉动疑,眼看敝帮主行入了一座宅院中去,老朽和陈堂主只好在那宅院外面守候我们躲在一株大树之上,等候到初更光景,八匹快马护拥一顶神秘的小轿,在那宅院外面停下……”

容哥儿回顾了陈岚风一眼,接道:“那轿中坐的什么人?”

陈岚风道:“一个神秘的青衣老人,那老人下轿之后,就进人了巨宅之中。”

容哥儿心中一动,道:“那神秘老人,可是一天君主?”

陈岚风道:“那青衣老人是何身份,在下迄今不知,但在下和王堂主,却探悉那青衣老人,和敝帮主会谈的部分内容。”

容哥儿道:“什么内容?”

陈岚风道:“在下等把敝帮主带去的两个从人之一,设法生擒,晓以大义,才听他说出了部分内容。

“但他所知有限,只听青衣老人说举行一次大会,要他尽早下手,迫使丐帮中的长老,和二十八位总舵主,早些赶往效命……”

容哥儿道:“可是举行求命大会?”

陈岚风道:“我们并不知晓名称,但事是不会错的。”

容哥儿沉吟了一阵,道:“对那黄帮主的为人,在下实有无比的尊敬,照区区之见,他绝不会有此叛经离道的行径,所以望两位处理此事之时,能够细心查明,务求水落石出。”

陈岚风道:“多谢容太侠的指教。”

容哥儿站起身子,道:“指教如何敢当?两位老前辈经验丰富,晚辈日后还有领教之处。”

陈岚风和那王堂主,齐齐站起身子,道:“容大侠请多多保重,咱们先走一步!”解下僵绳,纵骑如飞而去。

容哥儿望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

道:“江湖上的事情变化,实叫人莫可思议。”

缓步行到挂着健马的树下,解下级绳,正待跃上马背而去,突闻一个低沉沉的声音,传入耳际,道:“不可思仪吗?”

容哥儿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年约五旬的中年

人,卓立在夜色之中,赫然是丐帮帮主黄十峰。

黄十峰的陡然出现,使容哥儿有着一种莫名感慨,呆了良久,才急急说道:“大哥啊!这是怎么回事呢?可叫我糊涂死了。”放下僵绳,大步向黄十峰身前行去。

黄十降神情严肃,缓缓说道:“容兄弟,你是信我的话呢?还是信他们两人的话?”

容哥儿正快步向黄十峰走去,闻言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说道:“现在,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知道黄大哥不是坏人,绝不会出卖丐帮;但陈、王两位堂主,也不像说的谎言……”

他亦发觉了黄十峰神色态度之间,有些不对,心中动了怀疑。

黄十峰冷笑一声,道:“劝我什么?”

容哥儿道:“以丐帮为重……”

黄十峰沉声接道:“怎么?他们指说我出卖丐帮?”

容哥儿摇摇头,道:“没有,他们内心之中,仍对你十分敬重,但却希望你能够恢复昔日重整丐帮声威的雄风……”

黄十峰突然仰天一声长叹,道:“兄弟啊!谈何容易。”这短短一句,道尽他心中的愁苦忧闷,也说明了那陈。王两位堂主,并非是捕风捉影。

容哥儿眨动了一下星目,两道锐利的目光,凝注在黄十峰的脸上,道:“大哥,看来,那陈、王两位堂主说的是不错了?”

黄十峰脸色严肃,回望着容哥儿,冷冷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容哥儿道:“大哥出卖丐帮的事。”

黄十峰沉吟了一阵,道:“兄弟,你可知你此刻的处境吗?”

容哥儿四顾了一眼,道:“四面为你丐帮高手包围。”

黄十峰低声说道:“如若纯是丐帮中人物,大哥还有能力放你离开……”

声音突然转高,接道:“不错,眼下你只有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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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中)

蜀山剑侠新传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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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中)

紫燕闻言,挺身上前,气忿忿说道:“我欺了你,便怎么样?我此时想开了,我丧失飞剑法宝,又丢了人,活也无味;除非你肯赔我,不然的话呀,你不干休,我还不干休呢!我现在此,你有本事把那鬼剑放下,杀剐任便,我决不逃。反正我恩主和姊姊也决饶不了你,就怕你没有这大胆子。”

孙同康原打算吓她几句,不料她会横了心,反向自己撒赖纠缠起来,心有顾忌,杀机一泯,再起便难。再看二女,都是娇艳如花,一怒一颦,全带着几分天真动人怜爱。这等美秀娇憨的少女,休说再用飞剑杀她,便打也下不了手,当时反被窘住,无言可答。呆了一呆,想起本题,笑问道:“你这等凶横,你主人是与周道爷相识的女仙孙毓桐么?神仙也须说理,你两姊妹无须拿她吓我,以为我不敢伤你;我是不值与小女孩一般见识,只要你肯服输,便自容让罢了。不信把主人请来,看我可怕?”说时,见二女花容失色,大有惊惧之容。

话刚说完,忽听身后,有一女子接口道:“只怕未必!”忙即纵身闪开,回头一看,身后站定三个美如天仙的少女。一个正是渴思一见的孙毓桐;一个穿淡黄罗衫的,便是途中饮马所遇,后在老洞口借渡同舟的川音少女——此时发话的正是她,只是面有笑容,不似前两次相遇时,词色轻藐傲兀之状;另外还有一个白衣少女,和孙毓桐差不多高,年约二十左右,也是长身玉立,美艳如仙,却未见过。三女除孙毓桐秀眉微颦,似喜似嗔外,俱是一脸笑容,并无忤意。紫青二女,已然吓得花容失色,跪倒在地。

三女一到,紫燕空中青光立即收去,银虹跟踪飞下。孙同康生平不喜女色,不知怎的,一见孙毓桐,心目中便留下一个极深的美人影子,念念不忘,也说不出是什么原故。本在渴想,月光之下再一对面平视,越觉对方美绝天人,端娴温雅,仪态万方,不可逼视。方自面红心跳,银虹已然紧随青光下泻,飞剑灵异,只管剑主人本心不想伤人,形势仍是又险又急。

孙同康瞥见银光耀眼,相隔紫燕头上,只一两丈,不禁吓了一大跳。脱口惊呼“嗳呀”二字,慌不迭扬手一招,刚将银虹收回;同时一道金光,巳由白衣少女手上发出,挡向紫燕二女头前,似想将那银虹隔住;一见已经回收,来去如电,一闪即隐。猛想起身外还有宝光笼罩,岂不贻笑大方?忙也收去。

忽听孙毓桐微愠道:“这类无知胆大婢女,平白惹事,丢我的人;正好由她死去,二姊护她作什?”白衣少女笑道:“此事紫燕虽有不是之处,但她起心由于年幼喜事;不料孙道友马太狡猾,年轻人多半好胜,你我昔年初学道时,何尝不是如此?这事只算扯直,孙道友也曾吃点小亏,不能说是丢人,看我面上,恕过他们这一次吧!”

孙毓桐道:“我自先师仙去,退隐武当以来,虽然不肯受人欺侮,但我极讲情理,决不偏心护犊。似她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如再放纵,以后不知生出多少事来。本应追回飞剑,重责一顿,逐出门去;因二姊金面,代为说情,不敢不遵。同时周道友又再三劝解,详说经过。

“现有两条路,由其自择:一是回家各打三百荆条,姑免逐出,看其日后能否改过自修,再定去留;一是我也不屑教诲,看在二姊分上,连她已得到手的飞剑法宝也不追回,另外还各给一点金珠,今其自寻道路,从此不许入门。除倚仗所习微末剑术,在外横行为恶,不论相隔千里万里,我必以飞剑取她首级外,慨不过问。照此论罚,二姊总不致于说我处置太过吧。”

白衣少女还未答言,孙同康早看出紫青二女眼含泪珠,面容惨变。暗忖道家法严,犯规被逐,固是断迭前程,奇耻大辱;似此娇小娟秀的慧婢,三百荆条怎禁得住?心中老大不忍。又听三女对己毫无敌意,忍不住红着一张脸,忸怩着深施一礼,说道:

“孙仙姑暂且息怒,此事实因那马报复心盛,将我引来;恰值她二人走来,我一时无知,年轻气浮,为了几句背后闲言,出面理论,致动干戈。最疏忽是周道长先前已有暗示,到时竟会忘了她是仙姑门下。现在自知不合,还望仙姑宽洪大量,看在周道长的分上,饶了她们,感谢不尽。”

话未说完,微闻黄衣少女低声笑道:“明想因此求见主人,偏说鬼话。自家不知可能得到宽容,还代人说好话呢!”孙同康对于女子素不善词令,又为对方容光所摄,本就矜持,词不达意;孙毓桐一双妙目再注定他面上,一言未发,喜怒莫测,越觉窘愧,不知如何是好。

孙毓桐含笑答道:“道友来历,我适才得知,双方师门均有渊源,否则我生平素不轻易犯人,也决不受人闲气。今日之事固然咎在小婢,但我三人到时,她正受迫,落在下风;那怕事后将其处死,当时也必与道友分个高下了。小婢虽然无知妄为,姑念年幼,道友说情,又为引咎,再稍从轻尚可,如欲免罚,恕难如命。

“适才周道友飞书相告,说道友今晚尚无宿处,他还宝镜尚须两三日后,欲令下榻舍间。实不相瞒,我自隐居避世以来,只有八九位至交姊妹常共往还,门前素无男人足迹,初意也颇为难。适见道友为人果如周道友所说纯厚光明,难怪白、朱二老前辈赏识。似此嘉客,理当扫榻延款。此处不是细谈之所,且请带了雪龙,同往寒家一叙何如?”

孙同康闻言,自是喜出望外,随请问另二女仙名姓。孙毓桐分别引见,才知白衣少女乃武当派女剑仙,石氏双珠之一,女昆仑石玉珠。穿黄罗衫的名叫风雷剑司青璜,乃石玉珠的小师妹;虽然入门最晚,不在武当七女之内,但得乃师半边老尼期爱,传以本门心法,比起武当七女,功力并差不了多少。二女均与孙毓桐交厚,情逾骨肉。

孙同康礼见之后,见紫青二女仍跪路旁,正想开口,司青璜已先说道:“大姊,我向来没有和人讨过情,今天我看人家占大便宜,却累她们吃苦,实不甘服。我现向你舍脸,讨个情面,你终不好意思,当着新来嘉宾,给我没趣吧!”

孙毓桐笑道:“二姊、六妹都这样说,我怎好意思再行坚持?不罚终是不好,姑且记责,以观后效,该可以吧?”

司音璜随唤二女道:“二丫头,你主人已看客人情面,饶了你们,还不起来!”紫青二女方始叩了两个头,谢罪起立,又向司、石、孙三人谢了。雪龙也跟着踅了过来,昂首骄立,斜睨紫青二女,似有傲然自得之意。

女昆仑石玉珠笑道:“此马不凡,便我见了,也自心爱,由不得想一试它的骏足。她们小孩心性,自更难怪了。”说罢,孙毓桐延客同行,齐往前面山坡上走去。

孙同康到后一看,那山位列于武当西头乱山之中,矗然高起,形势雄峻,气象万千。孙毓桐所居,外观好似近山脚下的一片茂林,内里掩映着几处楼台亭阁。实则由山脚起直到山巅,移步换形,都有主人就着天然形势,独运匠心开建出来的胜境;景物灵秀,美不胜收。尤妙是到处清洁如洗,净无纤尘;房舍陈设,无一处不是精雅高华,巧夺鬼工。又当明月清风之夜,置身其中,越令人心旷神逸,无异登仙,那好处也说他不完。

因在夜间,主人早命紫青二人将马引去安置,备酒待客,只陪同游行了十之一二。孙同康方自暗中惊赞,青萍来报,酒设半山栖凤坪碧云楼上。原来那山乃卧眉西峰,与周铁瓢所居东峰遥遥相对,远看一色青苍,宛如列眉黛拥,缥缈天半;内里却是各具林泉立壑之胜。西峰景物,本就奇秀;又经主人多年加意经营修建,时有仙灵往来,踵事增华。不似东峰,只周铁瓢一人在山脚崖洞中苦修,一向荒芜。峰腰虽有石氏双珠昔年仙居,但是洞藏山腹之内,禁闭多年,外观无奇。两峰相去,无异天渊。

栖凤坪更是西峰奇景之一,地在半山腰上,下面是大片园林湖荡,云骨森列,溪瀑纵横,白石清泉,交相映带。上面却是高峰挺秀,离头数十丈,忽有大片奇石突出,栖凤坪便在其上。四面绿油油,满布苔茵,峰壁削立,本来无路攀升;主人又是剑仙,可以随意飞行上下,用不着建甚途径。只为日前一时乘兴游戏,妙用仙法,建了一条栈道;由下面起,随着山形凹凸曲折盘延,直达奇石上面平崖。

那栈道宽二三尺,下横铁架,上铺木板;靠外一面围着半截红阑,环峰而建。每十来步,设有明灯一盏,远看宛如一条细长红蛇蜿蜒环绕于碧峰之间。上面更点缀着百十颗明星,景更奇丽。那奇石突出山半,其平如砥,靠里一面,峰形忽往内缩。正面是一月亮门的大圆洞,洞前展开了七八亩方圆一片平地。

碧云楼共只两屑,建在坪的左侧,又高又大;一面与峰相连,余三面,轩窗洞启,爽朗非常。遥望群山均在脚底,云岚如画。楼前疏落落数十株梧桐树,大均一抱以上,比楼还高。翠叶插云,清阴映月,偶然一阵风过,满地碧云,宛如水流。

同行三女,都是仙容美艳,容光照人;为了陪客同行,俱由栈道飞桥,款步而上。霞裳缟袂,云鬓风鬟,仙袂飘飘,丰神绝代。月光下看去,宛如青女素蛾降自人间。

三女本就冷艳绝伦,加以栈道不宽,孙毓桐以主人当前引道;石玉珠和司青璜因有话说,落在后面;孙同康新来嘉客,恰巧居中。见前面孙毓桐,楚腰一捻,情影娉婷,仙步姗姗,似欲乘风飞去。

孙同康自从旅途惊艳,便自刻骨相思;这时仙容近接,相去密迩。只管平日老成,又似仙凡迥隔,自惭形秽,处处矜持,不愿妄生遐想;就这眼皮上供养,也由不得心神陶醉,消受不起。孙毓桐却是落落大方,不时侧顾,指画烟云泉石,告以山上景物,星眸流盼,一笑嫣然,举动言笑之间无不美绝天人,曼妙无伦,心中实是爱极。

及至行到楼前,孙毓桐回身揖客,见石、司二女还未走上,秀眉微皱,似有愠色。孙同康这一路上,老是思潮起伏,心头怦怦乱跳,惟恐失礼,强自镇压。内心如此,外表却要做得庄重恭谨。那知情根深固,越这样,举动越不自然。一见孙毓桐面上含有愠意,只当仙人洞悉隐微,看破心情,好生惶恐;急得满面通红,低头不敢仰视。

心方悔恨愁虑,忽听身后司青璜笑道:“你们怎不进去?我不过和石师妹说两句话,稍为落后。日常众首,又不是客,也用等么?”偷眼一看,石、司二女刚由栈这走上,孙毓桐微启星眸,看了司青璜一眼,欲言又止,随即延客同进。

孙同康看出不似为了自己不快,心才略放,一面称谢,同往门内走进。鉴于前失,越把全付心神贯注在孙毓桐一人身上,容止益发庄谨。耳听身侧,石、司二女低声笑语,没听出说的什么话。孙毓桐又侧顾了二女一眼,面有笑容,好似有什么可笑的事,忍俊神气。两下本是肩随并进,这一来目光恰巧相对,由不得心神又是一荡,忙强忍住,室中景物也未及留意视查。及至登楼一看,酒香扑鼻,仙筵已设,慧婢旁侍;所用器用陈设,无不精雅华美,迥异人间。

原来这一桌筵席,是设在临窗一个形式古雅的长方玉案上,玉色如脂,温润莹澈,隐蕴银光;酒食果脯,以及盘碗杯壶,多非人间所有,宝气珠光,灿如银霞。

孙毓桐请孙同康倚窗旁坐,石、司二女仙居中横列,自在下手,倚窗陪客,殷勤劝饮。孙同康原是好量,又是饥渴之际;未入席前,闻得酒香,已动馋吻,再一入口,更觉仙酿芳醇,色香味三绝。菜肴更精美好吃,俱是平生初试,从来未有。初次登山,在座均是女仙,加以心中有事,本就又些拘泥。及见三女,除从容举杯外,食物极少;石玉珠更是从入坐起,只略吃了点松子、桃、藕,那么味美的菜肴,连筷子也未动。既恐见笑,又恐失礼,不敢尽情取食。石、司二女知他心意,也不说破,互相对视微笑,闹得孙同康更窘。后来还是孙毓桐看不过去,带笑说道:

“我虽不禁烟火荤酒,只是喜与同道姊妹往还。遇到芳辰令节,春秋佳日,用资点缀;平时只供小婢们食用,并不似常人,每日三餐,非此不可。除这凝碧仙酿,学自峨媚仙府,服食颇有益处,日常小饮几杯外,别的食物,就吃也不多。石家二妹,更是辟谷多年;除遇到她同门七姊妹,和青璜六妹的谪降芳辰,照例会饮外,轻易不动湮火。道友长路饥渴,只管尽量。我们不似世俗间人,有甚多拘泥礼数,更无男女之嫌。等到道友吃完,我还有话要请教呢。”

孙同康见她玉音清朗,吹气如兰,词色诚恳。暗忖:“对方天上神仙,不尚虚矫,主人何等大方磊落。我也仙人门下,不过未入师门,道法未成,如此相待,分明看重;再如拘束,反启轻视,并还窘得难受。”念要转,虽仍不敢放肆,窘态已减去大半;一面谢诺,跟着从容饮食起来。

先还恐怕酒醉失礼,因司青璜再三代主人劝客,孙同康不善和女子应对;加以途中经过,知道在座女仙只她一人最难说话,不便逆她。接连饮了几大杯,不觉有了醉意,胆气渐壮,随同说笑;对孙毓桐也敢作那刘祯平视,不似先前一味低头浅饮小吃,连人都不敢看的神气了。

司青璜问起来历经过。孙同康谈了一会,看出石、司二女仙均与主人至交莫逆——石玉珠豪爽俊雅,还不怎样;只司青璜灵心慧舌,吐语如珠,说话每有寓意,难于揣测,又和孙毓桐终年常在一起,情逾骨肉——知道如欲与主人以后常共往还,此女最关紧要,万万不可得罪,巴不得见好于她,每问必答。

孙同康便把“少林寺访友,中途为报不平与盗结仇;颖水嵩山巧遇追云叟白谷逸、矮叟朱梅二老,引往少室峰腰崖洞之中巧服灵药;取得古仙人白阳真人所遗留的飞剑藏珍,又由妖人手中得到一柄宝铲。后遇女仙杨瑾,给了一封柬帖,内有二老致峨嵋山凝碧崖妙一真人的一封信;才知二老己走,命由水路入川,持函往谒,拜在妙一真人门下。因遇少林寺侩赠银指点,托为带信,才见周铁瓢”等情,差不多全说了出来。

只说到末了一段,孙同康猛想起二老石上留字,曾有“遇桐则止,眉顶双栖”之言,主人名中正有一桐字,所居卧眉峰又与眉顶暗合;当时心头怦怦乱跳,话到口边又复缩住,那里还敢实说?偷眼往对面一看,孙毓桐听了出神,一双明如澄波的妙目也在看他;朗朗银灯之下,越显光艳。由不得心神一荡,益发面红耳热,通身也发起烧来。总算素来老成,人又机智,忙把头低下,假作整衣。停了一停,将二老石上所留四句偈语略去,强镇摄往心情,重又往下述说。

说完,除石、司二女仙听到后半,面有惊讶之色外,好似不曾看破自己窘状。心方暗幸,忽听司青璜笑道:“孙道友竟是白、朱二老引进到齐师伯门下的高弟么?我武当同门姊妹八人,与峨嵋派好些同辈道友,以及小寒山二女谢家姊妹均有交情,孙道友得二老引进,齐师伯断无不收之理。”

孙同康闻言,自然谦谢,觉着自己虽然是个凡人,不料师门声望如此高大,一说出来,对方立即另眼相看,又和三女仙拉成了平辈;不特面上大有光彩,将来拜师之后,只要努力修为,焉知不能到三女地步?心气刚刚一壮,司青璜又道:“孙道友在五乳峰所遇少林寺僧涤凡,乃周铁瓢昔年生死骨肉之交,可知他托你带信的用意么?”孙同康答说不知,请仙姑指示。

石玉珠道:“我想此事有桐妹身任其难已足。孙道友虽是峨嵋弟子,但尚未正式拜师;似此强敌,不要累他吃亏受伤,反而不美。”

司青璜抢口答道:“我如非适才亲见他那一剑一铲的威力妙用,也不会如此说法。师姊你想,白、朱二老何等法力;这两位老前辈性情古怪,更喜提携后进,他照顾的人,向例不许旁人欺负。况且孙道友,如由秦岭陆行入川,既可就便绕道家中略为安排,又比行船要快得多,偏叫他由水路走。分明今日之事,早已算定。为践昔年铁瓢求他难中相救之言,所以才命孙道友由此经过,只催起身上路,却不限他到的日期。

“还有峨媚派目前日益发扬光大;他那玄功剑诀最是珍秘,从不外传。孙道友尚未入门,就说有二老情面,不会无望,共只个把月的途程,一入师门便领心法。杨师叔虽与峨媚两辈至交,如非有什么要事,对朋友未入门的门人,何须那等性急,越俎代庖,将由对方得来,向例除至交门人永不外泄的心法,择要传授?意犹不足,更把他所得法宝飞剑,用他佛门降魔真诀加以禁制,并还传以用法。这不是三位老前辈,早商量好来作成孙道友的么?

“现在柬帖未到开示日期,不信到时看我料得对否。铁瓢未始不知此次与妖僧对敌,关系他的成败;重伤新愈,法力更非妖僧对手。他乃本门弃徒,仅能在此托点荫蔽;如有人上门欺他,本山向例不许异派妖邪撒野,我们自可假公济私,以全力相助;一离此山,便格于本门成规,爱莫能助了。敌人不止一个,大姊法力虽高,胜自有望,如欲永除后患,却是艰难;万一妖僧也约到有力帮手,更是弧掌难鸣,能否完全照顾得到,就不可知了。此时得一助手,再好不过。

“他许是见孙道友无甚法力,有口好剑,也未必能飞出运用;以为双镜合璧,便无败理,却不知此镜非经行法炼过,不能尽发挥它的威力。孙道友得有杨师叔的佛法传授,比他要强得多;加以初交,不便求人,因此未把涤凡函中之意说出,只将宝镜借去,实是失策。孙道友如能与大姊同往,此镜之外,还加上他那一铲一剑,只到时不要怯敌心慌,万无败理。只不知孙道友,肯仗义拔刀犯险一行么?”

孙同康素来任侠仗义,本心想助周铁瓢报仇除害;只为自知无甚法力,恐事不成,反为铁瓢添累,方始中止。经此一激,已将侠肠勾动;再听说到石、司二女俱都爱莫能助,只孙毓桐一人独任其艰,并还缺一帮手,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有此两层原因,意志益发坚决,慨然说道:

“我来时,本欲锐身急难,嗣因周道长法力高强,尚为妖僧所伤;身是凡人,惟恐无力相助,反而累他分神。新得飞剑法宝,虽蒙杨仙师传授指点,尚未用过。别时又曾告诫,不到遇敌危急,不可出现。虽然中止前念,心实耿耿。现听司仙姑一说,才知可以勉效微劳,遇上这类事,便是外人也无袖手,何况好些渊源。如蒙孙仙姑携带同往,赴汤蹈火,决不敢辞。”

司青璜连赞:“好,好!”孙毓桐似在寻思什事,未置可否。司青璜道:“大姊怎不说话?妖僧毒砂甚是阴毒,非双镜合璧不能破。孙道友宝镜,虽是新得,但他得有佛门传授,比铁瓢以道家禁法运用要强得多。依我之见,可速命人将镜取来,到时你二人同往,万无一失。邪法厉害,但稍有疏忽,便即铸错,大姊就操必胜,也不可轻敌呢。”

孙毓桐笑道:“好在还有两天,且等我仔细盘算再定吧。”

孙同康和三女相处渐熟,对方人又豪爽娴雅,言笑无猜,再加上几分酒意,先前拘谨忸怩之态为之一尽。对于孙毓桐,更是中心爱慕,敬如天人。好容易遇此良机,既可为友仗义,助一有道炼气士脱难诛邪,籍报侠僧涤凡萍水相逢,慨假兼金之惠;并还可与心上人乘机亲近,真乃生平未有的幸事。以为对方用人之际,定必嘉许。不料孙毓桐先是淡淡的无所表示;等司青璜二次劝说,仍似有些推诿,并无允意。暗忖:听司青璜之言,自己明可胜任;这等凶险场面,事前应早定局。自己是客,主人相待又优,似此仗义拔刀,如以为然,必有几句嘉许的话;怎会如此冷淡,盘算再三?明是不肯面拒,设词推托。

他失望之余,心中一急,忽然想起紫青二婢曾有主人不喜臭男子上门之言;上门尚且不可,携带自非所愿。心疑孙毓桐不愿与之同行,忙插口道:“自知浊骨凡胎,孙仙姑如不便携带,只指明途向里程,约定时日,我自单人前往;会同应敌,也是一样。”

孙毓桐含笑答道:“道友资禀甚厚,并非凡骨,携带飞行,也无不便;要去自然同路,以免参差。不过,尚有一事踌躇未能决定。道友长途劳乏,时已不早,且先下榻安息,明日熟计如何?”司青璜还要开口,给石玉珠使眼色止住。

孙同康虽不知是什么用意,但看出孙毓桐并无不愿之色,词意也颇亲切,心情重又一热。只是贪看玉人,不舍离去;方想说是不困,石玉珠已先开口道:

“适见孙道友飞剑已是峨媚家法,但欠精熟。以此应敌,尚还不够;许是杨大师匆匆传授,未及详言之故。不问同走与否,均须勤习。好在妖僧所限四十九日之期未满,何日均可前往。我意桐姊如烦孙道友同行,可速令青萍传语铁瓢;令其稍缓二三日,谋定后动,以免临事仓卒,难竟全功。孙道友即照杨大师所传勤习;桐姊虽非同门,专一指点运用御敌之法,却是大有进益。有此三数日工夫,固是桐姊一个好帮手;便不同行,孙道友日后入川,也可免却许多顾虑,岂不是好?”

孙毓桐道:“铁瓢本定伤愈七日之内前往,只为孙道友急于入川拜师,他那宝镜恰有大用;多此一镜更操胜算,还可免却些顾虑危害,但不便挽其久留,只好提前。二姊所说自是有理,恐孙道友未必能多留吧?”

孙同康此时一心只在孙毓桐身上,更无二念,巳不得立功自示。又听说还要亲自指点他的剑术,早已心中服贴,万虑皆忘,便孙毓桐不开口,也要自告奋勇;再经心上人一说,明有挽留之意,益发心花怒放。暗自忻幸,更不寻思,抢口答道:“朱仙师并未明示日限,起初虽然心急拜师,但是修道人原主内功、外行同时修积,既然遇上,稍可为力,自不能置身事外,稍延数日无妨。因此还蒙仙姑指点传授,更是求之不得,感谢非常;敬当遵命,事完再去便了。”

孙毓桐似喜似愠的看了他一眼这:“你那口剑,实是奇珍,只惜功力尚差;幸得峨媚真传,稍为互相实习,便可发挥它的妙用。本意想请道友往适才走过的玉梅小榭下榻,为了演习飞剑,改请此楼暂住,以便早晚用功。东边有一斗室恰可入定。尽头小圆门,可通我新近所辟、平日用功养静的石室;设有两重禁制,除至交姊妹外,从未延过外客,道友自是例外。为了周道友的事,在家时少,如有什么事,或想随意游玩,门外微呼青萍、紫燕,便有人出,只管吩咐她们。今夜道友可先入定,做完功课,随意安歇。由明日起,早晚两次,我再奉陪练剑吧。”孙同康连声喜谢。

司青璜笑道:“孙道友,我一向口直,你满口仙姑仙姑的,听去俗气刺耳。我们平日相见,俱以姊妹相称,既显亲切,又不俗气。凶僧也是大姊敌人之一,只不知她隐居在此。你与大姊同舟共济,情如一家,此时谁也不当你外人。你将这称呼改去,叫他桐姊大姊均可,不也好么?”

孙同康偷觑孙毓桐,微笑不语,不禁心神一荡。一面镇静,就势答道:“三位仙姊既不鄙弃菲质,小弟遵命。”

司青璜突道:“还是少不了个仙字,自己用功夫吧,我们走了。”随和石玉珠,一同起立作别。孙毓桐随唤紫燕:“你且引客安置,我送二姊六妹,还有点事,明早再谈吧。”说罢,三女就在楼前,同纵遁光穿窗飞去。

孙同康回顾紫燕,本是娇怯怯和青萍侍立筵前,面上微带愁虑之容。石、司、孙三女一走,青萍也收拾残肴走去,只剩她一人在侧。见孙同康看她,面上一红,带愧带愠说道:“主人命陪客人,到那丹房中去打坐安歇哩。”

孙同康先遇二婢心存敌意,没对二婢细看。这时见她生得眉目如画,秀媚非常,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袅袅婷婷,立在对面,由不得使人一见生怜。暗忖有其主必有其仆,休看她小小年纪,又是一个使女;不说法力,单那本领,江湖能手中也自少见。似此美慧,定是主人心腹爱婢无疑,便笑说道:“多谢姑娘,先前我实不知来历,望你不要见怪。”

紫燕朝窗外天空中,看了一看,微愠道:“你还说呢!你如果早点收风,何致被恩主撞上。恩主虽爱我们姊妹,家法极严,犯必无赦。幸而今天不似往常,只是记责,没有当时行罚;否则,我们姊妹以后如何做人,不与你干休才怪,你明知我主仆来历,为想上门,行强迫我输口,还说事出无知,岂非鬼话。”

孙同康见她满面娇嗔,不好意思驳她。只得陪笑答道:“此事怪我不好,又将你法宝飞剑损毁,万分抱歉。此去峨媚拜师,异日修道,如获成就,定必设法以别的赔还与你,请你不要气了。”

紫燕闻言,微喜道:“是真的么?”孙同康道:“我此来是客,堂堂男子,如何失信于人。”说时,青萍也自走回,紫燕喜道:“姊姊,这客人果然好,他肯赔还我的法宝飞剑呢。”

青萍笑道:“我说如何?别的不说,你只看恩主和石、司二位仙姑,除却同道之交,平日最不喜与男人说话往还,何况是个外人!我们从小在此,几曾见有男客上门?今日这等款待来客,已是从来未有之事,又特意在恩主以前独自清修的丹室之内下榻,我至今还测不透是何原由?来客稍差一点,能这样么?你到这边来,我有话说。”

二婢随往一旁,耳语了几句再同走过来说道:“恩主回来,虽还有些时,但靠峰一面圆门,便是她的起居之所。此楼是她必由之路,万一突然回转,见还未引客人安置,难保不受责,且请去至丹室再说吧。”

孙同康一听,下榻之处乃心上人以前修炼之所,好生忻喜。同去一看,那丹室就在楼上东偏楼厢以外,当地原是与栖相近的一块奇石,大约半亩,室作六角形。前半空出一片平崖,崖侧另设飞侨,与楼相连。室外环列着百千竽修竹,月华皎洁,竹韵琤琮,清阴在地,旷宇高寒,置身其间,越令人有天风环佩之思。室中陈列更是高古雅洁,所有金床玉案、药灶丹炉,全都古色古香,净无纤尘。

二婢先引孙同康去往石壁一个色若锦云、不知是何异草织成的蒲团之上落座,然后双双下拜。孙同康连忙拦阻,已自无及。二婢拜罢起立,紫燕笑道:“我们想求你点事,能答应么?”

孙同康因主及仆,对于紫青二女早生怜爱,又觉毁了她的法宝飞剑,不好意思,闻言立答:“只我力所能及,无不应允,但说无妨。”

紫燕喜道:“我们原是好人家儿女,只为早丧父母,受了恶人虐待,多蒙恩主收容。先见根骨太差,本意稍为长大,多赐金银,送还故乡,交与我们亲族安置。经我二人再四苦求,愿为婢女,随侍恩主,永不离去;又经石、司二女仙代为说情,方始允诺。平日相待,自是恩厚。

“去年我姊妹想学飞剑道法,又复苦求。虽蒙恩允,但听司六姑说,恩主原极怜爱我姊妹,想收为门徒;只因根骨不济,恩主又好胜,恐将来出外,受人欺侮。再者,修为成就也难,于是未允。六姑怜念我姊妹对主忠心,向道坚诚,特意指了一条明路,令我二人留心。说现今各派仙人中,只峨嵋派得天独厚,炼有不少脱胎换骨的灵药仙丹。此后如遇见峨嵋门下,能求得一两粒灵丹,再肯努力前修,便有成道之望。那时二位仙姑再向恩主求说,必蒙恩允了。

“人都是向上的,我姊妹自闻此言,除奋勉用功外,日常都在留心。无如恩主素少外客来访,又不曾离开此山。虽听说恩主与峨嵋派女仙墨凤凰申若兰至好,但我们已在此八九年,从未见她来过;想要求她,也是无法,空自盼望。今日因见那面宝镜,除光华不同外,与恩主那镜子一样;前听恩主说过,她隐修多年,便为等这双镜合壁之故。”

说着紫燕沉吟了一下又道:“恩主向例不许我们多开口。她和六姑说那些话,多听不明白。只知此镜关系她甚大,因此生心,想要夺取。偏生你是周道长的朋友,休说无故不能下手,就下手周道长也必不许,没奈何只好退出。恰巧那马狡猾,吃了我的紫苹。正想借故引你寻事,以便反脸夺宝。,那马反寻上门来,引起争端,被你将我飞剑和六姑所赐法宝损毁;结局你却成了我家从来未有的嘉客。如今前事不提,我也不想赔还飞剑法宝,只求你峨嵋拜师之后,代我们各求一粒毒龙丸和两粒大还丹,成全我姊妹两个,便感谢不尽了。”

孙同康暗忖:以三女仙的道力交游,尚不能求到这等灵丹,必是本门灵药珍贵非常。自己师还未拜,如何可以许此愿心?本想拒却,一则身来是客,对方两个幼女,先前又毁损了人家的飞剑法宝,不好意思;二则本心怜爱二女,不忍使其失望。正作难间,一看二女,见自己沉吟未答,全都秀眉微颦,满面愁急凝盼之色,越觉楚楚可怜,难以峻拒。想了想只得答道:

“你姊妹向道坚诚,人又聪明,便是平常相遇,我也极愿为你们尽力。不过话须言明在先,我虽蒙朱、白二位仙师修书,引进到峨嵋门下,无如人在途中,师还未拜,师门灵药至宝,不知到时能否请求,我实拿他不定。我入门之后,定必相机力求;只求不到时,却不要怪我失信。”

紫、青二女同声喜道:“我们只求你尽心,能否如愿,那是我二人的缘福命数,怎敢丝毫抱怨。”

孙同康道:“既能谅我苦衷,即或至时事有碍难,也必代向朱白二位仙帅苦求,你看如何?”

紫燕笑道:“那更好了。时巳不早,请用功安憩。恩主不知何时方回,就回今夜也不会再见。我看她对你实是破例厚待,闻你新得峨嵋真传,最好加功参悟,明早相见,必能得她指点,大有进益。有要用我们,一呼即至。多谢你的盛意,我们去了。”说罢,作别自去。

孙同康便往蒲团上坐下,始而回忆此行遇合之奇,思潮起伏;只一闭目,孙毓桐的倩影便涌上心头,怎么也不能宁静下去。待了一会,猛想起自己一个凡夫俗子,素来正直,不亲女色,怎今日为一女子动心?并且对方又是一位女仙,平日连男子都不令上门;萍水相逢,如此情厚,明是看重朱、白二位仙师和师门渊源。休说稍为失礼,便有什么妄念被人看破,必下逐客之令。不特丢了人,也必被各位仙师知道;认为无品行,犯了色戒,不许入门。从此仙凡立判,仍堕红尘,岂不把这不世良机错过?当时心中一惊,立即省悟过来,居然把妄念止任,照着女仙杨瑾所传口诀,用起功来。

孙同康本是历劫多生,根骨甚厚,对于孙毓桐也是前几世的夙因,由不得衷心爱恋,并无色欲之私。这一警觉,居然潜神定虑,将本身纯阳真气,由“鹿车穴”要道一阳之始,缓缓逆升而上;到“灵羊穴”,逐渐纯一。再升至“太白”、“天牛”,人天分野,真气越发凝炼。由此经大椎骨上“玉枕关”,稍为停顿,便将道家认为阴闭难通的“生死玄关”冲破,转折盘旋于“紫微”、“太乙”、“天庭”、“玄母”、“砚珠”之间。

走完“九宫雷府”,度过“十二重楼”,经“绛宫”(一名离宫)、“朱灵火府”、“土府童庭”;再调“寒灵丹精”、“玄武煞气”,转入“银河”。由一分二,经左玄右牝、肾命两门,下达“涌泉”、“三里”二穴,重又逆行;到了尾闾附近,二气归一,改穿“中元地阙”。此后便返本归原,一任真气自在流行,坐忘入定。(此节所谈坐功,笔者虽亦不乏师承;第以俗尘碌碌,买山无计,功课久荒,记忆弗详。此中利弊,实所难言。为应各方读者函嘱,附记于此,读者幸勿以此尝试。每日静坐半小时,舌舐上颚,调息咽津;勿嗜色欲,少餍肥腻。行之日久,自能却病延年,不须此也。)

孙同康途中,虽然得暇便照口诀勤习,毕竟旅次嘈杂,阻碍静修;这时置身仙山灵境,又经过一番警觉策励,益发用志不分,万虑皆志。当时豁然贯通,进入妙境。坐完起身,已是气和神旺,天君通泰。再步出门外一看,月光如水,人在镜中,万里晴空,更无忏翳。远近群峰,时有白云如带环绕山腰,自在浮沉,因风舒卷。到处静荡荡地,只修竹吟风偶发清籁;花影娟娟,自然幽艳,心神一畅。一看天色也就子正,适才并未坐了多少时候。独触灵机,恍然大悟,忙又回到原处,二次用功入定。由此返虚入浑,物我皆忘。

这一坐,竟到了次日傍午。孙同康还不知生具夙根灵慧,就这一夜工夫,悟彻玄机,功力大进。主人主仆已各来过一两次,因看出他神仪内莹,英华外映,是进步紧要关头;又料他夙根深厚,仙缘遇合,巧服灵药,得了高明指点。,峨嵋真传,竟于极短时间内,屏除初来杂念,到此境界;心中喜慰,便不惊动他,各自走去。

等到孙同康坐罢起身,觉着周身轻便,舒畅已极,知有进境,方自忻幸。因室外修竹轻阴,只知日出天明,不知时间早晚;及至走往门前一看,一轮华日已到中天。想起昨晚主人曾有早来炼剑之言,必是自己入定太久,未去前楼。主人或当旅途劳乏,尚在梦中,不便相唤,因此误却。念头一转,玉人情影重又浮上心头。正在悔惜悬想,打算去往前楼,去向紫、青二婢探询;紫燕忽由竹林外捧了盥具,姗姗走进,见面便笑道:“师叔真用功,进境更是神速。师父早来到此,甚是喜欢,少时便请师叔去至楼外栖凤坪上练剑了。”

孙同康闻言大喜,方要开口,紫燕忽又盈盈下拜,起立说道:“弟子只改了称呼,还志了禀告师叔呢!昨夜分手不久,师父便同六姑回转,弟子便将师叔恩允,异日代向峨嵋求取灵丹之事禀告。六姑便命弟子等退出,与师父商谈了一阵,再行唤进。说向恩主劝说,已蒙恩允,收归门下;并说师父自来就比师叔年长一月,今弟子转告师叔,再见师父时以姊弟相称等语。

“天明前,六姑别去,今早师父因听弟子说,师叔尚在定中,亲来看望;归告弟子,说师叔一夜工夫大为精进。峨嵋家法,固是有名的事半功倍,易于速成,如非本人道心坚定,生具灵根夙慧,也无此快法。说时大是喜慰,随命弟子等师叔起身,侍完洗漱,先去楼中进食稍息。师父为助周道友,想将妖僧和众妖党除去,须往山外一行。去已多时,不久必回,便陪师叔一同练剑了。”

孙同康越发放心大喜,又向紫燕道贺。盥洗后,同去前楼,见玉案上肴果酒饭,均已备齐,便要紫燕同食。紫燕答说:“每日辰、酉两餐,素食为多,已然用过。再者,师父未命陪侍,弟子不敢。”

孙同康也不勉强,自坐饮食,笑问:“青妹何往?”

紫燕答说:“师叔最好呼名,不要如此称呼。师父相待虽厚,家规甚严;如若听见,还当弟子等放肆呢!青萍师姊,随师父出山去了,一会就回来的。”

孙同康见她虽仍笑语天真,执礼甚恭,比起昨夜晤谈随便情景,大不相同;料是主人看重,必有嘱咐。重又想起前事,不觉停杯沉吟,出起神来。

紫燕笑问:“师叔有什么心事?可是怕延误行期,入川心切么?”

孙同康道:“朱、白二位仙师并未限我日期。这里的事,三二日可了;令师飞行绝迹,瞬息千里,就多耽延,如能求她携带一行,只比人走更快,有何妨碍?”

紫燕笑道:“师叔倒想得好,只恐师父未必肯带你同飞呢。”

孙同康道:“我一介凡愚,令师天上神仙,对我如此厚待,感恩切骨;就不肯携带,为她效力,”是万死不辞。只不知令师背后对我如同说法?”

紫燕闻言,略为寻思,反问道:“这先不谈;照此说来,峨嵋派领袖群伦,高出各派之上,你为师父误却不世的仙缘,也是甘愿的了。”

孙同康笑答道:“你师父便是仙人,我如真为她误却仙缘,她也不能坐视不问,焉有此理。”

紫燕又笑道:“听师父说,她只散仙,小能飞升灵空仙界,所以至今仍在名山寄迹,不能离出尘世。那么你如能拚却在尘世上,多留一个多甲子,向妙一帅祖求说,连她一齐归往峨嵋门下,一同修炼,连弟子等也相随沾光。但是她除延迟年月,不能与峨嵋第一代弟子同证仙业外,还要经一次大劫。前途也有好些艰危,师叔也愿意么?”

孙同康话未听完,已自触动情怀,心头乱跳;情不自禁,脱口答道:“与你师父同门共修仙业,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但能如此,休说灾难,生死皆非所计;只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紫燕笑道:“师叔如此存心,也不枉帅父这等?你。不过,这决不是师父心意;照她心意,恰与此相反。咋夜她还与六姑争论,本想师叔早日上路,纸为师叔身有至宝仙剑,易被妖邪生心。长途千里,所经又有两三处妖人巢穴,想等你飞剑学成,能够凌空飞行,再送上路便了。”

说着,她又加重了语气道:“师叔先不要问:就问,我也不肯就说详情。只请师叔信我,照我所说行事。我报了师恩,师叔也得如愿。师父面前你只装騃,更不可露一字;稍被看出,我必受重责严罚,师叔想必也不忍心。以后弟子暗中请师叔如何便如何;像昨晚吃酒时,眼睛老朝师父看也来不得,外表越庄重越好。师父固然未必怪你,她恐你吃亏受苦,就要早打发你上路了。”

“没有日内这一局,你不早走,便是向道不坚;如早起身,休说与师父同证仙业,见面都恐不易,岂非两难么?此中详情,好些未到时机,不便明言,三数日后,自知就里。我和青姊出入必偕,像今日对谈机会,实是难遇。最好当着青姊,也不要问。师叔自不免要吃一回大苦,但我事前定必先说。去否在你,如不愿冒这危险,也可作为罢论;到时不去,仍走你的便了。”

孙同康虽然好些仍自不解,但已听出,只自己肯冒危难,延迟一二甲子成道,便可与心上人同证仙业。又知昨夜偷觑心上人玉颜,已被看破,竟未见怪。想起仙人在石上留字“遇桐则止,眉顶双栖”之言,不禁心荡神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勉强遏住心中情思,答道:“此时你不发问,我也无话可说。只要果如你说,赴汤蹈火,我必照办便了。”

紫燕道:“今日在此,请师叔随意起坐,不可再谈此事,大约师父快回来了。”

孙同康应诺。紫燕又去端来一玉妴香茗,说道:“师父早断人间烟火,只是品茶犹有夙嗜。此是南宋小凤团贡茶中的极品,因经南海青门岛主女仙朱苹,用仙法封藏至今。师父与朱仙子本不相识,前年女昆仑石二师伯偶往相访,谈起双方闻名,神交已久,又谈起师父嗜茶之事。

“恰巧师叔将来的师姊秦大师伯紫玲,飞书约朱仙子和二师伯,往游所居海底仙府紫云官;留连数日,再同往中土访友。因此带了十团,便道来谒大师伯——武当派教祖半边大师,并与师父订交赠茶。便这烹茶的水,也是秦大师伯带赠的,峨嵋仙府凝碧崖仙籁顶上灵泉,用盛天一真水的玉瓶带来,经师父另用宝瓶收存。看去一小瓶,实则比十担水还多,足供好几年用。这还是咋夜师父吃剩下赏给我的,我舍不得吃,留来孝敬师叔;虽经重煎,一则水好,二则壶碗均是宝器,只是火候、色香味仅比头次稍差,即此已隽绝人间了。”

孙同康素嗜茶酒,端杯一尝,果然香味隽永,饮后神清。因见紫燕不特美秀灵慧,吐属也极烂雅,笑问道:“谢谢你的美意。你小小年纪,吐属如此风雅斯文,莫非学道之余还读书么?”

紫燕道:“弟子年幼,读书不多,只为师父系出名门,从小便怡清翰墨,至今同道往来,不废吟咏。石家二位师伯,和一位道号“姑射仙”林录华的师伯,俱是极好诗才;昔年于武当七女中,号称二秀,与师父交情也很厚。休说师父暇时还教,平时耳濡目染,自然短不了窃点皮毛,致令师叔见笑。”

孙同康方想问她,此时温文礼敬,与昨晚对敌判若两人,为何前倨后恭?忽听破空之声,紫燕忙道:“师父不在,竟有人来,必有话说,弟子去去就来。”说罢,便往楼外纵落。随见一道青光自空飞坠,落在栖凤坪危崖下面的环峰朱栏栈桥之上,未看清是否石、司二女之一,紫燕早已跟踪赶去。

待不一会,青光刺空飞去。跟着紫燕跑回,面带忧疑,匆匆说道:“师父就回,见时请师叔千万不要说有人来过。”

孙同康问道:“来人是否石、司二位女仙么?”

紫燕急道:“正是六姑,她也是为了师父;师叔快不要问,师父灵警,一知此事,便误她的事了。”

孙同康点头应诺,正自悬揣,破空之声又起,只比前次低微得多。先是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由山外高空白云层中飞来,日光之下,飞高声微;再吃青天白云交相掩映,如是未服灵药以前,耳目几难闻见。

因来路颇远,看去飞行较缓。忽耳听紫燕欢呼得一声:“师父、青姊回来了。”同时,前见青光忽又由后山一面空中出现,电也似疾迎上前去。转瞬双方均到栖凤坪上空,三道剑光会合下降,落地现出孙毓桐和青萍。那两次出现的青光,果是武当女剑仙司青璜,似与孙毓桐无心相值,另有他事要去神气。

双方见面,只在楼前互相说了几句,遂朝着搂上含笑道:“适听大姊说,孙道友昨晚别后,用功甚勤,今早大为精进,可喜可贺,好自珍重。随同大姊勤习,定能如愿成就。我适有事,须往青城山一行,改日再见吧。”

孙同康正自举手为礼,口呼六姊,待要下楼相见;司青璜说完前言,已自飞去。孙毓桐也往楼侧手去。随听紫燕道:“师叔不必下楼,师父就来,还有话说。”

待了一会,先是紫青二女走来。青萍礼拜之后,悄声说道:“师父说师叔那宝铲也是稀世奇珍,但师叔尚不会运用,只能仗以防身。少时务请师父传授用法,如若推辞,可说异日峨嵋师傅虽然神妙,师父也是玄门正宗,此时学会用法,此去途中,可以壮胆,它便教了。”孙同康喜谢指点。忽听遥呼紫燕,二女便同赶去。

一会儿孙毓桐师徒三人走来。孙同康见她衣饰本较石、司二女仙华丽,这时又换了一身深紫色的短袖紧身锦衣,露出半截雪也似白的手臂,越显得柳腰约素,玉腕凝脂,皓齿嫣然,清丽入骨;比起咋晚初见,彷佛又添出无限丰神。眼前倏地一亮,不禁目眩神摇,心又怦怦一动,暗道不好,不敢多看,忙自镇慑心神。方欲迎前礼拜致谢,孙毓桐已笑拦道:“我们同是世外之人,日常相见,越随便越好。我较你稍为痴长,转劫在前,如不见外,以姊弟相称足矣。”

孙同康听口气如此亲切,神又一荡,口中唯诺,竟无话答,其状甚窘。孙毓桐始终落落大方,如无其事,一面禳坐,随问:“昨闻道友持有白、朱二老柬帖,可知开视日期么?”

孙同康道:“那柬帖颇厚,外面纸有二行字迹,已然隐去。到此以前,曾经取视,空白处忽现启视日期,应在三日之后。为周道长报仇除凶,恰在此三二日内,许是于此有关,也说不定。”孙毓桐略以沉吟,说道:“同弟,你真要参与此事么?

孙同康慨然答道:“修道人重在修积,原不计什艰危;似此凶僧所害又是端人正上,平日相遇,尚无坐视,何况追随大姊,勉效微力,任多凶险,也断无食言背信之理。”

孙毓嗣道:“既是这样,且先把飞剑练好再说吧!”随令下楼,同去楼凤坪上。将昨晚今朝进境问明,笑道:“峨嵋剑术,虽然神妙,不可思议,只有夙根夙慧的人,便易成功。如非同弟预服白阳真人灵药,又是屡生修为,也无如此容易。不过你未入师门以前,前生灵智未尽回复,遇敌时恐不免于疏忽。为此把周道友赴敌之事挪后四日,到时仙示己然开示,能否与我同行,也知道了。”

孙同康早觉美人恩重,感切肌骨,应诺惟谨,那还有什么说。孙毓桐先傅他用本身真气与剑相合,以及攻守击刺之妙。传完,各在相隔十丈以外的危峰奇石上立定,令孙同康只管将飞剑放起,按照所传尽力刺来。

这时孙毓桐独立危崖,向外石角之上,奇石孤悬,下临千寻削壁,常人见了都觉眼晕,她却俏生生按剑独立。人是那么娉婷美丽,又穿著一身云锦霞裳,天风吹袂,飘飘欲举;加上当地的奇峰秀梧,异卉名花,与坪上的楼亳互一陪衬,宛如小李将军所绘仙山楼阁,中间有一瑶鸟飞仙,翩然降临。

孙同康越看越爱,心中万分矜宠,直恨不能俯伏足下,受其践踏,才称心意。只顾呆看,闻言竟答不出话来。正在心乱,忽听紫燕喝道:“师叔呆立作什么?怎不将剑放起?是为难么?”孙同康想起她先前警戒之言,不禁大吃一惊,乘机答道:“我正在想适才令帅所说用法呢!”随说一拍剑囊,银光如虹便自向空飞起。

孙毓桐见他飞剑来势颇缓,笑道:“这样不行,白阳仙剑虽是神奇,我尚能勉力应付,只管加功施为,无须顾忌。”孙同康明知对方剑术高深,不过借此掩饰,立即依言施为。孙毓桐飞剑,也早放出抵御,随时指点秘奥,孙同康一一领会。一时剑气冲霄,惊虹泻地;星飞电舞,纵横交错,神光离合,穷极变幻。偌大一座栖凤坪,全在剑光笼罩之下。斜阳再一返照,映得坪上楼台花木齐泛流霞,谲丽无俦。

孙同康虽然贪恋玉人颜色,当此难得良机、紧要关头,居然也能强制情思,按照本来所学,与当日所传授的法诀,全神贯注,竭力应付。好在重于指点,不是真斗,飞剑本质既高,又得有女仙杨瑾传授,竟无手忙脚乱、相形见绌之势。

孙毓桐见他全力应战,空隙极少,尤其是心无二用,一学即会,暗中大为嘉慰。练完同去楼上,紫、青二女早已奉命先往,置酒相待。孙毓桐让坐笑道:“同弟灵心夙慧,如此精进,真个难得;此行如遇寻常左道中人,也足可应付了。”

孙同康见她笑语温柔,喜形于色,自是喜幸非常,乘机说道:“小弟钝根薄质,蒙大姊深恩宠遇,视同骨肉,五中铭感。来时嵩山所得妖人宝铲,虽蒙杨仙子略传用法,尚不能以之应敌,不知大姊可能一并传授么?”

孙毓桐原意,孙同康留不数日,便要起身;料知仙示特命水路入川,又预传以峨嵋心法,前途定有事故,本想他多学一点本领;恰巧当日与司青璜的约会,又以人赴青城作罢。石氏双珠,也奉师命出山有事,正好闲暇,闻言答道:“此宝果然大是有用,并且学它不难。我料前途也必有事,多此一宝,连那宝镜,就遇稍厉害一点的强敌,也无害了。率性今晚都传你吧!”

孙同康见她边说边饮食,深清款款,自然流露,人是那么美艳,气度容止,偏又那么高华端雅。正自又爱又敬,又感激又喜欢;忽见玉人提壶酌酒,皓腕待舒,柔荑春纤,脂凝雪映,忍不住心又一动。稍涉遐思,猛想起对方天仙化人,萍水相逢,如此深情相待;只为世外仙侠不计男女之嫌,又重师门情面,百计指点照护。似此深恩大德,百世难忘;理应尊如严师,敬如天人,才是正理。如何不自忖量,大德不报,转以对方相待情厚,敢生妄念?当时警觉之下,不禁心惊愧悔,刻意戒备,矜持起来。

孙毓桐见状,星眸微注,口角嫣然,似想开口,欲言又止。孙同康一味警惕,也未在意。吃完之后,又在楼角凭阑望月,清谈了一阵。孙同康虽然满心敬畏,不再胡思乱想;当此仙馆银灯,碧空明月之下,对着这心上玉人,三生爱宠,情根早已深种。何况二人立肩斜立,相去甚近,愈觉容光照眼,吹气如兰。人非太上,孰能遗此?

孙同康越是害怕,不敢冒失接近,情苗益发滋生怒茁。对方所问,又是家常经过,以及日后拜师学道,修积内外功行之策,在在显出亲密关系。宛如多年知己,劫后重逢,一往情深,自然流露;由不得使人心醉神驰,说不出的一种况味。

孙毓桐原本有意相试,见他由对面接谈,变作面对月光,不再把双目注视自己;还当道心坚诚,已能克制情关,心中还自暗喜。那知三生爱侣,情缘纠结,想要摆脱如何能行?这等想法,正走反面。一会,孙同康为恐情难自禁,言行失检,重申前请。

孙毓桐早知夙世因果,特意借此查他的心志。觉他相对不如预想之甚,立即应诺。命将宝铲取出,仔细看过,笑道:

“此宝名太乙分光铲,与金姥姥罗紫姻的紫烟锄,均是北宋时代地仙半峰山人炼魔之宝,此铲威力更大。后来半峰山人得到一部上清仙箓,重修玄门上乘仙业。不料此时正临道家四九天劫,上人平素游戏人间,专以济人为务;法力虽高,同道之交却少;只有华山地仙陈希夷是他至交,可以为助。事前往求,偏又远游海外未归。心想多年老友,对于自己切身成败,不应如此漠然,怎将洞府封闭,连徒弟也一齐带走?心中大是不快,便把封洞禁法撤去,意欲入洞,留书诀别。

“忽然发现桌上留有一张柬帖,上写陈希夷为他应劫之事。连用先天易数虔占多次,均以天机莫测,不能尽悉微妙。半月前,南海玄龟殿散仙易周父子来访,二人合力同时占详。经三日夜默运玄功虔心占算,二人始算出山人所得仙舞乃是副册。习此法并非不能成就,无如到手稍迟,全功未竟,天劫已自临身;又是中年入道,不是纯阳之体。天劫厉害,就有能手相助,也是不济;只有拚着转世,期前尸解,方可转祸为福。因知此举决非所愿,劝必不听,为此留书详告利害,务令照办。除历述前因后果,以及预防方略外,并将易理告知,如不深信,照此推算即可省悟。

“山人以前原曾算过多次,只为大劫天机微妙,越是局中人越算不出。任是法力多高,也只测知一个大概。初以苦修多年,方有今天;道家转劫危难既多,修为又苦,在初降生十余年法力未复以前,如无前生同道援引维护,更易受左道妖邪,劫持诱迫,堕入旁门;因此不愿舍却原有法身转世。看完柬帖,留书致谢。回山再照所说,细一推算,果与陈、易二人之言相符合。因还有十年光阴,主意巳定,无须惶急,意欲期前多积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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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下)

蜀山剑侠新传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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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4诱敌啖灵芝叱燕嗔龙银虹独耀痴情怜慧婢明灯仙馆宝镜双飞(下)

“出山云游,正值方腊乱后,无意中做了一件大功德,同时也到了解尸时限。刚把法宝仙箓,分别用法力埋藏在岷山、青城山、仙霞岭三处,准备转世取用。期前三日,忽遇神僧天蒙禅师化点,转世才五岁,便皈依佛门,前生法宝并未往取。到了明初,才先后落到有缘人手中,只此宝不曾出世。

“我先也不知底细,昨日你用它防身,我在后山,随侍武当派教祖半边大师洞前闲眺,经大师指点,才知大概。她说此宝本身威力,已是神奇,并且不论正邪各派,甚至常人得到均能应用,只功效、威力大小不同罢了。

“你将来照师门传授,固是极好,便照我所传去炼,也是不差。你根骨夙慧俱佳,又得峨嵋剑诀和我适才指点,学时极易;只消用上三个时辰工夫,以后立可随意运用。虽还不能全发挥他的威力,也差不多了。可惜遇杨仙子走时太匆迫,无暇多传,否则,此人具有仙佛两家之长,威力岂不更大!”

说完,先传了用法口诀,将宝铲化为一幢青光,悬向身前;运用本身真气与之相合。等气机相引,与宝相合,随意消长,由心发收;再令如法勤习,不可稍懈,有个把时辰过去,便成功了。

孙同康见心上人以全付心力指点,手口兼用,直无停歇,感恩刺骨之余,居然一心练剑,未起杂念。孙毓桐见他勤奋专心,也自忻然。练完天已中午,孙同康见心上人为己辛劳,由日间归来练剑起,毫无休歇;心中不安,再四致谢。

孙毓桐笑道:“我们修道人,似此半日一夜忙碌,有什么相干?只望同弟向道坚诚,由此奋勉前修,完成仙业,勿以世缘为念,便不枉我用心了。时已天明,你还未到断绝眠食的功候,连日长路也颇劳乏。适才心无二用,又在运用真气,与平时打坐差不多少,故不觉累;然总须歇息,仍请回房,少卧些时。起来我如在家,自会命人来请;否则有事他出,饮食随意向小徒索取,闲时用功便了。”

孙同康虽已强制,不再生出妄念,但是情网已深,如何舍得离开?想说自己一点不累,又以孙毓桐己为自己忙了半天一夜,也须休歇,不便挽留。稍一唯诺之间,孙毓桐己作别走去。对面一起,还能强制心情;这一走开,只见背面,越觉娉婷情影,无限丰神,由不得心神欲醉,万分爱恋。刚想用什么措词唤她回来,环佩珊珊,玉人已杳,只剩风袂云鬟,萦绕脑际。

方自呆立凝望,心乱如麻,忽听紫、青二女齐低呼:“师叔请归卧吧!”同康心惊回视,二女面带巧笑,知被看破。面上一热,忙道:“我承令师傅授,累你二人也一夜无眠。你师徒对我恩德,真令人没世难忘。此时我并不倦,不过令师盛意,命我安歇,不敢不遵。我且回房少歇,令师如起,敬烦唤我一声,尚有事请教。”

二女笑道:“静室蒲团甚大,原是家师以前打坐之用。靠壁另有小榻,上设衾枕乃是昨夜新备,可供师叔安眠。我二人尚要随侍家师,请自去吧,恕不陪往了。”

孙同康只得回转昨夜原住静室之内。想到仙业艰难,百世不遇,好容易有此际合;如陷情网,不能自拔,从此堕入重渊,也未始不自知警惕。再一回忆孙毓桐相待亲厚情景,和朱、白二仙师在嵩山石上所留“遇桐则止,眉顶双栖”之言,又似与人名地名均有吻合;心上人的声音笑貌,以及款款柔情,重又浮上心头。似这样天人交战,思潮起伏了好些时。最后盘算,心上人看重自己,十九由于向道坚诚,修为勤奋之故。不问如何,用功终是要紧。念头一转,立去蒲团上坐定,宁心调息功用起功来。

孙同康终是累世修积,道心坚定;只管三生爱侣,劫后重逢,清丝牢系已难解脱,到了用功之际,仍能使心智澄明,摒除万念。不过一泓清水时起微波,比起昨晚更多一番强制之功罢了。

光阴易过,这一坐不觉又近天明。也是孙同康定数该有一场灾难。峨嵋派真传心法,只学的人是个慧根美质,用功再勤,极易修为;并且只把初步功夫学会,将本身真气凝炼为一,能够运用通行士二周天,日常按时入定用功,一任多少天不睡,也不困乏,精神反比以前健旺。孙同康坐罢起身,如不就枕,一到天明,紫、青二女必来相请。孙毓桐昨晚已经盘算,决计不令参与当夜之事;见时,定必设词劝阻。孙同康把她奉如天神,决不敢于违背;再过两日便即起身入川,不致受这一场大难了。

只为孙同康爱恋过深,先前打坐过了时候,起见星月交辉,夜犹未央,当时自不便去惊扰主人;想再用功,又恐和前夜一样入定时久,起来玉人己自他出。便去小榻上卧倒,本意略躺片时,静候紫、青二女天明来唤。不料人生眠息多年习惯,越是心身健强的人,越易入梦;虽因勤习坐功,体力未疲,睡眠终是舒服;况是多日不曾好睡,并有两夜未眠,睡的又是极温软的沈席。着枕以后,略微胡思乱想一阵,便自昏沉睡去。

这一睡,竟到了第三日过午。梦中闻得紫、青二女在呼师叔。睁眼一看,二女同立榻前心中有事,开口笑问:“可是大姊唤我去么?”随说随即坐起。这才看出二女秀眉紧锁,面有愁容。心疑二女因事受了斥责,还没想到别的。正打算问,紫燕己先答道:“师叔快起,进点饮贪,再说细情。”孙同康见桌上盥具早佛,急于往见心上人,匆匆洗漱,便想走出。青萍道:“师叔,你的宝铲仙剑怎不带上?少时还要应用呢!”

孙司康自得飞剑法宝以来,从未离身;只有昨日练习归来,用完功就卧时。因当地是神仙宅第,不似旅途之中,须防宵小妖邪劫夺盗取;随手解放身后。不曾佩上。闻言当是少时还要练习,仍未在意,忙回手榻上,取来佩好。猛瞥见窗外竹休中绿阴阴的,只地面上却节出大片日影,才知日色西移,天已不早,自己竟会睡了一整天。恐孙毓桐出门访友,好生后悔,边问道:

“我咋晚回房打坐时久,天已将亮。本想求见令师,请她指教,因时太早,你两姊妹又连日劳乏,想必尚睡,未敢惊动;想躺在床上,等候天明求见,不料睡得这死。”

紫燕道:“我二人如不来请,师叔到了明天此时也未必醒呢!”孙同康竟未听出言中之意。因紫、青二女,从小便被孙、石二女引渡入门,以前虽是服役侍女,但是仙居清闲,主人又最爱怜,一向娇憨;背了上人,便笑语天真,憨不知柱。孙同康见三女,平时言笑,喜容常挂在口角上…这时答话之间,面色始终沉郁,若有心事。心中奇怪,随口问道:“令师今早又出门了么?”

紫燕道:“帅父傍午就同周道长走了。”

孙同康闻言,想起周铁瓢借宝镜时,原说三日内归还;妖僧斗法,自在期前。后听主人说是改期,也未细问。照此情形,必恐自己涉险,单独前往。再一回想前情,与昨日紫燕所说,二女面色又那等忧愁,心上人此时未归,定已挫败被困无疑。不禁大惊,急问道:“令师法力高强,想必一到成功,怎此时尚未回转?石、司二女仙可曾来过有什么话说么?”说时,三人已到楼上,酒食也早备好。

紫燕道:“师叔尚未用饭,你吃我说吧!那妖僧真名叫做蓝奇,以前原是师父手下败将。因他作恶多端,本欲为世除害,已然将他困住,被一妖党赶来救走;投到苗疆赤身峒,五毒天王列霸多门卜,学了不少邪法,早就立志报仇。不料列霸多,为了妖徒长臂神魔郑元规与峨嵋派结仇,恶迹又多,致峨嵋七矮所诛;师徒多人伤亡殆尽,只妖僧和另一妖人漏网。

“妖僧知道峨嵋势盛,各正派仙侠多有来往;去了赤身峒靠山,惟恐势孤,不敢冒失生事。近十多年,师父隐居在此,除同道姊妹往还外,不轻与闻外事,外人久已不知踪迹。自从赤身峒瓦解,妖僧又壮庇到红衣僧加答吉门下。学会旃罗墨法,又炼了些九寒沙,自信邪法已高,重又勾起复仇之念。”

“周道长昔年,曾用飞剑削去他一片头皮,几乎送命,怀仇也是多年。无如此时周道长尚在武当门下,未曾犯规被逐;教祖半边老尼素护门人,法力既高,又与正教长老交厚,生平从未受挫,不是好惹。周道长犯规以后,自知强仇太多,一味在山中隐晦苦修。妖僧本不知他被逐,隐忍至今。

“偏巧老河口上流柳林坝土豪彭崇汉,以前恃势横行,无恶不作,为周道长所制;怀恨出外,寻人报仇。辗转寻访,拜了妖僧为师;二恶相济,立时寻来。虽己访出周道长被逐之事,终以武当旧例,异派妖邪向不许在山中走动,何况寻仇生事?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上门欺人;先在隔河小镇上结坛行法,等准备停当,再着一凡人入山诱敌。

“不料周这长多年济贫扶弱,人缘最好,先期得信。强仇颇多,还不知来路深浅,暗中赶往,认出是多年前的仇人改装到此。当时现身叫破,约期斗法,决一存亡。彼时不知妖僧底细,和所炼九寒砂;以为这类邪法,事前结坛颇为费事,径想就此除去。不料妖僧竟在双方交手答话之际,暗放出一粒九寒砂。总算周道长近年修炼功深,应变神速,当时还能强自忍耐,未被看出,送了性命。

“妖僧见他中毒,如无其事,震于以前威名,相隔多年不知强仇深浅,所答的话又妙,也自内怯。知道九寒毒砂,不用旃罗魔法相辅为用,威力要差得多。一听约期,立即应诺。周道长勉强飞回,刚到所居茅篷前落地,人便昏倒。幸被司六师叔空中发现,看出他飞行有异寻常,自己不便前往,告知师父赶去,抬到我家,与他服了三粒灵丹;再用师父那面宝镜,会合本身纯阳真气,接连三日夜,才将毒砂去净,人已重伤。

“他知师父素性好洁,此事由于定数,再三求去;嗣经强劝,才将石二师伯旧居洞府暂借他住。总算妖憎不知师父在此,否则,师父生平只此一个仇人,久无音信,早疑恶满伏诛,必不在意。又常喜和六师叔并马游山,或独出访友;妖僧不是昔年怪装束,见面未必认得,一旦狭路相逢,骤然发难,就不遭毒手,吃亏料所难免。

“后来司六姑向半边大师探询,得知九寒毒砂只师父双镜合璧能破。持镜的人如是佛家传授,更是绝妙。无如那面阴镜,久为白阳真人封藏,连地方都不知道,如何寻取?半边大师性情奇特,为有周道长在内,平日虽最爱师父,竟不肯伸手。

“师父外和内刚,素不喜求人;妖僧不去,自己也从此多事。正为难间,这日同乘新得爱马出游,途中闻说嵩山少室危崖下,宝气上冲霄汉,白阳藏珍有出世之望,连忙舍马赶去,宝已为人取走,并且是个凡人。心中奇怪,跟踪追寻,意欲遇时设法以重酬借出;不料宝光己为佛法禁掩,没有看出。师叔来后,得知就里。

“因杨仙子佛法神妙,本心是令师叔暂时防身,将来重习峨嵋心法,另有禁制,不能转传多人。石、司二师伯叔,力劝师父带了师叔同去,万无一失;师父又为了另外一段因果,不愿使师叔为他延误两三甲子仙业,以防夜长梦多,又蹈前生覆辙。

“近日妖僧已然觉出上次仇人惨败,深悔失策。料定此次必有能手相助,不特把魔教中邪法,尽量施为出来,并以本身元神与之相合。照他心意,似此周密,各正教中几位著名长老均正闭关,周道长决请不来;半边大师不管,别人任是法力多高,他也无败之理,端的厉害非常。

“周道长新愈之后,非用此镜,不能护身。恰好一人一镜!师叔身剑尚未合一,带去未免危险,一个不巧,便有大害;决定背了师叔,独个儿犯险一行。事前被六师叔看破,先命弟子探问师叔心意。昨日抽空赶来,得知师叔锐身急难以后,又往青城山的入相助去了。别时对弟子说,师父与周道长约定今日申正前往,如在两个时辰以内不归,务请师叔跟踪赶去,到后用太乙分光铲防身入阵。

“本来妖坛在妖烟邪火包围之下,难于冲人,可是妖僧如败,师叔到时,师父已自成功;妖僧如胜,得意之际,见师叔这好根骨,又有那好法宝飞剑,必想诱入阵地,摄取元神;以防仗了法宝,防身遁走。师父和周道长,有双镜冲荡妖氛,至多不能发挥阴镜威力;师叔只一入阵,必藉镜光相见,速即会合一起。一面助周道长运用宝镜,一面将宝铲、飞剑全数发出去,十九转败为胜。

“休看师叔无甚法力,单就是这一铲一剑,便有极大威力。昨日嘱咐师叔,务请师父传授此铲用法,便由于此。事也真巧,如换了别人,也无如此容易。许是师父和师叔的机缘运数,早有前定;始而杨仙子破例传授,事前又服了灵药。前夜师叔专心用功,大为精进,以致一通百通,一剑一镜经师父指点傅授之后,全能运用。

“昨夜师父还说,师叔如此灵悟,实在难得,就此上路,都可放心,结局助人仍是助己。我二人预料师父此行甚是危险,本想早喊师叔起身准备。适才石大师伯忽来告知,师叔不可早去,必须黄昏前起身,夜前到达,始可转危为安。我们勉强挨到此时,终以转危为安之言,心中疑忧;又想师叔不能飞去,骑马较慢。盼到日色偏西,便将师叔请起。此时虽然还早,吃完也就快到时候了。师叔怎不吃呢?”

孙同康一听心上人独赴危境,早已惶急,那还吃得下去。当时便要起身赶往。二女见他义形于色,甚是感激。青萍道:“紫妹总是心急,石大师伯黄昏起身之言,必有原因。等师叔吃完再说,不一样么?他这时才起,不吃饱,怎好应敌?”

孙同康道:“我一点不饿,雪龙虽快,救兵如救火,早到总好。请引我下峰就此去吧!”

二女再三相劝,孙同康只得胡乱抢吃了些,执意催走。二女本是忧疑,见他情急;时已酉末,差不多黄昏将近,便不劝阻,匆匆同由环峰飞桥走。还未及地,孙同康便高呼雪龙,随听一声马嘶。

青萍说:“此马真灵,这两日与我家两马同槽,甚是亲热;虽然无有系它,鞍辔已除,还未备呢。我先赶去取来吧!”话未说完,猛瞥见峰下芝圃侧面,花木掩映中,银箭也似驶来一匹白马,口中正衔着那付鞍辔。三人见雪龙如此灵慧,也各欣然;同时人也到地,忙即结束停当。紫燕还想随去,青萍道:“我们背师行事,巳不免于受罚。师叔终是法力尚差,你跟去添累么?”

孙同康心急如箭,早已问明途向,纵身上马,往前驰去。赶到山脚,闻得二女同说:“师叔马到成功,回来你就喜欢了。”偏头回顾,二女也自追出,竟和马一般快;说完刚刚停步,雪龙似知主人心有急事,格外飞驰。就这一转盼之间,已由日前石径之中驶出老远。

空山寂寂,四无人踪,夕阳回照,满天红霞。孙同康一味纵马急驰,眼前山石林木,似排山倒海一般对面迎来;两侧景物,成了两条暗红色的颤影,不住闪动,往后泻去,一点看不真切。马真快得出奇,不消片刻,已照二女途向,走出山去。

盂天与妖僧蓝奇所居柳林坝,尚在对河二十里外。孙同康赶路心急,又防土豪徒党发现,夺马生事;虽然不是自己敌手,一生枝节,多延时间。所行乃是一条僻径,等到了河边,却无意中将两处镇集越过。人地不熟,河面又宽,急切间,无处寻觅渡船。

眼看前面不远,便到二女所说,应渡河的断柳枯树之下。这宽河面,不知雪龙能否渡过?同康意欲和上次跃马渡河一样,问好雪龙,到了树前将马勒退,试它一试;要是不行,自己便由马背上飞往对岸,任马泅水过去,也无妨害。方笑来时失策,又想起自服灵药,得了峨嵋真传,轻轻一纵便一二十丈高远;又经孙毓桐指点,近日功力大进。虽不能身剑合一,绝迹飞行,真要飞驰起来,并不会比马跑得慢;也许比马快点,都不一定。

只为他爱马太甚,自得以来,人马从未离开,心中以为马快,预有成见,匆促上路。没有想到本身功力远非昔比,马虽龙驹,遇上妖邪终是吃苦;到后还须设法隐起,诸多顾忌。本为求速,反而多出一个累赘。念头一转,便想当地下马,独自飞身渡河。刚要下骑,令马回山;雪龙倏地一声惊嘶,人立倒退了好几步,同时面前急风飒然,似有一条小黑影,由马前横飞过去,一瞥不见。

这时马驰正急,势子猛速如矢;冷不防易进为退,孙同康只管本领高强,骤出不意,也吃了一惊,稍差一点,几乎将人甩落马下。心里一慌,也未看清是人是兽,忙隐身形,戒备查看。四野空空,那黑影去路又是大河,山风箫箫,洪波浩浩,那有丝毫影迹?

孙同康心中有事,急于上路,也未再理会,就势纵身下马,抚着马头道:“河面太宽,你未必能纵过去;还有妖僧邪法厉害,党羽又多,如被撞上,定为邪法所害。我要应敌,无法顾你。乘此黄昏无人,你仍抄山路僻径回去吧。”说罢急匆匆便想起身,雪龙竟不肯从,口衔主人衣角,将头连摇,低声急嘶不已。

孙同康不知爱马忠心,看出主人将有急难,执意相随,不舍独归;见马横身阻挡,又见天近黄昏,心中悬念玉人,情急之际,不禁怒喝道:“你那日为紫燕用禁法吊起,曾吃过苦,遇的尚是好人;现在对头是妖僧恶霸,孙仙姑、周道长尚且吃亏,邪法厉害,你定要跟去,为我添累么?”那马仍是不从。

孙同康此时越想越觉:此马前去,无异自投虎口;便自己能获全胜,事前马也未必不受危害。急得伸手要打,又知雪龙忠义,于心不忍。见马意甚坚决,便挣脱飞起,也必随去。方想吓它说:“你不听话,我便不要你了。”话未出口,雪龙倏地又是一声惊嘶,升首舍了主人,人立起来。同时眼前黑影一闪,凭空现出一个身着褐布短衣裤,年约十多岁的矮瘦小孩。雪龙早扬蹄人立,猛扑上去。

孙同康以来势突兀,终是素来和厚,惟恐伤人,忙即喝止时,那马竟被人用法制住,升首扬蹄,依然人立原扑之势,钉在地上,双足不能下落;急得周身汗毛根根倒立,双眼怒突似要冒出火来。可是幼童如无其事,也未见伸手,从容不迫迎面走来。

孙同康见那幼童,生得凹鼻突睛,又瘦又干;两倏手臂上满生黄毛,年纪似只十四五岁。形貌丑怪,从来未见;动作神情却极矫捷老练,步法更轻。分明练就极好武功,摸不清是什么来路。此次出门,连遇仙侠异人,有了经历,并未轻视来人;又以应授事急,惟恐多生枝节,虽然心疼爱马,仍忍气忿,强笑问道:“你我素昧平生,为何将我的马用法力止住,不令转动?”

说时幼童已将走近,见孙同康手握剑柄,意似戒备;刚现出不快之色,闻言转笑容答道:“我本要到一个生地方去,因来时没有听清,还未寻到,已然走过。见你骑马跑来,意欲回身询问。不料你那匹马,误认我有什么恶意,大惊小怪;我又爱它灵巧好看,虽将它定住,只等问明再放,并无伤害。看你神气,莫非和这马一样,要和我动手么?”

孙同康不耐多说,忍怒答道:“马是畜生,知得什事?况它主人在此,你要问路,也须放了再说:来势突兀,忽然出现,马尚惊疑,怎能怪人?我此时身有急事,决不与人争持;并且我也是外乡来的,地理不熟。请把马放下,另寻本地人打听吧!”

幼童把怪眼一翻道:“你恨我欺了你的马,不肯说么?休看我路不熟,我那去处只一走近,便可发现,迟早仍能寻到。你这匹马,无故想扑我,如换常人岂不受伤?必须罚它站这半夜,候我事完再放。如非看你不像坏人,连你一齐算上,休想脱身。我走了。”

孙同康未及答话,眼前青光微闪,人已无踪。再看雪龙愈发急怒,双目怒瞪欲裂,只是不能出声动转。天色渐晚,既恐延误时机,又恐雪龙被禁河岸,这等形态,启人骇怪。休说敌党发现,便遇当地土人,也是凶多吉少。其势不能弃之而去,不禁又急又怒,指着雪龙道:

“你听我话,回转卧眉峰多好!偏和我强,如今被这怪小孩制住。我先恐误孙仙姑的事,不肯动手,忍气分说;这小孩只当我不说,不知我也初来此地,只柳林坝去路,尚是听人说的,并未去过。他怀恨将你定在这里,使我进退两难,这却怎好?”

正埋怨间,忽想起上次紫燕吊马之事,接口又道:“我现在用仙剑破这禁法。不过小鬼法力,似比紫燕高得多;我又外行,能否破解,尚不可知。如其不能,至多再待一会;我只好先除妖僧,助完孙仙姑,再请她来此救你了。”

雪龙闻言,马目中急泪竟夺眶而出。孙同康不知上次由于周铁瓢洞中行法相助,剑只是断那吊马山藤。这时禁法既较前利害得多,连日剑又加了好些威力;虽然由心运用,但是剑光强烈,稍为挨着一点,那马也不死必伤。见马流泪,以为情急悲愤所致,差点误伤。

总算那马命不该绝。他这里手指剑诀一指剑囊,一道银虹刚刚脱匣飞起,因恐剑芒扫伤爱马,正待指定剑光,试探着缓缓向马蹄空处绕去。忽听一声惊嘶,马如弩箭脱弦一般,猛窜出去十余丈,落地之后,方始缓缓跑来,离身三丈,目注剑光,停步不进,口中连嘶不已。看出禁法已解,好似怕那剑光神气,心中惊喜,忙收剑骂道:“騃东西,我舍得伤你么?还不各自回去,由我一人前往!”说时,马又一跃近前,将路阻住,仍是强抗不走。

孙同康见天已黄昏,知马性烈倔强,如不点头,仍要随往;心注玉人安危,无计可施。想了想,把心一横,怒道:“你不听良言,定要随我犯险,依便依你。但我应敌,不能兼顾,到时必须觅地躲藏。如被妖党发现,马不比人,决不致于加害;我事完定必救你出困,你却不可抗拒。此河太宽,你如纵不过去,我自飞越,你泅过去好了。”说罢上马。未等勒马后退,马己奋身纵去;起步之处,离河不过丈许。

孙同康不知马是龙种神驹,见它据岸一纵只六七丈,以为必坠河心,忙就马背上将真气一提,奋身往对面河岸飞去。纵落对岸,回看那马并未沉水,竟在水波上,踏着洪波乱流而渡,飞驶停来。只和先前遇敌发威一样,周身霜毛皆立;上岸以后,鬃毛方始倒下,比起平时,更为神骏威武。

遥望前途,二女所说柳林坝已然在望。极目平野,晚烟迷蒙,斜阳只余残景,映得去路赤暗暗的,彷佛人家田树都吃暗雾罩住。同康匆匆不暇思考,上马就跑。不料马行转缓,迥不似过河以前迅速。方要催令速行,马忽把头一偏,往侧驶去,竟不听命直行,只比前稍快,也不再出声鸣啸。暗忖此马灵异,这等走法,与日前向紫、青二女诱敌相似。前途一望平阳,更无蔽荫;许防仇敌觉查,特意绕走。念头才转,那马果然折入左侧密林之中,由两边丈许高的土崖衙中,绕向前去,方向并未走错,知未料差。

时已黄昏,马虽灵警,地理终是初经,越往前走得越慢,不时绕行折转,始终不肯离开树林土崖;一发现前面有人家田舍,便轻悄悄折退,另觅途径。同康情知仇敌巢穴将近,似此避人绕越,岂不误事?心一着急,纵身下马,意欲令马隐伏林中待命,步行赶去。马又咬着衣襟,横身阻拦。

孙同康见它神态紧张,却不出声,轻悄悄附耳说道:“我知你忠心,妖人厉害,怕我涉险。但是孙仙姑是我最敬最爱的人,周道长又是好人;现在二人多半被困在彼,万无不往应援之理。我身有法宝、飞剑,如有凶险,朱、白二仙师也不把我引进峨嵋门下了。修道人例有险阻,怎能遇事畏难?事有定数,决无大害!乖乖听话,由我自去;异日我如成道,你也随同飞升,多好!我己有约于先,决不因你中止;再如强阻,必因你之故露出马脚,岂非无益有害?”

雪龙闻言,似知主人志在必行,口虽松开,马目乱转,竟流下泪来。

孙同康只当马畏惧妖法胆小,难得肯放,立即穿林赶去。回顾雪龙,呆了一会,往侧绕去;树林一挡,便不再见,也未在意,略看即行。初意相隔仇敌,总还有一段路;那知雪龙灵警,早已闻到邪味,为防主人踪迹先泄,一路绕行,已将到达。出林不远,再进一片高林环绕的坟地,便是妖僧结坛行法之所。本来邪法厉害,一被妖僧事先发现,便无幸兔;总算时运还好,应该仙缘遇合。马一绕路,恰走在妖僧结坛的坟坡后面,免了杀身之祸。

孙同康先也不知就里,冒冒失失,走出林外一看,暮色迷茫中,见林外不远,临河大片田庄,只是静悄悄不见一人。暗忖这时日落黄昏,天未黑透,正是田家归去之时,怎不见人?连炊烟都不见一缕?又见河对岸杨柳甚多,迎面一座大庄院,似有灯光隐映;近侧有一大坡,坡后林木繁茂,浓雾沉沉,作暗赤色,与来路所见相似。

毕竟他经历尚浅,也未理会;只疑庄院乃土豪所居,意欲探明下手。刚刚走往河边,待要纵过去,猛听坡后有人高呼:“师兄等我一等,我也要回家去。”心中一动,忙向河旁大树后藏起。跟着便见一个小和尚,同了一个衣饰豪华、武生装束的壮汉,朝河边走来。

壮汉先说道:“想不到为了周铁瓢这狗道,竟会引来一个美人。如擒到手,岂不快活?”

小和尚道:“你怎知利害?那女子名叫孙毓桐,也是师父多年未见的仇人。先只说报仇容易,还在喜欢,那知比前更强!她还不比狗道是武当门下弃徒,无甚同道,本身法力又高;今日之事,胜败都是惹厌。如今虽被师父困住,但那两面镜子十分神妙,依然伤她不得。师父以前吃过她亏,只管法坛有雾遮隐,遇上能手,仍被看出。惟恐此女同党,空中路过发现,下来作梗,那时吉凶难料。适才命我二入回庄,收拾东西;准备好便罢,不好,也有一个退路。你当是好惹的呢!快随我走吧!”说时,已然走近。

孙同康闻言,才知孙、周二入正困坡后妖阵之中。当时气往上冲,方想下手;小和尚性急,一声催走,早伸手拉了壮汉,一溜绿光往对河飞去。猛想起此时应援要紧,杀这两贼作甚?且喜下手稍慢,行踪未泄;遥望妖光,已飞入庄内,立往土坡赶去。刚一上坡,便觉天气奇冷,雾中曾隐有血腥之味,闻了头晕心烦,身上直打寒战,知道邪法九寒沙厉害。暗忖人未入阵,己是如此、怎能与之对敌?便把脚步停住,暗中查看。

只见邪雾中,各色光华电闪,却听不出双方对敌之声。他有心先放宝铲神光,护身冲入,又恐妖僧警觉。邪雾甚浓,查不见门户方向,一个冒失反而误事。心正愁急,猛瞥见雾影中三色光华交会,直注一处;内中一道,正是自己宝镜所放光华。断定放光之处,孙、周二人定必在彼。刚往前一走,猛觉得奇寒浸骨,万难忍受,二次退下。心念玉人,万分情急之下,更不暇再计安危,忙把左肩一摇,宝铲立化一幢青霞飞起,将全身护住;随手拔剑,舞起一道惊虹,竟朝雾影中镜光冲去。

本来孙同康如照司青璜令紫、青二女转告的话行事,一到阵前,立被妖憎觉查;初遇大敌,虽有防身法宝,不知戒备,似此时这样临阵迟疑,必遭毒手,万无生理!幸而龙驹灵警,看出主人有难;又知势在必行,无法拦阻,勉强绕向阵后,前面一层难关首先避开。

妖僧法台恰背向土坡,自恃邪法厉害,禁制周密;土豪又是新收徒弟,法力有限,必须留此一处出入门户。以为外人不敢由此侵入,否则便是自寻死路。万没料到来人外行胆大,情急应援,不知利害;所持太乙分光铲,恰又是专御这类邪法的克星。事出意料,等到发觉不妙,已无及了。

孙同康未入阵前,尚觉邪法厉害,寒秽难禁,有些胆怯。及见宝光飞涌,邪法不侵,胆气更壮,人也舞剑冲阵飞入。上来看不出雾中景物虚实,本是运用昨日所习剑术,在宝铲光幢护身之下,手舞剑光盘空飞降;准备观准地势,寻到孙、周二人,再落实地。心中还恐妖雾迷漫,难于分辨。那知一下便将妖霞冲破,眼前倏地一亮。

目光到处,只见全阵大约十亩,来路上空,密压压罩住一大片暗碧色的妖云;因被他冲开一洞,刚刚由分而合。脚底是一旛幢林立的法台,一个光秃无发、形貌丑怪的红衣矮胖妖僧,左手持着一面妖旛,右手拿着一个尺许大小的葫芦,口内发出两股又劲又急的碧萤星雨,指定阵中,正在施为。心上人孙毓桐同了周铁瓢,各在剑光法宝护身之下,手中各持一面宝镜,发出两道金光彩霞,将那大量碧萤星雨敌祝

二人相去不远,似想会合一起;无如身外已吃碧光围紧,虽为护身宝光飞剑所隔,未致受害,行动却甚艰难。周铁瓢更明显出狼狈神气,镜光也较弱,两道镜光吃妖僧九寒砂隔断,只能各自抵御来势,不能合壁,与前夜孙毓桐所说功用不符。

孙同康心中一急,立时双管斋下,一面按照女仙杨瑾所传佛家降魔口诀,手挽诀印,朝镜一指;同时,连人带剑就势朝妖僧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孙同康来时,台上妖僧惟恐夜长梦多,敌人法力又强,好容易看出两镜功力不能相等,乘其强行合璧之际,诡谋诱敌。虽然九寒砂损耗不少,且喜将两强敌困住,难再会合;只要除去一个,立可成功如愿。当此一发千钧之际,全副心力,都贯注在前面。孙同康宝铲飞剑,威力灵异,来势既急,由阵冲人。一到便冲破所设禁网,直落中枢要地,动作更是神速。

妖僧正打着功成在即的如意算盘,以为此时纵有敌党来援,如不诱令人阵,外层禁网先自难破;来者又多是正教中人,不知禁网之下还笼有一层妖云毒气,中人不死即伤;到时必发神雷,先破阵外邪雾,断无不觉之理。万没料到悄没声的,飞将军自天而下!等到警觉,已闹了个措手不及。来势又极似个法力颇高的能手,一面还得顾到前面两个强敌,心中一慌,冷森森一道银虹,巳电一般飞到。

妖僧看出厉害,不禁大惊!忙纵妖光飞起,准备迎御时,手中一震,对面敌人镜光威力突然大增;九寒砂所化两股潮流也似的碧萤星雨,立被冲断。眼看双镜合壁,威力更大;苦炼多年,与本身元灵相合的九寒毒砂,首受强力震荡,元气大耗,心灵为之一颤。又瞥见银虹过处,自己仓卒,只顾纵避来势,忘了台上设备,竟吃敌人将台上旛幢扫折了一大片。这些妖旛,均经多年心血,苦炼而成,一旦毁去,再炼艰难。便九寒砂也要减却好些威力妙用,敌人双镜合璧,又正是此砂克星。分明成了有败无胜之势,如何不恨?

孙同康也是大难临身,难于避免;无心巧合,占了先机。已然听见孙毓桐高声急唤:“同弟快到远里,由我除此妖孽。”按说乘胜赶往,去与孙、周二人会合,岂非绝妙?偏因恨极妖僧,见剑光到处,旛幢尽折,邪气四散,又看出对方手忙脚乱之状,不由把事看易。百忙中,竟未听孙、周二人招呼,为想一举成功,口中大喝:“妖僧往那里走1连身追扑过去。

妖僧本就万分清急,狠毒之际,一见敌人连人带剑一齐扑到,看出来势厉害,别的法宝难于只御,把心一横,不暇再伤台下两敌,竟将葫芦照准来人一甩。葫芦口内的九寒砂,立似火箭一般激射而出。

孙同康满拟妖僧前后皆敌,势难兼顾,眼看剑光巳朝妖僧环身绕去,猛瞥见妖僧手上发出大股碧萤妖光,舍了孙、周二人迎面射来。先以为宝光护体,邪毒不侵;那知九寒砂阴毒非凡,得隙即入。宝铲新得,不能尽量发挥它的妙用;虽有仙剑,未能身剑相合,破绽颇多;妖僧又以全力施为,如何能敌?两句话不曾说完,九寒砂萤光已随着他口说手舞的空隙,把那阴寒之气侵入人身。

当时孙同康只觉得机伶伶一个寒噤过处,奇腥刺鼻,头昏目眩,周身如落冰霜之中,奇冷彻骨,再也支持不住,随即落向台上,不能言动。方想凶多吉少,同时闻得孙、周二人呼叱之声。定睛一看,妖僧因见敌人剑光强烈,又有极强宝光护体,一味连身猛进,不计利害;只管急怒相拚,仓卒之间,拿不定对方深浅;惟恐邪法无功,反受伤害,一面全力施为,一面飞身远避。这一来,孙同康固得转危为安,幸免惨死,孙、周二人也得了莫大便宜。

原来二人早想破那法台中枢要地,只为九寒砂邪法厉害,双镜不能合璧,灭了功效。妖僧防御严密,无隙可乘,事未成功,反吃困住。不料孙同康赴援情急,不知厉害,行事虽极冒失,偏生机缘巧合,无意中乘隙冲入,一到,先将台上妖旛毁去大半。

孙毓桐与他本是三生爱侣,危难关心,见他不听警告,贪功冒进,中了邪毒落地。一时情急,妖僧九寒砂已先撤响应敌;身外妖光也被双镜合压,这一瞬之间照灭,阻力尽去。虽然葫芦未破,邪法尚极厉害,无如救人心切,更不再计成败安危,竟连同伴也未及招呼,喊声不好,立纵遁光往台上飞去。

周铁瓢原是久经大敌的人物,早就料到来人要糟;事由己起,也是愁急。本心所借宝镜,自经孙同康在旁施为之后,威力大盛。双镜一经合璧运用,妖僧所持九寒砂已无所施为,只要稳扎稳打,徐图收功,胜数已定。如将两道镜光照着台上毒砂,人便无害,何况还有宝光护体—这还是骤出不意,没料到妖僧情急反噬,舍了当前强敌,轻重倒置;自己可惜应变稍迟,如能抢在前面将来人护住,令其速退,三人会合应敌,决无此事。心念才动,刚把镜光射向台上,未及开口,孙毓桐己当先飞去。

此时台上一面最重要的主旛尚在;妖僧不过吃了冷不防的亏,还有好些邪法尚未发动。视此行事,凭二人的功力,犯险还在其次;最可虑是稍占上风,妖僧带了九寒砂逃走,岂不又留后患?还不知被他毒害多少生灵。事已至此,谊无忽置;不顾按照预计,先断妖僧逃路和扫荡阵中妖氛邪气,也忙着跟踪赶去。

这本是瞬息间事,双镜重又由分而合;妖僧恰在此时,飞身纵避出去。孙毓桐法力既高,人又机智灵敏,一到便见孙同康跌坐地上,周身俱在青色精光笼罩之下,光外更有银虹环绕,分明无隙可乘。知他剑宝灵异,又曾受有佛法禁制,虽然宝主人无力主持的时候,仍能仗以防身;必是先前言动疏忽,略露空隙,致被妖砂乘虚侵入,邪毒不重,否则人早僵死。

她心方略宽,一眼瞥见台中心那面凶魂厉魄环绕的主旛,妖僧也自飞抢过来;似知九寒砂已吃镜光挡住,不能再以害人,想往主旛前抢去,右手已然扬起,待要发难,如何能容?随身飞剑,首先电掣赶往;紧跟着,扬手七八道火星也似的红光,朝妖僧当头打到。另一旁,周铁瓢一手持镜,随同破那九寒砂;另一手指着一道白光,也是直射妖旛。正好不约而同!

那旛虽然上附妖僧多年祭炼的千百凶魂厉魄,甚是厉害;无如妖僧同党三人,已在孙毓桐初来,乘其诱敌之际,故意败逃,冷不防下手除去。此外几个妖徒,有的奉命阵前候敌,有的各守四角阵地;未奉师命,不能擅离,并且法力有限,干看着急。先吃孙同康深入重地,制了机先;闹了个手忙脚乱,不能兼顾。

妖僧起初志在伤人;及见敌人落地,宝光不曾离身,援兵又到,九寒砂已难收功;方想变计,抢往中央,发动妖旛,乘敌人抵御分神之际,再把九塞砂全放出来,试上一试。能胜自好;一现败状,立带法宝逃走,日后再作复仇之计。

那知这一逃避,敌人剑光飞离稍远,门户洞开,双方均极神速,相差虽只一霎眼的工夫,孙、周二人两道剑光,已如虹飞电掣,神龙剪尾,环着那面主旛一剪立断。大片厉啸惨号声中,妖烟邪雾四下迸射;无数恶鬼影于刚刚翻滚涌现,吃剑光又圈绕上一技,立即消灭。

妖僧因先前志得意满,一时大意,骤为来敌所算,几受重伤,早将法宝放出,护身回斗。一见主旛已毁,敌人剑光如虹,正向台上残余妖旛法器扫荡;迎面又有七八枝火箭飞来,益发急怒交加。再见双镜合璧以后,虽将九寒砂敌住,自己有些相形见绌,但急切间决不能把九寒砂全数消灭。

最后一下杀手,妖僧因受师诫,尚还未用。好在仇敌援兵只此一人,已然中毒;对方法力已早见到,法台虽毁,只不再生枝节,仍可败中取胜。加以蓄仇多年,此次仇未报成,反折了几个党羽门徒,毁却好些心血祭炼的妖旛法宝;越想越恨,不甘败逃,竟欲违背乃师遗命,肆毒一拚。豁出多害生灵,造那无边大孽!

妖僧先纵退一旁,用防身妖光抵御火箭。乘着孙、周二人救护孙同康,扫减台上邪毒余氛,尚未追迫之际,表面假作不惜损耗九寒砂,与敌苦战;暗将舌尖咬碎,运用邪法玄功,正待将本身元神与妖砂相合,含着满口鲜血,向前喷去。

孙、周二人一面暗布罗网,去断妖僧逃路,立意消减九寒砂;见吃镜光照定,随减随生,妖僧一面防身抵御,依然发之不己。暗忖这类毒砂炼时极难,仰此相持,终必全灭;并且越往后越糟,命也难保。自己最虑妖僧带宝逃走,一个阻他不住,便留后患。妖僧纵极凶横任性,焉有不知之理?明知不济,怎肯将此性命相连之宝,就此连人一齐逐渐葬送?方疑有诈,正自寻思戒备,妖僧口角微动,面色忽转狞厉;毒砂碧萤妖光,也是时强时弱,闪幻不定。

孙毓桐首先警觉,看出妖僧必是背城借一,竟拚奇险,欲以本身元灵与身相合,伤人泄忿。自己虽然不怕,孙同康人已中毒受伤,怎禁得住对方全力一击。就算宝光神奇,不致震散,但他一铲一剑无人主持;经此剧裂震荡,毒砂邪氛得隙即入。此与先前威力不同,中上必无生理。偏生敌人急怒相拚,毒砂虽吃镜光挡住,逐渐消耗,仍是大量涌来;就地防护尚可,此时将人救出险地,却是不能。一旦发生钜变,万难兼顾。心念才动,妖僧把口一张,一片血焰,立时喷出。

孙、周二人见状大惊,知道不妙;孙毓桐更是惶急,一声断喝,正待犯险,以全力拚外抢护。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血焰离口,暴涨散布,将与九寒砂会合伤人、危机不容一瞬之际,倏地震天价一个大霹雷,由当空直射下来。来势比电还急,金光一闪,眼前奇亮,千百团迅雷同时爆委,恰向妖僧迎头打下!一声惨叫过处,妖僧仰翻跌倒;一个通体精赤、血焰环绕的小番僧,正由头上飞起,似要抢那手中葫芦。紧跟着,一道青光斜射过来。妖僧元神似知不妙,待要飞身往东北方冲空逃去。

孙毓桐看出来了帮手,心中大慰:见妖僧一倒,葫芦中九寒砂无人主持;势已大衰,满阵均是雷火红光飞涌。知道妖僧元神如被逃走,不特仍可为害,那九寒砂与他心灵相通,只一逃走,仍吃收去。幸他惶急心慌,乱了步数,想连葫芦抢走,自误事机,正好除他。方喝:“周道友速用宝镜制住毒砂,勿令横溢。”正要飞身追杀。

一言未毕,来人已自现身;并还内行,未将葫芦斩破。青光到处,先将下手中葫芦夺去;紧跟着,扬手一片极淡薄的轻烟,恰抢在前面,晃眼展布反兜回来,似网鸟一般将妖憎元神兜住。葫芦中九寒砂碧色萤光,已吃周铁瓢赶上,用镜光闭住。来人也下理会,将手一招,空中云网便自飞降,连葫芦一齐网去,毒砂妖光便不再冒起。

孙毓桐见来人是个道童,生得凹鼻突眼,身黑如铁,又瘦又干;背插双铁奖,和一短剑,剑光己自收回,腰悬宵囊;目光如电,炯炯照人,形容甚是丑怪。知是正教门下高弟,不知怎会来援?方要趋前致谢,忽听空中有人道:“纪师兄,后逃四妖徒连那土豪,俱巳被我追上杀死。你不是要到天琴壑毕大姊那里,还她惜的法宝么?我往武常见过青璜姊姊,就去金鞭崖等你。快把丹药交与孙大姊,走吧!”

孙毓桐一听,猛想起来人,与平日所闻青城派门下高弟纪异一般无二。空中说话的,必是红菱磴散仙银须叟爱徒、司青璜之弟,火仙猿司明无疑。忙唤道:“是明弟么?竽我谢过纪道友,陪你见令姊去。此次承你和纪道友相助,必是令姊所约,我料她许在荒居相待呢!”纪异已然走近,未容礼谢,便取出一粒丹药递过,说道:

“昨日司道友去往青城,本意约了虞、吕二位师姊来援,不料均不在山;又赶往红菱磴,恰值我与明弟一起。因半边大师曾示先机,你那前生好友有难,尚要应过,必须到得恰是时候。邪法厉害,尤其九寒砂如不全数消减,定必贻毒人间,引起大疫。我见为时尚早,便与明弟约好时地,自往天琴壑找寻我的义姊,借用法宝。

“来时途中遇一道友,稍为耽延。明弟已然先到,曾与令友相见;支意拦他,算计我快到时再来,免此一难。始而令友误认他是妖党,又有一位老前辈将他唤走;说是定数难移,令友非此不能完全夙愿,只得走去。嗣在阵前隐身相候,虽知令友人阵,定必受伤,无如爱莫能助;只得候到我来,一同下手。她因令友后来对他甚是谦和,明知有难,不曾助免,故此不愿相见。令友虽仗白阳真人灵药以及防身法宝之力,中毒不重,但也仅免惨死,复原甚难。幸他另有仙缘遇合,终可转祸为福。

“我义姊花奇闻说此事,特将她师父韩仙子所赐灵丹赠他一粒,护住真灵,并免奇寒苦痛;否则,此沙奇毒,即便回生,本身元气也必大伤,无从挽救了。我尚须将妖僧元神,连些毒砂送交毕、花两位姊姊炼化;明日又是诸同门回山会集之期,必须赶回。好在妖阵已破,残氛易减,我去了。”

纪异说罢,不俟答言,一道青光已疾如闪电,刺空飞去。

孙毓桐久闻来这两人,性情奇特;尤其纪异,除未成道前所结交的两义姊外,休说外人,连同门师姊妹在一起,都不多交谈。人已飞走,只得罢了。便与周铁瓢合力,仍用双镜消灭残尸邪气。

一切停当,天还未亮。好在妖僧自知九寒砂阴毒,到时如被敌人震散些许,随风浮沉,中人立死;已今士豪将当地佃户居人全数迁避,欲俟事完,经他行法收集残氛,再令回转,以防伤害自己人。只管雷火横空,烈焰高起,并无一人在侧;除妖僧师徒外,土著一人未伤。当将孙同康护身宝光收去,灵丹早已塞入口内;只向周铁瓢取回所借宝镜,匆匆叙别,行法护着孙同康,带同飞回山去。

这时孙同康身上奇冷如冰,痛楚无比,知觉未失。孙毓桐三生爱侣,自更关切,事又由己而起;见他身寒如冰,不能言动,痛苦之状,由不得念切心乱,竟把日前所想忘了一个干净,抱了同飞。一到,便往栖凤坪内洞卧室中飞去,匆匆放向自己榻上,设法解救。

紫、青二女早在伫盼,见师叔身受重伤,被师父抱了回来。虽然事前有人说过,意中之事,也自惶急;赶急随同入内,相助乃师救护。孙毓桐关心过甚,以为韩仙子灵丹虽有奇效,终恐邪毒太重;欲使受伤人少受痛苦,在药力未发动前,运用玄功真气,先去寒毒邪气。便不再顾虑,坐向榻上,令紫、青二女各持一面宝镜照定,自将孙同康扶起对面盘坐,将真气凝炼,嘴对嘴度将过去。

那知孙同康屡世修为,根骨甚厚,虽中邪毒,不能出声说话,心仍明白,看得毕真。服药不久,寒痛已渐消失,只为看出心上人对他爱护周至,又复触动情怀;这时面带苦痛,一半故意做作,想得对方怜惜。及见心上人亲手扶持,软玉温香,居然在抱,方自忻慰,感沦肌骨。跟着又见对方樱口凑将上来;两唇才接,一股阳和之气带着一缕温香,立时度入口中;由咽喉注入,充沛全身,舒畅异常,这都不在话下。

最可喜是,自从一见容光,玉人情影便深印心头,成了刻骨相思。休说比翼双栖,常相厮守;但能一亲玉肌,死也无憾。只为向道心坚,仙凡分隔,惟恐少有忤犯,强制妄念,平日连多看两眼俱都不敢。想不到一夜之间,情景剧变!不特对面扶抱,饱餐秀色,并还唇口相接,温馨徐度。似此关爱,情重可想。世间上最难消受美人恩!由不得魄化心融,神思陶醉。如非四肢无力,又加平素老成,知道对方不避嫌疑,志在救人,真恨不能伸手反抱向怀,尽情亲爱个够,才称心意。

他心怦怦乱跳,正涉遐思。见孙毓桐本是面带愁容,手扶双肩,以口度气;忽似有什警觉,将一双净如澄波妙目,看了自己一眼,立撤香吻,松手退去。当时春生两类,似嗔四喜,又似带着一点羞意,看去越发娇媚。以前虽也调傥大方,但是容颜庄丽,婀娜之中含有刚健;尤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炯炯双瞳,隐寓威棱,令人不发逼视。似此颊晕红潮,娇羞薄愠,尚属初见。

同康爱极忘形,情不自禁,意想伸手去抱。那知急切间邪毒不曾去净,只管痛止寒消,四肢仍是棉软无力。寒毒冻凝的筋骨血髓,刚吃药力真气融化,知觉初复,本应痛不可当,幸仗灵药定痛;又当目注心上人,心醉神迷、万虑旨志之际,重创奇痛已止,渐入愈境,一点小酸痛,自不留意。不过无甚动作还可,这一想伸手,结局手未抬起,反因真力渐渐局部复原,不能匀贯全身,力用得又猛,伤处受了强烈震撼;两臂骨宛如寸寸断裂,奇痛难禁,几乎疼量过去。

孙毓桐原因真气度入以后,鬃觉对方所受寒毒,不如预想之重。又看出对方痴看自己,目光隐蕴无限热情,愁苦之容已消,分明先前有些作伪。自己志切救人,竟忘顾忌;虽是神仙中人,也不禁有些羞悔。方自作色微愠,想要开口;猛瞥见孙同康面容惨变,头上冷汗直冒,往后便倒。心肠一软,由不得伸手抢护,轻轻扶令就枕。

仓卒中,孙毓桐并未看出用力所致;只当三生爱侣,劫后重逢,相爱太切。因还不知前生底细,把自己视若天人;只管爱极,不敢稍为表现;及见自己不避嫌疑,以口度气,自更情动于中,不免遐思。后再猛一作色撤退,只当心思已被看破;惟恐就此决绝,忧急过甚,血脉偿张,激发伤痛所致。如非屡世恩爱缠绵,宁舍天仙位业,不愿夫妻分离,也不会有今生遇合。不过这一世,自己转劫较早,修为已有根底;意欲将此夙世情缘割断,各修上乘功果,早证仙业,今其早日入山拜师,勿再留连牵绊。偏生定数难移,反累他受此苦难。自己不践夙约,他并不知就里,如何怪人?同时又见痛楚之状,越生怜惜,便安慰道:

“韩仙子灵丹神效,经我真气助化寒毒;你又根骨深厚,按理痛冷当止。适忽剧痛,想是有什么激动,一会必可复原,明早即能起坐行走。你我前生,本是同门至好;此次中毒亦由我而起,故此不避嫌疑相救。你却要安心静养,不可愁急。一切前因后果,日后自知,此时言动不得。少时我还有人来访,且闭目养神吧。”

孙同康原因用力冒失,震动伤处,痛过一阵也就转好。加以药力得真气催动,灵效全发,痛已全止。见心上人这等温柔抚恳,并无见怪之意,反说彼此夙世同道至交;好生忻幸,感激欲泣。自觉已能出声说话,心说:“好姊姊,你不令说话无妨,怎叫我把眼闭上,连人也不令看?”方自寻思,孙毓桐说完,便自转身欲行。情不自禁,脱口低呼了声:“姊姊!”

孙毓桐知他不舍己走,回眸佯愠道:“少时石、司二位姊妹必要来访。回时匆促,忘却已服灵丹;为了便于调治,将你安置在我房内。你听我话,静养安歇;改日与你长谈,就知我的心意了。”说时,粉面微又一红,立即回身走出。

孙同康见她回眸笑语,无限丰神,词意更是亲切,隐寓深情,由不得心又一荡。还想开口,忽见紫燕暗中摇手示意;随听远远破空之声,青萍赶了出去,知有人来,只得罢了。

紫燕先住外楼去看了看,回向榻前,悄声说道:“师叔怎不知足?实不相瞒,我自那日初遇师叔,觉着就说事由我藉马夺宝而起,难怪来人,师父斥责我们也就够了,如何将来人接到家中下榻,如此厚待?心还不服;后听师父与司师叔争论,才知师叔与师父竟有好几世的渊源。便师父在此隐居,也为等候师叔转劫重逢,将那隐藏千年的另一面宝镜得到,使双镜合璧,同修仙业。

“不过师父性情外和内刚,加以前两生为和师叔情分太厚,招来许多苦孽,终于先后兵解。意欲变计,请师叔独往峨嵋寻师,免稽正果。不料阴错阳差,为防师叔同往,斗法受伤,结局受伤更重。适见师父对师叔情形,病愈后必有话说。此事暗中又有六姑与石二师伯主持劝说,同修仙业大是有望。

“本是三生旧侣,只要师叔发情止礼,不生世俗之念,日后必能与师父常在一起;如若言行失检,使师父心生疑忌,此次分手,便难再相见了。我是门人后辈,又蒙师父深恩教养,本来不应多口;只为六姑两次叮咛,说是定数如此,为想彼此都好,特意偷偷奉告。师叔真不可造次呢!”

孙同康先听紫燕前半语言,自己与心上人,前两生不是夫妻也是同门至契,心方一喜;忽听后半警告之言,不知紫燕因石、司二女仙,力言乃师与孙同康三生情缘,彼此各有信誓;况如嵩山二老作主,事早前定。

偏生孙毓桐转世在前,十岁便被一女仙收到门下,多年修为,功力巳深;又眷怀今生师门厚恩,意欲免却这段情缘,只与孙同康见上一面,应了妙一真人双镜合璧之言,便各奔前途,自修仙业。日后再往峨嵋,参拜前生师长,自消以前愿约;免在尘世多留一甲子,受上魔扰,还许贻误上乘功果。见孙同康应接受伤,果如司青璜之言,双方又都深清流露。紫燕表面泄机,实则是想:师父道心坚定,便师叔也极正直端谨;如能事前提醒勿生绮念,只与师父作个名色夫妻,合籍双修,同证上乘仙业,岂非绝妙?

孙同康自然信以为真,暗忖对方必是为了前生夙契,才对我深情关爱;如因此生出妄念,就以前生情谊,不致绝交,也必轻视生忿。并且自己也是同道之人,照适才那等想法,岂非误人误己?心方警惕,猛又想到:朱、白二仙师既令我入川,如何又有“遇桐则止,眉顶双栖”等四句偈语留在石上?越想越怪,正自喜虑交集,忽听遥呼紫燕,似是司青璜的口音。紫燕低嘱道:“请师叔记住我的话,免致两误。六姑唤我,也许师父知道师叔往援,由我怂凭,还要受责呢!”说罢匆匆走出。

孙同康思潮起伏了一阵,神倦欲眠,不觉昏沉睡去。隔了些时醒转,室中无人,觉着四肢动作自如,痛楚全消。试起身下床走了几步,均无异状,以为痊愈,心甚喜慰。隐闻前楼笑语之声,知道客尚未走,心中一动,打算寻去。暗付:“心上人为我伤重,才不避嫌疑相救;如知病愈,必要迁回原地,连这里也不能再住,如何与之亲近?不如装病在此,纵不能再亲玉肌,多承望她一点颜色,总可如愿。只是这等行诈,于理不合,如被看出,反而不美。”

孙同康心方踌躇,猛又想起,此时必已天明,该是开读仙示时期。嵩山石上四句偈语,为何与仙人命速起身之言不符?自己与孙毓桐的渊源遇合,想必也有明示。想到这里,忙伸手采取那封贴胸密存的柬帖,已不知去向。

这一急,真非同小可!一看室中,铲、剑、宝囊均经主人取下,连同宝镜放向榻旁玉几之上。他看长衣不见,床边却放着一身新衣;拿起一试,甚是称体,料是旧衣污损,以此相换。记得柬帖密藏内衣袋内,甚是珍秘;对敌前还曾取视,尚未失落,如何不见,难道有人取去?又觉不会。心方愁急,育萍忽然走进,笑道:”师叔大难得脱,实是可喜!现在六姑又来与师父在前楼叙谈,命我请师叔往见呢。”

(下文有雪龙复归旧主、孙氏夫妻遭难好合、巧遇兽王彭勃、同隐洞天庄、五友结盟上峨嵋等绝妙惊险情节——编按:原书第二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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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劳燕竟同飞迢遥关山浓情似酒匡床容小憩迷离春梦美意如云

蜀山剑侠新传 5劳燕竟同飞迢遥关山浓情似酒匡床容小憩迷离春梦美意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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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5劳燕竟同飞迢遥关山浓情似酒匡床容小憩迷离春梦美意如云

容哥儿一面听他的说,一面运气相试,果觉中掌的右臂上,有一股热力,在侵慢的向上伸延扩展,心中暗自震骇,忖道:“看来她说的并非虚语。”

只听那中年妇人接道:“正因那毒性发作的缓慢,你将尝尽病榻折磨的痛苦,十二个时辰之后,你即失去主宰自己的能力,静静的等待着死亡,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想你的亲人。”

容哥儿一直肃立不动,静静的听着。

那中年妇人停了一阵,仍不见容哥接口,又道:“容公子,你知道老身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事吗?”

容哥儿道:“你让我心生恐惧,求你治疗?”

中年妇人道:“容公子果然是聪明得很,死了实是可惜。”

容哥儿道:“我如不畏死亡,不知老前辈还有什么手段对付在下?”

中年妇人脸色一变,道:“有!老身实不愿在你容公子的身上加诸酷刑,但你容公子苦苦逼迫老身,实叫老身为难得很。”

容哥儿仰天打个哈哈道:“老前辈有什么恶毒手段,尽管施尽!不过,有一事叫在下死不瞑目。”

中年妇人道:“什么事?”

容哥儿道:“在下一直未见过那真正的一天君主,实为一大憾事。”

这几句话说的声音很高,似是有意的让那紫帷后面之人听到。

中年妇人沉吟了一阵,道:“你已经决心死了,见他不见他,有何不同?”

容哥儿道:“我要证实我心中所思,那一天君主是何许人物?”

突然站起身子,直向紫色帷幕走了过去。

那中年妇人似是料不到容哥儿有这一着,急急喝道:“你要找死吗?快些站住。”喝声中右手疾起,直向容哥儿右肩抓去。

她出手快速无比,容哥儿还未打进紫帷,那中年妇人的右手,已经搭在了容哥儿的肩头之上。

容哥儿右肩一沉,右手臂抛出,一招“巧打金铃”,反向那中年妇人右肘上打去。他虽然右手受伤,但因掌毒发作迟缓,尚有拒敌之力,这一击更是全力出手。

那中年妇人只想抓住容哥,阻拦他走入那紫帷中去,但因容哥儿反击之势,快速异常,迫得她不得不回掌自保,右手一转,啪的一声,硬接一招。

容哥儿受伤的右手,又硬和那中年妇人拼了一招,只觉腕掌间一阵剧疼,几乎失声叫出。但这一掌,也阻止了中年妇人的攻势,使他走入了紫帷中去。

那中年妇人心中大急,怒喝一声,突然反手一指,点向玉梅。

玉梅骤不及防,待要让避已自不及,被那中年妇人一指戳中穴道,刚刚站起的身子,突然又掉了下去。

那中年妇人一指点倒玉梅,望也不望玉梅一眼,紧随在容哥儿的身后,行人那紫色的帷子中去。

容哥儿行进紫色帷子之后,只见一个全身黑衣,身材娇小的人,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之上。不禁喃喃自语,道:“果然在找意料之中。”

那黑衣人背对紫帷而坐,但交椅和衣袂,还在微微的颤动,显然,她是以极快速的方法,转过了一个方向。

这其间,只不过一瞬工夫,那中年妇人已然紧随而入,扬手一掌,劈了下去。

她心中似是怒极,出手再不留情,掌势直奥向容哥儿的后背。

容哥儿急急向前冲了两步,避开中年妇人一击,左手一抬,发出一掌,反击过去。原来,他右手伤势沉重,骨痛如折,已然没有反击的能力了。

但闻虎皮椅上,坐的黑衣人清脆的声音,传入耳际,道:“雪姑,住手。”

那中年妇人第二招已经攻出,闻声突然又收回去。

黑衣人举起左手一挥,道:“你下去吧!把那女娃儿也一起带走,我要和这位容相公好好的谈谈。”那中年妇人先是一怔,继而欠身一礼,退出紫帷。

容哥儿右手如废,心想今日已然难再逃过毒手,确不料那黑衣人竟然从中阻拦,心中大是奇怪。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转过身子,面对容哥儿,缓缓说道:“你一直想见我,是吗?”声音柔美,动听至极。

容哥儿道:“你就是真真实实的一天君主吗?”

黑衣人道:“现在是我,过去不是……”

容哥儿道:“这话怎么说?”

黑衣人道:“事情很简单,你怎么不肯用心想想呢?”

容哥儿道:“姑娘之意,可是说,你是在他人之后,接下了这一天君主之位?”

黑衣人道:“你很聪明。”

容哥儿道:“在下受伤很重,照那雪姑的说法,我似乎非死不可了

黑衣人沉吟了一阵,道:“你此刻身受的毒伤不轻,能够救你的,只有我和雪姑两人,不过,还有一个人,也许有此能耐。我做事,一向不愿留下任何一个疏忽漏洞,因此,你在未死之前,还有一丝生机。”

容哥儿淡淡一笑,道:“有一件事,强过我对生死的重视。”

黑衣人道:“什么事,如此重要?”

容哥儿道:“那就是一睹你真正面目。”

黑衣人道:“嗯!想不到我还有这大魔力,竟能使一个人生死不顾的,只想见我一面。”

容哥儿道:“在下有着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证明内心的推断是否有误。”

黑衣人道:“这么说来,在你的内心之中,早已有了一个概念,是吗?”

容哥儿道:“不错。”

黑衣人道:“那很好,你可否说出你心中推想的人物?”

容哥儿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照在下推断,阁下是金风门中的江大姑娘,江烟霞。”言罢。双目炯炯盯注那黑衣人的反应。

只听那黑衣人格格一声脆笑,道:“你可想证实你的推断吗?”

容哥儿道:“在下满腹愿望,以此最强。”

黑衣人道:“可惜的是,世间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想证明心中之疑,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容哥儿道:“什么代价?”

黑衣人道:“死亡!我可以让你证明你心中的推想,但必须付出死亡的保证。”

容哥儿道:“肥不知要在下如何一个死亡法?”

黑衣人道:“简单得很,我给你一粒天下至毒的药物,你先服用下去,然后我再取下面具,让你证实心中所思。”

容哥儿道:“好吧!”

黑衣人指指靠窗处一张小桌,道:“在那木桌正中抽屉之内,有一个黑色的铁盒,打开盒盖就是,你自己去取!

容哥儿双目凝注在那黑衣人身上瞧了一阵,缓步行近木桌,伸手拉开独屉,果然见到一个黑色铁盒,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放着二粒黄豆大小白色丹丸。

容哥儿伸手取了一粒,托在掌心之上,道:“可是这白色药丸?”

黑衣人点点头,道:“不错,你要再想想是否该吃。”

容哥儿一举手,吞下药丸道:“现在阁下可以取下面具了?”

黑衣人缓缓取下面具,笑道:“其实你已经猜对了,为什么还要付出死亡的代价?”

容哥儿凝目望去,烛光下,只见一张轮廓秀美,面色苍白的脸儿,正是金凤门中的江大姑娘。容哥儿虽然已经猜中是她,但一旦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仍不禁有些愕然,道:“果然是你!”

江烟霞理一理长发,道:“不错,被你猜中了。”

容哥儿长长吁一口气,道:“当世武林之间,有几人能够想到,谋划称霸武林,依仗药物,统帅着近千武林高手的人物,竟然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孩子!”

江烟霞笑道:“但是你猜中了啊!你值得自傲了。”

容哥儿道:“那是因为在下太敬佩江姑娘才华了。虽然是匆匆几面,但姑娘却表现了惊人的才华,在下想不出世间,还有比你江姑娘再聪明的人了,因此,常常想到姑娘。”

江烟霞微微一笑,说道:“没有那两次会晤,你今天也许不会死了

容哥儿心愿既偿,突然感觉一种死的悲哀,黯然无语,不觉垂下头来。

江烟霞淡淡一笑,道:“怎么?后悔了,是吗?”

容哥儿抬头望了江烟霞一眼,道:“在下并不畏死,只是感觉到死得太早了一些,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江烟霞笑道:“我看到很多人,他们都有着慷慨赴死的精神,可惜的是,他们冷静下来想一会,大部都改变了初衷,自然不能深怪你容相公了。”她说话十分温和,盈盈微笑,神情娇柔,直似和闺中好友,促膝谈心,丝毫不见敌意。

容哥儿伸手摸摸怀中的剑谱,和那有关自己身世的记述,竟然连阅读的时间,也是没有,就要糊糊涂涂的死去。

想到伤心之处,不禁长叹一声,望了那江烟霞一眼,欲言又止。

江烟霞柔声说道:“坐下来,不要紧张,这药物虽然恶毒,但死亡时并无痛苦,我原是为自己准备的应用之物,想不到你却先我服用了一粒……”

容哥儿接道:“怎么?你随时准备死亡?”

江烟霞道:“俞若仙不是等闲人物,令堂更是位很难对付的放手,如若她们能够早两年联手合作,我绝然不是对手,因此,我不得不早。作准备,万一事败,服药自绝。”

容哥儿道:“现在,她们联手晚了吗?”

江烟霞道:“晚了一些,但他们还有机会。”

容哥儿沉吟了一阵,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不知姑娘可否见告?”

江烟霞娇媚一笑,道:“反正你死定了,多告诉一些事,又有何妨?”

容哥儿道:“天下武林和你何仇何恨,你为什么要举行这次‘求命大会’?”

江烟霞笑道:“我如不举行这次求命大会,他们岂不要相继毒发而亡?你说这是为作恶,还是行善?”

容哥儿冷笑一声,道:“如若你不在暗中施展毒手,这些人就根本不会中毒了。”

江烟霞微微一笑,道:“你是说我在这些人身上下了毒?”

容哥儿道:“你是真正的一天君主,自然是你下的毒手。”

江烟霞道:“你看我今年几岁?”

容哥儿怔了一怔,仔细的打量了江烟霞一阵,道:“在下看姑娘不足二十岁。”

江烟霞道:“他们中毒已经多年,怎么能是我下的毒呢?”

容哥儿道:“那么你召开求命大会用心何在?”

江烟霞道:“你一定要知道吗?”

容哥儿道:“在下心中十分迫切知晓内情。”

江烟霞道:“好吧!对一个将要死亡的人,我一定不会使他太过失望……”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我举行这次‘求命大会’,使武林道上中毒之人,全都解去内腑之素。”

容哥儿道:“这么说来,你是在做好事了?”

江烟霞道:“那也不是。”

容哥儿道:“你的用心何在?”

江烟霞微微一笑,道:“我要解除他们内腑之毒,然后收归己用。”

容哥儿叹息一声,闭上双目,不再多言。

只觉神志逐渐迷们,终于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容哥儿迷悯的神智,竟然清醒过来;

睁眼看去,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棕榻之上。这是一个布置华美的房间,木桌上置放着一支火烛,四壁慢以鹅黄色的经子,幽雅中,别有一种高洁的气氛。

容哥儿暗道:“我大概是死了,想不到阴曹地府之中,竟然有这等优美的住所,纵然是在阳世,也是不易找到。”

他缓缓站起身子,正待起身下床,忽闻一阵步履之声,传了进来。

素帘启动,江烟霞缓步走了进来。

容哥儿眼看江烟霞出现于此,不禁一呆,道:“怎么?江姑娘也死了吗?”

江烟霞柔和一笑道:“咱们都没有死,阴曹地府,是一片冷漠的世界,哪里会有此刻这等柔和清静之处?”

容哥儿道:“这是什么地方?”

江烟霞道:“我的住所。”

容哥儿又是一怔,道:“江大姑娘的闺房?”

江烟霞道:“对待像你容公子这样的贵宾,不算委屈吧?”

容哥儿心神逐渐静了下来道:“江姑娘,你这般戏弄在下,不知是何用心?”

江烟霞笑道:“容公子替我送来了邓玉龙的剑话,我怎能不感激万分呢?”

容哥儿剑眉扬动,怒声喝道:“那剑谱现在何处?”

江烟霞道:“已然物归原主。”

容哥儿道:“你们把它抄写了一本副册?

江烟霞道:“我阅读了三遍,已然字字记在心中,不用再抄写副册了。”

容哥儿冷然一笑道:“在下身上还带有一册记述,想是姑娘也已看过了。”

江烟霞神‘情肃然地说道:“那是令堂的手笔,记述着有关你的身世。”

容哥儿道:“不错,姑娘也已经熟记内心之中了?”

江烟霞道:“我应该仔细阅读一遍才是,可惜我发觉了书中记述之事,就未再阅读下去。”

容哥儿忽然想起了玉梅的生死,忍不住问道:“和在下同来的一位姑娘,现在是生是死?”

江烟霞道:“她还好好的活着……”语声微微一顿,接道:“俞若仙派你们主婢二人来此,别有用心,想来你心中早已明白?”

容哥儿道:“什么用心?”

江烟霞脸色凝重地说道:“俞若仙把令堂拖入漩涡,所以,才派你们主婢到此,她知道你们主婢进此险地,绝无法幸免被擒的噩运!”

容哥儿道:“我们沦此被擒,对万上门主又有什么好处?”

江烟霞道:“只有你们主婢身陷此地之后,令堂才肯全心全意的和我为敌。”

容哥儿道:“家母已经答允了和万上门主合作,自然是言出必践,那万上门主似是用不着再施用什么手段了。”

江烟霞道:“过去,贱妾也以为如是,但此刻,却又观念大变了。”

容哥儿道:“为什么?”

江烟霞道:“因为我们在玉梅口中,探知了很多有关令堂的事迹

容哥儿冷笑一声道:“姑娘外貌柔和,一脸病容,谁又会想到你竟是统帅着数百位高手的一天君主呢?”

江烟霞扬了杨柳眉儿,似想发作,但她终于又忍了下车缓缓说道:“容相公,任何一个人的忍耐,都有个限度,如果你一定要激怒我,那也并非是太难的事。”

容哥儿心中暗作盘算,道:“江湖之上,讲究机诈,此刻,我命在握其手,似是不直逼她翻脸……”

但闻江烟霞冷冷接道:“容相公不要心个误会,认为贱妾时你有情,才这样放纵你。我不忍杀作,只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妹妹,你误认我对你有情,那就想错了。”

容哥儿心意已改;不再处处顶撞,当下说道:“令妹现在何处?”

江烟霞举手理一下秀发,道:“怎么?你很挂念她,是吗?”

容哥儿道:“令妹虽然玩世不恭,但她确有一种巾帼豪气。”

江烟霞道:“我们姊妹生性不同,会妹员长辛与跨子伯蛐的们姐,却是极工心机……”

容哥儿接道:“这些话我们谈不报机,不田再谈了,此刻咱们被拽,姑娘想杀未杀不知准备如何处置在下?”

江烟霞道:“看在会妹的面上,我替你留下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

容哥儿道:“哪两条路?”

江烟霞道:“第一条,自然是和我合作最好,对我对你,都是最为有利。”

容哥儿道:“在下觉得注一条路,很难行得通,姑娘请讲第二条路。”

江烟霞道:“二条路,我送你和玉梅出去,让你们离开此地,此后为化敌为友,随你之便了。”

容哥儿沉吟了一阵,道:“姑娘此言可是出自肺腑?”

江烟霞道:“不论是否出自肺腑,但我既然说出口来,自然说了就算。”

容哥儿道:“没有附带条件?”

江烟霞道:“没有什么附带条件,你要走,立8阿以请便。”

容哥儿缓缓说道:“你不怕在下和你再行为敌吗?”

江烟霞格格一笑,道:“怕又如何?”

容哥儿率然轻轻叹息一声,道:“在下未去之前,想奉劝姑娘几句话。”

江烟霞道:“嗯!什么事?尽管清说。”

容哥儿道:“目下武林形势,已然十分混乱,姑娘才慧绝世,武功高强,如果能挺身而起,放弃武林霸业之图,立可使混乱的武林局面,镇静下来,姑娘何乐而不为呢?”

江烟霞淡淡一笑,道:“话是几句,只是说得太晚了一些。”

容哥儿道:“此刻时日末晚,只要姑娘能够觉醒,在下愿代姑娘从中说合,罢手息争。”

江烟霞道:“你替我和谁说合?”

容哥儿道:“替你和万上门主说合。”

江烟霞脸色一沉,说道:“容相公,你既然决定要走,贱妾有几句话,希望你带回去,转告给俞若他和令堂。”

容哥儿忽然发觉到那江烟霞苍白的脸上,泛现出一片杀机,不禁为之一呆。

但闻江烟霞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告诉令堂和俞若仙,在我本读那邓玉龙剑谱之前,对他们两位确然还有点顾虑,但此刻情势有些不同了……”

举手理一下长长的秀发,接道:“此刻他们如若能够及时回头,时候末晚,如若她们能够撒手不管,武林经此一变之后,并非如你想象的那么恶劣,如若他们硬要插手其间,只有把事情闹得更糟了。”

容哥儿道:“古往今来,武林道上,不知有多少人为了维护传统正义,洒热血,抛头颅,在所不惜……”

江烟霞冷笑一声,接道:“容相公豪气凌云贱妾极是佩服,湖畔已然备好小舟,容公子若不要贱妾相送,尽管自行登舟,驾舟人会把容相公送到俞若仙停身所在。”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十分婉转,但实际上却无疑下了逐客之令。

容哥儿站起身子,缓缓说道:“不论江姑娘用心何在,在下都该一谢不杀之情。”

江烟霞端坐不动,淡淡一笑,道:“不用谢了。”

容哥儿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前行去。

行出门外,只见一个女婢,掌灯在室外相候。

那执灯女婢道:“女婢奉命在此等候相公。”

容哥儿心中暗道:“看来,那江烟霞早已料到我不会答允和她合作了。”

心中念转,口中说道:“有劳姑娘带路了。”

那执灯女婢当先向前行去。容哥儿随在那女婢身后,一面行走,一面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邓玉龙的剑谱,和母亲手记,果是原物,心中稍感宽慰。

在行进之中,容哥儿暗中察看,此刻置身之地已然不是那石堡所在,但见黑夜中人影幢幢,防守极是森严。执灯女婢,步行极为迅速,快得使容哥儿无法细察四面景物。

转了几个弯子后,已然到了水边。

容哥儿抬头看过去,果见一艘木船,已然靠岸而停。

两个全身黑衣的摇橹大汉坐在船尾。

执灯女婢欠身一礼,道:“容相公请上船吧!”

也不待容哥儿答话,转身急步而去。

容哥儿望着那女婢背影,消失不见,才缓缓登上木舟。

这是一臾梭形快舟,舱位甚小。仅可容四人坐下。

两个坐在船尾的黑衣大汉,虽知容哥儿登上木舟,但却连头也未转一下。

容哥儿举步行人舱中坐下,心中暗道:“白娘子取去我的至得到,人也失约末至,想必是已被江烟霞发觉了她的行踪,予以囚禁了。”

付思之间,忽闻步履声响。一个劲装大汉,手执烛火登舟,放下火烛,和一个木盒,转身自去。

容哥儿才望了那木盒一眼,只觉那木盒十分精致,却不知放的何物,心中虽然生疑,却未动手查看。

又过了片刻,又是一阵步履之声,传了过来。

容哥儿此刻,有着无比的镇静,竟然连头也不回。

只听一声清脆、惊愕的声音,传了过来,道:“少爷,你无恙吗?”

容哥儿回目望去,只见玉梅站在舱门口处,满脸惊愕之色,望看容哥儿发呆。

容哥儿轻轻叹息一声举手一招,道:“俄很好。”

玉梅缓缓流下泪来,道:“他们以少爷生死作为要挟,迫我说出很多内情。”

容哥儿道:“不能怪你,你坐下来,咱们再谈。”

玉梅缓缓坐下身子,道:“他们说少爷已成残废,而且带找到行刑室外查看,果见少爷卧在一张木榻之上,双腿上尽为鲜血染红……”

只听沙沙几声轻响;小船离岸向前疾驰而去。

容哥儿接道:“他们用把我迷了过去,摆出一副身受惨刑之状,你不知底细,自然是要受他们之骗了。”

玉梅轻轻叹息一声,道:“小婢早该想到才是,竟然一时大意,被他们骗去了全部秘密。”

容哥儿道:“什么秘密?”

玉梅道:“夫人山居中事,除了小婢之外,很少有人知道。”

容哥儿摇头笑道:“不用引咎不安了,这些事,也莫不得什么秘密。”

玉梅眼看容哥儿不但毫无责备自己之意,而且神情轻松,毫无讶异之感,心中大感奇怪,暗道:“难道他经历之事,更重我十倍百倍吗?”

想到船捎上,还坐有两个摇船之人,也就不再多问,回目一项,看到了那只木盒,变转话题问道:“这盒中放的什么广

容哥儿摇摇头道:“不知道。”

玉海低声说道:“要不要小婢打开瞧瞧?”

容哥儿略一沉吟,道:“最好不要,他送这木盒来,用心也就在希望我们打开看看,我就是不要看它。”突然举手熄去舱中烛火,接道:“玉梅姐姐,咱们借此时刻坐息一阵,养养精神吧广两人不再谈话,小舟上陡然间沉寂下来。

那两个摇舟大汉,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一顿饭工夫之久,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色,已然是破晓时光。

容哥儿突然站起身子,行向船头,长长吁一口气,转目四顾。

晨光中,只见浩渺水面上泛起一片水雾。

两个摇橹大汉,一直运臂摇橹,望也不望穿哥儿一眼。

忽然间,快舟一个急转,直向正前行去。这时,晨光渐强已隐隐可见湖岸景物。

快舟如箭,眨眼间梭形快舟已然靠近湖岸。

那两个摇橹大汉,同时站起身子,左面一个人冷冷说道:“到了,两位请下船吧!”

右首那大汉道:“两位的东西别忘记带了!”

容哥儿道:“什么东西?”

那大汉道:“搬上已经交代,这木盒让两位带走。”

玉梅转身入舱,取过木盒,两人双双跳下梭形快舟。

那两个摇椅大汉,待两人身子跳起就立刻掉转船头而去。

玉梅放下手中木盒,道:“少爷,不知道这木盒中装的何物,咱们打开盒盖着看如何?”容哥儿道:“要多多小心!”

玉梅应了一声,把木盒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

仔细一瞧,不禁失声大叫,道:“人头!”

容哥儿道:“什么人头?”

玉梅道:“女人头。”

容哥儿缓步行了过来,仔细一看,长长叹息一声,道:“是白娘子,唉!无怪她失约未来,原来早已被杀死。”

玉梅合上木盖,道:“她给了咱们这一颗人头,不知是何用心广

容哥儿苦笑一下,道:“杀一做百,使咱们知难而退。”

玉梅道:“一天君主对待属下如此残忍,何以不杀咱们呢?”

容哥儿道:“她不杀咱们,必有作用,绝非慈悲为怀。”

原来带几分狂傲的玉梅,此刻却意气尽消,默默地跟在容哥儿的身后,缓步向前行走。两人行约十余文,到了一座竹篱环绕的宅院前面,篱门忽开,玉燕疾奔而出,迎上两人,说道:“两位无恙吗?”

容哥儿望了那宅院一眼,道:“万上住在此地吗?”

王燕道:“两位怎会找到此地?”

容哥儿道:“一言难尽,在下急欲要见万上,不知她是否住此?”

玉燕点点头,道:“万上正在和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人商谈大事。”

容哥儿道:“那很好,就请姑娘替在下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玉燕道:“两位先请进入宅中别室小坐,小婢立刻给你通报。”

容哥儿道:“有劳姑娘。”举步进入宅院之中。

玉燕把两人领入一座厢房之中,道:“两位可要进些食用之物?”

容哥儿道:“不用了,在下立刻要见万上,顿劳姑娘快些通报。”

玉燕不再多问;匆匆而去。

片刻工夫,玉燕返回厢房,道:“万上有请。”

容哥儿回顾了玉梅一眼,道:“你好好休息。”

玉梅经过这一番折磨之后,傲气全消,点头应道:“小婢在此候命。”

容哥儿提起木盒,随在玉燕身后,穿过两重庭院,直入大厅。

行到厅门口处,俞若仙已然迎了出来,笑道:“容相公辛苦了。”

容哥儿欠身一礼,道:“晚辈无能,被人生擒,能够再见老前辈,已算两世为人了。”

俞若仙神情不安地说道:“你们主婢走后,我一直心中不安,幸好你们无恙归来,否则,我真的无法向令堂交代了。”

容哥儿道:“家母还未到吗?”

俞若仙道:“令堂一言如山,既然答应了,绝然不会失约,此刻约期已届,令堂还不见来,定然是有意外变故了……”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不过,以令堂之能,纵然有不测大变,亦能应付。”

容哥儿中心暗道:“听她口气是对我被擒之事,早已在预料之中了。”

心中念转,口中却说道:“在下见到了那一天君主。”

俞若仙点点头,道:“容相公,请入厅中坐吧!我替你引见几位高人。”

容哥儿心中忖道:“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人,都是武林中极难见的人物,如非这次江湖大变,我容哥儿想见他们一面,实非简单之事。”心念转动,缓步行入厅中。

俞若仙指着一个身披黄色袈婆、两道白眉的老僧,说道:“这位是当今少林派的掌门人,慈云大师。”

容哥儿双手一抱拳道:“久仰大名,今日有幸一晤c”

慈云大师道:“容大侠言重了!”

俞若仙又指着一个道长,道,“这是三阳道长。”

容哥儿道:“容某有幸,得会道长。”

三阳道长道:“浪得虚名,容大快见笑了。”

俞若仙目光转到一个身着月白衫裤,上面满是补钉一头蓬乱白发老人身上说道:“这一位是目下丐帮中弟子敬重购人物,无影神丐岳刚。

容哥儿啊了一声,道:“晚辈常闻丐帮弟子谈起岳老前辈。”

无影神丐岳刚一挥手,道:“容大侠不用恭维我了。”

容哥儿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目光环顾了四周一眼,停在俞若仙脸上说道:“区区奉命,混入求命大会中去,但却沿途被人截击,中了埋伏被擒……”

语声微微一顿,接道:“这番苦亦未受,”

俞若仙道:“什么内幕?”

容哥儿道:“发觉了那一天君主的真正身份……”

大约这个问题连武当掌门那等修为之人,也不禁问道:“什么人?”

容哥儿打开手中木盒,放在地上,道:“诸位可认得这颗人头?”

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过来。

瞧在那人头之上,希望能辨认出她的身份。

俞若仙看清了那盒中人头道:“白娘子!”

容哥儿道:“正是她,她的话,竟然是一番谎言呢!”

俞若仙道:“什么人杀了她?”

容哥儿道:“一天君主。”

俞若仙脸色凝重道:“那你见到了真正的一天君主了?”

容哥儿道:“照在下的看法,这番应该是不会错了。”

俞若仙道:“她为何不杀你,放你们逃出重围?”

容哥儿料她必将先问那人姓名,然后再问其他的事,却不料前若仙竟然先问那人如何放自己。问的大出意外,使咨哥儿征了一怔,才答道:“我无法测度她真正的用心,她可能受人所托,放过在下一次,以便向那人交代,也许她别具用心,挑拨离间老前辈和家母……”

俞若仙接道:“她如何一个挑拨之法?”

容哥儿道:“她告诉晚辈说,你明知我和玉梅,混入其内,难有生望,仍然派遣我们两人混入其中,用心不过是挑起家母的怒火。”

俞若仙微微一笑,道:“她说的很有道理,那是难怪你们相信了。”

容哥儿道:“在下并未信她之言。”

俞若仙笑道:“你为什么不信呢?

容哥儿道:“在下相信万上,并非如此用心。

俞若仙沉吟了一阵,道:“派你们两人前去,实也是一场赌博。不过,我已经事前想过,这场赌博的机会,胜大输小……”

容哥儿心中不服气,接道:“为什么?

俞若仙道:“因为我细数江湖人物,有此才能的,只有两人。”

容哥儿道:“什么人?”

前若仙道:“令堂和金风门中的江大姑娘。”

容哥儿征了一怔,暗道:“这前若仙果然厉害。”

但前若仙接道:“当我证明了令堂并非一天君主,余下的只有江烟霞了。”长长叹息一声,问道:“你见过那真正的一天君主之面,不知我的判断如何?

容哥儿道:“万上的推断不错,金风门的江烟霞,才是真正的一天君主,她因化身,造成了属下和武林同道一个印象,就是那一天君主是一位喜着青衫的老人,她自号无极老人,不过是众人为那化身所惑,想不到,那真正的一天君主,竟然是一位常带病容的少女。”

俞若仙沉吟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两道锐利的目光,缓缓由容哥儿、慈云大师、三阳道长等脸上扫过,道:“诸位是武林中的正义支柱,整个武林能否逃过这次大劫,全要依仗诸位了c”

慈云大师道:“老衲相信,就凭我少林门人亦可和那一天君主力战一场,但目下我寺中几位长老和各院中上坐弟子,大都中了奇毒,目前已无再战之能了。

三阳道长道:“武当门下,亦是如此。”我丐帮都不畏惧,但目下我帮中几个主事的人,都已经中了剧毒,且因此闹成了帮中分裂。”

俞若仙缓缓说道:“泪下可以和她接手之人,除了我万上门之外,还有容夫人的属下。我方虽是精锐之师,只是人数太少,不足和她对抗……”

慈云大师道:“老袖觉得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是设法先行找出解毒之药,才能谈到和她抗拒。”

三阳道长道:“可惜的是,我等毒发之前,都不知如何中毒,何时中毒,更没有见过她用的毒药了。”

容哥儿心中暗道:“少林、武当两派门人,最为众多,代代都有杰出的高人,这两派自甘认输,不愿再战,俞若仙只怕也无致胜之道了。”

但闻俞若仙缓缓说道:“我知道三位体念门下,不忍看他们毒发而亡…”

慈云大师接道:“我少林派虽然门现森严,但此刻情势不同,寺中千余僧侣,十之七八中毒,自老袖算起,至各院主持人,及殿阁中上座僧侣,无一未中奇毒,自从一天君主求命大会传出之后,几乎在同一天中,本寺各院主持及老初,同时中毒……”他扬了扬慈眉,接道:“当时老神和几位长老,及殿院主持,决定以本身内功,和寺中存有的疗毒丹九,一试和身中之毒抗拒,哪知,所中之毒,毒性甚烈,未运气抗拒之前也还罢了,一行运气抗拒,毒性发作更烈,除老纳和几位内功特别精深的长老,还勉强可以支持之外,大部分人立时晕倒,老袖和几位长老,虽未晕倒过去,亦感觉到支持困难,就在那时,一天君主的专使来访。”

俞若仙道:“他说些什么?”

慈云大师道:“他要我等,立刻停止运气和毒性抗拒,并告诉我等,凡是中毒之人,都已经失去动手之能,但三个月内,还不会死亡,唯一的求生机会,就是赶往求命大会中求命。”

俞若仙道:“因此,大师就决定了接受那一天君主之令,赶来此地求命。”

慈云大师缓缓说道:“老袖为此事已然苦思了数日夜之久,我不能使沿传千百年的少林基业,在老袖手中而绝……

三阳道长接口道:“为了姑娘的请求,我们已耽误晋见一天君主之期,我们不能再误,明日午时,如是万上门还无法解去我们身中之毒,贫道就不再等候了。”

以向多智见称的俞若仙,此刻竟然也想不出一点办法,沉吟了一阵,道:“道长既然决定了要去晋见那一天君主,我也不便阻挡……”目光转到慈云大师的脸上,道:“大师呢?是否也准备明日午时,去见那一天君主?”

慈云大师点点头道:“不错,如是明日午时之前万上不能想出解毒之法,为千百少林弟子的性命,老初亦不得不去见那一天君主了。”

俞若仙一皱眉头,目光转到了无影神丐岳刚的身上,道:“阁下呢?”

岳刚沉吟了一阵,道:“老叫化也得去瞧瞧。”

俞若仙缓缓说道:“三位既然都有此决定,我也不便阻挡,不过,我还有一事,提醒诸位。”

慈云大师道:“什么事?”

俞若仙道:“关于神秘的一天君主,此刻身份已经揭穿,她是金风门中的大姑娘,名叫江烟霞,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女。”

三阳道长接道:“不管她是何人,但她目前,却掌握着我们这几大门派的存亡。”

俞若仙抬头望望天色,道:“距明日午时,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也许,我能够在明日午时之前,想出解毒之法。”

慈云大师道:“真能如此,我少林愿为前驱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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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上)

蜀山剑侠新传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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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上)

话说当地乃是一条深谷,谷径宽广,山容雄秀,到处翠柏森森,繁花如绣,风景绝佳。左近更有一洞,石室两间均甚高大,里间并还设有木制门户和石榻几案,以及炉灶用具之类,彷佛历年颇久,门已朽腐,室中用具却甚清洁;尤其是那洞甚为眼熟,好似以前到过。

二人一到,便不知不觉自行走进,到了里室。孙毓桐见孙同康仍用一手半抱着自己,便佯嗔道:“人已到地,怎还不肯松手?”随说,随将孙同康手甩脱,同去石榻坐下,说道:“想不到今日成功,如此容易,只那妖蜃毒气厉害;你只顾用宝镜抵御,未用宝铲防身。我回得稍慢,你便难免中毒,临敌如此大意,我真替你担心呢!仙芝被我连根取来,芝实也还未落,正好服食。这类灵药,举世所稀,结实形色,因时而异,芝叶也有延年轻身之功。只是芝实必须即服,延时一久,灵效便差。休看你真元亏耗过甚,服后不久,立可复原,本来尚须和制,幸我早有准备。”

说时,她早从身畔取出一个玉碟、一柄玉刀,将那形如枇杷、色作金红的芝实轻轻切落;再取一粒灵丹,一同放入碟内,用刀一碾,立化成一碟青色乳浆,清香扑鼻。刚劝孙同康服下,觉着心头发热,身子疲软,懒洋洋大有神倦欲眠之象。暗忖:“先在空中飞行时,便觉身懒心热,不曾理会;此时更甚,这等现象自来所无,是何缘故?”猛抬头,见孙同康脸上通红,宛如酒醉;两眼隐蕴热情望着自己,似要冒出火来。心中一惊,想要斥说几句,话到口边,不知怎的不忍出口。

微一迟疑之际,忽听外面破空之声甚是迅急;同时孙同康也凑近身来,似要前扑。她刚低喝得一句:“你待作甚?”那破空之声已在洞前飞堕。二人因一路未现形迹,疑是白衣少年除却妖蜃跟踪寻来;但是对方怎会得知落在此洞,一到便对直下降?初次相遇,来意善恶难于预料。虽然芝实已服,无所用其顾忌,毕竟无事为妙。方打手式噤声潜伺,心盼来人也许住在近处,由外飞回;只等过去,便即起身。

忽听洞外厉声大喝:“小狗男女,偷犯鸠道长禁例,已是该死;竟敢将白龙涧兜率仙芝盗去。休看鸠道长先前入定,被你乘隙得手,回醒略一行法,立即查知究里。你们先犯禁网,已有感应,无论逃向何方,俱如掌上观纹;现已撒下天罗地网,休想脱身。晓事的,速将仙芝献出,少时鸠道长骂临,或许还能容你二人活命;稍有违抗,身遭惨死,还受炼魂之苦,悔之无及了!”

孙毓桐闻声,早有戒备;再听出来人竟是鸠道人洞中所遇妖人,并非白衣少年,情知不妙。不等说完,便将飞剑、法宝一齐施为,先将二人护住,然后一同走向外室。洞门外面已被妖烟邪雾布满,一片浑茫;妖人并未进洞,只在外面喝骂,也未当洞而立。

孙毓桐久经大敌,看出邪法虽然厉害,敌人不往洞内冲入,多半内怯。暗忖:“双镜合璧足可防身,听妖人口气,鸠道人尚还未到,正好乘机冲出;只能飞到峨嵋,立可无事。”心念才动,人已到了洞口,忙令孙同康将镜取出,与自己宝镜合用;在青、白两道剑光环身围护之下,一同飞起。荡开洞门妖烟,冲将出去一看;洞外烟光杂沓中,立着一个妖人,果是先前所遇。

一照面,那妖人便戟指喝道:“小狗男女纳命。”

孙毓桐见那妖人,形貌丑恶,声如狼啤,神态甚是凶横,不禁有气。知道白龙涧仙芝被己取走,妖人已成深仇;反正势不两立,乐得为世除害,去一个是一个。便鸠道人赶来,邪法厉害,有此双镜合璧和二人的法宝飞剑,纵不能胜,也不致为其所害。自己和孙同康历劫三生,应在今生合修仙业,同参正果;仙机早有预示,更无中道夭折之理。自己不过为了孙同康真元损耗,仙芝初服未久,为防意外,不愿多事。妖人这等可恶,反正不动手不行,怕他何来?想到这里,本就气往上冲。

那妖人名叫黑手真人乌蒙,乃竹山教余孽。自从竹山教被青城派剑仙吕灵姑、裘元、虞南绮、纪登、陶钧、陈太真、纪异等诛戮殆尽,乌蒙恰在外未归,因得漏网。自觉势孤力弱,报仇固是无望,还要防到仇敌搜索。无如平日性情乖戾,无甚同道之交,在竹山教中行辈颇高,其势不能改投别的异派。有两三处可投的,对方见峨嵋、青城两派日益昌明,威力至大,俱都胆怯怕事,各自敛迹,轻易连门都不出,岂肯收容逃亡?再说也无法进身,迫于无奈,只得匿迹销声,东藏西躲。

过了些年,妖人见对方并未赶尽杀绝,穷搜余党,心虽稍安;终觉孤立无友,遇上事,连个应授皆无。想起鸠道人,昔年曾有往还,后因屡次约他相助,均遭坚拒;嫌他胆小怕事,心存鄙薄,未再登门。此人骄旺乖僻,喜人奉承,尤其正教中人从不与之为敌;不特是个奥援,还可托庇。

那知寻到门上一谈,鸠道人先是淡淡的无甚表示。乌蒙知他性情古怪,事须渐进,便在左近寻一山洞住下,时往请见,词礼极恭。到了最近,鸠道人方始吐口说出炼法之事,只嘱不可泄漏。乌蒙探出他心意,自是高兴。

这日合当有事,孙毓桐、孙同康中途降落的山谷恰在妖窟左近,乌蒙早就发现,因鸣道人再工严嘱:“你住我附近无妨。如在此方圆五百里内生事,不必对头寻你,我便是你仇敌。真有要事,也须先对我说,经过商计,方能下手。”

乌蒙知他言出必践,自己法力又不如他,穷途求人之际,自无话说。当日发觉二人,看出敌党;左近素无正派中足迹,料定有事,随往报知。偏巧鸠道人完功在即;到时,二人避得又巧,未被识破。乌蒙连唤未应,去往后面竹楼一看,法台四外封禁,无法入见,轻将二人带出禁地。如非最末出口一关,将隐形法破去,妖法有了感应,妖人连影子也不会知道了。

乌蒙初遇二人,本无仇怨,只为邪正不能并立,心恨正派中人刺骨;又想讨鸠道人好,主人脾气太怪,便未惊动。直候到鸠道人事完相见,一说前事,鸠道人方欲行法查看;忽然发现后山出口,摄形禁制,有了感应。所设邪法甚是厉害,来人只一由此通行,真形立被摄去,此后百日之内,对方所去之处,全可查知;并且多高的隐形法,也吃破去。

鸠道人因自己久居本山,素无外人足迹,忽有正教中人通过,所去又是通往后山秘径,好生惊疑。忙即行法查看,才知后山白龙涧底,还藏有一株兜率仙芝和一个妖蜃。只为阴阳叟法力封禁,不特外人不知,连自己近邻多年,后山也曾去过,均未发现一点影迹。这两样全是仙凡罕遇的灵药奇珍,明是自己应得之物,竟吃外人盗去,如何不恨!

他先颇激怒,继一想,来人竟敢通行禁地;偏巧自己行法正亟之际,阴阳叟所设禁制,恰又在来人到时自行失效,仙芝灵实也正结实。般般凑巧,分明算知一切,早有安排;恐是青城、峨嵋两派门人所为。如若追去,保不从此便动干戈;虽然邪法已经炼成,到底深知敌势太强,而自己党羽又少,不可轻犯。

方自踌躇,吃乌蒙在旁巧语一激,鸠道人不由犯了平日骄愎之性。暗忖:“这两派门下往白龙涧,尽有途向;由空直下,更是迅速,断无怯敌之理。为何犯险,由此洞中秘径偷越?这两派门下,怎会如此清虚胆小?多年威望,如吃两个初出道的后辈偷越禁地,盗去灵药奇珍,何以见人?”越想越有气,因法台布置繁密,急与乌蒙相见,尚未撤去;便把所有摄形镜,连同一面妖旛交与鸟蒙。令照镜中所现来人去路,追踪赶往,自己随后就到;擒人不可杀害,务留活口,待己处置。

也是各人运数所限,鸠道人别的邪法均不寻常,惟独所习摄形法,乃南海鲛人岛妖道巫启明门人——“神风使者”项纪私相授受。不久巫启明师徒,便在灌口为朱梅、杨瑾所杀,并未学会。用时只现人影,据以搜索去路;被摄人所经之处,一切物事却照不出;转不如鸠道人自练邪法,三五百里内景物,宛如亲见。

鸠道人为了忙于撤收法台,只看出了前半截,便与乌蒙商计追人之事;孙毓桐等途遇白衣少年,截杀妖蜃一段,恰未得知。否则,鸠道人对于同类妖邪固极骄狂,对于正派中人,却只自恃不出为恶,对方为难,有词可借;外强中干,心实畏忌。如被看出妖蜃就戮时情景,又见仙芝已被对方服食,也就息念,未必再追下去了。

乌蒙素来性暴,一心讨好,以为兜率仙芝如经制炼,或与正派中大小还丹之类灵药同服,功效更大。来人刚刚到手不久,又是连根采去,匆忙中必还未服;就服芝实,根叶也必尚在。妖蜃更是左道配制媚药的珍品。满拟此行不虚,闻命即行;妖镜所现人影在镜中心,随着所追途向,正反偏侧隐现,追寻极易。

此时白衣少年已将妖蜃除去,为恐贻毒害人,特将死蜃尸身摄回山中消灭,刚离开不久;双方相隔虽是极少时间,但是途向相反,恰巧错过。乌蒙寻到谷中,因鸠道人曾说:来者少年男女二人,各有珍奇法宝飞剑,深浅尚自难测。以前吃过正派中人苦头,又防遁走;一到,先将妖旛如法施为,放出千百丈烟光邪雾,将全谷笼罩封闭。正自对洞喝骂,忽见宝光剑光环绕之上,冲出一双少年男女。方看出不是易与,孙毓桐已当先发动,手扬处,一连串七枝尺许长的红光,连珠也似先朝乌蒙飞去。同时,两道镜光连合一起,所照之处,烟光妖雾立被冲荡成一个大供。

乌蒙看出红光乃飞针一类的法宝,自己还能抵敌;这两面宝镜素来未见,威力甚大,如被冲出遁走,岂不难堪?左肩摇处,飞出五枝飞叉迎敌,又放出一幢暗绿妖光将身护住。大喝:“小狗男女,速将仙芝蓝蜃献出,也许还能活命。否则,我已发动九天都箓大法,布就天罗地网,你二人形神皆灭了。”

孙毓桐恨他骂人,又见宝镜所照之处雾散烟消,虽然随灭随生,并阻不了自己;便鸠道人在此,一不能敌仍可冲出,怕他何来?心胆一壮,决计除此妖邪。口喝:“无知妖邪,死期已至,还敢猖狂!”随说随将飞剑离身飞起,直射过去。

乌蒙先见敌人飞针精芒闪闪,及至飞叉迎敌,竟是虚有其表。这道青色剑光却似厉害,忙放出一片绿阴阴的妖光,挡向前面,连红光带青光一齐挡住;一面将那五枝飞叉去敌飞剑。初意竹山教中本门炼魄叉,神妙阴毒;对方飞剑一不能敌,立即魂悸心摇,六神受制,昏迷倒地。越是身剑合一,感应越大。初遇不知深浅,才将惟一防身法宝全数发出。嗣见无什奇处,正好用此擒敌,特用妖光将叉倒换下来,去敌飞剑,不料上了大当。

孙毓桐一见妖叉,便看出是竹山余孽。知道此叉厉害,飞针不能破它,故意不发挥飞针威力,放剑出去,本就是想引其分散;及见妖人自行上套,再妙没有。一面加强剑光去敌飞叉,暗令孙同康加紧戒备。等双方斗到急时,妖人全神贯注叉上,倏地手扬法诀,向前一指,七枝飞针尖上,突发出一股极强烈的火焰朝前猛射,绿光立被冲破,势同电射。等乌蒙百忙中警觉,看出厉害,护身妖光已被飞针穿透;连想逃走的念头都未容起,一片连珠霹雳过处,飞针上烈焰已各化神雷爆发。只见一蓬烈火突然涌起,乌蒙已被震成粉碎。

孙毓桐成功原属侥幸,见妖人已死,烟光邪雾势仍强盛,心中惊疑。正忙着想收妖叉飞走,猛觉四外潜力加增,空中妖叉一闪不见;情知有异,敌人必有厉害党羽。方令孙同康同持宝镜,加意戒备;面前烟光分合中,现出一个鸠首黑衣、身材矮瘦、手持铁杖的妖道。

二人一见那等丑怪形貌,知是鸠道人到来,九天都箓邪法必已发动,如若冲不出去,凶多吉少。一时情急,各把手中宝镜同照过去,两道镜光合成一股,立发出百丈精芒,千重霞彩。妖烟邪雾立时滚滚翻飞,狂涛雪奔一般退去,当前无形压力,也轻松了许多。

孙毓桐因武当诸女曾说鸠道人邪法厉害,力嘱小心应付,预有成见;初遇劲敌,未免惊疑。及见这等情景,心中一松,方觉邪法威力不过如此。待要二次放出飞针、飞剑杀敌时,猛瞥见镜光到处,鸠道人身上起了一片黑烟;挡得一挡,好似不敌,往侧一闪,避开正面。未容镜光移照过去,忽向二入阴恻恻一声诡笑,人便隐迹不见。

眼前倏地一暗,上下四外立被黑眚浓烟布满,二人在那么强烈的护身剑光之下,竟不能看出一点景物。孙同康宝铲也化成一幢精光飞起,笼罩全身。虽未受什么危害,但是黑眚邪烟浓密,压力至大;镜光虽能冲荡开去,那黑青却成了一片烟海,浩际无涯;又是随生随灭,越聚越密,一任何方冲突,老飞不出阵去。

孙毓桐又把七枝飞针,放向镜光所冲烟供之前开路。那知飞针雷火,只在镜光前头乱爆如雨,一离宝镜所照之处,便吃阻住,怎么运用也不能冲向前去,火光也不甚强,这才知道厉害。双镜合璧虽能冲荡,但是妖法在敌人主持之下,随时颠倒挪移;除将妖法破去,任向何方冲逃,均是徒劳。幸而所用法宝、飞剑尚能防身,否则不堪设想。只可暂停,另打主意。念头一转,便停了下来;二人所中妖蜃淫毒之气,已自发作。只为身在危境,孙毓桐功力又深,情自虽在无形滋长,始终不曾动念。

本来还不致于有事,无如鸠道人邪法阴毒;又看中那两面宝镜,决意必得为快。及见对方护身法宝飞剑厉害,邪法难侵;又当往来冲突之际,两心合一,似动实静,杂念难生,邪法下易侵入。这类邪法最干正教之忌,初次炼成,功候尚不十分精纯;时候久了,万一敌党能手有人路过发现,必来作梗。就说不致惨败,从此多事;夺宝、夺芝也成空想。方觉急切间无计可施,二人这一停,正合心意,立将邪法全力施展出来。

孙同康中毒最重,如非预服芝实,不能自制,早为内火所焚,万无幸理。这时便无妖人暗算,也自难支,那再经得住邪法潜侵、魔头暗算?二人身外本是漆黑一片,除压力甚重外,也辨不出是烟是雾?

立定以后,孙毓桐法力木高,因恐妖道巧施乾坤大挪移法,暗中倒转,将自己移往法台之上,更是不了。一对面便把地势看好,将自炼法宝两仪针取了一枝,暗掷在地。

此针一阴一阳,灵感相通,专为遇见强敌,为邪法迷困时辨查方向途径之用。发时先用阴针,并无光华,由着宝主人的心意,不论山石林木一触即入,深藏在内;一任途向多么迷乱,只把阳针取出一弹,阴针立生感应,由藏处发出一道极强烈的毫光,上冲天汉,立可循径,重别原地,又可用为求救信号。先前敢于四面冲突,也由有此异宝,不怕迷失之故。

事有凑巧,藏针处恰在洞口。妖道防二人冲出太远,为人所觉;以为山谷高深,易于隐晦。妖窟太远,并未想到将人移往;只照着所飞途向,不住行法倒转,以致始终未离原处。二人也未看出是在洞口左近,立定以后,正在苦思脱险之策;忽见眼前一花,一片淡红光华闪过,离身不远黑烟中,现出六个腰系浅红莲花短裙、肩挂同色云披、此外臂腿全裸、身上笼着薄薄一层彩烟的少女;四外黑烟立时空出一段。少女一现身,便喜孜孜朝着二人,舞蹈歌唱起来。

这六个少女,全都粉妆雪琢,美如天仙;这一歌舞,越显出一身柔肌媚骨。玉映珠辉,星眸流转,妖艳绝伦;音声又是那么柔靡淫荡,端的令人见了心魄皆融。

少女歌舞未终,倏地旋风般疾转两下,轻笼身上的彩烟,立化作千万花片飞起。所着云披莲裙立时卸去,通体一丝不挂;粉湾雪股、玉乳酥胸全都呈露,在满天花雨缤纺中,越舞越急。一会双手据地,倒立旋转,玉户微张,元珠外孕;开翕之间,备诸妙相。一会又反身起立,曼舞轻盈,玉腿齐飞;花光掩映中渥丹欲吐,若隐若现,更易使人迷目心荡,撩动情思。

孙毓桐看出妖道急于取胜,竟把九天都箓大法中,最厉害的“六阴迷魂”施展出来,想将真魂摄去。此法最是阴毒凶险,也最犯天忌,自来邪魔左道精擅此法的,俱不敢于轻用。妖道刚邪法炼成,便敢大胆妄为。虽然迟早必伏天诛,但是此法暗有魔颈主持——害人不成,魔头还攻,反害自身——如今成了存亡不能并立之势。此时又不能破他,出手易为魔头所算。除用法宝谨密防身,不令魔头潜侵,静俟正教中人路过发现;或是武当诸友见己不归,寻来相救,更无良策。

不过这等相持,不知何时方能出困?在此期中,心念稍为把握不住,立被魔头侵入,危机瞬息,也是可虑。孙毓桐自信道力坚定,或者无妨;丈夫爱恋自己已历三生,山中相处,尚能发情止礼。这一路上,想因别远会稀,在在流露热情,分明蕴蓄已久,难于遏制;再见这等魔相,必易引起遐思,岂不大糟?心念一动,忙喝:“同弟,此是邪魔幻相,少时妖道必受显戮。速将双目闭上,照你本门心法,澄神定念,免为所算。”

说时,孙毓桐也早染了妖蜃毒淫之气。一则中毒较浅,道力较深,只管爱苗情苗无形滋长,未激发以前,并无杂念;加以一见魔女立即警觉,本来可以幸免。无如三生爱侣,关切太甚;邪法厉害,人易入迷。顷刻光阴,如历数年;虽只转念瞬息之际,对面魔头已现出千般幻相。被困的人,必须镇摄心神,形同入定,才可免难。

孙同康固早入魔,孙毓桐这一关心情念,当时也上了圈套。话才说完,瞥见孙同康并未目注前面,却把两眼望着自己,满面通红,宛如酒醉神气。同时,隐约闻到一丝从未闻到过的温香,立觉神思微微一荡。当时还未想到自身已入危机,只疑丈夫业经中魔入邪,不禁大吃一惊。知道身陷危境,难再相持;除将丈夫觅地藏起,自也难免。无奈四外沉冥,先前洞穴已难查见。

她心中一念,忽想起两仪针可以求救;虽然望少,终是一线生机。忙把阳针一弹,身侧不远忽放光明,定睛一看,立处恰是洞口前面。仗着心灵手快,连日一同修炼孙同康所有法宝,全能使用。先见双镜合璧,不能冲出阵外,末了光反减弱,没想到那是吃妖道预制机先的亏;孙同康又中毒神迷,不能发挥全力与之相合,方有那等现象,并非宝镜之过。为恐有失,各持手内仗以防身,未再发挥它的威力。

这时,一见洞口孙同康,又是如醉如痴神气,她急忙将所持宝镜劈手夺过。表面假作拚斗,一口真气喷向镜上;两道镜光立合为一,化作百丈虹霞,精芒电耀,先朝对面魔头六女照去。

妖道本怕这一双宝镜;就二人阵中冲突这一会,妖道表面获胜,无形中,平日聚炼的黑眚妖烟已然损耗不少。痛惜忿怒之下,想将双镜夺去,才把最后毒着妄施出来。开始还自内怯,惟恐魔头为镜光所伤,势成两败,暗中曾用妖法防护。及见二人停机以后,只与防身宝光连合防护,未再发挥全力;男的神情更似松懈。心料二人得之不久,尚未深悉微妙。

此宝与峨嵋“天遁镜”异曲同工,专破所炼邪法;妖道不得到手,必为异日之患,因此贪心愈炽,志在必得。为防夜长梦多,急于收功,竟忘顾忌。刚把邪法尽量施为,做梦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着杀手,所发镜光竟比先前加强数倍。光照之处,当头六个雪肤花貌妖艳柔媚少女,立现原状,化为六个青脸红发、獠牙森森的恶鬼,纷纷跌翻乱滚,各自怒吼连声,奋身挣起,齐朝妖道反扑过来。

妖道总算妖法高强,早有准备;一见形势不佳,不再施邪法对付敌人。一面行法纵避,一面取出法牌连击,咬破舌尖,一片血光飞出。魔鬼吃血光一罩,就地一滚,重又化为六个体态轻盈、柔肌如雪的美艳裸女,回身同向洞前扑到,仍是轻歌曼舞起来。此举妖道元气固是受伤不轻;不将敌人杀死,为防魔头反噬,还不敢轻收邪法,更成骑虎难下之势。

孙毓桐也是事出意外,到此方悟双镜威力甚大,只为丈夫功力不济,先前不能发挥;又未想到运用本身真气增加功力,否则也许冲出阵去。此时虽然发现,只自己不惜损耗真气,一样可以一拚。无如人已中邪,妖道厉害,人影至今未见,此举虽然有望,并无把握。

她念头一转,一面加强针光,使其上冲霄汉;一面乘着魔鬼现形,滚转之际,一手扶起孙同康,退入洞内。同时行法,即用二人剑光散布开来,将那一片洞壁挡住;再将双镜行法悬向洞口之外,使两道镜光合一,直照外面。初意将孙同康藏向洞内,用法宝封闭防护,使无后患,再作应敌之计。

那知退入洞内以前,她不合心慌情急,心神一分,邪法毒氛乘机侵入。虽仗应变神速,宝镜神光厉害,将魔头挡退隔断在外,中邪己是不轻。仗着道力精纯,当时勉强支持,还不自知;可是一到洞内,连先染妖蜃毒气同时发作,似这样多高法力的人,也难禁受。孙同康邪毒更重,自不容说。刚一回到内层石室,方觉周身发热,心情神倦,孙同康巳扑抱上前,二人就此昏迷过去。

总算防护洞口的法宝、飞剑,均是具有灵性的神物奇珍。妖道看出厉害,不知内里情势,不敢妄自侵入。但是二人中邪,妖法已有感应;便在外面加紧施为,欲令二人入魔自败,然后摄取真魂,劫夺法宝。

似此相持了个把时辰,二人一个修炼功深,一个根骨深厚,又预服了兜率仙芝;如非邪魔潜侵,只事前明白,以强力自制遐心,熬过一个对时,再服去毒灵药,一样可以免患。经此一来,真元融会,天地交泰以台?蜃毒渐解;只是邪魔未去,受伤不轻。人在半醒半醉之中,回忆前事,方自惊心。忽然惊天动地一个大霹雷打将下来,全洞壁一齐震撼,摇摇欲倒。随听外面风雷大作,霹雳之声,密如贯珠。

二人本是并头一同卧在榻上,孙毓桐终较清醒,闻磬首先惊觉;想起飞针求援之事,料知来了救星,连忙跃起。忽觉周身棉软无力,一看孙同康和自己,立时醒悟,知是前定;心中一酸,也不再说什么话,忙娇叱道:“不知何方道友来此相助,此时必和妖道对敌。你还不起身,随我出去夹攻?今日不杀妖道,誓不为人。”

孙同康神智也潮清醒,一见心上人满面娇嗔,眉宇之间隐含幽怨,一双明眸注定自己,说到末句,珠泪盈然,似欲下堕。猛忆前事,不由心中一震,愧悔交集。其势无法分说,红着一张脸纵身欲起,忽觉头晕身软。微一坐定缓势之际,忽听洞外有人道:“次山夫妇不知如何?全洞均为宝光封闭,如何走进?好在他昔年故居己无甚用,率性将洞顶揭去入内吧!”声如洪钟。方觉耳熟,又有一人接口道:“二哥转世多年,仍是那等性急。次山夫妇也许中毒太深,难于行动,又不知来人心意,故而未行出见,三生良友,无须避忌,待我分光入内便了。”

孙毓桐闻言,心中一动,猛想起前生五家夫妇结盟同修之事,不禁惊喜交集。刚催孙同康一同走出,才到外室,便见宝光闪变,光影分合之间走进男女四人:当头一个中年矮发子,手持一件形似风车的法宝,发出青、红、金、白四色奇光,荡开封洞宝光。身后随定两个女子,都是身材不高,体貌丰腴,神态娴雅,似曾相识。末了一个,便是途中所遇,用三足怪蟾困制妖蜃的白衣少年。

才见面,矮胖子便向二人笑道:“我是李清菬,这是令姊孙次娴,这位是二哥兽王彭勃和二嫂王蕴华,均是前生良友。大哥齐良与大嫂,上月已然聚首,只五弟一人远在吴中,不久也将重聚。四弟妹转世较早,功力精纯,必已洞悉前因;次山四弟灵智法力未复,虽尚茫然,但是次娴乃四弟今生骨肉,虽是离家多年,当不致不相识吧!”

孙毓桐一见来人,果是前生良友,又均夫妇成对,知是定数,也自释然。忙收法宝上前,互相见礼。孙同康一见孙次娴,出巴是昔年离家出走的二姊,早就心跳;对于前生之事,虽仍不甚了了,但也听出几分。忙即随同收宝礼见,正要叙阔,探询前事。

孙次娴因孙同康在家行五,仍唤他五弟道:“你二人之事,我今早方始得知。我们前生五家好友,约定同修仙业,永古不渝。早有盟约,此是定数,弟妹何能独善其身?无须难过。我们来时,妖道因宝光封闭严紧,不明宝镜妙用;一见持久无功,竟想妄施九天都箓大法,一面行法暗驱所炼邪魔,由地底绕出山后破土侵入;一面想将全山震裂倒塌,查看你二人是否中邪难支,以便摄魂劫宝而去。我们再晚片刻,便难免不为所伤了。

“妖道邪法颇高,隐形尤为神妙,幸而二哥一到,便预制机先。恰好三足灵蜮先除妖蜃,吸有满腹毒气,尚未与它本身元丹炼合;未与妖道对面,先将毒气喷出,笼罩当地,使妖道纵然遁走,也无幸免。再用太乙神雷击散妖氛,然后四面夹攻。

“妖道本不致于惨败,一则妖法阴毒,自知遭忌;初炼功浅,未免情虚。又不合妄用奼女神魔,见难成功,惟恐魔鬼反噬,急于隐形遁走。刚一飞起,便自中毒昏倒;魔鬼立即回身反噬,身上要穴全被咬住,精血、元神皆为魔鬼吸去,原形立现。你三哥再用法宝飞剑一绞,连人带鬼一齐消灭。灵蟾收去毒网,邪烟也自荡尽了。”

李清菬道:“说来话长,当四弟妹初遇二哥,如不飞走,也不致有此波折。详情等回洞天庄再谈吧。”

孙毓桐闻言,慨然答道:“妹子原为前两生魔难太多,想起心寒。以为我们一盟十人,将来结局一样成就;照着初意不过提前两甲子,却可免去许多苦卮。仙师所传恰又是玄门正宗,想等次山灵智回复,功力已深,再往峨嵋向各位师请罪,并与诸兄嫂弟妹重聚。

“不料定数难移,非人力所能挽回,误中了妖蜃毒气,竟不自知。加以邪魔潜侵,受了暗算。尚幸能够转危为安,能与前生良友同修仙业,原是佳事。我想三哥既定五家弟兄同居清修,必具宫室园林之胜。妹子武当小隐,原为先师临化以前指点,说次山已然转世,不久寻来。今生如将白阳真人藏珍得到,使双镜合璧,仙业方可有望,也未说别的。

“及至前数月,次山果然巧获藏珍,并蒙朱老前辈指点寻来。当时本拟早令上路,偏发生妖僧斗法之事,好些阴错阳差。中间半边大师曾对妹子两次暗示,石、司三位姊妹并还力劝妹子,仍是固执前念,结局反累次山多受险阻。先前我尚在怪他,自听二姊一说,再想起前生之事,与夫妻临难分手所说,转觉对他不起。

“次山此时不比诸位兄嫂,不特灵智未复,本身更是两中邪毒;虽然服过仙芝,有无妨害尚自难言。虽与诸位兄嫂一齐必无大害,也须照料。反正故居已无用处,妹子意欲一劳永逸,次山仍随诸兄先往洞天庄,妹子折回武当,将卧眉峰故居送与好友司青璜。所用侍女,或是遣走,或与青璜留下,率性一劳永逸,免得日后又去。二姊以为如何?”

孙次娴笑道:“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我们五家夫妇,历劫三生,受尽艰苦魔难,留滞红尘;不算今生,已是二三百年。还不是情之一字在此作祟!否则最前一生仙缘遇合早成就了。

“并非次山是我两生胞弟,有所偏向;但他前生原为你延误仙业,历经妖邪浸害,受苦最多,他迟转世好些年也是为你。好容易夫妻重逢,你却违约;固然将来仍是合籍双修,总是背他心愿。先闻此事以后,方觉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此举深意,虽然不恶,终是迹近薄情。

“现在听你一说,分明前情犹在,只不过你夫妻该有这些折磨,以致行事颠倒,固执成见,不到地头,不肯回心转意而已。请想我们五家夫妻,既蒙师恩特许,而乙、凌、白、朱诸老前辈又复怜念痴情,共议促成其事。使我五家夫妻子女,拔宅飞升,为神仙传中留此一段从来未有的佳话。事早算定,这几位长老又是言出必践的人,你也深知;岂能独外?实对你说,我们事前已得乙、白二老说了详情,意似怪你,故作不情,严嘱不到时刻不许先来,你一想就明白了。

“至于五弟中毒之事,只九寒砂厉害;此时你原可助他复原,你偏固执,未照仙柬行事。后来仙柬又现字迹,得知兜率仙芝产处,成见更深。不料刚服芝实,便生波折。蜃毒虽重,常人中上自无幸理,但他屡世仙根,禀赋不同;又服下这等天府灵药,如无魔法潜侵,挨过一个对时,邪毒即为仙芝灵气所化,转有补益。

“等到了洞天庄,和斋大哥初来一样,向峨嵋师长遥拜通诚,开读上年所颁仙示,用那灵符神光一照;虽未必当时回复前生法力,必能洞悉前因,一同修炼。等郝五弟夫妻寻来,重往峨嵋拜谒师长,领取前生封存之宝,功力更非寻常了。我二人久别重逢,甚是思念,本想拉你同返洞天庄;看你仍是前生说了必做的刚直性情,你卧眉峰故居常有些痔女,去安排之后,再来聚首也好。洞天庄除各家子女外,尚有不少门人亲故;强将手下无弱兵,何不选择两个出色的带来呢?”

孙同康先防爱妻苦见怪,本在愧恨;又正和彭、李二人问答,虽知都是前生良友,当人终是无法劝说。后听双方问答,不特事过情迁,未再嗔怪;此去洞天庄,反可重圆旧梦,长相厮守,真个喜出望外。恰直彭勃问话答完,情不自禁插口代答道:“桐姊原有两个慧婢,现巳收作门人,一名青萍、一名紫燕。对桐姊和我均极忠心,我犯险往斗妖僧,便由二女所教,定必带来的了。”

孙毓桐闻言忽然大悟,料定紫、青受了石司诸友指教,作成此事,心颇不快。继一想,自己那么细心明察的人,只为除了妖僧回来,见丈夫为救自己中了邪毒,关心过切。后来病起,终日聚首盘桓,一同习练法宝飞剑,竟会忘了查问。可见事前已定,一切均是徒劳。二女受人指教,由于对师忠心所致;略为寻思也就罢了。

孙同康见她闻言秀眉微皱,想起紫、青二女虽然好意,终是背师行事;并曾叮嘱守口,如何说出?正悔失言,忽听次娴道:“此事我已略知一二,此时弟妹一意孤行,石、司诸道友力劝不听,只得转令紫、青二女告知五弟前往应接。青城朱师伯又嘱纪异,不见同弟不许入阵。纪道友又在途中,因事耽延;同弟到得恰是时候,否则你和周道友均不免为九寒砂所伤。固然结局无妨,那亏就吃得大了。紫、青二女背师,由于忠义激发,实是有功之人,却不可再怪她们呢!”

孙毓桐笑答:“那是当然。我只说她两句,戒其下次便了。”孙同康心刚略放,忽听破空之声,甚是耳熟,孙毓桐喜道:“来人颇似石、司二友,待我看去。”说罢,众人一同走出。

来人遁光己自飞落,正是石明珠和司青璜及紫燕、青萍,各人都带有箱箧提篮之类。众人前两生,多与石、司二女相识;今生尚是初见,互相礼叙,俱甚欣慰。孙毓桐笑问:“我今日才知落在二妹六姊算中,二位必已早知此事,故将小徒带来,又拿这多东西作甚?”

石玉珠道:“我因桐妹不肯听劝,家师又命不许过问,虽知事终没害,到底放心不下。本想另约能手暗中尾随,相机行事;日前途遇杨仙子,才知诸道友不久重聚,同修仙业。桐妹虽然有险,但非此一举,夫妻不能团圆。明秋如不同往峨嵋拜谒师长,以后便难入门;并说今日事完,即应与彭、李诸位道友同往洞天庄。如若中途折回,难免不与敌党相遇,最好无须折回武当等语。

“我料你积习未忘,好些衣物尚在山中,必要取回;惟恐遇上妖邪,又生事故,忙和六妹赶到你家,向众一说。紫青二女听你不归固是情急;下余诸侍女,虽然根骨稍差,俱都灵慧,又随你好多年,得习吐纳之术,深知仙凡之分,平日用功甚勤,满拟常侍主人同修仙业——听我一说,都痛哭哀求起来。

“我知你收容他们时,由于一时仗义,将人救走之后,无处安排,又都伶仃弱女;初意带往山中暂作待女,等人长大,稍习武功女红,各赐金银,送往人家择配,并无久留之念。那知人心向上,时常跪求传授,你我闲中无事,念在相随多年,略为指点;他们又坚不舍走,才致延到如今。

“今春你曾说,最大的年已二十岁,决计在此一年以内分别遣嫁。紫、青二女已归门下,我们自可作主为你带来。余人均非大器,你必不肯再留。六妹本要借住你家作为别业,将他老亲接来,以奉晨旨;那大一片地方,也须人经管。恰好她们均是熟手,只得答应暂留。你如仍要她们更好,否则便算六妹侍女,日后查看各人修为性行如何,再为设法。为想拦你,并与诸位道友相见,特地寻到此地。你日常应用衣物已由紫、青二女检出带来,准备这里如遇不上,便去洞天庄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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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中)

蜀山剑侠新传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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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中)

孙毓桐料知归途必定有事,所以石、司二女迎头赶来,笑道:“我回去本为安排他们,就便取些衣物;既蒙六姊二妹代办,不回也罢。前生至友,劫后重逢,好些话尚未及说,我们同往洞天庄一叙如何?”斋彭李诸人也同声邀请,石、司二女原极亢爽,闻言允诺,众人立同飞起。

那洞天庄在巫山西北丛山之中,四外峻岭嵩岗,形势险恶。外层山多童秃,内里土脉膏腴,水碧山清;更有大片原始森林将路隔断,黑压压不见天日。林中并潜伏着许多毒蛇野兽,亘古以来并无人迹。起初有一条去往江边的通路,这条路极为曲折回环:江边入口极仄,断岸千尺,下临急流;终年雪浪翻花,滩声如雷,舟船所不能泊。外观只是纤道危壁上面的一个断崖缺口,危崖璧立,灌木怒生,无法攀援,决看不出隐有一条道路。入口距洞天庄迂回三数百里,形如旋螺,岐径众多;并有极险所在,人便攀援上到入口崖顶,也难过去。

原是昔年庄主李清菬夫妻,峨嵋进谒前生师长,奉命先在川东觅地隐修,以待前生一盟友前往聚合。合切间觅不到适当所在,长寿县凤顶街故居虽有房舍,已不合用,正在为难。下山时节正值先进同门,“峨媚七矮”中的南海双童甄良、甄兑,同了二人爱徒——奏岭石仙王关临之孙石完,往后山金顶去访宝相夫人。途中相遇,谈起昔年七矮奉命下山,寻觅洞府:

“当小南极天外神山,与贵州云雾山西南十四侗天“金石谷”两处洞府未寻到以前,苦搜各地名山;曾在巫山西部发现一处,景物也颇幽胜。只为地在蜀东,与仙示“滇黔南天”偈语不合,并未在意。

“记得那地方,崖幛屏列,森林环拥;当中平野之上,襟山带水,胜境天开,土地尤为肥沃。近西北角大片平野之上,繁花锦连,山容黛泼,时见珍禽奇兽往来游衍。并且地势幽险,

“久闻师弟一盟五家戚友,当年曾发宏愿;并得师恩允,神仙眷属合籍同修。人数众多,上来又是介于仙凡之间;如将此地开辟出来,真乃绝妙!不过五位师弟门人弟子甚多,往来出入尚欠方便;待我指明途向,你和弟妹把石完带了同去。他穿山行石颇有专长,你夫妻如合意,可相度地势,令他代开一两条通往山外的途径,就更合用了。”

清菬夫妻闻言喜慰,谢诺起身,飞往一看。果然别有天地,景物出产,无不佳绝。清菬最前生,在五人中虽是行三,两次转世均未改变。但他夙根最厚,仙缘遇合最先,也最得师长期爱,历劫也多,法力最高。

论他前生修为功力,早该成道;宁甘多受危难魔劫,发下宏愿:不特自身妻子,连所交几家好友也约在一起,誓欲同证仙业——才致拖延了好几生。每次转世,都在五人之先。虽以赋性谦冲和易,始终均采最前生的叙盟行次,但每次转世,均他夫妻先入师门;等法力灵智回复,再去开建根本之地;以等众人转世,前往会集,无形中仍是众中主脑。

这时不特夫妻二人已过中年,随同转世的子女七人,也多成长。相好地势以后,因见土肥物阜,地利无穷;自己终是暂居,便请石完开山。初意只开一条通路,石完说:“师叔曾说要把所有亲属门人全招来此,他年道成,又须仙去,一条山路仍不方便。好在不费什事,请由小侄相机而行吧!”

清菬一想也对,便留下石完,和下山时先在解脱坡迎候同往的一女二子,随同爱妻孙次娴,着手兴建。自往故居田庄,暗中招集门下亲属,和那长厚忠勤的佃工下人,凡是移居的都是全家同往,照着指示时地,陆续起身;自带门人子女先行。到后一看,就这返里安排十数日内,石完已代开出两条道路,多是仗着法力,穿山而出。一条竟长千余里,由西北走,直通陕西镇巴县境;因有好些地方,均由山腹中行,并还设下许多阻隔,可以随意启闭。一条便在巫山境内,与奉节邻近。此外便是上文所说,那条通往江遥的崖径,本来就有,但是中多险阻,猿揉所不能渡。原是石完走后,经次娴母子无心发现,合力开通出来。本意西北山径太长,石完一时乘兴之作,不便拦他高兴,打算走后封闭,以此易彼。

清菬盘算了一阵,觉着另外四家良友不久来归,师命听其自来,无法往寻;多条入山路径,来人自方便些。而这条路又是千山万壑,峰岭回环,中间通着一洞。最关紧要的,仍是环着当地这一带童山危崖,长只三数十里,开闭极易;尽可听之,于是便留了下来。当地仍用前生五人同隐的原名洞天庄。

清菬屡生世家大族,服用饮食、宫室园林本极讲求;又寻到这等桃源乐土,门人子女更多年轻喜事。山中多暇,取材又易,不消一年,便兴建了好些亭台楼榭,开辟出大片田亩。第二年上,先与兽王彭勃夫妻巧遇,接到庄中;跟着芙蓉剑客齐良夫妻,由彭勃、崔五姑二人先后接往山中。孙氏夫妻再一到,五友只差一家,算计也快聚首,大家自是高兴。

空中飞行,无须径由山路,相隔三二百里,晃眼到达。孙、石、司四人均是初来,方觉前面高崖连云,峭壁参天,脚底乱山杂沓,无可入目。等一飞越过去,忽见四围碧城环拥,涧谷幽清,夏屋良田,纷列交错。到处水碧山清,岚光欲活,斜阳掩映。时见三五农人荷锄归去,农家幼童各骑牛背,出没疏林松径之间,沿山傍水,横笛而过;农歌四起,樵唱相闻。

空中下视,除向阳山巅水涯,峰腰崖角之上,矗立着十几处楼台馆榭、云栈飞桥外,人家并没见有多少。及随主人降落,移步换形,时有发现,才看出为数颇多。只为地旷人稀,景物繁妙,因势利建,别其匠心。屋外大都花树环绕,不到近前,不易看出。妙在是不论纸窗竹屋、花篱茅舍,全都地无尘污,整洁异常。外景又取得好,不是水木清华,繁花如绣,便是清泉白石,幽籁吟风。主人所居房舍,由山上到下面,共有二十来处,虽多壮丽崇闳,却不带一点尘世间富贵气。端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府,美景无边,一时也说不完。

众人所去之处,乃北面平地上建的一幢临湖精舍;地广数百亩,先是满地荆榛,灌木丛生,新近才经李清菬的子女门人,闲中无事,修建起来。先在当地开出一片湖荡再在半水半陆之间,建造了百十间台馆房舍;水榭招凉,琼楼伫月,上山丛桂,竹径吟风。

本来佳景甚多,观之不尽。偏巧对面湖岸上,又有一座高广数十百丈的天生崖幛,平地突起,将外面人家田亩,和附近陂塘小峰隔断。崖左右又多是千年以上的松杉古木,铁干撑云,森森秀列。这一大片湖荡台榭恰被遮住,越显得景物幽丽,无异仙居;比起卧眉峰又自不同。庄中地大人多,散居各处,众人自空飞堕,并无什人惊异出视;沿途遇上几个,执礼甚恭。

彭、李二人略一含笑点首,便各退去,也未交谈。等穿出松径,到了湖边,石玉珠笑道:“我以前也常由空中路过,均在左近;想不到下面竟有这好所在。因其深藏乱山之中,空中飞行,无论往来同处,均不会由这正面山顶当空飞渡;所以多少年来无人发现。如非李道友来此隐居,山灵有知,当亦叫屈呢!”

正说之间,忽听一声马嘶。孙同康对于爱马雪龙时刻在念,一听出是它啸声,心中惊喜,不由脱口喊了声:“雪龙!”往嘶声来路一看,只见银光闪闪,一匹白马影子掩映湖面疏林之中,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少年,一路昂首骄嘶,急驰而来,晃眼驰出林外。目光到处,不特那马正是雪龙,连那马背上人也是日常苦念的良友。方自惊喜交集,那马想是急于要见旧主,竟不绕行湖边堤路,忽然由湖对岸飞身入湖,凌波踏水,迎面驰来。

司青璜道:“此马真个性急,这湖岸能远多少,都等不及。对岸那面荷花,入水时纵得稍后一点,便踏坏了。”孙次娴道:“此马委实忠义烈性,自被人救来此间,日常流泪悲鸣,思念故主。只为危崖环绕,难于飞越;我们又禁它出外,不然早寻去了。”

正说之间,那一人一骑,已自纵上岸来人才也下马。孙同康首先赶过,刚和马上人把臂惊喜,马也赶近前去;头向主人不住挨擦,口中低声欢啸不已。人是良朋,马是爱马,闹得孙同康一手拉着来人,一手回抱马头,也不知顾人好,顾马好?满肚皮的热情,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彭勃见状,笑道:“四弟毕竟情热,你和大哥不过良朋久别,中经患难,先前还听说起大哥在此,并非出于意外,尚且如此悲喜;日内灵智回复,尽悉我五家人的屡生悲欢离合,以及情分之厚,不要痛哭一场么?”

李清菬也笑道:“嘉客远临,大哥尚未见过;我正想命大儿三女往接五弟夫妻,只候他二人到来,便全数团聚。前生宏愿盟约,终于有望,真乃可喜之事。大家部有许多话说,且请同到水波香榭,再作长谈!”随向双方引见紫、青二女,也向来人礼拜。

同时,斜对面疏林中又走出七个少年男女,最小的的八、九岁,大的也只十四五岁。遥望众人,恭身为礼,各欢呼了两声爹娘、伯叔;并未沿湖赶来,却顺对岸,往正面临湖台榭一面跑去,晃眼没入湘滨花林之中。

主人因来客要看当地景物,陪同缓行,相隔正面楼台房舍尚远。玉珠早看出那七个幼童,个个仙根仙骨,资禀深厚,又都那么英姿秀发,一身道气;内中两个小女孩,更如仙露明珠,琼雕玉琢。虽然久闻这五对夫妻的屡生修积和一切前因后果,也是惊奇。一问小孩姓名,才知内中两个年稍大的,乃彭勃之子彭方,和次子小兽王彭若;余下几个小的,俱是李清菬门下子女。正说之间,那七个男女幼童已由前面假山洞中迎出,拜倒在地。

石、司二女见湖面颇大,一行沿湖走去;还未走上小半,这些幼童绕着大半圆圈走来。中间还要绕越许多楼阁房舍,路自不近;刚见他走入隔湖花林,几句话工夫,便自到达面前。分明已能绝迹飞行,为见外客同来,不致当众炫耀;又急于相见,特借花林隐蔽,暗中飞来。那最小的一男一女,乃主人六子李同、七女李政,宛如金童玉女,更是秀出群伦,不由得心生爱怜。见正拜倒身前,连忙一手一个拉起,夸赞了几句,携着一同向前走去,边走边谈。

两小兄妹聪慧绝伦,久闻武当七女之名。内中女昆仑石玉珠,识见、经历、交游最广,法力也高;见对自己垂青,正好就便结纳讨教,见后在外也可得点照应。有问必答,甚是得体。石玉珠见两小言笑天真,说话尤其讨人喜欢,越发爱极。一会司青璜也觉好玩,舍了主人,凑近身来,随同一路说笑;除偶向主人应答几句,俱连沿途景物也无心观赏了。

那水波香榭,建在正面左侧湖水之上,去岸十来丈。水榭旁边,石笋如林,大小十余根,突起水面;有的森如剑竖,有的云骨撑空,大都六七丈高下,粗细不等。近水一段多有空隙,湖波平匀如镜;独这石林下面,因有几处泉眼,各挂着几条瀑布,与伏流互相排荡,惊涛如雪,骇浪花飞。石隙再受波涛冲激,吞吐之间,铿锵镗沓,如协宫商,与瀑声涛声汇成一片清籁。

过去又是一片水阁平台,由一道平卧水上的朱阑长桥,绕着那丛石林,回环联系。但为石林所隔,遥望长桥卧波,至石而止,似与陆地不相通连。石林与右面平台,离岸较近。石林后面,巨石如赘,斜露水上;阔不过一二尺,长约五六丈,尾部与岸相接,赘首高昂。左侧赘腹,离那石林下面曲阑红桥才只数尺。桥本作卍字形,只添了一小段,便自接上。

众人一路说笑,不觉到了赘鱼背上,见那石林肤色玉润,并无苔藓。每根石笋上面,只大小稀稀落落,各倒生着十多业蕙兰之类的香草。偶有二三小松,由石隙中天矫盘舞而出,上缀茑箩之类;青红相间,迎风飘拂,衬得白石银瀑分外明显。石顶上面,又各生着两三株佳花树,繁枝密叶,正面全被布满。

水榭四外,又大一片荷花,翠盖亭亭,高出水面;连那长桥也被遮去了一大段。水榭占地颇大,四方一圈玉石平台,相隔水面又低,吃莲花一围绕,万花如海中,簇拥着一座金碧台榭。加上玉瀑龙飞,平波浩渺,远山凝黛,近岭萦青,环境又是雅旷清丽,直疑瑶岛仙居不过如是。

众人在赘鱼背上,观赏了一阵石林飞瀑,转向红阑曲桥之上。全景忽然呈现,初来的人全部赞妙。孙次娴知玉珠得道多年,足迹遍历海内外,所见仙景最多,也往随众称美,笑道:“石道友仙踪远及辽海,宇内仙山胜域当已游遍。此间多半人工布置,不过延款佳宾,用接清尘,也值高明一顾么?”

说时,忽见大小三只白鹤,由水波香榭后平台上飞起。到了众人头上,长鸣了发声,略一迥翔,往湖对面松林中缓缓飞去。银羽盘空,凌波照影,境更清绝,画图不殊。

石玉珠笑道:“道友不必太谦,我的确走过不少地方,所见美景也多,大有经纶;只管灵域天开,多少仍须人力布置点缀,方能尽美尽善。以我所知,除却灵峤仙府与休宁乌两处外,连陷空岛那好地方,都嫌霸气太重。余下并非不好,不是各有缺点,便为主人刻划过甚,失去天然之美。再不,便是左道旁门中人所居,闹得乌烟瘴气。看来看去,只有贵派中人最善因势利建,匠心独运。不论是什么境域,一经布置,自然清妙,各擅胜场。

“像紫云宫和小南极天外神山两处别府,天生奇境;再经多年布置,景物之妙,藑绝仙凡,不必说了。便是邓八姑、裘芷仙、申若兰、凌云凤、以及孙南、施林、司徒平,诸位道友所居,以前多半榛莽未辟、荒寒幽险之境;一经入居,不久便入画境。

“即以此地而论,当初也只四山环绕中,一大片茂林原野,和一两处瀑布水源而已。诸位来此,才只几年,便成了这等美景。如此海内外几处著名所在,自然不应过誉;中土各异派旁门中的洞府,便找不出这一处来——他们便有此法力,胸中也无此邱壑。妙在气象只管高华,依然清妙,望如神仙宫室,不带一点尘浊之气,怎不令人赞赏呢?”

次娴方自逊谢,已由万花丛中走上平台。同时榭中迎出两个少年(一名王征,一名吴桐,俱是清菬门人),接了进去,只令雪龙留在外面。水榭广约十丈,四外轩窗洞启,甚是敞朗。用具陈设,尤为高雅华美。李清菬道:“此间均是昔生良友盟交,劫后重逢,各人都有好些话说,请各随意落坐吧。”随有侍童端上茗点瓜果之类,主人稍为礼让,便各就座,畅谈别况。

原来马上少年,便是芙蓉剑客齐良;陇西世家,生具神力灵慧,文武双全。幼年便慕冲塞之术,爱与异人侠士交游。父母早逝,又未成家,十六七岁便在江湖上走动。因有一身惊人武功,无意之中得了一口好宝剑,吹毛过铁,寒光照人;不消两年,义侠之名已震关中。

他和孙同康总角至交,这日偶往相访,谈起师父那高本领的人,年已过百,依然不免老死;人生如寄,自己将要出外,远游宇内名山大川,寻师访及。孙同康也有此意,闻言心动,决计同行。留他住了数日,将家事略为安排便同起身。因闻嵩洛间时有异人奇十往来,少林寺和五乳峰两处,又各隐居着一位师执;意欲先往嵩上五乳峰,寻到这两位师伯叔,请其指教援引。商定之后,便同起身。

这日行抵河南偃师,斋良忽想起城内住有一房远亲,近闻人言,光景甚是清苦,欲往看望,就便周济。觅一旅店住下。独自走去。孙同康独坐店中无聊,偶出闲游,到一饭馆,饮了点酒;见包子甚好,定做了一篮,准备明日路上食用。刚往回走,便遇几个盗党欺凌良善,不由激动义侠天性,出头打抱不平。盗党虽被打倒,后来盗首赶来将孙同康擒去。本意爱他少年英雄,没有想杀害他;他们的原意,很想收为党羽。

孙同康世家子弟,人又自爱,怎肯从贼,大骂不降。盗首将他绑困牢内,仍欲迫使降服,明早不从,便下毒手。幸而齐良在亲戚家中闻报大惊,忙赶回旅店,算完店帐,乘夜往救。人地生疏,盗党人多势众,党羽密布黄河两岸,防备又严;就将人救走,盗首一发密令,顷刻之间,便传出好几巨里以外;前截后追,四面合围,仍然要被擒回。

本是又难又险的事,幸而当晚得一异人暗助,齐良又足智多谋;一点没费事,便将人救出。并还设下疑兵之计,一面把敌人引往相反路上;一面盗了敌人心爱千里马,并骑飞驰。欲乘天明前渡过颖水,赶往嵩山;一到五乳峰,便可无虑。

齐良天性仁慈,知道那马不弃去,易被盗党发觉,一匹好马又不忍杀死,便在到达颖水以前将孙同康放下。想将那马骑往远僻之处放掉,听其自回,然后赶往嵩山五乳峰赴约。

那知盗首老奸巨滑,追时原是一时急怒,追出不远,便知上当,立即回转。因齐良救人时伤了他的爱子,仇恨更深,立意将人擒回,处死泄忿;连夜发出羽令传牌,又将信鸽放起,志在必得。

齐良身材在五友中较高,貌相也极英秀,是个美少年,装束衣饰均与孙同康不同;暗夜救人,形迹不曾显露,如不放马,只不与孙同康一路,也可无事。因为当地到处都是盗党耳目,傅牌一下,对于骑马急驰的人,便留了心。加以往回走时,天已将明,白马又容易认;齐良正顺田岸往荒野里飞驰。走出也就七八里路,忽听侧崖坡上有人放起一枝响箭,隐闻断喝之声。情知不是什么好路数,仗着马行如飞,相隔已远;天方黎明,晨雾未唏,遥望前面露色迷蒙中,现出一条土峡,峡左面又是一片密林。意欲赶向前去,纵马入峡,自身却向林内隐伏;等追的人过去,再行相机上路。

赶近峡口一看,峡外有一小溪绕峡而流,树林里面还有一所大庄院。遥闻兵刀相触,哗噪之声隐隐传来。他心中一动,改了前念。此外别无道路,忙即纵辔,往正对峡口的石桥上驰去。到了桥前,正要驰过,那马似受意外惊骇,突然倒退,人立起来。

马跑正急,齐良人又前伏,骤出意外,虽仗武功精纯,不曾坠马,也被吓了一跳。前面空空,又未见甚阻碍,同时马也四足落地,骂了声:“畜生!”二次纵辔,那马只管昂首奋蹄,身子乱转,却不再进。

那地方乃是桥头,左面便是那片平林,右侧是片三四丈高的黄土崖,由身后一路绵亘而来,直达溪边,又不见什么人物影迹。齐良心中奇怪,二次仔细往下一看,原来那马右前蹄,套着一技柳条圈,条长丈许,一头是圈,将马蹄套住;另一个向临溪土崖之后。

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柳条和圈俱都挨近地面,一任那马腾踔奋踢,用力乱挣,右前蹄始终抬不起来,和钉在地上一样;柳条却是松松的,略为振动,不似有人拉紧神气。

斋良情知有异,刚纵下马想要查看,忽听林内喊杀之声;接连又是两枚响箭放向空中,刀光矛影,已然隐约可见。同时回顾来路之上尘土大作,也有好几匹马追来,料知踪迹已泄,敌人前后追截,危机已迫。不顾再管那马,忙往桥对面跑去,意欲进入土峡,查看好形势,相机应付。

刚到侨上,忽听耳侧有人低喝:“你这娃儿已然误入绝地,前进不得。对岸桥侧不远,有一树穴,可藏在内,暂作旁观。由我打发这伙毛贼,你不省事么?”齐良百忙中回头一看,原来临溪土崖之下,有一尺许宽的浅凹,内中侧卧着一个穿得极破旧的矮老头,右手握着一根柳条,梢上挽一小圈,正套在马蹄之上。

这才看出套马的便是此老。齐良暗忖:“此马千里名驹,何等健强多力,岂是一根柳条所能系住。明是异人无疑。人多忽略近处,所说树穴如可藏身,敌人决想不到,必往峡中追赶。反正地理不熟,逃也无用,真被发现,率性与之一拚;就便也可查看此老本领,以免遇上异人,失之交臂。”当时触动灵机,口答:“多谢大力相助,后辈遵命!”立即纵将过去,假作前逃。到了峡口往侧一闪,果见溪旁小坡上有一大柳树,巨穴中空,可以隐身;内有两条裂孔,隔溪景物,全可看见。

人刚入穴藏好,向外窥伺,两起追兵已相继赶到,会合一起;各有一人为首,一胖一瘦。白马仍立地上未动,侧卧崖凹中老头,盗党也未发现。匆匆赶至马前,内中一人朝马略为抚摸,说道:“我曾见小狗舍马,往牛王庄入口逃去。那里全是我们自己人,便不接信号,也不会放他过去。小狗已入死地,插翅难飞!牛老二贪功,不好说话,倒是当家的最爱此马,必须先分一人,送回才好。”

随有一人,应声向前,想将马带走;那马仍是后蹄乱蹬,昂首怒嘶,不肯听命。盗党已有数人待往溪桥驰去,闻得人马呼叱、嘶鸣之声,一齐回视。看出马脚上套有柳圈,匆促间也没想到此圈怎会套上,马蹄和生根一样,不能抬起。

为首胖子最是粗野,口说:“怪不得这畜生不肯走,原来脚上还套着东西呢!”随说,低头伸手,想将柳圈摘去。手还不曾挨近,柳圈忽然自解,柳枝竟似一条活蛇,忽往临溪土崖缩了回去。盗党拉马分头要走,瘦子使个眼色,把手一摆道:“别忙,柳条会走路,有多新鲜,莫是有什玄虚吧?”

一句话把众盗党提醒,俱当此是逃人所为,必还藏在近处,仗着地理均熟,立时分出数人,轻悄悄往右侧土崖上掩纵过去。胖子也自会意,故意说道:“三哥你莫闹了,崖后就是溪河,一个立足的地方都无,怎会有什么玄虚?柳条许是被什么王八羔子衔住,忽然拖走,你也瞎疑心。”口说着话,手中板刀已自扬起,话完,人便纵身往土崖后扑去。

胖子原意柳条不会太长,断定人必掩藏崖口转角近处,性急心粗,也不想土崖临水璧立,逃人怎会藏在那里,并将柳条掣回,自露形迹。满拟冷不防一发必中,头刚往前一探,猛瞥见一条黑影迎面飞来;知道有人暗算,忙举刀挡,已自无及。“唰”的一下,正中脸上;当时鼻破血流,一条紫痕肿起老高,左眼也被打瞎,“嗳呀”一声往后便倒。下余还有数盗党,不由激怒,一阵大乱,便要抢上前去。

瘦子奸狡,较有心计;早看出胖子前扑时,有一柳条飞起,人便倒地。暗忖:一根柳条怎会如此厉害?一面摇手示意同党,不令前进;一面纵上溪桥,偏头回看。见那临溪士崖,高只丈许,但是上下壁削,底下便是溪流,并无立足之地。只桥则不远,有一极浅的崖凹,长约四五尺,深仅数寸;势又外斜,黄土浮松,便猿揉也难寄身其上。当中却躺着一个穿著破旧、身材矮瘦的老头,曲肱而卧,一手握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柳条,枝梢下垂,搭向水上;隐闻鼾声平匀,陲得正香,一点不像准备争斗的模样。

瘦子奔走江湖多年,久经大敌,知道越是这等情形,越不是什么好相与;急切间正想主意应付,盗党已将胖子扶起。见他左眼珠已被打出眶外,脸骨己碎,受伤甚重;敌忾同仇,个个愤怒。一面分出两人,将胖子就近送回家去,还剩三人,跟踪掩上溪桥。都是江湖明眼,一望而知有异,均料老头假作痴呆,有心作对。

内中一个毛包,将手中铁棍朝老头一指,喝道:“太爷眼里不揉沙子,决滚起来,与我答话;稍有不合,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老头仍睡他的,连理也未理。

瘦子见那崖凹,又浅又窄,势更斜溜,老头身子和黏在上面一般,分明内家功夫已到出神入化境界;区区一根柔细柳条,将胖子打得那样重,而柳条并未弯折,这等异人如何能与动手?无奈同党话己出口,方觉要糟;及见老头酣卧未理,立时乘机打个手势,抢向前面,把手一供,说道:“朋友,你我素无冤仇,何事为难,请起一谈如何?”

老头忽然醒转,瞇缝着一双小眼,望着瘦子笑道:“你说我无故为难,那么昨日那两个人,和你们这伙毛贼有什么冤仇?苦苦寻人作对,是何缘故?我老人家今天在此垂钓,鱼未钓着,忽然睡去。适才梦见一伙毛贼追一少年,我气不服,将柳条一甩,好好一尾大鲤鱼,也被失手甩落水中,醒来便见你们,我气正大着呢!趁早夹着尾巴,滚爬回去,我自寻你贼头算帐,你们还可保得残命;否则我不比别人好说话,那你们的罪就受大了。”

瘦子见老头越说越有气,知非决裂不可,情知不是敌手,无如当着同党,情面难堪。心方愁急,对方话未说完,忽听身侧同党同声怒喝,有的已将手中钢镳弩箭朝老头打去;紧跟着又是同声怒吼,纷纷倒跌在地。另一面由崖前绕越过去的盗党,已由四面兜抄,掩到崖上,也在此时倒了一大片。心中大惊,细一察看,原来群贼所用多是连珠暗器。

就在这镳弩横飞、寒星如雨中,老头话快说完,忽把低垂水中的柳枝,随手往上一扬,柳枝上带起的水珠,便随同四下飞溅。说也奇怪,那指头大小的水珠,日光之下,看去竟和粒粒晶丸相似,打在两起盗党头脸之上,当时开光,皮破血流;有几个受伤的,竟自痛晕过去。除两三个稍微落后,不曾临崖俯视的,全都受伤不轻。

群贼一阵大乱,瘦人首先高呼风紧,把手一挥,望来路拨头便跑。刚下溪桥,耳听身后老头喝道:“你这滑贼,也须带点记号回去;从此改悔,还能保全狗命。”心方惊慌,一阵疾风忽由身后吹来,觉着耳畔一凉,一摸左耳已然不见,摸了一手鲜血;不由亡魂皆冒,随同众盗党,抢扶伤晕诸人,鼠窜逃去。

斋良藏在对岸柳树穴中,看得逼真。见老头本领如此高强,惊喜交集;知道异人相助,事决无碍。惟恐事完人去,失之交臂,不等盗党逃完,立时赶出。刚上溪桥,眼前人影一晃,老头已在对面含笑而立。连忙拜倒称谢,请问姓名。

老头笑道:“你那朋友,因渡颖水被盗党看破行藏,我尚须前往一行。你们嵩山所访的人,并无补益,你二人暂时也无须再见。他已有人指点,去往武当山重圆旧侣;你与他一样,也有夙世盟约须践,可持我柬帖,照上开路径,经由陆路入川,自有奇遇。等孙同康寻来,五友重逢,便可同修仙业了。”

齐良看出老头将有行意,忙即拜问:“老前辈贵姓?”老头把眼一瞪喝道:“叫你这么办,日后自知,问这闲话有甚用处?前途毛贼甚多,你非其敌;我尚有事,不能顾你。不照我路走,遇上送命,悔无及了。”说罢,人影一晃,便即无踪。

齐良知道此老定是仙侠一流人物,惊喜交集。再看柬帖密封,外注开视日期与所取途径,竟是今日来路,只不经过盗窟门外。若换常人必不敢如此走法,齐良一则艺高胆大,又目睹老头好些奇迹,心生信仰,看完便照所说上路。因知盗党在当地势力甚大,广有赀财,官府多与勾通,并也不敢违忤。虽然好兔不吃窝边草,本乡本土,轻不作案。白昼杀人,决无人过问;但是沿途到处都是盗党及其耳目,老头先前又伤了不少他的徒党,行时也颇情虚。那知竟无所遇,安然走上偃师城外驿路大道,往洛阳、陕州一带进发。齐良心念行速,又是日行千里的脚程;由早起程,除却途中打尖,并未停留。傍晚行近洛阳,离城不过六七十里;对于老头所说,越发心安信服,便在镇上寻一店住下。日夜奔驰,不免疲乏;料知前途不会有事,晚饭后安然就枕。这一睡竟过了头,直到次日中午方始启程。

路上遇一江湖中人,谈起:昨日盗首手下徒党,由阅乡城外劫了一批客货,中有一宦家之女苏筠,同叔扶柩回籍,随那一批客货结伴同行。因貌绝美,被群盗杀死其叔,将人掳来,献与盗首狗子为妻。正在强迫应诺,忽一姓白的矮老头,登门寻事,说所劫女子苏筠,是他一个姓齐师侄未过门的妻子。乃叔为人奸诈,死有余辜,他并不管;只是此女却须交他带走,送与姓齐的完婚。晓事的快将此女,连同所劫金银献还,将凶手支出,听其惩治,卜余盗党还可从宽发落;否则,全数休想活命。

盗首师徒党羽不下百人,奉派在外的尚有多人不在其内,多半俱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平日纵横黄河上下游两岸,人多势众,凶威远震,如何听这一套?闻报全都大怒。立有数人奔出,先未把来人放在心上;出来一看,门外盗伙下人,因愤老头话太强傲,纷纷喝骂动手,已倒了一大片,越发怒火上攻,拔刀就砍。

那知老头本领大得出奇,哈哈笑道:“我今日本想稍为从宽,无如你们这班狗盗恶贯满盈,只好为世除害了。”说时,也未怎动手,上去的人不论多少,挨着一点,多半倒毙。一任刀枪并举,镖弩齐飞,眼看打在老头身上,微闻一片极细密的金铁交鸣之声,休说人未受伤,连所用兵器也只剩了半截,甚或不见。只老头身侧地上散了好些碎铁屑,而动手的人,不死必带重伤。

盗首法令素严,无一敢退,除几个重伤残废的外,几无幸免。直到盗首率领余党赶出,见状又惊又恐,一面放起信鸽,发出紧急信号,向在外徒党报警;一面率众拚命。都知老头是个异人,因有两个精通法术的飞剑好友,恰在事前来到;见老头除刀剑不伤,同党上去挨着便倒之外,别无异处,心仍自恃。

那知所恃为后援的两人,一个与之同出,见面便将飞剑放起,跟着施展法力,发出大片烈火黑烟。老头竟不在意,一伸手先将剑光接去,两手一搓,便成了一把铁屑,撒向地上;扬手又是一片金光,火焰全消,人也被他杀死。二个法力较高的姓史,闻说来了强敌异人,跟踪追出,见面认出那老头,便是昔年游戏嵩洛间的有名异人——嵩山二老中的追云叟白谷逸:当时拜倒在地,那里还敢动手?总算对方手下留情,未与为难,只骂了两句,便负愧逃走。

盗党一听对要头竟是仙侠中最有名的人物,已然隐迹多年,不听说起;忽然寻上门来。回想平生恶迹,料定凶多吉少,心胆皆裂;忙打暗号,令众盗党分途逃命。因知身是罪魁,必难幸免,竟妄想杀死苏筠雪愤。

谁知众盗党,除有限两人和门外受伤诸盗,似是老头有心放走外,全被定住,不能行动。只盗首一人刚逃到里面,举刀要砍苏筠,忽一白发美妇自空飞堕,手指处,盗首父子同时毕命。随即高声说道:“白道友,你杀了这多毛贼,不连累左近居民么?”

老头走来,笑答:“附近人家,多与狗强盗勾结来往,吃点苦也应该。姑念无知,为势所迫,我自有处置。道友可将此女带往蜀东,与其前生丈夫相会,同在洞天庄修道,请先行吧!”老妇随将苏筠抱起,道声再见,一道金光向空飞去,晃眼无踪。跟着一声雷震,全庄火发,房屋齐坍;不消片刻,全成灰烬,老头也不知去向。

从来失火,烧得也无如此快法!事后杳看,一片劫灰,不见一根残骨,群盗谅被火化。可是盗窟中好些无辜妇女,均在火发以前,被一种风力刮出火场,无一死伤,身外还堆着好些金银衣服。这些妇女,已经当地老**各自送往故乡。横行黄河两岸的剧盗,就此消灭。

齐良问出那老头形相正是昨日所遇异人,细详前后语气,好似含有深意。所说姓齐师侄,不知是否自己?只苏女从未见过,自己更无室家之想,又觉不对。心中奇怪,可惜柬帖未到日期不便开看,断定此行必有奇遇。听完前话,便往前途进发。进了潼关,取道长安,过大散关,经金牛岭、褒城等地,由秦岭乱山中入川。因是山僻小路,山高路险,往往行数百里,不见人烟。仗着艺高赡大,又断定仙人之言决无差错,虽然受尽艰难辛苦,丝毫不以为意。一路山行野宿,除沿途劳顿外,且喜无事。

这日行经山陕交界深山之中,齐良因在来路问知前途,再有数百里山路,便到达柬帖上所说的白象崖;到后二日,便可开视柬帖。心中一高兴,又当中旬月满之时,天色晴明,连夜赶去,看看到后有何奇遇。那知这一带本是南栈道尽头,顺驿路走尚极难行,何况并非正路。走出才三数十里,便见危峰刺天,峭壁前横,深沟大壑,冥杳无际。

那最险的地方孤悬山半”跬步深渊;并无羊肠,惟有鸟道,简直无路可通。必须攀萝援藤,虎跃猿附而渡,端的奇险非常!微一疏忽,便有粉身碎骨之忧。更有森林蔽日,丛草没径,往往一二十里,不见天光,穿行其中,最易迷路。

齐良虽然武功高强,身轻力健;似这样窜高跳矮,上下飞驰,时候一久,也觉得力倦神疲,饥渴交加。无奈荒山野径,四无人烟,只得就道旁山石坐下,取出干粮。饱餐之后,略为休息,觉着体力渐复,稍事结束,重又上路。

又行十余里,因所带水壶适才饮尽,想寻水源将水装满,就便寻觅存身之处。一看前途地势渐平,山脚下似有一条溪涧。连日山行,知道这等地方,每有三两家采药和打猎为生的山民居住。齐良暗忖:“先没想到这条山路如此难行,路上曾经发现好些猛兽脚印,又是热天,蛇虫甚多,夜卧岩洞树,均易遇险。能寻人家借宿最好;否则只有拚受劳苦,月下赶路,以免睡熟之后,为蛇虎所伤。”忙往左侧赶去袗到后一看,果有一条小溪,水已干涸,只溪中心,银蛇也似蜿蜒着一道细流。这类涸溪,水多有毒;如有人家,也在源头左近,便缘溪寻去。

行的三数里,到了尽头峭壁之下,水流渐宽。细查来源,就在对岸树林之中,沿着一片斜坡,直泻下去,注入溪中。泉粗只得尺许,水势颇急;齐良料知水源不远,遂越溪而过。回顾暮霭苍茫,暝烟欲合,落山斜阳,由身后反射过来;前面一片高林,全被映成了暗赤颜色。遥望林中,红墙掩映,似有梵宇,心中一喜,立即飞步往林中跑去。

那林多是数百年以上的老树,夏木阴阴,甚是浓密。齐良因山形险恶,地太荒凉,好容易发现庙字可以投宿,林又高大,匆匆未暇查考,只是往里便跑。入林不远,忽听右侧古木浓阴之中瑟瑟作响,杂以嘘嘘之声。目光到处,瞥见一条一丈多长的毒蛇,张开饭碗大血口,吐出尺长红信,已自当头窜到。

那蟒两腮奇大,通体彩色斑斓,身长约有一丈三四;后半身紧盘老树干上。本是隐藏浓荫之中,微微探头朝外,想要吞吸林中归巢飞鸟;忽见人来,到口之食如何肯舍,立时掉头向下,箭一般朝前射去。

相隔不过数尺,如换别人,绝无生理;幸而齐良心灵眼快,应变神速,所佩芙蓉剑,又是吹毛断铁的利器——听响声有异,便知树上虫蛇之类恶物,脚底一垫劲倒退出去,同时“嗖”的一声,宝剑出鞘。

那蟒对面窜来,势甚迅急,恰巧迎个正着,吃齐良左半身往右一偏,避开来势,反手一剑,用力往上挥去。寒光过处,蟒头迎刃而断,飞射出去老远,“扑”的一声,坠落地上。蟒身负痛。猛缩回去,头腔中鲜血,似泉水一般涌起,洒得遍地皆是,腥秽难闻。且喜躲避得快,衣服行囊均未沾染。

齐良经此一来,生了戒心,觉着林中既有庙宇,怎会有这类毒蟒盘踞?于是便留了神,不敢似前冒失。就着残阳余光,一路戒备着,往前走去。到了尽头,果是一座庙宇,只是满目残破,山门歪倒一旁,除庙墙尚有大半存在外,内里殿宇房屋也多倒塌穿漏;分明荒废多年,久已无人住持。

那水源却在庙旁山岩之下,泉源乃是一个数尺宽的石穴,离地数尺,并经前人就石形凿成一个龙首。水源并不甚旺,入口清冷,知是无毒甘泉。将水壶盛满后,因林中并无他异,毒蟒似只一条,龙首下面有一蓄水石槽,甚是长大;连日冒暑奔驰,已有二日不曾洗浴,身上污污积垢甚多,难得有此现成浴盆,正可洗他一个痛快;便将衣服脱去,就着石槽洗浴。果然舒适,凉爽非常。心一为之一快。为防万一,洗时宝剑放在身边,随时都在戒备;直到洗完,并无什事。

山行月余,他因心忙赶路,有时只就沿途溪水山泉略为洗涤,从未洗过这样好澡;又当天热力乏之际,一贪凉爽,未免多耽误了些时候。洗完天已入夜,山中天色阴暗瞬变,一会工夫,云起风生,山月潜形,天色顿转阴晦,跟着雷声隆隆,下起雨来。

齐良以为这雨一定不小,荒山雨夜,如何能行?便往庙中避雨。仗着行囊中,带有自运巧思特制的如意孔明灯(乃鱼皮所制,可以折叠起来,不畏风雨;专为夜宿荒山,途中遇雨之用。)便就殿廊下取出,将自制耐燃蜡烛点上,顺走廊四下查看。本想找一完整避雨所在,坐待天明,雨住再走。

先见东厢房似较完整,他过去一看,室中空空,只地上坟起两个高大土堆;土气腥秽,触鼻欲呕。不愿入内,忙即缩回。退时,似见靠右壁角土堆上,棺盖外露;因室中臭气难闻,忙着退回,也未看真。

正殿比较干净,更有拜垫,略为打扫,可供睡卧;只是黑暗异常,上有漏缝。阴雨不大,风急势斜,居然未湿;只是上蒙棉布之类多已腐朽,灰尘甚多。他就着灯光用剑一拨,随手而起,下面竟是长方形的整块木墩;移向殿角无雨之处。阴雨虫多,见了灯光纷纷飞扑;他觉着惹厌,便将灯悬殿柱之上,自坐暗处。

刚一落座,忽听狂风大作,沙石惊飞,林木箫箫,声如潮涌。齐良仰望殿顶裂缝,已见天星,偶有浮云飞渡,淡月朦胧,若隐若现,雷声也止。知道云雨已被大风吹散,转眼天晴,月耀中天即可起身;无须在此阴森荒凉、令人忧疑之地枯坐待旦。

齐良正打算稍用一点饮食,少时乘月上路,忽闻“嚓嚓”之声起自东厢;又听到虎啸猿啼,和一种从未听到过的怪兽怒吼之声,远远传来。荒山深夜,入耳分外恐怖,令人闻之心悸。因觉为数甚多,少时难免路遇,心中踌躇。只顾侧耳远听,略一分神,便把先入耳的东廊异声忽略过去。方想单人独剑,这多猛恶之物,如何应付?偶一回顾,左侧破窗外面,忽有两点碧光闪动,疑是猛兽来犯。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原来窗外站着一个怪物。

那东西生得身高丈许,形如殭尸,突额高颧,塌鼻凸口,獠牙外露;瞪着一双碧瞳,凶光闪烁,不住流转;周身瘦骨棱棱,通无点肉,满生绿毛,长约寸许,倒立若针;两条瘦长的手臂宛如鸟爪,形态狞恶,从来未见。站在窗前,正对灯光伸出双手,作出攫拿之势;忽又昂头闻嗅,彷佛闻到什么气味,探头窗内,不住张望。

齐良人坐暗处,前有灯光,本来难被发现,料是山魈夜叉一类鬼怪。初次相遇,不知能与敌否?方自按剑戒备,心中惊异,急切间,尚不知如何应付;忽然云破月来,星光下映,由殿顶裂缝斜射下来,正照在齐良身上。

那怪物乃是积年殭尸,本就闻出内有生人气味;一见有人,一声怒吼,急于攫人而噬,竟连门也未进,只将双臂一分,一片喀嚓乱响,窗棂齐碎,断槛破门立时倒塌大片。殿瓦受了震动,纷纷下坠,碎落如雨。

齐良这时如与对敌,宝剑锋利,原可得胜。见那殭尸如此猛恶,恐非其敌;恰巧殿顶裂缝宽约五尺,离地不过一丈多高,心中一慌,纵身一跃,立由裂缝中穿出,上了屋顶;随手取出身边弩箭,照准殭尸凶晴射去。殭尸一下扑空,正往上纵;这一箭正中左目,深陷入骨。负痛情急,暴跳如雷;一心厉吼,二次跳起,往上便抓。无如身子僵硬,纵不多高。齐良二次箭又射下,吃殭尸用手一挡,便自反震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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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下)

蜀山剑侠新传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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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6此去合双栖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再来成隔世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下)

齐良看出它身坚似铁,除双目外,箭射不进,方自心惊。殭尸见人高踞屋顶,发射下射,越加激怒;急得连声厉吼,屋瓦皆震,手抱殿柱,奋力一扳。殿字本已残破不堪,那经得起这样一扳?合抱粗的殿柱,立被扳倒,半边大殿连同殿顶砖瓦梁栋,一齐坍塌下来。

这时大风已住,月朗星辉,山林清景如画;那先前猿虎怪兽吼啸之声,也由远而近。齐良一心专注下面,未怎留意别处;一见殭尸抱柱力扳,脚底殿顶已在摇撼。知要坍塌,连忙就势一垫劲,“黄鹄冲霄”,纵身而起;凌空化作一个“飞燕穿云”的招式,望殿侧面土坡上纵去。纵时,瞥见殿字坍塌、砖瓦纷坠中,一根大梁正压向殭尸身上。未及看真,人已变招,落向坡刚刚到地,遥望前面平野上,大片树林茂草,正是先闻啸声来路。齐良方觉吼啸越近,心中一动,月光照处,忽然发现前面树林中,烟尘滚滚,高出林表。时见一团黄影,似星丸跳掷,隐现无常,急驰而来;知有大群猛兽快要赶到。再看地势,土坡尽头是座危岩,身后是那破庙,不禁吃了一惊!暗忖:

“那殭尸虽然猛恶,除却身坚力大,不能跳高纵远,好似无什伎俩。这不知是什么猛兽?看那尘土,为数甚多,跳得更快,人哪有如此长力?一被追上,必难应付。此时除了退回原路,还须避开殭尸,缩向庙前,穿林出去,觅地藏躲;便须在兽群未到以前,由下面野地,逃往右侧危峰峭壁之上,或可脱险。”

齐良心念才动,猛觉身后红光照耀,连忙回顾。见庙中忽然火发,殭尸双手拿着丈冬长的殿梁,由砖瓦堆中,冲烟冒火纵身而起,怒吼来追,已离身后不远。

齐良本就胆怯,再见殭尸手中断梁横扫中,一二尺粗的树木,竟被连排打断了四五根,神力委实惊人。这般长大梁木,手中一口短剑难以迎敌;更恐再两下相持,被兽群赶上,更难脱身,只得急匆匆往下纵去。正往右侧峰岩飞跑,意欲攀援上顶,躲避一时;那知两地相隔,有三数十丈远近。兽群来势甚快,内有怪兽,行动更是神速;另一面,殭尸也紧紧追来。

就这将到未到之际,对面兽群奔驰激起来的尘烟,已似旋风般,在深草中涌起,相去只有一箭多地。兽蹄踏地之声,震得四山原野,皆起回音。野草深密,虽未看出来的是何兽类,草里已有大小数十团红蓝各色的亮光,不住隐现。大片野草,随着星光闪烁,宛如惊涛骇浪,接连起伏,疾卷而至。

齐良知那红蓝亮光,便是野兽凶睛。眼看撞上,心方一惊,一面飞步急驰,一面握剑戒备,猛又看见深草里飞起一条黄影。那东西形如猩猩,身材高大,双臂特长,目光如炬,凶芒远射;周身黄毛,油光水滑,脑后一篷金发又长又亮;飞将起来,凌风飘拂,根根直竖。月光之下,听周身闪动起千万点金星;一纵起便悬身空中,凌虚御风,电驶飞来,晃眼便到头上。知非人力所敌,情势危险万分!

他刚把宝剑护住头顶,往侧避闪;一阵疾风已自头上飞过,怪物并未下扑。同时人也纵向一旁,脚刚落地,便听身后一声惨嚎;百忙中定睛回顾,那殭尸已被怪物当头一爪,打跌在地。怪物也自落下,抓起殭尸两脚,一声怒啸,两臂一分,撕裂成大小两片。齐良才知怪物为那殭尸而来。身虽脱险,但是那么厉害的殭尸,被怪物一抓即裂,如此猛恶,岂是人力所能抵御?又能凌虚御风,行动那样神速,如若有心为难,绝难免死。

同时那群野兽也纷纷赶到,多是虎豹、野牛之类。内中还有两三只从未见到过的猛兽,大半形态猛恶,目光电耀,利齿森列,血口若盆。齐良方自按剑惊惶,兽群己将四面围住,蹲踞在地;也不向人扑咬,只把人困住,稍一行动,立即同声怒吼,作势欲起。

齐良看出兽群似无恶意,只不令其离去;不知何意,心一奇怪。继一想:仙人曾说入川不远,当有奇遇。这类野兽个个凶野,见人不犯,必有原因。心中略定。再看猴形怪物,已不知去向。

齐良先因野兽凶野,恐其犯性,尚有戒心;嗣见略一转动,群兽误当自己要走,定必同时起立,厉声怒吼,扬爪欲扑。但只威吓,并不真个来犯,见人不动,随又伏地不动,仍回原状;有的更摆尾摇头,意颇亲昵。齐良才知只不行动,便可无事。心想:“这东西遇上三两个,已是难当,何况七八十个之多;更有怪物为首,逃也无用。只一激怒,立被抓裂粉碎,转不如听其自然,也许仙人所说奇遇,由此而起。”

他心念一动,忽瞥见群兽群中有一小虎,身材比藏狗大不多少;在兽群中虽然最小,但其形态却甚威猛。尤其是虎毛多半花黄,此独通体纯黑,乌光油滑,映月生辉;除头上有几条白色花纹,口具白须,宛如银刺外,更无一根杂毛。

这等黑虎从未见过,觉着好看,便多看了几眼;那虎见人看他,便将尾连摇。齐良心中一动,暗忖似此相持,几时方可脱身?人兽言语不通,吉凶未卜。久闻黑虎通灵,何不试他一试?知道自己稍为走动,兽群必起扑咬,无法向前,便朝黑虎说道:“我齐良生平无过,现奉仙师追云叟之命,入川访友,路过此地,被你拦阻,不知何意?彼此言语不通,现在天色将明,急于上路;你如通灵,解得人意,便请过来一谈如何?”说时,把手一招。黑虎竟似会意,起身摇尾走来;到了身前,向人昂首仰望,虎尾轻摇,态颇驯善。

齐良试再伸手,抚摸虎头颈上的黑毛,黑虎亳未抗拒,反把虎头伸向齐良腿间挨蹭;宛如家犬见了主人,甚是亲热。齐良越料没有恶意,一面抚弄,口问道:“你们如不为难,便请点一点头示意。”

黑虎闻言点头。斋良又问:“既不为难,为何不令我走?”黑虎便把左爪扬起,朝来路抓了两下,随又轻含齐良衣角前扯。

齐良笑道:“可是有人要见我么?”黑虎点头。齐良方问:“你主人是否修道之士?”猛觉右股间被带毛的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乃是一只红虎,身材与黑虎一般大小;只是目作金光,比起黑虎似更威猛,拖住一条长尾,轻悄悄由身后掩来。

当此许多猛兽环伺之下,突然发现一只老虎由后袭来,齐良不免心惊,往侧闪了一下。随看出红虎只向身边挨蹭,和黑虎一样,意在讨好,心方一定。黑虎似怪红虎不应这等举动,一声低吼,纵身一爪打去:红虎不服,也怒啸发威,回爪便抓,转眼斗在一处。

齐良看出二虎,为向自己争宠而起,笑喝:“你们不要争斗,我还有话问你们。”二虎居然听话,互相低吼了两声,走向齐良两侧,踞地而坐;仍各伸头挨挤,向人献媚。齐良正要问话,忽见一道白光,由兽群来路,长虹经天,飞驶而来。晃眼到达,落到面前,现出一个白衣少年;生得豹头环眼,貌相英武,身前还跟着先前所见怪物。

少年见面便即下拜,笑道:“大哥!小弟彭勃。早知大哥不久要来,以为总要过了明日才到;也曾命金揉与红、黑二虎,同所带兽群,随时留意。如遇生人入境,速即归报。昨晚有一花豹,为前面破庙中殭尸所杀,揉、虎请命,来此除害报仇。

“走后不久,有一前辈女仙崔五姑,亲送大嫂前往三弟洞天庄。才知大哥、四弟俱都转世不久,形貌名姓俱己更改;又知受有白师伯指教,人在途中,已离洞天庄后山秘径不远。恐虎、揉等见来人与我所说不符,因而错过——虽然大哥仍要寻到,但这一带洪荒未辟,古无人踪;沿途毒虫猛兽甚多,山魈木魅时有发现,大哥灵智法力未复,难免不受虚惊。

“正与三弟商计,分头来迎,不料大哥竟在到前将路走岔。金揉归报,所说年貌虽和大哥前生好些不同,但是那口芙蓉剑仍是当年故物。我听说来人宝剑不似寻常,雪亮中带着淡红颜色;又想起此山,只有我们新开的秘径,中间分隔着许多山洞,到处乱峰插天,绝壑无地,更有大片森林,数百里不见天日,休说素无人迹,外人到此也无法通行;料定除了大哥,决无二人,忙赶了来。请至庄中再谈罢。”

齐良见了那少年,看去甚是眼熟;直似久别重逢的至友,亲热已极,偏想不起那里见过。对于所说,先颇茫然,又是说个不完,无法插口;后来细详语意,彷佛前生原是至友,隔世重逢神气。因少年似比自己年长,接口问道:“小弟曾奉仙示,说是一入川境,便有奇遇。彭兄飞仙剑侠,又能役使神兽,道法可想而知。适听口气,好似小弟前生曾附交末;只为夙因已昧,莫测仙机,可能明示么?”

少年笑道:“我还是前生心直口快性情,屡生良友,劫后重逢,一时心喜太甚;只顾一人说话,忘了大哥比小弟转世迟了数十年,灵智尚在禁闭期中,前生之事,自是茫然。此地荒凉,不是讲话之所,五家弟兄眷属不久团圆。三弟夫妇转世最早,前生子女也都团聚;洞天庄乃他夫妇兴建,本想来迎,因有一位老前辈忽然来访,正在陪侍请教。连几个小兄妹,都被那位老前辈唤住,不曾同来。日后大哥也是庄中主人,白师伯仙示中所说的也必指此。大哥前生居长,三弟虽然得道最早,但他坚持前生长幼行次,见时也无须客套。你我回庄,与三弟夫妇相见,再行详谈吧。”

齐良虽不知前生因果,因与彭勃一见投缘,心中说不出的一种喜慰。见他词色那等诚恳,料定不差,含笑应诺。彭勃笑道:“大哥此时虽无法力,终是仙根仙骨,异于常人;且由小弟扶持,一同飞去吧。”说时,星残月堕,凉风吹衣。遥望远近群山,矗立暗影之中,静荡荡地,到处烟笼雾约,淡月迷茫中,东方天边已现出一痕曙色。金揉同了兽群,似知主人御空飞行,追随不上,已当先往回路驰去。

彭勃左手扶着齐良胁下,右手一扬,二人立被一道白光涌起,往前飞去。到了洞天庄前,李清菬夫妻刚将先前来客送走,正要率众来迎;二人已自飞落,互相见礼。回去庄中一看,李清菬已为齐良备下一所精美的楼舍,当备盛筵接风,互谈前后因果。

齐良才知自己前生姓李,与彭、李二人和今生改名孙同康、郝子美的一共五人,彼此志同道合,结为异姓兄弟;因都乐善好施,行侠仗义。两李阀阅名家,簪缨世胄,家中广有资财,文武皆精;心志恬淡,偏又都是性情中人。每人均有一个爱妻,夫妻情厚;所生子女俱都文武双全,聪明孝友,大有父风。

先是分居各地,三十岁后,二李首先看破世情,全家隐居深山之中。仗着灵心巧心,开建出大片田庄房舍;土地既极膏腴,园林设备尤为精雅华美。落成之后,将彭、孙、郝三人全家招来同隐,始而只想啸傲山中,享受清福,不问世事;住了两年,五人每遇到佳日良辰,必定集合五家眷属子女,饮酒赏花,开筵为乐。

那日天气特佳,花开又盛,五人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习性;由早起游乐到晚上,幽赏未已,高谈转清,月上中天,兴犹未倦,兀自不舍归卧。谈着谈着,忽觉远近笑语声寂,不似先前热闹。回顾山月西斜,天已深夜,所有子女亲眷俱己散去,只剩五双夫妇在坐。

李清菬刚有一点感觉,猛瞥见东南天空密云中,有几道金蛇闪了两闪;随闻雷声殷殷,山风大起,天际乌云,急如奔马,随风涌来,一晃便将天遮黑了大半边,星月随即隐曜。山中气候无常,知道要下大雨。四面一看,那环绕席前的爱女佳儿、俊童美婢,固然零散殆尽;而方才的月色花光,笙歌处处,盛筵罗列,酒美茗香,到处笑语腾欢,繁华快乐景象,转眼之间,也都成了陈迹。

天上是阴云低覆,狂飓鸣空,走石扬尘,树声如啸。偶然一个电闪,照得树上繁花纷纷欲堕。落花无主,行委泥沙,只剩几片残红,秾缀空枝,棱艳天香,一时俱谢。各人面上,也都带着惊惧愁闷容色,无复原前豪情胜慨。看看门内广厅,几盏明灯吃狂风一吹,也是残焰幢幢,昏灯欲灭,全是一片凄凉愁惨景象。越觉盛极易衰,聚散无常;人生百年,直如梦寐。

清菬想起:五家良朋连同儿女亲丁,个个情深意厚;老少上下,一派祥和,从无一点争执。又同隐居在这世外桃源,人间乐土;所辟田业,又极富厚。不是春月秋花,登临选胜;便是夏雨冬雪,遣暑消寒。遇到令时佳节,美景芳辰,还要特张盛宴,赌酒吟诗,弄笛吹箫,赏花击鼓。人人笑口常开,端的乐事无穷。如能常共相保,休说人世上的王侯将相;便天上神仙,也未必有此快活。

无奈韶华易逝,盛时无多,人生如此短促;就能活到百年,也是有限时光;何况七十古稀,人皆老丑,体力衰惫,已异当时。可见及时行乐,只有中间二十多年,还不是晃眼即过。众弟兄因见妻室贤美,子女孝顺,朋友个个交深。全庄上下,常年安乐,为了享受太过,恐遭天忌;每年收入,除自给外,全数运往山外,变了财帛,周侪贫苦。

自从移居山中以来,全庄数百人虽得平安度日,享乐至今;似这样安乐岁月,知能保得几时?当晚因见天时骤变,触动情怀,不由愁烦起来,当时也未深说。五友待人甚厚,所有下人均早安息;跟着大雨降下,便各归卧,大家都有感触,但以二李为甚。回房各同爱妻谈起心事,闷闷不乐。

直到天明,雨已早住,李清菬心中有事,仍难成寐。见爱妻刚刚睡熟,不愿惊动,轻悄悄起身。独个儿走往门外一看,只见朝墩初上,晨雾全消;新雨之后,山光如沐;树下残花满地,土润苔香,枝上残花,依旧娟娟竞艳。更有不少新蕾,含红欲绽,隐蕴着无限天机、十分生意,不由心动了一下。再看上面,万里苍芎,一碧无际,更无半点浮翳。四山静荡荡地,只有无数新瀑山泉,万壑争流,自成音籁,如奏宫商。

正觉天趣悠然,会心不远,天际忽有一片白云冉冉飞渡;云白天青,分外清明;因风舒卷,自然入妙。清菬猛然触动灵机,恍然大悟,由此起了出世之想;修积善功,也更努力。一面告知众人,将家事安排妥当,分别出外寻师访道;受尽艰危,居然天从人愿,仙缘遇合。李清菬首先进到妙一真人,拜师不久,又将同盟弟兄一起引到门下。

真人这日忽将五人唤至面前,说道:“你五人本具善根仙骨,无如情孽纠缠,有累仙业;如能自行化解,掷脱尘缘,今生便有成就。否则,便须再转多劫,还须建下极大善功,也许能如平日心愿。刘安拔宅,鸡犬皆仙,固属千秋佳话;但是此事愿业繁重,处境艰危,不知要受多少魔难灾厄。尤其初转世时,因想和前生夫妻重聚,将近中年始能入道修为。

“此数十年中,你们夫妻十人,除却天生灵慧,轻健多力外,至多学会一身武力;前生法力均被师长禁闭,尚未复原,法宝也未交还,比常人高不多少。而前生在外行道修积,虽免不树强敌,稍被看出来历,固是凶多吉少。一般左道妖邪见你有灵根美质,必要勾引入门,决不放过。不论那一面稍为疏忽,便有陨身失足之忧。不特身遭惨杀,前功尽弃,并还堕入轮回,永无成就之望。我话己言明,你们心意如何?”

五人知道师父也是夫妻同修,终成仙业;闻言正合心意,立时同声跪求,誓发宏愿,欲以全家同修仙业,宁转多劫,巨死无悔。真人一听五人口气,非只夫妻同修,并连今生的子女亲属也要带去,笑说:“你们的愿望也太奢了!这等想头,岂非至难,如何能行?何况我夫妻不久便要转劫,重返到恩师长眉真人门下,始成仙业。我初转世时,自顾不暇;你们人数又多,一旦遇事不能救援,你们身受大害,悔无及了。”

五人方自苦求,恰值真人好友嵩山二老——追云叟白谷逸、矮叟朱梅,与大方真人神驼乙休同时来访。见五人跪地诚求,问知前事,笑对真人道:“有其师必有其徒,这还不是学你当年的一样了么?你何不成全他们,为神仙传多留一段佳话呢?”

真人道:“非我不肯成全,此举实太凶危。即以愚夫妇而论,只为内人舔犊情深;因为最前生小儿李洪生具至性,又蒙神僧度化,誓报亲恩,九世追随。下余诸儿女也颇灵慧,不舍分别。愚夫妇为此一念,虽然历劫多生,幸无陨越;所受艰难苦厄,三位道友当所深知。至今仙业未成,宏愿未了,不久还须转劫。这末一世虽然有望,但是道长魔高,事烦责重,比过去诸生,更多艰险。想起尚是心寒,如何再令门人学步!”

白、朱、乙三人相继说道:“这个不必发愁,我三人专主人定胜天,何况他们善根福缘俱都深厚,平时又多修积;虽然情关一念不能勘破,但他们的愿望,只不过想作地仙散仙之流,但求妻子良朋合籍同修,并不似贤梁盂那样,定要修到天仙位业,有什难处?只你肯答应出上题目,或由他们自许善愿,我们三人遇事绝不袖手,定必随时爱护,助其成就,使你们难师难弟,彪炳千秋。你意如何?”

真人笑道:“三位道友既肯玉成,我姑答应他们勉为其难,且看各人福缘如何罢!”随令五人同返洞天庄,率同全家子女设坛斋戒百零八日。到日真人夫妇与白、朱、乙三仙同降,五人当着师长,向天通诚跪祝,许下极大善功宏愿。并由真人传以本门心法,令其不必回山,全家就在庄中修炼;五年之后,分头出外,修积善功。

第二世又拜在吴元智门下,所受魔劫危害非人所堪,善愿也成了十分之八九。每当危念,或是兵解之际,白、朱、乙三仙必多方救护,使其得保元神转世,道法自也随同精进。

这一世功行将要圆满,因前生遭遇不同,转世日期也有先后。众中除孙毓桐转世最早,几乎误入旁门,后拜在一位女仙门下,不久女仙飞升,孙毓桐也移居武当山卧眉峰;近与孙同康夫妻重逢,不久就要来会。李清菬在五人中,虽是行三,一切皆他主动,这一次转世较早,法力也较众为高。夫妻二人头一起去往凝碧仙府,拜见前生师长,奉命隐居新建立的洞天庄。

彭勃过了两世,均有伏兽之能,能通鸟兽语言,因此得了不少便宜。这末一世本领更高,原是人家遗腹子,被族中恶人弃往山中;幸由前世所收仙禽神兽,赶来护卫。年才十五,便遇前辈散仙,百禽道人公冶黄指点,收伏了一个大金揉。又经仙禽引去,寻到前生自己埋藏的法宝灵丹;并将爱妻王蕴华寻到,结为夫妻。同服灵丹,去往山中修炼,生下二子,彭方、彭若。随遇矮叟朱梅,令其去往峨媚见师。也和清菬一样,回复了前生法力,,奉命往洞天庄,与清菬夫妻一同修炼。

过了数年,彭勃方在想念另外三个好友,追云叟白谷逸忽托女仙崔五姑,将斋良之妻苏筠送到庄中,言说齐良与孙同康夫妇先后快来。另附柬帖一封,令李、彭二人,照此行事。彭勃早知齐良日内要来,跟着金揉归报,往除殭尸,遇一少年,颇似齐良。连忙寻去,果是前生良友,一同回到庄中。

第二日,齐良先把追云叟所赐柬帖开看,大意是说:齐良之妻苏筠尚有一兄苏宝星,也是灵根夙慧,从小便被一旁门散仙收到门下。现因散仙遭劫,为妖人金声真人所困,迫令降服。苏宝星深明邪正之分,仗着师傅法宝,将所居山洞封禁抵御,相持巳有多日。令齐良夫妻,日内开读妙一真人前年所颁仙示,用所附灵符,神光照体,回复前生法力灵智以后,往大雪山取出藏珍,即往应援;事完之后,再行完婚等语。

齐良自然依言行事,待了些日,正要起身;大方真人神驼乙休,忽然同一后辈剑仙,带了孙同康爱马雪龙飞降。言说洞天庄五友夫妻同修,早有愿约,不容背盟。不料孙毓桐转世得道较早,不愿再惹尘缘,欲令孙同康自往峨嵋拜师,只做名义夫妻。此举不特有背盟之嫌;她前生儿女早已兵解,仗着嵩山二老灵符保护,封禁王屋山古洞之中已有多年,转日苦盼转世,与前生父母相见,甚为可怜,如何置身事外?定数所限,结局只是徒劳,不久也要前来。吩咐众人不可先期往接,随即指示机宜而去。

齐、彭、李三人,忧念孙氏夫妻,听出大方真人语意,是怪孙毓桐不应违约,想借此使她吃点亏;有心早往接应,又不敢十分违背。好不容易盼到日期,特地赶早半日,由彭勃带了三足灵蜮,先期赶往迎截,意欲釜底抽薪,先将他夫妇接到庄中,免去鸠道人这层难关。到后再行劝说,晓以利害,以谋两全;不致损耗元神,平白吃亏。

不料妖蜃奇毒无比,彭勃惟恐毒气随风吹散,危害生灵,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妖蜃身上。明见男女二人由斜刺里飞过,以为三生良友,一见即知,忘却今生形貌已变。那除妖蜃的也是一个厉害精怪,以致孙毓桐生出疑虑,并未往见,反倒加急飞去。

齐良夫妻正往雪山未归,李清菬行事谨慎,一面令彭勃假作出游,无心相遇,提前接应。自在山中等候好音,不曾同来。等彭勃将妖蜃除去,孙氏夫妻已然飞远;而二人的去向,又正对洞天庄一面,没想到竟会中途降落。等行到庄中未见人到,情知不妙,只得同了李清菬夫妻,连同爱妻王蕴华,重又回身寻去。

到时,鸠道人正肆凶威,大施邪法。彭勃性刚,疾恶如仇;先令灵蜮埋伏上空,喷出毒气,以免漏网。然后合力夹攻,杀死妖道;将孙同康夫妻与石、司二女仙、紫、青二女,接回庄去。刚到湖边,齐良也由雪山赶回,在通往山外的洞口内,遇见雪龙,口中悲嘶,往外乱冲,为洞中禁法所阻,不能通过。料是心念故主,意欲逃出往寻,便对它说:“你主人今日必到,毋须情急。”随即骑了同回。

大家见面,在水香波榭互相说完经过,清菬便问齐良:“大嫂怎不同回?”

齐良道:“筠妹本定事完同回,因听她兄说起,日前有一同道路过江南,得知郝五弟夫妻,仗着凌浑与崔五姑二位老前辈之助,上次转世,不特法力灵智,未用恩师灵符禁制,连所用法宝飞剑,也由凌师叔代为保藏;年才士岁,即行交还。到十六岁上,便助他夫妇相见,送往洞庭西山林屋洞中,同居修炼。一切皆由凌、崔二老前辈先向恩师说好,承揽下来。

“因五弟天生灵慧,是我五人中的智囊;又喜滑稽玩世,疾恶如仇。从头一生起,便得这两位老前辈格外爱护,向未吃过什么大亏,因此胆子越大,树敌也多。近在洞庭东山莫厘峰顶,与一伙妖人的期斗法,事情就在这几天内。听说对方颇有几个能手。筠妹前生与五弟妹本是骨肉至亲,而五弟妹的防身至宝伽楠剑又被筠妹借来,隔了一世,不曾送还。

“恐他夫妻势孤,众寡不敌,筠妹兄妹二人已由雪山起身,直飞洞庭。本令我回山,告知二弟三弟,跟踪赶往接应。我在中途,遇见韩仙子门人毕、花二位道友,说这伙妖人虽然势盛,不足为虑,筠妹兄妹一到,立获全胜;我们此时,无须前去;但是事情由此闹大,妖人不久卷土重来,内中颇有几个能手,必须先作准备。

“现奉师命,令我转告大家;此时往接五弟夫妻,徒自引鬼登门,扰闹我们清修,于事无补。转不如就地解决,将来的妖人一网打尽,虽然五弟他们不免虚惊,却可一劳永逸。最好就在庄中,用上半年苦功,使我和四弟功力加增,大家法力也都精进,再去不迟。到时毕、花二位道友或往相助,也未可知。”

石、司二女仙闻言笑道:“洞庭,除此群邪,并与郝道友粱孟叙阔如何?”众人自是喜谢。

孙同康听完前生经历,越发喜幸。三世良朋,神仙美眷,劫后重逢,俱都兴高采烈。加以李、彭二人,前生子女俱已转世,因是幼承家学,从小便各练就一身极好的武功。内中彭勃次子彭若,和清菬长子李承、次女李芳,一是生具伏兽之能,年才十五,已有小兽王之名;一是仙缘遇合,在八九岁上,兄妹二人巧遇大雄岭苦竹庵前辈散仙郑颠仙,爱他兄妹灵秀,各赐了一口仙剑。不久移居洞天庄,磨着清菬夫妇,传以本门剑诀,到十三四岁,便能飞行绝迹,出入青冥。

李芳又是颠仙记名弟子,每遇必有传授,本领更大。余者虽都年幼,最小的一个七岁;因是生有自来,早随父母回复灵智。见父母兄姊连叔伯尊长,都是剑仙;一个个互相激励,力争上游,向道坚诚,用功勤奋。当日一见来了许多尊客长辈,都是神仙中人,俱想就便讨教,得些指点,随侍在侧,谁也不肯走开。

这些小孩,灵慧俊美,讨人喜欢;石、司二女仙甚是喜爱,逐个唤至身前,与之说笑。众小弟兄应答如流,执礼甚恭,又都那么天真;二女大为奖勉,赞不绝口。众小弟兄自不肯错过机会,各自乘便求教,不时请问几句。

石玉珠见众小弟兄应对灵巧,一点也不显痕迹;妙在从容恭敬,所问之话,无一雷同,彷佛预先商定,分工合作,有一问话,第二人便不再问。自己为爱他们灵心慧舌,诚恳天真,有问必答,不忍拒绝。不消多时,武当派本门剑诀,几乎全被套问了去,便笑说道:“你们此时不过年纪尚小,功候不到。令尊已得峨嵋心法,贵派剑术超越群伦,易于成就,最利初学,何必另外费事呢!”

众小弟兄见心计被人看破,各把俊脸一红,中有两个年纪最幼的,方答:“家父母常说,侄儿女们年幼,此时应多读书;连寻常武功,也只许每日学上两个时辰。难得二位仙长骂临,又蒙垂爱,不厌烦琐,想求求赐教,还望二位仙长不要见怪。”

这日女主人孙次娴、王蕴华,因和孙毓桐、司青璜二人正在叙阔,知石玉珠最爱灵秀小孩,世外之人不尚虚礼,也就听之。众小弟兄久闻武当七女之名,看出石玉珠比司青璜法力较高,又好说话;借一题目,引向一旁,专向她一人请教,问之不已。孙、王两女主人只顾说笑,不曾觉查;闻声回顾,才见石玉珠被八九个小孩围在一起,笑语甚欢。李、齐、孙、彭四人,同了两个年长一点的门人,俱在临湖一面,凭栏长谈,似未理会。

次娴笑对司青璜道:“我们真个简慢,请了二位姊姊光临,只顾自己说笑,却把石家二姊放在一旁,受那一群小孩包围。固然二位姊姊不致见怪,这等主人,说出去岂非笑话!”说罢,喊了声“承儿!”

司青璜忙拦道:“石姊姊最喜欢幼童,何况二位姊姊这些子女,个个灵慧异常,连我也是爱极;如非奉陪桐姊与二位姊姊谈话,我也早赶去了。”

王蕴华道:“愚姊妹为与桐妹劫后重逢,喜欢太过,一时疏忽,致多怠慢。只怪外子三弟,他们相隔这近,也不招呼一声。”

孙毓桐笑道:“齐、彭、李三兄,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喜极忘形,什么上顾不得了。”说时,李承闻得母亲呼唤,已然赶来,听出言中之意,在旁说道:“众弟妹因蒙石仙姑怜爱垂询,只顾请教,以致失礼,待儿子唤他们去。”

次娴微愠道:“你最年长,如何也和他们一样?石仙姑与我们两生至交,自不会怪我简慢,且自由他,一会也快入座了。”

正说之间,门人、侍女已将酒筵摆好,主人随即请客入席,长幼主人分别就座。宾主欢洽,自不必说,杯觞并举,谈笑风生。一直吃到斗转参横,石、司二女仙方起告辞,互定后会而别。孙同康夫妇居室已早命人备好,一同陪了前去,然后分别安息。

到了第三日上,由李清菬设下香案,向峨嵋通诚跪祝,拜读仙示;请出灵符,朝孙同康一照,一片霞光照向身上,当时回复灵智。

再把矮叟朱梅所赐仙柬,由孙毓桐取出一看,末半章空白,字迹全现。不特二人经过完全现明在上;并说二人双镜合璧之时,如照仙示所说,如约完婚,成了夫妇,不需先到洞天庄,便可直赴峨嵋,正赶上妙一真人宴会群仙的前一日——不特所损耗的真元,连同灵智一齐回复,还可得到不少益处。事完往洞天庄与诸友相聚,过百日,去往东天目后山前生兵解之地,将所藏法宝飞剑取出;再往洞庭寻到郝子美夫妇。等齐、彭、李诸人随后赶来,合力与群邪斗法;事完同返洞天庄隐居,等内功外行修积圆满,自然仙业成就。照此行事,岂不免去许多危害苦痛。

孙毓桐觉着丈夫白受许多苦难,虽幸五友重逢,终于平安无事,不曾贻误仙业,又是定数如此,但非不可避免;追忆前事,也颇后悔。由此众人便在庄中一同修炼,静候时期一至,同往洞庭接引郝氏夫妻回庄团聚。

光阴易过,转瞬冬去春来,相隔斗法之期,只剩两个多月。这日众人饮酒赏花,孙次烂偶然笑道:“昔年我与清菬曾在苏州小住三月,吴宫花草,邓尉最膀。可惜斗法是在三月初间,落叶成阴,香雪早尽。如若提前两月,就此一行,重访兀墓铜井,看那十里香光,是否当年胜况,不有趣么?”

五人都是夫妻恩爱,尢以斋良、李清菬两对,昔年多共患难,情分更厚。宁甘延误仙业,多受困苦艰难;定要合籍双修,不舍分离,便由于此。

齐良自从回复灵智之后,得知苏筠是他前生爱妻,想起昔年夫妻恩爱,饱历艰难,许多深情蜜意。年前雪山之行,本欲同归完婚;不料定欲随她兄长,先往洞庭等斗法之后,再同回庄,由乃兄苏宝星作主,仍按旧家礼节完婚。爱妻前生系出名门望族,最重礼节,虽然历劫三生,未忘积习。知她性情外柔内刚,素常爱重,不愿拂她心意。自己又必须回庄与彭、李诸人相见,不能同往,一别三四月,正自相思。闻言正合心意,笑答道:

“寒芳冷艳,虽已凋零;际此阳春烟景,吴中花事正是盛时。横塘花草,胥口烟波,茂苑啼鸟,苏台残照,都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寻赏心之乐事。斗法虽在暮春,游屐何妨先往。我们提前赶去,不也一样么?”

孙次烂知道齐良心意,首答:“大哥说得极是,五弟夫妇多年未见,早得重逢,也是好的。”

孙毓桐道:“我是山东人,先后三世俱生长在斋鲁燕冀一带,见惯大江大河,唆岭崇山。觉得三吴胜景,除却太湖巨泽尚强人意,下余都是徒具虚声。休说泰、岱、衡、华、匡庐、黄山不能相提并论,便两浙山水也比它胜强得多。如说吴中文物之盛,自应甲于江南;以言峰峦岩岫之奇,实想不出它有什么妙处。

“三哥、二姊,因前两生先后去到江南,在吴门住了几年;性情中人,不无故土之思。所以三生花草,独梦苏州;七泽三湘,反置度外了。以我之见,前生好些良友尚未重逢,所居又多灵山仙境,何不前往寻访,就便登临。免得先寻五弟,有背仙示,和我一样又生枝节呢!”

清菬道:“我们五家十人,只五弟夫妇未来相聚,大家全都思念。但是此行不应先去,否则事更艰危,多生枝节。四弟妹欲作胜游,我也有此心意,何妨俟诸异日呢!”

王蕴华接口道:“恩师仙示,原说我们前生修为己有根底,法力灵智回复之后,便可随意下山,修积外功。这半年,只限定我们与群邪斗法之期,并未说是不许出山。今当春秋佳日,同到外面,选胜登临;就便沿途修积一点善功,正是一举两得。

“以我之见,莫如我们八人带了紫、青二女,与几个年纪较长的侄男儿女,制一木舟,径由三峡溯江而下。先出夔门,薄游汉皋;绕道三湘七泽,一览洞庭云梦之胜,便登衡山,敬谒二老。再转老河口,重问四弟卧眉峰故居,把鄂渚烟波、彭蠡花月,一齐收入怀袖,一路游玩过去。算准时期,赶往赴约,岂不一举两便么?”

李清菬道:“既然二嫂与四弟妹,都愿借此作一胜游,也好!不过此行,对方俱是强敌,我们儿女俱都年幼,他们又喜多事;只有紫、青二女勉强能去,小的万不可带。”

孙次烂闻言,四外一看,众小兄弟恰巧走开,只有青萍一人侍侧,便道:“果然不带他们,省心得多。好在都没有听见,否则,他们不敢和清菬强,就要来磨我了!”当下议定,唤来清菬大弟子王征,命其明日制好舟船,便即起身,顺三峡溯江而下。山中木材方便,物用齐备,又有好些巧工,当日便造好两条柏木船。

众小弟兄闻说父亲将要远游,果然纷纷求说,想要同行。清菬执意不许,只得罢了。众人为防万一,把彭勃所养的异兽仙禽,连同神虎、灵蜮,一起留来看家;命大弟子王征坐镇,代管全庄事物,并把师赐封禁全山的灵符一道交与王征,以防不测。

行时,众小弟兄定要亲送父母登舟,清菬因彭勃夫妻已然答应,也就听之。那木舟早经众人行法,运往水路出口,江崖之下。到了船上,众小弟兄依依不舍,又送出了百余里,方由李承、彭若、彭方三个较大的率领拜辞回去。

清菬还不放心,又随后飞身查看,见两家儿女果然是走往前庄回路,快要到达,方始回船。孙毓桐笑道:“三哥真个情重,对我二姊不必说了,便对这儿女们也是如此慈爱。”

次烂笑道:“他如非这等情痴,何致历劫三生,今日仙业还未成就呢!”

蕴华道:“我便不是这等说法,如非三弟至性至情,怎有今日?我们这五家弟兄,那一个不是沾他的光?否则孤身一人,就做神仙,有什么意思?那似我们这样,不特前生夫妻子女,连好朋友都在一起,同共患难安乐,终古不渝;仙业终于成就,为千古神仙传,添一佳话。可见事在人为,精一所至,金石为开,有志者事竟成也。”

次娴道:“别的不提,我只可怜大哥、同弟兵解既早,转世却迟。那一般小儿女,元神均受仙法禁制,封闭在深山古洞之中;每日苦盼父母,度日如年,至少还得几年才可转世。那日崔五姑老前辈降临,说起内中两个小的思亲太切,不耐久候,用尽方法逃了出来。本意要找前生父母,几被妖人发现擒去,受那炼魂之惨。

“幸而五行有救,人又机智;当妖人行法搜魂之际,恰巧当地瘟疫流行,新近死了两个女孩,正要入殓,二人立时附其身上,活了转来。因是借体重生,前生灵慧未失;知道妖人必不死心,早晚还要寻来,只得假推神灵指点,告知那家父母设计隐避,居然逃脱毒手。

“那家姓孙,住在山东烟台,与桐妹同乡,还许是本家呢!彼时二女一个七岁,一个八岁;由此起,便照前生所学,同在闺中结伴学道,不肯缠足。每日焚香静坐,大人稍一相强,立时装死。到了十二岁,双双留书,辞别那家父母,一同逃出。运气真好,刚走离家不远,便遇见崔老前辈;本来相识,立时跪求,带见前生父母。崔老前辈说,时还未至,随将二女带往青螺峪宫中,傅以道法。并代二女把前生所用飞剑,取出交还。待了两年,便令下山先积外功,以待父母重逢。

“二女为了人海茫茫,不知何处寻找父母,各人仍用的前生姓名。又料父母和诸家叔伯转世后的踪迹,必在四川、两湖等地;而峨嵋仙府更是早晚必去之所。为此还曾三上峨嵋,向师祖通诚求告,跪哭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立誓非求师祖开云赐见,示以父母所在,绝不回去。

“正在跪地悲哭,恰值杨仙子路过发现,大为怜爱,说:“师祖现在闭关入定,怎能见你?再者,你前生父母多年灵智未复,便见面也不相识。你可往洞庭云梦等处行道等待,两年之内,自能相遇。”又赐二女每人一件防身法宝,和几根传音针;遇到急难,只将此针往地一掷,杨仙子不消片刻便即来援。

“有此靠山,自然无往不利。二女胆子也越来越大,专一寻找妖邪恶人晦气,不知惹了多少事,所积善功也实不少。不满一年,美仙娃齐令贤与金灵剑孙宝玲两小侠女之名,已远播三湘七泽之间。一些盗贼恶人,和差一点的妖人,闻名丧胆。

“本来我早想说,因崔老前辈嘱咐,只能便中相遇,时至自然相见;专去寻他,反倒无益有损。我因二女本领足能自保,想崔老前辈所说,必有原因;恐大哥与同弟桐妹悬念,没有提说。此时想起,当能不期而遇;就便带走,岂不更好!”

齐、孙二人俱都感动,互相商计,决计先往洞庭一游。清菬看了次娴一眼,次娴知道话说稍早,不便劝阻。好在顺道寻访,不是专为此去,略一寻思,也就罢了。

众人所乘木船长大,前船住人,后船由紫、青二女同两门人掌管,装载酒仓米粮、衣服用具之类。本定随流下驶,自听次娴一说,齐良还不怎样;孙毓桐想起众儿女久不投生,受此苦难,都由自己行事任性而起,好生后悔,恨不得当时便寻了去。好在俱是深交,无庸掩饰,便向众人直说,顺路往湘江、洞庭等地去寻齐、孙二女。

清菬想了一想,答道:“令贤、宝玲在外行道,已有防身御敌之力,更有扬仙子随时暗助,弟妹、大哥无须挂念。倒是衡山祝融峰山腹地洞中,所禁闭的几个小儿女,自从前几年,政女转世归来,说起他们因前生和芳、政二女交厚,兵解时同在一起,此后元神也同被老前辈禁闭在祝融峰山腹之内。

“起初他们在内苦心修炼,尚还相安;后见芳女姊妹先后转世归来,而他们五人却连一点父母的音讯都听不到,全都情急,忍耐不往。令贤、宝玲再一偷走,思亲念切,终日悲苦,必在意中。听说四弟妹跟前的凤儿年岁最小,尤为可怜。以我之见,莫如先往衡山祝融峰,将他们五人元神接了出来,顺道再往洞庭湖湘间寻访,岂不一举两得!”

孙毓桐最爱宝玲,觉得祝融峰五小兄妹有仙法重重禁闭,不畏外邪侵略。宝玲小小年纪,出外行道。近闻三湘、七泽之间,颇有妖人足迹,多是峨嵋斗剑所漏网的余孽;内有几个邪法甚高,来去无踪,飞遁神速,最为厉害;因知师长闭关,一般先进同门俱在海内外仙山灵境炼丹,于是乘机蠢动,将有异图。爱女如与相遇,吉凶难料!

毓桐本意先把宝玲寻到,再作计较。一听清菬这等说法,齐良已先赞好,众人也随声附和;毓桐不知清菬另有用意,心想船行迟缓,何不同丈夫商量,到了前头独自离船飞起,先把爱女寻回,也是一样?便不再往下说。

清菬见她闷闷不乐,料是为了爱女之故;也不说破,只作不知,一路闲游过去。下水船快,虽然不用仙法行驶,照样迅速,不消两日已把三峡走完。

到了汉阳,这日早起孙毓桐忽向众说,城陵矶边有一道友,多年未见,意欲就便往访。那道友也是一个女散仙,名叫方玉薇。孙毓桐前生便与莫逆,众人俱都知道,又见孙同康不曾同往,以为是真。那知二人早商量过,孙同康对她虽是敬爱,终觉不应违众行事,再三劝阻。毓桐性刚固执,说了必做;因见丈夫力劝,想了想,恰巧方玉薇就在附近不远,何妨借口。便令孙同康不要同行,独自寻去。

事有凑巧!先寻到城陵矶,方玉薇云游未归,孙毓桐已然想起不应背众行事,打算回船。无意中间起玉薇女弟子周沅芷,得知爱女同了齐令贤,昨日还在武昌黄鹤楼上惩一恶人,踪迹当在武当一带。毓桐闻言惊喜,暗忖:自家弟兄,事前不说,也断无见怪之理;何况母女天性,睽隔多年,忽然得知踪迹,就便往寻,有什相干?便往黄鹤楼飞去。

(要知孙毓桐母女重逢,黑夜遇妖僧,小神尼大破红云散花针;西洞庭众仙侠斗法,五友重逢,同返洞天庄,神仙眷属,合籍双修;总结全书,许多惊险新奇情节,请看下回中分解。——编按:原书第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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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榄胜集冠裳裙展缤纷大江东去深情怜故剑烟波浩沝一雁南飞(上)

蜀山剑侠新传 7榄胜集冠裳裙展缤纷大江东去深情怜故剑烟波浩沝一雁南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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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7榄胜集冠裳裙展缤纷大江东去深情怜故剑烟波浩沝一雁南飞(上)

话说孙毓桐飞到武昌,为了要避免俗人注意,所以拣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降落地上。然后,先安定了自己的栖身之所,走上街头。

她不知道爱女究在何处,但既在黄鹤楼中惩过一个恶人,那就不妨先上黄鹤楼去看看,或者可以探到一些爱女的情形。想定了主意,便向黄鹤楼走去了。到后一看,楼上游人茶客甚多;中一少年,生得方面大耳,气度华贵,同坐三人均似武家中能手;只当人家贵介公子,出来游春,也未在意。因见四人目光不时朝己注目,但又不似带着邪意;心中讨厌,暗用法力将真身隐起,幻出一个替身,匆匆走下楼去。

刚到楼口,对面来了一人,两下一撞,幻影便被撞散。孙毓桐一看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白胖和尚,缓步去往旁桌坐下,神态甚是从容,若无其事。如说对方有意破法,双方一上一下,和尚走路并不莽撞,似把幻影当作真人,连往两旁闪躲;无奈双方避的都是同一方向,晃眼便撞在一起。幻影撞散以后,和尚面色微微一惊,随往旁座走去,连目光均未斜视。分明无心相遇,事出无知。但又想到自己没在行法,幻影不应如此易散;那和尚表面闪躲,实则幻影去路全被挡住,再没有那等巧法。

心正奇怪,拿他不准,忽闻楼角有一茶客和店伙问答,意似说:“今日这女客,和咋日两个美貌少女一样,看去形迹可疑。只奇怪方才见她凭栏远望,后来走到楼口便没了影,莫要又是一位仙人吧?”

店伙答说:“这位女客虽是可疑,我看她决没有小仙娃齐令贤、金灵剑孙宝玲本领大。不过这位女客是个大人便了。”

那茶客又问:“昨日齐、孙二位侠女在此斗法,可曾眼见?”伙计随说昨日经过。

毓桐在旁一听,才知当地城内有一土豪,名叫哈伦,乃汉阳驻防将军之子。时势横行,无恶不为,新近不知从何处交了两个妖僧,越发骄狂。昨日刚在楼上坐定,便令打手去劫一民家少女,不料被齐、孙二侠女寻来;并将哈伦和一般党羽制住,二妖僧也都受伤逃走。

二女将哈伦杀死除害,因肆主怕吃官司,同了全楼上人一越跪地哀求。二女心软,迫着狗子立下悔约誓过,才行走去。当时便有恶党献计,劝狗子报官,说二女是妖人邪教,行交官府,一体搜拿。狗子虽是纨裤,并不外行,颇有心计;知道这类飞仙剑侠,不是人力所敌。调动官乓,只有送死,一旦事情闹大,还要累他父亲丢官。好在二女时常往来湖湘,只要找到法力高强的人,依然可制她的死命,随即率众走去。

孙毓桐听出二女出没无常,胆大已极,越不放心,也未再理会那和尚。因知当地人民,对于二女敬若天神,暗中跟随店伙,到了楼角无人之处。用传声法朝他说道:“齐、孙二侠女命你速往楼侧无人之处,有话询问。不可大惊小怪,也不要回答,你自走便了。”

店伙闻言,惊喜交集,点头会意。去往柜上,推说家中有事,告一会假,匆匆往下便走。孙毓桐随他走到江边僻静之处,店伙忽然跪倒,口中祝告道:“这里地僻无人,二位侠女有何话问?”

孙毓桐四顾无人,现身说道:“我是她二人的师父,知她不久有难,特来寻访,你可知她踪迹么?”随取了一两银子递过。

那店伙并不见钱见开,反因对方说话前后不符,生出疑虑;反口盘诘,意似他曾受过二侠女的好处,来人如有不利之心,宁死决不吐口。说:“二侠女既是你的徒弟,当能知道她的衣饰形貌,如说得对,我便奉告。”等语。

孙毓桐见他盘问甚详,知他忠实,不便强迫,再三开导。店伙本觉对方也是个异人,不敢得罪;词色又那么温和,与恶党妖人迥乎不同,稍为放心。但是他仍不肯全说实话,只答:“二位侠女时隐时现,平日寻不到,只有丧天害理之事,她必忽然出头,不论多大本领的人,也打她不过。这一次如非全楼茶客店家怕事闹得太大,狗子休想活命。别的我也不知道。只在发落狗子之时,内一妖僧本已受伤逃走,忽然飞回,说二位侠女是好的,可往大别山九宫岩去寻他分个高下。

“孙侠女方要动手,被斋侠女拦住;说我姊妹在此等人,有一约会,向不离开湖湘一带。妖贼如有本领,随时去往汉阳白龙庵寻我姊妹;人如不在,只要留话,定必赴约。说时,妖僧本在一片绿光环绕之下,在楼窗外凌空而立;孙侠女忿他猖狂,扬手发出一道金光,妖僧已然飞走,没有打中。仙姑如真是她师父,可去汉阳白龙庵访问,也许能够遇见。”

孙毓桐知道汉阳白龙庵,乃神尼优昙大弟子素因大师所居;二女既在庵山;必与相识,闻言心中稍放,强劝店伙把银子收下便往汉阳飞去。那白龙庵在汉阳邻江一个渔村附近,地甚荒僻,庵也不大,共只两层殿堂。左近渔民,只知住持橾行清苦,庵门常闭,经鱼梵呗之声日常不断,谁也不知庵中住有一位神尼。

孙毓桐前生与素因大师仅有一面之缘,白龙庵却未到过,连问数人,方始问出庵址所在。因不甚远,见那一带港汊分歧,春暖花开,桃红柳绿;江村景物,颇有清趣。初意只一寻到庵中,便可问出二女下落,于是沿着河边,信步走去。离庵还有里许,走到一片柳林中,正待穿林而过;忽见侧面林外人影一闪,颇似黄鹤楼上撞散幻影的白胖和尚。心中一动,连忙隐身赶往一看,果然是那和尚,正向一个过路渔民问话。说不几句,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吃那渔民连骂带打,抱头鼠窜而去,看神情甚是懦弱,实在是个寻常和尚。遥望前面已是庙墙,也未向那渔民询问,径直往前走去。

到了庵前,她伸手叩门,半晌不听响应。初次登门,不便飞入,又用传声之法朝内呼唤,连说了好几遍,终无响应。暗忖:“主人闭门清修不与外人来往,叩门不应,尚在意中。自己所习传声之法,虽非高手,至少也能传出三数十里以外,似此咫尺之隔,断无不闻之理,怎会无人应声?双方师门交谊其厚,更无见拒之理。”心中奇怪,便飞身往里查看。

见殿堂内一灯如豆,佛火清淡;佛前蒲团上坐着两个小女尼,似在入定,看去静悄悄的。心料素因大师不在庵中,门徒正在入定,所以叩门不应,照此情势自然不便惊扰人家。如若候她做完功课,又不知等到何时?孙毓桐方自踌躇,猛瞥见两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手挽手,由殿侧一路说笑,往佛像后走去。内中一个正与前生爱女形态,有几分相似,二女装束年貌也和店伙所说齐、孙二侠女一样,断定不差。心中一喜,更不寻思,立点飞身赶去。

目光到处,瞥见二女已然转往佛像之后,方想二女并肩徐行,走并不快;刚一发现,便自赶下,那殿侧离佛像有两三丈远近,怎会走得那么快法?孙毓桐忙喊宝玲、令贤,就在这心念微动之际,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落在殿前。本想唤住二女再行走入,不料脚才着地,便发现佛殿前所悬一盏灯中隐蕴精光,有异寻常。同时又看出那佛像贴墙而建,二女闻声不曾回顾,便自进去,内坐二小女尼也不似什么真人。心中疑惑,便即止步未进。暗忖照眼前所见,分明主人设有埋伏,在此诱敌。前面殿堂并无一人,后殿所见又均幻影,人在何处,怎看不出?

孙毓桐不知佛家禁法神妙,威力甚大,身已入伏;幸而法力尚高,应变机警,先前一起疑心,不曾走入殿内,否则必蹈危机无疑了。因为急于想见爱女,正在口呼宝玲,四下查看;猛想起主人和二女如在此地,岂有不出见之理?不是敌势太强,先已避开,便是有什缘故,此时不能出现。这禁法定必厉害,莫要一不小心,连自己也被陷在内。想到这里,便不再唤宝玲,意欲飞往庵外,先向来路渔村居民打听;近日庵中可有什事发生,齐、孙两侠女来过也未?谁知刚一离地飞起,瞥见金光电闪,耀眼欲花,上下四外立时成了一片光海,挟着绝大压力,齐向身上涌到。

本来孙毓桐非被困住不可;总算预有戒心,应变神速,又是身剑合一,全身都在遁光笼罩之下。飞起时,瞥见眼前金光奇亮,知道不妙,立以全力朝上猛冲。虽幸未被陷住,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费了好些力气,才得勉强冲出光围。到了上面,往下一看,大片金霞似潮水一般,正往四外退去,一闪不见。同时殿中灯上,一朵金色灯花精芒四射,正离灯头冉冉飞起,已然快出殿前。四外金霞一退,灯花也自回收,落向灯头之上;依依然佛火青荧,一灯如豆,回复了先前原状,望去静悄悄的,万想不到中藏偌大危机。

待了一会,斋、孙二女又复出现,这次却由佛像后走出。互相说笑了两句,便往两小女身旁蒲团上坐定,互相说笑,甚是亲密,语声却听不见。孙毓桐看出禁法埋伏只齐殿顶而止,故意移向殿前,两下相隔只有两三丈高远,二女仍如未见;越知那是幻影,人决不在庵前。只奇怪主人不论,二女小小年纪,怎有这高法力!人不在庵,竟能把两个幻影在远处随意运用,隐现无常;如非自己是个行家,并还身临切近,绝看不出作伪形迹。待了一会,二女又复起身,走往前面,似这样接连出现了几次,每次情景无一雷同。

眼看夕阳平西,天已不早,始终不见真人出现;下是没法再下,没奈何,只得去往离庵二三里的渔村打听。因料庵中必有事故,也许强敌将临;不知细底,匆促遇变,难于应付,特意隐身飞往。准备到后,相准一家老实渔民,再行现身问话。

这短里程,本是晃眼即至;已将到达,偶由空中侧顾,忽然发现先前所经柳林外面聚着十几个村民,男女都有,地下倒着一人。隐闻妇女悲哭之声,心中一动,转身赶去,隐身降落。近前一看,地上倒的果是先前打骂和尚的渔民,周身皮碎骨裂,鲜血淋漓;只是喉间惨哼,气还未断,正由家属村民寻来木板搭回家去。因伤太重,看去已无生理,正在啼哭;听众人口气,尚不知因何受伤,家属一路悲哭,甚是可怜。疑是和尚邪法所害,反正寻人打听,恰好借着救人向其访问,便暗中尾随下去。

那渔民就住在柳林不远河边之上,共只三家;送到以后,外人俱都散去,只剩家属守在床前悲哭。另外两家近邻,有的往城内去请伤科医生,余在屋外商计后事。孙毓桐听出渔民邱四人甚耿直仗义,平日颇得人心,素无仇怨;遭此惨害,剩下妻子,无以为生,全都代抱不平。她便往房内,用法力隔断出入,然后现身,向邱妻说道:“你不要哭,我与你将人救活就是。”

邱妻正在悲号,忽见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突然出现,正吓得乱抖,想要叫人;及听这等说法,当是神仙菩萨,忙率儿女跪地哭喊求救。孙毓桐不愿人知,忙拦她道:“你如再哭喊,我就不管了;且去取碗水来,将外屋的人遗走,包还你一个活人如何?”

邱妻惊喜交集,慌不迭往外屋走,说是:“病人已然回醒怕吵,请诸位先去隔壁王家暂住,少时我再登门道谢。”众人见她说时面带惊喜,悲容已敛,不住择手使眼色。先就听出屋内有生人说话,湖湘间神权最盛,本多异闻奇迹;料有原故,便各辞去。

邱妻回房一看,毓桐已令邱子取来碗水,将身藏灵丹取出,溶化在内;照准邱四伤处洒去,再取一粒塞入口中,令邱妻灌了一杯清水。然后运用玄功,一口真气喷向伤人头上,邱四“嗳呀”一声便自醒转。喜得邱妻跪在地下,急喊神仙菩萨,连碰响头。

毓桐不愿和她多说,仍问邱四:“怎会受伤,可是你所遇那个和尚?”邱四受伤甚重,先前已然痛昏过好几次,到家时却正回醒,心里明白;只是周身奇痛,气被堵住,不能开口。毓桐和妻子说话,已被听去,丹水一洒,伤痛立止。跟着灵丹入口,便觉一股阳和之气流行全身,当时回醒过来;除伤口污血未净外,已和好人差不许多,知是神仙解救。

邱四刚刚爬起跪谢,一听发问,忙答道:“正是那贼和尚。他先向我打听白龙庵可有两个女孩在内居住?我因他是和尚,却向尼庵寻人,所问又是齐、孙二位侠女;疑心他不是好人,已然有气。后来他越说越不像人话,当着仙姑,那些痞子话我也没法出口。因斋、孙二位女侠是我们穷人的福星,人人感激,当她神仙菩萨一样;秃贼如此无理,自然发火,打了他几下。事后还想,秃贼幸遇是我,被他逃走;要遇见两个人气大一点的人,不把他打个半死才怪。

“那知刚往前走不几步,秃贼忽在面前出现;我也一时胡涂,明看出好些怪处,非但不知厉害?反因气犹未消,还想打他。正在喝问,他笑嘻嘻说道:“我叫散花罗汉玉禅,休说被人打骂,生平从没人敢多看我一眼。今日被你连骂带打,如何能容?偏生我心爱的人也在旁边,当时不便发作。如今心爱的人已往白龙庵去,为此寻你算账;姑念无知,不要你的性命,你打我多少下,也还你多少下如何?”秃贼随照我身上头上打了几掌。

“不知怎的,被他邪法制住,眼睁睁挨打,休说还手,连动也不能动。秃贼打并不重,可是打到身上,彷佛骨碎欲裂,皮破血流,本就痛极。打完,秃贼又说二次见面不该骂他,挨打时不该拿眼瞪他,太已可恶,还得加点报应。命虽不要,却须三月才罢。说完,又朝我胸前按了一下,我便倒地,痛昏过去。多亏仙姑显灵保佑,感恩不尽。”

孙毓桐一听,那小胖和尚竟是左道中有名人物——红云大师嫡传孽徒。自从红云师徒遭劫乓解,只他一人漏网,上半部“蚩尤三盘经”,连红云一套“红云散花针”也被盗去。虽着僧衣,并非佛门中人;邪法甚高,最厉害是不与交手,绝看不出左道邪气。那红云散花针中在人身,如影附形,极难化解,阴毒无比。

闻说此人最是狡诈,鉴于红云师徒前车覆辙,并不常在外面走动,不知怎会来此?照今日闻见形势,分明有心要寻二女为难;二女和庵中主人也必早知此事。不知受了什么人指教,不往别处,却去庵中暗设埋伏相待。这等强敌,固应小心应付;但是妖人邪法虽高,绝非素因大师之敌,不应如此胆怯,人全避开。多半大师云游未归,只剩两个徒弟,因和二女交好,欲用大师所留佛法禁制,设此一计,也未可知。照初遇妖人时情景,不特幻影为他所破;连自己引出店伙盘问以及去往庵中,全被看见,碰巧连隐身法也瞒他不过。

情知不是好斗,一则思念爱女,急于探访下落,不舍就回;又恐先前引发殿中埋伏,万一妖人尾随在后,被他看出佛法禁制,不去上当,却往别处寻觅敌踪?这高邪法的妖人,二女如何能是他对手?深悔先前不应冒夫。为防二女被妖人寻去,抵敌不住;又想双镜合璧,恰都带在身旁,多厉害的邪法也可无害。

想了一想,决计寻到二女,问明与妖人结仇原因,带回船去;使得父女重逢,再商议应付之策。孙毓桐便问邱四:“近日白龙庵可有什么事发生?齐、孙二女常往庵中走动也未?”

邱四答说:“白龙庵是个年青貌美女尼住持,只有两个徒弟,最守清规,三两年也不见她师徒一面。又是家庙,不受供养施舍,从无事故发生。两位侠女近年方始在武汉三镇往来,也只遇事偶然出现,事完人便无踪。我只在去年秋天这里发蛟,水涨成灾,又起瘟疫;她在附近散放银米,用符水与人治病,见过一面。

“看去真似富贵人家的两个小姑娘,年纪至多十三四岁,谁也不想到会有那大法力神通。十几丈长的牛头蛟随身波浪,少说有五六丈高;所过之处,不论田园房舍、人和牛马,全都一扫而光。被二位侠女由别处看见,各驾一道电光飞赶上去;也未见怎样动手,便斩成两段,那被电光劈碎的蛟头,竟比水缸还大。

“此时庵中师太曾往附近土堆上现了一现,二位侠女好似并不相识。后来师太用一块木板撑着回去,好似吃力异常,她又不愿男人帮助,费了好些事才行回庵。二位侠女忙着救人,双方始终没有文谈。再说庵中师太只是人好,守清规,并无法力。二位侠女照例两姊妹同来同往,不加外人;她两位是女神仙,如何肯与庵中师太交朋友?我虽只见过面,两位侠女的奇事却听得多,我想她绝不会住在庵里。恩人仙姑问他做甚?”

孙毓桐想就便令其传布,引使二女来见;便说自己姓孙,乃二女的师长。一别多年,新近闻她俩在此行道,特从峨嵋山凝碧崖赶来寻访,现在船停汉皋,明早便往洞庭游玩。如若有人相遇,可与她带话,令其往寻。

邱四一听,恩人竟是二女师父,越发惊喜感戴,连声应诺。孙毓桐知道素因不愿显露行藏,二女往见,踪迹隐秘,无人得知,底下已问不出所以然来;只有嘱付好了邱四夫妻,仍然隐身飞走。路上一想,二女不知隐往何处,如何寻找?莫如还是去往庵中再探一回,看看有无迹兆可寻,妖人入伏也未可知?心念一动,便往庵中飞去。

先恐身形虽隐又被妖人发现,孙毓桐途中颇有戒心;直到庵中殿房之上并无异兆,再仔细往下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为着救人往返,半个时辰的工夫,二女幻影不见;中坐两小女尼的幻影也都无踪,全庵里外空空,不见一人。天巳入夜,到处静沉沉的,最奇的是当中那盏佛灯,也与先前精光内蕴迥乎不同,只是一朵寻常灯火,彷佛所有埋伏禁制已然撤去。

估量庵中埋伏如为邪法所破,殿堂内外必多残毁,绝无如此安静;姑且试探着降塔下去,果然禁法全撤,毫无动静。只是寻遍全庵不见一人,想不出个什么道理?孙毓桐见内问禅堂封锁,隔着门缝外望,里面空无一物,只当中摆着一个蒲团,知是素因大师修炼之所。主人不在,自不便破门入内,没奈何,只得退了出来。心想人海茫茫,何处去寻二女踪迹?莫如回船,与众人商计之后再说。

她刚由庵中起身飞出不远,忽见前面临江一片树林之内,似有遁光,微微一闪,看出是正教中高明人物。心想这里地势荒僻,四无人家;江岸浅滩,无可观赏,怎会有人来此?疑与二女有关,便把遁光降落,入林查看。刚一下落,猛觉心中微动,似有警兆。仔细查看,见前面空地上,罩着一幢淡红光影;光色极淡,又无邪气,不是行家绝看不出,便自己也几乎误撞上去。知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宝,宝光被人隐去,不用目力绝难发见。暗忖:

“此间既有这类异宝奇珍,宝主人必在附近掩藏。尤其此宝精光内蕴,人能透视过去,颇有威力,照在当地,必非无故;也许内中困得有人,也未可知。此宝虽然不带邪气,但是宝光特异,隐藏杀机,与先见遁光不同,决非正教中人所有。”

想到这里,她立生戒心,方自暗中准备;光影中忽起波动,金星银光不住乱闪,心越奇怪,断定有人被困在内。本来看出宝主人决不好惹,对方隐身法又极神妙,不愿多事。无如心念二女安危,起了疑心;因对方好似无甚敌意,打算设词探询,问明来历姓名,先请其现身,再作计较。

忽听光影中有两个少女口音,急唤道,“道长不可近前,快请退出林外,以免妖僧暗算。如蒙相助,请往前面白龙庵一行。庵主如回,自是极妙;如尚未回,请在庵中稍待,庵主两个徒弟必要回庙。可对她说我姊妹适中诱敌之计,被困在此,邪法虽然厉害,我二人均有法宝防身,暂时可以无害。请她二位照日间所说行事,她便明白,人却千万不可前来。话已说完,请快走罢。”

孙毓桐一听,光中被困的是两个少女,对头又是妖僧;一着急便脱口问道:“你两姊妹可是宝玲我儿与令贤侄女么?”少女立答:“外面是我娘么?怪不得看去有点像呢!素因大师本定今明日回来,女儿不知娘转劫后法力如何?这妖僧委实很是厉害,如无制他之法,最好还是照适才所说行事,比较稳妥。”

另一女子也在旁插口说:“四婶还是快走为是,最好先用法宝防身。妖僧行踪诡秘,神出鬼没;适才因见侄女虽为邪法所困,急切间仍是无可奈何。口发狂言,说他那法宝名叫红云散花针,与他心灵相合,无人敢收。又将宝光掩去,来人只一近前,立被困住,我姊妹已是网中之鱼,如不降顺,早晚必死。不过要挨些时候,懒得在此守候,意欲抽空寻他心爱的女子。走的时候虽然不久,但是妖僧飞遁神速,诡诈多端;就许悄悄掩回,隐身在旁,都不一定。”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有人接口道:“小乖乖果然聪明,难得你们还是母女,这更妙了。”孙毓桐听出被困的果是斋、孙二女,本就急怒交加;又知素因大师不在庵中,两小女尼不是妖僧对手,母女关心,如何肯定?意欲用那两面宝镜破那妖僧。忽听后面有人答话,忙即回顾,果有前见妖僧;正站对面诡笑嘻嘻,朝着自己发话,不由气往上撞。不等话完,早将先准备好的法宝飞剑一齐施为,扬手一道青光,三枝火雷针先朝妖僧发去;紧跟着双镜合璧,两道金红光华交射而出。原是恨极敌人,立意制他死命。

那知妖僧邪法厉害,人影一晃,便即无踪,话仍说个不完;只是语声时前时后,时左时右,若远若近,难于捉摸,末后口气更是污秽不堪。气得孙毓桐咬牙切齿,大骂妖僧。

孙毓桐正在手指飞剑,朝那发话之处追杀;忽听二女急喊道:“邪法厉害,防身要紧,妖僧曾得红云大师蚩尤三盘经的真传,那散花针更是厉害。只有北海陷空岛的“吸星神球”和百禽道人公冶黄的“七禽火珠”能破。此外只有佛门中的“有无相神光”能够将他化去。”

最厉害的是,妖僧已将此针炼得与本身元灵相合,能随主人心念运用,其应如响。无论多高法力,中上此针,死活全由对方作主;不是血肉消溶,化为一滩血水而死,便是昏迷失志,住凭敌人摆布。

孙毓桐本非吃他大亏不可,总算不该遭难,那一双古镜乃古仙人千年前留藏至宝奇珍;一经合璧,万邪不侵,恰巧又是一件克制妖针的至宝。虽因初得不久,未经妙一真人仙法传授,不能发挥它的全部威力妙用,将妖针破去;但用以抵御防身,尚非难事。孙毓桐三世修为,见闻颇多;又深知红云师徒的厉害,再见二女被困情景,预有戒心。本意是想用飞剑、雷针杀敌,一面用那宝镜冲破妖光,去救二女脱险。因忿妖僧可恶,连指雷针、飞剑,虹飞电舞,向那妖僧四下追杀。

那两道镜光,不特没有将其引开,反把另一道剑光放起,护往全身,以防万一。及听二女急呼告惊,猛想起前听武当七女中的张锦雯说;昔年在洞庭上空,曾与红云门下妖徒相遇,所用金牛剑乃武当派镇山之宝,仅仅扫着一点妖光芒尾,便几乎禁受不住,可知其着实厉害。如是对面撞上,许无幸理,飞剑防身恐难抵御。妖僧故意发话诱激,必是引逗自己分神,敌暗我明,莫要中他鬼计。方想用镜光先将全身护住,然后连人带宝,朝那困陷二女的妖光中冲去。心念才动,前面那片淡红色的光影,突化成大片其红如血的妖光;中杂着碧森森紫阴阴的箭两,电也似急当头压倒,胸前宝镜也同时发动,恰好对撞上去。

妖僧虽然看出宝镜精光强烈,迥异寻常,但因平日骄狂,自恃无敌,以为未必如何厉害。一时疏忽,妖光虽由上而下,晃眼展布了数十百丈高广,将毓桐笼罩在内,当头妖光已被冲开一洞。孙毓桐瞥见二女在内,不顾对敌,立即冲光而入;二女也各在一幢金霞笼罩之下,待要乘机冲出,长幼三人立即会合一处。

妖僧本意想用妖针光网将孙毓桐困住,单独隔禁一处,暗用邪法阴谋,遂他邪念。不料三女乘机会合一起,又看出镜光神妙,威力甚大;齐、孙二女各有至宝防身,急切间已无法使其降伏。况又加上一个强敌,经此一来,事更艰难。不由激发凶横之性,心还在想:“师傅散花针阴毒异常,厉害无比,本来分开力弱,这样合围也好。三女之中,只有一人稍为疏忽,被妖针侵入,或是心神稍受迷惑,立可成功如愿。”一面现身,口中大骂:“你母女休再执迷不悟,再不降顺,人遭惨死,元神被我擒去,还要受那炼魂之苦。那时你们这千娇百媚的肉身已失,我那怜香惜玉之心就没有了。”

说时,见三女齐声怒骂,镜光也自加强;冲荡得妖针结成的光网,波涛一般起伏不停,光中箭两纷纷消散。妖僧虽仗邪法厉害,随灭随生,敌人不知虚实变幻之妙,未被冲破;但是此举大耗元气,稍为持久,受伤定必不轻。因此越发暴怒,将手一扬,五指尖上立发出五股血焰。正待施展毒手,再试一下,忽听又一女子口音叱道:“无知妖贼,死在眼前,还敢狂么?”

孙毓桐见来人已在外面现身,正是先前庙中所见小女尼。方觉要糟,二女已齐声急呼道““二位师姊留神,邪法厉害,还不快走!”话未说完,妖僧仍是一面诡笑,朝两女尼说道:“她三个不听劝,先用你两个煞一煞火也好。”

两女尼本在一片红霞护身之下,突然出现;妖僧也是恶贯将盈,色令智昏,也不想想敌人并非自空飞降,怎会在所设禁网之中突然出现?方自调笑打趣,猛听当空连声怒喝,五六道剑光宝光,惊虹电射,夹着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

这时天已深夜,星月无光,只剩那片妖针光网,笼罩在江岸浅滩数十亩方圆地面。三女宝光,又被那紫碧血红的三色妖光笼罩在外;远望过去,好似大堆鬼火,色彩虽浓,光并不强。四境又荒凉,四外漆黑,大片神雷突然临空下击,照得满林金光齐亮。遍地雷火横飞,霹雳之声惊天动地,威势越发惊人。

孙毓桐听出来人是齐、彭、李、孙诸好友,同了丈夫、姊妹赶来,心中大喜,精神一振。正要就势里应外合,带了二女冲将出去;目光到处,一片黑烟先被神雷震散,才知妖僧另外还设有禁制埋伏。

同时两幼尼也怒视妖僧,口中喝骂,双双把手一扬。一个发出一朵如意形的灯花,初出时大才如指,冉冉飞来;晃眼穿入妖僧光网之内,忽然暴涨,化为拷栳大一团青光。“波”的一磬爆炸开来,光网立被震破,那无数箭雨形的紫色妖针,也被震灭了大半,上面神雷更连珠爆发。孙毓桐再将双镜合璧的宝光就势一照,残余妖光又照灭了好些。另一少尼,杨手一片金光祥霞,直朝妖僧飞去。

妖僧先见神雷、飞剑自天直降,来了不少强敌,心方一惊,仍然妄想用那散花针抵御。一时骄敌疏忍,只顾施展异宝,放出大片惨碧妖光防身,抵御上空飞来的强敌,未把两女尼放在心上。不料敌人年纪虽小,此次却是奉命而来,早有制胜之策,发动又快。等到那一朵佛火灯花飞出,知道不妙,未及收回妖针;佛光祥霞同时飞到,上空敌人纷纷飞降。所用法宝、飞剑无不厉害异常,再加上峨嵋派的太乙神雷连珠乱打,任是邪法多高,也自手忙脚乱。

妖僧微一疏忽,那一套红云散花针已给敌人几下夹攻,晃眼之间,本身元灵首先大震,毁灭了十之八九,那佛光祥霞也压到顶上。心惊情急之下,连纵妖遁,冲了两冲,没有冲动。情知危机一发,那里还敢怠慢,慌不迭收转残余妖针,化作一缕黑烟,往地下钻去,晃眼无迹。

众人知已逃走,会在一起,略谈前事;得知二女劫后重逢,俱都高兴非常。妖僧已无寻踪,两幼尼随向众人拜见,说道,“家师刚由成都回来,与弟子途中相遇,得知齐、孙二位师妹为妖僧所困。因正有事,不能亲来,特命弟子带了一朵佛火和一道降魔灵符来此相助。并令弟子转告:

“岳阳楼上敌人,因报二位师妹之仇,另约了两个妖人相助,不料被一微服出游的清室皇子走来碰上。此人夙具雄心,养有不少死士,常常微服出游,到处寻访异人奇士;受他网罗的人甚多,颇有几个道术之士。虽是皇室嫡裔,除禀性残忍,好杀异己而外,平日并不倚势凌人。最恨贪官恶霸,好打不平;因他有财有势,更有不少能人党羽,所到之处,颇做几件济困扶危的事。

“就这半日工夫,狗子已被他命人杀死,狗官受了警戒,连官也做不成。狗子所请妖人一个已被他收服,成了党羽;另一妖僧,便是那败逃之后、重又回向二位师妹定约的妖僧,也为此人同行能手飞剑所杀。但他人甚机警,遇事留心,今日孙师叔在岳阳楼上转了一下,竟被看出异人,现在令他手下羽党到处寻访孙师叔与二位师妹的下落。

“他们这伙人,、想游完三湘七泽,再由三峡溯江西上,去往峨嵋、青城,寻访仙侠异人;诸位师叔如往衡山,难免相遇。前朝历数已终,满人气运正盛,此人更是未来当道。如被看出行藏,定必不免纠缠,难于应付。最好衡山之行暂且作罢,改由长江顺流东上,沿途游玩过去。

“此人只当诸位师叔,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决不会和常人一样坐船上路;此时背道而驰,将来隐居洞天庄,便少好些烦恼。岳阳楼左近已然派人守伺,连白龙庵早晚也必有人上门查探,所以再去不得。幸而二位师妹已与前生父母尊长重逢,否则对方党羽密布,耳目众多;二位师妹要似前行动,真可虑呢!家师因尚有事,不及请诸位师叔去至小庵款待,还望见谅。”说罢,又向齐、孙二女殷情话别,然后拜辞而去。

众人也同飞回船上,齐令贤随说起:“上月在白龙庵,遇见成都辟邪村玉清观玉清大师女弟子张瑶青,说起爹爹与诸位叔父前生师长——风火道人吴元智——的侄曾孙吴济,因得家传,得知伯曾祖中年成道,入山不归;过了数十年,忽然回乡扫墓,被族中人认出,仍是当年形貌,以及许多灵异之迹。于是生了向道之心,由十四岁起便背了兄嫂出家,先拜一老道士为师;后又孤身云游,到处寻访仙灵,终无遇合。

“前年他忽听人说,吴师祖人在陕西太白山积翠崖,与万里飞虹终太师叔一齐修炼,连忙赶去。冒着风雪奇寒,与虎狼盗贼之险,好容易寻到地头,不料吴师祖已在成都辟邪村与五台派妖人斗法之时兵解。佟大师叔早已移居峨嵋仙府,一个也未寻到。回时正值大雪封山,冰坚路滑,一个失足,由半山上坠落下来,大左腿折断,昏死过去。幸遇一位姓黄的散仙,将他由狼口内救下,可是那条断腿已被狼吃去。总算因祸得福,拜那散仙为师;数年之间竟将飞剑学成,并用精铁配了一只左脚,由此隐去真名,改称“铁行脚”,在外行道济世,修积外功。”

那散仙去秋在武夷山坐化,他承了师父衣钵,修为更勤;邻海诸省被他救活的人,不知多少,铁行脚之名几于妇孺皆知。此人本身法力飞剑虽不甚高,但他的师父留有不少灵丹,自己又照方配制了许多;平日只装着卖草药的走方郎中,与人医病。还有不平之事,也均在暗中下手,除暴安良,从不当人显露。就有人欺负,也是含笑忍受,向不计较。本身又是残废,一般人民只知他医道甚好,别的全不知道。

本来无事,不料近来名声太大,被官府知道,争相延聘。他虽苦心修积,却生具特性,疾恶如仇。修道的人本不须身外之物,除爱喝两杯酒外,什么财帛他都不要,任何财势买他不动;病家如是好恶之徒,决请他不到。

去年该当有事,先是福州知府刘国栋生病甚重,辗转托人,将他请去。他因对方做官无甚劣迹,给了一丸灵丹,当日治好。当地藩台有一爱妾,久病未愈,得讯令人往唤。

吴济知那藩司贿赂公行,各州府县官吏多是他的爪牙;上下勾结,鱼肉良民,怨声载道,早想将他除去。只为清廷刑法严峻,累兴大狱;本省藩司被人杀死,定必连累许多无辜,为此不曾下手。那爱妾便是行贿的内线,淫荡凶泼,常用非刑虐杀婢女,这等恶妇,如何肯给她治病?

藩司旗人,官架子大,上来便令府县传唤,又无礼貌,不由有气,当时拒绝溜走。藩司大怒,限令长乐县王佶,三日之内将人寻到,否则便以妖言惑众洽罪。吴济每日仍在市上与人治病,只是寻他不到;官差赶来,人便失踪。王佶亲友曾经请他洽病,早看出是位异人,不能动强。

另一面,藩司爱妾病势日重,连所延的几位名医也都异口同声;说病势危急,非得此人灵丹,不能活命。藩司因那爱妾乃北京有名暗娼,与王公贵人多有交情,自己升官发财,全仗这条内线;平日爱之如命,闻言越发情急,严令催迫。

王佶寒士,做官全凭资历,不是藩司党羽,无可商量;日夜愁思,正拟卑词厚礼,四处派人往吴济往来之所寻访延请。

吴济因他官声甚好,又见长乐县差役,为了寻他不见被押监中,已有多人。心中不安,只得自投县衙,说:“我自己也是前明旧家,出身士族,为了幼年多病,许下心愿。得一名师指点,行医济世;一不当官应役,二不受人财帛。医病全凭善缘,多大势力,我也不怕。藩司贪官恶人,本心不愿为他医洽;因念你为官清正,又不愿因我连累差役,去是可去。但是此去决不与贪官见面,医完就走,不可对我摆那官家势派,你可依得?”王佶一面拜谢,请幕宾作陪,备上美酒嘉肴款待,一面飞马复命。

藩司见爱妾已是奄奄一息,正在急怒愁烦;一听将人寻到,满口答应,并怪王佶,怎不先行陪来?王佶亲老家贫,父母属望甚殷,不敢顶撞;只得忍辱赶回,将吴济陪去。不料赶到之时,那爱妾恰刚断气,藩司正在跳脚大骂。一迭连声,要命首县将吴济抓来,当作妖人,立毙杖下;一听人到,忙要奔出发作。因左右劝说,此人有起死回生之力,也许能够医好,何妨先试?医冶不行再说。藩司人本阴险,甚以为然;一面按照所说行事,由王佶陪往内室医治,自去花厅等候。暗傅差弁,准备刑杖枷锁,一医不好,便将人押送县衙治罪。

那知吴济早已看出诡计,到了里面,先用灵药将人救醒,本来要走;忽然想起藩司作恶行贿,由于爱妾播弄,想用法力迫使敛迹,现了一点灵迹。那爱妾染病月余,受尽苦痛,忽然死里逃生,一药而愈;不但不知感激,反因吴济来迟,以致多受苦痛,等吴济走后,想起怀恨,向藩司进谗。

藩司已听人密报,吴济骂他贪官,心中痛恨。再听爱妾一挑拨,不由大怒,先借一事把王佶撤职,派了一个心腹爪牙陈元接任。因吴济治病时曾显灵异,惟恐弄巧成拙,想下毒计,令人装成贫病,再辗转请托,将吴济请去。先用酒食款待,打算灌醉之后再行下手。

这类方法,对付寻常江湖巨盗,未必有效,何况道术之士?那装病的人心先不安,当时为势所迫,表面应诺照办,暗中早已命人点破。吴济心有成竹,故做不知,摄了一个替身仔其擒去。

等到坐堂,一顿拷打;县官见犯人已打得皮开肉绽,昏死两次,一言不发,方自奇怪。乱拍惊堂木,连声喝打,令其招供;忽然眼睛一花,觉出犯人衣冠华美,与先见穷汉不类。仔细一看,正是跟随自己多年、狼狈为奸的恶幕,并非吴济,人已打得半死。这一急真非小可!赶忙退堂,抬了进去。一面禁止声张,去向藩司密报。

不料吴济料知狗官与他作对,已连夜飞往,将藩司和那爱妾用法力禁住;痛斥二人罪状,并告以再不改悔,便以飞剑斩首,行时放出飞剑示儆,将狗男女的眉毛头发削去。藩司心胆皆寒,惊魂未定,闻报连忙唤入内室,告知经过;令把此事暂作罢论,一面称病请假不敢见人。狗官本已害怕敛迹,不料陈元所用恶幕邢玉斋狡许多谋,因遭毒打,心中忿恨;又想借此讨好两狗官,暗中献计,伤愈之后到处物色异人奇士,欲报前仇。

事有凑巧,那贼偶往南台妓院,见一游方道士带了不少妓女正在摆酒,势派甚大,心中奇怪。先一打听,妓院中人始而不说;再三盘问,告以并无别意,才行吐口。得知妖道竟会邪法,能在一夜之中连御十女;加上挥金如土,所到之处,淫娃荡妇全把他奉若天神。那贼自然不肯放过,立即通名求见,与之结纳;一面报知两个狗官,接往藩司衙中款待,向其求救。

偏巧妖道住不两日,偶然出外,用邪法摄了一个美女,想要回去**;被吴济知道,赶去将人夺下。妖道本是华山派第三代的余孽,一听追他的人名叫吴济,越发忿怒,双方便即动手。因吴济法力较高,妖道所摄美女被他夺回,并遭受伤。先向狗官夸了海口,无颜回去,由此结仇;妖道随约了好些同党,寻他报复。

吴济不知妖道乃狗官所请,也不知是华山余孽,以为江湖上略会邪法的采捕妖人;一时疏忽,不曾在意。这日去往鼓山闲游,被妖道侦知,约了同党,暗中尾随下去。吴济势孤,抵敌不住;虽仗师傅法宝“六甲神光照”护身,逃往大庾岭。经过黑熊峰时,见后面群邪追赶甚急,意欲逃往峰侧深谷之中隐藏。谁知谷中有一妖人,也是仇敌党羽,于是自投虎口;人虽未伤,却被邪法困入山腹之内,日受风雷之苦,已有多日。

齐令贤因风火道人吴元智乃父母伯叔第二世的师长,本要当日往援;一则势孤力弱,惟恐邪法厉害,寡不敌众。来人又说吴济虽然被困,并不妨事,难还未满,去也无用。上月遇见素因大师,曾说:“你父母不久重逢,五家尊长一齐团聚,最好守候在江汉一带,不要离开。”为此踌躇不决。果然不满一月,父女便自相遇。

众人一听令贤说完前事,想起前生师门恩重,未几年为了师父性情古怪,不允五友夫妻同修。虽与白、朱、乙诸老争执生嫌,诸多苛罚;实则他知不久兵解,故意反激诸老前辈出力照应,并可由此重返师门,拜在妙一真人夫妇门下,成就仙业。表面严峻,暗中玉成,为了门人完成夙愿,用心良苦。吴济是他侄曾孙,恩师从小出家,只是一房后嗣;人丁不多,如何可以出事?闻言全着了急。但又想起素因大师之言,与李清菬峨嵋仙府所颁仙示偈语相合;恐行藏泄漏,生出枝节,为异日之累。

商议结果,均主妖道所用移山之法,并不足奇。群邪均知吴济无甚同道,被困多日,并无人援,决无防备。最好派上一人,出其不意隐身前往,先将人救了出来。等洞庭斗法事完,再作计较,众人仍作游客顺流东下。好在李、澎二人下山时,曾由几位先进同门赠了几枝传音针,去的人带上一枝,有什么变故,立可应援,这样比起兴师动众还要稳妥。只不与妖人为敌,专是救人,必能成功。

李清菬曾受大方真人指点,知道自己和彭勃俱要主持全局,不能离开。本心想令孙毓桐去最好,见她始终静听,不发一言;料是为了前生,恩师固执成见,前嫌未消之故。只得转对爱妻道:“娴妹你辛苦一趟如何?”

孙次烂还未答言,王蕴华与乃夫彭勃,同是心直口快,抢口答道:“二妹如何能去,三弟忘了大方真人的话么?如觉愚嫂可以胜任,我去如何?”

清菬道:“二嫂肯去,再好没有。只请留意,此行专为救人,西洞庭斗法之期为日不远;不论妖人有多可恶,最好暂不睬他,把人救出,立即赶回。否则二嫂法力甚高,更有两件至宝,事固无碍;无如群邪人多,双方又是世仇,一与明敌,保不生出枝节。旷日持久,我们两头兼顾,就费事了。”

彭勃虽知爱妻前生法宝已全取回,但是性太疾恶,前两生树敌特多;云中雁的威名久已传播,群邪早已恨之人骨。尤其历劫三生,不曾改变形貌,仇敌一望而知;孤身前往,不甚放心。自己不能离开,爱妻性情刚直,素不善人相助;除非上来便是结伴同行,已然开口在先,再请别人同行,定必不愿。笑对她道:“华妹你去自好,只是沿途登临,非遇万不得已,就遇什么事,也不至于出手。我那法宝飞剑,想必无什用处,你不妨带两件如何?”

蕴华知道丈夫心意,少年夫妻都喜故意作态,二人情爱又是最深;便把两道秀眉微微一扬,佯嗔道:“我不论走那里,你总不放心!谁又不是什么傻子!事情只要三弟作主,绝无妨碍,偏要多口。彷佛我是一个废物,没有同伴一路,便要受人欺负似的。本来我想把你那“天孙锦”,和那“百灵护心镜”带去,以防万一;既这么说,我偏不带,看看可能将人救回?”

彭勃想令爱妻带走的就是这两件护身法宝,一听不要,便着了急。但是深知爱妻性情,宁折不弯;再若当众劝说,便许弄假成真,负气上路,偏又放心不下,正在为难。

次娴知道彭氏夫妻虽然情深爱重,因最前生五友未成道时,蕴华巳有女侠之名,威震江湖;彭勃偶与相遇,惊为天人;苦恋了五六年,历经波折,才得如愿,平日爱之如命。二人既极恩爱,蕴华因夫婿多情,百炼钢竟化成了绕指柔,未免恃宠,每喜闹个小性。历劫三生,情爱愈厚,年时既多,已成习作;不论人前背后,行事任性,胆子又大。彭勃那么性刚的人,竟强他不得,夫妻二人,常相争执。见他目视自己,为难神气,从容笑道:

“二嫂法力高强,又有那涵虚三宝。本门飞剑;休说此行专为救人,尽诛群邪也非难事。清菬嘱咐已是多余,二哥有什不放心处?不过吴道友被困日久,二嫂带他飞行,恐受不住天际罡风;还是把我那“太乙金鳞舟”带去,以便快去快来罢!”

彭勃知道此是峨嵋至宝,妙一夫人钟爱次烂,特意赐她,以便遇见强敌时防身之用,威力比自己那几件法宝大得多。话又十分得体,爱妻和她在妯娌之中情最深厚,定必接受。有此一宝在手,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多厉害的邪法,休想伤她分毫,不禁大喜。

果然蕴华闻言笑道:“我这人素常口直心快,都是姊妹兄弟,本无所谓厚薄;不知怎的,无论什么事什么话,只要三弟贤梁孟一出头,从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尤其是无论言动,全都恰到好处,由不得使人心悦诚服。我因今生仙业有望,已不似昔日胆大任性,这次本就想到孤身应敌、深入虎穴;为防万一,打算多带两件法宝。只嫌他因我前生树敌太多,遇事只我一人出去,无人相助,便不放心;话未说完,偏是那么情急。

“先前原是存心呕他,并非真个不带;可是他一认真,我不忿他轻视,定必仍是昔年故态,当时就走。无奈我夫妻为了这类事争执,几成习惯,话已出口,不能收回;他因关心太甚,我也为难。娴妹这么一说,表面彷佛连三弟也怪上,实在还是心中关切,特意把这件防身至宝借我,却把事情推在吴道友身上,你说措词还有多好。

“固然,我们累世患难骨肉之交,说话无须顾忌,但是三弟夫妻,一向对人诚恳自然;一样的话,他二位一说出来,便格外中听。一样的事,一是出于勉强,一是使人心甘情愿,不是差得多么?话又说回来,如非三弟梁孟精诚感格,我们又那有今日呢?”

齐良笑道:“二弟妹已是神仙中人,仍是昔年天真稚气。其实三世夫妻,情深谊重,什么事不好商量,何必争执呢?”

蕴华笑道:“大哥莫说二哥,你对大嫂不也是既爱且敬;奉命惟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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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毓桐接口笑道:“此是二哥二嫂情分太深之故。不过我也嫌人絮聒,彷沸他们男人家说强得多。事如轮到我们身上,就这也怕,那也担心,彷佛女人便无用处。在前一生,桐弟管我比二哥二嫂还要厉害,从不愿我孤身外出。今日我因比他转世得早,他法力不济,才把这口气争了过来。我只奇怪,我们五对夫妻,除却三哥和二姊这一对永远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不论谁先说,谁就作主,永无争执,从无情意不投之事。两个人彷佛成了一体,谁在都能争气,遇事全都圆满成功。不似别人常有波折,这是怎么修来的?

“下余四对,大哥大嫂性俱温和仁厚,就有一点争执,外人也不容易看出,还好一点。二哥和同弟,一个性刚心急,一个有点婆婆妈妈,他那好意有时已无法承受。五弟夫妻这一对更是厉害,五弟妹简真成了小孩;五弟只管对她爱极,可是行动均受拘束,一刻也不容她离开,你说有多可笑。”

次娴笑道:“郝五弟此举也难怪他,因前两世五弟妹功力最差,法宝飞剑较弱,平日又喜多事。而五弟法力既高,人又足智多谋,机警绝伦;所行之事,无往不利。五弟妹出手便多失挫,郝五弟又爱她过甚,自然就不放心她单人独出了。”

彭勃方想开口,清菬知道五家亲友最喜清谈,欲令蕴华早去早回,笑向次烂道:“你那金鳞舟前面神雷,准备好了么?”

次娴笑道:“此宝二嫂会用。这次出山,因为往赴西洞庭之约,非只神雷一件;连齐、秦二位师姊用紫云宫精金神铁所铸赠的五十七把金刀,也在舟上。还有两枝传音针,此行二嫂算用不着,我也懒得取下一齐带走吧。”随将“太乙金鳞舟”递过,此宝形如无数金鳞片结成的一个梭形小舟;长约尺许,但可缩一叠细碎金鳞。用时手挽本门诀印如法施为,就地一掷,立化成一条金光万道的梭形金舟,人也同时藏在其内。与峨嵋七矮中易鼎、易震所用“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异曲同工,各具极大威力妙用。

蕴华见丈夫满脸笑容望住自己,笑道:“有此至宝防身,大可放心让我走宠。”彭勃方笑说:“本来我没有不放心,是你小孩脾气。”蕴华秀目微嗔,方要开口,齐令贤道:“二婶带我同行,就便见识此宝妙用如何?”

蕴华笑道:“你三叔不要人多,令我独行,必有原因,只他答应就可。”李清菬接口笑对令贤道:“此事无须多人。我正在想,你与宝玲,颇得崔五姑老前辈爱护,此次西洞庭妖人颇有能手在内。我们转世不久,虽然法力灵智俱已回复,终嫌深浅不一。我想令你两姊妹往青螺谷一行,一则拜谢这些年来爱护之德,二则这位老人家的七宝紫晶瓶如能借到,我们便有胜无败了。”

宝玲插口笑道:“三叔让侄女同去可好?”李清菬点头。王蕴华向大家作别先走,只见一道白光向天飞去;剑光强烈,宛如惊星流天,已然飞出老远,尚听破空之声。

齐良笑道:“同是本门传授,二弟妹偏带着两分霸气。”彭勃道:“大哥的话说得不差,她最前生所学因非玄门正宗,自入本门,已历三世;别的还好,独对这口飞剑,仍是前生积习,老改不掉。可见修道人初步根基,关系重要,开口乳必须吃得好呢!”

令贤、宝玲也要起身,毓桐道:“你们忙什么?离赴约开法还早呢!”齐良道:“早去早回,不是一样。”次娴也说:“崔五姑不常在山,难得相遇;此去如寻不见,还可探询下落,再往寻找;最好早行,以免误事。”毓桐便未再说。

二女便向诸尊长辞别,清菬道:“你两姊妹,面下喜气已透华盖,此行必有奇遇。回来加寻我们不到,可直飞西洞庭莫厘峰相见便了。”二女应声飞走。

毓桐见丈夫孙同康回到船上,只父女相见时,和宝玲说了两句,半晌不发一言;只望着自己,再三次欲言又止。笑问:“同弟有何话说?”

孙同康道:“我是在想,你我前生好友——苏州天平山玉泉洞隐居的女仙巩霜鬓,自从那年她被荆门山仙桃嶂女仙潘芳以怨报德,自己不好出面,命一妖人,乘她入定神游之际,暗破封洞禁制,前往加害;被我们无心撞上,免去一场大难以后,成了忘年之交。记得我们和她分手时,曾代运用玄功推算,说我们再生相见,你尚有两次魔难;最好能先见她一面,必当尽力为你防御化解。何不在往西洞庭以前访她一次呢?”毓桐点头未答。

这时天已深夜,船行半江之中,本来月明星稀,清光如画;自从那片乌云一起,将月光遮大,早成了一片沉冥。五友虽是飞仙剑侠,因前两生俱是富家大族,服用讲究;那木船形制,外表寻常,内里陈设布置甚是精美,华灯辉皇,满船霞亮,船也走得极快。但是夜深浪大,全江舟船俱早觅地停泊,江面上静荡荡,暗沉沉,只此两船行驶。船行驶江心,两舷灯光照向水面之上,现出两道光影,不住闪动;向前游去,隔老远便能看出,众人笑语方欢,也未在意。

毓桐想和清菬夫妻说话,次娴忽然“噫”了一声,将手一挥,船上灯光全减。清菬道;“何必如此?”手扬处,灯光重又通明,船外面却多了一层浓雾,笑对众人道:“现在我们能往外看,对方却看不见我们,不是一样么?”

众人料有变故,多自留神,往外查看。只见左侧高空中那片乌云已自展开,将江面笼罩了一大片;同时右侧空中也现出大片黑影,双方相对,众人的船正好夹在中间。云影空隙之下,看出有两拨旁门左道,正在临江斗法,不知何故相持,尚未接触。仗着两船外面,已有禁法隔断,语声不致外泄,正在指点说笑。

孙同康道:“我们深夜行舟,灯光明亮,船行又快,突然无故隐去;任谁看见也生疑心,何况这般左道妖邪?他们不肯动手,莫是为了这条船罢?”毓桐笑道:“呆子,还用你说?你没见二哥、三哥都出手了么?”同康探头回顾,见清菬己走向船头,手挽法诀,仗剑而立;彭勃也正飞往后边船上戒备,乃姊次娴也把法宝飞剑准备妥当,神情似颇紧张。

船在李、彭二人主持之下,正箭一般顺流往前驶去,同康悄问毓桐:“空中这两拨人,好似无甚伎俩,三哥这等慎重,你怎不出相助?”毓桐笑道:“有他三位,已用不着我们多事。何况三哥只想冲出战场,本不想和人动手呢!”说时,那船已驶出一二百里,当空乌云仍未接触,始终相持在两船上空,好似有心追逐神气。

二人心方奇怪,忽听彭勃在后船怒喝之声。还未听清,又听清菬在船头上笑道:“人家隔江对敌,与我无干。不过适逢其会,正走在他的中间;好在拦不住我们,二哥何必多事?”话未说完,当空乌云黑气已由两面会拢,泰山压顶往下压来。当时阴风怒号,浊浪排空;那么坚固的定制木船,立被风涛震撼得轧轧乱响,似要拆散神气,上空更似有千万斤重力压到。

孙毓桐见势不佳,疑心众人行藏被人看破,这两起妖邪已然合而为一,来寻晦气。正待去往船头查看,同康也把法宝飞剑取出,准备应付;次娴摇首拦道:“此是人家斗法,我们正走下面;因有一方想拿我们掩护,激令出手,被对方看破,以致波及。我们不去理他,自无事了。”

说时,那船好似被什么东西夹住,重又平稳,上空压力也被隔断。那四外的狂涛黑浪只管奔腾澎湃,高涌如山;离船两丈,便自行倒退,船中连点水迹俱未溅上,速力也加增了许多倍。一前一后,在浪山水凹中,箭也似疾朝前直射。

方想照此急驶,转眼便可冲将出去;猛瞥见左侧天空乌云之中,飞射出两蓬碧色萤光,一由船顶上射过,另一蓬竟朝着自己船上射来。

孙氏夫妻一见,便看出是前遇妖僧所发的九寒砂;想起前事,不由怒从心起。二人自到洞天庄后,加功勤习,那两面宝镜威力比以前更大,为防万一,早就准备定当。一见碧光,疑是所杀妖僧同党,双方不约而同伸手一按。胸前两道镜光,突似百丈精虹飞出,合为一股朝空照去,碧光才一接触便自消散。同时,闻得右侧空中,有人怒啸惊呼之声由近而远,似已逃走。

次烂见二人出手,连忙拦阻,已自无及;随听彭勃在后船上大喝道:“无知妖孽,我们本来不愿多事,已然避开,由你双方自行拚斗。竟敢妄用邪法暗算,今日教你无葬身之地。”说时,左侧又有光影闪动,彭勃不等妖人发难,早有一蓬光网,夹着无数金红二色的火箭,朝那发光之处射去。随听清菬在船头上大喝道:“二哥停手,由他去罢。”说到未句,霹雳一声,便有大片金光雷火朝空打去。

孙氏夫妻被次娴阻住,虽未飞出迎敌,镜光并未撤退。因见妖人始终不曾出面,空中乌云邪气甚重,本前碧光来路,好似一上一下,两面发出。心疑妖人另有诡计,便将双镜合璧,向外乱照。清菬太乙神雷一发,当空乌云立被震散;镜光扫处,才看出妖云中藏有五个道童打扮的黑影,正在跌跌翻翻,化为五股黑烟,向左侧暗云中窜去,晃眼无踪。隐闻远远有两三声怒啸,更不再现。一会,烟消雾散,清光大来,重又现出万里长空。两船始终不曾停驶,又走出了二三百里,江面上风平浪静,渐渐月影西斜,离明不远。李、彭二人一同回到舱中,互说前事。

清菬道:“双方都是左道旁门,不知何事在此火并?我本想不去管他,另有一面本领较差,自知不敌,看出我们来历,竟想借此掩护;引得我们出手,与他合力对敌。另一面先也知道我们不是好惹,后来看出敌人心意,方始激怒。就这样也不相干,偏生性急了些。他见敌人老借着我们这两条船掩护,无法下那毒手,忽然变计,妄想连我们一斋暗算。我仍不去睬他,一面拦住二哥将船护住,向前急驶,已快冲过双方阵地。妖人不知我们心意,只当怕他妄发九寒砂,结局转胜为败,还损失了两件法宝,岂非弄巧成拙?

“我因今日之事,来得奇怪,好些不合情理,为此拦住二哥,不令出手。否则右面四人虽也同是左道,明知邪正不能并立。竟敢托庇于我,恶行定必未着。而发九寒砂的那五个妖人,颇似传说中的查山五鬼,平日淫凶,无恶不作;用的又是那样阴毒的法宝,如何肯放他过去?”

正说之间,次娴、毓桐两妯娌,因见外面烟波浩荡,天水空蒙,残月疏星,景甚清旷;正在凭窗笑语,谈说前事。忽见船侧不远,有一十二、三岁幼童顺水飘来,时沉时浮;彷沸落水已久,快要淹死,还在挣扎神气。

次娴心最慈祥,一动恻隐,也没和众人说,把手一招,便摄了上来。见那幼童生得眉清目秀,貌相甚是英俊,越想救他。当时塞了一粒丹药在他口内,正待行法,将腹中江水取出;忽听身侧有人微笑,回顾正是清菬。心中一动,再朝幼童脸上一看,立时醒悟。因见丈夫笑他,又看出幼童(编按:原书有脱漏。)不是不挽回,面上一红,低语道:“你管我呢!少时处置,包你说好就是。”

清菬知道爱妻平日谨细,只是心太仁慈,有时往往宽纵;但她性情从不认错,并还百计挽回,使其圆满才罢。闻言笑答道:“你自不嫌费事,我几时管过你呢?”斋、彭、孙四人,见两老夫妻这等说法,也全明白。毓桐笑道:“二姊夫对我二姊真好,如换以前同康,不埋怨我,也必笑我走眼了。”

话未说完,彭勃早忍不住,戟指幼童,刚喝得:“你这小贼!”四字,便被清菬止住,道:“此事难怪,这小孩无甚邪气,装得甚像,如非摄上船来,不易看出。弟妹仁慈,救人心切,自然容易上当了。弟妹为人好胜,此事便由她自己去办罢。”

彭勃怒道:“小贼真个胆大,竟敢在我弟兄面前闹鬼!如非运气真好,要落在我的手中,你既淹死,腹中必有积水,我不叫你把心肝五脏全呕出来才怪。”

那幼童自从彭、李二人相继发话,知被看破,那里还敢再装下去?早吓得翻身爬起,跪伏在次娴身前,口喊:“弟子奉命差遣,本不敢来。后因被人强迫,又因恩师兵解,被恶人收去;久想脱身,未得其便,意欲乘机拜见诸位仙长,方始冒险来此。虽然作伪,并无恶意,还望仙姑见怜,向诸位仙长求情宽恕。弟子也不敢回去,只求开恩,使弟子得为奴仆,永供役使,真个感恩不尽了。”

众人见那扔童貌相既好,人又灵慧,多半怜惜;料是左道门下,奉命来此行诈。只不知甚诡计,与所说真假?便问他来的用意,务要实说,不可自误。

幼童照实一说,众人才知由毓桐而起;连先前两起斗法的妖人,俱是岳阳楼所遇皇子所差。因自看出毓桐是个异人以后,便令随行同党四下查访。本来踪迹不易发现,事有凑巧;毓桐往寻齐、孙二女,与妖僧在汉阳江边斗法之时,被一旁门中人无心撞见。因知双方均非易与,便即避去。路遇那皇子派出寻访的人,本来相识,无心谈起妖僧在左边与一女子斗法之事。

那人名叫吕太初,乃崆峒派中有名人物;深知红云师徒威名,万不能惹。皇子性情固执,想到就做,必不听劝;如往告知,定要强迫随行诸人一同赶去,救那女子出险,以便示意讨好,就此结纳,收为己用。红云虽死,妖僧深得他的真传,更有一套“红云散花针”,凭一行诸人,未必是他对手,何苦无事找事?仗着隐身神妙,意欲隔岸观火,查看明了虚实,再作计较,便在暗中赶去。

到时,正直妖僧惨败,众人正在商计;回船之际,远远尾随,见落到了船上,吕太初方始回转。皇子因所网罗的党羽人品甚杂,听说对方竟是闻名已久的峨嵋派剑侠,人数又是那样多,延揽之心更切。立时集众商计,非将这个人网罗到自己手下不可。随行人中,原有两个首要人物;一个西藏红教中的番僧,另一个便是那吕太初。一僧一道,门户不同,本就面和心违;皇子更具雄才大略,满腹权诈。表面一体侍奉,尊以国师之礼,实则暗中挑拨离间,于是二人成了水火。

吕大初因妖僧炼有邪法九寒沙,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近又训练了一队铁卫士,越发骄横自满。早想自己也组成一队道术之士,将其压倒,无如近年左道凋零。几个高明人物、前辈长老,俱都隐居名山,敛迹潜修;欲图异日再起,决不肯受清廷供养。本门中虽有几个后辈,已全被自己引来,另外还约了几个别派同党。一则人数不够,法力也差;除自己能与番僧分庭抗礼而外,处处相形见绌。

难得今日所遇诸人,飞剑、法刀个个高强,尤妙是成双配对;江上行舟,与平日所见峨嵋派门下情形不同,疑是与峨嵋派有渊源的散仙一流,并非嫡传门人。既然涿迹人间,仍有饮食男女之好,只要用点心机,总可勾引结纳。吕太初便向皇子献计,装着与番僧结仇,在江上斗法:相机引激,使其出手,以为进身结识之计。

皇子大喜,立命照计行事。番僧刁狡非常,推说:“这类斗法的事,非见真章不可。对方法力果如吕道友之言,必是明眼;稍见马脚便被看破,结交不成反给讥笑。最好真假参半,前半认作争斗,各施法力,无须作假;纵有一面受伤,好在都是自己人,当时便可救醒,也无妨害。我们俱受王爷恩礼,便为此吃点小苦也不相干。”并说:“近日双方门人越多,教宗不同,时有争端;为避借此比拚之嫌,自己不愿出场,以免吕道友误会。日前恰巧遇到以前几个同门师弟,正好约他代为出场,照吕道友所说行事便了。”

吕太初明知番僧以假作真,借此将自己这一派压倒;一面还装好人,自不出手,以示大方。无如话已出口,不能挽回,不便问他所约的是谁;只得招集同党,暗中商计。到了约定时间,赶往江上;一到便看出对面那片乌云邪气浓厚,不知内中藏有什么阴谋毒计?刚照定约发出暗号,放起一片浓雾;番僧忽命人赶来,说所约的只是查山兄弟,一共五人。乃师不特未来,连门人也未派一个,以免万一有什胜败,引起嫌怨。

吕太初一听说是查山五鬼,便知番僧不怀好意,竟想乘此时机,将自己师徒一网打尽。势已至此,说不上不算来;暗忖:“自己修道多年,虽是旁门左道,也是散仙中人。只为平日恶行太多,邪正不能并立;一般师友同门,被正派中人诛杀殆尽,实在无法立足,方始弃了仙山灵境,托庇朝廷。虽然享尽人间富贵,穷奢极欲,终不如以前逍遥自在,任意所如。

“本来已觉美中不足,谁知又遇见番僧这个死对头,百计千方,与己为难;今日为了讨好皇子,偏又作法自毙。这查山五鬼,有名狠毒;如不能敌,自己或者无妨,手下党徒必遭毒手。听番僧口气,虽然事后必装好人,医治复原,众目之下,这人怎丢得起?”

心中狠毒,无计可施,吕太初只得一面和五鬼,就空中隔船相持;仗着双方约定,须等自己作主,发出了末次暗号,方可动手。一面却在暗中盘算,如何应付?等到随着众人的船走了一阵,正在委决不下,忽听对面乌云中发出笑声。此时相隔尚远,船中诸人只李清菬一人警觉,谁也不曾留意。

吕太初见这远笑声竟能入耳,明是查山五鬼见自己不久发动,故用邪法传声讪笑,再不动手,太已难堪!一面嘱付同党小心戒备,一面发出信号。先见对方未下杀手,还自暗幸;深知五鬼厉害,不敢按照预计,以全力施为。上来便想取巧,装着抵敌不住,向船上诸人露出托庇求助之势,谁知下面两船置之不理。

本来船上灯光如雪,笑语相闻;双方斗法刚刚发动,一片极淡的金光微微一闪,船上明灯全熄,声息全无。只剩两条船影,在高涌如山的惊涛骇浪中,首尾相衔,箭也似急顺流下驶。看去又稳又快,无论多大的浪头,离船两三丈,便自崩散。对方不是看破阴谋,便是把自己和查山五鬼视若无物,任其自相生灭,不肯管这闲事。

吕太初心中一急,又见查山五鬼逼人太甚,料定皇子必受番僧蛊惑,用魔教中晶球视影之法,去远方观战,必当自己法力不济。就此下场,丢人太大;即便不占上风,也应显点颜色,少时才有话说。好在众徒党已然奉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五鬼邪法虽然厉害,凭自己的法力,至多不胜,当无他虑。念头一转,越想越气,意欲冷不防施展杀手,给对头一个厉害;再装船上诸人不肯上套,立时收风下台。

那知查山五鬼早受番僧重托,本身又和崆峒派诸长老有点嫌怨,正好乘机报复,暗中布就罗网。他远里刚一发动,五鬼一面暗发禁制,断他归路;一面把番僧交与的九寒沙大量发出。番僧五鬼也太骄横,既恐妖道得宠,又知主人早晚必登皇位,意欲揽权;惟恐船上诸人被其网罗,不添许多对头。为此设上诡计,故令五鬼出面,假托入定坐禅;以便行法,使晶球视影远出千里以外,令皇子自去观察。又在暗中运用元神,亲自赶来;竟想连合五鬼,将妖道和众人一网打尽,至少也使妖道无法立足才罢。

番僧便将九寒沙分为两股,一上一下,发将出去。那知遇见克星,孙氏夫妇那一双宝镜,专破这类邪法异宝,已是难当;李、彭二人法力更高。这还是清菬不愿为此多生枝节,将事闹大,只用下山时节师长所赐一灵符,和本门具有伏魔专长的太乙神雷,破了邪法,将他惊走,未为已甚。否则以众人之力,番僧虽以元神在隔江对岸暗中主持运用,隐遁又快,不致受伤;五鬼却不必等日后吕灵姑在巫峡江中三吸金船,便伏诛了。

五鬼虽然受伤败逃,因是同时发难,吕太师初骤出不意,以为自己留有退路,可以无害;万没想到对头深机密阱,行事如此阴毒。一见九寒沙飞到,运忙命众速退,已自无及;两个徒党首先受伤晕死,同时发现归路已断。妖道咬牙切齿,把心一横,正待施展全力上前拚命;总算运气还好,正当危机一发之间,九寒沙忽被船上诸人破去,仇敌遁逃,邪法全解。否则邪法阴毒,众徒党固无幸理,便妖道本人也只得抵御片时;时候一久,仍非受伤不可。

妖道见仇敌害人不成,反毁了不少妖沙,五鬼本身许还受伤,看去自是快意;自己损兵折将,一样丢人。船中诸人法力这高,邪正殊途,看神气软硬不吃,绝不会受网罗。自己也是一时贪心过甚,作茧自缚,已然势成骑虎。以皇子的心性,既然发现对方踪迹,不得不止;原想就此不辞而别。一则气忿番僧,二则有此一层托庇,一般正教中的仙侠俱知清廷气运正盛,只要自己只图享受,不去官外为恶,能够亩迹;为防将事闹大,累及无辜人民,必不和己为难,上门作对,到底要好得多。如再回转山中,不免与同党勾结,重蹈旧辙。遇上对头,固难活命;又况加上番僧一个硬头,岂不四面皆敌,更难自保?

再三筹计,还是勉为其难,妖道只说把船中诸人结识成功,不特增加自己的势力,连番僧五鬼之仇也可报复。一面护了受伤徒党匆匆逃回,忍着耻辱去令番僧医治;一面暗遣一个近年强迫收到门下的小徒弟,用邪法飞行赶上众人的船,再装落水淹死,顺流淌去。等众人动恻隐,救上船去救醒,假说是个孤儿,无家可归,乘机探明虚实来历与江上行舟用意;立用信号报知,自己再隐形赶去。暗用本门邪法和所炼毒丹暗中下手,迷乱本性,然后相机勾结。

主意原打得好,谁知妖道忙中有错,忘令来人咽上一腹江水,刚一上船,便露了马脚。那所遣的人便是那幼童,名叫陆霆,以前本是旁门散仙门下,从小便丧父母。因他聪敏灵慧,又肯用功,甚是钟爱。没有几年,散仙便遭兵解,事前再三训诫,告以邪正之分:“你年幼道浅,尚要投师,但须谨记师言,看准对方来历,以定去留。以你天资灵慧,不患无人收容;只防始基不慎,妄投邪教,以后休说成就,连似我明日求一兵解转世,也不可得。”

陆霆把师父奉若神明,立志拜一正教仙侠为师。乃师兵解安葬之后,仗着学有一点防身法术,和前师留赐的几件法宝飞刀,不畏山中虎狼之险;独个儿游行各地名山胜景,物色仙师。毕竟年幼无知,前师约束甚严,所习法术不许炫弄;忽然没了管头,又得了好几件法宝,心想道家原主内外功行同时修积。每遇不平之事,或听人言有什么猛恶蛇兽精怪之类,立即赶去,拿他试手,演习法力。事完又不知隐讳,于是小仙童之名遍于西南诸省。心目中的师父一个也未寻到,却把妖道引来;乘其山中游行之际,突然出现,拦住中路,立逼拜师。

陆霆看出妖道不是好人,自是不从;嗣见邪法厉害,知不能抗,方始假意应诺。起初妖道还在防他叛逃,因陆霆机警,自知不到时机,如逃必死;故意装着日久心悦诚服,遇事总是先意承志。妖道连试几次,并还命他独自远出,暗中尾随查探;均被陆霆看破,故作不知,全照妖道心意而行,背后也极恭谨。

经此一来,妖道越发宠爱,认作传衣钵的弟子。这次知众人必不好惹,恐其吃亏,本不舍令其前来;因同门妖徒恨他得宠,力言彼此水火,不能兼容。此行如被看破,必念他是个幼童,奉命行事,情出不已,不致加害。如换别人前往,说好便罢,稍有不合,凶多吉少。妖道情急之下,不暇再顾别的,立命起身。

陆霆知道同门借刀杀人,先想推托,继一想:此行正是改邪归正良机。对方法力不济,或看不上自己,便照妖道之言行事;否则便向对方哭诉真情,求其收容。等到救上船后,见对方诸人非仅法力高强,便是气度神情,也是从所未见,由不得心生敬仰。

他本想装死乞怜,少时再行吐口求告。及其丹药入口,觉着满口清香,心神皆爽;诡谋已被人看破,深悔不先明言,再说实话,未必肯信。又见彭勃厉声喝斥,神威凛凛,越发心胆恃寒!正在又急又悔,忽听清菬夫妻问答之言,口气和善。猛解灵机,心中一动;急中生智,看出次娴最好说话,立时跪伏哭求,把前事照实明言。

众人一听,彭勃首先怒道:“想我五家弟兄,前生均是先朝宦裔遗民;只为历数已终,屡奉师命,不许多事。我们不寻他晦气已是便宜,妖道恶迹昭彰,惟恐正教诛杀,卖身投靠,为人鹰犬,还想拖我们下水附敌,岂非做梦?念你年幼无知,姑从宽免,可速归告妖道,再如讨厌,必叫他形神俱灭,死无藏身之地了。”

陆霆一听,口气如此严厉,又听出发话人行次较长,必能作主;先颇惶急。进一想:“听前师说,峨嵋领袖群伦,襟度最是宽大,休说不会妄杀无辜,便将对头寻到,也须分别轻重;但可宽免,必加容恕,与人自新之路。自己一个幼童,师命所迫,素无恶迹,无论如何不致伤害。苦志多年,好容易天赐良机,有此仙缘遇合,如何能失之交臂?”心念一转,装着害怕道:

“弟子已然泄机说了实话,诸位仙师虽然恩宽,释放回去,也是一条死路。一个不好,还要受那炼魂之痛,永受苦难,不得超生。弟子浊骨凡胎,明知不配列入门墙;但是回去固是必死,逃走也必被他擒回,身受更惨,万无生理。为此只请收为僮仆,得保残生,于愿已足。

“弟子并非叛师,只为以前恩师兵解,奉有遗命,在外寻师,就便修积。被他用邪法强迫收到门下,虽在旁门,从未行一恶事。诸位仙师神目如电,必可看出。如蒙格外恩磷,允其所请,固是因祸得福,百世之幸;否则弟子宵愿死在这里,虽然不免飞剑之诛,终可免去炼魂之惨。”话未说完,越想越伤心,竟由假变真,忍不住哀声痛哭起来。

五老弟兄虽然历劫多生,始终仍是昔年那等菩萨心肠,对人最是仁厚;斋、李两对夫妇心肠更软。彭勃、郝子美,一个性情刚烈;一个足智多谋,疾恶如仇。处置妖邪恶人虽极严厉,但是对方只有寸长微善可取,也多酌情原恕,许其改过自新;除非极恶穷凶之徒,从来不为己甚。同况陆霪是个未成年的幼童,又受妖道凶威胁迫,非出本心。

话未说完,彭勃适才盛气早就平息,又看出陆霆词色诚切,不是作伪,越动怜悯。不等众人开口。便装作发怒喝道:“我洞天庄向来不容外人入境,何况你是妖道孽徒?你小小年纪,敢在我弟兄面前行诈,本该诛戮;因你哭得可怜,妖道奸谋已被看破,未得下手。姑从宽免则可,要想随我们同回,岂非做梦?但如想外,却是容易。

“现有两条任你挑选,一是念你年幼无知,受迫而来,情出不已;一是收留你这类妖道门徒,断断无望。如真不能回去,怕受炼魂之惨,那便赐你一剑;虽然不免于死,但可由我用法力保住你的神魂,前往转世,使你投生容易,生而能言,不昧前因。此时你已脱了妖道毒手,只要有志向道,重寻仙师修炼,成就也非无望,你意如何?”

陆霆闻言,先颇失望悲急,战兢兢目视次娴、毓桐二女仙,满脸乞哀容。及至听完,忽然惊喜,面向彭、李二人,抗声求告道:“弟子年纪虽小,向道之心实是坚诚,只要将来有望,粉身碎骨,皆所不计。本意想求诸位仙师收为僮仆,并非只图避免;实在仍想借此永久追随,就便勤修道法,以图上进。既然误入歧途,陷身邪教,本质已亏,不堪教诲,弟子也不敢再多冒渎。只是弟子今生难受妖道强迫,遭此惨祸,仍是福缘浅薄,未得早遇仙师之故。

“此时弟子决不离船他去,一死更非所计。只求诸位仙师大发慈悲,怜念弟子无辜,死非其罪,以及区区微诚;在仙师法力保护之下,此去投生,一灵不昧,将来年岁稍大,定必寻到仙山,敬求收容。那时却望诸位仙师恩施格外,收为弟子,立在弟子死前指示仙府所在之处,就感恩不尽了。”

齐良站在陆霆身后,方忍不住要开口,被次娴使一眼色止住。彭勃笑道:“你真想死么?听你所说,尚有向上之心。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所说真假,也须死后才能断定,此时改口,还可挽回;否则我防伤你元神,虽然不用飞剑,一经说定,便无生理,就来不及了。”说时,早把船舱上所悬门人宝剑,拔了一口在手内。

那剑虽是随船同行清菬四弟子童武所佩,也经仙法炼过,剑的本质又好,拿在手上,宛如一泓秋水;寒光闪闪,冷气逼人,端的是口断金削铁的利器。

彭勃语气坚决,在坐诸人无一插话,以为彭勃为众中之首,言出必行,无可挽回。陆霆暗忖:“照此情势,要想将来成就,暂时一死,必不能免。否则只有回去,由此久从妖道,日近妖邪,陷溺越深。休说难得遇到这等仙缘,就能遇上,也不会被他看中;早晚玉石俱焚,随着恶报运数,与之同归于尽。”细想对方语气,已较前和缓不少,只要不惜一死,异日收容或者有望,怎么也比跟随妖道为恶要强得多。

彭勃喝问道:“你如怕死,趁早明言,我决不失信,言出必践。只你惜死,非但当时放走,并还赐你一道灵符;以备异日妖道害你时仗它保护,辞遁元神之用,不比身首异处好么?”

陆霆始终神色自若,只哀声求告道:“弟子百死不辞,只求仙师允我转世之后,得列门墙。如觉弟子根骨太差,不堪造就,也请把仙山地址途径,详为赐示,等弟子转世之后,能够寻去。看其能否收录,稍赐一线之路,以免弟子又蹈前生覆辙,弟子虽死犹生了。”

毓桐性直,早看不过去,忍不住说道:“二哥你看这人身世也颇可怜,或杀或放,就依他罢!”彭勃道:“非我不放,他不愿走。既是这等苦求,我便成全你的志气,非单指点洞天庄途径,并还先赐你灵丹,使你死时免却好些痛苦。但是话要明言,等我把话说完,如你心存尝试,再想改口,连放你回去都办不到了。”

陆霆抗声答道:“弟子心意已定,决无后悔。”彭勃笑答:“好罢。”随将洞天庄途径以及几条入口如何走法,一一告知。然后取了一粒灵丹与其服下,并说:“等过半个时辰,药力生出灵效便即下手,我们还有话说,可到船头上去等死。”

陆霆大喜,服药之后,又跪求道:“弟子今日得见仙颜,实出天幸,虽然未得入门,来生终是恩师门下弟子。只此待死须臾之间,敬乞恩允弟子暂时随侍;一则少遂依恋之私,二则诸位仙师法讳行次,弟子也还一无所知呢!”彭勃还未开口,毓桐已先应诺,陆霆随向众人一一请教。毓桐笑道:“你不必问了!我来说罢。”随将五友名姓来历分别指点告知。

话刚说完,彭勃忽把面色一沉,对陆霆道:“你的时辰到了。”随说二次将剑拔出,陆霆立刻跪下应道:“十年之后,弟子再往仙山恭谢师恩,请恩师下手罢。”彭勃道:“我不伤你六阳魁首,可把心神寄向头上紫阙;我用这剑刺你前心,紧闭双目,不要害怕。”说完,举剑就刺。

陆霆已是一心待死,因听这等说法,为示勇于就义;见剑剌到胸前,不特没有退缩,反把前胸一挺,迎上前去。彭勃原想试他,不料如此勇毅,骤出意外;虽然收手极快,没有透突,所刺之处也非要害,剑尖已剌入寸许来深,当时鲜血直流。

彭勃忙用手一指,先将伤血止住,哈哈笑道:“果然孺子可教。现在伤口虽被我禁住,不再流血,也颇难为你。今日可去后船,与随行同门师兄相见,就便养息;由此便与他们一起,等到回山,再行传授罢!”陆霆闻言,才知师父试他心志,不由喜出望外,向众跪叩不止。

次娴笑道:“你今日可算因祸得福,只是本门法严;平日师徒虽然亲若父子,一旦犯规,决不宽容,你到后船,他们自会对你细说。伤痛虽止,尚未收口,我再赐你一粒丹药;半敷半服,片刻便可复原。这里乃各位师长相聚之所,门人须奉师命,始可随侍,你到后船去罢。”

陆霆对于次娴感恩更切,接过灵丹,方在应诺拜谢,忽听窗外有人厉声喝道:“无知孽障,竟敢背师投敌。”声才入耳,一片黄、白、黑三色的妖光,已似暴雨一般射将进来。陆霆听出内有妖道口音,方自胆寒逃避;同时又有一片金光由清菬手中飞起,妖光只在窗口闪得一闪,便被挡退。彭勃首纵遁光连身飞出,同康、毓桐跟踪赶去,随见窗外烟光交织,虹飞电舞。紧跟着几声震天价的大霹雷响过,满江光烟,相继消灭,船也沉入水内。

彭、孙三人相继回转,一同笑道:“毕竟三哥心细,想不到妖人如此胆大,差点没有被他暗算。”清菬道:“我从陆霆一来,便疑来的不止一人;就是不然,时候一久,妖道也必遣人来此窥探。我想妖道对我们已然胆怯,来人只是暗中窥探,没有想到他竟约有能手同来,敢于发难便了。来的这三妖人,可有相识的么?”

彭勃道:“来人除妖道外,同来两人,一个黑衣道姑;一个道童打扮的妖人,身材矮小,却生着一个大头,看去头重脚轻,上下不称,一脸凶悍之气。邪法也颇厉害,先被四弟妹宝镜一照,破了邪法;又被四弟飞剑断了半截手臂,化为一道血光逃走。跟着三弟和我连发太乙神雷,全部吓跑:这三妖人全部不曾见过,可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么?”

次娴道:“那妖妇我昔年曾在黄山见过一面,名叫黑龙女沈三妹。事隔多年,我已忘记;适由窗内注视,看她所用紫黑色交尾飞剪,才得想起。那道童好似昔年传说中的狮首仙童苗梵,如若是他,还讨厌呢!”

清菬道:“谁说不是?此人原是华山派余孽,乃烈火祖师师侄。以前也是异教中有名人物,因他为人机智变诈,长于取巧;因他父亲火天王为武当派教主半边老尼所杀,立誓报仇。一面专用邪法暗放冷箭,与各正教门人为难。有那不知他的,狭路相逢,立下毒手;遇上比他强的便即隐形避法。颇有不少后进之士,吃过他亏。

“自从本门开府以后,他见各正教日益昌明,加以本身树敌太多;五英二云、七矮诸先进同门,到处搜戮,想要除他。知难幸免,于是匿迹销声,连华山那伙同党也都不再来往,敛迹已有多年。近听人言,他炼了两件邪法异宝,正直本门三代师长同门功行快要圆满,各自闭关修炼,难得有人出山之际;又复恃强为恶,到处生事。此次西洞庭斗法便有此人在内,二哥怎未想起?”

彭勃道:“那日乙、白二老来时,我不是接大哥去了么?此人诡诈多端,所炼邪火十分厉害,又知我弟兄细底;已然发现我们踪迹,就许不守信约先往闹鬼。如非大方真人预示仙机,真想寻五弟去呢!”说时,船早沉入江心深处,相隔水面好几丈。因有仙法将水逼住,一点也冒不进来,上下两面的水,宛如晶墙壁立。加以旭日当空,阳光直射下来;照见水中大小鱼介、水族之类,往来游行,殊形异态,甚是好看。

陆霆见事已定,方要辞别,去往后船,清菬道:“此时为免妖人发现踪迹,另生枝节,与避世俗耳目,两船全在水面之下行驶,四外均有禁制,你怎能过去?且到前途再说罢。”

齐良接口道:“我们弟兄五人,所学虽都同一宗派,一切也不分彼此,但所收男女弟子各有渊源师承。陆霆尚未正式拜师,本定回山再说;我想事情反正一样,乘此闲时,就行拜师之礼如何?”清菬便问陆霆愿归何人门下?可有一定心意?陆霆立刻跪禀道:“弟子多蒙彭仙师大恩成全,才得入门,意欲拜在彭仙师门下,还望开恩收录。”

次娴笑道:“你这位师父最是严厉,以后在他门下,却要小心谨慎呢!”毓桐笑道:“当陆师侄初来,二哥把他当作妖邪看待,神情何等严厉?胆小一点的,吓也吓死。按说应当害怕,不敢亲近;但我暗中留神,自从试明心志以后,他便随侍在二哥身前,甚是依恋。我们五家兄弟,大哥、三哥仁厚温和,蔼然可亲,不必说了。便是同弟,也是一脸和气,令人容易亲近。他拜在二哥门下,恰是我们五人中门人最少的一位,岂非各有因缘么?”

彭勃也笑道:“我这人生性疾恶,他初来时,我因妖人闹鬼,未免有气。后便看出他的根骨心性,尚还不差;尤其胆勇过人,合我心意。只不知他心志如何,特意连次相试,故意放他逃路;竟见虔心毅力,不惜为道殉身,委实难得。否则我不似诸位弟兄好说话,平日收徒多经选择,就他一意拜师,我岂肯轻易答应呢!”

陆霆才知师父取才甚严,竟蒙另眼相看,越发感幸。清菬随命陆霆行礼,先由彭勃中坐,陆霆按照本门规矩,由陆霆重行礼拜,跪地听训。等彭勃传完了本门心法口诀,再向众人分别见礼,众人自然免不了勉励几句。

这时江心越深,船行金、焦二山附近,江面看去虽宽,因水低山脚斜伸,犬牙相错,更有不少暗礁伏石阻路。船行其中,有时便须绕越,不能照直前驶。清菬见山势险恶,大小礁石星罗棋布,仰望上面漩涡,似转风车一般,旋转不休。江水渐作青黄,不似先前混浊,阳光透波而下,船的四围灿若明晶,甚是好看。笑顾毓桐道:“前面便是金山,江水发源之处。弟妹素喜品茶,我们汲些上来,煮茗清谈;就便绕道扬川,一览二分明月之胜,重寻平山堂二十四桥故迹。然后折向东南,转入奔牛镇,经丹阳,访问两家故人之子。再往苏州,略赏吴官花草,天平夕照;就由当地入湖,直赴西洞庭。计算时日,也差不多了。”

毓桐笑问:“三哥山中茶具带来了么?”次娴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素来细心,出门恨不得把家都搬走。近年他又收了吴桐那么一个好徒弟,一点心都不要他费;只一张口,万事俱备,你看不是来了么?”话未说完,前见少年又由窗外飞进;手持一篮,中盛竹炉茶灶、壶铫茗杯之类,恭身笑道:“前面不远便是江源泉眼,诸位师长必要品茗,弟子已准备定当了。”

次娴笑问毓桐:“你看如何?”吴桐见师父也在点头,立把茶具取出,陈设定当。赶向窗口,转身将足一顿,一道白光便向窗外千寻水壁之中穿波而去,一晃不见。

船行渐缓,江水也越发澄清,上下四外一碧澄泓,清远无际。这船逼水徐行,宛如沉在一片极广大的碧琉璃中;水底荇藻牵丝,翠带飘摇,各种难得见到的深水中长虾怪鱼上下翔泳,悠然自得;越觉娱目赏心,静趣无穷。

众方赞美,毓桐道:“我不想水底景物如此清妙。江心已是这样,紫云官海底仙府、贝阙珠宫,闻说气象万千,更不知如何好法?”次娴问道:“你今生转世甚早,又与官中主人周、秦二位师姊交好,怎会不曾去过?”

彭勃道:“三弟妹当是容易的么?我们五家十人,虽然入门较晚,相差也只二三十年,都是同门。除你夫妇前生,偶因一时机缘去过一次外;不但我们,同门中未得登门的还多着呢。”

清菬道:“此话不然。那年我与齐师姊相遇,曾说她将来要在官中开一盛会,所有本门几代弟子。全数请去,早晚大家都能前往一游,并还在宫中流连些日。听说幻波池诸位师姊和七矮师兄,也有邀集同门,前往一会之意。不过,近来大家都忙于修为,各有使命在身;像我们几弟兄,还是最闲散的。此时远去紫云官,休说是多,只住上三数月,能办到么?像我和次娴前生去时,连来带去,共总不满十天;走马看花一样,岂不虚此一行么?我想此游,当在恩师道成飞升,同辈中人都有了成就,才能如愿呢!”

次娴道:“本来此行福缘不浅,听说宫中异宝奇珍甚多,去的人,主人还各有所赠呢!”话未说完,忽见吴桐飞入道:“弟子前往取水,不料焦山脚下住有一位仙长,欲与各位师长相见。说他洞中有一灵泉,味比金山至泉还要加胜;本想亲来迎接,因他枯坐多年,不能行动,特命两门人代他来此延请。此船可以直开洞中,来人现在外面候命。”

清菬见他水未取回,左肩占还有一处血痕;料知取水时必有争斗,对方不知何等人物?吴桐行事谨细,这等说法,必已化敌为友;既然以礼来请,不容不往。方要开口,吴桐见师父沉吟,知道肩上血痕所致,恭身说道:“弟子去时,曾为守洞神誓所伤。后来主人得知,命门下两位道友将弟子唤入洞内,当时治好;回时匆忙,忘将血痕去净。神鳖因为伤人,本要处死;经弟子再三求说,方始从宽,吊在洞中水晶粱上;诸位师长如请不去,仍要斩首。”说时,众人己看见船头上站着两个怪人。

次娴知道清菬和彭勃最护徒弟,吴桐又他爱徒,受伤回来,心必不喜;对方门人这等丑怪形貌,恐是水中精怪修成。恐其拒绝,便先说道:“你去教那两个人进来。”吴桐刚一转身,来人已随身而入。众人见来人乃是两个赤足道童,生得一高一矮;一个尖头鱼眼,长鼻侈腮,一个面容虽较好,手足隐现鱼鳞,满头绿发,乱糟糟毛草也似顶在头上。见面便即跪下,口吐人言说道:“弟子一名江腾,一名江霞,现奉家师之命,来请各位仙长去往水宫一叙。”

众人早看出来,全是水族修成,均当乃师不是同类,也是异教中的散仙。见来人持礼甚恭,不便坚拒,彭勃问道:“令师何人?在此江中水洞居住多少年了?”那貌若女子名叫江霞的,似嫌江腾语声洪烈;一面摇首,不令答语,抢前说道:“家师以前本是水母宫中侍者,转劫之后,又拜在一位水仙门下。家师法严,来时未奉命,不敢妄言,请诸位仙长驾临自知。”

彭、至人一听对方前生是水母宫门下,知非妖邪一流。方要开口,孙同康已先问道:“令师可也姓江么?”江霞恭答:“正是姓江。”同康转向齐良道:“大哥可还记得这位道友么?”

齐良道:“我刚想起,目前隐居水底的水仙,除本门紫云宫诸位师姊而外;只东北两海,各隐居有一位老前辈。与大方真人交谊甚厚,凝碧仙府红玉牌坊便他所有,由乙师伯用法宝换来。另一位隐居北海左近,昔年仙府灵翠峰飞走,便是被他截去;后经玉洞真人岳师叔往要,才行收回。

“此人姓廖,乃是一位女仙,你我前生所遇那位道友江沧浪,便是她的门下;照此说来,定是此君无疑。昔年相遇时,曾有六十年后再见之约;因未明言地址,我二人新近方始回复灵智,所以平时不曾想到。如是此君,真乃快事。恰满六十年难得遇合,这等巧法?他以前东海故居,水晶宫阙,甚是华美;饮食也极尽珍奇,无美不备。既然隐此多年,想必仍和昔年一样享受。三弟可将两船一齐开去,直入水官洞府,使门人也略开眼界如何?”

彭勃问道:“我怎未听大哥三弟说起此事?”同康道:“我和江道友订交时,二哥、三哥已先转世,只我和大哥大嫂三人一起。此时他以元神出游,竟与肉身无异;双方在东海水宫中居近三月,不久便分头转世。这次兄弟聚首,日月不多,不曾想起,故未谈到。此人甚好,对人尢为诚恳,我们去罢!”众人闻言,一问江霞,乃师果名沧浪,甚是高兴,当时将二船开往。

那水仙住在金山附近,水底峡谷之中;谷径甚宽,水又极深,一进谷口,便见两山崖上,满是湖海中的异种花树,水色极清,衬得万千花树,五光十色,分外鲜妍,当中更有两行珊瑚树,望去约有两里多长。次娴笑道:“主人连深海中的珊瑚也种植了这许多在此,想见清与不浅,与水宫景物之丽了。”江霞恭身说道:“家师近年闭洞清修,除偶然神还东海故居,考查各位帅兄功课外;已由绚丽归于平淡,不再似前踵事增华了。”

次娴见江霞虽是水族修成,除形态诡异,头有绿发,身具鱼鳞而外;面目也颇秀丽,吐属更是文雅。闻知乃师除传授道法而外,并还教以语言文字;觉着水中鱼介能修到这等境地,也甚难得。又是一个女身,执礼甚恭,神情十分依恋;望着众人,满脸歆羡之色,不由对他们生了怜爱。恰巧毓桐要赏水底奇景,而这里离水宫相去尚有数里;谷经湾环,船行甚缓,身旁又恰带有各样灵丹,便拉她手问道:“你们可曾去往城市游行么?”

江霞恭答:“家师法令最严,犯者无赦。因弟子等都是水族修成,形态丑怪;惟恐惊世骇俗,惹出事来。又以家师在三百年前,早已炼就元神;就为仇敌众多,恐遭暗算,轻易不肯神游。幸遇灵峤仙府尹松云师伯赠了一枚蓝田玉实,代求得一片固神胶。服后修炼了十二年,元神凝固,无异生人,方始出外积修外功。不料仍遭仇敌暗算,到现在肉身法体仍是枯坐洞中,不能行动。因此使弟子等把木来形貌逐渐化去,成了全人,不许出水游行。

“但是此事至难,岁月更长;有两个等不及的同门,自甘乓解,毁却前生功力,转投人身,重返师门修炼。结果一个误入歧途,寻我恩师未遇,误投左道,从其为恶,身遭惨死。一个被妖道铁伞道人,在转世以前将其魂摄去,受了多年苦难,方得脱身。转世之后,又受无限艰险磨折,九死一生;才得于千钧一发之中,回到恩师门下。弟子等想起胆寒,无人再敢尝试,延迟至今;仅将原形化去一半,预计至少再苦修三四甲子,才得如愿。

“偏生恩师四九天劫不久将临,一个不巧,事前兵解;弟子等无所归依,必为仇敌所害,每日想起,心胆皆寒。除非事前得有正教仙人所炼脱换胎骨的灵丹,变成全人,方可免难。但是家师平生无甚交游,尹师伯自从那年一见之后,从未来过。所习道法虽非妖邪一流,这类灵丹,冬是太清仙箓秘传,与平常散仙所炼灵丹大不相同,何等珍贵?仙缘难遇,空自忧愁。今日幸得拜见诸仙长,闻说峨嵋仙府灵丹甚多,其中灵效,包罗万象;不知诸仙师可能怜念弟子出身异类,修为不易,大发慈悲,赏赐一粒,或是指点条明路么?”

次娴笑道:“我看你颇知向上,处境可怜。仙府的大还丹毒龙丸,最是异类成道的珍物;可惜此丹珍贵非常,炼时至难,内有数十种灵药仙草,更不易采集。连我们也只有一粒的福分,尚须将来功行完满之后,方可有望,你们自是无望。不过,我此行带有几种灵丹,助你脱胎换骨尚有灵效;服后只消勤于修为,三年之内便可如愿了。现剩一位,与了你罢!”江霞喜出望外,拜谢不止。

毓桐见江腾满面羡慕之容,几次想要开口,毓桐用手示意止住;听说灵丹只有一粒,意似失望。便对次娴道:“这种换骨丹,我尚剩有几粒,他们两人同来,不应一人独享,也给江腾一粒罢。”

次娴道:“本来想把紫云丹赐他一粒,并非有什么厚薄。弟妹既有此丹,使他们二人所得一样,酬其来迎之劳也好。”说时,路转峰回,船已驶向谷尽头转折之处。船头刚刚往左一转,吴桐禀道:“前面便是水仙洞府。”众人便同起身。

走向船头一看,面前忽现出大片奇景,只见碧波澄泓,地势十分宽大。当前现出一座危岩,高只数十丈;四面孔窍玲珑,当中一个穹顶洞门,高约十丈。岩前水中,满布下各种灵木琪树,上缀奇花,与洞门差不多高,质如翠玉,行列疏整,伟丽无俦,好看已极。众人见洞中的水也都布满,等船驶向过去,岩忽中断,前面现出一座水晶宫阙,水光掩映,闪闪生辉,气象万千,景更瑰丽。那水直达洞门才止,前面的水好似被什么东西逼住,不能涌进;来迎男女二童已早穿波飞去,向前通报。

船头刚刚刺出水外,瞥见门内乃是一条晶玉甬道,两旁广场,花林高大,琼枝若盖;每株占地,何止数亩?到此已无滴水涌进,水离地面,有二三十丈高下,四围相隔也十余丈,宛如一座其大无比的水晶罩子,将那贝阙珠宫、玉树琼花,一齐笼罩在内。水云晃漾,日光穿波而下;映得四外景物光怪陆离,照眼生霞。先前二童又带了一伙奇形怪状道装男女,拜跪在地。

清菬见对方执礼甚恭,忙令起立,率众一同走进。仍是江霞、江腾引道。刚进殿门,便闻异香袭人,毓桐笑问:“这香从未闻过,可是千岁龙涎么?”同康笑道:“姊姊见多识广,这回你却输给我了。”次娴道:“这香芳郁之中,另有一种极奇怪的香气,味虽馨烈,闻到之后,彷佛益人神思;莫非大荒山无终岭沙沉神木么?”

毓桐还未答言,江霞接口恭答道:“正是此香。家师自从受仇敌暗算,肉身残毁,好在先神已然凝固,本不再作复体重生之想。也是机缘凑巧,偶往海南岛黎峒中行道,遇见大荒山南星原庐太仙婆的门人——女仙白癫,为了完遂当年代师父所发宏愿,修的是苦行。虽有法力,对于常人丝毫不能使用,貌相又极丑怪;致被山中黎民误认怪物,吊起毒打,还用火烧她。

“此时白仙子休说还手,便以法力防御,也违背了当年誓愿,把这些年来所积善功也全化为乌有。为感师恩,只得豁出一条性命,甘受烈火焚身之惨。家师到时,人己遍体鳞伤,吊在木架之上;下面的火已经燃点,黎人正在歌舞如狂,眼看危急万分!

“家师恰在此时赶到,知道这类五指山生黎野人,素性凶横,不可理喻。又看出被害人遭此大难,气定神闲,貌虽奇丑,根骨极厚,又是一身道气。先疑成心惜此兵解,等火快上身,面容忽转惨痛,料有缘故;暗忖此女如真惜此兵解,见了自己定必发话,不会多事,怎会一言不发?当时没有明来,只用法力将她护住。

“黎人见烧了一阵,人未受损,方自奇怪议论;家师忽显灵异,惊退黎人。她仍不肯自行脱绑,困在残火堆中,和常人重伤委顿一样。家师不知何意?费了些事,才将她救下。先问姓名,来历未说,带她飞走,竟飞不起;身上伤又极重,与着丹药不要,也不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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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榄胜集冠裳裙展缤纷大江东去深情怜故剑烟波浩沝一雁南飞(下)

蜀山剑侠新传 7榄胜集冠裳裙展缤纷大江东去深情怜故剑烟波浩沝一雁南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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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7榄胜集冠裳裙展缤纷大江东去深情怜故剑烟波浩沝一雁南飞(下)

“家师疑她故意做作,虽然断定是个有道的人,偏偏看不出她深浅来历;中间一度负气,假作飞走,暗中隐形赶回杳看,并无异状,负伤行走,甚是艰难。家师见她真不是有法力的人,既然遇上,只得救人救彻;由深山之中,步行送出山外。家师方想此女如此重伤,长路跋涉,送她回去,岂非难事?那知刚出山口,她便由身上取出一根非金非玉的黑簪,自己朝身上擦了几下,伤痛全止,成了好人。随又取出一枝沙沉神香,赠了家师;方说姓名来历,并说此香功能起死回生,生肌化腐。

“家师一听来历,欲与订交。她说:乃师虽然道法高深,为方今散仙中头等人物;但是夙孽至重,为感帅门深恩,许此苦愿,至少尚有三十六年愿业未满。到处仇敌,危机四伏,如与交游必多连累;并还于事无补,今日便是榜样。并说“交我无益有损。你那法力决非我敌人的对手,将来再相见罢。”未等答话人便失踪。家师回宫不久,欲用此香复体重生,每日子午二时焚香炼法。方才吴师兄来,正值运用玄功之始,不便出迎,才命弟子代为迎接。再待片刻,便可相见,请诸位仙师往戏龙亭小坐如同?”

说时,众人且说且行,已由正殿穿出,走向两列满布奇花的长廊上去,往前一再转折,便是江霞所说戏龙亭。亭高七八丈,占地亩许;通体是珊瑚达成,色如红朱,宝光四射。亭外正面对着一个泉眼,粗只数丈,由地底向上激射,与上面水幕相接。因四外的水,逼成极广一大圈晶墙,头上水面也被禁法逼住,离地甚高,幅员又广。泉眼中水,宛如一根极粗的水晶宝柱兀立地上,将那穹顶晶幕幕撑住,四外不见一点水珠。乍看上去,宛如实质,通体晶莹明澈;被四围瑶草琪花、珠光宝气一映,比起沿途所见奇景,更要雄伟壮丽。

亭中所有器具陈设,也极光怪华丽,无一件是尘世间所能看到。当中盛筵,早已备妥,江霞请众归座,侍立恭身说道:“家师天劫将临,每日勤于修为,此时正当修炼要紧关头,不能行动。特令弟子禀告诸位仙师,权且入座小饮;不消片刻,便来奉陪,望祈见谅。少时亲来拜见,再行负荆吧!”

众人见那酒肴备极珍奇,也非尘世所有,方料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忽听泉柱水声,轰轰发发乱响中,傅来两声金钟。江腾喜道:“师妹不要说话,师父来了。”

江霞侧顾娇嗔道:“都是师父教我说的,又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刚说完,那撑空水柱倏地往下一落,直坠泉眼之中;当时地面上现出一个其深莫测的大洞穴跟着便见一个水晶宝座,上坐一个中年道客,由一片水云托住,冉冉上升。一出穴口,那里来迎的男女门人立分两行,迎拜起立,仍侍两侧,晶座也飞到众人筵前停下。

齐良、孙同康见那道人,穿著一身质如冰纨的道装;面容枯瘦如柴,不带一丝血色,眉长而疏,双目似闭,微露出一点目光。全身手足僵废若死,与前所见道装美少年,宛如二人。

方疑不是昔年旧友,道人嘴皮频频微动,江霞便抢前告道:“诸位仙师万勿多礼,仍请归座,听弟子代师陈情。家师昔年与齐、孙二位仙师见时,本已走火坐僵,身同木石,只为当初水母宫中有一船友舒芸,曾有盟约;言定转世相逢,再图紧首,不愿舍弃肉身。特在江心泉眼之下辟一秘窟,将此肉身安藏在内。事情本极隐秘,同道来往,均在东海旧居,从无一人至此。不料仍被仇敌暗算,虽经守护门人拚命防御,法体不曾全毁,但已遍体鳞伤,筋骨好些震散。

“本来绝望,打算水埋江心泉眼之下,不作复体之想。不久巧遇白仙子,归途又访到前生盟友;居然今生孽消难满,至多一甲子便来相聚。欲借灵木神香之力和本身多年修炼之功,重将法体修炼复原,以便践约,同证仙业。屈指日期将届,本身功行也将完满,正在忻慰;日前乃以四十九日之功默运玄机,推算未来因果,才知舒仙子与家师情孽纠缠,历千余年。

“每次转世,多是彼此参差,好容易才得相见,聚首不多几天,又作劳燕分飞;可是双方情丝纠结逾固。满拟今生修积甚多,从未犯什过恶,功力也较以前为深,当能完遂千年夙愿,那知仍是徒劳。当舒仙子来会不久,家师天劫也真将临,先期兵解,并非所惧;无如从此一别,又是海天茫茫,不知何年月日始得再见?

“昨日正在愁思,忽然想起昔年曾与齐、孙二位仙师相见如故,十分投契;得知五家仙长,多是屡生情侣,合籍双修,终成仙业。心中歆羡,已有多年;此时曾有转世再见之约,期正应在明朝。特命门人扫除水中荒居,设筵恭候驾临;因诸位仙师水底行舟,外有太清仙法禁制,不易推算细底,只当有心践约而来。

“正想此间隐秘非常,前害法体的仇敌已早恶满伏诛。平时这一带,均有师祖遗赐的法宝掩蔽防护,多高法力的人,也只看出水底有一石堆,当中一个泉眼。有那要取江心灵泉的道术之士,因泉眼中心有一大段为防外人看破,故意未加禁制,来人手到即取,所以至今无人理会。诸位仙师怎会得知?二次行法,由水镜传真向来路看,忽然发现来舟正在缓行,相隔尚远;只吴师兄一人,手持瓦壶来取江水。

“家师为想将诸位仙师引来,现出全景,被吴师兄无心发现,舍了江心常人吸水的另一泉眼,改道寻来,走到宫前。守洞神鳖疑是仇敌又来窥探,既未看清来人邪正,又未传声报警;自恃近来炼成一半人体,一时冒失,上前动手。吴师兄见它形貌非人,当是水中精怪;虽因偶然疏忽,受了微伤,可是神鳌也被飞剑法宝困住。看看快要危急,幸被家师看出;命弟子等赶出劝阻,请入官中款待陪话,并将神鳌处以严法,随命同往迎接,始知无心相遇。

“家师坐僵多年,已类枯骨,与二位仙师前遇元神,迥不相同。又以此时,紫阙玉府己全封闭,元神己与体台,功候却还未到,不能似前离体见人,随意言动,敬请诸位仙师谅其失礼。并请齐、孙二位仙师,垂念故交,加以援手;使家师仰仗鼎力,能早复体二三十年,并在水底荒居小住十日,等舒仙子寻来再走。不特大劫可免,千年心盟也可如愿,家师与弟子等感恩终古了。”

众人已看出主人神光内蕴,道力甚深;知他正以虔心毅力,甘受诸般痛苦,想将肉体修复,使其仍是灵和蜀柳,张绪当年。以他元神凝固,无异生人,齐、孙二人前生与之相见,竟未看出,道力之高可想。就说天劫到来,只消把那肉身拿去应劫,也就便可无事,连期前兵解,都非无法避免;偏要舍易求难,甘冒险难苦痛,还不一定能够成功;一旦弄巧成拙,便无幸理。尤其是为想炼髓生肌,回复原状,故意作茧自缚,把紫阙命宫自用法力禁闭;如非预有准备,门人忠心,稍遇外来危害,便难保全,甚是连元神都要受伤。

细详口气,分明又是情关一念难于勘破,只管历劫多生,经时千年;始终情丝牢系,生死缠绵,想必与那心头爱侣已赋双栖,故此不愿转世,另易形体。

众人回忆自身经历,也是大致如斯。如非师长前辈深恩怜惜,欲为神仙传籍,再留佳话;本生又是心志坚定,甘舍天仙立业,非要生生世世求为夫妇不可;本门法力更是太清真传,加上许多仙丹灵药之助,才有今日。就这样仍转劫好几世,受了许多苦难,直到今生方始有望,否则岂不比他更难?再见对方那高法力的人,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只由女弟子江霞,随他嘴皮微动,代传心意,众人甚为同情。

齐、孙二人想起昔年倾盖如故,相待厚意;同时又看出他实是本人,只为坐僵多年,及身受邪法震伤。虽仗神香法力多年苦修,仅将残破之体接上,肌肉尚未长复,所以看去形如骷髅。略为寻思,孙同康首先答道:“道友志行高洁,情有独钟,便在外人,也无忍置;况属前生老友,道义之交?如有什么事,敢不尽心!只是愚弟兄历劫好几世,本来早该成就,也为情网难脱,多历患难。虽然勉有今日,但是转世未久,功力浅薄,不知能否为力罢了。”

道人闻言,那形如泥塑的枯瘠脸上,好似现出一丝笑容,嘴皮连动不已。江霞又跪禀道:“家师深感诸位仙师热情高义,所求的事已早细心盘算,在左道旁门中人自是难极,如在诸位仙师,却是容易。第一,峨嵋门下仙长,为了修积善功,救助修道之士;自幻波池紫云宫开建别府五年之后,不论那一位仙长身边均带有小还丹和成莱老人所赠的。“终归鱼膏”。本来即此已能使家师,于四十九日之内生肌健骨,复原如初,无须再烦鼎力。

“只为舒仙子在此十日之内必要寻来,身后有一对头,由她离开水母门下之日起,始终缠扰不休。这多年来,舒仙子已受了许多苦难,此人邪法甚高,日常随定身后,如影附形。当初原也水母宫中侍者,与家师一样,同是情孽纠缠;后来一同被逐,也由于此。舒仙子因他,除纠缠不舍,苦苦相恋而外,并未倚仗邪法乘人于危;并还陪同亡灵烟谷苍虚老人门下恶徒火灵子暗壑鬼牢之中二十五年,同受“太乙星砂”毒烟魔火焚身之苦为此不忍与之为仇。近知舒仙子难满孽尽,被他寻去,见她来此践盟,定必寻来。

“家师虽然早就想好除他之法,一则前是同门师兄弟,虽己陷身左道,终有旧情;舒仙子又是心性仁柔,对于此人,决不肯下杀手。再者,以前家师,因苍虚老人邪法太高,所居青盯谷方圆千里,直似另一世界:非经允许,多高法力也难进入一步。明知心爱的人被困在彼,无力往援;又以定数该有多年的苦厄,也难挽回,只好努力修为,暗中守候。

“他偏诡诈,早算出舒仙子有难,为了爱之太甚,事前并不提醒,反想借此日夕亲近。当场也不出手相助,却用邪法暗中隐形随同被困,同居暗谷二十五年。家师却是限于定数,除以前偶然相聚而外,只是刻骨相思,念恋不忘,未与共这患难;以致事更难处到时不忍下手除害。

“此人定必百计暗算,防不胜防。昨日算出孙仙师还有法宝,可以破他附形邪法。还有此人近年心情已变,越发倒行逆施,对舒仙子固是余情未断,一半也是拓念太深。此人自私之心本重,专一欺软怕硬。家师想诸位仙师暂住在此,等他来时,能以善言遣走更好,否则便破去他的邪法,使其知难而退。家师不久也就功行圆满,以此便可两无伤害。他将来恶满遭报,也与家师无开,免得因此又生枝节。如蒙俯允,感谢不尽。”

齐、孙二人见清菬闻言似有难色。因他转世较早,法力最高,心思细密,顾计周详,不便强其所难。故人情重,知其早已算出当日之事,好些俱是托词;苦盼多年,词意诚切,大家都是多情,又不愿使其失望,正望清菬沉吟未答。

次娴、毓桐一低声商计,相继说道:“小还丹本门灵药,虽还带有几粒;“终归鱼膏”转世以来却未领取。记得五弟夫妇存有三片,西洞庭斗法在十日之后,暂留无妨,但那鱼膏暂时不能往取。还有二嫂同了令贤、宝玲,也将回转;船在水底,已难发现,何况又在主人仙府之中?”

话未说完,清菬知道爱妻良友心意,想了一想,笑道:“这些都非难题,倒是紧随舒仙子那人,如是凶横极恶的妖邪,我们奉命行道,自然容他不得;否则我们怎么好干预别人私事,逞强出头?”江霞立时答道:“仙师放心,家师从无过分之事,只请暂留,到时自可看出。那终归鱼膏,稍迟无妨,小还丹却望先赐两粒。”清菬随由身畔取出两粒小还丹,递过说道:“烦交令师。”

江霞代师拜谢接过,随又传话说:“家师拜赐灵丹,感谢不尽。只是仇敌诡诈非常,也许事前来犯,均在意中。此亭正对泉眼柱之下,便是家师所居水底洞穴,来人到此必由之路。此亭外面设有禁制;家师为想证实前言,使诸位仙师目睹仇敌恶行,将用宝镜回光映出一座幻影,家师去后,便即出现。既蒙诸位仙师鼎力相助,惟望成全到底。家师急于服这灵丹,修炼道法,只命弟子等在此陪侍,还望原宥。”说罢,因主人身子不能转动,只由门下男女弟子,礼拜在地,代为谢别,主人随即退去。

宝座刚往泉眼水穴下沉,转眼便听得水声发发地响,宛如霹雳相似。先前水柱重又出现,向空直射,与上面晶幕相结,水云晃漾;略一闪变,便即宁静如初了。江霞便率男女同门为众人安排卧处,亭本广大,陈设坐卧之具甚多,好似早已备就。席散之后,便即分坐。好在众人均是惨道之土,水宫终古通明如画,每日稍为打坐用功已足,无须睡眠。

次日一早,清菬问知神鳌尚未释放,便令江霞传话,代为求情。江霞领命去后,一会,便把神鳌领来;也是一个龙首人身的道童,进门便拜谢在地,立向吴桐陪罪。彭勃随说:“蕴华同了齐、孙二女,前往救人,恐其归来相左,欲往水上迎候。”

江霞跪禀道:“家师宝镜,五百里之内人物往来,均可望见。此镜现藏水柱之中,本为回光幻影诱敌之用。因家师昨日推算,最近三数日内决无人来,不愿事前班门弄斧;只命弟子留心主持,幻景亭台,故未现出。只须稍为行法,诸位仙师无须远出,便可看见来人了。”次娴便命施为。

江霞领命,随往水柱之中穿去。隔了一会飞出,手里棒着五尺方圆一片银光。到了众人面前,双手一扬,便即凌空停住;光中立现出金、焦二山,和附近江面上的全景。只见洪波浩荡,天水相涵,风帆沙鸟,往来翔集;连同水中游鱼锦鳞,历历如绘,纤毫毕现,美观已极。因知蕴华三人定必沿江东下,有此一镜,老远便能查见,俱颇心喜,也就不以为言。

到了第三日,彭勃算计蕴华应该早回,心中悬念,又欲迎头寻去。次娴笑道:“二哥既不放心,可令吴桐将木船升出水面,停在金山附近。二嫂他们万无不由此经过之理,妖人也决阻他不住。许是途中有什些耽延,也未可知。”

彭勃一想,次娴太乙金鳞舟乃妙一夫人所传师门至宝,用以救人,万无一失。昔年旧友原多,也许被人留住。随令吴陆诸门人,驾上一只木舟,去往水面之上,泊在金山脚下等候。那些水族修成的男女道童,个个殷勤,立时分出多人亲送出去,代为分开水路,送到地头;又往船内聚谈了些时,方始依依惜别,互订后会而回。

江霞见众无事,陪往全宫游玩,一面取出各种琴事古乐棋枰之类,供众消遣。众人见她,貌既明秀,人又聪明,一意巴结,依依身侧,从未离开一步,全都对她怜爱。问知是海中人鱼修成,被乃师渡来相随多年,虽然向道心坚,想证仙业,苦无机缘脱胎换骨。因蒙次娴赐了一粒灵丹,不久便可改变形骸,感恩刺骨。众人听过,自不免夸奖几句。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五天头上。除江霞一人仍常侍侧外,余下男女道童俱都报来报往,面有惊惧之色,如有什么事情。守洞神鳌早已不在。

孙同康渐渐看出有异,方欲询问,忽听泉水穴中洞箫之声响震水云。江霞面上骤转惊惶,急同次娴、毓桐二人低声禀告道:“诸位仙师留意,对头来了。家师发令,暂退水宫地穴,只弟子一人独留;大约片刻就到,还望诸位仙师怜佑才好。”

说时,众人全部目注银光,细看里面;仍是先前水天相接,风帆往来情景。方觉无甚异兆,忽见遥天空际,有一紫色小点移动,晃眼飞近;刚看出一点人影,紫光已到了金山附近江面之上。流星过渡,刚刚往下飞泻,相隔江面还有一二百丈,突然一闪不见,再看已无踪迹。

回顾江霞,紧依次娴、毓桐二人身傍,满面惊惶之色。知道来人必已隐形入水,尚以为水宫由外到内有好几层门口,均设禁制,来人冲进,必有警兆,再说也无此容易。孙同康便问江霞:“何故如此害怕?”

江霞答道:“适应师父传磬,这厮不知何故改了主意,竟赶在舒仙子的前面?与家师以前推算不符,此来必定要下毒千:邪法既高,众同门今日又有大难,遭劫的甚多。家师先前,为了近日之事,关系自身与舒仙子的成败,无暇分神再算别的;也许还受邪法播弄,事前竟未算出。直到方才方始警觉,已经不及防备。一则劫运难逃,诸位仙师又必须守护这泉眼重地,不能离开,人数越多越好。否则。家师一人安危,尚在其次;泉眼如为妖法所毁,立时洪水滔天,江淮一带全成泽国。知道诸位仙师侠义心肠,特意不令弟子先说。

“本来还想令众同门避往泉眼之下,无奈他们各有职司,如若离开,妖人更易侵入;如不将他特有的隐形法破去,便诸位仙师相助,也没奈他何。为此只把门人激起一半,余老仍令各守防地,主持阵法,任凭各人连气。所幸妖人志在求速,不想摄走生魂;众同门各有一道护神灵符,元神不致受害,仍可转世。看妖人来势这快,也许此时已然侵入洞门在家师所设迷阵之中到处杀人。待弟子冒险出去:将宝镜略为转动,便看见了。”

彭勃方说:“这厮如此狠毒,待我助你。”话未说完,一道碧光已自投入水柱之中,彭勃恐受邪法暗算,刚纵遁光飞出亭外,江霞已自飞回。入亭便急呼道:“诸位仙师请看妖人何等凶残!”

说时,众人见先前明光已然侧转向外,现在水宫全景,水柱侧面又现出一座同样高大的金玉亭舍。紧跟着,便见前面入口,水洞晶宫前面广场上,现出十三座旗门;每门各有两个男女道童,都是满身青光环绕,在阵中穿梭也似飞驰往来。守洞神鳌已是尸横就地,死在阵前;另外还有七八个男女道童,均被人杀死,现出原形,只不见敌人踪迹。

就在这略一注视之间,那些水族修成的道童,又死了好几个,都是飞着飞箸,忽然斩成两半;再不,便身首异处,跌倒在地。死时,必有一蓬银霞涌起,一闪即隐;也未见妖人用的法宝飞剑,看不出是怎么死的。一会工夫,二三十个道童伤亡大半。先前接客的江腾,也在其内。

众人见状,自是愤怒。方在留神查看,准备再不见人现身,便分出两人前往抵敌,将残余的人救回?忽听水底又有洞箫之声。

江霞喜道:“师父已将水底地窍封固,好留一个水眼。多年心愿,恰好先期完全;至少数百年内,长江下游不致发生水患;再等隐形邪法一破,有诸位仙师在此,就不怕他了。”

话未说完,众人早看出旗门中残余的七个道童,飞行越急,左闪右避,往来如电。旗门也不住闪变,光焰越强,忽似数亩大一篷青色火花,由顶爆散。耳听天摇地动,一声大震;前半水官所有晶宫玉阙、珊瑚台榭,当时震塌了一大半,十三座旗门全数化为乌有。同时,瞥见烟光爆射纷飞如雨之中,出现一个形貌俊美的紫衣少年。双手各执一把三尖两刃傍有钢刺的怪刀,各发出两长一短的紫色精光,远射数丈。刚由阵中飞起,略一盘旋,狞笑一声,便朝宫后飞来。

宫中门户甚多,均有道童防守,妖人未到以前,便随一震之后,四下逃散。妖人似因先为旗门所迷,越发激怒;两臂一振,通身均是酒杯大小的紫色火焰,血雨一般四下乱爆,看去真似一个大火人。所到之处,不论多么坚固美好的水晶宫室,挨着妖刀紫光,立即折断倒塌,雪崩也似,声势猛恶已极。

众方大怒,妖人己连冲破好几层殿台楼阁,飞近亭外一到便往主人所幻化的高亭中飞去。妖人原意,侵入以前,上面布就罗网;并得妖党相助,深知细底。又见主人不曾出面,只令众弟子用那旗门抵御;越料主人复体在即,自将元神闭住,连想出窍对敌都办不到。

妖人本就打着斩尽杀绝的心思,适才不合妄破旗门,因而上当;被敌人舍却一件法宝,将自己苦炼多年的“天蝉灵叶”破去,身形不能再隐。越发恨毒,决计见人就杀,见物就毁;把敌人苦心经营数百年的水宫基业,连同所有瑶草琪花,全数扫荡净尽,门人也都杀光。再把预伏水柱上的法宝往下一压,然后亲入泉眼水穴之内,将对头形神一起消灭,以免后患,好称自己心意。

那知对方在千钧一发之间,发现昔年水母留赐,隐藏在法宝里面的一道灵符;旗门一破,立生妙用。妖人心神已半昏迷,匆促之间,不特没有看出那亭是假,反随着他凶残心意,生出许多幻相。一见亭中聚有对头师徒多人,立时冲将进去,双方争斗起来,晃眼之间便杀了好几个。可是敌人越往前越多,老杀不完,也不知道那里来的?

妖人正在大肆凶威,恣意残杀,忽听洞箫声起,倏地警觉。暗忖:对头已然在此,怎会还有昔年师门灵籁之声?再定晴一看,对头始终未发一言,一味哑斗,所用法宝也不似昔年那等神妙,一任连用全力,竟会伤他不了。杀了一阵,门人还是那么多,地下不见残尸;不由想起昔年师门被逐时,曾说本门天一灵符专破隐形之法,此后如与相遥,便是命尽之日。适才隐法破得奇怪,那青色火花也与大一灵符相似,此来又是受人蛊惑,违背前向心上人不发誓言;莫要两头上当,自投死路?

妖人越想越生疑虑,只得拚耗元神,咬破舌尖,张口一喷,一片血光过处,连亭带人全都不见。回顾水柱,兀立撑空,人却一个不见,不由又急又怒。伸手向上一招,正待施展邪法异宝,拚个死活;这边亭内,众人早就跃跃欲试。几次都因江霞摇了示意,又见妖人在幻影中纵横飞舞,分明中计,于是欲行又止。及见幻影为邪法所破,同时币见水柱上面笼着一片紫色妖光,妖人扬手待要发难,如何能容?孙同康夫妻忿他凶残,早把双镜准备定当,首先同了彭勃飞将出去。

妖人知道用尽心机,仍落情敌算中,本就暴跳如雷;又见对面突现出一座真的金亭,里面伏有好几个男女敌人,各纵遁光,纷纷飞出。料定上当,已无胜理,越发怒火上攻;一时情急,竟欲拚命,豁出两败俱伤。一见两人飞到,并不迎敌,先纵妖光往侧闪避,仍将手上往上连弹。那紫色妖光骤然大盛,宛如一座光焰万丈的紫山,当顶下压。

清菬夫妇后出,看出此是大魅山青玎谷太虚一元祖师——方今左道散仙中第一流人物苍虚老人所炼异宝“紫金幢”,妖人曾被他门人困禁十数年。老人自从南海青狮岭天阊峡一败之后,已然醒悟前非,誓以旁门成道,不再出世。此宝怎会落在妖人手内?不禁大惊!偏生太乙金鳞舟又被二嫂王蕴华带去,以众人的法力,只能勉强抵御;想破这紫金幢,却是万难。

清菬方喝众兄弟留意,孙同康夫妻也看出厉害,各将双镜合璧,两股金红色宝光当先射向空中。这时,紫色云焰妖光已由水幕下压;同时,由小柱中心飞射起一股青光,疾如电射,刚刚飞起,将其敌住。

两下才一接触,紫焰中忽然射出一串赤红如血的火星,往青光之中射去。青光好似抵敌不住,上空晶幕随似狂涛起伏,整条长江似要当头压下;水云晃漾,急漩如电,连上空四外的鱼介鳞族一起翻滚不休,形势端的险恶已极!这原是瞬息间事。妖人才现,双镜宝光己似惊虹飞射,往上冲去;镜光刚将妖火紫焰敌住,青光便电一般掣了回去。齐良、彭勃两道剑光直取妖人,已然缠在一起。

清菬夫妻最是稳练,一见妖人如此厉害,一面飞剑助战,一面注定上空,暗中戒备;连用两件师门至宝,意欲乘机一举。眼看当头贴近晶幕之处光焰万丈,映得整座水晶宫阙五光十色,齐焕霞辉,闪幻不停,顿成从来未有的奇观。那撒空水柱已然收去,江水结成的晶幕先前几被妖光冲破,江水已似瀑布一般倾倒下来。就在这水面才破、青气抵敌不住之际,双镜宝光猛然向上一冲,将其接住。

妖人骤出不意,没料敌人镜光如此威力,一面又受齐、彭、李、孙四人夹攻,无暇旁顾。等到运用玄功变化,二次施展全力;微一缓势松懈,镜光已将妖光血焰冲出晶幕之上。眼看情敌运用元神所化青光乘机遁退,空自急怒交加,无可奈何。水柱也已自撤,妖光不能下压;上面只管波涛汹涌,水云急转电漩,下面依旧平静如常,地面积水全部成穴。妖人愤极,将手向上连弹。

清菬夫妻两次想用师门至宝试破妖法,均因紫金幛威力太大,一个不能胜,水宫不保尚在其次;左近数百里的水族,连同水陆生灵,俱不免于伤害。正自为难,忽听江心上面本门传声,知道来了援乓,心中大喜!侧耳一听,正是王蕴华、齐令贤、孙宝玲等三人回转。

三人先在空中飞过,以为此行有了耽搁,众人当已走远;没想到向往金、焦江心水面下停留,过时也未细看。齐、孙二女忽然提议,欲往金、焦二山一游,蕴华心想:左右无事,不妨走走。正往回路下落,吴桐停舟水上,本在守候;发现三人遁光飞过,知道停舟之处地势隐僻,未被发现。正放剑光急追,三人已自回飞,彼此相见。吴桐禀知经过,随舟二童随说起主人被困,势正危急,立时前来。为恐误伤江上舟船人畜,先用传声,隔着千寻江水,向下询问。

清菬接到,忙用传声回答,说:“那妖人似恐造孽太大,特将邪法埋伏深水之下,主人更恐伤害生灵,暗有防备。就这样,仍恐破法时,江水受了巨震,发生江吼,引出灾害。下时,可将附近行舟用禁法逼开,不令驶近当地一带;等船退尽,四面设下禁制,再令吴桐在上防护。然后出其不意,下应上合,一举就要将妖人除去才好。”蕴华应诺,依言行事。

妖人看出对方法力高强,相持时久,情敌防备越严,休想如愿。彼此法力差不多高,向人所借的一件法宝,本能将水宫震成粉碎,制他死命;偏被双镜敌住,无法下压。如在水心上面爆发,立时发生江吼,骇浪如山;附近数百里内江船固然全被打沉,此时江水倒流,两岸也被冲塌,不知要伤多少生灵!以前便为投身左道,才致每况愈下,不为心上人所喜。就以情敌而论,以前也是同门好友;只为被逐师门之后,邪正异途,方始参商。再因争一女子,仇恨越深,乃有今日之事。

实则还是妖人自己嫉刻阴险,寻仇不已;对方遇事始终防御,从未有过报复,人品又好,难怪女的倾心于他。早想知难而退,女的偏又被妖人擒去,同被困了数十年。事前恰巧撞上,以为这是机会,于是暗中随去;隐藏妖窟以内,一同被困,为之防护,意欲借此见好。不料自己事前不肯出力相助,明知有难,不为解免;事后反倒将机就计,倚仗独门隐形之法往献殷勤。女的虽也感激,私心却被看破;出困以前,曾向自己明言点醒,对于情敌早有夙约,旧盟难昔,劝令死心。

不久女的便自行逃出,妖人方要追去,洞主忽然现身,说他也是爱那女的,遭其坚拒,因爱成仇。乃师苍虚老人法令素严,婚嫁虽所不禁,从来不许动强。本来无可如何,女的不合在最后一次相见时,为见他法力太高,心恐翻脸被擒,意图先发制人。骤出不意,几为所伤,才按师门“犯我者死”的戒条。虽将其困入地底,仍是不忍伤害。

本定还要多给她受点苦处,日前奉到乃师严命;说本门戒条是指“无故犯我”而言。此事由强迫对方而起,并非无故,怎能怪人?语意大加斥责,立令放走。师命不敢不遵,但对自己暗中防护,以及女方坚拒经过均所深知。甚表同情,情愿助化,将情敌杀死,成全此事。除借至宝紫金幢外;并用法宝查照情敌动静,想好制胜之策,方始寻来。

妖人来时,曾与心上人相见认怎劝说哀求,仍是片面相思,全无用处。照此行事,就算杀死仇敌,无非两败俱伤,事仍无望;一个弄巧成拙,或是为此伤害不少生灵,迟早均是杀身之祸。来前,已然照出仇敌元神不久复体,适见青气功候甚深,万一看出自己情虚,乘机夹攻,更是难敌。

方自胆怯,忽又想起心上人与情敌热爱情形,妖人重又愤火中烧,心中大怒。正想施展毒手,与之一拚,忽听泉眼地穴中情敌发话道:“师兄何苦执迷不悟?上面诸位道友,均是峨嵋派高明之十,以你我两人的功力,相差甚远;不过经我事前求说,未下杀手。你如利用邪法,只图一己之私,不惜伤害生灵,诸位道友绝不容你倒行逆施。适才我仗诸位道友所赐灵丹,加上我多年苦炼之功,元神侥幸复体,再有半个时辰,便可行动自如,回复原状。

“我虽不肯亲手与你为难,但是适才我由水镜中,看出诸位道友还有三个同伴,正往这里飞来,已到金山上空。法力深浅,我虽不知;以我观察,身边带有专制这类前古天河星砂、会合两间罡煞之气所炼成的法宝;分明你克星已到,大劫将临。

“并且舒仙子知你作此背信无义之事,乘我于危,想仗左道法宝迷惑她的心神,不怀好意。只为紫金幢厉害,下知我有诸位道友相助,恐我受害,她又无力与你相抗。得信以后。正好遇见步虚仙子萧十九妹;一面借了地的绿玉杖赶来应援。因你为人狠毒,惟恐无及,来前又请箫仙子代用法宝传来音书;令我万一抵敌不住,务要勉力支持,只守不攻,以便等她赶来见上一面。能敌更好,如不能敌,她便与我同死此劫,大约在这时便要赶到。

“你再不见机,就算飞遁神速,逃此杀身之祸,或是保得元神遁走,紫金幢便要失去——此是苍虚老人家传至宝,宝主人也决不肯与你干休。依我相劝,不如就此收兵,乘着恶迹未着以前,我向诸位道友求说,不令穷追,或者可能;否则你大祸临身,再后悔巳来不及了。”

妖人一听心上人对于情敌如此情厚,好容易由千灾百难中磨炼出来,眼看快成地仙;为了情敌,竟欲以身殉情,与之同死。想起以前经历,越发妒火中烧,不可遏止,厉声怒骂:“今日有你无我,贱婢不知好歹;既然这样,我豁出再转一劫,葬送多年修为功力,也决不容你二人相见。”话未说完,邪法早自发动。

妖人一面指挥法宝飞剑,与齐、彭、孙、李诸人拚斗;一面运用玄功,加增紫金幢威力,准备自将当空妖光云焰震破。敌人势必专注防御浩劫,不暇他顾;自己运用玄功变化,连同所带法宝冲破下面禁制,深入泉眼之内。乘着情敌元神刚要复体之际,能将其消灭更好;至不济,也将情敌法体震成粉碎,元神多少必受伤。然后冲出重围,收了紫金幢散布空中的罡煞之气逃走,日后再强迫心上人降顺。好在有人相助,不问是否心服,且先快意再说。

不料他这里正在开始施为,又听下面大声急呼:“你这毒手万下不得,此宝如为敌人所毁。尚且难于交代,况你自行震破?即便侥幸一时将我杀死,但是此举过于狠毒,休说宝主人决不干休,苍虚老人也决不容你活命。那时形神皆灭,连鬼都做不成了!”

当下面第一次发话时,原用水母门下传声之法,众人并未听出;及至妖人厉声喝骂,下面答话跟着远远传来,双方所说全都入耳,听得甚真。众人才知妖人怀恨情急,甘犯大恶,不惜引起浩劫,以图快意。本就愤怒,想要合力除他;再见妖人咬牙切齿,神情狞厉,状类疯狂;虽然早有防备,惟恐疏忽误事,各生戒心。再见当空妖光大盛,暗赤深紫色的火星生生不已,已自互相激撞;隐闻极繁密的雷火爆炸之声,彷佛千万巨炮,药信已燃,就要爆发情景。

众人全都愁急起来。清菬一面施展全力,会合众人上前夹攻;欲使妖人无暇他顾,减少他的凶威。一面传声,告知王蕴华等三人:“加紧防备,如见形势不妙,不等江上舟船退尽,便先下手。虽然不免伤人,到底要好得多。”话完,齐令贤、孙宝玲二女首先穿波而下,各施法宝飞剑上前助战。妖人来时,受了宝主人诰诫,不到万分紧急,不许发挥此宝威力;与敌相拚,更是大忌,并令立下重誓,方始交与。动手以后,清菬等见妖光云焰为双镜宝光挡住,不曾想到有此杀手,妖人方得抽空施为。及与情敌问答,阴谋被人发现,各以全力来攻,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想照预计已难如愿,如不发挥全力,又恐不能收效。没奈何,只得一面奋力拚斗,仍想乘隙下手。经此一来,发难虽然稍慢,不如预计之甚,但那威力仍极猛烈。

就这晃眼之间,紫金幢妖光早被宝镜隔断,不能下压;晶幕上面大片江水已被妖光激荡,方圆十来里一段江心,已成真空。四外洪流,全被逼紧,江上面更是狂涛大作,骇山浪立,江声如雷,势甚惊人。如非王蕴华等三人先有防备,将上下流舟船全用禁法隔开定住,不令近前,必有多人送命无疑了。

蕴华见形势万分险恶,本就想要下手;及听传声招呼,立时应声发难,将太乙金鳞舟取出。先往江中一掷,然后飞身入水,化成一道梭舟形的金光,正往妖光之中冲去。这时双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危机不容一瞬,眼看撞上。

就在万钧一发之间,忽听遥空中有人大喝道:“峨嵋道友且慢动手,待我收这紫金幢。”声音乍听极远,少说也在百里以外;等听“道友”两字,已然临近水宫之上。同时笼罩水宫的大片妖光云焰,倏地一闪而消,化为一溜紫色火星,穿波而上;再一闪,便自不见。

众人虽然转世不久,毕竟几生修积,见闻甚多。听出来人语声由远而近,势来如此神速和那口气;料知不是同道故交,也是本门有渊源的高明人物。清菬为恐收势不及,仗着太乙金鳞舟乃心灵相合之宝,闻声立即伸手一指,将其阻住,不令下落。一面留神查看时,妖人闻声立时面容惨变,妖光已先飞去。

蕴华原本惊觉,同时将宝收回;来人也自现身飞坠,由晶幕上穿下。见面未和众人说话,先指妖人骂道:“你这无耻败类,那日我在师兄座上,早看出你口是心非,未必守信,再三劝他慎重。他偏一时气惯,为你所愚,果然被我料中。只顾你行凶快意,不知此宝如若自行震破,固然我们仍可使其复原;这方圆千里内外生灵,焉有活路?你造孽受报,与人无干,我师兄岂不受你连累?适才我师父偶在定中无心发现,立时大怒,由青谷传声,令我来此收宝。

“我离此地虽然较近,也有数千里之遥;你已动手多时,恐赶不上,只得驾着干天罡气飞遁而来。老远望见你已艇而走险;稍缓须臾,或是敌人看出凶谋,合力夹攻,使你无从施展,滔天大祸立被激发,忙即传声阻止。到后才看出对方持有峨嵋至宝太乙金鳞舟;如若应付得宜,虽然不致造成大劫,江上波涛汹涌,至少也要经过百日才能复原。舟旅全断,不能通行,还在其次;近处舟船,和两岸人民田畜,伤亡也不在少。

“我师兄为了妄动无明,已受严罚;再如毁宝伤人,师父必更难容。似你这等可恶,本不容你活命,只为师命难违,暂不与你一般见识。好在别人也不容你活命,由你自去受报罢。”

来人又朝众笑道:“家师命我转告诸位道友,代向令师致候。急须回山复命,无暇多领教了。”跟着将手一举,一道青光刺波而上,电一般闪了几闪,便即无踪。上面江水,本是奔腾澎湃,声如雷轰;青光过后,立即回复原状,和初来时所见上黄下青、晶明澄清景象一样。

妖人自从来人一到,将紫金幢收去,便似斗败了公难一般;一任对方数说,一言不发,虽仍与众相持,神情甚是沮丧。众人因知来人乃苍虚老人门下,惟恐多生枝节,又听口气,似对妖人厌恶;疑有后文,未向妖人进逼。及至来人一走,妖人因受众人法宝飞剑围困,知难脱身,忽然咬牙切齿厉声咒骂。本想施展玄功,就势兵解,将元神逃去;又恐敌人法宝厉害,已结成一片光网,笼罩全身;一个不巧,便要闹得形神俱灭。空自急怒交加,悔恨失策,无可如何。生路一断,越发恨极情敌,一面施展全力,在光网中左冲右突,口中依然喝骂不休。

众人因他仙前屡下毒手,为求快意,不惜造成大劫,祸害生灵;不约而同,全想将他除掉。紫金幢和来人一去,众人无了顾忌,立以全力攻进,将妖人围了个风水不漏。本来早可成功,只为妖人功力颇高,法宝也颇神妙;清菬和齐良一向持重,如运用了太乙金鳞舟,或威力太大,又在江心水底之下,既恐波及江中生灵,又恐震破水墙晶幕;王蕴华几次想用,均吃二人暗用传声止住。意欲将妖人获身宝光先行破去,然后下手除害。

妖人自知无幸,方在进退两难,忽听下面情敌传声说道:“你不听良言,果然自寻死路,我此时正当元神复体紧要关头;如知悔过,只要稍迟片刻,我便代你向诸位道友求情,放你逃生。如其因你先前行事狠毒,志在诛邪;我也必定拚耗元气,受点苦难,助你逃出罗网,你意如何?”

妖人间言越发暴怒,咆哮如雷,厉磬喝道:“我与你势不两立,少说废话。来时不合心软,以为与你虽有深仇大恨,生灵无辜;上来只想杀你师徒报仇,未下毒手。我如一到便用法宝发难,将你连人带巢穴一起震碎,骤出不意,纵然约有救兵埋伏,济得甚事?该当数尽,还有何说!实不相瞒,休看你肯作好人,我并不领情。你明是向贱婢卖好,以示你的大量,我偏不肯上套。说逃则逃,不说逃,便全交给你;拚着毁灭形神,也让贱婢日后想起,是否问心得过?万一我能逃走,日后再遇,也必与你同归于尽,决不容你活命。”

众人听出主人颇有放他之意,方想这类凶顽成性的妖邪,如容逃走,必是将来后患,正在加紧施为;忽见泉眼深穴中,冲起一幢银光,当中里着主人。一出现,便朝众人说道:“并非贫道有什么私意,这厮为了舒仙子心性温厚,有了恶行更难近身,故此身在左道门下多年,人虽凶暴,恶迹不多。这次实是报仇心切,甘犯天谴;所幸浩劫并未造成。望乞诸位道友酌情宽免,网开一面;使贫道少尽同门之谊,更拜大德于无穷了。”说罢,便拜了下去。

彭勃性刚嫉恶,知道齐、李二人重情面软,闻言大不谓然。首先正色答道:“道友请起,修道人扶善诛邪,不容偏私。这厮如此凶横残暴,逃走以后定必重炼邪法,为害生灵;再者也是道友一个隐患,如何可以容他逃生?法体新复,请归静养,等愚弟兄除此极恶穷凶,再相见罢。”

妖人口中虽说大话,毕竟当这生死存亡关头,终是惜命;自从情敌出现,向众求说,不由色厉内荏,心生希翼。及听彭勃这等说法,众人也各增加威力夹攻;主人因见彭勃义正词严,声色俱厉,已然面带愧容,未再开口。断定生机已绝,怒吼一声“罢了”,刚把护身宝光往外暴长,待以全力向左侧宝光较弱之处冲去,试作万一之想。

不料孙毓桐早防他有此一着,因见妖人护身宝光强烈,又擅玄功变化,打好欲擒先纵的主意;暗告孙同康,先不使用宝镜。表面各用飞剑随众合围,却在暗中准备,故意示弱;等妖人冒险来冲,再将双镜合璧,突然发难。一面由孙同康用宝镜将其消灭,以便举成功。不料彭勃夫妻痛恨妖人见这一面飞剑宝光稍弱,从旁加功防御;毓桐惟恐妖人警觉,心想这样装得更像,虽然多延一点时候,妖人受逼太甚,逃走之心更切,反而容易上当。方自奋心,想用传声告知彭氏夫妻,令将宝光稍撤;蕴华已然省悟,刚把势子略缓。

妖人看出孙氏夫妻这一面,剑光较弱,以为机不可失,立即向前猛冲。光网略一分合之间,猛瞥见两股金红光华合成一道长虹,突然迎头射到,身子立被里紧,身子宝光首先减低。同时,内一敌人又飞起一道青色精光,直射过来;如非事太艰险,戒备周密,豁出毁损两件心爱至宝,将其敌住,即此已无幸理。就这样,孙同康所用“太乙分光铲”乃古仙人留赐的天府奇珍,威力绝大。精光射处,妖人用来脱身的两件法宝竟被冲破一件,另一件也自危急;身子被镜光里紧,眼见宝光一灭,形神均不能保。

正自胆寒心悸,情敌忽然急呼:“诸位道友开恩。”声随人起,化成一片银霞,竟往镜光之内冲来;知其拚耗多年功力,犯险相救。妖人想起寻仇多年,对方从来不曾计较,当此危机一发之间,反而以德报怨,不由天良发现,大为感动。又知众敌人愤他凶残,必欲置之于死,情敌空自受伤,并救不了自己。刚喝:“此我运数将终,我对你仇怨已消,平白犯险受伤作甚?”话未说完,银霞已然冲入镜光之中。

毓桐夫妻这双宝镜,早按本门传练得心灵相合,可以随意应用,生杀由心。及见主人冒险来救情敌,自不肯使其受伤,但想使妖人稍知愧悔,故意将其里住,却不令两情敌合在一起。及听得妖人这等说法,毓桐方喝:“你这厮居然也有天良发现之时。”话未说完,猛听“波”的一声,一道翠虹突然由侧飞来,直冲镜光之中。

众人一见翠虹正而不邪,事出仓卒,略一回顾分神;翠虹已将妖人里住一团,飞出镜光之外。紧跟着,面前现出一个美艳如仙的宫装少女,向众人礼拜道:“妹子舒芸,只为夙世情孽,惹出许多烦恼。现有罗老前辈一信,请诸位道友同看,高抬贵手;愚夫妇和茹师兄,俱都感恩不尽了。”

众人见那少女生得容光照人,丰神绝世,连毓桐那样平日自负丽质天生、楚腰一掬的人,也自愧弗如;对方词色又是那么谦和。次娴等三人惺惺相惜,先自喜爱;知她来为妖人说情,又持有金姥姥罗紫烟的信。见妖人虽被救去,仍在翠虹宝光笼罩之下,并未纵其逃走,料有缘故。

次娴忙令众人各收法宝飞剑,还礼接信,一同开看。上写:

“此是夙孽纠缠,已历多世。妖人茹黄沙本非恶质,只为一念之差,投身左道,习与性成;自恃邪法,顿殊前因,所犯多是无心之恶。但他前两生修积颇厚,所习邪法乃独门传授,颇具神通。此次被困,由于一时疏忽;惟恐苍虚老人要制他的死命,只顾心寒胆怯,忘了众人厉害。内中清菬夫妇和孙同康又各持有专克制他的法宝,不早见机乘隙逃遁,被困已自无及;今生造孽虽也不少,自有他的报应。念其前生曾在水母门下积有善功,不妨看在主人夫妇情面,宽其一死。

“还有此人天性强傲,无德不报。此去西洞庭斗法,对方有一妖僧炼就神魔,最难除去;留下固是大害,如若杀死,定必附身为祟。只有此人囊中一件异宝,虽非众人法宝之敌,却是专戮妖僧元神的克星。只须释放之后,照书行事,便可以毒攻毒,此人也得减消好些罪孽,三全其美……”等语。

刚刚看完,金光一闪,信便化去。侧顾妖人间在翠虹环绕之中,一丝空隙俱无,却不带有想逃神情:人也回复了一个美少年,长身玉立,貌相清秀;比主人身材稍为高瘦。自从舒芸一来,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声;便自低头,不再言动。主人也早走了过来,满面愧喜之容。

清菬便对舒芸笑道:“愚弟兄本来不知细底,因见贵友过于凶残,奉命行道,除恶务尽;所以主人先前再四劝阻,为之解免,惟恐贻害,均未敢于应命。既有罗老前辈仙示。只请贵友从此改邪归正便了。”舒芸闻言,便与主人一同喜谢。随一招,将绿手玉杖所化翠虹收了回来。

茹黄沙脱身并不逃走,反到走了过来朝众施礼,苦笑道:“我今日如梦初醒。想是峨嵋门下高弟,自知旁门左道,不敢附于交末,诸位道友姓名可能见示么?”

众人见他神态安详,彬彬儒雅,与方才残暴凶狂之状判若两人;想起金姥姥书中之言,同声说道:“道友只能勇于改过,订交何妨!无须太谦,同往亭内畅谈何如?”

茹黄沙又苦笑道:“诸位道友虽然不弃丑恶,我总自愧形秽;再加罪深孽重,也须解脱。此去尚有急事,只请立谈片刻,见示姓名来意,于愿已足。”众人便照仙示所说告知。

茹黄沙一听说起西洞庭斗法之事,面上似有喜容,忽又微叹了一声,答道:“我来时,曾闻西洞庭有不少左道中人前往。不料对敌的竟是诸位道友,这就莫怪他们要大举了。”说罢,转脸朝着舒芸慨然说道:“我随你一同被困多年,虽是私心自利,终由爱你所致。难得我在危急之中,你竟往返数万里,求人书信,来此解救,总算尚有故剑之情。我问心己想得过,此后再不寻你二人作梗,望你二人神仙美眷,地久天长。我不久便须转世,此后永无相见之日;请自珍重,善事新人,我告辞了。”说罢,手向众人一举,便纵遁光穿波而上,仰望已不见踪迹。

众人见他自从出困,主人几次想要和他说话,均故作不知,把头偏向一旁,始终未理,知是痛心己极。次娴笑道:“这位道友风度颇好,法力又高,我们如不仗着师传至宝,真非对手。看他去时神情,恐对舒道友余情还未断呢!”主人夫妇随请众人入亭落坐。

舒芸叹道:“论他当初曾和我们同门至契,只为夙孽牵缠;而妹子与主人也是情孽深重,难于解免,并还订有盟约,不可解脱。否则早证仙业,那有今日之事!现在虽然孽满难消,破镜重圆,至多修到地仙而止。可见女人祸水,连神仙也所不免呢!

“孙姊姊看得并不算差,不过此人一向自私;他和外子对我同是钟情,他却遇事自私,表面宽和,量最狭小,用情也并不专。自归左道,更与一般妖妇淫娃来往;妹子便无前生盟约,也不会与之同修仙业的。休看他行时神气,彷佛隐痛甚深,实则一半出于妒念;事过情迁,也就淡望。何况劫后余生,已知厉害,他又心高好胜,专重外场。今蒙诸位道友宽他一死,自觉丢人太甚,所以坚问来踪去迹,想为诸位道友稍效微劳,以为遮羞之计。

“此人对友素血情义,西洞庭之事,他早已知道;凑巧对方还约得他,均未可知。他和妖僧本有夙嫌,一向自称独往独来,顺昌逆亡,以己意喜怒为好恶;谁和他好帮谁,到时他必倒弋相向,还有许多说词。罗老前辈所说以毒攻毒之言,便是指此。以他最前生为人颇好,功力颇深;不知怎的,转世之后,受一妖妇引诱,投入左道,便迷了本性,闹得这等样子。这次转劫,如非愚夫妇想起旧情,不忍坐视灭亡,恐怕还难如愿呢!”

说时,江霞率了残余诸道童,已把酒筵备好,请众入座。

彭勃道;“想起这厮,适才毁损水宫灵境,残杀无辜情景,依我心思,真不容他逃命呢!”

主人答道:“彭道友,今日遭劫诸弟子早该兵解,只他们见先前转世两同门曾受不少苦难,俱都胆小,又舍不得离开我;结局大难临身,仍难避免。否则家师仙示早发现半日,或是早知灵丹神效,今日可以复体重生,也不致死得那多。事后开看家师留赐的仙示,所开名单一个不差,可见定数难移。而他所杀诸弟子,来生也必有孽报,因果循环,且够他受哩!”

众人饮宴谈笑了一阵,一算时日,快到斗法之期;次娴还想溯江而下,重寻旧游之地,并往苏州故居和江阴等地访看几家故人子孙,便和主人说了,同起告辞。

主人挽留不住,只得吩咐门人,传语吴桐把江船开入水宫,并说:“当地本是昔年水遁路过,发现水中山谷灵秀,景物甚佳,又是江流发源之地。一时乘兴,辟此别居;并由谷口起,移植好些水生的琪花琼树,和珊瑚之类。一切多出人工,现为仇人所毁,大半残破;幸仗同道友好之力,夫妻团圆。此后便拟带同门人,重返东海故居,也不想作什天仙;只在海底同修,略享清福。特命门人,援救海中失事舟船,即以报恩”等语。说完,船己开进宫来,男女主人亲送上船,一直送出老远;众人再三推谢,方率门人辞别。

次娴见江霞行时,眼望着自己甚是依恋,笑对她道:“你不久便成气候,与人无殊。异日有暇,不妨禀明师父,往我洞天庄游玩。回去好自修炼罢!”江霞垂泪应命,自随师父回去不提。

众人因在水宫日久,估计前遇贵人没法寻找,许久未见江上景物,便把船升出江面,并问蕴华救人之事。才知此行事颇顺手,一到便将人救出;刚要起身,仇敌也自警觉,随后追来。因守清菬行时之戒,不曾回身迎敌,正驾太乙金鳞丹往回路飞遁,忽遇先前同门——三英中的余英男,由幻波池往东天目访友,遇见青城派的同辈女仙虞南绮,和武当七女中的姑射仙林绿华迎头拦住,杀退敌人,强拉到东天目千尺幢,访看南绮同门。

狄家姊弟刚刚到达,便接峨嵋师长飞书,仍将所救的人,连同齐、孙二女,带往峨嵋听训。虞、林二女,知道凝碧仙府,近年各长老大道将成,日常闭关清修。休说外人,连本门弟子,不奉命也轻易不能拜见。难得有此机会,又是妙一夫人飞书来召,正好乘机拜见,重寻旧游,也同了去。

到后,只见着妙一夫人和值年师长白云大师,除将所救的人另为引进到别位仙长门下外;先命留洞值班女弟子裘芷仙、云紫绡,陪了来客,去往灵柱仙馆款待游玩。随即谈起西洞庭斗法之后,五友全家团员,便应同返洞天庄修炼五年,再率门人子女,轮流出山修积;不久还有人寻来,去留任便,只等积完外功,便可成道。

为了各位师长现在参修仙业,门人见面时少,掌教夫人和白云大师,偶然行法查看各地门人功夫。看出蕴华等三人救人遇友之事,因五友夫妇历劫多生,心坚金石;所生子女,多是灵慧孝友,甚为磷爱。又知齐、李诸人还在水宫,不便离开。恰有闲暇,便将蕴华等飞书召去,亲加传授,指示机宜。并令三人留居仙府,俟将所传学成再走,以便传授齐、李诸人。对于齐令贤尤为期爱,颇多奖勉,孙宝玲也同沐恩施。行时,赐了各种灵丹,又将南海紫云宫新近呈献的大小仙剑,单双四十三口,一并转赐;令交清菬,将来分赐有根气的门人子女,以为外出行道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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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上)

蜀山剑侠新传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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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众人听完俱都大喜,随即望空拜谢师恩。蕴华取出仙剑一看,最长的才得尺许,单剑只得九枝;双剑还有三五口作一套的,长仅三两寸,形如玩具。看去全是寒辉闪闪,奇亮如电,五光十色,耀眼生花;知是紫云宫中仙兵神铁,会合海底肺中太白精金之气,合炼而成。清菬惟恐炫露,忙命收起,仍交蕴华藏好,只取一枝单剑,赐与吴桐,令归后船,便向前途进发。

本意先往江阴访友,船近靖江,次娴提议将船傍着北岸,缓缓前行,留下一人和门人守在船上,余人分头上岸,随意游行,顺便积修一点外功,无须等在船上,只自己和王蕴华去往对岸江阴访看友家子孙。清菬笑道:“你的意思,分明不要我去。我代你们看船,如何?”次娴笑道:“我并非不要你去,为你这人忠厚得可怜,虽然修道多年,仍是那么粘滞,我都代办,还不好么?”清菬微笑未答。

毓桐猛然想起一事,知道清菬对众兄盟友最是情厚,大家能有今日成就,全由他一人苦心孤诣,百折不回,才告成功。平日相对,无话不谈;只有一事,除他爱妻次娴外,仅蕴华稍知底细。但是三人当众绝口不提,蕴华也极守口,连对丈夫彭勃均未说过。自己为了好奇,前向次娴探询多次,均被婉言谢绝——说已答应清菬,不肯泄露;蕴华还是昔年同住江南,对方向其吐露,才得知道大概,恕难奉告等语。心料江阴之行,多半又是为了此人,故与蕴华同去。自己不便随往,便朝爱女宝玲微一努嘴。次娴先已觉查,笑道:“弟妹无须如此,早晚自会知道;不过事情未定,难于奉告便了。”

毓桐乘机说道:“这个闷葫芦,已历三世,我已闷了多年了。你只说一句,三哥向无不可告人之事,为何这等守秘?莫非以三哥的为人,和你夫妻恩爱,又隔了这多年,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次娴笑道:“此时还是难于奉告,便二嫂同去,也只为我暗助;到了地头,仍要分手,详情并不知悉。等西洞庭斗法事完,回山时节,说与不说,就能定了。”

毓桐气道:“照此说来,能否吐口,还不一定呢!你是我的三嫂,又是我二姊;连这点事都屡问不说,我也不再问了。”次娴知她仍是前生小性,便不再说,自和蕴华起身先行;乘着天明以前,往隔江对岸飞去。

孙宝玲先见母亲示意,便留了心,次娴一走,故意朝齐令贤道:“大姊,对岸山容甚好,我们同往一游如何?”令贤本想随侍父亲同游,方一沉吟,齐良笑道:“我们今日原定由此分途游玩,随意积点外功;等你三婶事完,再绕往苏州,转入太湖,也就到日子了,你和宝玲一同去罢。我和你彭叔父也想就便飞往福山,访查前生老友踪迹呢!”令贤只得应了。当下除清菬留守外,孙氏夫妻和斋、彭二人各走一路。

毓桐因被次娴看破心意,只当二女真去游山,也未在意。又因当地离浙江近,反正还有数日耽搁,便和丈夫商量,同往西湖诸山一游,孙同康自无话说。一会,众人相继飞走。

齐、孙二女先行,本意两位婶娘刚走,所去必是江阴城内,可能赶上。那知追到对岸,四望晨光未吐,只东方略现一痕曙色;江面上大雾迷茫,对岸舟船,已看不见。先往城内人家分途寻找。初意此时有雾,天还未亮,婶娘们如往人家访友,也就刚到;双方乍见,必有灯光人语透露;城又不大,飞行神速,只要贴着屋脊,掩下遁光,静悄悄飞行过去,多少总能看出一点形迹。那知找遍城内,又去城府人家村舍找了一遍,均未找见。天已大亮,只是日头为浮云所遮,天色甚是阴晦。

令贤早已问知来意,久寻不见,便把宝玲拉向无人之处,说道:“这里人民富庶,城外不比城内,村镇甚多,如何找法?三婶此行不愿人知,事必隐秘,焉知不是声东击西,另有去处;否则先后相隔,只几句话的工夫,怎么也能追上,怎会不见?我想对方如是故人子孙,决不会在天明以前上门,这等人烟稠密的鱼米之乡,对方如是修道之士,怎会居此?莫是故意遮人耳目,另有地方罢?”

宝玲道:“这话果然有理,我们上当了。不过所寻的人,必在附近不远。听说前面便是黄山,风景似乎还好,又临大江,我们前往一寻如何?”令贤应了。

那黄山在江阴城北长江南岸,在于狼、福二山之侧;虽非安徽黄山之比,地势却其形胜,为兵家必争之地。又以屹峙江干,长江如匹练环绕其下;每当春秋佳日,遥望江上帆樯往来,长波浩森,极目无涯。人家城郭,多在烟树之中,平畴沃野,到处青碧。

入晚,万众灯火灿若繁星。再当月白风清之夜,登临其上,上面是勇空滞雾,素月流光;下面是渔火明减,江流千里。天水相涵,明辉如画,真成了一个玻璃世界。等到斗横参移,白月初坠,红日金轮又自东方天际涌将出来。红光万道,与水上下;跳掷了一阵:忽然离水而起,明霞散绮,晴彩浮空,江面上早闪起了亿万金鳞,更是壮丽非常。

二女到时,见山上种着不少花树,也有人家庙宇;心想三婶所寻的人决非庸流,所居当必幽静,不会与这些俗人住在一起,上来先往风景清幽僻静之处寻找。那知山本不大,又离城镇江边颇近,山上更有几座大庙,香客游人往来不绝。远看风景甚好,这一临近,二女累生修为,见惯仙山灵境,自然看他不上。加以游人甚多,见二女长得那等美秀,年纪又轻,言笑自如,不作世俗儿女之态;俱觉新奇,互相指点注目。

二女本甚讨厌,及至走到山顶,俯视长江横亘足下,江流浩浩,一泻千里,颇为壮观。只是天色阴晦,遥望隔江靖江县城烟笼雾的,已然看不甚真,颇有下雨之兆。方自指点烟波,互相笑谈,打算稍为观览,再去寻人;忽见身侧不远,右一獐头鼠目的少年,由山石后面掩来,神情甚是鬼祟。二女先在半山,便见此人尾随身后,后在人丛中走失,这时见他又由后而绕来,不禁有气,当时就要发作。

那少年名叫侯文,是个花花公子,仗着财势,横行当地。性喜渔色,家中养有不少打手,自己也会一点武功。先在半山听下人说,有两个美貌少女,年只十五六岁;未带从人,来此游山,赶去一看,惊为天人。当时本想下手,因见二女气度高华,衣服也极清丽,不似寻常民女;心疑路过贵官之女,未敢冒失。一面命人去往江边打听过往官眷,有无儿女在内;一面暗中布置党羽,亲自尾随。到了山顶,见二女言动天真,丰神美秀,直与画上仙女相似,越发心醉。一时色胆包身,不知晦星照命,妄想绕到二女身前查听来历;只不是什么大来颈,立时抢走。

人未近前,已被发现,二女见他穿著华美,一脸邪气,又是那等鬼祟神情,知非好人。孙宝玲性最疾恶,刚对令贤说:“姊姊你看这厮鬼头鬼脑,跟在我们后面,想找死么?”

令贤本已发现驮现对是个恶少,以前有过经历,知道自己貌美,容易惹事;前往湖湘行道,为此曾伤多人。后来小仙侠威名远震,传递民间,方始无人敢于生事。心料对方乃财势人家狗子,同行必有党羽,近日父亲诰诫,对寻常恶人,如非真个凶人,不可妄杀;本心只想略加惩治,便即离去。及至用目四顾,忽然发现右侧不远老松之下,坐着一个肥头大耳、袒胸赤足矮胖和尚,笑嘻嘻瞇缝着一双细眼,望着自己。因先上时未见,突然出现,心中一动,便留了神。听出宝玲快要发难,方要阻止,告以和尚来势可疑。

侯文那知厉害?一听对方骂他,立时乘机凑近前去,假装发怒喝道:“你们那里来的女子,为何无故骂人?家住何处;决说出来,你侯大爷不是好惹的。”说时,把手一挥。随从党羽已早掩到二女身后,闻声一齐赶过,同声大喝:“这是侯镇台的少大人,竟敢出言无礼!快随我们少大人回去,陪个礼儿,还有你的好处。否则当场打死,丢在江中喂鱼。”

宝玲见狗子同了十几个壮汉,围着自己指手喝骂,声势汹汹,两次想要动手,均被令贤止住,本就难于忍耐。侯文也不想想对方两个少女,被这多人围住威吓,神色自若,一点不怕;如其好惹,岂是这等神气?一时色欲朦心,笑说:“小姑娘,随我到家,包你享受不尽。”口说着话,伸手便拉。满拟这样美秀少女,还不是笼中之鸟;不料手才一伸,内中一个少女忽然秀眉微扬,娇叱:“狗贼敢尔!”说时,把手一扬。侯文手还未到二女身中,猛觉一股极大的力量照手打下;宛如刀斧猛劈,右手立断,其痛彻骨。“嗳呀”一声,当时痛晕过去。

旁立打手见少女骂了一句,将手微扬,并未沾身,狗子便倒地,还不知道受伤;过去想扶,人已晕死,右膀也齐腕断落,鲜血直流。当时一阵大乱,纷纷喝骂,朝前扑去。令贤恐宝玲又伤多人,口喝:“玲妹,这般无知狗党不直计较,稍微警戒已足,我们去罢。”说时,一面拦住宝玲,一面伸手一挥。

那伙打手,除有两个,正扶狗子,忙着包扎伤处,未上前外;下余十六七个,正在纷纷喝打。猛觉一股劲力疾风迎面撞到,力猛异常,再也立脚不住,纷纷翻身跌倒在地。内有几个护院武师还想纵起,取出兵器,再试一下。还未上前,令贤己戟指叱道:“无知狗贼瞎了眼睛,我姊妹要杀你们,易如反掌,当真要作死么?归告狗子,从此悔过还可免死;再似今日这等行为,必用飞剑取他首级。你如不信,且看这一个榜样。”

说时,众打手武师本在二次前扑,先给宝玲扬手一挥,又被罡风撞退;几度受伤,才知厉害,不敢再上。无如狗子是众人的衣食父母,受此重伤,回去如何交代?不得不拚。

众打手正在进退两难,令贤把话说完,扬手便是一道白光,飞向对面大树之上。雷闪也似,略一掣动,只听一片喀吱之声响过,白光飞回。再看那株浓荫密茂的大槐,枝柯尽折,纷纷下坠,成了一个光干。白光飞回时,扫向一块丈许大的崖石之上;又是“叉”的一声,裂成两半。经此一来,众人全被镇住,纷纷跪拜地上,齐喊:“仙人饶命”。狗子也自痛醒过来,见随带打手跪了一地,刚怒吼了一声:“狗丫头!”宝玲怒喝道:“这小狗贼,仍然留他不得。”令贤想拦,一道青光已朝侯文飞去。

狗子骂时,身畔同党本在附耳急劝:“此是剑侠,不可冒犯。”话未说完,青光已电驰飞到,方知厉害。本来非死不可,幸而令贤不愿杀人,扬手一道白光将青光挡往,狗子才未伤命。就这样,头发已被扫去好些,连左耳也削去了一半。当时吓得心魂皆震,不顾疼痛,跪扑在地。哭喊:“仙姑饶命,下次不敢。”

二女正要发话,微闻右侧有人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是好的,可去上方山寻我。”令贤心细,先见树下和尚始终旁观未动,心想许是原来在此,又未看出别的异处;忙着拦劝宝玲,并未十分在意。闻言连忙回顾,和尚仍坐树下,白影一闪,忽然不见,料知不是易与。自己踪迹已然泄露,二位婶娘如在当地,见此情势,定必赶来阻止,分明不在此地。忙拉了一下宝玲,向侯文喝道:“我姊妹专杀恶人,今日大大便宜了你。”

说罢,为防连累好人,故显灵迹,双双把手一扬,各纵起一道遁光;长虹经天,破空飞去。飞出数十里,再隐形赶回船去。二女本意为那和尚可疑,想向清菬请教:上方山有无此人?本领如同?及至飞到船上一看,清菬已他往;只吴桐同了新收门人陆霆,在前船上缓绶驾舟而行,说笑正欢。令贤便问道:“吴师兄,三叔父呢?”吴桐笑答:“师父刚走,行时命我缓缓驾舟前进,往苏州绕去,他要访一老友,未说去处。二位姊妹怎会这时回来,可有事么?”

二女随把前事一说,吴桐惊道:“前听王微师兄说,上方山镜波寺,自从无名禅师师徒减度之后,改由七指禅师接掌,不久也都他去。再接此寺的,虽是一位高僧,但是无甚法力,怎会有这和尚?照你所说,他走时人影一晃,不见神气;颇似二师伯去年在天台山所遇妖僧雪弥陀空晓。如是此人,师妹最好先不理他,等师父和二师伯回船,商量之后再去。”

令贤闻言,还不怎样,宝玲最是心高好胜。因忿妖僧狂妄,自恃隐形神妙,近得了一件防身法宝,便和令贤说:“我们以前纵横于三湘洞庭一带,也曾遇到不少强敌,俱都无事;如何有人当面叫阵,不敢前往?”令贤虽较谨细,一则年轻气盛;又想这次峨嵋拜谒师祖妙一夫人,曾说自己仙福甚厚,以后到处逢凶化吉,何况身有至宝,邪法无奈我何。深知宝玲脾气,说到便做,劝必不听,立时应诺,决计先往一探。

吴桐乃清菬相随两世的爱徒,重返师门才只年余。深知妖僧厉害,二女胆大任性,恐有疏失;自己法力尚未复原,刚得到一口飞剑,无力同往。再说船中又须留守,再三劝阻。

令贤知他对于师长同门,和大师兄王征一样,最是忠义。便对他说:“身有至宝防护,此去不过先行窥探虚实,决不妄动。如有不测,昨夜行时三叔定有预示。我想三婶江阴访友,乃是托词,踪迹必在吴门旧居一带。为防被人发觉,也许江阴有什么故人之后,就便看望,略说即行,所以找她不见。三叔命你将船开往苏州,必与三婶此行有关。反正顺路,我们相机行事便了。”吴桐劝她不听,无可奈何。

二女随即飞走。到了上方山,意欲先往镜波寺礼佛,参拜无名禅师师徒灵塔,就便向寺僧打听:山中有无这样和尚,是否妖僧空晓?等寻到寺中一间,住持是个苦行僧,已然闭关多年;下余和尚多是庸僧,只知诵径礼佛。又见二女是两个小姑娘,一问三不知。

二女赌气,正往外走;忽听乡民议论,五通神祠今日庙会,甚是热闹。二女问一村妇打听,有无这样一个大肚子的矮胖和尚?

村妇答说:“你问的就是山后茅篷住的怪和尚么?方才还有人在五通祠见他为人治病呢!这和尚脾气古怪,无事求他,任人打骂恶闹,从不计较;你若有病求他,便要装腔,和人讨厌。尤其是年轻妇女,他什么怪事,都做得出来,有时还要向来人身上乱摸。如说忍受他的啰嗦,他随便给点药,病人当时就好;否则休想活命,本来轻病也变成了重玻

“你姊妹这样年轻美貌,怎好自去寻他?自家有病,不必说了;要为家中大小求药,最好回去教他自来,以免害羞生气。一个不好,自吃他的亏,人还活不成功,岂不冤枉?那和尚如非有这种怪脾气,找他冶病的更多了。”

二女听出妖僧雪弥陀空晓品性不端,喜欢调戏妇女,越发有气。辞了民妇,便往五通祠走去。五通祠本是淫祠,因为官府严禁,山脚原庙早毁;庙祝不舍财路,将庙改建在近山凹以内,愚民无知,香火甚盛。

二女到时,太阳已快落山,香客游人正结伴归去;三三五五,穿行于桃林松径之间,斜阳影里,看去别具一种悠闲之景,与闹市所见人多不同。宝玲方说:“你看这里人多,就不讨厌…”忽听道旁土坡上有人说道:“这两雏儿那里来的,如此好法?”另一个道:“莫非就是师父所说那两个女娃罢?”二女回头一看,石坡上坐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似在谈论自己。

令贤见游人尚未走净,忙把宝玲一拉,不令近前,同往前路走去。走入松林深处,回顾无人,忙将身形隐起,悄告宝玲道:“我看这两个虽似妖僧徒弟,路上人多,不宜动手。你我隐身前往,便可听出些什么,免惊俗人耳目。”刚一回头,便见两小和尚东张西望走来,似在寻找自己。便尾随下去,暗中查听。大意是说:

“乃师黄山回来,料知二女必要寻他,特命二徒在山坡上守伺,如见人来,速回报信。见了二女,方自生疑,人忽不见。因乃师每日此时必有一个时辰打坐,为防敌人赶来乘机下手;只管防护严密,仍有顾忌。便无二女之约,每日也命门徒分班暸望,见有警兆,立即报信。另一个相随多年的大徒弟,便自准备迎敌,一面发动埋伏与来人相持;只一挨过酉时,入定回醒,便不妨事。否则,乃师打坐时,法力全失,休说道术之士,便是常人也能制他死命。”

二女听了,好生奇怪。妖徒随又谈起:“乃师今早归途,曾为两**所伤,对方好似峨嵋派剑侠,地在七里山塘一带。”宝玲心疑所遇是王、李二伯母,两次想将妖徒擒住无人之处拷问,均被令贤止住。一同尾随到了后山顶上,二妖徒行经两株老松之下,忽然不见。跟将过去一看,松后是一崖洞;洞前搭着一个茅篷,内中坐着一个和尚,好似今晨所见。只是面容如死,神态甚是端严,毫无邪气;也未设有什么埋伏禁制,除二妖徒忽然失踪外别无异处。

二女虽然天性疾恶,行事却不冒失,峨嵋派教规又严,最忌妄杀。见此情势,出于意料,又不知对方是否雪弥陀空晓?喝问了两声,未听回答。令贤再仔细一看,见那和尚禅功甚深,一点不像妖邪一流,心更奇怪。试将飞剑放出试探,心想照着途中所闻,何等厉害,怎会毫无防备?连防守妖徒也都不见,不可造次。打算将先前隐遁的妖徒寻到,问明细底相机行事。

忽听哈哈一笑,甚是耳熟。循声一看,左侧石坡上,坐着一个大肚白胖和尚,正是黄山所遇妖僧,手指二女笑道:“小姑娘来寻我么?胆子不小,可知我雪弥陀的厉害?”二女闻言大怒,扬手一道剑光飞将出去,空晓又是白影一晃,人便不见。回看篷内和尚仍在打坐,貌相身材与空晓完全一样,只面无血色,有类死人;偏生神仪内莹,明是有道高僧。再用法宝试探,也无反应,似未觉查神气。心想方才所见如是妖僧元神,本身法体断无不顾之理,如何不来救护?始终看不出是一是二,只得重又退了出来。

刚一离开,妖僧空晓又在左近发话现形;令贤心细,见对方先后相遇,始终盘膝而坐,身子从未动过。逃时,人影由浓而没,立时隐去,十分神速,飞剑竟没他快。因对方已然自道名姓,杀之无亏;一照面;便将飞剑法宝一起夹攻,妖僧仍是一闪不见。

似这样接连几次,天已黄昏月上,最末一次,妖僧忽然出手相抗。先由身前飞起一圈白光,将二女飞剑法宝敌住;本身仍是打坐形态,往篷内飞进,白光也自撤去。再随到篷内一看,一条白影正往和尚身上合去,一闪不见。这才断定,两下一体。口中喝骂,待指飞剑上前,忽听本门传声说道:“贤侄女不要理他,各自速退,等他追来你再说。我是你五叔父,隐形在外。”

二女一听,知是五友中的智囊郝子美;心中大喜,忙同退出。果见林外有一猴头猴脑、矮小精瘦的少年,正往来路山峡飞去;将要追赶,人形已隐。又听传声说道:“我在西洞庭有事抽空来此,今日无须相见。你三叔母他们现在灵岩山侧老友家内,事完不妨往寻。这秃驴有事求你,上来不论好说歹说,先莫理他;非等苦求,献出他全副家当,不要依他。如用邪法、异宝拦阻,只往前冲,不可伤他元神。”底下语声便断,二女立照所说行事。

令贤故意说道:“这和尚定力甚深,就是恶人,料已改邪归正。我姊妹与人为善,不值与他计较,走罢。”边说,边往下走。刚走出不远,忽见空晓现身喝道:“你两姊妹,今日来得去不得了。”

二女儿空晓拦住去路,因得高人指点,也不发怒。宝玲冷笑道:“秃驴鬼计已被我姊妹看破,休想如愿。有本领只管施展出来,胜则为强,不必多言。”

空晓闻言,竟似吃惊,略一寻思,忽然怒喝:“无知贱婢,你佛爷功行已将圆满,我的短处只有那具肉体法身,我已设有佛法防卫。你们飞剑一进我身,立即被擒,量你不敢。此时我以元神应敌,任多厉害的法宝、飞剑,休想伤我分毫。”随说,扬手又是一圈白光先将身子护住,跟着又有二道蓝光飞出。两女各用飞剑敌住,只不理他;空晓好似不敌,回身便逃。

二女料是诱敌,只作不知,仍旧前行。眼看快到来路山径,倏地眼前一亮,上下四外立被白光布满。空晓重又现形。却不动手,陪着一脸苦笑,说道:“二位道友,贫僧今日实是有事相求,并非恶意。如蒙相助,使我肉体兵解,得去转世,感恩不尽。”

令贤问道:“你这和尚,恶名在外。即便有事相求,也应好说,初遇时何故无礼?”

空晓道:“道友不知细底。贫僧昔年虽犯清规,自遇采薇大师点化,改邪归正;只为当初有一誓言,必须死在峨嵋派飞剑之下,始得兵解。日前算出时机已迫,如不期前兵解,便遭天火焚身之危。我有二个徒弟,本不难令其将我杀死;一则誓言未应,来生仍要应过;再则寻常飞剑,邪气不能去尽。

“我那肉体原早坐化多年,是个僵尸,当初不合苦练邪法,意欲复体重生。眼看功候将成,肌体也将复原,重生在即;忽遇神僧点化,自悔前失。虽然从此改邪归正,皈依佛法,无奈当初修炼时,根基扎得太固。为防入定时有人侵害,炼得周身坚逾精钢,所有要穴又均封闭,寻常刀剑也伤我不得;为等功候圆满,天劫也恰将临。起初还想加功苦修,自将玉府、紫阙攻破,以备万一不济,元神总可逃脱,不致随同肉体消灭;无如天劫厉害,来势神速,一个弄巧成拙,形神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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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中)

蜀山剑侠新传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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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中)

“平生仇敌又多,不敢远出。近日正在愁急,忽然算出江阴来了两船,船上多是峨嵋派道友。刚赶了去,打算乘机求助,不料到晚一步,人全飞走。后见贤姊妹往游黄山,虽觉一身仙骨,还不知是有道之士。后见狗子起心不良,本意随往惩处,刚看出二位道友不是常人,飞剑已自出手,正是峨嵋派家法。当时本想相见求说;因见人多不便,以为二位年轻受激,故意发话,引来此地,一面暗中布置。

“贫僧自从归正以来,每日修积善功,以赎前愆;本山居民多半受过我们好处,不特二位所遇村妇是我所教,另外还有好几人,均奉密令。二位便不寻入询问,他们也会自凑上来。初意道友见我肉身便要下手,不料如此审慎,怎么诱激也是无用;后见要走,才发了急。没奈何,才用我昔年所炼法宝拦阻去路。所望二位道友,念我修为不易,近已改邪归正,加以成全。贫僧身有两件至宝奇珍,愿以奉赠,略报大德如何?”

空晓前炼邪法,根深柢固;元神虽然凝炼,且有神通,无异生人,并且能够神游千万里外。但一遇到天劫降临,事前元神如若远遁,仍难免祸;只能附在身上,去应劫数。当那千均一发之间,四面俱受太阳真火包围,时机瞬息,稍纵即逝;元神不能伺机出窍,立时同归于尽。

令贤心慈面软,本要答应;宝玲年轻喜事,又紧记郝子美之言,知道对方法宝尚多,一面摇手止住令贤,强前说道:“你真当我小娃儿呢?谁希罕你那旁门法宝!先前不应该欺人太甚,此时求我那有如此容易?我们也不杀你,也不帮你,要打便打,少说废话;否则,我还要到灵岩山去寻人呢!”

和尚闻言意似不快,听到末句,忽然变色,喝问道:“你往灵石,可是寻两个峨嵋派女道友?东洞庭住有一个郝子美,你姊妹也认得么?”

宝玲笑答道:“那便是我郝五叔,你在归途所遇的人,许就是我两位伯母,问她作甚?”

空晓闻言,倏地暴怒道:“照此说来,你们必已受了矮鬼指教。休看我委曲求全,如论法力,并非我的对手;再如不允,那你敬酒不吃,就要吃罚酒了。”

宝玲刚喝得一句:“秃驴!你说得对;我郝五叔早有吩咐,不将你那全副家当献将出来,休想帮你。”空晓只是冷笑了一声,人便隐去。同时,身外白云忽化烈火,狂涌上来,晃眼成了一片大海,将二人围在其内。

令贤原想到修道人的苦处,理应成全人家,勿为已甚;无如实玲最信服郝子美,加上心直口快,已先发话。又见对方词色强横,仍带着旁门故习;所发妖火甚是猛恶,未免有气。少女性情,对方已经发难,怎肯屈服?也动了手。仗有法宝、飞剑防身,虽然无伤,只是冲不出去。

正自难耐,忽听空晓喝道:“齐令贤心性较好,不肯乘我于危,还可活命;你这丫头却是可恶。再不见机,就不被我神火炼化;挨到明日子时天火到来,我用你做挡箭牌,或能转危为安,你却非死不可了。”

二女大怒,宝玲几次催促令贤,将近在峨嵋所得法宝取出施为。令贤心慈,觉着空晓御劫情急,出此下策,与寻常为恶不同;如非把话说僵,势成骑虎,便助他脱难,也非不可。此宝威力绝大,一个抵御不住,形神皆灭。意欲静以观变,暗告宝玲说:

“五叔虽然疾恶如仇,决不会乘人于危,贪得对方法宝,其中必有原因。这和尚已然改邪归正,不应再下杀手。与其损人不利己,何如挨到他智穷力竭之际,迫令服输?我们反正不致受伤,至多困上一夜,却可成全一人;还得增长见识,看那天人到来是个什么情景,岂不要好得多?”

宝玲原是年轻气盛,一时激怒,连经令贤劝说,也觉有理,终止前届。

相持了半夜,空晓不住施展邪法增加火势。无如二女护身宝光甚是强烈,开头不知敌人深浅,见那火势和前在汉阳白龙庵侧所遇红云门下妖徒邪法差不许多,未免惊慌;因为新近得了师祖妙一夫人传授,功力大进,初次用以对敌,还不知道。后来看出邪法虽强。至多不能脱身,并无大害,便放了心;不再理会,也不想逃,分明料定对方必败神气。

空晓见状,自更悲愤!中间也曾想用一件极厉的法宝杀死二女出气;继而一想,自己好容易洗心革面,得有今日,如何能为了一时之愤,又下毒手害人?并且日前虔心推算,并非无救,危机虽然越迫越近,到底不曾绝望,何苦害人?欲发又止。眼看快要天明,天劫虽应在午时,万一时辰不曾算准,来势又极神速,岂不是糟?

正在愁虑,忽听宝玲喝道:“贼和尚不用打鬼主意,实对你说,我姊妹好些法宝均还未用,存心看你报应,不然早走。天火专找应劫之人,不伤无辜;休说不会做你挡箭牌,便真被你困住,也与我们无关。你连这点不知道,还吹什么大气,快些俯首听命,便宜得多,否则真是找死。”

空晓本在怒火头上,听敌人出语讥嘲,越发暴怒!不由咬牙切齿,恶狠狠手指宝玲正要发话,令贤已在旁接口道:“玲妹何必多言?这厮如非罪孽深重,在劫难逃,怎会执迷不悟?天火一到,形神皆灭,多么好的东西也不免同归于尽了。”空晓闻言倏地警觉,心想:“此女说得极好,那法宝虽是多年心力炼成,休说遭劫,即使转世,也带它不去,如何这等胡涂?莫非真个孽重难解,自投死路不成!”

心正盘算,令贤早在一旁留神查看,见他满脸悲愤之容,改成惊惧,知已生悔;只为话太说满,羞于改口。笑对他道:“和尚,你已悔过多年,又有那高法力,怎还不知厉害?我姊妹并非有什么贪心,夺人之物以为己有;实在有人指点,另有原因。如若不愿割爱,我代你保存些年,等你转世奉还如何?”

空晓闻言,竟似惊喜,立把满空邪火妖光一齐收去。令贤也忙止住宝玲,同收法宝下降。空晓苦笑道:“齐道友,你实是好人,不愧峨嵋门下高弟。听你口气,似还不知此宝来历妙用;既蒙相谅,我率性做个整人情罢。”

令贤道:“道友无须介意,双方斗法,只我姊妹落在下风。这类天劫,多高法力的人遇上也是无法。你比红发老祖、藏灵子二位教祖如何?我所说奉还的话,并非虚语。”

至晓不等话完,便接口道:“道友你误会了!此宝乃是九粒神雷,乃古时一位旁门散仙,采取天河旱砂和两天交界罡煞之气凝炼而成。威力虽然极大,只用一次。在百年前,由南海荒岛一个地穴之内搜寻出来;曾费一甲子苦功,照那散仙遗偈,重行祭炼,越发神妙。贫僧法宝虽有几件,但均不在令叔心上,所索必是此宝无疑。”

“不过,此宝贫僧曾费多年心血,珍逾性命。本因昔年受一同道欺凌,将我道书夺去,又害我俗家眷口,仇深似海。但他邪法甚高。我非其敌;等将此宝炼成,前去寻他,人已转劫。寻访多年,新近才知他今生邪法更高,炼有不少异宝,不久便来西洞庭与人斗法,听说对方全是正教中人。本意这厮行踪飘忽,难于寻踪;打算等他来时,冷不防赶去,用此宝将他形神一齐消灭。”

“不料期前该遭天劫,只得将这九粒天星球埋藏本山地穴之内,欲等转世取用;偏生天机玄妙,日前才推算出一点迹兆,不及准备,也无人可托。平日还好,每年冬至后半夜,一阳始生之时,必有宝杰上腾,难免不被人发现。”

“取宝的人,如是法力真高的正派中人,还不妨事;如是左道旁门,法力再差一点,稍为疏忽,还要睑出大祸造孽;又不能不严密封禁,想起宝是为难。奉告令叔,此宝情愿奉迭,但有一事拜托——我与仇人康瑁,彼此势不两立,转世以后更非其敌;到时务请令叔助我一臂,为世除害,免我又遭他的毒手,就感谢不尽了。”

令贤道:“照此说法,你我真是同仇敌忾,怎不早说?你可知西洞庭与妖人斗法的全是我们峨嵋派么?”

空晓大喜道:“我日前也曾听人说起,有峨嵋派在内。但我在东洞庭与令五叔相遇时,见他法力虽高,行事神出鬼没,但看不出一点峨嵋家法,所说的话也难于揣测。如非身上不带邪气,几疑是个旁门中人。因他戏弄我两次,心中愤恨,想不到竟是道友师长。我那仇人康瑁,外号三影神君;炼就身外化身,除他甚难,只有此宝可将元神消灭。”

“我费尽心力炼成此宝,原为报仇。如在我手,事还难料;你们拿去,定必成功,这和代我报仇去害一样,再好没有。不过,我闻敌党中颇有几个能手,仇敌更是刁狡,一不小心,便被逃去,又留隐患。依我之见,最好由齐道友将此宝带在身旁,先不出面,自往缥缈峰顶观战,再将贫僧归元旛带去防身。事前暗告临场诸人,约定暗号,到时先往四面撤退;道友便用隐形法,在归元旛护身之下,由高空分九面下攀,任他邪法多高,也难逃脱。”

“闻赵矙黄沙也受有妖人之约,此人性情古怪,惟利是图,从不轻帮人忙;只他不来,成功无疑,否则还望道友代我留意。如见对方有一美少年,手指两股深黄、暗紫色的星光时隐时现,斗法急时,身外也是这类光华色彩的,便是此人。”

“那时不能再顾别的妖党,务将这九九天星球朝这厮一人打去。神雷爆发前,必先现出一团七色彩气将敌人围住;此宝威力至大,虽有法宝防身,仍以避开为是。这时那幢彩气必转鲜明,往里紧缩,一触即发。本来在震圈十里以内,任何生物均无幸理;贫僧惟恐造孽,待炼此归元旛,非仅仗于防身,并具御劫妙用。”

“道友飞起以后,照我法诀,将旛掷向当空;自会将那气团连仇敌一起摄向当空。这时神雷好似刚点燃的火炮,忽被强行制住,到了空中再行爆炸,虽更猛烈,左近生灵却不致于受伤,此旛必同归于荆只茹黄沙是你们的劲敌,好在贵派能手甚多,想必知他来历,早有准备。我想他为了旁人树此强敌,不合算的事,未必肯干;但盼他不来,省事多了。”

随将手一扬,身形忽隐。待不一会,空晓忽又出现,手里拿着一个绿袋递过。令贤接到手内,笑道:“方才未及奉告,你说那茹黄沙,非但不帮妖人,弄巧还助我们,道友只管放心。”空晓惊喜问故?令贤便将水宫斗法经过说了。空晓越喜,听说袋中共有六件法宝,除天星球、归元旛只用一次,余均奉赠,并传用法。

令贤笑答:“郝五叔所说,必指先说二宝。下余四件定为保存,等道友转世奉还便了。”空晓谢道:“我知道友至诚义侠,令人铭惑。这类旁门法宝,贫僧本来不以为重;如仗遭友之力,用贵派太清仙法炼过赐还,却是感谢不尽。”

宝玲见空晓只和令贤一人说话,当他怀恨,笑问道:“和尚你不理我,可知出家人最忌嗔念么?”

空晓闻言,改容谢道:“道友不须多心,贫僧实为大劫将临,趁警兆未来以前,想拜托几句;裳来便和齐道友问答,未及请教。休看方才争斗,乃是彼此把话说僵,骑虎难下;贫僧大梦初觉,行即兵解,焉有嗔念!道友幸勿介意。实不相瞒,二位道友飞剑虽然同是仙府奇珍,比较还是道友的剑最为神妙。只等正南方日影中现出黑点,便请道友赐救一剑,即可转劫托生了。少时尚须借重,焉有怀恨之理?”

宝玲人本天真,见对方转劫如此艰难,早已心软,立即应诺。空晓朝日光看了看,笑对二女道:“黄山归途,曾在七里山塘遇见二位女道友。贫僧看出她身旁剑气,急切中本想引使动手,借以兵解;也为了死后劫灰,不曾预告小徒埋葬,平白受伤,逃了回来。匆勿嘱付完了小徒,二次赶去,人已不见。向左近人家访问,方知所寻的人乃一带发修行**,那庵就在虎邱旁边。寻去一看,庵门紧锁,空无一人。方悔错过去兵解机会,二位道友恰被小徒接引了来,免此大劫,并还了我多年心愿,真乃万幸。道友事后便知那天劫厉害了。”

二女知是王、李二叔伯母,方要询问详情,空晓忽又惊道:“二位道友留意,贫僧天劫将临,不暇多谈。来生再报大德,请往洞侧相助。”谈罢,身形忽隐。

二女惟恐误事,连忙赶到林内。见空晓元神已然复体,见二女随后飞来,甚是感谢,说了句:“二位道友信义可感。”双目往下一垂。跟着由洞旁闪出三个小和尚,满面悲苦之容,同向二女下拜;跪伏洞侧,相隔约有六七丈,似颇害怕神气。

二女曾听师长说过,不是应劫的人,并无妨害;仰望日光已快交午,料知来势猛烈,受人重托,不得不加仔细。各运慧目法眼,对准日光注视,待了不多一会,忽见一片密云横空冉冉而渡,眼看将日光遮没。二女见云行甚缓,当此紧急之时,日光忽被云遮,万一误事,怎对得起人?其势又不能先发,好生愁急。

令贤侧顾三僧徒见云层已近日边,吓得面无人色,同声哭喊:“仙姑留意,日中黑影现时,如看不见,我师父休矣!”令贤见状,老大不忍,答声无妨。方喝:“玲妹留意下面,我飞往云上,你如见剑光,便是黑影出现,速即下手。”说时,云头已将日未光遮没。

令贤见状情急,正纵遁光破空直上,忽听清菬口音大喝:“令贤速退,来不及了。”闻声方自惊顾,猛瞥见一道金光,由左边崖上电一般直射空中,荫日密云立被冲散;仍是是一轮红日,照耀天中。

令贤方觉日光较先强烈,猛瞥见日中似有一点黑影出现,方喝:“玲妹仔细!”人也往旁飞坠。忽然听得一阵轻雷之声,自空飞降,甚是迅急。定眼一看,那黑影初现之时,只有米豆般大;就这惊惶却顾,晃眼之间,黑点忽由深黑变成暗赤深红,由小变大,最后转成其亮如雷的银辉,展布成亩许大小一片。来势比电还快,真非常人目力所及。

方代空晓害怕,未容转念,令贤同时瞥见另一道金光在洞侧闪了一闪;那大片银辉,已带着迅雷之声往洞前罩去,双方几于同时先后飞起。闻得清菬警告,落向一旁,相隔较远;匆迫间也没看出彼先谁后,空晓是否脱险?兀自忧疑,飞身赶去,猛瞥见一幢青霞涌着一条人影,正是空晓,朝着下面不往顶礼膜拜,晃眼不见。再看下面,洞前飞落一男三女,宝玲飞剑并未放出。见是清菬夫妇同了王蕴华,另外还有一个比母亲彭、孙二位叔母还美得多的淡装**,连忙赶前拜见。

藐华正指宝玲笑道:“你这姑娘,年轻未经历过,那和尚也真冒失。这类天劫,何等厉害?他紫阙元关已早封闭,又想应此一劫,转世修真;不合你先将元关斩破,以为日中黑影一现,上手正好。却不料魔难重重,稍为疏忽,便无幸免。日光忽被云遮,你二人又无透视云雾之力,黑点初现,其细如米,怎看得出?如等令贤穿云而上,形神已灭。”

“总算他悔过心诚,五行有救;当此危机一发之间,你三婶、三叔追赶这位三婶娘,刚刚追上,强劝同回。路过此地,发现你二人站在洞外,你三叔看出就里,刚刚准备定当,令贤已然飞起。忙一面行法开云,一面飞剑将这和尚兵解,天火也自飞到。相差不过一霎眼的工夫。你往洞中一看,就知道多险了。”

宝玲笑道:“天火来时,侄女只觉身上一阵热风吹过;那银光到了下面,和气一样,并不甚亮,彷佛朝和尚身上照了一下,便不再见。怎会如此厉害?我看看去。”说罢转身,目光到处,见空晓仍然端坐洞中,只头上命门为飞剑裂一个小口,也未见血。双目垂帘,神态庄严,并无他异。方觉天火不过如此,连地下的草都未伤一根。

忽听**笑道:“二嫂你只顾令二位侄女看天火威力,这和尚原形也保不住了,七哥也不把好人做到底。”话才听到头一句,同时一阵风过,空晓肉体宛如一堆散沙,雪崩也似倒坍下来,那还成个人形?

二女见空晓身化劫灰,心方惊奇,随听清菬笑道:“姊姊错怪了!这和尚以前恶孽太重,特意使他连应风火之劫,否则洞门早已封闭,那有此事!佛家涅盘原是如此。姊姊既发慈悲,我将他回复原形如何?”**方答:“我不过一句戏言,何必多此一举?”三僧徒已赶了过来;哭拜在地。

清菬问知乃师身后,已有准备,便令依言行事,长幼六人同往山下走去。到了半山,本要起飞,次娴笑道:“吴门山水睽隔多年,以后难得到此。反正还有半日闲空,四弟夫妇和齐、彭二兄也未会合,就便游览可好?”

**笑道:“七嫂之言有理。我久任吴中,本已生厌;今当远行,又觉三生花草令人有别离之思,就便游玩过去也好。”

蕴华笑道:“你夫妻三位都是多情人,固应如此。令贤、宝玲还未拜见呢。”

二女见那**虽己风信年华,但是容光美丽,丰神绝世,衣饰又极淡雅;宛如月殿仙人,降至凡间。又听那等称呼,心中奇怪,暗忖:三叔、三婶,累世患难恩爱夫妻,怎会又多出一位婶娘?闻言忙即礼拜,口呼:“三婶,侄女未早拜见,望乞恕罪。”

**望着清菬夫妇,玉颜微红,随手拉起,笑道,“二位贤侄女仙风道骨,宛如明珠美玉,日有光辉,不必多礼。”随由身伴取出两枚玉环分赐二女作见面礼。二女拜谢收下,退向后面。宝玲见清菬和那**并肩前行,喁喁私语,神态似颇亲密,有时又似在争论。次烂、蕴华故意落后,不时相对微笑,以目示意。

走了一段**忽然立定回顾,娇唤:“七嫂、二嫂怎不理我,却任七哥和我絮聒?”

次娴笑应道:“我和二嫂正商量西洞庭斗法之事。平妹你也修道多年,清菬三生旧侣,劫后重逢,自应稍微叙阔。我说来奉陪如何?”说罢,便上前去。

蕴华道:“二位三弟妹请先前行,我问完和尚遭劫之事就来。”

宝玲知母亲想令自己跟踪查探的必是此人,见蕴华缓步招待,忙赶上去。正要低声询问,蕴华摇手示意,先问二女此行经过,随用传声说道:“你这位新婶娘和你三叔也是夙世情侣,但她为人外和内刚,心傲怕羞。你三婶虽为她用尽心思,苦心相劝,她还在进退两难。你们言动礼节,必须留意,万一有什不周之处;她一害羞为难,不肯和我们一同回去,有多可惜,你三婶也不疼你们了。”

二女忙打手式问故,才知清菬前生转世以前,偶因一句戏言,与西藏派教主凌浑打赌。投生时恰是凌浑护送,知他还有一段情缘未了;女的累世修为,人又极好,意欲成全。便将他灵智封闭,生在一个流宦苏州的世族家内;前生爱妻还未遇见,忽因虎邱游春,见一个美女,便是那**平良箴。

清菬幼有大志,过目不忘,读书十行俱下,十岁便有神童之誉。素来不喜女色,也不乐进取,从小好道。到十七岁上,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年逾弱冠,尚未订亲。以前做媒的人甚多,均经拒绝;可是心头上老觉着有一个最亲热的女人影子,只是想她不起。

这日忽遇良箴,平日视女色如粪土的人,认为男女居室人生至秽,不知怎的竟会一见倾心?中间连经波折,好容易清菬才得访出良箴,乃同堂至友之妹;刚相识不久,双方也有了情愫,次娴忽然寻来。前生爱妻,劫后重逢,人又回复了灵智,备悉前因,自无话说。无如双方情孽纠缠,良箴又是文君早寡,清菬爱恋数年;眼看好事将成,忽践夙世鸳盟,自是两难。良箴也不久被神尼渡去,只令带发修行,不为剃度,庵在虎邱山侧。

清菬婚后,私往平家寻访,人已不见,空自相思。成道以后,次娴才知细底,埋怨清菬何不早说?随即赶往吴门将人寻到,三次相劝:请效二女同归,共修仙业。良箴以夙世孽冤,身己早嫁;前对清菬,虽觉对方情真意厚,并无当炉之念。本是清菬误会,何况他室有贤妻!好生为难,坚执不允。但和次娴却成了至交姊妹,亲逾骨肉。

次娴正想,前生儿女已都转世,再转一劫,便证仙业。不过丈夫情痴,想多此素心人同共晨夕,修道方勤,并无儿女之私。再四苦劝,良箴总觉碍难;又以乃师禅功虽深,无甚法术,自己年纪较长,容华非昔,只容清菬随来相见,不与同归。

次娴方想良箴性情温婉,功到自成,总可感动;那知未次回山,忽奉师命,再有三年便须转世。心想良箴也是情重的人,法力又浅,一同转世,诸多可虑;多此三年假夫妻,反使伤心。便和清菬商量,转托小寒山二女向灵娇仙府女仙陈文玑,先求得一枚蓝田玉实,亲身送去;再令清菬独往,携其同归,自己借故拂袖而去。

良箴刚服玉实,性更温柔;因感次娴情义;清菬痴心,本来已有允意,只是羞于出口,想等次娴再来面允。不料良箴刚一婉言推谢,自觉这类话已说过多次,对方从未见怪,竟会一怒而去,次娴也永不再来。不知二人转劫,想起前事,甚是伤心。一赌气,便在庵中孤身独修;如非神尼遗命,早已落发。

一晃多年,这日良箴偶然对镜,见自己容光焕发,美艳如仙,知是灵药返老驻颜之功。暗付:次娴对我实是真好!如说为拒婚负气,也不应一面不见;莫非真个夫妻情厚,心志如一,连朋友也不要了。越想越觉可疑,有心寻去一问;又因法力有限,师父化前再三叮嘱,如无好友相伴,孤身万不可出门。素来胆小,又不知对方住处,如何走法?经此一来,多年清静的道心忽被勾动。

正在思潮起伏,次娴、蕴华忽同寻来;良箴这才得知上次清菬为恐别离伤心,故作不情,使其用功清修,转世再同来迎。不禁大为感动;无如成见未消,还在碍难。不料次娴去后,清菬在船上默用玄机占算,得知西洞庭妖党已有不少妖人到达,惟恐有失,忙赶了来。

次烂、蕴华因想二人久别重逢,必有话说,假托往游虎邱,各自避去。良箴则不好意思,又以昔年清菬分手时话太决裂,想起身世,觉得双方清厚,有话理应明言,胡再不谋?越想越伤心。托故去往后园,暗中遁走。清菬自瞒不过,暗用传声告知次娴,令其追赶。自将庵门封闭,把良箴应用心爱之物一齐带上,然后隐形追去,随在身侧,却不露面。

事有凑巧,良箴一时负气,心料清菬必要追来,回顾次娴、蕴华赶到,清菬不见,心方一恨!谁知二女刚刚赶上,将其拦住,一同下降;劝说没有几句,便遇妖党天童山神仙八怪中的余孽汪和、汪秀由空中路过,发现三女,意欲摄走。次娴、蕴华暗受清菬传声,将机就计,一照面,便假装冷不防被邪法困住。

良箴自觉不该负气,连累二女,同受其害,正在悔恨。次娴再拿话一引,说:“我姊妹十分情厚,便无清菬钟情,也不舍你一人在外。我夫妻为你用尽心机,姊姊偏是不肯,如今反为妖人所困。意欲以全力和二嫂保你出困,不知能否如愿?清菬因素信你,此时必在庵中騃等;否则以他法力,妖人何足为虑!万一转败为胜,姊姊可能随我夫妻同行么?”

良箴自不过意,脱口答道:“七哥痴情,我非不知;七嫂厚爱,我更感谢。无如薄柳之姿,好些难言。既蒙你夫妻盛意,如能出困,以后无不遵命。”话方说完,一幢金霞已将二妖里住,连声也未出便即了帐!随见清菬飞来。为了妖人死得太快,良箴看出破绽;但已不能反悔,只得答应与清菬夫妻一同归去。因清菬前生行七,故此等称呼。三人谈了一阵,因明日便是正日,本想回船一行,等齐、彭、孙诸人回船,同往洞庭飞去,正是时候;不料巧助空晓,免去大难。

令贤、宝玲正听得有兴头上,忽听清菬呼唤,赶上一问。清菬说:“西洞庭斗法已经开始,因内有两个强敌,率了同党还未到来,不宜先往。可将这包里带回船去,告知吴桐,就在当地停船,不必开入太湖。各位叔伯婶娘,如有人回,请在明日午后起身,赶往莫厘峰,便不误事。我们四人明日黄昏后始往应敌,现往天平、邓尉诸山一游,事完再回船去。”

蕴华接口笑道:“天平无甚意思,元墓梅花早已过时,我不想去了。”

良箴道:“二嫂不去,多么扫兴,我们也都回船去吧。”

清菬道:“说得好好,如何又改?二嫂还是去吧!”

蕴华原想李氏夫妻三人再世重逢,必有话说,又想先通知毓桐等一声,闻言只得罢了。齐、孙二女领命,接过包里匆勿飞回,见船停在横泾左近。上船一问,才知齐良、彭勃途中遇到一位前辈女仙;得知敌势颇盛,为恐有失,己先往莫厘峰赶去。

孙同康夫妻游杭未回,二女年轻喜事,把话说完便想起身。被吴桐强行劝阻,说:“大师伯行时,曾说明日之事十分凶险,吩咐转告二位师妹,最好不去。就去,也要在明日午后起身,万不可早。四师叔必快回来,何不在船上略进饮食,等过今晚,明早见了四叔师婶,请示之后再走?”

二女素孝,令贤尤其不肯违背父命;又想起空晓赠宝时所说之言,去了也只旁观,不能出手,便止前念,并劝宝玲后去。初意的期将到,同康夫妻必要先回;那知等到次日傍午,均无影踪。令贤还好,宝玲早忍不住几次催走。

吴桐事前原奉齐良之命,说孙同康夫妻在西湖北高峰追一敌人,已先赶住西洞庭。所遇女仙,乃神尼芬陀门人杨瑾;往苏州省亲,途中路遇斋、彭二人。奉有机宜,说齐、孙二女持有空晓所赠天星球、归元旛,到时必能成功;但是早去无用,并还有害,最好在午时左近起身。见时已近午,宝玲坚执欲往,吴桐也说不再强劝。二女随同起身,往太湖飞去。

刚一飞过胥口,便见三万六千顷的太湖巨浸呈现脚底,碧波浩瀚,渺无际涯;那七十二峰,峰峦起伏,宛如无数翠玉屏风,罗列湖上。加上云白天青,日丽风和;把袂凌虚,凭临下界,越令人心旷神怡,眼界为宽,二女俱都高兴非常。

那斗法之处,名为莫厘峰,实是峰后另一荒山。洞庭诸峰大部地脉膏腴,山石灵秀;独此一山景物荒寒,寸草不生,中隔洪流,水势特急。故老相传,下有蛟龙窟宅;时有暴风雷雨起自山中,隔水遥望,整座山头均为为云雾笼罩,雷电交鸣。水这面却是风日晴美,平波无惊,即此己是骇怪。

中间曾有胆大山民前往探险,见当地全山皆石,不见寸土;内有一条深谷,峭壁之下地广百丈,下有深潭,水色如墨。壁间更有两洞,离地颇高,洞前各有凸崖平出。崖前两峰对峙,玲珑峭拔,宛如朵云撑空,自地升起;再进便为峰崖所阻,不能飞渡。

山民方想入洞探看,忽听洞中异声洪烈;宛如风雷暴发,地底也震撼起来,不敢停留,连忙跑回。刚出谷口,便起狂风。已顾身后,沙石惊飞;尘雾影里,似有鳞甲影子闪动,不由亡魂皆冒,鼠窜而回。二次再去,又见谷中石峰上,盘着一段金鳞闪闪的怪物,不见首尾,又吓得逃了回来,由此无人敢去。传说既久,怪话越多,所以全山荒凉,并无人家。

这次斗法,五友中的郝子美惟恐误伤山民,特意选此冷僻之区,二女早听说过。因所闻知是在西山一带,并未去过;及至飞近西山上空,盘空下视,只见岳列峰罗,由空下望,只有低昂大小之分,不知何处才是。湖面上风帆点点,渔歌互唱,山中人家均在栽培果树;到处安静幽蔽景象,不见一点争斗形迹。

心中奇怪,二女便往西山隐形下降;本意想寻山民,打听莫厘峰所在。望见侧面现出一片山崖,崖脚有一大崖;崖前似有一道青光,一闪即隐。心想连日各位尊长均说此行凶险,二女只可旁观,尚须谨慎,出手不得;以免照顾不到,为敌所伤等语。昨日三叔伯令送包里回船时,神情可疑;吴师兄又再三劝阻,唯恐我们赡大多事,不特所说时间不对,连地点也是假的,否则怎会寻他不见?

心念才动,微闻对面破空之声;日光之下,下面洞口又有两道遁光,一闪不见。二女知已飞入洞内,暗忖这一会,前后至少已有三人飞进,事情无此巧法,莫要就在这里。原命未申之交起身来此,所说如真,此时尚早,反正寻他不见,何不前往一探?略一商量,便往崖前飞去。到地一看,洞上刻有“第九洞天”四个大字,才知那地方竟是道籍相传的林屋洞入口。

二女久闻此洞素为仙灵隐迹之所,洞有三门,洞会一穴;中有石室、银房、金庭、玉柱等灵景。当周朝时,吴王阖闾曾命灵威丈人入探,在洞中得判三卷素书;待了七十日,将副册带出。本意想渡吴王成道,嗣见吴王执迷不悟,借故退隐,潜入洞中修炼,道成仙去。

古今学道之士,连同好游的人,入洞前往查探的不知多少。无如那洞,自从灵威丈人隐居,惟恐吴王命人寻他,前半洞径多已封闭,变易形态。洞口一带又仄又低,约有三里多长;险仄难行,遍地泥污,幽腐之气触鼻难闻,更有蛇兽潜伏其内,不能再进。洞中岐路又多,虽有几个深入的,不是粮尽路险,无法前行;便是误走古昔灵威丈人曾经封闭的正面入口,遇到石壁阻路,以为到了尽头,废然而退。

二女听父师老辈说,两和旸谷洞,均经前古列仙封闭,无路可通;只丙洞环有一条形如螺旋的仄径,可以通行,并还可以绕到旸谷洞后全庭广场。再往前走,一路可通长沙巴陵湖,一路可通琅琊东武县。此外大小洞径甚多,东吴名山大多通连,最广大的地方,竟达数百亩方圆。其中千万年来所积成的钟乳石笋,多发奇光;照得当地明如白昼,景物雄奇瑰丽,不可方物。双方如在洞中斗法,决不致惊动俗人耳目,并使误伤。昭此情事,分明就在洞内斗法;惟恐自己年轻犯险,借故支开,不令前往。

窦玲便和令贤商量,定要入内一探。令贤却主慎重,说:“空晓所赠之宝关系胜败,假如不令我二人前往,必有话说。再者,三叔向无虚言,又是尊长;不许参加,尽可说明,何须支吾?此洞素为仙灵窟宅,适见遁光只有一道,似是旁门中人;焉知不是原居洞中的主人由外新回?我们不过人地生疏,此时尚早,还是照着三叔所说,飞空查看,必能寻到。”

宝玲固执不听。令贤一想:也许不到时候,双方还未出手,故此不见踪迹;本不须忙,这等道家有名胜地,就便游玩一回也好。便同飞进。见那洞口高才五尺,宽仅丈许,遍地污湿,其滑如油,前途黑沉沉的,也不知有多深。遁光过处,蝙蝠乱飞,一阵阵的冷风对面吹来,电气甚重。从来所见洞府,无一处是这样昏黑污秽情景;如非先见遁光飞人,决不相信内里会有传说中的那样灵境仙迹。洞径又多险峻仄狭,有的地方仅能侧肩低头而过。前行的三数里,地势渐宽,但也无甚奇处,湿泥地底还有蛇兽盘伏之迹。再往前走,便到尽头,那地方乃是一间四五丈高大的石室。

二女本是循径前行,途中并未见歧路,一赌气放出遁光一看;三面俱是石壁,只尽头处壁上有一偏斜裂缝,宽只尺许,为壁间石块所掩,不近前留神细看,决看不出内里可以通入。

宝玲知是入口,嫌内中黑暗,意欲就此飞进,被令贤劝上,仍旧隐身同飞。果似一条弯曲狭仄的洞径,地势却逐渐往下降去。方觉气闷,隐闻风涛之声远远传来,同时人也飞向前去。眼前倏地一亮,不禁大为惊奇!原来外面乃是一座极高大的洞室,四壁上下,钟乳林立。虽不似往日所闻那么雄奇瑰丽,却也少见;尤妙是那些钟乳多能发光,亮晶晶的。

二女又是由暗入明,越觉全洞光明,无异白画。恻耳一听,前闻水声似在对面高的五六丈的钟乳林后。忙飞过去一看,对面壁上竟挂着一片宽约三丈、高约二大的大瀑布。下面是一片亩许大的池塘,三面均是钟乳、石笋包围,不近前看不出来,水也不往钟乳林外流出。

二女正找途径,忽发见水光映处,瀑布里面似乎中空;才知对面乃是洞门,被瀑布水帘遮住。又发现地上池中,散落不少碎晶钟乳,似刚斩断碎落不久;心中一动,忙同穿瀑而入。里面果是极整齐的大圆门,石质已是晶玉,料将到达,奇景灵区就在前面,心中大为惊喜。

那洞门竟有数十丈长短,二女还未飞完,便见前面越发光明。等到飞出,眼界立时大宽;原来那地方,正是丙洞后面广场,与前闻师父之言一般无二,只有过之。地质宛如整片晶玉,其高数十丈,广约十倍,钟乳更多。有的宛如天花宝盖,缨络流苏,自顶下垂;有的宛如玉榭琼林,仙云朵朵,灵芝九叶,自地突起。五光十色,照得满洞齐闪霞光,光怪陆离,气象万千。巧在有疏有密,并不聚在一处;地又广大,异态殊形,不可方物。

二女正赞:“这好地方,照着洞外钟乳断裂情景,怎会无人?”初见这等梦想不到之奇,正自徘徊指点,一路观赏过去;忽见前面由顶上悬个大片水晶彩幕,精光霞焕,耀眼生花,景更雄奇。

因前面钟乳林立,琼树高矗,近地一段三四丈全被遮住;二女方想走过,忽有人传声低语道:“你两姊妹休再前进!左数第七株芝形钟乳顶上藏有一个玉匣,外观不见,可守候在那里。如听雷声,速用飞剑朝上一扫,禁法便破。玉匣内有道书,暂不能开,可由原路退出。到离前洞不远的鸟形怪石之后,有一石缝,已被泥土堵塞,穿进里许,往左一拐,便是旸谷洞金庭旁边的丹琼室。入门之后,先用禁法封洞,自在里面用飞剑开玉匣;匣中道书,立时出现。共是上下两册、三十六页玉牒,你二人各分一册,务要记熟。”

“这时,有一怪人寻来,向你讨书;不问用什么方法,或软或硬,不可答话,只记你的。等到记住全文,那等十四张上一道灵符,便是制那怪人的道法。你们如法施为,准备定当,才和他说;如肯听命,令其降服,随同回到洞天庄,当助他免劫成道。否则,再待个把时辰,道书字迹已逐渐隐去;除求你二人傅授保护,他不久便遭劫难,势非降服不可。你再命他引路,仍在丙洞广场,晶幕台面寻路穿出,便可到达斗法之处的石洞外面。不过强敌甚多,你二人到后必须留意,暂时不可现身。等到时机,自有传声吩咐;再将空晓所赠法宝取出施为,便成功了。”

“还有那怪人,修炼千年,法力甚高;性虽暴烈,貌相凶丑,但极忠义。你只见他两手交胸下拜,便是甘心降顺,永无背叛,无须再加防范。我此时正将他绊住,先前还有四个觊觎他的人,多是修道之士;听他今日出世,灵威丈人所留素书副册,禁法快失灵效,闻风赶来。只有一个妖党已被我们除去,余人也自见面,谈得颇好。自知尚有难处,无此福缘;只请将来转行传授,现和我连成一起,正将怪人绊住,你们速即依言行事去罢。”

二女听出是五叔郝子美的口音,不禁大喜!忙寻到钟乳一看,果然形如灵芝,高约两丈;意态生动,晶光闪闪,作深紫色。顶上平垣,只有九根尺许长的晶须挺立,空无一物。

待不片刻,忽闻远远雷声,忙指飞剑齐顶面扫除。九点紫色星光闪处,晶须不见;当中现出一槽,中间放着一块两尺来长、宽约尺许、厚约三寸的青玉,水晶也似表里通明,内隐现朱文符篆。二女恐怪人赶回,忙即取出,向外飞遁;寻到所说之处,由一泥士闭塞的石缝中,穿通过去。

令贤心细,将那夹缝走完,仍用泥土行法堵塞。再寻到丹琼室中一看,乃是一间质如红玉的石洞,广只五丈;中有银床枕头、丹炉玉几之类,通体光洁,时闻果香。忙把入口封闭,就室中青玉案上,将玉匣放好;下拜通诚,求古仙人默佑。拜罢起身,见玉质坚两温润,知是宝玉;方恐毁损,那知剑光刚往上一落,“琤”的一声,玉便裂成上下两片。内中现出三十六叶玉牒,比只厚不了多少,面上并还附有一张绿柬。大意是说:

“此是灵威丈人所留素书副册,连同另外一部道书,均被汉仙人绿毛真人刘根得去。后来道成飞升,期前将另一部道书连同仙剑法宝,藏在包山寺后毛公坛下,留待守洞灵猿转世来取。素书副册原书,已早化去,真人特用玉牒抄录全文,加以批注;用仙法封禁,藏在钟乳之上,留赠有缘。得到的人,务须在两个时辰以内将它记全;否则出现不久,字迹全隐。”

“那怪人本是异类修成,为其天赋恶质,性却灵警非常;自知夙孽太重,早晚必遭惨劫,再三苦求真人解救。真人知他向道心诚,以前为恶,全出无心,非他本心所愿;意欲成全,故意坚执不允。怪人名叫昊角,本是天地戾气所钟,平日向善去恶,全出强制:苦求不允,眼看劫运将临,只剩了三日夜的生命,便应形神消灭,不由激怒,犯了一凶野天性,欲以全力拚命。被真人将他禁闭在丙洞一座钟乳结成的小峰洞内,略示玄机,留下几句偈话,便即离去。”

“自汉唐以来,虽有不少修士入居,为了仙法神妙,谁也看不出藏有怪人和那一部素书。昊角始而暴怒如狂,无奈身被困住,无法逃遁;后来人性渐退,想起难期早过,忽然省悟真人好意,便在里面虔修。最后些年更悟出芝顶藏有道书,如能得到,立可修成正果。去年禁法失效,走了出来,又发现真人所遗偈语;得知只有三日寿命,除非将书得到,用以御劫修为,离洞必死。偏生禁法威力绝大,休说取书,连想走进,都要受伤,只得耐心等候时机。不久书主人也必寻来,取书以后,可速记下,将来仙业有望……”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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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下)

蜀山剑侠新传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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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新传 8小结全文群丑悉歼霹雳火情联五友归舟同隐洞天庄(下)

二女看完大喜,重又拜谢。因知为时无多,便各分去一册,互相用心默记。好在字数不过七千余言,所有灵符古篆均有批注,极容易记。正在高兴,那知才记了不到一半,便听门外怒吼之声。回脸一看,正是一个怪人,生得大头扁脸,狮鼻掀唇,一张阔口,两排红牙;一双火眼直射红光,头扁平,披着满头录发。身材矮胖,手足暴露如箕,比常人大上三倍;通身作紫、红二色,貌相十分狞恶,山精海怪一样。

怪人上来先怒吼两声,因封闭禁法虽为所破,另外还有剑光阻隔,无法走进。见人看他,忽转笑容,向二女哀声求告:说他苦守千余年,好容易悟出玄机,熬到此书出现;不料被恶人跑来作梗,致被二女得去。此是刘真人深恩留赐,务望还他;或是三人同观,免得少时朱文隐去,终遭惨劫。休看生相凶丑,决不害人,彼此都是修道人,怎不**之美?

后见二女不睬,宝玲又多看了他两眼,只当听不懂他的话,又改别处方言。时而慷慨激昂,亢声高呼,有类燕赵悲歌之士;时而南蛮鴃舌,鸟语钩转,说得又急又快,一句也听不出来;时而又作吴侬软语,柔声娱耳。令贤全神贯注书上,还不怎样;宝玲天性好动,见禁法竟被冲破,只隔一层宝光,未免惊疑。为恐怪人路熟,改由别处破壁而入;一面将防身法宝放起,连人带书一齐笼罩,以防万一,不由多看了两眼。见怪人生相那等丑恶,却擅各地方言。别省的话倒还罢了,这一改作吴音,扭扭捏捏,神情越发丑怪,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知怪人诡计多端,更擅玄功变化,如非四壁均有仙法禁制,早由别处冲入。深知二女飞剑与心灵相合,此时看书,心已二用,再一分神,便可乘虚而入。

宝玲笑声未住,剑光微闪,眼前人影一晃,已被冲进。如非事前另有防备,法宝神妙,将书护住,已被夺去。二女见飞剑竟阻他不住,其势不能伤他,心中一惊,忙将飞剑招回,挡向宝光之外。怪人已发话道:“二位道友,你那飞剑法宝全都拦我不住,何苦作此恶人?你我同观此书,结一忘形之交,岂不也好?”

说时,令贤已将上册记熟,并还暗中温习了一遍,制服怪人之法也自通晓。只为宝玲还差一两页没记完,不敢疏忽;一面默记,一面将剑光逼住怪人,不令前进。挨到宝玲看完,将书对换,重又默记下册;惟恐万一遗漏,意欲彼此记熟全文,比较稳妥。

怪人见二女始终不理,少时朱文便隐,又隔着飞剑宝光,无法窥看;再说看它不全,也无用处,如何不急?当时变脸,厉声喝骂:“无知贱婢,好说不听,教你知道厉害!”怪人立时大怒,双爪一伸,便发出十股紫色火焰将二女围住,全洞立被火焰布满。

怪人厉声喝道:“无知贱婢,我禀丙火精气而生,此火与常火不同。无知贱婢再如执迷不悟,不消多时,纵令你有宝光护身,这座石洞也全被我烧熔,化为沸桨。再将地火引发,惹起浩劫,你也化为劫灰,休想活命!何况你那法宝飞剑并靠不住,早晚仍被炼化,悔之晚矣!”

二女见怪人所发烈火果是猛烈,身在宝光之内,暂时虽还无碍;不多一会,上下四外洞壁果自逐渐消熔。洞本玉质,吃火溶化,成了流质,宛如灵露飘空,琼瀑飞泻;晃眼之间,四壁固然消化不少,地面也下陷了丈许。只见玉涛沸涌,雪洒珠喷;紫色火光与二女防身宝光交相映照之下,越觉明霞射眼,丽景万千。二女已将上下两册换过,见势凶险,早用宝光,连人带玉案一齐护任,浮空而起。

令贤还想多默记上一两遍,再行出手;宝玲见怪人如此厉害,大好玉室仙府被他烧毁,不由有气。又见火势越猛,虽有宝光防护,未被侵入,身渐烤热难耐。侧顾令贤还在默记,恰好上册换到手后,己自记熟,制怪之法也在其内;更忍不往怒火,立即如法施为,手挽灵诀,往外一扬。一片青霞忽由宝光层内飞起,只闪得两闪,朝全洞怪火反兜过去。怪人见状大惊,急喊:“仙姑饶命。”飞身欲逃。

无如那青霞比电还急,光中更有千万缕银色光线交织如网,一下便将怪人网住;那紫色火焰也由大而小,逐渐往怪人身上逼去,成了一个火人。急得怪人在青霞笼罩之中,不住厉声惨嗥,哀求饶命。

二女不料仙法如此神妙,出手便将怪物制住,宽心大放。互一背诵,全都纪熟,越发高兴,便将法宝、飞剑收去。那道书玉册本摊桌上,令贤看出怪人一面哀声求告,一面目注道书,似在偷听自己背诵。笑道:“无知妖孽,你那鬼心思我已防到。此书与你有关,最重要的两张乃是一道灵符、几句偈语。休说我二人只是相对默记,不曾出口,听去无用;即便被你偷听了去,你不会太清仙法,也无用处。只等你那天赋毒焰被青霞炼化,便难逃一死了。”

怪人闻言,越发惊惶,不住哭喊。眼看身外紫焰,只剩四五寸高,快要消灭,周身全被青霞银网里紧;一任精通玄功变化,无法逃遁。正怒瞪着一双凶睛,注定案上道书。

宝玲见他口中哀告,满面悲忿之容,不时咬牙切齿,知他凶心犹在,怨毒已深。戟指骂道:“你大劫将临,便我放你出去,你那本身毒火最犯天忌,再经多年禁闭,人力反应越发强烈。一见日光,如磁引针;立将太阳真火引发,本身固也受池鱼之殃。此是你昔年赋性凶横,明明遇见真仙,可以求他解救,偏不服输,才有今日。就这样,刘真人仍念你虽是天上恶物,修为不易,平日颇知向上,不肯诛戮,将你紧闭本洞多年。”

“本意留此一线生机,将应劫之口移在千余年后,满拟多年静修,必能悟出以水济火、反虚入浑的玄门无上的妙谛。将本身的毒焰凝炼,化为真火,生出坎离妙用;既免天劫,还可成道。不料禀性难移,全未悔祸;照你几时心情,就能幸免大难,以后有人对有稍有违犯,仍要立肆凶毒。如不杀你,又留后患,断断宽容不得!”

话未说完,一片霞光闪过,玉册朱文忽全隐去。怪人似知绝望,突犯野性,间身毛发皆张,凶睛合瞪;重又咬牙切齿咒骂起来。二女也不理他,各自谈笑着说,得此仙府秘笈,福缘不浅;与将来同享仙福之乐,得意非常。怪人先是越看越气愤,到了后来,身外紫焰被青霞炼剩薄薄一层,厚只寸许。一想咒骂无用,敌人软硬不吃,生望已绝,越想越伤心,不禁痛哭起来。

二女原受仙人指教,故意如此。先听怪人厉声咒骂,宛如虎啸龙吟,猛恶已极;后来由骂变哭,开头声尚悲壮洪厉,渐渐越哭越伤心,声调也变成凄苦悲鸣,闻之心恻。知到时候,令贤心软,忍不住笑问道:“我知你此身受干天太乙青罡真气化炼,周身痛苦,如被百刑;但是非此不能除害,我便见你可怜,也无用处。”

人当万分绝望之余,大部心生希冀,何况怪人昊角修炼近两千年,何等灵慧机警。闻言立时省悟,惊喜交集。在红光中强挣着跪下求告道:“小畜虽禀天地间凶煞之气而生,但自修成以来,自知禀赋太恶,往往无心害人;由此隐迹山海之中,多年不曾出世。后来炼就神通,将这原来形体隐去,出山修积,意图将功折罪。”

“后遇毛公真人刘根。我知是位仙人,求其渡化,收归门下。真人坚执不允,我不合心中怀愤,往盗他洞中灵丹,误伤守洞苍白二灵猿。因我行事太狠,致被真人擒住,困禁在此。小畜盗丹时,原以自身大劫将临,仅有两三日寿命,只将内丹元胎炼成,一见太阳真人,立被引发,惹出祸事;如若不炼,千年功力,又付流水。势迫两难,更恐伤害生灵,才行此下策。”

“被擒以后,曾向真人哭求了七日夜,真人方始说出芝顶藏书之事。不久真人飞升,曾留有几句偈语。只为小畜性傲,虽然悟出几分玄机,终因不为人下,只想一边——认为这书一到手,立可脱劫成道;那后两句偈语所说,洞天随隐、琼岛同栖之言,竟未仔细推详。以为前段偈语所说恩主,似指真人醒后见书,被人盗去;一时无知,便追了来,几惹杀身之祸。”

“适听仙姑说起“洞天庄”三字,正与真人偈语相合;又想起小畜丹元早已炼成,只为本身所发毒焰太强,一见日光,便遭天火焚身之惨。本来早该遭劫,刘真人如是恶意,或恐遗祸生灵,当时杀我,并非难事,何必禁闭多年?便是守书一层,小畜本身虽难行动,法力尚在。中间也曾有人生心来此搜寻,有的还在洞中修炼多年,方始离去;或就洞中尸解,小畜始终守定誓言,来人只是清修之士,从不侵犯。如若妄想盗书,本身又是左道妖邪,决不容他活命。”

“这多年身受也极艰苦,如何事完,便听来人加害,不先指点,又留偈语作甚?小畜天生神目,来人一举一动,全能看出,不等近前,早有准备。今日二位仙姑来时,恰直干三百年一大的睡眠,昏昏若死;封洞禁法也恰在此时失效,事情那有如此巧法?分明真人所说恩主,就是二位仙姑无疑。小畜现知悔悟,望乞大发慈悲,念在小畜心坚志苦,修为不易,深恩成全,加以宽恕。情愿拜在仙姑门下,永为奴仆,感恩不尽。”

说时,怪人已被宝光炼得力竭声嘶,周身抖颤,痛苦非常。

令贤知他真心降服,不忍使其失望。禁法虽然未到撤时,欲使安心,笑问:“你既甘心降服,此后我二人,不论什么事言出必行,不许违背,更不许再犯野性伤人,你能应吗?”怪人忙答:“此是小畜昔年梦想难求之事,如何不允?”令贤含笑点头,将手一指,宝光越发加强。

怪人满拟令贤较好说话,已然应允,出困在即;谁知宝光加强,真火内烧,周身如在洪炉之中。眼看自焚,不禁情急,哀声惨嗥:“仙姑既允放我,为何还要施威?小畜护身光焰一被炼尽,纵不形神皆减,也化劫灰了。”

宝玲喝道:“你不吃这苦,怎能本身真火凝炼归一,化去毒质?”说罢,将手一扬,霹雳一声,火散光消,怪人已跪伏在地;虽仍混身抖颤,满险均是喜容。

原来怪人身外紫焰已被青霞炼剩薄薄一层,眼看化尽;通身灵火奇热如焚,痛苦万分。心下正惊惶悲愤,忽听一声雷震,紫焰炼尽,青霞也自消散,周身火热顿止。平日苦心盼望,欲令凝炼,用时能随心意运用,不令毒焰喷射的一粒内丹元胎,居然如愿,成了一粒不发火焰的宝珠,所有天赋邪毒之气一齐去净。照此情势,非但大劫可以避免,更有成道之望。

料知二女受了仙人指点,特为救他而来,不由喜出望外,感恩刺骨。先受伤痛都顾不得运用玄功使其复原,慌不迭跪伏在地,口呼:“二位恩主,小畜今日大梦初觉,幸免天劫,全出恩赐。从此死心塌地,永随恩主;如有二心,甘遭万劫。”

令贤见他只顾感恩禀告,痛尤未消,笑道:“我知你天性忠义,一经降顺,百死不二;但你还有一次难关,始能将原来恶形丑态化去,变成一个美貌少女。此事须随我们回转洞天庄后,由各位师祖相助始能成功。此时各位师祖正在莫厘峰旁毒龙谷内与妖人斗法。我二人也不要你作什奴仆、照刘真人仙示,你因身具坎离妙用,赋有畸形,外表丑怪,虽似男身,实是女体;只等外壳脱去,立是一个好女子—我二人收你做个徒弟便了。”

宝玲也说:“你可养息一会,稍为复原,同去毒龙谷中应敌。你那名字不甚好听,可用谐音,颠倒过来,以名为姓,叫作葛浩如何?”怪人已乘说话之际,运用玄功止住疡痛。闻言越喜,膝行向前,拉着二女衣角亲热,口称:“恩师,弟子遵命。”由此怪人便叫葛浩。不提。

二女见他复原得这么快,知其神通广大,也是喜极,各伸玉手抚弄他头上长毛,笑说:“徒儿起来。只要从此向道坚诚,努力修炼,仙业定必有望。一回洞天庄,便不似这等丑怪了。”

葛浩起身笑答:“恩师如嫌弟子丑陋,弟子能变美女。只是被困千余年,未见生人,没有样子模仿;只好拿二位恩师做蓝木,每人学上一半,恩师可怪弟子无礼吗?”

二女见他形貌那样丑怪,此时说话,却竭力摹仿自己口音,语声娇柔,已觉好笑。闻言方答:“这样才好,谁来怪你。”葛浩笑答:“那么弟子就放肆了。”说罢,就地一滚,一片烟光闪过,纵身而起。二女一看,果变成了一个美貌少女。

二女身材虽差不多高,但是宝玲容貌较丰,与令贤有环燕之别;容貌不甚相同,衣服也是一青一黄。葛浩变得又像令贤,又像宝玲,各有几分神似;这还不说,因衣色不一样,葛浩衣服也是半青半黄。二女子见她变得和自己一样美丽神态,又是那么天真,想起先前怪相,忍不住哈哈大笑。

宝玲笑骂道:“你这淘气徒弟,不会把衣服变成青色,再加上一件黄半臂,不都有了吗?半边黄,半边青,成什么样子?”葛浩笑道:“二位恩师都是一样,我想这样匀称一些。既不好看,我再变过。”说罢,又是一片烟光闪过,果照所说变出。因是幻象,衣质非绢非纨,宛如天孙云锦,光艳夺目,人又变得那么美艳娇柔,分明桂殿仙娃下临凡世,好看已极。二女自更喜爱,便令引路,同往战场赶去。

路上宝玲对葛浩说道:“我二人各有制胜之宝,出时先隐身形,待机而发。你可随在一旁,如遇逃走的妖邪,任你诛杀,不可放过。此与常人不同,决不见怪。”令贤因葛浩初收,是否野性退尽还不知道,如何纵令多启杀机?方觉宝玲失言,葛浩已先笑道:“弟子现觉以前凶野之性已然退尽,再想起自身经历,以为左道妖邪虽然可恶,内中也许有不得已处,但非极恶穷凶,不妨许其自新。恩师以为如何?”宝玲原是随口而出,见令贤看她,也觉失言,闻言同声赞好。

师徒三人边说边往前飞,不觉经过丙洞广场,由大片晶幕之后穿出。前面现出一条甬路,甚是曲折,沿途还有几处灵奇洞室,忙于应援,无心观赏。飞了一会,洞径越暗,地势更低,只比来路高大得多。下面尽是水,原来通往毒龙谷一带竟是水洞,并分上下两层。快到以前,葛浩将二女唤住,低声说道:“前行两里有一缺口,飞上危崖,便是旱洞出口,弟子已闻双方争杀之声。此洞本是恶蛟窟穴,弟子久想除它,无如身受仙法禁制,不能行动,两次诱往中洞,均被滑脱。只未一次,将它未成形的内丹化去,免去一场水灾。先还听它怒吼,恐其早晚必发蛟水,常在担心。上月忽被一位道长由毒龙谷那面追来,逃到晶幕前面杀死,连蛟尸也被化去。弟子见他法力颇高,形迹可疑,恐对道书生心。正戒备间,忽朝弟子藏身所在骂了几句,说弟子孽畜无知,活该要多受罪,到时能免天劫,已是万幸,张牙舞爪作甚?弟子这时本已发动毒火,闻言激怒,正要喷出,不料他说完之后,人便飞走。弟子疑他早晚必来盗书,日夜提防,不料反是恩师来援弟子出困。我见矮仙长所用遁光和恩师一样,可是一路的吗?”宝玲道:“那也许是我郝五叔父,今日之事也由他而起。”说时,忽听雷声轰隆大震,由洞口外远远传来。葛浩忙道:“这里离出口只四五里,还有一段洞径,十分曲折,请恩师隐了身形再上吧。”

二女因本门隐形法神妙,恐葛浩分开,看不出来,便合在一起,一同隐身,往上飞去。接连儿个转折,便见前面现出一个大洞。还未出口,便见外面宝光飞剑电舞龙飞,连珠霹雳之声震得天惊地动。知道双方斗法甚急,惟恐误事,忙同飞出。见外面乃是深谷中一个盆地,四面均是峰崖环绕。敌我双方分立在左右两座小峰之上斗法正急,内有几个并还飞身高空,各用飞剑、法宝恶斗,相持不下,急切间,也分不出谁胜谁败。二女知道来得正是时候,并未误事,正要往右面高峰上飞去,令贤忽见前生慈母苏筠隐形飞来。多年未见,劫后重逢,不禁悲喜交集,热泪交流,慌不迭迎上前去。苏筠把手一摇,已经飞到洞口,宝玲忙率葛浩跪拜。令贤喊得一声:“娘呀!”早扑上前去,给苏筠一把搂住,传声说道:“乖儿快莫这样。目前双方斗法,正在紧要关头,你没有见我隐形飞来吗?敌人邪法颇高,一被警觉,便要惹厌。现还不到你们动手的时候呢。”话未说完,一蓬冷森森的碧光已似暴雨一般当头打到。二女正要抵御,葛浩一声清叱,张口一喷,一团紫光突飞出去,迎风暴长,碧光挨着,便即消灭。原来左面峰上妖人颇有能手,内中一个正斗之间,发现苏筠身形忽隐,知有缘故,又疑是在暗用仙法还攻,本在留神查听,一听洞口有人低语之声,立发妖光射来,不料正遇克星,将邪法破去。这原是瞬息间事。葛浩虽然出声对敌,并未现形。两下里才一接触,苏筠知道还未到时候,忙喝:“快走!”扬手一片金光,护住三人,隐身往上面崖顶飞去。葛浩火珠也已收转,身才立定。左峰上面妖人瞥见大团紫色焰光突由洞口飞出,只闪得一闪,便将妖箭破去,不禁急怒交加,二次忙取法宝施为。四人前立洞口,已被一蓬碧色火弹炸成碎粒,二十来丈一片危崖正倒下来,激得下面潭水飞涌如山,响震山谷,半晌不绝。

葛浩自觉冒失,正向苏筠母女告罪。苏筠笑道:“此事怎能怪你?我因不到时候,尚有强敌未来,还有话说,故令暂缓。你便是丙洞灵芝峰内禁闭的吴角吗?居然生得如此灵秀。此时崖顶已用法力禁制,敌人不能查听,但说无妨。”宝玲先笑道:“大伯娘,你当她真好看吗?丑怪得出奇,是故意变成这个样子讨人喜欢。”令贤随将前事一说。苏筠见葛浩面有愧色,便对二女正色说道:“此女虽然异类修成,也有两三千年功力。如今归你俩门下,自来师严而道尊,以后不宜这样嬉笑。”

二女连忙认过。随问斗法之事,才知对方的四个为首妖人,乃是华山、五台两派余孽。起因由于内中一个叫火禽尊者赵冲的妖道,在洞庭西山强摄民女,藏往毒龙谷山洞以内。赵冲不知当地与林屋洞相通,只将毒蛟收服,意图久居。这日水晶子郝子美因邻湖民女常被妖风摄去,知有妖人作祟,跟踪搜寻。正值妖道由木读镇上摄了两名妇女回山淫乐,恰被撞见,暗中尾随到了毒龙谷,双方斗法。妖人炼就孽火妖禽,口喷毒焰,邪法颇高,郝子美夫妻几乎敌他不住。齐良之妻苏筠,忽持前生至宝飞来助战,三人合力夹攻,妖道受伤逃去。由此循环报复,越引越多。最后定下约会,在当地斗法,决一胜负。起初妖道还不知敌人乃是峨眉门下,气焰甚盛,后才访出底细,已成骑虎之势。没奈何,一面多约妖党相助,一面准备逃路。五友早奉师命,留意这伙余孽,遇上必须斩草除根,免为世人留害。无如敌党中颇有几个能手,本门师长和几位先进同门又都功行完满,仙业将成,勤于修为,不能出山相助,事情又须缜密。为此表面示弱,由郝子美夫妻同了苏筠三人出头,明知有人窥探,故作骄敌,不以为意。其实清苕等早已得信,有了准备。期前子美更乘妖道不敢回山,将洞中隐藏的一条毒蛟追往内洞晶幕前杀死。又奉神驼乙休仙示,得知丙洞灵芝峰下有汉仙人刘根禁闭的怪人吴角,连同所藏道书,到日也要出世,应为令贤、宝玲二女所有。于是前往查探,向吴角说了几句,便将蛟尸运走。当日前往洞中等候二女,不料有两散仙和一妖党得信赶来,欲往盗书。先是言语失和,双方动手,郝子美将妖人杀死,战胜了两位散仙,双方并成了朋友。子美告以真人道书留赐二女,内有火精吴角防守此书。二散仙深知吴角厉害,中止前念,只请将来借书一观,或由二女摘要传授。子美应诺。跟着二女发现前洞隐藏的一个左道妖人为人所杀,由瀑布中寻入丙洞。子美授完机宜,立和二散仙由水洞飞往毒龙谷。刚一出洞,清苕夫妇同了浦文珠、王蕴华、齐良、彭勃、孙同康、孙毓桐和自己的爱妻,也相继到了。谈了不多一会,忽听破空之声又劲又疾,十来道青黄灰白的异派中遁光,已经横空穿云而来,同向谷中飞坠。当地恰有两座对立的高峰,都似朵云飞涌,上丰下锐,相去约有七八十丈。于是各据一座峰头,由为首四妖人先出,上来各用飞剑法宝单独相对。无如彭勃和清茗夫妻法力甚高,斗不多时,和三人交手的全都送了性命。妖党也陆续来了多人,均是能手,内有两个蛮僧邪法更高。正布魔阵,二女忽同新收门人葛浩飞出。本门隐形法一望即知,清苕恐二女冒失行事,忙令苏筠前来阻止,令缓上前,静听号令发难。不料微一疏忽,被内一妖人警觉,几被看破。

苏筠等四人刚把话说完,邪法已经发动。二蛮僧手掐诀印,朝前一扬,一声雷震,突有三十六个手持长剑幡幢,高达一丈五六,相貌狰狞的神将,已在空中出现。脚下各踏着一朵血也似红的莲花,将手中长幡一摆,立有万道红光,千重黄雾,将众人一齐笼罩在内。众人认出此是蛮僧所炼三十六相神魔,知道厉害。孙次娴忙将大乙金鳞舟放出,招呼众人速聚一处,将身护住,再破邪法除害。苏筠母女师徒四人应声飞去,聚在一起,这时蛮僧魔阵已然发挥全力,在三十六面魔幡招展之下,已成了一片血山火海。最厉害的是神魔手中长剑,各射出大股碧萤一般的妖火,纷纷爆炸,猛烈异常。太乙金鳞舟已化成一条梭形金舟,众人藏身其内,各用法宝、飞剑,由两幡侧光小门内飞出对敌,各自相持不下。此宝原是妙一夫人所赐仙府奇珍,比昔年南海玄龟殿易周夫妻赐与乃孙易鼎、易震的九天十地辟魔神梭还要厉害得多。众人又有好些至宝仙剑,只在舟中施展威力,往来冲突,也无败理。清苕因奉师长密令,说这伙妖孽淫凶狠毒,无恶不作,如能除去,实是一件大功德,意欲乘机一网打尽。又因蛮僧所炼三十六相神魔,与昔年云南二恶同一传授,如不就此除去,不知要害多少生灵,逃走一个,便留隐患。如仗法宝、飞剑之力将其击退,非不可能,但蛮僧刁狡,见势不佳,保不住弃众逃走,再要除他,便极艰难,为此不肯发挥全力。于是假装被那血光滞住,不能脱身,暗中却各用法宝、飞剑、太乙神雷联合夹攻,使其小受损害,因此激怒。

蛮僧原知峨眉派的厉害,上来也颇慎重,表面发狂喝骂,心实情虚。及至金鳞舟出现,看出敌人法宝威力,越发骇异。本来首鼠两端,想起云南二恶那么高法力,便因不知进退,致惹杀身之祸,暗自惊疑,要想相机行事,稍觉不妙,便作抽身之计。后见敌人藏身金舟以内,虽然一个未伤,神雷宝光也颇强烈,但似被困阵中,不能随意移动。自觉近来魔法越高,有些得意。不料敌人金舟内忽射出两道金、红色的宝光,才一出现,便合在一起,长虹电射,不朝四外魔光血焰扫荡,竟然迎面射来,来势特急,骤出不意。旁立妖党和蛮僧的爱徒两人因知魔阵厉害,又曾奉命不许动手,由他一人上前。谁知敌人法宝这等厉害,精虹到处,不及逃避,蛮僧两爱徒和另一妖人首当其冲,立被裹住。同时后面又是一道铲形青光飞到,只闪得两闪,三妖人同时惨死。蛮僧本人和众妖党也差点没有波及,吓得纷纷逃遁,一阵大乱。

蛮僧不知孙同康夫妻暗受清苕指教,特将双镜合璧,连同太乙分光铲猛飞出去,故意杀上几个妖党,激发敌人怒火。蛮僧一时大意,忘了敌人就在对面峰头,以为对方自保不暇,无力还攻,不曾倒转方位,致被敌人乘虚猛击。等到警觉行法,挪移中宫主位,爱徒及同党三人已遭惨杀,并还闹了一个手忙脚乱,本身也几乎受伤。想起方才所说大话,实在难堪,不由怒火上攻,激发凶野天性。又见敌人虽然侥幸伤了三人,因阵法已然倒转,宝光尽管上下飞射,已经不能再伤人,金舟始终未见移动。阵中魔火血焰却被敌人宝光、神雷频频冲散,虽然随灭随生,蛮僧本身元气也受不少损耗,又是痛惜,又是恨极。暗忖:“这几个敌人只是法宝厉害,功力却不高。反正成仇,爱徒已为所杀。这类魔光血焰连那神魔均与本身之灵息息相关。与其持久损耗,不如施展全力,猛下毒手,既可报仇,还可将这些仙府奇珍夺为己有。”贪心一动,蛮僧更不再计利害,厉声怒喝:“狗男女伤我徒儿,今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随将舌尖咬破,朝外一喷,化为三十六股血光,朝众神魔飞去。神魔张口接住,凶威立时大盛,同声怒吼,各将手中幡、剑一扬,带着大片魔光血焰,朝众人猛扑上去。蛮僧紧跟着回手一放,烈火袈裟上面所佩一枚金环,连同一柄月牙形戒刀同时飞起,化为一团红光,日轮也似带着一道形如新月的寒碧光华,朝空飞起。

清苕知这两件均是魔教中至宝,厉害非常,又与蛮僧性命相连,如能破去,蛮僧必死无疑,神魔却难全灭。正想令令贤、宝玲下手,忽听极紧急的破空之声由远而近。心想:“妖党已全到场,只差一人未来,但与此人路数不对,怎会有此破空之声?”疑有别的强敌寻来。猛又听遥空中传来极凄厉的异啸,杂以阴风怒号鬼哭之声,知道未一个强敌也将到达,忙命众人戒备。话刚出口,一道紫光中现出一个猿臂蜂腰,英姿勃勃的美少年,突然自空飞堕,扬手先是一蓬黄色光网飞起,晃眼展布。阵中已被魔光血焰布满,本看不出阵外景物,那光网却强烈异常,笼罩在外,宛如一个其大无比的黄晶罩子,将全阵一齐扣住,精芒若电,照得里外通明。干重魔火血焰全都减色,现出空隙。仿佛一团团似火非火的暗赤焰影,在阵中飘动,与先前一色深红迥不相同。少年也已飞降,众人认出来人正是水仙夫妇的情敌茹黄沙,虽然来意难定,照此行事,分明魔阵已被制住。正要询问,对面敌党已然迎上前去。

原来蛮僧正在得意洋洋,想施毒手,不料有人飞来,一到使用法宝,连敌带我一齐罩住。当时魔焰无光,凶威大灭,疑是对头,不由大怒,忙指空中日月刀环,待要迎敌。忽听为首同党大声喝道:“此是茹道友,不是外人,待我问来。”同时为首三妖人已迎上前去。茹黄沙不等开口,便把长眉一扬,笑问道:“你们将我约来,可知我向不无的放矢,可有什么酬谢么?”三妖人虽知此人不好说话,总想邪正不能并立,必能同仇敌忾,法力又高,如能得他为助,比约别人更操必胜。嗣听往约的人归报,说他未置可否,面有笑容,以为此人向来难测,照此神情,许蒙相助。斗了这半日,连另约的一个能手全未到来,妖人心想:“敌人已被魔阵困住,这两人只来一个,立可成功。”忽然飞到,还在惊喜,不料上来先把敌我一齐用法宝罩住。虽觉此人过于狂做,仍认定是自己一党,惟恐蛮僧不识,引起误会,连忙迎上前去。一听口气不善,但义不敢触怒,只得忍气吞声,强笑答道:“峨眉鼠辈专与我们为难,深知道友仗义,为此求助。敌人所用法宝多是仙府奇珍,如能成功,任凭道友随意选用如何?”茹黄沙哈哈笑道:“自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虽是你们仇敌,与我何干?只说将我请来,必知我的惯例。谁知巧使利用,由我出力,成功以后,再略分润两件赃物。你们倒想得好,可惜我向不受人愚弄,峨眉无仇,不犯树敌。不过我照例不肯空手回去,你们既未备有谢礼,且将这日月刀环和三十六相神魔借我作一押头。我倒看看狗头横眉竖目,意欲如何?”

说时蛮僧早看出对方词色强横,心中气愤,只碍着主人不便发作。闻言大怒,未及施为,不料对方动作神速,出人意表,话未说完,扬手一指,那紧扣魔阵外面的黄色光网连闪两闪,所有阵中魔光血焰和那神魔刀环,竟似遇见克星,被一种极大力量吸住,随同茹黄沙一起腾空直上。妙的是敌人法宝一件也未吸去,天色也重返清明,敌势大盛。为首三妖人闻言也是情急暴怒,正待翻脸,魔阵已被收走,敌人又复夹攻而来,急切间无计可施,只得各以全力抵御。蛮僧因与神魔心灵相合,更是情急万分,见此情势,心胆皆寒,将手一指,飞起一朵血焰青莲,腾身其上,意欲追去拼命。做梦也没有想到对头自知孽重,数限将终,特意赶来为清苕等除此一害,借报不杀之恩,并使自己先期兵解,胸中早有成竹,拼舍一件法宝,与之同尽。蛮僧刚一追赶,忽听茹黄沙哈哈大笑道:“狗蛮僧,你比我造孽更多,今日运数已终,休想活命!”随听遥空中厉声由远而近,有人接口大喝道:“只怕未必!”声到人到,来势神速已极。几方动作都快得出奇,这原是同时发生的瞬息间事,共总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

蛮僧瞥见空中光网逐渐缩小,神魔血影由浓而淡,晃眼成了数十条大仅尺许的碧影,在光网中左冲右突,跳荡不停,心神随同震悸起来,只那刀环尚是原样。情知此举关系存亡,除用这日月刀环将敌网震破,或能保得一命,否则休说神魔消灭,受害甚大,再被对头擒去,更是日受炼魂惨痛,永无出头之日。情急拼命之下,蛮僧以为刀环乃师传性命相连之宝,敌人虽然收去,尚未显出凶兆,立意死中求活。于是暗使邪法,还未追近,扬手先发出一个诀印,网中刀环光华骤转强烈,神魔鬼影却是越淡。惊惧亡魂中哪知厉害,闻得遥空异声,大片黑影急如狂潮,中杂阴风鬼啸之声,铺天盖地而来。存亡关头,未及查看,魔法已然发动,于是上了大当。蛮僧见刀环未受敌制,魔光暴长,方觉有望,猛瞥见光网中现出两团豆大黑影,投向日月两光之中。才一接触,突发奇光,由黑转红,变为银色,电也似急,倏地爆炸。同时外层光网猛然往里一收,两下一凑,只听极清脆叭的一声巨震,连光带网中魔影刀环全数消灭。蛮僧看出不妙,却因势大猛急,连念头都不及转,心灵刚一大震,一点亮若银电的寒星已是当头打到,当时全身炸裂。众人飞剑追上一绞,形神皆灭。

另一面,异声黑影中的妖人也已飞来,厉声大喝:“狗贼卖友求荣,讨好敌人,今日教你知我厉害!”说时迟,那时快,一片黑色妖光中现出一条形如白骨的鬼影,已猛朝前飞来。茹黄沙大笑道:“无知恶鬼,你今日和我一样难逃定数,凶狂何用?”随说,扬手便是一团团的碗大黄光朝鬼影打去。那鬼影甚是厉害,黄光打到身上,当时爆炸,黑烟略散,晃眼聚拢,稍微停顿,又猛扑上来。茹黄沙也不理他,一面把手中戊土神雷一连串向上打去,暂阻来势;一面往众人立处飞落,见面笑道:“我今日数限将终,李道友功力最深,赐我一剑如何?”清苕看出他舍命相助,欲求兵解之意。黑影中恶鬼乃新来强敌,所炼白骨呼魂邪法狠毒无比,势疾若电,只一上身,便如影随形,附骨之疽,死活随着妖人心意,受尽苦痛,元神必保不住。又见当空已被大片黑影笼罩,知妖人恨极茹黄沙,性又骄狂自恃,欲为蛮僧报仇之后,再以全力发难。一面忙用传声暗告令贤、宝玲,带了葛浩准备下手;一面笑答:“道友既欲转世重修,敢不遵命,请自留意。”说完,手指处,刚把飞剑放出,茹黄沙见剑光来势甚慢,迫不及待,猛一回手,将所剩数十粒戊土神雷一齐朝空打去,人便迎着剑光飞来,当时尸横就地。清苕见他元神离休飞起,恐其不易冲出妖幔之外,忙喝:“道友快到这里来,少时再走不迟。”随说,一片金霞将茹黄沙元神护住,接往金鳞舟内。本惫邪法厉害,恐其受伤,哪知戊上神雷威力甚大,又是数十粒连珠齐发,那白骨鬼影竟被震散,连珠霹雳声中,满天空都是黄色雷火横飞爆炸。一时黄尘高涌,烟光乱爆,宛如暴雨上下激射,高出重霄,当头黑影竞被冲破一个大洞。他才知茹黄沙原有准备,多此一举。

齐、孙、葛三女本定自空发难,无奈当头黑影布满,正想不出如何上去,一见黑影冲破一洞,立时乘机往上飞去。众人见三女离开金鳞舟,想拦无及,正代担心,三女胆大机智,已然隐身飞出重围,黑影也由分而合。恶鬼似知众人防身宝光强烈,不敢硬拼,忽然隐去。黑影中立有一个满头白发,形似骷髅,身穿麻衣,背插麻幡,手执一技丧门剑的妖人自空飞降。对阵妖党好似绝处逢生,齐现喜容,同喊何真人,迎上前去。妖人乃妖尸谷辰的师弟白骨真人何巨,虽还不如谷辰善于玄功变化,邪法却极厉害,所炼恶鬼呼魂大法尤为狠毒。见众妖党欢迎礼拜,口喝:“你们速退一旁。”扬手先是一片惨白的妖光,将众妖党罩住。

这时众人因想一举成功,法宝多半收回,装作退守,只将几口飞剑对敌。妖人一现,孙毓桐见此丑怪模样,气他不过,忙把双镜合壁飞出手去。何巨己把话说完,瞥见七八道剑光舍了众妖党,朝他夹攻,又见两道精虹联合飞来。看出厉害,身形一闪,忽化为十来个同样妖人,各在一片灰臼妖光笼罩之下时隐时现,出没无常,身后妖幡各冒起一个恶鬼影子,晃眼加大,一个个相貌狰狞,各伸出两条长大鬼手向下乱抓,空中妖光邪法立似天塌一般,往下压来。孙毓桐宝镜光华虽然强烈,然而只挡住一面,觉着压力大得出奇。四围的烟雾宛如实质海水一般,由两侧压将过来,太乙金鳞舟立被滞住。数十百条鬼手交织如梭,网一般密层层缠绕金舟之外。尽管那么强烈的宝光,妖人依然厉声惨嗥,前仆后继,一点也不害怕,并且越聚越多,绑也越紧。金鳞舟乍看好似不能移动,众人俱都着起急来。惟独清苕夫妇与彭勃微笑不语,只令众人谨守舟中,不要探头向外。孙氏夫妇也缩退回来,悄问清茗:“邪法如此厉害,令贤姊妹能够一举成功么?”清苕点头笑道:“这邪法还不算凶,还有一个强敌三影神君康环,更是难斗,如不就此除去,又留隐患。我已传声二侄女听命行事。这厮不但邪法甚高,人更刁狡,也许此时已到,正在闹鬼都说不定。否则太乙金鳞舟乃本门镇山之宝,如非要想一网打尽,早就发挥威力,何待此时?”彭勃忽然惊喜道:“这厮来了,我们且缓下手,看他到底有何本领。”

话未说完,忽听声如狼嗥似的一声长笑,对面妖阵中忽然飞来一个美少年,双手各指一道深黄、暗紫色的光华,宛如千万繁星连成一股,闪变不停。一到,朝金舟看了看,笑道:“何师弟你休大意,此是峨眉镇山之宝,岂是你所能制?连我还不一定就能成功。敌人久战不退,必有原因,莫要中了他的诡计。待我上前试他一下,如不成功,等我法宝炼成,寻他算账,一样报仇,无须急此一时。趁早随我回山,免得上当。”说完,手指处,两道星光长虹也似忽然化作两圈,将金舟束定。少年正是三影神君康环,见星光将金舟束定,尽管金光乱爆,雷火群飞,仍似有些不信,正在东张西望。彭勃深知妖人淫凶狠毒,仗着炼就身外化身,屡受诸先进同门围攻,均被逃脱,看出他满脸惊疑,心意不定,勃然大怒。也没和众人说,突将师传至宝戮魂针由金光小门内发将出去。只听“呱”的一声厉啸,康环身后忽现出三条人影,妖光变灭之间,似已受伤。不知怎的,反倒高兴起来,一面飞起一道尺许长的碧光将飞针敌住,一面张口一喷,两道环形星光突然加盛,渐渐带了金舟离地飞起。清苕见是时候了,立即传声空中三女,令即施为。

原来康环多疑善诈,认出金鳞舟是峨眉至宝,一见那么容易就被星光束住,先还不信。后见彭勃发针伤他,又见那舟停在对面举头不动,误以为敌人初得此宝,功力尚差,不知发挥它的威力妙用。自恃邪法神通,妄想连人带宝摄回山去。于是试用全力,将那两道星光紧束金舟,往上一提。虽觉沉重非常,但是敌人势绌,居然摄离地面两三丈。康环以为有望,正在高喊:“师弟助我一臂!”猛瞥见当空有一团具有七色宝气,形如日轮的金光异彩突然出现,厉声大喝:“师弟留意!”随说人早飞起。同时叭的一声清脆之音,日轮倏地爆散,化为满天彩丝,中杂无数火星,火山崩堕一般往下压来,全阵立被笼罩在内。跟着那无量数的火星纷纷爆炸,互相激荡。当时红云干丈,烈焰腾空,满天火星密如骤雨,交相激射。众人也同驾金舟往上飞起,上下会合,声势猛烈,震耳欲聋。众妖人怎禁得住,吃那火星当头罩下,连人带宝光一齐裹住,被火星震得形神皆灭。只康、何二妖人各在妖光护身之下冲烟冒火,破空直上。

何巨正往上飞,忽见火海中飞来一个少女,不知那是葛浩,因见对方空着双手,无什宝光防身,惊慌逃命中,妄想就势摄回山去,手一扬飞出数十条黑影。葛浩原因令贤、宝玲在归元幡防护之下,专心一意对付康环,瞥见另一妖人在一片浓厚的灰白妖光护身之下破空飞遁,满天火星飞射中,妖光虽然逐渐消灭,减去好些,仍在向前飞遁,恐被逃脱,身形一闪,拦住妖人去路。葛浩正要发难,一见妖人下手,把口一张,大股紫焰激射出去。何巨方觉厉害,紫焰已将身外妖光冲破。何巨本来全身已被火星彩丝裹住,已难挣脱,哪禁得起这类内丹纯阴之火,当时吓得亡魂皆冒,只惨嗥得一声,先被紫焰迎头一罩,全身立被烧成枯炭,火星往上一合,连烟也没有冒起一丝,便已消灭。

葛浩除了妖人,瞥见康环原身已经伏诛,化为三条黑影,正分三面,电也似急,各在黄、紫二色妖光笼罩之下冲烟冒火,分头飞驰。一条被金鳞舟冲散,再吃火星一裹,首先消灭。一条在火海中正往前冲,迎头遇见一团天星球所化日轮罩向身上,叭的一声,炸成粉碎。另一条星光较稀,已决冲出重围,令贤、宝玲二女在归元幡下发放天星球,瞥见黑影飞来,正迎上前拦住去路。葛浩知那天星球乃灵空仙界陨星炼成,星星之火具有极大威力。师父虽有归元幡,隔远尚可,相隔一近,便禁不住那猛烈的威势。身是火精,却非所惧,仗着飞遁神速,忙即追去。快要到达,瞥见师父幡后飞起一蓬五色云网,晃眼展布成千百丈方圆一大片,朝妖人迎头网去。耳听舟中大喝:“葛浩速退!”金舟忽然向上疾飞,葛浩连忙掉头赶去。妖魂似知不妙,也忽匆匆追来。葛浩知他看出破绽,想要冒险随在舟后冲出重围,忙回身张口一股紫焰,迎头喷去。妖魂看出厉害,慌不迭往后一退。就这一停顿之间,幡后飞起来的大片五色轻云已连妖魂带那满空彩丝火星一齐网去。跟着归元幡后闪出一个白发美妇,原来正是自发龙女崔五姑。这时满空火星被那轻云网定,晃眼缩成一团,正轻飘飘地往崔五姑手中紫晶瓶上飞去,“滋”的一声,倏忽不见。

众人上前拜见之后,崔五姑笑道:“方才两个妖孽,自从峨眉斗剑以后,连被他漏网三次,多害无数生灵。我防他们机警狡诈,惟恐天星球除他们不了,令贤、宝玲未必挡得住,再被逃走,又留后患,特意暗中赶来,隐在归元幡后,准备万一,果然残魂几乎漏网。你们的凌师叔与大方真人、嵩山二老,也在缥缈峰上下棋观战,立意要你们成此大功,以便同隐洞天庄,完你们五家夫妻十一人当年宏愿。此番回去,可先闭户潜修,不久当道还要来寻,运数所限,可以善言推谢,如嫌纠缠,不妨迁居别处。缥缈峰各位师伯叔本为防备你们力量不够,致被妖人逃走,亲来察看。话已说完,无须前往拜见,各自回转洞天庄去吧。”众人闻言,一同拜谢领命,崔五姑随即飞走。众人又朝缥缈峰上诸位长老望空遥拜。

次娴随对众人道:“崔老前辈真个疼爱我们,明知不会有事,仍然亲来暗助,真令人感激不尽。坐船气闷,可命门人仍坐原船上驶,我们由空中飞回去吧。”众人俱都赞同。因天星球威力太大,毒龙谷已被天球星炸成一片劫灰,众人先用法力吸上湖水,淤成大片沃土。再飞江阴,寻到原船,告知门人,当日由空中飞回洞天庄去。由此按照师传,五家同修,夫妻合籍。不久去往峨眉仙府,拜送各位师长道成飞升。又修了若干年,移居新疆天山脚下大漠庄,大破冷魂峪,取出被人盗走的金丹(另有专书《天山飞侠》),终成地仙,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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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前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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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前引

本书前传已五十集,初意物价高昂,书局成本奇重,读者购买力弱,原拟暂时结束。俟将来纸张、印工稍廉,再续后传。不意消息传出,读者函电交驰,多谓拙著篇幅浩长,头绪繁多,如不全部完成,实太可惜云云。家人良友亦以此书曾耗作者廿年心血,中经忧患,备历艰危,断而续者数次,近三年始应正气书局主人陆君宗植之约,再四敦劝,于可能范围内完成全书。虽囊笔三载,砚田未丰,近顷举室南迁,栖迟旅舍,欲谋一椽之借而不可得,幸蒙海内外读者谬赏,神交日众,时复敦勉,今销行由南洋以迄美洲,遽尔中断,认为憾事,平居相对,时以为言;书局方面,劝勉尤殷。于是乃有后集之作。惟是近数月来,迭接海内外读者函电,都千百封,大抵雅爱关切,盛谊勤厚,宏奖过情,愧无以任,每拟匀旬日之功,勉力复谢,无如笔债山积,日草万言,犹不暇接。亲朋音问皆疏,亦由于此。时序殷流,迁延未报,翘首高雯,徒增惭感。兹特附志敬意与感谢之忱于此,仍乞谅其苦衷,时锡周行,以匡不逮,神交千里,企幸易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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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随飓入遥空天宇混茫伤只影飞身同一叶卿云缥缈遇真仙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回随飓入遥空天宇混茫伤只影飞身同一叶卿云缥缈遇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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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回随飓入遥空天宇混茫伤只影飞身同一叶卿云缥缈遇真仙

《蜀山剑侠传》末回说到女神婴易静为追魔教元凶赵长素,误人赤身教主鸠盘婆所居九环山新辟魔宫之内,被魔法困住。凌云凤新收女弟子石慧,因奉异人之命,先到三日,也被铁姝困入阵中,藏伏地底,待机而动,问出易静乃本门师伯,便照途遇女仙所说,乘着鸠盘婆师徒残杀情敌情夫时,破禁而入,两人会合,一同守在阵内。易静见敌人手法残忍,说了几句,鸠盘婆早知大劫将临,心存戒惧,便将赵长素残魂消灭,正和易静问答,意欲乘机下台。不料恶贯满盈,魔运将终。易静想起前生所受惨祸,性又疾恶,此来拼受危难,为正邪各教除此大害,本就不肯善罢。石慧初出茅庐,更是胆大气盛,一听对方说话狂傲,心中不服,口中喝骂,扬手便是二十多团石火神雷。鸠盘婆师徒虽未受伤,正中四十九面血河阵主幡,竟被神雷震破了二十来面。鸠盘婆一时疏忽,吃此大亏,不由激发凶野之性,厉声怒喝:“今日有你无我!”扬手发出四十九柄血焰金刀,易静深知魔法厉害,刀上血焰得隙即入,比铁姝所用还凶十倍,正嘱石慧留意,爱徒上官红忽然飞到。易静知她决非鸠盘婆师徒对手,忙用传声禁止时,鸠盘婆看出来人仙根灵秀,想摄生魂祭炼法宝,正令铁姝去撤上空禁网,一片青霞已带着千万根巨木光影和轰轰发发风雷之声自空飞堕。当头血焰吃青霞一冲,雪崩也似四下飞散,立被冲开一条血街,鸠盘婆师徒不禁大惊。

易静对上官红十分钟爱,见她施展先后天乙木神光,竟将上空碧目天罗禁网冲破,所到之处,青霞闪闪,巨木横飞,金光万道,霹雳连珠,冲行血海烈焰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暂时看去,虽具极大威力,但是敌人神通广大,魔法高强,决难持久。果然,晃眼之间,血焰烈火倏地加强,前面刚被青霞冲开,两旁身后又复排山倒海潮涌而来。加以鸠盘婆连将阵法倒转,不令双方会合,一任传声疾呼,相隔仍是甚远,自己又不能离开当地,致受暗算,眼看青霞尽管加强,精光迸射,宛如暴雨,魔光血焰也越来越浓,行进已较迟缓。一时情急,关心过甚,忙用传声,告以门户方向。一面取出三粒灭魔弹月弩,一粒牟尼散光丸,再将六阳神火鉴准备停当,正想候到时机,只要上官红和自己一对面,立将三宝同时发出,冲开血浪,把人接应过来。忽听上官红传声疾呼:“师父不必担忧,弟子得有陈仙子仙法相助,赐有一道灵符,决可无虑。”易静闻言,方觉爱徒是说安心的话,将信将疑,猛瞥见一片碧森森的魔光由左侧飞起,朝上官红当头罩去,当时师徒二人便隔为两处。凭着易静的目力,竟看不见一点人影,这一惊真非小可。

原来上官红自从听说恩师将有一次大难,每日忧心如焚,又以仙机难测,不知应在何时何地。心想:“此时幻波池仙宾云集,内有好几十位法力高强的师叔,鸠盘婆日内如来,再好没有。就怕恩师胆大好胜,像上次孤身涉险三探幻波池一样,或是先发制人,深入魔窟,那就糟了。”平日对师恭谨,深知师父性情,又不敢开口劝说,每日愁闷在心,老守在易静身旁,防备万一有事,多上一人,不论相助求援,或是事前哭谏,多少总好一点。当易静离山之日,上官红恰巧奉命往后洞炼那五行仙遁。初意师父有这么多同门至好在此,决不会走。谁知易静同了朱文,偶在前山闲游,忽然谈起申若兰久未见面,怜她身世,欲往迎来相聚,已同飞走。等到炼完仙法,遍寻师父不见,心中一动,仍以为是在静琼谷中游玩,正待往寻。墨凤凰申若兰忽带裘芷仙匆匆飞来,告以易、朱二女追敌之事,上官红已自愁急,当时便要追去。癞姑见她面上杀气甚重,再三劝阻,勉强等了一会。先因朱文也未回来,以为师父已将妖道杀死,往追朱文,以致耽延在外,正和众人商说,请其代劝易静,暂时不要离山,即便定数难移,和众人在一起,到底要好得多。朱文忽然回转,上官红见她面上神情十分忧惶,心已怦怦跳动。再听朱文说起途遇白犀潭韩仙子,得知易静穷追凶魔,误入魔宫,已在九盘山绝壑之中被困等语,越发心魂皆悸,“哎呀”一声,悄悄退出,惟恐癞姑拦阻,也未告知众人,立纵遁光,往川滇赶去。

鸠盘婆老巢,上官红曾听师父说过。行时匆忙,心乱如麻,也忘了询问途径,九盘山是在何地,照直便往魔窟老巢飞去。仗着近来功力大进,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飞到川滇交界大雪山上空。眼看前面冻云弥漫,冷雾沉沉,冰雪万丈,绵亘不断。天气尽管奇寒,下面却一点风也没有,万山丛杂,全被坚冰积雪布满,阴森森的,宛如死域,休说人迹,飞了一阵,连个禽乌生物均未见到。后听下面冰裂之声,杂着巨响,轰轰隆隆,山摇地动,料有冰崖坍塌。想起这类前古冰崖时有变动,禁不起丝毫震撼。人行其下,偶然大声说话,均能将万丈冰壁震塌。最厉害的是只有一处断裂,发出巨响,震波所及,往往千百里雪岭冰崖全遭波及,一时雪尘高涌,冰沙横飞,宛如万雷怒鸣,天崩地震,声势猛恶,出人想象之外。以为自己飞行太低,下面冻云受了冲荡所致。又知雪山虽极荒寒,却有大群野兽不时经过,如野骡。黄羊之类,常是千百为群,好几天才能过完,骤然遇到这等变故,十九埋葬在内,何苦多伤生灵。

心念一动,立把遁光升高。雪山本就极高,这一上升,不觉入了罡风层内。上官红温柔谨厚,用功极勤,从不恃强卖弄。平日空中飞行,俱都适可而止,避开地面上俗人目光已足,似此高飞,尚是初次。上来还不觉异,及至飞行了一阵,突又遇见天际罡风旋飙,赶路心急,不曾防备。这类罡气乃两天交界最厉害的气流,离地已在万丈以上,如是常人,早被吹化;便功力稍差的道术之士,也必禁受不住,或被卷入风旋之中。如若不死,超出大气层外,只要真气凝炼,能够辟谷,不特无妨,凑巧还许遇见仙缘,都不一定。人一到此,身轻如燕,天气也颇温和,丝毫风也没有。仰视星辰,多在头上,仿佛可摘,比常见要大百倍,到处明星灿烂。一轮红日,与明月东西相对,时近时远,月光只是一团冷轮,光并不强,却极好看。更无昼夜寒暑之分。要想下降,却被那万丈罡风隔断,非遇机缘,遇到风洞,或是再遇由上而下的风旋罡飙,还须深知底细,拼受数日夜的苦难,才得如愿。但是这类机会极少,由上望下,只是一片红黄沉沉的雾影,随着罡风吹动,宛如狂潮起伏,万马奔腾,非有极好慧目法眼,或是带有透视云雾之宝,休想看出风气中有什空隙。

上官红毕竟修道年浅,无什经历,哪知厉害。先见罡风猛烈,似难禁受,便将身剑合一,又把陈岩新近所赐法宝取出防身,居然无事。心中一喜,又是顺风,满拟这等走法,只有更快。忽听异声起自身侧,宛如海啸。心想:“怪不得师长常说罡风厉害,单这声势,已有如此惊人。且喜宝光神妙,身剑合一,吹不上身,反倒加快,否则,如何忍受?”心念才动,猛觉眼前一暗,身子一紧,连人带宝光,全被卷入风旋之中,往上飞去。先仍不知入了危境,只觉风力奇猛,无法与抗。转瞬之间,身子竟和转风车一般,一路激旋,随风上升,这才看出厉害。先因那风与寻常不同。色作深黑,目光不能看远,忽略过去。及至身被狂风卷入漩涡,不能自制,稍不留意,连防身宝光也受了震撼,丝毫不能与抗,这才心慌。定睛一看,才知卷入风柱以内,风色青蒙蒙的,好似一幢圆锥形的青气,其大无比,用尽目力,也看不到。人在中心,随同急转,势子比电还快,威力之大,重如山海。如不与抗,不过随同向上滚转急飞,还好得多;只朝相反方向略一挣扎,休说敌它不过,丝毫无用,连身外宝光也似要被风绞散,威力大得出奇。没奈何,只得听其自然,往上升去。想起恩师现入危境,心如刀割。无奈身外宝光已被罡飙裹紧,晃眼便是千百转,早已头昏眼花,更须镇静心神,运用飞剑法宝防身。虽有法力和别的法宝,也难施为,空自惶急,无计可施。

似这样吹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飞有多高,后来快要力尽神疲,暗忖:“造化威力,如此猛烈,不可思议,如今凶多吉少,风再不散,非死不可。恩师尚未见到,反倒送了性命,不特冤枉,也实辜负恩师与各位师叔朝夕爱护厚恩。”再想起从小孤苦零丁,受人虐待,逃来依还岭,长了一身绿毛,简直成了野人,和畜生差不许多。幸蒙圣姑垂怜,传以乙木仙遁;又蒙恩师收为弟子,好容易才有今日。哪怕见上恩师一面,再死也好,否则,死不瞑目。越想越伤心,不禁悲从中来。正在伤心哽咽,猛觉身外漩势忽止,身又不住东摇西摆,颠荡之势更加猛烈,心想:“我命休矣!”紧跟着,脚底却有一股大力朝上涌来。同时叭的一声惊天价的巨响,震耳欲聋。头上倏地一松,人也被那股大力托住,猛然朝上抛起。惊悸百忙中,还不知身已脱险,人被抛起老高。因这一日夜间只是运用玄功,守定心神,不令宝光离身,不曾主持飞行,身外一空,便往下落,目光又被罡风裹住,急转了不知多少亿万次,眼前发花,先未看真。后觉身似落叶飘荡,身外压力全数消散,料是脱险,方始定睛一看,面前立现奇景:只见满天星斗,大如盆盂,天色分外清明,微风不扬。俯视脚底来处,数十百幢又高又大的风柱,宛如狂涛山立,突作雪崩往下分散。一片红黄色的风烟似海中波浪一般,接连几个起伏,便自平静下去。相隔脚底,约有千百丈,竟不知方才怎么会上来的。知道身已冲出两天交界之上,想起平日师长所说,到此地步,再想下去,却是万难。估计离地少说也有几万丈,试按遁光往下一冲,谁知脚底看似无边无岸,一片红黄色的雾气,那阻力大得出奇。连用法宝飞剑试探,均被挡退,端的来也艰难,去更麻烦。末一次施展乙木神光,几乎受了反应,身遭重伤。见此情势,分明下降之望已绝。想起师恩深厚,从此远隔人天,何时才能相见?惊魂乍定,重又伤心起来,当前奇景,也无心观赏。方向早已失迷,寄身气层之上,俯视脚底,朝前急飞,打算寻到空隙,再试一下。偶一回顾,平日所见明月,竟有数十丈方圆,明镜也似停在空中,月光已为星光所掩。心正称奇,猛瞥见一点白影,由月旁掠过。待了一会,略微隔近,刚看出是条人影,脚底还托着一片白云,忽然掉头,朝自己这面飞来。心想:“两天交界之上,来人至少也是地仙。相隔太远,看去高才寸许,也不知是男是女。我正走投无路,何不去朝仙人求救?”忙催遁光,迎上前去,同时又发现斜刺里也有两个同样白点移动。

上官红急于下降,无心多看,仍朝近的一个飞去。晃眼临近,果是一位仙人,由一片白色仙云托着迎面飞来,看出是位相貌清奇的女仙,含笑而至。刚一下拜,女仙已先问道:“你可是被罡风狂飙由下界卷上来的么?此处已超出人天界外,比子午、来复两线还高,并有上下之分,凭你功力,已难回去。看你仙骨仙根,灵慧可爱,难得有此旷世仙缘,拜在我的门下如何?”上官红跪禀道:“仙长厚爱,感谢万分。无如弟子初入师门,受恩深重,家师女神婴易静现为仇敌魔法所困,急于往赴危难,偶过雪山,为罡风卷来天上,虽蒙仙长垂青,实不敢辜负师恩。还望大发慈悲,施展仙法,助弟子回到下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女仙闻言,面色一沉道:“此是两天交界,寻常修道之士日夜清修,想过此关而不可得。你只微末道行,逢此奇缘,他人求之不得,如何反要回去?便你师父见你自误良机,也非怪你不可。道家师徒不是凡人,有什相干,事有定数,如何不能达观?此时你不愿意,一到下方,再来无望,那时悔之晚矣。”上官红看出对方法力甚高,对于自己甚是看重,孤身在此,虽会飞剑法术,如何能与天仙为敌,恐其行强相迫,躬身答道:“弟子本是依还岭上一个毛女,幸蒙师恩收留,得有今日。恩师现在危难之中,心如刀割,除赴师难外,全非所望。休说天仙位业,便堕地狱轮回,也绝不敢背弃师恩。如蒙怜念愚忱,助弟子回往下界,固是终古不忘大德;否则,弟子任受千灾百难,也必冒着罡飙凶威,穿云而下,虽死无悔,还望仙长宽恕才好。”

女仙闻言,好似触怒,才说:“你这女娃叫什名字?为何不识抬举?”忽听远远有人高呼:“道友不必介意,容我一言。”上官红回看,正是方才所见两朵仙云,已经飞近。云上立着两位女仙,云据霞裳,明丽绝伦。内一穿青罗衣,身材微高,容貌更美,见面拦住前一女,笑对上官红道:“你是峨眉门下再传弟子么?”上官红见二女仙人既绝美,又笑语温和,令人可亲,与前见不同,忙即下拜,说了来意。穿青衣的笑对那一女仙道:“蒋道友,这便是上次和你所说峨眉派的再传高弟。入门不久,已有如此功力,根骨之好,更不必说,可见前言不虚。道友无心相遇,未曾推算底细。我二人却是奉命而来。休看她不知好歹,这正是她的好处。假如辜负师恩,只图自己成仙,这等门人,有什稀罕?我令她向道友赔罪,请回仙府去吧。”上官红会意,忙向女仙下拜,说自己师恩深重,此后便历千劫,也决不敢违背,乞恕无知之罪。女仙笑道:“我不过见你根骨太好,分明是天仙中人,爱之过甚,一半怜才,一半也在试你。这等说法,反显我气量太小了。今日总算有缘。闻令师现为邪魔所困,方才袖中推算,此女也有二十来天灾难,势甚凶险。现赠你金花一朵,此是清虚仙府奇珍,虽然未必制胜,防身御敌,颇有灵效。他年有缘,当能再见。好自潜修,仙业不远。我知二位道友和你还有话说,行再相见吧。”说罢,举手转身往侧飞去,仙云冉冉,转眼不见。

上官红一看手中金花,形似两寸方圆一朵菊花,金光闪闪,耀目难睁,知是异宝奇珍,可惜未传用法。同来一位穿白女仙笑道:“蒋仙子近修上乘道法,欲求天仙位业,如何还是当年盛气?”穿青女仙笑道:“即此已是难得。因为强迫收徒,不好意思,倒便宜上官红得了一件法宝。此宝只要学会太清仙法,便能应用。她连用法都未传授,岂不可笑?”上官红近习太清仙法,已能应用,闻言甚喜。忽想起师父被困,心又愁急,忙问二女仙姓名,方欲求助。穿青的已先说道:“贫道陈文玑。此是师妹赵蕙。令师虽然有难,无须愁急,到时自有解救。但你此行却甚凶险,总算仙福深厚,因祸得福,吃罡风吹来天上,得此奇缘遇合,既免到得太早,受那魔光照体之厄,并还得了一件至宝奇珍。此宝威力甚大,防身之外,兼能降魔。到时如能稍忍苦难,暂缓施为,运用玄功,使与心灵相合,既多妙用,并免邪魔警觉,打草惊蛇。等到转败为胜之际,再将此宝冷不防施展出来,敌人见你败军之将,必不留意,也许一下将其制住;即或不然,也可增加许多威力。老魔鸠盘婆只有二十余日数限。日前凌云风门人石慧路过小寒山附近,曾遇忍大师元神借一道友法身出游,在彼救人,将其唤住,指示机宜,现与你师同困阵内。你等七日之后再去,便可免却好些危难。但你对师忠义,定必不肯,事关定数,也不勉强。似你这样美质,到处受人怜爱,仇敌强傲乖张,你只要一味哑斗,除和你师父传声问答外,不要开口,鸠盘婆性虽凶残,但最爱才,只不伤她,便觉你忠义可怜,不致就下毒手,就许妄想收你为徒,都在意中。可仗此宝防身,到了时机,自然与你师会合。我另赠你灵符一道、神雷一丸,此是九天罡煞之气所炼,任何邪法,均可冲破。此时魔宫已非原地,老魔师徒早移居九盘山大壑之中,下设血河大阵,上有碧目天罗笼罩。到时可用神雷开路,另用乙木神光破阵而入。一任魔法围攻,声势多么猛恶,在我灵符神光与乙木仙遁防护之下,只要把心神守住,决可无害。阵中血焰,阴毒无比,得隙即入,上身便自无救。这个还在其次,敌人更擅摄神呼音和各种极阴毒的魔法,专害人的六贼。你虽学道年浅,已得玄门正宗传授,意魔自然无害,耳目所及,最易中她暗算,尤以目光为甚,必须留意戒备。到了危急之际,应变须要机警神速,事前便将双目闭上,也无妨害。令师固是危急,你也无须疑虑。能早会合自好,否则,便在七日之后,援兵到来,再作计较,千万冒失不得。稍一疏忽,虽不至于死伤,元气必有损耗。此事关系非小,不可大意。”说罢,赐了灵符、神雷,传完用法,便同起身。

上官红早听师父说过,灵峤三仙门下弟子陈、赵二女仙,和各位师叔颇多交厚,不禁喜出望外。再看那灵符,乃是一片玉页,上有朱文符箓。神雷只有豆大,托在手中,滴溜乱转,时紫时青,时黄时红,五色均备,变幻不停。料知不是寻常,连忙拜谢。陈文玑刚伸手一拉,赵蕙扬手飞起一片仙云,将三人一同裹住,由九天高处,朝下飞堕,晃眼冲入罡风层内。上官红见那仙云宛如一片轻绡,笼罩身外,仿佛雾约烟笼,吹弹欲破,可是那么强烈的罡风,竟吹不到身上。最奇是下降千余丈,由内望外,先前缠绕自己上升的大风柱随时可见到,都是高如山岳,电旋星飞,凌空急转,呼呼之声,杂以一种极尖锐刺耳的厉啸,震耳欲聋。仙云共只薄薄一层,在陈、赵二女仙主持之下,由那风柱之中穿行绕越,一个也未被卷上,只在里面时东时西,时上时下,往地面降去。心中惊佩羡仰已极。陈文玑笑道:“你不必羡慕我们,将来成就,也许还在我们之上呢。”上官红自是逊谢。文玑又道:“我是实话,并非夸奖。这类风柱,布满两天交界罡风层内,为数何止亿万,照例互相激荡,分合无端,终古以来,永无休息。你方才恰遇见一个大的,如非心有主宰,法宝神妙,比你功力还高的人,也非受伤不可,休说是你,便我二人,也不敢遽樱其锋。除却仙佛两道,具有极大神通之人,才可任意往来。你没见我们上下绕越,多费事么?不肯常往人间,便为相隔太高,上下艰难之故。等你将来道成,就可往来自如,比起今日,强得多了。”上官红见二仙对她十分看重,奖勉了一阵,重又提到魔窟寻师之事,不厌其详,指示机宜,神情十分关切。料知此行危机密布,一发千钧,心中谨慎,对于二仙更是感谢。

二仙又说:“幻波池不久还有好些事故,又当开启宝库藏珍之时,虽不似此行凶险,于你关系颇大。便你各位师长,如无通盘筹计,稍一疏忽,便要做错。如见令师和李英琼、朱文二位师叔,可代我二人致意。并告以北洞水宫池中灵钥和那锁链,实是开启水宫之宝,非它不可,千万残破不得。如因开库艰难,妄用法宝、飞剑之类,稍微毁损,难免不生枝节呢。”上官红回答:“弟子遵命,决不敢忘。”飞行神速,仙云已越过罡层,直往下降,上下相隔,仍有三四千丈。陈文玑执手笑道:“我二人尚还有事,不能送你前去。照我手指,朝西北方直走,越过雪山最高峰不远,如见乱山之中有一广大绝壑,便是九盘山魔宫所在。鸠盘婆此番对敌,实受孽徒铁姝之累,骑虎难下,情非得已。下面魔法虽极厉害,为防被人看破,上空已用禁法掩蔽,望去只是一片由壑底冒起来的云雾,不知底的人决难发现。但是云雾下面那层魔网厉害非常。照我所说,破去以后,那时老魔口发狂言,心实畏祸,虽将她法宝毁去,也只怒火头上,虚声恫吓,七日之内,不会伤你,过后难说。小心应付,再相见吧。”说罢,把手一扬,同驾仙云飞去。

上官红连忙下拜,人已飞远。一看当地,乃是武夷山上空,离开雪山甚远。心想:“欲速不达,想快反慢。早知如此,问明魔窟途向,再行起身,哪有此事?虽然巧遇仙缘,因祸得福,又蒙二仙指点,经此二三日,不知师父光景如何?”心中一急,把陈文玑所说的话多半忘掉,忙催遁光,二次往雪山飞去。因为先前耽搁,上来便以全力飞行,远望直似一道银虹,冲空破云而渡,其急如电,不消多时,便达雪山上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十分飞高。再看下面,震势早已停止。只见冰峰刺天,雪岭排云,万山杂沓,冷雾凄迷,到处静悄悄的,声息皆无,和先前差不许多。暗付:“这次飞行较低,只有更快,为何不听冰裂之声?难道前日冰崖崩塌,与我无干,另有其人不成?”心念才动,猛瞥见左侧一座小山前面,似有金霞微闪。急于寻师,也未细看。只照西北方飞去。约有半盏茶时,乱山罗列之中,现出一大片冻云冷雾,知已到达。因见地域广大,拿不准师父是在何处,打算问明地方远近,以便冷不防冲开魔网,破禁而入,一到便与师父会合。忙用传声,朝下询问。果听师父回应,说下面魔法厉害,情势凶危,不令飞降。上官红一听形势这等险恶,越发情急。因听传声来处就在脚底,不知魔阵神妙,变化无穷,咫尺之隔,犹如千里,素来恭谨,不敢违命,惟恐师父再用传声阻止,难于违抗,只答得一句:“弟子无妨。”忙把神雷连同乙木神光一起施为,猛力朝下冲去。

初意那丸神雷至多和乾天一元霹雳子威力相同,即使再大,也是一发就完;魔法厉害,罗网周密,仇敌又是著名的动作如电,神速无比,稍微耽延,必误事机。于是急不如快,神雷一发,立运乙木神光,跟踪飞堕,往下冲去。谁知陈、赵二女仙奉了师父之命,特意相助,那丸神雷是由别处讨来转赠,威力大得出奇,并还生生不已,至少能延七日以上,方始逐渐消灭;并还与乙木神光生出感应,两下会合一起。扬手先是豆大一粒星光,冲向妖云之中,妖法立破。上官红乙木神光同时发动,见那神雷宛如飞星下泻,并未爆炸,心正奇怪,忙催遁光追去。神雷在前,相隔也只一两丈,目光到处,发现脚底现出大片奇怪碧光,宛如亿万只碧绿怪眼,闪闪生光。神雷已然射将下去,两下才一接触,只听密雷爆发,连珠霹雳声中,脚底数亩方圆一片鱼鳞也似的碧色魔光,立被炸开一个大洞,千万形如人眼一般的鬼火,化为碧萤暴雨,四下迸射,满空飞舞。俯视脚底,已成血海,烈焰飞扬,鬼哭神号。师父同一少女,在好几层剑光宝光织成的光幢之中,凌空而立,并未受伤。心中惊喜,连念头也不容转,便朝血海中冲去。同时神雷爆炸以后,化为大蓬五色火球,其大如杯,竟与乙木神光会合一处,连珠爆炸,直似百万天鼓,同时怒鸣。雷火夹在神光之中,往外飞射,纷纷爆炸。所到之处,身外血焰魔火,金刀毒叉,宛如狂雪山崩,惊涛飞舞,纷纷四散。以为相隔不远,照此威力,晃眼便可会合。

谁知鸠盘婆神通广大,上官红刚到上空,破了妖云禁制,便被警觉。只为自恃太甚,心想:“来人是个无名后辈,有何法力,一近碧目天罗,立可将人擒到。”连手都不动。不料那丸神雷乃仙府奇珍,具有极大妙用,对方邪法愈强,反应之力越大。否则,看去只是豆大一团光华,并无异处,一时疏忽。心想:“此女由幻波池而来,那团豆大紫光,颇似乾天一元霹雳子,虽然厉害,决破那碧目天罗不了。”口正发着狂言,要擒来人生魂,祭炼法宝。话未说完,猛听万雷暴发,碧萤飞如星雨,魔宫十四宝中的碧目天罗,竟被震破了一个大洞。跟着,便见一片青霞,中杂千万巨木光影,和潮水一般的五色雷火,往血焰火海中冲下,当时冲开了一条血衍,魔幡也在无意中被冲破了七八面,消灭了好些魔鬼。这类血河魔幡,曾用多年苦功,威力至大,不料被两个无名少女先后破去了一大半。虽然当中最重要的五面主幡未破,尚可重炼,但此幡上魔鬼均是左道妖人的凶魂厉魄,爱徒铁姝费了无数的事,树了许多强敌,才得祭炼成功。这班妖魂又极凶险狡诈,炼时费力不少,稍一不慎,便为所乘,中有两次,几受群魔反噬,身遭惨死。最爱的魔教中至宝,一旦葬送,不由怒火上升,正要施展毒手,忽朝来人看了一看,心念微动,当时改了主意:扬手一片暗碧色的阴影飞将出去,一面倒转阵法。

易静师徒立被隔断,各不相顾。上官红本来在魔阵之中,一面传声问答,一面朝前猛冲。初意以为相隔咫尺,当时便可冲到师父面前,与之会合。谁知冲行了一阵,全无用处。始而觉着身一紧,四面血焰魔光倏地加盛,内中带着一种粘滞之力,冲行逐渐艰难,心方一惊,紧跟着一片碧影当头罩下,被身外乙木神光挡住,一闪不见。先也不曾理会,及至往前一看,师父那幢防身宝光本来停在离身不远的右边一带,几次想要冲将过去,师父也在传声疾呼,吩咐正面相对,以便接应。偏是魔光血焰越来越盛,左右前后,轻重不等,不是偏左,便是偏右,始终不能对上。看似甚近,又未移动,不知怎的,就这晃眼之间,无故失踪。连用传声询问,也无回应,越发惊疑。正在狂呼:“师父你在哪里?”面前倏地碧影一闪,现出一个鸠形鸽面、奇丑无比的瘦老太婆,下面赤着双脚,瘦硬如铁,却穿着一身金碧辉煌、非僧非道的服装,手持一根鸠杖,鸠口内黑烟缕缕,目射碧光,神态丑怪,无异鬼物。那么强烈的神雷宝光,竟会挡她不住,突在身前出现,含笑而立。

上官红不知此是鸠盘婆元神幻化的虚影,有意迷惑人的目光,如非先听易静传声警告,将陈文玑所赐灵符先行发动,只差这一眨眼的工夫,元神就要被吸去,除却降伏,休想活命。鸠盘婆本意是来人仙根仙骨,禀赋奇厚,从所未见,打算强收为徒,先将元神摄去。为了爱极来人,求得之心太切,明见敌人宝光强烈,威力甚大,竟不惜损耗元气,把多少年来轻易不用的魔教中化体这类魔法最是厉害,一经施为,万一遇见强敌,对方棋高一着,害人不成,便要反害自身,凶毒无比。行法时,必须将本身肢体用魔刀行法切断,作为化身。对敌时,看是一条似虚似实的人影,却和本身一样,具有极大威力,凭着行法人的主持,言动施为,多么神妙的飞剑法宝,也易被其透进。本想先劝说两句话,对方稍微倔强,立可手到擒来。鸠盘婆也是自恃太甚,此时上官红灵符又未发动。那符又极神妙,不似寻常,发时一片极淡青光微微一闪,便将人全身包没,看去无踪,仿佛行法人的容光更好,只微微带着一点青色,身上衣服也更鲜明,并无奇处。暗中却具极大威力,无论敌人邪法多么厉害,离身丈许,便被一种潜力阻住,莫想上身。上官红乙木神光又是青色,所以那么厉害机警的老魔头,一毫也未看出。先觉对方五色神雷和那乙木神光猛烈非常,虽得冲人,本身元气已消耗了一些,与初料不同,心中已自惊疑。再一对面,还待前进,无形中忽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潜力把路挡住,休想再进分毫。不禁大惊,才知来人年纪虽轻,不是易与。想了又想,心终不死,手指上官红,阴沉沉笑道:“小姑娘,你师父易静,连那绿发贱婢,均已被我擒往魔宫,听候发落。你只要肯降伏,拜我为师,从此受用无穷。她师徒二人,也可看你面上,容她活命。否则,此间上有天罗,下有地网,坚如精钢,具有无上威力。你方才来时,不是我疏于防范,岂有那等容易。你此时行动艰难,比起方才相去天渊,当已知我厉害。如不听话,我一扬手之间,你立成亩粉,元神还要被我擒去,受那炼魂之惨,永世不得超生,岂非自取灭亡!”

上官红见师父失踪以后,身影皆无,这丑怪妇人正和师父所说相貌一样。那么猛烈的神雷和乙木神光,竟会被其从容飞进,一任全力运用青光神雷打将上去,敌人直似一条虚影,立在神光火雨之中,若无其事。如是妖人元神,理应冲散,偏又不见散碎之迹,心已万分惊疑。再听这等说法,越发惶急,以为敌人既然不畏宝光神雷,凶多吉少。又知这类魔教长老,照例除行法时阴险诡诈,无所不为外,本人说话,向来不说诳语,所说当有几分可靠。否则,师父纵令被困,本门传声何等神妙,如何也不听回应?当时悲愤交加,情急心横,哪还再暇寻思。蒋仙子所赐金花,又只要稍会太清仙法的人便能使用,当由两天交界冲破罡风气层,往下飞降途中,又经女仙陈文玑传授指点,更是收发随心。一急之下,心想:“危机业已临身,师父吉凶难料。想不到老魔邪法如此厉害,灵符发动以后,只觉身子似被什东西微微托住,便不见有别的妙用。久闻老魔神通广大,并能颠倒阴阳,施展魔法禁制,迷乱敌人心目,自知大劫将临,处心积虑,暗有布置,陈仙子不曾算出,被她瞒过。神雷既然无用,单这一道灵符,如何防身?”不知鸠盘婆已被潜力阻住,误认仇敌妄想收徒,先礼后兵,惟恐说完,只要自己抗拒,便遭毒手。心想:“恩师如若遭劫,何以为生?这朵金花,听陈仙子说得那么大的威力,反正凶多吉少,何不冷不防拼上一下?即使不能得胜,多少也可出气。”念头一转,因为愤师被擒,伤心惶急太甚,连用金花防身之意俱都忘记,手中灵诀往外一指,那朵金花立由头上飞起,随着上官红的心念,暴长数十百丈,光芒万道,中杂细如游丝的金色光线,仿佛一个其大无比的烟火花炮,突然爆炸,电一般急飞起,朝着对面魔影当头罩下。

鸠盘婆原用一节手指化身行法,先见上官红鬓边插着一朵金菊花,宝光闪闪,映得容光分外美艳,知是一件法宝,本就奇怪,偏看不出有何用处,自恃神通,也未在意。不料此是九天仙府奇珍异宝,经陈、赵二仙用仙法将宝光隐蔽了一大半,看去仿佛一件寻常法宝。及至对方手才一扬,面前倏地奇亮,金花耀眼,强烈非常,方觉出中杂威力极猛的绝灭光线。心中一惊,来势神速,连念头都不容转,相隔又近,骤然发难,逃避无及,只一闪,全身便被亿万金光神线罩住,由下而上,急翻过来,仍是一朵金花,但那魔彩却被四周花片也似的金光再往上一合,成了一朵将开未开,大约三四丈的金色菊花,停空而立。只听一串轻雷微微响过,花朵由合而分,魔影便自消灭。鸠盘婆无端失去了一指,成道以来,第一次遭到这等惨败,不禁大怒。先前尝过味道,看出那朵金花是件降魔至宝,不是当时可以成功。急怒交加之下,便将全阵一起施为,等待时机,下那毒手。上官红还不知道大材小用,见鸠盘婆已被金花消灭,四外血焰魔光反而更盛,这才疑心前见乃是幻象。那金花尚停面前,霞光闪闪,幻为丽彩。四外血焰魔光潮水一般冲将上去,近前便即消灭。猛触灵机,想起此宝还有防身妙用。伸手一招,花便飞回,立时停身其上。上官红也是仙福深厚,不该遭难。鸠盘婆晦气临身,动辄得咎,平日下手最快的人,又因丝毫之差,稍微慢了一些,等到施展毒手,上官红已恰在金花包围之中,安然无事。上官红自己还不知道。

鸠盘婆初受重伤,却是愤急非常,瞥见敌人持有这样从未见过的仙府奇珍,竟不会运用,任其停在身前,以为有机可乘,复仇心盛,连伤也不暇顾,就着那截断指,往前一扬,立有一粒血珠飞将出去,到了上空,化为一片暗赤色的阴云,正朝敌人当头罩下。这类魔教中的碧血神焰,乃灵元真气所化,本身功力越高,威力越大。鸠盘婆又是魔教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自然更厉害得多,上官红虽仗灵符护身,虚惊仍所难免,稍微疏忽,连元神也会被摄去,必受大害无疑。鸠盘婆方在咬牙痛恨,断定十九成功,谁知总共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敌人却将金花收转,飞身其上。本意猛下毒手,只要将金花与人隔断,即便当时不能成功,也有法想。那朵金花头一个先难运用,凑巧还许施展魔教中的大法,收为己有。万没想到对方同时施为,两下恰巧撞上。那朵金花偏又是专制这类魔法的一件至宝,双方动作都快,无法收回。那菊花形光瓣本已合拢,将人围在当中,魔光往下一压,突由看似极细,满天花雨,缤纷电射,奇丽无俦,只有美观,看不出有何妙用,偏具极大威力,当头魔光挨着,立被冲散。鸠盘婆当时心神一震,知道不妙,又惊又急,此是本身元气所化,忙即回收,已损耗了不少。经此一来,越发暴怒。因是一向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越是怒极,神态越发镇静,至多阴沉沉地带着两分狞笑;不似别的妖邪,一来就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下手更是又狠又稳,又辣又快。接连两次重创,败在一个无名幼女之手,并不发怒,反更从容。自知这件法宝威力来路,不曾看透以前,不宜妄动,索性沉下心去,二次把手一指,现出一个化身,飞向金花之外,狞笑道:“小女娃不知利害轻重,早晚必形消神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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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宝气明霞力援爱侣疾风劲草苦斗神魔

蜀山剑侠后传 第二回宝气明霞力援爱侣疾风劲草苦斗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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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红侥幸得胜,本在将信将疑,本意在金花护身之外,横冲直撞,搜寻师父踪迹。无奈此宝新得到手,虽经仙人指点,只惜练习太清仙法为日不久,不能发挥此宝妙用。人又小心谨慎,觉着师父那高法力,尚有二十日灾难,此时吉凶难定;何况对方有名邪魔,自己只是情急拼命,原非对手。魔阵如能破去,决不至于师父声音全未接到。心生疑虑,只管情急,并未冒失妄动。果然晃眼之间,鸠盘婆二次出现,仍和方才一样,是片虚影,立在面前,只未侵入宝光以内,才知所料不差,仇敌仍然无恙。想起师恩深厚,此时不知何往,吉凶如何,重又悲愤情急,戟指怒喝:“老魔鬼,你快引我去见师父,否则我囊中还有专破九子母天魔的至宝,比这金花厉害得多,乃是紫虚仙府一位天仙和陈仙子所赐,说你尚有二三十日恶运未终,故未下手。如将师父还我,或任相见,便不与你一般见识。否则,我豁出逆天行事,不到日期,便以全力施为,那时你形神皆灭,和你所说一样,悔无及了。”

上官红素不喜说谎,这次原因救师情急,偶然想起平日耳闻和陈文玑所说魔运将终之言,又知仇敌近年畏惧大劫,颇知敛迹,心存警戒,故意编这一套话,想试探师父果真被擒也未。此举原极幼稚,偏沾了根骨灵慧的光。鸠盘婆才一见人,便起怜才之意;又见对方美慧灵秀,分明天府仙娃,来至人间。说时又用剪水双瞳注定自己,神光湛湛,英姿玉映,匆促间本看不出作伪形迹。所说的话,又恰中心病,猛想起昔年所遇女异人“绿散红消”的偈语,敌人姓名,和前日绿发少女的话又相合,两次提到陈仙子,女异人也正姓陈。尤其近年所炼九子母天魔,专为抵御天劫之用。后听人说佛、道两家各有两件专破天魔的至宝,均是前古奇珍。内中一件,名为归化神音的,上次沅江取宝,已被峨眉派得去。得信之后,还自愁急,后才得知此宝峨眉派专为消灭妖尸谷辰而用。近年又向各正教表示好感,除却新近由一真大师门下改归峨眉的强仇易静而外,并未再与正教中人发生纠葛。峨眉开府,并还令爱徒金银二妹前往致贺,对方也以客礼相待。二妹回府,说起妙一夫人颇为奖勉,如非铁姝力言彼此道路不对,万难相容,徒自取辱,不令妹子再去,自己也因多年盛名,恐人见笑,不便明言,两下早已来往,才放了一点心。铁姝以前妄借神魔与两妖人,致与峨眉弟子朱文结怨,总算尸毗老人出头作梗,将事情揽了过去,这才免生许多枝节。不料易静仍是寻来,事情虽然又由铁姝而起,无奈她是衣钵传人,对师忠孝,将来抵御天劫,又是自己替身,非她不可。加以素来好胜,从不服人,一旦胆怯示弱,爱徒自是不快,便自己苦在心里,也无法出口。日前已觉兆头不妙,易静来时,还想设法下台,稍过得去,便与言明,化敌为友,或是放掉,以免败固无幸,即便得胜,也是后患无穷。偏是阴错阳差,敌人好似胸有成竹,稳扎稳打,明有脱身机会,偏作不知,一味自保,只守不攻。所说的话,又太使人难堪,逼得无法,只好先占上风,相机化解,稍有机会,立时下台。谁知越来越凶,敌人虽被困住,均有仙佛两门至宝防身,一个也伤她不了。有心施展最后毒手,无奈敌人身后尚有无数强敌大援,来人如死,决不甘休,比起天劫,更难躲避。越想越心寒,本就骑虎难下,再听这等说法,分明敌人有恃无恐,专为诛杀自己而来。那么诡诈机警的人,竟受了上官红的骗,信以为真。只是无法改口,心中惶急,当时没看破,冷笑一声,便退了下去。

上官红先测不透仇敌是何用意,所说原是假话,先以为敌人不会相信,便未再提。鸠盘婆满腹惊惶,心中痛恨,开头三日误信上官红之言,以为真个是在静守待机。否则,此女来援乃师何等情急,别的法宝虽未见过,便这一朵金花冲行全阵,固然不能脱身,到底不易拦阻,魔光血焰也必有不少损耗,怎会停住不动?因是忧祸心切,只想一边,以为仙法神妙,初来时那朵金花便插在敌人鬓边,并未看出它的妙用。敌人师长法力高强,仙机微妙,只要被占了先机,便难算出底细。易静被困阵中,又正以强力相抗。绿发少女的石火神雷,又是魔鬼克星,此女胆大灵慧,擅长地遁之法,不时乘隙而动。阵中恶鬼,均经多年祭炼,得来不是容易。此女藏身宝光之中,稍有空隙,便将神雷朝外乱打,恶鬼已被伤了不少。一心不能三用,无暇再以魔法推算,心虽恨极,惟恐激变,总想凭自己心计法力,必能想出两全之法,最后杀手。再如无效,立遭惨败;决计也用稳扎稳打。好在敌人全困阵内,除非果如所言,带有专破九子母天魔之宝,万无逃出之理。事须慎重,非到万不得已,这类最干天忌的阴毒无比秘魔大法,还是不宜轻用。否则,只一发难,事便不可收拾。但一想到多年盛名,无论正邪各派,对于自己均带几分敬畏,从无一人敢于侵犯,却被一个小女孩把手指毁去一截,伤了不少元气,所毁坏的魔幡异宝还不在内,此仇岂可不报?越想越恨,怒从心起。似此举棋不定,不觉挨了好几天,只管以全力运用阵法,九子母天魔始终不曾施展,白便宜上官红少了几天苦难。并还乘此时机,运用太清仙法,使那金花与心灵相合,无形中增加了不少威力。这原是头一日情急见师,心中忧虑太甚,无暇及此。后渐觉出强拼无用,同时想到师父累世修为,功力深厚,以元神炼成法体,持有师传七宝和师祖所赠许多仙府奇珍,此是何等威力,我一微末道行尚未遇害,何况恩师。也许被老魔用什邪法将传声隔断,故难通话,人决无恙。否则,老魔最厉害的九子母天魔早已出现,如何不曾见到?念头一转,便把心神镇静,藏身金花之内,用起功来。

其实上官红已将鸠盘婆哄信,就此相持下去,原可不致受难。只为对师忠义,时候一久,仍不放心,到了第五日,突然想起:“老魔二次现身时,说得那么厉害,经自己说了一套假话之后,便自退去,不曾再见。后在阵中冲行了几次,不曾生效,一想师父不会遭劫,便停了下来。宝光层外,血焰魔光,连同金刀飞叉,鬼声魅影,虽比以前还要猛恶,但都无害。难道老魔被我哄信,不敢下那毒手不成?”一时心动,想用前言再试一下。谁知弄巧成拙,鸠盘婆原是大劫将临,心中忧疑,一时受愚,便不再开口,迟早也必醒悟,这一开口,越发露出马脚。鸠盘婆一听敌人所说,和方才一样口气,暗忖:“这般初出茅庐的少女,只知向道坚诚,死都不怕。她方才情急寻思之状,决不知道利害轻重,为何只冲了几遍,见不是路,便退了下来,一味枯守神情,又带几分忧疑?果如所言,带有降魔之宝,断无不用之理,怎会如此安静?”忽然大悟,暗骂自己阴沟里翻船,那高法力智慧,竟被一小女孩瞒过,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再朝对方仔细一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不特仙根仙骨,灵慧异常,并还美秀入骨,仿佛美玉明珠,自然流照,人和冰玉铸成一般。心想:“无怪峨眉势盛,休说尘世之中无此人品,便天上神仙,纵令道法多高,也未能有她这等美秀。”由不得越看越爱,竟连先前断指之仇,都几乎忘掉。觉着自己在为一教宗主,以前收徒太滥,闻得声名狼藉,怨恨冲天,不去说它。后来清理门户,男女魔徒诛杀殆尽,由此不收男徒。屡次想收几个好的女弟子,费尽心力,多年物色,一个也未遇上。铁姝姊妹当初本在一位散仙门下,只为乃师说她姊妹夙孽太重,金银二蛛心性柔善,到时就不免难,至多转上一劫,铁姝结局却是极惨,万无幸理。铁蛛天性刚愎,闻言大忿。又因犯规受责,被逐师门,自知只有投身魔教,炼就上乘魔法,具有极大神通,才可免难,所以用功独勤。入门不久,又乘前师不在,强迫金银二蛛,转投到自己门下。先还恐其心性不定,后来才知师徒投缘,忠心异常。金银二蛛虽然忠于师门,只是天性仁柔,过于凶恶的魔法,便不肯去学,以致相随多年,比起铁姝功力,差得太多。照着此女这等人品,却未见过。一面起了怜才之念,一面又想这等仙骨仙根的少女,不知几生修为,才有今日,岂可葬送在自己手内,自来逆天不祥,况是天劫将临之际。心中迟疑,正不知如何是好。

铁蛛数中注定是鸠盘婆的魔障,天性凶残,和乃师一样,不知利害,刚愎狂做,复仇心重,更有过之。先见师父有些怯敌,看神气直恨不能化敌为友,才对心思,早就大愤。几次想要劝说,但知乃师刚愎残忍,有己无人,言如律令。以前几次示意,不令自己去与正教中人为敌,因未十分遵从,已是不快。当日老魔被杀,敌人又是自己的老魔勾结,才得引来,损毁了好些法宝和所炼恶鬼神魔,师父虽然不肯示法,却埋怨自己,定必有气,甚而暗怪自己为她惹祸,都不一定。当时成败关头,稍微主张,或是话说不好,发生误会,胜了还好,万一挫败,便不好意思公然责罚,以师父的为人,定必借题发挥,加以重责。自己行事,委实也有狂妄背命之处。想了又想,站在一旁,只干生气,不敢冒失开口。这时见双方相持已好几天,费了许多事,毁悼好些神魔异宝,只将敌人师徒暂时隔断,并未占着一点上风,不特九子母天魔不曾放出,连好些厉害魔法均未施为,坐视敌人在飞剑法宝防身之下静待援兵,毫发也未伤到一根,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拿话点道:“恩师迟不下手,可是算出敌人还有后援,想要一网打尽么?”

一句话把鸠盘婆提醒,暗忖:“自己今日行事,为何如此颠倒?敌人明是胸有成竹,大援在后,在此坐守,以退为进。方才所说二十余日数限之言,与自己以前推算出的天劫时期差不许多。已然势同骑虎,成了不能并立之局,如何还要大意?反正非拼不可,无法化解,不如趁其援兵未到以前,先将敌人杀死,不问如何,也好得多。”念头一转,凶心顿起,朝着铁姝冷笑说道:“今日之局,早在我意料之中。不过你不作成,发难没有这么快而已。我已决计与仇敌一分胜败,因见此女功力太差,对师忠义,来此犯险,一时怜才,意欲保全,打算困她数日,再如不知利害,方下杀手。至于易静贱婢,狂做无理,早应取她性命。只为看她师父份上,又因此女前生所受委实甚惨,难怪怀恨,近年我又不愿多开杀戒,想使悔祸,迟了几天。如若怕她身后有人,我不放却,也必早下手了。你既不耐久候,可去代我主持中央神坛,我先给她一个厉害。”铁姝看出乃师说话时,面色格外阴沉,一双碧绿的怪眼注定自己,不住闪动,隐藏凶毒,与往日大不相同。深知乃师阴险狠毒,一朝触怒,不论亲疏,此时已成有胜无败之势。想起以前处治门人之惨,那九子母天魔,便有几个以前得意同门在内,不禁吓了一跳,当时诺诺连声,由此存了戒心。不提。

鸠盘婆说完,又朝铁姝看了一眼,方始冷冷地朝着易静说道:“你虽一再逼我动手,我总想息事宁人,不愿轻开杀戒。今已数日,我并未施展全力,所炼九子母天魔也未发动,你三人便被困阵中,行动不得,即此当知我非庸手。道友能有今日,也非容易,就算前仇深重,道友不经此劫,何能转祸为福?事须三思,免劳后悔。”易静笑骂道:“无知魔鬼,少发狂言。想你以前行为,何等凶残。此时不过自知大劫将临,首鼠两端。既然怕死,我在幻波池开府清修,本来不曾寻你,还不是你那孽徒铁姝,勾结老魔赵长素,引我来此。仇人相见,本就放你不过,又见你所设魔阵,以及处治异己时的残忍,人天共愤,这才想把你师徒就此除去,免留大害。我早知有此二十四日耽延,当我难满之时,你的劫运也自降临。如有本领,只管施为,谁还怕你不成!”鸠盘婆闻言,自是愤急。心想:“双方仇深恨重,敌人这等说法,已下决心,多言徒自取辱。”心中恨极,表面仍不露出,阴沉沉笑道:“你既不知好歹,难怪我不看你师父情面。你那爱徒上官红,实是美质,可惜随你一同葬送。她为情急寻师,不自量力,仗着一两件法宝,妄想和我拼命,现被困住。我本想将你师徒隔断,分别处死,只因怜爱此女忠义,特容你两师徒一见,免其死不瞑目,有何法力,可速施为,莫要信口发狂,到时禁受不起。只要真个动手,便有你无我了。”

易静本来困在阵内,自从上官红传声一断,虽知此女仙骨仙根,福缘深厚,无如双方强弱太差,由不得心中悬念。一听这等说法,心想:“红儿此时不知如何受罪,魔法神妙,连语声均被隔断,如能见面,自然是好,再要乘机会合,也可免却许多顾虑。”同时想到敌人阴险狡诈,所说也许藏有阴谋,还须留意,免得上当。心念一动,冷笑答道:“老魔鬼,你那邪法毒计,我全知道。休看我门人年幼道浅,但她累世修积,才有今日,仙福至厚,又是圣姑伽因记名弟子,你决害她不了。此时虽受你那邪法阻隔,不过恶运未终,暂时被困,时机一至,你便形神俱灭,能奈她何?见否在你,如有神通,无须闹鬼阻隔。她那微末道行,难道你还怕她是我援兵不成?是好的,放她过来,与我会合,看你所炼魔鬼有多厉害?”鸠盘婆也未答话,接口冷笑一声,重又不见。易静毕竟老谋深算,见多识广,情知仇敌不怀好意,持久无功,必下毒手。方在暗中戒备,暗命石慧不可事前妄动,乱发石火神雷,以免一时疏忽,受了魔法暗算,难于补救。眼前倏地一花,先前密布阵中的血焰魔光,连同百万金刀、烈焰、飞叉,全数不见,上下四外,只是一片黄昏暗赤色的沉沉雾影,只不见一丝天光。仇敌师徒,仍是不见。却在东南角上,现出大片金光霞影,定睛一看,正是爱徒上官红,在一朵金花之上盘膝而坐。身外本有飞剑法宝金光笼罩,外层又有乙木神光笼罩其上,无数巨木光影,排列若城,把人围在其内,青霞湛湛,时隐时现。本就戒备重重,魔光血焰,决难侵害。那菊花形的金光,再由外而内,往里合拢,看去恰将三四层宝光一齐包住。光华虽然强烈,人却看得逼真,看出不是幻象。暗忖:“红儿哪里得来的仙府奇珍?便此坐守之法,也似受了高明指教。”心中大喜,知道无害。试用传声笑呼:“红儿,可能看见我?”

上官红原因用尽方法,不能传声,第二次向仇敌发话恫吓,又未回答,自知无效,只得澄神定虑,安稳垂帘,端坐金花之上,静守待援。忽听师父传声相唤,不禁狂喜,忙即回应。抬头一看,师父同一从未见过的绿发少女,同坐兜率宝伞之下,身外光芒万道,宝气腾辉,更比平日所见要强得多,光幢却不甚高。不知鸠盘婆居心残忍,凶毒无比,听出易静口气坚决,己然横心。只不过怜爱上官红,适才收徒妄想仍未去尽,准备先使师徒见面,再下毒手。能迫对方降顺,固如心愿;否则,索性豁出树敌,放出秘魔九鬼,把敌人生魂精气吸去。这类元神炼就的法体,最能增加本命神魔的威力。上官红再如倔强,便把生魂摄来,以为祭炼主幡之用。表面二人东西相对,实则中有魔法禁制,可望而不可及。并还利用对方七情哀乐,去分仇敌心神,以便进攻。上官红初经大敌,自然不知。因见师父并未被擒,心中欢喜,只觉宝光太小,忙用传声回问。鸠盘婆当日心中有事,神志不宁,忘了峨眉传声最为神妙。先前隔断双方语声,本出无心,此时更未想到。易静虽见爱徒在前面出现,因那金花广约数亩,宝光强烈,在易静眼里,也有亩许大小,初见此宝,不知底细,以为本来如此,不曾在意。及听爱徒回话一问,猛想起魔教中好些最阴毒的邪法,不禁大惊。本来一见上官红,就想接应过来,及被提醒,便知仇敌阴谋毒计,巴不得双方会合,只一行动,立即上当,不禁大惊,忙喝:“红儿,魔法厉害,千万不可妄动。万一少时传声,再被老魔隔断,无须愁急,上来我已占了机先,防备周密。只为命中该有此难,不能避免,在此坐候,并非真个被困。现已数日,至多二十天内,援兵一到,老魔便即伏诛。你决不可一误再误,老魔阴险诡诈,稍不留意,必为所乘。只可照仙人指点,默运玄功,静坐花上,千万不可妄想与我会合;否则,你固无幸,我也心分两地,好些不便。”随问上官红金花来路,来时所说陈仙子,是否石慧所遇小寒山神尼忍大师元神化身。上官红便把前事说了一遍。

鸠盘婆因觉敌人师徒所用法宝均具极大威力,急切问决难兼顾,意欲准备停当,再以全力施为,一举成功。一面指示铁姝机宜,一面暗中布置,满拟仇敌师徒情重,只一见面,必想合会,稍微行动,便可驱遣神魔暗算。不料对方一个久经大敌,见多识广,一个素来谨细,心有成见,竟不上当。虽然误入幻境,闻声见人,并未妄动。跟着上官红便奉师命,专心防守,以待时机。等到鸠盘婆魔法布置停当,觉出敌人各自静守,直如无事,心中奇怪。试一查看,上官红目注前面,樱口微动,一字也听不出。这才想起峨眉千里传声之法,一时疏忽,忘了禁制。易静又是行家,必命爱徒静守,阴谋已难成功。重又急怒交加,忙施魔法时,最关紧要的几句,敌人已然说完。恨到极处,先朝上官红冷笑道:“无知女娃,我已成全你的心志,许你师徒见上一面,再不见机降顺,就来不及了。我先给你尝点味道。”说罢,把手一扬,立有一条魔手,看去比血还红,由左臂上飞起,晃眼加大,布满空中,朝上官红当头罩下,似被金花宝光往上一冲,便自飞回。

上官红先觉金花宝光强烈,魔手难侵,尚自心喜。因奉师命,不令言动,也未出声发话。猛觉那带着大蓬黑烟的血手只空抓了一下,便自撤回,不知怎的,心旌摇摇,神魂似欲飞越,离体而去,暗道不好,忙运玄功镇摄。正在戒备,忽听远远鬼哭之声,十分凄厉刺耳,若远若近,惨不忍闻,听去似在呼喊自己名字。刚宁静的心神,重又起了震悸,老想朝那哭声奔去。料知仇敌正用呼音摄神之法,意图暗算,忙用本门心法,潜光内视,不令心神稍受摇惑,一切付之不闻不见,果然要好得多。可是那血手魔影和那鬼啸呼名之声,由此起伏循环不停,此去彼来,不胜其扰。虽听女仙陈文玑说过,只要人坐花中,静守不动,在灵符法宝联合防护之下,至多暂时神志昏迷,昏坐花中,决不至于受什伤害,无须害怕,终觉可虑,哪敢丝毫大意。到了后来,看出魔法越来越凶,只得把双目闭上,连师父也不敢看。心神虽得勉强镇静,但是身上时冷时热,烦躁不安,有时更如芒刺在背,说不出那样难过。

当魔手初发之时,上官红便接师父传声,说:“仇敌已下毒手,最好谨防六贼,一念不生,连我也置之度外。尤其耳目两官,最为厉害,倘能守定心神,不为所惑,多厉害的魔法也难伤你。中间我若被魔头擒去,或受恶鬼啃咬,不是我想仗着石慧带来忍大师的佛家无相神光护体诱除凶魔,便是幻象。须知你尚无害,何况于我。时机一到,自然正胜邪消。千万不可惊慌,致为仇敌所害。”上官红自与师父二次传声,证明老魔所说被擒之言是假,心便放了一大半。不知易静受有神尼指点,意欲借此减消夙孽,并想试验自己的道法定力,拼受十余日痛苦,准备以身啖魔,诱那九子母天魔来犯,到时将其困住,以待最后成功。因恐爱徒见那惨状伤心,平白受害,自己又无法兼顾,所以编了上面一套言语。上官红素来敬奉师长,信以为真。心想:“平日听说恩师这场劫难简直一发千钧,存亡关头,此时一见,不过该有二十四日灾难,并不妨事,此来反似成了恩师累赘,岂可还让恩师分心?”主意打定,索性端坐花中,用本门心法入定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忽听有人怒喝:“鸠盘婆魔鬼,你恶运已终,还敢害人,今日叫你知我厉害!”口音是个熟人。因前数日虽然受了许多无形无声的侵扰,苦痛非常,近三日因为定力日坚,金花已与元灵相合,鸠盘婆的秘魔六贼已无所施其技,心智澄明,身便康泰。知道本身道力已然战胜,多日不曾查看恩师是何光景,一听有人呼喝,当是援兵到来,忙即睁眼一看,不禁心神皆颤。原来易静仍在神光宝光笼护下,端坐兜率宝伞之下,只是上半身衣服已全毁去,身上钉着九个拳大死人头颅,都是白发红眼,獠牙森列,不知何时被其侵入宝光层内,将前后心和左右膀一齐咬住,二目凶光四射,口中呼吸有声。宝光层外,更有一幢时碧时红的血光,似一口极大的钟,连人带宝光一齐笼罩在内。石慧不知何往。易静头上,似有一圈淡微微的金光将头罩住,和画上佛光一样,但是眉头紧皱,咬牙切齿,满脸均是痛苦之容。方才发话的,正是师父三生好友陈岩,独自一人,肩上背着一个花篮,身外裹着一片白色仙云,手指一道朱虹,口中喝骂,正朝师父身前赶去。

上官红这一惊真非小可,心中悲愤,情急欲起。忽听一幼童传声说道:“红儿不可妄动。陈哥哥不听话,说好待机而动,他偏心急,见你师父受难,便不顾命一般赶来,其实徒自陪同受苦,并无用处。鸠盘婆老魔只有限数日的寿命,但她魔法之高,与尸毗老人各擅胜场,不在以下,你我只能在她要紧关头,寻她晦气,要凭我们除她,实是万难。你师父虽然受难,因祸得福,结局甚好,只管放心,听我调度。方才石慧见你师父受苦,激于义愤,她本知道此中因果,仍想螳臂当车,如非干神蛛道友夫妇赶来,乘着老魔心慌意乱之际,冷不防用一件法宝由地底冲入,将她救走,几遭不测。此女年纪轻轻,看去那么娇小和善,对敌之时,却不顾性命,竟比她兄弟石完还要蛮横。如非认得干道友,白救她一场,还几乎翻脸,闹个没趣,大家都说你好,千万听话,免得误事。如今老魔师徒正在当中魔坛之上闹鬼,你往东南方一看,便能看出。只等日内铁姝离坛飞起,忽然不见,便到紧要关头。此时万动不得,否则,我素不服人,看你师父受罪,岂能置之不问么?”上官红听出李洪口音,惊喜交集,忙问:“李师叔怎得到此?师父何时出困?九鬼啖生魂之言已验,结局有无妨害?”问完井无回应。猛想起恩师前说之言,既然九鬼附身,如此苦痛,为何身外各层宝光依旧原样?心疑是幻象,陈岩已往光层之中冲进,百忙中似见师父微微睁眼,朝陈岩叹了口气。宝光分而复合,电也似急闪得一闪,最外层血光先被陈岩冲破,竟似活的一般,待要随人侵入宝光层内,势甚神速。陈岩似有防备,回手一扬,手上飞起一片明霞,将血焰挡得一挡,人也飞入,与易静会合一起。看了心上人那等惨状,不禁悲愤已极,扬手一片红光,待朝那九个魔鬼飞去。易静突把双目一睁,疾呼:“五哥不可妄动,事决无害,不受此苦,如何成道?此时我以全力在此苦熬,你如动手,累我前功尽弃。无暇多言,守在一旁,共此患难也好,你只说你来意便了。”陈岩见她说时忍痛挣扎惨状,越发不忍,只得停手,空自愁急,无计可施。强忍悲怀,说了经过。其实易静此时身受奇惨,如非神尼暗助,将本身元神隐向头上,早为九鬼所啖。因知陈岩情深爱重,不惜死生相随,故意如此说法,好使放心,免得知道此是自己存亡关头,稍一疏忽,便铸大错,哪有心肠听话。陈岩不知心上人心意,为想减少易静苦痛烦闷,一面戒备,防那九鬼暴起伤人和仇敌魔法暗算,一面将别后情形详细说出。

原来陈岩自从同了笑和尚、李洪、甄艮、甄兑,在北海绛云宫听苏宪祥、归吾、虞孝、狄呜歧说易静误入魔窟,被鸠盘婆师徒困入魔阵,九鬼啖生魂的噩耗,心如刀割,恨不能当时飞走。偏生事情未完,为与绛云真人、赤尸神君双方解和,又耽延了一会。及至二次向众催行,众人知道易静难期未满,去也无用,再三相劝。李洪更说:“来时本定先去灵峤仙府,求取蓝田玉实,不料机缘不巧,先来此地。此是必须之物,你和易姊姊均非它不可。这次是她屡劫多生的成败关头,难期未满,去决无用。最重要的一件事如何忘却?你只顾情急赴难,可知她已被困魔阵,元神必有损耗,不将蓝田玉实先取到手,就算手到成功,将人救出,试问用何灵丹,培养她的真元?”陈岩一听,空急无用,只得一同起身,往灵峤仙府飞去。

那灵峤仙府乃东海尽头落涤过去,是高接天界的一座海上神山,由中土前往,中隔十万里流沙,始到天蓬山下。上面还有七层云带,离地万丈以上,罡风凛冽,吹人欲化,黑风如潮,冰雪蔽空,更要经过三四处寒冰风火之区,才能发现生物。由此往上,始见嘉木繁花,珍禽奇兽,沿途景物,也越往上越灵秀。再冲过未了一片云层,快到绝顶,灵峤仙府便在其上。众人久已听说,心生向往。除陈岩一人心中有事,愁闷不解,全都兴高采烈,亟欲前往观光。笑和尚和苏宪祥二人知道归吾和余、狄二人以及南海双童飞行较慢,谈完前事,互一商量。因笑和尚虽未到天蓬山去过,曾听师长谈说途向走法;甄氏弟兄更因金蝉、石生、英琼、朱文等几个男女同门,均得灵峤三仙爱怜,曾命日后有暇,前往一游,女仙陈文玑更和几位女同门交厚,说得途程和上升之法十分详细,因而得知如何走法。当下便由笑和尚为首,甄氏弟兄指点途向,陈岩、李洪、苏宪祥三人相助,主持遁光,一同飞行,余人全都藏在里面。这一来,飞行自然快得多。尤其笑和尚自东海面壁以来,功力大进,炼就师传佛家心光遁法;苏、李、陈三人又都各有擅长。四道遁光联合一起,把余人拥在其内,上来先似一道带有金花银霞的五色彩虹,冲空破云,横海飞渡。后来苏宪祥见四人遁光过于强烈,惟恐招摇,生出枝节,令将遁光行法隐蔽。果然飞不一会,便连发现两次强烈遁光,由斜刺里飞来。内中一道,也分不出是邪是正。看那神气,竟似在远处发现众人遁光,跟踪飞来,在众人来去路上,往来急飞了好几次,方始退去。好似有心寻事光景,功力也似不弱。众人见状,多半不忿。依了李洪,竟想离开众人,向其询问:双方素昧平生,何敌如此追踪?陈岩惟恐多生枝节,好在遁光已隐,连破空之声多听不出,对方不曾发现,相隔已远,力主不要理睬,再三劝阻。众人见相隔已远,也就不愿多事,仍自朝前急飞。

飞行神速,不消一日,越过东海,到了落涤上空。众人知道由此前行,便是东极大荒南星原与无终岭。再要往南微偏,掠过南星原右角,前飞七八万里,才到天蓬山境。中途因有数万里黑风冰雹与火云热沙之险,亘古以来,不论仙凡,均无一人在此停留。不似去往南星原、无终岭两处,沿途还有好些岛屿。那头一关神枭岛,也不好过,中间更隔着一层卢妪所设的神屏天堑。东极荒海,又伏有亿万精怪,处处均要有备。尽管风雹火云厉害非常,好在众人均有极深厚的功力。像归吾、虞、狄三人,功力剑遁虽然稍差,但有众人同路,人在飞剑宝光维护之下,丝毫没有感觉。虞、狄二人见除苏宪祥外,全是新交,双方又非同派,但自一见面,便祸福与共,同在一起,对方不特没有门户之见,并还个个诚恳谦和,没有丝毫见怪之意,尽管法力悬殊,也未存着一点轻视之意,于是由投机变成亲密,由佩服变成羡慕,把起初妒念私心全去了个干净。众人见他正教门下,人甚忠诚,又听诸葛警我说过,知是未来同门,本就另眼相看。二人再因对方不曾歧视,同进同退,自己私心向往的蓝田玉实,如无众人同路,这数万里的流沙落涤,罡风火雹,也通不过。这类旷世仙缘,谁也各凭缘福,不肯公之于众,仿佛视若当然,丝毫不在心上。心里感佩,双方越来情意越厚。笑和尚早受诸葛警我指点,看出二人大有钦佩之意,只因师恩深厚,不愿背弃本门,略用言语试探,口气尚还坚决,也未往下深说。

一路无事。遥望前面,烈焰飞扬,热烟弥漫,时见大量山石熔汁,由高就下,瀑布也似,流向山脚大海之中,海水如开了锅的浆一样,热气蒸腾,高涌数十百丈。仰视天空,已被火云布满。上面火山喷口,已被那千百丈浓烟火云遮住。只近海面数十丈,略为看见一点被熔汁沸浆常年冲刷的大小凹漕,哪还看得出山底的形貌。仰望一片暗赤浓黑的烟雾,更见不到丝毫天色。海沸之声,轰轰发发,震耳欲聋。众人虽在飞剑法宝防护之下,冲行热烟火云之中,不曾受伤,但也觉着天时奇热,不甚好受。李洪笑道:“这里便是天蓬山么?热得难受。灵峤仙府,就在顶上,我们还不快些追上,省得受热。”笑和尚笑道:“洪弟,这地方我并不曾来过。昔年听恩师说,这一带有三百六十几处火口。离地五千丈,有两处火穴,含有元磁真气和太火毒焰,多高法力到此,也须小心,否则不死必伤。尤其五金之质所炼法宝飞剑,只一挨近,或是妄想冲过,当时便被它炼化。那两处大火口,占地虽只数百里方圆,到底躲远一点要好得多。”宪祥接口笑道:“道友之言有理。别的不说,单这数百处火口的毒焰烈火所结火云,厚达数千丈,长逾千里,也极厉害。此时离它尚远,李道友已说热得难耐,再要进入云层之内,如何禁受?前途不远便是雷泽,只要将那两根冲天火柱越过,便可上升,不致涉险了。”

话未说完,遁光已绕过山角。只见前面愁云低幕,天水混茫,烟雾越发浓烈,黑压压好似天连水,水连天,两下里合为一体,光景黑暗异常。可是一片浓黑影里,却现出两根冲天火柱,一大一小。四外那等黑暗,火柱光色却是鲜明已极,海上万丈洪波,无边恶浪,全被映成异彩,霞辉片片,在暗影中不住闪动,奇丽夺目。天色偏是那等阴晦黑暗,除火柱以外,看不到一点山形。众人见那火柱直似两根殷红如血而又透明的撑天晶柱,好看已极。笑和尚知道火柱之下,便是雷泽,这还只是每月朔望半夜,照例出现的一次奇景。那七百九十年涌现一次的雷泽神砂已然过去,当日所见,不过泽中宝光连同神砂火气偶然上腾,已是如此猛烈雄奇,可知厉害。法力稍差的人,休说由此上升,便在附近逗留也必不敢。

众人因宪祥见闻最广,一齐推他引导。宪祥方答:“我和笑道友一样,全是听来。只知绕过火柱,到了一处海峡之内,由此上升,直达仙府。只是中隔七层云带,并有数万丈罡风旋飙之险,单凭遁光和此时几件法宝,恐难胜任。最好由洪弟用金莲神座托住我们,另用如意金环防住上面,再将大家飞剑法宝一齐用上,比较稳妥。”李洪笑道:“我们虽是未学后进,各位仙长不致见怪,三仙门下弟子甚多,我们这样卖弄家当,不怕人见笑么?”话未说完,猛瞥见两道亮晶晶的青光由斜刺里飞来,直投入两根火柱之中。那么强烈的雷泽神砂,众人虽有宝光防身,相隔百余丈外,便难忍受。似此奇热,来人竟如无事。方觉奇怪,那两根火柱本是静静地矗立黑烟之中,青光刚一飞进,立生反应,发出一股比电还亮百倍的火星,将来人裹住。众人因见青光不带邪气,当是海外散仙,妄恃神通,来此涉险。又深知雷泽神砂的厉害,除笑和尚和苏宪祥外,全代来人担心。李洪更是义侠仁厚,惟恐来人受伤,又想借此一试金莲神座威力,口方喊得一声:“不好!”同时一纵遁光,离群飞起,扬手先是一圈佛光金霞,朝前飞去。紧跟着放出金莲宝座,待要赶往相助,救人心切,动作太快,人还未到,那分合由心的如意金环已电掣而出。事前也未和众人商量,本心为好,谁知来人竟是故意。目光到处,那两股火花已将人裹住,冲霄直上,青光也自收敛,现出两个妙龄少女,各在一片青色光影笼罩之下,吃那两股火花拥住,电也似急便往上升。

李洪先觉火花强烈,只一闪便将人裹住,青光立时消去大半,一时不察,误认来人已入危境,人还未到,如意金环先自出手。近日功力大进,这两件佛门至宝早与心灵相合,念动即出,神速无比。双方动作,都是极快,等到金环佛光把人罩住,看出对方故意如此,已是无及。那两股火星吃佛光一挡,一闪即灭,仍回原状。二女立时面现怒容。李洪把金环撤回,双方人已对面。笑和尚和苏宪祥首先看出不妙,忙率众人赶上。两少女本要发作,及见李洪坐在金莲宝座之上,通身都是金光祥霞笼罩,同来众人所用法宝飞剑,又无一样不是仙府奇珍,料知不是好惹。内一年纪稍长,朝同伴看了一下,似要走去。另一少女好似气忿不过,朝长女冷笑道:“我和他们素昧平生,无故作梗,原不关我的事,莫非还不容人说话不成?”宪祥终较老练,听出活风不妙,忙道:“二位道友不必介意。这位李道友因见雷泽神砂火气厉害,惟恐道友犯险,情急相助,不知道友欲借神火飞遁上升,一时疏忽,出手稍快,望勿见怪,请上路吧。”少女冷笑道:“即连这一点都看不透,还由数万里远来现世作什?此时叫我上去,可知我们是容易么?这无知顽童叫什名字?可有师长没有?也不知入门才几天,便借着两件法宝,出来闯祸。你们人多势众,我姊妹已然扫兴,不愿再上。暂时也无暇和这无知顽童怄气,是好的,报上姓名来历,一年之内,我自寻他。”

宪祥还未及答,李、陈、虞、狄四人已越听越有气,方要开口喝问二女,就算作梗,也是事出无知,好意救人,为何口出恶言?笑和尚已笑嘻嘻抢先发话道:“你两姊妹不必生气。此是我小兄弟李洪,家师妙一真人之子,寒月大师谢山门下。他常年不在峨眉,便在武夷,如有清暇,只管赐教。我这兄弟虽是顽童,并不怕事。你两姊妹说话颇有情理,想必没有师长,日后既要见教,何不把名字来历留下呢?”说时,二女面上好似微微一惊。听完,长女也冷笑道:“你们连百花岛农家姊妹都不知道,也敢远来东荒气人!此时我们有事,无暇理论,到时自会往中土去寻你们。”说罢,朝少女一拉,青光一闪,立时刺空飞去。虽是一道青光,但与常见不同,作圆锥形,光不甚强,但是快极,一晃刺入黑烟火云之中,声影皆无。

宪祥说道:“这才叫好心变作恶意。但这神砂火气已然试出,我们不卖弄家当,恐难上去,只好被主人见笑了。”随听上空有一少女接口道:“嘉客远临,求之不得,现奉师命来迎。只为农家姊妹气量太小,恐其不曾走远,或是另有他谋,不愿被其看破。请诸位道友仍用原来遁光,由右面海峡中上升。只要飞近头层云带,便无须御遁飞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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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瑶草琪花勤求蓝田玉仙裳异宝同破碧目光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三回瑶草琪花勤求蓝田玉仙裳异宝同破碧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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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三回瑶草琪花勤求蓝田玉仙裳异宝同破碧目光

众人闻言大喜,忙即朝上行礼,请问姓名。上空少女答道:“贫道管青衣,现奉家师之命,来迎诸位道友上山一叙。”李洪和甄氏弟兄前在峨眉,曾经见过管青衣,知道是灵峤三仙中丁嫦的得意弟子,一面答谢,一面告知众人。随照所说,越过火柱不远,果有一片海峡,来路黑烟已被那突向海中的参天峭壁、万丈悬崖挡住。那峡又深又大,海口一带还有一点烟雾,入内才二三里,渐现天光,里面碧波平匀,宛如镜面,面上仍有热烟缕缕冒起,和温泉差不多。众人便照管青衣所说,同驾遁光,往上飞升。刚将崖顶越过,仰望火云渐稀,头上现出一片云层。快要越过,忽见一片彩云冉冉飞坠,中一女仙云鬓霞裳,貌甚清丽。李、甄三人首先认出来人是管青衣,连忙上前行礼。管青衣拉着李洪的手笑道:“李道友九世修为,果异恒流。回忆峨眉开府光景,如在目前。彼时道友转世未久,尚是一个童婴,想不到此时相见,便有这高功力,怎不令人敬佩呢!”李洪自是谦谢。双方礼谢了几句,便同起身。众人知道灵峤诸仙得道年久,便第三代门人和仙府男女侍者,少说也都得道四五百年以上,均执后辈之礼。灵峤诸仙个个谦和。青衣更比陈文玑还要温婉,再三逊谢,说:“家师祖昔年曾与长眉真人相见,大师伯赤杖仙童与大方真人为至友,那年峨眉开府,三位师长又与妙一真人定交在前,我们原是平辈,不必太谦,请到山上再谈吧。”众人见她说时不住朝农家姊妹去路注视,知有原因,笑答遵命。由此一班峨眉后辈,便与陈文玑等同辈相称,成了至交不提。

青衣随请众人收去遁光,扬手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青霞,将众人全身围住,一同上升。刚越过头层云带,便见外面罡风大作,黑烟如潮,比起来路所见,情势似更凶险。身外青霞,好似极薄一片轻云,但飞行黑风之中,那么强烈的黑风旋飙,只管澎湃奔腾,海啸山立,不特吹不上身,也未见有丝毫波动,飞行更是极快,不消片刻,便往上升了好几万丈。那云带过了一层又一层,越高越险,不是飞行烈焰之中,由火山之上冲过,便是遇到冰雪玄霜之险,火还在其次,最厉害是那些满布万年寒冰玄霜的奇寒所在。那一带离地更高,相隔两天交界只有两三万丈左右。天是静得一点风都没有。那云带也不似真云,看去好似一片银玉结成的天幕,五色缤纷,光怪陆离,和北极磁光仿佛相同,其大无垠,静静地悬在当空。乍看平如镜面,多高慧目法眼也望不到底。等到再往上升,冲入五色晶云之中,才知那是无数五色寒霜结成,看去并未冻结成冰,冲越起来,却是艰难已极,厚达千丈以上,阻力奇大。

众人多半均未觉得,只宪祥、陈岩经历较多,见管青衣飞近晶云之中,虽仍谈笑自若,但已不似先前松懈,身外青霞已由圆形变为圆锥形,前头成一尖角,射出一股青色奇光,朝前猛冲。飞行似较前慢,所到之处,只听一片飒飒咝咝之声,甚是洪厉,十分刺耳。回顾脚底静止的晶云,吃青霞一冲,卷起无数千重霞漩,重又合拢,分合闪变之间,光景奇丽,忙指众观看。笑和尚、李洪也已警觉,同赞仙法神妙,如非管仙子相助,凭着我们功力,如何能够飞渡。管青衣笑道:“由海面上升,本分两路。以诸位的功力法宝,并非不能通过。只是这几日南北极光正对子午线,把天际寒沙全幻成了一片晶霞,此是百余年一次的奇景,但那酷寒之气和无量阻力,也比平日胜强十倍。按说诸位道友持有仙、佛两门至宝,虽然无害,到底初来,不知底细,惟恐到时疏忽,或因乍见奇景,稍不留意,难免不受伤害。为此禀明家师,持青麟囊来接,索性改走山阴一面,使诸位见宇宙之奇,我也得以先作良晤。如非师门至宝,哪有这等功力?”

正说之间,忽听上空有一女子笑呼:“管姊姊,怎到此时才回?当真这次寒沙冷云受了极光反应,比那年还厉害么?”青衣笑答:“和上次差不多。只是方才农家姊姊借来一道丙火灵符,欲借雷泽神砂火遁,强冲七层云带。我因此举要将第五层的寒沙冷云冲一大洞,我们固然无妨,但这方圆万里之内,天时必生剧变。此虽东极荒海,长年人烟弥漫,海如沸汤,无什生灵受害,但远方天时也难免不受反应,发生酷热奇寒之灾。尤其农家姊妹自恃神通,为了一句戏言,明明可由我们接引上升,她偏不肯,非要仗着本身道力来取蓝田玉实,行事又如此霸道,迹近示威。实在气她不过,本来就想和她取笑,不令上升。偏巧诸位道友来此,见她妄将神火引发,李道友一时好心,恐其涉险,用佛家至宝相助,以致反德为怨。当时自知不敌,不曾翻脸,心却愤恨,负气飞走。我恐她发现纠缠,又恐暗中闹鬼,略停了停,直到她姊妹走远,方接诸位道友飞上,所以就来迟了。”

话未说完,人已冲出晶云寒沙之上,眼前倏地一花,仰望上空,立现奇景。一个年约十六七的仙女,正由上空飞坠,相隔尚在千百丈间,估计方才来路问答,少说也有五六千丈,竟和对面谈话一样,好生惊奇。青衣向众人引见道:“此是我十四妹罗锦春,乃七师叔罗茵侄女。上次被困尸毗魔宫,便有她在内。多蒙李道友与峨眉诸道友相助,才得脱险,时生感念。彼时急于回山复命,未得领教。今闻光降,喜幸非常,家师偏不令她同来,故在这里等候。她和十五妹一样性急,得道多年,犹有童心,诸位幸勿见笑。”众人见那罗锦春生得娇小玲珑,美秀入骨,一双明如秋水的秀目不住注定李洪,仿佛以前曾经相识,当时均未在意。由此往上,已入仙境,虽然还有两层云带,比起来路,已是判若天渊。只见卿云纠绳,天气温和,一路琪草瑶花,嘉木清泉,绵亘不断。等把第六层云带越过,景更清淑灵秀。仰望大片楼阁台檄,已在仙云缥缈,繁霞拥护之中,知道灵峤仙府快要飞到。又有一些少年男女各踏仙云,冉冉来迎。互相礼叙通名之后,又往上升。那末层云带,只是一片不时疏卷的五色祥云,色并不浓,霞光潋滟,互相辉映,奇丽绝伦,头上又是一碧澄霁,青湛湛的,好看已极。正在指点云霞,互相赞赏,云层已经越过。管青衣早将青麟囊收去,忽改平飞,前面仙山楼阁,和大片花林玉田,已全在望。众人正要停下,管、罗二女仙笑说:“诸位道友无须客套,这还有好几十里路呢。”众人终觉主人年辈甚高,执意不肯,勉强飞离仙府前面十来里左近,坚为步行。众仙见他们意诚,也就不再深劝。

宾主十余人刚刚走上通往仙府的玉阶,忽见两名侍者走来,说真人访友刚回,请来客人见。众人在途中已听管青衣说起灵峤仙府第三代门人近奉师命去往人间行道,共只眼前十余个男女同门,以及为首三仙中的赤杖仙童阮纠、七师叔罗茵、九师叔兜元仙使邢曼有限几位师长不曾他往。师祖赤杖真人上月奉到天府玉牒,有事往灵空仙界访友未归。真人本来早成天仙,只为天生情种,不舍这班门人弟子,地仙岁月又极逍遥,以致延迟多年。众人好容易十万里外赶来,渴欲求见得点指教,不料缘悭一面,真人竟会他往,未得如愿。正觉失望,不料却在此时回来,全都心喜。知道仙缘难得,忙即澄神定虑,恭恭敬敬,随同来人,往上走去。沿途山灵水秀,万花齐放,美景无边。众人也无心观赏,均想见了真人之后再说。

罗锦春始终陪着李洪,并肩前行。见众矜持,笑道:“家师人最随便,既肯相见,便是有缘,无须太谦。”李洪素不喜欢和女子一起,不知怎的,竟和罗锦春谈得十分投机。对方得道年久,已近天仙一流。加以从小便蒙对方师长怜爱,所赐三宝灵效甚大,感念之余,由不得心生敬仰,有了成见。加以素来天真,只一投机,便无什避忌,一路笑语前行,神情越来越亲密。笑和尚见李洪身材比对方矮不多少,自从初见,二人便在一起,仿佛多年至交,久别重逢之状。女的固是笑语殷勤,有间必答,男的也是专和对方一人说话,双方谁也没有顾到同行诸人。等走到殿前平台之下,二人只顾说笑,竟落了单,均觉奇怪。陈岩和李洪累生至交,深知他九世元真,历劫多生,除第一世经历未听说起,只知为报亲恩,许下宏愿,并无情缘纠缠,和一初见少女如此亲密,尚是初见。暗忖:“洪弟九世清修,莫非还有一个最前生的情侣,相逢九世之后不成?”心念才动,管青衣已引众人走向平台之上。殿门内又一女仙迎出传命,说真人召见。众人间知仙女正是兜元仙史邢曼,忙即下拜。邢曼笑说:“诸位道友无须太谦。家师原因诸位远来不易,特地赶回,请进去吧。”随领众人入门。

赤杖真人端坐殿旁玉榻之上,旁立阮纠等两代男女门人、侍者,神态甚是冲和。见众趋前礼拜,含笑令起,两旁坐下。众人因旁立男女仙人有师执在内,同声敬谢。真人也未勉强,笑说:“诸位来意,我已尽知。蓝田玉实现成,行时当命门人分赠。共分两种,小者最多灵效。女魔鸠盘婆恶贯已盈,不久伏诛,最好到日再去,免受好些困苦。但是陈道友急难关心,定非所愿。上官红情急救师,已被困在血河阵内,必须李道友前往暗助,才可无事。去只管去,陈道友却不宜先动手。最好仍照以前预计和我所赠柬帖,分头行事。陈道友到后,如见易道友正受苦痛,须知定数使然,可用我所赠灵符防身,守在一旁静待时机。即使动手,也须在魔女铁姝被温娇引走之后。否则,难免多受好些险阻艰难,吃亏多了。今蒙惠顾,无以将意,除玉实每位一两枚外,陈、李二位道友另赠灵符两道,辟邪仙裳一件,锦囊一封。到时开看,自然现出字迹。等幻波池开府之后,小徒他们也许有事奉烦,事应十年之后。锦囊用罢,还望暂留,到时自知。”随命李、陈二人近前,亲手交了两封锦囊,两件仙衣,又各指示了几句,说是他年还要再来。随命管青衣等同辈男女弟子,陪往游玩全山,说何时起身,全听客便。众人见那仙衣看去只是三四寸方圆一叠轻纱,用时只照所传太清仙诀往外一扬,立有一片云光紧附身上,由此万邪不侵,即便被困,本身元灵仍能守护,人也不致受伤。知道真人乃前辈仙长,道尊德重,不便殿中久停,一同拜谢,恭礼辞别,退将出来。

陈岩听出真人口气,好似易静身受十分凶险,恨不能当时赶往,才称心意。无如这类神山仙境,旷世难逢,同行人多,不是自己一个。奇缘难再,将来能否重寻旧游,实所难言。众人贪玩仙景,俱都兴高采烈,赞不绝口。女仙罗锦春更当众提议,宾主双方各自结伴闲游,不必都聚在一起,已和李洪结伴先走。主人情意殷殷,大家游兴又浓,均说易静该有这二十四日灾难,早去无用,陈岩不便独异,只急在心里。宪祥见他愁闷,暗用传声劝慰说:“易道友是峨眉高弟,功力甚深,如有疏失,各位师长决不坐视,事必无害。这类神仙宫阀,灵景无边,何等福缘才得到此,何苦失之交臂,致误良机?真要情急救友,等将蓝田王实取到,受完主人款待,再走也不迟。莫如照着前计和真人指示,由宪祥同了虞、狄诸人回山,唤来门人杨孝夫妻,令照前计,用铁姝前赠妖人白虹的魔光信火将其诱来,再由温娇出面将其绊住。宪祥同了虞、狄诸人,从旁相助。这类魔教信火,均有神魔主持,任多艰危之局,一接信火,便非赴约不可。铁姝乃九子母天魔最重要主持人之一,一旦离开,你和洪弟便可随心行事,时机千万不可错过。你如去早,只恐有损无益,何苦来呢!”

陈岩也是关切太甚,命中该有一场魔难,那高法力的人,良友相劝,竟未深信,老觉心上人虽该有这一场苦难,多一帮手分忧,到底要好得多。闻言随口应诺,说完往前一看,众人已由主人陪伴,分成三四起各自走开,只自己和苏宪祥且谈且行。管青衣似因二人密谈,不愿惊扰,同了三个男女同门缓步相待。李洪同了女仙罗锦春,单作一路,已步入花林深处。李洪手持锦囊,似已开看,宾主二人互相说笑前行,神情分外亲密。因李洪既看锦囊,必现字迹,再看自己所得,仍是一字俱无,意欲赶往探询。吃宪祥止住,笑说:“你何必忙此一时?难道洪弟有什事还不对你说么?”跟着,便见管青衣回顾笑道:“二位道友如无什事,可同愚姊妹和二位师弟随意游玩一会,再去九春亭上小饮,蓝田玉实,酒后奉赠如何?”陈岩只得谢诺。宾主六人,一同游玩过去。那九春亭乃仙府最高之所,亭馆高大,玉栋珠梁,华丽无俦。一面沧波万顷,一碧无际。下余三面,晨光如海,繁霞流辉。端的气象万千,美不胜收。陈岩也无心情观赏,坐了一会,管青衣见他神志不属,笑道:“家师最喜根骨灵秀的后起之士,你和李道友最蒙青眼,才有双锦囊之赠。休看薄薄一封,也许还有别的法宝附在里面呢。”陈岩闻言,伸手一摸,锦囊内果有碍手之物,只不知李洪那一封怎先现字迹?

正谈笑间,先是归吾、南海双童由主人陪着一同走来,跟着虞孝、狄鸣歧也由主人分别陪到。仙筵早由侍者陈设停当,管青衣便请入席。另有一姓华道童笑说:“李道友和十四妹还未来呢,可要等他们一会?”管青衣笑道:“李道友已由十四妹陪往后殿参见太婆去了,等他们作什?大家均非尘俗中人,只灵玉酿是本山特产,他处所无,下余无什兼味,我们先吃也是一样。”说罢,请众入座。陈岩因见主人盛意殷勤,不便辞谢,意欲吃完告辞,满拟李洪一会自回。谁知这一席酒吃了许多时候,李、罗二人也终未见到,蓝田玉实也未送来,心中愁急,又不便问。暗忖:“此是神仙宫室,仙山岁月,无日无夜,最是悠长,也不知已过多少时候?”心正悬念,忽见两个年约十二三的垂窘幼女手持花篮,由下面花丛中姗栅走来,篮中盛着许多桃、李般大的仙果。管青衣惊喜道:“此是后山去年结成的万年玉实,比前山玉实不同,灵效要大得多,更有美颜妙用。当初原是师祖母得来的九天仙种,所产无多,我们每人前后所得不过三枚。师祖母勤修仙业,后殿常年仙法封禁,我们平日也不能随意前往参拜。十四妹把李道友领去,得了她老人家的爱怜,才有这等遇合。方才师祖曾说,本山玉实,小者最佳。我想前山只有那一种大的,这类万年温玉所结灵实,均在后山百灵苑中,就自己人也难得到。那年凌真人夫妇曾来几次,均未得过一枚。师祖何出此言,心还奇怪,谁知事情已早算定。照此看来,诸位福缘不小,师祖母既肯见客,必有深意。陈道友此行,成功无疑,不必再多虑了。”说时,两少女已将花篮献上。

众人见那玉实俱都色如翠玉,宝光四射。只有两枚色作淡红,鲜艳无比。二女传命说:“篮中玉实共十九枚,除陈岩得那两枚红的,每人一枚,下余均交南海双童,给金蝉等未到场的七矮带去。”并说:“李洪同了罗锦春已在后殿赐宴,还有话说,事完自会前来。太婆因觉鸠盘婆凶险阴毒,大是不平,已向李道友指示机宜。如愿先往魔阵应援,等他回来,便可起身,只虚惊难免而已。”陈岩闻言,心中略宽,碍着众人,不便出口。宪祥和虞、狄二人看出他的心意,相继说道:“方才真人原有他年再来之言,陈道友归心似箭,待会洪弟一到,便同起身。他年专程拜谒,索性多留些时,以饱眼福,比起今日心中有事,游观不畅,岂不是强得多么?”管青衣和男女群仙再四挽留,均说:“师祖神妙通玄,洞悉前因,听方才口气,陈道友如若早去,难免受累,虽幸师祖母作主,虚惊仍所难免。依我们之见,最好在易道友脱难前三数日赶去最好,何必忙此一时呢?”陈岩再四辞谢,宪祥也帮同分说,众仙微笑而止。又待了一会,李洪才同罗锦春并肩走来。陈岩问其何往。李洪笑答:“太仙婆不令事前泄漏,知道陈哥哥忙着起身,令我来此一同上路,否则回来还不会这么快。内中也有几句可说的话,路上再说吧。”群仙一听师祖母令众起身,便未再劝,众人随即告别。管青衣还要送众下山,罗锦春笑说:“无须。李道友已有灵符防身,可供一来一去之用,比起青麟囊只有更快,由他去吧,不久还要来呢。”说罢,众人一同起身,辞别群仙。李洪先朝罗锦春笑道:“我这次原是私自出门,师父虽不至于怪罪,但我在此一半年内,先是往返小南极光明境,新山北海金银岛刚回中土,又来东极大荒灵峤仙府,飞行所经者何只三十万里,实在跑得太野。回山之后,师父必命加紧用功,在山时多,姊姊如往中土,千万去到武夷山寻我才好。”锦春笑答:“那个自然。”众见李、罗二人情更亲切,与众不同,俱都奇怪,当着主人,不便探询。陈岩又暗中连催起身。李洪笑道:“陈哥哥,你我屡世患难之交,理应安危与共。本来不宜早去,幸而大仙婆深恩相助,虚惊虽所难免,但无大害,我且陪你同往魔阵试上一回。”说罢,取出一片玉叶,扬手一挥,立有一幢银霞飞起,拥了众人,电驰星飞,朝下射去,晃眼之间,回顾群仙,已只剩下豆大几点人影,飞遁神速,直出想象之外。

陈岩两次探询锦囊可曾现字?太仙婆如何见到?有何赐教?李洪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飞遁神速,不消多时,便将七层云带相继越过,竟比上升时还要容易得多。跟着飞渡了万里落漈流沙之险,也是一瞥即过,总共不过大半日光阴,便达中土。到了岷、峨上空,李洪方把遁光停住。先朝宪祥说了几句,请其回山,速将杨孝和魔女温娇寻来,令其依言行事,用陈岩那粒形似白骨的魔光信火,将铁姝诱来绊住,历时越久越好。随手又递过一张柬帖,说:“此是真人所赐锦囊仙柬之一,只等字迹现出,立照前言行事。魔女温娇,须早来待命,不可离开。”并请南海双童随往相助,归吾不妨同行。自和陈岩前往九盘山魔宫,相机行事。虞、狄二人见众人相待甚厚,连共安危,又各得了一枚蓝田玉实,现当有事之秋,焉能不顾而去,坚欲随往相助。李洪笑说:“二位道友本身尚还有事,去晚难免耽误,悔无及了。”二人忙问何事?李洪笑道:“本来我也不知,乃是赤杖仙姥预示先机,但不许我泄漏,还望恕罪。相见当不在远,请回南川金佛寺,自知底细。”二人闻言,心中一动,不便追问,匆匆谢别飞去。

笑和尚笑道:“洪弟,你此时成了三军主帅,愚兄为何赋闲?莫非没有我的事么?”李洪笑道:“笑哥哥莫糟蹋我,你的事情多着呢,照样也有柬帖一封,到时照以行事,功劳不小。但有一件,你回东海钓鳌矶后,不奉师命,最好不要离开。果真非走不可,飞行时,务要避开巫山峡上空一带。详情实不深知,因听赤杖仙姥之言,好似此中颇有利害。她不许我先说,我仍具实奉告,只望笑哥哥遇事小心,免得多生枝节才好。”说罢,一同分手。笑和尚等众起身,取出柬帖一看,一片霞光过处,上面果现出一半字迹,看完又惊又喜,立照柬帖仙示飞去,不提。

陈、李二人另作一路,刚一飞起,陈岩重又探问。李洪笑答:“陈哥哥是什交情,遇事焉有隐瞒之理?只为此行关系重要,必须留意,我已答应主人不先泄漏,未便食言。何不把你那锦囊取出,试看一下,也许和我一样,里面还附有飞剑、法宝之类呢。”陈岩依言,取出一看,上面也是一片霞光闪过,锦囊不见,手上多出一张柬帖和一件大只两寸方圆,形似丝网之物,不知何用。再看柬帖上,竟有一半字迹出现,看完惊喜交集。李洪笑说:“你我锦囊仙示大同小异,法宝却不相同,又蒙仙姥多赐了一道灵符,一件形似风车,上有无数刀刺之宝。虽然这样,还是谨慎些好,不到上面所说日子,千万不可妄动。一入魔阵,便自分头下手,我专救护红儿,你在暗中看守易师姊。能等到铁姝离开魔坛,固是最好,否则也等五七日后,不可冒失。”陈岩因见仙示说得十分详细,也自安心,不再愁虑。二人联合同飞,一路谈说,不觉已到九盘山上空,各仗仙传灵符,冲破魔网,直往阵中飞降。

仙法神妙,本不至于惊动仇敌,无奈事不关心,关心者乱。陈岩连经李洪途中力劝,本来说好,潜伏魔阵,待机而动,觑便再给仇敌一点苦吃,并扰乱仇敌心神,决不轻举。及见易静已被九鬼咬住全身,吮精吸血,不禁悲愤填膺,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大喝一声,忙即赶去。那灵符甚是神妙,除隐形防身而外,并能用以抵御血焰魔光,但是一经运用,便难隐身。李洪见陈岩不听良言,知有数日苦难,想起仙姥之言,只得专顾一头,并且暗用传声,令陈岩留意。陈岩见自己虽然冲进宝光层内,一听易静那等说法,神情又极悲苦,空自愁急,无计可施。费了许多心力,干看着心上人吃苦,不能以身相代,越把老魔恨如切骨。等把前事说完时,仔细查看,见易静身受虽苦,精气却甚凝炼,本身真元全聚在紫阙命门之内,一任恶鬼啃咬吮吸,一味苦熬,不加理睬。对于以前多年苦功炼成的法身,好似自知无力保存,拼为魔鬼所啖,已不再顾惜。陈岩虽料易静别有用意,终是心如刀割。时候一久,渐觉易静已有不支之势。正在咬牙切齿,打算拼苦受难,给仇敌一个重创,不知如何竟被易静看出,未等发难,便听传声低语道:“玉哥,如今只剩数日苦难,终能转祸为福,无须忧疑。老魔不知我已将本命真元以佛法和本身定力护住,你如妄动,无益有损。”陈岩不知易静此时仗着仙、佛两门上乘的道法固守真元,并欲借此磨练,试验本身功力,那九魔鬼乃是故意放进,以为有意宽心,但又不忍违背,本来方寸已乱,自禁不起敌人挑拨,几次想要动手,均因赤杖真人仙示不令早动,易静又是那等说法,心存顾忌而止。

正在痛心疾首,进退两难,面前黑烟飞动,魔女铁姝突然出现,狞笑道:“你这娃儿叫什名字?看你并非峨眉门下,如何来此找死?乖乖随我往见魔主,或者还能活命;否则,九子母天魔变化无穷,一弹指之间,你元神精气必为所啖,连鬼都做不成了。”鸠盘婆因见敌人意志坚强,难于和解,再经铁姝怂恿,明知此仇一结,永无了时,即便天劫能够避免,也是未来大患,偏又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心意再被对方看破,话更难听,一时急怒,妄将九子母天魔发将出来。初意仇敌既发狂言,已有准备,谁知那九个魔鬼刚一飞近,敌人防身宝光略一抗拒,便自放进。方觉事太容易,宝光已分而复合,将外层血焰魔光挡住。九魔初见这等美食,出时纷纷怒吼,争先恐后,势子又太快了些,以致血光丝毫不曾侵入。以为敌人自知不是对手,故意将神魔隔断在内,再施法力,将其消灭,心还暗笑:“仇敌乃佛道两门高弟,怎会不知厉害?”后见易静只在神魔初飞入时,放起一片神光,不多一会,便被神魔所困,除头上有一圈佛光护住而外,前后心和两臂均被神魔咬紧,毫无抗拒。知道敌人欲以定力道法,拼舍原身,专护元神。暗骂:“贱婢,任你多大神通,也必遭我毒手。何况四外万丈血焰包围,加上本教许多厉害魔法异宝一齐施威,便你师长到来,也难通行自如。至多挨上几天,早晚你那元神炼就的法体,先被神魔吸尽,妄想逃走,如何能够?我已横心,无所顾忌,且做到哪里是哪里,先消了恨再说。”

正寻思间,石慧初出茅庐,年幼胆大,哪知厉害。先见九个大如车轮的魔鬼头七窍喷烟,各在一团黑气笼罩之下电驰飞来,虽和易静商定,照着来时途遇女仙所说行事,胸有成竹,终是愤恨。及至易静用佛家灵符护住真元,并将魔鬼放进,变成九个白骨骷髅,咬住前后心,有十余日的痛苦,满了二十四日限期,才能免难。见那身受之惨,不由气往上冲,仗着所遇女仙赐有防身灵符,竟把家传灵石真火,用本身元气运用,发出九股细如米粒的石火神光,穿入恶鬼七窍之中,妄想将仇敌神魔炸成粉碎。这类墨绿的石火神光,虽能克制魔鬼,无如这九子母天魔变化无穷,与鸠盘婆师徒元灵相合,神通甚大,比铁姝所炼更胜十倍。本性又既贪且狠,上来虽将敌人咬住,无如对方元气坚定,与寻常肉体不同,除使多受痛苦外,呼吸艰难,仿佛含着一块美味,但是坚韧异常,空自垂涎,不能真个到口。又受佛法暗制,非把敌人精气吸尽,决不肯退。吃那灵石真火一烧,不住厉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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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完,忽听破空之声,抬头一看,正是南海双童甄氏弟兄赶到。众人还未开口,甄艮首先说道:“幻波池现有急事,且喜易姊姊大难已脱,请快回山主持去罢。”众见双童神色匆忙,易静先已愁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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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五回义重同门惊心闻友难情殷旧雨长路阻仙云

前文说到易静师徒在九盘山魔窟刚一脱险,与李洪,陈岩、小寒山二女大家见面,未及细谈。忽听破空之声,一道遁光穿云飞来。落地一看,正是南海双童甄艮、甄兑,见面便说:“如今幻波池有事,非易师姊与洪弟不解,请快回山去吧。”说完,瞥见小寒山二女在侧,惊喜道:“想不到二位谢家姊姊也在这里,真个再好没有了。”易静大惊问故。谢璎笑道:“诸位道友先不要忙,来时家师已然说过此事。倒是易姊姊新脱大难,身受重伤,尚未复原,如何去法?还有鸠盘婆老魔虽然伏诛,尚有一个化身逃走。这两处魔宫也有不少侍者和许多被魔法禁制的生魂,虽然这类多是凶魂厉魄,在我佛法仍是一体超度。他们受那炼魂之惨已有多年,难得有此一线生机,就此舍去,非但他们无法超生,再被左道妖邪发现收去,又是未来大害。尤其那些男女侍者多半凶顽,除有一小半在金、银二姝手下极少为恶,法力也差而外,下余无一善良。愚姊妹虽然带有恩师贝叶灵符,也只能将其制住,想要感化使其归善,仍非一日之功所能办到。只得暂时收下,事完带回山去,再作计较。所幸这班凶魔生魂法力高的,均经鸠盘婆魔法禁制,非用家师灵符不能解脱。下余本要逃出,经干神蛛道友夫妇行法困住。有几个最凶横的,妄想乘机遁走,往寻铁姝,被石慧的石火神雷全数震死。否则,铁姝最是凶残,又记师仇,此去不知要害多少人。干道友夫妇这场功德真个不小。依我之见,最好同去魔宫,先将金银岛、灵峤仙府求取来的灵药,与易姊姊服下,等人复原再走。虽要耽搁数日,只一回山,立可成功,免却好些顾忌。就势将这两处魔宫封闭,以免日后妖邪发现,或是铁姝回来盘踞,死灰复燃。”

易静接口道:“前奉恩师仙示,幻波池自兀南公来过之后,从此多事,尤其开建别府以前最为严重。我已离山日久,实不放心。二甄师弟虽然未及详言,也可略料一二。我意欲请贤姊妹与干家夫妇相助扫荡魔窟,收那凶魂;我和各位师弟门人先回幻波池,到后眼药静养,也是一样。”陈岩见易静神情憔悴,十分痛心,几次想要开口,均被暗中止住,当着生人,又不便大显,闻言忍不住劝道:“姊姊,话不是这等说。你这等神气,如何应敌?还是听二位谢道友的话为是。”易静早看出陈岩关心惶急之状,想起他为了自己,往返飞行数十万里,多历仙山灵岳,出死入生,受尽艰危,才将灵药取到,由不得心中一酸,不忍辜负他的热爱痴情。但又担心幻波他诸人虽然近年功力大进,毕竟修为年浅,又料仇敌是由自己引来,好些放心不下。正在为难,谢琳笑道:“幻波池形势虽然紧急,决能渡过。不过癫姊姊看在你的情面,不肯毁灭敌人而已,并非真个凶险。最厉害的是你回山之后,取那宝库藏珍的三二日内。此时前往,无益有损。再说陈道友对你深情盛意,也不宜于辜负。”易静闻言,想了想,慨然说道:“我委曲求全,已历三世,这冤孽只好由他自作自受了。”说罢,转问甄氏弟兄,这次来犯的是否自己那魔星?谢琳笑道:“易姊姊不必多问,事完,愚姊妹陪你同去。此时多问,徒乱人意。”甄氏弟兄原因事情紧急,受一前辈仙人之命来催易静回去,一半是想和陈、李二人相见,打听一事,幻波池并未去过。一听小寒山二女如此说法,料无大害,也就改口,说是事出传闻,把前辈仙人所说的话隐起,暂不吐露。易静虽然为难,无如良友殷勤,爱侣关切,只得罢了。当下众人同去魔宫,依言行事不提。

原来幻波池众人自从易静一去不归,李英琼人最侠义,又和易静、癞姑情胜同胞,本就关心太切,正谈话问,回顾上官红不在,忙即追出寻找,哪有踪影。知道此女对师忠义,一听有难,定必不顾命赶去。这一急真非小可。本来当时便要追去,恰遇方瑛、元皓由外飞回,不等开口,便将英琼拦住说道:“易师姊涉险之事,来时已得一位前辈仙人指教,她师徒命中该有二十余日劫难,此是易师姊成败关头,上官红更因此转祸为福。早去无用,甚或坏事,都在意中。幻波池不久便有事情相继发生,你和癞师姊最关重要,一个也离开不得。”英琼近年已不似以前那等自恃轻敌,暗想幻波池根本重地,委实不能远离,空自着急,无计可施,只得随同回洞。

金蝉、石生、朱文三人先与英琼一般心理,恨不能当时便往魔宫赶去,才对心事,也正商量要走。方、元二人一到,把前言说了一遍,再四劝阻。朱文因和易静交厚,深知天心双环合壁以后万邪不侵,又各持有几件仙府奇珍,即使此去不能取胜,决不至于为魔鬼所害。方才余英男也有必往之意。英男名列三英,本门之秀,近又得到离合神圭。新收弟子火无害,如论功力,比她还高。石生更照例是和金蝉形影不离。有此师徒五人同往,万无败理,至不济也可多除掉一些魔鬼,显得同门义气。主意早已打好,本来坚执非去不可。偶一回顾,见癞姑始终微笑不语,若无其事。暗忖:“癞姑人最仗义,又和英琼、易静至交,当此急难关头,断无坐视之理,如何这等神气?”心中奇怪,便问:“癞姊姊怎不开口?莫非心有成竹么?”

癞姑笑道:“自来修道人都不免于险阻艰难,何况易师姊累世修为,今生方有成道之望。如该遭劫,师父怎会命她当此大任?果真遇到危险,性命关头,她早用法牌传声求助了。”易静前在碧云塘,无意之中将法牌糟掉,不能再用,癞姑本来知道,原因众人多半初出茅庐,疾恶心盛,惟恐此去多生枝节,或是误事,故意这等说法,以安众人的心。实则癞姑人最热忱,明知易静此行吉凶参半,到了紧要关头,一个把握不住,照样遭害,纵不形神皆灭,至少本身元气也必耗去大半。想起师父仙示,又有改形易体暗示,越想越觉可虑,内心比众人还要惶急。无如事关重大,幻波池不久便要发生好些事故,这三个为首的人本来一个也不能离开,易静已陷魔宫,自己和英琼如何再走?不得不故示镇静,把事说得无关紧要,以免人都走空,幻波池不能保全,惹出大祸,还误易静的事。众人却不知道。

英琼闻言,方要开口,吃癞姑暗使眼色止住、接口说道:“诸位师弟师妹,不必犹疑,易师姊这二十四日灾难,看去虽险,吉人天相,终于转祸为福。掌教师尊日前已有明示,鸠盘婆魔宫老巢近已封闭,并非原处。她那新辟魔窟,专为防御天劫之用,地势隐僻,你们如何能寻得到?依我之见,当下山以前,诸位老前辈均曾有师长之托,易师姊为本门女弟子之秀,休说夭折,便遇过分凶险,也决不会坐视。前和兀南公恶斗,青囊仙子华老前辈不请而至,便可看出诸位长老前辈,时刻都对我们关切。再待数日,许有人来传话也未可知。自来知己知彼,谋定后动,方可手到成功。与其徒劳无补,何如少安勿躁,静待时机?即便要去,也等难期将满,紧要关头,再行前往,无须忙此一时。”众人都知癞姑平日和易、李二人交情最厚,如非真个奉有师命,知道无害,决不会如此坦然,便静了下来。英琼仍不放心,因知癞姑对师谨畏,事前不肯泄漏,便乘无人之际向其探询。并问:“易静姊传音法牌已在南疆用去,为何这等说法?”癞姑知道英琼近来功力大进,不是以前一味胆勇,便把自己心意和日前仙示大略告知。

英琼先以为癞姑那样拿稳,决可无害,闻言不禁着急起来,又担心上官红的安危,执意去往魔宫一探,好歹也将上官红先寻回来,免其闪失。癞姑见英琼词色悲愤,深悔自己把话说错,恐其前往,急得无法,只好详说利害,又将仙示取出,与之观看。不料仙柬上字迹忽又改变,大意是说:幻波池与紫云宫、小南极天外神山光明境,不久相继开建别府。众男女弟子功力虽然日益精进,但是道长魔高,由此起来日大难,直到三次峨眉斗剑,数十年内尽是险阻艰危,极少宁日,必须内功外行同时修为,丝毫懈怠不得。除却奉有仙示或是真有急难,接到法牌传音告急,量力往助而外,平日专重自己修积,不可多事。尤其幻波池开府在即,易静一回山,便须准备,任重道远,时刻均要小心戒备。稍一疏忽,在未开府以前,幻波池仙府如被妖邪夺去。或是宝库藏珍尚未取出,先被敌人暗算,均是大害,关系重要。不特原住众弟子不应走开,此时暂留的人,也须等到别府建成,方可离去。目前正是多灾多难,等到别府建成,本门弟子齐来赴会庆祝盛典,还有一个极大难题须以全力应付。英琼、癞姑、英男等四人一个也少不得,到时另有仙示,指点机宜。

英琼看出仙府从此多事,虽有不许擅离之意,但是应在易静回山,别府开建前后数日之内,暂时还不妨事,心忧易静师徒安危,仍欲赶去。后经癞姑再三力劝说:“日前仙示,琼妹不曾看见,形势实在可虑。本来就嫌人少,何况你和金、石、朱、余师徒几个法力最高的再一走开,一旦有事,岂不太糟?你也知我为人,易师姊如真生死关头,岂能置之不问?还是听我的话,过上几日,看有无前辈仙长到来,再作计较。”英琼听她词意诚切,只得罢了。无如天性刚烈,血性过人,人虽勉强留下,并助癞姑劝阻金、石诸人,不令冒失前往,终日仍是忧虑不解。

光阴易过,一晃七八天,毫无音信。金、石诸人先想癞姑、英琼和易静交情最厚,决不至于置身事外,二人力阻不去,当有原因。又听说奉有师谕,此是应有灾难,必能逢凶化吉,转祸为福。经过两次商议,始终不听传音求救,也就罢了。内中朱文人最细心,虽被癞姑劝住,并不放心。几天过后,渐渐看出英琼虽和癞姑一样,不主前往,时常忧形于色,料知易静身受不是寻常。两次设词探询,未得要领。这日打算约往无人之处,责以大义说:“易师姊现受危难,我辈同门患难至交,万无坐视之理。即便定数难移,也应早作准备,以防到了危急存亡关头,有了闪失,既负良友,又愧同门。听各位师长说,我们这几个男女同门仙福均厚,又有几件至宝奇珍,一任仇敌多么厉害,均能自保,仿佛胜多败少神气。即使有何顾忌,心也必须尽到。似此枯守,盼望诸老前辈降临,实非良策。”刚把话想好,往寻英琼,正值后洞用功,不便扰她。出来遇见金蝉,约往依还岭上游玩。

朱文和他累世爱侣,日前开读仙示已蒙恩允,许其海外同修。这一对小夫妻,众同门已全知道。二人也不再顾忌形迹,情感日深,几于形影不离。朱文知他想和自己亲近,笑道:“我知你的心思,无非又说你我前几世经历的事罢了。自来一回香,二回臭,三回四回脸皮厚。我都早厌了,你偏说个没完,有什意思?要去多约两个师兄妹,单我二人对谈有什意思?石生弟呢?”金蝉笑说:“我这兄弟真好。以前和我一起,片刻不离,自从开读仙示,有了名分以后,他知我们前生经历大苦,好容易才有今日,不免有些话说,当着人你又脸嫩爱羞,只一知我寻你,他必借故避开。”朱文不等金蝉说完,便答道:“这么大一个人,亏你没羞。就算你我奉命同修,终非世俗夫妻可比。没见你除却每日用功,老跟在人后头,和影子一样,也不怕人笑话。石生弟和你以前多么亲热,自从神剑峰魔宫同难来此,他便和你这蝉哥哥生疏了好些。这比同胞骨肉还好的兄弟哪里找去?都是一样人,你偏守定了我,仿佛粘在人身上一样。只一说你几句,必说以前诸世相思大苦那些讨嫌的话。想起前生,你我本是良友,和今生一样,除却朝夕相对,同修仙业外,何尝不是心地光明?只为你形迹上过于亲密,才致生出许多事来,这脾气怎么老改不了?”金蝉笑道:“惟其前两生分别太久,想起痛心,故此不愿离开,以补相思之苦。现已名正言顺,苦尽甘来。一班同门均经我传观仙示,更无顾忌。我们又非尘世儿女,姊姊索性放大方些,和周师妹一样,多么好呢!”

朱文微笑道:“我再要和你一样厚脸皮,更叫人笑话了。实不相瞒,我因易师姊这次被困魔宫,癞姊姊和琼妹素来热心义气的,竟会看得那么平常,先以为应有文章,不足为虑。近日才看出琼妹表面劝住大家,内心甚是忧急,似有难言之隐,本想探询,她正用功。英男师妹现在静琼谷传授门人本门心法,她感琼妹对她恩义,向惟琼妹马首是瞻,二人无话不谈,多半知道不去原因。别的不怕,我知易姊姊前生孽重,那么高道法的人,平日口气只想作一散仙,天仙位业竟非所愿。以前艳绝天人,后遭魔劫,以元神炼成形体,故意变成那等瘦小丑怪。起初不知何故,直到上月她那三生良友陈岩来此,才知有为而发。事后谈起,似觉以前固执成见,辜负良友,有了悔意。后来每一谈到陈道友,往往沉吟不语。我恐她情缘纠缠,为感对方痴情热爱,借此兵解,实太可惜。英男心直口快,和我交厚,欲往探询,你偏来此惹厌,谁耐烦听你那些无聊的话呢?”金蝉笑道:“姊姊不必嫌我,你我分头行事。英男师妹虽然忠厚,但她最信琼妹的话,只要嘱咐过,问也不说。她那新收弟子火无害,法力最高,因知光明境有好些灵药与他有益,向我求取,我一口答应,令其随意往取,高兴非常,和我最好。此人擅长天视地听之法,必之一二,也许问得比你还容易呢。”朱文便催快走。金蝉笑答:“你我一同上去,到了静琼谷外,再行分手如何?”朱文似嗔似喜,白了金蝉一眼,便同起身。

到了上面一看,众同门因主人此时正在用功,不便惊扰,各自三两为群,在岭上闲眺游玩,各施仙法,代主人模山范水,点缀灵景。仰望天空,一色澄鲜,白云片片,因风舒卷,青白相映,天色分外鲜明。当地景物本极灵秀,再经这些后辈群仙各施法力,巧运匠心,加意兴建,方英、元皓又擅各种旁门法术,就这些日小住余闲,把一座依还岭点缀得锦上添花,更显清丽。前日双方斗法时残毁之地,早经修复,因势利建,不是多了好些峰峦洞壑,便是种满瑶草琪花。方、元二人闲中无事,更由各地名山收了各种珍禽奇兽,游息其间。端的水木明瑟,香光如海,花开不断,四时长春。幻波池前被敌人震破的水源,已早修复,另用仙法开建出一条清溪,碧波粼粼,蜿蜒回旋于花林青松之间。尽头处又是一大片瀑布,其高数十丈,广约两丈,由静琼谷外斜面危崖之上倒挂下来,直落崖底溪流发源之处,环山而流,势甚雄丽。对面又是一片松林,怪石奇峰,三五错列,本是昔年初收毛女上官红之处。自经众人仙法点缀,松林之中设了好些玉石坐具,景最清幽。金、朱二人每喜在此留连观赏,并坐谈心。金蝉见朱文要往谷中走进,笑拉她道:“姊姊先不要忙,人家师徒正在用功,等快完时,你再走进,我将火无害引出,一问即知,何必忙此一时?你看对崖玉龙飞舞,水烟溟漾,泉响松涛,同奏清商。这里铁干苍鳞,乔松十丈,树大荫宽,点尘不到,上有葛萝披拂,兰蕙垂丝,幽香细细,沁人心脾。此时此地,最宜素心人同共清赏,就此不顾而去,休说山灵不快,卉木有知,当亦笑我。”朱文笑道:“我是俗人,此时心念良友安危,心乱如麻,不似你有此闲情雅致。英男师妹不是外人,她传弟子本门心法,不比自身用功,寻她无妨。你自去领略幽香,我去寻人打听便了。”说罢,将袖子一甩,翩然往谷中走去。金蝉不舍,意欲同行。朱文回首微嗔道:“你若敢跟来,休想我再理你。我见英男,自会把火无害支出,你在林中观瀑赏花,等他多好。”

金蝉知道朱文性情,不便相强,只得罢了。退到林内,觅一玉墩坐下,面对瀑布,正在寻思日后海外双修之乐,忽听身后嘘了一声。回头一看,正是火无害走了过来。见面行礼,笑问:“小师伯何事寻我?”金蝉至今仍似一个幼童神情,后辈师侄因其性情和易,人又天真,全都对他亲热非常。金蝉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不以尊长自居。闻言笑道:“你和袁星他们学有什好处?师伯上面为何加一小字?”火无害禀火之精而生,天赋奇资,性本猛烈。自被英男收到门下,知道自身煞气太重,夙孽未清,关系将来成败的一部火真经,尚有一部副籍在陕西黄龙山青秒林猿长老手中,容易借读,但是火性不退,仍难炼成。为此禀明英男,情愿受苦,由乃师将其禁闭在离合神圭之中,每日炼上些时,以便把那罡煞之气先行去掉。金、石二人素来爱才,知他得道千年,法力甚高,拜在英男门下,居然对师忠敬,甚是难得。怜他每日受苦,便用玉虎、金牌从旁相助,使仗法宝之力,煞气照样消去,人却不致苦痛受伤,因此火无害对于二人分外感激。闻言躬身答道:“弟子顺口称呼,怎敢无礼?还望师伯宽容,下次不敢。”

金蝉笑道:“其实无关。无论修为、年岁,本来我比你小得多,况又叫我师伯。这且不去说它,且同坐下,我有话说。”火无害谢座,答道:“师伯可是想问鸠盘婆魔宫所在和易师伯有无凶险么?”金蝉答说:“你怎知道?”火无害道:“弟子本来不知底细,自从上月听各位师长谈起易师伯不久有难,便留了心。那日易师伯和朱师伯出山,弟子见她面带煞气,曾经隐形尾随,本意暗中相助,不料飞出不远,便遇见一位前辈女仙将我唤住。因她凭空拦阻,我先颇不服,觉得强她不过,勉强飞下。听她一说来意,才知姓卢,行辈甚高,与师祖神交多年。看那心意,仿佛要求各位师长相助,此时先来买好。我刚动念,便被她骂了几句。又说幻波池至多半月之内便有强敌来犯,事关重大,谁都不能离开。因和本门两辈师长颇有渊源,平日又多期爱,好意由十数万里外赶来相助,便是有求于人,也是双方交好,彼此互助,如何以小人之心相待?弟子连忙谢过,她方转喜容。并说将来也有用我之处,不过为时尚早,还是先顾目前要紧。命弟子急速回山,易师伯终能转祸为福。幻波他为各位师长将来广大本门的根本重地,丝毫疏忽不得。除师父外,暂勿泄漏。如见有人离开,务要随时劝阻,否则一有疏忽,便铸大错,再想挽救就来不及了。”金蝉知那前辈女仙必是东极南星原女仙卢妪,心甚感激。又间火无害:“易师伯被困,是何光景?魔宫究在何处?”火无害笑答:“卢太仙婆倒也说过,只不令弟子泄漏。师伯要问,自不敢隐,但请不要告诉别位才好。”金蝉笑答:“除你朱师伯而外,谁也不说如何,”火无害心想仙人就不许告知朱文,无奈心直计决,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只得嘱咐金蝉说:“各位师伯师叔多是一样,并非隐瞒。只为仙人日前又遇一次,再三告诫,并还指名朱师伯不令告知,否则不免生出事来,还是不说为妙。”金蝉深知卢妪道妙通玄,善于前知,这等说法,必有原因。又知朱文和易静交厚,人又义气,近日为了易静涉险之事,本就义愤,再要得知魔宫所在,不问多么艰危,定必赶往应援,自己当然同往,但定数难移,去只徒劳。否则,癞姑、英琼和易静患难至交,又遵师命,同长幻波池,成败与共的人,如何置身事外?连日神情尽管忧急,不特不往援助,反劝众人不要前往,此中利害,可想而知。文姊性刚,往往固执成见,一个劝说不听,前往犯险,结局于事无补,反闹得两头不能兼顾,岂不是糟?想了又想,觉得不与明言为妙,于是应诺。

火无害笑道:“我看师伯未必隐瞒得住,能不问我才好。”金蝉力言无妨。火无害到底修炼多年,经历甚多,略一盘算,觉着即便朱文走开,凭自己的法力,也能挡上一阵。主意想好,慨然答道:“我知师伯对朱师伯不会隐瞒,无如此事关系太大,敌人还在其次,最关紧要是北洞水宫下面宝库,设有好几层埋伏禁制。因为圣姑晚年兼有仙佛两家之长,法力高深,不可思议,以前休说宝库所在无从观察,便那许多埋伏禁制也看不出丝毫形迹。近因藏珍该要出世,方始现出。他旁那根铁链宝钥,乃开启宝库的枢纽。敌人已然深知底细,此次又专为泄愤而来,如见不胜,或是持久无功,必仗南海一位隐迹多年的怪人所借法宝隐身入洞,豁出两败俱伤,将宝钥毁去,或使残破,到了日限,宝库不能开启,满了时限,便陷入地肺之中,为地心煞火消灭。无法到手还在其次,而那宝库之中,存有圣姑昔年遗留的一面元命牌,乃圣姑成道以前受一左道妖邪暗算,将元神摄去,虽仗道力坚定,未受其害,此牌也经圣姑一位好友设法收回,免去一场大劫。彼时圣姑美绝天人,为当时各派群仙中第一,美人被那邪魔爱之如狂,摄了元神,竟不忍加害,并将本身元神同附其上,欲与共同存亡。当圣姑道成,将坐死关前数日,她那好友却将此牌取来。一则这类秘魔大法最是厉害,破它甚难,须费百零八日苦功,时机已迫,无暇及此;再则此是命中魔孽,如先破去,那魔头当时身死。此举由于痴爱太深,只求结为夫妇,并无其他恶意。佛家最重因果,处治太过,难免再转一劫,始能化解。只有将牌藏好,候到魔头孽满数尽,取出消毁,才可无事。来人恰又该遭劫难,事有相求,因恐坐关之后,此牌被艳尸崔盈和别的妖邪盗去,成为大害,便把来人寄存的法宝连同此牌,一起放入宝库以内,外用仙法重重禁制。非满年限,任是多高法力”,也查不出丝毫影迹。便到时机,也须取宝的人将那几件天府奇珍,如天心环、兜率火之类全数得到,才可开那宝库,不致人宝两伤。圣姑满拟自身法力高强,未来之事早经算定,谁知智者千虑,仍有一失。尤其关于这类本身劫难,多高法力的人,也不能丝毫没有漏洞。这还算圣姑道法甚高,事完,发现宝库之下便是一个与地肺相通的火眼,所用禁法威力绝大。为防万一,又埋伏下两件法宝,两下已成一体,便自己想要撤禁收回,也非当时所能办到。离坐关之期又近,怎么也来不及,仅于百忙中,费了一昼夜的苦功推算未来,得知事情虽是吉多凶少,当宝库出世以前,功行也自圆满,只等这面元命牌一破,立即证果飞升。但那危机仍是隐伏,为此临时飞书,托两知友代防万一,跟着坐关,未来之事,全都算出。偏是匆匆发书,无暇推算所托的人不久转世,无异徒劳。

“现在事情全靠诸位师伯叔同心合力,才可启开宝库,取出此牌,代为破去。俞仙子因为此事关系圣姑的成败,事前到处求人相助,防患也极周密。偏巧对头恰在此时来犯,所寻怪人却又是圣姑的死对头,深知底细。虽因为人诡诈刁狡,深知本门势盛,不敢自来,却怂恿他人来此替死,使其两败俱伤,他却泄愤。所出主意既极阴毒,所借法宝尤为厉害,无形无声,防不胜防,更能遥制,无须深入。稍微疏忽,立铸大错,不特仙府有陆沉之忧,并还引起浩劫,方圆五千里内,齐成死域。虽非没有化解,到底情势凶险。易师伯又未难满,不能回山,双方相持这十多天,深布危机,一触即发,防御的人越多越好。仙府地势广大,五洞各要口至少须有一人,日夜防守,不能离开。一面还要分人应敌,以免残毁依还岭上灵景,或将本山原有火眼攻穿。本来人就嫌少,二位法力高的师伯再如走去,如何能够应付?如非事关重大,这次大战1南公,各位师伯叔均经诸位老前辈和诸葛大师伯等指点而来,有的还奉师祖仙示,令等到别府开建之后再走,便由于此。起初大家都以为鸠盘婆要来本山寻事,欲助易师伯脱难,便不奉命,也不愿走开。全没想到仙机莫测,在此而不在彼。易师伯难满自回,并还因祸得福,暂时虽然不免苦痛,无足为虑。幻波池宝库藏珍,关系却是万分重要,不特事机前定,分毫不能错误,而且那强敌攻打正急,必须双管齐下,端的繁难已极,此事除开林寒、庄易二位师伯奉有密令,借着在前面峰上接应为由,留此不去,静待时机而外,弟子也是遇见卢太仙婆,才得知道。至于易师伯现困九盘山鸠盘婆新建魔宫之内,已好几天,这时还不能算受苦,最厉害是九鬼啖生魂的后十余日。情势虽也凶险,但只师徒二三人,又各有几件至宝防身,终究无害。并且不久就有救兵相继赶到,决能转危为安。这里却是关系根本大计和亿万生灵存亡之局。朱师伯热心仗义,劝她未必肯听,能够不说最好。否则,二位师伯一定,天心双环和天遁镜非带去不可,少此两件奇珍,岂不又添一个大漏洞?万一敌人乘虚而入,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是好?”

金蝉闻言,也觉有理。火无害遥闻朱文同了师父余英男说笑走来,忙朝金蝉打一手势,暗中隐去。金蝉起身一看,朱、余二女正由谷中匆匆走来,忙迎上前,本心途向尚未问明,不说实话。谁知朱文一到,便说:“快随我走。”金蝉问故,朱文嗔道:“此时无暇多言。易师姊在九盘山魔窟有难,身受极惨。事虽定数,势大凶险,不问如何说法,万无坐视之理。即便灾难未满,情愿将来再经一次,也比那九鬼啖魂之苦要强得多。我也明知幻波池不久有事,事情还有好几天才能应验,魔窟回来、决赶得上。即使人救不成,到底尽了朋友义气。以我四人这几件法宝,虽不能手到功成,来去自如当可办到。至多期前赶回,也不至于误事。难得天心双环是魔鬼克星,上次金石峡除那金神君已显此宝降魔威力,这厮乃尸毗老人师弟,魔法甚高,当不在鸠盘婆之下,也许期前将人救转,岂非快事!为防万一,连癞姊姊她们都不使知道,只我三人带了火无害前去,十九有望。还不快走!”金蝉深知朱文性情,本来还想劝阻,刚一开口,便被朱文拦住。对于未来危机,朱文竟比火无害所说还要详细。

原来余英男以前在外孤身行道,无意之中,与苏州天平山女仙巩霜鬟的门人相遇,双方一见投契。这日英男因听竺氏三小姊弟说起旧居宝城山危崖之下,产有几株五色灵芝,意欲取来,为幻波池开府时点缀仙府之用。又因三小姊弟均是同门至交,门下个个灵慧,勤于修为,自将兀南公的灭神坊巧取到手,用太清仙法重新炼过,日子不多,居然能够运用,心中喜爱;又正值易静出山未归,癞姑、英琼每日勤炼圣姑所留五行仙遁,无暇传授,便令三小暂随火无害一同勤修。三小嘴甜,知道火无害得道年久,功力甚深,如非以前所习多半旁门左道,论起修为功力、年岁,便各位师长多半尚不如他,故有意结纳,把火哥哥喊不住口,亲热非常。火无害也极爱三小。又知师父爱花,听说宝城山绝壑之中产有灵芝,并有好些不知名的奇花,均是木本,大者竟达数抱以上,荫蔽十亩,欲讨师父欢心,闻言后要将那十几株大花树移植依还岭上,首先飞走。英男并不知道,同了三小谈了一阵,才行飞去。还未到达,遥望火无害和人争斗,对方已落下风。近前一看,正是前交好友柳青,忙即喝止。问出来时发现火无害行法拔树,认出那是前古神木灵樛,火无害周身通红,形似鬼怪,当是妖邪一流。一个天性疾恶,不容分说;一个生来火性,不受人欺。问答不两句,便动了手。柳青本非其敌,幸而火无害自归正教以来,深知孽重,本门法规又严,不敢随便伤人,只为对方逼人太甚,一时怒起,及至看出来人不是左道妖邪,便不肯下那毒手,只要对方服输便罢。柳青乃巩霜鬟嫡传高弟,自不输口,打又打不过。双方都是骑虎难下。英男觉得爱徒理并无亏,当着外人,故意数说了几句,便令走开。双方一谈别况,柳青见英男分手才一二年,竟有这高法力,又收这类怪人做徒弟,随行三小姊弟又都仙骨仙根,好生歆羡。问知英男移居对山静琼谷,因奉师命,有要事在身,归途必定来访,随即别去。英男随将灵摆寻到,采了回来,再寻火无害,人已不见。英男因他得道年久,法力甚高,对师也极谨畏,平时颇多宽容,便由他去。

回山隔了好一会,火无害才回,暗中禀告二次遇见卢妪之事。英男已先听说过,及听事机已迫,暗告英琼,易静尚未脱险,又有强敌上门,越发愁虑。便和癞姑暗中商量,知道此事还不宜于泄漏,便由英男师徒带了神雕,袁星,借着传授门人为由,在静琼谷中防守,稍有警兆,立用传声告急。并将太乙五烟罗暗交申若兰,留意戒备。等过三数日,便到岭上守候。一有警兆,不问来敌强弱,先将五烟罗放起,再由癞姑把洞中原有五行仙遁一齐施为,加上重重禁制,静以待敌。这时幻波池男女同门颇多,因癞姑行事机密,除却英勇、若兰,照例信服英琼,言无不听,暗中告以机宜而外,别人全不知道,本来可以无事。当日一早,柳青忽然来访,暗告英男,说在荆门岭女仙潘芳洞中,遇见一位前辈散仙,谈起易静被困之事,十分凶险,即便持有仙、佛两门至宝御敌防身,生魂不致为鬼所啖,本身元气和元神炼就的法体,也必难于保全,所受苦痛,更非人所能堪,此时往援还来得及。以易静的道力,不会不知利害,必是想借此一劫转世重修,或是另寻庐舍以求天仙位业,否则哪有如此呆法?

英男幼遭孤露,多历艰危。自到峨眉门下,因其为人温婉,貌又灵慧,对人诚敬,全都对她爱护。英琼是她救命恩人,自不必说。易静知其入门日浅,也知无不言,十分尽心,这次移居幻波池,又曾代向师长力请,处处关心,视若小妹。英男自然更加感激,所以闻言便着了急,本就跃跃欲试。柳青来时,火无害恰又避开,不曾在侧。柳青走后,朱文便赶了来,双方一谈,竺氏兄弟一听师长所受如此凶险,再一哭求,二人越发激于义愤。一想火无害前传卢妪之命,至少还有六七天强敌才到,如乘此时前往,期前必能将其救回,真个不行,第五六日再往回赶,也来得及。朱文再想起前除金神君,也是魔教中长老,何等容易。至不济,凭着天心双环、离合神圭和金蝉所持玉虎,防身而退,当所办得到。主意早已拿定,非去不可,故不容金蝉开口。金蝉对于朱文,累生爱侣,情分自深,从小言听计从,已成习惯,一听所说并非无理,有这数日往返,必来得及,只得勉强应诺。为防万一,连石生都未告知,只将袁星唤来,暗命转告英琼,对人只说和英男师徒出外闲游,访一道友,不久即归。起身时,一寻火无害,已不知何往。英男方用传声呼唤,钱莱、石完忽然赶来,行礼之后,说火无害被一前辈先人唤去,令办一事,恐余师叔有事相唤,持令代为禀告。金蝉一问对方相貌,好似凌浑。英男料有什事,心想火无害法力甚高,留在幻波池颇有用处,便未再喊。九盘山魔宫途向,已由柳青口中间出,便往大雪山飞去。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入大雪山境。正行之间,瞥见前面暗云中金霞一闪,金蝉正指给朱文观看,忽听面前有一少女笑道:“前面去不得,到我小寒山荒居一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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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灵石筑二女话玄机小琳宫三仙防后劫

蜀山剑侠后传 第六回灵石筑二女话玄机小琳宫三仙防后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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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六回灵石筑二女话玄机小琳宫三仙防后劫

三人看出来人正是小寒山二女中的谢琳,想起以前二女曾与易静约定,往除鸠盘婆,助其免难之言,不禁惊喜。笑问:“大姊怎未同来?前途如何不能过去?”谢琳笑道:“我便为此而来。家姊近修上乘佛法,终日静坐,像个老和尚,比起以前,简直换了一人。从今年起,我两姊妹便不似前行止与共了。说来话长。九盘山魔窟此时如若能去,我和易姊姊有约在先,岂能不往。事无大害,请到我灵石筑一谈如何?”三人一听小寒山二女均不能去,好生惊疑。知她师徒法力高强,忍大师常年清修,素无外人登门,谢琳必奉师命行事,内中当有原因,只得一同起身。又是金霞一晃,眼前微微一花,身已落地,面前立现奇景,才知先见金霞便是谢琳所为。想不到数年之隔,竟有这等法力,好生惊佩。再看当地,正是易、李、癞姑三人常谈的小寒山灵景。遥望前面峰崖上小亭之中坐一妙年女尼,正在闭目入定,知是忍大师,忙即趋前下拜。

谢琳请起,笑道:“家师现正神游,完遂所许善功。请到灵石筑,把那位有道行的小尼姑唤了起来。这是远来嘉客,难得登门,莫非不该接待,又怪我扰她禅课不成?”三人知道璎、琳姊妹同胞孪生,以前行止言动宛如一人。自从谢琳在双杉坪偷学绝尊者灭魔宝箓以来,一个苦炼灭魔宝箓,一个勤修上乘佛法。虽然同是佛家一派,却有动静、内外之分,尽管将来殊途回归,难易相差,无形中却变了一点性情。谢璎禅关一坐,动经旬月。谢琳除却应坐禅功之外,终日营营祭炼法宝之时为多。三人方想答说大姊正在用功,如何扰她清修?忽听身后笑道:“琳妹,你又编排我什么呢?”三人回头一看,正是谢琳,并不改易禅装,穿着一身白色仙衣,镐衣如雪,越衬得珠玉精神,容光焕发,忙即礼见。二女随请往灵石筑叙谈。

三人一问九盘山之行何故不能前往,谢璎先说:“易静这场劫难,万不能免。此时前往,固是有害,便在灾期将满前两天赶去,也难免于功败垂成,此是一端。还有鸠盘婆有一师兄,现居西昆仑星宿海,当地魔宫景物灵秀,隐现无常。那魔头先和鸠盘婆至好,后因一事反目,成了冤家。当双方成仇分手时,曾有魔教中誓言。那魔头神通广大,比鸠盘婆还要厉害,更擅前知,新近算出鸠盘婆将遭劫难,虽然畏惧天劫,不肯与正教中人开衅,但比尸毗老人还要强做,人如犯他,便成死敌。因知鸠盘婆魔法甚高,一任敌人防备多严,即使天劫难免,所炼九个化身,终有一两个残魂逃出罗网,特在左近崖顶设下一座神坛,算计鸠盘婆残魂逃路所往,摄回山去,用魔法祭炼,使其元神凝固,复体重生。表面相助,实则借此报仇,并为将来抵御天劫时的替身。那魔坛甚是微妙,无迹可寻。家师虽能制他,但已多年不开杀戒;另外还有一段因果,不便出手。此人神通与轩辕老怪、尸毗老人伯仲之间,而阴险诡诈,神速机警,更有过之,一个除他不了,立成大患。乘其隐迹年久,不曾二次为恶以前,最好暂时不要理他。无如这厮一向夜郎自大,目中无人,所布魔网,横亘天半,又当雪山高处,看去不见形影,空中飞行,容易撞上。而正教中的遁光飞剑最是犯忌,虽然过时他必在下面发话阻止,令人退回,开头并无伤人之意,声音却极古怪,十分刺耳,一听而知是左道妖邪。正教中人自不肯受他虚惊恫吓,甚或想要除他,都在意中,只一违抗,立成仇敌。由此命他门下纠缠不清还是好的,如是本人亲出为难,休看三位道友带有法宝防身,至多当时不为所害,从此如影附形,早晚受他暗算。家师现在化身神游,便为暗中守候,釜底抽薪,等有人空中路过,立时设法阻止,或用法力送其飞渡。当易姊姊来时,刚过不久,魔头便到。后来上官红由此经过,也是家师暗中行法护送过去。近日魔阵已然布成,魔网高张,远达千里,上出重霄。为防鸠盘婆残魂逃遁,方圆三千里,均在魔网所及之处,弹指将人擒去。你们一过,立时惹出事来。而易姊姊定数所限,又不能救。否则,我姊妹和易姊姊至交,岂能坐视?为了此事,我还尚好,琳妹和家师争论已非一次,后经家师用佛法由须弥光中现出前因后果和易姊姊未来之事,方始醒悟,不再坚持。家师本令我姊妹到日再往,我们明知定数,又以有约在先,为尽朋友之义,再三恳求,方蒙允诺,准我二人在难期将满前几天赶往暗护。就这样,家师仍说只能旁观,不到难满,不许出手。三位道友此时如何去得?方才我接家师心声传话,说幻波池不久有事,关系未来甚大。如在易姊姊未回山以前应付强敌,稍一疏忽,或因人少不及防御,被其侵入,整座依还岭均有陆沉之忧,并还引起一场浩劫。难得三位道友期前来此,小住三日,再同回山还不妨事。为此命琳妹接引了来,一面劝阻,一面借此三日余闲,由琳妹转授出入魔宫之法,以备将来往西昆仑星宿海救人之用。完事之后,一二日内强敌便到。这次和兀南公不同,法力虽无兀南公高,但有一左道中能手暗中主持,带来法宝甚多,并有十几个妖邪相助,都是来去如电,各长穿山地形之术,隐形尤所专长。尽管幻波池五行仙遁威力神妙,防护严密,仍须小心。每一要口,均须派专人防守,丝毫疏忽不得。对敌不可求胜,以免那些帮手恼羞成怒,铤而走险。但能挨满时限,便无妨了。我姊妹到日,必和易姊姊一同前往。不过易姊姊大难之后,元气不免损耗,事完须在魔宫用陈道友所得灵药医治复原,才能起身,还有数日耽搁,过期不归,不必忧虑,到得必是时候,请放宽心便了。”

朱文一听魔头如此厉害,又担心易静安危,仍想同往魔宫一探,即使人不能救,看上一眼也好。便问魔头叫什名字?以前怎未听说?谢琳笑道:“这些都是昔年幸逃天劫漏网的一班邪魔,全是极恶穷凶之辈。只因大难之后,知道天劫威力,生了戒心,分藏极边僻远之区,苦炼妖法异宝,以为抵御二次天劫之用。已有多年销声匿迹,不曾出世,我们得道年浅,自然知道的少。今当正教昌明,扫荡群邪之际,这班应劫的几个元恶,多半静极思动;再不,便是以前有什仇敌,想要乘机报复。在他本人,何尝不知这一出世,容易与正教中人发生嫌怨,惹下杀身之祸。无如在劫之人,任他法力多高,多是明于知人,昧于知己;又都自恃,以为多年苦炼,神通广大,已非昔比。何况只寻对头为难,或有什事必须亲往,并不为恶害人,与正教中人避道而行,除非真个不知进退,有意生事,决不寻他晦气。来去又是那等神速,休说对方不知,即便知道行藏,也奈何他不得,怕他作什?本就骄狂,打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主意,稍有接触争执,立时激怒。再要吃一点亏,或是扫了他的脸皮,自更不肯甘休。这班邪魔都具特性,还有一个恶习:来人无知冒犯,碰他高兴头上,还可容忍一二;如其知他姓名来历,稍一许犯,抉不放过。诸位前途正当多事之秋,还以不问为是。如以为愚姊妹张大其词,家师所放须弥神光,家姊也曾学会,此时魔头正在行法之际,由神光中看去,一览无遗。好在这里又有佛法禁制,魔头不会警觉。否则,不必冲禁而过,此举便犯他的大恶,刚一行法查看,立即寻来,捷于影响,当时便成仇敌了。”

金蝉等三人知道小寒山二女向不服人,尤以谢琳为甚,居然异口同声说得那么厉害。互一商量,觉着忍大师佛法无边,尚且不与他争,璎琳姊妹这等说法,幻波池又有强敌上门,没奈何只得中止前念。金蝉想起前在天外神山,曾听申屠宏说过,老魔鸠盘婆诡诈机警,魔法甚高,炼有好些身外化身。将来易静与之对敌,全仗天劫煞火将其烧死。但那元神未必全数消灭,只要被逃走一个化身,过不多年,仍能炼成形体。法力虽差得多,为恶也必更甚。再要被她同派中法力高的人收去,迟早更是大害。听谢琳之言,分明西昆仑星宿海之行必不可免,将来终须与那魔头一斗,事前得知一点虚实要好得多。只不知将来所救的是谁?能否在须弥光中看出?便和谢氏姊妹说了。谢璎笑道:“本来不应泄漏,都是琳妹多嘴。略看无妨,但那魔头擒到鸠盘婆残魂之后,为想使其早日复原,必定用他魔法,到处搜寻左道妖邪的凶魂厉魄,以为补益元气,助长凶焰之用。暂时不惹他,虽未必与正教中人为难,既在外面走动,难免与之相遇。最好故作不知,还可无事,只一注目,或是议论他几句,如在千里之内,定被听去,当时追来。请问诸道友,哪个肯向邪魔妖鬼服低?争端立起,又未必斗得他过,岂不惹下麻烦?能不看最好,如其要看,遇时却非小心不可。今日你们来时,如非家师暗用无相神光遮蔽,形迹早被看去。前行三百里,便入禁地,若听他的话,知难而退,自然无事;只一强行飞越,决没有这样太平了。”

金蝉闻言,仍想观看。朱文也在一旁力请。谢琳笑道:“姊姊近来越发多虑,这有什么?定数难移,受命自天,至多受点虚惊,谁还会真个受害不成?如非恩师严命,单凭他在我小寒山附近张牙舞爪,我便容他不得。就是七宝金幢不能轻用,凭着近习灭魔宝箓,还斗他不过么?师命难违,好些顾忌罢了。姊姊只管把须弥神光放出,万一有事,我必前往效劳如何?”谢璎微笑道:“琳妹自习宝箓以来,虽具降魔愿力,如论上乘禅功佛法,直似无什进境。看你说话,火气多大呢!”谢琳笑道:“大哥莫说二哥,两下差不多。前年你还不是和我一样疾恶性情?只因我炼灭魔宝箓,发有宏愿,专重外行,禅修较少;你不过比我精进,如论法力,却比我差。将来遇到魔难,我不给你护法,看是道长还是魔高?省得炼那宝箓成了我的短处。”谢璎微笑不答。朱文见她神仪莹朗,另具一种庄严之致,人是那么美艳,偏会令人对她自然生出了敬意,由不得称赞了几句。金蝉、英男也在一旁附和。谢琳嗔道:“姊姊,人家要看须弥光哩,只管装这道学作什?”谢璎先朝三人脸上看了一看,然后笑道:“琳妹就是这等性急。平日到处搜罗奇花异果,灵药仙酿,每一问你如何有此闲心,必说礼尚往来,圣贤仙佛都是一样。我们每访各位道友,必受款待,万一有人来访我们,连杯水酒都端不出,岂不难堪?今日佳客登门,你进门便说个不完,如何不去取来待客呢?”谢琳笑道:“还用你说,我早准备好了。”

话未说完,众人原本围坐在一座四外空灵敞朗,外有平台,种满琪花瑶草的石屋之内,面前各有一个玉几。谢琳话一出口,忽闻异香清馨扑鼻,各人玉几上面,同时现出大约二尺,形色不同而制作古雅的一个玉盘和一个玉杯,盘中堆满各色珍果,均是海内外名产仙果。内有两种,连峨眉开府盛宴均未见过。大咎山佛棕和黑海萍实,也各有一枚在内。三人自是惊赞不已。金蝉见内有两种异果,形似五色樱桃,宛如宝玉明珠,鲜艳夺目,乃紫云宫所产仙果玉女樱,笑问:“二位姊姊,近年见过灵云家姊么?”谢琳微笑不语。谢璎笑道:“舍妹专喜弄些狡狯。自从上次大咎山回来,我姊妹共只出山一次,便生了不少事故。这些都是她新收鬼奴代为觅来,自己何尝离山一步呢。”

朱文笑问:“二姊收有门人么?叫什名字?何不令其来见?”谢琳气道:“姊姊还说我多口,这样一点小事也对人说。你看诸位道友所收弟子,不是金童,便是玉女。我老想收一个好徒弟,只要赶上上官红一半我就心满意足,谁知才一出手,便收了一个小黑鬼,想起就生气。想不要吧,她又一味死缠,任怎坚拒,宁死不走。气得我无法,叫她做我女奴,不算徒弟,她偏愿意。带了出去和人家一比,有多丢人呢!”三人知道谢氏姊妹法力极高,各有过人之处,所收弟子至多容貌丑怪,决非寻常,同声请其唤来相见。谢琳不肯,谢璎两次开口,也被阻住,笑对众人道:“此虽琳妹童心未退,觉得鬼奴貌丑,美中不足,实则此女虽是鬼魂炼成,难得她向道心坚,极知向上,数百年苦功,才有今日。自知孽重,暂时竟不想转人身,并在家师面前发下宏愿,入门不到两年,所积善功已不在少。对她师长尤极忠义,仗着飞遁神速,具有专长,琳妹本喜淘气,此女再一先意承旨,当时拿了我姊妹的灵符,远出了数万里外,不论多难得的东西,全给她师父去采了来。琳妹先不喜她,近见此女实在不差,已然加爱,只不过想要寻一好庐舍使其回生,在未如愿以前,不愿人知道罢了。”

金蝉接口答道:“貌丑无妨,休说灵峤仙府蓝田玉实可以求取,便我小南极光明境,也有不少的灵药,可以凝神固魄,化丑为美。她和易姊姊有心变丑不同,便不投生转世,一样可以如她的愿,至多一两年,就变过来了。何况日前开读仙示,这次幻波池开建仙府,除本派同门和一班平辈至交而外,有好几位前辈仙长到时均要降临。看那意思,不特灵峤仙府有几位女仙要来观礼,连东极大荒那两位老前辈都许来到,并还提起内有数人均要转丑为妍。癞姊姊想收一个好看徒弟,上月竺氏三姊弟来归,她和易师姊、李师妹恰好一人收下一个。她收那一个行二,偏生得比她还要肥肿丑怪,说起来也是有气。不料奇缘遇合,先受仇敌兀南公之助,又得各位师长爱怜,不久便成了一个美慧灵秀的少女。何况令高足又有这身功力,岂不更容易么?”谢琳闻言,面有喜容道:“此事方才已由须弥光中看出了。陈岩道友和李洪师弟,还有一位贵派师兄名叫笑和尚的,近在海外得了不少的灵药,对于鬼奴均有大用。便易姊姊劫后归来,也全仗此复原异貌。只是灵药珍奇,非比这些海外野果多半无主之物,可以随意往取。人家得来很难,不好意思讨要罢了。”金蝉笑道:“我正想笑师兄和洪弟他们,想不到笑师兄竟会期前出了洞,想必功行已满。此事包在我身上,这些灵药如在笑师兄等三人手内,见面便可要来奉赠。我最想笑师兄,请大姊把须弥神光放出一观如何?”谢璎笑答:“既然非看不可,只有从命,前言却须要紧记才好。”金蝉应了。

谢璎一面劝用酒果,随即双目垂帘。待不一会,手指上忽有一圈慧光飞起,先是淡微微一片金霞闪过。跟着现出大片海洋,以及陈岩、李洪、苏宪祥、虞孝、狄鸣歧、归吾、南海双童、笑和尚等近些日来经历,似走马灯一般,有的竟分两三起同时出现,全都如在目前,包罗万象,纤微毕睹。后又现出易静追赶老魔赵长素,误入魔宫。刚一飞过不久,雪山上空暗云之中,突有一点火星飞坠到了危崖之上,倏地爆散,现出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穿五云仙衣的美少年,身后背着一个大葫芦,腰挂金刀,头和手足各戴一枚金环,乍看也分不出是邪是正。刚一落到高崖之上,回顾西北方微微一笑,随把腰间金刀拔出,手掐法诀,回手用刀尖朝身后葫芦顶上拍了一下,再往外一甩。立有一溜黑烟随刀而出,箭也似急,射向身前雪崖之上,缩为一团,就地一溜滚,接连急转了两下,忽又爆散。现出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者,穿着一身灰白色紧身短衣,手持一根两头尖的铁钉,跪伏在地。似这样接连数十百次过去,均有同样鬼物,随同刀尖黑烟甩处,四下飞射,落地现形,环跪少年身侧。事完再将手中法诀往外一扬,立有一股黑气由葫芦中蓬勃而出,直上云霄。晃眼比电还快,展布开来,化为一片极淡的烟幕,横亘天半。少年又朝葫芦连指,手中法诀频频施为,随见数十百股黑烟飞舞而出,落在地上。这次却非鬼物,黑烟散处,化为弓箭刀矛、幡幢法器,以及各种坫坛之物。那百十个鬼物现形之后,本来在旁跪伏待命。少年把手一挥,立时争先上前,把那黑烟所化之物纷纷拾起,连插带堆,转眼之间,建成一座广约数亩的神坛。妖道原立崖前四下注视,也未见怎行动,人影微闪,便在法坛中心持刀而立。只见阴风惨惨,整座法坛全在大片黑烟笼罩之下,看去气象幽厉,阴森怖人。妖道忽然双臂一振,身上衣冠全数脱去,立即飞起一片血影,将其护住,满坛飞驰,出没于千百面妖幡之中。所到之处,烟云浮动,滚滚飞扬,变幻无穷,情势奇诡。妖道也越转越急,倏忽如电,隐现无常。似这样经过些时,血光闪处,重又穿上衣冠,在千百魔鬼、幡幢环绕之下,满面均是笑容,朝着左侧扬手飞起十余个大小光圈,分布坛上。妖道由圈中往外查看了一阵,手中刀一挥,全坛立隐,所有千百魔鬼和那隐现无常的大小幡幢全数不见。只剩妖道一人坐在一个冰崖凹中,身上装束也换了原样,看去像个游方道士,神态十分和善,与先前所见迥不相同。

待了一会,又似有什警兆,面容骤变,当时起立,将手一指,方才那片横亘天半的烟幕突转粉红色,在暗云中一闪不见。同时由远方飞来一道遁光,刚看出是上官红冲风破云而来,快要撞向烟幕之上,忽然一闪不见。跟着便见那道遁光又在法坛后面出现。那么大一片雪崖,魔网高张,上与天接,竟未看出如何飞度。妖道似因来人已快入网,无数失踪,面带惊愤之容,将手连扬,立有大蓬五色光针由手指尖上飞起,暴雨一般,朝前、左、右三面高空中飞射过去,神速已极。待了一会,光针突分三面飞回。妖道好似不曾追上来人,面带惊疑,随把双目闭上,微一寻思,忽然暴怒,奋身跃起,化为一溜黑烟,带着大蓬星火,朝先前来路飞去,也是一闪不见。约有半盏茶时,仍是一点火星,自空飞坠,现出原形,朝左侧面目射凶光,阴森森冷笑了两次,身形忽隐,更不再现。

谢璎头上慧光跟着收去,睁眼笑道:“二位道友,看见了么?这便是前些日的经过。可惜魔法太强,小妹功力不济,只能见形,听不出老魔声音,否则还要详细。方才上官红由那雪崖上空飞过,因其来势太急,妖道想发话禁止都来不及,本来暴怒,想将来人擒住喝问来历。虽是无知触犯,照他旧例,不致受什伤害,但见了上官红这等美质仙根,必不放过,只要有丝毫可以借口,立时将人擒去。眼看危机万分,幸而家师早有准备,用无相神光将其护住,由高空中不动声色移过崖去。妖道以为来人必要入网,不料忽然不见。他那魔网横亘空中,随同主持人的心意大小隐现,来人竟会看破,当是有心为难,越发急怒,竟将魔教中的七绝魔针发将出来。此针随同主人心意以分远近,颇为神妙,阴毒无比,来人遁光稍与接触,立生感应,妖道也必跟踪赶到,势疾如电,任走何方,均非被他追上不可。妖道满拟来人不是知难而退,正面逃脱,便由左右两侧绕行飞遁,故将魔针三面发出,居然不见踪迹。又因家师佛法禁制,推算不出底细,又惊又怒,挫了锐气,未免优疑,生出戒心,特意赶回魔宫,取了两件从不轻用的异宝,二次赶回。经此一来,妖道越有防备,事更艰难。好在此时和贵派尚未正面冲突,只要将鸠盘婆残魂擒到后立时回山,暂时不致为敌。否则,易姊姊他们回山时,便非和他撞上不可了。”

余英男问道:“二位姊姊既说幻波池将有强敌上门,我们暂且回去,改日再来领教可好?”朱文知她行时未和英琼明言,一听魔宫不能前往,便想早回,方要开口,谢璎接口道:“愚姊妹原奉家师之命,挽留佳客,固是久别重逢,意欲挽留三二日,一叙渴衷,一半也为三位道友多炼一种防身法术,以便异日之用。事完回去,决来得及,包不至于误事便了。”随请三人用了一些酒果,再由谢琳陪往左近小琳宫洞内同炼佛法。

三人先想谢琳爱好天然,所居必比灵石筑还要华美,到后一看,内里竟是黑沉沉的,伸手不辨五指。金蝉慧目法眼,平日多么浓厚的妖烟邪雾均能透视,到了洞中,竟看不出丝毫景物,心方惊奇。谢琳笑道:“此是魔教中的黑地狱,千百年来只有师祖长眉真人以玄门无上大法通行过一次,使其大放光明,把对方千百年收敛的阴霆罡煞之气所炼邪雾化为乌有。小妹照着灭魔宝箓现出此景,请三位道友来此,以本身定力智慧战胜邪魔。少时如见金刀烈火由暗影中袭来,不必理它,能以本身道力消灭,自是极妙。有小妹在此,也不至于受什侵害。不过魔法也颇微妙,三位道友各有几件仙、佛两门中的至宝奇珍,防身固是有用,能否兼顾同伴,尚属难言。到时最好心超物外,一念不生,只顾自己,无须再管别人,彼此有益。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虽是依样葫芦,不致两败,虚惊仍所难免,必须小心才好。”三人本随谢琳鱼贯而入,闻言知道良友苦心,借此考验道力,并加传授,以为未来之用,所说多半谦词,此中威力必不在垦宿海魔宫埋伏之下,同声称谢。

谢琳笑道:“此洞共只数丈之地,三位道友静坐其中,虽不似峨眉火宅严关包罗万象,却也具体而微。我闻朱姊姊和蝉弟近得天心双环,英男贤妹又在月儿岛火海得一离合神圭,均是前古至宝奇珍,威力神妙,不可思议。如我所料不差,仗此三宝,加上灵峤玉虎和朱姊姊天遁镜,休说照破黑雾,大放光明,只要彼此之间能够发现,互相会合,便无家师传授,仗以防身,也有余了。”随引三人去至里面坐下,说道:“小妹就要献丑。三位道友分坐在此,仍按师传太清仙法用功入定,如有警兆,能以定力战胜更好。否则便将前说诸宝取出一试,如见对面宝光,不妨与之会合。好在此是演习,不致走火入魔。将来同探西昆仑魔宫,与此大同小异,如能脱困而出,将来便可往来自如,到时再有灵符至宝隐蔽身形,成功除害无疑了。请各准备吧。”

三人先觉彼此问答相隔颇近,只谢琳一人略有一条金霞罩的淡影,余者全看不出。等到说完,一声准备,谢琳人影不见。再唤同来两人,全无回应。当时只觉微微一晕,仿佛船行大海之中,遇见浪头,略为颠簸,随即静止。金蝉正连呼文姊、余师妹,忽听暗影中起了一种异声,乍听仿佛二女似在回应,不知怎的,心旌摇摇,神魂似欲飞越,思潮起伏,万念俱来。知道不妙,忙把心神收摄,按照本门太清仙法用起功来。刚把心神宁静,异声也止。忽想起天心双环乃前古奇珍,万邪不侵,专破魔法异宝,但非合壁并用,不能发生极大威力。谢琳还说,到了危急之时取用,方才忘了和朱文商议,如今形声不见,如何能够联合并用?谢家姊妹虽非外人,被其困住,仍是难堪。心念才动,忽又瞥见暗影中似有人影闪动。先当是朱文、英男,方想三人如在一起,将各人的法宝飞剑全施出来,决可无害,还占上风。心念一动,元神又在摇动不宁,心里也跟着烦躁起来。同时瞥见另一面暗影中飞起一圈心形宝光,正是朱文的天心环,光并不强,看去不过尺许大小一圈。前见两条黑影,同样也有天心环和离合神圭等宝光出现,悬在黑影之下。金蝉近来功力大进,已不似前莽撞。匆促问真假难分,又知这类魔法专摄人的心神,忙运玄功,二次澄神定虑,潜光内视,不去理它。心神方一宁静,前见黑影宝光忽隐,只剩右侧心形宝光悬空不动,下面却不见人,只有尺许方圆,外青内白,一圈晶莹莹的光华悬空不动。暗忖:“魔法任多厉害,乃谢二姊主持,并非真遇敌人。即便双环不能合壁,试出它的妙用,事完再请谢家二姊演习一遍,请其指点也是一样。她方才曾说,应以法力战胜,胡思乱想作什?”念头一转,耳听朱文在呼蝉弟,听去颇远,仿佛有什急事,料定是幻象,好在至多两日便可相见,理它做甚?二次又把心神守住,打起坐来。谁知魔阵之中丝毫念头都转不得,虽然心神收摄得快,魔法已经发动,如非功力精纯,人甚灵警,谢琳又在暗中主持,发动较慢,金蝉身有至宝防护,虽不至于受伤,也必闹个手忙脚乱了。

金蝉这里第二次正运玄功打坐,忽听天风海涛之声起自遥空,跟着烈烈狂飙,夹着万丈黄沙,宛如亿万霹雳排山倒海一般,由暗影中狂涌而来,黑风如涛,仿佛连人都要吹化神气。金蝉道力原极坚定,除却朱文是他累生爱侣,时刻关心,遇到魔法暗算,有时虽难免于摇动,仗着夙根智慧,偶一动念也即宁止,至多受点虚惊,无关大局。事前又经主人指点,深知厉害,只是好胜心盛,上来两次动念,有了感应,便自警觉。知道事关重要,主人好心传授,还恐将来不能胜任,又假设了一处黑地狱来考验功力,用心何等周到。而魔宫的厉害也可想见,不乘此时将其学会,不特丢人,也对不起主人盛意。再想起奉命下山以前,通行火宅严关那等微妙凶险之局,尚可无事,何况这类魔法。方把方才恃强轻视,并想和朱文问答试验法宝威力之念完全丢掉。

谢琳原因金蝉等三人虽是峨眉之秀,毕竟修为年浅,经历不多,又知三人西昆仑魔宫之行必不能免。更恐三人功力不济,扫了颜面,上来并未施展全力,原是相机行事。及见三人中只余英男一人能以谨慎见长,自一开头,便照师传太清仙法运用玄功,把心神守住,慧珠自莹,一念不生,丝毫不因假设试验,不是应敌,而稍松懈,功力也极精纯,处处显得平日用功之勤。再看金、朱二人,金蝉是童心未退,又和朱文情感太厚,上来便想会合,杂念一生,魔头乘虚而入,差一点心神没有摇动。朱文又是好胜心切,虽不似金蝉那样形同儿戏,但又矜持太甚,惟恐丢脸,上来便把天心环放起,同时运用玄功,小心防御,事出勉强,自是费力。似此形势,以后遇到危机,决不能处之泰然,行所无事。如非法宝神妙,诸多可虑。心想:“峨眉三英虽然名不虚传,以金、朱二人的功力,如非自己格外求好,施展灭魔宝箓中的大法先行考验,加以指点,再把师父金刚禅法加以传授,到了魔宫,岂不凶多吉少?”心正寻思,忽见金蝉神态大变,竟在千重魔雾中打起坐来,和英男一样,潜光内视,更不再有杂念。再看朱文头上,心环宝光也越明朗。才知三人果是夙根深厚,具大智慧。开头心有成见,因非其敌,一面把事看易,再加好胜,所以心神易受摇动。及至觉出厉害,各自戒备,如临大敌,把师传心法全使出来,形势立变。照此功力,便无师传佛法,前往魔宫,至多被困些日,在法宝防身之下,也决不会受什伤害。心中一喜,有意要看三人道力深浅,便把全力施展出来。

三人自是不知,正在澄神入定,那万丈黑风突然涌到身上,当头压下,重如山岳。三人当是幻象,先不理睬。谁知谢琳自炼宝箓,已兼佛、道诸家之长,一经发难,威力逐渐加增。金蝉、英男又未取宝防身,那黑风吹到身上,猛觉异常,一任定力多强,仍坐不住,几次全身震撼,快被黑风卷起,渐难支持。英男最是小心,先将离合神圭放起。金禅正以全力与黑风相抗,猛瞥见右侧又有一道宝光升起,看出是英男离合神圭。再一回顾,朱文人虽不见,天心环宝光却较先前还要晶莹,在万丈旋飙中停立不动。暗忖:“主人原有试用法宝防身之言,看朱、余二人的宝光相继放出,并未被那黑风卷动,何不也把天心环放起,两下如能会合,岂不更妙?”想到这里,未及施为,就这心念微动之间,魔法又受了反应,黑风越来越猛。眼看快被狂飙卷起,暗影中忽又飞来千万把金刀火箭,还未上身,便觉与前在神剑峰魔宫所遇威力相等。知道后面还有千重血焰就要发动,心中一惊,人也离地而起。同时一片银色毫光突自胸前所悬玉虎上飞起,万道银霞,千重灵雨涌到头上,再反卷而下,全身立被护住。因见玉虎神光不似以前强烈,仅仅将身护住,看出主人有意试验功力,虚实兼用,并非全是幻象,索性连天心环也同放出,自在宝光笼罩之下,盘膝入定起来,连想和朱文会合之念俱都打消,一任光外声势多么猛烈,一切付之不闻不见。

刚刚反虚入浑,由静生明,忽听谢琳笑道:“够了,够了。昨日还和家师说起,西昆仑魔宫经老魔头多年布置,方圆千里之内,步步皆是埋伏,魔法虽和尸毗老人不相上下,但最阴险凶残,又多疑忌。因为自身恶孽太多,尽管多年敛迹,终恐正教中人不容,他那无穷享受难于持久,不特境内遍地埋伏,禁制重重,并有几件魔教中的异宝和从空际星辰摄取来的三十四色天星奇光,还有用五行真气所炼秘魔灵珠,威力大得出奇,诸位道友岂能随意出入?便在家师所传金刚禅法防护之下,至多把心灵守住不受魔法暗算。要想抵御那几件魔法异宝,仍是艰难。谁知三位道友功力之高,出于意外。而那几件前古奇珍,更是各具威力妙用。实不相瞒,这黑地狱实是厉害,一任宝光多强,那咫尺之隔,休想看见一点光华。而三位所用法宝,彼此全能望见。到时就被魔法隔断,也可寻踪会合,不致闪失。天心双环再要合壁并用,更可通行自如,不致吃人的亏了。”说时,金蝉已把眼睁开,见所有黑风金刀、火箭血焰已全收去,洞中光明如昼。谢琳满面喜容,不住赞美。再看朱文、余英男,就坐在身旁不远玉墩之上。及问经过,并未离开一步。三人相去最远的,还不过丈,方才竟会无闻无见。那么强烈的宝光看去既远,光也不强,只有一片明亮光影,四围仍是暗云笼罩,一片沉黑。这等厉害,实出想象之外,由此无形中生了戒心。不提。

当地原是谢琳独自用功之所,四壁明如晶玉,清洁异常。本来室中空空,只有一个玉蒲团和壁间所悬一柄羽扇、一个葫芦。三人所坐玉墩,还是新收门人鬼奴取来。互相说笑了一阵,谢琳便照师命传授金刚禅法。三人原有根底,一点就透,只在室中同用了一两天的功夫,便全由心运用,定力越发坚强。英男来此,原为同门义气,及见易静之危定数难移,不能往援,想起英琼日前再三嘱咐,不令出山,恐其悬念,便和金、朱二人商议,不等第三日,提前回山。二人也担心幻波池有事,同向主人告辞。谢琳见英男去意甚坚,笑道:“自来欲速不达。家师说是三日,三位道友不到两天,便全学会,其中必有用意。非我强留,惟恐万一归途又生枝节,反而误事。既然非走不可,且等第三日再行起身如何?”三人只得应了。随寻谢璎叙别,人已他去。又请唤出鬼奴一见。谢琳笑说:“她昨日向我力请,说要出山访一旧友,今日已然起身。倒是家姊奇怪,说好明日和我去办一事,再往九盘山暗护易静姊姊,不知何故,不告而去。我想鬼奴对三位道友十分感激,也许有什心意,早晚相见,只不要笑她丑怪便了。”三人听出谢琳对于鬼奴表面说她丑怪,实则颇为钟爱。知她眼界甚高,照此说法,除相貌太丑是美中不足而外,法力决非寻常。问她收徒经过,谢琳只是支吾,说将来自知,此时懒得说她。朱文笑道:“我知二姊令高足决非寻常人物,便是鬼魂修成,既然向道坚诚,又得二位姊姊真传,将来必有成就,何苦叫她鬼奴,有多难听呢!”

谢琳道:“这鬼丫头初遇我时,因其相貌丑怪,又是个鬼,我想初次收徒,就收这样一个丑怪,自然不愿。谁知她始终坚持,立志追随,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我始而厌恶,坚拒不从。后又试她多次,她竟甘受折磨,受尽苦痛,毫无怨言。我吃她纠缠不清,又知她以前虽在妖人门下,早已逃出,藏身古墓之中,独自虔修,无什恶迹,其势又不能将她除去,只得跑回小寒山。以为她飞行决没我快,本山又有佛法禁制,不经家师允许和我姊妹引进,谁也不能入内。此女见我如此坚拒,也必终止前念。谁知这鬼丫头真个精灵,我刚一到,她便跟踪而至,因被隔断在外不能走进,先在洞外日夜号哭,苦求哀告,我只不理。等到过了二十几天,偶和家姊谈起,正觉此女可怜,偏又不愿收这类开山门的弟子。家姊还在和我取笑,说我一向好胜,刚开山门收徒,便遇见一个女鬼。我说这等丑怪鬼物,做我女奴还觉讨嫌,如何收为弟子?话刚说完,此女竟在面前跪倒,愿为鬼奴,求我收容。我知本山佛法禁制,威力神妙,休说是她,多高法力也进不来。匆匆不暇寻思,以为家师怜她至诚,有心放进。又想此女艰苦诚毅,志行高洁,也实可怜,只是太丑,想起峨眉一班道友所收男女同门多半灵秀可爱,这样徒弟带将出去,岂不被人笑话?既是家师放进,正好就此撒赖放刁,磨着家师用上乘佛法为她凝神固魄,变易相貌,忙往前面参拜。家师恰好神游归来,尚未入定,我代此女一说,才知佛家最重因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女人内全由至诚感格,向道坚诚所致。

“她因初来时得一异人暗助,飞遁神速,和我姊妹先后脚到达前山。我一时疏忽,被她看出方向。始而守在山前跪地哀求,因久不见回应,明知佛法威力,妖邪魔鬼犯禁必死,竟拼以身殉道,朝我姊妹日前突然隐迹之处强行冲进。因其虽是鬼魂炼成,从未为恶,开头虽受了不少苦难阻隔,连经禁法抛掷出去好几次,并未受什伤害。她原想用苦肉计,断定我不忍伤她;再见佛光照体,至多遇阻,将其挡退,连元气也未损耗,胆子越大,再接再厉,奋不顾身,一味向前猛冲不已。这日连受苦难之余,居然悟出玄机,知道有挟而求,拼受苦难,以邀怜悯,尚非真诚。同时又因连番遇阻,悟出好些微妙,忙将悲号止住,先在山前静心诚意,凝神内视。等到神志清灵,把连日情急悲苦,用尽心机,种种杂念,全数去掉。然后跪在山前,顶礼膜拜,先呼佛号,再求家师和我大发慈悲,深恩垂怜,许其入内,拜到门下,哪怕不配做我徒弟,永为奴仆,于愿已足。这时我正有收她为奴之念,双方气机相感,山前禁法忽然大开,现出道路。此女见状,自是喜出望外,连忙赶进。正值家师神游归来,她原经人指点,深知底细,便向家师跪拜,苦求收录。家师对她说了几句偈语,难为她福至心灵,居然醒悟,随来寻找。仗着耳目灵敏,百里之内,无论形声,均如对面。一听我姊妹正谈收她为奴之事,忙即应声走进。我自炼灭魔宝箓以来,虽然学了一点门道,因知山前佛法禁制,不会被其闯进,没有留意,所说已被听去,不能不算。家师又说:‘相貌美丑,原不相干,你与此女渊源颇深。我无暇遂你童心,施我佛法,使之变形易貌。但是此女不久必有遇合,包你师徒称心。只是此举自寻烦恼,将来难免多出一番魔障而已。’我便对师父说:‘此女不特向道坚诚,人也十分灵慧,偏生得这等丑怪,实是可惜。只要真能变得和上官红那样可爱,便为她多受一点烦恼也所心愿。’家师随又说了几句偈语,令我师徒谨记。

“日子一多,我对此女生了情感。本意令她拜师,原是她跪地求说:自知相貌丑怪,恩主又是天上神仙一般,异日追随行道,便不被外人笑话,也自惭形秽。万一仗着恩主福庇,奇缘遇合,变易相貌,或是寻得一具好庐舍,自是万幸;否则情愿永为鬼奴,决不敢列干将来诸弟子之列。我正想说她几句,家师已代允诺,并说:‘福缘前定,有志竟成。’我知家师禅修灵悟,遇事前知,既出此言,必有深意,也就听之。此女以前出身和拜我经过,将来再说。如论法力,虽非高手,因她以前曾在一个著名妖邪门下,也不算太差。后见乃师淫恶太甚,跑了出来。彼时相貌原非丑怪,逃时因恐妖师追擒回去,受那炼魂之惨,逃到途中,遇一异人,将她相貌行法毁去,变得又黑又丑。因她修炼年久,元气早已凝炼,平日看去无异生人。那女异人是位鬼仙,与妖师本来相识,已被迫上,并未看破,对于此女十分怜爱,先留她在洞内住了三年,传以太阴玄经和各种法术。此女本想拜师,那女异人说是双方缘分只此,不久劫满,可在期前三日分手,以为异日再见之地。随即引往桥山深处,觅一古墓,令其在内隐居,不到日期,不可出洞一步。她在洞中苦修了一甲子,异人忽来寻她,指示机宜,令其拜在我的门下。第二天,我姊妹和一旁门散仙斗法,路经当地,她忽出现,先为引路,将我所追妖人寻到除去,跟着向我跪求。一味软硬兼施,好说歹说,始终追随不舍,终于拜在我的门下。此女虽无多长,因习太阴玄经,又是生魂炼成,飞遁神速,更擅五行地行之术,得隙而入,瞬息千里。知我喜食海外佳果,百计谋取,不时往返海外,采取灵药、仙果回山献上。齐大姊的紫云宫,己往返了三四次。人又勤快忠实。我料她今日出山,必是有什感觉,或是受了指点,欲往前途相候,向三位道友拜见,也未可知。”

三人闻言,均觉这类门人实在难得,同声劝说:“此女向道心坚,对师忠义,二姊不可以貌取人,务须善待。”谢琳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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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七回雪岭现神光魔网张空窥魅影圣灵藏鬼女桥山隐迹话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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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早上,金蝉、朱文、余英男告辞起身。谢琳知道金蝉、朱文还好一些,英男早已归心似箭,也未再留。三人谢别上路,谢琳坚执护送,直送出五百里外,方始分手。途中经谢琳指点魔头设坛行法之处,金蝉运用慧目法眼,仔细观察。只见右侧仍是大片峰崖,本就其高排天,这时崖顶一带已然隐入云层之中,惨雾愁云笼罩其上,什么也看不见。谢琳随掐灵诀,朝空一扬,面前现出一个光圈。众人往里一看,崖顶上坐着一个少年道人,貌甚英秀,一点看不出是妖邪一流。再细观察,崖上影影绰绰现出一座大法坛,上面烟光弥漫,闪变不停,鬼影纵横,时隐时现。天空中更有一片带着粉红色的黑气,天幕也似自空下垂,其长无际,才知果是厉害。

别了谢琳,立即加急前驰,往依还岭赶去。满拟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可到达。谁知刚刚飞出大雪山境,便遇天变,高空之中阴云密布,并有大片霜层和快要凝结的晶沙冰粒,厚密异常。三人为了便于说话,三道遁光连在一起,冲空破冰而渡,望去宛如一道三色精虹,急如流星,由那满布霜雪冷云冻雾之中电驶飞行。所过之处,上边霜层立被冲荡起千重雪浪,当时冲开一条极长雪衍,遁光映照上去,幻出无边丽彩,顿成奇观,壮快绝伦。

正催道光向前疾驶,朱文偶一回顾,发现了这等奇景,叫英男、金蝉回看。英男正往回看,就在这转盼之间,仿佛发现前面有一片黑色淡烟,似要迎面飞来。心想:“此时天空中已被冰雪布满,寻常遁光冲行其中,均必费力,似此轻烟淡云,怎能透飞过来?”心中一动,目光到处,已然发现身后奇景,互相指点说笑,也就岔过,忘了提起。金蝉本就慧目法眼,善于透视云雾,比二女所看要远得多。一眼望过去,见身后现出一条极长雪衖,遁光反应,光怪陆离,本已十分好看。四外霜层雪花受了回光反应,宛如五色晶花,互相磨擦排荡,闪现出亿万银星,更是奇绝。正问二女目力能看多远,猛瞥见一片淡得非常人目力所能分辨的淡烟,正往来路一带飞去,一闪无踪。也和英男一样,觉着此时四外均是冰粒玄霜结成的雪海,天空中不见一点微风,如何会有这等烟雾,又飞得如此快法?正要开口,不知怎的,竟会忘却。紧跟着便听天风海涛之声大作。同时四外密层层的晶沙霜粒一齐受了冲动,宛如狂涛起伏,怒吼奔腾;又似亿万天兵天将,各持玉斧、金戈,互相斫杀。时而从从琤琤,将无量数的繁音细响汇为巨响;时而如亿万铁骑追逐奔腾,白刃交加,箭羽纵横,喊杀之声震撼天地。因是风力太猛,狂飙猎猎,云旗翻飞,身后雪衖已随遁光过处忽分忽合。只见星沙万丈,霞影千重,急转电旋,目迷五色,比起方才还要壮观十倍。

三人原因飞行太急,遁光强烈,既不愿炫弄法力,至与左道中人相遇,生出枝节,又都好奇,特意飞入天空玄霜冻云之中。及见风雪之势虽然猛恶,并不能阻碍遁光御风飞行,又觉得风起了。以后阻力大减,比前要快得多,不知方才那片淡云是有一人暗伺,乘着三人回顾之际,早已乘隙侵入。三人法力虽高,因对方是个非常人物,自过雪山,一直隐形尾随在后。知道三人各有至宝奇珍,不是好惹,无法下手,再要飞行一段,事便无望。正在愁急,恰值三人途中回顾,立即下手。这时三人为对方法力所迷,只在那片黑色淡影初出现时稍微动念,也就忘却,丝毫不曾看出。金蝉正说狂风一起,飞行反快了起来,忽听对面轰轰雷电之声,似有数十百股彩气,其急如电,迎面射来。疑有强敌来犯,相隔尚远,冰雪迷目,二女并未看出,忙喝:“文姊、余师妹留意!”话未说完,转瞬之间,彩气不见,雷声立止。又往前飞行了一阵,始终不曾再见。以为对方无心相值,已然知难而退,急于回山,也就不愿多事。

飞着飞着,英男忽然失惊道:“方才我们飞过雪山已有多时,按说依还岭早该到达,为何飞了这半天尚无影迹?”朱文立被提醒,忙道:“师妹说得有理,我们早已越过川、滇交界,不问到否,似此密布天空的晶沙霜粒,我们常在空中飞行,从未遇到,偶然有此景象,也只短短一段,至多不过千百里方圆,一过雪山,天气渐暖,至多雪势较大。似此绵延数千里,广如山海的空中霜原,听也未听说过,岂非怪事?”金蝉笑道:“这有何难。我们不过为了所经城镇甚多,恐惊俗人耳目,特由高空飞行。如今四顾茫茫,宛如飞行辽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不会把遁光降低,查看一下么?”朱文虽觉凭三人的目力,决不至于连下方山林都不见影,因受对方禁法迷惑,只是心念一动,也未开口,便把遁光朝下飞去。又飞行了一阵,冰雪太厚,始终没有发现下面山林景物。英男着急,提议上飞。金蝉已然答应。朱文猛想起,不论与下方相隔多高,转眼也必下降,如何还未冲出霜原雪海之下?心方奇怪,同时对方禁法也已失效,三人也明白过来,均觉历时太久,似此飞行,两个依还岭也应到达,如何四顾茫茫,休说是到,连下面景物都看不见?最奇怪的是这无边无际,浩如大海的霜原雪浪,怎会冲不出去,别人不说,金蝉一双慧目,多么厚密的霜雪和多厉害的妖烟邪雾,平日均能透视,今日竟会无用。回忆途中所经,至多看出三数十丈。如是平飞,还可说是天时骤变,空中霜原分布大广,不曾过完,多少尚有解说。后来改朝下飞,如何也飞不出霜层以外?越想越觉断无此理。说有敌人暗中为难,又未发现一点迹兆。金蝉说:“恐有变故,我们须留意。”英男忽然想起前见那片轻烟来得奇怪,朝金、朱二人一说。金蝉也已想起,先前途中回顾,曾见一片黑色轻烟,一闪即隐,看那形势,分明是由对面电驰飞来,漫身而过。知已中了对头暗算,忙把前事一说。三人全都警觉,断定陷入敌人禁制埋伏之中,方向早迷,不特前飞徒劳,便朝下飞,也在敌人暗中闹鬼,倒转禁制之中,分明是下飞,仍作平行,始终不曾冲出阵去。只奇怪那大片霜原,并非幻景,天风一起,便生变化,似与寻常空中所结霜原雪层有异而外,直到现在,将身外冰沙霜粒取了来看,仍是真的,简直查不出一点迹兆,由此可见对方法力之高,决非寻常。

金蝉自从小南极光明境开府以来,连经大敌,中间又作了一次七矮之首,比较以前持重得多,已不似昔年任性冒失,还想观察好了形势,再行应付。朱、余二女一个火性未退,一个急于回山,又都各有两件至宝,一经醒悟,全都急怒。朱文先将天遁镜取出,发出百丈金光,朝前直射。英男也将南明离火剑化为一道朱虹,刚飞出手,准备冲破敌人禁制。朱文意犹未足,正疾呼:“蝉弟,还不将我们天心双环合壁放出,看他到底有何法力,能将我等困住?”说时迟,那时快,朱文话还未完,金蝉已想起近日小寒山二女前后暗示,以及谢琳始而挽留住满三日再走,后又露出早行途中有阻但可无害之言,想劝朱文暂勿发难,好在身剑合一,遁光又连在一起,更有至宝防身,不畏邪法侵害,无须急此一时,等到看清形势,再行下手,比较稳妥,话未出口,二女宝光已电射而出,四外玄霜晶沙立时纷纷消散,只前面虽被宝光冲破,看去仍是极厚,不能到底。

这原是瞬息间事。三人飞行何等神速,又当御敌之际,知道对头法力甚高,上来便以全力施为,准备一下便将敌人阵势冲破,于是飞行更快,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少说也冲出了千百丈以外。朱文末句话刚说完,忽听有一女子笑道:“三位道友无须小题大作,方才受我蒙骗,原是一时疏忽,真要对敌,贫道决非对手。为防三位道友各有仙府奇珍,不得不班门弄斧,幸勿见怪。前面便是桥陵荒居,请往一谈如何?”三人听那语声柔和清婉,十分娱耳。金蝉首先听出对方并无恶意,但一想起前见黑烟,明是旁门家数。正想此人是何心意,眼前倏地一花,又听前面山石纷纷崩裂之声。定睛一看,原来最前面的霜层晶沙竟是幻影,已全消灭无踪,人却飞落地上,下面乃是一片山岭。因出不意,双方收发太快,飞行又极神速,宝光到处,把下面山石冲出了一个大洞。同时身外幻影消处,天光立现。时已黄昏将近,落山夕阳,已薄崎嵫,回光倒映,照得山石林木全都成了暗赤颜色,暮霭苍茫,瞑色欲收。另一面,一钩新月掩映乱山丛树之间,空山无人,流水淙淙,到处草莽纵横,冈阜起伏,显得景色分外荒凉。才知受了对方禁法幻影迷惑,这时方始真个由上而下。忙把遁光收起,互相传声商议

三人觉着起初被人困住,于数千里外引来此地,通没一丝感觉。最奇的是到地时遥望空中,还见刚被冲散的晶沙霜粒大片飞散,映着落日斜阳,化为奇辉,花雨一般,随风卷去。分明由川、滇边界起便入迷阵,对方竟连人和那浮悬高空的大片霜雪一起摄来,所以始终不能觉察,直到桥陵附近,方始明白过来,可见还是对方自将禁法撤去,才行看破。回想前情,只朱文正在指点奇景说笑,不曾留意。金蝉、英男均曾发现那片黑色轻烟,明已看出霜层之中不会有此烟云飞扬,必是旁门中的高手所施邪法,怎会被人由长途数千里外移飞到此,全未想起,快要到地,方始警觉?事情断无如此巧法。如是恶意,纵令至宝防身,万邪不侵,敌人禁法已将人迷往,定必出手无疑。前在神剑峰归途开读仙示,曾说目前正邪各派群仙劫运将临,好些隐迹多年的旁门散仙和几个坐关期满的散仙中能者,均要相继出世,有的应劫,有的借此行道,修积外功。以后在外遇见生人,和形态诡异的道术之士,即便左道旁门一流,只要不为敌,万不可先行发难,以防对方以前虽非正人,为人行事已早痛改前非,本来不再为恶,因为正派中人不察底细,又走极端。此人法力似乎极高。再又想到杨瑾前往桥陵轩辕氏古墓中取那前古至宝九疑鼎经过,这一带的山形,颇与相似。此山虽是圣帝陵墓,因经数千年陵谷变迁,已非原貌。这类旁门中人所居,景物大都灵秀,宫室也必华丽,怎会在此荒寒之区隐居?十九是师长所说的一类人物。她既用许多心机把人引来,必有原故。反正幻波池强敌还有两日才来,无须急此一时,已然至此,莫如照她所说,前往一晤,相机行事。

商定之后,便推朱文为首,由其向前询问对方所居是在何处,如何走法。朱文正要开口,忽见一溜黑烟急如箭矢,由前面山旁丛林蔓草之中,朝着三人斜射过来,烟虽黑色,却不带丝毫邪气。因其来势太急,骤出不意,善恶难知,用意莫测,英男首先一指剑光,上前拦阻,意欲令其现身,喝问来意。金蝉看出对方不似存有敌意,英男南明离火剑又是妖邪克星,怎好冒失,又生枝节?忙喝:“余师妹且慢,问明再说。”话才出口,英男剑光已经出手,虽因事前商定,未有伤人之意,但那仙剑威力强大,对方来势又快,眼看撞上。英男平素敬重同门师兄姊,听金蝉一喊,也觉冒失,想要收回,黑烟已经飞近。三人见状,心中一惊,连念头都未容转,方觉要糟,英男也忙着收回剑光时,谁知对方居然不怕剑光伤她,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已然直落三人面前,连金蝉均未看出是怎么飞过来的。

因那黑烟离身丈许,便即停住,看去好似一条黑影,四围烟雾笼罩,身材矮小,只是分辨不出面目。未等发话,黑影已先躬身说道:“弟子林映雪,拜见三位师叔。现奉前恩师玄殊仙子之命,来迎三位师叔,去往桥陵圣墓后面洞室中一谈。”英男笑问:“我和令师素昧平生,如何这等称呼?”黑影笑答:“家师与峨眉诸位师伯叔交情至厚,将来自知。此是以前恩师,映雪乃她记名弟子。好意将三位师叔接引到此,曾费不少心机,望勿多疑。”三人匆促间虽不知对方来历深浅,但看黑影来势奇突,直似一个鬼物,其徒如此,其师可知,所居又在古墓之内,即便乃师不是鬼怪,也非正经修道之士。那口专制邪魔,连妖师谷辰均不敢当的南明离火剑,俱能随意冲越,毫不畏惧,不问用意善恶,决非寻常人物。心正生疑,金蝉忽想起谢琳新收门人便是鬼魂修成,以谢氏姊妹的人品,谁想得到会有这样徒弟。天下事无独有偶,不能因此便生歧视。忙用传声告知二女,不可先有成见。朱、余二女先听女主人发话,语声十分温柔,料是一位形似少女的散仙,相貌定必美秀无疑,闻言应了。及随黑影飞到山前一看,山顶便是桥陵圣墓。这时夕阳已然沉西,一钩新月斜挂峰崖之间,光影昏黄,野风萧萧,吹得四围草树寨饵乱响。大地上暗沉沉的,景物甚是阴森。忙向圣陵礼拜。

黑影见三人朝着圣陵下拜通诚,也随跪在旁,笑问道:“师叔,此是正门入口,数千年来从未开过。前些年只大师叔女仙杨瑾,为取九疑鼎来过一次,也是施展佛家天龙遁法,由地底穿洞,到了正寝前面甬道,顺路入内。前半重重禁制,坚如重钢,从来无人由此走进。好在幻波池之行为时尚早,如想瞻拜圣容,弟子愿为引路。否则,前恩师所居是在内寝宫后石室之内。当初圣帝道成飞升,所遗法体,经众臣宰,国人号泣送葬,随殉臣民卫士为数颇多,事前均在陵内备有居处。只因圣德高厚,不愿忠义之士随同殉难,除受有广成子所传九天玄经,已将成道的文武诸臣许其随殉,到时在内坐化而外,凡是未奉遗命的人,均经仙法妙用,墓门一闭,立有一片五色祥光,将人裹住,全数移送出来。内寝宫后这间石室,便是一位不该随殉的贤妃所居。前恩师在三百年前无意中发现,移居入内。彼时前面寝殿所埋伏的各种仙兵禁法,灵效全在,多高法力的人,也不敢擅入一步。本意是一面在内静修,静待时机,想取墓中所藏奇珍九疑鼎和三枝神箭。谁知机缘不巧,好容易候到墓中禁制快要失效,不料白阳山妖尸赶来,潜入寝宫,将九疑鼎盗去。前恩师彼时刚由外面归来,忙即赶到前殿,已是无及,只收到三枝神箭。跟着追云叟白老前辈和杨太师叔先后到达。白老前辈为那三枝神箭几乎动手,后经互相说明心意,化敌为友,约定三枝神箭可以借用,方始别去。后来怪叫花凌老前辈夫妇便曾拿了白老前辈的信,代黄龙山猿长老来此借箭。三位师叔如想先到,便须绕往后山二十里外,由一崖洞中的地穴穿行进去,不走这里了。”

三人听这称谓口气,既与白、凌二老相识,决非寻常旁门之比,也许是位有道力的前辈散仙,并非左道妖邪一流。常年在外行道修积,极少闲暇,难得到此圣地,自应前往瞻拜圣容。便说:“我们路径不熟,也不知昔年杨仙子所行地底故道所在,请你引路同往如何?”黑影原是奉命而来,故意延宕,闻言笑诺,随引众人沿着左边山麓走了一段,笑说:“下面便是圣陵前面去往正殿的途径,弟子前面开路便了。”随由黑烟中飞出一圈黄光,出手加大,转风车也似急旋不已,到了地面,便被冲开一洞。三人见那桥陵土深石厚,上半土尽以后,下面便是极坚固的山石。黑影所发光圈,圆径不过丈许,光也不强,仿佛亮晶晶的黄圈,一面急转,发出稀疏疏的银色光雨,随同下冲之势,电旋星飞,越转越急,而四边山石泥土,竟如溶雪向火,纷纷消散,晃眼冲开一条深洞。金蝉方想桥陵圣地经此一来,岂不残破?回头一看,来路泥土已逐渐封闭,前面尽管冲成一洞,身后来路相隔丈许内外的泥土,竟是由分而合,逐渐还原。问知少时瞻拜完圣容,便由正寝绕往后宫,无须再由上面通行。所用法宝,乃戊土真精所炼,无论多坚固的石土,冲过之后,仍能随人心意使其复原,不禁大惊。心想:“此女分明是鬼物一流,如何有此法力和戊土奇珍,更不带一丝邪气,岂非奇事?”

三人心念才动,黄光收处,人已落地。前面立现一条长大甬道,四壁石质坚润如玉,寝门已然在望。三人重又通诚下拜。再进里许,便达内寝正殿,石门大开,两壁似有几点金红光华。走近一看,乃是几枝丈许长的古箭,锋长二尺,深入石里,通体乌光铮亮,朱翎钢羽,形制奇古,箭柄上发出碗大金光。有的箭头微露在外,发出火也似红的宝光。一数,箭共四五十枝。心想:“此均前古神箭,彼时入陵容易,这些年来怎会无人来取?”正要询问,忽闻异香由门内透出,忙即正心诚意,恭敬走入。到了门内一看,门高十丈,气势十分雄伟。里面正殿寝宫,形式正方,广达八九亩,四壁浮雕着许多战迹和弓矢刀矛风马云车之类。迎面一座长方形的石案,大约数丈,上设各种钟鼎尊磐之类的祭器,均是青铜、陶瓦所制,光影晶莹,形式奇古。两旁一面一个大油釜,釜中各有一盏神灯,上结灯花,形式灵芝,其大如掌,光焰停匀,照得合殿通明。适闻异香,似由灯上发出。案前地上立着九座大鼎,高约丈六,腹围数抱。案后有一副三丈长的玉榻悬棺,圣帝神体便停其上。

三人早听杨瑾说过,陵中禁法虽然年久,多半失了灵效,但正寝内殿尚有前古留存的几件奇珍和太元仙法禁制,随人意念而生反应,稍一疏忽,仍不免于误陷危机。再见到这等庄严肃穆的景象,灵前左右更有好些服饰奇古,身材高大,各穿盔甲,手持弓矢戈矛的卫士,个个神态威猛,无异生人,一双神目注定自己,似有嗔怪之意,由不得肃然起敬,哪里还敢仰视。忙朝上面拜倒,通诚祝告之后,恭敬退出,悄问黑影道:“你想必随同令师久居在此,可知灵前卫士威灵如何?外面那些神箭如何无人来取?”黑影答道:“弟子昔年曾随前恩师在此住了三年,彼时前殿禁制灵效未失,连前恩师也不敢妄入一步,何况弟子。后便分别。杨大师叔取宝经过,今早才听说起。为了瞻拜圣容,曾来正殿,也曾请问,得知此箭并非法宝。因是前古百炼青铜和金铁精英锤炼而成,不易化炼,又太长大,难于携带,便得了去,也须耗费数十年苦功,才能将它炼成法宝。知道的人不多,多出耳闻,不知底细。前面墓门万难开启,更不知中间一带可以地遁入内。自从杨大师叔来过之后,只有两个左道妖邪用地遁入内。家师知道来人均是极恶穷凶,觊觎寝宫前古神油而来,一个容他走入,再假作圣帝显圣将其除去,将残尸移向灵前示众;另一个不等入内,便先杀死,连残魂也被消灭。后有妖人寻来,见状全都吓退,由此无人生心。弟子知那神油大是有用,曾向圣帝通诚求告,取了一玉瓶,因见无事,还想多取一点。贪心才动,忽然一阵香风吹来,四壁金铁交鸣,风雷大作,神志也觉有些昏迷,幸是鬼魂炼成,不曾倒地。于是忙即退下,息了妄念,跪求恕罪。悔念才生,风雷刀兵之声立时停止。旁立卫士本已怒目相视,似要围攻上来,也全复了原状。可见殿内必还藏有极神妙的禁制埋伏,那几件防护圣体之宝,更不知具有何等威力呢!”

英男闻言,忽想起英琼所得紫清神焰兜率火,正需这类前古神油,便留了心,也未向众提起。三人沿着殿旁甬道往前走去,见黑影在前引路,仍甚迟缓。因是初来,前听杨瑾之言,胸有成见,以为圣陵重地,尚有别的埋伏禁忌,稍微疏忽,不是犯忌,便是失敬,只得各自恭恭敬敬,沉稳了心,随同前行。只英男一人,因有求油之念,惟恐再来走错,步步留心,也未开口。初意也和金、朱二人一样,恐犯禁忌。及至走了一段,见那甬道甚长,一边全是石壁,一边时有石室、石棺和冥器之类发现,别无异状,先还敬心诚意,遇到停灵之所,随众礼拜。后来越看越觉无奇,而那陈设的祭器大都古色斑斓,光可鉴人,退时故意用手微微弹上一下,嗡嗡作金石声,连试两次,别无异状,便放了心。见黑影好似故意迟缓,路已走了不少,人还未到,忍不住低声悄问:“还有多远?为何这等慢走?”黑影答说:“弟子只是奉命而行,不敢走快,是否有无禁忌,却不知道。”

英男急于回山,无如初来不知底细,已然走了一多半,其势不能中道退出。再说,火无害不曾同来,也无法穿透地层上去。只得勉强忍耐,随同前进。全程不下二十来里,似此沿途耽延,缓步徐行,连前带后,少说也走了三个时辰,才行到达。一看当地,乃是一座极阴晦的石洞,石室数问,陈设均无,只左边一间有一石榻,当中洞顶倒悬着一朵灯花,青荧荧的,照得洞中景色分外幽森,令人自生凄凉之感。朱文笑问:“这便是令师清修之所么?”黑影答道:“前思师所居在后寝宫侧。此是以前弟子苦修之地。前恩师想是又有要事他出,石门已闭。弟子不敢惊动,故引三位师叔来此小坐,请稍候片时,也必回来了。”英男对那黑影始终生疑,再听她前后所说不全相符,白随她走这一段冤枉路,又不快走,好似故意迟延,不禁有气,想要发作,又不好意思。冷笑一声,反问道:“这里既已早离圣寝,为何走得这等慢法、令师既欲相见,何又出走?”正越说越有气,忽听一少女笑呼:“余道友,贫道一步来迟,致劳久候,幸勿见怪。”随由外面走进一个道姑。

三人听那语声与前闻相似,以为来人必是一个美貌少女。及至双方对面,见那道姑穿着一身黑衣,身材十分苗条。细看面貌,竟生得和易静差不多的丑怪,但是容止娴雅,笑语温和,一口江南口音,令人生出一种亲切之感。行路之间,却似未踏实地,若沉若浮,有异常人,看不出一丝邪气。便是旁门出身,也必此中高手。朱文早受金蝉暗示,一同向前为礼。英男因对方笑语谦和,也消了怒意,正要回应。金蝉看出英男不快,恐其失言,先笑问道:“道友尊姓?何事将我三人引来此地?还望见教。”道姑笑答:“此是记名弟子林映雪昔年苦修之地,连个坐位都没有,如何接待三位嘉宾?请至荒居一谈,自知就里。”三人料无恶意,已然至此,只得随同前往。顺着来路略一转折,前面现出三问石室。道姑引众入内落座一看,那石室乃是山腹中的天然洞穴,通体皆是钟乳结成,石质透明,宛如晶玉。所有卧榻、坐具,均就原有钟乳雕琢而成,形制奇古。每室用具只三五件,为数不多,位列甚巧,颇见匠心。另外还有一座丹炉,炉前玉墩,方广丈许,平明如镜,光可鉴人,似是主人打坐用功之所。每间洞顶,均有一朵灯花孤悬其上,无灯无油,光焰停匀,本作青色,入门时,瞥见道姑伸手一弹,立时银辉四射,大放光明,照得里外通明如昼。四壁上下的钟乳,映着灯花,流霞散绮,幻为丽彩。室中除那天然晶乳所制几榻而外,空无长物,但是到处光彩晶莹,净无纤尘。尤其那道姑相貌乍看甚丑,坐定以后,渐觉相貌清奇,道气盎然,另具一种安详娴雅之致。最奇的是面色颇黑,自头以下肤如玉雪,与满室珠光宝气互相掩映。无论背面侧腰,均具无上丰神,不看面貌,决想不到会是个丑女,直似一个绝代佳人,脸上蒙着一张假面具。

正在暗中惊奇,那自称林映雪的黑影,已由外屋端来四个钟乳制成的酒杯,内盛美酒,分与宾主四人饮用。金蝉见她递酒与道姑时,嘴皮互动,似在说话回答。随向三人拜辞,说是尚有要事,必须回山,不及奉陪,望乞三位师叔恕罪。说罢,不俟答言,便自躬身退出。英男正坐门侧,瞥见黑影到了门外,神情立转匆忙,只一闪,便化为一缕黑烟,朝地底冲入,晃眼无踪,地面仍是完整如初,不见痕迹。方在惊奇,道姑笑道:“此是前古琼浆,经贫道费了许多事才取到手,所剩无多,敬奉一杯,以赎不告而请之罪。幻波池群邪来犯,事虽紧急,为时尚早。李英琼道友自从三位道友不辞而去,先颇惊疑,后来开读仙示,已知大概。此时惟恐三位道友回去不是时候,与雪山来路所遇元恶相遇,无端多一强敌,更难应付。便贫道受记名弟子林映雪之求,将三位道友引来,也由于此。余道友不必忙,且请同饮一杯,再谈如何?”三人见那琼浆色作纯碧,另具一种似酒非酒的清香,再听这等说法,越料主人是位得道多年的女仙,不敢怠慢,同声称谢,饮了下去,觉着芳香满颊,通体清凉,舒爽已极。

朱文笑问:“道长既与白、凌二老相识,行辈必高,不知法号可能见示么?”道姑笑答:“贫道玄殊,以前原是旁门,后来得到一部道书,由此悟道。一向独居苦修,不常在外走动。偶然出山修积,也都隐迹人间,不露行藏。与正教中诸位道友多不相识,白、凌二位道友也只近年见过一两面,并无深交,贵派诸老前辈更未见过。屡劫精魂,全仗多年苦修得有今日。三位道友仙根夙慧,福缘深厚,他年成就未可限量,能托交游,已为光宠,如何敢论行辈?贫道本来不愿多事,只为映雪多年不见,昨夜突然寻来,说起依还岭之事,知道三位道友心急回去,偏巧有一左道元凶,今日带了一班徒众往西昆仑赏花,访一同党。此人原与大魅山青汗谷苍虚老人同门,邪法甚高。自从三百年前与大方真人神驼乙休斗法大败,立誓报仇,隐居西极水洞之中苦炼邪法,今已成功,本就要往中土寻仇,新近又受摩河尊者司空湛的蛊惑,想起前恨,正要起身。忽接苍虚老人和南海离珠宫少阳神君飞书警告,说起各派群仙劫运将临,不去惹事,尚难保全,再往中上兴妖作怪,无异自取灭亡。并说大方真人自从神峰脱困以来,法力神通越发广大,前数年峨眉开府,又与平生至好赤杖仙童阮纠劫后重逢,如何能与为敌?还说因他昔年多行不义,罪恶如山,早已绝交多年,为念同门之谊和朋友之情,勉尽最后忠告,信否听便。

“这厮得道多年,虽然自恃神通,又将红云大师所借量尤三盘经炼成,以为所向无敌,但知敌我双方均近不死之身,玄功变化非比寻常,尤其同道至交甚多,均是正教中有名人物,来信所说,大是有理。无如话已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衔恨又深,再四盘算。平生自傲,耻于求人,如与眼前几个左道中长老,如轩辕老怪、九烈神君、兀南公等人联合,势力虽要强盛得多,但这班人除九烈神君外,全都夜郎自大,就此前往,恐被轻视。正在举棋不定,连日司空湛又往怂恿。偶然谈起西昆仑星宿海绝顶,有一魔教中的长老,多年不曾出世,昔年曾与交好,并曾约定日后彼此有事,出力互助。当地风景灵奇,高出天汉,有万树梅花,千顷红莲之胜,更产好些灵药、仙果,不久又是魔宫每六十年一次的红莲盛会。以前每当会期,所交同道和左道中人无不争先恐后,不请而至,一班妖妇淫娃更以献身魔头,使其淫乐为荣,端的盛极一时。自从畏祸闭门,魔宫潜修,除却千顷荷花,万树香雪,任人赏玩而外,此会不开已五甲子。近因天残、地缺两老怪物与采薇僧朱由穆、女仙姜雪君斗法相持,经人解劝以后,已然改了脾气,不再与正教中人为难。但他门下怪徒件氏兄弟,天生刚愎强暴之性,背了师父,仗着与对方师徒交好,连往魔宫数次,百计蛊惑,并劝魔头重开红莲盛会,已然答应,快要举行,并借赏花赴会,采药为由,带了门下徒众一同前往,当日正由雪山上空路过。此人邪法甚高,自成一家,所炼妖光法宝,感应之力极强,飞行起来,疾逾雷电。只要有人对敌,胜了将人惨杀,并将生魂收去;稍落下风,同类立时云涌而来,不胜不休,狠毒已极。固然这班妖孽连同日内往犯依还岭的两个妖人均在劫中,决不能免,但在幻波池宝库藏珍未取出以前,与之对敌,恐难获胜。这厮徒众又多,分成好几起飞行,三位道友归途必与相遇,虽然持有至宝奇珍可以防御,无如牵一发而动全身,三位道友固是无妨,别位同门道友人数甚多,一与成仇,防不胜防。为此才由贫道将三位道友请来,暂留一二日,再行回山便无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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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把臂驶遥空缥缈轻烟笼剑气飞光明大岳迷漫烈火涌元珠

蜀山剑侠后传 第八回把臂驶遥空缥缈轻烟笼剑气飞光明大岳迷漫烈火涌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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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听完,才知主人一片好心。朱文笑问:“这妖人叫什名字?还有那林映雪乃鬼魂炼成,看去法力颇高,为何不肯现出面目?她用一片烟雾笼罩全身,分明是有意掩饰。与我等素昧平生,自居后辈,仿佛师门交情甚深,偏不肯吐露乃师姓名来历,是何缘故?”玄珠笑道:“此女身世,实是可怜。以前容貌绝美,为避妖师追擒,贫道算出她该有百余年苦厄,必须忍苦潜修,才能免难。在此避祸期间,如仍旧时容貌,休说妖师,便一班左道妖邪,也决放她不过。为此略施小术,将真形隐去,变得目前这等丑怪。谢琳道友又故意磨练她的心志,推说貌丑,不肯收录。虽经毅力诚求,甘为奴仆,得列门墙,她本鬼魂,炼成形体,与生人无异,以前自负绝色,落到这般光景,平日千灾百难,均所不惧,只不能重返本来面目,认为平生恨事。贫道昔年虽为她费了多日苦功,尽悉前后因果,始终不肯提说他年仍可复原之事。她平日本就引为深憾,自拜新师以来,越发成了心病,日常都在愁急。新近听她师祖小寒山神尼忍大师偶露口风,得知不久便可恢复原貌,正在又喜又盼。不料三位道友代向谢氏姊妹说情,并允转求灵药,使其固形易貌,越发喜出望外,感激非常。此女昔年曾受妖邪凌虐,含恨已深,疾恶如仇。加以谢氏姊妹表面说她貌丑,实则非常钟爱。谢琳道友更认作将来衣钵传人,收徒不多日,便背着姊姊,把绝尊者灭魔宝箓暗中传授了好些,神通越大。此女性又灵悟,竟将原有特长与之融合,仗着乃师一道灵符和两件法宝,不时飞行辽海,往来数十万里,求取灵药仙果,孝敬师长。向道既极坚诚,对师尤为忠义。知三位道友师门至交,本就跃跃欲试,再加感恩之盛,昨日向师力请,意欲暗中随护。谢道友本就喜她胆大机警,不特未加阻止,反而奖勉。

“对头妖邪得道已千余年,神通广大,徒党众多,如照定数,本来三位道友命中魔星,归途非要遇上不可,万难避免。此事全仗忍大师和谢氏姊妹师徒三人施展佛法,暗中化解。因为对方邪法太高,来势比电还快,一面由谢璎道友自往前途相候,施展佛法,颠倒乾坤,用佛家大须弥镜幻象化出三人替身,将众妖徒引往一旁,作为别的正派中人空中路遇,不知避让,互起争斗,中了妖徒的红云散花针,全身炸成粉碎,元神在一片神光保护之下逃去。否则,当三位道友发现空中雷电妖光时,妖人已有警觉,即便知道避忌,事前遁走,也必分人查看来历底细,问明敌友,才肯罢休。此是常人所难忍受,何况三位道友。争端一起,成了仇敌,永无宁日。就这样,因为对方邪法太高,稍一疏忽,仍难免于弄巧成拙,反而不好。忍大师并在小寒山施展佛法暗助,才以人力胜天,免去好些危机。除却忍大师,任换一人,也未必能够成功,功德自然不小。这些事,贫道事前并不知道,仅觉事太艰险,决非区区法力所能胜任。无如映雪再三苦求,事又紧急,没奈何,只得勉为其难。

“我赶到时,三位道友已然起身,素昧平生,无因而至,事情又须机密,匆匆问答,便蒙鉴谅,也容易被对头邪法听去。防身宝光,又极强烈,无法近前。幸而空中布满霜层,只得尾随在后,意欲相机而动。后用法宝查看,妖人师徒因为隐迹多年,妄想一举成功,事前不愿人知。因众妖徒力言他师徒多年威望,不应避人,仍和以前一样行动,只把遁光飞得高些,能不使人知道更好。如遇外人,决不闪避,遭人轻笑,只把来意问明,以分敌友。看那心意,暂时虽不与正教中人为敌,真要狭路相逢,仍是昔年犯之者死,有他无人的信条。我见大片妖光已如疾风雷电蔽空而来,心正愁急,幸值三位道友回顾,百忙中用五行挪移之法,在危机瞬息之间,连同空中霜雪,刚将三位道友暂时引开,妖党已经到达。还恐被其警觉,连我也难免害,忽听谢璎道友传声说话,才知经过。因有一事相烦,约定将三位道友接来此地,抽暇往晤,故此归来稍晚。至于此女身世,说来话长,暂时无暇多言。依她本意,此时连师父姓名都不肯说。如再相遇,只作不知,到时由其自行吐露,免她怨我多口如何?”

三人闻言,才知林映雪便是谢琳新收门人鬼奴,越发高兴。英男笑道:“我们均非外人,此女至多以前曾在妖人门下,既然归正,又得师门钟爱,早晚均要知道,何必如此隐秘。”玄殊笑道:“道友不知底细。此女夙孽虽重,无论根骨修为,全是上品。只是好胜心高,积习难改。依她本意,当初师父委实嫌她貌丑,彼时心志稍一不坚,便将千载良机错过。又听乃师说起,峨眉诸道友所收门人,个个灵慧美秀,越发自惭形秽,相貌如不复原,决不再与师门诸友相见。人又极好,休说贫道和她师长,便是前在妖师门下所遇群邪,也都不忍对她侵害,下那毒手。此女不知怎的,说出话来,令人自生怜爱,不忍拂逆。好在依还岭敌人未到,谢氏姊妹正当勤于用功之际,无暇”

三人再问妖人姓名。玄殊答道:“这厮法力,实在新由东海逃出两妖邪之上,不久自知。西昆仑魔宫之行,诸位道友当不能免,彼时准备停当,自然无害。否则,这厮既已出世,门下妖徒素来骄横,又受群邪蛊惑,开头定必阳奉阴违,背了妖师,四出生事,又都持有聆音照形之宝,易被警觉,不知他姓名来历,比较好些。如知底细,同道之间,难免谈说。这厮又有许多奇怪的不近人情的禁忌,被其听去,容易生事,法力稍差,便吃他亏。当此多事之秋,最好循序渐进,分别除去。时机未到,不宜多生枝节,以致难于应付,还是不谈为妙。”

英男又想辞别起身。玄殊说:“依还岭群邪来犯,事应明日子夜。对头炼有一种极奇怪的妖火,最为厉害,如若早去,不过随众抵御,到了幻波池,便不宜随意出斗。彼时里外隔绝,防守岭上的人数不多,难免吃亏。如晚起身,到时正好仗着诸位的法宝飞剑,除去几个妖党,挫他锐气,使为首两个元恶不能以全力进攻,岂非两全其美?他那阴火与众不同,所过之处,无论山石金铁,表面并不焚烧,内里全受侵害,逐渐消化,成为劫灰,更能迷惑人的心志,受了暗算,还不自知。闻说西昆仑魔宫也有这类阴毒的魔火,比这还要厉害。方才所敬古琼浆,便为将来抵御此火之用。时机一至,自然送道友起身。好在李英琼道友已知底细,在佛法暗助之下,好些枝节危难,已全避开,省事不少。将来魔宫之行,固极厉害,但届时宝库藏珍已然取出,更有能手相助,比较就好得多了。”三人此时已和主人越谈越投机,见其对人诚恳,又极正派谦和,只对以前出家经过不肯明言,语多支吾,料有难言之隐。如此坚留,必有深意。心想:“以忍大师的法力,谢氏姊妹素不服人,对那妖邪尚且如此慎重,形势凶险,可想而知。”再一想到近两月来众同门开读仙示,均说及道长魔高,一班隐迹多年的极恶穷凶,都要应此劫运,二次出世。此后在外行道,全仗定力坚强,道行精进,长于应变,才能转危为安。就这样,众弟子中,仍有一些为群邪所害,致遭兵解,此是定数。经此一劫,转世重修,仍有成就,毕竟多受危难,耽延岁月,稍一不慎,不特功败垂成,并有灭亡之忧。来日大难,必须处处谨慎,不可自恃,方可人定胜天,化险为夷。仙示并未指明何人将有劫难,仿佛遭劫的固是难逃,就那有限几个仙福深厚的人,也因群邪势盛,道浅力微,所历凶险虚惊,仍所难免。主人之言,正与仙示相合。仔细寻思,觉着自己委实学道年浅,全仗累生修积,福缘深厚,才有今日。只因机缘凑巧,不曾失利,于是胆于越大,无论多厉害的强敌均不放在眼里。居安思危,古有明训。无论圣贤仙佛,均无常走顺风之理,当其未成就以前,不知要遇多少艰难辛苦。哪有如此容易的事?以前实是出手得意,占惯上风,同门人数又多,各有法宝仙剑,威力甚大,日久未免自满。没想到前路密布危机,还有许多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强敌,将要群起夹攻。已惭临到成败关头,应付之间,稍失机宜,便无幸理。越想越觉可虑。

金蝉首先警觉,忙和朱、余二女一说,先向女仙谢了盛意。又由朱文设词探询,转问主人:“道友法力高强,洞悉前因,可知我们三人是否在劫?依还岭这两个敌人如此厉害,众同门多半学道年浅,虽有两位功力较深,如易静、癞姑两位师姊,但是一个正被鸠盘婆困住,吉凶难定,一个率众同门主持全局,是否能够胜任,还望明示一二。”玄殊笑答:“别位道友不曾见过,如以眼前三位道友而论,将来成就,俱都远大,仙福至厚,至不济也是地仙一流,只管放心。不过前路艰危,不是容易应付,如能处处小心,不存轻敌之念,便无妨了。未来之事,自惭道浅,并不深知。只听谢道友口气,最厉害的是魔宫之行,关系甚大,即便福缘深厚,不致受害,万一应付失机,于将来成就,却有妨碍。三位道友多半无害,贵同门中恐有在劫之人,到时能否以自身功力修积,挽回定数,实难预料。本来危害更大,幸蒙忍大师以无边佛法全力相助,先把目前难关解消,对于诸位道友固有大益,便忍大师此举,也有极大功德。本来事前不应泄漏,幸蒙三位道友不弃,一见如故,一再殷殷下问,未敢隐瞒。贫道又素不惯藏头露尾,平生对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惜所知只此。除请转告幻波池诸道友随时小心,遇敌不可自恃而外,别无效力之处罢了。”

三人全都热心仗义,一听口气紧急,料非寻常。又因前读仙示,好似众同门中应劫之人并不在少,大家情感深厚,不似别派同门互相忌妒,面和心违,谁也不愿意有人闪失。再想仙示不曾明言,自己便是不该遭劫,也难免于苦难凶危,损耗元气,致误将来成就,全部忧急起来。玄殊见二女互相对看,面有愁容,笑劝道:“此贵派各位师长早有成算。尤其忍大师今日之事出人意料,而各位道友近年内功外行无不精进,到时自能化解,也未可知。事情尚早,愁急无用。最好回转幻波池后先取出了藏珍,再将圣姑所留仙示仔细参详。同时小心戒备,访查群邪动静,同力应付,方为上策。听说圣姑虽然道成已久,因其昔年发有宏愿,只将幻波池让与峨眉诸道友,本身真灵,仍然暂留人间,仙机微妙,莫测高深。我因此举并无前例,不知用什方法行事。也许事由圣姑昔年与魔头最后一战时所发宏愿,有不将群魔除去,决不飞升之言,致生忖度,实则传闻异词,井非真相。不是飞升时留有化身,但是施展佛家无上大法,到时将本身法力寄托在人或法宝身上,自生灵效,也未可知。我看此事必要开启水宫宝库,才能分晓,此时尚且难料。不过谢道友姊妹人最义气,又和诸位道友至交,决不坐视。听映雪说,如非忍大师再三力阻,谢琳道友早不等诸位出险,也必带了七宝金幢和所习灭魔宝箓,先与魔头一拼了。”

朱文问道:“忍大师既肯破例亲出,为我们釜底抽薪,挽回定数,便让谢二姊将那魔头除去,岂不省事?”玄殊笑答:“事情并非如此容易。那魔头不特魔法甚高,人更阴险狡诈,早算出将来大劫难免,除以全力加紧防备而外,并用三甲子的苦功,在星宿海西昆仑绝顶施展魔法,将黄河等几条大江大河的水源,以极高魔法禁制。到时只要真遇强敌,自知不是对手,立将水源震开,把整座星宿海全都毁去,使大地山河齐返洪荒,宇宙重归混沌,本身也与同归于尽,以消恶气。这等作法,对方不论多高法力,也必投鼠忌器,决不敢迫他铤而走险,造此亘古未有的无边浩劫。魔法又甚微妙,经他多年祭炼修为,到了力竭势穷之际,连手都不用伸,只凭心念一动,便自发难。魔头机警非常,行动如电,又善天视地听之法,除非对方不知他的姓名,不提此人,心灵上未生感应,或似贫道今日先有准备,人在地底,并有禁法掩蔽而外,寻常千里之内,无异对面,稍有举动,必被警觉。正派中法力高强的诸老前辈,久想除他,均恐激出非常之变,未敢造次。难得魔头近数甲子尽管行为阴毒,仍知敬畏天劫,本身固早敛迹,连手下徒众也不许离山远出。除他又是极难,自往除害,万非所宜。只有到了时机,命几个有道力的后起门人,前往相机行事,乘其无备,先将星宿海水源护住,免去巨灾浩劫之危,才可下手除害。此事最难,事繁责重,稍微疏忽,不特闯下大祸,去的人还有形神俱灭之险。必须出山不久,功力甚深的人,又机智胆大,道力坚定,能耐苦痛,于应变瞬息之间,先占机先,才可胜任。就这样,尚须持有几件极难得的至宝奇珍。最关紧要的,是那防护水源之宝,缺一不可。我只听说一个大概。魔头如此机警神速,按说人未发动,他已前知,怎能下手?到时不知用何方法,去隔断他的灵智。魔宫内外,禁制重重,满伏危机,去的人如何能够深入腹地。宫前魔阵何等厉害,如何破法。难题实在甚多,至今不曾想出下手良法。以我观察,事情不久便有应验,贵派师长和一班师执前辈,彼时均有要事,又有好些不便,十九不会前往。那幻波池水宫,必是此中锁钥。别人不知,即以三位道友而论,煞气已透华盖,主于先凶后吉。开库时节,务要格外小心,加意观察,不可丝毫遗漏,以防仙机微妙,致误良机才好。”

随又谈起正邪两派,修为同异。三人听出主人借着谈论,暗示机宜,并传旁门左道法术和制胜趋避之策。知其盛意关切,因见来客玄门正宗,不便以左道旁门自炫,特借闲谈,暗中指点。忙同称谢,索性请其明言。主人因事关重大,特意借此提醒,以防有失,闻言也不再作客套,便就这一日夜工夫,把所知所闻,全数说了出来。三人自是感谢非常。

宾主四人又谈片刻,主人忽说:“时机将至,可要先行?”英男早就心急,首先赞好。玄殊笑道:“此时回去,本来稍早。因见三位道友归心特急,适才暗中推算,得知此次全仗忍大师以全力相助,虽为诸位道友减少好些难题,到底逆数而行,此中利弊,尚自难言。晚到半日,固然较好,天下事未必尽如人意,兴许顾此失彼,又生出别的枝节。几经盘算,反正势难兼顾,莫如在双方打得正急之际赶到,和对敌诸人见上一面也好。但是到后,不论胜败,千万不可随同退往幻波池内,以便牵制敌人,使其力量分散,为将来内外夹攻之计。同时观察敌人动静虚实,随时用贵派传声,告知池中诸人,好有准备,以便同守仙府之内,可以随意行动。虽然余道友新收高足火无害和方英、元皓三位道友均长地遁,可以穿行仙阵禁地,随意出入上下,但强敌当前,仍以小心为是。再说,他三人力量也孤,有三位道友和从旁暗助之人互相策应,纵不能即时全胜,一班赶来应援的同门,在那几件至宝奇珍防护之下,当不致受害。贫道为此,盘算至再,才提前起身,陪同前往。暂时虽有别的顾忌,不便出面,敌人虚实来意和所用阴谋毒计,却知大概。到得如早,仍请按照贫道预计,不可直入幻波池,先飞宝城山,朝依还岭遥望,观察形势。等贫道先往依还岭查探明了敌人虚实和所约妖党的来历人数,再同飞往,稳扎稳打,即便暂时受挫,吃亏也有限了。贫道道浅力微,只照谢璎道友所示仙机,加上暗中推算,得知一个大概。来敌太强,筝前必须通盘筹计。宝城山正对依还岭,颇俱形胜,而贵派同门人数众多,大有能者,又有许多师执前辈随时扶助,一有警兆传声,援兵云集,对方断无不知之理。就许在宝城山和依还岭四外设有埋伏,以为阻止援兵之用,暗用邪法掩蔽,颠倒阴阳,使我无法推算,都在意中。贫道亲送三位道友在离山五百里外,便要分手。未回以前,无论敌势多么嚣张,形势如何紧急,千万不可出手。敌人如有埋伏,必须一战,那是无法。总之,这次来敌虽无兀南公那高神通,但最卑鄙无耻,阴险狡诈,徒众既多,加上所约同党无一不是极恶穷凶,而这班徒党,都有专长。妖人法令又极严酷,对敌之际,只一发令,便勇往直前,各自为战,机诈百出,防不胜防。照例前仆后继,有进无退。只要有一人被其侵入,立时闯下大祸。所以上来非分散他们力量不可。”

金蝉见主人说得那么严重,但又未说敌人姓名。便日前开读仙示,也只说潜伏东海水底的两个著名妖邪,已全脱困而出,为报长眉真人与极乐真人两次大败折足焚身之仇,现正招集同党和当年一同禁闭的百余妖徒,将与峨眉决一存亡。知道幻波池、紫云宫和小南极光明镜三处别府,为峨眉后起门人发扬光大的根本重地,尤其幻波池藏有圣姑道书、毒龙丸和各种至宝奇珍、五行仙遁的法物、宝库藏珍,故此一开头便向幻波池进攻。此事关系众弟子他年成就,必须小心应付,疏忽不得。此外除向众弟子分别指示机宜而外,也未说出妖邪姓名。金蝉觉得奇怪,便问玄殊是何缘故。玄珠答说:“敌人已然来犯,此与西昆仑魔头不同,本来无须隐秘。令师妙一真人先未明示,或有别的原因。此时幻波池诸位道友当知底细,回山必可得知。至于贫道对此极恶穷凶,除看其自取灭亡而外,昔年早有誓言,不与妖邪对面,也不再提他姓名。还望原谅吧。”三人不便再问。因知主人为了此事颇费心机,正以全力暗助,所说均经熟计,照以行事,得益不少。又看出她欲行又止,意似迟疑。萍水相逢,如此尽心尽力,全为自己打算,不便违背,只得听之。又待了片刻,玄殊寻思了一阵,忽然面色微变,说声:“我们走吧。”便同起身。

行前,金蝉想起仙柬小册数日不曾开看,也许妖人姓名和应敌之法已全现出,便暗中打开一看,见上写“一切均听玄殊仙子主持”,别的全未提说。经此一来,更生信仰,连英男也不再催走。当下由主人领路,由桥陵后洞飞出。三人这才看出主人的法力和后洞的难走。原来那条洞径长约二十余里,出口之处是一危崖下面的古树,树腹中空,只有尺许方圆一个小洞,看去直似狐兔窟穴,休说是人,稍大一点的野兽也钻不进。入内丈许,便为泥土堵塞,后面更有好几层禁制。虽经主人事前把禁法收去,但由所居石室走出不远,便入洞径,由此起便和盘蛇也似,螺径弯环,上下曲折,一路蜿蜒,通往出口。最宽之处,不到二尺方圆,里面歧路纵横,便是伏地蛇行,也飞钻不过去。起步时,主人领了三人,走到尽头崖壁之下,道声:“献丑。”扬手发出一股乌油油的光气,先期洞中飞进,再纵遁光。那么坚如金玉,小才尺许的入口,前面乌光所到之处,山石立时膨胀,往四面撑开,现出丈许大的一条圆径。宾主四人鱼贯同飞,回顾来路,离身丈许,随同遁光过处,便自合拢复原,仍是尺许大小一条蛇径,四面山石不见丝毫碎裂之痕,也未听见响声,比起林映雪穿山地行之法更强得多。金、朱二人看出此是旁门中最高穿山地遁之法,并非幻景,全仗本身功力,化刚为柔。所过之处,无论玉石金铁,全被所炼罡煞之气往外逼开,现出道路,过后仍使复原,以免现出形迹。照此情势,非有千百年的苦功,不能到此境地。分明是一位法力极高的旁门中老前辈,偏是那么谦和,始终以同辈上客之礼相待,又如此尽心相助,心中感激,更加敬佩。

朱文正和金蝉、英男互用传声谈论称赞,忽想起目前群仙劫运。有许多出身旁门的散仙,因为以前经过一两次天劫大难,各自警惕。有的改行向善,转投正教;有的得道年久,素有声望,不愿自卑,隐居深山古洞和辽海荒僻之区,苦心虔修,为末次天劫打算,期前再行设法,或是准备应劫的仙法异宝,连结同道合力抵御。这一种人最多,但都自满好胜,耻向外人低头,除却自知无幸,拼转一劫,先期兵解而外,便能脱难,本身道力元气也必损耗大半。还有一种,虽在旁门,以前并无恶迹,劫后余生,更知谨畏,仗着和正教中人纵无深交,也无仇怨,向无恶名在外,容易亲近,于是运用玄功,推算未来,事前设法与正教中人交往,以便到时求助。平日多结好感,遇见对方有何为难之事,便以全力相助,以为异日同共患难、助人自助之计。这一类人为数不多,多半得道多年,法力、行辈均高,早把未来之事计算停当。而所交正派中人,本就知他为人,遇事再一互助,于是感情越深。不特投桃报李,理所当然,而且对方日与正人交往,也渐水乳交融,成了同道。一旦大劫临身,便得大助,终于转危为安,并还舍旧从新,成了正果。主人也许便是这类高明之士。照她这样为人,休说此次蒙她全力相助,同仇敌忾,便无此事,他年有事,也应约上有法力的同门,助她脱难,才是道理。

正寻思间,已同飞出树腹,到了外面。玄殊忽然笑道:“贫道以前身世孤寒,中间误入旁门,备历艰危苦难,始得脱离左道,勉修仙业。无奈根骨、福缘俱都浅薄,中受恶人欺凌,隐痛甚深。等到去邪归正,身已化为鬼物,又费一甲子苦功,始将魂气凝炼,才有今日。回忆前情,实是痛心。在未将旧日躯壳消灭以前,自惭形秽,从不敢以本来面目见人。加以出身左道,人鬼殊途,与正教中人无多往还。虽有几个玄门知己之交,多已道成飞升。此次出头多事,本出意料,一半固为记名弟子林映雪苦心所感,一半也由于那两个极恶穷凶的妖邪二次出世,后患堪虞。自知力薄,虽然心动,先还不敢轻举。只想勉为其难,将三位道友引开,暂时不与妖邪对面,并没想到未来之事。后遇谢璎道友代传忍大师之命,得知前因后果,这才拼耗元气,暗中推算,借此时机,为三位道友少效微劳,稍泄昔年之恨。事出无心,原未想到未来安危和自身打算。现蒙三位道友盛意,这才想起,三次峨眉斗剑前后,各派群仙均临大劫,贫道是否在劫尚还难知。将来如蒙诸位道友相助脱难,岂非万幸?即或不然,以后借重之处当必不免。可见天道好还,助人者实以自助。只要行其心之所安,并无须先事图谋,用什心机哩。”

朱文听出弦外之音,自己才一动念,对方已全知悉,法力之高,可想而知。不禁面上一红,方要开口,主人笑说:“我们走吧。”随纵遁光,一同飞起。三人此时早已改了观念,全听对方主持,不再多言。暗中查看,见初飞起时,只三人遁光连在一起,主人仅将手一挥,身形立隐,化为一片与前在雪山上空所见相似的黑影,轻烟蒙蒙,笼在遁光层外,随同飞行。双方虽是一路,一个鬼魂炼成的旁门中人,对那强烈的遁光竟能以元精笼罩在外,不稍避忌,实是从未见过,越发惊佩不已。飞了一阵,才听耳旁说道:“三位道友不必介意,贫道并非班门弄斧,只因由此去往依还岭,沿途尚有几处妖人巢穴。除华山派烈火祖师师徒多人而外,另有一个强敌也是隐迹多年,新近才由古陈仓山峡之内冲破前人禁制,裂山而出。此人名叫褚南川,乃令师妙一真人昔年强仇。彼时真人因看一人情面,未肯斩尽杀绝,只将邪法破去,禁闭山腹之中。曾对他说:‘我为投鼠忌器,将你禁闭此山。如能洗心革面,到了禁法自失灵效时,放你出世,仍可弃邪归正,勉修仙业;如若不自悔祸,你的法宝、妖书尚在,用水磨功夫破禁而出,也非不能脱困。但你对我已立誓言,只敢生心为恶,我不杀你,也必有人行诛,使你形神皆灭。妖道如何肯听忠言,费了一甲子的苦功,竟将山腹攻穿。当时要往寻仇,刚一出山,便遇黄龙山猿长老,受了妙一真人之托,加以重创。真人本意委曲求全,使其知难而退。无如妖道执迷不悟,怀恨更深,又知猿长老得有一部火真经,妄想盗取,暂息报仇之念,正在山中祭炼邪法。近知峨眉诸长老法力日高,决非其敌,已然变计,准备把火真经盗来,先寻对方门人报仇泄恨。我们经过,难免不被发现。这厮虽非西昆仑老魔头与近犯幻波池二妖孽之比,但他擅长邪教中五遁迷踪之法,容易被他鬼混,便仗法宝之力冲破妖阵,也必延时误事无疑。诸位道友与左道中人均不相识,不知底细;加以连经大敌,俱占上风,未免忽略。实则新出世的左道妖邪不算,便是五台、华山二派,如许飞娘等男女妖邪,自从紫云宫、幻波池、光明境三处仙府开建以来,见峨眉诸道友声势越大,法力越高,全都害怕,生了戒心,互约同党,暗中密计,欲乘敌人师长休宁岛赴宴和坐关之机,在诸位道友行道不久,羽毛尚未丰满之际,先用阴谋毒计,群起为难,诡计暗算。由此起,前途不少险阻艰难,到处隐伏危机。诸位道友法力日高,敌人图谋也越急。此行难免与之相遇,为此略施小技,将道友遁光连破空之声一同隐去。行近宝城山五百里内,贫道便分手,许不再现形相见了。

三人闻言,忙同称谢,并请教益。随听答道:“三位道友遁光大强,纵然行法隐去,无奈前途敌人厉害,除用邪法观察,只要有正教门下飞过,立起为难而外,内有两人并用邪法收来两极元磁真气,炼成妖针,遁光和飞行之声虽然不能查见,照样生出感应。以三位道友的法力固无所畏,但当此应援紧急之时,何苦多生枝节、贫道所用虽是旁门小技,对待他们却是正好,无论相隔远近,决不至于被他识破。不过法力浅薄,本身真气之外,尚有法宝相辅而成。现在无暇奉陪长谈,好在相见不远,等到幻波池群仙开府取得宝库藏珍之后,专诚拜贺,再相见吧。”三人闻言,才知群邪声势浩大,凶焰日高,连本门隐身之法,均不免于被其警觉。想起师长仙示所说前途荆棘,来日大难之言,不禁心惊,随口谢诺,加急前驰。

不消多时,宝城山已然在望,相隔约有五百来里,忽然迅雷大震。玄殊笑道:“三位道友,好自为之,行再相见。”说罢,黑影一闪不见,问话已无回应。三人只得照着所说,往宝城山飞落。刚一飞过山顶,便见对面依还岭上烟光杂沓,邪雾蒸腾,时见一幢幢的火花,宛如正月里的花炮平地拔起,上冲霄汉。当中飞起一团数亩方圆的慧光和各色飞剑,精虹电射,纵横飞舞,与数十百道奇形怪状的妖光,互相追逐争斗。地面上涌起一片五色淡烟,大乙神雷连珠爆发,数十百丈金光雷火上下交织,霹雳之声,震得山摇地动。满天空的云雾已被映成无边异彩,变幻不停。看出慧光正是李英琼那粒定珠,几个男女同门在珠光笼罩之下,各指飞剑、法宝,与敌人恶斗方酣。整座依还岭,已在太乙五烟罗笼罩之下。想是妖法厉害,众同门均仗慧光防身应敌。只英男新收弟子火无害,化为一个猴形小红人,往来飞舞,出没敌人阵中,扬手便是一蓬烈火,万道毫光。钱莱、石完同在太乙青灵销所化冷光笼罩之下,随同助战,往来飞舞,时隐时现。这三个后辈门人也真厉害,所到之处,不是对方抵敌不住,吃亏败逃,便是邪法厉害,刚追近身便吃遁去。急得为首诸敌暴跳如雷,咒骂之声,隐约可闻。

三人忙运慧目法眼,定睛一看,慧光下面,只申若兰等有限几人,英琼并不在内。看神气,好似英琼尚在幻波池内帮助癞姑坐镇,一同防御根本重地。因为邪法厉害,故以心灵运用,发出佛家定珠慧光,将应敌诸人护住,各用飞剑、法宝向敌还攻,又将太乙神雷往外乱打。同时再由火无害等三数人,仗着本身专长和法宝防身,扰乱敌人妖阵。再看敌人方面,竟有百余人之多,高矮胖瘦,男女都有。除为首四五人外,大都赤身露体,各有一片暗紫色的妖光紧附身上,似在安排阵势。不料火无害等三人此去彼来,出没无常,其疾如电。不是将所持妖幡法器抽空破去,便是冷不防由地底冲出,打伤一两个妖徒,忙即入地遁走。因为太乙五烟罗挡住,隐遁又快,敌人无奈他何,空自飞行追逐,一个也未追上。照此情势,分明先有成算。虽料无害,但见敌人声势强大,非比寻常,又比上次群邪初犯幻波池要多好些。为首两个道装妖人一老一少,面相均颇清秀,但都残废。老的一个,一足已断,坐在形似风车的法宝之上,指挥应敌,飞行虽极神速,神态还较安详。另一道装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十分英秀,在一片紫色浓烟簇拥之下,满阵飞舞,追逐火无害等三门人,飘忽若电,自膝以下,全被浓烟挡住。因见妖徒连番失利,火无害等三人隐遁神速,苦迫不上,邪法无功,急得不住厉声怪啸,声如狼嗥,神情十分暴厉。

金蝉想起鬼仙玄殊曾说二妖人怀有折足之恨,默运玄功,仔细查看,果然少年妖道双足连腿断去尺许,只剩膝下数寸尚在。心想:“那么高的邪法,纵令伤处被师祖和极乐真人炸成粉碎,无法连结,随便寻上两条人腿也可接上,如何这多年来海底潜修,尚是残废?”心正沉思,后见火无害等三人每一出手,必有一二妖徒受伤,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妖幡、法物被毁去。按说火无害所炼真火何等威力,便钱莱、石完二人所用仙剑、法宝、石火神雷均非寻常,敌人只一受伤,便无幸理,可是妖徒不曾减少。再细查看,原来那些妖徒竟是气体凝结而成,看与常人无异,及被三人真火神雷打中,当时受了重伤,有的炸断头和手足,只剩残尸,有的竟被火无害的太阳神光线和石完的石火神雷炸成粉碎,不知怎的,一经打中,便听一声悲啸,倒地化为一股浓烟,电也似急往旁遁去。火无害等三人原仗天赋本能和法宝防身,乘隙发难,仗着太乙五烟罗可以阻隔防护,一面骤出不意,扰乱敌人妖阵;一面更须防到为首众人的追逐,自然无暇穷追,一经得手,立时遁去。受伤妖徒所化浓烟,由雷火丛中激射逃出,到地一滚,便复原形,看去只是元气损耗。有那连经数次打击受了重伤的虽然复体稍缓,结局依旧复原,重又猖狂起来,争先布阵,无一后退,人数一个也未减少。为首妖人共是七个,除那一老一少似是东海二凶而外,内有两人,上次曾随群邪来犯。只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红脸妖人和两妖僧不曾见过。邪法异宝均具惊人威力,东海二凶更是厉害。他们见敌人仗着宝光护身,先立不败之地,所用法宝、飞剑、太乙神雷均具极大威力,众妖徒仗着独门邪法虽然未死,但已连受重创,元气大耗,吃了不少苦头。敌人守在宝光之下,却是丝毫未受损害。另外三个敌人,更是神出鬼没,时隐时现,所设妖阵受其扰乱,始终不曾布成,徒党吃亏更甚。同来妖党,并有两人被火无害用真火笼罩,等到赶来救援,已被炸成粉碎,形神皆灭。追又追他不上,怒火中烧之下,便不再穷追,一声怒吼,突由身上各透出一条紫阴阴的人影,晃眼暴长数十百丈,宛如两个其大无比的巨灵飞舞空中。紫影所到之处,占地竟达数十百亩,各伸着一双数十丈长的魔手,满山乱抓,动作如电,猛恶已极。火无害等三人虽然照常出没,看去情势已极危险。那么强烈的真火、神雷,妖人元神所化怪手竟无所畏,火无害等三人已有两次差一点没被抓中。金蝉等三人见状,全都大怒,玄殊又未回来,觉着申若兰等慧光护身尚可无虑,火无害等三人却是危险已极。正在商议,再待一会,不等玄殊归告虚实,先往应援,猛瞥见幻波池中飞起青荧荧两道冷光,中间夹着一点豆大如意形的紫色灯焰,电也似急,朝当头一条紫影电射过去。刚看出是方英、元皓带了英琼紫清灵焰兜率火出来助战,心方略宽。同时猛听格格怪笑,突由地底冒出一个七窍喷烟,大如车轮的怪头,直朝火无害等三人扑去。要知大闹幻波池,开启宝库藏珍等许多惊险新奇情节,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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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合壁仗双心离合神光同消黑眚分身防大敌纵横剑气独朗慧珠

蜀山剑侠后传 第九回合壁仗双心离合神光同消黑眚分身防大敌纵横剑气独朗慧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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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九回合壁仗双心离合神光同消黑眚分身防大敌纵横剑气独朗慧珠

前文说到金蝉。朱文。余英男三人由小寒山急飞依还岭,行至川、滇交界大雪山上空,飞入天空玄霜冻云层中,被女仙玄殊用法力引往桥陵圣墓,留住数日,指点未来之事,因而得知小寒山二女门下鬼奴,乃谢琳新收弟子林映雪,和玄殊一样,同是鬼仙一流。玄殊因为同仇敌忾,欲往相助。起身时,玄殊说起前途有一妖邪,名叫褚南川,前被妙一真人禁闭古陈仓山峡之中,近已脱困而出,遇时必定寻仇。并说敌人已到依还岭,与癞姑、李英琼开始斗法,惟恐途中延误,亲身送去。并请众人不可直飞依还岭,须在对面宝城山顶降落,相机而动,等其去往依还岭上,探看明了情势虚实,归报之后,再往应敌,方不至于吃亏。说罢,随同起身。到了途中,玄殊先用一片烟光将三人遁光飞行之声全数隐去,行经宝城山,相隔依还岭五百里外,便先辞去。三人落到宝城山,往前一看,对面妖火如织,邪雾蒸腾,太乙五烟罗已笼罩全山。申若兰率领几个男女同门,在英琼定珠慧光笼罩之下,正以法宝、飞剑、太乙神雷朝外乱打,霹雳之声惊天动地。

另外火无害、石完、钱莱三人,多仗法宝防身,满阵飞舞,冲荡妖人阵势。众妖徒纷纷受伤,但都是有形无质之物,随同首二妖人手指之处避开来势,连用法宝和石火、仙剑四面猛攻,出没无常。为首妖党共是七人,内中一个年老的一足已断,另一少年两足齐脚弯削去,邪法却最厉害。因见随来徒党受三小弟子神雷、法宝攻打,连吃大亏,突然暴怒,由身上各飞出一条紫阴阴的人影,晃眼暴长数十百亩大小,巨灵恶鬼也似满阵乱抓,三小弟子均差一点没被抓中。金蝉等正在急怒,想再待一会,不等玄殊归告虚实,先行应援。猛瞥见幻波池中飞起青荧荧两道冷光,中杂一点紫色如意形的灯花,其大如豆,朝当头一条紫影飞射过去。刚看出冷光中人乃是方英、元皓,带了英琼兜率火出来助战,忽听格格怪笑,地底突冒出一个七窍喷烟、大如车轮的怪头,来势极快,离三人身前又近,事前毫无迹兆,突然发难,所喷烟气宛如七股笔直的弩箭,直朝金蝉等三人头脸上喷来。

原来正当金蝉等三人遥望依还岭观看出神之际,以为本门隐形神妙,敌人多高法力,均难看出,便用邪法试探,也只探出一点感应,并不见人,离敌尚远,一时大意,未用传声问答,致被妖邪查听出语声所在,冷不防施展邪法,将元神所附神魔由地底飞出,猛下毒手暗算。幸亏三人隐形神妙,看不出人的相貌和并立之处,又知敌人均非庸手,隐形之外恐还有别的防身法宝。来敌又惟恐相隔太近,一下撞上,害人不成,弄巧成拙,阴谋邪法虽极凶毒,相隔却在丈许左近,准备一击不中,再相机行事,欲留退路,没敢径由三人脚底冒出。而金蝉、朱文均有至宝防身,遇见敌人暗算,每能自生感应。最具妙用的是那玉虎,遇见邪法暗算时,不由宝主人主持发动,也能发出大片神光自行抵御,先挡一阵。天心双环虽因二人到手不久,发时不是双心合壁,威力妙用要差许多,也能现出警兆。当那七股五颜六色的邪烟朝着三人迎面喷来之际,金蝉胸前玉虎自然大放毫光,将其敌住,挡了一挡。三人立时警觉,百忙中误以为隐身之法已被敌人窥破,怒火头上,便不再行法隐身,各指飞剑朝怪头夹攻上去。仗着法宝之力,虽未中邪受伤,但发现时朱文立得较前,玉虎神光照例先护主人,非经行法运用不会发出全力。尽管金蝉应变神速,就这瞬息之间,朱文、英男已闻到一股腥秽之气,其臭难闻,如非功力深厚,几乎晕倒。不由大怒,见金蝉一面运用玉虎神光防护三人,一面已将霹雳双剑发将出去,二女也各把飞剑相继发出,满拟这类邪法手到可破,决禁不起仙剑威力。谁知那怪头原是千年前古墓中的一个大骷髅头,本已岁久通灵,和地底收敛的黑告之气相合,阴毒非常。后被妖人褚南川费了不少心力将其收去,重用邪法炼成神魔,已是有形无质之物,大小变化全可由心运用,凶威越盛。自从陈仓山峡破禁逃出,被黄龙山猿长老加以重创,心中恨极,复仇之心更急。

这日正要赶往峨眉相机暗算,途遇五台派妖妇万妙仙姑许飞娘,说:“道友脱困不久,对于目前形势虚实尚不深知。照此前往,万无胜理,首先那凝碧崖就无法攻进。”

随把峨眉开府经过,以及敌人近年的威势,详细说出。又说:“与其作那有败无胜的冒失举动,不如趁着敌人师长闭关,一班门人正各开辟别府,羽毛未丰,难关重重之际,分别暗算。只要把主要的去掉几个,将来报仇便少好些阻力。”妖人闻言,才知今日形势已非昔比,在用多年心机炼成神魔异宝,满拟可致仇人死命,不料对方法力比他更高,又急又恨之下,便向求教。飞娘说:“我也是怀仇多年,不敢轻举妄动。近得一前辈女散仙之助,仗她一件至宝,观察敌人的动静,了如指掌。看出依还岭不久有事,前往寻仇的人虽有东海双凶师徒和几位隐居海外多年的有名人物,论起法力和这多年来所炼法宝,个个厉害,但结局恐仍不能成什大功。不过这班小狗男女本是末学新进,因为人多势盛,又得有好些奇遇,仗着几件前古奇珍,专与旁门中人为难,全都骄横自恃。听那前辈女仙说,此数十年中,因为峨眉师徒树敌太多,到处荆棘,又以正统自命,好大喜功,明知门人功力不够,偏令其自辟别府,独立门户,在外修积,就便考察他们道力,表面借此激励,实则开府时碍于情面,所收门人大多,高下不齐,意欲借此淘汰,此后当有不少伤亡。敌人已然明言,听其自身修为,以各人道行定力排除万难。最好不与正面为敌,只在有人向其夹攻之时,暗放冷箭,以免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万一时机巧合,将他门下号称三英、二云、七矮、四大弟子等著名恶徒除去几个,不特可挫仇敌威名,扫他脸面,并还可将他们法宝、飞剑得来,好些益处。”随将最近峨眉小辈群仙的动静虚实,一一指明。并说:“你不必存什奢望。现有三个小狗男女,日内将要往返大雪山和古陈仓附近。内中一个男孩,便是你那强仇大敌的累生爱子。同行二女,一是三英中的余英男,另一个贱婢也非寻常,我最恨她。只要能杀死一个,便可得到众同道的敬仰,认为快事。只是这班小狗男女的师长虽然闭关,不似以前随时出头袒护,但有一些老不死的加以暗助,得信即来,神速异常。这班人僧道男女俱有,全都法力高强,内有几个贼尼贼和尚更是厉害,行踪隐秘,不易观察。经我力请,那位女仙为此还耗了一点元气,也只看出三日之后,小狗男女中间飞行的一段。当在雪山上空飞行时,眼看前面冻云之中,飞来了许多厉害强敌,不知何故,忽然失踪。又隔三日,忽在桥陵前面空中出现,同行还有一个女鬼,也是一闪不见。仅算出是往依还岭应援,却在宝城山顶先行降落。

道友如自信得过,可照我所说,沿途跟踪寻去。如查不见形迹,可在宝城山顶落下,留神查探,当可有望。”

妖人不知妖妇故意激将,使其暗助东海双凶,以分敌人兵力,竟为所动,便照所说,到日赶往桥陵。还未到达,遥望前面空中,果有极强烈的遁光飞行。正待急追上去,忽然不见,声影皆无。这才看出敌人厉害,飞娘所说并非虚语。想起初出困便遇猿长老,吃了大亏,这几个敌人年纪虽轻,单这剑遁已有如此威力,那几件仙府奇珍当更厉害,不由挫了一点锐气。虽觉对方不是易与,但一想到前仇深重,怨毒多年,仇敌现成一派宗主,声势浩大,仇已无法再报,难得这三人中便有他爱子在内,如能就此除去,多少也可泄恨。念头一转,凶心又起,忙照预计追去。妖人阴险刁狡,平日专说大话,每到切身利害关头,便多顾忌。初见三人遁光,本就怀有戒心。到后发现依还岭上恶战方酣,双方均有惊人法力和诸般异宝,这等险恶的场面尚是初见,尤其当中那团慧光是件佛门至宝,妙用无穷,敌人仗它防身,先立不败之地。再想起飞娘所说女鬼,未言姓名来历,颇似昔年一个对头行径。当三小敌人隐形之前,曾见空中似有淡烟飞扬,遁光强烈,也未看清,后便不见。此时想起,正是昔年所害冤魂。如若是她,岂不尽知自己虚实?但盼她与仇敌道路不同,无颜再与联合才好,否则事更讨厌。一时举棋不定,为难了一阵。

正查看不出敌人踪迹,后因金蝉等三人久候玄殊不来,遥望依还岭上情势逐渐危急,一时大意,只顾指点议论,意欲不等玄殊归报,先往应援,妖人恰在前面不远,当时听去,才知敌人隐形观战,在此已久。因拿不定那冤家对头是否也在一起,又等了等,听出共只三人,并无冤魂在内,再一想起前仇,立时下手。

妖人也真狡猾,又精地遁之术,听出敌人语声以后,先就隐入地底。一面运用邪法,向上查听;一面暗放冷箭,先不出现,却将所炼神魔由地底飞出,冷不防朝敌暗算。满拟所炼神魔乃千余年前妖魂,具有奇毒无比的黑青阴煞之气,再经多年苦炼,已与本身元灵相合,成了第二化身,凶威绝大,变化多端。能一举成功,自是极妙,否则,这类有形无质的凶魂煞气大小由心,随分随合,敌人法宝飞剑多么厉害,也只防身,想要除去,决非容易。经此一试,当可查知对方强弱。如有胜望,便把本身元神飞出,与之相合,稍见不妙,立时飞回,地遁逃走,敌人多高法力,也迫不上。自以为是退路打好,有胜无败。万不料敌人法宝如此神妙,眼看骤出不意,必要中邪晕倒,忽然放出万点银花,千重灵雨,毫光电射之下,神魔首被阻住,敌人随即现身,发出四道剑光,上前夹攻。内中一道,亮如闪电,威力更大。如非多年苦炼,神魔也擅玄功变化,随着敌人剑光纵横交织之下,分化出大小百数十个同样神魔,一面环绕敌人上下飞舞,一面乘隙进攻,稍差一点,早为所灭。就这样,元气也损耗了不少。不禁心中惊疑,急怒交加,进退两难。

金蝉等三人见那怪头七窍喷烟,形态狞恶,剑光到处,眼看斩成两片,转瞬又复成形,越来越多。正打算把天心双环、离合神圭放出一试,就这应变瞬息,先后三两句话的工夫,忽听耳旁有人说道:“这妖孽便是齐道友昔年误放的凶人。本身现藏地底,颇具神通,。身旁并还藏有妖书和几件邪法异宝,均甚凶毒。因其为人阴险无耻,狡诈非常,不是看出有必胜之望,不肯轻易现身,除他甚难。英男的南明离火剑威力太大,妖孽已有戒心,再将双环、神圭放出,定必惊走,万万不可。速朝西北方我所现幻影分头迎敌,只留朱文与之相持,妖孽定必生心,将本身元神飞出,妄想乘机下手,把朱文擒去,自然有人制他。金、余二人再返回夹攻,便可除此大害,往依还岭应援了。”语声似一老妇,听去极远,但又字字真切,知是一位前辈女仙暗中指点。同时西北方果有两妖人出现,凌空飞来。忙即依言行事。

朱文装出受那群魔环攻,独力难支,且战且退。跟着,又将飞剑招回,相助防身,故意大声疾呼:“蝉哥、余师妹,快些回来,邪法厉害,我三人不可分开。”说时,金、余二人已和幻影斗在一起,方觉那幻影竟和真的一样,所用飞剑、法宝均非寻常,只不说话,不禁惊疑。妖人褚南川藏身地底,虽然打好主意,天性多疑,仍在盘算顾虑,又要报仇,又怕敌人身藏至宝。果如飞娘所言,灵峤玉虎已是神妙,那前古奇珍天心环又是专一克制神魔之宝,未见取用。正想再待一会,看其是否有此法宝,再定进止。猛瞥见西北方飞来两道遁光,中现两个非僧非道的怪人,法力颇高。对面三敌忙即分头迎上,神态似颇惊慌。内一少女稍微落后,已被大群神魔围住。虽因敌人飞剑、法宝防护严密,不曾受伤,势已不支。暗忖:“听飞娘说此女便是金蝉之妻朱文,天心环如在手内,早已放出,怎会至今不见施为?也许被人借去,伎俩只此,现出力竭技穷。下余两敌,一个持有南明离火剑,已难近身;一个更有灵峤玉虎防身,决难加害。难得有人相助,莫如混水捞鱼,先将此女摄走,好歹不虚此行,人宝两得。”念头一转,因见朱文防身宝光颇具威力,神魔又为南明离火剑所伤,一面更须防到金蝉回援,用玉虎神光将其护住,白用心思。一听朱文大声疾呼,奋力突围,想与金蝉会合,退出老远。同时瞥见新来两怪人竟非金、余二人之敌,也是且战且退,已被追过岭去,除却双方飞剑、法宝隔着岭脊,在空中起落追逐而外,人已难得现形。金、余二人似与来人仇恨太深,一味前攻,对于身后同伴连声呼救尚未顾及。既觉机不可失,对于朱文又起了邪心,觉与昔年所害妖魂相似,勾动旧情,越看越爱。暗忖:“再不下手,等待何时?冤魂既未如己所料与敌一路,有何顾忌?”一时色令智昏,忙将元神飞出地面与神魔相合,经此一来,凶威大增。

朱文先是假败,及见一片五颜六色的妖光拥着一个妖人影子从地上飞起,迎面扑来,一闪不见。随听恶鬼欢啸之声,环绕身侧的无数怪头忽然收去,只剩两个悬空不动,东西相对,七窍中所喷邪气却似十几股瀑布,两下交织,将自己裹在中央,遁光当时便被滞住,上下四外重如山岳,休想移动。知道妖人元神已然飞出,这等厉害,也甚惊心。

又恐误用天心环和别的法宝将其惊走,只得一面小心防御,暗收法宝,以备万一;一面暗用传声催金蝉、英男急速隐形飞回,内外夹攻,一举将妖人除去。金、余二人本是做作,当妖人元神与神魔刚一会合,那两条幻影忽然不见,料知大功将成,本要飞回,因方才所闻制伏妖孽的人尚还未到,惟恐打草惊蛇,心中踌躇。忽听朱文传声,想起方才隐形法并未破去,立被提醒,忙即隐形飞回。刚一到达,见所料的人不知何故尚还未到,邪法却甚厉害。暗忖:“方才所闻传声,许是要令自己先发,也未可知。好在这两三件法宝均是专制邪魔的克星,妖人元神和所炼神魔如被制住,地下肉身也易寻找,所重不过是那妖书。只须把火无害和几个会地遁的随便找一个来,当时便可寻见。好容易把妖魂诱出地面,万一时久生变,被他逃去,再想除害便难。”于是互用传声商量,均觉有理。朱文因被邪气裹住,压迫越紧,本觉难于忍受,怪口中又发出一种异声,凄厉刺耳,从所未闻。连金、余二人听去,也觉心神怔悸,难于自制。看出厉害,一声招呼,同时下手,金、余二人的天心双环首先飞起。

妖人一见两圈心形宝光倏地高悬,各发奇光,相对照射,知道上当。仗着所炼法宝均与元神相合,又都是有形无质之物,隐现由心,慌不迭由怪口中喷出两道妖光,两个怪头立合为一,电也似急忙往来路飞遁。妖人玄功变化本极高强,人更机警,天心双环竟差一点没将他罩住。幸而余英男早已防到,不特早就隐形埋伏在前,并将离合神圭放起,连宝光也行法掩去。妖人百忙中星飞电掣往回飞遁,因为当地已在天心双环宝光笼罩之下,心计又巧,惟恐入网,不敢直往地中飞落,径朝来路藏原身处斜射过去,本是取巧,准备这等逃法可以稍快,元神复体,立可地遁逃走。不料刚飞出不远,猛觉一股极大吸力迎面吸来,情知不妙,忙往旁遁,已是无及。那天心双环的青、白二色宝光已同飞射过来,眼前忽又现出一幢乌油油的奇光,将元神困在当中,休想挣脱,弄巧成拙。

不由亡魂皆冒,咬牙切齿。刚把心一横,另外一幢紫巍巍、乌油油、中杂五色光线的奇光,突由地上出现,将元神夹在中间,待与先见那幢奇光相合。知是前古奇珍离合神圭,只要被合拢,宝光连变五色,不论人和法宝全被消灭。万分情急之下,仍想舍宝逃生,忙将多年苦炼的几件法宝全数施为,连神魔也拼着一齐葬送,以图逃走。妖人邪法也真厉害,只见四道各色妖光突由怪口中电射而出,晃眼暴长,五云离合神圭的宝光何等威力,竟被挡开了些。等到两面神圭宝光往起一合,那大如车轮的怪头连那四道妖光虽全消灭,妖魂却被乘隙遁出。妖人以为敌人只当自己元神与神魔相合,神魔已然消灭,自己又是隐形遁走,逃生当可有望。飞出圈外一看,天心双环也是东西相对,互射霞辉,虽未合拢,自己仍在宝光笼罩之下,逃不出去,只暂时还不至于灭亡而已。万分惊惶之下,正以为隐形神妙,还有万一之望,不知冤家遇见对头,早有仇人暗中主持离合神圭。

只是伏诛以前,多饶上的苦头,元神早在宝光禁制圈内,不过敌人受有高明指教,想取他一件东西,等其吐口,尚未下那杀手而已。

妖人终是修炼多年,见多识广,稍微观察,便发觉形势不妙。再一细看,隐形法早被宝光照破。敌人三面对立,先见神圭已二次飞起,只未进攻,相对微笑,似在传声问答。断定凶多吉少。想起形神皆灭之惨,心胆皆寒,忙朝金蝉跪下,哀声哭求道:“我与令尊妙一真人原是故交,只为一事生嫌,致成仇敌。他复将我困在古陈仓山峡以内,并未加害,可知还念旧情。我那里藏有他一件东西,尚未奉还。别的不求,望你看在令尊份上,也不求放,只允将我擒往峨眉仙府,听凭令尊发落。我便将他多年想要收回的东西,由我取出奉还。我固能保得残魂转世,从此改邪归正,便道友也是奇功一件。你看如何?”金蝉还未答话,忽一少女接口怒骂道:“你这狠心昧良的妖孽,在做梦呢!

你看你那造孽无穷的臭皮囊,今在何处?恶贯已盈,还在妄想逃命不成?”随听一声轻雷过处,离合神圭光幢前面突现出一根木柱,青光闪闪,长约丈许,凌空而立,四外均有黑烟环绕,柱上钉着一个妖人尸首。女仙玄殊忽现身形,手指妖魂喝骂。紧跟着,地底又有一溜黑烟飞出,一闪即收,现出一个丑女,先朝金蝉等三人礼拜道:“弟子林映雪,拜见三位师叔。”随对玄殊道:“果不出恩师所料,那玉匣果藏在他老巢地心油泉眼内,如非大师伯所赐旃檀灵符,休想取出。且喜大功告成,幻波池形势已急,无须再对这厮拷问,就此除害,免得多生闲气。”

妖人自从二女相继出现,越发面现惊疑之容。听完似知无幸,又朝金蝉苦求道:“贵派玄门正宗,不可听信左道妖邪之言。这两个女鬼均非好人。先来那个,好似我昔年对头,以前曾在北邙山妖鬼冥圣徐完情妇、血河仙娘鬼姥鄢妮门下,不知何故,相貌变得这样丑怪。此鬼最是阴柔反复,千万留意,不可上她的当。令尊想收回之物便与她有关。昔年令尊为想救她改邪归正,曾费不少心机。彼时令尊尚未成道,此女也还未死,令尊见她才貌双全,几乎为她所迷。此女因以前对于令尊负心,兵解之后,又入血河鬼姥门下,无颜往见。后来此女虽由鬼姥门下逃出,但她有一面元命牌和鬼姥禁制元神的三根灯草,以及令尊夫妇所赠法宝、灵丹、一封柬帖,均藏在一个玉匣之内。被我在鬼姥遭劫前三日冒险取来,知那三根灯草关系她将来成败,如不收回,用仙、佛两门大法将其化去,无论法力多高,终无成功之望。再被邪教中人得去,更是永远受制,为人奴役,不得超生。令尊夫妇昔年又知此女生具仙根夙慧,虽入旁门,乃是命中注定的魔孽,非其本心,身世实在可怜,曾说无论她行为如何,多么险阻艰难,也必以全力助她超劫成道。实不相瞒,当初我便以此要挟。令尊不肯杀我,一半固因昔年相识,他为人仁厚;一半也是为此顾忌。我因令尊法力在我之上,恐被夺去,曾设疑兵之计,照样制成三个玉匣,并用法宝炼过,使其形式、大小以及玉里映出来的鬼火萤光,连同三根灯草所打符结的痕影,全都~样,分藏在三处地心火泉眼中,其实全是伪物,真的不在其内。方才所说,乃我故居藏处之一。地心之下,除藏有大量火气油水而外,并有大量毒烟与阴煞之气,稍微激动,立时火山爆发,引出巨灾,多高法力,也难犯此奇险。即便取出,仍非原物,有何用处?好在我无他望,只求将我擒送回山,听从令尊夫妇处治。我虽多此一线生机,与你电有益无损。果真该死,令尊决不会放我逃命,有什相干?如你不听良言,我肉身已被仇人制住,元神又禁宝光之内,固是必死;但我形神俱灭,瞬息之间,此鬼也必与我同归于尽。令尊对此女鬼颇为爱重,决不念她旧恶,以前百计千方苦心爱护,又曾累次声言,将来非要救她脱险不可。此时分明有可生之机,被你三人错过,不特没有助她超脱鬼域,反使灭亡更快,令尊夫妇岂不怪罪?先前原想求你三人恩施格外,将我生擒回山。现我肉身已被仇人用天狼钉钉在太乙神木之上,即便令尊饶我,也成残废。自知罪孽深重,此鬼先容我不得;你们见我元神复体,也未必放心。如今只求将我元神禁入离合神圭以内,免得疑我逃走,我那肉体任凭诛戳,决无怨言。但我得道多年,原身曾经苦炼,你们飞剑、法宝虽然厉害,至多杀死,仍难消灭。最好将你本门中的太乙神雷由上而下前后夹攻,将其震散,下手越辣越好,以使你们安心,仇人也可消那多年怨毒之气。等到了峨眉,令尊即便行诛,我也心甘。你看如何?”

三人原因鬼仙玄殊隐形先到,预示机宜,一切全听招呼行事。及见林映雪那等说法,满拟妖人形神全被困住,多年失盗之物又经收回,双方仇恨极深,当必下手。谁知妖人发言时,林映雪忽说要往前面探敌,仍化黑烟往地底钻去。玄殊站在英男身旁,目注妖人,满脸悲愤之容,一言不发。等到妖人把话说完,金蝉暗想:“谢氏姊妹均有极高法力,既探出玉匣藏处,命门人深入地心将其取出,如何仍是假的?妖人所说分明有挟而求,玄殊空自悲愤,不肯下手,可见事关重大,投鼠忌器。现当强敌来犯紧要关头,离合神圭常要应用,如将妖魂禁在其内,大是不便;就此除去,又恐果如所言,使玄殊受害。听妖人之言,父母、师长和玄殊交情颇深,越发不敢造次。”

金蝉正拿不定主意,玄殊忽然冷笑道:“无耻妖孽!依了白谷逸道友夫妇,你这无耻昧良的妖孽固早伏诛,我也早有成就。只因我那恩人夫妇宅心仁厚,顾念旧交,虽然对你痛恨,仍想苦心保存,使你终有一日悔祸回头,将玉匣交还,饶你一命。又因此时你得那老妖妇之助,事前用邪法迷踪,并将禁我真神的玉匣用邪法封闭,非我本人到场,用正邪双方法力和四十九日苦功,不能破禁取出,将其好好化去,使我本身元神不致遭受危害。彼时齐道友夫妇虽是累世修为,未来一教宗祖,毕竟转世年浅,前几生的法力尚未恢复,正以道心毅力,苦斗邪魔,每日勤修内功外行,危机密布,强敌四伏。几次救我脱难,均在万分忙迫之中,并还为我误了两次大事。急切间无暇运用玄功破法推算,而我又因愧对良友,心怀不安,尽管照他期许,守我心志,最后情势危急,竟将我平素最爱惜的原身舍去,方欲转世重修,再与相见,不料又被血河妖妇强行收去。虽因心志坚贞,向其力争,在她门下未和别的女鬼一样服那贱役,毕竟仍是一个妖鬼,何颜再与良友相见?一面饮忍,勉习邪法;一面暗中修为。老妖鬼本对我不放心,如非见我资质稍好,意欲诱迫,使我心服,作她传衣钵的弟子,以与妖鬼徐完旗鼓相当,各树一帜,我早受炼魂之惨。

“后来因为怜爱太甚,虽用她妖鬼教中极大邪法,用三根灯草将我元神禁住,却始终不肯像别的女鬼一般看待。不经她本人行法施为,平日简直无什感应。妖鬼徐完以外,更无第三人能用此草对我侵害。便别的妖邪得去,至多累我难于超劫成道,别无用处。

就这样,老鬼还防徐完生心加害,炼一玉匣,连齐道友所赠简帖、灵丹和一道神符全藏在内。并说:她生平对人素少情分,淫恶凶残,直无人理,不知何故,对我爱极,不忍稍微侵害。近年算出运数将终,预兆不妙,偏算不出一定时日。因为爱我,特炼玉匣藏此禁物。未来之事难料,如肯回心转意,在她应劫以前传授衣钵,此匣自能随意启闭。

否则,只有正教中的纯阳真火与太乙神雷,能将其破去。因我向无恶行,正教中人决不至于加害。等她遭劫之后,可持此匣,寻一法力高的正教中人,请其用本身纯阳真火将匣打开,再用四十九日苦功将灯草化去,便可如意转归正教。如用太乙神雷,玉匣虽破,多年苦炼的元神必遭毁灭。破法时,必有感应,非本人在旁不可。好在恩人夫妇俱都怜我遭遇,平日还在百计尽心,况当存亡祸福关头,定必出力无疑。除此一线生机,是她为我所留,别的同道,便把此匣得去,也难运用。也全仗此一来,我才得以鬼魂遁入桥陵,炼成形体,与生人无异。只因愧对良友,一面毁容易貌,一面照她所说苦志潜修,打算于万分艰危之中,以旁门法力炼到功候,再往相见。不知此匣被你乘人于危,诡计骗盗了去,并蓄有阴谋,以为鬼姥言行如一,决不加害。恩人夫妇寻我不见,而又投鼠忌器,才将你禁闭陈仓古道山峡之中。一晃多年,不曾再见,近始得知你已逃出,非但不曾悔祸,反倒变本加厉。你也不想想,凝碧崖开府时,海内外左道妖邪想要乘机暗算的不知多少,不是当时伏诛,便是知难而退,你有多大本领,妄想以卵敌石?我早就想要寻你,了断以前公案,只因知你阴险狡诈,那玉匣三个藏处尽管伏有危机,使人不敢轻取,也许真的一个仍不在内。盘算多日,才和我记名弟子林映雪商议停当,仗小寒山谢家姊妹之助,料你复仇心甚,向来虎头蛇尾,口发狂言,稍见不妙,立时退缩,特在三位道友归途,故意显露一点形迹,以为引逗。恰巧你受妖妇许飞娘愚弄,意欲避重就轻,误认后起的人好欺,赶来暗算。我师徒早有准备,将你元神诱出原身,困住以后,再由映雪出面设词相试。其实,你那三处假地方她并未去,本还拿不定真匣藏在何处,也是你方才情急偷生,自露口风,我才明白过来。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孽,今已恶满数尽,还不自行献上,临死尚要多受苦痛么?”

妖人先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垂首敬听,不时偷觑玄殊,现出乞怜之容。听完,略一寻思,似知绝望,忽然纵起,戟指骂道:“狗泼妇不必太狂!你如知道厉害,答应放我元神,自将玉匣献上;否则,任你恐吓试探,百计诈我,我不说出实在地方,我死你也休想活命!”玄殊笑道:“你当我真不知道么?我先因多年未见,不知你的深浅,为防万一,想使你多受苦痛,迫你献出玉匣,特意托人向猿长老借来一根天狼钉,准备如不吐实,或是元神漏网,无法寻迹,用以制你。不料天心双环的威力和三位道友的神通,竟比意料还高。方才还觉多此一举,后你自露马脚,才知此宝仍是有用。休说你元神已被困住,想借刀杀人,在太乙神雷猛击之下使我同归于尽,无异梦想,便你元神侥幸逃走,遂你邪法阴谋,由太乙神雷将肉身震成粉碎,借此对我暗害,也是水中捞月,全无指望。你虽罪深孽重,我先前并未过分难为你,既是这等说法,且教你多受一点罪孽,看你是否肯说实话?”

说罢,将手一挥,那天狼钉长只七寸,是一钉形蓝光,钉住妖人肉体命门。另有四根黑色长钉,分钉手足于神木之上。突然光华一齐大盛,妖人立时疼得通身抖颤,冷汗交流,元神立受感应,同时悲声惨号起来。挣扎着转跪玄殊面前,厉声哭喊:“玄殊饶我,情愿明言,只求少受罪孽。”玄殊正要停手,随听有人接口道:“这妖孽万分可恶,不可停手。也用不着他说实话,弟子已将玉匣探明,用法宝护住,只等他罪孽受够就出来了。”妖人一听是林映雪的口音,由原体腹中发出,当时面容惨变,怒吼一声:“罢了!狗贱人……”玄殊已接口答道:“依还岭双方正在恶斗,虽然无碍,三位道友未必放心。这妖孽已遭恶报,我们适可而止吧。”话说未完,把手一扬,天狼钉突然暴长,妖人头上随起了一股精蓝色的光气,倒卷而下,身后神木青光同时大盛,两下里一合,全身逐渐消溶。一缕黑烟,相继破腹而出,落地现出林映雪,手捧一个三寸大小的圆玉匣。玄殊左手接过,有手朝前一招。金、朱二人巴不得早将妖人除去,好往依还岭应援,接到号令,立将双环合壁。妖人形神两俱受制,正在痛苦万分,本想毒口咒骂激怒敌人,以求速死。及见林映雪手持玉匣裂腹而出,原身为天狼钉所发蓝色怪火逐渐烧熔,正觉苦痛难当,玄殊已和金、朱二人一同下手,只咒骂得半声,便遭惨报,形神皆灭。

众人各将法宝收去,会合一起。金蝉等三人因玄殊是前辈鬼仙,父师旧交,先前不知,重又行礼,欲改称谓,井问依还岭敌人虚实,打算赶去。玄殊笑说:“不必多礼。

依还岭势固紧急,且喜李英琼的定珠慧光具有极大威力妙用,即便妖阵布成也无大害。

方才对妖人所说,乃是故意设词,现还不到去的时候。此时如往应援,虽可壮点声势,结局仍是一样。不如等到妖阵布成,再仗三位道友法宝、飞剑之力,带了映雪同去,骤出不意,多少总可去掉几个妖徒,使其阵势多出破绽,容易进攻,并还多延些日,一举两得。我为防备这里诛杀妖人,被对山强敌发现赶来作梗,事前虽曾行法掩蔽,无如道浅力微,对方邪法甚高,仍恐被其看破。两地相隔又近,玉匣又被妖人多年苦功将其炼成一个小玉球暗藏腹中,不易发现。后虽看出破绽,终恐这妖孽诡诈阴毒,稍一疏忽,中他两败俱伤之计,不敢冒失下手。方才还在担心,直到事完,细加观察,才看出山前设有一种极微妙的禁制,我们言动,连三位道友那么强烈的宝光,均被掩蔽。此事奇怪,必有一位老前辈,以极高法力暗中相助呢。”

朱文答道:“方才曾听一位老人家传声指点,颇似大荒山南星原卢太仙婆。如我料得不差,这次我们当无败理。”玄殊闻言,脸庞刚露惊喜之容,忽听一老妇传声说道:“你们莫把事情看易。我这两次不过适逢其会,为了好些原因,并不能十分出力。明日子夜,才是你们紧急关头。玄殊所说有理,如稍晚去,虽无大用,釜底抽薪,到底也好一些。方才因恐东海双凶发现你三人在此,经我行法掩蔽,才得无事。此时禁法已撤,已可看出全景。如非李英琼近来功力大进,将佛家定珠炼成第二元神,分身出战,早已难支。玄殊此时不宜往幻波池与峨眉诸弟子相见,妙一真人夫妇虽已回山,尚有要事未了。乘此闲暇,何妨到我南星原一晤呢?”

众人听出果是卢妪,早同下拜。玄殊听完前言,首先喜问道:“听卢老前辈语音,颇与三百年前弟子在紫金山所遇那位以元神神游济世的前辈女仙相同。彼时曾蒙指示玄机,约有三百年后当图再见,不知是否一人?卢老前辈传声甚远,弟子莫测高深,仙驾现留何处?尚望指示。”卢妪笑答:“紫金山下所遇,正我元神所借法身,你倒记得。

我此时已返甫星原。因我吸星神簪借与峨眉诸弟子,昨日才行收回。恰值门人白癫有事中土,无意中见此宝飞过,收了下来,现在离此千余里的野人山上,用以传声,无论相隔数十万里,均可转达。本欲令你寻他,就便由其引路,方才他又发生一事,不能同行。

你只照我传声方向直飞,到了东海尽头落涤边界停下相待。我那南星原远隔东溟,中隔十万里落潦流沙,更有万丈黑风旋飓和神屏天堑之险。你近年法力虽非昔比,毕竟鬼魂炼成,飞行前往,到底费事。你又不曾去过,在彼稍待,自有人来接引。金蝉等三人仍在原地守候,到了亥未子初再往助战。事情还有几天,无须与强敌对手。专一避重就轻,乘隙多除掉几个妖徒,以减妖阵凶威,方为上策。设法缓兵待援,免致激出变故。”说罢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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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传语寄心声迢递关山眷怀伦好玄功增智慧缤纷花雨独秀英云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回传语寄心声迢递关山眷怀伦好玄功增智慧缤纷花雨独秀英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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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回传语寄心声迢递关山眷怀伦好玄功增智慧缤纷花雨独秀英云

五人忙望空拜谢。玄殊立时辞别,先行飞走。金蝉等三人先前只见对面依还岭上妖光邪焰越来越盛,为首妖人的元神化身满空飞舞,出没无常,水中捞鱼一般,整座依还岭都在鬼影笼罩之下,眼看形势危急。方英、元皓忽用太乙青灵箭化为两道冷光,带着一朵如意形的灯花,由池中飞出。刚看出是英琼所发紫清神焰兜率火,妖人褚南川忽放神魔飞出,底下便无暇留意。心虽悬念,不知怎的,竟忘了向对阵仔细查看。先觉邪法虽然厉害,英琼的定珠慧光也越明朗,双方势均力敌,无甚高下。及听卢妪传声,才知前有仙法隐蔽。

玄殊去后,定睛一看,全山已成了一片火海,不禁吃了一惊。同时身边传音法牌忽发信号,忙即行法收听,竟是庄易在依还岭侧面小峰之上发出。说妖阵将成,邪法厉害,已有数人受伤。幸而林寒、庄易奉有密令,预先在依还岭侧小峰之上设有一座法台,专为接应救护受伤同门,才无一人送命。此时又有两同门为敌所伤,仗着凌浑所赐灵符救护退下。本可无事,不料内一女同门万珍,因在开府下山以前通行火宅严关遇阻受挫,留山修炼,自觉本门先进,道心定力反不如几个末学后来之士,心中悲愤,苦炼三年,二次虽得通过玄关,仍是勉强。下山之后,想起前事,未免内愧,又恃身有奇珍,遇敌格外贪功。先仗法宝威力,竟欲冷不防暗伤妖人,妄离慧光层外,致为邪法所乘,身已受伤。庄易救她逃退时,越想越恨,正值二妖徒由身旁飞过,意欲用新得到的两根飞针去伤妖徒,借此泄愤,致被警觉,东海双凶跟踪追来。虽仗诸长老指点,法台之上设有六十四座旗门,防护严密,急切间未被攻破,但那接应所在,已被双凶看破,不时分出同党来此夹攻,妖阵布成,必要大举来犯。受伤同门又有好几个,多半中邪,不能言动。另一面,还须防到依还岭上再有同门受伤,前往接应。只自己和林寒二人已难兼顾,当地又在太乙五烟罗笼罩之外,踪迹不被发现,还可支持,此时处境,实在危急。为此用法牌传声,请诸同门量力往援,但须避开依还岭正面,由西南方隐形绕去,以防有失。并说邪法实在阴毒,只一中上,人便昏迷,痛苦异常。所备神符、灵丹,只能守护心神,保住中邪人性命,不能当时治愈。如果自问法力有限,千万不可来此犯险。事太紧急,未及指名通话,请众同门得信之后,自己斟酌。

金蝉等闻言,全都愁急起来。心想:“卢太仙婆曾令半夜前往,此时尚早,林、庄二人处境现已危急,与其在此枯守,何如赶往相会,助他接应受伤同门,合力照料。天心双环专解邪毒之气,也许能将中邪的人当时救转,岂不要强得多?”正要起身,林映雪道:“弟子本来自惭形秽,恐丢家师的脸,不敢先行拜见,只在暗中追随三位师叔,少效微劳。不料前恩师已先泄露弟子行藏,事又紧急,并要收回玉匣,如再隐形,好些不便,这才现身拜见。弟子想卢大仙婆既令三位师叔原处守候,当有深意,最好暂时不要离开呢。”

金蝉、朱文齐说:“我们男女同门情胜同胞,一接法牌传声,当时必往相助,决无坐视。你说的话也颇有理,可代我们在此守候,好在你飞行神速,又长地遁之法,来去方便,相隔又近,遇事往送一信也来得及。如果无事,到了半夜,再寻我们,一同给妖邪一个厉害如何?”映雪恭答:“弟子遵命。”三人应援心急,也未往下多说,匆匆起身,往岭侧小峰飞去。转眼飞近,正值东海双凶命两新来的有力妖党,带同几个妖徒,上前夹攻。因林、庄二人所设诸天旗门乃神驼乙休所赐,并有凌浑所赐几道灵符,中藏好些妙用,变化甚多,敌人至今尚未查见法台真实位置,一味施展邪法异宝,四面攻打。林、庄二人料知危机己临,照此形势,早晚必被试出真相。一面仗着灵符仙法妙用,接连幻化出几座法台,时东时西,忽隐忽现,一座接一座,迷乱敌人的目光,引使无的放矢;一面用法牌传声求救,以免敌人将路隔断,再有受伤同门无法接应。先未想到金蝉等三人就在对面宝城山上,相隔甚近。见新来二妖人俱是和尚打扮,身材矮短,大头圆脸,相貌凶丑还在其次,最奇是所穿袈裟短只齐膝,上面满布翠绿色的鱼鳞,宛如千百只怪眼贴在上面,齐射凶光,也未见有遁光随身,凌空蹈虚而来,远看直似两个身发亮光的怪人。身后还带着几个妖徒,却是黑烟滚滚,随身腾涌,比先来几起敌人势更厉害。又是迎面直飞,仿佛法台已被发现神气。

心方忧疑,正赶金蝉等三人隐形飞到,老远望见庄易在前面峰顶,用本门太清仙法隐蔽法台,正以全力防御,满脸忧急之容。林寒刚由峰壁小洞飞出,也是面有愁容。相隔里许的危崖上,也有一座法台,矗立当地,正受妖人邪法攻打。刚看出那是幻景,忽见二妖僧由依还岭那面率数妖徒横空飞来。那些妖徒都是一般打扮,身材高矮也差不多,方才曾经见过,一望而知是为首仇敌东海双凶门下,不禁大怒。想起卢妪所说,这些妖徒如能伤他几个,便可减少敌人凶威之言,未及与林、庄二人问答,各把手一挥,同时发难。为想一击成功,竟将各人飞剑、法宝差不多全使出来。

二妖僧本是海外群邪中有名人物,因受东海双凶之托,赶来助战。双凶复仇心盛,又见敌人无论男女,个个根骨深厚,美貌少女甚多,先妄想擒几个回山,连施邪法,并用阴谋诱敌。虽然伤了几个,无如敌人动作神速,又有太乙五烟罗防护,可以随意出入,自己这面却被阻住,急切间无法攻破。明见敌人中邪将倒,有那功力较高,虽然中邪,还能勉强支持的,全都遁入禁网之下,只干看着,奈何不得。虽有几个不得过网,人已昏倒,眼看成擒,金光一闪,人便无踪。起初以为敌人身藏防身隐遁的灵符至宝,到时自生灵效。时候一久,几次暗中留神,才看出有人在旁接应,不知用何法宝隐形,既看不出影迹,也不受邪法侵害。人又始终不现,专一接应受伤的人,往来动作比电还快,敌人刚一中邪,立被救走,神速已极。

正想主意,把这人先行除去,万珍忽然轻敌出斗。因是中邪不深,恰又途遇两妖徒由斜刺里经过,妄想乘机报复,致被看出破绽,亲自赶往,行法一试,看出敌人在群峰林立之间设有法台。正想大施邪法,迫令现形,不料双凶一走,李英琼忽以原身乘隙出来助战,运用兜率火打伤了三个有力同党。内中一人,并为紫郢剑所杀。而自己所炼的两件至宝,尚在途中,未经同党送到。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怒交加,匆匆回援。英琼已然得胜而归,仍由身外化身发出慧光,与群邪相持。双凶空自暴跳,无可奈何。一见二妖僧赶到,想起自己这面同党颇有伤亡,敌人虽有几个身中邪毒,均被救走,一个不曾擒到;又因敌人深知他的阴谋底细,防护严密,决不轻易启闭门户,放受伤人入内,只命能手接应,藏往小峰一带,准备事完救治。如不擒杀几个,恶气难消。自己又不能离开,忙和二妖僧匆匆一说,并命门人引路,一同飞来。

二妖僧也是恶贯满盈,又自恃炼有一身独门邪法,初来不知底细,只照双凶所指之处直飞。同来诸妖徒震于南海大鱼岛万目和尚弟兄威名,以为他们炼就神目,与众不同。不知天性凶横。上起阵来,照例勇往直前,目中无人,误认敌人藏处已被发现,而法台幻景又在小蜂之后,由依还岭去,差不多正面直对。这一来,连林、庄二人也当凶僧看破隐秘,一时惊疑,未向金蝉等三人发话拦阻。几下里误会,二妖僧却送了性命。三人本就痛恨妖邪,又见林、庄二人神情紧张,以为来者不善,上来便以全力夹攻。二凶僧虽有一身惊人邪法,但峨眉隐形神妙,事前不曾惊觉。三人又先到了一步,遁光刚停,便将几件最厉害的法宝准备停当,一齐放出。二凶僧无异盲人瞎马,半夜惊窜,前临万丈悬崖,一味猛冲过去,毫未看出。任是多高邪法,也难施为。而那双环、一圭,全是邪魔克星,等到惊觉,已被宝光吸住。二凶僧首先被天心双环宝光裹住,一声怒吼,便已伏诛,连元神也全消灭。

同行妖徒本来也全入网,一个飞得最前的,已随妖僧被天心环宝光裹去。金、朱二人看出妖僧颇具神通,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一见落网,惟恐逃遁,忙将宝光合拢。经此一来,自现形迹。余英男对于同门,素来谦退,始而想让金、朱二人下手,自己专断敌人逃路。后见双环合拢,尚有二敌在后,又起贪心,想要一网打尽。一面发动神圭,一面把南明离火剑化为一道朱虹电驰飞出,打算把四妖徒一齐圈住。不料弄巧成拙,前面两个虽被宝光吸入神圭之中,因未往前急追,这班妖徒均是生魂炼成,原身远在东海老巢妖窟之内。妖师早就防到敌人不是易与,来时下令,各把肉身留下,全以元神出斗,以便行使妖法,并免丧失原体。到后虽因敌人仙剑、法宝威力大大,常被斩断,或是震成粉碎,受了许多苦痛,损耗不少元气,仗着有形无质,东海双凶邪法又高,心更歹毒,冷酷无情,只知强迫门人卖命苦斗,哪还管他受什罪孽,往往逃避不及,受了重伤。在双凶邪法施为之下,残魂余气刚得凝炼成形,又驱出战,虽然不曾消灭一个,当火无害等三小弟兄神出鬼没,满阵飞舞之际,早已吃足苦头,成了惊弓之鸟。一见双环宝光突然出现,二妖僧和前行妖徒首先被消灭,另两同门逃避不及,又被那奇怪紫光吸去,哪里还敢再停,拼着再受一剑之苦,各自惨号一声,被朱虹斩为四段,电驰逃去。那南明离火剑具有惊人威力,二妖徒虽得遁走,元气大伤,不能当时复原,两条妖魂化作四股残烟,逃了回去。

另一面,还有两个妖党同两妖徒,本朝幻影攻打,刚觉是诈,回顾二妖僧率众飞来,忽有两圈心形宝光,和一幢玄紫二色、中具五彩,精芒变幻不停的奇光同时涌现,凶僧和同来妖徒转眼之间伤亡殆尽,内一妖人识得此宝来历,不禁大惊,忙喝同党速退。英男一指朱虹南明离火剑,当先飞到。朱文手中天遁镜又发出数十百丈金霞,电射过来。另外加上一粒乾天一元霹雳子,一声迅雷,紫火星飞,震得天摇地动,沙石尘雾高涌中,内一妖人首被炸死,下余又有两人为雷火、飞剑所伤。金蝉又指天心环和霹雳双剑,红、紫两道剑光带着风雷之声,长虹经天,夹攻而来。群邪心胆皆寒,连声惨啸,怒吼逃去。

林、庄二人见三小师弟妹出手大胜,对山一班为首妖邪明明看见同党伤亡,竟如未见。事已至此,有此三个得力同门,或能自保,心中略宽,便招呼三人同在法台降落。见面一谈,三人才知癞姑、英琼这日正在后洞刚用完功,说起群邪不久来犯,声势浩大,法力虽不如兀南公,同来徒党却甚众多。为首妖人,乃昔年最著名的旁门中凶人东海双凶,邪法甚高。因怀昔年长眉真人与极乐真人削足之恨,东海惨败之后,又将他师徒多人禁闭在东海泉眼之内,受了多年苦难。双凶中蓝敕令毛萧虽然积恶如山,因其阴柔狡诈,机警万分,尚知畏惧天命,每遇极恶穷凶之事,还不敢做得太过分。另一同党名叫章狸,更是凶顽,狂做任性,为所欲为,毫不顾忌。二人自入旁门,便勾结一起,狼狈为好,无恶不作。怨毒既深,又经多年海底潜修,所炼邪法必具专长。门下妖徒均擅详察仙示语气,来敌早晚还要侵入仙府,稍一不慎,便要动摇根本大计。而这班妖邪全部冥顽无耻,不似兀南公自争自傲,不肯做那穷凶无耻之事。应付之间,稍失机宜,不特幻波池仙府受其扰害,并还被他用毒门阴火,将整座依还岭烧成劫灰,引出一场浩劫,均在意中。自己这面,既要分出五个能手防守五宫根本重地,主持仙遁,以备万一,又须分人出斗。来敌如此众多,均有极厉害的邪法异宝。所率妖徒,又都是由元神炼成的有形无质之物,多么具有威力的法宝、飞剑,也只能将其斩断击碎。只要剩下一缕残魂余气,经过双凶邪法施为,重又复原。所布妖阵,尤为凶毒,一被布成,整座依还岭立陷危境。虽有几件仙、佛两门中的至宝可以将其除去,无如这班妖徒来去如电,为数甚多,全数消灭既极艰难,双凶必更激怒,不待妖阵布成,另下毒手,反更难当。最好一面严防,一面借攻为守,用缓兵之计多挨时日,候到援兵相继到来,宝库藏珍也将出现,然后合力下手,一举成功,方为上策。事机瞬息,稍微疏忽,便铸大错。为此十分忧疑。

这日相对盘算人数,到时如何分配,算来算去,都觉不够。就算勉强能够应付,而这班男女同门,除有限几个功力禀赋均高,各有至宝奇珍防身御敌,决可无害,余者多半均弱。师长仙示,只令沉着应付,以静制动,事未紧急,又不便约同门相助,最好再有几个得力同门,自行赶到,或是李、洪这一班人期前回山,才可勉为其难。英琼忽想起方才在后洞用功时,曾见朱文来寻,神情匆遽,因见自己用功正勤,转身飞走,想必有什话说。每日做完功课,朱文必要来寻,怎连英男也不见面?正想命人往请,忽见门外红影一闪,知是火无害在外。英琼因他得道年久,又是英男新收门人,爱屋及乌,越加看重。加以近来功候精纯,已得本门上乘心法,对于火无害屡次求教,全都尽心指点。火无害知英琼乃三英之秀,又是师父生死患难之交,对于自己格外垂青,入门不久,已得了好些益处,也是感激非常。这时,英琼见他在外守候,竟似求见,只当执经问难,喜其用功勤奋,那么大火性而又得道年久的人,一入本门,竟把初来对敌时刚暴之性去个干净,分毫不曾自傲;对于师长,尤为恭敬。十分难得,早就有意成全。笑问道:“火贤侄么?有事只管进来。”

火无害自从拜师,便改了服装,和石完、钱莱一样打扮。三人高矮差不多,情分也最厚,行止常在一起。闻声立同走进。癞姑见石完、钱莱刚由地底现身,笑道:“你们有事只管进来,为何鬼鬼祟祟,在自己洞府中也用地遁做什么?可见余师叔他们么?”火无害接口答道:“弟子等自从那日听二位师伯谈起群邪来犯之事,知道到日内外隔绝,仙府之中禁制重重,恐难通行,为此连日照李师伯所传,往来出入均用地遁,意欲作一准备。昨日悟出丙火妙用,弟子等三人今已通行无阻,只北洞水宫与弟子本性相克,此时无事自可随意通行,到了御敌之际,五行合运,生出变化,便恐难于通行自如。方才又接卢太仙婆传音说要回山,令速往见。弟子遵命前往,蒙其指点,同了二位师弟回山一试,居然尽悉微妙。并还探出昔年上官红所经后洞秘径,好似还有奇景,也许中藏至宝,尚未发现。看出以后,不敢冒失下手,破禁入内,欲来禀告,正值二位师伯入定未起。又因师父被金、朱二位师伯约往魔宫应援,已先走去。此时本山虽然无事,静琼谷关系颇重,洞口未加封闭,恐被妖人路过发现,又生枝节。还有几句话,要禀告林、庄二位师伯,意欲回来,再向二位师伯禀告。到了洞中,仍然不敢自信,又恐仙法神妙,就这片时之间,弟子等走后,水洞秘径又生变化,重和钱莱、石完分途地遁前往,再试一次,仍是原样,故来禀告。”

英琼一听金蝉等三人私自离山,去往魔宫应援,不禁大惊,两次想问,均被癞姑摇手止住。听完,忙问:“姊姊摇手,又曾开读仙示么?”癞姑答道:“仙示日内怎会再现字迹?方才我正打坐,接到眇师姊心声传语,大意是说日内也许有人离山,到时自回,无足为虑。但有一件奇遇应在你的身上,如若发现,今夜子时必须前往。再问何事,便无回应。眇姊姊为人外冷内热,平时拿她说笑,其实我真想她,别远离长,不知何日再见。只是她一向藏头露尾,这等说法叫人气闷。反正为时尚早,到时自会应验,便由她去。真要有事。我们又不是呆子,难道还会弄错不成?此时一听,果关重要。如非蒙她先行通知,岂不连我也吓了一跳么?”英琼才略放心。便问:“红儿昔年所行故道,上次兀南公便由此出洞,早已打通,现已禁闭,难道另有一处不成?”癞姑方说:“详情我不深知,听口气,小师弟他们三人到时准回,中途虽有枝节,全都因祸得福,余无所知。火贤侄,你法力颇高,更多识见,既然发现后洞有此奇景,可知底细么?”

火无害闻言,恭敬答道:“是否另有门户,弟子尚不深知。只那地方正对后洞出口不远的两路分歧之处,壁间现一圆门影子,上有‘金门锁钥’四个朱书古箓,清光射目,宝气隐隐自内映出。弟子等三人也曾行法前冲了好几次,连施全力,竟然无用,不敢动强。刚同跪下通诚祝告,请示灵迹,忽听壁中圣姑留音发话,大意说是此与水宫宝库有关,必须李师伯今夜正子时带弟子等三人前往,方可入内等语。至于师父和金、朱二位师伯离山一节,卢大仙婆曾命转告,说是无妨。众妖党来势虽然险恶,但有两位异人也许要来,到时须有人接待。否则,这两人原是路过,因愤妖人骄狂行凶,偶然见猎心喜,稍微出手,给妖人一点厉害,便即飞走,以后有事,寻他便难。这还不说,最可虑的是,双凶正在趾高气昂之际,受此重创,心更迁怒,提前发动所准备的毒计。到时易师伯和一班援兵赶到还好,到如稍迟,受伤人必难救愈。而幻波池中主持人再要不能把圣姑所传元珠化身飞出应战,一被侵入腹地,即便赶救得及,仙府灵景也多损毁。方才发现奇景,又忙着往返静琼谷,行动匆匆,未及推详。现在想起佛门定珠本能化身千亿,李师伯正有此佛门至宝,近日满面祥辉,一身道气,道力高深,更胜于前。圣姑恰在此时现出金门锁钥,留音指示,与卢大仙婆之言恰好相符,不知何故。只令李师伯一人前去,事前并还不许多言,好似别位师长不宜随行。便弟子等三人也只在外护法,不许走进。事关重大,还望留意才好。”

英琼还未开口,癞姑忽然喜道:“我明白了。此事别位同门暂时非但不能同行,也许还要在仙府上下小心戒备,以防有人来捡现成呢。日前开读仙示和红儿带回来的卢大仙婆所赐柬帖,内有几句语意微妙,又都大同小异。因不许转告别人,也未和琼妹谈起。现经几面对证,细加推详,分明圣姑真神尚留洞内不曾飞升,守护着一件法宝或是贵重之物,等到到时面交琼妹。但是仙机微妙,好些难测。另外必有人窥伺,想捡现成便宜,或是用此要挟,均不可知,而那洞中禁制,又非琼妹以本身真灵不能解破。此时正以全神贯注,自然无暇他顾,故命火贤侄他们护法。今夜无人则已,如有人来,行辈法力必高,决非庸手。除却静琼谷和仙府五洞,由我和众同门上下戒备而外,索性照着卢大仙婆柬帖暗示,仍用对待兀南公激将之法,使其扫兴而去,便是怀愤也无法下手,方为上策。后洞出口,必关重要,我意令竺氏三姊弟用本门隐形之法暗中埋伏,相机应付。他三人虽然年幼,入门日浅,却前经大荒两位老前辈先后垂怜,加恩指点,资质又均灵慧。不是我夸自己徒弟,老二自从近日服药之后,身上丑皮已快退尽,因此高兴非常,用功更勤。近把由兀南公手里诈来的落神坊,用本门太清仙法重炼之后,连同陈道友和原有的法宝,颇有一点伎俩。反正人不够用,莫如就令他们试上一下,你看如何?”

英琼还未及答,忽见新收爱徒竺声匆匆飞进,手捧一块大如鸭卵,具有五色奇光的美玉,进门行礼,笑说:“方才同两位姊姊往寻火师兄,路遇袁师兄,正说火师兄现有要事,无暇一同炼剑,忽听雕鸣,跟着便见一位姊姊手持此玉,骑一只和钢羽师兄同样大小的神雕飞降。见面交与弟子,说此是师父前在莽苍山所得万年温玉,由玉清大师转借她师父,今已仗它度了一次难关,特来奉还。此宝虽经佛法炼过,因为她师父待用太急,匆匆借走,虽然勉度难关全仗此宝,仍未发挥它的全力妙用,还望师父遇机重炼,威力妙用更大。本当入府求见,代师拜谢,因所骑神雕乃白眉老禅师恩借,尚有要事,必须飞回,道浅力薄,沿途恐遇妖邪,非仗这位神雕护送不可,事完再随师父来此面谢,早晚相见,请师父原谅。说完,仍骑神雕匆匆飞走,连姓名也未及问。钢羽大哥送客未归,回来也许由神雕口中能问出一点来历,特来禀告。”

英琼早把温玉接过,闻言大喜。细问少女相貌,连癞姑均想不出是何来历。见那温玉已非红色,形体也比前小,托在手中宛如一团五色灵焰,光彩晶莹,奇辉四射。用太清仙法一试,竟是大小由心,好些妙用。万珍、申若兰一干男女同门也由各处赶来,互相传观,全都赞美称奇不置。癞姑因洞中设有五遁禁制,多高法力也难窥听,便当众发令分头准备。推说方才心灵上有了警兆,虽然为时尚早,自来有备无患,并且群邪不久来犯,先演习一次,以免临事心慌也是好的。随令众人照着所说布置,自己在中宫法台主持,众人各用本门仙法,防守五宫要地、甬道入口和依还岭、静琼谷各重要所在。暗命竺氏三姊弟埋伏后洞口外,钢羽如回,可和袁星升空巡察,如在亥初以前回转,先来一见。分配停当,说好一交亥初,便须各守阵地,不得擅离。暗命英琼到时前往,表面却命英琼带了火无害、钱莱、石完巡行全洞,上下策应,以防万一。一晃到了亥初,神雕钢羽仍未飞回,料有原故,只得听之。一声令下,众男女同门各往指定地点飞去。跟着,发动五行仙遁,到处烟光杂沓,五行合运。一阵风雷之声响过,重又现出五条甬道,静荡荡的,外人到此,决看不出一点形迹,只一入内,立蹈危机。癞姑见子时将近,越想越觉当夜来人不似仇敌,否则卢妪仙柬不会那等说法,最好到时将其惊走或是激退,不可伤害。重用传声告知众男女同门和众弟子,令其留意。

英琼候到亥末,便带火无害等三人往后洞飞去。到后一看,当地原是一条形如螺径的长甬道,只中间一带有几间石室。右首一间,便是昔年上官红被圣姑引入洞中,巧得道书末几章,因而学会乙木仙遁之处。昔年艳尸崔盈的元神便被禁在内,虽因上官红误翻法牌,无意中破了禁制,艳尸得以脱身,随意通行全洞,但那道书的末几章已被上官红撕去,以致独缺乙木一宫。艳尸只能五行合运,不能逆行使先后天五遁正反相生,木宫威力大减。由此伏下危机,终于被易、李、癞姑和小寒山二女将其擒住,经李宁用佛火化炼,形神皆灭。后来易、李诸人入居仙府,因为仙机玄妙,神碑偈语和师长柬帖仙示的词意好些难解。易静、癞姑得道年久,行事慎重,看出那几问石室仿佛本来是一片浑成玉壁,经圣姑仙法妙用凭空雕成,看形势,理应还有一两间,与之环对成一花形,方算完美,仔细观察,却又不见一点痕迹。而那甬道又弯又长,石室正当两路分歧之处。一条便是上官红所经后洞出口;另一条作弧形蜿蜒而前,到了尽头忽有整片洞壁阻路,无法通行。越看越觉奇怪,几次跪求指示玄机,均无感应。只知两条甬道均随前洞五遁禁制,可以变化移动,余无所知。商议结果,决计暂时不去动它。因此全洞宫室均经三人法力兴建,独这两条甬道除照圣姑所传,平时封闭严密,共只引出兀南公时开放过一次,自来不轻涉足。

当日因火无害受了仙人指点,惟恐不久群邪来犯,上下隔绝,万一需人出入,为五行仙遁所阻,无法通行,特意同了钱莱、石完穿行地底,试探自身功力到了紧急之时,是否能凭火、土两遁随意出入。差不多已将五宫走完,算计癞姑、英琼功课已完,急于前往禀报。正唤钱、石二人同行,石完在前忽然匆匆赶回,说是平日仗着家传仙遁,无论多么坚固的玉石沙土,人行其中,如鱼游水。方才想起后洞一带不曾去过,欲往查探,看其是否和前洞地底玉质一样。谁知前段通行甚易,到了后段,暗中忽生阻力,越往前力量越大。到了尽头之处,发现玉质特坚,不特通不过去,用力越猛,反被震退回来。后来试出那地方只五丈方圆一团悬在地底,如由两旁和下面绕行,便无阻力。心中奇怪,便发灵石真火试了一下。火光出手,忽想起家传石火神雷无坚不摧,此是仙府地底,并非对敌,如何这等冒失?惟恐神雷力猛,震声强烈,生出反应,又恐各位师伯叔为雷声所惊动,虽然师长未在,不致受责,到底不好意思。念头才动,谁知平日出手便即爆炸,声震天地,整座山崖均可崩塌的石火神雷,这回打向前面,火花一闪即灭,声影皆无。心方惊奇,隐闻一阵极轻微的风雷之声过处,金光电射,耀眼欲花,闪了几闪,重又重原。觉那一带玉质又似有了变化,再往前走,重又通行无阻。忙又跟踪查探,最后升出地面,才看出先见那团带有阻力的整玉,不知怎会移向地上,将去路挡住。乍看仍是整墙,上面现出一个丈许大的黄圈,也无门户。如非家学渊源,事前又在地底查看出好些奇处,必当本来是在地上,决想不到刚刚移出。不敢冒失,忙即归报。

后洞出口一带,火无害虽未走过,却听英琼取出总图详为指点,知当地乃是两条歧径之一,离尽头处不过十丈远近。同时发现那黄圈内如是一洞,连同先前那几间石室正是一朵梅花形。便和钱、石二人各以全力朝圆圈中冲去。遁光到处,只见壁上金花乱爆,瑞彩千重,云光电旋,风雷交作。一任三人长于穿山行石之法,更有太阳真火、灵石神雷以及太乙青灵销等至宝,竟未冲动分毫。因人不曾受伤,火无害先想圆圈必是门户,打算用法力开通之后,再向师长禀告。正和钱、石二人商量,忽听壁中有一少女发话道:“尔等不可妄动。可告李英琼,令其今夜子正来此,用佛家定珠一照,禁法自解。你三人却须守在外面,小心戒备,等她事完出来,才可离开。事前除癞姑外不可告人。在此三十丈内,也不许出手伤人。英琼事完,你们各有好处。”三人早就听说圣姑灵迹,火无害更因英琼推爱时常谈起,所知最详。又是行家,一听便知圣姑显灵,遗音留偈,忙率钱、石二人下拜,代英琼称谢,便无回应。因圣姑曾说除癞姑外,暂时不可泄漏,临事必须小心。后听癞姑那等说法,断定当夜也许有人来扰。便把英琼引到当地,笑说:“李师伯此举必有仙缘遇合,请自下手。弟子等奉命在外守候护法,可有吩咐?”英琼知他功力深厚,机智绝伦。最难得是,自从拜在英男门下,忽悟玄机,竟不畏苦难,甘愿受那许多天的神火苦炼,由英男将其困入离合神圭之中,把火性煞气炼个干净。由此人更稳练,迥非初来时浮躁气习。闻言笑答:“你得道千年,见多识广,自知应变。今夜之事必关重要,我全仗你相助了。”火无害对于英琼本最感激,闻言恭答:“弟子蒙师伯看重,感恩不尽。敌人不来则已,来者必非寻常,圣姑既令弟子等三人在外守候,连别位师伯叔均未预闻,许能胜任,也未可知,师伯只管放心。”英琼含笑应诺。先向前面洞壁下拜通诚,敬求慈悲默佑,并望明示仙机,祝罢起身。

火无害等三人早已商量停当,算计如有警兆,必是一个法力极高,并还深知底细的对头。前洞五宫藏有五行仙遁,禁制重重,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兀南公那高法力,尚被困在其内,几难脱身。而后宫要地,又有金门、金屏和西方神泥阻隔,比起前面来路更难攻进。只有后洞出口这末了一段,地势虽极隐僻,因中心重地已有金门、神泥隔断,即便被来人侵入,也只到达金门前面为止。再往前走,便是陷阱,休想脱身。因其无关紧要,除却自己能由此出入而外,外人至多走到上官红昔年取书的几间石室左近。自居仙府以来,室中已空无所有,因此只入口门户有太清仙法封禁,这一带并无埋伏。自己和石完均有穿山入地之能,彼此所发神雷更具威力,法力稍差的妖邪,扬手便可除去。钱莱虽然无此专长,却身带法宝甚多,人更聪明机警,那太乙青灵销尤其万邪不侵,令其守在英琼前面,遇有强敌来犯,立用此宝将人护住,不问如何,先居不败之地。便令钱莱守候在外,目注英琼,小心防守。自己带了石完,由地底作弧形绕将上去,在本门隐身之下,往来查看,以防万一。

英琼等火无害走后,见钱莱聚精会神守在前面。因时未到,方想本门师兄弟妹下山才得几年,所收后辈门人居然无一弱者,可惜米、刘二矮先遭兵解。他二人虽出身邪教,归正已久,平日无过,此次以身殉道,全因自知不如人,意欲转世重修,力求正果,不知何日才回到自己门下?等幻波池开府事完,定往人间寻访,从小便渡上山来,免又失足误投旁门,或被左道妖邪发现强摄了去。

英琼正在寻思,忽听壁中雷声殷殷,外有祥光涌现。惟恐有失,便不再等子正,忙朝对面圆圈盘膝坐定,将定珠升起头上,发出一围铜锤大的慧光,祥辉四射,与洞壁上面光华相对交映。待了一会,时已子初,并无异兆。英琼这些日来功力大进,原非昔比,行事也更谨慎。先因时还未到,壁间又起风雷之声,不敢冒失,忙自运用玄功,使头上慧珠大放光明,一待时至,再行下手。待有一盏茶时,听出洞中风雷已止。试探着运用定珠朝壁间冲去,慧光到处,壁上祥辉暴涌,将那团慧光托住,收回容易,要想冲破禁制却甚艰难。眼看子正将到,前面玉壁依旧完整,看不出丝毫异兆。心方猜疑,忽然发现双方所发祥辉相同,互相吸引,似已融会一起,心灵上也有了一种微妙感应,猛触灵机,忽然醒悟。重又潜光内视,返虚生明,渐觉本身真神与定珠合为一体,连人带珠,一同往对面飞去。那么坚厚的洞壁,仿佛根本无什阻隔,前面便是一条大路神气。人到壁间,先是一片祥光涌上身来。英琼已通玄悟,毫未在意,仍由心灵运用往壁间飞去。那祥光迎头罩下,一闪不见。定珠慧光也越发明朗。前面忽然中空,现出一座大圆门,晃眼到了门内。目光到处,瞥见一个妙年白衣女尼,端坐对面蒲团之上,宝相庄严,仪态万方,正是以前见过的圣姑法身,只换了禅门装束,与前见不同。连忙恭敬下拜,方想请示玄机,刚一抬头,圣姑人已不见,只剩蒲团在地。紧跟着又是一片祥光,似有似无,花雨缤纷,当头洒下。猛觉透体清凉,如沃甘露,神志也更空灵。再看头上慧光,竟有圣姑影子在内,朝着自己含笑点头。回忆前情,满心欢喜,径去蒲团上,学圣姑原样,双目垂帘,打起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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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一回满室焕祥辉悟彻玄修欣逢奇福更生怀大德初窥至宝再警芳魂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一回满室焕祥辉悟彻玄修欣逢奇福更生怀大德初窥至宝再警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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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一回满室焕祥辉悟彻玄修欣逢奇福更生怀大德初窥至宝再警芳魂

也不知经了多少时,”英琼渐觉那与本身元灵相合的定珠,居然有无相生,分合由心,把近日所炼最后一关打通,悟彻玄机。由此成为身外化身,自具灵慧和降魔威力,遇有强敌,便可仗此第二元神同时发现左壁上有一王案,上设两件法宝、一封柬帖,想起火无害等三人不知是否遇敌,自己初炼元神化身,正好借此一试。随即起立,先朝圣姑拜谢,再将元神分化与定珠相合,代替本身去往后洞出口一带查看。然后往左壁案前走去,见案上二宝,一件是个黄玉葫芦,另一件是把小玉钥匙,形与前得莲花玉钥相似。随取柬帖一看,越发惊喜交集。

原来柬上大意说:英琼与圣姑缘分最深,加以夙根最厚,秀出三英、二云,近日功力更是大进。恰巧群邪不久来犯,为此引来当面点悟,并将昔年所留灵慧法力连案上二宝一齐赠与。并说圣姑本身功行虽然圆满,还有一点夙孽未消。当发现时,将坐死关,不及亲身化解,特意留此身外化身和一分灵慧法力,以为今日助人助己之用。黄玉葫芦中贮有九天仙云所炼五色灵气,专为。三次峨眉斗剑以及群仙抵御四九天劫之用,暂时不可轻耗。另一小莲花玉钥乃开启北洞水宫宝库之用,到时须照柬帖所说,不可丝毫大意。宝库一开,大功告成。跟着幻波池开府,长幼群仙多来赴会。易静、癞姑、英琼、英男四个主持人便把基业建好,日渐巩固。不过易静劫后归来,尚须独自潜修,了她将来心愿。癞姑因为昔年恩师屠龙师太许下宏愿,本身又须修积,和竺生师徒二人常年在外行道,俱都各有重任。英琼为未来承继道统之人,此时才自发初。一面须要主持仙府,一面又须出山修积,广收门徒,光大门户。在此期中,又是群邪彼猖,强敌众多之际,所经艰难险阻甚多。开府之后,便和英男二人轮流出外,与一班著名左道妖邪恶斗,情势艰险,比起一班同门责任更大,偏生修道年浅。虽仗志行格天,根骨福缘均极深厚,从未拜师以前便得到好些奇缘遇合,人更灵慧坚毅,勤于修为,没有多年便秀出三英二云,后来居上,本身又是应运而生,到处逢凶化吉,去险为夷;所有法宝、飞剑,无一不是前古奇珍,神物利器。无如道长魔高,尽管得有本门真传和仙、佛两家法宝,毕竟岁月无多,经历尚少。一班左道妖邪知其为峨眉衣钵传人,将来与七矮诸同门分掌男女诸弟子,承继道统,为峨眉后起第一流人物,仗着累世修为,福缘深厚,应劫而生,具有极大降魔威力,差不多成了左道旁人的凶星恶煞,全都恨之刺骨,纷纷勾结,阴谋暗算。幻波池开府前后,又须除去好些著名妖邪,结有不少仇怨。从此往后,直到三次峨眉开府,几于步步荆棘,应付之间,煞非容易。幸而圣姑与英琼为前生好友,有许多渊源。加以本身这点夙孽,当初偶然疏忽,于虑一失,事前忽略过去,到了紧要关头,才行想起,发现已迟,须仗英琼为之化解。故将当初坐关以前所遗留的身外化身,连那法力灵慧,一齐相赠,与之应合,经此一来,无意中增加了两甲子的功力。将来抵御邪魔,成就正果,固有不少益处;而圣姑昔年一点小冤孽,也可仗着英琼之力,得以化解;并还借此助一良友超劫成道。实是三全其美。柬帖后面所注下手方法,以及圣姑昔年融会仙、佛两家,参以魔教中大法所炼身外化身,虽还是有相之法,不算佛家上乘真谛,但也不是容易炼成。英琼全仗根骨福缘、极大智慧与前诸生所种善根,方能有此奇遇,毕竟功力尚浅,幸有圣姑元灵补益。因为来敌太强,开头这一段人数不够,并有伤折,少时事完,便须辟一静室炼上四五日夜,使此第二元神能与本身随意分化,同时应敌,具有威力神通,到时分头应付,一面以元神化身出战,一面仍可坐镇仙府,防御暗中侵入之敌。因在事前好些话均不能泄漏,尤其开那北洞水宫宝库之时更须防御慎秘,除癞姑、英男师徒和俞峦外,连众同门也不可公然应答。能够到时照书行事,一言不发,最为稳妥。

英琼此时初试元神,已能一心二用。因见柬帖上指示甚详,不令伤害来人,故未发难。看完,心方喜幸,字迹忽隐。二次拜谢、方把法宝和空白束帖收起。知道来人已快冲到洞前,连火无害那等机警的人均为所愚,忙照圣姑之意,故作不知,自向蒲团上面打坐入定,暗用传声指示钱莱如何应付。同时仍由先飞出去的化身隐去晦光,埋伏出口一带,相机行事。正在运用玄功,来人已经飞进洞来。钱莱等在洞外见子时已过,英琼连人带慧光同往壁问飞去,壁上圆洞立时出现。跟着起了一片祥霞,将洞口封闭。隔有半个时辰,洞门重现,祥光忽收,慧光忽由洞中飞出,一闪不见。再看洞内,英琼已端坐在蒲团之上,容光焕发,态甚庄严,知其有了奇遇。只是不知何故,当有外敌侵入之际,反倒在内打坐。心正寻思,随接传声指示机宜,才知后洞已有外人混入,不禁大惊,忙即如言准备。

钱莱刚将身隐起,便听石完远远传声疾呼:“钱师兄留意,这鬼丫头骗了我们,逃到里面来了。她隐身法虽被火师兄破去,仍只看出极淡一条白影。李师叔想已打开圆洞,莫要被其侵入,受她暗算。”钱莱知道石完性急如火,地遁穿山尤为神速,当地离出口甚近,晃眼即至,一味传声疾呼,人却不见追来,好生不解。忙以传声回答说:“李师叔已有奇遇,现在洞中打坐。我身旁带有照形之主,敌人一到,当时便可警觉,不足为虑。”话未说完,果见淡微微一条白影如飞驶来。如换旁人,先前又听石完传声那等说法,定必出手无疑。钱莱既沉稳机智,又奉英琼指示,白影到时,正用身旁法宝查看,竟是虚影幻象,暗骂:“该死妖人,想闹玄虚,把我引开,岂非做梦!”忙用传声禀告英琼说:“敌人用幻象来探实,已被看破。弟子现用法宝隐身,埋伏在旁,敌人一到,立可查知。”话未说完,白影到了门前,转了一转,忽又飞去。

跟着又飞来了几条影子,内中两条白影,并有宝光外射。钱莱仔细一看,全是假的。方想火、石二人怎还不来?先后五条白影已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互相议论,并有两道青光朝洞中飞去,作出骤然发难之势。钱莱仍只静观不理。又隔了不多一会,才见出口甬道分歧之处,有微光一闪,知道正是时候,忙用法宝查看。那来的并非真人,但又不是鬼怪一流,看去好似一幢略具人形,淡得几非目力所能看出的微光,只有半边身子。左半独手握着一把尖刀,却是寒辉四射,亮如银电。右半身仅有半条虚影,看面目、装束,好似一个相貌极美的青衣少女,不知怎会变成半边身子。来势如此诡异、却看不出有什邪气,法力也似高强。钱莱心方奇怪,那青光中的人影似因连试几次,无人应敌,胆子渐大,把手一扬。先见五条白影全数失踪,跟着面带惊疑之容,先到洞外离洞五六丈停住,欲前又却了好几次。忽然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青光,其急如箭,直朝洞中射去。钱莱早有准备,因见来人法力颇高,为防有失,本就不待发难,便想冷不防将其制住。这一来,双方同时发动,恰好撞上,青光刚到洞前,钱莱的太乙青灵销已化一幢冷光,突然飞起。青光中少女原因洞口二敌虽受愚弄,一个引离原处,一个又被化身绊住,但主人门下已有这般法力,师长可知,本来心存顾忌,但又不舍失此良机。其势又孤,无人相助,只得犯险,连用幻影试探。见未遇阻,方始隐身飞来。见英琼已然入洞,在内打坐,生了戒心。无如此行关系好些成败,想了又想,仍不舍就此退回。后来看出实无防备,洞口所遇二敌似是照例防守的门人,尚未发现自己行踪,故未通报。再不下手一拼,良机坐失。念头一转,冷不防往内冲去。及见冷光暴起,才知上当。一声长叹,身上青光暴雨一般四面迸射,接连挣了几挣,几被挣脱重围。仍是半边身子,化作一溜青烟,待要往外飞去。同时甬道那面,又起了风火之声,由远而近,似是火无害、石完赶回。跟着便见同样一幢青光人影,裹着右半边身子,右手也拿着一把寒光若电的尖刀,往里逃来。两下里一撞,两半边身子合成一体,重又掉头往外遁走。

火、石二人也已赶到。火无害当先,手发太阳真火,挡住青光去路。同时拦住石完,不令发那神雷。口中大喝:“你是何人?为何无故擅入仙府?快些束手受擒,饶你不死!”话未说完,双方势子俱都极快。少女两半身子合成一体以后,越显美艳,看去直和上官红的相貌一般无二。看神气,本纵遁光由原路遁走,因被火无害迎头挡住,双手所发太阳神光线宛如电雨,全洞甬道已被布满,少女见状,满面惊急之容,不敢向前猛冲,乘着敌人立定发话微一迟疑之际,猛一掉头,朝下便钻,欲借地遁逃走。不料那一带地皮,仙法禁制已然发动,比钢铁还坚。少女仿佛知道地理虚实,一见不能穿地逃走,重又掉头向上。火无害等人早奉英琼密令,不去理她,同声呼喝,令速降伏,以待发落,否则形神皆灭,却不上前围攻,各把宝光将那十来丈方圆一段甬道挡了个风雨不透。石完笑骂:“鬼丫头,你会骗人,今日叫你来得去不得。、少女好似冻蝇穿窗,上下四壁,电一般连窜了好几次,均未窜进。似更惊慌情急,忽然急叫了一声,把手中尖刀猛朝火无害迎面掷去,出手便是一溜银光,带春风雷之声,刀尖上更有一蓬光雨,朝前激射,势甚猛烈。火无害原有准备,忙喝:“此是天刑刃,石师弟留神受伤。”声才出口,扬手一团红光,迎面便打,身子立往旁边纵避。少女本是悲愤填胸,情急拼命,本意双刀同发,不问伤敌与否,只将四围禁制破去一些,立可遁走,日后再打复仇主意。一见敌人识得此宝来历,往旁纵避,不知火无害欲擒先纵,故意卖此破绽。又想起初入洞时,曾见佛家慧光一闪,照此形势,必有能者暗中主持。万一此宝被敌人用佛法至宝收去,岂不是糟?百忙中心念一动,第二刀便不再发出,立纵遁光,乘隙遁走。耳听敌人同声疾呼:“莫放鬼丫头逃走!回顾身后敌人,已在先前那幢冷光笼罩之下,各发神雷和飞剑、法宝,由后追来,势如潮涌,风雷之声,震撼全洞。暗骂:“小贼倚众欺人,我已逃出火网,上了正路,转眼出洞,谁还怕你不成!”刚想回骂两句,猛觉右手一紧,另一口天刑刃似被吸力裹住,待要脱手飞出。抬头一看,已离出口不远。前见慧光冉冉飞来,头一口天刑刃就这方才转身瞬息之间,已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慌无计,慌不迭朝地便钻。

少女本以为身落陷阱之中,全洞上下均有仙法禁制,坚如重钢,此举岂非徒劳?谁知并无阻隔,容容易易,便到了地底。只是下面仿佛另有途径,只能照以通行,此外仍是比铁还坚,歧径又多。耳听敌人在上面同声喝骂,要用土遁来追。跟着便听风雷之声,身后己有雷火宝光闪动。看出危机已迫,只得慌不择路,顺着下面途径,往前飞驰,晃眼便迷了方向。最可怕的是,开头歧路甚多,上下弯环,接连几转之后,前面只剩了一条直路。除却朝前飞驰,无论上下左右,用尽心力,均不能冲动分毫。连用天刑刃试了几次,刀尖银雨所射之处,激荡起千重火焰,休想刺破分毫。情知仙府中藏有五行仙遁,变化无穷,敌人已发动埋伏迫令入网,再往前进,凶多吉少。因听身后风雷烈火之声已远,回顾身后,无人追来,意欲重走回路。再定睛一看,不禁心胆皆寒。原来那地下道路竟是活的,自己刚一走过,随同填没,哪里还有途径可以通行。停得一停,后面道路又逐渐由虚而实拥塞过来,不特坚如重钢,并还具有极大压力,逼得自己无法停留。人当万分危急之际,明知前途凶危,此外无路,没奈何只得暂时仍旧朝前遁去。悲愤之极,几次想要回刀兵解,借着太白金遁逃走。无如此举损耗元神太甚,刀又失去一把,即便能逃,也只保得半边身子。身陷埋伏之中,禁制如此神妙,是否能逃,也不一定。正在悔恨,心中悲苦,倏地眼前一亮,金光万道,耀眼欲花。定睛一看,人已出土,前面甬道长约百丈,比出口一带高大得多。尽头处是一座金门,门己大开,中心悬着一团金光,正在徐徐转动。猛觉身子似被一股大得出奇的力量吸住,往前飞去,知已陷入幻波池中宫重地,前面便是金门神泥之险,不由吓得惊魂皆战。方想:“我命休矣!”猛又觉眼前一花,一幢冷光突自脚底涌出,同时上面又是一蓬红白二色的光丝,当头压来。两下会合,全身立被裹住,丝毫不能挣扎。只听一片雷鸣风吼之声,两边甬道电一般朝后退去。

少女断定万无生理,忽听喝道:“此女并非左道妖邪,也许和昔年上官红无意之间误入仙府一样。方才我正在内打坐入定,不曾理会。后闻地底风雷之声,中央戊土又起了变化,忙往查看,尔等已将此女困住。她因误陷戊土禁制,被西方神泥吸住。我倘到晚一步,万无生理。就这样,已受伤不轻,一见天风,苦痛难当。等我用佛家定珠将其罩住,尔等再撤法宝。先把所中戊土精气化去,问明来历,只要是无心误入,并非左道妖邪,或受恶人怂恿,来此扰害,便由她去吧。”说时,少女先吃黄金一裹,已是痛楚非常。再被火无害、钱莱合力擒住,人困宝光之内,分毫不能转动,越发难耐。闻言觉出有了生机,四外一看,身已回到先前所去小洞前面。面前立着前见道装少女,美如天人,一身道气,手指自己,含笑发话,料是三英中的李英琼。闻说此女性刚好杀,专与异派为仇,想不到她为人如此好法,当时改了前念,无形之中生出好感。但一想起来意,如何向人回答?性又刚烈好胜,不善说谎。正在又急又愧,想不出说什么话好,英琼接口又道:“此女长得竟和红儿一样,令人怜爱,便有什恶意,我也不忍伤她。好在今日之事是我作主,否则就难说了。”说罢,一片金霞已当头罩下,还未看清,已透身而过,一闪不见。先前三个敌人的法宝也已收去,侍立于侧,态甚恭谨。当时身上一轻,痛苦全失,正不知答什话好。英琼已笑问道:“你叫什名字?何人门下?无故来此作什?”少女想了想,面上一红道:“我被你们擒住,还有何说?如肯放我自好,否则听便,没有什么说的。”英琼早就知她来历,有意市恩,笑道,“你此来只要无恶意,不特放走,如非左道邪恶一流,以后还可来往,岂不是好?”少女气道:“放否在你,与你来往做什?”石完见少女太倔强,怒喝道:“这鬼丫头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她那两半边身子时隐时现,又能分合的玩意,从来未见过,决不是什好人。师叔好好问她,这等无理,留她做什?还是用太乙青灵销将她送往中宫金屏之上,叫她尝尝味道,莫非她比妖尸崔盈、毒手摩什还有神通,能够逃走不成?”少女闻言,两道秀眉微扬,怒视石完,正要开口。英琼已先笑道:“我实爱惜此女,不忍伤她。她不说来意,无须问了,免得问出真情,不便再放,被你师伯知道怪我。”随对少女笑说道:“不说无妨。好在你也没有动我一草一木,把姓名说出总愿意吧?”少女原知仙府禁制厉害,危机一发,只因来意太恶,不便出口。再一想到还有一个性命相连的老母,尚在虎口之内,生死两难,口虽强硬,心中实在打鼓,惟恐敌人变脸,万无幸理。一听这等说法,好生感愧,低头说道:“我叫青儿,没有名字。”

英琼见她所习虽是旁门,根骨却甚灵慧。两半身合拢以后,越显得玉艳珠辉,美秀入骨,便无圣姑之言,这等人材,见了也自喜爱。又见其身外青光已收,敛眉低头,面有羞容,越增娇艳,笑道:“火贤侄,你修道千年,不似石完性暴疾恶,你可送她出去,仍将出口行法封闭了。以后轮值弟子不许离开,以免外人无心误人,像她这样擒纵两难,更使那生心觊觎的人知难而退,岂不省事?”那叫青儿的少女似想开口,因火无害已应命近前,喝道:“你得了便宜,还不快走!”青儿气道:“这是你师长自己放我,要你这红脸猴子虚张声势做什?不要你送,我自己会走。”说罢,朝英琼看了一眼,面带感激之容,忽然掉头,一纵遁光,便往来路出口飞去。耳听身后钱莱笑道:“诸位师长,总叫上官师妹红儿,这又来了一个青儿,相貌一样,偏是坏人。”青儿闻言,心中一动,急于回山,也未细想,仍旧朝前飞去。到了洞口,方想那三个对头怎未追来,也无人在此防守,是何缘故?忽听哈哈一笑,面前人影一闪,一幢红光裹着一个火人,一幢冷光拥着前见幼童,拦住了去路,大吃一惊。拦路二人正是火无害和钱莱,同声喝道:“师伯、师叔好意怜才,如在左道门下,可速回头,以你根骨并非没有成就;否则恶满数尽,悔之晚矣!我弟兄因奉师长之命,不肯无故伤人;否则你不陷身土宫,早已难逃活命了。”青儿闻言,气往上撞,未及开口,火无害已把所炼太阳真火以全力发挥出来,将洞口封住,只留尺许方圆一洞。青儿也颇内行,知其志在示威,又看出敌人果是厉害,再一回想自己行为,难怪对方。且喜命不该绝,撞见一个群邪谈虎色变的女杀星,偏是那等仁厚怜才,如换别人,恐难脱身。惟恐再有激怒,更遭阻难,愧愤交集之下,也忘了左手天刑刃失去尚未收转,回山无法交代,强忍愤气,冷不防施展玄功,化为一溜青光,由火洞中穿出。

青儿刚到外面,便听一片风雷之声,回顾身后,一片烟光过处,哪有洞口,连山形俱都不见。日光到处,瞥见前面一片凹地,聚有三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女幼童,正在拍手欢笑。中一男童疾呼:“二姊,让我也试一下,看看兀南公的落神坊我能运用不能?”声才入耳,同时前面天空中现出一团两亩方圆的密云,正朝三小飞来,离地约三十丈。中一少女把手一指,云团前面忽然开出二孔,中现五座牌坊,连在一起,各发出数十百丈金光雷火,金刀火箭,带着大片风雷之声往下飞来。随同少女手指处,由大而下,晃眼落到手上。竟和小儿玩具相似,高只尺许。那么强烈的威势,扬手即收。青儿看出三小姊弟试验法宝,因恐威力太猛,外用云层包没,快要落地,方略现形。再一听说是兀南公的镇山之宝落神坊,不禁大惊。暗忖:“这三幼童分明是峨眉派的第三代弟子,入门当必不久,居然有此惊人法力。”

心中寻思,人已飞出老远。忽听下面大喝:“此是何人?怎由后洞飞出?莫非是奸细?”回头一看,正是三小姊弟。那尺许高的落神坊已脱手飞起,带着轰轰雷电之声,晃眼暴长十余丈,由下追来,来势又猛又快。心方发慌,忽见一道红光,前见火人突由地底冲出,朝三小姊弟把手一摆,微闻:“李师伯有命,不许拦阻。”那落神坊也一闪即收,重落幼女手中,收势又快得出奇。才知敌人厉害,竟出意料,哪里还敢停留,忙纵遁光破空遁去。英琼原得有圣姑指点,一面分化原神挡住来人去路,一面传声癞姑,发动禁制,将来人引入埋伏之中,使其先吃一点苦头,并把天刑刃收去一柄,然后示恩放走,青儿去后,告知火无害等三人说:“今日之事,做得甚好。只等水宫宝库打开之时,圣姑还有恩赐。以后再遇青儿,不可伤她。”随去中宫法坛。

癞姑听英琼说起经过,好生欣慰,随对英琼说:“再过数日,东海双凶便要来犯。这两人一名蓝敕令毛萧,一名黑手仙郎章狸,昔年原经师祖与极乐真人禁闭在东海水洞之内。当双方斗法时,师祖先想就此除害,因两妖孽有一好友,虽是旁门散仙,得道年久,为人极好,再三代为求情,只将二妖的腿脚断去,连门下的妖徒一齐禁闭在内。彼时虽看那散仙情面,仍恐留下后害,曾向妖人警告说:“你师徒共只有限一二十日的寿命,今将你们期前禁闭海底,如能洗心革面,悔过潜修,到了时机,禁法自解,并非没有活路。如再凶心不改,妄想复仇,攻破禁制,逃出害人,则一见天光,不满二十天必遭惨劫。那时我早道成飞升,极乐真人虽还尚在人间,也许证果在即,无暇及此,但是自有我后辈门人将你师徒除去,悔无及了。毛萧老奸巨猾,虽然恨极仇敌,先还不敢存什报复之念。章狸却是极恶穷凶,性情乖厉,不特报复心盛,并因师祖不久飞升,以为无人再能制他,连将带激,怂恿毛萧。先想破禁而出,无奈禁制神妙,威力甚大,每攻一次,必要损耗元气,多受好些罪孽苦难,全无用处。后来看出非经百年以上水磨功夫不能攻穿,只得耐心守候在内。一面率领众妖徒,苦炼邪法异宝;一面把人分成两起,豁出受罪,轮流往外猛攻。似这样年深月久,禁制虽未攻破,却被妖人师徒在海底被困之处,寻到一片神金,炼成传声之宝,日常向外呼号求救。

“事有凑巧。当上次群邪猛攻幻波池以前,有两个水母门下水仙受妖人之愚,并为那年英琼、轻云由幻波池逃出时所误杀的水母宫中同伴报仇,不料还未交锋,到时正遇火无害,被困依还岭,正主人还未见面,便遭惨败,负伤逃去。二女仙素来好胜,本就愧忿交加,归途又接绛云真人所发信号,催令回宫,听出口气不善,并还袒护峨眉,知道真人不久承继道统,无法抗令,恨极之下,也未细想,忿无可泄,匆匆绕往东海,用水宫至宝和三粒癸水雷珠,将海底震穿一洞。妖道师徒近数十年不时传声求救,也曾引来好些左道妖邪,只因禁法不曾失效,威力太大,众妖邪又知东海双凶行辈邪法俱都甚高,人更阴险自私,反脸无情,往往笑里藏刀,恩将仇报;听他们的口气,放出之后,先寻峨眉师徒仇报,跟着创立教宗,令众归附。还未出困,便隐然以前辈师长自命,一旦脱困,定必目空一切,惟他独尊,强令群邪归他教下,对人更是严酷无情,有他无人,想起可虑。除有限几个隐迹多年,和双凶昔年同恶相济的同党外,多半闻而生畏,推说无法效劳,各自避开。最近两年,一班左道妖邪有的怀有戒心,不肯招惹。内有几个有力可靠同党,虽经双凶许以重利,言明脱困之后有福同享,决不似前自私;对方也因隐迹年久,静极思动,无如各正派声威日盛,后进门人甚多,个个厉害,不敢冒失,重蹈前恶,也巴不得有这类人物领头,先与仇敌一分高下,以定行止。偏生禁制无法攻破,只好作罢。因是无望之事,去的人已越来越少。

一直到今春,妖妇许飞娘忽然赶去。她原早知此事,也为禁制难破,不愿徒劳。偶然经过当地,分明听到双凶传声求援,均作未闻。后游海外各岛,本意是想多勾结几个妖人与峨眉作对,不料这次人未勾成,却在南极附近一座飘流的冰山内发现一个异人。对方是一中年道姑,法力还在其次,但她持有一件至宝,名为两间图,能将过去未来之事由图中现出。但是每次施为,均要耗费行法人的元气。女异人本非妖邪一流,昔年为避本身灾劫,事前将自己用法力禁闭在万丈冰山之内,在内苦炼,法力颇高。照着当初誓言,必须等那冰山自行化解,还须有人相助,始能脱身。否则,到时冰山年久分裂,浮向海内,随波移动,如若无人救援,随同坚冰相撞崩裂,人也随同粉碎。保得一个元神前往投生,又须多受些苦难。最好能在当中山腹未分裂以前,有人用法力由外面将冰山禁住。照她所说,连同附身尺许厚的坚冰一齐取出,送往暖流之中,将冰溶化,再寻一洞安顿,用皮、棉等温暖之物周身包裹,并将胸前所悬玉瓶中灵丹与她服下,经过三日夜,由她本人用本身真力发动阳和之气和灵丹之力,使其充沛全身,才能复原。因在冰中冻僵多年,虽有法力,也禁不住那酷寒奇冷。昔年为了减消前孽,发愿又苦,虽有至宝可以观察未来,因知这类本身灾劫千虑一失,无法趋避,本来拼受苦难,以求他年成就,道心毅力异常坚定。只把本身元神守住两处要穴,全身均被坚冰包没,骨髓坚凝。那副肉体稍受了撞击固成粉碎,便是有人救她,不照所说行事,骤遇热气,也成残废,更须多受好些苦痛。虽知妖妇不是好人,终感救命之德。始而还想劝其回头,后见话不投机,妖妇已生恶念,一面戒备,一面拿话点醒说:‘我法宝法力均非寻常,休看先前需人解救,此是昔年愿心,现已复体,功力较前更高,将成不死之身,害我无用。不如多此一个益友,平日各行其志,无须勉强,将来遇事,多少有点益处。

“妖妇听出不是好惹,只得变计,请其取图查看未来。异人知其迷途罔返,劝说无用,又不愿助纣为虐,借口此法太耗元真,已过之事容易现出,至于未来吉凶祸福,只能随人心念查看出一个大概,道友执意观察对头境况,至多只能凭你心意所注,将这百日内外的对方虚实现将出来,再远便非所能。妖妇表面应诺,只请查看一个时辰。异人料她诡诈,口不应心,无如受人之惠,只得应诺。行法前笑说:‘我虽蒙你相助脱险,其实彼此两益之事,对于道友也是成败关头。忠言逆耳,我也无法。既已答应,自无不算之理。不过道友对头太多,都要顾及,或再有什题外文章,我不过多耗一点元气,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尽查隐微,却休怨我。,妖妇仍然口是心非,恨不能把各正派动静虚实全看了去。及见峨眉仙府和各位长老所在之处多有仙法禁制,再不便是刚现形影,对方便似有了感觉,一片神光闪过,连所居洞府一齐不见。连看几处,均是如此。以为敌人均有准备,查看不出。失望之余,想起所勾结的一班妖邪不知是否受愚与敌拼命,最后看到东海双凶,居然现出两水仙破禁之事,心方一喜,查看时限已到。

“临分手前,忽又想起正教诸长老无一好惹,难得对头正在闭关期中,怎忘了避重就轻寻他门人晦气?二次又向异人请求再看一次。始而异人不允,后经妖妇力求,说道:‘只此一次,便算报答过我对你的好处。好在双方道路不同,你又怕事,不会助我,如肯答应,从此不再相扰。你看如何?,异人原想将来与妖妇往还,有了交情,再加苦劝,闻言知其无可救药,慨然答应,叹息了一声,二次施为,但只允半个时辰。

“经此一来,才将幻波池诸同门虚实看出一个大概。本来还要详细,因为幻波池紫云宫均有仙法隔断,无法透视;光明境远在天外神山,相隔南极尚远,又有元磁极光阻力。结果只把金蝉、朱文、余英男三人的行动和另外几处同门的近况看去。就这样,金蝉等三人先在小寒山有佛法禁制,中途又有一鬼仙暗助,仍然未窥全豹。白费心机,徒使那女异人耗了不少元气,连妖妇也不好意思再强人所难,方始回转。先往东海去与双凶勾结,说道:。这里禁法厉害,只有水宫至宝癸水雷珠才能攻破。我已为你二位设法,到时必有人来助你们脱困。但是你们那仇敌早已飞升,门人法力均高,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更关系他盛衰成败,脱困之后如往峨眉寻仇,真是徒劳。最好避实击虚,先往幻波池将一干小狗男女除去。不特仇可以报一半,而且昔年圣姑伽因遗藏的至宝奇珍,还有好些毒龙丸,岂不尽为我们所有?”双凶被困多年,不知事有巧合,洞外禁制恰在那日失效,便无雷珠攻破,照样脱身。妖妇又故甚其词,并不明言真相,却在话中暗示费了不少心力。双凶本就感激异常,况又同仇敌忾,所说也极有理,自然一拍即合。依了章狸,只一脱困,当时便往幻波池寻仇。毛萧奸猾,又听妖妇说得幻波池诸人那等声威,虽然自信手到成功,这班年幼道浅的后辈决非其敌,仍主稳扎稳打。

“飞娘本是隔岸观火的阴谋毒计,明知此时正教昌明,声势浩大,这班后起门人全不好惹,为想泄愤,又知双凶阴毒淫凶,邪法极高,和峨眉派仇深恨重,势不两立,如能引去,即便仇报不成,甚或为敌所杀,以双凶独有的邪法和百余年苦炼妖阵,这班后辈决禁不住,多少也有伤亡。能把几个为首的除去,固可快意,即或不能办到,幻波池仙府必为所毁,使其两败俱伤,将来报仇可少好些阻力。又因长眉真人向无虚言,昔年所说必要应验,为此力劝双凶说:‘此事越秘越好。出困之后,在发难以前,人约越多越好,千万不可露面。暂时藏在洞内,等把各方道友约齐,冷不防直飞幻波池,一举成功,以免风声传出,对方有了准备,下手便难。双凶因妖妇连时日均曾查明,预先说出令其小心戒备,以免雷珠威力大大,连所居海洞一齐震碎,无法藏身,语意十分恳切,不由不信。

“到日妖妇隐形飞来,先用传声警告说:‘时辰已至,但那两位水仙为防仇敌知道,不便引来相见,事成即去,请各施展法力防护,以免骤出不意,误受虚惊。’话刚说完,两团酒杯大小的银光已穿波而下,直落海底,霹雳连声,霞光暴涌,海水群飞,骇浪山立。雷击之处,方圆数十里的海水直上数百丈。当时水雾昏茫,高与天接,双凶所居海洞立被自顶震穿一个大洞。金光彩霞连闪几闪,便已不见,洞中风雷立止。不知禁制也在此时失效,以为全出妖妇之力助其脱困,自然感激非常。妖妇又是天生尤物,妖艳善媚,双凶全为所迷,奉若天人,如非妖妇若即若离,又怀感恩之心,不便强迫,换了别人,早已不肯放过。妖妇看出双凶为其所惑,越发得意。表面推说为好,不令冒失,实已深知双凶只有一二十日寿命,不令期前出洞。双凶为色所迷,言听计从。商议定后,妖妇借着约人,自行飞走。

“双凶知道妖妇和峨眉仇恨甚深,为想一举成功,讨她欢心,便照所说隐藏海底洞穴之中,加功祭炼各种邪法异宝,训练众妖徒的凶魂。并把所有同党全数召集,以图大举。过不多日,便要来犯。邪法本就厉害,又在海底蕴毒多年,凶威更盛。门下众妖徒都以元神出斗,各长独门邪法,分合由心,寻常飞剑、宝剑,均不能伤。哪怕只剩一缕残魂剩魄,经过妖师邪法运用,虽受极大痛苦,当时仍能复原;更炼有一种极阴毒的妖火,所到之处,无论金铁石土沾上一点,立被大量侵入,外表原样不动,内里却成了劫灰。法力稍差的道术之士固是遇上无救,妖火更具极强侵蚀之力,得隙即入,差一点的防身法宝、飞剑被其包围,不消多日,全被炼化。端的阴毒非凡。

“我们的人本不够用,法力又有高低。我须主持五行仙遁。琼妹既要随同坐镇,飞巡五宫,防其侵入,不能离开,更须往依还岭上作一主帅,用你那两件奇珍至宝防护众同门。尤其末了用玉清大师新送回的万年温玉收那妖火,关系最大。但易师姊归来尚早,你只一人,如何方才你往后洞去见圣姑,我一人在此,又接眇师姊心声传语,说了好些话,并还吓我。说敌势大强,双凶妖阵一经布成,我们便入危境。最好能有几个好手专一扰乱阵势,不令当时布成,以为缓兵之计。时候拖得越长越好、务使上来阻碍横生,但又不能以全力诛杀妖徒,免其激怒,连将来对付多位师长妄想报仇的一套也使出来,更难应付。我们这里人少,新近又走了几个好手,势子越孤。只有火无害、钱莱、石完三人比较有用,能够支持上三两天。但也不是长法,稍微疏忽,应付失宜,男女同门必多伤折,仙府危机也更加重。最厉害的是,事前虽有太乙五烟罗笼护全山,到日终为妖火所毁。而在期前十多天中,分明见有人受伤还不能救。除却本身功力真高,中邪不重,应变机警,不等妖人追来,先逃烟层之下,或能自保;人如出救,双凶全是动作如电,神速无比,稍有一丝空隙,立被侵入,必将元神隐附受伤人的身上,一过禁网,立时为所欲为。琼妹兜率火虽是他的克星,至多使其受伤,不能除害,一击不中,再击必难。

“我闻言自是愁急。她照例有头无尾,再问便无回应,气得我正想骂她几句,激令开口。不料琼妹有此奇遇,这类兼有仙、佛两家的身外化身,比起日前用紫清灵焰所炼第二元神更多妙用。好些位师伯叔均未炼成,一半功行将完,无须乎此;一半也因寄托元神的一粒宝珠,旷世难求之故。同门同辈中人只郑八姑师姊,曾用多年苦功,将一粒雪魂珠炼成第二元神。自归本门以来,仗着她多年苦修,用功勤奋,近年功力日深,大受师长器重,谁都敬羡,传为佳话。按理就有福缘遇合,得到一粒同等的宝珠,至少也须经过一甲子的苦功,毫不间断,更须有人护法,道心坚定,以防魔扰,才可有望。想不到琼妹半日之内遇此奇福,不特本身定珠为佛家至宝,本门心法已全通晓,而且圣姑并将昔年所留化身和那法力智慧,与琼妹元灵相合。顷刻之间,大彻大悟,由此具有极大智慧,岂不可喜,此时既能将前炼第二元神与佛家定珠相附在其上,化身飞出,只消再加三数日的坐功,便可”

癞姑说时,竺生正由外面飞进,侍立于侧。听师父夸奖火无害等三人,躬身笑说:“弟子今日炼那落神坊,已能随心应用了。”癞姑骂道:“呆丫头,晓得什么,你当事情容易哩。好几位师伯叔均不免于危难,你小小年纪,如何当此大敌?何况你那落神坊本是骗来之物。老怪物一向狂做好胜,走时不好意思,由你三人手中取回,表面大方,暗中心疼。其门下弟子和一班妖党,见此镇山之宝落我师徒之手,痛惜万分,均想乘机夺回。而双凶同来妖党中,便有上次漏网妖人在内。你们出去,只有丢人,还要将到手之物失去。乖乖地守在洞内,如觉闲得无聊,可出北洞水宫,用你那落神坊将灵泉发源之处的小池护住,相助李师叔防御来敌。人在里面虽有好些便宜,不致死于妖人之手,情势只更凶险,虎头蛇尾,反而有害。你们有大胆子么?”竺生先听师父口气不令过问,本在失望,闻言大喜道:“弟子姊弟三人虽然入门日浅,无什法力,但都向道坚诚,休说有什险难,百死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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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二回灵桂吐奇馨十里香光明彩焰仙禽诛老魅千山雷雨乱虹流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二回灵桂吐奇馨十里香光明彩焰仙禽诛老魅千山雷雨乱虹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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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二回灵桂吐奇馨十里香光明彩焰仙禽诛老魅千山雷雨乱虹流

英琼先见竺竺、竺声在门外探头,似在偷听,也不说话,暗将元神飞出,查听二人是何心意。只见大姊竺签满脸泪容,自己门人竺声在旁低声劝慰:“二师伯虽不许我三人杀敌,为师报仇,既命北洞防守,想有妖邪来犯,我们杀他几个出气也是一样。好在外来妖邪都不是大师伯真正仇人,有什相干?今朝听火师兄说,大师伯日内必能脱难,转祸为福。大姊只一提起,便自伤心,何苦来呢?”英琼见这三个新收弟子全都至性纯厚,根骨灵奇,貌更美秀,肤如玉雪,年纪又小,言动天真,处处引人怜爱,便在里面唤道:“你两姊弟在外做什,北洞水宫为仙府重地,乃我镇守之处,何等重要,你三人随我一起,包有事做。你师父难期将满,决无凶忧,笙儿伤心做甚?如有差池,我们早着急了。”癞姑接口笑道:“你和易师姊都太怜爱门人,留神此时纵容他们,日后为你惹事呢。索性一样对待也罢,对于米、刘二矮你偏那么严厉。他二人因为误犯师规,不敢见你,终于以身殉道,心志遭遇更多可怜,这些日来却不听你提起,不显得太偏心了么?”英琼笑道:“二姊每喜故为说笑。自从米、刘二徒殉道以来,我已改了前念。只等幻波池开府事完,便要出山寻访他们下落,欲使早返师门,免因夙孽纠缠,又被左道妖邪强收了去。能像米明娘那样出污泥而不染,哪有今日之事?二姊向来说话多有原因,当此商谈正事,强敌压境之际,忽发此言,莫非令眇师姊有什话说么?”

癞姑笑答:“琼妹你真聪明。她本叫我事完再说,只未十分禁止,语多有因,本想暂时不对你说,不知怎的,偏藏不住话。反正事情还早,你共总没有几天,既要炼那身外化身,又须用本门大清仙法重炼温玉,不要为此分心。快带这三个小东西去往北洞水宫,早日用功,尽管福缘深厚,道力精进,到底功候越纯越好。好在这次与寻常入定不同,一经用功,第二元神便要飞出,由第三日起便须又有这三个小淘气随在一起,稍给点便宜,就哄得他们心花怒放,和你亲热。哪似我一个人孤零零独守法台?来敌那么厉害,看不出来也罢,偏是敌人动静全在总图之上现出,打是打不过,防是防不了,救兵虽有,一时又赶不到,看着发急,有多难受呢!”竺生接口笑道:“师父一个人无聊,弟子去陪师父坐镇可好?”癞姑啐道:“胡说!你当好玩的呢!我那地方虽极重要,敌人是看不到一个,真要被冲进,整座仙府全数瓦解,你三个小淘气一个也休想活命。法台之上你不能去,守在一旁有什意思?趁早给我快滚,跟着李师叔便得不到别的好处,只肯用心,偷偷摸摸,多少也学一点本领,不比跟着我这师父强得多么?”

英琼见竺生受此申斥,面带惊急之容,方说:“二姊,她好心陪你,说她做什?”随听门外有一少女接口道:“琼妹也真忠厚,你还不知癞姊姊向来嬉笑怒骂,天性滑稽么?初开山门,收到这好弟子,近日此女身上丑皮又全脱去,回复本来面目,长得和仙女一样,人更灵慧,谁都见了怜爱。癞姊姊自更得意,表面申斥,心实嘉许,这叫做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你没听叫她同往水宫得点好处么?”话未说完,人早走进。众人不禁大惊,原来来人正是小寒山二女中的谢琳,由申若兰陪同走进。癞姑知道小寒山二女与易静脱困有关,不顾说笑,忙和英琼起立相迎,同声询问:“易姊姊何时脱险?”

谢琳笑答:“实不相瞒,我和家姊彼时便陪易姊姊同在魔阵之中。家师因此事关系易姊姊他年成败太大,不到日期,不许过问,只得守在一旁,家姊说什么也不许开口现形。我想良友被困,只作旁观,连面都不见,有多难过。心正气闷,不料我收了一个孽徒,是个女鬼,人倒还好,只比我还要好胜疾恶,喜欢多事。她前师也是一位鬼仙,有一仇敌近方出世。她得信之后,便着了急,每日东奔西走,想为她师父报仇,并将她前师一个关系重要的玉匣先寻回去。我平日不大管她,没料到昨日为寻玉匣,引出一个强敌,本已将她困住,后来似因对我姊妹顾忌,故意放走。此女认为奇耻大辱,和人拼命。正纠缠不下,被家姊算出。我因此事难怪此女,乘着易姊姊难期未满,还有数日闲暇,抽空赶去,将其领回,正好路过此间。一来看望诸位姊妹,就便送信,使知易姊姊脱难在即。只原体稍微受伤,耗点元气,功力反倒加增。她那三生良友又为她千辛万苦,出死入生,往来数十万里,求得蓝田玉实与好些灵药。脱难之后,就在魔宫中稍微调养,不特两三日内复原,并和令高足一样,变成一个绝代佳人回来,有多好呢!红儿同困阵内,幸她事前为罡风旋飙卷上九天高处,到了灵空仙界,巧遇仙缘,得了一件奇珍,居然毫未受伤。除鸠盘婆老魔妖魂时,并还仗她之力颇多。洪弟也在阵内,但未被困,只管放心。可惜这里的事,此时不便明言。只带来了三片树叶,送与癞姊姊、琼妹、兰妹各人一片,到了情势紧急,除防身之外,多少有点用处。癞姊姊、琼妹多半还用它不着,尤其癞姊姊坐镇中宫法坛,更无用处。我又带得不多,不能每位奉赠,转赠令高足吧。我还要去守候易姊姊脱难,免得家姊怪我袒护门人,又闹玄虚。”三人听她要去,忙喊:“二姊留步,我们还有话说。”只见满洞金霞,人已不见。遥闻谢琳传声说:“不久来贺开府盛典,何在此片刻之聚?请恕无礼。”语声越听越远,再用传声呼喊,已无回应,才知谢琳也是身外化身,神游来此。数年之别,竟有这样惊人法力,俱各赞佩不置。

英琼见所接三片树叶作纣金色,祥光隐隐,大如人手,上有符箓,料具深意,便照所说分配。英琼想起女同门中裘芷仙身世最是可怜,便请若兰把自己这一片转赠芷仙,以备到时防身之用。并令守在洞内,无须出战。癞姑见众男女同门相继由外走来,并还添了四位新客,惟恐人多走口,故意笑道:“北洞水宫关系重要,须防妖邪水遁侵入,琼妹由今日起便守在里面吧。这三小姊弟你也带去,免得放在外面,累人操心。”英琼笑诺,自带竺氏姊弟往北洞水宫走去。

癞姑见除了林寒、庄易未来以外,女仙俞峦因事他往,说好三日即回,决不误事,余者差不多俱已到齐,便即向众商议应敌之策。众人先因癞姑接到眇姑第一次心声传语,疑有外人或是强敌要来侵扰,虽然事情发生应在后洞,为防万一前洞也有事故,或被来人由后洞攻入中宫要地,曾令众人防守全洞内外,并将五行仙遁发动,就便演习防御之法。及至眇姑二次传音,知道英琼有了奇遇,大功告成,日内无事,下令请众自便。

当日依还岭上,天气分外晴朗,景物本极灵秀。上官红等一班门人,知道三位师长均喜花木,每遇暇时,纷往各处搜罗,后山一带差不多已成了一片花山。兀南公走后,又来了好些长幼同门,同时发现对面宝城山深谷之中有好些奇花异卉和参天嘉木。长一辈的同门,除申若兰自来爱好,最喜布置园林,把昔年由桂花山福仙潭带出来的千年桂实,在静琼谷内觅地种植而外,日常无事,便率众门人探奇选异,穷搜涧谷,寻求佳种。有若兰一领头,一班后辈越加起劲。当日恰是若兰所种桂树,在仙法灵泉种植之下,全数成长,亭亭若盖,大已合抱。预定夕阳西下,明月东升之际,那百十根仙种灵桂全数开放。袁星格外讨好凑趣,并将谷中所藏仙酿,连同近一二日所备看果取出,等到银檐吐辉,万花奇放之际,款待长幼群仙。众人知道若兰所种桂花不比寻常,都想一闻其香,同赏月华,先聚静琼谷中,等候东山月上,领略天香。

若兰为想使众惊奇,先将树下金粟全数禁住,看去只是一片浓荫,想等月到中天,请来英琼,齐吐香光。见布置停当,令众少候,自往池底去约英琼。刚到池边,猛觉眼前金霞微闪,身已被人抱住,挣扎不脱,回顾又不见人。心正惊急,待要行法抗拒,忽听耳边低语道:“兰妹,是我。把你那桂实送我两粒如何?”声才入耳,谢琳已经现身,同往池中穿波而下。小寒山二女除和易、李、癞姑、轻云、朱文交情最厚而外,对于若兰也最投契。谢琳和若兰同是天真爱好,尤为亲热。一见是她,急于想知易静安危,好生欢喜,连忙回手想搂谢琳纤腰,却搂了一个空。知其神游来此,便同飞进和癞姑、英琼见面。谈了一阵,谢琳飞走。众见若兰请人未回,本要命人来催,向芳淑、云紫绡同了司徒平、秦寒萼夫妇忽然相继飞来。若兰又一去不回,月华已高,那百十株桂花树上,一点花痕俱无,疑有什事耽搁,便由万珍、李文衍陪了新来四人同往仙府,就便催请若兰行法开花。人去以后,又待有半盏茶时,不见人回,相继寻来。癞姑因方才演习甚好,又添了四个同门,越发高兴。分配完了职司,对众人说:“今夜若兰妹设有天香盛会,我和琼妹俱都有事,无法享受。群邪不久来犯,好在还有几天,今明两夜,请各随意游赏。过了明日,便须轮流演习五行仙遁,并作防御之计了。”众人多半贪玩喜事,除司徒平夫妇初来,想和癞姑长谈,不曾同往,连紫绡、芳淑也被若兰拉走,当夜自是尽欢。

次日,众人见百十株桂花树上缀满金粟,异香菠郁,笼罩全山。静琼谷一带香光如海,比起往日,景更灵奇。想起昨夜盛会好玩,连日月华又好,纷纷怂恿若兰多来几次。若兰性情温和,又最爱花,一想双凶还有好几天才来,自己奉命岭上御敌,便当时群邪来犯也来得及,时期虽未算准,至少五六日内不会有事,经众力请,便即应诺。人心都喜游乐,而这两辈同门又十九好胜,互相争奇竞异,点缀风华。每当黄昏月上,便各施法力,出奇制胜,酒美花香,言笑晏晏,兴高采烈,欢喜非常。这一个天香盛会,竟开了好几天,由十四夜起,一直延续到了十八夜里。众人虽是近来功力精进,大都修道年浅,出门便是顺风,就遇危险艰难,仗着同门众多,应援神速,终究逢凶化吉,有时并还因祸得福,无形中便生出轻敌之念。心想:“以兀南公那高法力尚且安然度过,何况东海双凶。”尽管癞姑再三告诫说,这次群邪来犯远非昔比,全是极恶穷凶,毫无顾忌,多厉害的毒手,全使得出。众人也只稍微警惕,过后便完。而万珍、秦寒萼,向淑芳、云紫绡四人俱都疾恶太甚。万、秦二女又是修道年久,以前吃过妖人苦头,愤恨更深。加以修炼在前,自信法力颇高。反倒不如一班后辈同门连经失挫,心中难过万分。近来虽把以前妒忌之念去掉,对于第一次不能随众通行火宅严关之事,认为奇耻大辱,常想得一机会挽回颜面。对于群邪来犯,非但不以为意,反想乘机多建功劳,竟想借着若兰催花盛会以为诱敌之策,暗中约好几个身有至宝的女同门,到时联合应敌。表面却怂恿若兰和众同门日夜赏花赌酒为乐。

众人本在高兴头上,万珍又是先进同门,闹得癞姑也不好意思十分劝阻,只得暗告英琼说:“众人这等轻敌,早晚乐极生悲。师长原曾暗示形势凶险,好几位同门均有灾劫临身,全仗本身道力小心应付,才能免难。无奈再三告诫,均不肯听。万、秦二位师姊天性强做,入门在先,其势不便多说。这类赏花饮酒,原是修道人闲时所享清福,不算坏事。有他们诸位领头,闹得一班后辈都无法禁止。劝既不听,只好由你和俞峦道友、司徒平师弟带了火无害、钱莱、石完三人,多加小心。表面索性不加过问,由他们自己闹去。”英琼自然惟命是听。众人先还怕主人胆小顾忌,不好意思任性所为。尤其英琼自从炼就身外化身,一人能够有时暗中飞来,见众狂欢纵饮,常向若兰暗中告诫,说是乐不可极,强敌将来,最好适可而止。人又心直口快,若兰和她交情又深,英琼走后,便向众人推谢,往往减兴。及到了末一两次,英琼受癞姑嘱咐,不再过问,万、秦二人又把诱敌心意说出,经此一来,有了题目。这几个长一辈的同门法力既高,心更灵巧,万、秦二人所知又多,于是各运巧思,除那百十株灿如金霞的桂花树外,又由各处移植了大批花树。并把当地原有泉石峰崖,施展法力,模山范水,吞吐云岚,加以许多布置。静琼谷一带,望去直成了一片繁霞,仙云杏霭之中,时见琼楼玉宇,飞瀑流泉,掩映其中。香光花气,已将笼罩全山,相隔百里之外,均能闻到各种异香。端的仙景无边,盛极一时。那赏花盛会,无形中成了日课。

英琼自从近一年来功力大进,一日千里,与前判若两人,性情也温和了许多。自将第二元神炼成,便分开两地。本身坐镇幻波池,加功勤修仙法,并炼那万年温玉。定珠所化元神,不分日夜,均在依还岭上留神防守。头两天还将慧光现出,往来查看。后恐万、秦诸人说她炫弄,又见众人兴高采烈,自己却似如临大敌之状,仿佛自视甚高。不肯随和,去过两次,便将珠光隐起。每一想到情势不妙,众同门好些情态反常,轻敌太甚,易静尚未回来,便自愁虑。眼前只有林寒、庄易、女仙俞峦可供心腹。小辈们之中,火无害沉稳老练,钱莱虽有童心,因其历劫多生,夙根灵慧,还能听话。日期将近,便命二人和袁星分头留意。

次日为大雷雨天,附近山洪暴发,洪流宛如万马奔腾,到处水气濛濛,一片昏沉,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一时迅雷交作,霹雳连声,震得山摇地动。金蛇也似的电闪,隐现密云暗雾之中,满空交织。雷雨之大,为英琼到幻波池以来头一次所见到。因最后两日,不愿见众人耽于宴安,不知远虑。寒萼虽和万珍一个鼻孔出气,自从上次碧云塘为化血神刀所伤,病愈之后,深感易、李、癞姑、七矮诸人恩义,又经乃姊紫苓暗中告诫,虽然轻敌贪功,还好一些。万珍仍以老大姊自命,说话每不投机。自己入门日浅,年纪太轻,全仗师门期爱,夙因巧合,得了许多奇遇,才有今日。素性率真,不善词令,惟恐话不留神,无心开罪,或被误会。身是主人,事已至此,除却到时拼冒危难,竭尽本身智力小心防护,和癞姑一里一外分头主持而外,对这几人的祸福安危,只好行其心之所安,更无善策。为防万珍多心,便未再往静琼谷中查看,只在幻波池入口一带坐镇。算计东海双凶必在日内来犯,事前也许先命一二徒党来此窥探,仙示又未明言日期,不得不作打算。

当日午后,奉命在幻波池中防守的几个男女同门,已经癞姑发令,各按指定门户防守待敌。太乙五烟罗已暗中笼罩全山。火无害和钱莱最敬师长,对癞姑、英琼尤所敬仰,由前日起便借故离开众人,随同在侧。正想天变非常,莫非是强敌将来先兆,石完由后山跑来,见火。钱二人池边望雨,不知英琼隐身在前,笑对二人道:“这里的雨有什好看?日前离山他往的诸位师叔,方才均已回转。万师伯因日前天香盛会他们不曾在场,内中又有两位新来的,特意施展仙法,把空中雷雨驱散。又有各位师怕叔行法催花,恐癞师伯见怪,只在静琼谷一带行法施为,谷中已成了花海。据万师伯说,下有五行仙遁,上有太乙五烟罗,多厉害的妖邪也攻不进。就算妖火阴毒,能将五烟罗炼化,也非短时日内所能办到。平日在外行道,至多三数人一路,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有此盛会,正好略享仙山清福,借此诱敌,何必那样小题大作?我想此言有理,果真有什危难,不是妖邪对手,师祖早有预示了。此时谷中正在热闹。钢羽大哥也刚回来,问它送客何故去了这多日才回,它也不理。只把袁师兄引开,背人私语,被我发现,地遁掩去。谁知这位会飞的师兄比我更快,刚一到,它便飞走。袁师兄又不说什话。我料它们平日亲密,背人说话,必有原因,问它不说,便跑了来,想把你二人唤去,玩上一会。那母猴子信服火师兄,你去问它也许肯说,还不快走。”

二人未及回答,英琼因那日神雕送它老友白雕,一去不归,知它近来神通越大,不告而行,必有原因。或被白眉师祖唤去,用人之际,心仍不免悬念。一听回山,急于探问慈父李宁近况,想命钱莱去唤。猛一回顾,瞥见静琼谷上空有大片浓云急如奔马,排山倒海一般滚滚翻飞,往四外涌去。同时数十百丈大小一股霞光,正由山谷中冲空而起,当空立被冲开大圈云洞,照得后半山直成了光明世界。浓云散处,谷中火树银花一齐出现,比起往日所见,还要富丽繁妙得多。各种花香,一阵随一阵由后山一带随风吹来,分外浓烈。正觉当此风雨欲来的紧急关头,众人只知作乐,借名诱敌,毫无戒心,万一众同门有什伤折,如何是好?忽听后山雷声比方才猛烈得多,时见大团雷火夹着万道金光,由密云层中下射,到了壑底方始爆炸。先未留意,因听雷击太猛,便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每次雷震均有双声,有时竟是下面先响。知道本山四面皆是深沟大壑,雷击之处远在后山危崖尽头,千寻绝壑之中。因那地方偏在山阴,自从入居仙府以来,只在第一年随同易静巡查全山,到过两次。见山中景物灵秀,花树繁多,独那一带偏居山阴,离幻波池最远,只与静琼谷相隔较近,中间又隔着两处峰崖,壑对面也是参天峭壁,两边都是童山秃石,寸草不生。仅壑底附近有几处瀑布,终年向外狂喷,环山而流,山中瀑布甚多,那几处瀑布深在壑底,并不美观,附近又无什景物,看过拉倒,平日谁都不想再去。

当日迅雷太奇,下面又生反应,料知有事,忙告火无害、钱莱,令将石完留住,一同防守,不要离开。自往后山飞去,想看雷击之处是否有异。归途再寻神雕,问见父亲也未。近日飞行更是神速,本来念动即至,见迅雷来自天上,专击一处,心疑下面藏有精怪,该遭雷击,在彼相持,所以雷雨未住,反更猛烈。如是左道妖邪,不会这样情景。又见静琼谷中香光浮泛,霞蔚云蒸,景物奇丽。暗忖:“这等灵奇明丽的仙景,休说诸位同门,便自己和癞姑如非忧患当前,也必不肯放过。”这时雨势更大,宛如亿万股瀑布飞泉,天河倒倾,往下飞泻。本来满山都在暴雨倾注之下,因有太乙五烟罗笼罩全山,雨点打将上去,吃那五色淡烟挡住,轰轰发发,惊霆怒飞,霹雳连珠,雷电交织。四外群山更是风狂雨暴,所有森林草木,摇撼飞舞于暗云风雨之中。无数股雨中山洪,河决一般夹着断树泥沙,由高就低电驶而下,仿佛整座山峦均要被那风雨卷去。而依还岭上上空风雨,尽管越来越猛,因在太乙五烟罗笼罩之下,却是静荡荡的,连花树也无一根摇动,地面更见不到一点水迹。加以雨量奇大,转眼成河,随着山势高低,被那五色淡烟托住,四外飞流。有的地方还似大小千百条银蛇,满山乱窜,蜿蜒飞舞,往环山绝壑中流去。有的地势平斜,直似一片又宽又长的银光,在彩烟之上凌空而渡。先见幻波池旁雨势较小,光景又极昏暗,全凭慧目法眼四下遥望,还不觉得,这时因静琼谷中飞起一片霞光,后半山一片光明,看去更成奇绝,由不得便多看了两眼。

英琼正往前进,忽听一声雕鸣,由前面绝壑上空暗云中隐隐传来。暗忖:“近日功力大进,又将定珠炼成元神化身,法力更大,方才要唤神雕,只要用传声,一呼即至,竟会忘却,可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遇事真个疏忽不得。”心念动处,已飞到绝壑边上,一看神雕隐身密云层中,离地甚高,本想传声询问来此做什。眼前倏地一亮,空中金蛇电闪,紧跟着一道红光夹着大团雷火,朝壑底电射而下。目光到处,忽然发现一件奇事。原来壑底积水本深,大雨之际,对崖雨中山洪纷纷下注,水势本应暴涨,但因依还岭这面因有太乙五烟罗笼罩全山,雨水均被彩网托住,分往壑中下流。那壑环绕全山,全都通连成一大圈,泄口又高,比平日暴长起数十百丈,英琼所看之处,乃是壑底对面一个崖洞,平日为水所淹,不曾留意。这时挨近崖洞七八丈方圆一片,竟现壑底,点水皆无。两边的水全被逼住,晶墙也似。先见那团雷火凌空下击,猛烈异常,看形势似朝对面崖洞打下。刚到崖腰,忽由洞中飞出一团银光,其大如杯,流星飞射,朝那雷火迎去。两下里一撞,霹雳一声,当时爆炸。只见红光银雨,四下分飞,对面崖石纷纷震裂下坠,轰隆之声,震得山鸣谷应,半晌不息。暗想:“是何精怪,这么猛烈的天雷劫火,竟被击灭?那银光又不似怪物的内丹,也不带什邪气,是何原故?”如在平时,英琼发现本山藏有精怪正在抵御雷劫,必定飞入洞内,将其除去。也是近来连经仙缘遇合,福至心灵,因神雕方才一啸,想起昔年慈父告诫,说自己杀气太重,以后无论遇何妖邪,存心先要仁厚,不可赶尽杀绝,冒失出手之言。幻波池开府不久,便要下山行道,前路艰难,所遇敌人甚多,更须把父亲的话谨记胸中,以免妄杀铸错。心中一动,便停了下来,静以观变。跟着又见三团雷火,一团接一团朝下打到,均和先前一样,才一飞落,必有银光由对面洞中射出。看到末次,渐觉雷火威势越盛,银光虽能防御将雷击散,不令到底,光却逐渐减退下去。心想:“洞中所藏,如是修道之士,预知雷劫,藏此抵御,所发银光当是抵御大劫之宝,又不应减退下去。”

正觉胜衰相倚,无论是人是怪,均难免此一劫。忽听对洞有一老人颤声疾呼道:“我修道多年,并无过恶。今日之事,是我存亡关头,昔年圣姑所说当无虚语,为何救星至今不见?再过片时,我那抵御雷击的冷蝉沙必要用完,本身固遭毁灭,元神也保不住,如何是好?”说时,又有两雷相继打下。洞中人语声也随同银光外射,时断时续。说完,见无回应,又说二次。英琼本在盘算洞中人的邪正和所说真假,紧跟着又是一大团雷火朝下猛击,威力更强,已离底不远。洞中人也似防到有此一着,所发银光竟比前大了十倍,两下里一撞,当时震散。猛瞥见雷火、银光对击爆炸中,由洞中冲出一条长大黑影,比电还快,朝空射去。方想洞中人的元神必已逃走,看那去势,分明邪魔一流。因其飞遁太快,又因对方隐伏洞中苦修多年,并与圣姑相识,上来未存敌念,忘了追赶,致被逃走。心正寻思,忽听空中雕鸣,听出妖魂已被神雕抓住。正待命其下降,刚把慧光化身现出,口唤:“钢羽速降!”声才出口,又是一团雷火,凌空下击。同时瞥见对面崖洞内走出:个瘦矮老头,生得愁眉苦脸,须发乱如飞蓬,指甲甚长,下垂至地,衣履已全腐烂,上面长满青苔,行动甚是迟缓。刚到洞口,雷火已经下击。

英琼见状,忽然心动,忙运玄功,连人带慧光朝雷火迎去,两下里一撞,当时消灭。觉得天雷威势竟和本门中的太乙神雷相同,差一点道力绝禁不住这一击之威。因想探问对方来历,如何与圣姑相识,又料空中雷火必还打之不已,便将慧光加大,笼罩当地,现出化身,向其询问。老人仰望天雷下击,本是满脸惊惶,战兢兢张口喷出一团大银光,又将双手指甲一齐打断,拿在手内,待要施为。慧光将雷一挡,立转喜容,朝着英琼下拜道:“圣姑之言果然不差。先前老朽不合脱困心急,自泄机密,被附身女魔偷听了去,既想仗昔年圣姑所赠冷蝉沙抵御雷劫,又想挟制老朽,从她为恶,几致白苦多年,仍为所害。为此附骨之疽,终年浸在泥水之内,所受苦难已四五甲子。好容易守到时期,但我守护心神的一道灵符却在此时失效,雷劫又已降临。如躲不过,定必与之同归于尽。幸而能免,仍和三百年前一样受那女魔挟制,终必违心为恶,难逃天诛。正在焦急,幸而恩人到时,未如预料。女魔附身多年,既想害我,又想借我抵御天劫,本来说什么也不肯离去。方才形势危急,老朽前受圣姑指教,那冷蝉沙又全藏腹内。她见所发银光越来越小,天雷反更势盛,才起了畏心。又见恩人不久来到;哀求几次,均无回应,自知不保。本还想杀我泄愤,再行逃走,无奈天雷劫火非我不能抵御,冷蝉沙所剩无多。时机瞬息,稍纵即逝,才用毒刑逼我尽量发出,以便乘隙逃遁。我强耐苦痛,才勉强留了一点,以备应付最后一击。女魔凶恶狡诈,本还不容,但见危机一发,残余蝉沙已去十之八九,再不逃遁,决无生路,这才不顾害人,抽空逃走。恩人恰在此时将最后一雷为我解去,大劫已过,别无他求,只恐女魔见我未死,又来纠缠。千乞恩人将我放入宝网之内,暂避些时,等到事完,再容详谈,便感恩不尽了。”话未说完,大股金光紫气,已穿云而下。老人喜道:“且喜这女魔已被仙禽擒去。匆匆见面,衣履不周,不是万不得已,也实无颜再入仙府。此时雷雨已住,前山许还有事,无暇多言。老朽今日元气大耗,这副臭皮囊久为女魔所污,幸得解脱,已不想要。请容老朽退去稍微养息,等仙府宏开群仙盛会,再当面谢恩吧。”

英琼已看出老人不似左道妖邪,所说也非虚假。本想回问女魔来历,因何成了附骨之疽,受此苦难。神雕已穿云而下,口吐金光,双爪各发出一股紫气,当中裹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女魔鬼,已不似初逃时所见黑影狞恶长大,正在光气之中猛力挣扎,一同飞降。英琼见那女魔一身黑气环绕,生得小鼻小眼。两颧高耸,面无片肉,一张方形小口,露出上下两排利齿,似见受她缠磨多年的人未遭雷劫,自知先逃上当,心怀不愤,一面挣扎,一面戟指咒骂,厉声惨啸不已。看出神雕神情匆遽,虽用丹气将其擒住,急切间当除她不了。忙喝:“你去多日才回,爪上紫焰非你原有,莫非奉命行事除此邪魔么?”神雕正以全神贯注,无暇回答,将头连点。老人又在下面求告说:“女魔害我多年,如非圣姑恩怜,早为所害。这近百年中所受苦难,无异地狱,她还附身不去,必欲杀以快意。在圣姑未坐关以前,本在外面害人。圣姑投鼠忌器,不肯除她,借我为饵,诱来禁闭在此。如被逃遁,必留后患。”

话未说完,英琼遥闻前山雷震,又接火无害传声,请速飞往,料有变故,心中一惊。随将手往外一场,数十百丈金光雷火,直朝金光紫焰中女魔射去。神雕立将光焰放一空隙,等太乙神雷穿射进去,重又包没。英琼为防女魔逃遁,又将慧光笼罩在外。只听神雷在内连珠爆炸,一片霹雳响过,将女魔震成粉碎。神雕立将光焰收回,慧光再予一围,连残烟余气也全照灭。跟着便见下面飞起一团暗紫色的光华,上有两根长约七寸的指甲。耳听老人喊道:“我受李道友与仙禽之恩,无以为报,区区微物,日内许有用处。回到仙府,一看即知,彼此无暇详言,行再相见。”说罢,白光一闪,老人已退入洞内。神雕连声疾呼:“恩主快走!”英琼接过那围紫光一看,乃是一个绢包,光自内出,指甲横搁在上。心念前山群邪当已来犯,深悔方才不该离开,不顾细看,匆匆收起,忙往前山飞去,急于赴援,晃眼飞到。

这时云散雨收,碧霄如洗,新晴天空,更无片云。大半轮月华分外皎洁,清辉广被,照得远近群山光明如昼。只雨水还未全停。太乙五烟罗彩网层上,到处银蛇乱窜,水光闪闪。绝壑松风与无数飞瀑流泉汇成一片繁音洪籁,水声轰轰,震撼林野,四山齐起怒鸣。依还岭外,高山危崖,凡有缺口之处,必挂着大小数十道瀑布,到处匹练横空,银蛇下注。静琼谷中诸人似已接到警报,十余道各色剑光正由谷中飞起,在月光之下,虹飞电舞,往幻波池一面驰去。双方恰是同时到达。方想妖人踪迹为何未见?火无害等何往?忽见脚底太乙五烟罗的彩网突似圆顶一般暴涌起百余丈,低凹之处所积雨水立被弹起,四下飞射,映着月华、剑光,宛如亿万银蛇星雨,雪洒珠喷,满空飞舞。转眼积水全尽,彩网也已下落,复了原状。看出是元皓所为。大家见面,正待询问,忽见一条红影中现两人,夹了两条青光,由斜刺里越崖飞来,正是火无害同了钱莱。两道青光乃是两个秃头矮子,已被二人擒住。石完也已追到。细一查看,矮子身上被好些灰白色的光丝将其绑紧,已然无力挣扎。石完先就怒吼说:“这两妖人万分可恶!李师叔刚去,他们便来此窥探。我和钱师兄听火师兄的话,不曾动手,先在暗中查看。这矮妖孽看出本山有宝网仙云笼罩,暗用邪法,想要破网入内。被弟子等看破,受伤遁走,一直追出老远,已快漏网,幸遇我姊姊石慧由此路过,用干神蛛师伯所赐灵蛛丝将其擒住。说奉小寒山忍大师之命,绕道来此,现在寻她师父,不暇来此拜见,已然先走。请李师叔用新得法宝逼其吐实,问出阴谋,再行杀他除害。”

英琼知小寒山神尼决不会令其转告杀人,石慧来此虽是神尼指点,话必不同。所说新得法宝,必是方才老人赠的紫光指甲。再看所擒二人貌虽奇丑,防身青光正而不邪,好生奇怪。万珍、寒萼等一干男女同门,已纷纷赶到。惟恐这两人有什来历,并非左道妖邪,受人蛊惑来此侵扰。如非真正仇敌邪恶一流,便应体恩师与人为善之意设法化解,免树仇敌,不可使其过分难堪。便对众人笑道:“这两人似非左道妖邪,也许受人愚弄而来。火贤侄见闻较多,方才曾与对敌,可曾问过姓名来历么?”火无害先背着二妖人朝英琼暗使眼色,再笑答道:“弟子方才正守望在宝城山上,青光连闪,也因不带邪气,未往查看,仍守原地。后听雷声隆隆,与方才天雷不同,忙和钱、石二师弟赶去,一面传声,请师伯速来坐镇。到后一看,这两人正用五雷天方蜇朝山脚猛攻,才知不怀好意,动起手来。问他姓名来历,一言不发。后为弟子等法宝、飞剑所伤,逃遁甚快。恰遇师妹石慧路过,用灵珠丝将其擒住。他仗青光护体,挣扎欲逃。因那光丝十分神妙,越挣越紧,他那护身青光并无用处,方始长叹了一声,不再倔强。忍大师只命石慧由鸠盘婆魔宫脱身之后,绕道依还岭一行,如有什事,请师伯用新得法宝查看,自知底细。并说易师伯明日脱困,东海双凶和所率同党,当在明日午后陆续到来。初上来这一两天足可无虑,越往后越厉害,各位师长均须小心保重,量力而行,否则最好退入幻波池,宁可外面人少,多费点事。在李师伯定珠慧光防护之下,以攻为守,不出光圈之外,尚可无害。切忌轻敌。太乙五烟罗乃玄门至宝,到第十四天上必为妖火所毁,未免可惜。不妨在前一日收去,日后重炼,仍可应用。照此行事,防御较难。但救兵也必赶到,只要守住仙府两处要地,终能化险为夷。依弟子看,这两人必是受人之愚,背师行事,暂时未必肯说实话。弟子想请师伯乘此空闲,带往无人之处,或将他困入小须弥境,用五行仙遁迫令吐实,或由弟子等用太乙青灵神光将其罩住,外用太阳神光真火化炼,当无不招之理。”

英琼方觉火无害还是心粗,这两人来历未知,心意莫测,如何当面尽吐机密?心疑石慧说时未用本门传声,不曾背人。忽听宝城山上有人接口遥呼:“决将我两个哥哥放走,从此决不再来扰犯,并还感激你们。只要敢用五行仙遁毒刑拷问,或用神光真火化炼,必和你们拼命,将整座依还岭震成灰烟,莫怪我狠!”众人听这语声是个少女,由相隔数百里的对山顶上发出,语多恫吓。万珍、李文衍、秦寒萼三人听了首先有气,也未告知英琼,便同飞身赶去。余人也相继迫往。只申若兰、向芳淑同了石奇、赵燕儿等五六人未走。庄易忽在此时飞来,见面朝英琼把手一扬,上现字迹。英琼看完大惊,见他连本门传声均防对方警觉,料知事关重大。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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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说到李英琼因见万珍等男女同门每日赏花游乐,忘了危机当前,心中愁急,分化元神,暗在依还岭上守候。正值当天大雷雨,偶闻后山雷声有异,赶往查看,发现一个困在洞中的老人为一女魔所制,女魔后欲冲破天雷火网逃走,残魂又被神雕擒住,合力将其消灭。老人感激英琼解救之恩,赠一绢包,紫光隐隐,上横两根长指甲。因前山火无害传声告急,料有变故,不及细看,忙即赶去。刚到,便见火无害、钱莱、石完三人押了两个秃头矮子,说是来人先用五雷天方錾攻山,为三人所败,已快逃走,幸遇石慧路过,用灵蛛丝将其擒住,请英琼用新得法宝拷问。英琼听出火无害假借忍大师之言恐吓来人,似有深意。又见万珍等同门纷纷赶到,恐这两人有什来历,正想设法化解,忽听宝城山上有一少女接口遥呼:“快将我两个哥哥放走,从此不再相扰,否则必将依还岭震成灰烟。”万珍、李文衍、秦寒萼三人闻言大怒,也未告知英琼,首先飞身赶去。余人也纷纷追往。只申若兰、向芳淑等三数人未走。

英琼方想强敌眼看到来,众人怎如此大意?忽见庄易匆匆飞来,见面也不说话,把手一扬,现出几个字迹。英琼一见大惊,知道事机紧急,癞姑还未得信,所擒两人关系重大,如不将那同来少女擒住,便是祸事。但那少女法力比两矮子更高,身旁带有一件极奇怪的法宝,无论相隔多远,一经施为,立将自有宙极以来地心所藏千万年蕴蓄太阴罡煞之气引动,发生强烈地震,震源所及,远达数千里外。能由对方心念所动,无论相隔数千里外,使其发生威力。彼时火山爆发,黑水高涌如山,地心阴煞之气随同毒火上喷,震区所在方圆数千里之内均成死域,生物全灭,恶毒异常。依还岭、幻波池虽有五行仙遁诸般禁制,附近群山必遭毁灭,不知要害多少生灵。最厉害的是,对方发难之后,那股不可思议的真力,便藏伏地心待机而动,防不胜防,稍微疏忽,立被侵入。少女得有师门专长,飞遁神速,捷如雷电,万珍、寒萼等人决擒她不住。一个不巧,被她溜走,或是为救两兄,情急拼命,妄将此宝发动,便难挽救。必须自己亲身前往,方可有望。自己虽能分化元神,毕竟还是不可大意。忙朝庄易把手一挥,暗用传声,令告林寒,说此时时机紧追,癞师姊坐镇中宫,不能离开,请代用传声告知,以免延误。随命火无害、石完,同了申若兰等数人防守当地,由钱莱押了两个矮子,去往幻波池内待命。说罢,立运玄功,电驰追去。暂且不提。

英琼自从近日炼成第二元神之后,法力更高,元神在外行动应敌,动念即知,与本身同具神通,其应如响。本身坐镇水宫要地,依还岭上动静本全知悉。一会,钱莱用太乙青灵销,化为一幢青色冷光,把所擒矮子押到。英琼因得庄易暗中警告,已略知对方来历、用意。先将水宫禁制倒转,以防万一制她不住,反而泄漏机密。一面命竺氏三小姊弟防守灵泉水池,如有警兆灵迹出现,不可妄动,速急禀报。暗命钱莱把人押往前面静室之内,自在暗中布置停当,再行出去劝其降顺。忽接癞姑传声,告以机宜,才知癞姑早已得信,比林、庄二人所知更详。同时得知少女也被众人围困,快要擒住,只要不被其逃走,化身在外应付得宜,不特无害,以后还可得到好些帮助。心中一定,立往前面走去。

那两矮子原是受人蛊惑而来,万没想到对方会有这高法力。被擒以后,情知上当,无如自己师父得道千年,便本身也有多年威望,法力甚高,一旦败于几个无名后辈之手,心实不甘。来时原仗独门仙法,尤其那片护身神光,具有极强威力妙用,多厉害的法宝、飞剑均伤不了自己。对方如是五金之宝,时候一久,还要被其炼化。不料敌人那灰白色的光丝看去极细,不知怎的,绑得那么紧,稍一挣扎,便被深嵌入骨,疼痛非常,不敢强抗。暗忖:“同来三人,妹子本领最大,还未入网。看敌人口气虽凶,似在故意恐吓。身非邪教,对方均是正教中人,也许不致下什毒手。不过不能自行脱身,人是丢定。虽然还有一线希望,但拿不准敌人是否会将身上所绑蛛丝收去。”心正惊疑,忽听妹子向敌警告,再不放人,便要震毁全山。知道妹子从小离家,得有震岳神君夫妇真传,法力比自己高得多,又身怀震宫至宝,性更刚烈,万一为救自己铤而走险,闯下空前大祸,如何是好?此次与敌为难,本就一时和人赌气,背师行事,再要为此引出巨灾浩劫,如何能容?妹子胆大任性,说到必做。忙用传声,暗中拦阻,令勿轻举妄动,等自己真个危机紧急,无法逃遁之时,再与一拼,也来得及。一面却打着逃遁主意。为了多年盛名,受此挫败,恼羞成怒,明知受人之愚,心仍怀恨。本想借此深入幻波池查探对方虚实,脱身之后,再作复仇之计。及见英琼说完飞走,自己只由一个未成年的幼童押往幻波池中听审,觉着对方骄敌,欺人太甚。正想身虽被擒,法力尚在,这等无知鼠辈,也敢耀武扬威,少时只要看出能够脱身,叫你知我厉害。心念才动,人已随同飞降。见那幻波池仙府深藏地底,五座洞门环拥如城,洞门高大,质如金玉,共分五方五色,霞影辉煌,气象万千。洞门本全紧闭,刚一到达,也未见钱莱有什动作,北面一洞,忽然自行开放。等人飞进,光华一闪,回顾身后,门户已隐,一片灰蒙蒙的景色,更无其他迹象。再看前面,只是一条甬道,上下弯环,其长无际,光烟变灭,隐现无常。随同所过之处,消失无踪,依旧一片淡灰色的光影。隐闻风涛之声,起自壁间,到处水光闪动,哪还分变得出门户的方向,不禁大惊。暗忖:“久闻幻波池五行仙遁神妙无穷,今日一见,果是厉害。”来时满拟兄妹三人各有独门异宝、仙法,一举便可成功,得胜之后,再寻妖妇理论。谁知为首敌人只一少女,法力之高,迥出意料,五行仙遁又有如此威力,自己修炼多年,对方还未发挥全力,便连门户方位都看不出。与之为敌,焉有幸理。照此情势,即便妹子妄自发难,至多不过是将近山生灵毁灭,并不能伤害敌人分毫。不由气馁心寒起来。

正觉报仇无望,幻波池五行仙遁比起预料和平日所闻厉害得多,眼前倏地一花,那押送自己的幼童钱莱忽然不知去向。甬道也已不见,身外全是灰色云光布满,暗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耳听水声如潮,暗云中似有几幢白影闪动。定睛一看,乃是几根灰白色的光柱,矗立雾海之中,急转而来。还未近身,晃眼之间,前后左右均是这类大小光柱布满,星飞电漩,急转不止,几次似要撞在一起,均于千钧一发之间,自各闪开。海啸之声,越转洪厉,震耳欲聋。光柱也越来越多,更有酒杯大小一团团的灰白光华明灭飞舞。二人本是行家,看出身落水宫重地,敌人已将癸水禁制发动,这些光柱、光球只一互相冲撞,立发出不可思议威力。先想身落敌手,虽有法力,全身绑紧,无法脱身,动手只有徒劳,还许受伤。继一想:“仇敌欺人太甚,主持人还未见面,便想打死老虎,发动埋伏示威。反正话未问明以前,对头不致加害,何不施展法力,试探癸水禁制,有多厉害?”念头一转,心胆大壮。各把左臂一摇,立有一股青气由身后竹筒中飞出,朝前射去。

英琼受了癞姑指教,故意给二人尝点味道,使知自己不是好惹,然后出面开导,免其气壮心粗,乘隙图逃,把事闹僵,难于化解,日后又伏隐患。那地方看去一片雾海,无边无岸,单那粗约合抱的癸水神雷便数不清有多少。实则只是北洞水宫前面的一间静室,共只十来丈方圆。二人身在伏中,如何看出?果然心中不愤,意欲一试。那股青气刚由身后飞出,与那千百根水柱才一接触,癸水威力立时发动。本来那些水柱虽在凌空急转,并不上身。一经引发,先是叭的一声大震,眼前一片银霞闪过,随同青气射处,那千百根水柱倏地暴长,相对急转,挤作一堆,由此互相摩擦起来。晃眼越挤越紧,当头几根首先爆炸,发出亿万银星,飞射如雨。前半青气,立被击散,身旁便有一股奇大无比的压力四面涌来。二人看出青气冲射之力越猛,癸水威力反应也更加强,知道不妙,忙即收势。猛然一片雷鸣过处,眼前一亮,万千水柱同时隐去,当地又变成了一片银色光海。身外全被压紧,逼得连气都透不转。银光影里,又有万把金刀和无数银色光箭,暴雨一般四外打到。隐闻烈火狂风之声,轰轰怒呜,由远而近。那金刀银光刚一出现,刀箭头上已射出万点火星。知道敌人五行合运,正反相生,已全发难,只等五遁全数变化出现,一同合围,发生威力,多高法力也禁不住。自己虽有宝光护身,尚未受伤,全身已被那强大压力逼紧,不能转动分毫。那万千金刀箭雨打到身前,虽被防身宝光挡住,那冲射之力已越来越猛,不以全力防御,必被冲破。宝光一散,休想活命。如以全力相抗,必又生出别的变化,少时五遁夹攻,更无幸理。

耳听狂风烈火之声,已快涌到身前,上下四外的金刀光箭已快转成红色。心正发慌,忽听对面有一少女喝道:“你既奉送人来此,见我有事,便应等候,如何擅自离开,又将癸水禁制发动?以致来人轻易出手,生出反应。这两人并非左道妖邪,必是受人之愚而来,如晚发现一步,岂不误伤了么?”声才入耳,面前忽现五色奇光。先是一片火云拥着大股烈焰一闪而过,跟着又是百丈青霞拥着无数巨木光影跟踪出现,精光万道,耀眼难睁。晃眼之间,万丈黄沙,千寻恶浪,一齐相继在五色遁光之下电掣而过,全洞风雷之声宛如海啸山崩,天鼓怒鸣,隆隆响过,由近而远,往四边散去,半晌方息。雷声还未停止,眼前一花,已换了一个境界。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方才依还岭上向众发令,往宝城山追敌的少女,身旁站着押送自己的幼童,正在发话。听那口气,分明原在洞内,不曾出外,但那声音笑貌和照人的容光,与前见少女一般无二。暗忖:“我二人到此并无多时,妹子法力甚高;飞遁尤为神速,敌人如将其擒住,必已在此,自己也必得有警兆,何况决无如此容易,怎这前后所遇竟如一人?闻说小寒山二女是孪生姊妹,相貌言动,无不相同,法力甚高。这两姊妹虽与敌人交好,远在小寒山,即便赶来相助,也不应以主人自居。这等口气,如照妖妇所说,此女便是李英琼。此女总共修炼没有多年,又不应有这么高的法力。”

心方惊奇,少女朝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我知二位道友实是受人之愚,无故兴戎,事出误会。难怪几个后辈门人无礼,幸恕无知冒犯,请坐一谈如何?”随唤钱莱:“速将二位道友身上灵蛛丝收去。”钱莱方答:“此是石慧所发,人已他往。”英琼笑说:“此是干道友的法宝,最有感应,我代收去,也是一样。”二人此时已试出缠身光丝十分神奇,无法解破。先见五遁威力,本来胆怯,难测吉凶,一听对方口风不恶,虽然丢人,只要主人不等问话便先解绑,比较也好得多。心方喜愧,觉着有了转机,免得妹子和敌人各走极端,无法收拾。忽听钱莱说宝主人已然远去,即便主人将己放走,这等狼狈,如何回山?同时又听地底震动之声远远传来,虽然相隔颇远,但已听出妹子在用法宝发难。当此紧要关头,如能急速脱身,还可赶往制止,否则既闯大祸,对方也必为此翻脸,凶多吉少。

正在心惊愁急,猛觉身上一轻,复了原状。对方连手都未抬,那紧绑身上的灰白光丝,竟然不见。想起前情,好生惭愧。方想警告主人,说地震已然发动,请速放自己走,赶往挽救,还来得及。英琼已先笑说:“二位道友请坐叙谈,免得令妹到此,还当彼此敌对,又生疑忌。”二人本非邪恶一流,见对方如此大量,连姓名来历也未问,便以客礼相待,全出意料,越生感愧。遥闻地震之声,虽似在宝城山一带响动,为禁法所阻,早晚仍要发生巨变,造孽树敌;日后回山,还无法交代。越想越觉可虑,忙接口道:“愚兄弟原受妖妇怂恿而来,此时事在紧急,无暇多言。如蒙相谅,请先放我二人出去,等把舍妹止住,再同来此领教如何?”英琼笑答:“无须。我知令妹持有师门至宝,能于片刻之间混沌宇宙,使方圆数千里内陆沉,化为火海,洪水暴发,引出空前巨灾。本想由我赶去,好言商量,请来此间一叙。不料一班同门姊妹因觉来人无故欺凌,心中不愤,又因本山禁制重重,不畏敌人侵害,以致言语失和,争斗起来。令妹众寡不敌,妄出至宝,欲将幻波池震成粉碎。总算下手时节心有顾忌,又想借此挟制,预留退步,未施全力,尚可挽救。我因东海双凶少时便要来犯,淫恶狠毒,直无人理。我们人少,惟恐防范不周,被其乘隙暗算,连令妹也为所伤。又恐彼此误会,那九六宙灵梭就此糟掉,也大可惜。迫不得已,便用诱敌之计,激怒令妹,引使穷追,暗下毒手,特将禁网撤开,在地底放出一条通路,引她到此。不多一会,便可相见了。不过令妹性情刚烈,我们又当多事之秋,敌人转眼即至,无暇长谈,还望贤昆仲婉劝几句才好。”

说时,那地震之声忽然由远而近,由地底响将过来。二人深知此宝威力,本来幻波池仗着五行仙遁层层禁制,还可自守,这一放进,一旦爆发,决难收拾。何况妹子怒火头上,向无顾忌,做了再说。主人法力既高,为人又好,曲在自己,如何怪人?忙用传声疾呼,想拦阻乃妹不令发难,并说已与主人化敌为友,千万不可冒失。谁知语声被禁法隔断,并无回答。因是初见,惟恐主人生疑,不便坚执要走。耳听地底震声越来越近,似已横穿依还岭,到了幻波池外。妹子性傲,不肯服人,果如主人之言,必有顾忌,或是想要借此挟制,不肯下那毒手,但那九六宙灵梭向不虚发,即使留有退步,也必有点损害,幻波池仙府必有震毁之处,少时相见,岂不难堪?宾主尚未通名,也许只知自己来历,还不知道此宝厉害,同声急道:“此是震岳至宝宙灵神梭,威力甚大,舍妹已然发难。仙府禁制重重,本可无害,不应将其放进,稍一疏忽,难免毁损仙景。方才连用传声,未听回应,想被禁法隔断。事在紧急,望道友速将禁制稍撤,容我二人告知舍妹,设法阻止。或是另用法宝将其抵销,以免变生不测,毁了仙府灵景。”英琼笑答:“地震之声尚未听出,道友传声本无阻隔,只因此间地底有圣姑仙法禁制,余姊妹又按圣姑传授加以运用,阻隔甚多。方才和令妹对敌,发现群邪已由海外起身,不久即至,危机瞬息,不及告知中宫主持同门师姊。令妹又是双管齐下,泄愤之外,还想把二位道友乘机救走。一面施展法宝穿地而入,一面本人也紧随在后,打算寻见二位道友之后,再将此宝直穿地底,去将地心阴煞之气与那千万年来隐藏的无量真力引发,把幻波池震成粉碎,本来留有退步,入地只有二百余丈,便为禁法所迷,匆促之间,不曾看破,上来以横为直,所有通路大只丈许,此外坚如精钢,无法旁窜。如照此地计算,相隔地面才数十丈,为防令妹生疑,随意冲突,近洞一带禁制重重,万一误蹈危机,表面任其向前猛攻,暗中由我用佛门定珠隐去宝光,亲身护送,事情已有准备,也许还要转怒为喜,从此成为朋友呢。”二人不便再说,只得听之。

英琼方才因见所擒二人并非左道妖邪一流,护身青光尤为初见,想起下山前后各位师长和父亲的教训,恩师妙一夫人更是再三叮咛说:“本门不久发扬光大,你将来关系本派兴衰,只是杀气太重,固然劫运使然,对敌仍须力持宽大,与人为善,免生许多枝节,转变祥和。况你夙根深厚,学道年浅。自来任重道远,名高多忌,左道邪魔固放你不过,便是一班海内外得道多年的散仙,也难免不受门人同道蛊惑,与你为难。此后在外行道,务要处处留神,不是真个极恶穷凶,只要能悔祸归正,不妨加以宽容。海内外得道多年,隐迹潜修的散仙甚多,此中虽有好些出身旁门,但都经过一两次大劫,深知利害,各自隐迹仙山,不再出来多事。上次峨眉开府,本想借着观礼全数请来,后经与各位至交同道商议,为了好些疑难,又值许多强敌阴谋暗算的紧要关头,除本来相识曾下请柬而外,余均听其自便。内有好些人,你们连姓名均未听说过。万一无心相遇,对方如非左道邪魔,无论是何来意,均不可伤害。能够问明来历,化敌为友最好;否则,只可设法惊走,使其知难而退,不可与以难堪。”自从入居幻波池以来,想起师门厚恩和慈父的期望,时刻都在警惕。无如天性疾恶,到时仍难免于气盛。直到兀南公来犯,将紫虚神焰兜率火炼成化身以后,方始心平气和了许多。回忆以前与妖邪对敌经过,虽未妄杀一个,毕竟难免操切。幸而所遇多是十恶不赦之徒,否则必和凌云凤一样惹出许多麻烦,终日东奔西走,妨碍修为,还受师门责罚,岂不冤枉?本来打定主意,从此对敌决不冒失,随意便下杀手,近日仙缘遇合,蒙圣姑深恩,以昔年所留的元灵与己相合,又炼成第二元神和身外化身,越发心境空灵,功夫大进。寻常修道人,费上数百年苦功,受尽艰难危害,也未必有此境界。自己入门才得几时,逢此旷世仙缘,好容易才有今日。如不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不特以后树敌越多,前路更加艰危,便一班先进同月,也必认为是仗师门钟爱,得天独厚,狂妄骄傲,生出反感。岂非自误?

近日万珍、秦寒萼等男女同门,由申若兰赏花盛会一起头,终日饮宴欢乐,全不以大敌当前为虑,除林寒、庄易带了廉红药、徐祥鹅、木鸡、林秋水等在东岭西小峰调养,并照各位老前辈指点布下仙阵,准备接应未来受伤同门,仅为万、申二人情不可却,分头来过一次便未再来而外,下余诸人中,女仙俞峦、黎女云九姑此来本是另有用意,上次敌人大败之后,只在幻波池火宫静室之内修炼,偶然被人请去,也只敷衍。张瑶青去而复转,昨日才到。李健等韩玄伤愈之后,便同飞走,行时说是奉有极乐真人之命,准在双凶来时,一同赶到。这次群邪来犯,强敌甚多,幻波池人数本来不够,连走带养伤又去了几个,即便到时能够赶来出场,也恐难于应付。何况易静被困魔宫,吉凶难测。金蝉、朱文、余英男三个最有力的再一走开,越发空虚。只方英、元皓二人还能听劝,下余不是天真稚气未退,便像万、秦二人那样骄敌大意,以为兀南公、庞化成那么厉害的强敌尚能战胜,何况别人。癞姑平日随和,不似易静神情庄严,说出话来,人不敢违。除和自己暗中商议,合力应变,从不正言向众规诫。自己一向心直计快,如照以前,早和众人争论。别人管不住,若兰交情最厚,早已强行禁止。也因近来心情越发温和,对于同门格外谦退,婉劝两次不听,恐生反应,只得运用第二元神把一人分成两个,和癞姑、方、元四人,连同火无害等几个得力晓事的门人,随时留心,加紧戒备。

前半夜大风雷雨,忽有警兆,心中疑虑,连忙赶去。及至擒到敌人,看出身无邪气,暗运慧光一照,也无感应,便料必有来历,已把敌意减去。正想回洞查问,又得庄易、癞姑相继警告,知道对方来头太大,内一少女人甚强傲,好些难处,所用震宫至宝宙灵神梭更是难制,对方一经施为,便要发生一次地震,崩山坏岳,伤害生灵,决所不免。即便双方言和,敌人也知此事造孽太大,临机悔祸,也只能将那一经引发,便须宣泄的地火阴煞之气与那无量真力,引往大漠穷边无人之区再行爆发。灾劫虽要减少十之八九,但这类阴煞之气比起寻常烈火强十万倍,更具奇毒。平日隐藏地底,最近之处离地也有三千八百余丈。本来宙极中心,整个地壳之内,宛如一个奇热无比的洪炉,自有天地以来,终年在内轰轰燃烧,永无休止。偶然激射一股余火,便发生极猛烈的大震。寻常地震,林谷变迁,便由于此。随着火焰所过之处,下面地质起了变动。那火焰来自中心火团,受了天空日月星辰吸力反应,生了一种微妙感应,火力一不平均,立时冲动,向外激射。每一分化,便是一大股,其力至猛,一窜就是千百里。等到地底被它攻破一个大洞,上面地层连同江湖河海,也因此生出变迁。那中心火团外面笼有一层元磁真气,威力之大,不可思议,虽是气体,坚逾百丈精钢。除却内里真火鼓荡,自行爆炸,偶然射出一股这类火焰而外,休说人力,便是多大威力的法宝、飞剑,也难攻破。这类火焰射出以后,一离本体,便被那股真磁之气隔断,不能回去。由此停在当地,深藏地底,历时千万年,逐渐冷却。如离地面稍近,或是停处地质太软,遇见天时变化,再受空中日月星辰吸力感应,便在里面顺势游动。年时一久,地层被其势力熔化,便朝前窜。偶然遇到空隙或是所受感应之力大强,立即发生地震。再要两火相遇,或是上面有什孔窍,便形成火山爆发。未发以前,只是一股极浓烈的黑气,虽无地肺两端所藏太火毒焰那等厉害,威力却是相同。这类地火阴煞之气,本在地层深处缓缓游动,因距地面太深,虽有感应发生爆炸,震势也轻微,地面上人民不易警觉。日久年深,也就渐渐减退,必须遇到现成火口,才行喷发,威力要小得多。本就是个祸胎,顺其自然之性发生灾害,已具极大威力,再用法宝由地层深处将其引发,灾劫之大可想而知。这样一个无意点燃的地雷,要将它由三数千丈地底引往万千里外沙漠无人之区,觅地发泄,岂是容易!稍一疏忽,一个制压不住,或是遇上阻力,当时裂地而出。上面如是人烟稠密之区,方圆数千里内全都成为死域,天时立生变化,奇热酷寒,洪水瘟疫,相继发生,为害之烈何堪设想。如在平日,还可联合几个有力同门,施展全力,随同戒备,偏生大敌当前,万难谁知机缘凑巧,追敌之际,因老人所赠绢包先前不知何用,本由化身带走,无意观看。到了途中,忽然想起老人对于今日之事似已前知,心中一动,忙即取看。正赶方英、元皓由幻波池施展仙法,消完岭上积水追来。英琼恰将绢包打开,看完圣姑所留柬帖,得知底细,不由喜出望外,忙即依言行事,转请元皓代将包中法宝和两枚指甲送回。英琼本身已早得知,当时变计,与化身分头下手,静待来人由地底赶来相见,并暗中留神查听。见矮子也似孪生弟兄,因为自己不听他话,坐在那里,满面均是忧疑之容。又因不知仙府禁制神妙,法力多高的传声问答全能听出,弟兄二人正在相对埋怨。大意是说:日前去往震灵宫探望妹子,本来约定先住天乾山访看两个同道,忽因一事,改来中土,致与许飞娘等男女妖人相遇,谈起峨眉门下三英、七矮如何凶横可恶,目中无人。因而想到上次峨眉开府,兄妹三人想往观礼,因未接到请柬,不愿冒昧登门。后来得知邻岛几位散仙均被请去,自己连师长均没有份,固然双方师父隐修多年,震岳神君夫妇照例不离本岛,对方怎连一个空人情都没有?再听过去的人说起开府时盛况,端的千年难遇,已经妒羡,想起有气;加上几个相识的女友均是女仙于蜗门下,又在峨眉吃了人亏,越发怀愤;再被许飞娘等连蛊惑带激将,于是勾动怒火,和妖妇打赌,一同赶来,丢此大人。最难受的是,先当对方后起之辈,来时还觉胜之不武,而擒自己的竞是对方门人。本来奇耻大辱,决不甘休,不料主人如此谦和,全无敌意,不同来历,便以客礼相待,使人只有自生惭愧,难以再与为仇。妹子得道数百年,从小便被震岳神姥收去,爱如亲生,天性刚做,骨肉情长,为了两兄被擒,情急相拼。如在平日,也不至于出事。偏巧震岳神君夫妇近三百年来:从不轻许门人离山远游,这次竟会一请即允,并还令往神宫宝库随意取上几件法宝,以为防身之用。那阳九七星环与所发出来的九六宙灵神梭,乃镇山之宝,威力绝大,向来不许门人轻动,平日想看一眼都难。妹子开库时,一时好奇,将其取出。本以为这类震撼乾坤,混沌宇宙的至宝奇珍,师父任多钟爱,也决不会允许。谁知又是慨然允借,并还传授如何运用之法。今日妹子如此胆大妄为,必是想到师父遇事前知,既赐此宝,必有用处,否则不会传授那等详细,以致激成大祸。现在事已发动,但盼妹子另外还有防御之法,能在千钧一发之间,将其收回,或可无事;否则巨灾立成,这么好一座仙府毁灭可惜,主人也必为此成仇。所有错处,全在自己兄妹三人身上,如何回见师长?主人偏和没事人一般,看得那等容易,劝又不听,如何是好?

英琼见二人惶恐神情,暗忖:“正经修道之士,果与旁门中人迥不相同。偶因一念贪嗔,妄施毒手,稍微回想,心气一平,立时醒悟。便他妹子,虽为救兄情切,下手时节也是再三迟疑,欲发又止了好几次,只是大言恫吓,并非真要下手。如非胸有成算,想诱她来此,只稍放松一步,至多逃走,日后再来报复,也必不敢闯此大祸。就这样,仍然隔着地层,留有退步,未以全力施为。否则,事虽由于强迫,恶念一生,这重无心之孽将来如何解免,岂不又是难题?”英琼两心并用,灵感相通,已看出少女在元神慧光暗中笼罩之下,正怀着满腹悲愤,手指一道长约三尺,其形如梭,前头一点银光,上**芒,后尾一蓬极强烈的黑色光线,带着轰轰雷电之声,由宝城山地底横断依还岭,往幻波池仙府冲来。到了洞外一带,因被癞姑暗中仙法戏弄,那禁网看似破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飞行多远,实则还是停在原处,不曾移动,面上已有惊疑之容。英琼心中好笑,忙用传声告知癞姑,说:“时机将迫,我已准备停当,请即放她进来,不要再拖时候了。”癞姑传声笑答:“琼妹此时法力已非昔比,如何还是临事胆小?不这样,她如何肯死心塌地,心口皆服呢?势虽紧急,尚不在此片刻之间,忙它作什?”英琼答道:“连日细详恩师仙示,此次邪正相持,形势险恶,敌人虽没有兀南公那高的法力,但都是极恶穷凶之辈,一个应付失宜,恐有伤亡,丝毫疏忽不得。留此洞门,是因先进耽于游乐,不便多劝,只好同了几个得力一点的同门后辈,用我化身守候在外,暗中戒备,以防有失。万一受伤人多,丢人事小,如何补救?易师姊被困魔窟,不知何日才回。小师兄又和朱师姊、余师姊离山未归,不知能否赶上。本来人少,再要伤亡几个,岂不更糟?”癞姑笑答:“依你无妨。不过,敌人前锋已然先到,此时正与各位同门在彼恶斗,我们已然得胜,你还当没有来吗?事情暂时无妨,就有强敌到来,危机也不在此一二日内。至于受伤的人,定数难逃。反正不听劝说,还当我们胆小多虑,对他轻视,只能把心尽到,各自暗中留意,以全力挽救便了。”英琼知道癞姑人最热心,喜在暗中尽力,不肯露出,闻言方觉口气懈怠。因听敌人前锋已与众同门动起手来,更不放心。方想事完立时赶往相助,忽听癞姑传声,说禁法已撤,请自施为。再问便无声息。

矮子弟兄听地底雷声到了洞前,便不再进,声音又小了许多,心疑主人警觉危机,已在暗中行法将其阻住。这样一来,仙府虽可保全,但那震势一经发动,便非发作不可。现已被其深入,妹子再要发觉遇阻,此时音信不通,必当自己遭了毒手,情急发难,整座依还岭必被齐根揭去,如何挽救?忍不住二次想要警告。刚喊得一声:“道友!”回顾钱莱,已在一幢青色冷光笼罩之下,朝地底穿去,一闪不见,暗付:“无怪平日耳闻,说得峨眉派那么厉害,果然话不虚传。此人好似转生不久,还未成年,便他师长,也是近年后起,如何竟有这么高法力?外人忌恨,必由于此。”同时想到:震声停在前面,钱莱又是穿地而出,多半为了此事,入地查看。莫要不知厉害,看那宙灵梭来势太猛,妄用法宝去破,两下里一撞,立时便是巨灾浩劫,不可收拾。心正忧惶,震声忽又由远而近,来势比起由依还岭通过时还要猛烈,仿佛洞前禁制已被冲破,不禁大惊。因那地震之声来势绝快,相隔已没有多远,并似往上冲来,照着平日所闻,分明就要爆炸神气。惊慌情急之下,由不得大声疾呼:“三妹,我与主人已然化敌为友,千万不可冒失!”说时瞥见英琼神色自如,若无其事。心方奇怪,轰的一声,一团前面带着银色奇光,后有芒尾光线的黑色梭光,已穿地而出。当时满室精芒耀眼,火雨星飞。妹子手掐灵诀,也由后面飞出。情急之下,未容转念,刚喊得一声:“三妹!”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瞬息之间,猛瞥见主人手上飞出一蓬紫色光雨,晃眼展布开来,电也似急,朝那光梭当头罩下,比电还快,一闪便已包没。同时主人手上又有一团寸许大小,奇亮无比的青光,朝原出现处地洞飞射下去。地面当时复原,只剩那道梭形宝光,由大而小,晃眼缩成两寸来长,形如一枚橄榄,非金非铁,通体乌光黑亮,前头带一点银星之物,朝主人手上飞去。那地震之声,本随黑梭宝光涌来,被英琼收去之后,震声立止。地底深处,却有一种极尖锐刺耳的异声隐隐传来,先为震声所掩,此时方始听出。

少女出现时,本是面容悲愤,宝光一收,骤出不意,越发惊惶。刚怒吼得半声,待要发作,一眼瞥见乃兄与主人对座室中,正在将手连摇,急呼三妹,忽然醒悟。方觉对坐少女李英琼,方才还曾对敌,如何会与两兄并坐在此?看神气,又似双方对谈已久,莫非还有一个相貌相同的人在此不成?心念才动,猛想起地心祸胎已被引动,虽然事前慎重,志在要挟对方,并非真个要发难,留有余地,但非自己将其退去不可。对方不知厉害,妄将宙灵梭收去,上下联系一断,不多一会,必要发作,闯下大祸,造孽无穷。不禁大惊失色,忙喊:“你快将宙灵梭还我。我哥既然好好在此,决不再与你们为难。如稍延迟,这座依还岭全被震碎,化为火海,闯下滔天大祸,就来不及了。”说时本就情急万分,又见对面少女收去法宝,从容起立,满脸笑容,似要开口让客,大祸当前,一点不在心上;九六宙灵神梭托在左手之上,也未收起。惟恐时机延误,话未说完,人便扑上前去,想要劈手夺回,先把震源止住,平息之后,再与两兄和主人问答。身才一动,猛觉全身已被一种力量逼紧。以为当此危机一发之间,主人还要卖弄神通,心更惶急,刚喊得一声:“你们不怕造孽么?”随听身后有人笑答:“道友不必着急,便是造孽也与你们无干,请坐叙谈如何?”回头一看,身后立着两个少女。内中一个,正是先前对敌的李英琼,和收取法宝刚刚起立的主人,声音笑貌无不相同。另一个方才对敌时也曾见过。只听姓元,越发惊奇。因恐地震发作,闻言仍不顾得回答,侧耳一听,地底异声本快响到脚底,不知怎的,忽然自行退去,已无声息。

少女正想不出是何原故,身后少女已走向前面,含笑道:“地底震源已被令尊转交的法宝碧辰珠退去,不致发生巨灾,无须多虑。令兄和我已把话说明,化敌为友。此时上面正有群邪来犯,我必须前往助战。请与妹于本身一谈,恕不同时奉陪了。”说罢,一片慧光闪过,人便无踪。对面形似英琼的主人,已含笑让座,并将宙灵梭交还。经此一来,兄妹三人才知先见的少女竟是主人的元神化身,具有同等神通。另一少女名叫元皓,料也不是寻常,好生惊佩。坐定以后,稍微通名问答,忽想起方才事太仓猝,好些事情均出意料,不曾留意对方言语。那碧辰珠乃圣姑用百余年苦功,采取九天青灵之气所炼至宝,原为消灭西极火海之用,成功之后,剩下两粒。父亲自被魔女宛如珠所迷,失去本性,便无下落。如非恩师垂怜,将兄妹三人分别接引入门,早已命丧妖妇之手。后来听说父亲虽被魔女禁制,仗着好友圣姑一道灵符护身,表面顺从,孽缘一满,立乘机逃往圣姑那里求救,由此便无下落。屡向师长请问,均说:“汝父夙孽太重,妖妇始终紧随未去,中间虽仗圣姑之力,也只护住真神,未遭毒手。将来孽满道成,仍有相逢之日,此时寻他无用。”后来听说圣姑已然坐化,幻波池也被妖妇占去。父亲却未听人提起,更是无从寻访,一直都在想念。便是这次来游中土,也为寻访父亲下落。不料对方竟说此宝乃父亲转赐,自己怎倒忘了询问?不禁打算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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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四回父子喜重逢掌上传声福临祸去师徒同御侮空中下击雾散烟消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四回父子喜重逢掌上传声福临祸去师徒同御侮空中下击雾散烟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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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四回父子喜重逢掌上传声福临祸去师徒同御侮空中下击雾散烟消

英琼见三人低头寻思,笑道:“三位道友可知令尊尚在人间,为一魔鬼所困,今夜才得脱身?如非方才开读圣姑所留仙柬,得知贤兄妹三人的来历,方才那样空前浩劫,也不敢那等疏忽了。”三人闻言,才想起主人不曾回问自己的姓名来历。听说父亲在此,不由喜出望外,同声答道:“记得家父为妖妇所害,恐愚兄妹连带遭殃,临难分手之时,曾将左手五指上面指甲取下五节,以为他年万一机缘凑巧,前往救他之用,并说那指甲乃是信符。家父早晚必被妖妇困住,如能熬到难满,妖妇邪法厉害,事前必难脱身,彼时圣姑也许不在人间,无人往援,难免同归于尽。我兄妹三人,根骨福缘俱都不恶,早晚必有仙缘遇合,经此二三百年修炼之功,法力当非寻常。不过妖妇淫凶阴毒,家父被困之处必难寻到,寻常修道之士决不肯从井救人。到时也许设法托人将下余两枚断指甲,寻找我兄妹三人下落。接到之后,可将我们每人前得的一根取出,照家父所传,略一施为,必有感应。为防妖妇乘家父昏迷之时,或用魔火烧心,逼家父说出此事,命一同党来将我们诱去。如果试出不差,可速禀明师长同来救家父出险,以免玉石俱焚。我三人虽然恨极妖妇,但是年纪幼小,毫无法力,如何与抗?只得跪天立誓:无论如何险阻艰难,只要仙缘遇合,立往报仇救护。谁知屡问师长,均无指示。后来再三哭求,只说将来可以重逢,仍未说出一定地方。曾经背人商议,无论何人能将家父救出,便是我们的大恩人,为他百死也所甘心。偏生用尽方法,打听不出一点音信。前月一算,和家父分手已六甲子,才着了急,茫茫宇宙,何处寻找?只得同来中土,打算把所有名山和隐僻之区全都找遍。做梦也未想到,会与主人相识。家父虽受妖妇之迷,乃是夙孽,本身法力颇高。如与道友相见,彼时曾说托人带信固以指甲为凭,如其有人救他,也必以此相赠,只照所传,将两枚指甲微一摩擦,另外三根立时飞来成了一件法宝。此举一半为了报恩,一半也为家父所习法术具有专长,所有法宝多是本人身上之物。尤其这五根指甲曾下苦功,威力更大,得道的人只一施为,愚兄妹立受感应,便可跟踪寻来,以便父子重逢。道友既与家父相见,又是方才出险,想必近在本山,便非救他之人,也必在场,可曾有人见到家父那两根指甲么?”

英琼含笑答道:“指甲两枚原是令尊连圣姑所留碧辰珠和一张柬帖同时交我,不知是与不是?”三人闻言,方想询问人在何处,忽见英琼手上托着两根人手指甲,与自己随身佩带的一般无二,不禁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猛觉胸前微震,各人怀中锦囊内所藏指甲已各化作一道银光同时飞起。英琼手上两枚,也化作两道长约尺许的银光迎上前去。两下里一凑,化为一只人手,其自如玉,掌色红润,纤秀非常,四外银光闪闪,正是三人父亲昔年时常抚摸他们的那只朱砂掌。不禁悲喜交集,忙即扑地跪倒,同声哭喊:“爹爹今在何处?可容不孝儿女一见?”

随听人手上面发话道:“乖儿女。此事难怪你们。实为妖妇后来肉身被诛,又将元神炼成阴魔,非有佛家至宝,还须等她天劫将临之时,才能将其消灭。”我命悬于她手,如非知我先死,她更万无生理,好些顾忌,早已下手杀害你们。你们救父情急,得信之后,难免冒失行事。即便将其除去,我必先遭毒手。甚或紧附身上,与我心神合为一体,对你三人欺凌残害,使你们投鼠忌器,平白受苦,无可如何。圮、垓两儿此时还能回去,从你们师父作一散仙。三女根骨较好,因与震岳神君夫妇有缘,蒙他们渡去,爱如亲生,得了好些传授。你虽眷念师门恩义,无如神君夫妇不久闭关,须经百余年后始能与之相见。彼时他夫妇业已成道,至多一面之缘。因你法力虽高,所学并非玄门正宗上乘道法。为此传了几件法宝,表面任你出游寻我,实为算出今日因果,令你拜在李道友门下,上修仙业,想要回去,连见一面都难了。我命便是李道友所救。

“圣姑仙法神妙,当我被困之前,曾说难满之时,当有一个绢包自行出现,无论何人救我,可连我那两根指甲一同相赠。我被困壑底泥水之中历时三百年,终无迹兆。直到妖妇乘隙遁去,方始出现。彼时因李道友急于去往前山御敌,不知详情,我便匆匆奉赠,更不知道前山敌人便是我的儿女。昔年好洁成癖,偏偏被困甚久,终日陷身污泥窟中,度日如年。幸蒙恩人李道友助我脱困,周身的衣履已全腐烂,长满了青苔,污秽不堪,无颜见人。打算寻一昔年道友借身衣履,洗浴之后,静养些日子,彼时幻波池群邪当已瓦解,幻波池开府群仙盛会,我再来作不速之客,向恩人拜谢,请其用那两根指甲将你三人引来,父子重逢。不料那位道友已然坐化转世,只在内洞深处温泉旁边,放下一身新的衣履和一封柬帖。开看之后,才知今日之事,圣姑早有安排,三女应该拜在恩人门下。我因被妖妇阴魔所缠,躲那天雷之击,元气损耗太甚,不能行法推算。幸而我所炼法宝均是本身之物,与心灵相感,这五根指甲只一合**手,立可传声发话。等了好些时,尚无音信,心正悬念,打算拼耗元气,查看你三人是否受人之愚,执迷不悟,亲身赶往禁止。忽然心灵上有了感应,跟着听你三人呼喊,料已明白过来,只是不知详情。三女行完拜师之礼,再把经过详为禀告。见面之期已不在远。这次幻波池正邪恶斗,形势十分猛恶。三女拜在恩人门下,自应听从师命,随同御敌。不过三女前师从小收养,钟爱太甚,性情不免强傲,初临大敌,各位师长同门多未见过,应敌之际,恐有疏忽,不奉师命,不可自告奋勇,单独出敌。休看新拜恩师年纪甚轻,但她累生修为,夙根福缘之厚,独步当时。和你姊伯易静,同是圣姑昔年好友。因为前生修积太厚,受尽残酷欺凌,始终不懈,连经诸劫,才有今日,为峨眉三英中第一人物。遇合之奇,从古所无。新近又得圣姑昔年遗留的真灵化身,与之会合,炼就身外化身,神通法力,一日千里,将来必成天仙位业。又是我的恩人。你本门师长同门甚多,用功之外,务须格外恭谨,以便仰仗师门福庇,成就仙业,免我悬念。圮、垓两儿,最好回山,半月之后再来,免得无故树敌,于事无补,为你师门生出枝节。你们修道虽有数百年,一则偏重法术,不是玄门上乘功夫;再者你师海外清修,无什同道,真遇强敌,便难免于吃亏受害。如真不愿回山,想等我来相见,在此一开眼界也可,但也不可轻易出战。最好随同恩人在幻波池内相助防守,在五行仙遁防御之下,不特有胜无败,并还可为主人少效微劳,实比随众混战要强得多。”说罢,又向英琼再三致谢,托其照看三小兄妹。说:“道友此时已是天仙中人,道法功力实比小儿女强盛十倍,幸勿以年岁相差,便存客气。不久相见,再谢大恩吧。”

原来这老人乃中条山散仙沐尚,本是夫妇同修,乃妻也是一个女仙。二人本是夙缘未了,结为夫妇。沐尚先是凡人,全仗乃妻之助,始同修道。后来缘满转世,已早仙去。三小兄妹一胎同生,生时,沐妻大劫已临,快要兵解。因受敌人追迫,夫妻二人带伤藏在一处土窑之中。生后七日,敌人追到,便遭兵解。二子一名沐圮,一名沐垓,均按所生时地取名。惟独三女生时,沐尚见爱妻产后昏睡,身又负伤,心正优急,忽见红光起自窑内,跟踪一看,发光之物乃是一根红色羽毛,长仅尺许,上射奇光,知道是一件异宝,忙与爱妻观看。这时分娩已第三日,腹中还在震动。沐妻明知还有一女婴不曾生下,无如身中邪毒已然发作,神志时常昏迷,不能言动。身外更有一片邪雾笼罩。先生二子已将精力用尽,勉强行法,冲破邪雾,由丈夫接生下来,胎儿幸得保全。未了这一女婴实在无力支持,眼看危机紧迫,再不降生,婴儿必死;勉强生出,身外邪雾难再冲破,不特婴儿保全不住,连丈夫也难免不遭波及。心中一急,就此昏迷过去。待了一会,神志稍微清醒,正在愁急。沐尚先当爱妻闭目养神,发现宝光,忙即追踪。得到以后,刚赶回来,沐妻认出那是九天仙禽琴凤羽毛炼成之宝,恰是破那邪法克星,不禁大喜。忙告丈夫,令将红羽朝身一拂,红光到处,邪烟立散,婴儿随即降生,取名红羽。算计窑中必还有古仙人遗留的藏珍,又命沐尚往寻。果然由一土穴穿进,发现一座洞府,石案上放有柬帖。灵丹。取与妻子同看,正是前师所留,对于二人未来因果,指示甚详。看完悲喜交集。随把灵丹服下,照柬行事。自知夫妻缘满,还有四日兵解,痛哭了一场,与子女口中各喂了一粒灵丹,便作准备。沐妻死后,沐尚埋完爱妻,带了三个乳婴,隐居中条山。抚养到了六岁,不料妖妇宛如珠寻来,纠缠不舍。沐尚知是夙世魔孽,不能避免,只得乘着妖妇出外收摄生魂害人之际,暗令儿女各带指甲,照他所卜方向逃生。刚打发走,爱妻好友圣姑伽因忽然寻到,说沐尚与妖妇这段孽冤,须要经过六七个甲子和一次天雷之劫,才能于九死一生中逃出性命。并说妖妇不久便受飞剑之诛,到时可逃往依还岭后山绝壑之下,暂僻凶锋。等妖妇元神炼成阴魔,三次寻来,即便纠缠不舍,在圣姑法力禁制之下,也不至于为她所害。说完未来之事,便即飞走。

沐尚原已知道未来因果,立照所说行事。三小兄弟虽是仙人子女,毕竟年幼,先照父亲所说,想往东海逃去,不料中途遇一妖人,发现两小兄弟在山中打猎,掘取黄精,看出仙根、仙骨,立用邪法摄走。飞到海外,被一散仙救去,由此收为弟子,学成道法,始与乃妹相见,时常来往。沐红羽当日原在林中生火,瞥见妖道将两兄摄走,向天悲哭,正值震岳神姥路过发现,将其救往东海神山东神岛震岳宫中收养,传以道法。兄妹三人,均有一身惊人法力。

英琼早知底细,一听这等说法,先颇谦谢。后想火无害身禀真火之精而生,得道千年,功力更高,英男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照样收徒,对师更是恭谨。昔年恩师原说将来所收门人甚多,幻波池开府以前收此异人为徒,难得对方如此诚敬,知是定数前缘,也就不再推辞。正答谢间,小兄妹三人已同跪拜。忙请沐氏兄弟起来,笑道:“令妹修道比我年久,我实愧为人师。无如令尊盛意殷勤,我虽年幼,本门道法乃是玄门正宗,于她未尝没有补益,此是前缘,只好勉从令尊之命,收她为徒,暂时随我镇守水宫,以防敌人侵入。至于贤兄弟并非本门中人,无须太谦,以后各论各,作为平辈之交如何?”沐氏兄弟同声答道:“恩师谦光盛德,万分感佩。休说弟子受恩深重,即以方才而论,如非恩师大量包容,舍妹无知冒犯还在其次,那九六宙灵梭乃震宫至宝,一经发难,大则混沌宇宙,小亦伤害无数生灵,使方圆千百里内化为火海,烧成劫灰,生物全灭。不是恩师仙法神妙,格外成全,即便圣姑留赐奇珍可以止住震源,舍妹难保不在地底任性妄为,这等滔天罪孽,万死也难解免。恩师竟能不动声色,弥祸无形。彼时擒她易如反掌,法力之高,岂是弟子等三人所能梦见?只因师门恩重,自身福缘浅薄,不能同拜恩师门下,一遂感佩之诚,己为恨事,如何还敢妄自尊大,居于同辈?还望恩师不吝教诲才好。”红羽也在一旁极力陈说:“恩师法力高深,兼有仙、佛两家之长。万想不到因祸得福,拜在恩师门下。从此永托福庇,勉修仙业,固是万幸。两兄虽然无此福缘,对于恩师万分敬仰,并非由于感恩之心所致,还望恩师随时教训才好。”并说:“前恩师震岳神君夫妇法力高强,向无敌手。近百余年闭宫修炼,回忆起行时之言,多有深意。弟子自闻父命之后,得知不能回山见师,将来也只一面之缘。想起师门恩义,未尝不心如刀割。无如弟子深知二位恩师性情刚做,遇事前知,不特门下弟子出门对敌占惯上风,所炼法宝多具极大威力。尤其那阳九七星环与九六宙灵神梭炼成之后,自信无敌。忽为恩师所破,虽然事早前知,决不至于不快。否则也不会令弟子将它带上山来,并有此宝两用一发的预示,分明算出将来还有一次大用,但与平日信条不符,不令弟子回山,想必也由于此。总算福缘深厚,得拜恩师门下,此后定当努力修为,望与别的同门一般看待才好。”

英琼天性素孝,见沐氏兄妹自从闻得乃父掌上传声,神态越发恭谨,词色十分诚恳,无意之中得此佳徒,自是喜幸。沐尚语声早止,英琼把手一招,仍化为五根指甲落在手上,笑问三人:“可要收回?”红羽笑答:“家父当日原说父子相逢之后,全数赠与助他脱难的恩人。此宝如按家父传授,一经施为,便化成一双大手,凭着宝主人心意运用。与人对敌,差一点的法宝、飞剑,均能平空抓去,有时连人也可擒住。恩师如以仙法重炼,功效想必更大。”英琼自不肯收,后经三人再三劝说,英琼因知此宝不能分用,沐氏弟兄辞谢坚决,只得收下,转赐红羽。沐氏兄妹知道师命难违,方始拜谢。

这时,洞中师徒四人喜气洋洋,依还岭上却打了个乌烟瘴气,难解难分。连癞姑也已出战,刚刚得胜回来。英琼则一身两用,一面应敌,一面坐镇。先因癞姑离开中宫已久,只请女仙俞峦代看总图,虽知癞姑智勇双全,看似胆大,实则心思细密,全都顾到,终以人数太少,难免疏失。正想按照日前分派,将人唤回分守五宫要地,癞姑已大胜而归。连日前派定防守幻波他的几个,也全带了回来。这才明白癞姑因妖人这几个前锋均非庸手,看出日前奉命防守诸同门多觉幻波池内五行仙遁神妙无穷,敌人多好法力也难侵入,守在里面,难于施展身手,不甚愿意,面有难色;又以屡占上风,不知前路艰危,从此到处荆棘,存有轻敌之念。意欲借此一战,故意放纵众人,任其上去争功。一面再和英琼里外防守,暗中接应,等到危急之际,上前相助,使其知难而退:众人因听癞姑先前池底传声,说敌人前锋己快到来,这些均非能手,可在依还岭前先挫敌人锐气,勿令入境,众人越发把事看易。谁知才一动手,便看出敌人厉害,内有数人均非敌手。如非癞姑突然飞出,与英琼合力相助,转败为胜,几遭毒手,这才去了好些骄敌之念。癞姑又说:“为援众人,幻波池中空虚,无人主持,请照原议,各回防守。”众人见敌人前锋已有如此厉害,在外应敌,只有吃亏丢人,不如回到池内,仗着五行仙遁之力,还可有胜无败。除却万珍、李文衍、秦寒萼等有限几个始终气盛,不肯退回,以及本来分配在外应敌的一些男女同门而外,全被癞姑带了回来。英琼一算人数,幻波池内已足够分配,只是外面人少。好在化身在外,仗着定珠慧光防护,只要众同门能和申若兰、赵燕儿那样听话,少时不贪功冒险,当可无事。心方渐定,强敌已经先后赶到。

原来先前英琼元神由宝城山暗中尾随沐红羽,同往幻波池中飞去。刚走不久,万珍等男女同门正想飞回,忽接癞姑传声,说东海双凶因等几个同党,还未起身。所约妖党,多半骄横,因嫌双凶狂做,各自设词起身,来作前锋,欲在双凶未到以前,给我们一个厉害,显他神通。转眼就到,来路正是宝城山一面,可速埋伏,分布开来。为首的共是五个妖人,同了双凶门下几个得力妖徒,在今日来犯群邪中,并非高手,但也不可轻视。最好上来给他一个下马威,不令入境。话刚说完,便听远远破空之声。众人满拟这股妖邪不值一击,何况事前得信,又有准备。万珍照着平日自拟御敌之法,一声暗号,立分三面埋伏起来,只由万珍、秦寒萼二人当先迎敌。同时廉红药、徐祥鹅、木鸡、林秋水等四人在岭西小峰养伤,恰已痊愈复原,因在林寒所布旗门神光之中,发现妖人前锋已然飞来,正向癞姑传声报警,欲雪上次伤败之辱,也同赶到。这几人各有一两件法宝、仙剑,颇具威力。尤其廉红药的一套修罗刀,更是妖邪克星。于是声势更壮。

刚照万珍所说埋伏停当,破空之声已由远而近。随见对面空中云光乱闪,当头五六道妖光宛如黄虹电射,已在宝城山顶上空出现。跟着又见几道暗黄晴碧的光华越山飞来,在烟云滚滚之中已将临近。万珍、秦寒萼同立依还岭边界危崖之上,装作眺望附近风景,明见大群妖人破空飞来,神态从容,直如未觉。那为首五妖人师徒共是十一个,还有几个双凶门下,来时骄敌过甚,因听妖妇说起,上次兀南公乃是上了敌人的当,受将激走,并非真败。这班妖人隐伏海外各岛,修炼多年,邪法颇高,以前避过一次天劫,全都气壮心粗,目中无人,一半受人蛊惑,主要仍是想夺毒龙丸。平日妄自尊大,来时不肯掩蔽形迹,以为对方这几个无名后辈,单这威势,也被吓倒。依还岭上虽有诸般禁制和太乙五烟罗笼罩,因是仙法神妙,太乙五烟罗又只薄薄一层淡烟,不到近前,万难发现。加以岭上景物灵秀,到处花光,灿如锦云,新雨之后,四边山色苍润欲流,互一陪衬,越显霞蔚云蒸,无殊仙境。远处看去,更是花团锦簇,目迷五色,哪还看得出还有极严密的防备。

众妖人多年未来中土,初次见到这类美景,正想破空之声何等强烈,来路烟光滚滚,把天都遮去了半边,敌人怎会没有警觉,猛瞥见前面一道绝壑,宽约数十百丈,恰将两山化分为二。对面峰峦灵秀,花光如海,丹崖碧蟑之间,立着两个绝代佳人。一个穿着淡青罗衫,一个穿着杏黄色仙衣,都是长身玉立,美如天仙,并肩立在对面崖上,手指侧面云岚花树,相对说笑,对于来人这么强烈威力,竟如未觉。中有两妖人因见二女美貌,全无防备,虽料不是寻常,色令智昏,妄想生擒回去。也未寻思,忙令同来诸人暂缓前进之势,同往对崖降落,待要询问调戏。刚一落地,见那两个女子都是腰佩长剑,仙骨珊珊,一身道气,心正奇怪,人已落到面前。对方依旧说笑从容,直如未见。口方喝得一个“你”字,穿杏黄衫的一个倏地回身,一声娇叱,把手一扬,立有一道上有金、红、白三色奇光,前头射出万朵金花,千丛星雨的梭形宝光电射而来。方觉不妙,忽听两声惊呼,精芒耀目之中,已有两个妖徒受伤倒地。同时霹雳连声,惊天动地,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分上、中、下好几面作大半环形连珠打到。好些少年男女敌人突在附近空中现身,各施飞剑,法宝包围上来,数十道飞剑、宝光电舞虹飞,满空交织,在千重雷火之下夹攻而至。这原是同时发生的事,来势又猛又急,迥出意外。众妖人受了妖妇蛊惑,误以为敌人近年猖狂,由于机缘凑巧,一时侥幸,否则小小年纪,修为才得几时,哪有这高法力?均抱必胜之念而来,做梦也未想到会有这等厉害。内中几个邪法最高的,一见对方发出一道金、红、白三色奇光,认出此宝来历,知道上了轻敌的当,忙即防御,骤出不意,也闹了一个手忙脚乱。

原来万、秦二女均想借此立功,一洗当年之辱,疾恶之心又甚,事前早已商定,把男女众同门分成三四面埋伏:长于隐形的隐身空中,下余各借花林崖石隐蔽。二女当前诱敌,计算敌人必要下落,只一对面,一个发动三花神梭,一个发出白眉针,同时下手,给敌人一个下马威。众同门一见宝光出手,各用飞剑、法宝、太乙神雷一起施为,上下夹攻。众妖人果然吃了大亏。

万珍为人虽然强做自恃,毕竟得道年久,功力甚深,所用法宝、仙剑均是师门所赐前古奇珍,威力已非小可。秦寒萼的白眉针更是阴毒非常,因为上次碧云塘受伤,越发痛恨妖邪,竟不听乃姊紫玲之劝,将白眉针收起不用,反在暗中用本门仙法加功祭炼,比起以前,还要厉害神速。只是发时有一线银光,不似以前光色太淡,看不出来。这样对方虽易发现,但那来势比电还快,等到警觉,人已受伤。功效威力,也已不同,只要被射中,当时在人体内爆炸,不似以前那样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威力却是更大。寒萼因为紫玲、司徒平力劝,说此宝过于阴毒,特意炼成有光之物,免得又受乃姊埋怨。恐被敌人警觉,特意和万珍预先商议,杂在宝光之中放将出来。众妖人骤不及防,当时便伤了好几个。

尤其为首发话二人,色欲蒙心,正发话间,猛瞥见三色奇光由敌人手上飞出,仗着邪法甚高,如若逃避,本可无事,只因骄敌自恃,又觉自己越众抢先,当头退走,不是意思,百忙中微一迟疑,扬手飞起一片黄光,想要迎御,不料白眉针来势比电还快,双双打中。内一妖人见眼前一线银丝闪了一下,还未看真,猛觉左眼一麻,酸痛非常,暗道:“不好!”忙运玄功抵御,已是无及,叭的一声极轻微的炸音,由左眼起,把半边脑壳炸成粉碎,当时脑浆迸裂,鲜血淋漓。如非功力甚深,只是残废,元神不曾受伤,早已惨死。当时急怒攻心,一面行法护痛,怒吼一声,首纵妖光逃去。另一个也是瞥见面前银色光丝一闪,匆促间看不出是何来路,方想闪避,谁知他快,来势更快,又当张口之际,四边敌人纷纷现身,数十道剑光、宝光随同千重雷火一齐打到,声势猛烈,从所未见,看出敌人不是易与,心又一慌,立被打人口内,也是一声炸音,把整个头颅震成好几片。不由怒发如狂,元神立纵妖光,带了无头残尸飞身遁去。

同来妖徒和另三个妖人,本是随同飞降,立得稍后,吃众人四面夹攻,寒萼白眉针又发之不已,除三个为首妖人外,妖徒又伤了四个。其中三个中了白眉针,炸成残废,邪法又没有妖人的高,本就半死,众人飞剑、法宝往上一围,太乙神雷的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连珠霹雳再打将上去,当时震成粉碎,死于非命,连元神也未保住。另一个死得更惨。因离妖师较近,先吃万珍三花神梭打断一臂。自恃邪法较高,又擅血光遁法,自身受伤,百忙中瞥见妖师重伤遁走,头也震去半边,不由怒发如狂,大犯凶性,妄想杀敌报仇,将对方那些美貌少女生擒两个回去报仇泄恨,并讨妖师欢心。刚把那条断臂化成一条血手飞起,挡向前面,自纵妖光,跟着在后,待要施展玄功变化,朝前猛扑。因见雷火厉害,血手刚一出现,便被炸成粉碎,自己如非法宝防身,躲避得快,也无幸理,微一惊疑之间,木鸡在旁助战,看出妖徒一身邪气笼罩,受伤不退,还在施为,扬手一明月珮打来,邪烟立被震散。妖徒连受重伤,才知不妙,想要逃走,廉红药正指二十七口修罗刀向前夹攻,立追过来。同时方瑛扬手一枝专戮妖魂的太乙青灵箭,一道青荧荧的冷光当胸穿过,妖徒刚惨号得一声,二十七道修罗刀碧光再围住一绞,当时血肉纷飞,形神皆灭。

众人对敌,先后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万、秦二女旗开得胜,上来大挫妖人锐气。正在得意洋洋,向妖人师徒追杀。为首两僧一道自从埋伏发动,便自飞身逃退,忽然回身追来,同声怒喝:“小狗男女,速来纳命!”话才出口,二妖僧手上各托着一个形似钵盂之宝,随手一指,立有两股金碧色的光气神龙吸水一般,由盂口中飞出,自空高挂。一股先将二十七道修罗刀的碧光挡住,另一股立时展布开来,作喇叭形四下展布,挡在妖人师徒前面,将众人的法宝、飞剑一齐敌住。众人本全学会本门太乙神雷,纷纷朝前乱打。无奈妖僧钵盂中这两股光气十分厉害,虽被飞剑、法宝、太乙神雷偶然冲散,但是随分随合,一任飞剑、法宝、雷火横飞,休想前进。有那功力稍差的飞剑,竟还被它吸住。下余妖徒本已逃退,有的还受了伤,见此情势,急又怒吼赶回,各施邪法、异宝,隐身光气之后,朝外夹攻。幸而方瑛、元皓的太乙青灵箭。钱莱的太乙青灵销,均是枯竹老人所赐奇珍,司徒平的乌龙剪也能抵敌,未为所败,闹个相持不下。火无害和石完,一个发出千丈烈火太阳神光线,满空飞舞,不特未被邪气阻住,反倒乘隙用太阳真火烧死了两个妖徒;石完仗着家传地遁,依然联合钱莱,时隐时现,出没无常。二妖僧几次想下毒手,均未成功,反而几乎为二人的飞剑、法宝所伤。

另一妖道生得身材高大,形如巨灵,手持丈八妖幡,周身笼罩丈许厚的暗黄色光气,停空不动,天神一般,怒睁着一双巨目,凶光闪闪,注定众人,似要待机而发。火无害看出妖道最为厉害,几次运用玄功变化,化为一个火人,由高空中直冲下去,左手大团连珠雷火,右手大蓬太阳神光线,想破那面妖幡,均未如愿。钱莱、石完更由地底飞出,上下夹攻。妖道对于别人的飞剑、法宝,全未理会,每一近前,便被身外暗黄光气挡住,不以为意。独对火无害却似有些顾忌,每见雷火、光线射到,妖幡一展,不是人影全无,便是幡上冒起百丈黄烟,将其敌住。火无害空自急怒,拿他无法,断定妖道必更难惹,正在留神戒备。忽接癞姑传声暗告说:“我和英琼已全出来。你和钱莱只将申若兰和廉红药护住,以防受伤。余人不必问,我自有道理。那个妖幡十分厉害,等其发动,也有破它之法。”火无害早就看出来敌不是寻常,两次传声向幻波池警告,请英琼速出应战,均说就来,人却不到。心正盼望,不料癞姑同时出场,以为形势凶险,逼得癞师伯连根本重地俱都不顾,亲自出马,不禁着起急来。因觉若兰人最温柔和气,对于后辈十分谦和,不以尊长自居。又见自己和钱莱相貌灵秀,说是本门后辈中一双金童,时常夸奖。上次被师父擒住,又曾代为说情,心生感激,闻言忙即暗告钱莱,一同往申、廉二人身前赶去。

石完见二人退下,不知何意,正在急喊:“火师兄,钱师兄,怎不上前?”忽见两个黑色人影各由手上发出一片暗黄色的光气,猛朝万、秦二女身前扑到,同声怒喝:“无知贱婢,暗算伤人,今日叫你们知我厉害!”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前晌受伤二妖人去而复转,已将原体藏起,各以元神幻化出斗。石完见状大怒,扬手一团石火神雷打将上去。吃火无害纵身飞出,一把拉回,暗用传声说道:“你怎如此大胆?此是雷车岛上三个著名妖孽,那黄色光气乃戊土精气炼成,邪法厉害,连我太阳真火尚难伤他,你如何能行、我们对敌共只半盏茶时,看他回来得这么快,分明妖道原身藏在附近不远。与其徒劳无功,白找苦吃,何不用你家传地遁,去往宝城山搜寻妖孽尸首,将其毁去,岂不要好得多?”石完最信服火无害,正赶上一团黄烟打到,忙往地下一钻,就此遁走。

廉红药那二十七口修罗刀,本吃妖僧钵盂中的金碧光气吸住,此进彼退,往来挣扎,相持不下,忽然电也似急收了回来。妖僧好似吃了一惊,手指妖气,追将过来。吃火无害扬手一股太阳真火将其敌住,宛如一道百丈彩虹横亘空中,一头金,碧二色,一头亮若红晶,顿成奇观。同时那两妖人的元神,已朝万,秦二女当头扑到。二女先还不知厉害,各指飞剑、法宝朝前迎敌,不料那暗黄色的光气十分奇怪,宝光、神雷冲将上去,只打得千百丈黄烟四下迸射,妖气反倒越来越浓。这还不说,那身材高大、手持丈八长幡的妖道,似等同党回来同时发难,忽把妖幡一晃,幡上黄色光气立时铺天盖地展布开来,朝着众人当头压到。众人飞剑、法宝本吃二妖僧合力逼住,满空飞舞,无法前攻,有的还被吸紧,见势不佳,相继撤退回来,合力向前抵御。那太乙神雷更似暴雨一般,由众人手上朝前打去,仍是全无用处。三股妖气晃眼合为一起,重如山岳,威力更大。二妖僧金碧光气不知何故反倒收转。众人心方奇怪,两道金紫妖光冷不防惊虹飞射,由斜刺里冲将过来,只一卷,便将石奇、赵燕儿两口飞剑收去。跟着又收了万珍和郁芳蘅每人一件法宝。依还岭前山已被黄尘布满,妖魂时隐时现,出没无常。众人的飞剑、法宝全无用处,太乙神雷已不敢妄用,又恐二妖僧乘隙下手,冷不防吸收法宝、飞剑,多半各就近便,把剑光、宝光连在一起,勉强相持。残余妖徒还有三人,虽然受伤,均非弱者,又在一旁各施邪法助威。一时黄尘盖天,宛如山崩海倒,潮涌而来,阴风惨惨,鬼哭神号,声势越发惊人,逼得众人无计可施。除方瑛、元皓和火无害、钱莱奉有密令而外,均当英琼尚与先来三敌人相持,故未出战,迫于无奈,便用传声向其求救。

那两妖人碧影由万丈黄尘中忽然出现,朝万、秦二女当头扑下,还未近前,二人已觉到一股冷气。本来非糟不可,当此危机一发之间,忽听癞姑传声疾呼:“二位师姊速用弥尘幡防身快退!”寒萼闻言心动,忙把弥尘幡取出,刚一晃动,妖人便已扑到。何芳淑在旁立得最近,因自己前在南疆受伤,格外小心,平日又最信服易、李、癞姑三人,日前曾听癞姑无心说道:“师妹功力尚浅,你那两件法宝均是前古奇珍,易起妖人觊觎,用时务要谨慎。除纳芥环可以防身,近年已与心灵相合而外,你那青蜃瓶就近才能应用,不可轻易单独出手。”方才对敌,见飞剑几被妖僧吸住,暗忖:“纳芥环师门至宝,前在南疆与红发老祖对敌,尚且几乎失去,何况法宝。”一时胆小,青蜃瓶未敢用。正在迟疑,想要一试,猛瞥见两条碧影,由妖气黄尘中突然出现,分朝万。秦二女扑去。一时情急,扬手飞起纳芥环,化为一圈金霞,将三人一同圈住。恰好寒萼弥尘幡也化为一幢彩云飞起,将三人一起护住。但那无量威力的暗黄光气,依然挡它不住,逼得众人纷纷败退。众妖人见众人各将飞剑、法宝连在一起,急切问奈何不得,互相商仪,索性把众人逼往幻波池前,等其向下逃遁,再以全力把全山压成粉碎,连人带幻波池一起震毁,再由劫灰中搜寻毒龙丸和众人遗失的法宝、飞剑,以便一网打尽。正在一厢情愿,不觉到了依还岭的中部。二妖僧先前为黄尘所迷,不曾细看,这时首先发现那层彩烟十分神妙,方喝:“此间颇有能者,诸位道兄留意!”

话才出口,先是五朵紫色灯花,大如人指,突然出现,投向黄烟之中。因众人飞剑、法宝光华强烈,大胜之余,未免骄敌。那五朵灯花虽然光彩晶莹,但都不大,正夹在宝光之中,飞舞而出。又因那黄色光气本是一片整的,仿佛一座向前倾斜的排天峭壁,迎面压到。众人如将宝光连成一片光屏向前抵御,虽觉压力奇猛,抵敌不住,还好一些。如用那几件最有威力的法宝、飞剑向前猛攻,妖气受了冲动,压力更大。再用太乙神雷打将上去,前面妖光邪气当时爆炸,万道黄烟满空激射,发出连珠巨震,与金光雷火互相对撞,威力之猛,无与伦比。当时邪尘飞涌,上与天接,黄烟乱爆,光雨横飞,直似无量地雷,在大片气墙之中凌空爆炸,震得众人纷纷倒退,连防身宝光和笼罩全山的五罗烟也一齐受了震撼。最厉害的是那黄色光气,上来只有百十丈高大一片,随同众人后退之势,逐渐展布,依还岭前半山头已在笼罩之下,渐渐化成弧形,往里合围。众人把宝光联合,分头拦堵,进逼之势尚可稍缓。只要有一面稍微松懈,立被往里压来。急切问不知妖人是何心意,又都好胜,不愿丢了众人,抽身先逃,只得各施全力奋斗。一面纷向癞姑、林寒告急,问其可知怪人来历?这类妖光邪气如何破法?两下里本来抵紧,向前进迫,一进一退,往依还岭中部移来。那紫色灯花来势又快,只闪得一闪,便打入黄尘邪雾之中。为首妖道虽知那是一件法宝,但没有看清,又因敌人所用法宝、飞剑虽不寻常,均非自己敌手,只有那二十七口修罗刀和两枝太乙青灵箭是自己克星。但是邪法还未发动以前便被同党妖僧吸住,敌人好似害怕,已把这两件最厉害的法宝收去,这才免却顾忌。仗有二妖僧随同戒备防御,越发放心大胆,认为有胜无败,各以全力施展邪法,向前猛扑。正在趾高气昂之际,以为那如意形的紫色光焰也和别的法宝一样,至多将前面妖光冲动,转瞬即可复原,并还可以乘机反击,伤害敌人,丝毫不以为奇。

二妖僧却较识货,识得邪正之分,此来并非本心,一看便认出那是五朵灯花,想起佛门至宝心灯威力。来前又听人言,说是此宝已二次出世,落在散仙谢山手中。谢山并还因此宝悟彻前因,转入佛门,改名寒月。昔年名震西昆仑的凶魔血神子郑隐,便死在他手内。心疑紫光便是此灯所发,又觉光色不对。方在奇怪,待向同党警告,那五朵灯花已投入大片黄烟之中,不见飞出。情知不妙,忙又疾呼:“三位道兄,留意敌人暗算!”三妖道也都得道多年,炼就独门邪法,昔年凶名在外,徒党又多,难得遇到敌手。也是被长眉真人所败,受伤逃走,仅以身免。跟着又遭了一次天劫,仗着邪法高强,偶因一时机缘,与二妖僧合力抵御,幸得漏网。由此害怕,埋头多年,对于长眉真人师徒也有不解之仇,近年静极思动,又听仇人业已道成仙去,越发胆大。因为久居辽海,虽然固态复萌,并未想到赶往中土为恶。最近因受妖妇许飞娘之愚,说妙一真人夫妇自从峨眉开府,承继道统之后,便当众声言,从此广收门人,勾结同党,准备把异派中人全数除去,光大门户,使峨眉派永为道教宗祖,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所有异派中人全被激怒,准备与之一拼。双方原是水火,不能并立,不乘对方羽毛未丰之际,将其除去,以后旁门中人永无宁日。如等仇人势大,全被消灭,都在意中。妖人闻言,自然勾动旧仇,本意去往峨眉,报仇泄恨,决一存亡。二妖僧却比较谨慎,加以近年常听友人说起敌人威势,力主慎重。妖妇又说:“目前敌人闭关修炼,所有门人全都分派在外,到处建立别府,增加势力。都是一些狂妄无知的小狗男女,仗着机缘凑巧,各得了一两件法宝、飞剑,到处倚势横行,欺人太甚。最著名的几个尤为可恶。最气人的是修道都无多年,有的还是黄口小儿,乳毛未干,照样强横。内有三个贱婢,仗着和贼尼圣姑伽因前生有点渊源,于无意中得到幻波池五行仙遁总图,又正当艳尸崔盈该当数尽,机缘凑巧,把幻波池那好地方占为己有,又将贼尼所留的道书。藏珍、毒龙丸全数得去。诸位道友如欲一试,贱婢不久便在幻波池开府,学乃师峨眉开府故技,气焰逼人,狂妄已极。那毒龙九更是稀世奇珍,得到一丸,至少可抵数百年苦炼之功。何不赶往将其除去,以挫敌人锐气,并还得到许多旷世奇珍。”这五个妖人全都淫凶异常,又贪又狠,立被说动。跟着东海双凶又来约会,因不满双凶盛气凌人,妄自尊大,如非有人解劝,几乎失和,敌人未见一个,已火并起来。后来经人劝解,五妖人师徒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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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五回应敌有仙机宝焰飞光青霞幻绮酬恩完夙约梵音出壁健羽摩云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五回应敌有仙机宝焰飞光青霞幻绮酬恩完夙约梵音出壁健羽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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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五回应敌有仙机宝焰飞光青霞幻绮酬恩完夙约梵音出壁健羽摩云

双凶虽也痛恨仇人,但知妖妇之言必有出入,否则几个末学后进法力如果寻常,决不会令其下山创立门户。见五妖人那等骄敌,料其不能成功。但又防到彼此多年未见,万一邪法真高,抢先得手,别的不说,藏珍毒龙丸和那几个美貌少女,如被全数得去,无法染指,岂不可惜,便命两个得力妖徒随了同来,一面坐观成败,一面防备五妖人捷足先登。妖人如败,乐得看他笑话;妖人如胜,立时加急赶来争夺。

妖道原知双凶不怀好意,只是无法出口。又知对方以前邪法甚高,海底潜修多年未见,必更厉害,真个翻脸,胜败难料,只得隐忍在心。满拟对方几个无名后辈,还不是手到成功。谁知一到依还岭,便有两个成了残废,其中一个并把头震成粉碎,必须借体重生,多耗真元。不禁怒发如狂,待把敌人擒到,尽情凌辱,残杀泄愤,一肚子的怒火,恨不得把所有法力全数施展出来。及至转败为胜,越以为先前乃是一时疏忽,受人暗算。想起多年威望,遭此重创,来时又向双凶夸过海口,以后何颜相见?越发怒火上攻,把敌人恨人骨髓。盛怒之下,自然粗心。

为首妖道不曾受伤,人又深沉狡诈,比较稳练。上来看出对方年纪虽小,法力颇高,更有好几个出奇人物在内。两幼童所发太阳真火和那青灵冷光,更非寻常。才知敌人不是易与。如非二妖僧所持钵盂乃佛门至宝,将双方法宝、飞剑敌住,单那二十七口修罗神刀便难抵敌。因而决计看准下手,不肯轻动。等到同党妖道元神飞来,合力发难,仍恐敌人厉害,一个不巧,难免吃亏,特意令二妖僧暂时收回宝光,暗随两旁,防备万一。同时乘机摄收敌人法宝、飞剑。心意虽极毒辣,下手却不甚急。见那紫光突然出现,并未看出是何来路,已飞入万丈黄烟之中,更不再现,黄色光气也未激动。心方生疑,忽听妖僧警告,紧跟着便听叭叭叭接连五声极轻微的炸音。因为双方恶斗巨声所掩,才一入耳,还未听清,猛觉元神大震。那万丈黄烟好似一堆火药被人点燃,轰的一声,向上急涌。纷纷震散,化为其大无比一片黄色云烟,直上九霄,只一闪,便把天空布满,晃眼之间全数消灭。这一惊真非小可。黄尘散处,敌人的剑光、法宝重又惊虹电掣飞射上来。如非妖僧看出警兆,有了防备,各把钵盂一指,那两股金、碧二色的光气重又神龙吸水一般飞射出来,将其敌住,妖人元神飞遁神速还不妨事,骤出不意,自己先非受伤不可。就这样,元神也有不少损耗。不禁激发凶威,当时暴怒,一声厉啸,把手中长幡向空一掷,立时迎风暴长,幡上黄烟怒涌,更有无数黄色气团四下飞射。正待仗着二妖僧防御之下施展全力,把数百年苦功炼成的邪法异宝施展出来,与敌一拼。

另两妖道元神本就几次催他下那毒手,均因为首妖道素来行事谨慎,知道此次寻仇不问胜败,均无宁日,此时不过开端,得胜之后,对方师长决不甘休。所炼法宝本来就是前古奇珍,又经多年苦炼之功,不是寻常,敌人当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最好隐而不露。这些又都是无名后辈,何须如此小题大作?不如上来慎重,看清形势再行下手。所以一任同党催促,终是不肯。二妖道自从看出太乙五烟罗的神妙,敌人全山在那五色烟光笼罩之下,一任来势多么猛烈,连彩烟下面的花树均未摇动,料知先前粉碎敌人巢穴之计,多半无望。为首妖人仍主从容,下手先用妖光,由渐而进,把敌人围困在内。另由妖僧乘隙下手,把敌人的法宝、飞剑夺上几件,再打主意。一任劝说,只是摇头。正在负气,无可如何,一见将幡掷向空中,知他人虽阴险慎重,照例未曾对敌,先留后步,从来不肯轻举妄动,但是向不吃亏,稍微受伤挫败,便不顾一切与敌拼命。心正高兴,忽听叭的一声,跟着又是一声怒吼,定睛一看,妖道已被人打了一掌。

原来这时除方瑛、元皓、火无害、钱莱、廉红药五人分别奉有密令,聚在一起,只守不攻而外,众人正当危急之际,忽见那么浓厚的妖光邪雾,被李英琼几点紫青神焰兜率火全数消灭,俱都狂喜,精神大振,各指飞剑、法宝向前猛攻。不料二妖僧早有准备,钵盂中的金碧光气重又飞出。为首妖道行法受阻,无暇施为,张口一喷,那金碧光气立时分化为数十股,将众人的宝光、剑光分头敌住。妖道掷出长幡以后,手伸法宝囊内,还未取出,猛觉身后被人点了一下,微闻有人说道:“这大个子打起来有多麻烦。”妖道也是气昏了头,身后这一下又点得不重,敌人都在前面,以为同党招呼,由不得回头去看,眼前一花,叭的一声,左脸上猛挨了一下重的,打得头昏脑胀,七窍生烟,两太阳穴直冒金星。目光到处,对面乃是一个相貌丑怪的癞女尼,摇头晃脑笑道:“我只说你这么又高又大的个子,必有几分来历,惟恐狗骨太硬,把我的手打痛,没敢用力,只轻轻拍了你一下,没料到山大不出材,会这样不经打。我的手还未杀痒呢,你鬼号些什么?”话未说完,妖道已是急怒攻心,暴跳如雷。见敌人凌空而立,身外并无宝光围绕,除那一掌力量大得出奇,连脸颊骨和牙齿差一点均被打碎,其痛彻骨而外,别的毫无异处。怒急心昏,也没细看来历,一面行法护痛,扬手便是一道黄光朝前飞去。

二妖人的元神见为首妖人吃亏,同时暴怒,也不想想同党素来谨慎,每次对敌,均有极厚一层妖光护体,寻常法宝、飞剑尚难上身,怎会被一个小癞尼一只空手打得这么重?同声怒吼,扑上前去,待将敌人抓死,把生魂摄去,火炼报仇。谁知小尼看去貌不惊人,却是滑溜异常,黄光飞到,身形一晃,便到了妖道身后。二妖人忙喝:“大哥留意!”同时左右夹攻,电也似急扑上前去。只听叭的一声,妖道夹背心又中了一下,这次打得更重。最奇的是妖人元神动作如电,多高法力的人,只稍微疏忽,被他扑中,当时把魂摄去,死于非命,这次却不知怎的,竟会扑了个空。妖道却被这一掌打出老远,几乎坠地,只觉心脉快要震断,元气大耗,疼得周身乱颤,背骨欲裂。心中恨极,不顾再用妖幡应敌,忙将法宝取出。刚化为一蓬灰白色光丝,待要笼身而下,一面行法止痛,一面施展毒手报仇雪恨之际,忽听空中一声雕鸣,未及细看,癞女尼已追上。心中恨极,正施邪法,伸手要抓,妖人元神也已双双赶到。都是急于报仇,气愤到了极处,别的全未顾及。那一蓬灰白色光丝也刚展布开来,身子还未完全罩住,妖道猛觉眼前似有两点金光一闪,同时一股疾风突由空中当头扑下。抬头一看,原来是只大白雕,通身银光闪闪,目射金光,两只钢爪备箕也似,银羽横张,约有两尺来宽,正由空中星丸电射,当头下击,己然离头不远。虽然看出来势厉害,因那防身妖光不特威力甚大,并还阴毒异常,专污敌人法宝、飞剑,常人只一近身,当时昏迷倒地不起,满心自恃。又因小癞尼本由身后凌空追来,飞向自己前面,好似伸手要打。因见防身宝光飞起,同党元神又由后面急追过来,临时胆怯,忽然回身向前飞逃。一心报那两掌之仇,把小癞尼抓成粉碎,以消恶气。满拟那只白雕只要被那笼罩身上的灰自光线反射上去,不死也必重伤坠地,丝毫不曾在意。于是向着仇敌急追,心中暗骂:“扁毛畜生也敢来欺人,少时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心念才动,头上忽作奇痛,眼前倏地一暗。才知不妙,不顾追敌,忙纵妖光,向旁逃遁。惊俱百忙中,觉着头皮已被抓裂。回头一看,原来雕爪上面,各发出两股紫色光气,那笼罩身外的一蓬灰白光线,已被全数抓走,连头皮抓裂了一大片,差一点把脑袋抓破。当时鲜血淋漓,痛楚非常。正在又惊又怒,忽听二妖僧疾呼:“道兄快逃,迟无及了!”心方一惊,先是万丈金霞带着千重雷火自空直下,朝身旁不远的妖幡上打去。同时又有一弯形如新月,带着金、碧、红三色的朱虹由小癞尼手上发出,朝妖幡上绞去。妖僧的话还未听清,只知凶多吉少,惊慌急怒中,待要飞身逃遁。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先后两三句话的工夫,一蓬冷气森森寒碧精光,又由斜刺里电掣飞来。刚看出是专戮妖邪的修罗刀,一声惊叫,逃已无及,那二十七道刀光环身一绕,当时形神皆灭,洒了半天血雨。

原来二妖僧正将钵盂中的金碧光气迎敌众人法宝、飞剑,因听妖道怒吼,闻声惊顾,妖道已被一个小癞尼连打两掌。面前一个小癞尼突然出现,凌空步虚而行,并无宝光随身,动作如电,神速已极,妖道身外黄光竟被击散。另二妖人的元神两次飞扑均未扑中。方疑对方所用好似佛家金刚神掌,否则以同党法力之高,如何能近身?心方一动,猛瞥见先前敌人撤去的修罗刀,突在妖道身后出现,才知这班敌人不特法力高得出奇,法宝、飞剑多具极大威力,并还机警神速,迥出意外,已中诱敌之计,忙即出声报警,已是无及。同时又瞥见小癞尼扬手发出一弯朱虹,朝孤悬空中的妖幡上剪去。因那妖幡同党曾费百年苦功才得炼成,小癞尼所发刀光形如新月,具有金、碧、红三色,闪变无穷,十分神妙,和昔年善法大师、屠龙师大威镇群魔的佛门至宝屠龙刀相似,只光变幻不定,略有不同。如是此宝,却是难当。心方一惊,又见百丈金霞带着千重雷火自空直下,正罩在那刚往上升的妖幡之上,连幡上所发的妖光烟弹一齐裹住。那道精虹再合力往上一绞,迅雷声中,连闪几闪,数十丈长,上面妖光邪气宛如山岳的一面妖幡,竟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见那金霞来路乃是一个形似幼童的道装少年,手中拿着一面宝镜,发出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妖幡一破,立朝众妖徒追杀过去。

当为首妖道被神雕抓去防身法宝受伤逃遁之时,前见两道青荧荧的冷光,突由另二妖人元神面前地底飞出。二妖人本因同党受伤逃遁,急怒交加,抢前救护,不料敌人突由地底飞出,一人一枝专破妖邪元神的太乙青灵箭当胸射到。双方迎头对面,一明一暗,二妖人骤出不意,所遇又是专门克制妖魂之宝,一任玄功变化,飞遁神速,也是无法闪避,双双全被射中。冷光过处,连声也未出,妖人元神当时全被震散。总算功力尚深,各自化为七八股黑气,箭一般朝宝城山那面射去。中途一路急飞滚转,勉强合拢了两条残缺不全的人影,带着一股黑气朝前飞遁。敌人仍在后面各纵遁光急追下去。情知这两妖党早晚必被迫上,因是凶多吉少,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想起先前如意形的紫色灯花不曾再起,不知是否佛家心灯,此宝更是难当。正各打招呼,想要遁走,小癞尼和那后来道装打扮的幼童已各用宝镜飞刀杀了残余妖徒夹攻而来,心中一慌,逃走之念更切。

刚纵妖遁欲起,猛觉手中钵盂一紧,似被一股极大力量吸住。定睛一看,原来先前敌人法宝、飞剑本被钵盂中数十股金碧光气分头敌住,有的还被裹紧,不能挣脱。如非看出兆头不妙,敌人飞剑、法宝又多,便用全力将其收走,均非难事。本来双方相持不下,打个平手。就这三妖人伏诛,稍微回顾分神之际,内中两道剑光本被自己裹住,正在奋力挣扎,不知怎地忽然不见,却多出两道内有各色异彩的青色光气飞将过来,就着自己猛吸之势,长虹飞射,投向盂中,才一飞入,立被吸紧,力量大得出奇。明知事情要糟,无如手中钵盂乃是佛门至宝,师传奇珍,随身多年,除败在长眉真人手下一次,从未遇到敌手,如何肯舍。再朝青光来处一看,乃是一个年约十六七,穿淡红衫的少女。先前曾经见她手放一圈金光,护了两个同伴,在昔年天狐宝相夫人所炼至宝弥尘幡笼罩之下,一同败退。此后同伴尚在对敌,此女忽然不见。这时正同那放修罗刀的少女并肩而立,身旁站着前用太乙神光护身,和那周身烈焰笼罩,形似红孩儿的两个幼童,正朝自己指点喝骂。手上抱着一个古瓶,看去非晶非玉,青翠欲流,形制古雅,从未见过。瓶口上刻着一个怪头,和海蜃相似。那两道五光十色,闪烁不停的青气,便由瓶口之中飞出,细才如指,到了半空,方始加大,分投两个钵盂之内,吸力大得出奇。钵盂本与妖僧心灵相合,竟几乎把握不住。这一惊真非小可。咬牙切齿,把心一横,彼此不约而同,一下扬手发出一口形似戒刀,亮如银电的光华,一个由身旁取出三枝小箭,扬手便是三道青光,同时朝前飞去。内中一个跟着又把腰问葫芦一按,一面飞起一个水泡形的光球,看去粉红透明,薄如蝉翼,在一片金碧光华拥护之下,停空急转。

二妖僧方喝:“小狗男女,速急跪下降服,命这贱婢把手中瓶献上,还可活命!”话未说完,对面四人正是廉红药、向芳淑奉了癞姑密令,在火无害、钱莱保护之下,一个用修罗刀去杀那身材高大为首妖道,一个便将轻易不用的前古奇珍青蜃瓶取出,如法施为,立有两股青色蜃气带着彩光朝前飞去。这时正有两道剑光被妖僧吸住,挣扎不脱。向芳淑受了高明指点,立时将他替下,就着对方猛吸,往盂中飞进,一个吸紧。妖僧一时疏忽,不曾看出,等到警觉,情急拼命,一面另施法宝去敌癞姑和新赶来的李健,一面把昔年曾向长眉真人跪求,立誓从此决不再用的邪法异宝施展出来。本意一面各用飞刀、飞剑去分敌人心神,一面用那形似水泡,专一收摄敌人心神的法宝如法施为,只等人一昏迷倒地,立时把那宝瓶抢了逃走。

满拟修炼年久,法力甚高,长于玄功变化,飞遁神速,手中钵盂所发光气分合由心,无论多少敌人,全可敌住,冷不防猛下毒手,十九成功。真要万分危急,至多断去一节手指,消耗一点精血元气,施展三光遁法,也能脱身,免将此性命相连之宝失去。谁知恶贯满盈,应了昔年所发恶誓。情急心慌,忘了那形似幼童的两个敌人所发太阳真火和太乙神光专破这类邪法异宝。等到出手,猛然想起,只见内一小红人所发太阳神光,与昔年被困月儿岛火海的火精相似。这类太阳光线,专破邪法,如何忘却?心方一动,急切间本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手中钵盂又被青气越吸越紧。这还不说,最厉害的是盂中光气,每个分成二三十股向外迎敌,自从青气射入,那数十股光气也被隔断,敌人飞剑、法宝已全收回,只剩那两股光气将盂口填满,再包围上去,往回猛吸。吸力越来越强,形势也更危急,不禁惊魂皆颤。一面以全力挣扎,一面还须防到敌人从旁来攻。当时咬牙切齿,把心一横,拼着受伤,将所有法宝全数失去,这两个钵盂也必抢了逃走。

二妖僧百忙中再看两幼童,正定睛朝前注视,面有喜容,尚未动手。不知对方早经密计除此妖僧,使这头一批妖人无一漏网,给东海双凶一个下马威;并防两妖僧邪法太高,万一元神带了两件最阴毒的法宝逃走,故意旁观不动。二妖僧见状,不由又生侥幸之心,立时中止前念,重又加急施为。说时迟,那时快,空中水泡形的粉红光球刚一转动,向、廉二女受了癞姑指教,虽然镇摄心神,不向上面注视,毕竟还是看了两眼。方觉心神摇动,有些头晕,火无害见是时候了;突然连人飞起,化为一股烈焰,先朝水泡射去。同时妖僧的飞刀、飞剑已吃万珍、秦寒萼分头敌住。二妖僧自知无幸,各把中指咬断,朝外一喷,立化为两条血影,电也似急朝向、廉二女扑去。钱莱早有准备,一幢青荧荧的冷光突然飞起,将那两条血影罩住。二妖僧见四面皆敌,已然分布开来,似要动手还未发难神气。正待施展化血抬头一看,正是方才抓去妖道护身法宝的那只白毛神雕,同了另一神雕并肩飞来,已离当头不远。猛想起前事,当时警觉。无奈先前情急拼命,邪法已经发动,身旁所带法宝纷纷飞出,断定在劫难逃,手中钵盂吸力更大,已然把握不住,再如强挣,心神一分,想要保得元神遁走,更非容易。只得把手一松,钵盂立被青气吸走。

众人立意除他,只为妖僧邪法太强,寻常法宝、飞剑未必能伤,既要防到妖僧情急拼命,又恐众人法宝、飞剑夹攻之下,万一伤了那件至宝。虽然将其包围,除万珍、秦寒萼因见妖僧宝光厉害,不似寻常,忍不住当先出手,分头敌住而外,均作旁观,待机而动。一见钵盂被青蜃瓶吸去,正往回收,忙即夹攻而上。内中癞姑屠龙刀最快,一弯形如新月的朱虹向上一围。想起方才所闻遥空佛号,随见两只神雕飞来,心方一动,二妖僧已被屠龙刀斩为两段,元神立自死人身上飞起。众人也纷纷发动,数十百道剑光、宝光电舞虹飞,往上包围。依还岭上空,立时交织成了一片霞光万道的天幕。眼看妖魂就要消灭,就这死尸倒地,妖僧元神飞起,身上十余道各色宝光邪焰向外横飞,双方略一接触,时机不容一瞬之际,妖僧元神本是两个赤身小和尚,由一片金碧光华托住,向上急升,似见满空宝光交织,面有惧容,正在同声疾呼:“诸位道友,暂饶残命!”声如童婴,底下还未说完,先是两股紫气惊虹电射,自空直下,将妖僧元神所化婴儿全身罩住。同时又是两股同样的紫色光气飞射下来,将两个紫金钵盂裹住。

众人好生惊奇,定睛一看,正是神雕钢羽同了白眉神僧座下旧同伴,一同电驶飞来,凌空下射,各由爪上发出两股紫气,一爪一个,将妖僧和那两个钵盂一齐裹住。二妖僧立时合掌跪倒,口宣佛号,面现喜容。神雕朝着下面把头点了两点,一声长啸,随即腾空飞起。二妖僧立随紫气上升,到了神雕足下,吃双爪托住,全身仍是被一团紫气包围,晃眼之间便全无踪影。钢羽才一飞降,便抓起两个钵盂,朝着袁星急叫了几声,跟踪飞去。二神雕一到,众人见此情形,便各停手。前失飞剑、法宝,也在妖僧死时乘机收回。英琼知神雕近来虽然学会人语,事急之时,仍用鸟语,自己还有几句不曾听懂,正唤袁星来间,癞姑已先笑道:“我只知这两妖僧昔年原是空陀老禅师门人,功力颇深,后因误交妖人,为友所累,被逐出师门。师祖曾将他们擒到,看在他们前师面上,将其释放。他们仍和旧日所交妖人一起,才有今日之祸。前听家师说他们未被逐时,修为甚勤,炼有不少法宝。后从妖师又炼有许多邪法,十分厉害,但未见过。方才李健赶来说起妖僧来历,我才得知是他们,想把那两个钵盂收来,不料功亏一贯。看二神雕情势,必奉老禅师之命而来。只不知这类弃正归邪,助纣为虐的妖僧,如何还肯救他?难道真个佛门广大,连恶人也在救护之列不成?”

说时,忽见方瑛、元皓同了石完由对面宝城山急飞而来,见面便喊:“师姊、师伯,快作准备!方才不合把东海双凶门下那两妖徒先行杀死,下手快了一步,此时双凶已然警觉,不等同党到齐便已赶来。如非空陀神僧忽在对面山上破壁出禁,用那佛家太须弥神光施展佛法将其暂时阻住,我们此时已措手不及了。幻波池内必须坐镇,防守的人务照前计,一个也少不得。虽然神僧要等我们布置停当,才放妖人过来,也应早为防范才好。”众人一问,原来石完到宝城山,刚将前伤二妖人的肉体寻到,发现妖人急于报仇,专用元神出斗,身边法宝囊尚未带走,忙即取下,用石火神雷把妖尸毁去。方、元二人也追残魂赶到。石完刚由地底钻出,遥望依还岭上烟光杂沓,正待赶回,瞥见妖人残魂飞来,正往地下钻去。方、元二人追逐在后,知其必寻肉体,重又遁入地内。仗着家学渊源,比妖人地遁要高得多。妖魂初受重创,又是勉强合拢,哪还有什神通,吃三人各用神雷法宝两下里夹攻,当时消灭。

三人一同出土,待要飞回,刚到地上,忽听经声琅琅,发自身后。回头一看,乃是一片满布青苔的峭壁。方、元二人知是内藏神僧,必有原因,急忙躬身礼拜。未及发问,石壁忽然分裂,走出一个长盾白发,满脸银髯,左手念珠,右手掐着法诀,相貌清秀,身穿麻衣的老和尚,缓缓走出,还未说话,先把右手一扬,立有一股旃檀香风拂面而过。跟着便听空中雕鸣,经声立止,两神雕忽同飞下。老和尚笑道:“你们果然能有今日,居然未忘前约。各自去吧。”两神雕念了一声佛号,把头连点,随即飞走。

老和尚随对三人说起,他名空陀,与白眉神僧为同门师兄弟。当初两神雕尚是黑色,性喜杀生,误伤一散仙所养仙鹿,散仙已然将其擒住,待要杀死。彼时二妖僧尚在空陀门下,与散仙有交,见二雕生得神骏可爱,代为讲情,带回山来,请师收养。空陀早知这两门人夙孽太重,当初收他们,本有因缘,不久便归邪教,笑对他们说:“我哪有此闲工夫度此猛禽?”二妖僧苦求不允,又向白眉神僧请求收容,竟是一说即成。由此二雕便在白眉门下听经,终受佛法度化。后来二妖僧被逐之时,禅师曾有遗偈说:“你二人误入歧途,我又发有宏愿,到时无法解救。任你们此时悔恨,离我之后,终必投入妖人门下,倒行逆施,自取灭亡。所幸以前立过不少善功,前救二雕将来必知报恩,大劫虽然难免,为此一念之善必有因果,也许到了危机一发之间,保得残魂,前往转世,那就看你二人以后为人如何了。”说时,白眉神僧同二雕俱都在旁。妖僧虽然被逐,天良未丧,想起师门恩义和前路艰危,好生悲痛。知道所犯罪恶太重,师父心志已坚,白眉神僧更是庄严疾恶,无可挽回,只得拜辞出来。走了一段,忽听雕鸣之声,回顾看望,正是二雕来送,无心中间道:“我两人日后真到危急之时,你们肯救我们么?”二雕将头连点,呜啸不已,一直送出多远,方始别去。二妖僧初意,师父人最心慈,这次如非闭关清修、或者不致逐出。只要从此洗心革面,苦志潜修,重返师门,仍非无望。先在海外无人小岛上面,用法力盖了一座极壮丽的大庙,又收了些门人,在内修炼。

二凶僧当初原是泉州富人之子郝宽、郝敬,平日任侠好施。这年无意中积下善缘,恰值神僧空陀许下苦愿,难满前三日为一对头看破,意欲置之死地。限于昔年誓言,空具佛法神通,不能施展;又知此是自身魔孽,无法避免;只得忍耐诸般痛苦,以极大定力任其侵害。那对头是一散仙,法力甚高,本意使其受尽痛苦,再行杀害,不料被郝氏弟兄无心发现。郝氏弟兄因为平日喜交江湖异人,神僧对头恰在日前相识,颇为礼待。别时,道人曾问主人有何心愿,二人答道:“素不望报,道长不必介意。”对方笑说:“我非常人,难得你兄弟如此豪侠,不问贫富,只要来访,一律待若上宾,比我途中所闻只有更好,以后无论什事求我,我必答应。”说罢,留了一张柬帖,上写:“你二人夙孽甚重,万难幸免。昨日为你们用心占算,只有一线生机,应在下月初三起,出城往西南方走去,游行百里之内,要过初六才归,或能有所遇合。但是先机微妙,竟不能算出细情。如蒙相信,不妨一试。”

二人先并不知对方是仙人,只为一时谈得投机,待若上宾。本来好奇喜事,又见对方说完人便不见,越发心动,到日寻去,先无所遇,第三日黄昏,快要回去,忽由一崖洞中觅路走出,发现道人正用法力,对一老和尚下那毒手。暗忖“道人既是仙人,这老和尚生得慈眉善目,手脚已被烧焦,依然神色自如。偷听道人口气,再有个把时辰,老和尚便被烧死。”想起别时之言,福至心灵,猛触灵机,忙由藏身的崖洞中赶出。道人一见来人,面上立现惊奇之容,微一寻思,好似有什醒悟,不等开口,便把老和尚手脚上火焰收去,反而跪下求恕。老和尚正是空陀神僧,始终闭目静坐,微笑未答。二人发现奇迹后,本是随跪在旁,暗中偷觑,见老和尚手脚已被道人所发烈火烧化,只剩秃腕,膏油狼藉,焦臭不堪。待有个把时辰,忽然一阵香风过处,面前倏地一亮,神僧手脚重又生长复原。再看道人,已被一片金霞笼罩,也是满脸喜容,正在谢恩。神僧随将金霞收去,道人便代二人跪求。二人初见这等灵异,同起出家之念,跪在地上,不住求告。神僧一同唤起,说道:“你二人只有今生,并无来世。夙孽太重,难于解免,连想重入轮回,本都无望。但我佛门最重因果,我为对头所困,只此片刻之间,便遭毒手。你们恰在我万分苦难,危机将临以前,赶来相助,我固转危为安,完成宏愿,并还度化一个恶人,使其皈依,功德非小。又向我再三虔心苦求,自难坚拒。收你二人为徒不难,无如你二人恶根未尽,夙孽难消,只有数十年师徒缘分,将来终究为恶犯规,被逐出去。由此陷入歧途,决难回头。所幸在我门下这一甲子,得有真传,即便弃正归邪,比别的左道邪恶终强得多。此数十年中,如知用力修炼,也许到了万分危急之时得到生机。不过今日便须受戒,随我同行,不能再回俗家去了。”

二人见道人那么高法力,对于神僧如此恭敬,不时又暗使眼色,拿话示意。并说:“贫道平日善于前知,前为郝氏弟兄推算未来,竟难尽悉隐微。此时才知,此举不特与郝氏兄弟他年有关,竟是自己祸福成败关头,所以推算不出。只差个把时辰,即便神僧受害,自己三日之内也遭火劫。事后想起,尚且心寒。可见祸福吉凶,系于一念之间,稍纵即逝。”暗示千载良机,不可惜过。二人早已死心塌地,当时伏地受戒,随同神僧往蜀东深山之中勤修佛法。事后才知因为自己好客好道,与一妖人门徒相识,已把妖师引来,意欲收他们为徒。当夜回家,定然相遇,拜了师父,随同为恶。事隔三年,妖人便为积恶太多,师徒十四人均被正教仙人诛戮,无一幸免。

二人仗着灵慧用功,得有真传,又经神僧指点,得到那两个紫金钵盂,法力日高。只因性喜交结,专重情感,不分邪正。为了助一相识妖人,犯了许多罪恶,以致逐出师门。开头数年,本不打算再与那班左道中人来往。后在岛上发现一洞,直通海底。入内查探,又发现一层佛家禁制,心中奇怪,将其解去。不料内中禁闭着一个法力极高的妖僧,不特不念救命之恩,反而妄自尊大,强要收他们为徒。在岛上斗法十数日,二人本身功力不是妖僧对手,全仗那一双钵盂勉强来应付。又以那庙建成非易,不舍逃走。偶因一时疏忽,竟被邪法所迷,由此拜在妖师门下,倒行逆施,为起恶来。后来妖僧为长眉真人所诛,看在空陀、白眉二位神僧面上,令其立誓才放走。回去仍和三妖人一起,一同逃往东海,隐藏不出。五人合力,避过天劫,又隐藏了三数百年,新近才受妖妇蛊惑,欲报前仇。

二妖僧来时,并还力劝同党不可冒失。后因妖妇再三怂恿,想起自己已然误入歧途,自离前师,罪孽日深,想要重返师门,万无指望。如将毒龙丸得到两粒,便可避去末劫,以旁门成道。又为友情所迫,方始同来。本非灭亡不可,仗着昔年一点善因,二神雕竟向白眉神僧求说,在佛法相助之下赶来,救他们元神转世重修。事隔多年,二妖僧只当二位神僧早已证果,更没想到二雕羽毛已变白色,会有那大神通。初见神雕飞来,是在敌人一面,为首妖道便因它一击而死,只知厉害,并不知它是自己救星。及至闻得空中佛号,声如鸾凤,二神雕一同横空飞来,方始警觉。想起神僧偈语,忽然醒悟,自知只此一线生机,忙舍肉身和随身法宝,保了元神升空飞走。及见满空均被敌人飞剑、法宝布满,正在情急惊呼,二神雕已凌空飞降,将其救走,连钵盂也抓了去。众人暂时原可无事,只因事前有双凶门下两妖徒为众所杀,双凶接到警兆,便率群邪大举赶来。空陀神僧恰在此时坐功完满,一面喝开石壁,用经声将方才石完三人引来,告以前因后果;一面用大须弥神光将双凶群邪拦在途中,不令此时赶到,以免幻波池诸人难于抵御,铸成大错,无法挽救。

空陀说完前事,随向方、元、石三人略示机宜,大意是说:“这场围困必不能免,并还有人受伤。癞姑、英琼法力虽高,毕竟来敌众多,十九能手。双凶因见前二妖徒为众所杀,带来的其他妖徒均以元神出斗。邪法阴毒,稍有空隙,立被侵入。在时机未到以前,最好守多攻少,以免妖人情急心横,以全力猛攻,致受暗算。现可照原计而行,依还岭上无须人多。双凶炼有独门邪法阴火,凶毒无比。门下妖徒人数既多,在邪法主持之下,除却几件仙佛奇珍,别的飞剑、法宝均不能伤,至多使其元神损耗,多受痛苦,晃眼仍自复原,除他不了。英琼以第二元神化身应敌,并非不可,最好不要现形,只将慧光放大,专一防护众人,暂时不要出手。兜率火发时,须由幻波池飞起。双凶自恃神通,已近不死之身,对于别的法宝、飞剑均无所畏,只有佛家心灯是他克星。他日前听说此宝出世,生了戒心。今日来迟,便为等候一个能敌此宝的昔年死党。此人也是一个妖僧,生就妖相,五官四肢残缺不全,极易辨认。可在妖僧未来以前,七日之内,乘机把兜率火由池中飞起一朵。双凶对于佛家心灯从未见过,紫清神焰与心灯佛火,功效威力以及形式均差不许多,只是光色微有不同。双凶自负多年威望,除却以前两个对头,从无敌手,如为峨眉众弟子所败,本身稍有吃亏,认为奇耻大辱。尽管口发狂言,行事却极谨慎,不似先来五人冒失。所约妖党任多伤亡,与他无干,不在心上。他本身却是步步小心,谋定后动。他疑佛家心灯藏在幻波池内,必不敢妄下最后毒手,在所约妖僧未到以前,犯险入内。暂时此宝也不宜于多用,防被看破。只要经过七日,所有援兵逐渐赶到,便无妨了。”三人听完前言,重又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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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六回弹指阻双凶妙法无边生幻象飞身诛大敌红光一线建奇功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六回弹指阻双凶妙法无边生幻象飞身诛大敌红光一线建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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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六回弹指阻双凶妙法无边生幻象飞身诛大敌红光一线建奇功

神僧含笑命起,说道:“双凶群邪此时已然警觉,中途为佛法所阻,锐气大挫,更多顾虑。虽然阴险狠毒,狂做自恃,大话出口,决不收回,不肯因此中止前念,但他素来出手有胜无败,先前五妖人师徒已全数灭亡,尽管暴怒,已试出你们不是易与。中途再一遇阻,兆头大是不妙,对敌之时,必多疑忌,对于你们也有一点便宜。等你三人回去,告知癞姑她们把人派定,布置停当,我再撤了佛光,放他过来,应此劫数。英琼门下神雕,因为旧主不久证果,借着送那钵盂,欲和旧日同伴一同赶去,得点传授,到时自回,可告英琼不必想念。幻波池开府之后,还有一个难题,到时她父同门至好采蔽僧必往相助,还可收一好的门人。因她前两生曾受群魔危害,全以自身之力奋斗,所受甚惨,今日因果循环,本应大开杀戒,竟能仗着累生修积,师门期爱,以及前生好友全力相助,早得仙、佛两门上乘灵悟,将第二元神炼成,关系未来成就不小。老僧在未灭度以前,颇想见她一面,今已无暇。可将这枚玉环带去,暇时敬宣佛号,口颂六字真言,自能洞悉前因和此环的用处。群邪受阻已久,在佛门暗制之下稍微延缓,尚无他虑。时候一久,恐又多引旁门中人与之同来,多起杀机,请各回山去吧。”

方瑛接过玉环,正代英琼拜谢,神僧已转身走入崖壁缝中,一片祥光闪过,崖壁重又合拢,依旧苍崖翠壁,连上面苔藓也未坠落一片,佛法神妙,端的不可思议。一同拜谢起身,飞回依还岭,见了众人,说完前事。众人先已尝过味道,一听强敌如此厉害,除有限几人认为以前正邪对敌,也曾有过许多惊险场面,终能转危为安,听过拉倒,不甚在意而外,余均生了戒心。癞姑再一加以警告,说:“幻波池如为妖人所毁,不特可惜,并还关系本派兴衰。休看防守在内无事可作,到了最后关头,群邪难免侵入。既能犯禁入内,决非庸手,如无有法力的人防守,怎能应付?”众人本和癞姑交厚,喜她和气热心,闻言同声应诺,改了以前贪功轻敌之念。癞姑修为年久,阅历较多,众人眼前凶吉固是一望而知,便是英琼近些日来功力大进,一日千里,也能分辨出来几分。见众同门中有好几个均是面带煞气,并有晦容,回忆日前开读仙柬,暗示此次应敌颇有伤亡,但未指明何人,料这几位男女同门不能无事。尤其万珍、郁芳蘅、石奇、司徒平四人晦色较重,恐其有难,于心不忍。司徒平例随寒萼一起。石奇性虽刚直,和赵燕儿交情最厚,曾令燕儿婉劝,请其留意,也许还能听话。万、郁二人均是先进师姊,芳蘅性虽固执,对于同门尚是真诚,不存私念;万珍却是量小褊狭,话说不巧,转生反感。先想池中设有五行仙遁,事急之时可以逃避,比较平安,想劝这几个人在内留守,无须出斗。为防对方多心,还想了一套话,意似池中重要,非有法力高强的人防守不可。谁知异口同声,执意在外应敌,坚不听劝。这时因见强敌将临,这几人的煞气晦色更加明显,重又示意癞姑借一题目,想把这几人换到里面。只有郁芳蘅一人笑答:“我知二位师妹好意,恐我们法力不济,在外涉险。我想定数难移,无法避免,焉知藏身阵内便不为妖人所伤呢?如此关心,足见同门义气,愚姊遵命就是。”万珍、寒萼同声笑说:“自来在数难逃,莫要本来无事,这一躲,倒躲出祸来。盛情心领,还照原定吧。”三人把话叫明,自然不便再往下说。寒萼不退,司徒平自然是在一起。

癞姑早料定这几人必有险难,无法解免。万、秦二人之言,也非无理,就许郁芳蘅因为改入仙府防守,转受危害,也不说定。实想不出趋避之法,心中愁急,外面又不肯露出,只得暗中嘱咐几个法力高而面无晦容的,令其随时留意救护。并劝众人:“此次对敌如其无事,诸老前辈不会预令林寒、庄易老早便来岭西小峰之上,布阵接应。我们好容易福缘遇合,入门不久,居然到此境界,何苦犯这无益的险?师长每次仙示均说,由今日起,前途虽然满布荆棘,但是光明在后,只要遇事谨慎,努力前修,终能化险为夷,以至于成就。各人的福缘根骨,仅与修为难易、年岁长短有关,‘参也以鲁得之’,事情仍在人为。本门弟子甚多,内有多人资质本非上品,异日成就却均远大,全是自己努力修为,因得趋吉避凶,完成素愿,成就上乘仙业。这等结果,连各位师长均出意料,如非开读师祖长眉真人玉匣仙示,并不知道。尔等虽有好些人根骨福缘稍薄,或是夙孽未尽,中途难免灾劫,但这类事虽也定数,却可以本身毅力心志,人定胜天;与那本是恶人,罪深孽重,事到临头,便难挽救者,不可相提并论。可见我们难关甚多,全仗本身能否应付。今日之事,已经各位师长预示机宜;我那瞎了一只眼的好心师姊,又曾三次心声传语。时机一至,便能渡过,务望诸位师兄弟姊妹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上来只在李师妹慧光防护之下应战,以便先立不败之地才好。”

众人俱都应诺。连万珍也知癞姑好心,所说有理,并非有什轻视,笑说:“愚姊并非轻敌骄狂,因为上次火宅严关不曾通过,欲借杀敌雪耻,并显自身法力,实为气愤这些妖邪不过,虽想临敌小心,到时偏由不得自己。师妹想是见我面色不佳,关心过甚,又怕我不愿意,话甚婉转。其实,我也知道临敌凶险,自家姊妹,不必太谦,我必遵命便了。”癞姑、英琼最怕万珍不好说话,见其词色诚恳,并未多心,好生欣慰,就势又把众人劝了几句。

正商量分头行事,女仙俞峦忽带云紫绡飞来。紫绡年纪最轻,人又灵慧美秀,和向芳淑一样口甜,众人全都喜她。为防无什经历,吃了妖邪的亏,恰巧紫绡那口三阳一气剑威力大大,紫绡虽能应用,仍嫌煞重霸道。尤其是三剑同发,不能分用,下山日子又浅,按照本门传授,尚须多半年苦功,才能随意应用,分合由心。近在无意之中当众讨教,俞峦在座,深知此宝来历,说剑上煞气乃前主人所留,如能将其解去,按照本门传授,只消七日便可炼成。俞峦与前剑主人正是同一门户,故此一见即知。癞姑便令紫绡随俞峦同居一室,请其指点,待将煞气化去,以免群邪来时出斗犯险。忽见一同飞来,大是奇怪。一问来意,俞峦笑答:“方才偶听紫绡说起芳淑妹子的青蜃瓶,我知此宝最犯群邪之忌。同时又接到玉清大师佛光传书,不知怎的会由总图上面传出,未经洞外飞入。如非吴文琪妹子因习火遁不曾出外,无意之中走来看出,匆促之间几生误会。后由总图中飞起,现出字迹,才知离此不远深山中,隐有一个怪人,身兼正邪两家之长。方才我们与妖僧对敌时,此人恰在山顶遥望,被其发现青蜃瓶的蜃气青霞,妄想少时乘隙夺取。因此人原是玉清大师昔年旁门中的旧友,交情颇厚,多年未见,此举表面仿佛和他作梗,实则还是好意,恐被误会,又恐为夺此宝,致与峨眉诸友结怨,生出枝节,彼此都有不便。特施佛法,用有无相神光飞书相告,请诸位道友留意,不特此宝不可妄动,最好由我带回幻波池藏起。等到开府之后,芳淑、紫绡将此一瓶一剑互相加功勤炼,彼此均能应用,然后同出行道,便可无碍了。并说群邪人多势盛,最好只守不攻,等过三数日援兵相继到来,再相机行事。那青蜃瓶此时如用,便能伤得几个妖人,也无济干事。我看出幻波池内暂时不会有事,青蜃瓶和三阳一气剑他年尚有大用,紫绡又急于下山,前在峨眉无暇专习,尤其出手便有宝光蜃气映射日华,当日天气晴朗,识货的人多远都能看出,癞姑事完不归许还有事,特地便托文琪、九姑代掌总图,亲身赶来。”

和众人说完前言,又将玉清大师书上最关紧要的几句活暗告癞姑,请其留意,说:“群邪已被空陀神僧阻住,我们不把人派定,佛光决不会撤。正好借此时机仔细准备,等我走后再撤。我蒙玉清大师指教,尚须离山一行,后日即回。到时依还岭在群邪围攻之下,满山都是阴火笼罩,望告李道友用兜率火接应我入内,免得受阻。”癞姑应诺。

俞峦随带向芳淑、云紫绡一同起身,先回幻波池,令在静室照所传用法互相练习,到了末两天,二宝便可联合应用。然后同去北洞水宫,帮助云九姑、张瑶青暗中防守。说罢,匆匆飞去。

癞姑先前布置停当,本要飞回,因听俞峦密告,得知底细,惊喜交集,便向宝城山那面通诚祝告说:“弟子等多蒙老禅师佛法相助,才得从容应变。无如此时奉到玉清大师飞书,发生一事,尚须稍微延缓,望乞老禅师终始成全,少停片时,等俞峦走后,再把须弥神光撤去,放妖邪过来。”说罢,并无回应。待了一会,众人是在幻波池中防守的已全飞走,只一班奉命在外迎敌的男女同门,各按防地分布开来。英琼人形已隐,癞姑正在和她谈说俞峦此行用意,忽听林寒传声告警,说东南方遥空中已发现妖云,令众留意。癞姑方答:“人己布置停当,只我一人尚未回去。池底暂时不会有事,近日坐守中宫,也只观玩总图,随意演习,无关紧要。出时已将五行仙遁一齐发动,除却我们自己人,稍有警兆,立时发难,我也赶回坐镇,决可无害。俞仙子身世处境十分可怜,好容易脱难出来,仙业有望,水宫宝库藏珍与她关系甚大,又奉圣姑遗命,彼此有益之事,我必须助她成功。即便群邪先到,我也设法将其送走,免其狭路相逢,或被妖人发现,作梗误事。”话未说完,一道红光已由池中飞出,往岭西破空而去。看出是俞峦已走,忙告英琼留意戒备,不可贪功。匆匆往幻波池中飞去。

这时奉命在上应敌的共十余人,由万珍、李文衍、秦寒萼、司徒平等四人当先应敌。申若兰、石奇、赵燕儿和英琼一起,木鸡、林秋水、李健左右埋伏。英琼隐去身形宝光,火无害、钱莱、石完三人侍立一旁,奉命策应。为防众人轻敌受伤,又知内有数人法力较差,除事前警告外,并令挨近自己,不可冒失前进,稍见不妙,速往中心退下。议定之后,又听林寒传声报警,说:“妖云本在天边出现,不知何故,停了一停。同时西南角上又有一道青光电驰飞去,光不甚强,又细又短,飞行绝快,又没有一点声息,也看不出是何路数,晃眼迎上妖人,青光忽隐。隔了一会,又由原路飞回。妖云也已发动,比方才来势要快得多,已离宝城山顶不远,快要越山而过,请众戒备。”语声才住,隐闻遥空呼啸破空之声,相隔数百里的宝城山上空已有云光闪动。

秦寒萼早和司徒平暗中商议说:“我夫妻最是命浅福薄,只因昔年受了天灵子暗算,失去真元,以致修为上好些吃亏。反正今生已难成就,莫如一面努力修为,一面留心,真要遇到危难之际,索性乘机兵解,拼着多受苦难转世重修,省得想起伤心。此事如在别人,自是艰难危险。如是我夫妻,本门诸位师长见我二人志行艰苦,定必垂怜。大方真人昔年又更着力承当,无论如何,也要成全到底,必以全力度化援引。何况还有这多同门至好,我们转世之后,定必相继寻来。彼时仗着前生功力智慧重返师门,成就容易。以后遇敌无须顾虑,胜了立功,败则至多兵解。何况我们还有弥尘幡和母亲那粒宝珠,你的乌龙剪以及先后所得法宝、飞剑,怕他何来?”司徒平对于寒萼本是刻骨倾心,又感又爱,向来百依百随。闻言心想:“爱妻为嫁自己,失去元阴,以致修为艰苦,百不如人,时常想起伤心,自己又无法向其劝慰。如真兵解转世,乘着师长未飞升以前重返师门,主意也还不差。不过道家兵解最是危险,事前如无准备,或有法力极高的人相助,从小暗中照看,早为接引,一个不巧,不是为前生仇敌所害,便被旁门左道发现,强行收去,从此堕入歧途,早晚同归于尽。大方真人性情固执,已允全力相助,使各成道,焉可又作此想,背他前言?万一弄巧成拙,真人袖手不问,再不为师门所谅,岂非失策?”心中踌躇,觉着不妥。无如夫妻情爱太深,从无违言,寒萼又爱闹个小性,平日顺从已惯。不愿使其扫兴,只得勉强应诺。素来一厢情愿,反正事还未到,哪有这巧时机?且自由她,也未放在心上。

当日寒萼因听群邪厉害,想起英琼入门才得几时,如今反倒后来居上,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还须靠她宝光防护,虽然同门至好,英琼义气热心,人又极好,毕竟相形见绌,不是意思。不由勾动前念,旧事重提。司徒平先听癞姑、英琼那等说法,想起寒萼碧云塘受伤,何等苦痛。本来议定只守不攻,随同万、李二人挺身出斗,想和方才一样,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已是多余,如何勾动前念?想用婉言劝阻。寒萼对司徒平虽极情深,但因生性好高,喜欢丈夫样样顺从,平日挟制已惯,见他不与同心,好生不快,把几句戏言变成固执,非要依她不可。司徒平知她越劝越犟,只得顺从。寒萼见丈夫委曲应诺,暗中好笑,误认丈夫畏难怕死,以为弥尘幡可以防身,竟欲吓他一跳,故意说道:“既是这样,我们何必守在这里?人家还当我们胆小怕死,想借慧光逃命,不敢离开琼妹呢。前面已现妖云,快些随我迎上前去,用白眉针乱打一阵,伤得一个是一个。只管放心,真要不行,再逃回来,也来得及,并非真个赶去送死,要你这样胆小作什?”司徒平闻言,也被激动,并未告知别人,径把遁光连在一起,猛然朝前冲去。万珍、李文衍先前虽觉癞姑、英琼之言全是好心,事后想道:“自己入门在先,如今反落人后。易静乃一真大师衣钵传人,修道年岁和本身功力比谁都高,不必说了;便是癞姑也在屠龙师太门下多年,兼有仙、佛两家之长,法力甚高,屈居其下,也还将就。惟独本门三英个个年轻,入门不久,偏都后来居上。虽然为人甚好,各有因缘,又不可与命争,自己在为先进师姊,到了事急之时,还要靠她保护才能免难,相形之下,岂不难堪?无如这两人热心义气,全出真诚,盛情又不可却。只有在敌人快到以前抢先迎上,和方才一样,虽然后来打败,多少总先占他一点上风,免被别的同门轻视。”主意打好,便自走向正面待敌。本来就想抢先,一见寒萼、司徒平突朝妖云迎去,双方不约而同,各纵遁光急起直追。

英琼见前面四人这等贪功,不禁大惊。耳旁又听林寒三次传声,说:“妖人共分两起飞来,为数共有八九十人之多,声势浩大。飞近宝城山,忽将遁光收起,各在一片暗紫色的妖云拥护之下急飞而至,相隔已只一二百里,诸位同门当已看出。司徒师弟夫妇如何单独上前?已命庄师弟持了大方真人灵符前往接应,是否无害,尚且难料,望李师妹速往救护。”英琼天性义侠,以前又受过宝相夫人的重托,尽管寒萼昔年对她忌妒,并不在意,反倒觉她遭遇可怜。后来寒萼受了母教,改向英琼结纳,双方情感更厚。虽然这次寒萼脸上未带凶煞之气,终不放心,不等说完,便暗运玄功电驰追去。刚到半途,寒萼、司徒平已同在弥尘幡彩云笼罩之下,急退下来。最奇的是不往回飞,却朝东北角飞去,晃眼无踪,敌人也未交手,心中惊疑,忙用传声问是何故。寒萼传声遥答:“有人受家母之托,唤我们前去,少时就回。”晃眼语声已远,更无回音。知她功力较差,本门传声至多只在百里之内。同时瞥见万、李二人已与妖人动手,恐有疏失,正待赶去,忽听癞姑传声疾呼:“琼妹千万不可离开原处。万师妹受伤难免,但无大害,庄师弟足能将其救回。”

英琼闻言,只得退回原处。迎头正遇火无害同了钱莱、石完,似因自己走开,欲往接应,刚刚飞起。火无害平日相貌本是粉装玉琢,再把身外红影一收,除那炯炯双瞳精芒电射与人不同而外,看出比钱莱还要俊美可爱,直和一个玉娃娃相似。这时想是看出强敌厉害,忽化成一个猴形小火人,周身笼着一层红光,飞时银色光芒纷纷乱爆,其亮如电,看去猛恶已极。连忙拦住,笑问:“火贤侄,为何这等形态?”火无害躬身答道:“今日来敌有弟子昔年一个对头在内,这厮邪法甚高,炼就一身邪毒之气。当弟子未脱困以前,约了两个同党,曾往月儿岛火海打死老虎,阴谋未成,反倒受伤而去,其心可诛。弟子恨他不过,决计先将他除去,以挫妖人锐气。可惜师父不在,否则只用离合神圭、南明离火剑合力夹攻,便可永除后患,免留世上,为害无穷。”

英琼遥望前面,万珍、李文衖已全受伤大败,忽然一片金霞闪过,人便无踪。敌人得胜之后,不知何故反倒慢了下来。妖云刚一过崖,人了依还岭的边界,忽把来势放缓,离地只一两丈高下,几乎与地面相接,仿佛一片云潮,上面站着八九十个奇形怪状的左道妖邪,迎面拥到。为首二人,一老一少,相貌均颇清秀。老的独坐在丈许方圆,形似风车的法宝之上,神态尤为安详。如非事前得知,决想不到那是双凶中最厉害的一个。另一道装少年,中等身材,更是神气。另有一片紫色浓烟将下半身拥住,自膝以下,全看不真。英琼虽未见过,但知双凶前为师祖长眉真人所败,一个断去一足,一个把双腿断去尺许,均成残废。老的断一足,坐在五叶飓母车上,还不避人。另一个年少的最是淫凶狠毒,性喜修饰,不愿被人看见,常年均用紫色浓烟拥护着下半身子,一望而知。便问火无害:“你那对头是谁?”火无害答:“双凶身旁的三个红衣妖人,两高一矮。可惜弟子方才性情太暴,刚发现仇人在内,便着了急,不知原形被他看见没有。弟子入门日子不多,这三个妖孽远居辽海,轻易不往中土走动,也许还想不到仇人在此。只要不被发现,上来便可除去,至不济也要杀他一两个。”英琼笑说:“回时见你三人想往前面动手,你癞师伯正用传声催我回来,心想此时应敌越稳越好,你又具有专长,法力甚高,最好再停片时,出其不意,突出奇兵,占他一点上风,不应先动。为此暗用慧光,将你三人一起隐去,也许三个红衣妖人还未看见你呢。”火无害道:“我正奇怪,这三个妖孽如知弟子在此,纵令人多势盛,他知弟子和他仇深恨重,又有太阳真火炼成之宝,必定胆怯,不会这样神色自如,若无其事。师伯将弟子等身形隐去,事前竟无知觉,这么高法力,敌人任多厉害,只凭师伯一人也休想如愿了。看来杀他容易。双凶已然狂做自大,他师徒与人对敌,照例不肯吃亏,但同来妖人哪怕是他多年好友,被人杀死,却不相干。师伯放心,容弟子变回原来相貌,和钱、石二位师弟两明一暗,上前答话如何?”

英琼见群邪一到依还岭,便把妖云放缓,似想虚张声势,故作从容,先向自己这面寻人发话神气。虽然方才万、秦等四人冒失出手,两逃两败,仍然若无其事,神情甚做。自己不便出战,正面四人敌未入境,就先迎去,吃了大亏,似此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之状,看了有气。本就打算命人上前,同样故作不知,向其喝问来意。但因先前四人一败,挫了锐气,去的人如又是一照面便被敌人打败,岂不难堪?再要吃亏受伤,更是冤枉。必须功力甚高,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不致受伤,才可胜任。无如两旁的人多还不如万珍,如何去得?正想不起何人去好,眼看群邪在双凶率领之下,随着那片暗紫色的妖云缓缓拥来,离身已仅三数里路。双凶中年老的一个坐在风车上面,指点本山灵景和那些琪花瑶草,灵峰翠壁,彼此说笑,老的一个说:“此山风景灵秀,幻波池又经圣姑多年布置,闻说内里金庭玉柱,万户千门,仙景无边,美不胜收。可命人少时向敌人晓谕,如肯降服,将内中藏珍毒龙丸连同仙府全数献上,便可从宽发落;如其不知厉害,螳臂挡车,还想抗拒,此山景物灵秀,毁去也太可惜,你们动手时务要留意,免我师徒入居之时,又须费事重修。”众妖人同声附和。断腿的一个并说:“峨眉门下十九年轻美秀,最好生擒她几个,不要全数杀死。”听这口气,十分志得意满,仿佛依还岭连同幻波池仙府,均他囊中之物,对于敌人也是生杀由心,并有邪念。不禁勾动英琼刚烈疾恶之性,正想:“双凶本人虽然此时不宜激怒,同来这班妖党却无关系,何不暗用紫郢剑给他一个下马威?”想到这里,待要出手,一听火无害自告奋勇,暗笑:“眼前放着两个适当人选,怎未想起?”忙答:“你三人前去,果然是好,但是小胜即归,不可恋战,以防牵动大局。”三人大喜应命。火无害早和钱、石二人商议停当:令石完地遁前往;火无害回复原样,仍是个肤如玉雪的俊美幼童,和钱莱一同飞出慧光之外,现出身形,也不用什遁光,飞步往前跑去。

双凶同了群邪本由妖窟起身,怀着必胜之念而来,行至中途,忽见前面现出一座仙山,定睛一看,正是依还岭。方觉先前曾有同党来此与敌恶斗,并还伤了两个门人,就算来的人全数伤亡,自己得信立即赶来,飞行甚速,为时不久,怎的山上全无动静?也未见有敌人?心念才动,忽听一声雷震,二三十个少年男女各指剑光、宝光,突然杀来,声势甚盛。双凶凶横强做,人最阴险,便动手时节也是满面笑容,神态安详。照例上来必有一番话说,非要对方发难才肯出手,以显他的气派。无如这伙敌人来势万分神速,心念才动,突然出现,数十百道剑光、宝光电射而来,简直措手不及,法宝、飞剑又都具有极强威力,一言不发,四面夹攻。群邪己因事出仓猝,纷纷向前迎敌。为了保持身分,并想查看敌人深浅,只由群邪和众妖徒上前对敌,本人在后面观战。

双凶见斗了一阵,双方相持不下,无论是何邪法、异宝,敌人均无惧色,一个也未受伤。自己这面,也是如此。最奇的是,有时明明要占上风,情势忽变,不是敌人法宝威力加强,便是忽然隐去,始终相持,打个平手。越看越怪,猛想起:“这条路虽有数百年不曾走过,记得相隔尚远,中途还有好些地方未见经过,如何到得这么快?”想起方才正在互相谈论,要将敌人中的美女行法摄回山去,仿佛闻到一丝旃檀香味,跟着依还岭突在前面出现。暗想:“敌人未见,这班少年男女便已飞来,凭自己的法力,前面如有高山,千里之外看去均如咫尺,不会这样突如其来。闻说敌人师长虽然闭门,但有几个著名的僧尼散仙,受有乃师之托,随时相助。看此情势,分明入了佛家幻景,为大小族檀佛法所迷。”相对一说,立时警觉起来。正待亲自上前试他一下,又是一阵旋檀香风过处,连依还岭带敌人全数失踪。双凶邪法虽高,人却阴沉持重,无故不肯炫弄。飞得极高,遥望前面,碧空万里,华日当空,晴辉四澈,白云雷雨均在足下。一眼望过去,空荡荡的,无边无际,哪有一点山形人影。知道所飞之处,高出云上,多高的山也在下面,断无对面迎来之理,越料受了佛法禁制无疑。群邪正在恶斗,敌人忽全不见,变了一片晴空,虽然惊奇,尚还不知厉害。双凶这一惊却非小可,暗忖:“前锋失利,全军覆没,可见敌人不是易与。如今人还未到,又有这等现象,兆头大是不妙。”继一想:“彼此积仇甚深,昔年仇人又有预言,说自己即便脱困,也只有限时日运气。日前脱困出来,如若安分守己,敛迹隐藏,等过些年把防御天劫之宝炼成,再打复仇主意,或者无事,即已发难,便无退理。”同时想到,那些藏珍、毒龙丸如能到手,多厉害的天劫也可避过。互一商议,觉着势成骑虎,已是有进无退。何况三百年来苦修,已将炼成不死之身,除却专能消灭元神的前古至宝归化神音和佛门中一盏心灯而外,只有天劫能使自己形神皆灭。夭劫预算还早,余者均非所畏。即便这些贼尼、贼和尚帮助敌人和自己为难,凭自己的法力,本身决能保全,至多把这些同党葬送。因为事前设想周密,门人均以元神出斗,也许连门人都不至于伤折。方才那些幻影并未近身来敌,可见对方法力尚难奈何自己,怕他做什?只奇怪敌人并不出现,刚一看破,幻象立隐,不知是何用意?反正不到黄河心不甘,不现出真个败象决不后退,到了万分危急再逃也来得及,何必如此胆怯?

双凶贪念一生,重又想起前仇,勾动杀机。一面喝止众人,说前有强敌,已被识破,只须听命而行,决不妨事,应敌之际,却须沉稳;一面率众前飞,以为幻景已被识破,不再上当,前面不知有何埋伏,正在暗中留神向前查看。谁知先前是到得太快,这次却是相反,飞了好一阵,终不见到,老是天风浩浩,碧空无垠,一片晴苍,毫无迹象,重又心疑起来。回顾群邪面上,多带惊奇之容。方想开口,忽听远远传来一声佛号,急忙戒备。又隔了一会,却无动静。注视前侧面,昔年曾经时常往还的大咎山已然在望,山顶魔官却成了一片劫灰,四山峰崖崩塌之处甚多。猛想起此山与宝城山、依还岭一东一西,遥遥相对。毒手摩什多年不见,怎连魔宫也为人所毁?便问同行妖党,可知毒手摩什是否为敌所杀?内一红衣妖道,便是火无害的对头巨洪,答道:“此人还是我想往月儿岛寻找那火精盗宝以前,向他去借魔教阴雷珠见过一次,后便未再来中土。近来才听人说,他为两个新出道的贱婢所杀。先在依还岭幻波池受了重伤,回山不久,又被仇敌寻上门去,用佛家真火炼了多日,连元神也未逃出。”

双凶深知毒手摩什厉害,竟会为敌所杀,地方正是幻波池内,敌人必是峨眉门下无疑。只因被困多年,近才脱困,由此忙于报仇,对于这班旧日同党,未暇探询。毒手师徒又太强傲,不愿约他同来,故未想起。轩辕老怪何等强横,竟不为作主,对方威势之强可想而知。早知如此,发难也必慎重,不致这样冒失了。方自有些后悔,目光到处,宝城山已在前面,忙飞过去。刚到依还岭前,忽见两个少年男女同纵遁光飞来,正命群邪暂缓动手,问明再说,不知何故,忽驾彩云飞去,看出彩云来历,暗忖:“天狐的弥尘幡怎也落在敌人手内?不战而退,又不往原路飞回,是何原故?”心念才动,又有两个长身玉立的道装少女飞来。

群邪中巨洪师徒三人最是淫凶,好色如命。群邪多怕双凶淫威,反脸成仇,毫无情面。独他邪法最高,又是昔年死党,不敢与之相抗。知其命出必行,不等开口,忙先说道:“此次我师徒三人随二位道兄效劳,藏珍,毒龙九俱都不想分润,峨眉门下不少美女,只请容我生擒两个回山快乐。待我试她一试。”说罢,不俟答言,当先飞上前去。来者正是万珍、李文衖,本非妖人之敌。一见妖云到了山前,忽然由快转慢,内有两个红衣妖人离众飞来,虽然一身邪气,看那来势似颇寻常,不曾重视,稍微疏忽。急切间以为所用飞剑、法宝均具极大威力,出手神速,不等妖人近前,便可使其受伤。哪知二妖人和双凶一样阴险狡诈,表面看去貌不惊人,随身妖光也不甚强,暗中却有最恶毒的邪法。来势神速已极,照例与敌动手,人还未到,邪法、异宝已先发难。万、李二人一个飞出三花神梭,一个把师门镇山之宝青罡剑和一粒五雷神火弹,同时电射而出,本意上来先给敌人一个厉害。不料她们快,妖人更快,所施邪法乃是两根冷焰九寒针,发时无形无声,到了人身上方始发出妖光冷焰,比白眉针还要阴毒得多。本来中上必死,难于活命,总算二妖人因见二女身后没有同伴,便有敌人相助,相隔也远,志在生擒,未下毒手。二女离开妖人还有数十丈,心想此举骤出不意,十九成功。谁知刚一出手,猛瞥见身旁碧光微闪,冷气逼人,一个寒噤打过,肩头一麻,立有一股冷气入骨侵肌,周身冷战,知中邪法暗算。心方一惊,人已昏迷欲倒,惊慌迷糊中,似觉金霞一闪,身便凌空飞起。

这一面,双凶见巨洪师徒不听招呼,当先出战,心方不快,忽见对阵二女中了邪法,还未倒地,忽然身前飞起一片金霞,连人和所用法宝、飞剑全数失踪。便把妖云迎上,朝巨洪师徒冷笑道:“你们休要小看敌人,先前途中便有人用佛法阻路,连我二人均未看出。你那冷焰针何等阴毒,敌人分明已被打中,却并未倒地,又被人用太清神光救走,此中分明大有能者,我等弟兄多年威望,除却昔年东海一败,向无敌手。只要你本身法力能够胜任,休说这类美女,便藏珍、毒龙丸全数拿去,也无话说。早晚一样,忙他做什?莫要正经敌人还未见一个,因为贤师徒抢先争夺,和你昔年月儿岛去寻火精一样,事未如愿,却带了一身重伤回来,自身吃亏,还挫了我兄弟的锐气,岂不冤枉?请你少安勿躁,暂且缓缓前进。等敌人出现,向其探询,到底内中何人主持,下手不晚。方才那几个不听话的师徒十余人全军覆没,还把我门人连带葬送了两个,可知以前料错,不是寻常。你没见全山均在太乙五烟罗笼罩之下,我们多高法力也须费点手脚么?”说罢,便令群邪暂缓前进,不听号令,不许上前,装作从容。等到敌人再有出现,探出虚实强弱,方可动手。也不可倚众混战,免为仇敌所笑。巨洪也是恶贯满盈,该当数尽,只顾听双凶埋怨有气,不曾看见前面还有一个强仇大敌退了回去,惟恐双凶翻脸,正生闷气。

双凶也不再答理,自率群邪,驾着妖云缓缓前进,假装观赏景物,暗中留神查看对方动静。忽见两个年约十二三的短装幼童迎面跑来,相去只有二里来路,突然出现,竟未看出怎么来的。再一细看,二童全是短装,仙骨仙根,一身道气。内中一个,身穿红莲云肩战裙,头挽一个抓髻,上顶一朵金莲,中嵌明珠,大如龙眼,宝光四射,肤白如玉,臂腿全裸,赤着一双白足,打扮得和红孩儿差不许多,貌相和同伴一样俊美。二目精光四射,更具英悍之气,骨根禀赋之佳,从所未见。偏都是小小年纪,稍差一点眼力的人骤然相遇,必当是道家元神炼成的婴儿,决想不到会是两个幼童。双凶大惊:“莫怪峨眉势盛,这么小年纪的门人,已有如此功力。前锋五妖人也均能手,不是敌人太强,怎会全军覆没?自己虽有必胜之望,仍须小心应付才好。否则,同来党羽伤亡太多,又和自己一路,传将出去,终是难堪。料知对方必有能者主持,见自己劳师动众,大张旗鼓来此示威,自不出面,故令两个幼童来见头阵,以表轻视。如无几分自信,焉敢冒失出场?”心正愤怒,二童已跑到面前不远停住,似要发话神气。双凶本想借着问答,恫吓示威,并探敌人强弱虚实。又因来人年纪太幼,自己人多势甚,便随来妖党也都成名多年,如若小题大作,当先出手,胜了也不体面。于是下令道:“众人暂停,命那两个娃儿上前答话,这类乳毛未干的后辈顽童,何值动手?我们决不伤他,教他不要害怕。”末句还未说完,忽听接连两声怒叱,声随人起,一幢青荧荧的冷光和一股比电还亮的红光带着霹雳之声,己由对面射到。随听巨洪师徒惊叫怒吼之声。说时迟,那时快,双凶万没料到,来人一个是火无害,一个是钱莱,看去形似幼童,却一个是禀真火精气而生,修炼千年;一个是累生修为,转世不久,家学渊源,随身法宝更多。二人各具惊人神通威力,来势疾逾雷电。先前过于轻视,不曾防备,对方有为而来,突然发难,相隔又是咫尺之间,那片妖云如何挡得住太阳真火与太乙青灵神光,空有一身法力,也是措手不及。双凶刚看出二童来历,心中一惊,忙施邪法,抵御回攻,事出意料,已是无及。只听霹雳连声,轰轰怒鸣,那比电还亮的太阳神光线和数十百团碗大的太阳真火纷纷爆炸,那片紫色妖云晃眼震散。群邪和众妖徒骤出不意,已有数人受伤,当时阵容大乱。再看巨洪师徒,一个已被太阳神光线冷不防电射飞来,把人震成粉碎。残魂化为一溜黑烟,刚一飞起,吃那青色冷光一罩,便已消灭。双凶不禁大怒,凶威暴发,刚把手一扬,待施邪法致敌死命,又听震天价一声迅雷起自身后,震得邪烟纷飞,山摇地动。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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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七回烈火荡妖云冷焰红光诛二憾冲烟闻鬼语地灵天象护双童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七回烈火荡妖云冷焰红光诛二憾冲烟闻鬼语地灵天象护双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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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七回烈火荡妖云冷焰红光诛二憾冲烟闻鬼语地灵天象护双童

前文说到东海双凶蓝敕令毛萧、鬼脸神君章狸,因往依还岭途中为大旗檀佛法所阻,才知敌人不是易与。及至飞近岭前,又看出全山均有五色轻烟笼罩,正传令同党小心戒备,先是司徒平、秦寒萼当先飞来,不知何故,忽化一幢彩云,往斜刺里遁去。紧跟着,万珍、李文衖相继飞到。同来妖党巨洪师徒自恃邪法厉害,觊觎对方少女美色,妄自出战。二女中了邪法,眼看倒地,忽由身前飞起一片金霞,连人带宝一齐失踪。忙催妖云上前,朝巨洪师徒冷笑发话。巨洪正随妖云缓缓前进,受了双凶恶气,心中愤怒,忽见两个相貌俊美的幼童迎面跑来,根骨禀赋之佳,从所未见,料想敌人故意将主要人物藏起,却令两个幼童出来答话,以表轻视。侧顾双凶,表面仍作从容。便骂:“狗贼,只会欺凌同类,既然自命神通广大,管他来人是谁,只一出现,便即杀死,才显自己威力。这样装点门面,结果仍是非打不可,有什意思?分明胆怯情虚,顾虑太多,偏有这些做作。”正和同来一个着红衣的妖党以目示意,暗中讥笑,敌我双方也已对面,快要问答,忽听同声怒叱,声才入耳,一幢青荧荧的冷光和一股比电还亮的红光已夹着雷霆万钧之势迎头射到。巨洪立时警觉,知那红光正是昔年月儿岛所遇火精火无害,以前吃过苦头。彼时对方被困火海之中,不能随意走动,自己还有防备与防火之宝,尚为太阳真火所伤,何况骤出不意,突然发难。心中一惊,忙纵妖光,待要逃遁,已是无及。

火无害天生火性,疾恶如仇。昔年困身火海,终日暴跳如雷,本就愤极,无计可施。妖人恰在此时乘人之危,始而虚声恫吓,迫令降顺。后见不从,又连下毒手,意欲加害。虽仗本身所炼太阳神光线将其打败,负伤而去,洞中禁制也被引发,以致末后这些年多受好些苦难。每一想起,便恶气难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早和钱、石二人商好,觑准妖人师徒,分头夹攻,来势比电还快。巨洪虽然修炼多年,老奸巨猾,无奈对方深知他的来历,仇恨又深,上来便以全力猛下杀手,先没想到那幼童会是昔年人海强仇,而那簇拥群邪的妖云又非寻常左道遁光之比,人在其内,法力稍差,休说上身,只一挨近,必为所伤,越发容易疏忽。等到看出那是太阳神光,有了警觉,连念头都不容转完,大片霹雳声中,红光上身,立即爆炸,巨洪全身首被炸成粉碎。火无害恨极妖人,下手更狠。事前早有成算,为防妖魂遁走,妖人刚一炸死,一蓬细如针雨的银色光线突然四面合拢,连闪两闪,一片青烟带着焦臭之气,连残尸带元神全被太阳光线包围。钱莱再往上一迎,立即烧成灰烟,晃眼消灭。

同来妖徒昔年曾随巨洪同往火海去过,钱莱经火无害指点,也是看准下手。那太乙青灵销和太阳神光一样,任何邪法瞅阻挡,均如入无人之境。又因万、李二女受伤,欲为报仇,防其遁走。一面运用太乙青灵神光连人飞起,朝前扑去;一面把身旁法宝、飞剑准备施为。钱莱原本胆大心细,机警好胜,震于双凶来前耳闻,存有先入之见,惟恐一击不中,脸上无光;再和万、李二女一样为敌所伤,更是丢人。明知神光防护之下,万邪不侵,仍以全力戒备,不敢丝毫怠慢。其实妖徒和巨洪一样,并未把来人看在眼里,全无戒备,极易成功。这一小题大作,群邪却吃了大亏。先是妖徒骤出不意,被太乙青灵神光罩住,方觉冷气侵肌,寒光射目,大惊欲逃,猛觉心头一寒,人便失了知觉,跟着冷光微闪,妖徒形神皆灭。钱莱原打着双管齐下的主意,一面发挥神光威力,\面右手连扬,飞剑、法宝纷纷发出,左手太乙神雷又连珠往外打去。旁立群邪见对面来了二童,虽看出故意步行,有心做作,毕竟这班妖孽全是凶横强做,又在妖云拥护之中,毫未注意。正向前观察,想听对方来意,不料突然发难,一青一红两道奇光急如雷电,一片震天价的霹雳声中,来势还未看清,巨洪师徒已首当其冲,形神皆灭。一时霹雳连声,山摇地动,雷火星飞,妖云四散。这才看出厉害,各纵妖光,纷纷惊窜。就这晃眼之间,钱莱又将飞剑、法宝相继飞出,太乙神雷连珠爆炸。火无害原想,只杀巨洪师徒,一见钱莱大显神通,也一不作,二不休,将人化成一幢烈火,飞舞群邪之中,双手齐扬,把所炼太阳真火神光连同亿万银色光线宛如雨雹一般,照准群邪当头乱打。二人下手都是又猛又急,那逃得稍慢和相隔较近的妖党,晃眼便伤了好几个。

双凶虽然神通广大,邪法高强,终因骤出不意,也乱了手脚。急怒交加之下,正待行法,抵御还攻,百忙中瞥见巨洪形神皆灭,所炼三尸元神已灭其二,只剩一条残魂,化为一溜极细的黑烟,由亿万银色光线丛中电驰飞来,吃那青色冷光迎头一罩,便已消灭,连残魂也未逃出。看出此宝乃大荒无终岭枯竹老人传授,心方一惊,敌人飞剑、法宝已电舞虹飞,纷纷发出。一团团的太阳真火,连同太乙神雷,万道毫光,一齐夹攻,同来妖党门人逃得稍慢,不死即伤,神情十分狼狈。越发暴怒,把手一扬,一片妖光邪烟刚一飞起,猛又听震天价一声迅雷起自身后,大蓬墨绿色的光华,连同比电还亮的银色雷火突然爆炸,残余妖云立被震散。双凶心肠狠毒,明知这两个敌人一个禀着太阳真火精气而生,一个持有枯竹老人所传至宝,多厉害的邪法也难伤害,仍然妄想一试。又因敌人是由前面跑来,不曾想到身后还有强敌暴起,来势也是那等神速,等到警觉,已是腹背受敌,不及防御。双凶所乘云车和脚底那片云光,竟被敌人猛发石火神雷震散了好些,稍差了一点,便完全毁去。如非邪法甚强,应变灵敏,连人也为所伤。目光到处,瞥见敌人又是一个幼童,满头绿发,生得又矮又小,相貌奇丑,与前见二童相去天地,法力却非寻常。刚由身后地底飞出,咧着一张怪口,扬手又是两团石火神雷打到。正经敌人一个未见,却被三个幼童打得七零八落,伤亡了好几个妖党,不由大怒,同声啸厉,二次把手一扬,各由手上飞出一条形似人手的光影,先朝后面来敌抓去。前面群邪本非庸手,只因变生仓猝,来势太猛,不及防御,才吃大亏。一经遁出圈外,立施邪法、异宝,一面防御,一面还攻。双凶百忙中再将妖光放起,又把方才纷乱形势稳住。

火、钱二人也接到英琼传声,令其适可而止,急速回去。后面那人正是石完,火无害先前恐其冒失,受了误伤,令其在后诱敌,去分敌人心神。不料火、钱二人发动太快,石完闻得上面霹雳连声,贪功心盛,不问青红皂白,猛发独门石火神雷,朝上乱打。也是群邪该当晦气,那石火神雷又恰是专破这类邪法的克星,如非双凶师徒和同来妖党邪法均高,换了稍差一点的妖人,便难幸免。火无害见石完出手,恐其轻敌,一面传声疾呼:“邪法厉害,石师弟可速回去!”一面急催钱莱速用太乙青灵销赶往相助,令其速回,以防有失。石完也接到英琼传声,瞥见妖手飞来,忙往地底遁去。

双凶人最自私,先前群邪虽有伤亡,只是愤敌太强,还不十分动心。及至本身也吃了亏,不禁怒发如雷,对于石完也更痛恨,上来便以全力施展毒手。不料两只怪手影刚一出现,暴长丈许大小,朝下抓去,就这瞬息之间,猛瞥见绿发幼童手中大团银色雷火刚发出来,忽然往下一矮,面前五色烟光微一起伏之间,敌人透过烟层遁入地内,一下抓了个空。便见那幢青色冷光比电还快,由斜刺里飞来,慌不迭双双回手去抓。左侧又有两团酒杯大小,亮如银电的精光,朝那两只怪手打到,看出那是太阳真火精英炼成之宝。自己虽然长于玄功变化,方才报仇心切,事前没有准备,骤出不意,如被打中,元神仍难于损耗,忙即收回。叭的一声大震,银光已自爆炸,化为亿万精芒,四下激射,那两只怪手也被打中,如非功力精纯,见机得快,几被震散。这一惊真非小可。等到凶威暴发,不可遏制,待以全力施为,冷光已追踪绿发幼童遁入地内,霹雳之声也全停止。只听空中大喝:“无耻妖孽,且叫你尝尝峨眉第三代门人的厉害!如愿送死,快到前面纳命!”同时一道红光,其疾如箭,正由数百丈妖光邪烟之中电射飞起,朝依还岭上飞去。语声清越,曳空急驰,由远而近,落向前面幻波池前平地之上,到地便无影迹,也未看出是否遁入土内,端的神速已极。

双凶平白伤了几个妖党,同来妖徒也有四人受伤甚重。幸亏来时先有准备,各以元神出斗,只将所炼生魂震散,一施邪法便可复原。如是肉身,敌人再以全力进攻,和对付巨洪师徒一样下那杀手,休想活命。敌人方面虽然开头伤了两个少女,但无如此惨败。最可气是来时驾起大片妖云,声势何等强盛,敌人主脑一个不见,却命三个幼童出来,先后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便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内中火无害虽是得道千年的火精,但他行时语气强做,并自称是峨眉第三代门人,对方目中无人可想而知。有生以来,几曾受到这种奇耻大辱?双凶互相对视了一眼,全都气极。毛萧坐在云车之上,依旧面带诡笑,神态从容。章狸因那拥护断脚的随身云气被石完一雷震散,露出两条残废的秃腿,由不得怒火中烧,已掩不住本来面目。一面施展邪法,仍用妖云将下半身拥住,一面盘算报仇之法。如非毛萧示意止住,已早离开群邪,跟踪追去。

毛萧等群邪回复原状,仍令从容进发,不许失去常态。相隔岭头约有一箭之地,命众停住。正要发话,忽见对面现出一个绿衣少女,背插单剑,腰挂宝囊,丰神英秀,美艳如仙。双凶自从方才受挫,对于敌人已不再似以前轻视。又见敌人突然出现,看不出一点迹象,如是事前行法或用法宝隐形,不应如此从容。那现身之处后面山石,连同左近花木,俱都看得逼真,上面五色轻烟笼护也未见有波动。峨眉上清禁制虽极神妙,凭自己的目力,敌人如由禁圈之中走出,或将禁法突然撤去,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不会影响全无。敌人孤身一人,年纪看去甚轻,偏是一身仙风道骨。想起方才轻敌吃亏之事,知道峨眉门下男女弟子虽然入门不久,多半累生修为,新近才得转世,不能以常理来论。方才三个幼童那高法力,火无害又是得道千年的火精,尚且甘居第三代的弟子,这班后辈的功力已可想见。认定来人不出则已,既敢孤身出现,必非寻常。便命群邪暂行止住,命那女子上前答话。

那绿衣少女正是墨凤凰申若兰,因奉英琼之命,看出郡邪方才受创惨败,双凶定必恨极,恐其激怒太甚,上来便发阴火,太乙五烟罗和本山灵景难免不受侵害。为此嘱咐若兰,在自己慧光暗护之下,上前答话。并吩咐两旁埋伏的男女同门和刚由前面相继赶回的火、钱、石三人暗中留意,一同戒备,以为缓兵之计,捱得一时是一时。双凶群邪自然不知对方用意,因见若兰神态安详,若无其事,反倒生疑,不敢冒失。又因方才火、钱二人才一照面,便不由分说猛下毒手,吃过大亏,暗中戒备,如临大敌。若兰得道较久,自多经历,见双凶初来时装腔作势,何等骄狂自信,吃火无害等三人一顿下马威,立时不敢正眼相看,知道左道妖邢全都欺软怕硬,能胜而不能败,不禁暗笑。天性温柔,又是奉命缓兵,上来先不点破,从容笑道:“你们哪里来的?彼此素昧平生,也无仇怨,无故来此扰闹,是何原故?今早曾有僧道四人,带了一伙徒党来此作祟,经本山主人师妹李英琼略施仙法,全都伤亡殆尽。只有两个妖僧已被我们困住,眼看形神皆灭,因其悔罪苦求,又有李师妹和白眉老禅师坐下仙禽代其求情,才将他们的元神放走,此外无一幸免。我们奉命在此开府,早就料到左道旁门中人受了妖妇许飞娘的蛊惑,必要来犯。其实家师妙一真人素来力持宽大,本与人为善之心,无论是何异派,只要埋头敛迹,不再为恶,决不无故兴戎;若能痛悔前非,改行向善,还要随时扶助,使其成就,视之为友。如其倚势横行,估恶不俊,或是勾结妖党,乘我师长闭关之际,以为有隙可乘,来此侵害,直是自寻死路。我看你们修道多年,能有今日也非容易,何苦受人愚弄?她自身隐避在后,却令别人出来送死,稍微明白的人,一望而知,难道你们得道多年,会不明白利害?此时幻波池在易静、癞姑、李英琼、余英男四位同门姊妹师徒多人主持之下,每人均是累世修为,法力甚高,所用法宝、飞剑均是前古奇珍,仙府至宝,克制邪魔,威力至大;何况前主人圣姑早已前知,算出未来之事,所有幻波池五行仙遁、道书、藏珍已全留赐,现已得到手中,外人多高法力也休想擅入一步。以兀南公法力之高,尚且败退,他那镇山之宝灭神坊,竟会落在一个新入门的第三代弟子手内,别的妖邪可想而知。你们比他如何?方才初来时,门下弟子虽有冒犯,一则,你们无故兴戎,他三人奉命防守,自不容外敌来此猖狂;再则,内有两人,又是我师侄火无害昔年大仇,自难怪其下手。如今事已过去,你们为首的人尚未出手,最好就此两罢干戈。如听良言,安然回去,稍微静观数年,看看是否正胜邪消,你们再倒行逆施不迟。”

若兰虽然不善词令,但是神态温和,语声尤为清婉好听。双凶一个素来把稳,一个又是淫凶好色,尽管怀着满腹怨气而来,竟为对方容光所夺。又以上来受挫,想由敌人口中窥探虚实,并未当时发作。反在暗中止住同党,待命行事,不令妄动。听完之后,连经仔细观察,除敌人突然出现,看不出一点形迹而外,觉着当地风物清丽,美景如仙,到处香光浮泛,洞壑幽奇,也不见有第二人出现,心中奇怪。同声笑答:“今日之事,强存弱亡,哪有许多话说,方才三个小畜生暗算伤人,那是我们自不小心。早晚擒到,自有他的受用。你说我们与你无仇无怨,最好听劝回去。可知幻波池藏珍、毒龙丸,贼尼已死,便是无主之物,你们如何自恃人多势众,据为己有?我们也以良言相告:乖乖将那藏珍、毒龙丸全数献出,并令李英琼、余英男两个贱婢随我二人回转东海,便可无事;否则……”底下的话,还未出口,忽听连声怒吼,数十百道金光雷火,连同先前三个敌人同时出现。少女见状,也把手一扬,一道剑光迎面飞来。

原来火无害等三人先听英琼之命守伺在侧,本来还想多等一会,忽听敌人要将双英带回山去,火无害首先激怒。心想:“闻说李师伯昔年疾恶如仇,火气甚大,今日怎地会有这么好涵养?如今群邪大举而来,这场恶斗必所难免,凭着几句话能够拖延几时?反正非拼不可,何苦听人狂吠?”想到这里,怒火上撞,忙把太阳真火冷不防先朝双凶打去。钱、石二人早就跃跃欲试,火无害一动,忙跟着发难。若兰见三小动手,也将仙剑飞出助战。两旁埋伏诸人见状,一齐现身,相继动手,各把飞剑、法宝发将出去。英琼原是借着若兰与来敌问答,就便把紫清神焰兜率火暗中送往幻波池内,交与方英、元皓,待命飞出;同时向癞姑传声,令其加紧戒备,照着仙示和眇姑心声传话,开头只守不攻,设法拖延时间。一见三小弟子当先发难,众同门也纷起应敌,知道邪法厉害,十分阴毒,恐有闪失,忙喝:“众人急速退往慧光之内,只用飞剑、法宝出敌。”随将慧光现出,本想连火无害等三人也全护住,后听火无害传声禀告:“妖人邪法不能伤害弟子和钱莱。石完虽然稍弱,但有钱莱接应,仍用太乙青灵销防身,合力应战,决可无碍。”只得罢了。

火无害随向双凶喝道:“无耻妖孽,无须猖狂!昔年你这两个妖孽被太师祖长眉真人禁闭东海海底水眼之中,受了这多年的罪孽,难道还未受够?才一出困,便来自取灭亡。各位师长一位也未见到,先吃我弟兄三人杀得大败,还敢张牙舞爪,岂非无耻?如有本领,只要将我弟兄三人擒住,休说你两残废妖孽念念不忘的毒龙丸,连幻波池也可归你,你看如何?”

双凶原因若兰生得美艳如仙,容光照人,色心大动,借着听话为由,暗中运用邪法,打算将其迷倒,冷不防擒回山去。及见对方神色自如,若无其事,连施摄魂邪法,毫无感觉,不知敌人身在佛家慧光暗中笼罩之下,万邪不侵。心方惊奇,觉着敌人不是易与,眼前倏地光华电闪,耳听连声怒叱。先前所见三小各施真火、神雷、飞剑、法宝当先发难,紧跟着又有七八个男女敌人随同对面少女一齐现身,分左右两旁立定,各指飞剑、法宝,纷纷夹攻。这次总算群邪有了准备,无人受伤。火无害太阳真火虽具极大威力,因愤双凶口出不逊,专攻一处,别的妖人不曾波及,邪法颇高,暗中防备又严,当时敌住,两方才得打了一个平手,暂时未有伤亡。

双凶见对面诸敌全是仙骨仙根,一身道气,所用法宝、飞剑无一寻常,只是无一飞起,好生不解。久闻人言,峨眉门下男女弟子多半仗着夙根灵慧,前世修积,所用法宝虽是奇珍,本身入门日浅,功力有限,莫非这班少年男女连飞空应敌俱都不会?否则怎会一个未动?那隐形法却又神妙非常,是何原故?正想运用玄功变化,冷不防飞身进去,挑那灵秀貌美的少女先捞上两个再说,猛瞥见眼前一亮,一团大约亩许的祥辉,突在敌人头上出现,在场敌人除火无害等三小外,全都笼罩在内,看出此是佛家降魔慧光。这一惊真非小可。暗忖:“对方都是玄门中人,这团慧光分明是佛家降魔至宝,如非得有佛门上乘传授,岂能应用?听敌人口气,戒备如此严密,必早前知无疑。但是眼前所见敌人,只火无害一人功力最高,余者根骨虽佳,决非自己对手,可见后面必有高明人物主持全局。多年积仇,数万里外大举而来,休说和头一起人一样片甲不归,便被打败逃回,以后何颜见人?”心中一惊,互相密议,上来还是稳扎稳打,不可急进,以免中人圈套。于是一面率领群邪分头迎敌,一面把预先准备的妖阵如法施为,指挥众妖徒布置起来。口中大喝:“今日我必将幻波池化为劫灰,凭你们几个小狗男女,决非我的对手。何人为首,无须藏头缩尾,可速出来纳命!”

火无害见双凶本来腾身欲起,想往申若兰等身前扑去,知其不怀好意,正向钱、石二人说:“各位师伯叔均有慧光暗护,妖人决不能伤。我们恰可将机就计,给他吃点苦头。”话未说完,慧光忽现。知道英琼因时机未到,打定只守不攻的主意,不愿激怒双凶,使其情急拼命。方笑李师伯自从炼就身外化身,法力越高,反更把稳起来,乐得乘机反击,使双凶吃点苦头,俱都不肯。再一查看,双凶也改了方法,随来妖徒各将身旁妖幡法物取出,往四下分布开来。看出妖阵阴毒,不似寻常,忙又警告钱、石二人:“双凶邪法厉害,伤他不了,微一疏忽,反受暗算。照此情势,妖阵不久布成,必更讨厌。我们共只三人,正面受敌,徒劳无功。不如避重就轻,舍去为首双凶,专一冲荡妖阵,不令将阵布成,也不可下手太狠,消灭众妖徒的元神,只把凶魂击散便罢,动作越快越妙。”

二人还未答话;英琼已传声赞好,并向三人警告说:“方才癞姑师伯传声说,双凶邪法之高迥出意外,尤其所炼本命三尸元神十分坚强,变化无穷。双凶不说,便门下妖徒经他海底多年苦炼,只要有一丝残余魂气,立可复原。昔年太师祖长眉真人尚且不能除他,可知厉害。尤其那一双元神幻化的鬼手,与妖妇乌头婆异曲同工,阴毒无比,只要被抓中,便无幸理。独火无害禀纯阳真火之精而生,千年功力;玄功变化,就被抓住,也可无害。何况不会被擒,双凶也不肯如此冒失。钱莱仗着太乙青灵神光护身,此是专制邪魔的异宝,隐现无常,飞遁更快,暂时也可无害。石完虽精地遁法术,无如胆大心粗,容易涉险,最好不要离开火无害和钱莱,才可无事。还有双凶向来对敌,不是万不得已,不肯施展全力,性又疑忌。我们此时人少势弱,援兵尚还未到,如果操之过急,逼令出手,即便幻波池有五行仙遁防御,不致受其侵害,本身灵景,难免毁损,也是可惜。尔等三人仗着天赋和防身至宝,扰乱妖阵,不令早日布成,虽是奇功一件,但在各位师长未赶回以前,不可逞强大甚,使敌人伤亡大多,恼羞成怒。对众妖徒更须适可而止,不宜诛戮太多,以免双凶情急拼命,不待妖阵布成,便自发难,提前发动阴火,以致吃了他的亏,毁损了灵景。”

三人闻言应诺,立照所说行事。这时双凶与群邪全都凶威暴发,各将邪法异宝施展出来,一面迎敌,一面布那妖阵。一时烟光杂沓,邪雾蒸腾,加上众人的飞剑、法宝、太乙神雷满空爆炸,轰隆轰隆之声,震撼山岳。火无害等三人星驰电射,穿梭也似冲行妖阵之中,此隐彼现,出没无常。而那一团团的太阳神光和钱、石二人的青灵神光、石火神雷,不是当空爆炸,银雨横飞,便是自地爆发,毫光万道。所到之处,众妖徒挨着便震成粉碎,或是炸去半边身体,各化为残烟断气朝双凶飞去。等到双凶行法复原,元气真魂已受重伤,苦痛非常。在妖师暴力淫威之下,虽不敢强,仍冒雷火奇险回往原处布阵,毕竟元气大耗,受创太重,心胆已寒。这三个敌人来势又比电还·快,防不胜防,勉强苦斗了一日夜过去,妖阵终未布成,众妖徒倒有一半受了伤,个个心惊胆寒。先还想双凶邪法厉害,不消片刻,便可将敌人除去,免为所伤。及至苦撑了一日夜,敌人始终纵横全阵,越来越凶,眼看同门妖徒多受重伤,有的几难成形复原,一班群邪也吃这三个敌人乘机伤了好几个,双凶空自暴怒,无可如何。经此一来,全都害怕,虽不敢公然逃避,稍见这三个杀星的光影,便纷纷惊窜,往往连妖幡也不及抢走。

双凶见妖徒连受重伤,随来同党又先后伤了十几个,敌人却是一个未伤。最可气是火无害等三小从见面不久,便不与他正面为敌,专寻妖徒晦气,妖阵不曾布成,妖幡、法物反被真火、神雷毁去不少。越想越忿,咬牙切齿,心中痛恨。一声狞笑,双双把手一扬,立有两片黑色心形暗影,刚刚脱手飞起,打算朝三人头上飞下,还未展布开来。猛瞥见两道青色冷光,带着豆大一点如意形的紫色火焰,由幻波池中飞起。来势并不甚快,形如一朵灯花,精光荧荧,流辉四射。乍看好似浮沉空中,飘荡而来,打一入眼,还未看真,不知怎的,竟会到了两片黑影的中心,猛觉不妙,待要行法回收。火无害久经大敌,事前又得癞姑、英琼指点,一见方英、元皓带了紫清神焰、兜率火由池底飞出,立时将机就计,假作疏忽,往那两片黑影当中飞过。

双凶最恨火无害,当他无意之中自投罗网,不禁大喜。那两片心形暗影乃双凶被困海底用三百年苦功炼成的邪法,凶毒无比,无论对方法力多高,只要被当头罩下,往里一合,人便神志昏迷,状类疯狂,听凭邪法主持,倒戈相向,反朝同党拼命。先因这类邪法最耗元气,更须双凶彼此一心合力运用,才能发生极大威力,毛萧还较持重,觉着这三个敌人均有真火、神光护身,太乙青灵神光更是对头克星,虽然邪法甚高,自信不致和别的妖邪一样,害人不成,反而害己,但这类两方对拼的事,稍微疏忽,必受其害。钱、石二人又在太乙青灵销神光笼罩之下,至多将其困住,急切间仍奈何他们不得。惟恐弄巧成拙,一任同党催促,始终不肯妄动。及至斗了两三日夜,见妖徒受伤惨痛,妖阵无法布成,忿恨之下,决定一试。初意火无害在三小中虽然法力最高,全凭本身功力,并无法宝防身,只要骤出不意,将这两片暗影往上一合,将其罩住,也许能够将其笼罩。无奈敌人动作如电,不可捉摸。正打算把两片暗影展布开来,悬向空中,乘着敌人乱冲之际,觑准来势,冷不防当头下压。等对方神志一昏,立用邪法指挥,使其倒戈,转向敌人进攻。再借他通行自如之便,令其向前开路,自己运用玄功暗随在后,冲破禁网,飞入幻波池,先将藏珍、毒龙丸盗出,就便查看敌人虚实,到底何人在内主持。一见火无害冲到,心中大喜。

双凶正指黑影往下罩去,不料紫色灯花突然飞到,情知不妙,忙即回收。无如方才为防敌人逃窜,下手太急。那紫色灯花来势又极神速,初发现时,悬在青色冷光之前,在千百丈烟光杂沓,电舞虹飞之中,看去毫不起眼,飞得也不甚快。如非双凶久经大敌,识得厉害,换了寻常妖邪,还要忽略过去。便是双凶,虽然看出此宝来历,仍不知它妙用。等到晃眼之间,那团大仅如豆的紫焰到了两片暗影之中,以双凶的目力,竟未看出怎样来的。方在失惊,已然无及,只听叭的一声,极清脆的爆音过处,紫焰突然爆炸,化为亿万精芒,四下飞射。双凶合力施为的两片暗影首被击散,火无害已就势遁入五色彩烟之下。那一震之威,竟比敌人所发神雷、真火胜强百倍,笼罩全山,高涌天半的妖光邪雾,立被震散。一时骇浪雪崩,狂涛山立,由中心往四外排荡开去,当时空出了数十亩方圆一片地面。相隔较近的几个妖党,内有两人当场毙命,被紫光震成粉碎。还有三人也各受了重伤。身旁那些妖徒,本也难免于祸,幸而双凶应变机警,见势不佳,一面自将真气切断,一面施展邪法,把手一挥,连身遁起,就势把众妖徒一齐摄了逃出正圈之外,才得免于灭亡。就这样,仍有两人被紫青神焰扫中,震成粉碎。如非妖徒均以元神出斗,应变神速,至少必有十来个难于保全,连残魂也被消灭。

那两片暗影均是双凶本身元气所化,自然损耗不少。经此一来,虽然怒上加怒,仇恨越深,受此重击,把紫青灵焰误认作佛家心灯;再见那团慧光悬在当空,把所有敌人笼罩在内,一任邪法多么阴毒,均无用处。越发断定幻波池内有仙、佛两门中能手主持,不知何故,不肯出面。再一想起来时途中为旃檀神光所阻情景,分明敌人首脑比自己要高得多。否则,先来那班妖党均非寻常人物,便随来几个妖徒也无一庸手,不是敌势太强,怎会全军覆没,一个不留、敌人首脑不肯出面,也许知道自己炼有独门阴火和两件准备复仇的邪法异宝,设此诱敌之计,故意令几个无名后辈,在太乙五烟罗防护全山重重禁制之下,故意相持,设法激怒。等到自己恶气难消,情急相拼,将所有邪法异宝全数施展出来,敌人才将埋伏发动,先把阴火破去,以免自己知难而退,带了逃走,又留异日之患。越想越有理,盛气一馁,更加慎重。多年盛名,强横已惯,以前从未遇过敌手,昔年败在长眉真人手下,已认为万世不消之仇。如今强敌道成飞升,报仇无望,才想杀他门人泄恨,又被几个无名小辈打得大败,更是奇耻。就此退回,心实不甘。互相商议,决计不到真个现出败象,仍不罢手,那阴火也暂不发动。一面与敌相持,一面再发信符,把日前那些同党相继催来,令其上前,与敌拼斗,自作旁观,查看对方虚实,到底有什高明人物在内,然后再下毒手。

双凶未来以前,本是趾高气昂,不把这班妖党放在眼里。众妖党一半是因双凶阴险强暴,二次出世,邪法更高,意欲提前结纳,自告奋勇;一半是受妖妇许飞娘蛊惑,又都嫉恨峨眉势盛,欲乘对方师长闭关之际与双凶合力,将对方后起门人的未来根本重地毁去。但这班人均非无名之辈,知道双凶骄狂自大,不愿服低,只命门人前往致意,不曾上门。双凶对这两起人,起初均甚轻视,表面约定,再有数日各往依还岭聚会,实则居心贪狡,惟恐人多,分润所得藏珍、灵药,或被捷足先登。本就打着抢先下手主意,又因前锋妖党全数伤亡,又伤了两个妖徒,正好借故提前发难,得信立即赶来。满拟手到成功,不料还未走到,便为佛法所阻,跟着连遭挫折,才知敌人真非易与,井有大援在后,只得发出信号,说前锋妖党不肯守约,轻敌涉险,全军覆没,不得不提前赶来。现在敌人已被困住,这班无名后辈均颇机警,又各持有几件师传至宝奇珍,惟恐不能一网打尽,又留后患。请照日前预料提前赶到,合力下手,以免夜长梦多,又生变故;或是敌人情急无计,将藏珍、毒龙丸带了逃走。

双凶中鬼脸神君章狸比较气盛,还觉平日狂做骄横,夜郎自大,始而不守信约,独自抢先,一见不能取胜,又发信号,催令同党应援,有点不好意思。蓝敕令毛萧却是老奸巨猾,阴柔卑鄙,口似悬河,长于舌辩,利之所在,全无顾忌。平日尽管狂做自大,一到用人之际,便卑躬屈节,无所不至。又是生来一张笑脸,把话说得极圆;不似章狸满脸乖戾之气,一味凶横,说不出个道理。议定之后,章狸听毛萧这等说法,觉着话说得甚巧,丢人不顾,敌人又的确是被自己邪法围住,虽无败意,看去已落下风,不算说谎,方始应诺,同将信号发出。双凶所发信号,与魔教中万里传音大同小异。先把所说的话说上一遍,然后行法施为,立有一股黑气将语声封闭在内,朝着对方飞去,无论相隔多远,不消片刻,便可传到。

这类邪法,火无害全都知道。见双凶已被兜率火将那两片暗影击散之后,始而暴怒如狂,似要拼命神气。忽然缓和下来,一面率领群邪妖徒奋力迎敌,一面嘴皮微动,却在商议。跟着各由手上发出一小股黑烟,互相说了几句,把手一扬,便急如箭射,破空飞去。接连两三次过去,那黑烟也发出了五六股,均是随同双凶嘴皮乱动,突然破空飞走,一闪不见,神速异常。这时全岭仍在妖光邪雾笼罩之下,双凶一面施为,一面仍朝自己三人追逐不舍。本就烟光烛天,再加上许多法宝、飞剑、真火、神雷满空飞舞,越发五光十色,耀眼欲花。那黑烟看去甚淡,飞走之时,只有手指粗细,一闪即逝,不是慧目法眼,深知底细,留心注视,直看不出。暗忖:“妖孽师徒,共有百余人之多,忽然连发信号,未来妖党定非少数,不知内中有何诡计?何不抽空截住,将其破去,听他说些什么?”想到这里,便用传声告知钱、石二人,想好主意。因双凶全都诡诈,也曾防到信号被人劫去,发得十分巧妙。又见对面敌人均仗慧光保护,始终不肯出斗,只由火无害等三小冲荡全阵,每发信号,总是事前准备,乘着三小惊走退避之际,就势发出。毛萧更是稳练,不肯妄发。

三小弟兄议定之后,火无害假装无意及此,先朝众妖徒立处加紧追逐,然后突然掉头,照准章狸扬手一团真火打到。等到章狸运玄功变化怒吼追来,再装不敌,往地底遁去。同时,钱、石二人在太乙青灵神光护身之下,赶来应援,见火无害遁人地底,也装作慌不择路,朝五色烟层之下钻去。跟着三小弟兄隐身飞出,冲荡全阵,出没无常,本是常有的事。章狸见三小相继逃遁,乘机发出信号。不料话刚说完,黑烟正待飞起,眼前一亮,那幢青色冷光突然出现,只一闪,便将黑烟隔断。同时火无害也化作一个通身烈焰四射,其形如猴的小火人,由彩烟之下电一般飞起,扬手一片红光,将那就要破空飞走的黑烟一下罩住,只一裹;妖人所发语声全在残烟之中说了出来。正想喝骂:“妖孽无耻,已然损兵折将,连遭挫败,还吹什么大气?”猛瞥见钱、石二人已被一条长约数丈的紫色暗影笼罩,不禁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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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八回平地涌金轮太乙光生灵石火凌空收匹练弥尘幡化彩云飞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八回平地涌金轮太乙光生灵石火凌空收匹练弥尘幡化彩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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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八回平地涌金轮太乙光生灵石火凌空收匹练弥尘幡化彩云飞

原来钱、石二人照着火无害的预计,本是冷不防突然飞起,将妖人的信号冲断,当时飞走,遁往一旁,谁知石完贪功胆大,虽听火无害事前警告:“双凶邪法厉害,此时已有准备,不似初来骄敌,稍微近身,立有感应。即使隐形神妙,暗中下手,不到时机也伤他不了。一个弄巧成拙,反为邪法所伤。千万不可离开钱莱一步。”并未放在心上。及至在妖阵中冲突了两日,觉着双凶邪法虽强,不如火无害所说之甚,早就磨着钱莱,意欲二人合力,骤出不意,试他一下。钱莱素较谨慎,先不肯听。后见双凶追逐虽紧,对于三人似有顾忌。偶然被那怪手扫着一下,也只觉着身外宝光好似被什东西缠了一下,奋力一挣,便能脱身。由此起,自己虽然加了小心,敌人也似有什顾忌,尽管虚张声势,始终不曾上身。心想:“太乙青灵神光本是邪魔克星,也许双凶先前尝过味道,不敢冒失。”再经石完絮絮不休,持久无功,也想试它一下。总算二人不该吃那大亏。钱莱行事把稳,动手以前觉着火师兄得道千年,性如烈火,对于双凶尚有戒心,全仗玄功飞遁,避实击虚,不敢和他正面对拼,如何能够大意?同时又想到前在金石峡所得三才圈,也是一件降魔防身之宝,还有枯竹老仙所赐竹叶灵符,因有太乙青灵销防身,一直不曾用过。照枯竹老仙所说,此符虽是一片竹叶,每片均经他老人家祭炼一甲子以上,带在身旁,固可隐形防身,如遭强敌,想要反击,只照所传飞出手去,便能随着人的心意向敌进攻,对方多高法力,也是不死必伤,多少受一点害。否则便如影附形,决不退去。因其只用一次,敌人只一受伤,立即化去,或是飞走,因此不舍妄用。那三才清宁圈共是三个宝环,自己和石完一得天象,一得地灵,合用起来,威力更大。正和石完商议下手之法,便听火无害传声,令其随同去破邪法信号,这一来恰巧用上。

章狸又太凶横,瞥见冷光照眼,所发信号刚在邪烟封闭之中,未等飞走,便被敌人隔断破去,不禁大怒,犯了凶野之性,顿忘毛萧先前所说遇事把稳,不到强敌出现,万分紧急之时,不可施展全力,以防敌人看破虚实,有了防备,下手更难如愿的话。因愤两小欺人太甚,=声怒吼,本身往后微退,一片妖光,先将全身连那脚底妖云一齐护住,立由身上飞起一条暗紫色的人影,晃眼暴长,猛伸双手,朝钱、石二人扑去。二人先前因有各位师长同门警告,存有先人之见,又觉敌人邪法实非寻常,多少存有一点戒心。与双凶正面为敌尚是初次,瞥见冷光到处,敌人惊慌后退,大有手忙脚乱之势,心胆越壮。石完更是一上来便想双管齐下,不同钱莱如何,先把石火神雷冷不防给敌人一个重创,也未看清对方是否真败,扬手便是大团连珠雷火朝前打去。钱莱也想就势下手,左手神雷刚发出去,准备看清形势,相机行事。猛觉眼前一暗,一条黑影已当头压下。跟着宝光外面一紧,连挣两挣,不曾挣脱。二人因在太乙青灵神光笼罩之中,当时虽未中邪倒地,但是四外均被暗影裹住,休想移动。

钱莱累生修为,颇有经历。见石完仍由光中乱发神雷向外乱打,虽知神光护身暂时不曾受害,无奈四面裹紧,稍微疏忽,雷火又正向外连打,只要有丝毫空隙,难免不被邪法乘机侵入,立遭毒手。忙喝:“师弟你那雷火无用,防身要紧。”二人恰是不约而同,各将天环、地环放出,发出一青一黄两圈宝光,本意加上一层防备,免被邪法侵入。钱莱更因神光受制,又知此时各位师长均未回山,大援未到,全仗小弟兄三人扰乱妖阵,自己和石完如果被困,剩下火无害一人,应付更难。妖阵一经布成,更是大害。一时情急,便把始终不舍轻用的那片竹叶灵符往外打去。

那三才清宁圈乃前古奇珍,具有极大威力。二人自在金石峡到手之后,共只在初炼成时,和金、石、朱文三位师长试验过一次。仅知不是寻常,匆匆起身来此,从未用以对敌。这一出手,先是两圈其亮如电的宝光套向二人身上,晃眼透出光幢之外,立时发生威力:一个射出万道青芒,一个射出无量金星,都是由小而大,电也似急向外暴长。章狸因为恨极敌人,想把两小生魂摄去,明知太乙青灵神光最耗元气,仍然施展玄功变化,将独门邪法所炼三尸元神化为一条长大黑影,透身而出,猛朝敌人扑去。虽将那幢冷光抱住,无奈对方宝光神妙,无隙可乘,丝毫不能侵入。敌人石火神雷又由里面往外乱打。换了寻常左道中人,休说这类专制邪魔的神光,不能近身,单这石火神雷先就禁受不住。正打算拼耗真元,忍受神光侵烁,乘着雷火外射,宝光分合之间乘隙侵入。只要把这两个根骨深厚的生魂摄去,一任元气多么损耗也可补偿,并还可得到几件至宝奇珍,实是上算之事。正在强忍苦痛,暗中留意,用两条鬼手长影将冷光紧紧裹住,猛瞥见一青一黄两圈宝光由内透出。方觉宝光强烈,不是寻常,心微一动,说时迟,那时快,那天地两环宝光已带着万道毫光,无量星花透出冷光之外,突然暴长。看出威力甚大,料知不妙,忙即松手,已是无及。一任收势极快,因为先前压束太紧,仍被宝光猛力排荡了一下。如非应变机警,差一点连那两条鬼手影也被震碎。即便能够复原,本身真气经此一震,非受重伤不可。心方失惊,紧跟着又是一箭青荧荧的冷光由内飞出,形如一片竹叶,前头叶尖上精芒四射,细如牛毛,又劲又急。

章狸动作如电,先见形势不妙,早把本身元灵所化黑影飞回,与原身相合,遁出圈外。见那两圈宝光只一闪,便长大二三十丈方圆,悬向空中,四围妖光邪雾立被震散,空出大片地面。总算群邪妖徒见机得快,纷纷惊窜,不曾受伤,神情却甚狼狈。眼看快要布成妖阵,又被宝光冲破,还失去了十来面妖幡。再看敌人已在宝光之中飞身而起。心计白用,又多伤折,元气还有损耗,如何能不恨。正待行法还攻,那片形如竹叶的冷光又迎头飞来。看出有异,扬手一片紫光迎上前去。刚一出手,忽听毛萧疾呼:“章弟,此是枯竹老怪心灵相合之物,如何大意?”章狸闻言,暗骂自己糊涂。先见敌人防身法宝,便疑心是老怪物的传授。方才觉出冷焰侵入,威力甚强,敌人虽被困住,如不乘机侵入,早将生魂摄去,时候一久,不特元气损耗太甚,一个不巧,反为所伤。当时已经警觉,这青光形似竹叶,分明是老怪物元灵相合之宝,照例老怪物这几件奇怪东西一旦无心相遇,除却拼着受伤或是向其服低告饶,轻则如影附形,便用法宝将其击成粉碎,照样化生亿万,越来越多,永远随定自己,不见血光决不退去;重则休想保得整个身子。最厉害的是,整片还好,如若不知底细,妄想破去,一经击碎,为数越多,简直无法应付,就此服低,自然于心不甘;不舍掉一点精血,又无法破解。愧愤交集之下,呆得一呆,竹叶已被紫光斩为数片,但未消灭,晃眼宝光反到加强,飞舞而来。

章狸耳听同党又在连声警告说:“我们与老怪物无仇无怨,既将本命竹叶送人,必有渊源。已然引发,暂时只好照他平日信条容让一步,事后再去寻他理论不迟。现当要紧关头,何苦负气,多此纠缠?老怪物得道比我们年久,便让一步,也不为丢人。”章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最难惹的魔星暗助敌人,和他为难。一听同党传声警告,心虽不愤,无如对头法力之高,不可思议,有名难惹,再要为了一时不能忍气把魔星本人引来,更休想占得便宜。知道此宝虽是一片竹叶,神妙无穷,不用法宝抵御,非受伤不可;稍一抗拒,又是一触即碎,越变越多,却无法使其消灭。到了后来,化为一蓬寒星,追随全身,环攻不已,稍一疏忽,立为所乘。事在两难,只有早点打发,还可少吃好些苦头。正在满腹气愤,先用邪法防护,不令上身,也不以强力相抗,免其由少而多,更难抵敌。因不舍自残肢体,打算咬破舌尖,试上一下。

恰巧内一妖党陶泉法力较高,见三小纵横全阵,所向无敌,双凶那高法力竟奈何不得,双方相持了两日,同党妖徒不少伤亡,敌人毫发未伤,心中气愤。看出敌人动作如电,专一避重就轻,机警非常,知道明来决难如愿,故意杂在人丛之中,随同应敌,一味敷衍应付,不使本相外露。等到敌人对他轻视,然后突然发难,将三小弟兄除去一个,以显他的神通。这时正以全神贯注在三小身上,表面装作胆怯不敢上前,暗中准备停当,只一发现机会,立以全力进攻。事有凑巧。妖人为防敌人警觉,又长于隐形飞遁,始终遥望,相隔颇远,留心已久。先见三小弟兄互相招呼,时分时合。峨眉传声,外人虽听不出,却被看破,料知敌人必有巧计。正在假意观察,忽见三小弟兄相继往地底穿去,越知有心诱敌。果然转念之间,突然出现,将章狸传声信号破去。同时敌人那幢冷光也被邪法困住。陶泉比双凶还要阴险机智,深知太乙清灵神光,是枯竹老人曾用千年苦功,采取东方乙木精英与两间清灵之气所炼成的冷焰,威力绝大。章狸虽然恃强,勉强将其困住,但它专耗修道人的元气于不知不觉之间,时候一久,决难忍受。意欲当众逞能,以平双凶盛气。本想等到章狸欲罢不能之际,冷不防猛下毒手。忽见火无害刚把章狸信号收去,飞向空中,一见钱、石二人受困,突又回身飞来。情急救人,全神贯注在双凶三尸元神黑影之上,别的全未顾及,来势极猛。陶泉以为有机可乘,忙由斜刺里化为一溜碧光电射飞来,意欲迎头下手,骤出不意,将火无害用邪法擒住。目光到处,瞥见青、黄两道宝光由冷光中突然飞出,章狸立时松手后退,群邪妖徒纷纷惊窜。火无害也一声长啸,改进为退,同时扬手发出数十团太阳真火朝群邪打下,霹雳之声震得天摇地动,石破天惊,声势甚是惊人。陶泉见情形不妙,慌不迭抽身往旁遁走。百忙中没有看清,还有一片形如竹叶的青光同时飞出,正由章狸身前横飞过去。等到发现那片宝光被章狸所发紫光斩为四片,但未乘胜下手将其破去,反倒急收紫光飞身后退,急切问不知厉害,仍旧前飞,恰好撞上。

章狸正在举棋不定,见陶泉侧面飞来,挡向身前,正好拿他替死,故意拦住去路,往旁一偏。陶泉见那四片大小不等的青色奇光飞舞而来,已快上身,分明已看出来历,百忙中竟会不知顾忌,扬手一道叉形碧光,想要抵御。出手以后,才想起枯竹老人的禁条与此宝的妙用,心中一慌,急忙回收,两下已经接触,那四片青光立时粉碎,化为一蓬花雨当头罩下。陶泉索性施展全力抵御,以为也许暂时不致送命。无如上来不曾留意,突然警觉,心神慌乱,只顾收回飞叉逃避,忘了此宝威力神妙,除非真有极大法力,将其收去,再用本身真火,费上三四十日苦功将其消灭,任何邪法、异宝,只一接触,立生感应,如影附形。不将它击碎还好一些,击碎以后,便成了一蓬星花,最小的细如毫芒,中在人体,立时爆炸,冷焰寒光同时侵入骨髓,休想活命。这一情急心慌,章狸又是阴险凶残,巴不得有人替死,哪里还顾同党义气,见状大喜,不特没有相助,反而暗施邪法,挡住退路。陶泉惊慌逃窜中,猛觉身上一紧,知中同党暗算,凶多吉少。那一蓬青色星花也已打向身上,当时冷焰攻心,通体酥麻,情急暴怒,把心一横,勉强运用玄功,震破天灵,化为一溜绿光刺空飞走。章狸不料陶泉当机立断,见势不佳,元神立舍肉身破空遁去。为防万一,又把舌尖咬破,一片血光刚飞出去,陶泉元神已然遁走。残尸还未倒地,吃火无害一团真火由斜刺里飞来,震成粉碎。那大蓬星花,也随同陶泉惨死,一闪不见。章狸方在暗幸,想将所喷血光收回,以免损耗精气,吃火无害太阳真火猛击之下,已然震散,消灭无踪。再看那两圈宝光,敌人不知何故,得胜之后,便自收去,不曾再用。仍在冷光笼罩之下,满阵飞舞,专寻妖徒晦气。妖阵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妖幡、法物也损失大半,妖徒多半负伤甚重,即便将阵布成,灵效也减去大半。敌势越发猖狂。

章狸怒火烧心之下,忙向毛萧传声怒吼说:“我二人昔年何等威势,今被几个无名后辈杀得大败,本身虽未受伤,同党门人好些伤亡。再不施展杀手,抢点上风,日后有何颜面见人?你这老鬼如再怕事,我便要独行了。”双凶本是死党,同恶相济,狼狈为好,已有多年。所有邪法又须合力下手,分开便力弱。毛萧天生阴柔险诈,又多机智,平日虽然由他作主,有时遇事争执,章狸发了凶野之性,毛萧一味怀柔,多是退让。见他发怒,不便不从。正在婉言劝告,令其稍微把稳,莫中诱敌之计,以防万一仇敌事前有了戒备,将数百年苦功祭炼之宝失去,人还不免受伤,以后连想卷土重来都是无望。

两人正在争论,另一面的三小弟兄却在朝一妖党进攻。这妖人名叫反舌神君都涛,乃巨洪的师兄。因见巨洪师徒惨死,欲为报仇,本就待机欲发。火无害先见妖人装束与巨洪相同,因其不曾开口,只和李健隔着慧光,各用法宝、飞剑相持,先未在意。后来看出他与巨洪一党,本想除他,未得其便。恰巧章狸为破竹叶灵符喷出满口血光,知道东海双凶所炼邪法与众不同,最主要是那多年苦炼的本身真气,不特分合变化,由心运用,并还能发能收,具有极大凶威。一见大量喷出,看出便宜,忙将太阳真火连珠打去。郗涛本在留意火无害的行动,想要暗算,一见敌人飞身空中,目注前面,用太阳真火连珠乱打,相隔颇近。章狸连番受挫之余,已是咬牙切齿。郗涛暗忖:“仇敌功力甚深,凭我一人,也许此仇难报。看双凶对他如此痛恨,我如动手,必定相助夹攻。”念头一转,忙舍李健飞起。刚由囊中取出一双上带锯齿的金轮,扬手化为丈许大两圈相连而又可分可合的刀轮,便朝火无害飞去。

与此同时,钱莱、石完脱困之后,看出清宁圈的妙用,方欲就势杀敌。忽听暗中有一女子用本门传声说:“本宝天地人三环,你们初得到手,本就不宜分用。此时群邪尚未全到,内中不少能者,千万留意,最好暂时不用,以防双凶不甘惨败,在我们援兵未到以前激出事来,或是遇见得知此宝来历的妖人,将其乘隙夺去。”二人料是本门师长,忙即依言收起。正在阵中纵横冲突,忽见一老瘦妖人,舍了李健,暗用法宝想伤火无害。虽知火无害不会受伤,但那锯齿连环光甚强烈,虽有邪气,本质甚好,分明是一件奇珍异宝。钱莱首先看中,忙用传声告知火无害,说妖人此宝决非常物,可速合力将其收下才好。火无害闻声回顾,认出此是当年旁门中三件奇珍之一,不禁惊喜交集。忙喝:“二位师弟留意!此宝来历我所深知,除被套中,吃它一绞,全身化为肉泥而外,更有勾魂迷神妙用。你二人如非神光护身,早为所迷。我却不怕。此宝共有三件,原是前古奇珍,出世不久,便落在左道旁门手中。留传至今,不知怎会被这妖孽得去?将它收下,果然是好,只是事情也非容易。方才那一双宝环也许有用,等我将其隔断,你二人连用双环将其收下,方可成功。为防妖人收回,必须先将这厮除去,才免后患。还有双凶连遭失利,已然恨极,更须防他情急相拼,不可大意。”三人一面问答,人早合围而上。

郗涛身旁本有两件极厉害的奇珍,金轮发出以后,瞥见冷光飞来,将其敌住,三个仇敌各用真火神雷连珠乱打。暗骂:“小狗,我见你们滑溜太甚,先用此宝绊住你们,以便下那毒手,休要逞强行凶,且叫你们知我厉害!”心中又寻思:“此宝先后在旁门中七百余年,连经四个左道著名人物苦心祭炼,那具有锯齿的光轮只一凌空转动,敌人目光立被吸住,即便功力甚深,暂时不致迷倒,时候一久,终难支持。何况我身旁还有一件奇珍不曾应用,更有法宝防身,不畏雷火侵害,小狗连人带宝必落我手。”一心打着如意算盘。及见法宝飞起以后,尽管悬在空中,飙轮电驭,相对急转,放出鲜艳夺目的五色奇光,敌人竟如无觉,一面乱发雷火,一面又将飞剑、法宝放出,三下夹攻,自己另外两口飞剑竟非其敌。再看双凶本在追逐三小,随同飞舞猛扑,不知何故反倒停了下来。其实是双凶心中恨极,欲下杀手报仇泄恨,因见敌人隐现无常,比电还快,以前那样追逐只是徒劳,正在商议下手方法。章狸更因元气损耗太甚,动手以前意欲运用玄功稍微准备。尽管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敌人生吃下肚,暂时反倒放任,正是将发未发之际。

郗涛见状,自是出于意料。以为双凶素来阴险忌刻,故意要他好看。仇敌既未中邪昏迷,雷火又极猛烈,尤其那太阳神光线威力大得出奇,一任法宝防身,飞遁神速,一被打中,仍是难当。情急怒吼:“小贼休狂,我与你们拼了!”说罢,回手一拍腰问皮囊,立有一股形如匹练的光气,长虹飞舞,电射而出,已长了数十百丈,还未放完,待朝钱、石二人卷去。火无害先用太阳真火连珠乱打,打得郗涛左闪右避,手忙脚乱之际,忽见他双手齐扬,各发出一股其亮如电的红光,作十字形交叉向前。火无害刚将那一双连环锯轮隔断,口呼:“二位师弟快些下手,以防双凶赶来作梗。”话未说完,百丈长虹已由郗涛腰间激射出来,不禁惊奇。暗忖:“昔年旁门有名三宝,怎会有两件在这妖人手内?另外一件,如也为他所得,自己和钱、石二人虽然不怕,终是后患。双凶不久便要发难,时机瞬息,用什方法将其收去?”心念才动,还未想完,忽听空中连声娇叱,一幢彩云电射而下。还未到地,先是一蓬五色彩丝暴雨一般喷出,双轮立被裹住,不再转动。彩云立带双轮飞走,晃眼不见。刚看出那彩云是秦寒萼、司徒平所用的弥尘幡,心中大喜,同时又有四五道遁光电驶飞到。当头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少女,相貌与寒萼相仿,手挂一根玉尺,发出大量的光圈,电也似急,转动起无数光旋,朝下斜射。那形似匹练的妖光,本来还在向外抛射,已长有一二百丈,才一接触,便被那形似漩涡的光圈裹住,风车绞索一般,其疾如飞,晃眼之间,便如神龙吸水,将其收尽。郗涛出于意料,手忙脚乱,情知凶多吉少,惊惧忘魂中,见两件旁门至宝只一照面,先被那幢彩云将连环金轮收去。来势又似狂风之扫落叶,神速已极,人还未到,先发彩丝,将双轮制住,跟着彩云飞过,就势卷走,一瞥不见。妄想将所发妖光收回,再行逃走,连收两次,没有收回。觉那旋光威力绝大,再不见机,命必难保。一时情急发怒,厉声大喝:“毛、章二位道友,为何旁观不动?”一面飞身逃遁。就这微一停顿之间,猛觉身上一紧,精芒电旋,耀目难睁,全身已被旋光裹住,不禁大惊。刚猛烈一挣,跟着便觉周身奇痛,心神一昏,旋光连闪几闪,郗涛就此伏诛。

火无害等三人看出来人均是本门师长,方喊:“各位师伯师叔均在慧光之下,请往相见。”声才出口,那旁双凶瞥见敌人来了援兵,法宝威力不比寻常,章狸首先按捺不住怒火,不等与毛萧合力施为,首先飞身上前,待下毒手。忽听连声怒叱:“无知双身狗面妖孽,恶贯满盈,眼看灭亡,还敢逞强行凶!”同时迎面飞来一男一女,人还未到,一道青光,一道银光,已电掣飞来。章狸见那两道剑光宛如青虹电舞,银练横空,十分强烈。青光更具威力,认出是昔年长眉真人所用降魔奇珍紫郢、青索双剑之一。那银虹也是前古神物,与先前诸敌飞剑迥不相同。不敢大意,忙即迎敌。才一接触,彩云先把空中所悬光轮收去。跟着又一少女收了空中妖光,把郗涛除去。不禁又惊又怒。方喝:“老鬼如何坐视!”毛萧已经上前迎敌,吃青光分头挡住。双方一面存有戒心,一面不知对方来历,意欲看清形势下手,不敢骤然发难,各用飞剑、法宝先在空中相持起来。

三小弟兄见新来诸位师长所用法宝无不神妙,具有极大威力,正在欣慰,各发真火、神雷助威,忽听英琼传声说:“这几位师伯叔,多半由此路过,因愤群邪猖狂,又受妖人指点,就着过路之便给他们一点厉害,不能在此久留。你们仍照前言行事,非等你们师父赶来,不可冒失下手。”话未听完,那手持玉尺的青衣少女已朝慧光之中飞进。待不一会,突又飞起,传声疾呼:“二位师兄、师姊,是时候了,我们走吧。”说罢,一纵遁光,当先飞走。那迎敌双凶的少年男女,正是严人英和周轻云。本和双凶苦斗,闻言,轻云立用传声回答说:“双凶邪法厉害,不可轻敌。”同来还有几个少年男女,正助若兰等与为首七八个妖党对敌,闻声均答:“三位师兄、师姊只管放心。等到幻波池开府,你们事情也完,彼时再相见吧。”说时,双凶见群邪相继伤败,已有柏形见绌之势,同声怒吼:“小狗男女,叫你们知我二人厉害!”说罢,刚把身形一晃,待要施展邪法,猛下毒手,忽见对面少年大喝:“无耻妖孽,你看这是什么?”随说,把手一扬,眼前倏地一亮,突现出大片金光,光中一只大手,带着轰轰雷电之声飞起。

双凶恰正运用玄功,飞起两条紫阴阴的人影,待朝二人抓去,一见金光大手突然出现,看出了来历,心中一惊。当着群邪和一班妖徒,又不甘心示弱,各人把心一横,决计施展全力与敌一拼。刚同声怒吼迎上前去,待要迎敌,忽然觉出那大手只管飞舞变化,声势惊人,威力却不如意料之甚。倒是火无害等三小在旁看出便宜,各发神雷、真火,迎头乱打,比较要凶得多,隐遁又极神速,抓他不到。又因被困年久,好些顾忌,空自气愤,无可如何。略斗了一会,越看越觉那大手虚有其表,无什威力,又见对面两个敌人已然不见。方疑那是幻影,心中一动,金光一闪,连那大手也同时不见,才知上当。想起初上来时勉强迎敌,一味闪避,不敢相拼,胆怯情急,结果受人愚弄,是个幻影,恨到极处。一眼瞥见敌我双方恶斗方酣,因为群邪所用法宝、飞剑多半不如敌人,内有几个心深一点的,知道对方仗着慧光防护,有胜无败,再一假败诱敌,敌势越狂,只原有三四人仍仗慧光防御,不曾出斗,下余连同后来诸敌已乘胜追出,不禁暗喜,立运玄功变化,追扑过去。

这时,峨眉派众人全都占了上风。先见大手飞舞空中,金光闪闪,雷声隆隆,双凶一味闪避,各由手上发出两道暗紫色的光气,虽在随同应敌,那两条暗影只是随同飞舞进退,不敢近逼硬拼,分明落在下风。后来诸人又都下山不久,胆大好胜。先是李镇川、周云从、商风子三人由峨眉下山,结伴行道,在洞庭湖边,遇见戴湘因、余莹姑,互相谈起各位男女同门,以及紫云宫、幻波池与天外神山光明境之事。莹姑随说:“近在汉阳白龙庵听素因大师说起,幻波池日前正当多事之秋,不久后辈同门全要赶去,参与本派第二代弟子开府盛会。”湘因平日对于英琼最是敬爱,莹姑又和余英男、申若兰十分投机,上次峨眉开府,相聚没有多日便即分手,早就想念。商风子和七矮弟兄最是交厚,下山时金、石二人并还约他凑足七矮之数,一同行道。风子因为与云从是骨肉患难之交,不愿舍他而去,虽以婉言辞谢,禀明师长情愿留山苦炼,和云从共同进退,对于金、石诸人却有知己之感,不能去怀,一听金、石诸人也在幻波池,提议同往。莹姑笑说:“来时素因大师曾说我面有煞纹,如能等到幻波池开府再去,便可无事。随又笑说:‘定数如此,难于化解。现送你三丸灵药,如为邪法所伤,只消一丸,立可复原。此时幻波池正当多事之秋,能不去最好。’随又将我新得的两件法宝要去,用佛法重加禁制,然后发还,命我遇事留意。昨日路遇湘姊,谈起幻波池,本想前去,无如法力浅薄,不是妖人对手,迟疑未定。三位师兄如愿同往,奉陪就是。”商、李二人均说:“吉凶定数。本门弟子,听恩师口气,将来大小均有成就,决不至于中途伤折。再说同门有事,义无袖手,修道人也怕不了许多。”二女知道三人中,风子毅力坚定,向道心诚,上次开府,已然通行火宅严关,为了朋友义气,仍请留山修炼,用功越勤,大蒙师长和诸老前辈器重,格外加恩,得有两件至主。新近下山,路遇凌浑,镇川仗着以前相识,说自己半路出家,法力浅薄,目前群邪势盛,在外行道恐有疏失,求其相助。风子也代云从求恩。凌浑朝三人奖勉了几句,各赐了一道保命灵符。湘因听素因大师口气,莹姑此行虽有凶险,似无大害,并赐有三粒灵丹,可备缓急之用。大家又都年轻喜事,略一商议,便同起身。

五人全未去过依还岭,无意中绕行峰西,相隔约有百余里,忽见一道本门遁光由斜刺里飞来。迎上前一看,正是万珍,满脸悲愤之容。见面一谈,说起修道多年,入门最久,根骨禀赋虽不如人,本身法力和所用法宝、飞剑均非寻常,偏生近年走了晦运,到处吃亏。前日和双凶才一对面,便为红衣妖人所伤。幸蒙林寒、庄易用灵符救往岭西法台之上,虽保得性命,所中邪毒暂时尚难复原,为此气忿。仗着身旁防身法宝尚还神妙,更能相助飞行,想起附近不远有一女仙门下女弟子,彼此交厚,欲往求助。正说之间,忽见一幢彩云迎面飞降,正是秦寒萼、司徒平和万珍所寻好友郦芸。见面谈起,才知寒萼、司徒平前在依还岭忽然飞走,便是郦芸之师女仙商摸所为。因受好友宝相夫人重托,这日遥望依还岭上群邪大举来犯,寒萼、司徒平正同向前迎敌,看出不妙,忙发传声警告,令用弥尘幡绕路飞往相见。

万、李二女在场,商嫫虽也看见,但时机匆促,又以闭关多年,不与外人相见,郦芸恰又外出未归,不知万、李二女便是爱徒好友,不及往救。等寒萼飞到,郦芸也自回山,互相一谈,郦芸听说万、李二女已受伤中邪,被同门救往岭西法台之上,便向乃师说:“昔年偶往罗浮赏梅,为二妖人所困,眼看被擒受辱。身旁虽然带有信香可以求救,但因恩师正在本山崖壁之内入定,恰值要紧关头,稍微惊动,轻则前功尽弃,自己虽能免难,却累恩师功败垂成,至少多费两甲子的苦功,还有许多艰险凶危;重则由此走火人魔,在深达百丈的山腹之中坐僵,不知要经多少年才能脱难。师父平生只自己一个爱徒,最为袒护,向来不容外人欺侮。入定之前,曾说此次入定苦修,专为抵御魔劫,禁制重重,内外隔断,并不须人守候。但也不许弟子出山远游,由于师徒隔绝,恐弟子在外受人欺侮,难以往援之故。就这样,仍恐弟子静极思动,不耐寂寞,赐了一技信香,以防万一。师恩深厚,焉可误师父修为。有心自杀,又恐邪法厉害,被妖人把生魂摄去,受那惨祸。正在胆寒心悸,万珍忽然飞到,素昧平生,竟以全力相助。仗着法宝威力,先将邪法破去,脱去危机。和妖人苦斗了两日夜,双方相持不下。幸而郁芳蘅和妙一真人之女齐霞儿相继飞来,四人合力,才将妖人除去,永绝后患。以前曾和师父说过,时常感念,如今恩人有难,务望恩师看弟子分上,鼎力相助。”

商嫫先不知万珍便是爱徒好友,又见受伤之后,人已救走,不曾在意。闻言想起爱徒那年全仗万珍保住性命,连自己无形也得了她的好处,早想报德,立时应诺。因为昔年杀孽太重,已然发下誓愿,从此闭洞清修,除传授爱徒衣钵外,决不再开杀戒,也不与人来往,连峨眉开府那等盛会,并还接到请帖,均以飞书婉言辞谢,不曾前往。彼时爱徒为了一事耽搁在外,事后得知,后悔非常,常时絮聒,引为恨事。自己不久成道,以前性情孤傲,同道中无什往还。所居洞府,地势又极广大,更有秘径远通滇黔两省。爱徒功力尚差,人又极美,将来在外行道,难免不受妖邪侵害。难得有此渊源,意欲借此使其与峨眉诸女弟子结交,以为异日打算。便命郦芸随同司徒平、寒萼,拿了专一吸收邪毒的至宝蜗皇针和一片玉符,赶往相助。将人治愈以后,即须赶速回山,等待幻波池开府之时,再往相会,不许停留。还未起身,鬼仙玄殊仙子忽然飞到。

双方原是旧交至友,匆匆谈了几句,玄殊便对寒萼说:“金蝉、朱文、余英男三人,现在宝城山后除一著名妖邪,此时刚到,只等妖人伏诛,去=大害,立可赶回助战。东海双凶平日虽极凶横,但是天性多疑,对敌之际,首鼠两端,举棋不定。除十分拿稳,手到成功而外,只一发现对方不是易与,不到万不得已,或是万分情急,决不肯轻易发动全力。又因双凶当初结合甚奇,两个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的恶人,偏会十分投缘,多少年来同恶相济,从未离开。所炼邪法又是独门传授,从修炼起便是一路,成了一狼一狈,无论是何邪法异宝,都是同心合力,一同祭炼。双身教主之名,便由此而来。正想创立教宗横行之际,被长眉、极乐二位真人在东海打得大败,成了残废,并被仙法禁闭海底多年。新近遇救脱困;想起前仇,又受妖妇许飞娘蛊惑,大举来犯,连遭挫折,已生戒心。内中蓝敕令毛萧最是狡猾,必定预留退步,到了要紧关头,也许把多年形影不离的死党丢下,独自逃走。但他凶心不死,仇恨越深,此去必定卷土重来,或是另用阴谋暗算。双凶最厉害的邪法,均须二人合力,去掉一个,凶威便差得多。并还可以由他身上,把昔年纵横南极,为恶多年,后来因惧长眉真人威力,由此隐遁不再出世的一个著名凶孽引将出来,一齐除去。虽然毛萧再来之时,正当开启水宫宝库的要紧关头,但可就此除掉一个未来大害,形势虽较凶险,却甚值得。易静、李洪诸人又都回山,增加许多助力。只要小心谨慎,把握良机,算准下手时机,决可无虑。请转告幻波池诸位道友,留意戒备,事情已有解救,内中详情,暂时还难预告。”随又指点了一些机宜。

寒萼听出这鬼仙行辈颇高,人却十分谦和,谢了指教,便同飞来。万珍虽仗林寒用灵丹解救,并未复原。尤其周身酸痛,心头烦恶,连用遁光飞行,俱都勉强。良友相逢,又对她如此关切,自是欣慰。略谈几句,便由郦芸用蜗皇针把所中邪毒之气收去,将师赠玉符如法传授,令其挂向胸前,以防邪毒。莹姑见万珍神情萧索,面容悲愤,误认仍未复原。想起身旁灵丹共有三粒,自己和湘因各留一粒备用,尚多一粒,便取出来相赠。万珍见莹姑情意殷殷,随即服了下去。郦芸平日无什交游,早就听说峨眉门下女弟子甚多,全是仙根仙骨,美如天人,难得有此机会,喜出望外,仗着师父钟爱,正拼回来受责,随同前往,忽听乃师连声警告说:“此时万不可去,急速退回。否则平白受害,多生枝节,连幻波池开府均难参与。”不敢再抗,只得和万、秦诸人殷勤话别,恋恋而去。

寒萼原奉女仙之教,专收那形似连环齿轮之宝,到手以后,无须恋战,急速飞走。等到女仙重炼之后,将上面所附邪气除去,过了数日,再往依还岭,便可无害。并说:“此宝是因为长眉真人一句诺言,落在左道旁门手中已数百年,关系重大,谨防到手以前被别的妖邪乘隙夺去。下手时可仗弥尘幡护身,用所借法宝天蚕丝将其制住,再用峨眉分光捉影之法收去,随即遁走,越快越好,丝毫疏忽不得。如有妖人追来,自有别的同门对敌,不可回顾。”寒萼知此宝乃前古奇珍,三次峨眉斗剑尚有大用,关系重要。和万珍等见面,略一商谈,决计夫妻二人自作一路,专办此事。仗着弥尘幡飞遁神速,特意绕道先行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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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九回毒气落红沙百丈祥辉援道侣灯花兜率火千重霞雨戮凶顽

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九回毒气落红沙百丈祥辉援道侣灯花兜率火千重霞雨戮凶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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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一九回毒气落红沙百丈祥辉援道侣灯花兜率火千重霞雨戮凶顽

万珍等刚要飞走,又听破空之声,三道遁光合成一起,凌空急驰。本由岭西一带飞过,相隔颇远,中途停了一停。似因发现前面烟光万丈,上与天接,依还岭上空光影闪变,方圆数百里内,连山石林木均幻成了异彩,敌我双方争斗猛烈,忽然掉头,待往岭上飞来。众人看出同门中的能手,忙即迎上。见面一看,竟是秦紫苓、严人英、周轻云三人,不禁大喜。正要叙阔,紫苓已先开口说道:“我三人此时身有要事,须往青螺峪一行,时机紧急。方才由此经过,发现群邪来犯,声势浩大,无如此行关系重要,又知癞姑、英琼功力日高,英琼已将定珠炼成第二元神身外化身,形势虽险,终可无害,本不打算参与,已快飞过。忽遇白发龙女崔老前辈与女仙姜雪君由海外飞回,匆匆指点几句,令我三人往收一件流落旁门中的前古奇珍,此事无多停留。诸位面上多带煞气,到后最好仗着李师妹的慧光护身,方可万全。”众人会合以后,原是一面说话,一面朝前急飞。万珍闻言,因见这班男女同门全是后进,如今功力俱比她高,心中惭愧,想起先前受伤之事,对于群邪越发痛恨。紫苓等三人尚有急事,匆匆商议,分头下手,也未多言。本来还想双凶厉害,存有戒心。及至飞到依还岭上,先是寒萼、司徒平驾着一幢彩云,当先飞到,骤出不意,照着女仙商嫫所传,收了妖人法宝,立即遁走。同时紫苓也将那形似百丈匹练之宝,用璇光尺收去,除了妖人,更不恋战,匆匆飞入慧光之内,和英琼谈了几句,便已飞走。人英、轻云和双凶略微相持,等秦氏姊妹收了妖人法宝,便由人英取出姜雪君所赠灵符,幻化一只金光闪闪、雷电交呜的大手将双凶挡住,就势抽身追上紫苓,一同飞去。

众人除商风子,惟恐周云从法力太差,不令走出慧光而外,余人本助申若兰等男女同门与群邪相持,一见敌人邪法不如意料之甚,自己这面连番得利,未免把事看易。双凶和金光大手对敌,又颇相形见绌。群邪再一故作不支,且战且退,内有敌人又是真败,再见火无害等三小满阵飞舞,乱发神雷、真火,所到之处,打得众妖徒残魂断烟,纷纷惊窜,所向无敌。妖阵已被冲得支离破碎,不能成形,不禁心雄胆壮起来。新来诸人固是启了轻敌之念,连申若兰等原有诸人,也觉双凶妖法固非寻常,凭自己的功力和所用法宝,尚能抵御,决不至于轻易受伤。此时群邪纷纷败退,众人以为双凶已被大手挡住,无暇分身,正好下手,就势除去两个。内中李健、林秋水首先飞出圈外,恰巧内一麻面妖人连日向众辱骂,神态丑恶,邪法却不甚高,先没料到敌人忽然穷追不舍,因所用法宝刚被商风子破去,心中一慌,纵身飞逃,吃林秋水身剑合一,追上前去。妖人回顾商风子已被同党截住,心方略定,略一停顿,不曾留意,一道剑光,突由侧面飞来,已快上身,才行警觉,看出林秋水在敌人中法力较差,怒喝:“鼠辈也敢欺人!”忙即返身回斗。妖人起初因见敌人所用法宝威力太强,尤其是那慧光神妙,不可思议,任何邪法异宝只一挨近,多半消灭。身旁所带法宝、飞剑已失去了好几件,惟恐再发出去,又为敌人所毁,不敢轻出,欲发又止,专在一旁辱骂助威。及见对方身剑合一穷追过来,急怒交加之下,两肩一摇,立有九股黑烟各带着一根妖钉飞起,意欲冷不防致敌死命。李健与群邪斗了两日夜,看出敌人狡诈,专一避重就轻。双方隔着慧光,各用飞剑、法宝相持恶斗。李健知道自己这面虽立不败之地,想将群邪除去,也极艰难,早就打好主意,把两件具有极大威力的法宝暂不使用,准备到了时机,突然发难。这次飞出,本意就想把这麻面妖人除去。见其回身迎敌,正合心意,扬手便是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将妖人罩住。旁边余莹姑、李镇川见众同门相继出战,也跟踪追了出来,各指飞剑、法宝往上一围。妖人瞥见金光罩体,看出初对敌时,那面威力最大的宝镜突又出现,大惊欲逃,已是无及,在四人合力夹攻之下,连人带妖钉全数消灭。

这时群邪除双凶师徒和为首六七人外,人数尚多。众人在慧光下应敌,眼看火无害等三小纵横飞舞,冲荡妖阵之中,大显威风。自己还是师长,寸功未立,还未敢离开慧光一步。均觉气闷,有两人一开张,都想就着双凶无力旁顾之际,先把妖党杀上几个,以消连日辱骂的恶气。除周云从初来胆小,守着风子之诫不敢妄动,申若兰飞起较迟,被英琼强行止住,袁星也不敢违命而外,全都纷纷飞出。英琼见状,正在担心,一面传声劝阻,一面准备救护时,猛瞥见空中金光一闪,大手不见,暗道不好,方喝:“双凶邪法厉害,可速退回!”话未说完,李镇川、林秋水先吃章狸电也似急突然飞到,扬手一股暗紫色光华打向身上,当时倒地。眼看二人元神离身飞起,快被妖人摄去,忙即抢前救护,前面金霞突然涌现,一闪不见,二人也已失踪。英琼人随心动,也已赶到。章狸用那邪法将人迷倒,正下毒手,瞥见金霞一闪,料和初来时一样,敌人又被同党救走。一声怒啸,那条暗影立时暴长,满拟受伤的人逃走不远,正待行使邪法展布开来,只稍发生感应仍可擒回,或将生魂收去。心念才动,猛觉眼前一亮,前面那团慧光突然迎面飞来。双凶俱都多疑,因英琼从未现身,又觉出那团慧光威力绝大,误以为敌人主脑忽然出手,心中一惊,忙即往后闪避。

李英琼见受伤同门已被庄易救走,方想:“大方真人灵符固是神妙无穷,林、庄二位师兄应变也真机警。双凶邪法何等神速厉害,竟能在万分危急之中把人抢了就走。”猛瞥见余莹姑同了商风子也为毛萧所伤,中邪昏倒,不禁大惊,一纵慧光,忙即赶去。毛萧最是诡诈凶狠,早就断定敌人方面暗中伏有能手,专一救护受伤的人,未下手以前,先用邪法暗中准备,眼看成功。火无害在旁看出危机,忙以全力抢前救护,双手扬处,两股太阳真火宛如两条火龙飞瀑,带着轰轰发发之声,猛朝毛萧射去。毛萧正下毒手抓人,一见真火来势如此猛恶,也甚心惊,忙由手上发出大股暗紫色光气朝前抵御,同时行法摄取生魂时,就这略一停顿之间,慧光已经飞到,邪法禁制立被二人先后冲破。庄易仗着法宝护身,隐形接应,刚把李、林二人救走,莹姑、风子又都中邪倒地,忙即回援。英琼恰将邪法冲破,庄易所发灵符立生灵效,一片金霞闪过,护了二人往法台上飞去。因见众同门纷纷出斗,双凶自身应战之外,又由身上飞出两条长大人影,手中所发紫色烟光触着就倒,英琼救人心急,又离开了本位,忙即传声疾呼:“李师姊可速回去,邪法厉害。诸位同门千万不可轻敌,离开原处。”

万珍先听紫苓行时婉劝,虽不甘心示弱,但离英琼甚近,留有退步。及见慧光飞出,庄易又在大声疾呼,意似一离慧光之外,必为妖邪所伤,想起前仇,本就气愤,无如双凶邪法实在厉害,除有限几人能仗法宝暂时抵御外,余者均非其敌。本不打算负气,正往回飞,想与英琼会合。不料双凶门下两个得力妖徒仗着机警灵巧,每遇真火、神雷打到以前,总是抢先逃避,一直不曾受伤。又恐取巧太甚,事完之后双凶责罚,难于禁受,意欲立点功劳,早在暗中留意,相机下手。及见敌人只一倒地,必有金霞涌起,将人救走,知道双凶淫凶好色,如能擒到一个美女,回去必能讨好。因万珍貌美,相隔又近,便以全神贯注,自恃飞遁神速,打算觑准双凶动作,只等妖光飞出,人一中邪,便双双抢上前去,在金霞发动以前把人抢走。不料恶贯满盈,死星照命。钱莱、石完早看出这两个妖徒机警刁猾,邪法较高,几次想要伤他,均未如愿。乘着章狸舍了英琼追来之际,故意遁入地内,悄悄掩往二妖徒身后,冷不防突然飞出。本来手到成功,也是石完心急,见二妖徒目注侧面,时进时退,不知怀有诡计,想暗算万珍,恐其又和以前一样逃走,不等钱莱发动,扬手便是一神雷。妖徒见钱、石二人遁入地内,早就防他们突出伤人,耳目又最灵敏,银光稍微一现,神雷还未爆炸,先已警觉。如在平时,也还不致遭殃,因那雷火发自身后,妖徒飞遁极快,目光又正注向前面,心中一慌,立时往前遁去。事有凑巧,万珍此时正和一红脸妖人对敌,所遇恰是妖党中的能手,法宝甚多,层出不穷。万珍偶然疏忽,左腿上竟中了一妖针,当时半身酸麻,热痛如焚。如非功力较深,忙将气穴闭住,几乎昏倒。幸而李健用宝镜赶来接应,胸前玉符又生灵效,才得无事。急怒交加,待往回飞,瞥见一妖徒由身旁飞来,不由气往上撞,扬手发出青、红、白三色奇光,电旋星飞,将二妖徒迎头裹住。跟着又一太乙神雷,当时把二妖徒凶魂震散。钱莱、石完同时追到,因愤妖徒可恶,顿忘英琼之戒,太乙神光再往上一罩,当时消灭。

双凶正赶过来;见状大怒,同施邪法,猛下毒手。钱、石二人已被暗影罩住,总算防身法宝神妙,先前双方都曾吃过苦头,双凶不曾紧逼,二人也便遁走。万珍本难活命,仗着胸前佩有女仙所赠玉符;章狸见他貌美,又想生擒,未下毒手杀害。万珍瞥见双凶飞来,全身已在暗影笼罩之下,一股暗紫色的光气迎头射到,虽有法宝防身,兀自觉得周身冷战,神志欲昏,急忙镇摄心神,待要逃遁。庄易在旁本代她捏着一把冷汗,一见人被妖光邪气射中,以为人必昏倒,为防有失,立将灵符抢先发动,一片金霞闪过,护了万珍便往法台飞去。双凶因见那片金霞十分神妙,不论何时何地,敌人只一受伤中邪,立即出现,便将人救走,妙在一闪不见,看不出来踪去迹,早已留心。万珍就此遁走,也可无事,只因逃时瞥见眼前金霞一闪,人便凌空飞起,知是庄易所为,忙喊:“庄师弟,我受伤不重,并未中邪。”急切间未用传声发话,这一开口,立被双凶听去,想起后来两起敌人均由西方飞来,料知岭西还有强敌埋伏接应,立即随声赶去。万珍也已落在法台之上,总算仙法神妙,先到一步。林寒早有准备,忙将法台上的旗门转动。

双凶为仙法所迷,急切间看不出法台所在,断定敌人必在当地一带藏伏,正用邪法试探,四面攻打,眼看形势危急,忽听依还岭上群邪妖徒纷纷呼啸求救。双凶回头一看,原来英琼救人心切,将慧光飞出接应,众同门便入了危境。及听庄易连声警告,才想起不能离开原地,刚把慧光飞回原处,便见万珍受伤遁走,双凶跟踪追去。随听林寒告急,不禁激怒。暗忖:“林寒主持法台,关系重要,又有好些受伤同门在彼,如被识破,凶多吉少。何不乘着双凶离开以前,先将这些妖党消灭几个,并引双凶回援,免得林寒受害。”心念才动,忽听破空之声,二三十道妖光正由东南两面破空冲云而来。暗忖:“妖党相继赶到,敌势越盛,不乘双凶离山之际除他几个,等待何时?”英琼身外化身与本身灵感相应,动念即知。主意打定,原身便由幻波池中飞出。这时方英、元皓已早飞回,英琼命其代为留守,带着一朵兜率火待命行事,亲自出战。一面仍用身外化身护住众人,以防万一。

后来群邪刚与众妖党妖徒会合,谈起前事。内有几个最凶横的,见敌人同立慧光之下,各自指挥飞剑、法宝向同党还攻,先立有胜无败之地,已是有气。双凶走后,火无害等三小弟兄越发逞能,各用真火、神雷、飞剑、法宝满阵飞舞乱打,此去彼来,出没无常。打得众妖徒残魂四飞,东逃西散,叫苦连天,无计可施。所有布阵的妖幡、法物已被毁去多半,所剩无几。虽有几个法力高强的同党,因为这三个小敌人机警灵巧,各有专长,专一扫荡妖阵,乘隙伤人,不与正面为敌。而那太阳真火、青灵神光又全是邪魔克星,自身尚须随时戒备才免受伤,如何能与为敌?再问双凶何往?说是一到依还岭,便看出对方尚有能手暗中主持,意欲查明虚实再下毒手,以致未照预计行事,现往岭西追敌,也许发现敌人首脑在彼主持,欲往查看。

新来妖党闻言,除有几个不愤双凶强做,闻言暗中快意而外,下余多受妖妇许飞娘蛊惑而来,全都激怒。正指众人厉声辱骂,意欲激令出斗,忽听一声清叱,一道紫虹由幻波池中电掣飞出。中一白衣少女,人既美秀绝伦,所用飞剑光华又极精纯,与对面敌人所用迥不相同。众妖党均非无名之辈,早就听说峨眉三英的威名,见敌人这等装束,剑光又是紫色,初出现时,宛如一条紫色晶虹,并不十分强烈,精芒内敛,真气如龙,正与传说中的紫郢剑相似,同声大喝:“贱婢何人?通名受死!”各指妖光,蜂拥而上。哪知来人理也未理,先往慧光之下飞去,飞行绝快,带人连剑,穿行妖光邪雾之中,若无其事。众妖人多半隔着慧光与若兰等苦斗。另有二三十个恨极三小弟兄,虽然捞摸不着,仍在追逐不舍。依还岭又成了一片光山火海,光焰万丈,邪雾蒸腾,比起先前声势更显惊人。少女紫光所到处,竟如无人之境,晃眼便与慧光中敌人之一会合。众妖人正在怒声喝骂,紫虹突然暴长,电也似急由慧光中直射出来。先朝空中飞舞的那些法宝、飞剑只一绞,当时破去好些,化为满天星雨,五光十色,四下飞舞,转眼消灭。众妖人看出厉害,不禁大惊。内中几个邪法较高的,看出敌人身剑合一,人在剑光之中,忙即迎头上前,英琼此来,原因这伙妖党全是极恶穷凶,先前又听秦紫苓劝说,觉着妖党太多,打着除一个是一个的主意,故意先往慧光之下转了一转,暗命众人各将飞剑、法宝暂时回收,等到群邪行法进逼,冷不防身剑合一,化为一道数十丈长的紫虹横扫上去,将空中妖光消灭了大半。看出迎面十几个来敌均擅玄功变化,不是当时可以收功,一任喝骂也不理睬,一面运用仙剑满阵飞舞,一面把太乙神雷向外乱打。英琼近来功力大进,所发神雷威力自然更大,本身法力又高,身剑合一以后,任何邪法异宝均难侵害,又不与群邪正面对敌,有如神龙闹海,飞腾往来于千重焰光之中,飘忽若电。太乙神雷再发之不已,看去又似一条大火龙。法力稍差的妖党,稍一逃遁无及,立被紫光扫中,斩为两段。再吃雷火金光往上一围,多半连元神也保不住,便被消灭。

火无害等三小弟兄见英琼亲身出战,精神大振,备以全力助威,飞舞越急。慧光下面诸人见此情势,双凶又不在场,纷纷出动。众妖党见此威势,也都厉声咒骂,暴跳如雷,各以全力施展邪法、异宝,抵御还攻。一二百道各色剑光、宝光满空交织,飞舞恶斗,加上双方所发的真火、神雷、妖烟邪雾,整座依还岭全被笼罩,远方看去已看不出一点山形,英琼见自己这面只有限几人占有上风,后来这些妖党大有能者,如非暗中留意,随时应援,仗着身剑合一,来去如电,不与为首诸邪正面相对,免去彼此相持,专攻敌人的短处,防护机警,那几个法力稍差的同门直非受伤不可。又料双凶必要回援,正用传声暗告众人:“适可而止,速回原处等候,以免双凶突然赶回,应援稍迟,又为所伤。”忽见妖党中有三人相貌诡异,与众不同,各穿着一身上有龟甲的鱼皮短装,飞舞起来宛如三团碧火,前所未见。料知邪法厉害,将要发动。正在戒备,打算另用法宝除此三敌,回顾众同门听了招呼,几个不甚贪功的已先飞回,只石奇、赵燕儿、廉红药、木鸡四人未退。方想传声催其速回,那三妖人自从脱去道装,现出贴身鱼鳞怪衣以后,已化为二团碧火相继飞来。英琼正待一试对方强弱,内中一团忽似流星电射,直朝石、赵二人射去。

石、赵二人自从移居岷山,苦炼数年,功力大进,又各得了两件仙府奇珍。除赵燕儿误入幻波池,吃过一次亏外,在外行道,极少挫败,因此胆子越大。先听英琼传声,本想飞回,无奈敌人正是那红脸妖道,邪法甚高,正在相持不下。石奇因妖道恶骂所激,立意除他。廉红药也因那红脸妖道连日辱骂,心中愤恨,想趁双凶未回以前,除此一害,便传声请石、赵二人少停,等将对面敌人除去,立用修罗刀夹攻助战。二人刚一答应,不料一团碧火,中间一个周身发光的怪人,由斜刺里急飞而来,还未近前,光中忽射出数十百股绿气,激如乱箭。石奇相隔最近,首先闻到一股奇腥,当时昏倒。燕儿见石奇倒地,明知危机一发,已然拼命抢护,打算将人救走。一纵遁光,刚抢上前,那暴雨一般的绿气,已迎头射到。眼看不能免祸,忽听连声清叱,先是一道紫虹电驰飞来,将绿气隔断,两下里相差也只瞬息之间。英琼抢护稍迟,那红脸妖人又因来人是个著名妖孽,凶毒无比,平日还好,对敌之际,只把道装脱去,现出那一身鱼鳞短装,立现本相,专一吸收道家元神,并还不论敌我,只要被邪气射中,昏迷倒地,立将生魂摄去。红脸妖人见状,自知不妙,惟恐波及,首先遁走。虽将石奇迷倒,因见燕儿上前抢救,以为现成之物,打算双管齐下,缓得一缓。英琼瞥见石、赵二人形势危急,不顾迎敌另两个身发碧光的妖人,忙即回救,恰巧抢在头里。

燕儿刚把石奇抢到手内,下余两团碧光已相继追来。英琼看出厉害,正将慧光加大上前接应,廉红药、木鸡已各指飞剑、修罗刀赶将过来。同时三小弟兄也各发真火、神雷,由旁赶到。才一照面,便用太乙青灵销先将四人罩住。随听火无害大声疾呼:“李师伯,此是西海落魂岛上三个著名妖孽,然已伏诛多年,不知怎会被他们逃出残魂,炼成形体,又来害人。此是修道人的大害,李师伯最好将其除去。”话未说完,英琼百忙中已看出在场群邪自从这三个周身发光的妖孽一出现,全都纷纷逃避,遁向一旁遥观,当时空出了大片地面,并无一人上前。而那三个发光怪人,竟比道装未脱,初对敌时动作还要神速,两个向自己夹攻,另一个便朝红药、木鸡扑去。如非那二十七口修罗刀挡了一挡,钱莱又恰好赶到,用太乙青灵铠忙将四人护住,几遭毒手。这等神速之势,从所未见。紫郢仙剑何等威力,急切间竟挡他不住,不禁又惊又怒。再听火无害这等说法,正想施展全力,将其除去,同时又听癞姑传声警告说:“落魂岛三凶居然炼成形体出世,如不就势除去,害人更多。已命方英、元皓带了兜率火出战,此是遮掩敌人耳目,仍望琼妹全力应付。如果不济,不妨把你兜率火尽量发出,即便为此激怒双凶,引发阴火,毁损灵景,为了除此三个大害,也说不得了。”英琼本就想用兜率火除此三害,闻言还未回答,两股青荧荧的冷光,已由幻波池急飞而来。

那三个妖党也是该当数尽。一见连下两次毒手均未成功,又见众妖党畏惧他们的凶威,纷纷逃避,连想混水捞鱼,照着以往恶行,乘着对敌,把同党生魂吸收几个都是无望,越发暴怒,全神贯注在李英琼身上,没有留意身后。兜率火乃天府灵焰,本极神妙,英琼又以全力主持,威力自然更大。三妖孽均是凶魂炼成,长于玄功变化,只要事前稍微警觉,还不至于全数灭亡。只因凶横太甚,平日笑里藏刀,只一反脸,或当遇见强敌,现出原形之际,便不同亲疏,一体残杀。昔年为正教中请长老环攻围困之际,因为元气损耗太甚,情急之下,连门下七八十个男女妖徒的生魂均被强行吸了去。末了虽然伏诛,为诸长老所杀,仗着阴险狡诈,事前留有好些退路,虽在正派群仙合围之下,将所炼三尸元神震成粉碎,仍逃走了一些残魂余气,遁入海心深处,潜伏在预备的妖窟之内,苦炼数百年,重又出世。近受妖妇蛊惑,专为夺取毒龙丸而来。左道妖邪中,只双凶和轩辕老怪有限数人与之交厚,昔年约定,遇事互助,各不相犯。余者谁都怕他们,不敢招惹。双凶方才原因形势不妙,用信号将他们催来。在场群邪识与不识,全都畏他们凶毒,惟恐无意之中被其顺便残杀,尽管同是双凶一党,比对敌人更加戒备。分明见敌人由池中飞出,向其身后掩到,那朵紫色火焰,与传说中专制邪魔的佛家心灯所发灯花好些相似,威力大得出奇,内有一些先来的又曾尝过味道,也不予警告。平日相见,固是兢兢业业,如对毒蛇猛兽,稍微疏忽,便受其害;如与疏远,见即隐避,一个不巧,被其看破,祸发更快,只要能补益他的元神,多么残忍的事都做得出来。法力虽还不如昔年纵横西昆仑的血神子郑隐,残酷无情只有过之。血神子虽然凶横,对于同党门人,还不肯无故残害。这三个妖孽,却是不问亲疏远近,毫无情义可言。所以群邪见其现出那一身碧光闪闪的鱼鳞怪衣,仍是昔年故态,全都胆寒,不特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反在暗中埋怨双凶:“未来以前,那等骄狂。便看出敌势太强,当时不胜,退将回去,日后再打主意,也犯不着把这类凶人引来,使得大家不问成败,早晚均受其害。”都巴不得敌人能将妖孽除去,或使惨败,将其所炼元神击散,挫其凶焰,免再害人。群邪差不多一样心思,谁也不肯发话警告。

那朵兜率火未发难时,光仅如豆。方、元二人又受癞姑指教,此来用意只想借此示威,使群邪眼见兜率火两次均由他中飞出,显得仙府之中尚有高明人物坐镇,引起双凶疑忌,不敢冒失发难。所以各仗一枝太乙青灵箭与英琼三面合围,免被残魂遁走,二次重炼,又出害人。一上来便各往两旁分开,并不上前,只由那点兜率火朝三妖孽身后飞去,故此一无警觉。那兜率火日前已被英琼炼成本命元神,与定珠慧光有异曲同工之妙,威力能大能小,三妖孽如何能当。又见敌人根骨之佳,从来未有,另外四人已被那幢冷光救人慧光之内,无法再下毒手。又是痛恨,又是贪婪,同声怒吼,意欲得而甘心。来势万分猛急,本就全神贯注前面,没防到祸星来自身后,大劫临头,万无幸免。英琼再一诱敌,装作自保,把剑光突然缩成丈许长短。三妖孽恐其遁入慧光之中,又成徒劳,明知仙剑威力不是寻常,仍然妄想将人困住,只要对方人和剑光稍现空隙,空可成功。正拼元气损耗,擒到敌人再行补偿,一同包围上去,猛瞥见慧光下面飞出一个俊美少年,手持一镜,镜上发出数十百丈一股金光雷火,迎面射到。先前逃回去的另一少女,又将修罗刀化为二十七道寒碧光华飞舞而来。这两件法宝均是妖邪对头克星,又有慧光防身,先立不败之地,无法回手加害。更恐英琼就势遁走。急怒交加之下,心神又是一分。百忙中正待分头抵御,猛觉后心一凉,似有一股极奇怪的冷气,由身后猛袭过来。心方一惊,随听叭的一声,极清脆的爆音过处,连念头都不容转,内中只有一人怒吼得半声,兜率火已经近身爆炸,一时紫焰横飞,百丈星花宛如正月里的花炮,突然爆炸。满空花雨缤纷中,三妖孽全被震成粉碎,化为万缕残烟,四下激射。刚吃满空紫色星花往上一围,方、元二人太乙青灵箭的两道青色冷光,也电驰飞来,猛然伸长数十丈,神龙交尾,围绕上去。李健手中宝镜所发雷火金光,连同廉红药的二十七口修罗刀还未飞到,残魂已早消灭。

群邪见此情势,全都又惊又怒。敌人如此厉害,三妖孽已死,再不动手,双凶回来,未免难堪。只得硬着头皮,同声怒吼,蜂拥而上。钱莱、石完二人刚把石奇护送到了慧光之下,便听庄易传声说:“方才因为双凶攻打法台,欲助林寒暗中防御,不及来此接应,几乎误事。现将石师兄交我带走。双凶不久即回,千万留意。”说罢,金霞一闪,石奇立被接走。钱、石二人正往外飞,瞥见英琼把三个满身碧光的妖孽除去,群邪重又夹攻而来。一声招呼,联合火无害,仍用前法冲荡妖阵。打得正急,英琼回顾双凶已往回赶,忙说:“双凶已被激怒,务要留意,我回去了。”说罢,同了方、元二人,刚往幻波池中飞回,双凶已经赶到。

双凶见最厉害的三个妖孽竟为一朵灯花所杀,形神皆灭,越发惊疑。那紫色灯花第二次出现,威力更大,便非佛家心灯,也是威力相等之宝。否则,这三个妖党何等神通,怎会晃眼被敌人全数消灭,连残魂也未逃走一个?敌人得胜之后,又全退入慧光之下,以守为攻。除却三个小敌人,无一出战,连那形似李英琼的少女也全退去。怎么想也想不出敌人是何用意。如其自知不是敌手,意欲退守待援,固不应随时挑战,伤害同党妖徒,越来越凶;如有能人主持,别的不说,单那紫色灯花便具极大威力,只消大量发出,纵不一定能伤自己,这班同党门人必定伤亡殆尽,不逃必死,何以如此矜持不肯轻发?还有先前收去两件旁门奇珍的几个少年男女,功力法宝均比对面敌人要高得多,何以得手即走,不往幻波池飞回?方才曾由冷光中飞出的两环宝光,也是前古奇珍,章狸还几为所伤,也只现了一现,不见再用。紫色灯花两次均由池中飞出,其中只有先后两三个敌人是往池中退回,并无败意。互相计议,均不知敌人真意所在。均料敌人事前算出自己要带同党大举来犯,戒备甚严,并有能手分头主持,设此疑兵。除了幻波池外,又在西面几座山峰设下许多埋伏,暗中有人主持接应。不是想等大援到来再以全力还攻,想把自己这面一网来打尽,便是深知阴火厉害,如用形似灯花之宝将阴火击散,恐其四下飞扬,化为寒毒之气,误伤生灵,流毒人间。于是设下巧计,一面扰乱阵法,一面挑战诱敌,等到阴火发出,突然收去,再以全力回攻。双凶盘算至再,本来还想暂时慎重。后见众妖徒已被敌人先后除去了十来个,如非元神应敌,直非全数消灭不可,就这样,保得原形不曾受伤的,也只有十之二三。同来妖党,伤亡更多。实在恶气难消,丢人太甚。章狸更是怒发如狂,逼着毛萧同下毒手,试拼一下再说。

毛萧见敌人凭着慧光掩护,对敌时一人不出,法宝、飞剑已极神妙,加上十余人的太乙神雷连珠乱打。自己的同党人人愤极,不出手又气不过,出手又无可如何。先还想人多势众,即便那团慧光不能攻破,仗着邪法异宝之力,把敌人飞剑法宝强行收去几件,也可泄恨。谁知敌人机警万分,中有三数人所用法宝均具极大威力。那二十七口修罗刀更是克星,出手尤为狡猾,轻易不用。同党稍一不敌,一个抢前救护,一个便将修罗刀化为一蓬刀雨,电射飞出。敌人法宝、飞剑一件也未到手,自己的同党反有伤亡,还失了好些法宝。尽管急怒交加,厉声咒骂,暴跳如狂,丝毫奈何不得。那三个小敌人依旧飞舞冲突于全阵之中,乱发真火、神雷,所到之处,烈焰如潮,雷火星飞,打得众妖徒亡魂丧胆,纷纷呼啸惊窜,逃得稍慢,立受重伤。因吃苦太多,越来越害怕,成了望影而逃,避祸心切,已不再顾师门严罚。敌人更是刁钻灵巧,一面扫荡全阵,遇见机会便朝众妖人猛发雷火暗算。自己这面简直狼狈已极。章狸又是怒不可遏,再不依他,就许单独出手,甚或为此反目。但一想到昔年仇敌长眉真人的预言,以及数百年来禁闭海底所受苦难,惟恐敌人真有必胜之道,此举全是诱敌。万一所料不差,将那两件仗以报仇的性命相连之宝为敌所破,不特前功尽弃,仇报不成,还有灭亡之忧。同党章狸昔年仗自己卵翼扶持,才有今日。因为自己一向阴柔,觉着所炼邪法非他相助不可,分则两败俱伤,一味容忍,以致日渐跋扈,遇事专横,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此时连遭挫折,怒火烧心。已不再计利害,只一违抗,更易债事。毛萧想了又想,把心一横,决计暂时曲从。真要到了危机一发之间,为了保全自己,说不得只好弃之而去。好在留有退路,脱身终可办到。便和章狸说:“并非不肯出手,只因事大可疑,万一中人诡计,岂非不值?你既非此不可,莫如先用玄功变化把我二人三尸元神飞起,先把三个小贼除去一两个。等到追逼太紧,敌人将那形似灯花之宝飞出助战,我们豁出元气损耗,或是葬送一件心灵相合之宝试它一下,看它是否心灯佛火,或是相同之宝,威力如何,能否抵御,再作计较。最好能将敌人用意查明,激他先发。否则,也要看出一点虚实,再行发难,免得能进而不能退,和昔年东海一样,又蹈覆辙。你意如何?”

章狸闻言,不知多年死党已经生心,孽运临头,到了危急之际便要弃他而去,觉着所说也颇有理,立即应诺。正赶上火无害等三小由斜刺里朝众妖党冲去,迎面遇见两个妖道,因所用邪法被李健宝镜照破,若兰、红药、赵燕儿三人合力,又各指飞刀、飞剑夹攻而来。二妖道知道此时敌人仗着慧光防身,改了主意,一任群邪夹攻,并不十分应敌,只由三数人施展法宝、飞剑故意相持。只一发现妖党这面稍有漏洞,或是败退,立由另外几个按兵不动的能手突然发难,一起进攻,端的厉害非常。二妖道见势不佳,忙往侧面遁走。不料火无害突然飞来,迎面相遇,急切间无法逃避,刚一对面,立有十余团太阳真火迎面射到,连串轰轰炸音过处,妖道全身立在太阳真火笼罩之中,一声惨号,变成了焦炭。两妖道之姊,恰是双凶昔年内宠,双凶立时激怒,连声厉啸,身子往后微仰,先后飞出一片妖光,将真身护住,两条暗紫色的人影立由身上透出,飞向空中,当时暴长,朝三小扑去,一下抓空,越发长大,晃眼之间,依还岭全山又在暗影笼罩之下。只见四条长臂带着其大无比的两只怪手,飞舞上空,光影闪变,隐现无常,飘忽若电,稍微注视,便觉眼花缭乱,好似千万条人影在烟光杂沓,邪雾千重之中飞舞往来,也看不出有多少。双凶本身也同飞出。双凶因钱、石二人有太乙神光护身,先前所现两环宝光,又是具有极大威力的前古奇珍,即便邪法高强,能够乘隙暗算,或是运用玄功,等那双环飞起,就势夺去,自己元气也必损耗,否则仍是无望。倒是火无害虽然得道千年,功力甚深,所炼太阳真火也很厉害,但如果加以全力暗算,并非无望,那太阳真火也可另用法宝抵御。双凶全都避难就易,存了一样心思。双凶又想到岭西敌人设有埋伏,最好能够设法破去。因此打算双管齐下:一面分出几个得力同党,照着方才所去之处行法查探;一面设法把三小弟兄制住一个,再将敌人根据之地逼令献出,便可下手。正用邪法传声,恰有两个得力同党随后飞到。于是便令几个未为雷火所伤的得力妖徒,随了这两个同党去往岭西群峰之间施展邪法试探。到后可喝骂叫阵,等试出敌人藏处,只要用一团阴火,立可收功。敌人如若厉害,不是对手,相隔不远,一望而知,应援也极容易。二妖党均是左道中能手,并还炼有阴雷,到后一看,见当地群峰森列,查看不出敌人形迹,便用阴雷乱打。

林、庄二人看出形势凶险,法台上乙休所赐诸天旗门和凌浑几道灵符虽然中藏妙用,变化甚多,但是邪法厉害。阴雷尤为猛烈,在来敌主持之下,扬手便是一团碧光,一声大震,石破天惊,百数十丈高的山峰往往打成粉碎,碎石尘沙平地涌起,直上重霄。轰隆轰隆之声,震山撼岳,声势惊人,险恶已极。有好几次阴雷均在左近爆炸,只要再过来数丈,便被打中,法台也必现形。本身固是无害,洞中还有好些受伤同门,万一不支,想要同时护了逃走,决非容易。总算依还岭上除了三小弟兄,余人全在慧光之内,无须接应。否则两头兼顾,更是为难。料知危机已临,如非那峰又小又低,看去不甚起眼,早受邪法围攻,现出法台。妖人流连不去,早晚仍被试出真相。只得仗着灵符妙用,接连幻化出几座法台,时东时西,忽隐忽现,一座接一座,迷乱敌人目光,拖延时间。同时用法牌传声,向几个有法力的同门指名求救。上来只想向诸葛警我、岳雯、黄玄极、郑八姑、凌云凤几个法力较高,或是持有至宝奇珍的男女同门求救,没料到金蝉、朱文、余英男等三人已在宝城山上除去一个著名妖邪,一同赶来。同时对面依还岭上又有二妖僧随后赶来。林。庄二人见那妖僧身材矮短,相貌丑恶,所穿僧衣短只齐膝,上面满布翠色鱼鳞,宛如千百只怪眼贴在上面,齐射凶光,与方才为英琼兜率火所杀周身发光的三妖孽极其相似。也不见有遁光随身,凌空飞来,其快无比。身后几个妖徒也是黑烟滚滚,来势猛恶,比先来诸敌要凶得多。来路正对法台,仿佛法台已被看破。其实他们是南海大鱼岛万目和尚,与英琼所杀落魂岛三妖孽昔年正是同门。一见来势猛恶,料定为左道能手,上来便以全力夹攻。金、朱二人的天心双环与英男的离合神圭,全是邪魔的克星,二妖僧无异盲人瞎马,半夜惊窜,前临危机,毫未看出。等到身上一紧,猛然警觉,已被天心双环裹住,一声怒吼,形神皆灭。英男又用离合神圭,将随来妖徒除去了两个,另两个也被南明离火剑斩为两段。先来妖人本朝法台幻影攻打,见状大惊,忙喝同党速退。朱文手中天遁镜百丈金霞,已电射而至,另外又加上一粒乾天一元霹雳子,一声迅雷过处,内一妖人首被炸死,下余又有两个为雷火、飞剑所伤。群邪心胆皆寒,怒吼逃去。

金、朱、余三人到了法台,和林、庄二人正谈前事,对面依还岭上又一红面妖人,同一满身碧光和前杀妖僧差不多的怪人飞来,同时耳听远远破空之声。三人因听卢妪之言,只知一见妖党、妖徒就杀,对于林寒所说“援兵未到齐以前最好守多攻少,不要下手太急,免将妖人激怒,致被提前发难”之言,并未放在心上。本来就想赶往依还岭助战,一见二妖人又带了一伙手持妖幡的妖徒蜂拥而来,立用前法迎上前去。朱文见众男女同门有多人受伤,早就激发怒火。因知英男为人谦退,正在嘱咐,告以除恶务尽,当仁不让,无须客气,英男刚一应诺,妖人已经飞近,于是各把飞剑、法宝全数施为。朱文把天心双环随同金蝉隐形发出,说:“石奇便是被一个周身发光的妖人邪法所伤,至今未愈,痛苦非常。”瞥见来敌又是一个周身碧光闪闪的,想起前仇,天心双环还未发动,突由法台飞起,扬手先是一霹雳子朝前打去。耳听空中传声大喝:“文姊、蝉哥且慢!”声才入耳,一团紫色雷火首先爆炸。

怪人原是刚到,闻说二妖僧为敌所杀,双凶又被那团慧光逼住不能分身,想起一事,正要赶来查看,恰巧双凶恨极敌人,命一红脸妖党带了十余个妖徒,拿了妖幡、法物,前往报仇。因双凶法严,最怕门人丢脸,方才回去的妖徒不敢详言敌人厉害,只说了两句,便被喝退。那红脸妖人本是左道中有名人物,邪法、异宝甚多,一向骄狂自恃。先和众人斗了两日夜,为慧光所阻,无法施展。后想伤害石奇,又被同党惊退,甚是气闷。看出双凶怯敌,好些顾虑,心中轻鄙。偏巧金蝉等三人先前对敌出手太快,妖人因为持久无功,想助双凶夹攻火无害。不料章狸不领好意,反疑对他轻视,出口不逊。妖人求荣反辱,心中怀恨,又不敢就此破脸,略微争论,就此退下。凶僧伏诛,群邪惨败,并未看见。一听毛萧命他带领妖徒,去往岭西对敌,还甚高兴。意欲当众逞能,杀上几个敌人,丢双凶的脸。再听怪人说起二妖僧所穿僧衣是件异宝,敌人必不知底,或许尚在,更动贪心,一同冒失飞来。众妖徒临敌之际,向来闻命而行,不问形势如何,不许谈论。这十来个又是极恶穷凶,狡猾异常,不曾受伤,比较别的妖徒胆大,又奉师命,自无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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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神物喜仙传好友重逢同歼大憝玄功惊魁影三才并秀再耀双心

蜀山剑侠后传 第二○回神物喜仙传好友重逢同歼大憝玄功惊魁影三才并秀再耀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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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山剑侠后传 第二○回神物喜仙传好友重逢同歼大憝玄功惊魁影三才并秀再耀双心

金蝉等三人本想骤出不意,一网打尽,来势极快。林寒自与三人会合,又将法台隐去,急切间看不出来;众妖人见前面乱峰如林,先受阴雷攻打,断峰残崖到处都是,烟尘尚未平息,时见碎石崩崖顺势下坠,轰隆之声远远可闻,敌人却不见一个。死期已至,毫未警觉,正在朝前查看,冒失疾飞。只有几个妖徒知道当中敌人厉害,形势不妙,有些胆怯,故意落在后面,一面手握妖幡,留神戒备,一面准备退路。哪知恶贯满盈,虽有戒心,仍是无用。正飞之间,忽见紫光一闪,惊天动地一声大震,亿万紫色星花突然爆炸,飞射如雨,当头身发碧光的妖人首被震成粉碎。红脸妖人也被打断一臂,化为一溜血光,正待飞起。众妖徒十九皆被雷火震散,数十百缕残魂碎烟正要遁走。猛觉四面逼紧,两团心形宝光突在空中相对出现,另一面又有两幢圭形奇光同时飞起,四面合围,只一照面,便被吸紧,晃眼相对合拢。红脸妖人首被离合神圭吸去,一声惨号,形神皆灭。众妖徒的残魂更不用说,连声都未出,吃心形宝光相对一合,便已消灭无踪。

三人除去群邪以后,想起刚才空中传声,似是石生口音,回头一看,一道银光已经飞星下泻,落地一看,正是石生同了前收爱徒韦蛟,见面便朝三人说道:“可惜我来迟一步,把一件有用东西毁去,还杀了一个有用的妖人。”三人间故,石生想了一想,欲言又止,忽又改口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且等幻波池开府以后,再说不迟。我前日闲中无事,和癞师姊说,想在南洞火宫静室以内稍微静养数日,炼一未完法宝。如有妖人来犯,便助别位同门防守火宫。如果无事,除非蝉哥哥回来,不许别人惊动。本意是想幻波池人少,李师妹初临大敌,当日忧疑;平日我就想念韦蛟,蝉哥一走,我不愿和那班女同门说笑;又听火无害说过未来之事,知道妖人不会就来,我往金石峡去看韦蛟,往返不过一日,决来得及。明言说走,恐他们不放心,故意这等说法。先还恐癞师姊看破,谁知一口应允。我到火宫不久,便暗中背人溜了出来,先打算当日往返。不料我收这个业障想我太甚,日前背了云翼向天祝告,也不想将来成仙,只想永远随在我的身旁寸步不离,于愿已足。居然被他至诚感动,遇一前辈异人,对他笑说:‘你们师徒上次金石峡所得的四件法宝,乃秦时地仙艾真子所留,正是除那双凶的利器。’难得失去的紫清神焰兜率火又被李英琼得去,真个再妙没有。不过双凶阴火厉害,还有别的邪法异宝。最好和他故意相持,暂时不要伤害他的妖徒,挨到九盘山魔宫诸人一齐回山,再同下手,可免许多枝节。否则尚有后患,一样除他,费事得多,并难免于凶险。你师父不久回来看你,可对他说天象、地灵、物神三才清宁圈缺一不可。那物神圈更为重要,你虽学会用法,本身法力尚浅,又无别的防身法宝。双凶所炼邪气稍一沾身,神志便即昏迷,凭你前师颠僧那点传授,决不够用。我送你一样东西用以防身,就无害了。”说罢,取出一节颜色金黄,长约四寸,寸许粗细的竹筒,赐与韦蛟,传了用法,又指示了一些机宜。蛟儿总算心思灵巧,看出那位老前辈法力甚高,请他同往洞中款待。对方不肯,便随侍了三天,算准我来方始回去,着实得了好处。中间云翼见他突然失踪,恐我回山不好意思,终日苦寻蛟儿,蛟儿见他几次均由身旁经过,均如未见,仙人又不令招呼,几次代求仙人赐见,俱都未答。到了未一天,仙人似为云翼至诚义气所感,忽同蛟儿现身,于是连云翼也得了好处。仙人随即飞走。

“我因这个业障再四苦磨,说别的同门都随师长在外历练修为,只他一人独居山中,无论如何也要同来。又因那位前辈仙人所说的话颇有关系,便和蛟儿寻去,等了半日,不曾遇见。听他行时口气,仿佛我还可以见他一面。想起来日大难,又疑这位老前辈以前见过,不是外人。守候到了半夜,仍不见回,忙着赶回,只得同了蛟儿别了云翼起身。走到路上,忽然发现这位老前辈与一禅师斗法,先经蛟儿指认,虽然相貌年岁不是我所料的那位异人,照着情理,自然帮他。哪知才一出手,我便被那神僧制住,双方也便停手。神僧先朝我含笑说了几句,口气还好,只是警戒下次行事,不可如此冒失,说完飞走。那位老前辈便对我说,他和神僧昔年曾有约,必须了此过节。正在相持不下,得我解围,从此无事,说我忠实可靠。此中详情,他年见面再作长谈。随说起幻波池之事,最好各位同门一齐回山,发动越慢越好。蝉哥、文姊所杀妖僧所穿僧衣,并非鱼蟒皮鳞,乃是一件奇怪法宝,将来开府光明境颇有用处,如能抢先赶到,日后可少好些麻烦。我由他手上所发神光中看出三个周身发光的妖孽,已为李师妹兜率火所杀,告以妖人形神皆灭,决赶不上。他说后面还有三个,本是落魂岛三妖孽的同门,自从妖师死后,各立门户,所穿发光怪衣虽不如三妖孽的厉害,一样有用。后来一个更得有妖师秘册,深知小南极天外神山地理虚实,如能生擒,再妙没有。再看下去,更赶不上。他也是方才得知,为践昔年神僧之约,无暇抽身赶回,以致延误。好在例外之事,能赶得上固可省却好些心力,否则到时多费点事,也无大碍。此去非快不可。我便求他相助,把所发神光要来悬在身前同飞,以便查看。刚一起身,便见二妖僧已为你们所杀,相隔太远,无法阻止。好在最主要是末了一个,立催遁光,加急飞来。快要到达,又发现发光怪人带领众妖徒一同飞来,只顾朝面前神光注视,忘用仙法传声阻止。直到神光隐去,光中发话,说是事已无及,方始发觉。来时本想将怪人擒住,把下余妖徒惊走了事,免得双凶激怒,先发阴火,多生枝节,还有危险,不料仍是晚了一步。事已至此,只得听之。如今依还岭上敌我两方均有人来,李师妹元神已然出战,双凶尚在举棋不定,我们还是想好主意再去,以免忙中有错。”

金蝉笑说:“这位老仙必是熟人。”话未说完,便吃石生摇手示意止住,接口笑道:“蝉哥哥最好少说闲话,我也料是熟人,此时还拿不定。这位老前辈真个爱护我们,所说极为有理,即便癞师姊她们也是这等用意。可惜赶回稍迟,妖徒杀了许多,眼看双凶必用阴火发难,一个应付失机,便是惹厌,至少本山灵景和太乙五烟罗难于保全。蝉哥怎地未和各位师兄姊通话,冒冒失失,就下杀手呢?”金蝉方答:“我因卢老仙婆命人传示……”底下话未出口,忽听一老妇口音远远喝道:“我生平从不取巧,不似老怪物又想结缘,扶持后进,却又怕事,样样顾虑。我何尝不知阴火邪法凶毒,你们人少,虽有几个能手,顾不过来,发动越快越好。但见妖孽凶横太甚,平日夜郎自大,对付几个修为不久的后辈如此大举,上来便是以强凌弱,以多为胜,却连遭挫折,仍然恬不知耻,啸集同党,张牙舞爪,满口狂吠。峨眉诸弟子只凭慧光防护,已然相持三日,一味退守,不敢出斗,实在看不下去。这班妖孽,又说了好些狠话,我才生气,命你们各自下手,不同妖徒妖党,除一个是一个。我虽不屑与妖孽对面,既为你们作主,自有安排。如听老怪物的话,即便比较稳妥,也弱了你们峨眉派的声威。今日依还岭只要伤一草一木,我便从此不来中土走动如何?”

石生人最天真灵巧,早知前遇仙人乃枯竹老人元神化身,受有暗示而来。闻言首先向空下拜,喜唤道:“原来卢老仙婆在此。有你老人家爱护我们,暗中相助,群邪何堪一击,休说区区阴火,再厉害的邪法,凭老仙婆的无边妙法,我们也无吃亏之理。弟子先前不知,望老仙婆不要怪罪。等到光明境开府之后,弟子等七人再带小徒,去往南星原专诚拜谢吧。”随听卢妪笑道:“你这小娃儿心真灵巧,知我气盛,积习难忘,平生只此一件短处。一见金蝉等三人杀了好些妖徒,未照老怪物所说行事,恐双凶邪法阴火厉害,听我发话,立时给我一顶高帽子戴,想我总揽全局,以免两头失着。虽然用心狡猾,也实灵慧,讨人喜欢,无怪老怪物对你格外喜爱,连他心灵相合之宝都送给你那丑徒弟。你们只管放心,双凶便有一个漏网也不妨事。开宝库时情势固然凶险,事机瞬息,稍纵即逝。我既和老怪物怄气,强着你们先行出手,不照预计行事,到时自有安排。此时依还岭正在恶斗,你们四人不必忙着前去。只看英琼连发兜率火,双凶阴火邪法必在受创之后发动,你们只在兜率火刚刚飞出时赶去,四面合围,决来得及。再用传声预告钱莱、石完,联合韦蛟,照老怪物所说把三才清宁圈取出施为。事情虽还难料,就势能把这班妖邪多除去几个,你们将来在外行道,到底要少好些阻力。此间事完,我便回转东海,也许再过两年还能相见。再遇老怪物,可对她说,她那心计我全明白,不过爱惜你们太甚,又愤妖邪骄狂,不愿和她怄气罢了。”

众人忙谢指教。林、庄二人深知大荒二老脾气古怪,法力之高,不可思议,为旁门散仙中第一等人物。近年功行将完,不久便如心愿,以旁门成道。对于师门虽然无多来往,但是互相敬爱。尤其对于同门后辈,随时爱护,出力不少。既把事情揽到她的身上,断无败理,虽与预计不合,料可无害。为防金蝉等骄敌自恃,又把近日形势和众同门日前打算以及诸老前辈和眇姑的预示重说一遍。互相谈论了一阵,遥望依还岭上,敌我两方恶斗方酣,兜率火尚未放出。石生首觉不耐,提议先行。英男因恐英琼人少着急,急于往见,也在催走。金、朱二人也觉早去好作准备。林寒行动稳练,觉着诸老前辈仙示和眇姑心声传语,多主退守待援,不宜先发。虽有卢妪一力承当,仍以慎重为是,何况卢妪也说须见兜率火出现,方可下手。便劝四人暂缓前往。并说:“前用法牌传声求援,如今众同门已有好些赶到,因见这里无事,均往依还岭助战。群邪颇有伤亡,我们这里并无败象,并有一件从未见过的宝光随时接应,明占上风。方才卢老前辈所说,必有用意。到了那里,最好以全神贯注双凶,不到时机,不可轻易出手。”四人随口应诺,便带韦蛟一同起身,往依还岭飞去。

到后一看,双方已成混战之势。就这个把时辰之内,妖党越来越多。更有好些由附近经过,发现依还岭烟光笼罩,成了一片光山火海,以为敌人被困,想起平日忌恨,竟欲乘机取利,赶来助战。到后发现敌人表面似被群邪围困,实则实力坚强,更有好些奇珍异宝,威力绝大,尽管以少敌众,并无败意,群邪反有伤亡。中有数人除应敌外,随时策应,所用法宝、飞剑厉害非常,动作比电还快,只一发现同门危急,立时飞往应援,当时接应下来。英琼更是所向无敌,多厉害的邪法也难近身。有此数人,敌人已是胜多败少。此外幻波池前还有一幢似烟非烟,时隐时现,从未见过的奇怪云光。内中好似有一少女影子,每遇敌党受了群邪追逼危急之际,必有一片五色奇光彩丝一般激射出来,将人救去,一闪不见,一任邪法攻打,全无用处。后又看出那片慧光似是李英琼元神所化,人也不时出现,为在场第一人物。只双凶和有限二三妖人还能应敌,下余休说不能近身,稍差一点的,单那紫郢剑和另外两件法宝,先禁不住,只要挨近,不死必伤,端的厉害非常。不但看出形势不妙,并还料定敌人必有大援在后,不曾出现。虽觉弄巧成拙,无如后来这伙妖人均非无名之辈,早就痛恨峨眉门下。初来时又未看清双方强弱。误认复仇良机,先来妖党又多相识,不便虎头蛇尾。又想起幻波池中藏珍、毒龙丸,听说方才双凶当众声言,事成之后全可分润,起了贪心,不舍就走。于是随众苦斗下去,妄想等到双凶施展最后杀手,仍有成功之望。因而各施邪法,勾引同党来援,以致人数越多。

英琼这一面起初本想静守待援,不料动手以后越打越凶,先只杀了一些妖党,由第二日夜间起,又连伤了好些妖徒。方才英琼原身出战,又把妖徒除去了几个。双凶仇恨越深,已然忍耐不住。跟着金蝉等三人突然回山,先后又消灭了一二十个妖徒,双凶误认敌人首脑藏在岭西法台之上,正要飞往报仇。英琼看出双凶情急心横,火无害三小弟兄有两三次差一点为邪法所困,全山己在暗影笼罩之下。暗忖:“我们在此待援已有三日,眼看敌势越盛,如能守到援兵回山也还罢了,照眼前形势,双凶已然激怒,妖党越来越多,万一缓兵之计无用,敌人仍是提前发难,必难兼顾。尤其林、庄二人所设法台已被双凶看破,形势危急,许多受伤同门均在法台后面山洞之内,双凶已命妖党先后带了妖徒前往攻打,一旦不敌,这班受伤同门休想活命。”心正愁虑,忽见两个妖僧率领四个妖徒,又往岭西飞去。因见二妖僧与前杀落魂岛三妖孽同一路数,也是周身发光,邪气甚重,料非寻常。正朝岭西遥望,稍见形势不妙,便将原身二次飞出,索性把林、庄诸人接往幻波池内,以防有失。忽听癞姑传声说:“方才卢老仙婆用七星神簪飞书指示,并命小寒山谢家姊妹门人拿了所赐法宝来此相助,专为对敌时救护众同门之用。如今形势已变,金蝉、文妹、英男已经回转,有卢老前辈和另一女仙相助,决可无碍。可速率众出战,到了时机再将兜率火发出,索性激怒妖人,使发阴火,自有制他之法。”英琼闻言大喜。同时瞥见二妖僧已为金蝉所杀,三人动作神速,宝光雷火略现了两现,便将群邪妖徒除去。因见邪法厉害,妖党中能手甚多,惟恐众人飞出受伤,正在迟疑盘算,内一红衣妖人忽又同一身发碧光妖邪率领众妖徒往岭西飞去。跟着便见火无害一时疏忽,吃双凶两条暗影一上一下围在中间。尽管太阳真火朝那暗影上下乱打,周身火星乱爆如雨,无如双凶原是拼着元气受伤,由大而小,将两条暗影化为一团暗紫色的光气上下包围,不肯放松。

钱莱、石完见他被困,立驾那幢冷光朝暗影不住猛冲,终无用处。火无害见暗影越追越紧,看出不妙,忽把身子缩成一团,手足向外,由指尖上各射出二十道其亮如电的红光,将那暗影四面抵住,不令往里收缩,这样才好一些。但那暗影已缩成两丈方圆一团,越往后邪气越浓。每遇钱、石二人驾着太乙神光冲到,便即闪避,不令撞上。双凶本身却在一旁,注定那两条暗影合成的气团,不住扬手行法施为。为避太乙神光冲撞,往来飞舞,时上时下,看去真似一个紫色的大气球,当中裹着一个周身火光乱爆,其形如猴的小红人,随同一幢冷光互相追逐闪避,在万丈烟光之中星丸跳动,飞驰如电,顿成奇观。英琼平日对火无害最是看重,又推英男之爱,格外关心。见他被困,虽未求救,面容已是惨厉,怒啸不已,料知形势危急,想要出援。此时后援未到,群邪凶焰高涨,又恐众同门为邪法所伤,更难兼顾,略一迟延,火无害越发狼狈。双凶中小的一个,已朝钱、石二人扑去。旁边又飞来两个妖邪,一同合力将二人阻住。二人见来敌邪法甚高,急于想救火无害,已将方才所发天象、地灵两圈取出,传声请问,想用此宝与敌一拼。英琼想起方才紫苓曾说“此宝不是三才并用,不可妄发”之言,想要阻止,又恐火无害不能久持,受了邪法暗算。正想飞出原身应敌,猛瞥见一片佛光迎面飞来,随听一少女口音说道:“李师叔只管出战,弟子林映雪现奉卢太仙婆之命来此应援,决无他虑。”心方一喜,又听破空之声。

先是两道金光,自空直下,直飞妖阵之中,只一闪,便如神龙掉头,略一掣动,立有三个妖邪被金光斩为两段,来势神速已极。跟着又是一青一白两道剑光,相继飞降,也是一到便朝群邪冲去。当头一个少女看去年约十一二岁,穿着一身冰绡雾毅,美绝天人,一手指定飞剑,一手五指上发出五股银色光针,暴雨一般朝众妖党冲去。身后随定一个道装少年,所用法宝、飞剑均非寻常。众妖党本来隔着慧光,与峨眉派众弟子对敌,厉声咒骂,暴跳如雷。不料强敌天降,来势万分神速,几个邪法稍差的当时伤亡,不由一阵大乱,各施邪法异宝迎上前去。无奈这四个敌人,两个身剑合一,法力最高,另两个各有一片仙云护身,邪法竟难抵御。只得以多取胜,相持起来。英琼见那来人正是本门四大弟子中的诸葛警我、岳雯,同了陆蓉波、杨鲤,四人相继来到。最可喜的是,蓉波原是道家已炼成形的元婴,因为紫云三女邪法所污,不得飞升,初入本门时,看去法力还是寻常,想不到南疆一别,进境如此神速。连杨鲤也比南疆相见时高出十倍。忙即传声招呼。众同门久守慧光之下,虽未吃亏,日听群邪辱骂,全都愤恨。林映雪一到,一面和英琼答话,一面把带来的树叶灵符每人给了一两片,说是如见邪法厉害,形势危急,只将此符往外一扬,自生妙用。此乃卢太仙婆所赐,为数甚多,无须吝惜。众人除英琼外,全都得到。来人却未现形,看去仿佛一幢淡烟,裹着一个少女影子。方才已听癞姑说过,见那灵符乃一种从未见过的树叶所制,自往手上飞来,均想出那口恶气,到手称谢,便即飞起。再看火无害,尚在苦撑,五官七窍均有真火射出,知其情急万分,更不怠慢,忙用慧光电驰飞去。

双凶见敌人忽有援兵飞到,原有诸人也离开慧光飞出应敌,疑心敌人准备停当,改守为攻,料知不发则已,一经发动,必非寻常。想起同党不少伤亡,敌人一个未伤,偶为邪法所迷,当时被人救走,分明早有成算。不由又生顾虑,打算仔细观察些时,再下毒手。不料那团慧光突然飞来,光中现出一个少女,正是先前独诛落魂岛三妖孽的李英琼。看那形势,分明把一件佛门至宝炼成元神化身,得有仙。佛两家上乘心法。寻常修道千百年的有道之士,也未必到此境界。听说对方入门日浅,竟有这等功力,难怪小小年纪那么大威名。仇敌后辈女弟子已是如此,师长法力之高,可想而知。自己禁闭海底多年,自恃邪法高强,也未仔细访查,冒失赶来,如为几个无名后辈惨败,平日又太骄狂,以后何颜见人?不由又惊又悔。方一转念,瞥见妖党又死了好几个。敌人虽有几个为邪法所败,眼看危急,扬手一片银霞,人便遁走。再看随来妖徒,已被敌人消灭了多半,剩下二十来条残魂,本来随定自己身旁,狼狈已极。一时气愤,意欲增加邪法威力,只等敌人稍微松懈,立命妖魂乘隙进攻,免得随在身旁现世。于是把这些残魂全化为一股邪气,附在围攻火无害的气球之上,因受真火冲击,十分痛苦。又想门下妖徒,只有限一二十人,俱是相随多年,此次元气大伤,复原甚难,何苦为了一时之气,使受这等苦难?盛怒略解,正想收回。不料慧光电射飞来,罩在双凶元神所化气球之上,内里敌人立以全力发动真火,内外夹攻,那慧光十分微妙,初飞来时只是快得出奇,略微一闪,便将气球包住,轻飘飘的,光甚柔和,并无别的感觉。双凶先以为敌人功力不到,看去厉害,和昨日所见金刚手幻影一样,虚有其表。又因光中附有敌人元神,不特把初发现时的戒心去个干净,反想将计就计,把敌人元神摄去。谁知受了对方佛法暗制,心神迷乱,竟把近两日来慧光保护敌人的威力全都忘却。就这先后两个转念之间,不知不觉受了重伤,直到有些警觉,妖徒残魂已经消灭,本身心灵相合的元气也被慧光裹紧,逐渐消灭。这一惊真非小可。忙运玄功全力回收,已是无及。总算敌人急于脱身,火无害乘隙往外一冲,英琼自然放他出去。火无害化为一溜火光,刚刚冲出圈外,双凶立时乘机把残余的精气就势收回,急怒交加,舍了钱、石二人,同向英琼进攻。

斗了一阵,双凶又运用三尸元神,化成两条暗影,连同本身,一齐应敌。英琼见双凶又飞起一个化身,玄功变化,邪法甚高,身外并有一片妖光防护,自己以一敌四,虽能仗着定珠威力妙用,化身应战,固无败理,想要除他仍是极难。见众同门出战以后,又有几个男女同门相继赶来助战,人数比前多了好些。林映雪已化作一幢淡烟,飞向幻波池前接应众人。妖党只一冲到面前,必有一片祥霞飞起,将其阻住。映雪也不出斗,只见有人败退,扬手一蓬彩丝电射飞出,将人救走。众同门仗她随时接应,虽然免去好些凶险,可是妖党越来越多,邪法异宝满空飞舞,凶威猛恶,声势惊人。癞姑发动兜率火的号令尚未发出,双凶不是易于除去。为防有失,一面相持,一面招呼诸葛警我等几个法力高的同门晴中留意,随时接应。

经此一来,妖党表面势盛,实际却成了一面倒之势,群邪相继伤亡,对方却是毫无损害。双凶见英琼玄功变化,神妙非常,屡次抽空想用邪法暗算别的敌人,不是为其所阻,便是眼看成功,又被这几个法力高的救走。斗不一会,英琼又将留在幻波他的法宝、飞剑发了两件出来。最厉害的是紫郢剑和青鳞髓两件奇珍和圣姑留赐的太白金刀,双凶连人带元神全被绊住。双凶见敌人威力越大,想起多年苦功所炼三尸元神,为困火无害,已失去了一个,元气大伤。虽剩一点残余邪气,再要重炼复原,至少须费三甲子的苦功。同党伤亡还在其次,最痛心的是,相随多年的许多妖徒,全被敌人消灭,一个不留。此仇不报,何以见人?敌人首脑仍未出现,法宝、飞剑如此厉害,再如相持下去,稍微疏忽,必受其害。

钱、石二人见英琼和各位师长已然出手,为代火无害报仇,索性三小弟兄联合一起,仗着神光护体,专一乘隙进攻,时隐时现,出没无常。稍有空隙,便把真火、神雷朝外乱打,连同那幢冷光,猛朝双凶元神冲去,防不胜防。双凶本就恨得咬牙切齿,连毛萧素来阴沉的人,也现出满脸狞厉之容。本还想再看一会形势,章狸已忍不住怒火,正催毛萧下手,金蝉等师徒五人忽同飞到。英男觉着日前离山私出,英琼不免悬念,觉着对她不起,一见面便迎上前去。章狸天性淫凶,见对面飞来一个红衣少女,年貌与英琼差不多,和敌人见面时满脸笑容,神情亲热,看去更比敌人妩媚温柔。不知来人所用法宝、飞剑全是他的克星,比先前所见诸宝更具伏魔专长。尤其昔年曾用九甲子苦功所炼成的那只鬼眼所发毒针,撞上便即消灭。无心相遇,恶运已终。只因英男对于同门最是谦和柔顺,来时议定,须等兜率火发出,双凶施展独门邪法,阴火将发未发之际,方始发难,上来没想动手。仗着身剑合一,一见英琼心中喜欢,忙即赶去,只想谈说几句,向其道歉,并没打算当时出手。章狸天性淫凶,初次会面,哪知厉害。见她貌美如仙,又是冒冒失失飞来,除随身剑光而外,并无奇处。不知英男为防南明离火剑威力太强,恐惊群邪,待运本门心法,不令精芒外露,看去只是一道红色剑光笼罩全身,光并不强,误以为此是就口馒头。此女全无戒心,生得如此美貌灵秀,何不就势擒去遁向一旁,把人藏好。再将前额怪眼所炼毒针发将出来,与老鬼合力试上一下。再如不胜,便发阴火,索性把全副家当搬将出来。如遭惨改,也可死心塌地,弃了同党,和老怪逃回东海,向昔年所识怪人低头服输,求其代为报仇。好歹先抢一个美人回去再说。念头一转,见英男驾着一道剑光,随定英琼身旁,不住说笑问答。虽然她们均用本门传声,听不出所说何语,那满面喜容,豹犀微露之际,更觉容光照人,丰神美艳。妙在神态从容,一毫不显敌意。越看越爱,故意说道:“那女子既不出手为敌,可速避开,免受误伤。”说罢,先将三尸元神所化紫色暗影朝着英琼猛扑过去。

事有凑巧。老鬼毛萧见英男由外飞到,来势十分冒失,当此双方恶斗,何等凶险的场面,居然追着同党说话问答,谈笑自如。虽和章狸一样动了色心,但不似章狸那样粗心大意。觉着来人胆大得出奇,又似有心把剑光掩去了些,心中奇怪,打算试探一下深浅,也施全力,运用元神,向前猛扑。双凶恰是同时发难。英琼原用飞剑、法宝分头迎敌,将双凶连元神一起绊住,免其施展邪法,伤害别的同门。不料英男赶来,互相问答,心神略分,双凶三尸元神立时越过紫郢剑、青鳞髓的宝光,其疾如电,猛扑过来。深知双凶邪法甚高,又有邪法异宝护身,连紫郢剑也只能将其逼住,急切问伤他不了。良友关心,英男初见,又似毫无戒心,惟恐疏忽受伤,心中一急,忙喝:“四妹留意!”声才出口,忽听癞姑传声发令。英琼又觉双凶动作如电,时机瞬息,稍纵即逝,本就随时留意。那兜率火又被炼成道家元神,稍一动念,立可施为。这时因防英男误中邪法,便不接到号令,稍觉不妙,也必施为。一接传声,随同心念一动,纤手往外一弹,兜率火立即发出。同时又瞥见那两条暗影从对面扑到,英男全身已在笼罩之下,正纵遁光往侧逃避。想起火无害方才被困,后虽得救,不曾受害,元气已是大伤。英男虽是他师父,如论修为,功力却差得多,一被扑中,不死也必中邪晕倒。稍微疏忽,生魂必被摄去,又无灵符防身。情急之下,惟恐一击不中,竟将兜率火同时发了四朵出去。

章狸瞥见英男往旁逃遁,正合心意,连忙飞身反扑,耳听毛萧惊呼,人已飞起,往旁遁去。百忙中瞥见前面紫色灯花忽有四朵出现,不禁大惊,慌不迭运用玄功往旁飞遁。因知此宝威力,逃时心慌,双凶的三尸元神不等收回,已被兜率火打中。接连叭叭四声,声音不大,但那紫色星花高涌数百丈,又似一座大火山凌空飞堕,无量数的紫色星花同时爆炸。此宝不但威力绝大,更有一种奇处:专伤邪魔,对自己人能以心灵感应,不会波及,无须顾忌,只消一朵,便可成功。英琼因为双凶玄功变化,邪法厉害,加以救人心切,又以全力运用,连发其四,休说三尸元神,便双凶本身如被打中,也是难当。当时洒了一天花雨星光,两条紫色暗影全数消灭,连残烟也无一缕冒起。

章狸见三尸元神已失其二,越发急怒攻心,怒喝一声,正待拼命,偏巧逃时心慌,和英男走成一路。英男平日信服英琼,又有先人之见,一听警告,想起双凶邪法厉害,连英琼都如此说法,可想而知,逃时也是心慌。恰巧先与金蝉等商定之后,那离合神圭已然准备停当,也是动念即发之宝。一见妖人由后追来,猛想起此来还要除他,如何这等胆小?念头一转,立即回身迎敌。先是南明离火剑突然暴长,化为百丈朱虹,朝妖人反卷上去。章狸如非先有邪念,也还不致就死。因想用邪法暗算,生擒英男,匆匆逃遁,无意之中逃成一路,死星照命,色心又起,妄想顺手牵羊,就势擒走。快要追上,一对魔手刚一伸出,还未抓下,猛觉朱虹电耀,前追少女突然回身,身剑合一,横扫过来,来势比电还快。双方势子猛急非常,任是多高邪法,也难逃避。何况事出意料,没想到敌人剑光如此威力。等到稍微警觉,连忙缩手后退,朱虹已绕向下半身,连两条残腿,带拥护身上的妖云,一齐斩断,成了半截身子。惊悸忘魂中,恨到极处,一声怒吼,一面运用玄功,飞身逃遁;一面施展邪法,紧闭双目,奋力一震,两眉中间突然出现一只紫黑色的怪眼,刚一睁开,便有亿万根三寸来长暴雨一般的毒针,瀑布也似电射而出。

双凶的妖针,乃用数百年苦功,采取地肺中寒毒之气苦炼而成。平日深藏脑海之中,看不出丝毫形迹。因与心灵相合,中人必死。发时黑光微闪,立即隐去。由此随同双凶心意,暗中伤人,如影附形。便有法宝防身,也只暂时抵御,宝光一撤,立为所伤。再经邪法运用,便化为无形无声的毒气,得隙即入。端的阴毒险恶,无与伦比。双凶原意,大量发出,当时能杀敌人更好,否则便化为一片无形毒雾,笼罩全山,即使不能把敌人一网打尽,也可杀死多半,报仇泄恨。因为此针最耗元气,当初炼时,妖师又曾告诫,不是万不得已,不许妄用。更防为强敌收去,无法收回,反害自己,因此先前迟疑不决。这时章狸身受重伤,怨恨越深,连同党也未招呼,猛然发将出来。

这原是同时发生,瞬息同事。英男飞剑刚一发动,便见兜率火飞起,知道时机已至,妖人受伤,正好下手。本心还恐妖人逃走,仗着早有准备,忙把离合神圭飞起。猛听火无害疾呼:“妖针阴毒无比,恩师留意!”话未听完,猛瞥见妖人倏地回身,前额上现一怪眼,突射出一股紫黑色妖针。同时离合神圭也化为一幢墨绿色的宝光,迎上前去,两下里恰好正对。章狸见少女手上发出一幢圭形宝光,妖针挨着便即消灭,心方一惊,猛觉元气大耗。那墨绿色的宝光已飞射过来,吸紧全身,不禁惊魂皆战,暗道不好。毛萧忽作厉啸之声,划空而去。同时霹雳连声,雷火群飞,万道毫光,满空激射,交织如网。东西两面,各有一圈心形宝光,升起空中,宛如日月双辉,互相对照。当中更有三圈青、红、黄三色奇光,晃眼暴长,全山由上到下千百丈的空间,全在笼罩之下。群邪死尸,遍地皆是。毛萧原身正随同好些妖党残魂,往两环三圈宝光之中投去。一条紫黑色的暗影比电还急,带着一声厉啸,激射天边云层之中。方觉不妙,上身一紧,当时神志昏迷,形神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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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急难遄征小阿童初催神木剑飞行御寇凌云凤巧试宙光盘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一回急难遄征小阿童初催神木剑飞行御寇凌云凤巧试宙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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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一回急难遄征小阿童初催神木剑飞行御寇凌云凤巧试宙光盘

《蜀山剑侠传》小一辈主要人物中的七矮,原以妙一真人之子齐金蝉为首,率同石生,南海双童甄艮、甄兑,南海玄龟殿散仙易周之孙、易晟之子易鼎、易震,因有一转动师兄弟未来,先只六人。金蝉想要凑足七矮之数,便就着妙一真人夫妇率领长幼群仙往铜椰岛,为大方真人神驼乙休与岛主天痴上人解围救灾,释嫌修好之际,暗中把白眉禅师的小徒弟小神僧阿童拉上,补了七矮的缺。等铜椰岛事完,分手走去。

金蝉因峨眉开府,领命下山时,教祖妙一真人对于一班同门以后所居仙府以及别的使命,多半均经妙一真人备有仙书、锦囊之类相赐,独对自己领导这一拨,只令相机行道济世,自觅仙府,日期、地点全未限定。看去好似比较别人少了许多限制,算计未来形势,必定险阻艰难。暗忖:“事繁责重,自己和石生在同门中年纪最轻,经历也浅。虽然得天独厚,缘福较深,近得本门心法,尤为深造,到底初次单独行道,身为一行表率。加以父师伯叔俱在闭洞炼法之际,少却好些依仗。此后全仗个人修为,应付稍一不慎,自身受害,还贻父师之羞。”越想越觉大意不得,由此便把昔时童心全收拾起。尽管师弟兄们一起,言笑晏晏,依旧天真,遇上事却谨慎起来。

不久行至南疆,恰遇见前辈散仙中的惟一异人枯竹老人,加以指点,得了好些益处。跟着联合女神婴易静和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琼等一干同门,大战红发者祖。正被妖法血焰围困,忽然小神僧阿童持了枯竹老人神符飞来,向红发老祖说,身是散仙韦八公转世。指责红发者祖背义忘恩,叛教之事,假意报仇,用乾天灵火将红发老祖擒住。嗣经嵩山二老白谷逸、朱梅和杨瑾赶来解劝,义释红发老祖,迫令改邪归正。后因秦寒萼、李文行、向芳淑三个女同门,俱为红发老祖化血神刀所伤,虽经齐霞儿用大荒山南星原散仙卢妪所赠灵丸解救,将断了的肢体接上,保住性命,如要完全复原,仍非北海陷空岛的万年续断和灵玉膏不可。当时别的同门已奉有师命,回山的回山,行道的行道,送人的送人,各自作别散去。只剩女神婴易静、癞姑、李英琼三个女同门和金蝉等七矮未走。易静。癞姑、李英琼等三人因秦寒萼、李文衖、向芳淑诸同门受伤,事由自己引起,好在相隔依还岭幻波池诛戮艳尸玉娘子崔盈,开建仙府,为期尚远,正好乘此时机,去往北海陷空岛求取灵药,好使受伤诸同门早日复原。金蝉等七矮一则为友热心,同门义重,二则年轻喜事,久慕北海陷空岛磁光奇景,坚欲偕往。当下便由易静为首,一行十人直飞陷空岛绣琼原,先拜谒了陷空老祖,领受机宜指点。最终仍费了不少心力,经历若干险阻,复得同门师兄弟岳雯新收大弟于灵奇之助,始将灵药取到,一同回飞。行近中土,易、李、癞姑三人因前幻波池主圣姑曾有遗偈,不许男子入洞,便令金蝉等七矮径飞姑婆岭,自与秦寒萼等三女同门送药医伤。

此时岳雯正随前师追云叟白谷逸在衡山顶上炼丹。本定医伤之后,由七矮中分出一人,将灵药送往衡山,拜师之后,再由岳雯引了灵奇,去往峨眉山凝碧崖仙府之内,拜谒师祖妙一真人,使其见识仙山景物,并得师祖恩赐。哪知金蝉等六矮年性相若,情分至厚,自一下山,便经议定:从此在外行道,祸福与共,同行同止。非有特别原因,决不无故单独离开。中间加上一个小阿童,从小便随白眉神僧苦修,虽然得有真传,功力深厚,毕竟年轻,童心颇盛。偏偏一出门,便交上金蝉等六个年貌仿佛,心性相投的好朋友,又都是好事喜凑热闹的性情,端的契合非常,谁也不愿单独行动。和易静、李英琼、癞姑作别之后,在飞向去姑婆岭的路上,众人为了谈话方便,遁光联合一起。

小阿童曾前往白犀潭为天痴上人暗中解围,铜椰岛分手时节,天痴上人为报前德,传了他一口神木剑。嗣在南疆,巧遇前诸生的同道至交枯竹老人,指点传授,加添了许多威力。枯竹老人并说:“照此练去,不久功力便可精纯,胜过原来传授。”小阿童原因金蝉等六人本就各有仙剑、法宝,新奉师命,又各传授了好几件神物奇珍,心想:“自己只凭佛光、法宝有限两件,师父还不许随便轻用,飞剑更有独缺。幸而巧救天痴上人,得了一口神木剑,又经枯竹老人秘传。然而终觉比起同行诸友所持有些减色。”因而稍微得暇,便即勤习。知道如以佛光遁法随众同飞,多快也能一起;如用剑遁,便跟不上。为想照枯竹老人所传,就着长路飞行练习,便和众人说道:“我自天痴上人赠剑之后,日常习练,老觉比你们不上。后遇枯竹老友指教,刚觉出有点意思,便往陷空岛求取灵药。你们那三位师姊,不特法力高强,飞剑尤为神异,休说外人,便你们前辈师伯叔中也找不出几口来。她们又比我们至好,又都是女道友,我这口木剑如何拿得出手?因此一直不肯现丑。盼到今日分手,恰巧还有一段长路,正好拿它练习。受伤诸位道友,有卢仙婆灵药医过,已和好人差不多,只遇敌运用法力、飞剑时稍差。此时人在洞中修养,并无痛苦,稍微耽延些时无妨。我想不用佛光飞遁,运用这口本剑,随了同飞。走起来虽然慢些,却可就此练习,省得老跟不上。大家以为如何?”石生首先笑答道:“小神僧怎和自家人世故起来?这也值得商量?秦师姊她们决想不到我们回来这么快。我们七人早经议定同行同止,休说你近日功力大进,慢也没有多少,就再慢些,谁还把你一人落下不成,灵奇如不曾得过他父师独门传授,飞行起来比你还要慢呢。”

甄兑也笑说道:“女同门中只秦家二师姊好强心多,偏她魔难也重。遭遇虽然可怜,毕竟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她哪一次不是白眉针给引出来的乱子?开府以后,凡是女同门,各有圣姑所遗赐的法宝。她偏爱用那白眉针,此时身受,正好借以警惕。何况我们并慢不了许多呢。”灵奇忽然眉头一皱,插口说道:“秦师叔轻用白眉针,那还是用之于正,便有许多苦难。像郑元规那厮,叛师卖友,家父被他累得受了许多苦罚;便弟子难遂乌私,不得常亲家父色笑,也由他而起。弟子偏是法力浅弱,无力寻他。此时他投身五毒妖孽列霸多门下,益发无恶不作。将来正不知如何死法,才能叫人看了快意呢。”金蝉笑道:“这有何难?似此妖邪恶人,授首之期必不在远。我们此去,就许再往南疆之中走走,遇上除去也说不定。”甄艮道:“师兄休要小觑这厮,他师徒来历、本领,我却深知,如与相遇,还须小心呢。”金蝉微笑,还未答话,石生已接口道:“你这一说,我才想起开府第二日,玉清大师对我和蝉哥哥所说的那一番话,许为这妖孽师徒而发吧?”阿童便问:“说些什么?”金蝉笑道:“这话说来太长。是否指这妖孽师徒,还拿不定。且等我们送完药后,路上闲暇时再详说吧。”阿童正一心运用剑遁,随口一问,就此放过。又恰经行在一片好山水的上空,各自凌空下视,就此岔过,未再提起。

众人一路谈笑观赏,时光易过,眼看相隔姑婆岭不过二三百里,只前面还隔着一片高峻山峦,飞行迅速,晃眼即可到达。易鼎道:“秦二师姊新居,我们还未去过,不知是否当初昆仑派弃徒阴素棠师徒所居枣花崖故址么?”金蝉道:“阴素棠枣花崖故居,淫邪窟宅,正经修道人如何能住?诸位师长因秦家二姊道心不纯,误为阴魔所算,她这山洞离峨眉仙府不远,师长、同门常由上空往来,不特要多好些照应,并且她母亲宝相夫人就在附近解脱庵故址修炼。保不有昔年强仇前往侵扰,虽然所居四外俱有仙法封锁,不愁侵入,遇上事时,她住在近侧,随时求援照护,到底好些。我先也不知她新居所在,也是那日乙师伯向她和司徒平师兄指示机宜才得知。她以前暗中曾受母命,与李琼英师妹结交,琼妹人本天真好义,既可怜她的遭遇,又受乃母重托,两下情分颇厚。此外,她和万珍、李文衖尤为莫逆。自经乙师伯指教,便寻她大姊和李、万三位师姊告知。我与石生师弟恰巧在座,得知那地方就在昔年百禽道长走火坐僵的黑谷左近。我前借李师妹神雕骑着飞行,曾经路过好几次,认得那地方,形势颇好,只惜四处均有险阻。常人足迹虽走不到,空中飞行却是一望而知,过于明显,容易引敌登门。如非师长仙机,必有安排,加上许多照应,以她为人法力,住居于此,似乎不甚相宜呢。”

石生开口道:“前面这一片高山飞越过去,便可看见她洞门外的危崖和瀑布招牌了。”说时,众人已飞向高山之上,一眼望到前面乱山杂沓之中,有三四里方圆一片山地,浮着一片云雾,石生所说危崖瀑布似被遮住。乍看时,那云雾并不甚厚密,急切问也看不出有什么邪气。一行八人俱是慧目,除金蝉双目曾受过芝仙灵液沾润,益发清明外,下余七人多半都能透视云雾。况在晴日之下,休说似轻绡一般的淡雾薄云,任多厚密,也能看出内中物事。竟会看不见一点形影,又不似运用本门法力禁制,深觉奇怪。石生、阿童、灵奇三人发现云雾影里有两团金光,夹着两道朱虹飞舞闪动。石生首先认出那是神尼芬陀赐与凌云凤新收两小弟子沙余、米余的佛门降魔防身之宝伽蓝珠与毗那神刀,知有仇敌来此侵犯。

石生未及开口,金蝉神目如电,上来便看出有异。再定睛往雾影里一看,不觉大怒。口喝:“秦师姊等为妖人邪法所困,我们四面合攻而上,莫叫妖人跑了!”随说,扬手便将本门太乙神雷发出,一大片金光雷火直朝雾影中打去。众人也纷纷相继施为,各催遁光,飞上前去。众中南海双童甄氏弟兄得道多年,见闻较多,一经仔细观察,首先看出那云雾的来历。忙喝:“诸位师兄弟稍慢,那云雾乃海外散仙所炼法宝,不是邪法。必是他门下徒弟受了妖邪蛊惑,背师盗宝,前来作怪。除同来妖人外,这厮必须生擒,放他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这里众人太乙神雷刚刚连珠发出,人还不曾飞到地头,下面云雾突然暴涨,升高迎了过来。两下里势子全都电也似疾,自然一凑即合。众中只金蝉、石生同门义重,因忿妖邪乘人于危,安心不使来敌一人漏网,前后相继发出太乙神雷,随纵遁光破空直上,欲往高空严防堵截而外,下余六人全被那片云影罩住。

南海双童甄氏弟兄虽知此宝妙用,究是平日耳闻,初次见识;加以近受本门心法,兼有正异两派之长,不欲落后示弱,意欲一试深浅,再作计较。口中说话,身仍随众急飞同上。却不料来势如此神速。二人飞剑本质本来较差,一经接触,觉着那片云雾不特似个有质之物,并还强韧异常,具有绝大粘吸之力。如与硬拼,飞剑难保不被裹去。势更急骤,虽有法宝,不及施为。再一眼瞥见仇敌有好几个,正与凌云凤、沙余、米余三人苦斗,邪法均颇厉害。寒萼等三女同门一个未在,不知为何,未将洞府封闭,致被仇敌袭上门来。二人知道措手不及,口喝:“鼎,震二弟留意!”声随人落,各收飞剑,挣脱云网,施展独门地遁,往地下钻去,晃眼无踪。

易氏弟兄迎头遇见云网盖来,也是觉着不妙。仗着各人均带有祖父母所传至宝奇珍,一个慌不迭将太皓钩化为一弯银光,将盖上身来的云网强行撑住,一个忙取火龙钗往上一掷,立有一道龙形火光烈焰,朝云网上飞去。易震原想:“此宝专破这类形如网罗的法宝,出手便可火化。”哪知火焰才一脱手,耳听对面一个身材矮小的双髻道童哈哈大笑。云网着火一引,倏地由白而红,晃眼化为一片火云,往四外分布开去,并往下压来。当时便觉身陷火海之中,奇热如焚。弟兄二人双双喊声:“不好!”刚把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取出,待要往下掷去,先将身子护住再行迎敌时,猛瞥见一道青蒙蒙的光华射将过来,火云立被荡起老高。青光罩向身上,立转清凉。四外上空的火云烈焰仍未消散。同时耳听喝骂连声,又有四五道妖光、飞剑夹攻而至,易氏兄弟见势紧急,神梭已然准备停当,刚往梭光中钻进,将身护住,一面由旋光小门内指着众妖人喝骂,一面正各取法宝、飞剑施为时,猛又瞥见沙余、米余两小在金光朱虹环身之下,冲焰冒火飞来,匆匆急喊道:“恩师现在洞口守护,不能适才抽空用神禹令冲开烈火,几受妖人暗算。来敌人多,虽有破他法宝,无暇使用。请小神僧、师伯叔们速往洞口,合力诛敌吧。”说罢飞去。

二人见云凤适才神禹令所发青光只将火云冲开了些,使自己略微缓手,便即收回。知她必是防守洞口,百忙中运用法宝,冒险来挡。沙、米两小来时青光已去,火云依旧下压,吃神梭外面漩光激起千重火霞,声势异常猛恶,不在红发老祖所用血焰妖光以下。还不知神梭能否冲焰冒火,游行自在。猛听小阿童一声断喝,紧跟着一片佛光飞起,将四外烈火逼住,向空托起,往上升去。同时又听甄氏弟兄喝道:“此火厉害,小神僧不可将它逼远,以免伤害生物。只停在当地,用佛法将此宝破去便了。”这原是瞬息间事,火云一被托高,立现大片地面。南海双童二次现身,阿童也指定空中佛光,同了灵奇降落,联合易氏弟兄,随手各施飞剑、法宝,向对面众妖人夹攻;一面同飞洞口,去与凌云凤师徒会合。强敌在侧,尚未伏诛退逃,空中还有火云未破,见面无暇多说,一齐面向敌人各自施为不迭。

两下里会合以后,甄、易诸人才得看清,来敌共有七人。只三影神君沈通、风娘子赵金珍、白鬼脸何小山,是日前南疆大战红发老祖,在妙相峦。碧云塘两地相遇,后被漏网的华山派门下余孽。那双髻矮道童和另两个道装少年,从未见过。尤其那道童,看去法力颇强,所用法宝、飞剑与众不同,身上也不带有丝毫邪气。看情景,似是三眼神君沈通为首。那道童却单人立在一处,遇上妖人吃亏受挫时,也不出手接应。只顾单独对敌,一面乱施法宝,一面手掐灵诀向空连指,似要发挥法宝威力,又似想将法宝收回神气。无奈火云为阿童佛光所制,道童所想心思全办不到。加以众人这一会合,威力大增。云风得了空隙,喘息方定,身藏异宝还未及施为;金、石二人尚在空中布置,也还没有露面。可是众妖人这一面,也感觉到形势骤变,凶多吉少。

内中沈通、赵金珍邪法较高,但因前在碧云塘吃过苦头,许多重要法宝都已失去,惊弓之鸟,未免胆寒。近又得知峨眉开府以后,尽管诸长老闭关修道,门人大都持有异宝奇珍,足可防身避害。另还各有传音告急之宝,一遇险难,接到警报的人,立即四面八方相继赶来。端的机警神速,厉害非常。连红法老祖那么法力高强的人尚遭惨败,如非有人解劝救免,几乎断送在峨眉派手里,形神皆灭。沈、赵二人先见雷火金光自天打下,便疑敌人得信,不久必要全赶了来,心已内怯。及见道童法宝灵奇,化出火云,敌人法宝、飞剑无功,已有两人入土遁去,方始心喜,生出一点希冀。不料佛光飞现,火云受制,对面敌人重又出现,互相会合,剑、宝齐施,光霞万道,变化无穷。二人明知凶多吉少,敌人有胜无败。尤其沈通在碧云塘将所有毒火、妖钉吃对头破去,只剩一两件防身逃命之宝和两口飞剑,再如失去,以后更难自存。由不得把以前横行多年的骄妄心情,去了个干净。越想心越发慌,自己偏又法力较高,成名多年,在一伙妖人中行辈较高。风娘子赵金珍却素来狂谬乖张,不知利害轻重,仗着炼有不少邪法异宝,南疆之役到得最后,又随了史南溪先逃,虽曾目睹同党妖邪惨败,本身却未吃着苦头。不特不知利害轻重,反因有两件心爱法宝先前为凌云凤所破,怒火烧心,还在妄想乘隙报复,丝毫没有退志。下余诸妖党多是赵金珍的情人,谁也不愿当着情敌示怯。就有一两个看出不妙的,也只暗打主意随之进退,不肯先退,启妖妇和诸情敌的轻视。又多妄想道童来头甚大,法宝神奇,也许还有厉害杀手。因而互相观望,依旧施为。

事情本是沈通倡议,想乘隙报仇夺取弥尘幡而起。初遇道童时,又不合妄以前辈自居,说了句大话,于是势成骑虎,休说领头先逃,连软话都没法出口,只好随众上前。一心盼望不要似前次碧云塘那样,强仇大敌连翩而至,只眼前诸人,不再增多,虽难获胜,至多伤却一二同党,等赵金珍怯敌一逃,便可同遁,不致全数伤亡。又想:“自己更擅玄功飞遁,不遇敌党诸长老出手,决可免难。反正丢人是占多一半,何不暂时应敌,见机而作?”沈通也是平日惯用毒火妖钉伤人,恶贯满盈,该当遭劫,致遇上七矮这一伙疾恶如仇的照命凶星。仗着飞遁神速,原可逃死。这一停顿,虽不像在南疆初遇敌时轻视峨眉这些后辈,无如性情强做,凶横已惯,觉着自己多年威望,见敌先退,当着同党,面子难堪。以致只管迟疑观望,上下强敌已一齐发动。

原来凌云凤自从峨眉开府通行右元洞火宅玄关,因为当初参悟白阳真人遗留图解,将初步扎根基的功夫忽略过去,道基不固,为火宅乾焰所陷。虽仗杨瑾相助,妙一夫人恩怜,幸免于难,元神已受重伤。妙一真人随赐灵丹,另加传授,命在洞中面壁勤修,静养若干日,复原之后再行领命下山。云凤见师恩深厚,益发感奋愧励,用功甚勤。又加当时得了杨瑾柬帖指点,进境神速,不消多日便已康复,功力反更精进。这日云凤做完功课,方想:“不知何时才得奉命下山,会合众同门行道济世?”忽听妙一夫人传声相召,命至太元殿外平台待命。心中惊喜,拜命赶去。参见之后,妙一夫人赐了两件法宝和道书、柬帖,便命即日下山。又说:“各位师长俱在殿中参修大法,无庸参谒,连左、右二元也无须经过。”并告以前收沙余、米余两小徒,现在仙籁顶古捕巢,与郑八姑门人袁化在彼参修,等候云凤休养复原,随同下山行道。云凤自经火宅之厄,益发谨慎。因知众同门下山多有同伴,自己虽然一样赐有法宝、仙柬,却是孤身一人,只带着两个刚成气候的小人徒弟。师长闭关,外面群邪纵横,又未明指去处,好似任凭自己率意而行,觉着前路难料。无如对于师长素来敬畏,当时不敢多读,拜恩之后,又向殿恭拜通诚。起身后,望见妙一夫人朝己微笑,意似嘉许。云凤方想试探着请示机宜,妙一夫人已先开口道:“你以前仙缘遇合太巧,往往把事看易,致多闪失。火宅之厄,实是玉汝于成。我因芬陀大师对你期爱,杨道友前生又是你的曾祖姑,再三为你关说,你也颇知自爱,特将专破乙木精气之宝赐你。有此防身,再照所传加功精习,任何五遁禁制均难伤你。还有你门下沙、米两徒孙,出身虽是僬侥细民,却向道坚诚,已邀天眷。自经芬陀大师佛法改造,道基已固。又得佛家传授,并有佛门至宝伽蓝珠与毗那神刀,稍差一点的妖邪决非其敌。随你同行,正是两个得力助手。众同门各有因缘,遇合非一,虽因使命不同,仍是各凭缘福修积。只要遇事小心,不似昔日轻率,也无须胆小畏难,尽可随缘修积。下山去吧。”说罢,自往殿中走去。

云凤心始稍安。一想:“新得七宝尚须练习数日,师父只命便宜行事,随缘修积,并未有什限制。身受曾祖姑、芬陀师祖与叔曾祖母深恩,何不带了两小前去拜望一回,就便领教?”于是先往河边倚天崖龙象庵飞去。到后一看,芬陀神尼已经外出,只杨瑾在庵中。云凤拜见之后,谈起来意。并说:“秦寒萼遭遇境地,实是可怜。等拜谒叔曾祖回来,意欲往姑婆岭看望一回,再定行止,不知可否?”杨瑾笑道:“青螺峪你此时不必前往。倒是秦寒萼、李文衍、向方淑三人,现受红发老祖化血神刀之伤,正在洞中静养,须候易静等取来陷空岛万年续断与灵玉膏,始能复原。现时灵药已然到手,由金蝉等七矮带回,日内即可交到。除她三人外,司徒平惟恐妖邪乘机暗算,也在那里。此次峨眉众弟子下山时各有恩赐,只司徒平独得一本道书,并无法宝。他虽仗有大方真人所赐乌龙剪,毕竟只可防身,遇见厉害敌人,未免难以抵御。你去看望他们,也许能帮点忙。不过此后遇事,总要问明来历,不可随意伤人和对方的法宝。我尚有事,已为你迟了两日。你就去吧。”

云凤只得率领二小,拜别起身,往姑婆岭飞去。快要到达,忽然想起杨瑾行前所说,好似前途还有事故。暗忖:“前听玉清大师说,异派群邪尽管劫数将尽,因自峨眉开府以后,知道正教昌明,威力日盛,心存畏怯,互相勾结,欲乘诸长老闭关之际,专寻一于后辈同门为仇,凶焰彼猖较前尤盛。此次下山行道,务须随时警备,不可疏忽。姑婆岭相隔仙府正近,如有妖邪往犯,定非弱者。自己入门不久,道力尚浅,以前虽经过数次大阵仗,均有高人在侧相助,因人成事。这头一次出手,莫要丢人。何不先在左近落下,隐了身形,掩将过去,无事自好,如若有事,敌明我暗,可以相机下手,怎么也比冒失行动强些。”云凤心念一动,立和沙、米二小降落,略一商议,隐了身形。正待施展师门心法,轻悄悄沿着山麓低飞绕越过去,猛瞥见前侧面一条极幽僻的暗谷之中,似有青黄光华微一闪动,知有异派中人在彼。此处相离寒萼所居洞府只七八十里远近,只因地势幽僻,中隔乱山危崖,不比金、石七矮来路容易发现。云凤先前只听同门说起,初次上门,估计将到,准备沿途查看过去,不知途径却在空中。遥望前面,只是山岭回环,峰崖险峻,并无异状。等发现异派中人遁光,心疑妖人正在附近聚集,尚未下手。一心想观察一个虚实底细,未再升空查看,径率二小往谷中掩去。

到后一看,危崖后面坐着一个道装少年和一个衣冠诡异的道人,俱都面有忧色。少年道:“卜师兄虽然任性,我想他那法宝神奇,不见得便会失陷在敌人手里吧?”道人道:“你是没参与凝碧开府盛会,哪里知道。休看对方师长闭关,这些门人无一好惹。何况又同了一伙妖邪前往,万一这些年轻后辈不知我们来历,一体看待,卜道兄素极自恃,到时再不见机,丢人不算,还将这土木精英炼成之宝失去,回山如何交代?我们师长不出头不好,如若出头,未来之事吉凶难料,却怎好呢?”少年苦笑道:“我也不是不知厉害,无奈卜师兄为朋友心热,说他不听。因和妖人打赌,反将我所带法宝强借了去。行时并说,只逼对方说出那两个对头女子的住家,引了前去便罢。不特不愿乘人于危,并还不许众妖人混水捞鱼,乘隙暗算人家。便下手时,也另是一起,不与妖人合流,对方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我先以为对方诸人决非卜师兄之敌,直到遇见乙老前辈警告,才知不是好惹。并且少时对方便有援兵来。卜师兄去了这么大一会,照理应该早占上风,用本门传声相告,以防妖人乘隙下手,他一人顾不过来。如今音信毫无,定与强敌苦斗,无法下台。听你这一说,我也担起心来。如非乙老前辈再三警告,不令我二人前去,并说去了不特于事无补,反而有害,非引起两家仇怨不可,最好由卜师兄一人闹去,叫我二人守在这里,也许还有转机的话,我早去了。”正说之间,那少年忽然略一停顿,侧顾惊疑道:“卜师兄居然占了上风,乘对方援兵未来之际,我们快催他息了前念,急速回来吧。”

云凤见二人面无邪气,细详语意,分明是受了妖人蛊惑,来此侵犯,却又不肯同流合污,单独行事。既与神驼乙休相识,双方必有一些渊源。听到末两句上,知道寒萼等已为来敌所败,这两人既未存有敌意,也就听之。当时未暇现身询问,匆匆带了两小升空飞起。

刚越过前面高峰,便见右侧崖前有各色光华飞舞变幻,洞门外站定司徒平,正指乌龙剪连同飞剑,与敌苦斗。洞门已被向芳淑的纳芥环奇光封住。秦、向、李三人同立洞内,却在弥尘幡光幢拥围之下,似想再如危急,便驾弥尘幡逃去情景,神色仓遽,颇为狼狈。洞外斜坡上立着几个男女妖人,正指洞中三女喝骂,得意洋洋。另一道童打扮的敌人,独立洞左危石之上,手指十余团青、黄二色的精光,戟指司徒平喝骂道:“峨眉小辈,速听良言降服,引我去寻那贱婢,我不伤你们。否则,我将神雷全力施为,你们非死不可,悔之晚矣!”云凤闻言,不由大怒,手指处,玄都剑首化一道精光,飞上前去。对面三影神君沈通和风娘子赵金珍、白鬼脸何小山,更是华山派中能手。司徒平独斗群邪,本来势孤,一则近来功力精进,二则乌龙剪神妙无穷,才勉强扯个平手。

侧面那个道童名叫卜天童,乃土木岛主商梧门人,本来不想随众妖人出手。只因众妖人见司徒平等法宝、飞剑厉害,洞门又被纳芥环宝光封住,急切间攻不进去,恐怕夜长梦多,时候挨久,将敌党中厉害人物引来,不特转胜为败,弄巧脱不了身。沈通来时说过大话,心虽愧作,还不好意思,就向卜天童求助。另两道装少年,一名文又方,一名乔纪,看出沈通心意,首先输口。卜天童旁观多时,看出众妖人难占上风,因甚恨来前沈通语气狂傲,欲俟少挫,再行出手。等久不耐,再听文、乔二人一输口。已然跃跃欲试。偏巧秦、李、向三人不似司徒平持重,虽见对方有一道童只作旁观,不曾出手,身上又未带有邪气,总想既与妖人同来,决非善良之辈,更看出对方功力颇深。三人略一商量,彼此负伤未愈,除弥尘幡、纳芥环外,下余飞剑、法宝俱不能由心运用。师长所赐传音法牌虽可用来告急,无如只用一次。向芳淑头一个舍不得用。秦、李二人俱是本门中魔难最多的人,也觉得事情如真危急,上次齐灵云碧云塘传命时必有先机预示。此时情势尚还未到十分危急,便到真个不支时节,也只用弥尘幡护身,突围遁走,传音法牌可留备异日危急逃生之用。认定未出手这一个必非庸流,最好将他先行除去。寒萼随将白眉针由纳芥环中发将出去。

主意并想得不差。无如卜天童乃土木岛主商梧最得意的门人,从小随师隐修辽海,中土虽未来过,对于正邪各派的法力虚实早有耳闻。尤其是初次出门,所寻对头都是当时负盛名的门下,惟恐闪失,除自有飞剑、法宝外,并把几个同门至好的法宝强借了来。一面又把他本门独有的土、木二行真气暗中放出,将身护住。耳目更是特别灵敏,强敌当前,心期必胜,闲立未动,却在暗中行法查听,三人洞中计议竟吃听去。寒萼以为白眉针威力神妙,至不济也可去掉两个妖党。无如新伤之余,即此一针已是勉强施为,无力多发。又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满拟敌人必伤。哪知敌人护身有宝,机密再吃听去,人未伤成,反把对方激怒,口中喝骂,手扬处,立有十道青、黄光华飞来。

这时司徒平刚在百忙中运用玄功,加强乌龙剪的威力,将众妖人飞剑、法宝破去一些。不料又添劲敌,乌龙剪虽不似寻常法宝,易为土、木真气所制,却也占不得半点便宜。众妖人见卜天童出手,心计得售,益发猖狂,纷纷施为,上前夹攻。司徒平正觉着再斗下去,有败无胜,忽见云凤飞来。斗了这一会,已知对方厉害,恐云凤飞剑受制,忙喝:“这厮妖光能缠飞剑,师妹留意!”云风飞剑已经电射而下,闻言心方一惊,剑光已被两道青黄光华裹住,虽还未被裹去,已不能随意施为。慌不迭往回一收,竟似吃什大力吸住,虽能回飞,甚是吃力。不禁又急又怒,一面仍运玄功奋力回收;一面把神禹令取出,向外一扬,立有一股青蒙蒙的光气发将出去。

卜天童因为本门二行真气专能吸收敌人飞剑、法宝,上来便打着如意算盘。哪知才出手,刚把敌人飞剑绞住,觉着力量甚大,便被司徒平察觉,指挥乌龙剪飞来,将飞剑解救回去,专敌妖人。一面加强乌龙剪的威力,化为两条神龙般的墨色精光,满空飞舞,急切间竟无奈他何。卜天童心想:“是何法宝,如此神奇?”正打算把另一件师门镇山之宝取出一试,猛听一声清叱,一道虹光自空直下,跟着飞来一个道装少女。忙将手一指,分出两道光华迎上前去,刚将来人剑光裹住,便吃回收,觉着力大异常。心中惊异,暗忖:“峨眉门下所用飞剑,怎都如此神妙?难得到中上来一次,好歹也收它一口回去。”心随念动,立纵遁光飞起,一面加急施为,一面把未发完的二行真气发将出去。满拟来人这口飞剑必落己手无疑,做梦也没想到遇见克星。他这里匆匆施为,云凤比他还要情急,神禹令恰好同时发动,两下里迎个正着。青色光气到处,二行真气所化青黄光华立被冲破,化为缕缕残烟,四下飘散,这才知道厉害,不禁又惊又怒,当着一干妖人,不禁愧忿交加。

随着云凤同来的沙、米两小全都贪功疾恶,一见师父出手,早不等招呼,各将芬陀大师所传毗那神刀飞将出去,恰是同时施为。卜天童急遽中瞥见朱虹飞来,误以为是寻常飞剑之类。因正忙于另取法宝,报仇雪恨,自恃护身有宝,敌人飞刀、飞剑不被吸收,已是便宜,决难伤害,便没有躲。哪知佛家降魔利器别有妙用,又是一个克星,本来非受重伤不可。总算他应变机警,加以始终想收对方刀剑,一见朱虹双双飞来,百忙中运用玄功,两臂一振,贴身潜伏的二行真气立即往外暴涨出去。本意就便吸收敌人刀剑,忽听叭叭两声,朱虹到处,真气竟吃破去,朱虹随即环身绕来。这一惊真个不同小可。总算他见机得快,土、木二遁神速非常,先前又吃真气挡了一挡,略缓来势;如似先前贴身绕护,那就不死也必重伤了。当时惊魂都颤,哪还再顾得取宝施为,身形一晃,便自隐遁开去。

云凤不知就里,见敌人只有一人逃遁,还有六个敌人正与司徒平苦斗,师徒三人剑宝齐施,赶紧杀上前去。隔不多时,金蝉等七矮便和灵奇赶到,混战起来。

同来妖党中,有一个名叫华岳仙童雷起龙的,在华山派门下行辈最低。但他生具异禀,工于内媚,相貌也极英俊美秀,在华山派门下有美男子之称。入门不久,又得到了一部左道中的采补秘籍。一班异派左道中的淫娃荡女,只要遇到他,便不肯放过。雷起龙自知修炼年浅,法力平常,除却“采战”一门专长外,别无所能,每有遇合,总是战战兢兢应付。明知女的对他已然迷恋失心,连毁去道行都所心甘,这等修道多年的真阴吸取了来大有补益,他却一味怜香温存,从不专顾自己。每当女的欲死欲仙的紧要关头,他必发话警诫,晓以厉害,并还教以锁闭真阴之诀;一面仍照旧温存,并不离休。对方如果出于自己心爱,两相慕悦,非由女方强迫而来,到了乐极情浓之时,除照前告诫外,并和女的说明,加以指点,彼此交换真元,互为吸收,使双方天地交泰,同有补益。不似别的妖邪,专一损人利己,一任女的事后毁身败道,毫无顾惜。本身胎子就是荡女心目中的极品人物,经此一来,对方不特爱之如命,而且感念终身。他又狡猾非常,算计群雌如把自己视为禁宵,必起争杀。故每有遇合,从一上手,便与明言直告,说:“我虽怜香惜玉,识趣知情,但是一向兼爱,所欢全期永好,不能专顾一人;并且人数甚多,谁也割舍不下。照例由我寻人,不许人来寻我。所约晤期,如期而至,决不失信,使其空盼。凡是心爱女子,不论新蝇,都是一视同仁,无所轩轻。如存妒念,不特使我为难,本身还要树下许多强敌,损人而不利己。转不如现在就一刀两断,各自东西,大家都死了这条心,以免误人误己,许多不便。”女的早已为他所迷,知道所说乃系实情,也就点头认可。即或女的生性淫妒,心中不愿,无奈对此美食不肯放过,打算先快活一回,事后再施媚术笼络挟制,一样可以独占,便表面依从,不与争论。哪知雷起龙不特学有专长,并以阅人经事都多,女的心意,一见便即识透。上来所说,便是先打一个招呼,为自己将来站个脚步,原不怕对方反口。温存体贴更是高人一等,不似别的妖邪粗鄙强暴,专以“采战”为上。女的只一与明明不愿的事,偏把他奉如神明,爱逾性命,分毫不敢拂逆。在许多有本领的情人热爱感激、互相争宠之下,已然得了无数便宜,不劳而获的法宝竟有好几十件,而且均非凡品。

三年前,他偶往海外寻一情人践约叙旧,归途经过小南极。因所访情人别时说起,金钟岛主叶缤两次声言,要将小南极四十七岛妖人余孽一齐除去,就要下手。暗忖:“自己是华山派烈火祖师门下末代爱徒,叶缤又是峨眉、青城诸长老的至交,路道不对,无异仇敌。”恐怕无心撞上,平白吃亏,打算绕路飞回。这条云路因是初经,下面岛屿甚多,一算里程,相隔金钟岛不远,左右无事,便把遁光放缓,一路观赏过去。又飞了一阵,发现一座小岛,上面花木繁茂,涧谷幽奇,风景灵秀,极为少见。如非有人匠心布置,决不会有如此整洁,料是散仙清修之所。他本心是想暗中窥探,稍微游玩,便即回飞,并无别意,便隐了身形往下降落。哪知岛上住的是一位隐修多年,向不轻与同道往来的女仙,法力甚高。尽管情人所赠隐身法宝神妙,并无用处,落地走没多远,便吃对方困住。雷起龙一则胆小害怕,急于脱身;一则又爱那女仙大甚,虽用法宝迎敌,却不还攻。口中不住哀告乞怜,说自己学道年浅,海外各岛并没到过几处,偶然无心路过,发现此岛景物灵秀,仙境无殊,下来观赏,实非有心冒渎,望乞鉴谅微衷,念其修为不易,宽免初次。同时乘着和对方问答之际,冷不防暗施邪法。那女仙见他相貌英俊,词意诚切服低,本就心软。只因看出他的路道不正,方想盘问明了来历,只要不是故意来犯,便任走去,不与计较。因见对方神情惶急,胆小害怕,一时粗心大意,竟为所算。

一经奸合,男女双方俱各贪恋异常。女仙法力原高,不久明白过来,知道上当。多年女贞败于一旦,心中虽极悔恨,偏是情浓,不舍反脸。先料这类妖人决无好心,况因对敌而起,断定真阴必为所盗。无如心中爱悦,不忍杀他,想是夙生冤孽,才致有此。略微寻思,竟把心一横,任凭摆布,一言不发。哪知雷起龙见她玉骨冰肌,资禀秋粹;又是一个全贞修女,另有微妙,比寻常所交淫娃荡妇迥不相同,也是越看越爱。嗣见女仙明眸欲掩,泪光莹莹,秀眉颦蹙,隐含幽怨,知她已清醒,心生悔恨。一面刻意求工,一面告知利害,传以玄牝吐纳交泰之术。并说自己实是害怕伤亡,情急无计,加以醉心仙姿,好心求爱,决无加害之意。女仙还在半信半疑,本心事完一同毙命。后来真阴将吐,实忍不住,对方更一再停手警诫,姑照所传一试,竟是乐极,真元也未丧失。这一来,居然由仇敌变成恩爱。

事完坐起,重叙情话。女仙问出他是华山派门下后进,心想:“刘樊合籍,葛鲍双修,本是神仙佳话。难得此人虽是左道,竟有天良,所说也系实情。自来无不可化之人,况其入门年浅,恶行未彰,正好早日挽回。事已至此,只率嫁他,劝其弃邪归正,同修仙业,也不枉失身相爱一场。”便以正言厉色再三告诫说:“我向不与外人来往,本来外间的事不甚知悉。前次峨眉开府,被一女友强行邀往凝碧崖观光,本来主人并未具柬相邀,那女友又只和主人的两位至交相识,与他本派并无交往,因系从古未有的盛举,主人又不问敌我生熟,来者是客,一体延纳,因友及友,才被强拉了去,心还不愿。到后一看,不特增长见闻,并还交了两个好友。才知邪正之分,五台、华山诸异派决非其敌,早晚同归灭亡。我既甘心嫁你,自然愿天地长久,合籍双修;你如遭劫,我不独生。回头是岸,人贵改过。你如真心相爱,从此弃邪归正,速与妖师断绝,与我同修。此岛偏僻,孤悬辽海,我又喜静,极少同道;平日休说人迹,连云路上空也极难得有人飞过。诸妖邪如因你叛他们为仇,寻上门来,自有我来对付。今日实是前孽,见你胆小害怕,不合欺敌心骄,毫无防备,以致上当。我如稍微留心,你早形神皆灭了。不信你看。”说完举手一挥。便见上下四外有无量数的火焰金刀,电旋星飞,潮涌而来,雷起龙立被裹住,只未下落。女仙笑道:“你看如何?决不伤你。你姑且挣扎逃遁,试上一试。”

雷起龙见那火焰金刀宛如一个金色火球,将上下四外一齐包没,焰光千重,射眼难睁,脚底已成了一片光海。虽为女仙所止,相隔丈许,不曾上身,通体已似被绝大压力束紧,丝毫动弹不得,自然不敢冒险妄试。急喊:“仙姊停手!我对你如有二心,异日死于金刀之下便了,试却不敢。”女仙收了遁法,叹了口气道:“冤孽!我自为你邪法所迷,醒来悲愤已极。我若稍差一点,你再昧良无情,我只等真元一丧,便将此遁发动,同归于尽。我有准备,尚可转劫重修,你却形神俱灭了。如非夙孽,也不至于此。伤心的事不提也罢,此后你却须听我良言,好好改正修为呢。”

雷起龙这一对坐接谈,越觉她浅笑轻颦,仪态万方,玉肌仙骨,光艳照人,令人望之,自起一种高洁娴静之思,不敢逼视。再听语音轻柔,隐含幽怨,不禁想起对方累生修积,绝代仙姿,隐居辽海多年苦炼,好容易将证仙业,女贞无端为己所毁。当时也曾想到,这类茹元葆真,正派散仙中的炼女,百世难遇,几次想要破例采补,均以爱怜太过,于心不忍。又想图个永久,不特未采她的真阴,反把从不全数告人的秘诀尽情相授,即使日后再怀二心,也必无法下手。经此一来,真元虽为她保住,自己也转祸为福,终究比不失身要差得多。又因女仙外相温和,容止娴雅,无论轻嗔薄怒,浅笑微颦以至徘徊却坐,清谈娓娓,举手移足之间,无不另有风华,自然绝艳。偏又丰姿奇秀,神韵独超,尽管醉心倾倒,分毫狎侮不得。而内禀又是那么称粹醇美,着体欲融。把以前所遇邪教异派中的淫娃荡妇,十九比成粪土。他不禁又怜又爱,又敬又愧又感激。女的再以正言相规,以前对付别人的兼爱邪说竟未敢出口。如非那些旧情人多半难惹,一断来往,立与成仇的话,直恨不得除女仙以外,把所有情丝全都斩断了。

女仙暗中查看他对己实是至诚,专一奉命唯谨,只是有时面上微有愁容。只料师门恩重,积重难返,尚有为难之处,不肯忘本,原是好处,倒也原谅,并不逼他立与师门断绝。只说:“从此改行向善,不许为恶,更忌同流合污,致为所累。如有为难,速来告知,必为你设法防备。即或难胜,我平日虽喜静修,无多交游,但也交有三两至友,俱是正教中人,有极深交谊,本身法力也高,有事必来应援。大都飞行迅速,急若雷电,无论相隔多远,片时即至。多大乱子也不必害怕,只是为人要好;否则,便我多深情爱,也没法帮你。最好不必恋此暂时聚首,先去摆脱了这类妖邪再来。”

雷起龙倒也知道警惕,认做转祸为福之机,不特当时极口应诺,而且聚了几日,吃女仙强迫催走,恋恋辞别。一开头先向以前所交淫女一一诀别,力说自己近来受一前辈仙真指点,痛悟前非,现已决心永谢绮缘,专事重修。为念旧日情好,更恐时久相思,以为自己薄幸,有所偏爱,或生疑忌,特来话别;承赐宝物,也敬以奉还。这些淫邪妇女虽极爱他,不喜此举,纷纷劝说,但多水性杨花,淫荡已极。雷起龙平日又处得极好,从未说过假话,双方感情甚好,一见任怎劝说不听,一味婉言求告,说再不回头,立有大劫。倒也不好意思反脸。又多以为他好色如命,不能持久。有的还叽嘲几句;有的竟相待更好,只逼他不再叙阔,好合上几日才去,否则不能放走。

这类妖邪多是邪法高强,雷起龙无力抵抗,心虽厌恶,也不得不勉力敷衍,刻意求欢。地方又多,在海内外接连飞驰了半年多,才得把一些教外情妇勉强完事。总算全把话说明,无什纠葛,又未生出仇怨嫌隙。中间也曾抽空去往女仙所居岛上叙阔,起初还不敢明言经过,后吃女仙看出破绽,再四盘诘,不敢再隐,只得跪地谢罪,吐出真情。女仙始而不甚相信,当时无话。等他聚了些日辞别,暗中尾随,窥探虚实。不特看出悔过出于真诚,并把自己爱逾性命,时常背地默祝天神见怜,许其改过自新。但求免去这些纠缠,得与女仙同隐,长相厮守,誓当暗中力行善事,脱却前葱。女仙大为感动,第二次相见,便与言明:“人谁无过,贵于能改。你只管照着那日誓愿行事,我既不限你日期,也不问你以前行为如何,放心好了。”

雷起龙经此柔情温语慰勉,益发感奋,力思去邪归正。无如前孽牵缠,这一年中,所有以前情人俱经摆脱,不再来往,只赵金珍一人生性淫悍,刚愎异常,又是本门师叔,极难说话。始而屡往寻访,均值他出。等妖妇回山得知,反来寻他,雷起龙偏又去往女仙那里。彼此屡次相左,久未谋面。雷起龙只剩这么一处葛藤,固望早了为是。赵金珍偏又错会了意思,当他思恋自己,想要重拾旧欢,急欲与他叙阔。只奇怪屡去相寻,均见不到人。起初只当他情人甚多,必往别处寻欢未回。那些同类淫邪本多相识,试寻了去一打听,竟是久断来往。并还说起他前者来会,自称忽遇真仙指点,将要改邪归正,永断情欲。聚了两日走去,永不再来。妖妇虽不把他视为禁脔,却也贪恋不舍。一听他要和众人一起断绝,寻找自己,必也为了此事,又有叛教之心,不禁又气又怒,当即到处寻找。

事有凑巧。雷起龙所交情人多由互相爱好结合,就有几个由于对方发动,也还有点情爱。惟独对于赵金珍,因是长一辈的师执,平日极负艳名,本门两辈尊长多与她有过交往,别派中也有不少情人,全是左道中有名人物,无一好惹,惟恐招忌树敌。人又淫凶悍泼,行事专横。自从乃师金沈子为峨眉派后辈所杀,每次相遇,必加挑逗。那么淫艳的妖妇,不知怎的,竟不投缘。起初简直不敢染指,见即设法躲避。妖妇先当他胆小害怕,面首本多,也未在意。后在同道妖妇口中,问出雷起龙具有专长,淫心始炽,必欲得之为快,终以暴力强迫成事。雷起龙迫于无奈,虽然曲从,心终不喜,但却畏之如虎。这次受了女仙指教,寻她断绝,本是硬着头皮前往,几次未遇,懒得再去。女仙岛上风景清奇,洞府宏丽,更有灵药仙酿,奇花异果,任凭享受。人又具有绝代容光,不必定要真个销魂,便可令人爱而忘死,如何还舍离开。以为师父已死,师祖烈火祖师对第三代的门人素来放任。自己只初入门时,由师父带往参谒过一次,便未再见。师祖近年为报峨眉之仇,闭洞祭炼法宝,一班师伯父和先进同门尚且轻易见他不到,似自己这等末学后进决不在意。现时只赵金珍一人还未断绝,本来打算再去寻访,明与了断。

这日女仙独自出游归来,谈起目前正教昌明,各异派妖邪劫运将到,再有数十年便即消亡殆尽。雷起龙心想:“此岛孤悬辽海,地绝僻远,隐伏在此,旧日一班同道妖邪决不知道。数十年光阴一晃就到,好在本身师父已死,等这些人伏诛数尽,自己法力也必大进,那时再夫妻二人同往中土积修外功,以求正果,岂不省心?何苦再去招惹他们,一个不巧,认作背叛师门,还有杀身之忧。”于是改了主意,更和女仙说,打算从此在岛上一同隐修,不再寻找妖妇。女仙见他自从与己结合以后,那敬爱之诚全出衷心,不特承颜希旨,百事将顺,从未分毫件逆,而且改过迁善之心也极真切。最难得的是他出身异派妖邪,素好好色贪淫,对于自己爱恋如命的人,竟能克制情欲,尽管终日厮守,温存抚爱,从不敢妄求不由得大为感动,一心一意想使他去旧从新,勉成仙业,永为神仙眷属。听他这等说法,益发怜爱。不过女仙法力、功行颇高,深知因果相循。孽缘恶因既已种下,先行解脱,尚且难期必免,再如置之不理,早晚总要遇上,必有事故发生。就能等到对方遭劫,他生仍要遇上。自来微风起于萍末,星火可以燎原,一时疏忽,往往铸成大错。起初仍劝他去,嗣因雷起龙在岛上清福、艳福一并享受,日子越多,越不舍得离去,每值催询,定必软语央告,百计延宕。

女仙原是前辈女仙申无垢的记名弟子。因申无垢收她时事出无心,曾说她情孽纠缠已历多世,今生任怎修持,也难以肉身证果。自己生平只收了两个徒弟,也因情孽造下许多恶因,受累不小。并且不久就要成道飞升,也不能多有传授。后经再三哭求,始允收为记名弟子,并带往南海,寻了一座极偏僻的小岛,传了一部道书,令其照书勤习,不久他去。女仙独居清修了许多年,从不离岛一步,近年方始偶然出岛闲游。寂寞惯了,还不觉得。及与雷起龙同居了些日,不由情根日长,一人独居,便觉孤寂无欢,也有一点不舍离开,何况雷起龙一再磨缠。女仙心想:“乃师已死,华山派徒党虽众,因未两代人数太多,取材既宽且杂。教祖烈火祖师急于报仇,常年闭关炼法,头两代弟子恶迹昭著,时被正教中人诛戮,日渐凋零,于是成了一盘散沙,除有事相需外,几乎无什联系。似雷起龙这等末学后进,一旦隐退,决无什人在意。只剩妖妇赵金珍一人尚未断绝,稍缓前往,也还无碍。”因此耽延下去。

一个固是乐不思蜀,一个又不再催迫,光阴易过,不觉二年。这日女仙忽想起好友青门岛主朱苹,二年不见,此人不特是自己惟一至交,并还得她助益不少。上次分手时,说要闭关炼法。并说前紫云宫中主者初凤,也快应完劫数,不久便要往她岛上寄居同修(事详《青城十九侠》)。因她近数年中不能离开,嘱令两年后前往相访,约期早过。久闻紫云三女法力高强,美艳无伦。所居海底,珠官贝阙、气象万千,景物奇丽。心中向往已非朝夕,何不趁此时机前往看望,就便一探初凤来未?便对雷起龙道:“我往南海访友,朱姊姊是我至交。本想连你带去,无如路程辽远,又要走过磨球岛离朱宫。岛主少阳神君为人正道,疾恶如仇,近和峨眉、青城两派十分交好,把华山、五台诸异派视若仇敌。岛上设有一面神鉴,千百里内人物往来,形影毕现,你我隐身法决瞒不过。我一人前往,不隐形踪,也必无碍。带你同行,必放不过,我自不能坐视。宫中门人、侍者自恃师父法力,多半气盛骄横。休说众寡悬殊,他们又拥有三阳真火威力,得天独厚,难与为敌;即便当时小胜,脱身回来,以后这条路便不能走,并且从此永无宁日,何苦惹他?你还有一妖妇也未了断,屡次催你,老是支吾。我今此去,至少要和朱姊姊聚上三五月,我不在家,有何可恋?你正好乘此时机去往中土,把这一段孽缘勾销。此后便可和我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不是好么?”

雷起龙闻言,心虽老大不愿,无如女仙前曾提过,朱苹性情温和,道力高深,同道之交又多,俱是散仙中的有名人物,这次约会,干将来成败有关,不能不往。自己该办的事,早就无法推托,女仙再走,更无话说。没奈何只得允诺,请女仙将他存的飞剑、法宝发还,并把以前所赠的一道脱身保命的灵符也带了去。女仙见他神色恍惚,心志不宁,当是不舍数月分离,便慰勉了几句。笑问道:“以前那么多妖邪,俱被你善言解说,去了纠缠。现时只剩妖妇一人,又不和她动武,至多对方无耻,强迫留你聚上几天,虽是苟合,于你无害,要带这么多法宝、灵符作什?”雷起龙见女仙笑语如珠,意态温柔,越看越爱,不知怎地心中一酸,强笑答道:“那妖妇貌似花娇,心同蛇毒,妖术邪法又极高强,翻脸便不认人。我一向便怕见她,此行一个不巧,就许翻脸成仇。论我法力,实非其敌。这十多件法宝虽是别人所赠,我已深明用法,俱有极大威力,加上仙姊保身灵符,不特可以防备万一,遇上昔日同道纠缠,也可藉以脱身。带在身旁,胆壮得多。”女仙知他性情温和,胆子又小,不会与人相争,况是昔年情人旧好。以前所断情妇中颇有几个厉害妖邪,去断绝时,也多是这等说法,终于无事,双方绝交均无恶声。以为他厌恶太甚,因而多虑。其实这类妖妇水性杨花,情爱不专,至多被她缠上几日,略拾坠欢,不致成仇树敌。多带法宝用以防身,并非向人寻事,也就听之。

雷起龙兀自恋恋不舍,又强留女仙在岛上盘桓了几天,终于惹得女仙佯怒发话,方始分手。因已两年未与同道妖邪相见,未免情虚。又想女仙一时不致回岛,打算先寻同辈中两个交好的探询一下,问明一些师执尊长对己有无疑念,那被自己断绝了的情妇可有来寻之人,然后再寻妖妇绝交。哪知连寻了两三处,所寻的人俱都未见。又不敢径去华山、秦岭一带本门长幼几辈妖邪盘踞之处探询。这一耽延,不觉过了二十来天。这日雷起龙正想硬着头皮去寻妖妇,巧遇一个同辈中人。一问近况,才知好些师伯叔因和南疆红发老祖门人勾结,怂恿乃师与诸正派作对,在妙相峦、碧云塘两处集众恶斗,连被峨眉派一班后辈杀得大败。红发老祖几乎形神皆灭,手下门人也伤亡殆尽。到场诸异派,华山、五台两方伤亡最多,只逃走有限几个。赵金珍因有一心爱男宠,在妙相峦前死于秦寒萼白眉针下,恨深仇重,立誓报复。秦寒萼。李文衍、向芳淑三人俱为化血神刀所伤,在姑婆岭洞府以内闭洞调养,非等金蝉、易静等将陷空岛灵药取来,不能复原。而一班法力较高的敌党,均各受有教祖专命,分散在外,下手报仇恰是时机。现正约人报仇,定于明日,在他新辟的四川间中嘉陵江南锦屏山绝顶金鸡崖玉帘洞内会集。同往报仇之后,便去海外寻人炼宝,以应三次峨眉斗剑之用。此行至少三年。

雷起龙一听,正教门下如此神通,自是心惊。明知此去妖妇不免纠缠,但把女仙奉如神明,不忍设词欺她,势在必行。而妖妇此次不论胜负,均往海外,恰是昔年许多旧欢往来游息之所,如再寻去,好些不便。并且这次回岛,已不想再来中土。他想了又想,决计一劳永逸,仍拿以前那一套去对付妖妇。满以为以前那么多情妇无一好惹,俱被自己软语说服,妖妇也必可以理喻。除被缠上几日是意中之事而外,如被强邀同往姑婆岭寻仇时,也不是没法推托。真要强迫,便向她破脸断绝,仗着所带法宝、灵符之助,一走了事,也不伤她。实逼处此,心上人固不会见怪。绝岛潜居,埋头不出,妖妇纵然恨极,也无法寻踪。心中打着如意算盘,以为进退皆可由心。哪知妖妇自从闻说他与一群淫邪断交情形,心已生疑,再加三年匿踪,遍寻不见,又想又恨。况当用人之际,知他本身道力虽浅,却得有不少异宝奇珍。情人虽已断绝交往,因都爱他过甚,所赠法宝全未要还,如何还肯放他脱身。初见面时,当他不耐清修,时久相思。一班情妇已然断绝,如能回心,正可据为禁脔,好生高兴。

雷起龙乘机愚弄,也还可以商量。因多时未晤,见妖妇晤面十分亲热和善,与连日所闻不符,又忙着了断回去,便把妖妇引开,仍照前言一说。照着以往和别人断绝经验,为博妖妇欢心,并还格外巴结,刻意求工。哪知妖妇淫凶刁狡,素来一意孤行,软硬不吃,反而勾起贪欲。以前又听同党妖妇说过,看出他道行、法力无什增进,却一味苦口求退,千方百计将许多旧情人一齐断绝。哪知他近年所学俱是玄门基本功夫,又是去旧从新,打头学起,短短年月,如何能有成就?一心断定他另有心上专爱之人,不知隐藏何地,因为迷恋过度,受了新人挟制,来与旧人断绝。·当时妖妇妒火中烧,欲心更炽,不特未想断绝,反想永为己有,供她长久淫乐。因所爱的女人不肯出面,法力当必平常。决计姑婆岭事完,或用柔媚之术引诱,加上法力禁制,迫令说出平日藏处,带了同去,将所欢杀死,只和自己一人快活;或是欲擒先纵,故意答应断绝,却在暗中尾随,看明虚实,下手暗算,再相机出现,软硬齐施,迫使归己,这样还可免他伤心移恨,比前策更妙。

妖妇主意打定,且不说破。又因听出雷起龙恐本门师执怪他叛教,乘机假说:“人都向上,欲求正果,我不阻你远志。但你我恩爱多年,一旦分手,永无见期,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意欲留你十日之聚。无如我正约人报仇,当着你许多师执面前,恐其妒忿,于你不利。难得终日欢爱,如蒙见怜,便请助我复仇之后再去。以后休说我树敌太多,不知何时便遭仇人毒手;即使无心相值,哪怕你就有如花美眷在侧,我也把你当作陌路萧郎,决不相扰,至于本门师长,日前全都疑你背叛,再寻不见,便要行法拘魂,用神火照影,遍查海内外山川岛屿,搜寻出了下落,立命能手前往,连窝藏你的人一齐诛戮,以做效尤。本来最难应付;幸我素得众心,你所深知,只要依我十日之聚,我必为你化解。谁要寻你为难,便是我的仇敌。我虽为我迟归十余日,不问你情形真假,有无新人,从此均保无事。何必使我恩爱一场,已然断绝,连这十日之欢你都不允,想起伤心,于你还有好些不利之处呢?”雷起龙前与一班淫邪断绝时,上来多半不舍,媚诱胁迫,无所不至,结局虽然如愿,费力不少。似此一说即允的实是少见。起初只当她最难说话,不料如此容易。尤难得的是,自己知道教祖和诸师执忌刻凶残,最恨叛徒,昔年法令极严,近数十年虽以滥收门人,照顾不到,强敌太多,无暇及此,看似比别的异派松懈得多,如真惹恼忌恨,却是寻仇不已。久闻神火照影,不论藏伏何处,均能看出。女仙又喜清静,不愿外人上门,况是左道仇敌,如果因为自己引鬼入室,当时扰闹,或再众寡不敌,如何对得起她?平日想起,便自心忧,想不到妖妇有此好心。又知她天性妖淫,本派中人十九对她倾倒,从无一人敢忤逆她,说话极有力量,多大的事也能化解;何况自己只是隐退,并无叛迹。因妖妇所说正对心思,不由转了好感。只姑婆岭之行,推托力薄胆小,不敢随往,愿在山中守候,必践十日之约。

妖妇察颜观色,越看出所交新欢不是旁门左道中人。心中算计,表面分毫不露,一面仍施狐媚亲热,一面力说:“自古无不忠孝的神仙,背师最犯大忌。我此次聚众报仇,虽然势力非弱,敌人又值重创未愈之际,但是峨眉门下法宝神奇,我们法宝越多越好。狐女秦寒萼非只是我一人之仇,你恩师因随同史南溪道友火攻峨眉,死在她的白眉针下,此仇岂可不报?你以前也曾对我说过,你本山野牧童,日受恶人虐待,巧遇你师父将仇人杀死,收为弟子传授道法,才有今日。也曾立志誓报师恩,代为复仇,只因峨眉派势盛,自顾力弱,不敢妄动,延到如今。难得遇到仇人一干师长闭关不出,本身又受神刀重伤,不能运用法力、飞剑之际,千载良机,如若放过,等他把陷空岛灵药取来,人一复原,报仇二字今生休想。我也知你法力不够,但你所得那些法宝件件神奇,威力至大,正好同往。不特助我一臂,你也报了师仇,了却昔日心愿。经此一来,所有师执、同门均证实你不曾叛教,去与外人勾结。以后任你和新情人避地双栖,不问出头与否,也无人寻你晦气。比我全凭情面勉强代你解说要强得多,不是一举两得么?”

雷起龙平日本极感念师恩,立志要报师仇。自遇女仙,明白邪正之分,又告诫他:“目前正教昌明,身是旁门,邪气犹未去尽。人家师门法严,对异派中人向持宽大,除非被他看出恶行,决不无故欺人。只怕同党怂恿,自往生事,一成仇敌,万无幸理。此后外出相遇,万一对方是个新出行道的后辈,看出来历,一时疾恶喜事,发话盘诘,千万不可硬来。休看对方年幼,师长已然闭关,但奉命下山的人无一弱者,声气又广,同门好手更多,休说是你,便你本门师长也难讨得便宜。可把出身来历和近年心志明言实说。他们大都天真侠肠,尤喜改邪归正的人,话再谦和一点,不特不再歧视,甚或由此结交为友,有事相求,一说即允,岂不是好?”雷起龙自是信服,知道此仇难报。虽然淡了前念,有时想起师恩,终觉愧负。女仙知他法力有限,法宝虽出妖邪所赠,威力却大。可是法宝来路一望而知,内有两件最阴毒的尤犯正教之恶,平日代收,不令带出,实由于此。雷起龙这次如不带宝出来,也可无事。偏因妖妇刚愎淫凶,性又奇妒,不可理喻,欲为预防脱身之计,一齐带在身旁。本来就难推却,妖妇这一席话又说得妙,立被说动,勾起前仇。只恐女仙见怪,多伤正教中人,回去无法分说,便和妖妇约定:“去是同去,但我此后避地潜修,决不无故树敌。只杀秦寒萼一人,别人不是师仇,不问胜败强弱,均不出手。”妖妇暗骂:“你这没良心的小狗!只要你肯随去,便不愁你不入我的套中。贱婢如真为你所杀,下余除非被我们杀光,否则决不能容。你不寻人,人家也必寻你。老想稍微敷衍我一下,便即抽身回去,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真是作梦,今生休想!”妖妇心中咒骂,表面仍是喜笑颜开,一口应诺。雷起龙哪知妖妇阴谋毒计,商定便去前洞。

这时妖党已来了好几个,等在前面,多一半和妖妇有过交好;那没到手的,也都垂涎这块肥肉,意欲乘机进身。见妖妇带了雷起龙去往密室,这么多时候才来,心中俱都不快,有了酸意。无如妖妇称姿绝艳,令人爱不忍舍。偏又淫凶奇妒,比起同派著名淫妇香城娘子史春仙还要骄横,但不似史春仙一味滥交,并且行辈较高。一样也不许情人管她闲事,稍现词色,从此断爱绝交,再也捞摸不着,甚至翻脸成仇都不一定。所欢又多能手,全都听她指挥,一与反目,无异同时树下许多强敌。端的爱也爱极,怕也怕极。表面不说,却把怨毒全种在雷起龙一人身上。妖妇益发当众做作,并把雷起龙为乃师玉杆真人金沈子报仇之事,连同所带各种异宝,以及事完归隐,独往海外,十九有个心上人在彼相待等事全说出来。此举自非雷起龙所愿,无奈不能阻止。人又老实,先受妖妇百计盘洁有无新欢,已觉穷于应付,知她机警异常,为恐言多有失,只得赌气不理,由她说去。众人除听说雷起龙身有异宝,觉出不大好惹,又妒羡他的遭遇处,巴不得移爱新欢,隐退越早越远才好,并未在意。妖妇暗中查看,见雷起龙对于所说不曾否认,面色大是不快,更加忿恨。不提。

当下除三影神君沈通不愿与小辈后进吃醋丢脸,故作大方,带了两同党,当雷起龙随妖妇入内时,便已托词约人先走外,下余还有数人。赵金珍力主分成两起前去,第三日早上在姑婆岭会齐。众妖人明白她想和雷起龙再叙两日旧情,心中忿恨,不便说出,各自无趣走去。也是秦寒萼等三人命不该绝,因此一来,不特晚了两日,凌云凤和金蝉等七矮带了灵奇,先后两起救星恰巧赶到。妖人中三个邪法厉害的妒心最盛,见妖妇如此淫悍薄情,想起峨眉派威望,这些男女弟子虽是后进,各有异宝奇珍。厉害非常,势力雄厚,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异派从无一人占过上风,即便一时侥幸,也有无穷后患,何况未必。众妖人先为妖妇美色媚惑,未怎深计,现已警觉:“多年苦炼,能有今日,并非容易。她死了一个旧情人,却令大家为她犯险拼命。”越想越不值,就此一去不来,无形中去了好多威力。假使妖妇就在雷起龙到日率众前往,即便寒萼等各有传音告急法牌与护身法宝,不致受害,重伤多半难免了。

雷起龙看出众人行时多半怀忿,也觉妖妇一意孤行,过于薄情,但又没法劝说,只得听之。经此一来,妖妇所约男女妖党,连雷起龙才得七人。到日雷起龙一味隐身在侧,妖妇几次催他,均推说:“我以全力报复师仇,专对付寒萼一人,已约定在先,别的恕不奉命。”妖妇虽然不悦,双方恶战正急,无暇分心相强,只得听之。雷起龙惟恐自己相貌被敌人认去,树下许多强敌,日后不得如愿安居。最好始终不露身形,暗中下手将寒萼杀死报仇之后,连仇人身上所带弥尘幡和所有法宝也一件不要,情愿被别的妖人乘火打劫得去。心想:“能就此移祸于人更好,即或不能,峨眉派玄门正统,素称宽大,与人为善,不咎既往,自己已然弃邪归正,避地清修,为师报仇理所当然、日后如被寻来,也有话说。到时再一服低求告,如以为非,任凭诛戮,决不还手。这班正教中人多通情理,只要话说得通圆有理,即可无事。女仙当然更能原谅。”心中打着如意算盘,便不肯出手。

不久,敌方救兵接踵而来。雷起龙先见凌云凤和沙、米二小,已觉出峨眉威力果然不凡,来人还不是那些著名人物,已有如此神通。尤其那两个幼童喊凌云凤作师父,分明是末代弟子,竟会使出那等佛门异宝,所向无敌。师徒三人一到,便将洞口把住,要攻进去,简直休想,自己这面还折了好几件法宝。方在惊优赞羡,妖妇赵金珍见势不佳,又来催迫助战,一见不肯,忿忿而去。眼看要糟,幸而文又方、乔纪二人输口,卜天童将土木二气施展出来。刚把颓势挽回,略占上风,七矮同了灵奇突然飞来。内中一个小沙弥,扬手一片佛光飞起,将火云逼向上空。听对方口气,还是恐伤生灵,未下杀手将它震散,否则早已破去。

雷起龙看出凶多吉少,大是胆寒,有心想逃。一则满空已被佛光布满;一则又想:“前听女仙谈过,峨眉门下除男女四大弟子,以三英、二云和金蝉、石生等七矮为最厉害。来人除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外,不是矮子,便是幼童。那威镇南疆,长得如天上金童一般,头上戴有灵峤三仙所赠异宝的金蝉、石生,尚未露面。莫在空中堵截,一个撞上,必当妖人一流,决不放过。”越想越怕,想逃又不敢。女仙所传隐身之法本甚神妙,又无邪气,不易被人看出。雷起龙终以对方诸人神目如电,不甚放心,特意藏在一块丈许高的山石后面,心中愁虑,不时探头外望。情知必无幸理,几次想劝赵金珍与自己藏向一起,一同伺隙遁走,践了十日之约,即可回岛永享仙福。一则恐露形迹,恐被敌人看破,玉石俱焚;一则妖妇刚愎自恃,如若不允,反而不好。老是欲言又止,举棋不定。

事有凑巧。妖妇眼看情势愈紧,无奈此次虽因沈通发动,主体还是自己,众人未退,如何能走。又见罗网周密,逃也很难。正惶急间,猛想起:“现放着一个蠢牛,身旁带有不少法宝,不问御敌、逃生,均具极大威力。几次劝他出手不允,负气离开,人又隐身,看他不见,分明近来法力大进,所说也许不是虚语。这么大一会没有说话,如被隐形遁走,岂非白用心计?”心念一动,立即指挥法宝、飞剑防身应敌,寻将过去。本心是逼雷起龙出手,如能转败为胜,固是大幸;不然,便令施展全力,与己联合,一同遁走。其实逃走最对雷起龙的心思,况且法宝既多,又有女仙飞遁神符,这时也还有隙可乘,并非无望,只因劫运当当,难于避免。如在原处隐形不动也好,这一惊疑情虚,换了地方,妖妇往原藏处低唤了两声,未听答应。雷起龙瞥见场上妖人已遭惨败,越发胆怯;又见妖妇惶急悲惨之状,想起旧情,老大不忍。一时心慌,不敢走出,口里却出了声,连唤妖妇过去。妖妇先疑他私自逃走,心中恨极,正要开口咒骂,闻声改怒为喜,立即追去。正值凌云凤见已转败为胜,将洞**与司徒平防守,自己飞身助战,赶将过来。妖妇寻人时神色张皇,本就易起人疑;雷起龙从来在香粉丛中受人供养,未经大敌,惊慌忙乱之中,不暇思虑,只顾急于放进妖妇,灵符神光离合虽是淡淡一片霞影,怎瞒得过凌云凤一双慧眼,目光到处,见霞影微现,妖妇身形立隐。心想:“原来山石后面还有妖党潜伏。”又疑妖人隐形进去,手扬处,神禹令上宝光先将当地罩定;同时玄都剑、火云针也夹攻而上。

雷起龙也是淫孽过多,该有此劫,致为妖妇所累。本仗女仙神符,急切间未为敌人飞剑所伤,防护地面又有两亩方圆,就被飞剑攻进,也能闪避一时。无如四外上方全被禹令神光罩住,不能移动分毫。有心另施飞遁神符,独自冒险逃走,又觉多不好也有露水之情,此时急难来投,怎好意思舍她而去?那不知死活的妖妇风娘子赵金珍,还在旁厉声催迫出手,又不听分说,自施邪法、飞剑想要抵御,哪知连自己的圈子都冲不出去。雷起龙吃她缠得心更慌乱,口中急喊:“敌人厉害,连我上清隐形防身的禁制俱被她制住,不能行动,如何还能还手?今日之事已是凶多吉少,只有设法逃生要紧。仙姊请先莫急,待我向这位道友求告,也许能看我好友的份上,放我二人逃走;真要不行,再拼不晚。”妖妇闻言大怒,厉声怒喝:“你也是男子,怎地如此脓包?你如害怕,急速撤了你那鬼画符,放我出去和这些小狗男女拼命便了;如若不然,休怪我无情,连你一齐开刀。我带你这脓包来,无非因你喜新弃旧,薄幸忘恩,一口气不出……”妖妇性暴,怒火头上,出言无忌,及至说到这里,觉着存亡尚未可知,此人终是可爱,如何自吐奸谋,使其寒心?于是忿忿而上,没有往下再说。

雷起龙见她一双媚目突射凶光,满脸狞厉之容,咬牙切齿,戟指喝骂,大有一触即发,翻脸成仇之势,又听那等说法,越发心寒。又知妖妇手狠心黑,再不放她出去,就许骤出不意,突然发难,受她暗算。当时一急,忙答:“依你,依你!”口说着话,手指处,早把禁制微撤,意欲放她出去。不料妖妇说完后悔,心料情人必已变心,外面强敌又极厉害,不由进退失矩,微一迟疑之际,凌云凤已乘虚而入。同时沙、米两小新胜之后,遥见师父手持神禹令,发出青蒙蒙一股光华,罩定一处,剑、宝齐施,敌人未见一个,光圈之大竟达两亩以上,甚是罕见。料定必有强敌隐遁在彼,攻不进去,立即赶来。一到便赶上雷起龙移动禁遁,放人出外,烟光明灭,现出破绽,禹令神光已然侵入。二小机智神速,贪功心盛,更不怠慢,手指处,伽蓝珠与毗那神刀立化一团金光,两弯朱虹电射而入,人也随同冲进光圈去。

妖妇知道自己不小心,误己误人,这才尝了神禹令和这两件佛门至宝的厉害。又见圈外剑光、宝光纵横如织,霞芒万道,耀眼欲花,同党妖人已是伤亡殆尽,上面更有佛光布满,无异天罗。只卜天童还在苦苦挣扎抵御,势已不支。暗忖:“想不到这些峨眉后进竟有如此神通。看神气,便逼得雷起龙将所有法宝使出来,也未必济事,何况他还在胆怯首鼠。仇未报成,平白伤人折宝。再不见机速逃,等到敌人除了卜天童,再几面一合围,更无幸理。”妖妇心里虽然害怕,仍自恃有防身遁逃的邪法,以为此时还可乘隙逃走。哪知淫凶太甚,恶贯已盈,当头遇见凌云风的玄都剑。刚用飞剑敌住,同时沙、米两小也已冲进,师徒一面合力将禁遁制住,现出敌形,一面分头下手。米余的一口毗那神刀首先飞到,妖妇见势不佳,哪敢迎敌,忙舍一口飞剑,纵起妖遁逃去。

按说就这师徒三人下手,妖妇也难逃走,只因雷起龙该当遭劫。沙、米两小法宝虽强,无什经历,老是随定乃师动手,神禹令已将一敌人罩住,又指伽蓝珠上前来攻,妖妇最擅飞遁之术,竟吃逃走,正加急往斜刺里飞去。心想:“飞遁神速,且等飞远一些,然后乘隙上升,免受佛光照体之厄。”不料才一出圈,首遇灵奇飞来,扬手一片寒霞,挡住去路。妖妇认出那是陷空岛灵威叟采用北极磁光炼成的寒霞障,怎会到了敌人手内?略一发慌,紧跟着又遇易鼎、易震驾了九天十地辟魔神梭飞来。一个发出太乙神雷;一个隐身旋光小门之内,将那无数飞钹似雹雨一般打到。空中火龙钗、太皓钩也相继飞舞剪到。妖妇一任精通玄功变化,护身有宝,几面夹攻也难禁受。刚纵妖遁避开寒霞。神雷,一钗一钩已左右斜飞,急如电掣,拦腰卷至。微一疏神,肩膀上连受了两飞钹。虽有法宝护身,受伤仍是不轻,痛彻心骨,不禁“嗳呀”一声。易氏弟兄的太乙神雷二次连珠打到,又连中了两雷,护身妖光立被震散大半。同时灵奇的寒霞已从后追卷过来,寒光照处,妖妇猛觉奇寒透体,法宝无功。知道生望已绝,便逃出去,身中寒毒,也难于救治,何况不能,再不见机,连残魂剩魄都难保全。当时悔恨无及,咬牙切齿,把心一横。因知敌人俱是斩草除根的心理,不容遁脱元神,于是一面在剑、宝、雷火夹攻之下,强忍苦痛,加急飞遁;一面毒口咒骂,把所有邪法、异宝全使出来,作出情急反噬,待要回身拼命之势。倏地回身朝灵奇所用剑光迎去,猛把身外妖光一撤,剑光立即绕身而过,斩为两段。火龙钗,太皓钩跟着一绞,太乙神雷再一爆炸,妖妇立化劫灰,尸骨无存。

南海双童毕竟见多识广,由远处赶来,瞥见妖妇急转妖遁,返身迎敌,已吃太乙神雷打得在空中七翻八落,仍以全力回攻,便料妖妇想借势兵解,遁逃元神。忙即高呼:“莫放妖妇元神遁走!”一面急追过去,相隔较远。易氏兄弟出世不久,觉着自从开府下山,每次遇敌都不似今日这等痛快,忽起童心,把太乙神雷连发不已,霹雳之声震憾山岳,并未听清招呼。灵奇虽防到这一着,想用寒霞障将妖妇用冷火寒焰炼化,因见两位小师叔抢前施为,兴高采烈,法宝、神雷也委实威力神妙,自己本是后辈,不便与争,略微松懈。以为神雷厉害,剑、宝合围,何况上有佛光布满,如何能逃?哪知妖妇精于玄功变化,如非上来想保全身,罗网周密,措手不及,迎头先遇寒霞障宝光一照,几连身形都被隐去。等三人合力夹攻时,元神早借飞剑兵解遁去。休说三人,便南海双童尽管追来提醒,也未看出一点踪影,不过妖魂是否为三人法宝所灭,拿他不定罢了。因未看破,少时没想到向金蝉、石生、阿童三人提说,妖妇元神终于逃脱。不提。

这时众妖人业已纷纷惨败,伤亡殆尽。先是华山派白鬼脸何小山自恃炼就九九八十一片金蚨剑,又有几粒子母戮魂珠,正在耀武扬威。忽见七矮飞来,敌势大盛。虽然心惊,仍误以为这班后起人物只凭法宝。飞剑,功力不够。自己长于玄功变化,可进可退。心念才动,阿童佛光骤现,将卜天童土木精气所化火云制住,又吃沙、米两小用佛门至宝两下里夹攻,护身真气立破,几受重伤。一些同党更是手忙脚乱,相形见绌。这一惊真非小可。何小山性虽骄狂,人极刁狡,见沈、赵诸邪尚在观望僵持,知道形势不妙,生死关头,不能再顾颜面,头一个便打了逃走主意。并恐牵动别人先逃,为敌警觉,有了防备,累得自己也难遁脱。尤其空中佛光是大克星,任精玄功变化,吃它照定一压,仍难幸免。故意厉声喝骂,把所有法宝、飞剑全使出来,表面做出拼命神气,比谁都凶。同时却暗中窥伺,准备好了逃路,骤出不意,乘隙飞遁。哪知险诈太甚,反更遭殃。

易氏兄弟因在七矮当中功力较差,全仗家传法宝。又连受姑姑女神婴易静告诫说:“七矮一行,任重道远,所遇皆是强敌。以后上场,稍觉敌人势盛,不可明敌。九天十地辟魔神梭万邪不侵,既有此防身利器,乐得隐藏在内,专用法宝、飞剑应战,以期有胜无败。”这次刚一上场,就看出卜天童厉害,愈发不敢大意,始终隐身梭中,在阵中往来驰逐,抽空便给敌人一下重的。易氏兄弟见众妖人法宝、飞剑为神梭所阻,邪法无功,在自生气,穷于应付,正在高兴。忽见内中一个脸白如尸的瘦妖人,正与南海双童恶斗,口中乱骂,满身妖光环绕,法宝乱飞,最是猖狂。不知何小山用的是欲退先进之计,越看越觉有气,互相一打手势,故意停梭不进,只使各人新得的飞剑上前。暗中却运用全力,朝那正与五台派妖人乔纪、文又方苦斗的火龙钗、太皓钩分头一指。二宝立似惊虹怒掣,拨头向何小山飞去。同时一催神梭,照准何小山便冲。梭头上奇光,连同那无数飞钹,直似雨雹、飞虹一般激射出去。

何小山也是恶贯满盈,见二易梭光停在面前不远,并非不知此宝威力厉害。因见对方神情本是专注乔、文二人,对于自己仍不放过,抽空又放出两口飞剑,似此一心二用,分明赶尽杀绝,欺人太甚,越想越恨。暗忖:“反正这班人已成仇敌,胜者为强,管什来历?”于是分剑迎敌。暗忖:“如何诱这两小狗出面?或死或伤他一个,稍出恶气再走。”这一盘算,时机延误。方觉梭光掩护严密,敌人狡猾,无隙可乘,转念想逃,已是无及。何小山所用独门飞剑九九八十一片金蚨剑,本似一座光幢把全身围了一个风雨不透。无如南海双童甄艮、甄兑本来法宝就多,开府下山时又得了两口好飞剑和三根霹雳凿,俱是长眉真人遗赐,专破妖人防身邪法的仙府奇珍;又识得妖人来历与紫金蛛的底细。初斗法时,故意只用飞剑相持,意欲乘隙下手。何小山也知敌人飞剑神妙,为想全身而遁,只用别的剑、宝迎敌,紫金蚨专作防身之用,并不出斗。

甄氏兄弟初试霹雳凿,不知威力大小;紫金蚨虽是旁门法术炼成,本质极佳,想要人宝两得,不舍毁损。方觉无隙可乘,易氏兄弟忽来夹攻,竟将妖人激怒,分了十来片妖光离身出斗。满拟此宝一分,势必较弱,并且还有于母相生之妙,只要夺得一两片,少时妖人伏诛,便不致被他化去,不料妖人本领实是高强,依然用紫艳艳无数圆形奇光将身护住,不将此宝破去,休想近身。妖人又在破口怒骂,邪法、异宝随同施为,层出不穷,但都随发随收,浅尝辄止。二人暗忖:“此时众妖人惨败之势已成,休说求胜,脱身都是难极,这个妖人如何反更骄狂起来?”这一留心,妖人的色厉内在,竟被识破。此是华山派著名淫凶刁狡的能手,恐被万一逃脱,当着灵奇后辈不是意思;对方咒骂又恶,不由激发怒火。便把夺宝之念息掉,骤出不意,猛施全力。甄兑先扬手一凿飞去,甄艮也运用师门心法将手一指,飞剑威力立时暴发,恰与易氏弟兄同时发动,一道赤红如火,长只尺许的钉形奇光,带着数十点豆大银光,一窝蜂似飞将出去。

何小山见敌人法宝不大,精芒若电,奇光强烈,虽觉不是易与,自恃有多年苦炼成的金蚨剑护身,并未十分在意。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动念瞬息之间,凿光已经临身。两下里才一接触,那豆大银光立即化为震天价的霹雳,纷纷爆炸开来。身外光樟立被震散,轰隆之声,山摇地撼。那夹有霹雷的一根火钻也被冲进,当时金蚨剑光便减去好些,何小山不禁吓了一个忘魂皆冒。何小山也真舍得,见势危极,更不寻思,百忙中竟豁出舍了这多年心血炼成之宝,准备运用全力稍挡来势,立即变化遁走。哪知劫数临身,连气都不容缓,这里还未及挡架,易氏弟兄已连人带宝一齐冲到。何小山知无幸免,把心一横,待要就势兵解时,甄艮首先防到,手指处,凿光顿得一顿,突然暴长,化成一幢数丈方圆的烈火光幢。刚把何小山全身罩定压将下去,九天十地辟魔神梭也早冲到飞光电旋中,加上四人的太乙神雷往上一合围,何小山连元神也未飞起,立化灰烟而灭。

乔纪、文又方正与二易苦斗,本就不支,忽见敌人法宝撤去,心方一松,想要设法隐遁。哪知二易一则看不起这两妖人,又恨何小山猖狂,立意除他,志不在此;二则瞥见三眼神君沈通忽然遁走,云风师徒分头寻敌,沙、米两小双双朝二妖人飞来,想把这两个法力较弱的妖人留与两小建功。二妖人休说不是敌手,就两小不杀他们,上有佛光与金、石二人严防,也休想遁逃得出。他们这里正在张皇觅路之间,两小已指定一团祥辉、两弯朱虹斜飞过来。二妖人早知这两小厉害,未及抵御,猛听霹雳大震,地动山摇,满空雷火横飞,宝光电射,声势猛恶,从来未见,同时又瞥见最厉害的同党何小山已然形神皆灭,不禁心寒胆裂。微一疏神,两小来势神速,毗那神刀已绕身而过,一声惨叫,尸横就地。

三眼神君沈通见识过七矮弟兄的威力,心想:“那小和尚,红发老祖尚且望影而逃,何况自己?”心胆早寒。只因迷恋妖妇,欲与同逃;又以为卜天童土木精气或能抵御一时,当着外人后辈,不肯先逃示弱。强挨了一会,首见卜天童大现败象,跟着又见同党被困,越发惊慌,忙纵妖遁飞起时,金、石二人已将罗网布就。金蝉独在空中主持全局,石生奉命送药下去,欲将秦、李、向三女同门的伤医好,使其出洞夹攻,不令妖人有一漏网,正用两界牌护身下飞。沈通刚舍了司徒平飞起,因乌龙剪神妙迅速,进迫甚紧,连身形还未及隐,恰巧撞上。石生前在碧云塘见过沈通,又听女神婴易静说他妖钉毒火厉害,更精身外化身之法,为华山派有名人物,却不知妖钉毒火已被齐霞儿禹鼎收去。于是小题大作,一下来便发挥灵峤三仙所赐的异宝威力。沈通身刚飞起,猛瞥见一片三角的金光幻出无边霞影直压下来,不禁大惊。如在平日,沈通拼舍两件法宝不要,先挡住了来势,然后抽空化形隐遁,还来得及。想是恶贯满盈,那么骄狂凶暴的人,这时偏怯敌过甚。先已看出敌势太强,心惊欲逃,再见金光飞坠,认出是件仙府奇珍,越发胆寒。以为自有法宝均非其敌,只保元神还可有望,百忙中乱了章法。当时把牙一错,忙施玄功,待将元神变化隐遁时,不料对方正有一件专一克制邪法之宝:多年苦功炼就的三个身外化身的影子。因而尚未飞起,便吃金光罩住。石生更不怠慢,飞剑、法宝一齐施为,一蓬银雨在金光霞影中飞舞交驰,连闪两闪,沈通形神俱灭。

石生随持灵药往洞中飞去。等将秦、李、向三女医好出来,妖人已全数就戮,只剩卜天童一人犹与阿童苦撑。阿童独指佛光,将敌人土木精气所化光云制住,好似无法收去,不住笑令敌人降服免死。卜天童虽然倔强不服,脸上已带惶急悲愤之容,又见金蝉已自空中飞降,和甄、易、灵奇诸人聚在一起说笑,空中禁网也已撤去。石生先在空中布置,未与下面诸人相见,不知底细。知那光云厉害,恐敌乘隙遁去,方想上前相助,忽听金蝉笑呼:“石弟快来!这厮如不听话,凌师姊自会制他。你不要管他,到这里来吧。”石生应声赶去一问,才知金蝉先见群妖相次伏诛,也想合力将所余妖党除去。及至细一查看,敌人法力甚高,身上并不带一丝邪气,心方一软,意欲逐走了事。南海双童忽然飞上,说:“下面放光云的小孩,乃土木岛主商家二老最得意的门徒,并非妖邪一流,想是受人之愚而来,阿童将他法宝破去,嫌怨已成,不可轻放,更不可伤他,必须德威兼用,迫使就范,化敌为友。”并说:“云凤已有制他之宝,用本门传声告知阿童。请师兄下山主持。”说完,立即撤禁同降。正值易鼎、易震、灵奇以及凌云凤师徒等六人会合,也因受了南海双童之诫,聚在洞侧山坡之上,正在观战。云凤已然抽空将那专破五遁精气的师传至宝两极宙光盘上的子午方位对好,静俟金蝉到来,主持施为。众人见云风道气仙风,迥异往昔,人又谦和,俱都赞佩不已。石生听完前事,便不再动手,随同旁观。

这时卜天童已几次想收法宝逃走,均吃阿童阻住,急得厉声怪叫道:“我这土木精气与众不同,你们破它不了,留在此地遗害无穷。我暂时已自认下风,有本事的,让我收了回去,日后再见高下。免得你们既不能用,又不能收,势必仗着神雷、佛光、法宝、飞剑将它震散,害人造孽。我已懒得和你们再打。休看你们人多势众,法宝、佛光厉害,我如赌气一走,你们没法收拾,造了大孽,受你们师长重责,却休来怨我。”凌云风已和众人商定,知道阿童佛光环照之下,卜天童决难逃脱。想起甄、灵三人之言,恐对方性情激烈,不舍师门之宝,苦苦相持;如因阿童不善应付,被他看出逃生绝望,难保不横心自杀。商栗本与师长有嫌,岂不仇怨更深?对方又是海外成名已历数百年的前辈散仙,师徒多人向无恶迹,岂不逼出事来?见他口风虽软,一双怪眼凶芒怒射,满脸均是悲愤之容。料他必定以最后一着杀手拼死图逃,甚或自将土木真气震破,以免落于人手,都在意中。闻言更不怠慢,忙将神禹令一指,先发出一股清蒙蒙的奇光照向前去,口中喝道:“小神僧请回,小师兄请你有话说呢。”同时阿童也听金蝉传声暗唤,属令速回。便笑对卜天童道:“你这人不听良言,且由你去,我失陪了。”说罢退去。

卜天童知道云凤虽不好斗,总比阿童软些,此时逃走虽较容易,总不舍那土木精气。一面迎战,一面暗运玄功,准备奋力回收时,忽听云凤发话道:“以前我们师门还有交往,虽然多年不见,总是同道之交,如何受人愚弄,无故乘我伤病同门于危?此事无论如何说法,你均理亏。其实我们擒你易如反掌,只因顾念昔日师门旧交,不肯过使你难堪。只稍引咎,立可无事,你偏不肯。你休看我学道年浅,法力不如小神僧远甚,不能擒你,要收你那二行真气,却是手到拿来。我师传法宝乃上清故物,名为两极宙光盘,能发两极子午神光线,专破正反五行精气所炼之宝。你想必也知来历。你环身均有二行真气环绕,此宝正是你的克星。再不见机,不特上空光云被我收去,你也不死必伤,甚或伤及元神。我初次试用,此宝威力至大,灵妙不可思议,万一我道浅力弱,不能全数控制,收发由意,你却难于禁受。为此预为警告,必须小心戒备呢。”卜天童早听师长说过此宝来历,乃本门惟一克星。闻言心虽惊惧,因想:“这类天府奇珍,对方师长怎会传与一个末学后进女弟子之手?”正在将信将疑,云凤已侧顾阿童,喊道:“小神僧,请将佛光收去。我看他这二行真气所炼之宝,是否如他所言,外人无法收取?”

卜天童最苦的是那佛光将满空光云托住,用尽心力,无法收转。暗忖:“宙光盘,只听恩师说起,并未见过。就算此宝威力神妙,必不如自己的二行真气由心收发,其应如响,神速无比。”闻言故作未闻,暗中准备,只等佛光一撤,立即收宝飞遁,日后再打报仇之策。原以为宙光盘用时无论多快,也得一点时间施为,何况敌人还未出现,便令先收佛光。以为只要稍有空隙,立可收宝脱逃。哪知对方早已准备多时,手扬处,立有长圆形一盘奇亮无比的五色精光,中心有一银色针形之物,针头上发出极细极密的一蓬光雨,比电还亮,耀眼欲花,恰与佛光一收一发,同时发动。隐闻风雷之声,宛如百万天鼓一时齐鸣,电也似飞起丈许高下,便即浮空停住。针头上银色光线立即暴伸,向空射去。那荫蔽全山的千百丈光云立被吸住,不特一毫不能收回,那二行真气原与心身相合,当时便已有了警兆。卜天童觉着身上一紧,似被一种极强的潜力吸住,似要往那针头上拖去。再看那弥空火云光焰,竟似狂涛倒倾,天河决口一般,被那一蓬银雨裹住,晃眼便少了一半。身子又觉越吸越紧。才知此宝威力果如乃师所云。如今自己通身均是真气环绕,连同那些受克制的法宝,再不速逃,必被连人吸去,吃那针尖银雨一裹,连元神也未必能够保全。吓得惊魂皆颤,仗着云凤暗中留情,并未相迫,行动又甚神速,忙运玄功挣脱束缚,一声怒吼,破空遁去。云凤也不追赶。真气无主,容易收取,滋的一声,一时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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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回无计脱淫娃辽海魂归悲玉折潜踪求异宝三生友好喜珠还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二回无计脱淫娃辽海魂归悲玉折潜踪求异宝三生友好喜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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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二回无计脱淫娃辽海魂归悲玉折潜踪求异宝三生友好喜珠还

众人聚拢一看,云凤已将法宝取在手内,只是还未复原缩小,长约二尺。盘中满是日月星辰缠度,密如珠网。中心浮卧着一根四五寸长的银针,针尖上发出一丛细如游丝的芒雨,精光奇亮。所指之处,有两小堆青、黄二色的晶砂,乍看甚是细小,定睛注视,粒粒晶莹,奇光辉幻,不耐久看。俱觉商氏二老数百年盛名之下,土木精气凝炼之宝果是神妙,如非云凤持有师传破五行之宝,便阿童所用佛光也只能禁制一时,不能收取。再如击散,无法消灭。或是对方情急,甘冒天戮,自行震破,这些小晶砂每一微粒,均有无上威力,无穷变化。休说互相激撞,连串爆炸,无法收拾,便那一震之威,即使众人无妨,方圆千里内外生物体想存在,而烈火烧天,毒焰匝地,贻患更是无穷。敌人宁甘败逃,不敢逞凶一震,想也因为师命严厉,此举虽伤仇敌,徒自造孽太多之故。

易震童心未退,不信土木晶砂如此灵异,伸手想往盘中拾取观看。甄艮在旁瞥见,连忙一把拉住道:“师弟,你怎如此冒失?此砂外人拿它,每一微粒重如山岳。它虽失势,一离此盘,你仍随便拿它不动。并且收时已化生出丙火妙用,此时虽然受制,仍比烈焰还热,更具奇毒,莫说摸它,常人只一接近,骨髓都要焦枯。盘针光线更近不得。岂可冒失下手?你如不信,先不下手去抓,只把手掌遥对针光所指之处。如照针盘大小来比,五尺以外,道术之士尚不致伤,也就烤得难受。你适才幸是由旁边伸手,不在正面,故未觉出,否则必吃小亏无疑了。”灵奇也说:“甄师叔所说实是不差,弟子也听家父说过。”众人因甄、灵二人俱得诸传闻,以前并未经见,多半将信将疑。尤其石生、易震不服,姑照所言,身略飞高,伸手对针头一试,相隔还在五尺以外,便觉火炙难耐。再运玄功试稍挨近,虽能禁受,终是勉强,方始信服。

石生笑道:“这东西果然厉害。我没见凌师妹取时情景。此宝已细如沙,宙光盘再把它缩小复原,岂不更小?还有这等厉害法宝,宝主人与它心身相合,带在身旁也实可虑呢。”甄艮笑道:“宙光盘正是它的克星,此宝现为子午神光吸住,便商家二老亲来,也难收回,放在身旁无妨。倒是此宝主人最为珍秘,轻易不用。适才那道童功力甚高,年纪也不小,必是二老得意门人。他失却此宝,比失性命还重,恐不能再回山去呢。”说时,朝甄艮、灵奇诸人使眼色。灵奇外表沉静,人极机智,当时领会,便笑答道:“师叔说得不差。弟子闻说,双方师长起初颇有渊源,不知昔年二老何事生嫌,连开府也未前来。诸位师叔看出他是受人之愚,并非妖党以后,本来不想伤他,是他自己不知进退,才致失宝败逃。二老法严,此举决非所喜,恐真无法回去呢。”甄艮看了云凤一眼,接口道:“其实我们只奉命除恶行善,积修外功,教规力戒贪妄。此人并非妖邪一流,凌师妹虽由艰险中得到此宝,也非不可商量。无如此人气盛心做,其去必远。他不知我们好心,其势又不能反寻他去。多年修为,好容易到他那等功力,如为此事脱离师门,将来仍不免于诛戮,真太冤枉了。”云凤闻言,猛想起下山时师父之诫,与来路所闻道童同门师兄弟之言。方笑答道:“谁还要他法宝?不过恨他在自修道多年,无故听信妖邪愚弄,乘人于危。又不知道双方师长曾经相识,故收此宝,略微示儆。如要伤他,休说小神僧佛光擒他易如反掌,早就下手,便我也把他烧成灰烟,形神俱灭了。先前我们对众妖人是什形势?如何剩他一个,全都停手观战?齐师兄还恐佛光圈住他没法逃,故意把小神僧请回,命我上前,特为放他逃路。他一点不知领情,走时那么咬牙切齿,真可笑呢。”说时,众人早都会意。秦、李、向三女也已复原走出,因听出诸人问答神情,似有深意,没有开口。云凤说完,收了法宝,放入囊内,才行分别礼见。

金蝉故意说道:“因为外人气不过本派日益昌明,一班妖邪不必说了,甚而有些不知底细的人,见我们杀戮颇多,常有所获,多半妄发议论,以为忌刻褊狭,时以残杀报复为事。其实是他自己认识不清。休说凡遭惨戮的无一个不是极恶穷凶,我们除恶务尽,勿使滋生,理所当然。而且只愁道浅魔高,蔓夷难胜,决无其他顾忌。至于左道中人,休说向无恶迹的海外散仙,旁门修士,我们一体爱护,尊如师友;便有一善足矜,一行可法,或是自审前非,改行敛迹,哪怕素有嫌怨,也必化敌为友,助其归善,只有慰勉,决不再加歧视。师长如此。我们更是受有严命,何尝忌刻贪狠,专以残杀为事呢!”石生插口笑道:“蝉哥哥,这等无知之徒,任他讥嘲忌妒,不屑计较。我们偶然谈到,都觉自家量小,提他作什?倒是那道童生相奇怪,身子又矮,假使和我们做朋友,显我七弟兄生得矮,连朋友也是矮的,不更好玩么?”众人见石生有时说话仍是那么天真稚气,都被引得笑了起来。

阿童笑道:“幸亏我生得矮小,才蒙你们抬爱。转劫归来的那位师兄弟一定也是个矮子了,叫什名字?现在能说吗?”金蝉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不能说的?‘七矮’的话,本是朱文师姊和一些女同门,在开府后一日听玉清大师预示先机,见我们现时六人修道年限虽有长短,看去至多的也不过十六七岁,身材又都不高。转劫归来的一位,便是你前在鱼乐潭香波水谢小饮时,灵云家姊托你遇上照应的阮征师兄。他虽历劫多生,但最爱他那容貌,法力又高,不特每生相貌不变,连姓名也和前世一样,永远是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身也不高。我们先前并不知是他,便家姊也不知底细。朱师姊不知怎会知道,因此给我们取了‘七矮’之称。我心里还在想:‘这位未来同门,如是一位又高又大,或是中年以上神气,一同行道出入,岂非不称?’直到碧云塘,我被隔断在枯竹老人禁制的山洞里面,外有多人为红发血焰所困,禁制神妙,看得逼真,冲却冲不出去,心中发急,暗取家父所赐仙书观看,内有一页空白忽现字迹,才知是他。这位师兄为人,性情再好不过,不想竟会和我们一起,并且不久便要重返师门,当时喜欢极了。灵云家姊曾受他救命之恩,平日最是感念。我当她听了必定喜欢,因正忙乱之中,便以本门传声特意告知。不料她竟早由朱师姊口中得知底细,只听了一句,便禁我不要宣扬。我本不喜家姊过于谨慎,赌气没往下说。接着众同门分手,随往陷空岛取药,每日有事,无暇提及,只对石弟一人说过。其实家姊多虑,阮师兄根力深厚,冠冕群伦,更有几件与众不同的法宝。纵因一向光明胆大,从不隐蔽行藏,夙仇甚众,料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此时本派日益昌明,同门更多,比起昔年家父门下只他和大师兄申屠宏二人,处境艰危,迥乎不同呢。便真被他仇敌听去,有什妨害?秦师姊仙府我们还未观光。进洞再谈如何?”

寒萼笑道:“我那荒居狭隘,有什好看?想不到小师弟平日天真,一旦做了娃娃头,法力高强不必说了,连以往小孩脾气全都去掉,谈吐也文雅客套起来。真个士隔三日,便须刮目相看了。”众中只阿童不知金蝉昔日小孩脾气,灵奇是后辈外,想起前事,多觉好笑。金蝉装听不见。司徒平觉着金蝉虽以年幼,班行较次,但他夙根极深,开府以后功力大进。尤其此次下山所负责任重大,身为七矮之长,将来成就定必惊人。自己和寒萼一对苦夫妻,就说师恩深厚,大方真人神驼乙休格外恩怜,终始提携维护,毕竟本质已亏,将来侥幸得免兵解,已是万幸。无论功力、法宝以及成就,哪一样也不如人。并且新近才仗这班小师弟们解围,以后多灾多难,需人助力正多,如何刚得脱因,出语便自轻薄?固然金、石诸人天真爽直,同门说笑已惯,不会见怪,但他是一行表率,这等戏言轻慢,终非所宜。不由看了寒萼一眼,心中不以为然。旁边向芳淑人既美好,又生具灵心慧舌。知道金蝉除对朱文亲近外,向不喜与女同门相聚,又不甚善词令,时为女同门所窘。见他未答,又带着两分不好意思神气,本想加说两句取笑。及见司徒平不以为然,福至心灵,忽然警觉。暗忖:“自己道浅力微,在外行道,全仗同门随时相助。无如入门日浅,虽然一体同门,交情终有厚薄。尤其这班男同门,难得在一处聚首,相机结纳还来不及。何、崔二师姊背后常说寒萼出语尖酸,心性偏狭,非修道之士所宜。如何还去学她?”念头一转,便未开口。

等把众人让进洞中,落座之后,向芳淑恭恭敬敬走向当中,朝着上面说道:“妹子年幼道浅,入门不多日,便奉师命下山行道,虽幸得有李师姊先进提携指点,终是识浅力薄,不知轻重。这次南疆之行受伤奇重,妖人又来趁火打劫,如非诸位师兄、师姊相助,今日这一关,秦、李二位师姊或尚无妨,妹子却极少幸理。适见七位小师兄与凌师姊,共才别了多少日月,竟有如此广大神通。妹子仅仗纳芥环与青蜃瓶和下山时所赐两件法宝防身御敌,偏是开读恩师仙示,内中说青蜃瓶乃古仙人所留奇珍,虽经芬陀大师佛法炼过,但以妹子功力尚差,而此宝主人末代弟子尚在,虽然投身妖邪,法力甚高,更有一件克制之宝,见必不容。芬陀大师封蔽瓶口宝光,也为此故。双凤山两小觊觎此宝,已是多年,曾往妹子得宝之处穷搜了好几次。非等把克制之宝得到,三邪伏诛,不许使用。细详仙示,此事不久便要应验。想起前路艰危,实是胆小害怕。望小神僧和诸位师兄、师姊,念在小妹年幼无知,随时教训扶助,不令陨越,贻羞师门,感激不尽。”说罢,拜了下去。

众人党她年纪最轻,功力较浅,人却好强向上,外柔内刚。言动温婉天真,心性却极灵慧,行事坚毅,又生得那么娇小美秀,本来谁都喜欢她。金、石诸人年幼,班次最小,一班同门多拿他们当幼童小弟看待。尤其女同门,每喜拿金、石、二易四人取笑。从未受过恭维。闻言既觉她小小年纪当此重任,楚楚可怜,活又中听,好生同情。纷纷还礼之后,石生首先说道:“你说那双凤山两小,在我们陷空岛归来的前两日,已被大方真人乙老师伯和韩仙子,由中土追往北极海外杀死了。这两个最厉害的对头已死,剩下一个,还怕作什?”金蝉接口道:“向师妹来峨眉不久,那些日正忙,无暇与你聚谈,仅知你用功向上而已。可是朱、李、易、郑诸位师姊,都夸你好,当然不差。师长不是真个器重,怎会命你当此大任?至于我们,所受艰危谁也免不了。同门无殊骨肉,彼此一体爱护。谁也有心性、年岁比较相合的,但是并非对于别的同门便加恝置,有什厚薄新旧之分。将来有事,只要用得着我们七人,定必抢先赶到,简直不在话下。你那一个对头叫什名字?现在何处?何不说出来听一听?我们除洞府未寻到外,这里事完,正闲得没有事做,小癞尼她们幻波池又不要我们去。只要师长未有时限,便可助你成功,早点了却,岂不是好?”

向芳淑闻言大喜,随即归座,答道:“我先并不知此人叫什名字。适见妖人势盛,逃走那小道童更厉害,李师姊知道青蜃瓶专收这类妖烟邪气,催我使用。因恐违背师命,试再默祝通诚,取出仙示观看,那空白之处忽现字迹。恩师竟早算定,特意注明:‘今日遇敌,不许妄用。’并将妖人名姓、住址现出,乃赤身寨主列霸多门下,名叫郑元规。应该何时前往,如何下手,却未提起。”石生、易震同声喜道:“恩师所赐仙示,只要不注明时限、地点,即许便宜行事。也许有点凶险,结局决无大害,我们日内就可前往呢。”阿童首先鼓掌称好,而各人也纷纷附和。

南海双童班行虽居金、石二人之次,在七矮中年纪最长。以前为报亲仇,用功既勤,更事甚多。平日又喜向同道请教,不特功候颇高,见闻也博。这次奉命下山,得了本门心法,益发兼有各家之长,行事也极谨慎稳练。见众人除金蝉外大都兴高采烈,甄兑忙请众人住口,笑道:“这厮来历,我弟兄和灵奇颇知底细。我和良哥哥蒙师恩宽有,转祸为福,得有今日,还是这班妖人之赐呢。秦、金、石三位师姊、师兄,也都和他交过手来。这厮原是陷空岛老祖得意门人,出身虽非玄门正宗,也不失为清修炼士,在海外散仙中,与灵师侄令尊齐名。却无端叛师负友,投身妖邪门下。闻说自从上次受五台、华山之愚,随史南溪等火攻峨眉后山,斗法多日,结果妖党伤亡殆尽。他败逃回去,专心苦炼赤身教中邪法,比起以前功力大为精进。又擅长玄功变化,所炼一条金精神臂,专能抓摄敌人法宝,出名神奇厉害,已然不可轻视。何况列霸多把他视为传人。近来赤身教凶焰已盛,牵一发必动全身,他师徒横行多年,各位长老如宁一子、一真大师近在咫尺,坐视猖狂,尚未行诛,留到现在,就凭我们几个未学后进,要想一网仃尽,恐怕难哩。”向芳淑本在欣喜,闻言插口答道:“照甄师兄如此说法,莫非罢了不成?”甄兑笑道,“我们奉命行道,焉能顾虑艰危?此事如不应在我们身上,恩师仙示也不会有了。我是说事太艰危,必须谋定后动罢了。”

阿童道:“我想他多凶,也不能远胜红发老祖。修道人所经苦难越多,成就越好。见机行事,大家功力都差不多,有什计谋,早去些时,免多害人也好。”甄艮接口道:“小神僧佛门中人,怎也如此性急?留神多动嗔念杀机,白眉师祖怪罪呢。”阿童笑道:“恩师说我过去诸生为人老实,常受欺骗危害。今生既有好些因果必须了却,又当修积外功之际,曾许随意行事。否则,我最怕朱师兄,照他铜椰岛分手时那等说法,我早不敢随你们一起凑这七矮之数了。也许有无心罪过,但我每晚必向恩师通诚默祝,禀告每日所为,虽未奉有心声传谕,至今还未得有警兆呢。你这样说顶好,实则我是童心未退,近来忽然喜事好动,说完便已后悔,多重的话我也不会有气。望诸位道友见我言行稍有不合,立和甄道友一样加以警戒提醒,免我犯过造孽,便感谢了。”金、石六人自从铜椰岛搭上阿童以后,见他为人既天真和善,又功力甚高,向道尤为坚诚,个个夸赞,和他交好,情分日益深厚。又听对于师父如此诚敬,虚怀若谷,喜纳忠善,纷纷赞佩不置。阿童倒不好意思起来。

金蝉看出灵奇欲言又止,想起来路所言,等众人谈笑过去,笑道:“赤身教诸妖邪近况,我也略知一二,但无灵师侄知道得详细。他为这妖孽闹得父子不能常相聚首,空自孺慕,也算是受害人。此来途中他还谈起,必是见我们这些小师叔吵得凶,心存谦敬,不肯插嘴,且听他说了底细,再决行止如何?”说罢,正要招呼灵奇上前答活。沙余、米余两小人本奉师命在洞外眺望,以防妖人还有余党和逃去的卜天童去而复转,忽然奔入报道:“郑师伯来了。”

女殃神郑八姑,为峨眉派四大女弟子之一。不待法力高强,道妙通玄,见闻广博,兼有各家之长,并有前古异宝雪魂珠为第二化身,威力神妙,不可思议。为人更是热诚谦和,对于一班后进同门最是爱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众人对她亲热非常。知她机智深沉,事多前知,恰在此时飞到,不是奉命指点,也必与此行有关,自是高兴,忙即起身迎出。只见一个形容枯瘦,二目神光迥迥的黑衣长身道姑,已含笑缓步走了进来。众人分别礼见之后,石生首先抢问道:“郑师姊此时驾到,可是为助我们,要去扫灭赤身教,除那郑元规么?”八姑微笑道:“我连日正忙于参悟丹箓法诀,并往海外采药,以供诸位同门师兄弟姊妹日后成道之用,任重道远,哪有余闲襄此盛举?”随向凌云凤道:“师妹,你无心铸错,死的人虽属咎有应得,你却树下一个强敌,师长闭关,无人能以化解,你可知道么?”云凤闻言大惊,只当是适才收去卜天童土木精气所炼晶沙,因而结怨树敌。刚开口说了句:“我收此宝……”八姑便接口拦道:“我说的不是指那土木岛的卜天童。那卜天童乃商梧大先生再生高弟,法力甚高,只是生具异禀,性情古怪。他前生有灵婴雅号,颇具威名,也因气盛才致兵解。此次所谓咎有应得,不收他的法宝,如何善后?何况你们手下还格外留情。此事于他有德无怨,就他师长得知,只能怪他,加以重责,于你无关。我说的乃是你今日所杀姓雷的白衣少年。我因海外归途走过附近,遇见昔年故交,听她说起,才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那对头又是一个正经修道的女散仙,乃昔年在仙桃蟑隐居,后成正果飞升的前辈女仙申无垢记名弟子。师门多有渊源,算起来,还比你长一辈。如若执意寻仇,岂不难处?你且把当时情形说出,看看是否可以化解。果如那道友所言,对头不向你拼命,也必有难题你做,却够你麻烦的呢。”

原来众人见时,云凤已将雷起龙杀死。因雷起龙隐形神妙,元神逃遁时机会既巧,女仙神符更妙用神速,大家都在扫荡余孽,仅知云凤也在诛敌,没有在意。即与妖邪一起,自非善类,一听八姑这等说法,俱觉奇怪。易氏兄弟和秦寒萼、向芳淑刚想开口,八姑拦道:“你们不要多问,听凌师妹说这经过。本门女弟子中,只她和英琼师妹事多。以后各位师弟、师妹在外遇敌,不问邪正,有话均须容人说完,或是问明来历,真个十恶不赦,再下辣手,就不会有这类事了。”

说时,云凤已把和雷起龙交手时情形想起,便答道:“妹子来时,看出妖党中除后交手的小孩卜天童外,只有二男一女最凶。又听秦、李二师姊在洞门内传声相告,说二妖人一名沈通,一名何小山,均是南疆漏网的华山派中余孽,邪法厉害。沈通惯用毒火妖针,平日伤人不少,上次碧云塘才被霞儿师姊破去,少却许多鬼蜮伎俩。李师姊昔年初出行道,还几乎吃过他的大亏。何小山用幼童心血炼就八十一片紫金蚨,造孽更重。此二妖人已是死有余辜。那妖妇名叫风娘子赵金珍,更是华山派负盛名的无耻淫凶,所害少年男子不可数计。阴毒凶狡,邪法又强,所结识的妖党又众,全都听她指挥愚弄。命我留意,最好乘隙诛戮,免贻后患。妹子闻说,本就心有成见。不料敌势正盛,小师兄等八人忽然飞来,不久转败为胜。想起李师姊所说,恰又看出妖妇狼狈之状,似往山石后面寻人神气,心疑另有妖党潜伏作怪。跟踪赶往,果然有一白衣少年隐在石后,把妖妇放进。妹子乘着烟光分合隐现之间,用神禹令宝光破了他的隐形法。妖妇好似进退失矩,呆了一呆,方始负伤逃走,一出来便受众同门围困,上有佛光,小师兄又在空中监防,料她逃走不脱,没有穷追。以此人既和妖妇一起,称谓那等亲密,必是一个淫邪之徒,立意除他。哪知此人法力不济,法宝却多,胆子更小。自隐身法一破,便放出许多法宝护身,一味抵御,并不还攻,反向妹子求告说:他出身虽是华山门下,但已改邪归正,本在海外隐居潜修。他妻杜芳蘅乃南海翠螺洲女散仙,与峨眉有交往。此次实因以前不合与妖妇勾结,欲来摆脱情孽,再返翠螺洲,夫妻同修正果。不料一到中土,便受妖妇逼迫,来此相犯,并非本心。请看在他妻杜芳蘅面上,饶他一命。因他情急心慌,语无伦次,既觉有好些话不近情理,又看不惯那等脓包相。所说杜芳蘅,从未听师长同门提起。开府时不请而至的仙宾为数本多,就算妹子不曾延款,偶有遗漏,诸位女同门也有一个谈论,翠螺洲三字从未听过。并且那么道高貌美的散仙,怎会下嫁这等旁门后进,妖邪之徒?果有此事,此女为人可知。

“妹子一面急于杀了此人,好用宙光盘收那土木真气。匆迫之间竟未想到此人所用法宝无不神妙厉害,怎会毫无敌意?认定妖妇情人必非善类,便用禹令神光将他罩住,又把玄都剑、火云针连同开府后新得到的法宝齐使出来,上前夹攻。其实他初见面时,如仗所有法宝硬敌,乘隙逃走,并非不能脱生。这一苦口哀求,说话耽延,被我占了机先,想逃已是艰难。我要除他,也非易事。他偏胆小害怕,一面奋力防卫,一面口中急喊:‘道友,我实已回头数年,罪不至此。自知孽报,不能逃免。你们法宝厉害,上空更有佛光密布,我虽持有仙妻隐遁神符,惟恐未必能够冲出。先前求你莫下毒手杀害,自愿束手受擒。我将信香一焚,不消三日,我妻自会寻来,或将我押往海外,问明所说真假,再行发落,你均未理。如今只好拼舍一命,只将元神遁走。万一我逃时被佛光禁网所困,请你转告他们,不要消灭我的元神。这不比人看管押带费事,随处都可收禁,念我修炼至今也非容易,暂留数日残魂,以待证明。我固得转劫重修,归投正果,你也免杀向善的人。你们峨眉派号称宽大,与人为善,莫非定要赶尽杀绝么?’”

“他先前原说过自甘受擒,静等他妻来寻的话。因值他那法宝层出不穷,又多带有邪气,疑是缓兵之计,为防万一,下手正急,没有听清。及听这等说法,刚觉出他情词诚切悲苦;又想起平日力主宽大,许人改过迁善的师训。照他所说,将人擒住,等那女散仙来,自然分清善恶真假,这等行事,并非不可。心方一动,待要允他降服,我固粗心气盛,也是此人该当遭劫。他竟没等我回复。说到末句,面容惨变,口唤得一声:‘仙姊,我好悔也!’便已将护身法宝略撤。当时玄都剑攻得正急,立即绕身而过,我收势不及。见状,越料他所说必有几分可靠,心生悔意。惟恐禹令神光伤他元神,忙即回收;一面还准备通知小神僧不要阻难。哪知他那灵符甚是神奇,百忙中只见一蓬金花倏地爆散,现出一幢祥霞,裹住一条人影,上下四面金花乱爆,竟将禹令神光荡开了些,冲出围去,在佛光幕下略微停滞,电一般闪了两闪,无影无踪。不特元神。竟连所有法宝一齐带了同逃。妹子看出所用神符威力灵妙,与玉清大师和武当门下石、张、林三位道友开府时无意中谈到的前辈女仙申无垢的路道相似。否则,休说佛光,便神禹令他也冲不出去。因而想到,妹子在凝碧开府时,曾见三个极美的海外女仙宾。后听齐、朱二位师姊说,那领头的是青门岛主朱苹,内一白衣女仙正是此姓。因人已死,稍微心动了一下,并未想到别的。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师姊便即驾到。莫非这一会工夫,这位远隔辽海的女散仙便得了信要赶来么?”

八姑朝金、石诸人看了一眼,笑答道:“你们今日事情多呢。这位道友此时远在青门岛,自然还未得知。可是雷起龙元神在她灵符神光飞遁之下瞬息千里,定必赶回她自居岛上相待,至迟三五日内,必要寻你责问为难无疑。此人性情坚毅,用情必专。她以一根骨浅薄的妙龄弱女,一旦仙缘小有遇合,竟能苦志向道,不避危难孤寂,独个儿照申无垢仙师短时日内所传,在辽海孤岛之上苦修数百年,终于被她虔心毅力战胜。能有今日成就,为人行事定必透彻,不如愿决不罢休。照我途中所遇道友的话,她当初一时疏忽,为妖法所迷,失身于人。一会明白过来,忿不欲生,本准备发动禁制埋伏,同归于尽。不料雷起龙竟对她发生真的情爱,非但不肯摄取真元,反为她弃邪归正,平时先意承旨更不必说,于是意回心转。后又暗中查知雷起龙对她实是忠诚专一,尤其是平日惯在脂粉道中鬼混的异派旁门,竟能遵奉她的意旨,一味敬爱温存,不以情欲为念,悔过归正之心又甚坚诚,由不得大为感动。双方恩爱已极,死前和你所说那些话一句不假。你始而胸有成见,嗣又下手忒急。对方再胆小情急,畏惧过甚,以致铸此大错。这位道友虽然同道无多,声气不广,但她得有女仙申无垢真传,除没有红云散花针外,功力不在天缺、地残二女怪物之下。(天缺、地残为孪生姊妹,申无垢弟子,《青城十九侠》曾有提及。天残、地缺乃孪生兄弟,系另两个旁门能手。)人更机智,飞遁神速。最厉害的是她为夫报仇,有话可说。本门师规,遇见这等人和这类事,只许你设法化解,不能伤她。你所行虽然可原,终系无心之失。所以必须先对你说,作一打算。如被寻到,只可相机应付,设法化解,万万再伤此人不得。否则恩师法严,一个疏忽,罚必不轻。到时无论何人,都救你不了。”

云凤惶急求救。八姑道:“依我之见,如若寻上门来,恐她恨极心横,不容分说,师长又在闭关。最好先往一有法力的同道好友那里暂住相待。等她赶来此洞寻人时,可由秦师妹先以礼延款,就便解劝她几句,消却一点怒火,然后告以你的去处,她必寻去。你也照样礼待,告以妖妇出名淫凶,二人一起词色亲密。你自己入门年浅,所说女仙从无闻见,且所用均是旁门中具有威力的法宝。始而皂白难分,等到想擒人待质,对方已情虚兵解。后听我说,已是无及。一切均照实说。她如动手,只可防御,不可伤她。她见你们势不可侮,旁边再有一人好言解劝,也许乘机出什难题让你做。必须一口答应,重与订交。她只要肯再进洞去小坐,就不致再成仇了。”云凤愁道:“妹子道浅力微,知她出什难题?如办不成,怎好?”八姑笑道:“师妹,你怎不聪明了?同门中除有限几位曾受了不少艰危外,余者十九仙缘遇合,既巧且易,从古迄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师长闭关,一半便是使我们躬历险难,增长道力,只要具毅力恒心,没有不成的事。艰危自所不免,到时当有化解。果真有什凶忧,别位同门固是传声即至,我已插手于先,决不能置身事外,定必当即赶到,多少总可为你出一点力。何况你此次右元面壁之后,功力大进,师父至宝神妙无穷,大有深意,你又有两个得有佛门至宝的得力弟子,愁它何来?”云凤闻言,方才稍安,谢了指教。

石生灵慧非常,因八姑说时两次以目示意,仔细寻思对敌经过,忽然省悟。见阿童侧耳倾听,意颇警惕,一脸天真稚气。金蝉坐在一旁,微笑不语,手却缩向袖中,越知所料不差。便过去拉阿童道:“小神僧,我们行道多难!不过杀了一个刚想回头,还未脱离妖党,又是随同前来暗算的敌人,便有这么大麻烦。他与妖妇一起同来作怪,脸上又没刻字,邪气在身,不比卜天童还可看出一点行径,谁分得出?假使我们来迟,他暗害了三位师姊,莫非也能容他拉倒?我懒得听了,我们到外面走走去。”阿童夙根深厚,用功既勤,又极谨慎,惟恐在外有什错事。以为此事正是初出行道人的好榜样,应当引以为戒。洞外景物虽也不恶,比起连日所见自然相差太远,本不想去。无如石生别有心计,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六矮之中,阿童与金、石二人年貌相若,心性契合,最为情厚。尤其石生,生得和玉娃娃相似,相貌既极英秀,人更天真亲热,谁也爱他。阿童在峨眉府第一个结交到的便是金、石二人,认作平生惟一至交。此时虽非心愿,不肯逆他,只得随了同行。

到了洞外,石生忽然转身说道:“你那佛光虽然神妙,还有一点破绽。你把它放向空中,我指与你看。但我指到哪里,你便放在哪里,越快越好。”阿童虚心老实,信以为真,将手一扬,佛光便飞向空中。石生故意说:“这样还看不出。”先指向高空,换了好几个方向。阿童连问:“是什破绽?我怎不知?”石生笑道:“你只随我手指放去,自然还你明白,包管有趣就是。”阿童见他不似取笑,果然如言施为,随着石生手指,先在高空中飞舞了一会。石生忽喊:“在这里了!”倏地一指洞门。阿童佛光早随手指飞过去,将洞门前一带罩住,问:“在哪里?”石生拍手笑道:“现在破绽已被补好,如有什敌人,跑不脱了。你却不要把佛光撤去,一会自有应验。”阿童仍是不解,正要回问,忽听洞中略微喧哗,随听八姑、金蝉呼喝“停手”之声。隔着佛光往里一看,先前逃去的卜天童,不知如何突然在洞中出现,正与郑、金二人问答,看神气,不似存有敌意。方悟石生必在洞内看出破绽,惟恐又被逃走,借口观景,设此巧计。刚要开口,石生已先说道:“小神僧快收佛光,我们试着玩的,莫叫这位卜道友笑话,以为防他又想溜走,说我们小气呢。”

阿童见卜天童未动手,必是为了索还法宝而来。暗忖:“石生灵慧,先放佛光与他看点颜色,以示任你如何隐迹,难逃一行法眼。再拿话将他,使他不好意思遁走。然后再与他相见,释嫌修好。小小年纪,设计甚巧。”忙应诺时,果然卜天童已回脸向外,正指自己,待要发话。未及出口,佛光已收,才把满脸忿色敛去,负气说道:“你两个如不猜疑,看得起我卜天童,也请进来同谈如何?”阿童未及答言,石生已抢先飞入,拉着卜天童的手,笑道:“卜道兄,不必多疑见怪。我自适才一面,便想交你这个朋友,别位师兄自然和我一样。难得你和我们七兄弟长得差不多高矮,你这长相更好,双方师长昔年原有交往,彼此结个同道之友多好!你好好一个法力高强的正人君子,受妖人蛊惑作什?我们坐下来谈吧。”

原来卜天童适才逃走以后,想起土木晶砂被人收去,不特回山无法交代,于将来成道上也有妨害。并且师长法严,向不许人违犯。虽与峨眉失和,但曾告诫门人,不许与诸正教中人为敌。这次原因好友虞重、勾显、崔树三人各随乃师峨眉赴会,回来为岷山白犀潭韩仙子门徒辣手仙娘毕真真杀伤。同时师兄商建初苦恋金钟岛主叶缤的女弟子朱鸾,为助此女与妖人对敌,并还断去一臂,回山负受师父重责。好容易经人求情力说,允他去接朱鸾回岛成婚,断臂也已续好。偏是遍寻朱鸾不见,限期将到,尚无踪迹。卜天童气忿不服,才借中土采药为名,前往峨眉、青城诸山访问朱鸾下落,并寻毕真真替虞、勾、崔三人报仇。本心实不想与峨眉作对。偏生卜天童自来心高性傲,商氏师徒威望久著,平日虽不无故犯人,遇事从未服过什低,向占上风,未免自恃。又以相隔太远,轻不走动,中土地理和近年正邪各派人物情形多不知悉,只凭一点语焉不详的耳闻。满拟峨眉派虽当极盛,叩门询问点事有什难处?事又与其无关。哪知一干长老正在闭关,前后洞均有禁制,连本派门人尚且不能进入一步,何况外人。始而他为七层云带所阻,不得其门而入。末了寻到后山迎仙亭,看出洞府所在,但已禁闭,连次高声寻人答话,均无人应。不合恃强逞能,意欲破禁叩关,激人出面,结果几被禁网所陷,吃了一点小亏,方始退去。心本不服对方盛名,这一来自然怀恨,不过也还没有为仇之意,只想转往青城一试。

偏巧秦寒萼等三人在姑婆岭养伤无聊,这日恰值向芳淑的生日期近,秦、李二女本都爱她温柔灵慧,天真口甜,反正伤还未痊,用不得功,寒萼提议为小师妹祝寿,令司徒平前往采办,司徒平因此举虽是小事,正经修道人决不能用法术摄人东西,所买又系各地名产,地方多半辽远,因而主张就用自造仙酿,就本山附近采点果实应景了事;寒萼不依,说:“旧居紫玲谷中金银甚多,原想取来济贫,一直无暇往取;又以禁法封锁,非我姊妹亲往不可。平哥此去,正是一举两得,顺便将洞中金银运来,以便伤愈济人之用。共只一二日的耽延,有什不放心处?”司徒平对于寒萼感恩知已,素来不舍得违件,依言去做。三女送走司徒平,见天色甚好,同立洞前闲眺,没照司徒平行前叮嘱,回去将洞封禁。恰值卜天童飞过,看出三女不是庸流,当地相隔峨眉正近,疑有关联,下来询问。三女见他怪相,词色颇傲,先不投机。秦、李二女又和毕真真交厚,知她被乃师禁闭天琴壑底,好些难处,问知卜天童来意,老大不悦。虽因对方身无邪气,未与难堪,但也无什好嘴脸。答说:“我们不知道。她师父韩仙子向住岷山白犀潭,你有本领,不会寻上门去向她要人,不省事么?到处打听做什?”天童闻言怒答:“中土初来,我连岷山也不知道在哪里。你说出来,我便寻去。”三女越憎他狂傲无知,便即应诺,详为指点、并恐不肯上当,故意力说:“韩仙子乃前辈散仙中有名人物,不是好惹。我们虽不知你道力深浅,却料不是她的对手,说话无妨,行事却要慎重。”卜天童人原机智,两生修为,得道多年,岂有不知韩仙子来历和对方语意激将之理。只因天性刚暴,宁折不弯,明知是当,也要来上。即答:“韩仙子也不能不说理,你们以为我怕她么?”三女答道:“你怕不怕,与我们何干?我们有事,恕不奉陪了。”卜天童还想说时,三女已进洞。明知师叔商栗与韩仙子昔年故交,怒火头上竟欲寻去。刚飞出不远,便遇见中土采药未归的两同门师弟,一同降落,正谈起前事生气。又值华山派妖人沈通同两同党走来,暗中听去,设计出面诱激,引与峨眉为仇。卜天童本看不起这些妖邪,只因怒火难遏,竟被说动。双方并还打赌,各行其是。两同门劝他不听。为示不肯与妖党同流,先作旁观,后才出手。居心仅想迫令三女服输便罢,不料反遭无趣。

卜天童事后想起失宝关系重大,此行又未奉有师命,不禁中馁心寒。自恃隐形神妙,飞遁迅速,佛光虽然厉害,只不现形,或者无妨,便即赶回窥伺,打算明劫暗盗。初意对头得了此宝,必要取出观玩试用,只一离开宙光盘,不特立可收回,还可在收回时骤出不意,使神雷爆发,伤人报仇。到后一看,金、石诸人正在聚谈,晶沙仍在宙光盘内,并未取出,心里虽失望愁急,但听出敌人并无恶意,连那土木晶沙也未想要。无奈生平从未服低,想了又想,实在不好意思现身索取。实则金蝉早猜他必要回来偷伺,故意那等说法,见无回应,也就听之。卜天童急在心里,仍想暗中待机,尾随至洞门外。守了一会,见众未觉,渐渐胆大。刚跟了进去,隐藏室角,八姑忽然飞来,一到便知就里,连拿话和眼色暗点。金、石二人首先警觉,知道人已入室,只是看不见。金蝉不愿多伤他的颜面,正在盘算,如何使他自己出现。石生却和他一见投缘,又知双方师长昔年有交,立意化敌为友。惟恐又被逃脱,藉词把阿童拉出,巧运佛光断了逃路。等其现身,再用话一点,把佛光撤去,入洞相见。其实卜天童已听出自己梦想多年渴欲一见的恩人阮征,竟是峨眉转劫弟子,七矮之一,早已喜出望外,嫌怨全消,不等问明,决不会走,只不好意思当时出现罢了。

后来还是郑八姑见洞外佛光飞舞,识得石生用意,不等封洞,先开口笑道:“卜道友嘉宾惠临,如何还吝一谈呢?”卜天童先见众人齐对她恭敬,呼以师姊,又听所说口气,虽料是个峨眉女弟子中能手,还没想到这等厉害。已被说破,不便再隐,只得现身,红着一张怪相的脸,慨然说道:“我此来实是想取回土木晶砂,见无法下手,本要走了。后因听出我多年采访不知音信的一位恩兄,竟是你们同门,我便不想再和你们为敌。只请把阮恩兄的下落近况告知如何?”正说之间,众人还未及答,卜天童回顾佛光封洞,意似不悦,转身方要发话,石生和阿童收了佛光走进。金蝉先要开口,吃八姑暗使眼色止住。卜天童见众人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恰巧石生来拉。自古惺惺相惜,何况石生又是那么天真美秀,敌意一消,自更投缘,当时随去一旁坐下。石生先开口笑道:“我知你叫卜天童,是你自己说的。我名石生。你中土初来,还不认得我们呢,这场架打得多冤枉!你们木土真气所炼晶砂甚是高明,我们拿了去也不会用,一个不留神,还要受你暗算。何况双方师长以前均有交情,哪有取而不还之理?不过方才你法力太高,又受了妖人蛊惑,不这样,没法和你交朋友罢了。休看我是小孩,师兄、师姊们全都对我好,我说的话必能办到,少时晶砂一定奉还。我先给你引见各位师兄、师姊,再谈阮师兄的下落近况吧。”

卜天童闻言,自是心喜,先前骄矜负气之念为之一扫而光。石生随向众同门一一引见。卜天童见众人对他礼貌甚好,越发高兴,重又落座,询问阮征近况。金蝉笑道:“道友先不要忙,我们此后一家,且先把法宝奉还再说如何?”随唤:“凌师妹,还卜道友法宝。”云凤早已得了八姑传声相告,特意走向一旁,相隔约有三四丈。闻言立答:“道友一来,便准备好了。”随将宙光盘一举。八姑在旁笑道:“久闻土木晶砂神妙无穷,宙光盘子午神光线威力也不在小。卜道友固是法力高强,运用由心,但此宝已被太阴元磁真气吸紧,卜道友须运玄功强行收取,始能摆脱。凌师妹又是新受师传,不精运用。到时盘上神光一个禁制不住,不问出于何故,均易毁损此洞景物,岂非无趣?为防万一,莫如卜道友和小师弟仍自叙谈,待我试照原质收取了来奉上如何?”卜天童天生特性,一向不喜女子,闻言暗忖:“我那土木真气,因受宙光盘本命克制,所以复了原质。只一脱禁,就我不暗中运用,也必化成二行真气。再说原质晶砂和盘中子午光线差不多,都比真火还要热上千万倍,金铁沾上皆化,外人的手如何取法?”素性真诚,本想说:“此宝我自己实能由心运用,但宙光盘尚是初见,不知底细。如防不测,恐伤洞府,可去外面交还,仍由我自己收取。”继而一想:“久闻峨眉派的威名,今日虽已尝到厉害,但对方所仗全是法宝、飞剑便宜,别的尚未看出。此举出诸对方,与我何干?既出大言,当有实学,乐得就此试她功力深浅。又未暗中行法算计,就受了伤,也难见怪。”于是话到口边,又复止住。

八姑道:“我忝列峨眉门下,为时不久,自惭浅薄,不能尽得师门真传,我只照顾宙光盘为重。此宝如已离盘,卜道友不妨照旧收取,免有差池。”卜天童闻言,暗忖:“众人对八姑甚是尊崇,想必是峨眉门下有名人物。先前的话还可说是自恃法力,不知深浅,此时所说虽是谦词,话却近于外行。我不出手,你已制它不住,由我自收也好,偏又要卖弄。如是平时那样的气体,仗着法宝、飞剑防护,我又不存敌意,或者无妨。离盘时如仍是晶砂原质,你也居然能不畏奇热,持有像水母官中那样玄癸至宝,勉强拿起。我这一收,岂不当时爆散?别的不说,就胀力也能把这座洞府炸成粉碎。纵令我有防备不肯伤人,当化成气体时那点威力,洞中请人如无防备,也禁受不住。”卜天童因觉对方诸人不骄不做,除此女看去不甚投缘外,余人相待情意纯挚。又推恩人阮征之爱,初来作客,恐伤了人不是意思。以前又曾对敌,一个误会,还当故意。

卜天童念头微转,正要开口,一片祥霞微微一闪,八姑人已不见。只见冷荧荧一团栲栳般大的银光突然出现,先环洞绕飞了一匝,倏地缩小,急如流星,往宙光盘中那根子午神针指定的一小堆土木晶砂上罩去。这时宙光盘在云风主持之下,已然长大到四尺左右,银光圆径也有尺许。因针光上太阴元磁子午神光线被云凤止住,虽然吸力仍是强大,晶砂仍在针头所指之处未动。但也随同长大了好些倍,每料约有半个绿豆大小,粒粒晶莹,已然射出奇光,似欲流转。银光眼看落向针头之上,忽似有什么警兆,电也似离盘飞起。卜天童不知雪魂珠来历,仅看出银光乃八姑化身,觉着此女功力果然甚高。忽见银光两起两落,以为土木晶砂奇热难禁之故。方暗笑她不知进退,猛瞥见盘中晶砂忽似星群跳动,急飞电旋,精芒越强,似要离盘飞起。银光仍是原样,正往下落。知道不妙,忙喝:“诸位道友留意戒备!”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极轻微轰的响了一下,银光已第三次离盘飞起,盘中晶砂全数失踪。卜天童百忙中侧顾众人,只金蝉笑答了句:“无妨。”余人全都照常言笑,神色自如,自己空自大声示警,竟如未闻。紧跟着,银霞略一闪变。八姑现出身形,手上却多了一把晶砂,外有薄薄一层银霞包住。卜天童不禁大吃一惊。忽又觉着张皇贻笑,犯了平日好胜习性。暗忖:“此女法力怎如此高强?好在她先叫我收,不能怨我。何不试收一下,看她还能禁受与否?”便乘易氏兄弟与秦、向二女上前观玩,尚未送到身前交还之际,暗运玄功真气,往回一收。

卜天童初意仍只想略挽颜面,惟恐毁洞伤人。仗着此宝独门秘传,神妙不可思议,又与其本身真气相合,如磁引针,收时更是捷逾闪电。但由本质复化气体时,好似一个极猛恶的大地雪,药引已燃至中心,吃外皮压紧,郁怒莫宣,得隙即出,忽然爆发,威力至大。纵能由心运用。这一收一发之际的威势,仍不能禁其发泄。如非他看出众人把稳,行所无事,八姑玄功奥妙,有极深造诣,并还炼就元神化身,知道不致将人炸死,至多洞府受点残毁,也不便给对方来此暗算。就这样想,终以威力厉害,打着浅尝辄止,略微点到的主意,开头仅收百分之一二,只要对方稍微受伤,或是措手不及,惊慌逃避,立即停手。于是一面发话,一面忙运玄功,连身迎合上去,赶紧飞向洞外远处,只一与本身真气相合,立可无事。哪知连试了两次,似被一种极大潜力隔断,收不回来。八姑竟如未觉,反用另一手捏起一粒,笑对向芳淑道:“师妹,你还不知这土木真气精英凝炼之宝有多厉害。就这小小一粒,卜道友如以全力使其爆炸,方圆百里之内齐化劫灰。并且此宝越小,发时威力越大,因他三生修积,夙根至厚,师长法规又严,所以他应敌时,不特没有将此宝凝聚成这等原质,并还未生此念。即此存心,再照他的根骨修为,外功一圆满,仙业立可成就了。”卜天童见八姑明知自己在收,故作不觉,却说出这等话来,内愧之余,不由又起童心。暗忖:“反正都是恩兄同门,便丢个大人在他们手里也不妨事。至多和昔年对阮哥哥一样,事后装个丑脸,也就拉倒。”于是表面装作和金、石二人说笑,暗中加增吸力,直到施展全力,毫无用处,方始心悦诚服。见八姑已含笑望着自己,待要开口神气,一想不好,忙红着一张怪脸,笑道:“我生平从未服过输,今日真佩服你们了。”

众人只两三人明白。余人只听八姑暗中传声相告,说:“适才听大方真人所差道友说,此人脾气刚做,恩怨分明。事前虽已告知他们两个同门,令其解围,并先劝诫,但不过借此给他一点做诫,使知妖人底细,不与同流。又可时间拖长,免在救援未到以前,先行发难毁洞伤人。就便使云凤路过听去,对敌时不要过分,免致成仇而已。最主要的是此人后有大用,如能就此乘机结交最好。自己曾听说起,他和申屠宏、阮征两人前生交谊,所以说话行事均有布置。少时不论何事,只要自己不开口,均勿在意,越从容越好。”所以先前卜天童大声示警,众如未闻,暗中收宝一层多未看出。

八姑听他服输,不等自行叫破,忙近前接口道:“我们兄弟姊妹,真比同胞骨肉还更亲切。道友既与阮师兄两生至契,彼此便是一家。再说此言,更是见外,我们也不敢妄攀交游了。”卜天童原极机智,只是为人刚直,生具特性而已。闻言知八姑不令众知,便接口道:“此宝在道友手中,我收不回来。诚如道友所云,收敛得越小,威力越大。又因与本身真气相合,便家师除了炼时,也难得使它成为实物。可是再化气体,收时颇有声势,除却家师能禁其猛烈爆发外,我尚无此功力呢。”八姑笑道:“卜道友真个诚实光明。以我薄学浅识,本也无力收禁。只因得了一件法宝之力,侥幸不致献丑。此宝名为雪魂珠。尚能抵御五行真气。近年恰又将它炼成化身,与元神相合,故此未为土木二行凝炼的精芒所伤。此时已勉强将它禁住,不致毁洞伤人,道友但收无妨。”卜天童一听,前生在师门时所闻宙光盘而外,专制五行真气的前古至宝雪魂珠,不特也归到峨眉门下,此女并还将它炼成第二化身,道力之高可想。不禁大惊,衷心佩服,把平日骄矜之念完全去尽,不复再存暗斗之心。依言行法一收,八姑手上所托晶砂立化成青、黄二色的精光彩气,朝卜天童射去。

众人见那二行真气虽吃八姑雪魂珠制住,所化光气细小如指,但是精芒电射,甚是猛烈,离手便发出轰轰之声,震得洞壁都在摇撼。就这样,声势已有如此猛烈,如被骤然发难,事前一无戒备,岂不全洞皆成粉裂?可是一到卜天童身侧,便即无踪,收势甚速,晃眼收尽,卜天童依然坐在那里。除石生有心试探,挨坐最近,觉着有点烤热外,并无别的形迹。俱赞此宝神妙不置。事完,大家重又谈笑。

卜天童几生修炼,都是从小随师,极少出外。商氏二老取才甚严,同门师兄弟人数无多,并常奉命出外,相聚时少,无什交游。这一释嫌修好,平空得了许多法力高强,情意相投的同辈道友。并还问出申屠宏、阮征两位恩人不久转劫重逢;而二人的师父又正是前生引入师门的恩人青衫老人(事详《柳湖侠隐》);金蝉便是老人之子李鼎转世;李洪也转劫成道,下山在即。数百年梦想,中隔两世渴欲一见的人,忽有重逢之望,自是喜极。天童只奇怪:“对方得道成名多年,自己向在海外孤陋寡闻,师父师叔不会不知,怎平日一句未提?并与峨眉有嫌,连开府也未往贺,又示意门人子侄不令前往观光,是何原故?”想了想,也就拉倒。

这时七矮与天童在一起。郑八姑和凌云凤商谈前事。众人正谈得高兴头上,忽有三人前来求见。卜天童见是同门师弟琴和、姚海翁及新识不久、力劝自己勿来此寻事的麻冠道人司太虚的门人干神蛛。知道三人苦劝自己不听,定必守伺近处,把经过情形看去,面方一红,众人已各起立延款。卜天童忙为双方引见,众人揖客就座。三人原因伏伺姑婆岭侧,本心想乘卜天童占上风时出场解围,劝其速退,见好就收,给众妖人看点颜色,并示不与同流合污。不料一会便见土木真气笼罩全山,使出最后辣手,知劝仍不听。虽想起神驼乙休预示只要三人不出相助为虐,仍有化解之言,心终悬念。果然不久七矮飞来,不特妖邪伏诛,天童转胜为败,师门至宝也吃人收去。知道自己稍微迟延,误了事机,天童性刚而做,似此惨败,必不甘休,这时又无从为双方化解。正在愁急,一面暗中隐身洞外窥探,一面计议老脸进洞居问求和,等主人各有了允意,再寻天童劝说,同往索还法宝。议还未定,天童已在洞中现身,三人恐其内愧,不曾走进。同时发现一事,乘空追了下去。等到回来,双方已成好友,三人自是欣慰。因知洞中均是峨眉后起之秀,又看出天童性情大变,不致羞恼,意欲乘机结纳,便同上前请见。

也是七矮当兴。先是石生与卜天童一见投机,易氏兄弟又均幼童心性,尤其易震见干神蛛也是一个道童打扮的矮子,只比天童胖些,便发生了兴趣。只见他上身着一件黑色道衣,前胸隐隐现出一个蜘蛛影子,乍看好似白粉所绘。细用慧目注视,衣服仍是全黑,那白色蜘蛛影子却自衣内透出。看去虽比拳头大不多少,但是张牙舞爪,生动如活,仿佛是个活蜘蛛藏在衣内,形象也与常见的不同:背上多出两条长钳爪,前额鼓起一个大包,嘴也格外宽大,几及全身之半,神态甚是狞恶。干神蛛的相貌也极丑怪,目作金色,双睛突出,一张扁脸,直和常见的蜘蛛差不多少。下半身穿着一条黄麻布短裤,赤足芒鞋,胖手胖脚。未语先笑,老咧着一张阔嘴。虽然长得丑怪,却是和气非常。对于众人,个个亲热口甜,言动神情无不滑稽,使人见了由不得要发笑。易氏兄弟因他初来是客,不知深浅,看这衣着、神情和衣上怪物,分明是旁门中人,偏不带一点邪气,不禁奇怪。干神蛛见众人都朝他胸前看,面上一红,口中喃喃低语了两句,衣上怪蜘蛛的影子忽然隐去。易震觉得好玩,最为注意。见蜘蛛隐退时八爪齐动,明是活怪。人胖衣薄,紧贴身上又无藏处,暗忖:“此人莫非是蜘蛛精不成?”因对方只是面有愧容,并无忤意,忍不住问道:“干道友,你胸前是蜘蛛么?长得很奇怪好玩,如何藏身?”

干神蛛闻言,脸又一红,答道:“易道友休耻笑我,那是我的冤孽。平日相处还好,也曾常帮我忙。无奈它一年到头跟定了我。更不知趣,不见人时倒肯隐起,只一见人,非出来现身不可,越有生人越要出现。方才来时和它说了许多好话,仍是不行。再如强它,就许开个玩笑,使我当众丢人。我从小便蒙恩师收养,本名干云,因有这块随身招牌,才得了现在的名字。恰巧我又生了一张怪脸,闹得好些不知底细的新朋友,还当我是蜘蛛精变的呢。以前我常气得要哭。还算好,我师徒所学虽非玄门正宗,却也不是左道妖邪一流。自从恩师和白、朱二老释嫌修好以后,承二老相助,修为上得了好些益处;峨眉开府又蒙妙一真人赠了灵丹、道书,并还指明将灵丹分赠一粒与我。我因它虽讨厌,前两生也有好些因果,今生更助我多次脱脸,为此辜负妙一师伯厚意,灵丹我自己没舍得吃,强劝它吃了,才将所带邪气去掉。不然你见了,不当我是妖物才怪呢!可是它那怪脾气仍改不了。我平时遇见妖邪恶人,对起敌来虽喜拼命,不胜不休,但我最爱同道之交,只要他看得起我,当我是个朋友,遇他有事,卖命都干。因为自知长相丑怪,不得人心,遇到我爱交的人,只好在初相见时向他巴结一点。他见我和气,肯听他话,也就肯交我了。非等几次见过,他老不理我,才肯死心。除非他真欺人太甚,我也决不恨他。因此我奉命下山六七年间,已交了不少朋友,并且都是好的,没有一个坏人。可是我这随身冤孽比我脾气还坏,还要固执。我交朋友,它非先看不可,它不许我交时,说什么也不行。它也真有一点眼力心计。前年我遇见三个昆仑派门人,我想:‘他们都是正教门下,行辈又一般高,我与他们订交多好。’不料它只许我交一个叫虞孝,一个叫狄鸣峻的。另一个叫余恭的,它就坚持不许,并还禁我和他交谈。当着外人,不便和它怄气丢人,三人也正看我不顺眼,只好过些时再见,没有那姓余的一路再说。谁知不久姓余的便为妖邪所诱,叛师入邪,投到赤身寨去,虞、狄二人几乎受了连累。这次我一说想乘机交你们几位道友,它没见人,先就愿意。我以为它不出来献丑呢,谁知还是要把这活招牌亮出来。我又制它不了,至多气急时揭它的底,出口恶气。但它比我更好面子,背人咒骂无妨,当众丢它的人,必定不干,还报起来,我必吃苦,简直没办法。所以详细情形,除了认得我师父的几个好友,谁都不知,我也不能出口。”

众人得八姑暗示,知道此人法力别有过人之处,而说话又那么天真滑稽,俱忍不住好笑。易鼎笑问道:“峨眉开府,令师司老前辈还曾驾临相助,道友为何不去?否则,我们岂不早就成了好友?”干神蛛喜道:“你居然和我一见如故,当我好友么?别位如何?”易氏兄弟和阿童、石生都同声接口道:“我们师兄弟心性义气相同,一人之友即众之友。何况道友为人又好,一见投缘,得允订交,正是求之不得呢。”干神蛛又喜又悔道:“早知如些,便恩师不许,我也偷偷去了。都是为了这冤孽,到了那里定必终日现形,它又不肯服人,尤其异物同类。闻说仙府珍禽奇兽既多,内有一位收有两位僬侥弟子的,更养有一个金蛛,已是它见面必争的对头。而这位女道友又得有韩仙子所赐的神禹令,更是制它之宝。我又素不善与女道友接谈,既恐丢人,又怕惹事。再惑于与家师以前来往的一班同道之言,家师再一叮嘱,只好忍痛不去。谁知你们这么好呢!”易震笑道:“这个无妨,开府热闹虽已过去,凝碧景物只有比前更好。等各位师长开山,我兄弟七人接你去游玩些日,不一样么?至于你说那些珍禽异兽,俱各通灵,法规又严,决无忤慢。你那招牌不论多凶,既是灵物,也无上门欺人之理。金蛛现在郑颠仙那里,神禹令和两小的主人就是先和你引见的凌师妹。看她为人多好说话,也断无慢客之理。”干神蛛大喜谢了。

说时那白蜘蛛已由隐而现,似不忿主人说它,爪牙乱动,颇有怒意。后听易震说到日后请客往游仙府,忽然隐去。干神蛛咧着一张嘴笑道:“诸位看这冤孽,本是想和我过不去的,因听日后有往仙府观光之望,一高兴,不肯当着好朋友使我丢人,日后没脸到仙府拜望,才退了回去。你说有多可恨!”说时蜘蛛影子又略现了一点爪脚,只是一瞥即隐。众人均被引得笑了起来。

阿童虽然多生修为,道法高深,在众人当中年纪还没有石生大,童心未退,觉着蜘蛛好玩,便要干神蛛放将出来看看。干神蛛经众人引见,已知阿童来历,本领、行辈又较高些。既安心结纳这班人,怎好意思不肯,无如事有碍难。正想不出用什话推托方为得体,那旁金蝉已得八姑传语暗示,知他为难,忙喊:“小神僧,朱道友并非异物,将来与我们有好些渊源,不到凝碧仙府,无事不便请它出见。否则,你送它一粒毒龙丸也可。”阿童虽然天真,何等机警,闻言立时会意,笑答道:“毒龙丸只幻波池三位女道友得有不少,我何尝有呢?”说完,随听蜘蛛卿卿低叫,声甚急遽。干神蛛喜拉阿童的手,急问道:“小神僧,你说那幻波池,现在不是仍有妖人盘踞?我们由土木岛起身,途中还曾见昔年水母宫中侍者元凡和两个同道,受了妖人诱惑赶了前去。听说洞中妖人玉娘子崔盈虽是奇淫穷凶,但她天生尤物,艳绝仙凡。休说异教中的妖邪,连那隐修多年的海外散仙朱逍遥,俱为她**颠倒,明知是个火坑,硬往里跳,甘弃数百年功力,前往送死,不久便要赶去。这三位女道友怎会在幻波池居住,又有那么多的毒龙丸呢?”

阿童笑道:“齐道友说的便是他们同门师姊妹易静、癞姑、李英琼三位道友,也就是将来幻波池的主人。现在尚未到除妖入居之时,可是她们早在开府以前往幻波池去过,曾得圣姑默许,将毒龙丸取了小半出来。此丸用三千六百四十七种灵药合炼而成,其中最主要的一种,道家名为灵苏,又名毒龙珠,乃太清仙府灵药。万年前,不知是何因缘,由灵空仙界随着乾天罡风飘坠了两粒种子。此草是天府奇珍,种子奇坚,生长极慢,乃西方太乙精英所萃。长过一尺,本身便能发出威力,仙凡所不能近。但它初落时小如灰沙,并具反五行的特效。分明是元金赋质,偏是见土不生,只有南北元磁真气始能培养,初期井还要生在两极磁光所照之区。似此一粒微尘飘扬大千世界,种子未发芽前,又有好些禁忌危害它的生育,按说千亿兆之一也难存活。谁知无数机缘凑巧,落到未名岛旁海底泉眼之中,下面正是元磁真气地脉所经,两下里各生感应妙用。始而不过浮在海眼里面,吃地脉中引出的元磁真气凌空托住,一粒微尘渺小得目所难见。但它四外均有元磁真气护托,一任海泉猛力冲击,连经多少次地震海啸,从未摇动。到了千三百年期满,忽然子裂发芽,立即成长。四外元磁真气吃它分裂,化为一个六角托盘形的星光,仍将下面托住,随同长大。此草便植根在这六角磁星之上。初发芽时虽只有尺许高下,但它本身奇光迸射,远及数丈,无论人物鱼芥沾上立毙。年时一久,威力更大,任何金质法宝、飞剑只一近前,立被下面星盘吸去,连人卷走,一齐同化。此宝深居海眼之下,不为世知,所以寻常修道人多不知名,见更休想。我也是新近遇一前生老友谈起。托我向峨眉诸道友索取一丸,为备他年成道之用,才得知悉。

“又听齐真人说,当初圣姑为取此草合炼毒龙丸,单为它就费了十年心力,受了不少艰危,才得到手。原是两株,取走一株。因此草不论仙凡,得了均抵千年苦炼之功,异类尤把它珍如性命,当地本有百多条毒龙守伺环绕。后因圣姑所设假草忽然失去灵效,被毒龙窥破,兴风作浪,怒啸发威。恰值屠龙师太正在岛上苦行清修,乃将毒龙斩尽。因奉师命,恐所余灵草再被有大法力的人取走,生根星盘随同爆裂,引发地火,闯出大祸,伤害无数生灵。又在水中发现圣姑神木留书,也是同样说法。才用师传佛家极高法力,将海眼同时封闭。听说此丸,按圣姑遗示全赠易、李三友。大小共有七种,每种最少也有十粒,上附仙凡异类各种用法。她们素来量大仁厚,最喜与人为善,我代人要的一粒,才一开口,立时答应。听说仙府中好些异类均要仗它转动成道呢。”

干神蛛闻言大喜。众人见他丑脸一红,欲言又止,料是想为蜘蛛求说,但知此丹乃修道人的至宝奇珍,许多妖邪为此拼命求取,初次相见,对方尚不知他为人和蜘蛛的来历,不好意思开口。明知金蝉特提此丸,又唤蜘蛛为朱道友,必有深意,便不再往下说。干神蛛想了又想,实难当时开口。由此益发立意结纳,想等到有以自现,再行求说,也许有望。那附身蜘蛛与他原有三生因果。今生不特连为一体,心灵相通,并还为了干神蛛化身异类妖虫。累世纠缠,越结越深,成了存亡与共。好容易得师友之助,将蜘蛛本赋邪气化尽,要想变人仍是艰难。平日想起,俱都忧急非常,往往背人争吵,互相嗔怪,只是谁也无法分开。经过情形最为奇特,暂留后叙。

那蜘蛛多少年的心病,忽然听有这等旷世灵丹,自然惊喜,情急万分,不住催迫。外人除八姑外,谁也不曾看出;干神蛛迫于无奈,见众不往下说,只得启口试探道:“我知贵派发扬光大,人数日多,仙禽异兽也非少数。毒龙丸虽不算少,分配尚且不敷,如何还能转赠外人呢?”易鼎接口道:“各位师长因一班同门兄弟姊妹遭逢运数,仙缘遇合既益且巧,所以内外功行全主自身努力修积。我们虽然不才,感于师恩深厚,除却有限两位因有许多特殊原因非此不可外,大都不愿有所假借,不劳而获,捡此现成便宜。就是将来非用不可,近年师长闭关所炼灵丹,连同异日各位同门兄弟姊妹在海内外奉命采炼的各种灵药仙丹,功效并不在这毒龙九之下。师长所炼更兼有脱胎换骨、洗髓伐毛之效,修道人服了不必说,便常人服了也可长生不老,修成仙业。凝碧仙府中,芝人、芝马、苓兔之外,还有不少灵气,从无一人想要服食。这毒龙丸休说数并不少,就少也不相干。这次奉命炼丹的,我们七人是一拨,还有先前说的凌云凤师徒三人也是一拨。这是师父仙示早已指明,命在寻到洞府以前便须随时留意,遇上时必须采取,凌师妹师徒又与我们将来有联手,才知道的。别位或是不到时候,仙示没有现出;或是已有使命,而我们还未得知的。想必也非少数呢。”

凌云凤闻言,走近问道:“易师兄说我奉有炼丹使命,来前拜读恩师仙示,空白之处颇多,此事想在其中了。妹子入门不久,虽蒙师恩怜鉴愚诚,传以本门心法,但自知道浅力微,又只领了两个僬侥小徒在外行道,不似别位同门还结有伴侣,可以共赴事功。平时想起,便自警惕,惟恐陨越,辜负师长深恩。再要负此采炼灵丹之命,益觉任重道远。且喜诸位师兄异日竟与妹子联合一起,既然早知此事,必有成竹,可能指示一二么?”易鼎道:“详情也不知悉,只小师兄仙示上提到此事。除预开药名。产地外,并还预示‘内有两种珍奇的灵药’,人间稀有,须候师妹到时送来,方可配齐合炼,之言。师妹仙示尚未现出,必是我们所采灵药种数甚多,随时均有发现,必须事前留意;而你所采只得两种,此时尚还不到时机之故。师妹胆小作什?”

南海双童中甄兑笑道:“凌师妹大可不必多虑。固然同门结伴,彼此多点助力。其实我们人多,更有诸葛、岳、严、郑、齐、易、李诸位师兄、师姊,个个法力高强,闻警立可应援。像郑师姊和齐二师姊更能随时策应,不请自来,决无什大不了事。你休看轻了你那两位高足,虽然出生僬侥细人,但他二人俱受佛法渡化,仙根善缘无不深厚,向道修为又极诚毅,将来就不青出于蓝,也决不在我辈以下。尤其芬陀大师所赐伽蓝珠与毗那神刀俱是佛门异宝,起初我只耳闻,今m临敌,才看出它们的威力妙用。师妹先有玄都剑、飞针和韩仙子所赐禹令、神戈两件前古奇珍,防身护法已然应用。这次下山,师父又赐你宙光盘和圣姑遗赐之宝。这些宝均经师父指点重炼,降魔威力较前更大。你师徒三人在一起行道,休说寻常妖邪犯者无幸,便遇上左道中著名人物,也决不会有什闪失。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凤闻言,忽想起:“沙、米两小先前奉命洞前守望,原为防范妖人有无余党,并防卜天童去而复转有什动作。自从郑八姑来时,二小入洞通报之后,自己只顾和八姑、众人说话,未怎理会到他们。二小素来喜事好奇,更爱学乖讨教,多点经历。现在来了好几个外客,中间更经再试宙光盘,卜天童收回土木二行真气,又有干神蛛这等异人在座,以二小平日心性,必要进洞凑这热闹无疑,怎会这么大一会不见人影?如因奉有师命,不敢擅入,怎洞口也不见他们窥看?”心中一动:随口问道:“小神僧可见我那两个小徒么?”阿童闻言刚答:“你不提。我还想问呢,我们先在洞外就未见他们。”干神蛛忽然接口道:“那肩披鹅黄云肩,头梳抓髻的两个道童,原来就是凌道友在小人国所收的令高足么?那真奇了!”云凤闻言,料知有事,忙问:“道友何处得见?”干神蛛道:“我们来时,见他们虽然道童打扮,一身仙风道骨,迥异恒流,身量又不如传闻之小,误当是同辈道友。这时他们刚引进郑道友出来,忽有一妖妇元神由洞侧飞起。想是适才伏诛以后受创大重,又见人多,未敢当时逃走,潜伏洞口附近,一面运用玄功藉以养息,等诸位道友人洞,再在暗中窥探,想得点虚实再行逃走。不料郑道友来时玄功神妙,知有能手到来,本就该逃;又不合行前妄想冒险偷觑,不知怎地会被二小识破。因妖妇元神飞遁极快,二小动作也极神速,没顾得出声喊人。也许再贪一点功,一经发现,立即跟踪往东北方追去。我先还想交他两个朋友,由此进身与诸位相见,跟着追了一程。琴和、姚海翁二位道友本守洞侧,没有随去,忽然传声相唤,说卜道友已然回转,恐防暗中下手,双方破脸结仇更深,催我速回化解。眼看妖妇在前,二小急追在后,相继往那山谷之中飞落。因这里事关重要,又见二小法力甚高,法宝、飞刀威力绝大,纵遇妖党,不致闪失,没有再追,便即折回。进洞相见时原想提说,又见诸位全是法力高深,二小追敌不会不知,并无一人提说,可知事出预计,不关紧要;又承诸位道友不弃,倾盖论交,一见如故,与平日异教中所说狂言迥乎不同,只顾说笑,以致忘了提说。照此情形,令高足追戮妖妇元神,竟是贪功私往。以我观察,二小固不致便受暗算,可是妖妇到时,谷底便有黑烟妖火冒起相迎,看去似非弱者。有了这么大一会还未回转,我陪诸位同往一观如何?”

姚海翁又道:“适遇一友,说商建初已然回岛,急欲与他相见,并不知峨眉寻仇之事。”天童与商建初两生至好,闻言立动归思,见众将行,便与七矮订约辞别,同了琴、姚二人回土木岛去。

众人均照八姑之言,分别去留。只干神蛛独告奋勇,愿为向导。金蝉又得八姑指教:还要隔上些日,才能往南疆赤身寨去除那长臂神魔郑元规。由此分手,只管任意所之,无往不利。在开建小仙府以前虽有一点波折,并无大害,反倒因祸得福,到处逢凶化吉,一遇事便有人助力。昔年美仙童阮征也快归来,凑足七矮之数。只到时阿童必要辞别,切不可以放走。金蝉开府以后得了本门真传,加以夙根深厚,独得灵悟,进境十分神速,功力大增,远非昔比。闻言自是领会,记在心里。七矮全都喜事好奇,反正清闲,又恐二小如若吃亏,云凤也未必能够全胜。易氏兄弟和阿童更想:“干神蛛既然倾心结交,自告奋勇,自己焉可袖手。也想看看他的法力深浅和那附身白蜘蛛的灵异。”因而决计一同随了前去。秦寒萼、向芳淑、李文行三人俱都惜别,因八姑不令随往,齐请云凤归途来此小聚。云凤虽听八姑之言,关心二小仍是甚切,众人纷纷叙别,不免少延,又不便先自独行,急在心里。好容易盼得众人分别起身,无心多说,随口应诺。

金蝉临行才听干神蛛说,妖妇元神落向巫峡神羊峰后天羚峡内,知他想乘机结纳,和大家做一路走,故此先不明言地址、途向。又见他生得那副丑怪相貌,心中好笑。又看出云凤心急,笑向阿童道:“小神僧,用你佛家心光遁法带了我们十人赶去,不快些么?”阿童心实,笑答:“我的功力远不如朱由穆师兄,你们剑遁不比我差,何必要我当着新朋友献丑?”云风不知金蝉是因石生、二易俱想和干神蛛交朋友,干神蛛也结纳心切,双方一见如故,好固然好,但是奉命行道,最慎结交,彼此初见,干神蛛身上附有妖物,不知为人心性如何。知阿童曾得白眉真传,功力虽还未到火候,但在他佛光一照之下,对方为人善恶立可查知,故意如此说法。误以为阿童飞遁比较神速,急于往援二小。云凤又因雷起龙这一段嫌怨急待化解,必须寻两个法力较高的人倚托。又在暗中答应了向芳淑,照着八姑和她所示先机,等金、石等七矮到了南疆,便须助她同往赤身寨去除那长臂神魔郑元规。任重道远,不少艰危,心中愁虑。因而忙笑插口道,“小徒此时未归,料正紧急。小神僧无须太谦,干道友一见如故,已成知交,请施为吧。”阿童最不善与女子应对,不便坚拒,只得应诺。行前金、石和南海双童、灵奇等五人均极心细,先见干神蛛嘴皮微微动了几动,面上似有不悦之容,跟着身旁白影微闪。石生明白金蝉心意,觉着人家热心交友,不应如此考量,好生过意不去。正要提议,仍是各驾遁光飞走,云凤已先催行。阿童笑说:“干道友,不要笑我卖弄,我实不会说话。”干神蛛方笑答:“我正想见识小神僧佛家妙用。彼此一家,何必太谦?”佛光已然拥了一行十人破空飞起。石、甄诸人见干神蛛仍又转了满面喜容,看去反更高兴,已然飞起,便皆放了心。

那白蜘蛛的怪影,自从洞中谈起毒龙丸后,一直不曾出现。金蝉奉命下山做了七矮之首,行事便加谨慎,暗中观察干神蛛,佛光照体,并无异状。原以为虽然佛光由阿童主宰,既作一路,不会受伤,但所附蜘蛛终是妖物,定必惊扰难堪,不料竟未现出一点迹兆。再看阿童也是喜形于色,料他此时当已省悟,必是察觉干神蛛端正善良,所以高兴。便自己也乐交这个朋友。经此一来,转觉自己小气,如被对方识破,未免不好意思。正想事后如何措词解释,或是明言相告,遁光迅速,已然飞到巫山上空。众人见下面峡壁削立,江流如带,自空下视,宛如一条细长深沟,内里嵌着一条自线。一晃越过川峡,遁光降低,沿途奇峰怪石似电一般在脚底闪过,神羊峰已然在望。远看峰形,宛如一对大羊伏卧于乱山之中。天羚峡就在峰阴暗谷之内,形势甚是险峻阴晦。

金蝉猛想起:“那年成都辟邪村正邪双方斗剑,大破慈云寺所杀妖人,名叫阴阳叟的,邪法阴毒,十分厉害,老巢便在此峰左近。那接应妖妇元神,与二小相持的妖邪,许是他的徒党,也未可知。”金蝉心念才动,阿童因将到达,已随着干神蛛所指,将佛光隐去,拥了一行十人,同往峡谷之中穿入。那峡深居谷底,地势虽颇宽大,但是两边危崖翼然交覆,越往下越往内凹,由谷口起三数十里,只是一条深衍,并无出路,石黑如漆。沿途尽是草莽灌木,纠结滋生,日光不照,景物阴森荒寒,死气沉沉。

二小追敌之处就在谷尽头危崖下面。干神蛛先前追到附近山头,遥望妖妇元神飞堕,崖底便有烟光迎出与之会合。刚见二小追下,便听姚海翁用土木传音催他回去,并未跟踪深入。这时众人遥望,静荡荡的,并无迹兆可寻,都料二小多半失陷。云凤自是情急,赶到落地一看,原来崖底乃是三丈多方圆的一个深穴。本来穴旁藤草杂生,将穴遮没、已然断成粉碎,散了一地,崖石也新断裂了一片。分明适才有人在此剧烈争斗,才有这等现象。照此情势,二小必在下面无疑。云凤因穴底黑暗异常,敌人深浅莫测,取出神禹令,便要当先飞入。金蝉忙拦道:“师妹且慢!二小必无凶折,这样下去,岂不把妖邪吓跑了么?”这时,干神蛛似向穴中倾听,忽然笑向云凤道:“凌道友,无须犹疑。令高足现在穴底,只是诸位不来,不能起身罢了。现在敌人已被擒住,还死了一个。有无余党虽不可知,纵有也决无害,放心就是了。”石生忽然想起那白蜘蛛,笑道:“你何不请朱道友放些蛛丝出来,将洞封住,断了妖人退路,以防有什妖党逃出,不是好么?”干神蛛笑答:“它已先下去了。”众人闻言,知道蜘蛛必先起身来此,一行耳目之下,并无所觉,竟能超出前面,好生惊奇。因这一说,都忙着同下,也未细问,随同飞落。

那穴之深,竟达百丈以上。相隔穴口两丈,本还有主人用作掩蔽的一层浮土,约有五尺来厚,土上满生杂草。不知底细的人,必当是一个干涸了的泥潭,决看不出下面还有极深洞穴。此时上层已吃剑光冲破,草泥零乱,近口一带甚是芜秽。可是离穴十丈以下,便渐整洁,四面皆石,略向内弯,石质平滑坚细,仿佛经过人工修治。到底一看,靠里一面现出一条极曲折的甬路,本来黑暗,吃众人宝光一照,已然景物逼真。阿童谨慎,觉着异地初经,这等诡秘深长的洞穴,从未见过。又见凌云凤手持神禹令,抢在前面开路,神色急遽。想起以前曾听大师兄朱由穆说过,凡是潜居地穴深处的妖人,多是曾经灾劫的漏网余孽,邪法定必甚强,人也极恶穷凶。惟恐仇家寻上门来,或是正教中人坚欲除害,苦苦搜索,除却严密隐迹而外,所居地底大都利用形势设下厉害埋伏,或是预设阴谋毒计,暗伏地火风雷。到时一个不敌,立将地肺穿裂,引发地底水火风雷,将当地化为火海,藉以反噬强敌,且作最后脱身之计。干神蛛虽有蜘蛛先已飞入,妖人死伤逃亡之言,他也初至,敌人深浅以及有无余党,终是莫测。惟恐云风情急心粗,发生事故,中了暗算,又把佛光放出,请了众人同进。南海双童在众人中最为谨慎,见穴底洞径深黑曲折,后半宛如螺旋,走了这么长一段不见微光,敌人巢穴尚无影迹,想请易氏兄弟将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取出,以防万一。见阿童佛光飞起,干神蛛又在微笑,似觉众人多虑。好在佛光护体,众人各有异宝奇珍,更有四人精干地行之术,即使山崩地裂也无妨害,便未出口。众人俱因入地太深,加了戒备。金蝉连劝云凤稍缓,以便沿途观察,既防入伏,又免妖人乘隙逃遁。飞行虽不似往常神速,晃眼仍是老远。又前进了一程,估计路已走出十里以外,仍未到达,甬道往复回环也越多曲折。方在奇怪,忽听身后随行的灵奇喝声:“妖孽敢尔!”众人闻声回顾,灵奇手上一片寒光已电掣而出,人也跟踪往来路追去。

原来先前洞只两丈以内方圆,后半转入螺径,忽然加大,偏又有小只及丈之处。众觉洞形奇怪,不欲一开始便毁坏。除云凤禹令神光直指前面,只有数尺粗细而外,但把剑光、宝光聚在一起,合成丈许大小一团。内中灵奇因常年飘流在外,好容易有此旷世仙缘,但是师祖、师父,均未得见,仅凭大方真人一言,记名弟子尚未定局,尽管这几位小师叔们天真宽和,仍以恭谨为是。这一人洞,觉出奇怪,格外加了小心,正行之间,偶然瞥见洞顶一角石色有异。本来全洞石色淡青,一路到底更无杂色,那里独有二尺多长一条色作漆黑。已然走过,忽想起那石上痕迹,好似画的一个缩小了的人影子,心中一动,连忙回顾。只见那黑影已然移动,附石而行,往前射去,手足皆全,分明是一个小人。知道略一停顿,遁光飞出已远,来路黑暗异常,洞口无人防守,必被逃走。一面出声呼喝,一面扬手一片寒霞,人随追去。

石上斑痕原不足奇,小人未逃以前,只是一条二尺多长的黑斑,所以众人虽是慧眼也未看出。及至闻声回顾,见灵奇寒光映处,那小人仍是附石而行,并未现身,直似洞顶上用黑墨画成的一个活动人影,箭也似朝来路射去。正待随同追赶,忽听去路前面隐隐有两人急喊:“师父、师伯、灵大哥,快来!”听出是沙、米二小口音。云凤首先惊喜,忙纵遁光向前便飞。干神蛛见云凤一走,身形一晃,一纵黄光跟踪追去。众人俱爱沙、米两小,又听连声疾呼,疑在危难之际,多不愿再追妖人,纷纷赶往。只南海双童自陷空岛回来,便与灵奇格外投机。虽也闻得沙、米二小呼声,心中关切,因见小人不曾离石飞起,身在石中如鱼游水,只现出一点影迹,心中一动,甄艮首先想起一事。知道二小已有众人往援,纵有强敌,也可无害。自己如果预料得不错,这小人却不能放他逃走。并且灵奇一向谦退,也不知他法力深浅,孤身追敌,不知能否应付。便不随众同行,径随灵奇追去。不提。

这里众人不似云凤那么心切,闻得二小呼声,还未听清,立即追往;又当回身查看洞顶妖人之际,起身稍缓,全落在凌、干二人的后面。初意二小呼声已然人耳,当必不远。哪知这末了一段洞径,左旋右转,时上时下,井还有折回之处,相去尚有七八里路。金蝉因洞中已然发现妖人,恐云凤冒失,受了暗算,正催众人快飞,前面洞径忽又往右上方转折。等循径飞上,眼前倏地一亮,地势忽然开朗,现出二三十亩方圆一片平地,其高约有三丈。虽是石地,却由人工栽种着好些奇花异草和松竹桃梅之类。树均粗大,高只丈许,挺生石隙之中,盘屈轮园,夭矫飞舞,奇形异状,别具姿态。更有好几座高台散列花树丛中,金碧辉煌,甚是富丽。左侧尽头石壁上有一月圆形石洞,知道妖人窟宅必在门内,不顾细看外面景物,匆匆略微观察形势,便往洞前飞去。

金、石诸人虽是起身慢了一步,但是飞行均极神速,与云凤所差也只几句话的工夫。估量凌、干二人不过刚到,洞中如有妖党,此时必已交手。心方一动,猛瞥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影子由洞门内飞出,只一闪便没了影子。两下里相隔虽不过二十来丈远近,以众人的法力,本来一弹指问便可将其围困。无如人地生疏,去来只有一条洞径,上下四方皆是极厚的山石,认为敌人除非洞中另有逃路,只一现身,便非落网不可。又见到处静悄悄的,目移奇景,稍微分神。没想到会迎面冲将出来,逃遁得那等神速。金、石二人目力最为灵敏,看出那少女神情惶遽,刚由内里飞窜出来,迎头遇见好些法力高强的敌人,似知厉害难当,立往洞顶石壁上窜去,其疾如电,比来路所遇小妖人飞遁更快。就这眨眼之间,忙指剑光上前拦截,人已无踪。此外,阿童还稍看出一点影子,易氏弟兄竟未看出怎么走的。因剑光往上追射,势甚急骤,洞顶山石被剑光扫中之处,银色火花乱爆如雨,虽也破裂了些,但是不多,分明设有禁制,那银色火花也不带什邪气。阿童为防敌人隐形飞遁,忙将佛光展开,照满全洞,并无警觉,知已遁走。方料洞中既有妖党逃出,云凤必已占了上风,赶紧飞进门去。见里面石室广堂,陈设布置,备极富丽,只是空无一人,里面石室又多。正打算分头寻找,忽见干神蛛由左侧门内飞出,迎头便问:“诸位道友可将那女子擒到么?”众人答说:“没有。”干神蛛只说得一句:“待我追去。”白光一闪,便即不见。两下里来去匆促,众人不疑有他,立照干神蛛来路门中飞入。飞了十余丈长一条甬路,才得到底,刚见前面门户,云凤已然迎出,料知无事,才放了心。

入内一看,里面乃是一间极精致的石室,比起初入门时所见广堂还要富丽。地下倒着一个妖人,相貌丑怪,从来未见。人已死去,头上陷有一洞,脑血已枯,并非飞剑、法宝所伤,似被什怪物将脑吸去。再看沙、米二小,正在冥坐调息,面上神光焕发,又不似先前受过创伤神气。一问云凤,也是刚到不久。只说干神蛛飞遁神速已极,当云凤闻声急追时,只听他说了句:“我来领路。”便由后面赶向前去;先是白光一闪,人便无踪,跟着现出一条白影,向前飞驶。相隔不过数丈,看去路径甚熟,快要到达,忽然隐去。跟着便有一个神情十分狼狈的披发少女由内飞出,也是一闪即隐。因入洞以前还听二小喊声甚急,忽然中止,心疑失陷。又见少女在身后现形,往来路逃走,急欲往援二小,无心追敌。虽听干神蛛在内疾呼:“决将那女子截住!”以为后面人多,遇上必不放过,仍往门内飞进。云凤入门一看,室中便是这等景象。干神蛛早已到达,神情似颇匆促,说:“二小已有佳遇,正在运用玄功,不可打扰他们。但那少女放走,也许于他们不利。后面来人如若晚到一步,被她飞出此洞,便无法追擒,必须早作打算。”语声甚急,匆匆说完,人便往外飞走。细查二小,并无受伤,也未用法宝、飞刀防护,不知是什缘故。众人俱知二小近来功力大进,尽管胆大贪功,心思却甚灵巧,照此情势必无差池。心想:“干神蛛也似倾心结交,言行虽然不免诡异一点,所说当必可靠。妖人余党只有所逃二人,一行是此来主体,怎么单于干神蛛一人有害?实是不解。”俱料他不久必回。二小无故在妖人巢穴之中人定,必有原因,其势不能唤醒。枯守无事,金蝉正准备令云凤留守二小,分出易氏兄弟搜索全洞,自己同了石生、阿童为甄、灵三人接应,并追逃人。话未说出,南海双童甄艮、甄兑已和灵奇擒了一个小人赶到。众人一看,不由笑将起来。

原来甄氏兄弟一母双生,在七矮中相貌最是丑异。所擒妖党,不特豹头鱼眼,紫发凹鼻,大腹短腿,身材粗矮,与甄氏兄弟一般无二,而且连身穿衣着,均与甄氏兄弟初入峨眉时相差不多,只动作神情滑稽得多。来时随了甄、灵三人一同飞入,除隐隐有一条白影系在颈间外,并未禁制捆绑,看去也无逃意。那幼童进门先朝众人脸上挨个一看,忽然跪倒,指着甄氏兄弟说道:“诸位师伯、师叔,这事情不能怪我。请给我求个情,叫师父收我做徒弟,我便能将姊姊请回,省她往秦岭告状去。她也有了师父,多好!”语声洪烈,厥状甚怪。众人本想问话,吃他一嚷,忍不住又是好笑

阿童、石生均喜幼童,又看出他出语天真,身上并无邪气,先就消了敌意。正要过去问他,易震已先开口道:“你且起来,先不要忙,我们初来,都不知道。你想拜师父,收不收你,也须看你出身,为人如何而定。只要未犯大恶,稍可原恕,或能洗心革面,就不收你为徒,也必不致伤害。且等我们大师兄问完再说,你忙作甚?”

幼童嚷道:“什么?我祖父是秦岭石仙王关临。我名石完,并非妖邪。我姊弟从小在此,从未出洞,犯的什大恶?我话已出口,不允拜师,决不起来。除非把我杀死,否则,休看我被鬼索套住,照样能够拼命。死活任便,我决不逃,要我丢人却是不行。”

金蝉正问甄、灵二人经过,一听是师门旧交,峨眉开府曾往赴会的秦岭石仙王关临之孙,大为惊异。知道此事处置不善,立是一场不小是非。但地上横尸明是妖邪一流,怎会与他姊弟同在一起?忙转身安慰他道:“我们此次奉命下山,原许收徒。果如你所云,是石仙王之孙,以前又无恶行,辈分也对,总好商量。你先起来便了。”石完喜道:“我一进来,便看出你像各位师伯叔中的领袖,果然大师伯真好。反正话已说过,不收我不行,起来也是一样。”于是起身,立向甄氏弟兄身旁,满面都是希冀之色。身已被擒,不但没有逃意,反似防备擒他的人要逃走神气。尤其是对甄兑,紧随身侧,一步一趋,盯得甚紧。阿童、石生越看越觉有趣,便凑过去和他说话,也是有问必答,凡是所知无不明言相告。

金蝉便问甄艮,如何将人擒到的。甄艮答说:“先前不知这条古怪的地穴四外石壁会有极坚强的禁制,直到返身追敌,才行发觉。否则,逃人颇精地行穿山之术,身在石中如鱼游水,不等发觉,早已隐入石内逃去。就这样,仍能附石而行,神速异常。本来不易追上,幸亏灵奇警觉得快,老早先仗乃父灵威叟所传遁法飞向前面,阻住逃路;我又将鬼母所赠碧磷冲掷向前去。我弟兄和灵奇三人合力,虽将他困住,但他身有奇光护体,附身石壁之上,不易擒获。又见他身无邪气,出语天真,惟恐罪不至死,无心误伤。正在迫令就擒,不肯妄下杀手,他不知怎地忽然开口说,如允拜我兄弟为师,他便乖乖降服。我说自己不能作主,须见二位师兄,问明根由,方可定局。他也答应。他刚由石中现身飞出,干道友便急飞而至,一见面,扬手一指,他身上便多了一条白影。随说:‘此童虽非妖邪,却是同党。尚有一女逃去,如不追回,必有后患。现向此童加了禁制,决逃不脱。如肯降伏,将那少女召开,所施禁制立可消解。’说完,匆匆飞去。石完不服,说干道友是妖怪,破口大骂。身上白影立时绞紧,痛楚异常。偏生他性子倔强,边骂边哭喊:‘你这妖怪,敢害死我姊弟,我祖父石仙王同我祖母,不把你捉来炼成灰烟不完。,我也是听出与石师叔有关,又见他虽痛得头上热汗交流,面色惨变,宁死也决不输口,既恐出事,又爱惜他这强毅之性,忙向干道友劝说:‘看我七人面上,休与幼童一般见识。’初意干道友必已飞远,石完不住口,未必生效。哪知话才出口,他身上白影也不再放光,痛也立止。他因先吃了亏,仍不服气,痛止以后,越发跳足大骂,劝他不听,可是也不再痛。后来还是兑弟说:‘干道友是我们好友,你如拜我为师,他是师伯尊长,如何可骂?’这才住口,倒认了错,向空赔罪。由此咬定我兄弟答应了他,一同飞来,别的话还未顾得问呢。”

石完接口道:“那两位师兄不醒了吗?他们今日得了极大好处。我一肚子话想说,偏是越着急越说不出来。姊姊也不知回来没有?她最心灵,会说话。我知师父已答应收我做徒弟。你们先问两位师兄,他们曾见洞中玉碑,也许比我知道还多。少时我喊来姊姊,她再一说,师父、师伯就会知道了。”众人留神查看,石完资禀甚好,也极机警。只是过于天真,不特说话全无条理,性气急躁,语声也极粗厉,并有口吃毛病,说时往往急得脸红,俱都不解。见沙、米二小已然入定回转,起身向众人分别礼拜,未等金、石诸人发问,便先说出经过。

原来妖妇赵金珍乘乱逃出元神以后,一直隐伏洞侧山石后面。先见众人佛光、法宝厉害,虽已隐形,惟恐逃时被人警觉,未敢妄动。及至众人入洞,本可逃走,偏生沙、米二小正在那石旁守伺,面向妖妇,惊弓之鸟,未免心寒。停了一会,欲俟二小走开再逃,以防万一。跟着女殃神郑八姑飞到,知她法力更高,如被那雪魂珠光一照,休想脱去。侥幸未被觉察,二小也领了八姑入洞。按说此时妖妇该走,又以仇恨太深,临走忽然想起:“八姑突然飞来,必有原因。敌人均在洞内说话,正可窥探一点虚实,以为约人复仇之计。好在洞口遥窥,不致被人看出;即被警觉,飞遁神速,只要当时不被佛光和雪魂珠照上,决逃得脱,也不会现出形影。哪知八姑玄功奥妙,才一到达,便看出妖妇元神隐伏洞侧。当二小上前见礼时,早已暗中传声告知,令其少时如何下手。当初本意,是怜爱二小,欲使立功。看出妖妇法宝全失,只剩元神,还能隐形飞遁,无什伎俩;又当妖妇有心窥探,否则早已逃走。二小身有佛门二宝,只一发现,立可成功。当时稍微疏忽,略示机宜,便即入内。没想到妖妇在有人进出之际,敢往门前探头,换了地方。

二小得了八姑指教,以为妖妇尚在石后。惟恐一击不中,被她滑脱,互相使个眼色,故意隔远些,准备分头下手。一在石左,一在石右,突然发难,对面夹攻。满拟妖妇藏伏石后,此举定必成功,全神均贯注在八姑所说之处,谁知扑了个空。尚幸伽蓝珠佛光威力灵异,沙余立处相隔妖妇身侧不远,双方又是同时发动,妖妇骤出不意,闪避不及,吃珠光扫中了一下,隐形法立被破去,吓得亡魂皆冒,立化一道邪烟遁走。二小瞥见妖妇现形,忙指毗那神刀飞斩时,就这只缓得一眨眼的工夫,已被遁走。也非全是贪功,实因妖妇元神逃得太快,急于追赶,忘了出声招呼,立纵遁光追去。双方飞行都极神速,晃眼追出老远,二小看出妖妇只剩元神,无什伎俩,想起峨眉开府时,好些厉害妖人,加上许多妖猿和猛禽恶兽,均为仙府鹫、雕、鸠,猿所戮。自己初次下山,连这么一个失了势的妖魂都除不了,将来见着雕、猿、米、刘诸人不好看相。立意非追上除去不可。只顾催动遁光急追,忘了路的远近。最可气的是两下里快慢差不许多,相隔最多时不过一二里,越追越火,不觉追入巫峡乱山之中。二小起初也不认得地方,一味加急飞行。妖妇虽长玄功变化,到底兵解时受创太重,二小却得有仙、佛两门传授,往后越追越勇。

妖妇恨极二小,见其穷追不舍,想就此把仇人引往死地。无如一班有力妖党相隔既远,逃时又慌不择路,上来便错了方向,急切问想不出引往何处是好。快到巫山,才猛想起:“前面峡底有一老相好,被人困在石洞之中已有多年。日前托人带话,说困他的五根神线已有破法,但是洞中还有两小姊弟法力渐高,决不容他逃走。他不敢对这两小孩暗算,引出杀身灭魂之祸。必须两个有法力的人助他先将小孩绊住,再用华山派的烈火旗,才可助他脱困。因和史南溪、沈通诸人有隙,只有自己才能化解,请为设法,千万要在本月十八日他整满六十年以前赶往。今日恰是十七。此人性如烈火,乖戾无比,以前本不喜他。只因他身具异禀,法力甚高,虽然好色,并不常与女人不久,他便被石仙王夫妇擒去,紧闭在内。他不知就里,还当自己与他真个恩爱。自己因石家老夫妻难惹,他们又与各正教长老交好,因而得信并未照办。此时急难往投,恰巧在他所限时日以内,正可将计就计,激其出手,将两小贼引入洞中除去。”妖妇这一寻思改道,略微迟延,回顾身后,敌人更近。惟恐被人追上,或是人口封闭,虽然带话人传有信号通行之法,但稍迟一步,只要被佛光、飞刀照住,依然形神皆灭,不禁害怕起来。

事有凑巧。洞中怪人虽未料到妖妇毫无情义,置之不问,但也防她恐惧对头威势,不敢无故结怨。因而一面另托当年党羽四出求救,一面心中算计:“三年前,妖妇还来探望过自己。这次就因胆小怕事,或史、沈诸人作梗,不来相助,人总要来。”及见所约日期将近,所请帮手一个未来,心中急怒。每日强忍苦痛,带了身上所绑神线,不时去往洞口探头外望。这日怪人正在切盼,忽见妖妇元神飞来,见面便匆匆说道:“你害苦我了!追兵厉害,再迟,元神也将不保。快将仇人诱入洞内,再作复仇之计。”说罢,当时飞入。怪人大怒,因身有神线,虽然长短由心,不能出洞一步,就洞口探头,已被勒得痛苦非凡,如何与人交手?又看出来人佛光厉害,只得忍气,护了妖妇一同退下。二小晃眼也已追到,见五色烟光一冒,妖妇便被裹去,无影无踪。初生之犊不怕虎,怪人又志在诱敌,洞穴未闭,于是不问青红皂白,米余首先抢前飞下,沙余也便随入。毗那刀光过处,原作土穴掩蔽的藤草、土石全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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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玉壁遁仙童百丈蛛丝歼丑怪穹碑封地窍万年石火护灵胎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三回玉壁遁仙童百丈蛛丝歼丑怪穹碑封地窍万年石火护灵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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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三回玉壁遁仙童百丈蛛丝歼丑怪穹碑封地窍万年石火护灵胎

沙、米二小到了穴底一看,又深又黑,洞径更是曲折异常。本就胆大贪功,再见五色烟光将妖妇裹走以后,一直不曾出现,大有怯敌之势,便不问青红皂白,循径急追。飞进老远,洞径还未走完,妖人也未现出形迹。沙余比较持重细心,觉出孤军深入,敌人深浅一点不知,心中疑虑,意欲回转,着一人守住洞口,一人回姑婆岭与各位师长送信,以免有失。米余笑说:“师兄,你怎么近来法力增高,胆子倒小了?当我们白阳山初拜恩师时,只凭一枝归元箭和一点隐身法,什么法力都没有。人更渺小脆弱,连个寻常大人都可致我们的死命。竟敢背了恩师,暗探鸠后无华氏等三妖尸的前古陵墓,连经奇险,终于成功。将妖尸窃踞的九疑鼎中所藏一粒混沌元胎和克制此鼎的一面太虚神鉴盗去,建下了奇功。因此一来,才蒙杨太仙师与芬陀师祖鸿恩,怜我二人向道坚诚,特设法坛,在小转轮三相世中预积三十万善功,连经三劫,以佛家无上法力助我二人成长。此时如稍畏难,焉有今日?(事详《蜀山剑侠传口如今我们不特得有师门传授,并还各有仙、佛两门异宝奇珍防身,本领功力远非昔比,遇事如何害怕起来?杨太仙师别时曾说,我二人三相世中所许三十万个善功,今生必须实践。以后所遇危险艰难虽多,仙福也极厚。我们由白阳山起,直到开府下山,不是没见过世面。以古妖尸那等厉害,我二人尚且成功,何况这类妖人。假如真有什么凶险,或是命该夭折,决逃不过,大师祖、太仙师也不会为我们费那等大力,也不会有那等说法了。”沙余闻言也觉有理。心想:“牟尼珠佛光护体,百邪不侵,洞中如有埋伏,早已触动。也许这里就是妖妇老巢,洞中还有余党,因法力比妖妇还差,所以不敢交手。不是仗着地利暗中潜伏,便是另有出路逃走。索性深入查他一个底细再说。照芬陀太师祖与杨太仙师平日口气,我二人前路光明,决不会死。如遇危难,姑婆岭尚有各位师长在彼,郑师伯法力更高,妙算如神,见久不归,定必寻来。仗有佛光护身,至多被困一时,有何妨害?”便依了米余,仍旧穷追不已。

一会追到近尽头处,刚看见大片广场园林,便见右面壁上有一大洞,飞出一个非僧非道,装束奇特,头上乱发虬结,身材粗短的怪人。沙、米二小都很性急,双方才一现身,未容张口,立指毗那神刀,化作两弯朱虹飞将过去。怪人骤出不意,怒吼一声,扬手一片白光,先将全身护住。紧跟着把腰间一个鱼皮袋取下,往外一甩,立有一股火花激射而出。初发时,只有人臂粗细一股,和正月里所放花炮相似。飞出丈许,便互相激撞,纷纷化生,晃眼便如狂涛怒崩,涌向前来。二小正在迎面飞来,两下里一凑,立被围在火中。二小见那火星俱只米粒大小,每粒均带有一层深绿色的光焰,互相挤拥排荡,一撞即行爆裂。由此一变十,十变百千,生生不已,越来越密。炸音宛如连珠密雷,晃眼工夫,身外成了一片火海,威势甚是惊人。上来轻敌,未发挥牟尼珠的妙用,来势又快,不及施为,人已陷入火海之中。觉着佛光防卫之下,火虽尚未烧上身来,那爆炸冲击之力却是晃眼加盛,其力至大,几乎使人禁受不住。初来时不知对方虚实,又见火无邪气,与适才洞口所见妖烟邪雾不类,心中奇怪,不约而同,各照神尼芬陀所传,将手一指,牟尼珠佛光突往四外暴长开去。这时火势更大,火色也由红转白,由白转成浅碧,夹着大片轰轰隆隆万千连珠霹雳爆炸的巨响繁喧,密压压由上下四外六面往中心追来。此火非同凡火,别有一种威力,由主持人随心运用,神妙非常。常人遇上,早被炸成灰烟,决难幸免。不料遇有克星,宝珠威力更大。佛光突然往外一胀,立生反应,无量火焰星花自相激撞,轰的一声震山撼岳的巨震,二小身外的烈火立时红雪倒崩,往四外坍去,面前立空出一大片地面。

二小先因毗那神刀为佛门至宝,与二小心灵相合,仓猝之间虽然被火隔断,一心运用佛光,并未收回。火势一退,正待查看敌人踪迹,就势还手,忽听一少女口音叱道:“你袒护妖妇,与我无干,不该偷我石火袋用。休说消耗灵火,便将我姊弟布置的花园毁去,也不与你甘休呢。”二小身外石火虽被荡散,并未消灭,正由分而合,晃眼化生密集,重又围涌上来。少女语声才一入耳,火光倏地由碧而白而红,由密而稀,变化绝快。同时又听怪人暴跳怒啸,声如洪钟,甚是震耳,似与少女争论,也未听清说些什么。就这光色微一闪变之中,那一大片火海已全化为乌有。二小目光到处,见一个满头银发披拂两肩,年约十五六岁,容姿美秀,肤色如玉,赤着双足的白衣少女,手中拿着怪人腰间所挂曾放大量烈火的鱼皮袋,正转身往门里飞去,一晃不见。怪人除白光护身外,又放出了两道墨绿色的火花,正与两弯朱虹相持。这等墨绿色剑光,连听也未听说过。看去虽怪,但不似怪人所放白光带有邪气。并且朱虹失了主驭,颇有相形见绌之势。二小一见大惊,忙施佛法一指,朱虹光华骤盛,眼看要点上风。忽又见一白眉巨目,身穿黑衣,面容丑怪的瘦矮小孩,怪声怪气急喊道:“原来你骗我,这来的是好人,不是妖怪。姊姊不帮你,我也不帮你了。”说时用手一招,恰值怪人也将手连指,张口连喷,连声怪叫,以致小孩的剑光并未飞回。小孩大怒,口喝:“少时再和你算帐!”双臂一振,立有一片墨绿精光将身护住,双足一点,便往刀剑光中飞去。

二小原极机智,又肯虚心讨教,老觉出身僬侥,幸遇旷世仙缘,惟恐有失,无论尊卑,一体恭谨。在仙府时,一班师长、同门对他二人全都喜爱。屡听袁化、袁星二人说起,本门法严,犯者无幸。此次下山,正当群邪猖狂之际,前路艰难,对敌时务需分清正邪,不可大意,一有误伤,便铸大错。起初以为当地是妖人巢穴,还未在意。及见火光不带邪气。少女姊弟再一现身,又听那等口气,分明敌人心意不一。料想这两姊弟纵非正教门下,也非妖邪一党。刚在留意观察,小孩已纵遁光往刀剑光中飞去。对面怪人好似知道佛光厉害,恐小孩受伤,方在怒喝:“小狗快退!敌人厉害,还你就是。”小孩竟是胆大异常,全不理睬,怪人话未说完,他已飞入刀剑光中,伸手一抓,便将两道墨绿色光华收去。情势本来奇险,幸亏小孩飞剑功力颇高。二小生自小人国内,虽经佛法长大,身材仍较常人矮小。见这小孩生得又矮又瘦,先已喜爱。又听出受人之愚,不是妖邪一党,本心不愿伤他。毗那神刀与心灵相合,敌意一消,便更不会伤害。小孩一点也未受到险阻,便将飞剑收回,往门内飞去。

二小知道洞中只有怪人袒护妖妇作梗,同声大喝:“速将妖妇元神献出,饶你不死!”随将师传两柄古钱戈发将出去。此宝乃凌云凤往岷山白犀潭送小人玄儿时,蒙韩仙子所赠前古奇珍。出手便是两道戈形金环光华,神龙剪尾一般往前飞去。怪人本就敌那朱虹不住,如何再禁得起这等神物夹攻。这还是二小不知虚实,行事谨慎,宝珠留以防身,未发出去;否则,伽蓝珠佛光再往前一照,怪人势必当时身死,也不会有后来许多事了。

那怪人身具异禀,原非弱者。只因为以前作恶太多,被秦岭石仙王擒去,本要处死,经他再三苦求,知道巫山神女峰后峡谷地穴之中乃石仙王夫妻昔年修道故居,须人看守,情愿由石仙王用太阴如意仙索捆住,在内守护,藉以虔修悔过。石仙王既因洞中须人坐镇,又知他暂时不敢背叛,那如意神索威力神妙,被它捆住怪人,洞虽深长,无论何处均可游行。但只要越过石仙王所说的界限,便会发生作用,痛痒难禁。如出土穴,探头洞外,更是周身似被仙铁丝勒紧,深嵌入骨,痛苦更甚。如再强忍奇痛,全身挣出,只一离洞三步,立发阴火内燃,成了灰烬。并且另外还有制他之法。因而怪人便答应了。石夫人为防他反噬,又将他两件厉害法宝收去。又用好言劝导:只要能在洞中守满年限,不特解禁放他,并还助他成道。怪人和石仙王夫妻本有渊源,初来也颇愧悔自励。年月一久,昔年所结妖党得知底细,前来探望,加以蛊惑,渐渐故态复萌,急于逃出,四处托人求助,以致才有当日之事。无奈法宝不在身旁,骗盗来的法宝又吃原主人收去。敌人厉害,不是对手。没奈何,只得违背昔年誓约,先救了急再说。主意打定,一见金碧光华神龙绞尾电驰飞来,一声怒吼,飞身便往门内逃走。

二小看出敌人伎俩有限,如何肯舍,立即跟踪往里追去。进门便见一所陈设富丽广堂,并无门户,只迎面石壁上似有灰白色光影一闪。心疑那里正门,怪人必由此逃走,便不问青红皂白,一指毗那神刀飞将过去。刀光射处,烟火迸射,壁上忽现出一座穹顶圆门,越认为所料不差,忙即追入。里面也是一所广堂,陈设形式均与外层相同,面积却小了一半。对面壁上光影变灭中,似还见有人影一闪即隐。二小不知是计,急于擒敌,自恃佛光护身,又看出那石壁上藏有门户,索性连人带飞刀化作两团佛光,一双朱虹,往前冲去。似这样,接连冲进八层门户,怪人并未追上,也未遇什么埋伏,只是越往后地方越小。冲过第八层时,前面壁上人影看得逼真,除怪人外,并还同有妖妇元神。满拟相隔越近,定可追上,哪知到了第九进室内,反倒无了影踪。当地乃是一个六角形的石室,宛如是用一块三丈大小的极好翠玉凿空而成,除正面人口外,通体浑成,不现一丝缝隙。陈设却极简单:左右两旁各有一白一黑,形似蒲团,大约五尺的玉墩。当中一具五色斑斓,非金非石的丹炉。更无别物,与先过数层大小相同。

沙余终较谨慎,忙把米余唤住,不令再进。说道:“师弟,今日事情太怪,适见怪人、妖妇就在眼前,怎么追得影踪皆无?莫要中人诱敌之计吧?”米余道:“大哥多虑。你看这九层门户,一直望到外面,并无异状。石室越来越小,也许到了尽头。妖人分明已势穷力竭,欲逃无路,先以为门户可用邪法隐蔽,看似整片厚壁,不料被我们识破,邪法无灵,穷追到此。这一间作六角形,也许门户不止一个。既已到此,好歹也见到人才罢。还有先逃进来的一男一女,怎会也不见影踪?他们必有藏伏之地,只要擒到一个就知道了。”

沙余还未及答,忽听有人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想擒我,也配!”二小听出是门外收剑小孩的口音,似由石壁中发出,仓猝之间竟未听出在哪一面。沙余还想反问引逗,米余胆大心急,因来路一直到底,驾起遁光便朝迎面壁上冲去。沙余见状,想要拦他暂缓前进,飞身去拉。室止三丈方圆,差不多已被二人佛光、刀光布满,再往前一冲,去势又急,沙余还不及喝止,米余已冲向壁上。二小遁光恰好相连,满拟刀光射处必可破法,现出门户,哪知不然。二小遁光前后相接,无异连在一起,当头朱虹冲向壁上,方觉坚逾精钢,与头几层石壁不同,室中埋伏已然发动。只觉眼前一花,大片墨绿光华将全室布满,当顶压下。同时耳听小孩厉声大喝:“你两个动不得,还不快退出去!”话未听完,光已下压,其重如山。跟着脚底一空,现出一个光华耀眼的深洞。

二小没料到埋伏在上,骤不及防,虽仗着佛法护体,人未受伤,但那一压之力,竟不及抗拒,立被压低丈许,陷入地面之下。慌不迭正运玄功待往上冲,猛又听到小孩在上面喊道:“你这个坏女鬼也跑不了,快滚下去送死!”紧跟着射下一道墨绿光华,内中裹着一个女人影子,手舞足蹈,流星一般往下射落。百忙中看出正是妖妇元神,忽起贪功之念。米余方喊得一声:“大哥!”上面已经合拢,成了一片极厚的翠玉坚顶。二小用飞刀、法宝开路,连冲了几次,只冲得墨绿光焰似雨箭一般当头射下来,事后翠壁依然完整,纹丝不动。再看下面,深约三十余丈,地方比上面大得多。当中立着一幢红、白、墨绿三色交织的精光,高约十丈,矗立当地,光焰万道,四射如雨,照得合洞通明。上下四外也是极整洁晶莹的翠壁。知道身已入伏。妖妇不见影踪,也许为那光芒所化。细一查看,三色光幢之下,尚有光雨射不到的空地,光高只有十丈。暗忖:“事已至此,上冲无路,莫如下去,先寻到妖妇下落,是否已为光幢所化,再作计较。”

二小也胆大福厚,仗着佛光护身,一点也不知道厉害。略一商议,再由上面绕飞,避开正面,朝穴底处飞去。落地一看,那光蟑上三色精芒耀眼欲花,甚是强烈,不可逼视。二小连经过几次大敌,又听师长们时常聚谈,长了不少见识。知那个光幢必是禁法中枢纽,稍微触犯,立即发难。此外有无别的埋伏,也不可知。想起杨太仙师曾说:“你二人虽然仗有佛门室宝防身御敌,但是功力不够,所习又是道家传授,不精禅功,未能发挥伽蓝珠的全部威力。此次下山劫难重重,虽均逢凶化吉,遇见了真正劲敌,仍非对手。你们的师父有神禹令、宙光盘等异宝,随在身旁,遇上大敌,还可相辅为用;如若离开,却须格外仔细。尤其是误入设有与地火风雷相连的地底埋伏,一毫也大意不得。”见光幢来得异样,又不带一点邪气,心想:“现时已有这么大威力,一经发难,不知如何强烈。”上面冲不出去,锐气一挫,不禁胆怯起来,当时未敢冒失破那光幢。

米余终究胆大,几次想要冲向光中试试,俱吃沙余阻住。米余道:“此洞又长,深居地底,师父如何得知?虽蒙师祖赐有两面传音法牌,偏生师父谨慎,说我们胆子太大,恐怕生事,须俟将来奉命出外,才许带在身旁,以防缓急。长此相持,何时才能出困?反不如撞它一下,省得不死不活,。多么闷气。是福决不是祸,也许能够仗着佛光法宝冲将出去,也未可知。”沙余始终不肯。忽想起:“从一人伏,便见光幢立在当地。妖妇如为所灭,必有异状,怎会始终静静地,原样未动?”重又同往四下查看,绕着光幢,上下飞驰起来。二小向来一起,飞巡了两匝,米余忽说分头寻找,沙余也未在意。刚一分开,沙余猛瞥见妖妇元神一条淡影在光幢侧下面空处一闪。因是恨极,追源祸始,必欲除此一害,惟恐不能手到成功,立指佛光飞将过去。

妖妇因隐形法先吃佛光照破,又与强仇同陷埋伏,一经运用邪法,仍有一条淡影,总算那条墨绿光华已然脱身飞去,否则更加糟了。本来她缩身洞顶一角,仗着壁色墨绿,又多花纹痕印,淡影往上一合,二小并未看出。也是妖妇恶满该终,见二小绕洞追逐,佛光强烈,忽然害怕,恐被照中,仗着飞行迅速,便随在二小身后,上下错综,绕着光幢飞遁。本想二小搜寻无迹,停了下来,再行觅地潜伏。不料二小分开,飞行迅速,共只数十丈方圆的地面。妖妇为恐察觉,心内一慌,往侧一闪,打算绕出光幢之外,贴地飞逃。恰被沙余看见,伽蓝珠佛光立即照将过去,展布开来,晃眼化成十来丈一片光幕,兜罩下去。因为沙余谨慎,惟恐佛光触及光幢,引发埋伏,未将全洞布满,中间还有空隙。如果妖妇仍往前飞逃,就此瞬息之间,也许奇事发生,不致就受灭神之祸。无如劫后妖魂,伎俩全失,心胆已寒。知道还有一个强敌正由另一面追迫过来,也有一片佛光,如往前逃,正好撞上,惊慌失措,只顾避那三面兜罩的佛光,忘了身后那幢三色奇光这时正在爆发。不去接近,尚且难免波及,何况两下一凑,那三色光幢忽然暴胀,三色精芒一齐旋转,看去好似大小千百层云光漩涡,分合不停,中间迸射出无量三色芒雨,妖妇立被卷去。

沙余见状大惊。尚幸佛光由心运用,收回得快,两下里没有接触。同时闻得米余惊呼之声,三色奇光已上冲洞顶,四外也差不多均在精芒光雨环射之下,轰轰之声,与精光上射击石之声混成一片,声势猛烈,甚是骇人。米余不见,料已失陷。沙余好生惶急,忙由洞壁角光雨不及之处,飞抵正面空地一看。只见米余在佛光环绕之下,已被光旋吸住,四外三色精芒,电雨一般朝佛光激射上去。米余正在强力外挣,挣脱一层,又是一层环涌上去,其势绝快。光焰交织,芒雨丛飞,奇丽无伦。佛光越强,光焰电漩声势也越猛烈,连自己存身之地都将射到。所幸人未受伤,还能抗御,也未引发地水火风等等巨变。只要佛光不减退,便可无害,只是脱身不得。有心上前相助,又恐一同被困,有损无益。沙余正在惶急,想不出用什方法救他出险,忽见佛光上面朱虹飞起。这一来,米余虽仍不曾脱身,已能上下左右移动,轻快得多,不似先前紧附当中心一味苦挣。紧跟着便见妖妇元神被一团旋涡云光吸住,急转变幻,缓缓由右下角斜移上来。到了米余先前陷身之处,方始停住,依旧疾转不休,只没米余的快。

沙余因见朱虹奏功,光幢威势越大,佛光也已加强,心想:“义共生死,如何临难却步?就同失陷,也应一起。万一二人合力,能够脱身呢?”沙余细心得多,只管勇气一壮,决计共此安危死生,行事却不冒失。先将佛光朱虹运用停当,欲以全力一拼,免得米余手忙脚乱。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么一停顿之间,光幢上面已起变化。先是光幢中心光云杂沓,四外合拢,将妖妇元神包住。妖妇自从失陷,已无暇隐身,现出一个赤条条似人非人的女鬼。始而还在光云中挣扎,后来越挣,光旋越强,妖妇渐渐无力,吃云光裹紧,在旋涡中转风车般急转,鬼影也由浓而淡。末了四外云光往上一包,只听一声极清越的裂石鸣玉之声,光旋散处,便即无踪。

米余也已迎头飞落,见面连称好险。再往对面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原来就是这瞬息之间,当前现出一座色作翠墨的古玉碑,只碑顶冒起。前见三色精光仍往上冲,光射之处,那质如翠玉的洞顶已渐渐消熔,陷了一个大洞,只不知还有多厚才能攻穿。碑顶以下光云尽敛,看去甚是莹澈朗润,浮辉四射。碑形更奇,宽约三丈,厚约一丈,高达十丈以上。中心一个丈许大小圆洞,两旁刻着不少字迹。初现时,有不少符箓已全隐去。二小虽然生自小人国,文字不同,因乃师凌云凤文武双全,学问甚好,同在白阳山修炼时,无事时便教四小(彼时所收小人,共是四人。除沙余、米余外,一名健儿,已为极乐真人收去,除赐灵丹之外,以一年之力,运用玄门极高法力,使其成长,在长春岩无忧洞真人仙府中苦志清修,已将下山行道;另一小人名玄儿,现在岷山白犀潭韩仙子门下修炼,已有惊人法力,人却小如初生婴儿。再隔三年,四小重逢,为本书最惊险新奇一节)划地认字。二小性既灵活,又在峨眉仙府中逢人讨教,不少识见;碑文又系行草,乃是普通文字,易于通晓,一看即知。

读完,才知当地乃是方今前辈散仙中一位奇怪人物——秦岭石仙王关临夫妇修道之所。以前详情未提,只说此碑是神禹治水前镇压八荒、永奠地轴的一块灵玉神碑。中心洞内,有一灵玉精英结成的胎胞,中贮玉实两枚。修道人采下,当时服下,再照道家传授打坐运行,不特增加道力,再加年余修为,便能抵御奇寒酷热,水火不侵,还能抵御最厉害的两极磁光与地底元磁之气。本来石仙王夫妻为此两枚玉宝,曾费不少心力。终以玉胎深藏此碑中心,虽是一个对穿的大空洞,但经仙法两面封固,无法取出。后又发现碑顶古篆,得知一点因果。中心孔洞煞气至重,仙法微妙,开时必须法宝威力至大,而又有一个修道人的元神葬送其上,与煞气对消,始有如愿之望。石仙王既不愿造孽害人,又知事太艰难,方始息念,以待有缘。不久移居秦岭羚峡仙府,先由乃子石元真居住。后娶一异派散仙,生下一子一女,子名石完,女名石慧,原是双生。才得五岁,石元真夫妻便吃石仙王召往秦岭,只留下小姊弟二人,人口虽经法力禁闭,终不放心。恰巧石仙王门下有一弟子,乃石元真的内侄,名叫庞化。以前出身异教门下,本有不少恶迹,自知不为正教中人所容,才害了怕。知道石仙王与各正教长老均有往还,又有亲戚之谊,借着六百年仙寿前往祝贺,再四苦求,石元真夫妻又再三力保求说,石仙王方始勉强允诺。哪知入门不满十年,便故态复萌,终于犯规。本要处死,又经石夫人和在座一位仙宾求情,罚令看守羚峡仙府一甲子,待罪悔过,就便照看两小姊弟。

石仙王初意:“这一双孙男女,全部生具异禀,赋有特性,将来仙福也至厚。自己所习虽非左道,也不是玄门正宗,如令随侍在侧,至多修到地仙,似此美质,未免可惜。加以再过数十年,便是四九天劫,自己能否避免,尚不可知,好些顾忌。还有那玉碑中所藏玉实,恰是两枚,照着碑上隐去的篆文,虽然另有其人,并未指明是谁,也许将来巧遇良机也说不定。”可是发祥之地不舍废弃,便令慧、完姊弟住在洞内,令庞化从旁照看。每隔二三年亲往看望,传授一些自家独有的法术。为防庞化受妖邪勾引,忘恩叛师,除神线锁禁外,另赐与两小姊弟几件法宝。同在洞中习法而外,并炼一点扎根基的功夫。

石仙王每去,必往藏碑之所查看。内有一次去时,碑上忽发奇光。下去一看,碑阴又有篆文出现,才知得玉实的另有其人,不久即至。因见庞化在侧,大有欣羡之色,恐其日后勾引妖党生出事来,便在碑上留字,连碑带地穴一齐封禁。并告诫说:“从此,不论仙凡,俱都只能入而不能出。碑上三色神光厉害非常,每逢子午二时,焰光大盛,一被卷入光旋之内,形神俱灭。就是平时被神光射中,也不死必伤;再如存有妄想,有心触犯,更无生理。就是下去的人法力真高,带有前古太乙元金之宝,遇到子午二时,只能勉强挨过。要想脱出,也非等到有人送死,以他道家元神解了罡煞之气,而应得玉实的人恰在此时来到,玉胎立破,禁法全解,只剩碑顶三色灵焰,将百尺洞顶坚玉熔化,穿一大洞,方可出困。此外,只有孙儿女所用飞剑、法宝,原是万年灵玉精英所炼,一旦误入,尚能仗以防身免害。但是全洞均经禁制,藏碑之所分外坚硬,仅能防身待援;如仗本门穿山行石之法想冲出来,仍不能够。”庞化生心不止一日,前些日刚用花言巧语哄骗两小姊弟,把石仙王所传用来遇敌藏身和诱敌人伏的八层禁法封闭全学了去。因两小姊弟常听祖父嘉许,用功极勤,除喜布置园林花草之外,往往相对用功,一坐常是两三天,时机尽有。方想日内乘隙下手,不料石仙王到来,重加禁制,详言厉害。知道事太行险,不可强求,才自罢了。因慧、完姊弟聪慧异常,起初年幼,洞中孤寂,多了一人作伴,庞化更善巴结,相处还好。后来年长,法力、知识日高,发现庞化为人诡诈淫凶,便渐明白,已不再受愚弄。后又发现常有旧日妖党来访,暗中偷看,言行无一善良,越发看他不起。只因庞化苦求,说是事泄必死,看在表亲面上,不好意思举发罢了。庞化却不这么想,见两姊弟相对日益冷淡,小孩口不稳,常恐事泄;加以被禁年久,静极思动,性又凶暴,才有当日之事。

沙、米二人读完碑文,便照所说,探头往碑上圆洞一看。只见内里向上凹起,还有丈许来高,顶中心悬着一团青气。知道碑文所载外包真气、内孕玉实的灵玉胎胞,便是此物。毗那神刀乃佛门至宝,不知是否能够解破?既恐反应力强,又恐下手太重,伤了胎中玉实,互一商量,决计审慎行事。也是二小福至心灵,该有这种遇合。碑外字迹乃石仙王最后所留,只说:“玉实见风即坚如精钢,必须当时服用。服后按照玄门坐功运行,愈早愈好,决不能过十二个时辰。否则,不特要受许多苦痛,并还减去不少灵效。胎外元气,也非太乙精金所炼之宝莫解。”至于如何预防以及服法,均未说出。二小只凭领会,暗想:“玉实既然见风即硬,想也不能与外问之气接触。自己又没见识过是何形状,气团有五尺方圆,难知玉实大小。如若当时不能服下,便须等三色精光将顶冲开,带了回去,长路飞行,如何保藏?”打算先用伽蓝珠佛光将它紧密包住,再用飞刀破那真气,以免见风生变,这一来,恰巧暗合。

二小见气团被佛光虽包了个密不通风,但是大小如一,抗力甚强,一任运用法力紧压上去,丝毫不动。暗忖:“一团青气竟如此厉害。佛光尚且克它不动,飞刀也未必能够济事。”准备再如不行,使二宝之外,加上两柄金戈,将那生根之处用力锯断。暂不取那胎中玉实,也不再与护庇妖妇的怪人动手,径直带了整个气团,飞回姑婆岭去。哪知物各有制,飞刀两弯朱虹刚照预计,作个半月形往气团上一合,咝的一声,真气立破,四下飞射,力猛异常。二小在佛光圈内,如非见那气团威力灵异,惟恐不能奏功,身与朱虹合而为一,几乎被那爆散的真气打中。就这样,还被震得荡了两荡才住,不禁吓了一跳。尚幸真气只破裂时一震之威,一散便已无力。同时所包没的玉胎也已现出,只是四五寸大小一枚玉球,紧附顶上。正想如何齐柄削取,目光到处,又是锵的一声鸣玉之响,玉胎倏地分为两半,自行坠落。二小忙用手抢接,恰巧一人接了一半,互相对视。

那玉胎又轻又薄,每半枚里面,蟠曲着十几条青白二色、形似血络之物,盘到中心,有寸许大小一个圆形的玉卵,形似流质,又似浓缩的气体。入手微温,隐闻一股异香。乍看时仿佛极软,晃眼似要凝固。米余机警,看出异样,还未见风透气已是如此,稍久必变坚玉,急切问又不知如何服法。方在举棋不定,忽然发现内中脉络直通断处,隐隐似有青气透出。试就口一尝,觉着清香袭人,神智为爽,忍不住就势一吸,猛觉一股甘芳凉滑的浆汁往口中射进。知道不差,不顾说话,边往内吸,边打手势,催沙余照办时,沙余也已觉得,如法服用,也是一吸立尽。二小立觉精力充沛,有异寻常,只胸前冰凉着一块。再看手中,两半枚玉壳比纸厚不了多少,但是坚硬异常。通体大片青白斑晕,加上和猪脑一般的血丝,玉色晶莹,宝光外焕,不知作何用处。

这时碑顶精光犹是向上冲激,势越猛烈,映得合洞通明。二小以为顶壁坚厚,不知何时可以打通一洞。玉胎既是灵玉精气所孕,必非寻常。意欲向那结胎之所再事搜寻,看看有无别的奇遇。但没想到在内打坐。正在飞身四下搜索,猛听外面洞顶轰的一声震天价的大震,无数天花异彩一般的小星疾如暴雨,环着玉碑四外倾泻下来,势极猛烈,但只有一大片自上泼下,更无后继。跟着眼前一暗,适才繁响顿寂。二小已看出那碑只是一块极高大的浑成美玉。结孕灵胎之处,自从灵玉胎胞一落,便已复原。看去平滑浑成,无迹可寻,却忽生剧变,不由大惊。虽然急于搜索,未用佛光护身,人在碑洞以内,火星光雨并未溅着。及至光灭声止,景物一暗,探头往外一看,立时大喜。原来顶壁已被三色精光冲出一个巨洞,上面已有亮光透下。静悄悄的,也没一点声息。二小高兴非常,往上便飞。出洞一看,正是先前下落之所。上时觉着胸口冰凉,隐隐作痛。无端仙缘遇合,得此奇遇,人又脱出困境,一味喜幸,也未留意。加以一震之后,所有内层禁制全解,门外现出两条半圆形的甬道,环绕着上有青、白、墨绿各具一色的三座门户,门内似是一间广大的圆形洞室。

二小已有经验,见那洞室上三门三色,宛似画在壁上的门户,隐蕴奇光,觉着奇怪。暗忖:“此洞中人有邪有正,虽然可疑,但石仙王乃师祖之友,又承他指点,才有今日遇合。就算那怪人勾通妖邪,既住在此,必有渊源。看在石仙王分上,也不可与之计较。何况妖妇元神已然伏诛消灭,此时理应急速回见师长,何必多事?一个应付不好,惹出事来,反而不美。这三色玉门看去异样,莫要触犯禁制,或是将那怪人惊动,又起争端。”二小本会隐形法,开府以后益发精进。略一商议,决定隐了身形,静悄悄安然飞回,便试探着朝那左面甬道缓缓往前飞去。这时二小胸口冰凉渐渐有点加重,仗着得有佛、道两家真传,元气充沛,性更强毅,一心脱困飞回,仍未放在心上。

飞过大半环后,甬道忽转曲折。二小觉着地势回缩,来时所见七八层直通洞外的门户广堂,一个也未遇上,越走越不像往外走神气,恐路走迷,又入伏地,只得后退。不退还可,这一退,刚退回不远,隐闻轰隆之声由地底隐隐传来。再细一查看,并未触犯禁制,也无异状。”只是途径全非,不知因何走迷,岔入歧途。只见径路回环,大小歧出,不论走哪一面,俱非原路。二小心中一急,犯了倔强习性,便不问青红皂白,随便选了一条似乎往外的道路,加急前驶。以为不论什路,终有尽头,等到入伏遇敌,再作道理。哪知这一带甬路甚多,宛如人的脏腑、筋络,纵横交错,外人入内,最易走错,一入迷途,便难脱身。何况适才那~片震响过后,地势已变,要想就此硬冲出去,如何能行?二小飞行神速,晃眼又穿行了十几条甬道。始而只在原地打转,白费气力,后来沙余悟出一点生克往复之理,本应往左,偏往右折,反正出不去,索性相逆而行。经此一试,果然现出新路。

二小知道无人暗中作梗,只是路径不熟,迷困其中,只要走上正路,立可脱身而出。及至又飞了一阵,望见前面竟是先前起步之处,仅由左而右绕了一圈。胸前冰痛也在加重。正停下商议发急,忽听男女争吵喝骂之声,便轻悄悄掩将过去查看。圆壁三门本极高大,每门相隔约有三丈,除当中墨绿色玉门正对藏碑的玉室外,左、右二门对面俱是甬道墙壁。这时左边青门已开,内中穹门厚约两丈,男女喝骂争吵之声便自内发。并有三色奇光飞舞映射,迅速如电。二小上过一次当,不敢大意走进,先在门侧偷听,内里争吵之声甚急,听不真切,似在争斗情景。心想:“出既无路,长此相持,终非了局。与其困在洞内,转不如寻到主人,见机行事,给他硬冲出去。”正要掩进,忽然听出内里竟是先见两小姊弟在与怪人火并。心中一喜,立时飞了进去。只见室作半圆形,约有三四丈方圆,另一头有一小圆门。二小这时如由此门飞出,便可绕往头层广堂,脱身回去。一则胆大喜事,见双方恶斗方酣,想看一个结局;二则先在洞外看出石氏姊弟并非妖邪一党,始终不存敌意,心生好感,无形中偏向了一头,恐二人年幼吃了怪人的亏,意欲乘隙暗助。稍一停顿,渐听出事由妖妇而起。

原来石完发现怪人与妖妇合谋诱敌,违背乃祖石仙王之戒,擅自移动后层禁制,将沙、米二人压人地穴之内,欲借三色神光将其炼化。心中大忿,又无力阻止,保全二小,一赌气,用家传法宝将妖妇掳住,就势掷下,使随二小同陷伏内,怪人独在面前运用禁法,本来不知此事,因遍寻妖妇不见,还当诱敌时为二小所杀,本就忿恨。石完不知怪人已然生心内叛,日内便想炼化身上神线逃走,有心气他,故意在旁边和乃姊述说前事。两姊弟虽是一母双生,石慧却较灵敏机智得多,闻言忙使眼色止住,已是无及。石完性更猛烈,分明看出怪人满面怒容,说得更凶。不特说妖妇元神落下时哀呼救命,如何狼狈,并说怪人屡次勾引外邪,今日又妄动禁制,非向祖父告发不可。

石完童心未退,近年忿恨怪人屡次闹鬼,心生厌恶。每值怪人犯了禁约,必以告发之言恐吓,非得怪人服低说好话,不肯罢休。其实只是说着解恨好玩,每次都顾虑到乃母情面和以往叮嘱,见了祖父,反代包涵掩饰,并非真个如此。无如怪人天赋凶残,性如烈火。因所行犯规,时受幼童侮弄,只因畏惧石仙王,不敢动强行凶,口说软话,积怨已深。那后层禁制,曾奉严命不许移动,何况陷的又是两个峨眉门下。起初因想一甲子限期以前逃出,又为妖妇来时之言所惑,以为妖妇虽然只剩元神,同党甚多,仍可救他。又想妖妇由他才遭兵解,急愤之下,未暇寻思厉害。事后想起乱子太大,越想越怕。妖妇又已失踪,存亡莫卜。正在忧急愁烦,哪里还禁得住刺激。怪人知道地室已闭,非石仙王亲来不能再开,当时大怒。暗忖:“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除却将妖妇元神救出,合谋设法逃走,更无生路,并且下手越快越好。一交子午二时,碑上神光照例发动,妖妇立即葬送,连求救的人都没有,岂不更糟?但这地室只石仙王因昔年仇敌众多,为防报复,爱孙心切,留有两道灵符,以备万一出入之用。又恐年幼,被人骗去,勾引外邪,来盗神碑玉实,除对此符下有禁制,外人不能借用,传时并曾严加嘱咐,另外还有妙用,甚是隐秘。为今之计,只率一不作二不休,立逼两小姊弟分出一人,带了两符下去,将妖妇救出。然后冷不防倒反禁制,将两姊弟困住。就算他二人近年功力大进,能够缓缓穿石行地,逃往秦岭告发,这数百里的山石地道,也非急切间可以穿通。那时我已逃远藏匿,对头法力虽高,也未必能寻得到。”

怪人在情急暴怒之际,明知石仙王防他忘恩反噬,对两姊弟各传有防身法宝,决难伤害,因恶贯满盈,神志已昏,依旧冒失行事。如意算盘打定,立向石氏姊弟发难。先是软语哄骗。及见石完固执,不久话更难听,冷不防倒转禁制,先断二人逃路。然后出手施展邪法、异宝,迫令降服。不料石慧早看出他心有反意,知道全洞禁制只他一人能够运用。这原是当初祖父为防孙男女年幼无知,恐其大胆私出,遭人暗算之故。虽然后来传有穿山行石的本门独擅心法,似此坚强禁制,一旦有变,逃起来终是费事。上次石仙王来时,便背了人暗中求说,全学了去。因石完计决心直,姊弟二人有事时自然在一起,为求缜密,并未告知。一见怪人说话目蕴凶光,情知不怀好意,早有准备。警兆一现,立即行法制止。一片轰隆之声响过,只略变了点地形。沙、米二人正由迷阵中走回原处,闻得争斗之声,跟踪寻来,彼此均受其益,各自因祸得福,机缘端的巧极。

怪人见石慧运用禁法比他更高,经此强烈反应,全部禁制失效,非石仙王自来,不能复原,益发暴怒,便以全力应战。始而双方打个平手,怪人还折了两件法宝,怒火中烧,竟想拼命。怪人邪法原高,先因沙、米二小佛光朱虹厉害,又听妖妇劝说,才用诱敌之策,以免毁损法宝。此时已是心横气盛,肆无忌惮。一见石氏姊弟飞剑、法宝每人虽各只两三件,但都由于独门家学,神妙非常,防身足够。石完更是淘气,一边动手,一边指手跳足乱骂。怪人在自气急,还断送了两件法宝,兀自奈何他不得。恨到极处,竟把昔年曾向石仙王立过重誓,一经违背用以伤人,当时便遭惨死的前师阴阳叟所传颠倒迷仙五云网,暗中行法,准备施为。

二小恰在事前赶到。不知此乃石仙王夫妻昔年修道之处,三面玉壁均经仙法炼过,外人入室,一任隐形神妙,壁上均有痕影现出,和镜子一样,法力稍差,更是全身毕现。二小如就此穿室而出,石氏姊弟本来不存敌意,怪人又被绊住,恶斗方酣,也必无暇追赶。这一停留,怪人已经看出。二小还不知道,因听出怪人是石仙王叛徒,杀他既可除害复仇,还可讨好主人,并交两位小友,益加高兴,意欲暗助。方想:“怪人和两姊弟一样,身有法宝防护,如何可以一击成功?”石氏姊弟也由玉壁上看出二小人影,不知这等神仙均难冲出之所,怎会脱险而出,又是惊奇,又是心喜。方想出声招呼,怪人邪法已是发动。阴阳叟所传邪法,另具专长,极为阴毒。二小骤出不意,如为所中,也必昏迷倒地。此时所服玉实未经玄功运化,奇寒之气已将布满胸腹,就算当时不致被害,延时一久,痛苦必所难免。总算福缘深厚,沙余首先瞥见迎面玉壁上现出自己人影,光余又见怪人朝已冷笑,双双同时警觉;那佛光又由心运用,发动极快。方生戒心,忽见怪人双手一扬,立有一片粉红色中杂有五彩丝的妖光,分向石氏姊弟和自己飞来;佛光朱虹恰也飞起。顿时满室彩烟,一片光雾,什么也看不出,怪人身形已隐。

另一面,石氏姊弟已被妖光罩住,在室光环绕之下,挣扎不脱。那五色妖光虽吃朱虹一斩便断,无如随断随生,越来越密,无有穷尽。尚幸佛光灵异,妖光彩丝近身即化。二人方想运用佛光冲将过去,忽见石氏姊弟立处现出青荧荧碗大一片寒光,朝自己这面连照,也似想要两下里会合。忙喝:“二位道友,且立原处,我们前来救你们。”话才出口,二小觉着胸前冰痛越来越甚,渐渐难耐,才想起玉碑仙示,徒在洞中环飞延误,忘了运用玄功。心中一惊,猛听一声惨呼,少女口喝:“完弟快逃,留神妖物!”话未说完,青光先隐。同时又听怪人一声怪叫,满室粉光彩丝忽似潮水一般往前退去,室中重现光明景象。

二小定睛一看,石氏姊弟不见,怪人已然倒地,身上多了一蓬极淡薄的灰白色影子。四下查看,并无影迹。胸前冰痛更烈,想要飞出,又恐中途痛倒。人在佛光以内,正在愁思,米余痛极气忿,动了童心,无意中把身畔宝囊内玉壳取出,正和沙余指说腹痛难禁,想要随手毁去。忽听少女急呼:“不可毁损!你二人竟将玉实得去了吗?快运玄功,即可无害。”声音是由石中发出。同时怪人身上白影倏地飞起。二人疑是怪人元神,因想:“此人总是石仙王门下,既非自己所伤,何苦赶尽杀绝?”加以疼痛难禁,以为怪人元神必要逃走,也就未理。哪知白影竟朝少女发话之处扑去,似因人隐石内,无法攻入神气。白影一顾左壁,怪人头上忽冒起一个赤身小人,满身烟光,待要离顶飞出。哪知白影神速异常,电也似急飞扑回来。那小人慌不迭想退回去,已是无及。又是一声惨号过处,怪人手舞足扎,尸横就地,头脑全空,当顶陷了一洞。二小才知怪人先前乃是假死。暗忖:“那白影分明是制死他的对头,是何妖物如此厉害?但又不朝自己进攻,是何原故?”忽听金、石诸人说笑之声隐隐传来。不知那是洞中玉脉通连,原一奇景,禁制一停,便能听出老远,以为就要到达。本想见面再说,正急喊:“师父,师伯快来,我在这里。”并想忍痛迎出。少女又在石中催促说:“人离这里尚远,不等到达,你们先痛倒。你们在佛光之下,妖物不能伤害。”二小也实奇痛难禁,加以胸前似包有一块坚冰,周身直冒凉气,冷得乱抖,再一出声急喊,越发不支。知她好意,忙即谢诺,如法施为,果然一运玄功,便好得多。

隔了一会,干神蛛、凌云风二人相继寻来,二小已然入定。云凤到时,见干神蛛已抢在头里,先有一相貌极美,年才十三四的披发赤足少女影子,慌慌张张迎面冲出,往顶壁上飞去,一闪不见。干神蛛立由室中飞出,匆匆说了两句话,便自追去。云凤入门一看,二小正在佛光之下入定,料有原因,且喜爱徒无恙,便守在当地。跟着众人来到,南海双童也收了石完寻来。二小不久回醒,呈上两片玉壳,禀告前事,并请擅自服食之罪。金蝉道:“这类仙缘各有遇合,时机稍纵即逝,怎能怪你们?”凌、易二人均问:“石仙王既然姓关,他的孙男女怎会姓石?”金蝉也是不解。众人见南海双童甄氏弟兄以目示意,方料他俩见多识广,必是内有隐情,当着石完不便出口。石完正在怪声急喊姊姊,见状插口道:“师父定知我家的事。这个无妨,我是徒弟,不能知道不说。石乃我祖母的姓。祖父昔年本是入赘在石家,因感祖母恩义,所炼飞剑、法宝全是玉石精英炼成,不怕元磁真气,故此由我爹起,全从母姓。其实我祖母便是石……”话未说完,忽然住口。跟着面前人影一闪,现出先前逃走的披发赤足少女,伸出一只纤手,将石完的口捂住,娇嗔道:“完弟,你还想说什么?”石完虽然天真p快,终是仙根仙骨,灵慧非常。自知失言,忙挣脱了手道:“我是说,祖母是老太公的女儿,师父、师伯是自己人,有什妨害?”

众人已是省悟,见他掩饰甚巧,故意不再理会。知那少女便是乃姊石慧。未及问话,石完已拉着石慧喜跳道:“姊姊,你今天对我不好,你走也不带我,害我吃了许多苦。幸而祖父说的师父,我拜到了。我还替你也寻了个女师父,还不快拜去?你是怎么回来的?先想你也许怕妖怪——我说的不对,那是师伯,我不能骂他妖怪,师父说的,不然就不要我了。可是这里好多师伯、师叔,还有师兄,全是人修成的,就他不是。我当你逃到祖父那里去呢。后一想,你我都不认路,也决不会狠心丢下我不管。早猜你藏在墙壁里面,连喊几声不答应,我正气昏,你倒来了。”众人见他面色墨绿,目有异光,炯炯射人,身又瘦小,相貌奇丑,出语十分天真。先说干神蛛妖怪,觉着说错,拿话一描,说了一大套,结果仍是未离本位。正在好笑,石慧已埋怨道:“你就是这等草包,慢点说多好,东一句西一句,一点头绪都没有。跟你也说不明白,快些放手,我拜见各位师长,你从旁…听就知道了。”说罢,好似知道众人未必肯受她礼,上来拜见后,直向云凤身前娇唤一声:“师父。”

云凤本坐在石墩之上,满腹心事,本是无意收徒,况有好几位师兄在场,未先开口,焉可自专。虽听两姊弟口气,女子只己一人,料有此请,却不料动作这等快法。方欲起立推辞,双膝已吃抱定。石慧也跪了下去,说:“师父不收弟子无妨,家祖与师祖有交,今日诸位师伯叔仙驾降临,尊卑之礼总不可废。且容弟子向各位师长礼拜陈情,如以弟子薄质不堪造就,弟子也决不敢妄自干读。暂受一礼如何?”云凤本就觉出石慧仙骨珊珊,清丽绝伦。这一对面,见她一头墨绿色的秀发披拂两肩,双瞳剪水,隐蕴精芒。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短袖道装,玉肤如雪,隐约可见。臂、腿俱都赤裸着一半在外,下面一双脏附丰妍的白足紧贴地上,越显纤柔。容貌秀美,自不必说。最奇的是通体琼雕瑶琢,宛如一块无暇美玉融铸而成的玉人。珠光宝气自然焕发,秀丽之中更具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清华之致。语声清柔,听去十分娱耳,词色又极温婉得体。由不得心中怜爱,便含笑伸手想将她拉起。猛觉着手触之处,温润柔滑,无与伦比。两腿吃她箍定,却坚如精钢,休想挣脱分毫。疑她有意卖弄,面上一红,方想运用玄功解脱,石慧已是觉出,双手一松,就势拜倒,动作极快,云凤竟不及还礼。

另一旁,沙、米两小因感石仙王神碑留字指点之德,极愿意收这师妹,却不敢向师求说。知道金、石、甄、易诸人平日对己怜爱,说笑随便,恰又站在金、石二人身侧,先朝石生悄声低语求告了两句,又望金蝉求告。众人早觉出石氏姊弟仙根仙骨,禀赋、心性俱都极好,本就想令云凤收下。再经沙、米二小一求、全都赞许。阿童见金、石二人只顾看石慧行礼求告,均未开口,忍不住悄向金蝉说道:“我是外人,不便向凌道友说情。这两姊弟如在贵派门下,成就必定远大。诸位何不劝凌道友收下?异日有什责任,由我求二师兄向掌教真人关说如何?”话未说完,石慧已舍了云凤,先朝金、石、阿童三人盈盈下拜。

金蝉原因此次诸同门奉命下山,虽许收徒便宜行事,但是去取之间十分慎重,似此美质早想成全。只因石仙王夫妻性情古怪,他令爱孙远居故土,不令秦岭随侍,必有用意。否则,他和本门师长多半知交,如投本门,上次开府时带两小姊弟前去,一说即允,怎会延到今日?沙、米两小又将他守了多年的玉实灵胎得去,因此还杀了他一个晚亲。惟恐冒失惹出事来,欲等问明再定允否,以免一时疏忽,日后回山受责。所以石、易三人想要开口,均被金蝉暗中止住,令其暂缓。及听阿童一说,金蝉知他累世苦行清修,最得双方师长爱重,自经枯竹老人指点以来,法力更高。心想:“有他那本领,就有什事,也可无妨。不过事情还是问明的好。”一面令众受礼,一面笑道:“你姊弟仙根深厚,愿入本门,原是佳事。不过今日起因由于沙、米二师侄穷追妖妇而起,事前不知此是石老伯父故居仙府,不特破去神碑取了玉实,干道友又伤了一位守洞令亲。固然此人忘恩叛师,罪不容诛,但是我们晚到一步,致他形神均灭。仙府景物也有残毁之处。令祖知道是否见怪、你二人拜师也未禀命而行,令祖是否允许也是难料。我意你两姊弟暂住此问,由我先将外洞人口封禁,以防外邪侵犯。趁着日内还有余闲,我们先往秦岭负荆请示,问明之后,再定如何?”

石完闻言,首先不愿,方要开口,吃石慧暗使眼色止住。先向下余诸人一一从容行礼,然后退往室中心,拉了石完,重又向上跪禀道:“家祖前以弟子等生有异禀,完弟生性尤为顽固。本门又有五百五十年一次火劫,甚是厉害,不在四九天劫以下。祖父母近年便为抵御此劫,煞费心力,来日大难尚不可知,如将两枚玉实得到,也可稍微化解,无如定数不应为家祖所有,并且玉实仅能抵消一半火劫,事后仍须苦炼三百六十年始能成道。只有抵御五行真火之宝宙光盘与血魂珠,方可免难。多年访求,仅知雪魂珠被峨眉派女弟子郑师伯得去,宙光盘仍无下落:一则,家祖生性刚强,不喜求人;二则,单有雪魂珠,虽能勉强保全,如无宙光盘为助,那珠必有损耗,须经一二甲子苦炼始能复原。家祖素不做损人利己之事,因此峨眉赴会并未提到。

“家祖恐弟子等机缘未到,投师不慎,误人歧途。又以玉实重要,就弟子等无此福缘,得主必与家祖和弟子等有关。当时几经推算,只知日期应在弟子等出生四十九年以后,到一甲子为止,峨眉开府恰满四十九年,故此不允带去。日期不能算准,洞中不能离人,秦岭随侍又有好些不便,特命留守在此。家祖每隔些年月,也来此查看,传授本门独有的飞剑、法宝。上次来时,曾背着完弟向我指示机宜,说在峨眉开府会上,承老友南海玄龟殿易太公以先天易数详推未来,得知弟子等不久机缘遇合,到时拜师学道可听自便。并传家祖一种阵法,以备日后超劫之用。家祖特地便道来此,除照例查问功课外,告知前事。并令弟子等留意神碑一破,玉实被人取走,便是离山出世之日。如遇持有宙光盘的,便是弟子师父,无论如何,必须拜在门下。

“弟子等先也不知师父持有此宝,实不敢瞒。起初虽看出沙、米二位师兄是正教门下,心颇向往;又见他们是得取玉实之人,越想亲近。不料有个蜘蛛形妖物飞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扑,凶猛残酷,从来未见。因它不伤二位师兄,知是一路,弟子方始害怕心寒,又极气忿。完弟已然见机先逃。弟子虽精石遁,但门有禁制,只能藏身壁内,不能脱出。不多一会,一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进来,口里只“嘘”的一声,妖物立即附上身去。这时弟子已由壁内勉强奋力通行,到达门的附近。因穿山行石之术比完弟略高,只一出门,便可遁入石内,不致受那妖物侵害,因而立即乘机逃出门去。不料仍被警觉,追将出来,迎头又遇见师父飞到。不知那位矮胖道长并非邪教,即便妖物恶毒,有诸位师长在场,也决不会加害,何况还有家祖渊源情面,只一说明来历,即可无事。一时胆小害怕,再见师父法宝剑遁无不神妙,恐被擒受辱,便往洞顶石内钻去。此时弟子颇为负气,本想逃往秦岭禀告家祖。先听二位师兄呼喊,知道来人甚多。平日常听表兄说,本门师长骄横手辣,本来不信,因见妖物凶恶,未免生疑,恐又遇上敌人吃苦,一着急,便用家祖所赐逃命灵符,破了一处禁制,径由千寻山石内穿行而出,未由现成甬路逃走。这样走法,免却冲越沿途禁制,自然快得多。

“出洞以后,忽想起:‘秦岭相隔甚远,从未去过。并且完弟老实,以为附壁能行,形迹虽不免显露,但有家祖法力禁制防护,敌人无奈他何;禁法如被人解破,立可穿山而逃,其行更速;因而必守家祖之诫,不肯用那灵符,逃时较缓。’想等他到后同逃,照家祖所说途向赶往秦岭,便在附近停了下来,幸而为等完弟迟延了片刻,否则弟子固是错过机缘,还要吃亏,家祖也必与干道长师徒成仇无疑。弟子先不知他并非本门师长,法力又是那么神奇诡异。停了一会,不见完弟逃出,心中忧疑,便去洞侧窥探。人未入内,便听完弟哭骂妖怪,分明被干道长擒住。想起妖物厉害,又怕又急,知道进洞无用,也没听清下文,便自惊走。因想妖物将人擒到没有伤害,必是敌人见他年幼,又知是家祖之孙,有什顾忌;或是拷问洞中虚实,不曾下手。决计趁此时机,赶往秦岭求救,空中飞行,自然比穿山迅速。

“弟子刚想由石中飞出,忽听石外有人争论,忙即止步,侧耳一听,才知那妖物竟是干道长历劫三生的妻子,不知何故变成了一个蜘蛛,永远附在于道长身上。他那蜘蛛厉害非常,更精玄功变化,所到之处,只要把蛛丝吐上一根,无论走出多远,当时便可赶回原处。来时为防佛光照体禁受不住,恰巧先前追逐妖妇元神,在峡底留有一根蛛丝,正好就此建功。便舍了干道长,独自当先,运用玄功和它本身蛛丝感应妙用,抢前飞来,所以先到了些时。听干道长的口气,似说他的师父麻冠道人司太虚,与家祖本就有隙。这次本欲见好各位师长,由此结交几位正教中的道友,还可异日开口求取毒龙丸。怪那蜘蛛又犯凶性,将家祖门人晚亲杀死,连元神也都吞吃下去,又将弟子等惊走。家祖固是不肯甘休,回山也必受师父重责,好好一件事闹得这样,如何见人?蜘蛛却说,表兄是它前生夙仇,不为他,怎会遭劫转世,投生异类,不知何年才得复体为人?并且对方已然看出它的来历,知走不脱,假作中毒倒地,打算拼舍肉身,只将元神保住。如被逃走,必去告知它的一个强敌大仇,合力报复,为害极大。此时仇人周身均有法力禁制,其坚如钢,急切间又无除他之法,只得借着追扑弟子为由,声东击西,欲擒先纵。果然表兄听二位师兄呼唤师长,知势不妙,以为飞遁神速,既舍肉身,家祖神线便制他不住,惊慌情急之下,真将元神出窍。蜘蛛才得成功,报了两生大仇。它说杀的是什人并未看清,如何以此责难?并且仇人叛师反噬,罪不容诛。只要事前将弟子等困住,迫令降伏,不许逃往秦岭告诉,使家祖有先人之见,决可无事。又说弟子等飞行决不如它神速,已然赶向前面。现在一个已被峨眉诸友收服,只剩一个。这方圆百里之内俱暗伏罗网,只一出洞,立时成擒,女娃儿不经吓,有何可虑?干道长说:‘话虽如此,你只要将仇人困住,峨眉诸友一到,报仇易如反掌,如何这等情急?他们人俱正直疾恶,又是新交,适才初会已有见疑之意,这一露出马脚,他们不知我夫妻底细为人,我们又不便就此明言经过,必当我们凶残无异妖邪,就不好意思反脸绝交,也必被其轻视。当心迹未明以前,何颜与之相见?’

“弟子因那妖物竟说人言,声音极好听,心中奇怪。又知完弟被各位师长收服,干道长用心只是不令逃走,以防生事,并无见害之意。知无危害,便放了心,悄悄隐伏石门之内,往外偷看。正赶那蜘蛛因干道长嗔怪不休,自知理短,化成一个绝色佳女,抱着干道长的头颈直说好话,要干道长仍与诸位师长一起行道,随往南疆扫灭赤身教妖邪,以为日后求取毒龙丸之计。由它在外守候弟子,它自有方法使弟子就范,化敌为友,劝令和完弟一起拜在峨眉门下,岂不万事皆休,于道长说只顾吸食妖人元神,欲求早日复体,却不知结交蛾眉,所得比这个要强得多。并说:‘你凶性未尽,我实无脸见人。’执意不肯。蜘蛛央告不听,好似情急暴怒,说干道长薄情。又说:‘我受尽艰危苦难,身为异物,为的是谁?既然这样,我和你拼了。’说罢,咬牙切齿,恶狠狠扑上身去。两手刚化成蛛爪,忽又还原,抱紧干道长,哀哀哭诉起来,看去可怜已极。弟子如非眼见它幻形变化,万想不到是个妖物所变,就这样仍觉它痴得可怜。干道长却始终沉着一张怪脸,固执不允。

“两下里正纠缠间,忽听有人细声细气地唤道:‘你两夫妻不要闹了。”刚一出声,蜘蛛立往干道长身上一合,当时隐去,端的快极。紧跟着,四外蛛丝便乱箭也似射出,晃眼峡谷上空连前后路,全被形如白气织成的蛛网罩满,不留空隙。同时现出一个长才尺许的白衣小老头。干道长认出那是前在成都辟邪村为苦行头陀大师伯兵解的表兄前师阴阳叟的元神,立把漫空蛛网收去。阴阳叟随说,他兵解以后痛悔前非,元神仍回巫山,在神羊峰故居左近修炼,不久便有成就。对于表兄惨死,认为恶贯满盈,应有孽报。今日之事,他早前知。弟子之逃,无足为虑,此时人便隐伏在近侧山石之内。并说:‘乃弟石完,已拜南海双童为师。他祖父所寻宙光盘,便在来人中一个姓凌的女子手内,一会必要寻去。昔年孽徒惹事,违我教规,暗害蜘蛛,致与麻冠道长失和,好些愧对,故此特来指点。’令干道长夫妻同去附近洞中一谈,必有助益。弟子见阴阳叟出现时,干道长表面礼敬,称他老前辈,暗中却戒备甚严。好似心中厌恶,自知不敌,虚与委蛇之状。直到对方由成都兵解起,详说前因后果,方始面现喜色。蜘蛛也重现原形,用人语拜求,说它心身苦痛,已历多年。一同拜谢指点之德,随往左侧走去。阴阳叟似不愿人知他住处,将手一挥,一片烟云,全都不见。

“弟子听知就里,本就消了疑虑,再听说宙光盘就在师父手中,完弟已然拜师,立时赶回。老远便听完弟相唤,本要拜见,因二位师兄话未说完,不敢打岔,又停了一会,才出来叩见。现将经过禀明。家祖与各位祖师本来交厚,因为弟子等禀赋有异常人,早有此心,只因机缘未到,各位师长尚未奉命收徒,不便启齿,令得拜在峨眉门下,正合心愿。而且久闻老师祖长眉真人昔年遗偈所说的紫清至宝、两极奇珍,可为家祖超劫免难的宙光盘,又有了下落,岂不喜上加喜?不特万无不愿之理,并且麻冠道长昔年一段过节,也必因其弃邪归正,与峨眉两辈师长交好,推爱释嫌。

“至于弟子等不曾禀告一节,一则是因前奉家祖密令,一见宙光盘主人,便须拜其为师,此举正是奉命而行。二则,家祖现正闭关炼法,如往叩关求见,前功尽弃。弟子姊弟既无性命之忧,自然不便前往,去了也必不见。如等开关禀明拜师,至少尚须十年。表兄已死,弟子等年幼无知,家祖左道仇敌甚多,一旦侵入,受了暗算,岂不有负各位师长爱护栽培之美?此洞虽是家祖父母故居,但是昔年家祖以凡人入赘,洞中只有许多甬道,并无房舍。初修道时法力浅薄,胸中无什丘壑,率意开建,既不美观,又不合用。加以深入数百里不见天日,好些均非修道人所宜。道还未成,便迁居秦岭,实由于此。所重全在两枚玉实灵胎,才命弟子等留守。屡说玉实一去,无须在此久居,只等拜了仙师,立用所传禁法封洞而去。本欲弃置,纵多毁损,有何妨害?弟子奉有家祖之命,如蒙各位师伯、师兄、小禅师深恩,怜鉴愚诚,劝师父不弃顽愚恩允收录,固是万幸;如不获允,弟子也必照家祖所说,不问险阻艰难,少时将洞府如法封闭,上天入地,迫随师父和各位师长,誓以精诚感格,博取师长恩怜,得列门墙而后己了。”

众人听了石慧的这一番话,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经过商议,决定分为两拨行动:一拨由凌云凤、向芳淑带领沙余、米余和石慧返回姑婆岭;一拨由金蝉、石生等七矮带领灵奇、石完前往峨眉凝碧仙府,请求师长允许灵奇拜岳雯为师,并请求南海双童甄艮、甄兑收石完为徒。

这里且不说凌云凤等前往姑婆岭,只说金蝉等往峨眉仙府飞去。1飞行迅速,相去又不甚远,没有多时,便已达到。先去凝碧崖上面降落一看,绝壑沉冥,下临无地,云烟翕莽,深不可测。知道下有七层云带封禁,多高法力,不经允准也难深入。便即跪拜通诚,求告各位师长开云赐见,并禀知来意。祝告之后,并无回应。金、石二人依恋父师最为情切,还想去往后山飞雷洞一试。忽见阿童也在随同跪拜,暗怪自己疏忽。方欲劝阻,暗壑中嗖的一声,飞上一道尺许长的金光。金蝉知有仙示,忙伸手一招,接了过来。到手化为一封柬帖,乃大师兄诸葛警我所发,大意是说:“金蝉等此次下山,蒙小神僧相助,功绩甚好,各位师长日前谈起,意颇嘉许。只是掌教师尊正在闭关炼法,所有奉命下山诸同门,不奉传谕特许,不得托故回山。早有明训,如何明知故犯,又屈小神僧一同跪祝?今日各位师长均在太元殿内炼法,恰巧是我轮值凝碧崖,一听众人传声祝告,立即收去。以免惊动各位师长,或是众人候久无音,又去后洞读求,致遭责罚。忙写此信相告,求见无望,可速离去。至于收徒一节,灵奇要拜岳雯为师,既有大方真人之介,必能如愿。不过此时内外隔绝,连这略开禁制,飞书相告尚担责任,岳雯正在太元殿内侍班轮值,如何可以出见?此子向道坚诚,根骨、心性惧都不恶,便我也能代岳师弟作主。虽然未见师面,有金、石诸人引来望门行礼,也是一样。岳师弟暂时还不能与之相见,可由金蝉代传本门心法,随同行道,以待后命便了。掌教师尊原许下山诸同门,在不背教规之下便宜行事。石完拜师,更可允准,何况又是石仙王之孙。只是三师弟阮征不久既要重返师门,见师以前先与金。石诸人会合,前路仍是艰危。所望小神僧始终鼎力相助,一同行道,彼此有益,七矮会齐之后幸勿离去。适才小神僧随众跪拜,不及阻止,又无法面致歉忱,甚是失礼,并祈见谅。”coc11原丈漏掉一段,文意难以衔接,以上一百二十余字由编校者添写。coc2

众人看完,俱颇欣慰。只是仙府宫墙,咫尺蓬山,不克拜谒师颜,稍微有点失望罢了。众人反正无事,便取道金顶,往山下走去。石生笑道:“仙府进不去,我们将何往呢?”易震道:“凌师妹误杀雷起龙,惹下乱子。姑婆岭离此甚近,她往应约,必还稍微逗留,我们寻去助他一臂如何?”石生笑道:“和女同门一起有什意思?秦师姊又喜刻薄我们,何苦听她们的闲话?凌师妹人好,同门患难,理无袖手,无如她那对头不是恶人。你没听郑师姊说那一套气人的情理么?雷起龙分明是妖邪一流人物,就说改邪归正,当时总与妖妇合流暗算善良,咎由自取,何为误杀?只因本门师训重在与人以迁善之机,略迹原心,宁纵勿往,不尚伤杀,更忌牵连好人与之为敌,遇上这类事便须委曲求全,设法善处,才有这些麻烦。否则,凌师妹固然稍微疏忽,那雷起龙也忒胆小心急了些,本是他庸懦自误,怪得谁来?我们去了,有力难使,徒生闷气。郑师姊何等高明,早有指点,而凌师妹师徒四人以及所投之处,也不是什真个好欺的,我们赶去作什?灵奇、石完初来本山,不能观光仙府,且教他们略看本山景物也好。依我之见,赤身寨这伙妖邪还有一二月数限,我们反正无事,索性步行下山,闲游到解脱坡侧无人之处,再行起身。等飞出不远,离开附近两处府县,便即降落,专择那穷乡僻壤或是深山大谷,往去南疆的路上游行过去,看有什事可做无有,就便传授灵、石二人本门心法。小神僧和诸位师兄弟以为如何?”阿童下山时曾奉师命深人民间,伺便积修功德。因和众人一路,不便独行,对于师命素来敬畏,时刻在念,闻言首先赞妙。

易鼎笑道:“我们下山这么久,终日飞驰,连个落脚之处还没有呢,也许此行能够无心遇上就好了。”金蝉道:“我自下山,参详仙示,我们洞府似在云、贵一带。但先在云、贵苦寻,均无合意之处。仙示又均隐语,不曾明言。后又遍寻字内名山那无主之地,休说似凝碧、紫云那等壮阔宏丽,连李师妹所说的幻波池都相差天渊。凡是好地方,全为女同门占去。石、易三位师弟首先不服,再三和我说,决意要寻一处好所在。哪怕景物荒寒呢,只要地方灵秀奇古,形势壮阔,能供我们布置兴建就行。可是始终不曾找到。跟着由碧云塘与红发老祖斗法起,忙到如今,没有闲过。我已打着随遇而安的主意,不再与女同门争胜了。昨遇郑师姊,承她盛情传声指示,才知玉清大师所说‘洞府应在云、贵南疆’之言也是露头藏尾,实则我们洞府并不是在南疆,只不过由那里发端而已。至于地方之好,景物之妙,竟是复绝千古,从来未有之奇。事有定数,此事忙它作什?”石、甄、易诸人开府以后,虽然法力大进,童心多半未退,又均好胜,平日最关心的便是所居洞府。闻言大喜,纷纷追问:“人间怎有这好所在?莫非和紫云宫一样,也是深居海底么?”金蝉道:“海底倒并不是,详情我也不得而知。因郑师姊原说事情不宜预泄,知我阶快,必要告知大家,略提半句便不肯往下说了。”众人自是欣慰。

走着走着,石生笑问石完道:“于师伯嫌你骂人,给你身上系这一圈白影。此时淡了许多,如换常人,直看不出影迹,可还有什痛痒感觉么?”石完笑道:“那蛛丝真个厉害。弟子原有一点异禀,骨肉坚顽,与常人不同。除却西方太乙精金所炼前古仙兵,难伤分毫,软的东西更是无奈何我,家祖父所炼五行神线均绑我不住。竟会吃它勒得深嵌入骨,周身火热,又疼又痒。可是师父不许我骂妖怪,刚一住口,便和没事人一样,干师伯却不在身侧。至今感觉毫无,只多了一道灰白影子,怎么用力,或用飞剑去砍,也弄它不掉。”阿童笑说:“可要我来代你将这蛛丝去掉?”石完自是愿意。金蝉拦道:“以我观察,干道友人甚正直,不知因何孽累,才与朱道友生死纠缠。他那道术别具神妙,留此蛛丝,必有用意。否则,此系朱道友内丹所化,怎肯舍得?毁了可惜,反正无关痛痒,暂且由它,等将来见面,自行收回吧。”众人边说边走,已由后山绕到歌凤溪桥上。

石完从小生于巫山峡谷地底石洞之内,初次出门,先随众人空中飞行,见大地山河均在足下,凭虚御风,电射星驰,已觉壮快无伦。一到峨眉,虽然仙府美景无由窥见,但是山景灵秀,比起故居峡谷外面榛莽载途,景物荒寒,迥乎不同。尤其歌风桥下那百丈寒泉,自上流发源之所,沿着山涧,如夹风雨而来,巨浪洪涛,洒雪喷珠,水烟溟濛,宛如大片冰纨雾毅,裹着一条玉龙奔驰飞舞,雄快无伦。再由宝掌峰左转,经过大峨山、正心桥、袁店子、马鞍山到木凉伞,见那阴霆一二亩的古捕树枝柯虬盘,绿荫如幕,觉着移步换形,各有各的妙处,益发喊好不置。易震笑道:“呆子!我们不过因此山乃本门发祥之地,你和灵师侄均是初来,特意领同一游,这算得什么?凝碧仙府固是美景无边,便是那紫云宫深居海底,珠宫贝阀,到处琼楼玉字,瑶草琪花,神妙甬道长达千里,可以随意移动升降,壮丽宏富,气象万千,更是亘古未有之奇,令人梦想不到。你看了,还不知如何喜欢呢。”石完喜道:“那紫云宫,我听祖父说过,果然真好。几时能去玩上一趟,多么快活呢!”石生笑道:“这有何难?那是你几位师伯的仙府,早晚带你前去住上几日便了。”石完一面喜谢,不住盘问紫云宫的景物、途向,如何走法。石生喜他天真,有问必答。

一路说笑,不觉到了华严堆。当地离山下只十余里,沿途香客游人甚多。见一行九人倒有八个幼童,内中还夹着一个小沙弥,金、石二人美如金童,石完与南海双童相貌又甚丑怪,都觉惹眼,未免互相指说。金、石诸人不耐烦嚣,正商议绕往无人之处起飞,金蝉忽想起:“秦紫玲之母天狐宝相夫人自从东海脱劫,便奉了仙札来此隐修。事前曾来凝碧仙府相聚三日,人极谦和,别前还曾托自己和一干同门,遇事照看她母女。闻她所居解脱庵旁崖洞直通本山金顶,外有本门禁制,虽然不能入内,但听玉清大师说,宝相夫人精干玄功变化,左近十里不在禁令之内,仍可化形出游。不过她修炼极勤,为人谨慎,每日勤于修为,以前仇人又多,无事不轻易走出。乃女寒萼之事必所关心,何不就便一践前约,告以二女近况?”便和众人说了,一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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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回情重故交宝相夫人烦七矮穷追情女疯癫和尚遗双顽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四回情重故交宝相夫人烦七矮穷追情女疯癫和尚遗双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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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四回情重故交宝相夫人烦七矮穷追情女疯癫和尚遗双顽

宝相夫人所居崖洞,原在解脱庵旧址后面暗壑之内,地势极为隐秘。因解脱庵在庵主广慧大师圆寂不久,庵中忽然失火,已经成了一片荒地。金蝉前在峨眉时,曾同女神童朱文和三英中的余英男来过两次。这时众人行抵坡前,见旧址旁边不远又建了一座小庙,看去落成不久,甚是整洁。地势比前还要幽静,四外竹林环绕,外人不走近前,决看不出内有庵宇。庵名也叫解脱,所选地势尤为奇怪。庵门面壑而开,正对宝相夫人所居崖洞之上,山石磊磊,甚是难行。前面竹林一角虽隐有一个小门,但似封闭已久,不像日常有人出入神气。因是必由之路,众人信步前行,并未留意。绕到庵前,金蝉忽然觉出庵门开得奇怪。暗忖:“当初庵中还住有一个晚年改善归佛,曾随广慧大师出家的西川路上著名女盗铁抓无敌唐家婆,曾对我说她要在庵中老死,决不离开。也许火焚以后,将庵移建在此。她和宝相夫人决无渊源,怎会舍了她恩主广慧大师藏骨之地,移居在这等隐僻所在?其中必有原因。”便令众人止步。

正说前事,断定庵中主人必非庸俗僧尼,意欲查探明了来历底细,再作计较,免被窥破行藏,将宝相夫人踪迹泄露出去。石生偶往壑底探头,瞥见一个白发如银的老佛婆,肩挑两大桶水,由前面危崖腰上飞驶而来。那暗壑两边危崖相交处,多半壁立如削,并无道路,只庵这面半崖腰上,断断续续突出了一条天然石径。宽的地方约有二三尺,窄处仅得尺许,高低错落,中断之处甚多。老佛婆年纪至少也有七旬以上,水桶圆径甚大,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水量。老佛婆用外肩挑着这么大两桶水,石径又多外斜,走起来如在平地疾驰。遇到险窄中断之处,竟用左手托着扁担,往外一伸,飞跃过去,一点也不吃力。

石生出世不久,人最天真,日常飞行已惯,乍看并未觉异,方唤:“蝉哥哥,那老婆子年老挑水,走这险路,我来帮她一帮。”后未说完,众人也都看见。金蝉认出,来人正是铁抓无敌唐家婆。知她虽然不精飞剑、法术,本身武功绝伦,又随广慧大师十余年,多少总得一点传授。忙说:“无须。我认得此人,等她近前,栽有话问。”说时,唐家婆已由上下壁立;相隔丈许的危崖石径,手擎扁担,飞身跃上,满满两大桶水,一点也未洒落。众人多半童心,石、易四人忍不住齐声夸好。唐家婆本是满脸愁苦容色,看着脚底山径急驰,这一纵上,闻人夸好,将水桶放落。一抬头,见身旁立定九人,定睛一看,正与金蝉对面,不禁吃了一惊。忙朝金蝉将手一摆,一言不发,也未答问话,匆匆挑了水桶往庵中走去。别人还不怎样,石完气道:“老婆子慢走!我师伯有话问呢。”随说,便要飞身纵起向前拦阻。金蝉心细,见唐家婆摇手示意,料有原因,忙一伸手将他拦住,低喝:“师侄且慢!”唐家婆闻声回看众人一眼,一手扶担,一手向后连摆,如飞往庵中赶进。

金蝉一面令众暂退,正待命南海双童隐身入探,刚到门前,唐家婆已慌慌张张由内跑出。见了金蝉,把手一招,将众人引往庵后竹林深处,悄声问道:“你不是那年为寻余英男,同那骑雕姑娘飞来的齐公子么?”金蝉答到:“正是,你怎把庵建在此地?又那么慌张害怕?莫非庵中有什原故吗?”唐家婆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知公子不是常人,但未必是庵中人的对手,此时也无暇多说。我前听恩主广慧大师说,余英男拜在峨眉派门下,照她所说,此时当已入门,公子与她好友李英琼相识,也许知她近况,如蒙见告,实是感谢。”石生接口道:“你不要小看我们。你说那余英男,乃我师妹。这位便是峨眉掌教妙一真人之子。除这位小神僧外,我们均是峨眉门下。多厉害的对头也不怕,但说无妨。”

唐家婆前与金蝉相见,只知姓齐,是英琼好友,不知来历。加以本身法力有限,正邪各派源流、威力多由耳闻,无多见识。庵中所住对头法力高强,飞行绝迹,神通变化,均经目睹。对于这一行九人,只凭久闯江湖的目力,觉出对方相貌衣着、言语动作不似常人,但都年轻,就有法力,也不是庵中人的对手。惟恐其误触危机,又不敢轻于交谈,一面挥手示意令退,急奔庵中查看。见对头神游未归,她才略放心赶出,将来人引往僻处。本意只问明了余英男的下落,便劝众人速离危境。不料来人俱是闻名多年的峨眉门下,姓齐的并还是妙一真人之子。当时喜出望外,连忙拜伏在地,说道:“我老婆子有眼无珠,不识真人,还望恕罪,救我一救。”金、石二人连忙扶起,问道:“唐家婆,我们知你曾随广慧大师苦修多年,是个好人。便是昔年身在绿林,也只以暴制暴,所杀皆是凶徒强寇,对于寻常商旅并不轻犯,没有犯什大恶。如今暮年忤过,受人欺凌,别说还有英男师妹的渊源,便是萍水相逢,也无袖手旁观之理。你只把事情说出来,定必助你除害便了。”唐家婆叹道,“多谢诸位上仙高义。反正今日事必泄漏,有他无我。此地也非谈话之所,乘着对头神游未归,请随我到旧居地穴,再作长谈吧。”随领众人往外走去。

众人到后一看,那地方就在解脱坡上前庵址的后面山崖之下。顺着崖坡,走到临涧下面,有一石窟。外面草树杂沓,甚是芜秽。窟中尤其阴暗逼狭,高只及人。唐家婆先向众人告罪,说:“敌人机警厉害,话说来甚长。此窟原是当年广慧大师所辟,内有仙法禁制封闭,外观芜秽,只走完一条甬路便到达了。自从对头把前庵火焚,移建新址以后,只这条可通金顶的石窟没被发觉。惟恐被他看破,每日服侍他也无闲暇,已有一年未来此地。……”说时,已将甬道走完。末了一段,洞径更窄更低,不能并肩而过。七矮、石完还好,灵奇身材较高,便须低首俯身,才可通行。尽头处土石夹杂,并无门户出路。

石完年幼天真,性急喜事,上来便紧跟在唐家婆身后。穿山行石又有专长,一见无路,知道路未走完,只当年久石土崩倒,将路填塞。又以为领路老婆子是个凡人,无什法力,意欲当先开路,在师长前讨好。人本瘦小,乘着唐家婆立定,侧顾众人,想要开口之际,便说:“这等走法,多气闷人,弟子向前开路去。”随说,双足一顿,往前蹿去。金蝉一把未抓住,一道墨绿色的精光,已向前面石土夹杂的洞壁上穿入。唐家婆见状大惊,忙喊:“去不得!那禁制一引发,我便不易收住,受伤怎好?”南海双童心疼爱徒,甄兑更甚,又是鱼贯而行,人在后面没有看清。前听余英男说过,广慧大师法力甚高,她那禁制定必厉害。瞥见墨绿光华到处,红、白二色的光华化为朵朵莲花,电旋般急飞。惟恐爱徒吃亏,前面又被众人挡住,一着急,便用专长土遁径由洞顶穿入,往前赶去。甄艮惟恐有失,忙把鬼母朱樱所赠碧磷冲取出,以作戒备,跟踪进入。同时,金蝉闻得石完嘻笑之声,又由光华电闪中看出石完只在光层里面挡了一挡,便已冲光而入,知无妨碍。话未问明,不知底细;又听说此窟可通金顶,广慧大师昔年辟此一路必有原因,恐与宝相夫人有关。因而不愿将这禁制破去,忙即回身阻止,师徒三人已先后穿山飞入,只把将要发动的石、易三人阻住。

这时相隔尽头洞壁不过丈许。唐家婆知壁厚两三丈,可以上下移动,原是活的。常人到此,越往前发掘越坚,不过力竭而止。一用法宝、飞剑冲入,禁制立生妙用,来人再与同入,不死必伤。那光层宛如千百层神锋,电转飙飞,稍差一点的飞剑、法宝,当之立成粉碎。惟恐来人受伤,不料竟被冲入。想起对头未必有此本领,不禁惊喜交集,大出意外,呆立当地,做声不得。金蝉唤住众人以后,便对她道:“此间禁制埋伏虽被我石师侄冲入,尚未破去。广慧大师所留,我此时尚不愿将它破去,还是由你自行撤禁。如有为难,我们助你便了。”唐家婆道:“大师禁制神奇,先前如不将那埋伏引发,只照所传收禁之法略一施为,便可撤去,现出门户。如今禁制发动威力,虽也能收,却费手脚,耽延时刻。我那对头在我挑水时入定神游,万一醒转寻来,他有好些厉害法宝,邪法甚高,诸位上仙必须准备,不可大意呢。”金蝉道:“这个无妨,你收法吧。”随请阿童断后,灵奇,石生为辅,自在前面相机协助。

那禁法果然有好几层,收止甚难。唐家婆本身又无什法力,只凭贴身密藏的一面法牌和广慧大师昔年所传符印口诀,收有顿饭光景,还未完事。易氏兄弟久候不耐,意欲取出九天十地辟魔神梭,由地底开路穿入。金蝉也觉南海双童师徒入内已久,怎无回音?心中奇怪。问知唐家婆,七层禁制已去其五。于是嘱咐二易且慢,方欲传声相询,忽见石完在最末一层红光后现身,喜唤道:“二位师父命弟子来请诸位师伯、师叔、小神僧和灵师兄,宝相夫人也在里面。这禁法先不要破,如不能撤退,可用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另外穿山入内,越快越好。金蝉闻言大喜,方欲命二易准备,前面红光闪处,眼前一暗,末层禁制已被唐家婆止住,依旧还了原来洞壁。只是壁上穿了一洞,正在唐家婆主持之下向上移去,门户立现。众人随即赶入。

里面原是峨眉山腹中裂之处,洞径弯曲,形如峡谷,只是高低广狭大小不等,还有两三条歧径。因经过前人法力修治,人口一段甚是整洁。由左侧歧路转折上升十余丈,方到广慧大师昔年苦心开建,未等应用便即坐化的大石窟。那窟约有二三十丈方圆,上下四壁到处石钟乳森列。先是南海双童惟恐爱徒有失,穿山飞入,等越过禁地一看,石完已然脱困,不知去向。洞径本来不透天光,全凭剑光照路。飞前不远,看见面前道路有两三条,方欲分途寻找,忽听石完与人说话之声隐隐传来。二人寻声追踪,飞入石窟之内,见内中钟乳甚多,不愿毁损美景,正待绕飞前进,忽听一少女口音笑道:“果是峨眉道友驾临。我乃紫玲、寒萼之母秦瑚,不是外人,小道友快请停手吧。”

活还未毕,全洞窟立时大放光明。那些石钟乳本在暗中闪耀,先被剑光映照,已觉奇丽。全洞一亮,只见到处琪树琼林,宛如冰花世界,五光十色,璀璨夺目。尤其正当中自顶下垂的一大片高达二三十丈,宽也十余丈,直似一片悬有万千璎珞流苏的开花宝幔,光怪陆离,流霞焕彩,庄严伟大,气象万千,耀眼生缬,不可逼视。这五色晶灿之下,有一五色水晶宝座。上面盘膝坐定一个美如天人的道装白衣少女,在一幢银霞笼罩之下,含笑发话,缓缓起立。石完手指一道墨绿的晶光,尚在银光之外飞舞击刺,不曾收去。南海双童虽未见过天狐宝相夫人,但听众同门说过,一听自称紫、寒之母,此来正为寻她,好生欣喜,忙喝:“徒儿住手!”石完也将飞剑收去,一同上前拜见。宝相夫人甚是谦和,不肯受礼。后来甄艮说:“紫玲、寒萼为同门师姊,夫人乃是伯母,如何不肯受拜?”夫人仍是下位答拜,只受了石完一礼,问起石完怎得寻到?

原来宝相夫人东海脱难以后,妙一真人赐了一封束帖,令往解脱庵旧址崖洞中潜修。并说山腹有路,能达后山金顶,到后开看,照仙柬修炼,等三次峨眉斗剑时方许出世。夫人先往凝碧仙府,与紫玲、寒萼二女及一班小同门聚了三日,便即依言寻到那座崖洞。开山入洞,打开仙示一看,才知往金顶的山腹通路,只被广慧大师昔年开通了一小半。下余多半,因连经千百年地震山崩,山腹形势已变。并且开头一段是在对崖,已为广慧大师堵塞,中隔深壑。必须由地底斜穿过去,然后折行向上,将千年前原有的山腹缝窍设法开通,越过对崖石窟中广慧大师所设禁层,再往前进。事虽艰难,只一通到金顶下面金窟之内,那里藏有连山大师昔年封存密藏的一部专供异类旁门中人成道的丹箓和一道连山灵符、两粒灵丹、一封柬帖。金窟厚只一丈,但比精铁还坚,外面更有仙法禁制,本来天仙也难攻破。所幸前因早定,到时禁制早已失效;宝相夫人又是元神炼成,精干玄功变化,稍有小孔,即可穿入。到后可用纯阳真火攻破金壁,入内取出。不久即是峨眉三次斗剑,经此一役,连她和转动丈夫秦渔均可同登仙业。但是未完使命以前,不许离开解脱坡一带。除本门弟子外,不许与外人相见接谈。如遇对头纠缠,到时自有化解,洞外并有仙法禁制,决可无害。

宝相夫人拜读之后,惊喜交集。知道事难责重,关系己身与丈夫成败,累劫余生,越发警惕,奉命惟谨。对崖洞窟深居壑底,污秽阴湿,连蛇兽也不肯住的所在,居然甘之如怡。每日兢兢业业,一面勤修,一面按照仙示搜寻原路,向前开去。宝相夫人法力甚高,穿山本非所难。无如仙示令开原路,不敢以己意另开。原有路径本极曲折回环,又经前人行法堵塞封闭,搜索甚难。结果终以虔心毅力战胜,于一年多光阴中备历艰苦,寻到对崖山腹峡缝,移居在那满生钟乳的石窟广洞之中。每日用功,照旧向前开进。为坚自己信心,隔上几天,必去对崖污湿不湛的旧居入定些时。虽然前途石质愈坚,路也愈难寻觅,心志并不稍懈。

这日石完寻到,因是天生异禀,目光如电,尤其石中视物,能看出老远一段。才一进门,便瞥见隔着大片钟乳林后,晶屏下面暗影中,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双方从未见过,只知宝相夫人住在对崖,不在此地,如系平日,也不会动手。只因石完性暴好胜,先为禁制神光所阻,几乎被困;又听唐家婆近有对头强占解脱庵,邪法甚强,广慧大师已然坐化,古洞山腹之内怎会有人潜伏?再见宝相夫人相貌极美,想起以前表兄所交往的妖邪全都长得又白又美,未免心中生疑。立即飞身上前,开口便喝道:“你这女子怎坐在这黑洞之中?是好人还是妖邪?快说出来。如是妖邪,休想活命!”宝相夫人偏守着仙示“除却本门弟子,不许与外人交谈”之诫。匆匆不知来历,又见来人出语天真,看他年幼,竟能冲破禁制而入。近数日来,本有对头纠缠未理,来人剑光又从未见过,疑是对头识破机密,命人来此窥探。也是惊疑,存有戒心,便将护身银霞先行放出。石完本在跃跃欲试,立用飞剑前攻。宝相夫人见他剑光正而不邪,便发出一道白光,想将对方擒住再说,哪知石完家传飞剑甚是神奇。宝相夫人方想另用仙法取胜,敌情突兀,不知虚实,正在愁急。还是石完先开口喝道:“你这女子怎不开口?我看你剑光不带邪气。我师父是峨眉七矮,现在外面,快随我去见师父,免我生气,将你杀死。我师父不许伤害不知来历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宝仙夫人忙问:“你师父叫什么名字?”石完答道:“我师父是南海双童,姓甄。两个师父和我一样,都会穿山行石。我是秦岭石仙王的孙子,你知道么?”

宝相夫人早已隐修,不曾见过南海双童,又未听说七矮之称,拿不定真假,未免猜疑。又以宝相夫人乃昔年道号,超劫以后便不再用,便令石完收剑去唤。石完恐其逃走,偏又不肯离开,非令押了同往不可。

宝相夫人笑答:“随去无妨,但你飞剑不是峨眉家数,我也不甚信你。问你两人,你知道么?”心有顾忌,始终没有提起紫玲、寒萼是她女儿。以为齐灵云与李英琼,一是峨眉女弟子之长,一是三英之秀,来人如是峨眉第三代弟子,当无不知之理。不料石完刚刚出门拜师,除见过师长外,全不相识。宝相夫人母女之事,来时虽听七矮谈起,对方偏又未提,于是一问三不知,斗也越急。正在边打边说,甄氏兄弟恰也赶到。宝相夫人认出果是峨眉门下,心中大喜。双方停手相见。略谈了几句,便请甄氏弟兄速命石完去请金、石诸人入内,人口禁制不要破去。甄兑随命石完依言行事,将外面金、石诸人请进。

互相谦礼相见之后,问知宝相夫人年来道力精进,穿通金顶金室一节,也在仙示所限日程以内,多前进了一二百丈深远。半年以前,只在地窟中加功下苦,虽然往来两洞之间,从未往对崖洞外涉足探头。这日坐功完毕,想起多日未往对崖洞窟,心中一动,意欲赶往对崖查看。刚一到达,便听崖外有一女子叩壁低唤:“秦道友,你昔年老友云九姑,为我兄弟云翼之事,冒着险难,万里远来,已然来此数月。因此崖设有上清禁制,费尽心思,才得深查出点底细。我知道友超劫重修,大道将成,本不应在此时相扰。无如事太危急,不到一年,便临危境,非你不能解救。想起昔年负罪,虽有愧对之处,你我以前终是至交姊妹。现已事过境迁,你已因祸得福,当已不再念前恶。并且此事无须劳动道友,只请见面略谈几句,如蒙俯允,便可脱我姊弟于危了。”宝相夫人一听,来人竟是海南岛五指山散仙黎人云翼之姊云九姑。以前双方本是至交,后因极乐真人李静虚的大弟子秦渔被自己用邪法诱往紫玲谷结为夫妇,数年内连生二女,自己也由此改邪归正。但丈夫已犯色戒,不能重返师门。这日方在悔恨,商议同往请罪,真人忽在谷中现身,说二人虽是夙孽,不可避免,但秦渔戒体已毁,不得再入本门,可在谷中修炼十年。期满,秦渔去真人洞前兵解转世;宝相夫人去东海三仙之一玄真子所设风雷洞中人定勤修,以待他年应劫重修。以致才有今日。

宝相夫人想起自己和丈夫本是几世纠结的情侣,恩爱至深。初次相遇,看出他所习乃玄门正宗,来历甚大,虽然爱极情深,仍存戒心。先只打算行法迷恋,不令离开,日久生出情慷,再与言明,就此洗心革面,合籍双修,同登仙业乙实不愿毁他元真,行那损人利己之事。只因事前云九姑也同在场,见丈夫仙骨仙根,丰神玉秀,动了情欲,不好意思当时明夺,暗欲染指。于是一面助自己将人诱迫入谷,一面暗施她独擅的邪法。连自己也因一时疏忽,中了算计,不能自制。此女随即故意别去。等到夫妻好合,乐极情浓,双方同失真元,此女突然赶回。变生不测,又是深交,本来极易受制。幸亏修炼功力尚浅,失阴以后,觉着误人误己,心中悔恨。素日机警,一见此女突然回转,心中一动,立即警觉,不问来意善恶,先已暗中戒备。此女也负愧遁去,事已无可补救。每想起自己幸得死里逃生,转祸为福,丈夫诀别多年,更无音信,便自悲悔。虽然事过境迁,宝相夫人对于此女心终不无介介,见她反来叩关求见,自非所愿。何况奉有仙示预诫,如何敢违?知道此女神通不小,再不应声,不是用她黎母教中隔水照形之法查看踪迹,便以法力强攻洞壁。全崖设有隐形禁制,虽然不怕,到底难缠。听她所说口气,尚未真个查见自己,正好先行下手。便将禁法暗中发动,隐去真形,回到此间。

此女查不见宝相夫人的踪迹,便以法宝攻山。不料法宝无功,几吃大亏,越断定人隐在内。眼看时机紧迫,一班同道法力比她还差,以为平生至好只此一人,虽然前嫌未消,照着对方以往热肠对友,只要能相见,略微认过负荆,即可修好求助。于是求见之心愈急。云九姑也不是不知峨眉的威力,但想本身虽是旁门,平日无什大恶,此来只为求见故交,未存敌意;又知诸长老闭关,门人多已奉命下山。因此尽管仙府密迩,依然用尽心力,想将洞壁攻穿,迫令出见。此女本来极有心计,初来试出禁制神妙,地域广大,山壁坚厚,两面崖壁均有禁制,拿不定人在何方。此时算计时限还有一年多,惟恐被人发觉,到此不数日,便强迫唐家婆将原庵烧掉重建,以便早晚无人之际,暗用水磨功夫察访。因是初来,略试即止。宝相夫人恰在新移石窟之内勤修,云九姑又是谋定后动,隔了数日,窥探出了一点线索,才行下手,所以事前并不知道。连日定中默运玄功察看,得知此女虽然力绌计穷,心终不死。每到夜静,便往对崖攻山叩壁求告;日里入定神游,到处向人求借攻山法宝。

前夜云九姑哀求不应,忽以恶言恫吓说:他姊弟不久大难将临,非借元丹宝珠一用,或代向峨眉教祖求恩,不能解免。以前虽有愧对良友之处,但是此举已令对方转祸为福,务请顾念前好,恕过相见,助她脱难。再如视同陌路,她弟云翼因和女仙苗楚芳的门人杨厚有交,日前劫后重逢,蒙允将昔年红花鬼母朱樱所遗七宝中的碧灵斧,以及当年准备抵御幻波池圣姑伽因所炼乾天一元霹雳子的阴磷神火珠借他,那便豁出树下强敌,同归于尽,用此二宝将解脱坡方圆三十里内毁灭。宝相夫人虽只开府时奉命诛戮妖人离洞一次,以后不曾外出,紫玲、寒萼、司徒平三人下山时曾来隔崖话别,详谈开府盛况与群邪扰闹经过。得知苗楚芳正是鬼母朱樱转世,不特师徒四人早已改邪归正,并还在处治叛徒何焕时,将七宝中的碧磷冲交由嵩山二老转赠妙一真人,向往本门甚切。心想:“杨厚纵与云翼交好,别的尚可,决不会将师门至宝借他来此侵扰。”闻言仍未答理。云九姑好说歹说,俱都无用,忿忿而去。

一连多日,没有动静。宝相夫人一心戒备,守定仙示,不敢出探。再运玄功推算,对方好似有了防备,但只知她元神出游甚勤,行止不定,别的全算不出。虽料此女不知后洞石窟,只向对崖下手,无异背道而驰,未足为虑。但是广慧师太原有石窟通路所设禁制,却未必阻得她住。可惜当时不知底细,用本门灵符禁制时不曾细查,留此漏洞,如被发觉,却是讨厌。凭本身法力虽不致败,毕竟多年不见,深浅难知,想起也颇犯愁。适才定中警觉洞中禁制发动,为防万一,刚刚行法戒备,意欲在敌人破禁以前设伏相待,来人已然穿山越禁而入,不料竟是一家。

众人正说之间,阿童、灵奇见原有禁制复原以后,并无异状,不耐久候,相继随入。宝相夫人知阿童行辈较高,经众叙见,立即下拜。阿童还礼不迭。金蝉便问:“此事如何处置?”宝相夫人道:“我只守定本门师长之命,不与外人交往接谈,别的均非所知。不过此女以前除却性情倔强外,委实无甚大恶。分手后为人如何,却未听说。她要我出山相胁,自是不可。我意仙府密迩,竟敢在此久留缠绕不休,想必还有几分自信。我知这位道友法力甚高,莫如寻上门去,告以我奉师命清修,不能见人,并非怀什仇怨;纠缠无用,最好另请高明,否则彼此不便。能听好言,遣走最妙;她如反脸出手,自非诸位道友之敌,只请不要伤她好了。”

石生因听唐家婆先说受虐之事,见时那等惊惶,转询经过。宝相夫人道:“此女性刚,必是初来强人所难。唐道友故主恩深,先存仇视,被她看破,因此以法力强制,迫令服役。她又未断烟火,唐道友日常服侍,自然不免怨愤忧疑。如真是恶人,早没命了。”唐家婆闻言,回忆对方初来,本是好言相商。嗣因利诱不从,始被制住。中间两次行刺,均吃警觉,也只当时受点辱骂,迫令服役。事后气消,并加宽慰,还给了两次灵药珍果,自允日后修复原庵。不过故主恩深,又看出她是旁门左道,行事诡秘,法力厉害,心存疑念,以为市重言甘,必有诡谋,悲愤愁虑,日甚一日。云九姑见怎么也买不动,近日为防坏事,方始变脸,将元神下了禁制。如照以前,并无苛待。现听出她此来实为寻人,并无他意,也就不再怀忿,便把前后相待情景照实说出。

金、石诸人听出宝相夫人仍念故交,意在保全,此女既无恶迹,也就消了敌意。方在商谈如何迫令就范,阿童笑道:“我们立意,原是许人为善自新。听秦道友所说,此女只为归正清修,所求之事关她成败。如若可行,我们日内反正无事,便大家助她一臂,成全两个修道人不也好么?”甄艮方说:“此女我不知道。那黎人云翼曾受妖妇许飞娘蛊惑,勾引袁化师侄为恶,恐非善类。”忽听宝相夫人笑道:“诸位道友既肯加恩,人已在此,不消去了。”话未说完,唐家婆忽似吃了一惊,转瞬复原。跟着佛光一闪,唐家婆身上发出另一女子口音,求告道:“诸位道友请勿生疑,容我分说完后,如有不合,再听凭诸位处治如何?”

原来阿童人虽随众走进,因先受有金蝉之托,始终仍运玄功戒备,只没想到来人会附在唐家婆身上随同混进。后听宝相夫人一说,来人恰又想现身出见,阿童心灵忽起警兆,匆促间只当来了敌人,忙将佛光放出,来人元神立被制住,隐现不得。宝相夫人已先发觉,便向阿童道:“这说话的,便是旧友云九姑。许是入定醒来,见唐道友失踪生疑。她那元神附身之法具有专长,只要将对方元神禁制,便能与之相合,如影附形,多远也能赶去。外面禁法未破,本也无此容易,必是先前甄道友师徒穿行之路忘了复原,或是诸位未到此以前她便赶到,附在唐道友的身上随了进来。因知我对她并不仇视,小神僧与诸位道友又有助她脱难之意,故此现身相求。我听唐道友说起元神受禁之事,便疑她要寻来,刚刚看出一点形迹,小神僧便出手了。九姑虽非妖邪一流,终是旁门,她那元神怎禁得住佛光照体?请快收起,容她面谈吧。”阿童道:“我那佛光可由心灵主持,来势虽然突兀,因已猜得几分,且喜不曾伤她。既是道友故交,请出相见吧。”说时,佛光早撤。

随见一团青烟由唐家婆身上飞起,就地一卷,现出一个姿容美艳,裸着臂腿的短装山女,一现身,便朝众人礼拜。众人因看主人情面,分别还礼起立。云九姑道:“适听甄道友所说,原有其事。不过我弟云翼因受许飞娘之愚,蛊惑袁道友不成,化友为敌。正在斗法,吃昆仑派游龙子韦少少、小髯客向善赶来,几乎送命,已然有些悔悟;又遇师叔麻冠道人司太虚再三告诫,晓以利害,益发害怕。他本和我一样,虽是旁门,从未为恶。经此一来,便与妖妇断了来往。妖妇本就怀恨,嗣值峨眉开府,妖妇知他持有两件穿山行水的法宝,因闻天师派教祖天灵子将孔雀河畔圣泉赠与妙一真人,两地泉脉相通,欲借此宝前往侵扰。翼弟想起司师叔前言,坚拒不允。妖妇益发愤怒,翻脸成仇,到处寻人与我姊弟为难。我姊弟不久有场大难也由于此,对头乃是云贵深山中隐伏多年的旁门散仙癫和尚。”

甄艮闻言,接口惊问道:“你说的可是昔年为追云叟白老前辈夫妻在贵州遵义县娄山关削去左手三指的癫和尚韦秃么?”九姑答道:“正是此人。他并非佛门弟子,因他小时随父去越南为商,患了麻疯。又受继母虐待,给了些刀箭,逐入深山之中。正欲求死,偶见蛇、蟒相斗。蟒长三丈,蛇只二尺。那蟒先又吞食了好几条大蛇,甚是凶残。他不知那小蛇乃最罕见的有名怪蛇金银串,身蕴奇毒,专食蛇蟒等毒恶之物。那蟒如非岁久通灵,腹有丹黄,已早惨死。他因见那蛇周身金、银二色花纹甚是好看,又甚灵巧。先死大蛇俱为蟒口所喷彩团毒倒,然后咀嚼吞吃。小蛇好似骤出不意,突然与蟒相遇。那蟒先是盘踞发威,昂首喷毒。小蛇几次被蟒吸近口边,都被挣脱,倒退下去。因忿那蟒心贪狠毒,以大欺小,已然吞吃了几条大的,剩这一条小蛇还不肯放过。他心想:‘自己逃路已断,早晚必落蟒口,连全尸都保不住。反正没有想活,莫如试拼一下,万一将蟒杀死,得了蟒肉,还能多活两天。’便把身带毒箭乘蟒喷毒之际照口射去。也是事有凑巧。那蟒分明见有人在侧,只为强敌当前,素性相克,非拼存亡不可,全神都贯注在仇敌身上,目不转瞬,丹元又还未到功候,骤出不意,竟被一箭将所喷气团射穿,直中咽喉要害。那蛇原因对方丹元厉害,几次想照惯例,由蟒口穿入,吃它心脏,俱为所阻。如若舍去,只一回身,后半脆弱,不似前半身坚逾精钢,并有杀蟒专长,必吃那蟒吸进口边,或是追上齐腹咬断,转为所杀。进退两难,本以全力贯注,意欲伺隙而动,只要诱激得蟒的丹元离口一远,避开正面,便可穿入蟒腹,为所欲为。偏生那蟒也极机警,知道双方不能并存,只图保住活命,拼舍丹元与仇敌相撞,使其同归于尽,不到时机,不会气团离口。蛇正情急无计,不料人会助它,立即乘机穿进蟒腹中去。山民弩箭奇毒,再加上这么一来,那蟒怎能禁受,一会便已惨死。可是丹元一破,毒气也散布开来。韦秃当时只听叭的一声,彩烟激射中,蛇由蟒口穿入。那蟒立即昂首而起,朝他蹿去。他知道不妙,想逃已是无及。方离原藏之处往侧纵去,眼前彩练飞处,叭的一声,跟着山崩石裂一声大震,立处危崖竟吃蟒尾打裂了一大片,崩坠下来,声势猛烈己极,当时吓晕过去。

“韦秃醒来,觉着周身麻痒酸痛全止。起身一看,身前不远散着好几片丈许大小裂石。才知昨日死中得生,裂石正由头上越过,起步稍快,便无幸理。再看死蟒,已蹿离原处二三十丈,笔直僵列,由头到尾,全部中裂,点血俱无。心正奇怪,想要割肉烧吃,忽见小蛇由蟒脊上游出,将头连点。前后一想,觉得小蛇灵异。同时用刀一割蟒肉,刀便成了黑色,知有奇毒,不能人口。麻疯已好,不再求死,只是腹饥难耐。方要觅掘山粮,小蛇忽又点首作势,引其走去。试一述说心意,蛇竟通解,即将韦秃引往一处幽谷之中。韦秃先见当地形势隐秘,风景甚好,黄精、首乌以及各种佳果甚多。蛇也不再离去,只是左近毒蛇猛兽也不在少,渐渐发觉那蛇虽小,凶威至大,有它日常在侧,任何虫蛇恶兽无一敢犯。习久相安,过了二三十年。这日忽然地震,韦秃无意中发现谷中崩崖之后有一山洞。入内一看,原来那谷竟是道家西南十四洞天最好的一处。南宋初年,有一旁门散仙隐居在内,后来尸解化去,洞中还留有灵丹、道书之类。由此他便移居洞中,人蛇同隐修炼,起初并不他出。隔了百年,忽然静极思动。出山不久,交了不少异派妖邪。

“后被白老前辈夫妻困住,当时本难免死。幸遇一位散仙路过,代力求情说:他为人瑕瑜互见,平日假装疯魔,滑稽玩世,颇喜扶持善良。只因出身旁门,来往朋友多是左道,性情又极古怪,常受妖人蛊惑,专与正教作对,有时为恶,并非本心。白老前辈夫妻方始告诫了几句,将他放去。他把此事认为奇耻大辱,由此起遁入深山,久未出世。妖妇等人百计蛊惑,起初均未说动。去年妖妇等知我师父遗留的宝囊已被我姊弟发现,内有三粒毒丸。我师父尸解以前曾说:此丸乃圣姑昔年念他虽是旁门,师徒七人均无过恶,特赠此丸,以备转劫成道之用。因还不到服用时机,已用法术封藏,等他转世自取。不过事尚难料,此去三十六年如不归来,禁法失效,必被我姊弟发现。宝主早已兵解,期前洞本封禁,现已为人发现,仗着此书修炼,法力颇高,再把这末章得去,定必造孽为害。要我姊弟得到宝囊后,千万隐秘,失落不得。彼时同门弟兄六人,只我二人在侧,本来事无人知。也是翼弟不听良言,想学玉页符箓,朝人请教,泄露出去。明霞谷中隐伏的正是癫僧,这两件是他多年梦想之物,再经妖人怂恿,益发生心。妖妇知我黎母教下最守誓约,宁死不二;何况又是恩师遗命。关系重大。明说定必不允,又藏处隐秘,无法盗取。又知癫僧习性,无故轻不犯人,尽管盼切,至多托人向我姊弟明说求取。兄要不伤他颜面,一经婉言解说,也就拉倒,不致立即成仇。于是又用阴谋诡计,令一党羽引诱翼弟往他山中采药,使其误犯禁忌。翼弟再一恃强动手,结果被癫僧困入娄山关九盘岭侧峡壁之内,日受风雷之厄,迫令献宝降伏。

“我得信后,为防万一,先将玉页、毒龙丸用法宝封藏,投入五指山后风穴以内,外面再用法术封禁,然后赶去。哪知我也不是敌手,眼看翼弟受苦日甚。最末一次,我又吃癫僧将真形摄去,如他长日将我炼形摄神,在四百九十天内必为所害。而我藏宝之处也被察知,暂时虽因五指山风穴与莽苍山风穴南北遥对,威力甚大,非精峨眉派少阳神功,并有万年温王等至宝,不能下去,但癫僧早晚终能设法得到。实迫无奈,我方令人与他言明:毒龙丸因家师遗命,我立有重誓,再如相迫,我豁出以身殉师,略一行法,便将此丸送人风穴地壳中化去,休想到手。如不炼我真形,并停我兄弟风雷之禁,当在一年半以内,用我本门法力,炼就抵御风穴玄霜之宝,将玉页取出送他。我起初只想留待师父归来自取,本身并无此法力犯险入穴,原是一时缓兵之计。这一年半内,如能寻到能手,救出翼弟报仇除害,自是绝妙;真要不行,我再设法。不料狗妖僧和我几次对敌,竟生妄念,竟欲娶我为妻,闻言一口应诺,暗中查探我的行动。知我并未炼宝,反乘他对我停手祭炼之际,用五十五日苦功将形神炼固;又向一道友借了一件防身御邪之宝。他命人对我警告,说我违约,无异自寻死路。但他向无虚言,又颇爱我,既有前言,在此约期以内决不发难,到时休想免死。

“我知妖僧言行如一,邪法又高。迫于无奈,想起平生友好均非其敌,只秦姊姊一人不特炼有元丹、宝珠和弥尘幡等至宝,并有独角神鹫,法力既高,本人母女又投在贵派门下。就她奉命清修不能出门,只令两位侄女请上几位贵派道友相助,我姊弟两人大难也可立免。无如昔年得罪过她,难免介介。来时盘算,贵派法门广大,不咎既往;我姊弟又不曾作过恶事,翼弟虽受人愚弄,也已经改悟。此山妖邪均不敢轻易涉足,也可托庇,比在别处可免意外危害。万一秦姊姊仍念前隙,不允相助,或是未奉师命不能擅专,至不济,也求她将那粒元丹借我一用。豁出他年受责,仗着此宝抵御玄霜黑眚,将那几页道书取出,送与妖僧讲和,也可免却惨杀、失身与堕劫之苦。到处求问,由昆仑派向道友口中,探明秦姊姊隐修在此,偏又语焉不详,使我白费好些心力,将前庵焚去重建,日夜避人叩壁求告,终无回音。前月好容易查出一点端倪,不料被秦姊姊警觉,法力又高,未等下手破壁求见,晃眼无踪可寻。由此查不出丝毫影踪,反因禁法厉害,情急攻门,毁了一件法宝,几乎受伤。这日因唐道友多疑,任怎好说也是不听,屡次行刺,恐受暗算,方始将她元神禁制。

“近日因时限将近,心中愁急,原身不敢离山,以防遇上飞娘等妖邪迫害。每日神游,想寻一与贵派相识的人,转求教祖妙一真人恩援。今早才得知诸长老早已封门,不与外事,心正失望,归来发现唐道友不在。我早防她或逃或寻外人报复,仗着本身元灵可与所禁元神相合,立即寻去。到时,正发现她与诸位一起,立即附身到此。彼时吉凶难测,又见诸位法力极高,尤其这位小神僧佛法高强,一被发觉,误认我是妖邪一流,必无幸理,好生忧疑胆寒。后来听出诸位好意,秦姊姊又不似念旧恶,才敢现身拜见。我知秦姊姊不与我说话,是因谨遵师命。诸位道友不妨转问,我所说如有虚言,任凭处治。否则,还望小神僧与诸位道友,念我黎母教下与别的旁门左道迥不相同,除受本族人尊崇贡献,自来如此外,规律至严,极少恶行。我更从未有什过恶,多年修为实非容易。务祈助我姊弟脱此大难,感恩不尽。”

众人见这黎女云九姑长身玉立,上身穿着树叶和鸟羽织成的莲花云肩,下身一条同样短裤,臂腿全裸。虽是元神,不是真身,依然玉肌如雪,纤腰约素,雾鬓风鬟,丰神楚楚。面上果不带一点邪气,语声更是清婉柔和,动人怜惜。均觉一个异教中人,元神如此凝炼,功力可想,平日行为也必不差。宝相夫人又那等说法,本都疾恶好事,全都激发义愤。金蝉便接口道:“道友无须愁急。本来我们奉命修积,遇上此种事自不袖手,助你无妨。宝相夫人奉命隐修,此举关系她的成败。这里人口你已知悉,以后却须代为保密,便令弟也不可吐露只字,你能守此诺言么?”云九姑大喜道:“我与秦姊姊本是多年骨肉之交。此次大厄,得蒙神僧、道友相助解免,仍是由她不念旧恶,代为求情而至,怎能以怨报德,坏她的事?道友释念为幸。”

金蝉点头。便与众人商议:“反正赤身寨之行尚早,既有此事,不如立时起身,赶往云雾山,把救人之事办完,再照郑八姑别时密嘱行事,也差不多了。”甄艮道:“妖僧韦秃来历,原所深知,不特邪法高强,更精迷踪潜形之术。以我七人之力,固不致为他所乘,但云道友的兄弟尚被禁于娄山关九盘岭暗谷崖洞之内,只因想人宝两得,才未下毒手。虽然他说已然答应九姑,期限前决不加害,只是不放出,连风雷都停止,但这类妖邪未必守信义。我们一去,他料知结局凶多吉少,保不定怀恨迁怒。人在他手,加害容易,岂不有违救人初志?依我之见,九姑暂勿同往,我们假装游山误入禁地,等他恃强行凶,再行下手除他救人,不是好么?”

宝相夫人见九姑闻言目视自己,沉吟未语,料她深知邪法厉害,想先救人,只因初见不便主张。便接口道:“癫和尚来历、本领,我也得知大概。他除精迷踪潜形之法外,更精推算照影之术,一经行法,千里内外事物清晰如见。此处相隔较远,教祖禁制微妙,不特前后山崖坚如精钢,多厉害的邪法也无所施,便这方圆五十里内人物也全在禁网妙用以内,他自然看不出。但是一离此山,稍有动作,便易被他发现,身临其境,更无庸说。固然妖僧未必想到诸位会去,骤出不意,也许成功,偏生九姑来时原有防备。近因屡次叩壁求见,我虽怜她遭遇,爱莫能助,又奉师命不敢应声,她上月情急,四出求援,踪迹不免泄漏,使其更多一层防备。本来人一入境,必为警觉。所幸妖僧近更狂做,又信妖妇蛊惑,认为九姑乃黎母教下,自从与他分手,踪迹多在南海,与正邪各派极少交往;虽因翼弟悔祸,得与昆仑韦、向二人释去前隙,对方并未折节下交,也决不肯在四九天劫以前轻树他这强敌。断定九姑无计可施,为了其弟,终会屈服,才乐得大言,宽此一步。诸位道友由此起身,且不往云雾山妖窟,而先往娄山九盘岭救人。这样不特翼弟,便九姑的真形,也同被摄在那崖洞底层法台之上,如能同救出困更好;否则,此洞在遵义境内妖窟之北,相隔非近,又与妖僧所设照影邪法相背。诸位飞遁神速,只要当时不被查知,就是触动禁制,妖僧警觉赶来,有诸位在场,再想加害必难。至多费点事,人必救出来了。”金、石诸人知她法力高强,计虑周详,方要应诺,阿童道:“邪法不怕,只要在起身前,由我用师传佛法略微禁制,便藏蛮僧中间,晶球视影也难察看推算。由我行法再走如何?”石生喜道:“我们还忘了小神僧会蔽影潜真呢。由小神僧、二甄师兄带了石完前往救人;蝉哥哥、二易师弟、灵奇和我另成一路,假装游山误人禁地,引他动手。南北夹攻,双管齐下,使其不能兼顾,岂不更好?”众人赞妙。

九姑越发欣喜,称谢不置。随对众人道:“那云雾山在都匀县西,乃首岭主峰,高出云表。常年云封雾合,山之得名也由于此。可是半山腰上有一片断崖绝壑,外观烟岚杂沓,云雾迷漫,绝壑千寻,其深莫测,山势又是奇险,虽在向阳一面,亘古绝少人行。下面却隐着大片极膏腴的盆地,奇花异草,茂林嘉木,到处都是。再由平原东折入一幽谷,泉石风景越发灵秀。原是道家西南十四洞天中最好的一处。最初原名金石峪少清仙府,复经历代列仙人居,为避人知,地名屡易。现名乃前居散仙所取,到了妖僧手中,又改成癫师谷妙玄洞天。山中本多云雾,妖僧潜踞其中,防人发现,又用邪法禁制,不知底细的人决看不出。只谷外有一通路,乃妖僧昔年被逐逃亡,与毒蛇遇合之地。人虽在道,却不忘本性,又狂做自恃,特将这条人口留下,未加封禁。并还声言:他之得有今日,全由误人秘径,与毒蛇遇合而起。除毒蛇经他用一甲子苦功,助其成道转世,已然引渡入门,做了他的爱徒而外,以后只要有人和他一样,不畏艰难,由此秘径走人,到他洞前,根骨好的收作门人,如是庸俗一流,也必施恩加惠,有求必应,务令遂愿而去。话虽如此,但那人口山径奇险,穷山恶水,景物荒寒,仙凡足迹均所不至。这多年来,外人连我姊弟,共只四人到他洞前。一个是随同采药的牧童,因同伴被虎狼所杀,逃窜荒山,并还只到人口,人便伤饿待毙,吃那毒蛇转世的门人小童姬蜃救往洞前。他见牧童相貌奇丑,恰又性韦,一时心喜收下。这便是他门下三怪徒中的韦蛟。

一个是由人口危崖吃仇人推堕的药夫子,因会武功,攀藤下落,负伤未死,居然寻到谷口,经他发现,带往洞中治愈。因那人年已四十,根骨太差,只给他服了两粒灵药,给了他一小袋砂金,并助他将对头杀死,不曾收到门下。另一怪徒吴炼,乃他昔年山外所收,并非自投。此外只翼弟受愚误入,我为救翼弟,到他洞前一次。他见人口险阻隐秘,年时这么久,共只有限来人,而我来去均由山北云壑,未经秘径,自来放心。不特不曾设防,来者便是道术之士,如肯服低认过,也只略微奚落,或是吃他留难,恶闹一阵,放走了事。若不深入谷中禁地,他连面都不现,只把洞前一片最灵秀之处隐起,任其自去。诸位既分两路前往,最好一路装作玩景,由此秘径走入,相机行事;另一路约定时刻,往九盘岭救人。先后在个把时辰以内发动,成功无疑了。”跟着,九姑便把途向、形势详为说出。并说入口秘径隐僻非常,由其引路同往。

阿童道:“你那真形被妖僧禁摄在九盘岭,与我这一路同行,岂不要好得多?”九姑方迟疑,宝相夫人已先接口道:“九姑实是可怜,尚有难言之隐。小神僧与诸位道友仗义怜助,请照所说而行吧。”金、石、甄、易等六小弟兄听九姑一说,猛想起自己洞府,正是道家西南十四洞天中最好的一处。只因仙示隐微,略示玄机,仅推测出在云贵边岭一带。仙柬又有‘别府暂居,便宜行事,任意所如’之言,好似寻到也难久居,尚有奇遇。一行先曾遍历西南诸省,后又去往各处名山寻访,终无所遇。正想乘赤身寨之行重新查访,不料竟是妖僧所居,地名也与金、石二人暗合。全都心动喜慰,闻言立允。宝相夫人便请金蝉转告唐家婆,回去守口保密。新庵地势更好,无须移回。以后也不可来地穴通路窥探,只等自身功行使命完满,定必助她转世重修。又将开府前紫玲抽空省亲所留灵丹赠了两粒。唐家婆见已因祸得福,自是感慰。宝相夫人仍不放心,又请七矮行前将土穴入口封堵。众人应声辞出,如言行法,封闭前半入口,并运石土堵塞,移了两株藤树植在上面。

云九姑随请众人同去庵中小坐,略进酒菜再走。众人见她尚进元神,唐家婆摄形之法也还未撤,便随往庵中一看。九姑原身被一幢银光罩定,闭目盘坐当中庵堂之内,比起元神更加美艳。再吃防身宝光一照,越发玉映珠辉,容光照人。神态也极庄丽,不带丝毫邪气,看出功力甚深。旁门中人,又生得那么妙姿丽质,美艳如仙,居然有此成就,平日洁身自爱可想而知。方在暗中赞许,元神忽隐,宝光遽敛。九姑立即睁眼起身,重又向众拜谢救助之德。众人谦谢欲行。九姑说:“庵中存有好些酒菜,均是海外和黎母山中产物。唐道友禁制已撤,正往香厨赶制此庵特有的素面。”坚请少留。众人多日未尝烟火之物,庵中素面又负盛名,主人意诚,便不再拒。九姑随向另室取了好些水果食物,连同黎母酒,捧来请用。众人问知这酒纯是百十种奇花异果多年酿成,不杂滴水。还未入室,已闻酒香。端杯一尝,果是佳绝,竟不在仙府珍酿以下。水果虽多海南名产,无什珍奇,但均异种。内中荔枝、龙眼、榴连、凤梨之类,不是汁多实大,便是格外甘芳。尤其荔枝圆径竟达两寸以上,核小如豆,本香之外还带桂圆香,肉厚寸许,既甜且脆,味更腴美。食后芳腾齿颊,经久不退,不禁同声赞美。九姑叹道:“闻说峨眉开府,不特仙裳如云,美景无极,为千古未有之盛况,便待客饮食,也皆仙厨珍异,人间所无。只恨不似秦姊姊福缘深厚。当时虽未预其盛,日后终列门墙,尽情赏玩。至今向往宫墙,时索梦寐。似此荒服微物,何足挂齿?”

众人正要答话,唐家婆已用大木板端了十碗面走来,放下便走。众人一吃,果然味美。尤其阿童自幼持斋,尽管道法高强,几曾吃过这等精美素食。石完更是初经,食量又宏,先前大啖酒菜已是喜欢,再一吃面越发高兴,晃眼下肚。九姑知他意犹未足,正说还有,唐家婆已二次端进。金、石、甄、易、灵奇等七人均不再添,只阿童添了半碗。甄艮见石完吃相太凶,方要说他,石生拦道:“我最喜石完天真。他初次出世,好些多未经历,我们又从来不存心弄饮食吃,难得遇到,既有兼人之量,由他尽兴一饱吧。”石完本要停著,见师父闻言笑诺,重又吃起来。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偷看师长眼色,形状越发丑怪。众人都忍不住好笑。石完以前受过祖训,只要出诸师长,喜怒皆是恩泽,决无违忤,因此最敬师长。但是天生特性,从不受人轻侮,边吃边想:“师长、师兄笑我无妨,你这怪女人表面劝我多吃,如敢笑我,离开师父,叫你知道我厉害。”心疑九姑笑他。偷眼一看,九姑不特未笑,始终诚敬,待如上宾,并不以年幼丑怪,行辈较低,稍存轻视。再看灵奇,也是平日随侍师长恭谨神色。一路上对于灵奇本就亲热,心里说:“师兄真好,这女人也不惹厌。”由此对九姑大生好感,遇事便以全力相助,不提。吃完,九姑又取两个竹丝制就的小篮,将石完爱吃的鲜果装满带上。方照前策,别了唐家婆,一同起身,往前途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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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回一径入幽深紫曳青索仙山如画孤身逢诡异龙飞电舞晶瀑传真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五回一径入幽深紫曳青索仙山如画孤身逢诡异龙飞电舞晶瀑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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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五回一径入幽深紫曳青索仙山如画孤身逢诡异龙飞电舞晶瀑传真

众人的剑光迅速,不消多时,便到边岭。九姑见天还未亮,便请众人暂停,向阿童、二甄师徒四人详指娄山关九盘岭的地形、途向,请其先行。最好暂在当地隐伏,等把金、石诸人引往金石峡秘径,赶去见面,再行下手。如赶不到,或看出事情容易,便在未申之交破法救人,以备双方同时发动,使妖僧无力兼顾。又将鲜果分了一篮与石完带去,另一篮交与灵奇,请大家随意吃些。众人见她意诚周到,便令灵、石二人接过,分途行事。

阿童等四人去后,九姑随说:“妖僧邪法厉害,诸位道友自是有胜无败。我真形已被摄去,恐其情急反噬,受他暗算,再往前去,便须隐却身形了。”金蝉道:“这个无妨。本门隐形法甚是神妙,对方决查看不出你的形迹。等引我们入了秘径,你自赶往娄山关,我们算计你快要到达,再行出面便了。”九姑为人谨慎,知道妖僧厉害,真形被摄,本心是想金蝉赠她一道附身隐形灵符,便可万全,只不好意思开口明索。及听这等答法,暗忖:“彼此道路不同,已出大力相助,怎不知足,还要求全?万一他本门灵符不应传诸外人,不允相赠,岂非扫脸?好在仇敌骄狂,事出不意,此时也许正在炼法入定,只要天明前赶到,当可无碍。”便未再说。当由金蝉等行法隐形,加急前驶。赶到云雾山后,九姑暗幸天还未亮,忙引众人飞入,将那几处极隐秘曲折的螺径山环走完,到一暗洞之下,方始匆匆辞别,往九盘岭飞去。众人见她神色惶遽,行时只打手势,连声都不敢出。

那条秘径果是难行,不特上下回环,而且到处棒莽载途,灌木怒生,险阻非常,歧路更多。有两处地方已因年久山崩,将路堵塞,还须经由崖石裂缝,以及高和宽都仅有三数尺的黑洞之中穿越过去。即此还是妖僧特意开通,以待与他有缘人犯险走进,不然简直无路。妖僧这条路又只留备常人通行,上空依旧设有禁网,由上飞越,立被警觉。众人如非有人引路,照样不易走入。好在前半艰险,易于走迷的一段已然走完,前行更无歧路。穿过洞去一看,晓色迷茫中,现出一条弯长峡谷,谷径尚宽。沿途野草怒生,蛇胞伏窜,又在将晓之际,景物更显荒凉阴厉。众人在杂草上缓缓飞驶,行约七八里,快到尽头,方始寻见九姑所说一条又深又窄的断崖夹缝,一同飞入。内里深约数十丈,暗如黑夜,仰视上方,断断续续微现一痕天色。又进数里,地势逐渐高起,裂缝也自展开,阳光下照。知将达到,各自戒备,飞出口去一看,地势忽然开朗。前面大片平原,三面奇峰错列,由各峰崖缺口处挂下大小七八道飞瀑。有的匹练横空,雷轰电舞;有的玉龙倒挂,银蛇斜飞;有的珠帘十丈,雾涌雪靠,玉毅千层,流霞绮散。到了山下面,再汇成大半环清溪,绕峰环野而流。泉瀑溪流之声,合成一片潮音,因地广大,只觉幽籁娱人,并不垢耳。全峰崖上全是黛色深深,吃水光一映,老远便觉凉翠扑入眉宇。这等幽旷所在,偏生着不少花树。最妙的是桃、梅、玉兰、山茶之类同时盛开,偏都因势散植,各具形胜。崖上更多奇峰怪石,俱不甚高,云骨撑空。间以修竹古松,陪绕其问,倍饶佳趣。那条溪流广约三丈。两侧一面是峰崖,一面是一行粗约三四抱的玉兰花树。树下生着不少山茶,花朵甚大,好看已极。沿溪往右,行约二里,忽一奇石阻路,碧苔如绣,上面满是倒生兰蕙。花正盛开,长叶下垂,宛如人发,人在数丈以外,便闻幽香。那石一角突伸,压向水上,远望仿佛连溪隔断,路已尽头。近前一看,底部竟空出一段,约有二三丈宽,不曾沾地。近溪一段,离地更高约丈许,形成一个四五丈深的石洞。两面石上,垂丝兰叶,长者竟达两丈,丝丝披拂,恰将洞口遮住。众人早听九姑说过,这便是妖僧所居金石峪人口。昔年并无此石,经妖僧在别处移来,为防外人人内,并设妖法禁制。来人如在峡外流连观赏,不遇妖徒捉弄,或者无妨;只一进洞,峡中设有照形邪法,立看出来人形迹。如是常人,他僳放其自进。如系道术之士,不问是否有心相犯,上来便先尽情侮弄个够,再问明来意处治。

众人来时,本定四人一同现身,引妖僧出来。到后,石生忽用本门传声告知众人:且勿同进,将灵峤三仙所赠金牌交与金蝉,以免宝光外映,被其看出。令金、二易、灵奇四人留在外面隐伏,装作新从师修为不久的道童,无心误人,看他如何,再作计较。金蝉因闻妖僧邪法甚高,先觉石生一人势孤。继一想:“同门中只自己和石生福泽最厚,开府以后,法力更高,后援近在洞口,决可无害。九姑等想还未到九盘岭,正可藉此拖延时刻。”石生又用传声力请不已,只得依他,略微商议下手应援之策。石生人甚机智,特意飞回原来路出口处,方始现形跑出。故作发现异景惊奇之状,一路东张西望,左折右转,欲前又却了好几次。最后才装作爱玩溪流花树,沿溪往前走去,装得极像。石生身材矮小,本似十一二岁幼童,又生得粉装玉琢,行动天真,谁一见他,先就喜欢,众人全被引得好笑。因石生行时曾说静俟传声,方可下手,当地景物原好,便各在外留连等候。不提。

石生行近崖石之下,并未直入,又假装观看了一阵,方始暗中戒备,试探着往内走进。九姑所说人口两层禁制竟未发动,容容易易便穿了过去。只出洞口时,似见右侧临溪一面有一片青光,略闪即隐。看出是妖僧隔断水陆两面的禁制,分明误认凡人到此,特意撤禁放入。心中暗喜,假装见光警畏,立定不前,先用传声告知金蝉:人己穿洞而过,未遇阻碍,行即深入腹地,照自己观察,决不妨事。说罢,一看形势,相隔半里,现出两条谷径,一条便是沿溪来路的上流发源之地,左侧这条谷径甚宽。一面是危崖削立,甚是雄峻,一面尽是高高下下的奇峰怪石平地拔起,时断时连,参差位列,顺着谷径排向前去。比起外面所见还要灵秀清奇,石色如玉,寸草不生。时见古松二三,由峰腰石隙中盘拿夭矫而出,粗均合抱以上,宛如龙蛇飞舞,铁干苍鳞,势绝生动。梢头一段,又似亭亭华盖撑向当空,美观已极。两峰中断处,更有翠竹奇花点缀其间。再往前走二三里,谷径越宽。忽往右折,迎面一座十来丈高大的玉石牌坊,上有“金庭玉府灵岩十四洞天”十个朱书古篆。侧过牌坊,便闻清音娱耳,声如金石交鸣,自成幽籁。石生听出是泉瀑之声,方觉与仙府仙籁顶灵泉之声相似,猛又瞥见七八道青光一闪而过。再走不远,各径忽又回折。地面直似一片整块的黄玉。左崖苔藓益发肥鲜,上面满生瑶草琪花、灵芝幽兰之类。山光如绿,岚气欲活,花林处处,五色缤纷,景愈繁富。右侧石峰已往远处展开,势更孤高奇秀。途望各峰腰上,时有白云如带,环绕浮旋,因风舒卷,美不胜观。只前面快尽头处,有一孤峰矗列,往右侧花林穿入,伸向远处。左崖也向峰后环抱过来,蜿蜒二三里,吃两座高峰挡住,便不再见。

石生心想:“前面峰后便到尽头,景物如此灵秀,怎会一人不见?”边想边走,不觉转向峰后。乍看危崖绣合,除正对孤峰凹进一片,像个崖洞外,别无他异,也未见人。方觉古怪,猛觉峰后瀑声有异,忙一回看,奇景立现。原来那峰高只三丈,本是色如黄玉,峰后一面,通体却是苍苔密布,峰势甚奇。前半玲珑剔透,孔窍甚多;后半却是平直削立,顶上圆凸。离顶五六尺,忽往里凹进一条横长丈许的裂口,宛如巨吻开张。那条瀑布便似天绅下垂,整整齐齐直落峰脚一条凹槽之中。水槽与地齐平,长也丈许,宽只尺余,恰巧不多不少,将那瀑布接住。槽为瀑掩,不知多深。妙的是那么大瀑布,望似长镜高悬,银虹剑挂,偏不见一丝水雾溅珠,槽边也无水湿之痕。瀑声铿锵,如笙簧交奏,汇以金鸣玉振,不似常瀑,轰鸣震耳。

石生方讶:“这瀑布怎会如此平莹?凭自己的慧目法眼,竟未看透瀑布后面苔痕石色。”猛觉那瀑布直似一面极高大的晶镜,里面竟有人物影子闪动。再定睛一看,不特影子越真,并和走马灯一般不住变幻过去:先是大片高山林野,好似来路经行之地,有一极淡的少女影子正向前急飞,眼看快到前山,忽由斜刺里飞来一片暗赤光华,少女真形立现。刚认出那少女竟是黎女云九姑,紧跟着又是两道青光交驰而去,同时现出两个相貌奇丑,穿着非僧非道的怪人,双方斗在一起。九姑神情似颇惶急,幸而法宝甚多。先只往前冲逃,相持了一阵,见难脱身,方始施为,连破了敌人两件阻路的法宝,怪人也受伤败退。九姑虽获全胜,神情反更惶急,竟舍原路,落荒急驶飞遁。飞出不远,忽又回转,追上两怪人,却不再动手。正在互相争论,忽然双方分途。九姑神情较佳,仍往原途飞去。同时另现出谷外景致,石生正由出口跑来,所有做作经过全数现出。此外,九姑仍是一人,在乱山中向前飞驰不已。金、石诸人却一个也未现形。石生不禁暗赞,本门隐形真个神妙,眼看自己已由人口走来,快要到达当地。方想:“妖僧摄形照影之法,果有异处,九姑这等情势,必入险境。所幸阿童等人未现,但盼能够赶上会合,或可无事。照影邪法既然发动,怎会无人?先见崖凹正对瀑布,似一洞穴,莫非连人隐去,却加暗算不成?我早有戒备,难道怕你?”心念才动,一片烟光闪过,瀑布立复原状,影迹皆无。

同时闻得身后有人唤了声:“娃娃!”石生忙即回顾,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瘦小枯干,面黑如漆,却生着一双火眼的怪人,正是先前和九姑对敌未受伤的一个,料是癫僧门下妖徒。见他身材比石完高不多少,却喊自己娃娃,又生得那等丑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俊眼一瞪,故意问道:“你是人是鬼,还是怪物?突然出现,先前怎未见你?还敢无礼,谁是娃娃?你真像个活鬼。这是什么地方?”小黑人见石生发怒,并不生气,反笑嘻嘻凑近身前,笑道:“我见你年轻才喊的,你莫生气,我不喊就是。这里地名,你来路牌坊上有字,想必认得,现在又叫癫师谷了。我名姜黑。师父神通广大,千里内人物动作宛如掌上观纹。适才瀑布上现形影,你也见到了,俱是实景,那便是我师父的法力。我和二师兄迎敌的是一黎女。因她有一兄弟来此盗药犯禁,被师父擒住,她来救过两次,均遭惨败,又不肯用宝物来赎。末一次被师父摄了真形,禁制起来。本定一年之内不听良言,便下毒手。她不知逃往何处隐避了些时,今日忽在近山一带出现,恰被二师兄偶然行法查看发现。一面通报师父,一面和我由这瀑布中水遁赶去,拦向前面。本是好言劝她降服,不料她欺我师父不在,毁宝伤人,想要逃走。后又觉出真形受禁,一逃更是死路,知她形迹必被师父查知,故意回身和我们讲理,说师父已然限有时期,现未逾限,为何食言作难?如有本事,她三日之内定有人来破法报仇,问我师徒可敢放她逃走。后来师父传声令其自去,实则知她快要一年不见,突然来此。必有诡谋,故意欲擒先纵。果然查见她要往一处闹鬼,救她兄弟。她已发动,自不能算师父违约。因见你到此,不知是什来路用意,多挨了一会,方始要去。照师父说,他自修道以来,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好资质。虽见你行动天真,沿途东张西望,像是无心走来,但你来路十分凶险,即便与我师父有缘,能够勉强到此,人也九死一生,决不似你这等干净,胆又这大。越看越觉可疑,断定此来纵非仇敌所遣,也必有原因。但那边的事关系颇大,必须先往。依了二师兄之言,本想先将你擒住。因师父见你根骨虽好得出奇,仿佛道术已有成就,终觉年纪甚轻,看来时情景,不似有什伎俩;再说本山禁制周密,稍有不合,立可擒住;大师兄又催得紧,我再一说好话,才未给你苦吃。命我暗中监察,相机行事。

“师父走时,你刚快到峰前,我实爱惜你这人,恐你到处乱走,误入禁地,就师父不要你命,也须受上许多活罪,还不知他何时回来。幸而师父为人奇特,法令虽严,只要不预先招呼,便可任性行事。尤其是一经交派,即有权力处置,不容第二人过问。此时除非师父回来,便两师兄也不能丝毫阻止我。于是我先把瀑布发出异声,引你回顾,再将经过重新现出,使你知道厉害,就便暗中观察你的来意。虽还不曾得知,但这灵泉照影十分神妙,只是师父、师兄均是行时匆迫,不暇推详。我自你一现便留了心,适才行法察看你以前行纵,仍由来路崖缝裂口突然出现,以前形影竟未现出。师父、师兄本就疑心,回来再见你来路如此隐秘,定知我师徒的底细,就不为仇,也是想盗本山所产灵药而来。只因你知我师父禁制厉害,又有昔年信条‘常人到此,不与计较,反倒降福’,行到崖口,故意现身,假装凡人走人,以便明偷暗盗。这里自来不许外人占便宜,除非来的是常人,或是有心拜师。只要来人原有师父,或是道术之士,决不容其善走。你分明是看我师徒不起,又想取得这里的灵药奇珍,行径诡诈,上门欺人,最犯师父戒条。等师父事完回来,察知详情,你便不死也去一层皮,如何禁受?我此时本有权力,只教你一套话,便可放走。一则,我自见你,便极喜欢,不舍你走。二则,二师兄适才不听我的良言,执意和那黎女为难,逼人太甚,平白毁了两件法宝,人还受伤,因此恨极云九姑。除非她肯献宝,嫁与师父,否则休想活命。你来得恰是时候,致生疑心。他平日最喜捉弄生人,性又忌刻。我初来时,幸遇见的是大师兄,如遇见他,就不敢违背师父信条,也必遣走,不会引进,有今日了。如此我才现身,想和你商量。我师父法力甚高,不久便可取还本山旧存的末几章道书,神通更大。我料你必已拜师学道,受人怂恿而来。目前已入险境,危机四伏,一触即发。我也不问你来意如何,只要肯拜在我师父门下,不特救你免难,并还能够得到不少好处,我也得一同门好友,不是好么?”

石生留神察看,对方相貌虽极丑怪,人却天真和善,根骨也好,不带恶质。对于自己更是惺惺相惜,一番好意。便不肯去伤他。正想:“九姑曾说,癫和尚门下只有三怪徒:大徒姬蜃,乃救他的毒蛇转世。另外二徒一名吴投,一名韦蛟。怎又多出一个姜黑?”随口问道:“你师父门下,连你共有几个徒弟?各叫什名字?”小黑人笑道:“连我共只三人。你这好资质,如肯拜师,定比我还爱呢。”石生脱口又问道:“你不是姓韦么,怎又姓姜?”小黑人面色骤变,急道:“如此说来,你不但是奸细,必还与黎女一党。否则,我不似二师兄,拜师以来轻不在外走动,今日遇敌动手,还是凑巧;我们照例在外不说真实姓名、来历,只云九姑姊弟和有限两人知道。如真是她同党,你更是死数。还不快说实话,趁师父、师兄未回,也许还可设法救你。”

石生见他已然识破自己的来历,仍欲暗助脱身,毫无加害之意,觉着左道门下有此存心,也是难得,不由更生好感。心想:“自己本为好奇好胜,独身犯险,相机行事,引癫僧出门,未把对方放在心上。现在九姑行踪虽吃癫僧警觉,大家所约时限已到,阿童等四人必已下手。此系癫僧根本重地,有警定必赶回,一样可使其手忙脚乱,不及兼顾。”便喝道:“那你定是韦蛟了。我从小随师学道,不是被人吓大了的。你且说说这里厉害与我一听,也许我看你虽在左道门下,不似好恶一流,还救你呢。”小黑人道:“不错,我名韦蛟。姬蜃、吴投皆我师兄。你休大胆,这里共有七层禁制,便这正对洞门的瀑布,也有极大威力妙用。本来你可早被我擒住,只为不愿伤你。这里和娄山关九盘岭设有仙法,我师徒四人往来两地,神速如电,晃眼即至,并且所设埋伏均有感应。如肯乖乖受擒还好,万一持有什厉害法宝、飞剑,或是略知大概,强行相抗或想冲逃,师父、师兄立即警觉赶回,岂不是糟?你哪知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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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回戏妖徒洞天逢良友援黎女穴地斗癫师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六回戏妖徒洞天逢良友援黎女穴地斗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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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六回戏妖徒洞天逢良友援黎女穴地斗癫师

石生闻言,暗中传声告知谷外诸人:癫僧已先发现九姑,现已赶去。谷中只小妖徒韦蚊,人尚不恶,正在探询。请金蝉作主,还是先援九姑,或是仍在外守候,由自己将癫僧引回,仍照前策行事?韦蛟见石生说完未答,又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师长是谁?云九姑怎会请你相助?是否还有余党?怎不快说?”石生笑道:“我姓石,来历你是不用问。既然来到,决不怕事。想我依你也行,但须显点本领,使我心服口服才可。否则便你师父肯放我,我还恨他欺逼好人,不肯饶他呢。”韦蛟闻言,先似发怒,手掐灵诀,已然举起。略一寻思,手又放下,改容劝道:“不是我不肯试与你看,是恐你禁受不住,已然发动,便须将你擒住,非等师父回来,不能擅专放你。如真非试不可,我仍施展照形之法,看那黎女身受是什苦楚,与你看个榜样如何?”石生闻言,正合心意。同时金蝉正以传声说:邪法厉害,九姑已到九盘岭,有阿童在彼,自可无事,目前便要往援也难寻踪。令探妖徒口气。石生一面点头,催妖徒行法,仍以传声暗嘱金蝉说:“韦蛟本是好人,误入旁门,少时不宜伤害。探询甚易,只请暂勿走进,以免触犯谷口禁制,被其警觉,不肯再现详情。”说时,韦蛟已如法施为,并说:“我此举虽可推说师父不回,黎女关系紧要,急于知她被擒也未,有无大援在后,二次行法,有词可借,终是徇私。你如知厉害,望你听我的话。万一师兄突然赶回,更不可露出我想帮你的口气,以免害我。”石生笑答:“这个自然。”

二人话未说完,青光闪处,瀑布景物又现:开头仍是先前人物境地,只九姑一人飞行乱山之中。前面不远,峻岭横云,危峰刺天,峭壁千寻,下临无地。山间蹬道蜿蜒如蛇,形势十分险恶,颇似所设九盘岭景地。九姑快要飞近,刚由万分惶遽之中现出一点喜色,忽似有什警兆,遁光立即停歇,反往回路和两旁挣脱,面容也骤转惨厉,周身俱是各色宝光环绕。此外并未见人。九姑却似被大力吸住,连挣几挣未挣脱,晃眼被那无形潜力牵引了去。石生对韦蛟道:“要我依你容易。适见瀑布现形,如走马灯一般,甚是好玩。还有云九姑法力甚高,我分明见她得胜飞走,你却说你师父法力高强,欲擒先纵,我也不甚相信。我是她约来的人,她如今被擒服输,我自心服,否则以后拿什颜面见人?你何不再使瀑布现形让我看,只要看出她已降伏,我便依你如何?”韦蛟略微寻思,道:“此举实是犯规,不知怎地我会这样爱惜你。好在此时由我作主,便二师兄赶来,也有话说。现与你看无妨,不过话要算数,不可骗我。还有这里埋伏甚多,禁制神妙,你不触犯它,就你骗我,说了不算,我仍可设法助你逃生。云九姑并非弱者,既肯约你相助,你又如此灵秀,想必有点来历。如若倚仗师父法宝,生事犯险,你那身受固是惨酷,弄巧还连带我也受害,却来不得。你的名字、来历肯先说么?”石生道:“我的姓名、来历迟早必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只要现出九姑降伏行迹,什事都肯依你。至于连累你受害一节,那决不会,也许你还得点益处呢。”韦蛟道:“但愿你心口如一便好。山女一定被擒无疑。其实她今日如直飞九盘岭,天未明前师父正在入定,没想到她,也许能和她兄弟隔着洞门说几句话。她一听出厉害,赶急逃回,在约期以内尚可无事。不知为何要往本山附近走动?恰在瀑布照影圈内。一经照出,任走何方,只要在于三百里以内,全能看见。何况去的又是九盘岭,哪能逃脱呢?”

韦蛟说完,手指处,瀑布重又现出景物,紧接先前九姑逃时情景:九姑神色甚是匆遽,飞行绝快,沿途峰岭泉石,似电掣一般相对交驰。飞不一会,九姑忽似有警兆,吃了一惊,当时慌不择路,急转遁光,朝着去峨眉一面飞走。飞不多远,瞥见一片极轻微的烟光一闪,九姑似已受制,面色越现惊惶。在空中强挣了两挣,未挣脱,重又回身,仍朝原路飞行。快达前面高峰危崖之间,忽见阿童等四人现身,看神气,似未觉出九姑已为妖法所制。见她未停,石完首先追赶。九姑受制,身不由己,强挣着倒转身来,张口急喊了两句。一片青光闪过,人忽无踪,石完也已回转,阿童等并未追去,身形忽隐。耳听韦蛟惊道:“这四人必是九姑帮手,隐身法竟也如此神奇。”石生忙问:“你可听出云九姑说的话么?”韦蛟脱口答道:“我们自家人自然听得出。她叫那身有墨绿遁光的小怪人千万不要追赶,必须请小神僧行法隐形再去。看神气,必是师父在内,觉出来了强敌,将她加紧擒去。只是这四人定必厉害,隐得这么快,不知察见也未。这事真怪,怎都是小孩?又有这么高隐形法?”说时,猛想起石生正是敌党,隐形也极神妙,立即改口道:“隐形法虽妙,那铁壁洞石壁百丈,其壁如钢,加上禁制严密,想要救人,岂非作梦!你看底下,就知厉害了。”

说时,瀑布上面景物忽变,现出一洞,广约五六丈,内里孔窍甚多,小的也有一人高下。当中一座法台,大只丈许,四边画着不少符篆,并无幡幢等法器。台中心坐着一个相貌奇丑,肤色如漆的矫胖秃僧,身侧立着一瘦一胖,穿得非僧非道的妖徒。台前一根石笋,高约四尺,九姑独立其上,满脸悲愤之容,正和秃僧争论,秃僧面带诡笑。旁侍二妖徒中,胖的一个戟指九姑,似在厉声喝骂。石生问知韦蛟,中坐便是乃师癫僧韦秃。旁立二徒,瘦的是大徒姬蜃,胖的是吴投。方想:“这胖子的神情最是凶横可恶,阿童等四人此时当已深入,怎不动手,容他猖狂?”忽见吴投朝癫僧说了几句,刚要下台,吃姬蜃止住,互向癫僧争论。癫僧面容骤变,手朝外一扬,立有丈余长一条青光悬向台口。石生只观对方嘴动,不听说话,九姑已为邪法所制。因阿童等四人不见,石生方觉气闷,忽听韦蛟惊道:“师父听了二师兄谗言,因九姑不肯降伏,正要炼她真魂。大师兄力劝说:‘九姑到前,四个敌人隐形神妙,大是可虑。九姑又曾来本山走动,以前行踪并未照出。此女隐迹经年,忽然来此,必有能手相助。虽然娄山关和这里禁制重重,终以谨慎为是。最好还是先把外敌行踪察知,免生意外。,师父本来自恃禁网周密,没把来人放在心上,听大师兄一说,忽然想起你今日来的可疑,现正行法察看敌踪和这里情景。你千万立在这里,作为被我制住,如有来人,随我口风答应,或能免死,否则连我也无法救你了。”

韦蛟说时,石生已得金蝉传声相告:现正隐形埋伏在外,一得石生招呼,立即冲入,里应外合。同时瞥见瀑布上面青光起后,妖僧接连行法施为,并无迹象现出,意似忿怒。刚刚起立,咬破舌尖,一口血光喷向青光之上,倏地一溜墨绿光华疾如闪电,突在台前现出,略一闪动,石笋立断。九姑立现喜容飞起。癫僧师徒见状大怒,纷纷扬手,无数青色光箭刚似暴雨一般飞出,九姑头上又有金霞微闪,连那墨绿光华一同隐去。癫僧似不料来势如此神速,只这瞬息之间,便连人带元神一齐救走,并且敌人形影一个未现。当时又急又怒,手指处,立有两幢青光涌起,将癫僧和姬蜃一齐护住。同时手掐法诀,四外乱发,全洞立被青色焰光布满。更有无数青色光箭朝上下四外石壁及地底射去,一闪不见。当时成了一片青焰火海,那么坚厚的石洞都似受了震撼,看去声势猛烈非常。跟着癫僧说了几句,二妖徒吴投立往台前所悬青光中投入,连人带光一闪不见。

韦蛟惊呼:“九姑被人救走,师父已将全洞禁制发动,来人和九姑姊弟十九难于活命。总算运气,先前专搜敌踪,不及察看这里。现命二师兄回来,察看有无敌人到此,就便助我留守。你如肯降伏,由我引进拜师,再好没有;如真不肯,此时逃走还来得及。二师兄一到,你万难脱身了。”石生早看出先现墨绿光华乃是石完,九姑已被阿童用佛光隐护救走,癫僧师徒决无幸理。因这一会暗察韦蛟人甚纯善,心颇喜他,不愿令其同败。便笑答道:“你倒好心,但我来此,你师父已然查知,就此一走,不连累你么?我看癫僧极是骄狂,今晚敌人从容入室,将人救走,他连影迹都未发觉,只是乱用邪法,有什用处?今日必定凶多吉少。你虽误入旁门,心性颇佳,何苦与之同归于尽?莫如随我同走吧。”韦蛟急怒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既敢放你,便豁出受责,自有担待。我非师父,哪有今日?我不肯迫你拜师,便因不肯引人不义,如何反来劝我随你?休说师父玄功变化决不会败,万一事出意料,谁害师父,我便和他拼命,不报此仇,至死不休。你看二师兄已在途中,你此时便逃也是无及,且照先前所说,随我答应,碰碰你的运气吧。所有禁制埋伏,他全能运用,只要逃得过他毒手,挨到师父回山,由我苦求,便有指望。真不听话,那也无法。你叫什名字,总该对我说了吧?”

这时瀑布上又换了一番景象:妖徒吴投全身青光笼罩,御空飞行,从对面驶来,势绝神速。青光中好似附有一丝灰白色的光影,其细如发,不时隐现。此外一片溟檬,不见一点山石林木影迹。石生以为飞行太快所致,一听韦蛟又问姓名,随口答道:“我名石生,少时再对你细说来历吧。”韦蛟方答:“二师兄就到,等我收法,你装作和我谈天便了。”随说,随将光幕撤去,瀑布复了原状。韦蛟便拉石生同去左侧右墩上坐定,说道:“你既受人指点,来此拜师,我必为你引进便了。”石生见他说时连使眼色,状更丑怪,料知吴投将到,对方必有传声之法。心中好笑,便逗他道:“你不是说,等你师兄来时,才跟你说鬼话骗他,好放我逃走么?此时人还未来,你捣鬼作什?”韦蛟闻言大惊,忙打手势,故意喝道:“你这娃儿实在顽皮,先前虽然和我商量,此时知道二师兄对师父忠心,人又耿直,故意引他发急。却不想此时山女正引人来寻仇生事,紧急之际,如何可以闹着玩?幸亏你资质、人品虽好,却不会什么法术,年纪又轻;否则,二师兄要在此时到来听去,必当你是山女所约党羽,小命岂不葬送?你怎说了不算?这也是闹着玩的?再要胡说,我便赶你出去,不代你引进了。”

话未说完,石生已瞥见韦蛟身后有一怪人影子,略现即隐,不由惊喜交集。闻言越发怄他道:“我向来言出必践,已然答应随声附和,哄骗妖徒,怎会说了不算?此时小妖徒吴投尚未到来,便要我随你捣鬼,我去不干。”石生明知当地埋伏重重,妖徒吴投必已潜踪飞到。韦蛟为了救己,故意那等说法。所以表面取笑,故作不知,暗中原已戒备。及见话未说完,韦蛟面色骤变,好似愁虑交加,怒视自己。正待发话,忽听厉声怒喝:“该死畜生!竟敢勾引外来小贼,背叛师长,今日叫你和这小鬼死无葬身之地!”随说,面前现出一人,正是吴投。

石生先就觉出三妖徒中,以吴投相貌最为凶横,不得人心。这一对面,见他生得面如猪肝,眯缝着一双斜眼,时射凶光,满脸戾气,声如狼嗥,更觉丑恶可憎。暗骂:“这等浊物蠢货,也配修道!”正想动手,给他一个下马威,耳听身侧有人答话道:“就凭你么?也配!”同时叭的一声。吴投正在戟指石、韦二人,厉声喝骂,唾沫横飞之际,不知怎的,左脸上竟吃人暗中打了一掌,半边丑脸浮肿起了寸许高下。吴投知有敌人隐形暗算,不由怒火上攻,急得破口大骂。手扬处,放起一片青光,想要将身护住时,不料敌人神出鬼没,捷逾影响,就在他手才扬起的一眨眼间,右脸上又中了一下。这次打得更重,口中黄牙竟被打折了两枚,顺口角鲜血直流。吴投邪法颇高,并非无备,一声怒吼,双手齐扬,立有无数青色光箭四下飞射。以为敌人必在近侧,断无不伤之理,哪知并无用处。光箭到处,韦蛟见他隐形窥伺,突然出现,口气那等凶横,知道不可理喻,早在暗中戒备,扬手也是一片青光,连石生也一齐挡住,未使光箭近身。那暗中打人的始终不曾出现。吴投见仇人无迹可寻,韦蛟袒护敌人,石生见他窘状,哈哈大笑,益发暴跳如雷。方在喝骂,待要凑上前去下手,忽听身侧有人骂道:“无知小妖孽,休要发狂!这两下还嫌挨得不够么?我如不是想看看韦秃子到底有什么门道,敢于欺凌善良,摄人真形,你早被我吊起了。这还是石道友见你蠢物无知,不屑动手;否则,你已形神皆灭,还说什么葬身之地?”只声音只在近侧,偏看不出一点人影。

吴投急怒交加,朝那发话之处连发光箭,语声依然忽左忽右,箭光全无用处。怒吼道:“何方狗贼,暗算欺人!是有本领的,现出形来,见个高下。”那人答道:“你配和我们见高下么?你来时向秃贼进谗,说你师弟韦蛟勾引外人,要秃贼许你便宜行事,一经查出真情,便将这里禁制发动,连韦蛟带来人一齐处死。秃贼虽然不许,说这里禁制已交韦蛟主持,他决不致背叛,不擒人来,必有原因。命你此来,只是相助防守,不许冒失。秃贼向来一经交派,便成专责,纵有不合,也须等他本人回来处置,不许他人越狙。你见进谗无用,路上暗中咒骂,说韦蛟得宠可恶,平日看你不起,早晚必要他命。你到这里后,又用邪法隐身窥伺,见他不肯伤害好人,便想乘机陷害。我看了有气,才稍微给你一点警戒。秃贼伎俩,我所深知,这里禁制与他本身元灵相应,有人破法,立可赶回。方才本想斗他一下,因有几位道友在彼,不好意思出手。随你到此,便为引他回来动手。好在韦蛟勾结外人,已被你发现,再说还有两个对头在此,你代韦蛟发动邪法埋伏,便秃贼到来,也有话说。你本可试上一试,你却并不动手,一味狂吠骂人。你那鬼画符并阻我不住,我一个等不及,便要叫你受活罪了。”

吴投明知对头难惹,无如癫僧脾气古怪,言如律令,同是门人,一经交派,便各有专责。又极信任韦蛟,来时分明又用照影之法察知勾结外人,但自己任怎进谗,终不肯听。最后虽令自己回山查看,所重只在相助防守,仍由韦蛟主持禁制。照着规条,非经奉命,不能代扈。就算韦蛟叛迹昭著,也只少时告发,凭着师父喜怒发落。适才只是虚声恫吓,想诈出韦蛟罪状,井将来人杀死,以免对证。不料有人骤加暗算,连挨重打,带受奚落。韦蛟恰又忧疑胆寒,默坐石上,一面行法护身,一面在想心事。大敌当前,未有表现,越料定通敌是真。忿恨之余,把心一横,怒骂道:“何方妖孽?少出狂言!小狗通敌,不肯发动师父仙法,我一样可以运用,豁出受责,先代师父除害,我与你们拼了!”话未说完,韦蛟忽然想起:“今日敌人全都隐形神妙。姓石的年纪甚轻,未见动手,还不知他深浅,隐形打人的分明是个劲敌。二师兄平日虽然忌刻,视我如仇,时加陷害,终是同门。现已见疑,又吃人重打,对方还在叫阵,并不发动,岂不坐实罪状,如何分说?自己怎会糊涂到这地步?”连忙应声接口道:“二师兄,我受师父深恩,怎会背叛?只因我爱这位石道友年轻灵秀,欲加保全,才有此失。到时是非自明,师父也必信我。休再多疑,仍由我发动擒敌就是。”吴投大怒,啐道:“小狗放屁!你见我要发动,打算做过场么?除非你将眼前仇敌全当我面杀死,谁能信你?”

韦蛟急道:“师兄不要生气。这里禁制你虽一样能用,但是师父今日已有预兆,曾将法牌交我,擒敌不难。不过石道友无心来此闲游,并无敌意,就有不合,也等师父来了回明再说,不能加害。否则法牌现在我手,我虽年幼道浅,心口如一,你对他如下毒手,我必阻止。你又生气,莫如仍由我下手,先代你报仇擒敌如何?”吴投本要行法施为,闻言好似吃了一惊,停手怒喝:“师父今日怎连法牌也交与你?难怪有恃无恐。既是师父溺爱不明,暂且由你,我倒看你少时如何交代。”

韦蛟还未及答,隐形人又在旁冷笑道:“这么一来,你是不敢动手了。要你无用,先吊起来,看看黑小鬼闹什花样。”说罢,吴投身上忽现出七八道灰白色光影,全身立被绑紧,离地飞起,凌空倒吊起来。白影细才如线,不知何时缠向吴投身上,一发现便紧缠身上,深陷皮肉以内,护身青光毫无用处,疼得吴投惨号不已。韦蛟见状大怒,忙喝:“石道友,随我一起,免遭误伤。”随由腰间取出一块六角铜牌,朝上下四外连连晃动。先是一片奇大无垠的青色光华,电闪也似突然出现,罩向空中,结成一个穹顶光幕,罩将下来,将全山一齐罩住。同时风雷之声轰轰大作,千百万的青光刀箭由四外飞射而来,更有无数青色火焰自地冒起。除光幕离地尚高,只齐吴投吊处不曾再往下压外,所有刀光箭光连同青色火焰,齐向中心涌到。仅只空出峰后不到两丈地面,欲合未合,各自作势攒射,腾涌不休。晃眼融会,齐对中心,当地立成一片刀山火海,精光电耀,明焰星翻,加上风雷之声,甚是惊人。韦蛟戟指大喝道:“我向不无故伤人。你这厮仗着隐形妖法,欺人太甚!现我已将各层埋伏一齐发动,你便神仙也难逃命。快将我师兄放下,束手受擒。我师父喜怒不定,碰他高兴,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青阳神锋与天罡灵火皆我师父镇山之宝,并非寻常禁法,何况上面更有乙木天罗。我已将你逼向中心方丈之地,一弹指间,你便形神皆灭。修炼多年也非容易,何苦这样葬送呢?”隐形人哈哈笑道:“黑小鬼,休吹大气。秃贼这点鬼门道果是不寻常,只是无奈我何。我也不是什好人,无须你好心,有什本领,只管使吧。误杀了小妖怪却没我事。”语声仍是若远若近,忽高忽低,拿不准一定所在。吴投吊在空中,已然疼晕过去。

石生早就跃跃欲试,因想和那隐形人相见,又看出当地埋伏委实厉害,想借此观看怪人法力。及见怪人仍不现形,好似埋伏不能伤他,却也无法破解。而韦蛟见吴投尚吊空中,似乎又有顾忌。恐金蝉等不耐久候,心想且把癫僧引出来再说。便接口对韦蛟笑道:“这玩意真好看,怎你吹了一阵,连人影都找不见?莫是虚张声势,障眼法哄人吧?我倒要试他一试。”韦蛟本用一幢青光连石生一齐护住,闻言忙喝:“这试不得!”一把未拉住,石生人随声起,一溜银雨已往光焰海中飞去。韦蛟这才看出石生并非弱者,心中有气,怒喝道:“我好心好意想保全你,偏不肯听,闹得二师兄生疑,我少时能否免难还不知道。我向来说了必行,仍然无心伤你。你若真有法力,不妨一试,我也看看你小小年纪,到底有多大本领。你如支持不住,只一告饶,我反正是糟,仍旧放你脱身便了。”隐形人笑骂道:“你看他年纪小,真作梦呢!他的来历,说出来连秃贼也须吓上一跳,你这小黑鬼能知什天高地厚。我不过看你心肠还好,手下留情,不然也早吊个半死了。”

石生原仗两界牌和剑光冲入,初意自己久经大敌,又有剑光,法宝防身,决可无虑。哪知初上来虽觉光焰力大,仍能冲越,及至到了里面,光力越强。韦蛟虽与石生有夙世渊源,自然投契,此时终在敌对之下。先因石生不听劝告,故意愚弄离间,已然不快;再听隐形人那么一说,越发激怒。又见石生法力颇高,意欲迫令服输,便把法牌一晃,光焰逐渐加强。石生先还能够冲突抵御,隔不一会,渐觉刀箭光华虽然射不上身,但是越来越密,上下四外重如山岳,寸步难移。最厉害的是那青色火焰并不炙人,但是冷气森森,奇寒透骨,竟与前在陷空岛郸门受冻情景大略相似。方在失惊,忽听隐形人喝道:“石道友,此是秃贼采炼乙木精英与南极玄冰合炼之宝,邪法阴毒,恃以横行。你不破它,秃贼正与小神僧相持,不会赶来,如何除他?”

石生头上三角金牌乃灵峤三仙所赠,神妙无穷,威力至大,正是克制乙木纯金之宝。本来遇敌时自能发挥威力,后因枯竹老人指教另加传授,不用时连宝光也全隐蔽。上来自恃,不曾想用,闻言立被提醒。手往头上一按,立有一片金霞似金山一般涌起。那无限青光焰刀本来密集身外,不料金光骤现,轰的一声巨震过处,刀山火海立被荡开,成了一个巨洞。韦蛟自是发急,将牌连指,光焰重又涌上,只是挨着便即冲散。隐形人又喝道:“我不动手,要你尝尝峨眉门下七矮道友的味道。”石生接口道:“这黑小鬼人颇好,不可伤他。妖师想必就来,干道友快请现身如何?”

原来那隐形怪人正是干神蛛,闻言答道:“我此时除你以外,尚不愿与诸位道友相见。黑小鬼果然不恶,你收他做徒弟吧。只是太丑,有点配不上。我吊的这一个却饶他不得。”韦蛟见二人问答说笑。吴投已然疼死回生两次。石生金霞矗立如山,灵雨飘空,金霞罩地,刀光箭雨,青焰挨着便散。对方也不还攻,只望着自己好笑,估量法宝损耗不少。又听石生是师父平日提过的峨眉门下,心正忧急,无计可施。猛听当空厉声喝道:“徒儿快收法宝,速往前山等候。我与这班小狗拼了!”语声未歇,倏地眼前一暗,当空青幕敛处,一片墨云电也似急自空飞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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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古洞几千春遍地香光开别府滇池八百里弥天霞彩斗癫师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七回古洞几千春遍地香光开别府滇池八百里弥天霞彩斗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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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七回古洞几千春遍地香光开别府滇池八百里弥天霞彩斗癫师

上文说到金蝉等七矮在巫山石仙王旧居收了石氏姊弟之后,石慧由凌云凤带走。七矮同往峨眉解脱坡,又受宝相夫人之托,师徒九人同了黎女云九姑,往救九姑之弟黎人云翼。中途将人分成两起:由小神僧阿童带了甄艮、甄兑、石完师徒三个精通地形的人,赶往娄山关九盘岭救人,并破禁制九姑真形的邪法;金蝉、石生、易鼎、易震带了灵奇,先由九姑引路,去往云雾山暗谷中降落,九姑指明途径别去,金、石等五人由谷中走入,到了道家西南十四洞天金石峡口外。石生向众人商议,假装迷路,独自循径深入,直抵癫僧洞前,与妖徒韦蛟相遇。双方本有夙缘,韦蛟固是一见投契,惟恐石生受害,想要保全;石生也觉他貌虽丑怪,心地善良,知他误认自己是个迷路道童,有心取笑。又见瀑布上幻影现出九姑适才分手,飞至途中便被妖徒追上,斗了一阵,勉强脱身,又被妖僧擒去。算计双方发难时间将到,石生二次引逗韦蛟,重现瀑布幻影,刚查看出九姑在妖僧台前被石完、阿童救走,二妖徒吴投忽然隐形赶来,想擒石生,并害韦蚊,以遂平日忌刻之念。刚一发动妖法,不料干神蛛隐形赶来,用几根蜘蛛丝将其擒向空中吊起。石生也即出手。韦蛟才知来人并非弱者,上了石生的当。无如前世恩主,相依多年,虽然前因已昧,天性犹存,依然不忍加害。但又恐妖徒进谗,妖师回来无法交代,意欲迫令服输,便将妖牌晃动。妖光寒焰立时加强,上下四外重如山岳。石生本就觉出厉害,干神蛛又在一旁隐身警告。石生入峪时,惟恐妖僧警觉,虽将头上金牌交与金蝉,但是石生近来已与此宝心灵相合,又经枯竹老人指点,不论相隔多远,行法一收,立向主人飞回。上来自恃,不曾想用,闻言立被提醒,知道此宝正是妖法克星。于是运用玄功,手掐灵诀,往头上一按,立有一片金霞,金山也似涌起,轰的一声巨响,将那紧压身外的刀山火海荡开,成一巨洞。韦蛟情急,尽管将牌连指,无如敌人法宝威力神妙,隐形人又在旁说起来人便是峨眉七矮,吴投已然疼死了两次,对方也不还攻,一味好笑,心正愁急,无计可施。猛听当空厉声喝道:“徒儿快收法宝,去往前山相候。我与这班小狗拼了!”语声未歇,眼前倏地一暗,当空青幕突隐,一片墨云比电还快,忽由空中直压下来。

同时又听隐形人在旁喝道:“妖僧已来,石道友还不传声合围?”跟着又道:“无知秃贼妖孽,在我干神蛛手下,想把你那孽徒救走,岂不是梦想么?”话未说完,那片墨云已快扑向吴投身上。就这晃眼之间,只听吴投一声惨号,几丝灰白色的光影微一闪动,吴投平空裂成七八大块,身遭惨死。断体残肢带着一些肝肠心肺,也不下落,径朝墨云撞去。妖僧本意先救吴投,然后对敌。上来看出吴投身外勒有几丝白影,邪气隐隐,暗忖:“峨眉门下怎会有这等邪法?”心方奇怪,人已隐身墨云之中飞扑上去。本意想用独有的乌灵神火,先将绑人的法宝烧断。并没料到那是蛛丝,收得那等快法,敌人井还利用吴投残尸,暗藏土木神雷,就势反击。双方势子都是又快又猛,一下撞个正着,只听一声爆音,血肉横飞,宛如雨雹,当头墨云首被震散了一大片。隐形人语声摇曳,已然飞向遥空,哈哈大笑而去。

那墨云乃地底煞气炼成,放将出来,只是一片浓烟墨云。不知底细的人与之相遇,妄用法宝、飞剑迎敌,稍微一撞,立即爆炸,化为千寻暗赤色的烈火血光,将人罩住,稍微疏忽,休想活命。不料干神蛛曾受师父指教,得知底细。虽知阿童、金蝉、石生各有防身至宝,别人却是难说。惟恐甄、易、灵、石完诸人万一疏忽受伤,立时将计就计,先将妖徒勒死,再用法力把残尸往上打去。妖僧骤不及防,几吃大亏。幸是上来志在救人,未怎全力施为,又将火势禁住。虽然收势得快,元气已然受伤。不由怒上加怒,立时现身,不顾先寻石生晦气,将手一扬,飞起一圈青光照向空中。石生只想收服韦蛟,不愿伤他,并未十分施为。一见吴投被干神蛛所杀,不知用什法宝隐在残尸之内,破了妖火。妖僧跟着现身,似要往空朝干神蛛发话之处飞去,如何能容。先是一串太乙神雷向空打去,紧跟着一晃两界牌,待要飞身追赶。

妖僧因见吴投惨死,连元神也被消灭,妖火毒计不曾使上,反被隐形对头暗用法宝震伤元气,不知干神蛛隐遁神速,快得出奇,怒火头上,方想行法查看敌踪,不料下面敌人小小年纪,这等厉害,扬手便是数十百丈金光雷火打将上来。知道太乙神雷威力至大,不敢硬斗,忙用玄功变化,刚刚遁向一旁,待施毒手还攻,稍挽颜面。眼前倏地一亮,七八道剑光宝光连同一片佛光,分两路电驰飞来。内中一个小和尚,正是先前救走云九姑兄妹的劲敌。妖僧一见佛光,已是惊心。再见内有一人,手指霹雳双剑,化为一红一紫两道长虹,带着风雷之声,当先飞到。头前更有一只玉虎,口喷银花祥霞,精光潋滟,灵雨霏霏,竟看不出是何法宝,如此厉害。再加上众敌人的法宝、飞剑,一时剑气冲霄,金霞盖地,光芒万丈,照耀崖谷。还未近前,各人的太乙神雷已连珠般打上身来。暗忖:“这等猛烈形势,从来未见,任凭自己精擅玄功变化,法力高强,也难抵敌。何况敌众我寡,内有数人,刚刚见面,不知深浅,所用法宝、飞剑已有如此威力,道法高强可想而知。”不由心惊胆寒。知被佛光照定,众人再一合围,万元生路,忙纵妖遁破空逃去。

众人还待追赶,妖僧已经一闪即隐,不知去向。又听石生在下面疾呼:“小神僧、蝉哥哥,你们快来,我有话说。”飞落一看,妖徒韦蛟怔怔的,满面惊疑之容,站在当地,眼望石生,一言不发,去留两难神气。石完见韦蛟生得和他差不多高,相貌也一般丑怪;又见石生与他笑容相向,不似敌人。由不得心生喜爱,纵将过去,伸手便拉。石完行动鲁莽,韦蛟误当擒他,立纵遁光往侧闪避。阿童后到,佛光尚未及收,一见韦蛟相貌丑怪,所用遁光又是邪法,与前遇妖僧同一路数。当是余孽,想要漏网,将手一指,佛光便罩上去。韦蛟知难逃脱,不愿身落人手,刚急喊得一声:“师父!”待要施展邪法自杀,猛觉佛光透体而过,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佛光照处,禁法全解。石生恐有疏失,恰巧飞身赶来救护。韦蛟猛然警觉,想起拜师以前所遇异人以及前生经历,恍然大悟。同时阿童佛光也被石生止住,收了回去。韦蛟便不再倔强,随向石生扑去,到了面前,口喊:“恩主,想死小畜了。”

石生还在奇怪,韦蛟随由胸前取出一枚玉环,大只寸许,哭诉道:“恩师转世多年,当已遗忘。此是恩主昔年所赐旧物。本来小畜前因已昧,幸蒙极乐真人恩怜,说师父前生所习不是玄门正宗,转世之时,真人恐怕来生又入歧途,特用仙法,使恩主在道基未固以前,不再记得前生之事。小畜自恩主兵解,愤而自杀,投生在一个山民家内。生时,右手握着恩主所赐玉环,自知转世为人,犹记前生。为避山民伤害,一直装呆。三岁上父母双亡,虽解前因,无奈无什法力,受尽欺凌苦难。每日望天号哭,想寻恩主,年纪太小,不得远行。好容易挨到九岁,因比常人力大身轻,决计离开山寨,往各处山中访询恩师下落,半夜逃出。行至此山来路暗谷之中,极乐真人忽然现身,对小畜说:‘你家恩主现在峨眉修炼,不久便要来此。但你前途还有遇合,你如不忘本来,此人性情古怪,难免不受其虐待。暂时又无安身之处,正好借此在你恩主将来的洞府中等候,就便学点法术。此人所习虽是旁门,但与别的妖邪不同,尤其初步功夫,与玄门正宗殊途同归。你若能在数年以内打点根基,将来修为上比较容易。你恩主不久便出来行道,无暇传授,你必须学点法术,得有几件法宝,才可相随出入。我现将你前生经历行法禁闭,除我亲自解去,只有佛家大小乘佛光能破。再在玉环之中留一灵符,异日遇见你家恩主,将此环交他,用本身真气一吹,便生妙用,他前生之事立时想起,从此相随,便可望成就了。’说完,在小畜头上按了一下,小畜便昏迷过去。醒来只玉环仍悬胸前,真人已走。便顺谷径前行,中途连经奇险,身受重伤,几遭惨死。多蒙方才逃走那位恩师救来此地,收到门下,因见弟子忠厚,十分怜爱。只二师兄吴投忌恨作对,师父也未听他蛊惑。日前师父忽说小畜大难将临,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将末几页道书,连同黎母留藏的毒龙丸抢夺到手,并娶云九姑为妻,永作快乐散仙;另一条路却未明言。弟子见他时喜时忧,不知何故。

“今日恩主到来,小畜前因已昧,连这胸前玉环也不知来历用处。除一见如故,不舍离开而外,万没想到是前世恩主。后被佛光罩住,知道峨眉各位仙长法力高强,师父昨日又有‘发现警兆不妙,九姑之事如不成功,过了今年便无生理’的话。当师父逃时十分狼狈,先命小畜去往前山等待。师父忽又暗中传声:‘去了只有送死,不可前往。最好仍在当地,或许因祸得福。’小畜心正迟疑,见要被擒,想起二师兄死时惨状,恐难免死,跑又跑不脱,怀念师恩,心中愁愤,意欲求死。不料佛光上身,便被恩主止住神僧,并未加害。及将禁法破去,悟出前因,小畜本是恩主前生洞中黑猿。恩主见了玉环,当已想起。此洞乃西南十四洞天,应为诸位师长所有,灵景颇多,尚未开辟。望乞恩主怜念小畜誓死相随区区微诚,许小畜弃邪归正,从此随侍门下,永不离开。并请诸位师长大发慈悲,念在小畜前师虽是左道,但他近数十年并无恶行,此次与云九姑作对也非得已,情有可原,好在为恶只二师兄一人,已遭恶报,敬乞格外开恩,小畜感恩不尽。”

韦蛟说时,石生早一口真气喷向玉环之上,一片精光当头照过,立把前生经历全都想起。知道韦蛟本是守洞小猿,平素灵慧机警,自己也曾传他道法,甚是怜爱。今见他以身殉主,这等忠义,再想起方才相待情景,越发心许。方要开口,金蝉已先问道:“石师弟,果然是这样么?”石生笑道:“一句不差。他心性还好,只可惜陷身左道,把路走错。”金蝉、阿童同声说道:“这又何妨?我们奉命收徒,原许便宜行事,何况极乐真人又是那等说法,你就收他为徒便了。”随命韦蛟重行拜师之礼,师徒二人均颇欣慰。

韦蛟原想前师恩义难忘,只当可以保全。刚向众人礼拜完毕,甄兑说道:“秃贼实是凶狠可恶,照他行为,万不能容。并且此洞是他老巢,绝不甘休,休看逃走,早晚卷土重来,还须预为之备。”石完接口道:“师父说得对。方才他将云九姑困住时所说的话,已是该死。后来竟想用邪法将九姑和那道人一齐害死,幸亏被小神僧吓跑,不曾如愿。后来我和九姑寻到他的兄弟一看,浑身上下均被那黑颜色的妖火烧得稀烂,体无完肤。并且弟子晚到一步,仍要遭他毒手。如今九姑在禁法防护之下,正为他医伤,可怜极了。诸位师怕、师父,万不可容他逃走。”韦蛟闻言,方在不快,石生笑道:“这妖孽邪法真高,连干道友那么神通,均未与他对面,只用妖徒残尸回敬了一下,破去他的妖火,便自遁走。大家也赶来了。”金蝉惊问:“干道友也来了么?如何未见?”石生道:“他说此时未到相见时机,只在我面前略微现形,便将妖徒吊起,秃贼一来,立时遁走,未再见面。你们救人的事,我已得知大概。九姑怎会被他摄去?如何破他妖法?还有一个大妖徒可曾除去?”阿童随说前事。

原来九姑因在解脱坡苦求宝相夫人,时经一年,终无回应。知道兄弟受尽磨折,心如刀割,惟恐误事,四出求人相救,请托到昆仑派一位女长老崔黑女门下。满拟对方乃昆仑名宿,必可相助,哪知崔黑女竟将她看中,意欲收徒,方肯出手。九姑生具洁癖,最爱干净。见黑女形容丑怪还在其次,最难受的是性情怪僻。自从乃师道成飞升,孤身一人,隐居小云山锦枫谷旁崖洞之中。从此休说外人,连本门师兄弟也绝少往来,除有时装作乞丐游戏人间而外,常年洞内打坐。当地风景绝佳,山洞有好几处,不是崇阂高大,便是曲折幽奇,尽可辟作洞府之用。她偏住在一个大小不足方丈的崖洞里面,地势卑湿,正当峰口,常年泥土尘沙布满。偶然打坐日期较长,起身一看,通体尘封,简直成了泥人,她也不加拂拭。崖洞本就污秽异常,黑女性又嗜酒,多半自酿,大坛小罐,满洞都是,几无立足之地。酒味虽美,那盛酒的器具全是山外拾来的破碎残缺的人家弃物。看去和老年女花子所住的窑洞一样。门下也无徒弟。九姑心性自然不投,她不知对方特意苦修,以此减消夙孽。当时受宠若惊,求人之际,还不敢过于坚拒。正想婉言推托,答话稍慢,对方便已大怒,将其逐出。

九姑忍气吞声,含泪出洞。冤家路窄,飞出不远,又遇见前在昆仑派,后被逐出的女仙阴素棠。因见对方遁光乃昆仑家法,人又美艳,不知底细,一见订交,便露求助之意。阴素棠假说:“妖僧邪法厉害,胜他容易。无奈你姊弟二人,一个被困洞内,一个真形被他摄去,投鼠忌器,必须冷不防先破禁法,将人救出,再行下手。我有一至交金神君,炼就小阿修罗法,可以为你出力。”随写一信,令其往投。那地方正是妖僧所居入口暗谷附近,惟恐妖僧觉察,九姑先不敢去。阴素棠说:“无妨。我这里留有神符一道,可供来往一次之用。但是此人性情古怪,最重恩怨,不论亲疏,永不无故助人。他如有事相求,必须答应:否则,他也决不勉强,你的事却无望了。”九姑赶到一看,对方住在谷口外面山腹之中。里面地势广大,石室甚多,布置得和仙宫一样,到处珠光宝气,明如白昼。心还暗喜,觉着此人法力必高,事情有望。谁知那人以前乃魔教中有名人物,自从教祖尸毗老人隐退多年,一班同道多半遭劫;加以身具特性,不喜与人交往,独自一人带了好些魔女姬妾隐居当地,终年享受。因和阴素棠相识,曾托她代为物色两个有根器的美女。阴素棠知他前在魔教门下犯规被逐,尸毗老人乃他师伯,隐退以前恨其淫凶,为本门丢人,曾有除去之意,自闻老人近又出世,不敢出外。意欲借此结纳见好,以便异日学他魔法地步。

九姑哪知就里,照着指点和那一道魔符,深入洞内,见宫室如此华美灵奇,只是沿途未见一人。正在奇怪,朝着当中宝座恭礼陈词,眼前一花,宝座上现出一个中年道装男子,旁立好些少年男女。心想:“自己法力并非寻常,一路留意,竟未看出一点影迹。”越发骇异。对方听完来意,便取出一个晶球,令其自看。球上一片黄光闪过,立时现出兄弟云翼在妖僧洞中受那风雷水人炼魂之苦。九姑心中悲痛万分,跪哭求救。金神君道:“我虽在这一甲子内不离此洞,但我法力无边,通行地底,如鱼游水,更能用我阿修罗法隐蔽行踪。只消炼法四十九日,救你姊弟,易如反掌。但我不白出力,可曾准备以何为酬么?”九姑知对方将她看中,由各样珠宝说起,一直说到分他一粒毒龙丸,俱都不要。最后还是对方吐口,明说心事。九姑心高好强,誓修仙业,闻言自非所愿,但又不敢得罪。所幸对方还讲情理,并不十分勉强,说道:“我由今日起,便为你炼法,以备开山入地。你兄弟的惨状,你也看见了。你将来的身受比他更惨,如允嫁我为妾,立可转祸为福。可自归计利害,只要在四十九日之内赶来回复,说明心意,绝不勉强。否则便算应允,到日不必你求,我自下手,将你兄弟救出。由此你姊弟二人同在我的门下,永享仙福,岂不是好?”

九姑无可如何,未置可否,退了出来,也未受到拦阻。回来越想越伤心。心想:“当年恩师黎母曾说自己根骨甚厚,如能改归正教,成就尚不至此。因为师门恩重,尚不肯改投到别人门下。如今偏遇上一个妖邪对头苦苦相逼,事还未完,又遇见这么一个魔头。”悲忿之下,如非手足情长,兄弟未曾脱困,真形又被妖僧摄去,惟恐激怒,致受形神俱灭之害,真恨不能毁容自残,以免纠缠。九姑后来再四盘算,觉着还是妖僧可恶,仇深恨重,是起祸根苗。心想:“且挨过四十多天,宝相夫人再如坚拒不见,只好拼着此身,等将兄弟救出,令其远遁海外,然后自行兵解,保全清白,再去转世修为。”不料一念之贞,灾退福临,七矮到来,允为相助。但那魔头十分难惹,必须先行回绝,以免结怨。九姑去时,因妖窟密迩,本具戒心,但与七矮初交,羞于启齿,未借隐遁神符。去时假托引路,与众同行,自然无事。回时如在天明以前,也可无妨。偏生晦星还未退尽,到时魔头正在宫中恣情作乐,九姑守到天明,方始得见。话说完后,对方倒也不曾作难,只冷笑一声,手挥处,一阵雷鸣之声,九姑眼前一花,身已移出洞外。只得自隐身形,向前急飞。心还在想:“不遇上对头最好,如被发觉,在他限期以内也有话说。”谁知二妖徒吴投无心发现,一面报知妖师,一面忙和韦蛟赶去。九姑想起邪法厉害,真形被摄,在此方圆三千里内,休想脱身,无奈妖徒不由分说,只得假装回飞。沿途无甚动静,心想:“妖僧居然言而有信!”心中庆幸。正待冷不防往娄山关九盘岭急飞过去,与阿童等四人会合,猛觉身上一紧,身被一种极大力量吸住,一任奋力挣扎,休想脱身。知道妖僧己然发动邪法,连身摄去,不由心惊胆寒。断定此行不落毒手,便遭污辱,并还无力与抗。

九姑心正悲愤,忽然想起:“阿童等四人,此时必在途中等候自己,何不现身试上一下?如被发现,不特多出生机,又免四人不知自己被擒,在外枯守,以至延误。”刚把隐身法撤去,前面崖角转出四人,不知何故并未隐身。未及出声招呼,石完手里拿着九姑所赠果子,正在啃吃,一眼瞥见九姑手舞足蹈,背向前面凌空倒飞,人却拼命乱挣不已;同时耳听师父又在疾呼:“小神僧快看!九姑已为妖法所擒。”石完心烈如火,对于九姑又有好感,话未听完,一着急,把吃残的佳果随手一掷,一道墨绿光华,箭一般连身斜射上去。九姑因他年小,又是南海双童新收门人,不知他天赋本能颇具神通,妖洞内外邪法封禁坚如精钢,恐其闪失,还在大声疾呼说:“邪法禁闭严密,到处埋伏,不可冒失。快请小神僧施展佛法救我!”石完哪听这一套,见九姑末一句话刚刚说完,一片青光闪过,人已不见。再看那地方,乃是一片极险峻的危崖,崖下有一丈许大小的圆洞,看去甚深。九姑刚刚投入,便成了一片整崖,连洞门一齐隐去,不由大怒。因知这类正门人口必多埋伏,转不如由洞侧石壁上穿洞进去,对方邪法多高,也想不到来人会把极深厚的崖石视若无物,随意通行。便把遁光一按,往里穿去,果然料中。但那穿入之处,却是崖心正洞入口,本是妖僧就着山石孔窍开辟出来,其中高下回环,并非直路。石完心租,匆匆穿入,不曾看明形势,走的又是洞径左侧相反之处,找了一阵也未找到。后仗天赋穿山行石的本能,在里面乱冲乱撞,居然在无意之中穿达腹部内设法坛的石室以内。

石完还未透出壁外,便听妖僧师徒与九姑问答喝骂之声。本要当时冲出,继一想:“师父曾说,妖僧邪法厉害,九姑人又被困,不要人未救走,反被伤害。”想到这里,便隐藏在石壁以内,运用家传隔石透视之法,静悄悄向外查看。见那外面乃是一座极高大的广堂,靠壁当中设着一座三丈方圆的法台。上坐一个身着半截僧衣,满头秃疤,面黑如漆,形容丑怪的矮胖妖僧。左右立着两个妖徒,一胖一瘦。前面不远有一丈许来高的石笋,粗约两抱,上丰下锐,倒立在地。九姑被一片青色淡烟笼罩全身,立在石上,一言不发,满面俱是悲愤之容。同时妖僧手上放出一圈圆光,把九姑方才被妖徒追逃,后又回身,口中急呼求援的景象全现出来。随听九姑在石上大骂:“妖僧!秃贼!淫凶无信。似此行为,人天共愤。我宁甘百死,绝不失身妖邪。你今日运数已终,果报将临,形消神灭,死无葬身之地,不自缩头逃命,还敢卖弄邪法。你如自命不凡,以为无人能敌,只要敢等上三日,你不伏诛遭报,我便心服口服。”妖僧还未答言,旁立妖徒吴投本来领命要走,闻言大怒,行前大喝:“无知贱婢,不知死活!你敢出言顶撞,我先教你吃点苦头再说。”说罢,手掐法诀,朝前一指,石笋上立时冒起大片青、黑二色的妖光,由下面突突涌起,晃眼九姑全身便被包没,妖徒随即遁去。九姑面容立时惨变,哀声哭喊道:“妖孽死在目前,还敢欺凌善良。少时峨眉诸道友、小神僧一到,我不照样用雷火将你师徒烧成灰烬,报此大仇,誓不为人!”

石完藏身石内,因不知妖法如何破解,又先见九姑未受什苦,惟恐少时师父又说冒失,不曾动手,却也跃跃欲试。及见九姑被妖光罩住,面容惨变,不由激动侠肠,再忍不住怒火。又见台前同样石笋甚多,都是邪气隐隐。便不问青红皂白,意欲用飞剑将那石笋斩断,试上一下,如若成功,便将九姑就势带走。这时还不知九姑肉身已与乃弟同禁地底石牢之内,此是九姑元神,那些石笋均是妖幡,只要幡一破,九姑立可脱身。剑光到处,石笋立断,破了妖法,九姑元神首先遁走。妖僧骤出不意,正要施展邪法,猛瞥见一片佛光由斜刺里飞来,晃眼暴长,满洞俱是金光祥霞,法台上下所设妖幡邪法全被破去。紧跟着,敌人手上又飞出一道青光,连同先前那道墨绿光华,一同电驰飞来。看出那青光正是铜椰岛天痴上人独有的神木剑,那墨绿光华更似强烈厉害,竟未见过。心想:“有了这片佛光,敌人先立不败之地,如何能与拼斗?”料知来人定是九姑所约,心中恨极。惟恐佛光罩上身来更要吃亏,忙取一件法宝向前一扬,一片青色浓烟激射中,立时遁走。这原是瞬息问事。一任妖僧飞遁神速,仍断送了一件法宝,方得脱身。越发恨上加恨,咬牙切齿,决计赶往地牢,将九姑姊弟杀死泄愤。哪知刚到地底,迎头遇见甄艮、甄兑,一照面,便将飞剑、法宝、太乙神雷纷纷施为。妖僧恶气难消,仍不肯退。方想带了妖徒,幻形入内,阿童、石完又由后面赶来,两面夹攻。

甄氏弟兄本和阿童一起,由地底穿入,见洞中门户、途径甚多。刚刚分手,阿童快要寻到法台门前,瞥见里面墨绿光华一闪,知道石完已先动手,因他莽撞,惟恐有失,连忙赶进。如果阿童一进门便对妖僧下手,或在扫荡邪法以前先除敌人,妖僧骤出不意,又当九姑遇救,又急又怒分神之际,一经佛光罩定,纵有邪法也难逃身,便不致以后远去北海,生出许多事来。也是阿童魔难将临,不可避免,金蝉等七矮该有那等仙福奇遇。阿童临敌又无什经验,上来先顾救护石完,童心未退,老想施展铜椰岛所得的那口神木剑。一面指挥佛光,去破那些用石笋炼成的邪法;一面飞出剑光,想试验此剑近日的威力妙用。虽只晃眼之间,妖僧已乘机遁逃。妖徒姬蜃更是见机,早往法台后地穴中遁去。

二妖徒吴投本因妖僧邪法传真,看出韦蛟不伤石生,形迹可疑,心中愤恨,意欲就势陷害,讨令前往查看,急于起身,恰值九姑元神被人救走。以为妖师神通广大,九姑真身又被禁在地牢之内,少时难逃毒手。一心只想陷害韦蛟,别的全未顾及,恰在阿童出现以前遁走。他居心阴险,妖师为敌所败,竟未看见,反当来敌必死无疑,打着如意算盘。仗着邪法飞遁,晃眼赶到金石峡,隐形窥探。一听石生所说口气,越发认定韦蛟曾与敌人勾结,立时现身大骂。正在耀武扬威,气焰逼人,不料会被干神蛛擒去,遭了惨报。

这里阿童飞遁原极神速,凶僧一逃,立时追赶。石完没有阿童飞得快,便照妖僧逃路追去。一见迎面石壁拦阻,刚钻进去,发现先前来过,忽然醒悟,掉头向下。洞径弯曲,刚巧抄出在地牢前面,一见甬道在前,料无差错。正往前飞,瞥见侧面大洞内剑光闪闪,又听师父与人对敌喝骂之声,连忙赶去,阿童也正由对面寻来,两下会合在一起。妖僧前后受敌,见不是路,只得隐形遁走。当地设有邪法布置,另外还有地道通连,飞行绝快,不消片刻,便到金石峡。

妖僧自从隐居勤修以来,功力大进,前数年早算出不久大难临身。只因期前兵解,转世重修,事太艰险,不舍得把数百年苦炼之功化为乌有,才想夺取毒龙丸和那几页道书,以图到时避免天劫。不料命数所限,见了九姑,忽起淫心,以致一败涂地。当遇阿童之时,他如若知机省悟,就用敌人神木剑兵解,岂非绝妙。偏生性太强横,明明警觉不是好兆,所谋必败,始而妄想杀死九姑姊弟,报仇泄愤。及见无望,又欲退保老巢。这一狐疑不定,坐失良机,白受许多惊险苦痛,连带他年护他转世的爱徒姬蜃也不免飞剑之诛。如非韦蛟感念师恩,再四向七矮苦求,几于形神俱灭。

妖僧回时,本想敌人可恶,自己经营多年的洞天仙府,就此断送,被其占去,心实不甘。明明日前算出韦蛟是他救星,仍想至多兵解,乐得一拼,多少也使敌人受点伤害。一面喝令韦蛟去往前山等候;一面发出大量妖火,准备先救吴投,再伤敌人,以出胸中恶气。做梦也没有想到,隐身空中的敌人竟知乌灵妖火来历,法力又高,出手更快,妖徒当时惨死。他人未救成,反被敌人利用残尸,暗藏一粒卜天童日前所赠神雷,将妖火破去一半。如非他邪法尚高,应变得快,不特妖火全破,本身也几为神雷所伤。心方恨极,待要追赶,七矮已由两面赶来,会合夹攻。妖僧见敌人法宝、飞剑那等厉害,加上佛光、神雷的威力,方始心惊胆寒,盛气全消。知道大劫临身,应在日内,以前仅只算出端倪,并未尽悉微妙。本欲就势兵解,无如敌人法宝、神雷威力太大,以前行事狠毒,遭人忌恨,决不容元神逃走。所习又是旁门,如令门人下手或是自杀,转劫便要减少好些灵慧。尤其赋有邪气,便遇见正教中的仙人,也必不肯收录。再投左道虽然容易,将来如仍和今生一样,迟早遭劫,至多三数百年寿命,能求得今日这样兵解,再去转世,尚是万幸。像方才神木剑这一类仙兵,借以兵解最好,偏又一时愤怒,心还不死,致误良机,悔恨已然无及。妖僧逃时,瞥见韦蛟,因为石生乃其前生恩主,天性依恋,过信妖师邪法,惟恐伤害,意欲保全。对方又未和他为难,尚在下面,迟疑未走。暗忖:“眼前情势,韦蛟似被敌人看中,分明有一线之机,如何不用?”忙用邪法传声,告知韦蛟说:“大势已去,为师兵解在即,不必再去前山,最好拜在对头门下。日内也许暗中来晤,再行详言。”说时,人已逃出老远。

韦蛟闻言大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吃佛光一照,破了禁法,方始如梦初觉。先前所爱幼童,竟是两生依恋,欲见未能的恩主,不由喜出望外。等到拜师以后,众人间知当地景物灵奇,果有好些奇景洞室。因那末几页道书尚未得到,外有古仙人的仙法禁制,故未开辟。当下命韦蛟领去一看,内里洞室甚多,石质如玉,又经妖僧多年布置,陈设用具精美异常,内外景物俱甚灵秀清华,地名又与金、石二人暗合,大是合意。看完,又出洞外观赏外景。

金蝉想起妖僧辟有地道,当地与娄山关妖窟能用邪法往来,甚是神速。惟恐妖僧抽空去害九姑,便向众人说起。韦蛟因先代妖师求情,众人听完,只令拜师行礼,便说救人之事,未再提起,不敢多口。闻言乘机跪禀:“弟子前师自知大劫将临,已然悔悟,绝不致再与黎家姊弟为难。这瀑布传真,千里如对,一经施为,便可看见。就有什事,弟子立借瀑布水遁赶去,当时便可到达,向其劝阻,也决无害。”甄艮道:“我来时,因云道友受伤太重,不能禁受天际罡风,又急于追赶妖僧,不能带他同行。九姑身带灵丹,意欲与他治好伤毒再走。惟恐妖僧去而复转,暗中侵害,我已用三层禁制将全洞封闭,使他二人能够出来,外人休想进去。小神僧行时,又在地牢外面加上一层佛法禁制,外人一到,立刻警觉。此时无什动静,想必无事。”

众人多半少年心性,先闻瀑布传真之异,均想一见,闻言立命施为。韦蛟领命起立,手掐法诀,朝前一扬,碑上瀑布立化成一幅明镜也似的晶光,跟着现出人物影子。先是大片山峦林野,如走马灯一般电掣闪过,晃眼现出九盘岭妖窟地牢。见九姑姊弟正由牢中走出,似在觅路样子,边走边谈,面带愁容。众人均觉九姑性情温婉,志行高洁,遭遇可怜,均愿助她。以为又有什疑难之事,偏听不出说些什么。石完首先问韦蛟:“你知九姑他们说些什么?能听见么?”韦蛟沉吟未答,石生接口道:“徒儿,你方才不是说能听见么?”韦蛟本在为难,一听师父发问,不敢隐瞒,只得答道:“弟子只要消耗元气,便诸位师长也能听见。”易鼎、易震首命施为。韦蛟依言行事,咬破舌尖,朝前一喷,再将双手一搓,向着众人微微一扬,九姑姊弟的语声立由上面传将出来。

众人静心一听,原来九姑之弟云翼自受许飞娘等妖人蛊惑,勾引袁化未成,后因九姑劝诫与群邪疏远,由此变友为敌,遇上便即为难。近年被妖僧擒去,妖僧立逼九姑嫁他。起初只是软困,还不怎样受苦。近月妖僧看出九姑缓兵之计,日用风雷毒火酷刑,迫写亲笔书信,劝令乃姊降顺。云翼深知乃姊贞烈,又见妖僧生得那么丑怪,人更凶横乖张,休说乃姊不肯,便自己也是万分厌恨,甘受茶毒。到了今日,妖僧见九姑擒到以后,仍不降顺,并还约来强敌与己为仇,知恶满数尽,大肆淫凶,妄想威逼九姑顺从,下手更毒。再待一会,又看出九姑心志坚定,宁死不从,必下毒手,将九姑姊弟杀死,强迫生魂献出道书、毒龙丸。石完、阿童稍缓到达,九姑姊弟必无幸理。云翼九死之余,惊魂乍定,想起心寒,意欲改归正教。九姑答道:“正教中诸长老并无渊源,身是旁门,就有机缘相遇,也必不肯收容。再者,恩师还未转世,就便改归正教,也须等到恩师转世之后再说。”云翼却说:“我们从此强仇更多,妖僧如未伏诛,更是未来大害。师父昔年本有‘转世再来,必须改归正教,方能成就,之言,平日教规谨严,不许门人为一恶事,便由于此,此举不算叛师,改归正教再行等候,只有更好。休看我们学道年久,如比今日来人的根骨道力实差得多。何必论什修为、年岁,今日来的几位恩人,对姊姊神情很好,依我之见,就此连姊姊也拜在他们门下,等恩师转劫重归,索性连他一起引进,同修正果,岂不是好?难得遇到这等机缘,错过实在可惜。”

九姑答道:“我也并非没有此心。一则,峨眉教规至严,身是女子,今日恩人共只两位徒弟,请必不允。再则,你以前又不合误受妖人蛊惑,我来以前还听他们说起,如非秦姊姊说你悔过自新,方与妖人结怨,几乎连我也被误解。好在诸位恩人对我尚未轻鄙,你只要有志向道,就我今日这点因缘,或是托其引进,或者拜在他们的门下,迟早有望,不必急在一时。”姊弟二人人且谈且行,已决出洞,待驾遁光飞起。

众人正看到兴头上,瀑布上明光连闪了两闪,仍回复为一挂清泉。众人见状,方问韦蛟是何缘故。韦蛟躬身答道:“许是弟子前师不许卖弄,将法收去,也未可知。”石完惊道:“小神僧和石师伯哪里去了?”众人回顾,阿童、石生忽然不知去向。金蝉早看出瀑布传真,明光隐去时,韦蛟面容惊讶,答话吞吐,神色可疑。本欲盘诸,忽想起:“此人乃石生守洞灵猿,适才见他依恋恩主,至情流露,决非作伪。人品如差,极乐真人决不会待他那么好。”话到口边,又复止住。嗣见韦蛟面上老是带着惊疑不安之容,阿童、石生又忽失踪,料有缘故。正想开口询问,忽听石生传声说道:“蝉哥哥和师弟们留意,石完谨防地下,莫令妖僧遁走。”众人闻言,刚作准备,猛又听空中有人大喝:“秃贼妖僧,你今日跑不掉了。”听出是干神蛛的口音,急喊:“干道友,快请现身,我们俱都想你。”话未说完,眼前佛光一亮,跟着数十缕灰白色的光影,紧裹着周身黑烟青光环绕的两个妖人,自空直坠。到地一看,正是妖僧师徒二人,才一到地,吱的一声,便往地底钻去。南海双童甄氏弟兄正要跟踪下追,忽又听干神蛛空中喝道:“妖僧师徒被我绑紧,决逃不脱。”话未说完,石完将头一低,早化作一道墨绿光华穿地而入。阿童、石生也已现身。百忙中瞥见韦蛟满脸惶急,痛泪交流,连声哭喊:“师父开恩,饶他一命。”石生自从师徒见面,想起前生黑猿几次舍命相从,为主忠义,不由勾动前情,大是怜爱。见状不忍,知道妖僧已被蛛丝绑定,石完疾恶手快,忙喊:“石完,须擒活的,不可杀死。”

也是妖徒姬蜃该当数尽。被擒以后,随同妖师土遁逃走。身被蛛丝绑紧,深嵌入骨,本就奇痛难忍。法力比妖僧差得多,偏又倔强,不知厉害,正要忍痛随师遁走。不料石完跟踪追来,飞行石土之中,如鱼游水,比他师徒高明得多。一照面,身子便被剑光裹定。石完本意生擒,没想杀他。姬蜃一时情急,竟将前生炼就的内丹化成一口毒气,喷将出来。石完虽禀灵石精气而生,奇寒盛暑,任何邪毒之气均难加害,但是姬蜃乃毒蛇转世,前生所炼内丹不舍弃去,转劫前交与妖师保存,后便炼成极厉害的法宝。因为生性灵慧,轻易不肯害人,这还是情急拼命,第一次喷出,其力绝大。石完骤不及防,几为所中。闻到一股奇腥之气,头脑有点昏晕,连忙纵退。待取法宝抵御时,敌人所喷赤红色的火球已快打到头上,忽然往侧一闪,斜飞过去。仿佛见有灰白影子一闪,连火球一齐不见。石完因吃了一点亏,心中大怒,也未细看,手指飞剑只一绕,耳听石生在上大呼要擒活的,妖徒已身首异处。只剩妖僧停在当地。师父甄氏弟兄也同入土。方要过去合围,妖僧似知难逃,惨笑道:“我已弄巧成拙,此是定数,任凭你们处治吧。”

原来妖僧发现敌人已极厉害,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怪物暗中相助,身被绑定,万难逃走。那怪物又专吸修道人的元神,二妖徒吴投先为所杀。姬蜃内丹也被吸去,元神本也不免,怪物已然现出一点原形,正朝姬蜃飞来。方料师徒二人连元神也未必能够保全,忙用传声暗告爱徒:“速急就势遁走元神,以免受害,千万不可相抗。”心正代他愁急,不知怎的,蜘蛛白影已快扑到,后二敌人一到,忽然隐去。妖僧暗忖:“逃既绝望,死后元神不为佛光所化,也必被妖物所害。与其这样,还不如暂留残生,暗令韦蛟求情,相机行事。如能借用神木剑兵解,岂不是好?”主意打定,一面运用玄功抵御身绑蛛丝,以免痛楚;一面束手听命。甄氏师徒将他押到上面。

金蝉、阿童天性极仁厚,一向不为过分之事。又知妖僧自从当年败在嵩山二老手内,永不再往人间作恶。就是以前也只脾气古怪,专喜侮弄轻视他的人,并未听说犯什大恶。否则不待今日,二老先放他不过。虽说对待九姑姊弟淫凶残忍,人并未被害死。然而不知怎的,心生厌恶,立意置之于死,并无丝毫宽容之念。妖僧得道年久,深悉前因。本还想令韦蛟求说,及至见到为首两个敌人竟是夙孽,又见众人多半对他嫉视,情知不免,不由长叹一声,一言不发。这时干神蛛仍未现身,众人再唤,只答了一声:“我还有事,行再相见。”韦蛟却跪在石生面前,抱膝痛哭,代师乞命,不住哀声求告说:“自己如无前师收容,传以道法,不等得见恩主与诸位师长,早已惨死,哪有今日?如非舍不得前生恩主,今世恩师,真恨不能代他一死。望乞诸位仙师念在前师虽是旁门,无甚恶行,敛迹已久,此次威逼九姑,实因大劫情急,出此下策,万非得已。如蒙恩施格外,网开一面,弟子有生之日,均是戴德之年。”

众人虽多痛恨妖僧,毕竟素性宽厚,见韦蛟如此忠义,全被感动。石生尤其可怜爱徒,首先力主释放,许其自新之路。便向空高呼:“干道友,你看我徒儿分上,把法宝收去吧。”随听干神蛛答道:“这厮神通变化,邪法甚高,内人出其不意,才将他师徒擒住。我这人言行如一,说收就收。不过等他有了防备,再想除他,那就难了。”语声听去甚远,却又好似在妖僧身上发出。众人均觉奇怪,重又请其现身,干神蛛未答。石生因见韦蛟哭得可怜,众人已有允意,二次说道:“这类妖人,我也明知他未必能够改悔。我和蝉哥哥他们已然答应徒儿放他,未便说了不算,请做个整人情吧。”随听答说:“石道友,依你。”便无应声。妖僧身缠白影忽然不见,立有一片青光笼罩全身。阿童当他又要闹鬼,石生连忙拦住,方说:“妖僧伎俩不过如此,无须怕他。”金蝉已大声喝道:“无知秃贼!看韦师侄分上,已然饶你狗命,你还不走,尚欲何为?”妖僧苦笑道:“你休多疑,贫僧绝无他意。只因自知今生虽无大罪,夙孽太重,大劫将临,不可避免。诸位道友既然看在小徒薄面,何妨成全到底?7

话未说完,忽然一道青光破空疾驶而来,老远便喝:“诸位道长,千万休放妖僧元神逃走。”妖僧看出仇人飞来,知道绝望,不俟众人答言,立纵遁光朝空飞去,势甚神速,与来人正撞在一起。众人因为韦蛟忠义所感,决计放他,不曾想九姑恰在此时赶来。妖僧惟恐逃不脱,话未说完,忽然遁走。众人一时疏忽,没有留意,等看出两下里对面,才得想起双方仇重,均防妖僧乘机加害。阿童恐救不及,手指处,佛光首先飞起,恰将双方一齐罩定。众人也纷纷赶去。妖僧恨极九姑,本心未始不想报复。及见敌人来势这么快,刚与九姑迎面,未等出手,佛光已然上身。这次与前两次不同,毫未防备,全身竟被罩定,隐身法首先破去。忽然急中生智,停手向众人笑道:“诸位道友已允放我,即便恐留后患,也须等我再来冒犯,下手不晚,何必忙此一时,说了不算呢?”阿童见他逃时行迹虽然可疑,并未出手,反被问住。又见韦蛟满面愁急悲苦之容,飞身追来,挡在妖僧身前,眼巴巴望着自己似要开口求告神气,心越不忍,面上一红,还未答话。石生、金蝉同声喝道:“你这秃贼,行踪鬼祟,居心险诈。既允放你,尽可从容。何况你话未说完,突然飞走,来的又是你的仇人,断定你必有诡谋,方始追来。你不及出手,凶迹未露,总算便宜。我们明知你禀性凶狭,万无改悔,只等你再来伏诛,连句劝诫的话也没有。我弟兄言行如一,怎会失言?此去祸福在你,如敢故态复萌,或来本山侵扰,终于形神俱灭。去吧。”说时,阿童佛光已收。来的青光,正是九姑姊弟把臂同飞。听出众人释放妖僧,方要劝阻,阿童佛光一撤,妖僧已先遁走。众人见他满脸惭愧之容,逃时隐身法已被佛光所破,遁光竟比电还急,只看得一眼,便射向遥空云层之中不见。

石生笑说:“妖僧功力实非寻常,所习也与寻常妖邪不同;便所用法宝、飞剑,除法台妖火而外,多半不带邪气。可惜生性凶横,否则一样可以成道。说他妖邪,似乎稍过。”九姑姊弟随众降落,在旁接口道:“秃贼所得道书,前半本是邪正参半;尤其末几章乃性命要旨,三元秘奥,关系重要。如能得到勤修,用之于正,不仗中部下乘法术任性为恶,照样可以成道,连天劫也可避免。起初许他将双方道书抄录,互相交换,彼此有益,他偏不允,因而成仇,舍弟几遭毒手。愚姊弟并非报仇心切,实在舍弟被困年余,深知秃贼心性险诈,诡计多端,卷土重来,必非易与,连元神也不可放其逃走。否则,诸位道长在此修炼,必是未来隐忧。”又问众人:“妖僧还有几件厉害法宝,可曾见其使用?”众人各说前事。

九姑惊道:“妖僧为报嵩山二老之仇,曾用多年心力,除乌灵妖火之外,尚炼了两件法宝,如何未见使用?定是此宝不曾携带,上来轻敌。惨败以后,九盘岭妖窟又经仙法禁制,不能重返老巢,致未取用。此时逃走,定必往取这两件法宝。一是邪教中有名的黑眚丝。本非妖僧原有之物,不知是何妖人所赠,经其重炼,据说威力甚大,多高法力的人,骤出不意,也为所害。一是妖僧采取地底阴煞之气,会合五金之精所炼阴雷。虽不似九烈神君与轩辕老怪的独门阴雷猛烈阴毒,但是能发能收,化生无穷,晃眼之间,能将方圆十里内化为雷山火海,万干霹雳同时爆炸,随灭随生,另具一种厉害威力。只有土木岛主、商氏二老先天土木二行精气能够破它。此外还有一样用以防身逃遁之宝,名叫火云冲。三宝向藏法台地底石穴之中,平日自负无敌,除每月朔望按时祭炼而外,连门人也只有姬蜃一人见过,从未使用。照此情势,定必逃回,取此三宝,前来报仇。以诸位道长、神僧法力,固然无虑,多厉害的异宝,也难与佛光为敌。但这里本是洞天仙府,被秃贼窃踞多年,经其加工布置,美景甚多,一旦失去,必不甘服,必须防其暗算,加以残毁。最好此时赶去,也许禁制严密,妖僧不能入内。诸位道长若将三件法宝得到手内,再将本山人口行法封禁,便无忧了。”

众人见九姑改了称呼,竟执后辈之礼,知她姊弟心意。因一说破,对方开口拜师,反倒难处,便不说破。闻言称善,方要命人前往查看。韦蛟深知妖师为人,心中发急,初次从师,不敢多说,只得说道:“此去九盘岭颇远,虽有地道秘径相通,也非当时可达。诸位师长此时赶去,恐已无及。何如由弟子再用传真照形之法,立可看出真相,以免虚此一行。不知可否?”石生知他维护前师,惟恐前去撞上,不过所说也颇有理。笑骂道:“你这孽畜,刚刚见面,仍是前生猴儿脾气,喜欢闹鬼。自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你那妖师凶心不改,早晚伏诛,看你能维护他几时?还不快把你那邪法现将出来!”七矮弟兄情分最厚,一向同心同德,不论什事,只要有一人提议,所行不犯教规,无不依从。

韦蛟领命,如法施为,水光重现。由当地起直达九盘岭的景物,似电一般现将过去,并无妖僧踪迹。眼看九盘岭洞穴就要现出,众人方想:“地道秘径,适才游行全洞,己用仙法禁制。妖僧绕山飞行,这么远道路,断无如此快法。”哪知九盘岭刚一出现,便见一个身材高大,山民装束,腰围兽皮,袒着半臂,背插叉环,手足裸露的妖人,驾着一道火焰,由妖洞崖壑下面飞起,手上拿着一个皮口袋。韦蛟一见,忙道:“韦师法宝,被那妖人盗去了。”众人忙令查看妖人去路,以便分头堵截。话未说完,又见妖僧驾着一道青光,疾如流星,由斜刺里飞来,晃眼对面。方料二人必要动手,哪知两人见面,各停遁光叙谈,竟是同道。妖僧忽又偏头,恶狠狠朝着众人这面说了两句,由妖人身上发出一股黑烟,人便不见。等到金蝉吩咐韦蛟行法查听时,已由妖人隐了身形,一同遁走。

众人见韦蛟神情沮丧,好似忧愁更甚,问他何故。韦蛟垂泪道:“弟子不敢隐瞒,韦师现与妖人合流,早晚必来生事。弟子也不敢再为求恩,只求各位师长怜他能到今日,修为不易,到时不伤他的元神,便感激不尽了。”众人还未开口,石生一心想成全爱徒的义气,首先答应。众人见他如此爱护门人,俱都好笑。

众人因觉九姑为人静好温柔,乃弟云翼元气大伤,恐其回山狭路逢仇,又遭毒手。好在当地石室甚多,便留他们洞中暂住,等到事完,或是云翼复原,再定行止。九姑姊弟本想借此亲近,为异日拜师引进地步,闻言正合心意,忙应遵命,并谢解救之恩。

大家欢叙了一阵。因嫌九盘岭妖窟无什用处,相隔又远,索性行法封闭,连地道也同堵塞,把各处景物也一齐加以修整。初意妖僧必要勾结妖党来犯,哪知待了数月,并无迹兆。韦蛟用功甚勤,除与石完性情不甚相投而外,众人对他俱颇期爱。山中景物温和,四时如春,灵景甚多,花开不断。众人在内修炼之余,偶然分班出外行道。九姑姊弟也就住了下去,中间两次探询众人口气,均被婉言拒绝。

这日甄氏弟兄同了石完刚由外面回山,偶然同习地行之法,准备直达金石峡口,再行出土,快要到达。石完人在地底,照样能由土石中透视三丈上下景物。师徒三人正走之间,忽听上面有破空之声飞落,忙由地中升出地面一看,正是妖僧一人在峡口外向里窥探,身边带有上次所见皮囊,手里拿着两面妖幡,掷向峡口之外,立时不见。石完性急,口喊:“妖僧现在上面闹鬼,师父快来!”随说,人早由地飞出,扬手一道剑光,朝前飞去。妖僧一见石完,恶狠狠回身喝道:“无知小狗,也敢欺人!”随手飞起一道青光,刚将石完敌住,南海双童也由地底赶出。因不知妖僧此来另有用意,见他邪法厉害,惟恐有失,连忙传声发出警号。金、石诸人纷纷赶出,一齐夹攻,斗了些时,未分胜负。妖憎伤了一口飞剑、一件法宝,正待发动邪法,将埋伏的妖幡施展出来。金、石二人已各将二十六口修罗刀,合成五十四道寒碧刀光,朝前夹攻。妖僧知道此刀来历,越发心寒,不肯恋战,取出火云冲,化为一溜火星,电射逃去。

阿童因当地离云南甚近,昨日前往石虎山探看师兄朱由穆未回,妖僧逃后方始赶到。这时妖幡隐伏峡口尚未出现,众人看出峡口邪气隐隐,金蝉首先用太乙神雷打将过去,妖幡立时出现,只见两幢黑气突升地面,内里裹着好些通身赤裸的血人,一个个身材高大,相貌狰狞,带着极浓厚的妖光邪气,向众人扑来。阿童不知妖僧一心想借神木剑兵解,特意向妖人借这两面妖幡,以为阿童必用佛光去破,然后冷不防运用玄功变化扑上身去,等阿童用神木剑抵御时,立可乘机兵解。不料阴错阳差,甄氏师徒无心撞破,诡谋未遂,白送了两面妖幡,人也不曾遇见。阿童看出幡上俱是一些十恶不赦的凶魂厉魄,立放佛光,众人各发太乙神雷再一夹攻,立时消灭,化为乌有。

九姑姊弟得信赶出,见了残余妖幡,云翼惊道:“此是赤身寨妖人所炼,专杀敌人神魂的妖幡。妖僧既能使用,必与赤身寨这班妖邪相识无疑。”金蝉闻言,猛想起前受向芳淑之托,约定将来同往赤身寨,诛杀妖人列霸多和长臂神魔郑元规。因仙府初辟,延搁至今,还未得去。心想日内起身,又恐妖僧未除,去而复返。回到里面,与众人商议了一阵,便派灵奇去往姑婆岭秦寒萼洞中,探看向芳淑在未,就便令来金石峡相见会合,同往南疆诛邪除害。

灵奇走后,第二日早起,众人正在用功,忽听外面轰的一声大震,当时天鸣地撼,四山齐起回音,知有变故。刚刚飞出,迎头遇见石完,说:“在洞前小峰上,遥望妖僧凌空与韦蛟说话,韦蛟跪在地下,好似向其求告。妖僧忽然厉声大喝,说是此来专寻小和尚斗法,如有本领,可令出见,我先给他一个警报。弟子正要飞上,妖僧已扬手发出一蓬五色火花,将石师伯新栽的花树,连那片山崖,一齐震毁。弟子恐怕除他不掉,请师父、师伯快去。”众人遥望前面,沙石惊飞起数十百丈高下,残花断枝飘洒如雨,妖僧正在耀武扬威,喝骂叫阵,不禁大怒,便同赶去,一照面,妖僧扬手便是一蓬黑色烟网,众人几被裹住。总算应变尚快,金、石二人的玉虎金牌立发出千层祥霞,百丈金光,妖烟便被冲散。石生刚布置了一处美景,被他残毁,心中恨极,想要以毒攻毒。等妖网一破,一面发出二十七口修罗刀,一面双手连发太乙神雷,头上金光万道,金山也似,连人带剑光一齐冲去。阿童也觉妖僧性太凶毒,不应放走,也把佛光放起,追上前去。下余诸人更不必说。一时宝光、剑气上冲霄汉,电舞虹飞,满空均是雷火布满。

妖僧原因大劫应在日内降临,情出不已,心存侥幸,意欲激怒众人,神木剑不能如愿,能择一个剑光稍弱的兵解,只要不被金、石二人的飞剑所杀,均不致损害元神。昨日前来,发现敌人还持有异教中至宝修罗刀,已是胆寒。及见众人剑宝齐施,这等厉害,知道对他恨极,各以全力施为。如被修罗刀所伤,固是不妙;再被佛光和玉虎神光罩住,越发连元神也保不住。虽然精干邪法,还有法宝未用,本意只为求死,惟恐伤人,仇怨越深,更非形神俱灭不可。日期又紧,没奈何,只得借着败逃,引使众人追赶,相机行事,仍用火云冲逃走。口中大喝:“你们休要倚众逞强,有本领的,随我到赤身寨去见个高下。”众人恨他不过,又听九姑姊弟说起妖僧欲借众人飞剑兵解之事,存心与他为难。再听一说赤身寨,越发有气,同声大喝:“今日上天入地,定叫你形神俱灭!兵解二字,直是做梦!”金蝉随命九姑姊弟代守洞府,率众追去。

众人近日法力越高,飞行起来,照例以长补短,连成一起,互相扶助。因恨妖僧骚扰,定要除此一害,阿童再一催动佛光,飞行更快。妖僧虽然飞遁神速,仍被追了个首尾相衔。敌人又是穷追不舍,隐身法已破。回顾身后敌人越追越近,已然追到滇他上空,眼看两下里相隔只三数里,再待一会便被追上。情急之下,把心一横,决计与敌拼命,能够死中求活固好,否则便和敌人两败俱伤,拼得一个是一个,好歹也出一口恶气。主意打定,便即回身,把以前不曾施展的邪法、异宝全使出来,与众人斗在一起。众人法宝、佛光虽然神妙,无如妖僧修道年久,多经大敌,这一横心,便把苦练多年,准备转世应用,先前恐为佛光所毁,又防伤敌结仇,不肯使用的几件法宝,拼着葬送,相继施展出来。内中最厉害的便是所炼阴雷。妖僧又是一面与众拼命,一面仍想相机兵解,上来便打着相持待机,双管齐下的主意,并不全数发出。所炼阴雷均具分合化生的妙用,每发数粒,互相化生,晃眼便成了大片雷山火海。众人刚刚合力将它破掉,还未消灭完竣,第二批又发将出来,简直不知多少,消灭不完。妖僧行踪飘忽,变幻无穷,除真形难隐外,又化出好几个化身,不时抽空下手,用别的法宝暗算,防不胜防。阿童与金、石二人又要合力抵御阴雷,无暇多顾。易震贪功,几为所伤。这才看出妖僧厉害,果不寻常。连斗了三日三夜,未分胜负,内中只有一个化身为阿童佛光照灭。经此一来,众人固是气愤,定要除他。妖僧因想诱迫阿童放出神木剑;先用化身试探。不料对方佛光威力太大,与心灵相应,化身反被消灭。这还是阿童出世不久,临敌无多,只见敌人雷火猛烈,生生不已,惟恐有人受伤,一心防护前面,没想擒贼擒王,先除敌人,才得苟免;否则,妖僧再一疏忽,早已形神俱灭了。

斗到第四日天明,妖僧眼看所炼阴雷已去十之七八。对面敌人除金、石、阿童三个法力最高,万难伤他们分毫外,下余诸人因先有一人几乎受伤,这时全都藏身九天十地辟魔神梭之内。梭头上精光电旋,无数飞钹夹着风雷之声纷纷打来。敌人又在神梭旋光小门之内不时现身,各用法宝、飞剑、太乙神雷夹攻助战,在千寻雷火之中此冲彼突,猛烈异常。不特对方成了有胜无败之势,稍不留神,便受重伤。逃是万逃不脱,真是叫不迭的苦。忽听遥天空际起了一种极凄厉的啸声,由远而近,随见几线赤光带着大片黑气,铺天盖地而来,晃眼便已临近。这时众人因滇池下面人家甚多,恐惊俗人耳目,又恐波及无辜,妖僧也不愿伤人,斗处高出半天,金蝉再用法力将脚底云层禁住,所以斗了三四天,下面居民只见高空云层中偶有一些电光闪动,离地太高,连雷声也听不甚真切。云层上面却是光焰万丈,雷火横飞,凡在空中飞行的人,老远都能看见。妖僧一听啸声;便知来了帮手,虽料不是敌人对手,到底要好得多,精神为之一振。南海双童与易氏弟兄、石完五人,本就觉着妖僧玄功变化难于捉摸,雷火始终那等猛烈,恐其遁走,再见空中又有妖人来助,立时迎将上去,满拟上来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不料新来两个妖人正是赤身寨门下,邪法甚高,一照面,当头一个首先发出一股其红如血的妖光,神梭外面忽然一紧,好似被什东西胶住。虽不似前在碧云塘被红发老祖困住情景,行动冲突,也甚吃力,不能随意所如。甄、易四人见状大惊,恐有疏失,忙将法宝、飞剑收回,又把大乙神雷连珠般发将出去。妖光虽被荡散了些,但是随灭随生,其力颇大,反倒如盛。妖人见五人藏身宝光以内不能伤害,也是暴怒,厉声喝骂,妖光越发加强。另一妖人便朝金、石、阿童三人飞去。

金蝉看出来势猛恶,不似寻常。自己这面三人虽然不怕,神梭却被妖光困住,惟恐有失,忙喝:“石生弟,你与小神僧谨防妖僧逃走,我去除这一个妖人。”话未说完,一面发出霹雳双剑,一面指定二十七口修罗刀,在玉虎银光护身之下,飞身迎上前去。妖人虽然看出敌人宝光强烈,不是寻常,仍想本门独炼邪法,专门污毁法宝、飞剑,妖光沾身必死;更善滴血化身之法,就被敌人困住,只要稍微咬破舌尖,手指飞出一片血光、立可幻形隐遁,进退由心,万无被杀之理。做梦也未想到,对方俱是正教门下,竟会持有左道中最厉害无比,专戮妖魂的修罗刀。那刀为数既多,妖人贪功心盛,去势太猛,等到身被大片寒碧刀光裹住,前发妖光又被玉虎银光冲散,心中大惊,知道不妙,再想幻化隐遁,已是无及。妖人刚收血光飞起,吃石完一指剑光急飞过去,斩为两段。血焰飞洒如雨中,金蝉修罗刀二十七道寒碧精光正赶过来,裹住妖魂略微一绞,形神皆灭。

另一妖人见状胆寒,急怒交加,急忙变化隐遁,将邪法、异宝一齐施为,欲以全力报仇。因是精于邪法玄功,同党一死有了防备,不住闪变飞腾,出没无常。本还想暗算一两人,略微报仇再走,忽听癫僧传声催走,说:“我的神雷已经发完,仇人厉害,再不见机,万无生路。”又见金、石二人五十四口飞刀两面夹攻而来,只得强按凶野之性,恰值一道寒光由斜刺里飞来,就势将手往上一迎,断了一条手臂,血光略闪,分出一个幻影化身,人便隐形逃去。众人匆促之间也未看清。

妖僧自知大势已去,天劫将临,只隔半日,逃与不逃均无活路。略一迟疑,便被众人破了残余的邪火、神雷。阿童佛光飞将过来,将身罩住。人终借命,一面奋力防御,周身青光黑烟乱爆如雨;一面口中不住哀求:“诸位道友,我近一年为御天劫,方始倒行逆施,但是害人未成,云氏姊弟并无伤害。以前实在无什大恶。望祈神僧大发慈悲,伶我修为不易,请用神木剑赐我兵解。此去投生,定当洗心革面,改邪归正。”阿童此时除他易如反掌,毕竟从小出家,生性仁慈,见他如此哀求,心中一软。暗忖:“人谁无过,对方只求兵解,何必斩尽杀绝?无如众人恨他太甚,未必答应。”正回顾金、石二人,想要询问,佛光未再紧追。忽见韦蛟不知何时飞来,手持一封柬贴,满脸惶急,正向石生含泪哀求,心越不忍。阿童未及开口,石生先说道:“小神僧且慢。方才韦蛟因念前师恩义,来此守候三日。见双方恶斗方酣,不敢上来,只在下面沙洲上向天跪哭求告。被宁一子师伯遇见,赐他一封柬贴,说妖僧与我们前两生多有夙孽,所以如此痛恨,非令形神皆灭不可。但是妖僧除刚愎任性而外,实无大恶,令我们不妨宽他一线。好在所炼邪法、异宝全被破去,转世如能归正,以他多年修为功力,一样可以成就。如再投身左道,也是自取灭亡,不足为害。请小神僧依了他吧。”阿童见妖僧癫师韦秃在佛光之下,附身青光消灭殆尽,已吓得浑身乱抖,满面哀乞之容,不等石生说完,先将佛光收去。

韦秃已知转祸为福,先向众人合掌说道:“贫僧如梦初觉,多蒙诸位道友恩宽成全,感谢自不必说。诸位道友将来成就自是远大,道法高深,仙福无量,本来无什话说,不过贫僧学道多年,颇识先机。此次本身劫数将临,因而倒行逆施,实是例外。诸位道友方才所杀,乃是赤身寨主列霸多门下三凶之一。便逃走的一个,邪法也极厉害。他们都善隐形飞遁之法,来去如电,此事必不甘休。不怕见怪,诸位道友法力虽高,法宝威力尤为神妙,平生罕见,但毕竟出世年浅,经历无多,又无什机心,微一疏忽,便易受人暗算。否则,贫僧早为诸位所杀,岂能苟延至今?列霸多门下,有一件最厉害的法宝,名为七煞乌灵神刀,最是阴毒,不在红发老祖化血神刀之下。如受暗算,当时伤处并不糜烂,但是毒气潜侵,至多百零八日,便是功力多高的有道之士也难活命。我知道诸位道友得有太清真传峨眉心法,暂时虽不妨事,至多也只保得年余活命。万一受伤,速将真气闭住,以免毒气漫延全身。不过要想转危为安,只有陷空岛冷云丹和万年续断、灵玉膏。适见诸位道友倒有二人面带凶煞之气,事应不久,务请留意。”

金蝉接口问道:“陷空老祖叛徒郑元规,可在赤身寨么?”韦秃说道:“他是妖人认作传衣钵的门人。自从峨眉一败,怀仇至今,现正日夜祭炼法宝,欲报当年之仇。日前尚与相见。贫僧话已说完,时机已迫,请神僧赐我一剑吧。”阿童知他劫数将临,急于求死。刚把神木剑化成一道青光飞出手去,忽听厉声大喝,韦秃已先身首异处,一条身绕青光的黑影一闪不见。回顾众人,已将飞剑、法宝纷纷放将出去。再回头一看,一个赤红如血的妖人影子,刚被众人法宝、神雷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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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回亭午唱荒鸡竹树萧疏容小隐凌空飞白练池塘清浅长灵秧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八回亭午唱荒鸡竹树萧疏容小隐凌空飞白练池塘清浅长灵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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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八回亭午唱荒鸡竹树萧疏容小隐凌空飞白练池塘清浅长灵秧

原来先前那道寒光,正是灵奇因寻向芳淑未遇,由姑婆岭赶回,正遇妖人,一剑飞去,妖人被他斩断一臂。当时遁走,心中恨极,意欲隐形暗算,就便诱敌,去而复转。不料金、石二人发现邪气,情知妖人暗算,连忙发动,已慢了一步,竟被逃走。众人本就要寻郑元规除害,正要率众赶走,妖人忽在前面现身,众人大怒,忙即追上。等到妖人被众人宝光罩住,化为血影而散,才知连先前所杀妖人俱是幻影,越发愤恨。本就必往,经此二来,如何肯罢,便同往南疆追去。因那赤身寨远在红河西南,为滇缅交界最险恶之区,回环二千余里。四外丛山峻岭,环拥若城,壁立千丈,无可攀折,最险峻处连猿鸟也难飞渡。内里乱峰插云,终年不开,上面冰封雪压,亘古不消。峰腰以下榛莽怒生,藤树纠结,毒岚恶瘴,到处弥漫,加上湿热郁蒸,腥秽霉腐之气,人一近前,便要晕倒。再不,便是童山不毛,赤崖矗空,流金铄石,奇热如焚,不论山石地皮,都和烙铁也似,还未走到最热之处,人早热死。

赤身寨便在后山深处盆地之上,乱山环绕之中。一座大约百亩,高只二三十丈,通体孔窍玲珑,满布洞穴的峰岩,孤零零平空自地突起。中间隔着好几百里的森林,黑压压把地面盖住。树干最细小的也都成抱,那最大的何止十抱。多半骈生丛立,挤成一堆。偶有空旷之处,上面也被繁枝虬结,又密又厚,极少遇到天光。林中蛇虺伏窜,恶兽潜藏,更有各种毒虫纷飞如雨。蜂蚁蚊蝇,均比常见要大十倍,各具奇毒,齿爪犀利,性最凶残。尤其蜂蚁最恶,性又合群,憨不畏死。常人只一遇上,群起来攻,前仆后继,转眼之间便成枯骨。这还不算,因为当地连近山蛮人都永无一人敢于犯险走入,自洪荒开辟以来永无人迹。再说也非人力所能走进,四外的山先就没法上去。山环以内地多卑湿,草木繁孽,奇花异果遍地都是。当大片繁花盛开之时,一眼望过去,不是香光如海,漫无涯俟,便是锦城百里,灿若云霞,看不见一点树枝树叶。等到花落果熟,无人采食,连同败叶残枝落在地上或是沟壑溪涧之中,日久腐烂,再受污湿之气郁蒸,便成瘴气。日久年深,越积越多,瘴毒也越加甚。先还只在日出日落前后,随同地气蒸发,结成瘴雾,一片片彩云也似升出地面。岁月既多,蕴积愈厚,渐渐结成数百里方圆一片瘴幕,笼罩地上一二十丈,将那大片盆地盖住,风吹不散,望如繁霞,终古不消。常人固是沾身必死,便是有道之士,如非法力真高或是先有准备,照样中毒晕倒。此是各派妖邪所居寨子中的第一奇险。何况寨主列霸多虽和哈哈老祖一样,习练魔法时受了魔头反应,僵坐寨中,本身不能转动,但苦炼多年,邪法反更厉害。近年又收了一个郑元规,元神可以附身为恶,威力更大。连各正派中长老均以时机未至,不去招惹。

七矮弟兄虽然初生之犊不怕虎,又听出师姊郑八姑的口气仿佛甚好,心雄胆壮,决计前往除此一害。毕竟对方凶名久著,不比寻常,再见妖人来去如电,幻化无方,所炼毒瘴、妖刀无不厉害,路又不熟,八姑所说途向并不详细,也不由存了戒心。金、石二人便令众人小心戒备,以防敌人骤起暗算。内中阿童因在下山之前习了小旃檀佛法,只一运用,前途有事,或有妖邪侵害,立可惊觉。先见沙、米两小受伤,便已留意,闻言知道众人结伴同飞,遁光合而为一,纵有妖邪也不敢犯。心疑妖人必在暗中窥伺,自恃佛法,意欲试他一试。便用传声暗告众人,表面假作考验近日剑遁功力,离群独飞。阿童神木剑功力尚浅,晃眼落后。众人怕他不好意思,刚把遁光放慢,等他同行,阿童心灵上忽起警兆。知有变故,立把佛光放起,金光祥霞飞涌中,瞥见一个妖人手指一道其红如血的刀光,已为佛光罩住,连挣两挣,不曾挣脱,吃佛光一裹,一声惨叫,形神俱灭。正想将那飞刀收下,众人也已赶回。双方问答,稍一疏忽,怕血光一闪即隐,知被收回。正料妖人不止一个,忽听前面厉声怒骂说:“峨眉小狗,又杀我一个师弟,仇重如山。我不再暗算你们,如有本领,敢去我赤身寨分个高下存亡么?”声如狼嗥,甚是狞恶,听去若远若近,十分刺耳。阿童因忿敌人阴毒凶横,几次运用佛光向前查看,均无人影,知道妖人不敢再来。金蝉又说:“敌人厉害,既决定去,越快越好。”于是又把遁光联合一起,妖人也不再现形影。

飞行神速,不消多时,便达赤身寨外围乱山前面。南海双童在七矮中最是谨慎,虽知众人福缘深厚,此行早有师长仙柬隐示先机,未必有什危害,终觉敌人太强。心想:“昔年史南溪攻打峨眉,郑元规也在其内,曾与见过,因其修炼多年,得过陷空老祖传授,法力甚高。自从在峨眉败后,又由妖师传以邪法、异宝,每日苦心祭炼,誓报前仇,闻说比前厉害得多。即此一人已是难敌,何况妖师列霸多玄功变化,神出鬼没,不在当年绿袍老祖之下。想当初三仙二老火炼绿袍,曾费多日心力,事前又经天灵子将他原身毁去,还中了红发老祖的化血神刀,才得除此元凶巨恶。以各位师长的法力尚且如此费事,妖人比绿袍老妖差不多少,七矮弟兄不过得天独厚,仙缘甚多,所用法宝均是仙府奇珍。如论功力,近得本门心法,虽然一日千里,进境神速,老辈中差一点的师执和海内外得道多年的散仙,有的反不如他们。但到底年岁太浅,经历先就不够,如何可以大意?”因而再三力主持重。并说:“妖人列霸多邪法太高,宁愿被对方警觉,设伏相待,我们仍须稳扎稳打,相机下手,不可急进。尤其合则力强,分则势孤,千万分开不得。”一面坚嘱石完,到后必须紧随师长之后,不许独自行动,以免有失。金、石诸人原也深知目前这几个为首妖邪横行多年,积恶如山。虽因远在南疆深山之中,近年又知敛迹,除偶然纵容门下妖徒为恶外,本身轻不出山,但是这类极恶穷凶,终是生灵之害,事如易为,各位师长决不纵容至今,不加诛戮。师长尚且慎重,防其一击不中,激使倒行逆施,多害生灵,致成大患,不肯轻举。我等一行转世修炼才不多年,下山不久,当此大任,如何敢于轻敌?因此金蝉首先赞同南海双童之言,变了初计。

石完性烈如火,倔强非常,胆子比谁都大。虽然敬畏师长,不敢还言,心却一点不知警戒。因听众人说得妖邪那么凶,越不服气。暗忖:“祖父常说,我身禀灵石精气而生,除遇三阳真火、乾天灵火、极光大火而外,任何邪毒均难伤害。又精地行石遁之法,万丈山石均可通行自如,到最厉害时,只消往地底一钻,有什妨害?初入师门,无甚功绩,师父说得敌人那么凶法,何不仗着天赋本能家学,像除妖僧一样,暗入赤身寨,出其不意,先将为首妖孽杀死除去,或将列霸多的肉体用姊姊行时所赠石火神雷炸成粉碎,岂非大功一件?”心念一动,又想起:“姊姊石慧拜在凌云凤门下,不知何时始能得到音信。都是妖人不好,否则日前师父还说,为了雷起龙之事,要寻凌师叔一行,岂不可与姊姊见面?”越想越有气,不由性起,痛恨妖人,恨不能一下斩尽杀绝。

众人自不知他心意,又飞了一会,便越过前面高山,到了赤身寨边界。遥望前面乱峰环列之中,瘴气弥漫,结成一片极广大的彩云,覆盖大片盆地之上,离地约有十来丈高下,方圆达数百里。远近群峰,宛如一根根的碧玉簪和好些大小青螺,倒插浮沉于汪洋千顷的五色云海之中,霞彩鲜明,好看已极。来路山巅又高,凌虚而驰,迎着浩荡天风,目极穹苍,凭临下界,由高向低,隐了遁光斜飞过去,越觉当前景物雄丽,从所未见。幸而事前知底,相隔已近,预有戒心;如是寻常经过,再要隔远一些,必当是仙云饵地,繁霞丽空,总有仙灵寄居,可以晋接,决想不到内中伏有无限危机。因是地域广大,毒瘴凝聚,以金、石二人的神目竟不能透视下面。二人深知厉害,又因南海双童再三力说不可冒进,便说:“好在过山以前,已用本门神符掩蔽遁光,便有敌人跟踪,也难发现。已然深入虎穴,不必忙此一时。最好谋定后动,看准敌人虚实,再行下手除害,使其一发必中,既免徒劳,又少危险。”众人俱以为然,便在就近下落,想不去冲动那片瘴幕,只顺山径,由彩云之下绕将过去。

到地一看,那山形的险恶简直从未见过。一面是峻岭冰峰高出天汉,半山以上草木不生,所有山石沙土均是红色。再往上去,便是冰雪布满,阴寒刺骨。半山以下气候炎热,草莽乱生,上面多带毒刺。奇石磊砢,险峨难行,休说羊肠,连个鸟道俱无。沿途不是深沟大壑,病气蒸腾,毒烟藉郁中时见毒蛇巨蟒影子出没,异声四声,响振空山,怪风时作,鸟飞不下,便是森林绵亘,丛菁阻路,光景黑暗,不见天日。众人虽不畏这些艰险,看去也觉阴森凄厉,不可流连。略微端详形势,为防飞行太急,易被敌人惊觉,各把飞势改缓,贴着地面,缓缓飞将过去。好在山路危险,也不畏难。正觉沿途形势险恶丑怪,使人无欢,前面已然发现瘴气,只是断断续续,零散飞翔,残锦断纨,自成片断,浮空停滞。越往前越多,片也越大,望将过去,宛如锦堆绣幕,虚悬地上,已觉美观非常。

等到再往前走不多远,隐闻鸡啼之声,比起平常闲行田野之间所闻到的鸡啼迥乎不同。众人均觉这等蛮烟瘴雨,毒岚郁蒸之地,休说是汉人,连生蛮野人也早绝迹,怎会有此鸡鸣?连忙循声寻去。沿崖一转,忽见清溪映带,松竹萧森,到处花光如绣,绿柳含烟,水木明瑟,全是一派灵淑清妙之景。再被那些看去美丽非常,实则中蕴奇毒的山岚恶瘴一陪衬,越觉灵景天开,其中必有神仙宫宅。众人因沿途芜秽非常,霉湿之气中人欲呕,这里风景偏是如此灵妙,最难得的是泉石清幽,地绝纤尘,情知有异,越发留心。沿着一片花林直往前行,又听山巅鸡声。日光停午,溪山如画,满眼芳菲中,忽然闻此,令人有云中鸡犬之思。心正奇怪,路转峰回,前面山崖上忽现出两间用新竹子建成的茅舍,似新落成未久。竹色依然苍润欲流,屋顶茅草也是青色,与常见不类。屋前崖石上高立着一双金色雄鸡,也比常见的要大几倍,生得朱冠锦羽,钩爪如铁,昂首独立,目射金光,顾盼之间甚是威猛。那地方乃是石崖上面一片狭长平地,茅屋侧面尚辟有大片水田。田中种着尺许长的苗秧,看去似稻非稻,一色通红,甚是奇丽美观。

石生正向阿童悄声说道:“这等地方怎会住有人家?景物偏又如此灵秀。你看花林竹屋,绿水红秧,与四围的树色泉声交相映衬,有多好看。”石完觉那田中所种与平时所见水稻不同,清风吹动,宛如红浪,又匀又细,觉着好看,便往田边走去。甄艮早看出主人敢在此地隐居,不问邪正,均非庸流;稻又异种,从所未见。恐石完冒失惹事,忙赶过去,想要拦阻。忽听石完笑唤:“师父、师伯快来,这里的水怎会倒流?”甄艮因诸人所居相隔只有半箭之地,虚实未知,恐被听去,忙令禁声。众人也看出异处,赶了过来,往田中仔细瞧看。

原来水田所在,地势较宽。好似本来和茅屋前面同是狭长形,后经人力将靠里面的山崖由顶到底削去了一大片,并在上面加以雕琢。所以别处山崖都是布满苍苔,翠色如染,这里却是大片黑石,不长寸草。壁上大小洞穴密如蜂巢,处处嵌空玲珑,看去颇具匠心。因是历年较久,风雨侵蚀,如非众人慧目法眼,又是行家,常人到此,必当天生奇景,决看不出雕琢之痕。这还不奇,最奇是那片水田广只数亩,方塘若镜,中间并无畦垄。所种红稻甚是柔韧,高出水面虽只数寸,下面却深。通体长约三尺,稻尖上各有一粒绿豆大小的红珠。水深竟达七尺以上,稻并无根,水系活水,偏能直立水中,行列整齐,毫不移动。近梢出水数寸的上半段,尽管随风披拂,柔软非常,水面以下却仿佛一枝长箭,插向土中,稳定非常。靠近前面崖口辟有两条水路,宽约二尺,与田相通。大股清泉宛如银蛇,由山下清溪中蜿蜒急驶飞来,朝着相隔十数丈的危崖猛窜,逆行而上,顺着水路人口石槽,直注田中。入口水势立归平静,田面上一片澄泓,依旧清明,并不起什波纹。另一水路在斜对面,却顺石槽,临崖往下飞泻。探头崖外一看,好似两条玉龙此去彼来,上下飞舞,追逐于青山碧崖之上,循环往来,永无休息,顿成奇观。

经此一来,众人越看出田中所种,不是灵药仙草,也是左道中珍奇之物。料定此草必须种在水中,那水更须新陈代谢,极难种植。因此开田建屋,命人留守;并用法力引得山中灵泉上下交替,不令田中留有陈水。暗忖:“似此专吸癸水精华的灵草,必有大用。崖又密迩妖窟,主人决不是什好路道。”易震便主张采上两根,异日向人请教。好在对方种得太多,取之无伤于廉。甄艮因石完无心开口,主人必已警觉。心想:“当地虽邻妖窟,但禁水之法不是妖邪;除远近瘴云浮涌外,也不见什邪气。这类灵草想必珍贵非常,焉可无故招惹,不告而取?”忙用传声拦劝道:“我们不知人家底细,又当大敌当前之际,最好不要多生枝节。与其如此,不如径往屋前探看,相机行事要好得多,”易震原是童心未退,一时好奇,闻言也就拉倒。

石完因为不会本门传声之法,师父又禁说话,本来气闷。及见易、甄二人口动,问答神情,疑是要采红稻。性又猛急,本来同立田边,相隔甚近,觉着那稻色如红玉,好看好玩,心念一动,伸手便抓。谁知那稻植立水中,看去那么刚劲,却动不得,手才挨近,一连串叭叭之声响过,当时闻到一股异香,随手倒了一大片。甄氏弟兄连忙阻止,已是无及。再一细看,梢尖上的红珠,凡是倒在水中的全都爆裂。适才响声虽极细碎,主人必有警觉。又看出倒的那一片,齐齐整整作六角形,一倒便沉水底,随着泉流往崖下驶去,晃眼都尽,只空出了丈许大小一片水面。二人知已惹出乱子,方用传声令众留意,同时回走,想到竹屋探看。忽听呼呼风声,一片锦云带着两点金光,已经凌空飞堕,朝石完扑去。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所见金鸡。因来势虽猛,鸡不甚大,又是自己失理,忙止石完,不令出手伤害,暂且闪避,等见主人再说。鸡偏朝人猛扑不已。石完从来不违师命,又觉那鸡好玩,还想将它捉住。谁知来势猛烈异常,动作神速,爪喙齐施,微一疏忽,竟被爪尖划了一下,当时皮破血流,又痛又痒。本是自己不好,毁人红稻,又听师父连声阻止,不敢违背,一着急,便往地下钻去。那鸡又向众人扑来。

金、石二人先见石完狼狈之状,还在好笑。见惯仙府灵禽,区区一只较大的鸡,自不放在眼里。及见石完逃遁虽然迫于师命,但素性倔强好胜,家学渊源,怎会那样手忙脚乱?正待行法禁制,见鸡飞来,猛想起:“众人已然隐形,此鸡怎会看出?”心中一动。阿童在旁看出石完仿佛受伤,刚将佛光放起,忽听娇呵:“阿晨!”声甚清越。那鸡闻呼,似要飞走,但被佛光困住,急得在光中不住怒鸣,挣扎乱飞,只是冲不出去。同时又有一条白影,映着日光,宛如银星飞坠,由危崖顶上直射下来,快到众人头上,忽然一个转折,往茅屋中飞去。刚看出是个高才二三尺的白猿,随听先前唤鸡女子口音说道:“我有正事,不能出见。阿晨无知冒犯,你那同伴已然受伤。此鸡爪有奇毒,快将他寻来,同到我家相见吧。”

众人见本门隐形法竟被看破,大为惊异。又听口气不恶,忙即回应。将石完唤出一看,伤处已然紫黑了一片,说是有些痒痛,尚不妨事。便把隐身法撤去,收了佛光,同往茅屋走进。先在外面遥望,屋只两间,地铺草茵颇厚,陈设甚简,门窗洞启,空无一人,只当主人出外,因石完一喊,便往田边赶去,也未细看。这时见外屋大约三丈方圆,当中草茵上有一女子席地而坐。身旁有一矮几,上供花瓶和一个形式奇诡的香炉。女子年约二十来岁,穿着一身黄葛布的生蛮装束,玉肤如雪,身材甚是秀丽。只是满面伤疤,五官残破,乍看面貌十分丑恶,稍一注视,便知以前貌极美丽。只因伤痕稠叠,左眼裂了一口,鼻准削去半边,此外鳞伤甚多,变成丑怪。可是头上秀发如云,双肩玉削,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分明是一个美人胎子。手持一镜,刚刚放下。见众进门,也不起立,开口便向石完道:“真难为你,居然受伤之后还能行动,此事奇怪。快请过来,我叫阿晨将毒收去,医好再谈吧。”说时,那只金鸡已随后赶来,闻言昂首张目,怒鸣了两声。山女忽把面色一沉,鸡似害怕,忙即飞起,张口咬住石完伤处,微微一吸,石完便觉痛痒全止。伤处一凉,立即收口,不再流那紫血。见鸡神骏,羽毛可爱,想要抚弄,已然飞去。

众人见山女毫无敌意,笑问:“道友何名?怎看出我们形影?”山女答道:“诸位来时原未看出,因听有人说话,用昔年师父晶环查看,才知来了多人。我在此为人所累,苦守多年,不算以前被困,已有两甲子未见外人,平日只此一鸡一猿相伴。塘中所种乃大清仙界飘坠人间的灵草,名为朱萍,又名辟邪珠,专破毒岚恶瘴。另外更有一种灵效,尚难言明。因此草乃太清灵气所钟,品最高洁,必须灵泉活水始能长成。头上结实小如米粒,人手以及寻常金铁全不能近,近则立毁。我费了多少年的心力,才得成长,昔年所许心愿已快完成,不料诸位到来,无心中毁去一些。所幸种得尚多,还敷足用,否则对头邪法炼成,便更难制了。行将离世的苦命人,本不想与外客相见。因见来客个个仙骨仙根,道法甚高,也许能够助我一臂,为此请来相见。不知诸位道友姓名、来历,可能见示么?”众人见山女人甚和善,吐属娴雅,又是一身道气,料是修炼多年的散仙。早在暗中传声商议,由她口中探询妖人虚实。便由金蝉略说姓名、来历,一面留意查看对方神情。初意所居与妖人相近,就非同类,也必相识,并未告之来意。哪知山女闻言,立现喜容道:“我自受那冤孽暗害,走火入魔已三百年。只说费尽苦心完我誓愿,将来孽消难满,仍不免同归于尽,不料今日会有生机。诸位道友可是奉了师命,来除列霸多师徒的么?”众因主人装束,本来不无顾忌,及听这等口气,来意又被道破,立即明言。

山女喜道:“我名云萝娘。往事如烟,也难详说,但我除害的心意却和众位一样。因为本身孽难未满,不能随意行动,隐忍至今。前数年,因那冤孽炼了极厉害的毒蝗和血河妖阵,我才着急,元神冒着奇险,去往先师藏真之处与万丈寒潭之下,将玉藏多年的朱萍仙草取来。仗着鸡、猿之助,开出一片水田,照先师留示传授,行法布种。妖孽昔年与我原有此后永不相犯的誓约,又在法力灵符禁制防护之下,本来不知此草用处。直到去年被妖徒郑元规无意中经过,发现此草刚出水面,快要结实。他前在陷空老祖门下原曾见过,深知它的灵效。同时他又发现崖壁洞穴中所养来专杀各种毒虫的千年火雕。此鸟金钩铁羽,红头蓝身,口能吐火,大仅如拳。本来就是毒蝗克星,再要吃了朱萍灵实,威力更大。立即归报妖师,料我有意作对。但他平生说话永无更改,不肯失信亲来,表面不问,暗中却示意妖徒前来寻事,连草带雕一齐除去。妖徒邪法颇高,幸而我在取种之时,无意中得到先师留赐的灵符至宝。上月两次来犯,均仗防守严密,人还未到,先已看破,将其惊走。妖徒无奈,又托一人探我心意。我知冤孽性情,立用激将之法令其转告,说我仇深恨重,早晚必报。既然自恃神通,以一派宗祖自命,守着当年誓言,到时由我寻他,一决存亡,不应欺我孤身,自己无脸上门,却令妖徒来此暗算。这冤孽竟被激动,虽然严禁妖徒,不许再来,却知我不久难满,必往寻他,日夜加功,祭炼毒蝗邪法。我前收门人早为所害,近日火雕已然炼好,朱萍恰也结实。但是此雕万分猛烈,也是天地间的恶物,一旦长成,口能喷火,便难驯服。当初为防毒蝗厉害,不能一举成功,曾用法力使其交配,所产太多。性既通灵,又经法力训练,多食各种强身健体之物,越发凶猛。先还未觉,日前方始看出它的厉害。惟恐喂那萍实之前稍微疏忽,被其逃走几个,飞往人间。固然除它讨厌,而且妖徒凶顽诡诈,万一另约教外妖党来此暗算,一个照顾不到,后患无穷。必须有人相助,才保无害。难得诸位道友到此,不知可能相助么?”

众人一则同仇敌忾,又都好奇,便问如何助法。萝娘笑道:“事并不难,到时只要有一人用那佛光凌空防护,一见有人来犯,代我上前应付些时,不令分我心神,便可成功。话须言明,我虽不是妖邪一流,但本门法力一向隐秘,有好些处不能使外人看见。只请诸位候到今晚子时,飞空防护,如听鸡叫,便成功了。并非扫兴,赤身寨埋伏重重,禁制也颇厉害,更有妖法祭炼而成的瘴毒之气,也非此时所能前往。尤其中洞乃妖孽多年枯坐之处,肉身所在,深居地底,防御更是周密,有两件最厉害的法宝均在身上,可惜无人能近。否则,休说伤他肉身,只要将法宝盗毁,立可灭去他大半威力,不也好么?”众人一想,话颇有理,也全答应。石完见萝娘说时曾经看他好几眼,不禁心动,跃跃欲试,准备由地底深入妖窟,毁那肉身。众人毫未觉察。

商定以后,白猿献上好些仙果,请众食用。众人见白猿灵慧非常,好似功力颇深。又因萝娘要到今夜始能行动,便不去扰她,同往里间席地聚谈了一阵。又令白猿引导游览全景,由崖顶遥望赤身寨那面,邪烟瘴毒越发浓厚,杀气隐隐上冲,形势险恶非常。互相指点说笑,等到月上中天,回顾白猿、石完均不在侧,以为石完贪玩,被白猿引往别处。因知当地方圆六十里内,妖邪向无足迹。白猿随主多年,深知底细,决可无妨。大家谈在高兴头上,均未留意。

眼看己到子正,石完人尚未回,南海双童方才疑虑。忽听萝娘远远唤道:“诸位道友,请照前言行事。”随见下面环着水田,蓬蓬勃勃起了一片彩烟,转眼布开,高升数十丈,连崖带田一起笼罩在内,烟中景物一点也看不见。众人因知事关重大,各隐遁光飞空防守。约有个把时辰过去,只听烟中萝娘连声娇叱,群鸟鼓翼之声有如潮涌,不时夹着几声鸡鸣猿啸。甄氏弟兄虽然愁虑,尚以为石完好奇,同了白猿均在下面烟中,或是藏身石内,向外观看,还未想到别的。后来一想:“萝娘曾说行法不令人见,石完怎得入内?”越想越不放心。甄兑首先忍不住,朝下问道:“云道友,曾见小徒石完么?”问完,未听答应。隔不一会,便见白猿飞来,用手连比,石完似已独往妖窟,不禁大吃一惊。忙告众人,欲用地行法赶往妖窟,追他回来,以防不测。金、石二人不放心,看白猿手势,好似已有警兆,便说:“下面正当紧要关头,最好谁也不要走开。石完前往,并无危害。”二甄担心爱徒,执意前往。

正在商议,忽听异声起自遥空,知有妖邪到来。金蝉首先劝二甄说:“石完面无晦色,地遁穿山并还胜过师弟,人也机警,动作神速,稍见不妙,立即穿地而逃。如真有事,你去也是无济。照主人今日之言,这里的事何等重大,岂可擅离?”话未说完,那异声已由远而近。只见一片碧绿色的暗云,由赤身寨侧面高空中潮涌而来,内中裹夹着大片灰、黄、赤三色火花和四、五条血也似的妖人影子。又听萝娘疾呼:“诸位道友,速用法宝将四边挡住。下面云网如无动静,便不妨事;如有一处冲破,请先代我堵住裂口,断他退路,再行诛杀,以免受他暗算。”众人立即应诺。为防万一,便令阿童放出佛光,紧附云网之上。萝娘惊喜道:“我不知佛法如此神妙。令高足石完现正深入妖窟,已快成功。只是邪法厉害,恐其贪功好胜,万一有失,逐走妖人,可速往救应。由小神僧一人在此护法,过一昼夜,大功便告成了。”说时,众人已将飞剑、法宝纷纷放起,初意敌人大举前来,必有一场恶斗。哪知双方刚一接触,众人太乙神雷未及发放,来敌已不战而退。

众人本就惦记石完,再听萝娘一说,更不放心,也没细想萝娘之言前后不符,当时留下阿童、灵奇代为护法,一同往赤身寨追去。因日里萝娘曾说,那晶环共是两枚,列霸多也得有一枚,邪法又高,离寨三五十里内,多高隐形法也能察见形迹,反正非拼不可,索性明张旗鼓,杀上门去,因此众人均未隐形。只因阿童不曾同来,全都身剑合一,暗中戒备。三二百里的途程,晃眼即至。追时,忘了下有毒瘴笼罩,等到追近赤身寨上空,遥望前面妖火妖光已由瘴云层中刺穿下去,这才想起,忙用法宝护住全身。同时发出太乙神雷,准备击散妖氛毒瘴,然后下落。哪知数十百丈金光雷火打将下去,那布满半空中的彩瘴竟似实质,只动荡起伏了几下,仍回原样。众人方想再用法宝、飞剑试它一下,那笼罩地面的毒瘴倏地一闪不见,下面现出大片盆地,四外高山环绕,只有一座峰崖平地涌起。不特形势玲珑秀拔,洞穴甚多,全崖上下更点着千万盏银灯,明辉四射,灿如繁星。崖前寨门外并有两幢三四丈高的妖火,光焰惨碧,映得远近山石林木绿阴阴的。妖人一个不见。

众人恃有法宝防身,仍旧飞降。刚到地上,便见妖火中现出两个相貌狰狞的妖人,各持一个长大号筒,鸣呜狂吹。易鼎一指剑光飞将过去,竟被妖火挡住,妖人并未受伤,仍是狂吹不已。随听寨中鼓乐之声大作,先由寨子走出一人。金、石二人俱都见过,认出是妖徒郑元规。正要上前动手,郑元规扬手一片妖光,将众人飞剑敌住,口中大喝:“峨眉鼠辈,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你们万里远来,真有法力,何必忙此一时?”甄艮与妖人本是旧识,又想探听石完下落,忙用传声拦住众人,笑问道:“郑道友,别来无恙?有什话说,请道其详。”郑元规冷笑道:“教主素不容人在此撒野,因见你们如此胆大,从来所无,想要出见自行发落,等教主出来,你们就明白了。”

说罢,一队年约十五六岁的俊童美女,各持香花、银灯、提炉、宫扇等仪仗,已由寨内缓缓走出。同时,四围爆音四起,叭叭连响,眼前一亮,立有二十四幢同样妖火突然涌现。内里各有一个奇形怪状,手持弓箭刀矛各种兵器的妖人分班排列。男女俊童后面,有一片丈许大的血云,上坐一白衣少年,也由后面冉冉飞出。到了洞外,居中停住,血云立化为一个色如红玉的圆墩。少年坐在圆墩上面,手指众人,笑道:“我自在此修道以来,休说在我寨前扰闹,一入边境,休想活命。你们胆子居然大得出奇。我平生最喜胆大美秀男女幼童,既然自投虎口,要想回去,自是无望。现我破例宽容。我知你们峨眉门下,上来定必不肯降顺,本身也必有点仗恃。休说胜我得过,便将我寨前彩云仙瘴破去,也必全放脱身,不与计较;否则必须拜在我的门下,方可活命,免去阴风化气,毒火焚身,日受炼魂之惨。你们意下如何?”众人先以为列霸多有名妖人,凶恶无比,相貌必比前遇妖人还要丑怪,不料竟是一个美少年。除却目光阴鸷,隐蕴凶威,满身邪气而外,寻常相遇,决看不出他是方今妖邪左道中首要人物。金、石二人几次想要开口,均被二甄传声阻止,说道:“邪法厉害,既然对面,便不必忙。石完先来多时,未听提说,索性等他说完,再与动手。妖人晶环虽然可以聆音照形,却不能查见地底,乘其动手之时,我还要由地底潜入妖窟,寻找石完下落。”众人应诺。

等到列霸多说完,金蝉当先喝道:“无知妖人,死在临头,还做梦呢!”旁立妖徒闻言大怒,正要动手,被列霸多止住,狞笑道:“无知竖子,敢发狂言!我不值得动手,看你今日可能脱出罗网?”话未说完,郑元规凑近身前说了几句。列霸多面容遽变,扬手一片妖光遮向身前,将双方隔断。厉声喝道:“峨眉小狗,竟敢伤我门人。等我发落之后,再要尔等狗命!”说时,早有一个妖人由侧闪过,战兢兢跪伏在列霸多的前面,颤声说道:“弟子同了八师弟,因癞僧韦秃借宝未还,前往中土,寻他索讨。刚到滇池,便见他被峨眉群小围困,上前相助。不料小狗厉害,将八师弟杀死。弟子意欲诱来本山一起除去,中途又遇二师兄暗放飞刀,想出其不意,杀他们两个报仇。不料相隔太近,反为所杀。弟子势力愈孤,只得诱他们来此,并非怯敌,望祈师父恩看。”

列霸多目射凶光,冷笑道:“我那日已看出秃贼穷极来归,不是本心,卦象可疑,曾令你们留意,在此二月之内不许离山一步。你三人竟敢违命,与秃贼私下结交,将本寨神幡借他,已是该死;况又私离本寨,去往中土。果然秃贼借此兵解,你们受人之愚,死有余辜。你只想将敌人诱入重地,仗着同门人多,报仇之后,再将敌人法宝、生魂取献,以图遮盖,将功折罪。却不想临阵脱逃,首犯戒条。既是诱敌,就当沿途现形引来阵内,偏又胆小害怕,不敢挨近,致其迷路,被我对头引去。你们见人久不到,方始约友往寻。既发现双方合谋,便应守我前言,立时退回。再不索性拼命也罢,偏又轻举妄动,刚一出手,便被敌人吓退。似此两犯教规,如何能容?”说时,妖人见妖师目射凶光,注定自己,手已扬起。知其心黑手辣,翻脸无情,照此说法,万无生理,不由犯了野性,抗声接口道:“师主请慢下手,弟子还有要事回禀。师娘的火雕已然炼成,不久便要来报前仇。弟子等并非不战而退,实因仇人中途隐形,查看不出,久等未到,前往诱敌。去时,师娘正仗仇敌护法,用萍实喂那火雕。虽被法力隔断看不出来,听那雕鸣之声,已到师父所说功候。急于归报,又见诱敌计成,忙着赶回。正值师父入定,只告知二师兄,请其代为禀告。原想他最得师父宠爱,可说两句好话,谁知他记着初入门时的仇恨,将话变过,有意陷害。弟子久受师恩,便受炼魂之惨,也所不辞。不过汉人非我族类,又是被逐来投。以前我们师徒只在苗疆称雄,与外教中人素无交往,尽情快乐,何等自在。便有师娘这个后患,也奈何师父不得。自他一来,从此多事。今日敌人虽然是群小狗,个个都有神通,法宝尤非寻常,否则以三师兄与八师弟的玄功变化,怎会死得那么快?连滴血并且内中一个小秃驴,所放佛光更是神妙。弟子死何足惜,只是照此形势,昔年神仙洞遗偈留音必将应验,何苦听信谗言,仇敌还未擒到,先杀自己人,使外种仇敌快意,去应遗偈留音呢?”

妖人还要再往下说时,列霸多已哈哈笑道:“我已炼就不死之身,当我怕那丑妇么?”话未说完,伸手往外一弹,立有豆大一团赤,黑二色闪幻不定的妖火射将出来。妖徒闻得笑声,似知不妙,暗中也有了准备,妖火到前,倏地由口内喷出一片血光。妖火也已打到顶上,叭的一声,妖徒被那妖火震成粉碎。血肉横飞中,一条血人影子电也似急,便朝郑元规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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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回孽尽断肠人剧怜绝代风华与尔同死功成灵石火为求神山药饵

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九回孽尽断肠人剧怜绝代风华与尔同死功成灵石火为求神山药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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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第九回孽尽断肠人剧怜绝代风华与尔同死功成灵石火为求神山药饵

结伴长征

郑元规万没料到妖人记仇心切,会以本身元神向其拼命,骤不及防,竟被用本门最恶毒的邪法附上身去。又见旁立妖人本多面带愤激,见状全现喜容,知道自己已后来居上,恃宠强横,又非同种,结怨已多。日前师父又当众言明,传以衣钵,令为群蛮之长,人心越愤。这类邪法阴毒无比,一经附身,便如影随形,成了附骨之疽,难于摆脱。这还是师父在此,妖人震于积威,恐用法力炼化。”仇人不过受点伤害,元神却要消灭,心中顾忌,暂时无害。否则就算精通邪法,能够抵御,不致当场出丑,日后仍是防不胜防。不由急怒交加。列霸多也似此举出于意外,大怒道:“徒儿不必惊慌。有我在此,如敢伤你一根毫发,必将他生魂火炼百年,受尽苦痛,再行消灭,以为儆戒。等我除了这些小狗,再代你去此一害便了。”

随听有一幼童怪声怪气喝道:“不要脸的狗妖人,死在眼前,还吹大气。你那妖徒说得不差,我先送你一丸石火神雷,看看你这不死之身怎么炼的?如禁得住,我便服你。”说时,语声好似发自右侧地底。妖人师徒闻言大怒。列霸多首先扬手,一道妖光朝那发话之处射去,正待施展毒手,语声忽止。右侧地底忽然蹿出一人,三尺来高,生得豹头突眼,紫发凹鼻,大腹短腿,周身皮肉宛如翠墨的丑怪幼童。才一照面,瞥见众人俱在妖光外层,还未动手,喊了一句:“这里不对。”一掉头,又往地下钻去。妖人师徒闻声回顾,人已一闪无踪,跟着又在妖光之外出现。列霸多更加暴怒,忽听地底一声大震,身后山崖立时震塌了数十丈一大段,中洞一带当时震裂,整座妖寨竟被揭起,连同大小碎石、寨中陈设灯火之类飞舞空中,高涌起百十丈。旁立男女妖童十九重伤,虽精邪法,未受大伤,也被这一震之威吓得手忙脚乱。列霸多一声怒吼,扬手一指,那高涌百十丈的碎石尘沙,立似潮涌一般往左侧远方飞去。同时人影一晃不见。郑元规和众妖人全都暴怒如雷,纷纷杀上前去。

众人先见敌人内江,两相不和,同床异梦,妖人乖张狠毒,又听出前遇云萝娘竟是列霸多之妻,料其必败。方在心喜,石完忽由地底飞出。甄氏弟兄方恐有失,石完已然隐身地底。跟着惊天动地一声大震,石完飞出光外,将手一扬,一片墨绿光华挡向前面,那么强烈震势立被禁住。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如此法力,全都喜爱。又知石仙王的独门石火神雷,虽不似魔教阴雷阴毒,却是猛烈得多,一般山峦只消一雷便成粉碎。列霸多逃时那样急怒张皇,许被震碎肉身也未可知。正想询问详情,妖人已夹攻而来。众人早有准备,只因南海双童再三劝阻,才未动手。石完一到,心中一放,越发起劲。因知那片彩瘴本就奇毒,又经妖法炼过,邪气甚浓,定必厉害,一动手,便连在一起,合力御敌。

石完一面动手,口中大喝道:“那狗妖人列霸多不像先遇贼狗丑怪,坐在洞中和常人一样,差点没有认错。幸亏事前遁往地底,听见有人说话,得知底细,破了他所设禁制,通行妖阵,暗中寻去,隐在所坐玉榻之内。因见邪法厉害,惟恐一击不中,除他便难。正等得心焦,妖人忽然率众走出。我照所闻除他之法,埋伏了一粒神雷,再将妖阵移动,然后退出。果然不多一会,妖阵被我引发,所有埋伏,连同许多奇怪妖幡、刀叉之类,齐向神雷撞去,这一来威力更大。此时妖人快要复体的肉身固成粉碎,连那些邪法异宝也必全毁。师父、师伯,看我这事做得多好!”边说边笑,手舞足蹈,高兴非常。

郑元规等闻言大怒,纷纷厉声咒骂,发出各色飞刀、飞叉,暴雨一般向众夹攻。金、石二人见敌人声势猛恶,邪法、异宝甚多。郑元规更由手上发出大片紫、黑二色的火星,微一接触,便化成大片雷火妖光,纷纷爆炸,越来越盛,邪气奇重。因是恨极石完,专朝甄氏师徒进攻。心想:“妖人曾得陷空老祖与列霸多两派真传,炼就玄功化身和金精神臂,如不将他元神除去,便将他杀死也是无用,尤其是幻化无穷,最难捉摸。石完贪功好胜,年幼无知,一不小心,便为所伤。列霸多肉身己毁,剩下元神,更无顾忌,来去如电,捷于影响。虽有专戮妖魂的至宝修罗刀,惟恐打草惊蛇,暂时还难使用。”只得先把玉虎金牌宝光放出,并且同发太乙神雷。双方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易鼎、易震见久战不胜,心中不耐,见敌人妖火更盛,当地早成了一片火海,比在滇池上空还要厉害得多。因金、石二人又不令走开,无从施展,急于立功,冷不防飞出玉虎宝光层外。内有几个妖人也是该死,见战场上敌我神雷、妖火、法宝、飞剑互相恶斗,光焰万丈,上冲重霄,敌人各在金光银霞笼罩之下飞舞冲突,一任全力施为,无奈他何。多厉害的邪法、异宝发将出去,与那金、银二色的宝光一撞,不是当时消灭,平白毁损,便被荡开冲散,休想近身,自己这面反倒折了法宝、刀叉。敌人在宝光防护之下,又把太乙神雷发个不住,稍微疏忽,不死必伤。妖人正在急怒交加,忽见易氏弟兄各驾遁光冲将出来,以为妖火奇秽,专污敌人飞剑、法宝,容易得手,意欲杀以出气。万没想到七矮飞剑、法宝,开府时均经太清仙法重炼,不怕邪污,宝光更可由心隐现。五个妖人刚一窝蜂飞扑过去,易氏弟兄本是诱敌,辟魔神梭连同太皓戈、火龙钗早已准备停当,只是宝光隐而未现,一见妖人拥来,突然发难,一齐施为。五妖人瞥见金光电耀,火雨星飞,方觉不妙,已是无及。当头二妖人首被神梭宝光冲成数段,再吃火龙钗一绞,立成粉碎。另三妖人:一个被梭上飞钹打死,又被太皓戈追上一绞,当时了帐;一个为二人的飞剑裹住,还待施展妖法抵御时,石完在旁看出便宜,扬手一片墨绿光华急飞过来,将妖人全身裹住,南海双童连发神雷,连先一妖人全数震成粉碎,形神俱灭;只剩一个被飞钹打断一臂,滴血

经此一来,众妖徒固是仇恨越深、势不两立,易氏弟兄也藏身神梭之内,一味左冲右突,往来追杀。遇到邪法厉害,便埋头不出,只把法宝、神雷发之不已,梭中飞钹更雪片也似打将出去。梭头风车精光电旋,众妖人一个闪躲不及,撞上便无幸理。这伙妖徒十九都是生蛮野人炼成,天性野蛮,恃强任性,本不怕死。郑元规居心险诈,知道众心不服,早想扫除异己。见此形势,正好借刀杀人,不但没有提醒令其留意,仗着自身法力高强不致受伤,反倒假装义愤,巧言相激,引使自寻死路。似这样斗了三天,众人一个未伤,妖徒却是伤亡大半。这才警觉,不似以前专一拼命,不顾死活,才稍好些。

列霸多偏是一去不来,双方都觉奇怪。众人又见阿童、灵奇预期未来,均疑来时被列霸多发觉,正在易地相持。只是敌人最厉害的便是所炼千年毒瘴,为何也不见使用?好生不解。心想:“妖徒纷纷伤亡,只剩下几个最厉害的,如把郑元规除去,大功便成一半。”大家都是越杀越勇。内中石完几次想要飞身出去,单独应战。甄氏弟兄深知列霸多最是深沉阴险,此时不出,不是被阿童、萝娘绊住,便是恨极石完毁他肉身,急欲报仇。只因知道石完在玉虎神光护身之下,木能伤害,故意隐藏不出;等一离开众人,出其不意,立下毒手。石完不过仗着乃祖一丸神雷侥幸成功,如何能是对手?再三禁止,不令出斗。石完无法,先还乘隙伤了两个妖徒。后剩的几个功力较深,连众人急切间都伤他不了,何况石完。空自气闷,无可如何。

斗到第六天上,众见郑元规独在光山火海中幻化飞腾,出没无常,只把妖火发之不已,与太乙神雷互相激撞,霹雳之声宛如千万天鼓同时怒鸣,加上远近山峦峰崖受震纷纷崩塌之声,端的猛烈无比。宝光、剑气与满空雷火交织成一片光网,照得数百里方圆一片山野成了一个光明世界。那条重用妖法祭炼过的金精神臂,从未见他用过。经这未了几天,妖徒又被金、石二人的七修剑和南海双童的丙灵梭,冷不防伤了几个,剩下才只四人。石生几次要将修罗刀放将出去,均被金蝉止住。

到了半夜,忽听洞底起了异声。郑元规面色大变,厉声大喝:“峨眉小狗纳命!”说罢,扬手先是一片极浓厚的黑雾。众人见妖雾浓密异常,正发神雷想要击散,忽见一片金霞凌空飞堕,正是阿童、灵奇二人赶到,好生心喜,忙与会合。石生首先问:“小神僧怎么来得这么迟?可与妖人列霸多动手么?”阿童方答:“我和灵奇为助萝娘成道转劫,事完便即赶来,并未见什妖人。莫非妖孽元凶竟被逃走了么?”众人闻言,大出意料。正待询问经过,忽听一声怒啸,列霸多突由空中现身,已变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环绕着数十道暗绿色的妖光,凌空飞舞而至。同时郑元规也施展神通,杀上前来。

石完早就惦记着一件事情,因列霸多尚未现身,不敢前去。一见他化为血人飞来,与地底所闻无影仙人留音预示一般无二,心中大喜。为防敌人警觉,不便明言,凑到甄艮弟兄身前,把二人手一拉,怪眼一翻,故意喝道:“妖人邪法厉害,二位师父允我先由地底遁往云萝娘那里歇上一会,再来除他就容易了。”说罢,当先便往地底钻去。二人防他犯险,不知何意,立即跟踪赶去。到了地底一看,所行竟是去往妖窟一面,入地甚深。本想将其唤住,问明再说。不料石完异禀家传,本来就难追上,石完又见师父追来,只当领会,越发得意,飞行更快,相隔又近,晃眼便到妖窟中洞之下,甄氏弟兄只得随同赶进。不提。

原来列霸多邪法甚高,近日更将昔年走火入魔的肉身修炼复原,眼看神通越大,可以恣情纵欲,为所欲为。自恃邪法炼就云罗毒瘴,并有好些厉害邪法和七煞乌灵毒刀,天仙所不能当,所以明明算出劫难将临,毫未在意。反因来人俱似未成年的道童,认为峨眉门下多半速成,入门不久,仗着几件法宝,便令下山修积,凭哪一样也非对手。再见对方根骨甚厚,想起所有妖徒十九人,当初传授他们道法,原因彼时困处山中,不能远出,心志又大,不问质地好坏,只要有人走近,便行法引来,以致品类不齐,十九凶横蛮野,全无人性,时常惹事,成群结党,互相蒙蔽,早就心生厌恶。他想:“自从郑元规来投,互一比较,这些门人竟是差得大多。而且郑元规先后引进数人,无一不是能手,自然另眼看待。众门人不但不知自省,反而妒忿,日常倾轧,嫌师长偏心。自己又是一个惟我独尊的性情,自然有气,如非念在相随多年,直恨不能全数杀掉。本想复体之后,大开门户,又觉尽是这些丑怪野蛮之徒,岂不遭人轻视?所以曾令郑元规等先期物色。难得今日遇到这么多好根器的幼童,如能收到门下,真乃快事。”想到这里,竟离中洞要地,亲出应付。对面之后,列霸多越看越爱。正杀蛮徒立威,忽然变生仓促,那等防护严密的肉体原身,竟为来人神雷所毁,方始警觉,知道仙偈留音必将应验。如换别的妖人处此境地,不是惊慌失措,必定恨毒仇人,先与拼命。列霸多却是阴险狡诈,为人沉骛,一经警觉,便知事关重大。此外还有一个强仇大敌也快发动,所炼邪法毒蝗如被破去,多年愿望全成泡影,永无复仇之日。自恃炼就小诸天不死身法,精干玄功变化,多厉害的人也难伤害自己元神,略一寻思,立生毒计。

列霸多强捺怒火,舍了敌人,赶往中洞。费了六日的心力,将先前震碎的残尸血肉收集拢来,施展邪法,使其凝成一个血人,仍坐在榻上。再把元神附将上去,拼受痛苦,放出毒蝗环身啃咬,使与本身心神相合,这一来增加了极大凶威。等到邪法、妖阵全都准备停当,他再用晶环一看,门下妖徒已然伤亡殆尽。又看出郑元规只保自身,与敌相持,未以全力施为。分明借着自己回时所说“只将敌人绊住,等准备停当再下毒手,一网打尽,以防怀恨多年的老仇敌知难而退,不来上钩”这几句话,就此公报私仇,借刀杀人。否则敌人法宝虽然厉害,也不致死得这么多。列霸多怒火刚刚上冲,厉啸了一声,忽想起门下妖徒近日多怀怨望,所炼邪法主幡上又缺少几个有力量的凶魂。本就打算杀死几个,取那生魂备用,就便惩一儆百。但惟恐元神尚未复体,这伙相随多年的妖徒多得自己传授,人数又多,一个威立不成,徒使众叛亲离。心想:“反正死了这么多,郑元规引进的十来个门人又正有事他出,等把敌人杀死,报仇之后,除法力最高,平日恭顺,不曾腹诽的两个外,索性将下余蛮徒一齐杀死,连同这些未被敌人消灭的元神同作主幡之用。这么一来,邪法威力更大,以后门人也可改观。省得双方面和心违,常起争端,因而生心内叛。”

妖人天性凶残,一意孤行,无论对谁均无情意。列霸多本是人怪合生的杂种,相貌俊美,不类蛮人。而所收两代门人,个个相貌丑恶,引为恨事。又当死星照命之际,越发倒行逆施,敌人未伤一个,先就打算摧残同类。当时想罢,便即发令,起身赶去。列霸多到时,瞥见石完隐身宝光之中,仇人相遇,分外眼红。正待豁出受一点伤,冷不防施展玄功,冲进宝光层内猛下毒手,杀以泄愤,无如石完命不该绝,忽然穿地遁去。以为胆小逃走,去与夙仇会合。万没想到石完得了仙人指点,逃时欲进先退,人地立即改道,会往中洞赶去,去得极快,入地又深。等他急忙想行法禁制,已是无及。

阿童又受萝娘之教而来,知他厉害,暗告众人留意,只守勿攻,等到放出毒蝗,大施邪法,再行下手。那时萝娘也必赶到,两下里夹攻,便可一网打尽,为未来仙凡除此巨害。休看他邪法神通,连各派长老除他也非容易,可是时机一到,立可成功。只要在佛光、宝光防护之内,决可无害。萝娘未到以前,却是万万动不得。速将易氏弟兄喊来会合,以免暗算。话才说了两句,金、石二人瞥见石完首先穿地遁走,乃师南海双童跟踪追去,妖人师徒猛追过来,列霸多扬手一股血色火星往地下打去。二人料知厉害,焉能容他施为,金蝉忙把玉虎一指,虎口内立喷出大股银星,将那妖光敌住,未令入地。由此起,双方便斗将起来。

列霸多以为所炼妖火阴毒无比,能由自己心意追敌,中上必死。及见虎口所喷银星神妙无穷,看去光并不强,势也不猛,晃眼便将妖火全数裹住,竟然收不回来,不由又惊又怒。狞笑一声,把手一挥,先前那片毒瘴立时出现,将当地罩了一个风雨不透。跟着回手朝腰间所佩革囊一拍,立有长才三寸,各带着一股黑烟的数十面妖幡,乱箭也似飞将出来,散布空中,晃眼暴长十来丈,分列成一个妖阵,将众人围困在内。列霸多忽然不见,只听空中厉声大喝道:“无知小狗,已落在我的网中。你那法宝虽非寻常,也禁不起神火祭炼,至多三日夜,连人带宝全数消灭,元神还要被我摄去,长受炼魂之苦。晓事的,速将毁我法体的小业障献出,由我处治,然后跪下降顺,还可免死。你们自去盘算,至多一个时辰以内,如敢违抗,仙阵发动,便悔之无及了。”众人回骂,并无应声。见那邪法果是厉害,自从妖阵出现,当地便被妖云邪雾、毒烟瘴气布满。四边矗立着大小七八十面幡幢,都是又高又大,凌空植立,各有数十丈一幢的各色光焰黑气环拥。上面所绘魔鬼妖魂均已离幡而起,纷纷厉啸,此起彼应。中间还带着好些大小血人影子张牙舞爪,目射凶光,作出飞舞攫拿之势,待要向人扑来;又似被什东西禁住,不能如愿,忿怒若狂神态。一会,又互相转动,时隐时现。阴风惨惨,鬼声如潮,甚是凄厉,令人闻之心悸。

这时易氏弟兄早经金蝉催动遁光赶去,大家联合一起,照阿童所说,先将全身护住,再用神雷往外乱打。那么强烈的太乙神雷打将出去,到了光层外面,竟比先前威力减去十之八九,不特未将妖火烟光冲散,雷声也极闷哑,仿佛邪气太浓,其力绝大,冲荡不开神气。有时发雷太猛,刚把外面烟光冲荡开一片,转瞬又被合拢,反更浓厚。总算法宝佛光仍甚强烈,众人早有成算,没想冲出重围。灵峤二宝又是仙府奇珍,万邪不侵,来势越凶,反应之力越大。玉虎金牌的宝光早已生出妙用,众人飞身在一个十来丈长的玉虎神光之上。上面一座金山发出百丈金霞,反卷而下,将众人笼罩在内;下面玉虎身上反射出万道毫光,口喷银花,与之相应。吃外面妖火烟光一逼,激得银星电旋,灵雨罪微,奇霞烛地,精芒森空,气象万千,不可方物。双方相持了一会。

郑元规先前只想借刀杀人,把同门妖人除去几个泄愤,一直未以全力出手。后见伤亡太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等这些同门对头全数被杀,同党也将回转,妖师邪法准备停当,那时再一同合力下手报仇。事完仍按以前阴谋行事,等妖师邪法全数传授,羽翼已成,再打篡位主意,由自己接创教宗。正作如意之想,忽听妖师怒吼。知他为人凶毒,翻脸无情,自己借刀杀人已被看破,心中一味愁急,并没想到妖师倒行逆施,临时变计,非但不再怪他,反想把残余蛮徒杀取生魂。一时情急害怕,意欲立功自赎。正待施展神通,刚放出一片阴煞之气,妖师忽然飞到阻止,说了几句话,布上妖阵,身便隐起。因妖师日常除凭喜怒指名传授邪法而外,郑元规只知他得有一部道书,所炼邪法极少炫露,相随多年,始终不知他的深浅。当日因为法体被毁,激动怒火,头次见他亲自出手,这才看出他的厉害,自己所学,还不到他的一半。且喜平日恭谨,处处先意承志,得他欢心,未露反迹,否则举手便成灰烬,阴谋篡位,岂非梦想?越想越心寒,妖师只一变脸,休想逃生。郑元规听出妖师心意,想要收服敌人为徒。此时除却运用玄功变化,仗着金精神臂,冲入宝光层内,生擒得一两个,便可不致怪罪;否则死了这么多妖人,自己坐视不问,事完吉凶难测。无如敌人法宝神妙,能否如愿尚不可知,惟恐弄巧成拙,心正迟疑不决。事有凑巧,郑元规偶一回顾,瞥见妖师隐立空中,长眉倒竖,面带狞笑。知他平时嗜杀,每下毒手以前,多是这等神态,面又向着自己。一时情虚,只当于己不利,不知另有原因。万分惶急之下,认定除了犯险擒敌,别无善法。何况妖师来去如电,法体已毁,全无顾忌,不论逃出多远,也被迫上,所受更惨。情急无计,便把心一横,先幻出一个化身,扬手大蓬火弹朝前打去。

众人早想除他,未得其便。金蝉已然看出妖人仇深恨重,决不会退。因听阿童之言,先前法宝、飞剑均已收回,一见妖人来犯,猛想起修罗刀尚未用过,正要取出施为。忽听灵奇喝道:“此贼前在师祖门下炼就身外化身,须防有诈。弟子颇知他的底细,请师叔留意。少时照弟子所说除他,方不致被其漏网。”众人也才醒悟。郑元规本是情势所迫,并非得已,一见宝光太强,诡计难施,也自退去。

众人方想:“萝娘怎还不到?”忽听隐隐破空之声甚是尖厉,随见妖光、邪烟杂沓闪变中,数十面妖幡突然一齐转动。紧跟着十几道遁光拥了一伙妖人自空飞堕,一到阵中,便掉头往斜刺里飞去。待不一会,便听到列霸多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不等丑妇到来,我先把这些小狗除去,看他峨眉这伙狗道能奈我何?”众人闻言,方在戒备,又听远远破空之声甚紧,同时列霸多也已现身。先前二次出面,他已化成一个血人,这时更是周身烈火、毒烟,火弹也似满空上下飞舞,环阵而驰,四外妖火也一齐展动,当时妖火、邪烟浓烈十倍。阿童忙喝留意,四面妖火已包围上来,晃眼之间,一齐逼紧,也分不出是火是烟,只是一片暗赤妖光,其红如血,重如山岳,休想移动分毫。最厉害的是那些血人影子,明见宝光强烈,照旧冲将上来。吃众人宝光、佛光一撞,一声惨号过处,血影虽然消灭,却化成无数血色火星,朝宝光丛中冲进,纷纷爆炸,火便加甚,如非法宝、佛光防御严密,几被侵入。就这样,阿童已觉出外面火力比常火热上百倍。知那血人影子均是妖人祭炼的凶魂厉魄,能发烈火,并具奇毒,稍被侵入分毫,便受重伤。如真被它炼上多日,连法宝带佛光,虽不消灭,也有不少损耗。想起萝娘之言,正在戒备,那破空之声早已到了上面,似在盘空急飞,疑是本门中人。

石生试用传声询问来人是谁,空中立答:“妹子是凌云凤、向芳淑。”声随人坠,一圈金光拥着凌、向二女,同驾遁光飞降。云凤手托宙光盘,由盘中射出大片其细如丝的银色光线,所到之处,妖火、邪烟、彩云、毒瘴似狂涛雪崩一般纷纷消灭。身后随定沙、米二小,各在宝珠、佛光护身之下,手指一弯朱虹,电驰飞来。这时残余妖人和新来妖徒,均用邪法环绕四面,准备乘虚而入,妖火一破,全都现身。沙、米二小素来胆大贪功,勇往直前,迎头遇见两个妖人,又见邪法、毒瘴如此易破,立指毗那神刀飞将过去。二妖人也是该死,过信妖师邪法,只当有心诱敌,没想到来人所用法宝专破这类邪法,妖火消灭如此之快,敌人来势又极神速,骤不及防,吃两道朱虹一绞,斩为四段,全数惨死。

列霸多见众人不降,又听妖徒说对头已在发动,本就激怒,忽见空中飞来二女二童甚是美貌,妄想生擒。刚把当空毒瘴、妖云撤去,想使自投罗网,不料敌人来势更快。当头少女手托一盘,发出一蓬银线,妖火立破,连毒瘴也全化去,急忙回收。哪知妖火消灭,毒瘴却被点燃,轰的一声,全数无踪。火力大得出奇,如非他玄功变化,见机得快,连元神也几乎受伤。一班妖徒自然更挡不住,当时死伤了好几个。列霸多不由大怒,目光到处,瞥见两小正指飞刀伤人,怒吼一声,扬手一道暗绿色的妖光先朝两小飞去。随即手掐灵诀往外一扬,再将腰间革囊一拍,只听轰轰发发狂风暴雨之声,由革囊口内飞出千万毒蝗。那毒蝗初出时细才如豆,迎风暴长,通体暗绿,约有酒杯大小,目射红光,口喷毒焰,又劲又直,远达数丈。到了空中,便自分散,密层层好似一个其大无比的空心火球,将众人装在其内,为数不知多少。也不往宝光中飞扑,口中毒焰喷射不已。

沙、米两小不知那妖光便是七煞乌灵刀,沙余当先还在妄用飞刀迎敌。阿童知道这类妖刀最是阴毒,不论是什法宝、飞剑,只一接触,便被紧附其上,生出极大吸力。等对方用力回夺,突然随同飞来,稍微刺伤,立即回去,不见人血不退。伤后不论多高法力的人,至多半年,毒气攻心,化为脓血而死。先听萝娘说过它的厉害,一见两小无知,不及阻止,立指佛光飞将过去,总算应变尚快,接应过来。这原是转眼间事,众人刚刚会合,身外已被毒蝗包没。金、石二人以为修罗刀专诛妖邪,这类毒蝗邪气大重,必有凶魂厉魄附身其上,意欲以毒攻毒,试它一试。哪知刀光飞舞中毒蝗虽死了不少,死后全化成了血色火星,随着刀光乱绞,越变越多,竟难消灭,毒蝗也层出不穷。

众人正想收回飞刀,一面把太乙神雷发将出去,忽听空中有一女子喝道:“诸位道友,放出去的法宝此时万收不得!这类妖火难于消灭,除非永远用法宝防身,稍有空隙,被它乘虚侵入,便永附在人的身上,不死不止,休想解脱。我已有除它之法,只请诸位道友留意,等身外毒蝗尽灭,邪法全消,合力除那妖徒,勿令逃走,以免后患便了。”话未说完,便听异声洪洪,震撼天地,眼前立现奇景。先是百十个口喷紫焰,红头蓝身的雕形异鸟,由当空突然飞堕。还未到达,口中紫色火焰先已射入飞蝗阵中。惊虹电射,略一掣动,当顶毒蝗凡是被紫焰罩住的,直似残雪向火,纷纷消溶,化为一股红烟,向雕口中投去。只见数十股紫焰似灵蛇吐信,冲向蝗群之中频频闪动,吞吐不休,所射之处,全无幸免。身上更发烈火,星丸跳动,上下飞腾。先前死蝗所化火星,当时消灭大半。这类毒蝗最是凶恶,又经妖法祭炼喂养,与列霸多元灵相合,虽然物性相克,因受妖法催动,依旧不退,为数反倒越来越多。跟着便听萝娘与列霸多互相乱骂之声,边语钩输格碟,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只见双方各放出许多飞刀、飞叉,满空飞舞,恶斗甚酣。

众人均想助她一臂,阿童、云凤均说:“来时受人指教,还不到时候。倒是郑元规关系甚大,留神他见妖人事败,乘机逃走,却是后患。”阿童并嘱金、石、灵奇三人:“只要见毒蝗一灭,一任萝娘去与妖人相拼,不论胜败死活,均无须过问,也不可从旁出手。由我一人相机应付,下余诸人合力诛杀妖党,详情将来再说。”众人因他助萝娘护法历时七天,必有成算,各用传声议定,依言行事。

双方动手甚快,各具神通,幻化无穷,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便换了一个境界,也不再用边语问答。列霸多自从萝娘一来,已不是一个血人,仍恢复美少年的相貌。说过一阵土语之后,便少开口,一味哑斗。残余妖徒个个愤激,各作旁观,不战不退。因为阵中全被毒蝗布满,虽有火雕吞食消灭,疾如风雨,看去为数仍多,并未十分减少。妖徒似因毒蝗厉害,各有一幢血色妖光笼罩全身。火雕尽管追杀飞蝗,并不向人进攻。

斗了些时,双方各有伤折。列霸多忽然狞笑道:“丑泼妇,我已炼成不死之身,今日肉体虽受暗算,元神凝固,玄功深厚,便大罗神仙也无奈我何。事情终有了结,以前纵有仇恨,终是多年夫妻,何苦逼人太甚?如肯善罢,我情愿破例,将这些峨眉小狗放他们回去,仇也不报,从此两不相干。你意如何?”萝娘骂道:“你这忘恩负义,杀师叛徒,禽兽不如的恶鬼,今日恶贯满盈,还想花言巧语,行使阴谋毒什么?实对你说,我当初只为一念之差,情痴太甚,几番受你愚弄残害,念在旧情,我都不肯计较。不料你狼子野心,毒逾蛇蝎,行同枭獍,杀我兄弟、父母、子女、门人,盗我师父道书,又连暗算我三次,定要使我形消神灭才快心意。想那少虚宝册,非我不肯传授,实因师命难违,我又在恩师被你暗害以前立下重誓,如何能够私相授受?你以为此书盗去,加上妖师传授,便可为所欲为,将我父母全家害死,永绝后患。谁知恩师洞悉前因,预有准备,不特自身兵解,早就算定,今日之事,也无不预有安排。否则以她法力之高,岂是邪法、毒刀所能暗算?你自己孽重心昏,受了妖人蛊惑,不能自拔,反倒以恩为仇,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如非我预先防到,将宝册末章用真火焚化,藏入腹内,又有恩师所留异宝神符,岂不早就为你惨杀?就这样,仍被你邪法暗算,残毁容貌肢体,受了三百余年惨痛冤苦。平日我因恩师遗偈仙机微妙,只知你将来虽必遭报,但这些年走火坐关,已将小诸天少虚不死身法炼成,只等元神复体还原,便成不死之身,谁也不能伤害。当此功候将完之际,就能除你,我也同归于尽。每一想起,便自悲愤。今日请一道友护法,胸前灵符忽然发出遗音,来人正是恩师转世,说你转眼恶报临身。阴谋毒计我早看破,我已仰仗佛力,来时早有准备,那末章宝册正是你的克星。罗网布就,方始寻你赴约,想要逃命,岂非做梦?”

列霸多闻言大怒,始而满脸愤急,时作狞笑,一言不发。听到后来,面上略带惊慌。听完,忽然大怒,厉声喝道:“今日有你无我!”随说,双手往外一扬,立有十二只毒蝗由身畔革囊中飞出。那蝗比先前所见要大得多,通身都是碧光,亮晶晶的,精芒四射,宛如一蓬其亮无比的流星,约有五寸大小,飞将出来,出时甚快,到了萝娘面前,便自分开。

萝娘刚要行法抵御,忽听有人大喝道:“今日妖人已用本身血肉喂了妖蝗,此是他的毒计,不可妄动。”声才入耳,一蓬灰白色的光网闪得一闪,那十二只毒蝗立时全被网去,一片吱吱怒鸣,略闪不见。众人听出是干神蛛的口音,心中大喜,不禁齐声呼唤。列霸多万没有想到阴谋被人看破,事败垂成,见状大怒,手掐法诀,朝侧一扬。只听前人又喝道:“无知妖人!你以为炼就蝗母,与本身元灵相合,可以由心运用,化成毒雷阴火,害人快意,谁知遇见对头。我那同伴专能吞吃这类妖物和你这样妖魂炼就的元神,你的心思又白用了。”说时,列霸多身形一闪,未及追去。萝娘也把手一挥,轰轰之声重又大作,空中火雕立时布满,雕外更有一片极浓厚的紫气将当地罩住。列霸多哈哈狂笑道:“丑泼妇,想和我拼命么?”说罢,张口喷出一绿一赤的火焰,飞向蝗群之中。后来千万火雕一现,俱各振羽空中,停飞不进,只有雕口火焰激射如箭,蝗群只要被射中,立时消灭。看去宛如万千火箭,作一个穹顶形四面包围,齐朝中心闪烁飞射,当时便消灭了一小半。妖光一现,蝗群全数爆散,化为无数血色星砂,密层层满空飞舞。空中雕群奋力一吸,全数吸入腹内。

众人看出妖人列霸多最厉害的邪法已破,势穷力竭。郑元规等妖徒面带惊惶。恐其逃遁,正待向前追去。忽听叭叭连声,密如雨雹,空中火雕似万千爆竹同时爆炸,一片血肉纷飞中全数死亡,空中紫气竟被震破一个小洞。列霸多化为一溜血焰刺空便起,似要乘隙遁走。众妖徒也似慌了手脚。方疑妖人神通广大,恐要漏网,紫气忽闪了两闪,化成两片烟网,都是电一般急,一片往下一压,将那震散空中的火雕残尸血肉,连同那些残烟、邪火,全数网去;另一片便朝列霸多所化血焰迎头罩下。众妖徒本已看出形势不妙,因妖人法令素严,不曾发令,不敢退走,微一迟疑,见妖人突运玄功飞遁,刚一着慌,众人又赶了上去。另一方面,妖人被紫烟挡住,似冻蝇钻窗一般,冲了几下,未得冲脱。那紫烟也不进逼,只将妖人罩定,相隔十来丈,如影随形,一任飞腾变化,左闪右避,均无用处。

萝娘身形早隐,妖人不知此是前师灵符妙用,只当仇敌元神所化,意欲与之同归于尽,仍想逃死,便暗发密令说:“我自己法力远胜仇敌,好些尚未施展,更有七煞乌灵刀等至宝不曾使用。本意遁回中洞取宝雪仇,并非真逃,尔等不必害怕。”众妖徒知他法严心毒,原不敢走,又大信服,不知妖师欲令替死,以便逃身。想起好些法宝和七煞毒刀果还未用,闻言精神大振。头一个郑元规先就恨极仇人,立以全力迎斗。众妖徒相继上前。众人也忙用法宝、飞剑迎头敌住。

妖人见替死鬼一个也未找到,本就情急,待用毒刀伤敌,猛瞥见地下飞出三道遁光,正是先前毁他肉身的幼童同了两个矮子。想起深仇,一指刀光,电也似急斜射过去。甄氏师徒本在中洞成功回来,知道此妖人已到山穷水尽之时,又听上面众人传声发话,勿令郑元规等妖徒漏网,甄氏弟兄忽然贪功飞出。石完紧随在后,刚出地面,瞥见列霸多还在耀武扬威,想起中洞留音,方喊:“师父留意毒刀!”话未说完,一片暗碧光华夹着一股奇腥之味,已迎面飞到。甄艮不知厉害,来势又急,不及闪躲,百忙中用飞剑抵御。不料妖刀变化无穷,比电还快,得隙即入,才一照面,接连急闪了两下,甄艮左膀先被毒刀扫中,当时身子一麻,胀痛非常。甄兑看出毒刀势盛,惟恐有失,上前助战,与甄艮恰是相继发动,也被扫中左肩,同时受伤。幸亏久经大敌,知道不妙,忙将真气闭住。并放出法宝防身。石完见师受伤,又急又怒,怒吼一声,身剑合一,化成一片墨绿光华,待要迎上。

沙、米两小在宝光层内,早就跃跃欲试,及见妖人势败,毒蝗消灭,立随众人出战。正在兴高采烈,手指佛光朱虹向两妖人进攻,不料被向芳淑抢在前面,用纳芥环收了妖人飞叉,就势飞剑过去一斩两段,转身又向另。一妖人追去。下余众妖徒均被诸师长敌住,才一照面,便被金、石、凌、易诸人,用法宝、飞剑连伤了好几个。乃师凌云凤的神禹令专破邪法,尤为厉害,所到之处,妖氛尽扫,邪法无功。晃眼之间,只剩下郑元规和几个邪法最高的尚在拼斗。正感无法上前,侧顾妖刀伤人,立即赶去。沙、米两小一时贪功心盛,以为宝珠佛光专破邪法,又恐石完受伤,双方不约而同,人还未到,先把宝珠由斜刺里飞将过去。列霸多情急拼命,志在多杀,一见七煞毒刀被两团拷栳大的佛光挡住,立即撤回,往侧一指,正赶上沙、米两小飞来,恰好迎个正着。两小哪知厉害,还想毗那神刀乃佛门至宝,妖刀决非其敌,双方各指朱虹,想将妖刀裹住。两下里刚一接触,妖刀微一闪动,隐现之间已到了两小身前,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无及。总算逃避尚快,妖刀又是见血即退,刀光过处,一个断了左腿,一个扫中右脚,同受重伤。另一妖徒本与向芳淑对敌,看出便宜,扬手一片血光飞来。两小本来非死不可,因为机警灵慧,又得仙、佛两家真传,受伤由于疏忽,一见不妙,忙收宝珠佛光将身护住。石完又跟踪飞来,将那断腿接住,将头一低,便往地底钻去。甄氏弟兄见势凶险,也同遁入地内。

凌云凤瞥见爱徒受伤,妖刀还在纵横飞舞,石完如非逃遁得快,也差点没被砍中,一着急,舍了敌人,将神禹令一扬,一股青蒙蒙的光气飞射过来,恰将神刀裹住。向芳淑也早有准备,上来故意落后,在纳芥环宝光护身之下与另一妖徒独斗,不随众人一起。一面留神查看,见郑元规双战金、石,二人已被绊住。又见妖人列霸多急于害人,飞刀远出伤人以后,虚笼身外那片紫烟先任妖刀穿过,此时忽然挡向妖刀前面。妖人似知中计,刚要回收,吃紫烟一隔,停得一停,禹令神光飞射过来,将其裹住。向芳淑料知时机已至,忙把青蜃瓶取出,暗中准备。果然妖刀一被裹住,先前那片紫烟突然由稀而密,成了大片深紫色的烟网,朝列霸多迎面兜去。列霸多始终认定那是仇人元神所化,见状知道仇敌故意激他放出妖力,再行隔断,由另一敌人将其制住,再下毒手拼命,只要上身,便即同归于尽。列霸多尽管平日凶横,当此生死存亡一息之际,也自心惊胆寒。妖刀偏收不回,连适才所存万一之想俱都无望,一着急,怒吼一声,二次待化血焰飞遁。就这千钧一发之间,妖人刚刚回身,元神未及幻化,眼前一花,头脑微晕,萝娘突然出现,周身紫光奇亮,扑上身来,双方迎个正着。那片紫烟也兜将过来,将妖人和萝娘一起网紧。双方几于成了一体,就在空中连声怒吼飞腾起来。妖刀在禹令神光之中尚自冲突乱挣。芳淑将青蜃瓶往外一扬,一股具有五彩奇辉的青色宝光,神龙吸水般由瓶口内飞射出来。云凤会意,把宝光微微一收。此时妖人邪法尚在,明知恶贯满盈,仍妄想收回妖刀作那困兽之斗。云凤稍微一松,妖刀立即乘虚冲出,吃青蜃瓶宝光裹住,嗖的一声,立被收入瓶内不见。妖人空自急得怒吼,无计可施。

妖人正在连用玄功强行挣扎,忽见又一萝娘空中现身,戟指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恶贼也有今日,我那肉身已然受污,仍还送你受用,我今日已得解脱。可见善恶自有报应,此时对你并不过分。如不知趣,妄想逃脱,徒自多受苦痛。你也深知恩师灵符威力,莫非还要我下那毒手么?”说时,那环绕妖人与萝娘肉身的紫气,由于妖人急挣图逃,突然发射出万道毫光,细如牛毛,爆射不已。自从萝娘元神出现,妖人便即停止挣扎,不住用土语连声哀呼。及听对方这等说法,妖人面色立转惨痛,厉声喝道:“事已至此,本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由你这泼妇报仇便了。”萝娘面带惨笑,手掐灵诀往外一扬,紫气之内忽起了一片极强烈的火光,只闪得一闪,内中男女二人全都不见,只剩下一团紫色烟网,内中包着一团黑、红二色的邪烟。萝娘把手一招,气团由大变小,收了回去。

众妖徒也被众人用法宝、飞剑和两套修罗神刀杀了个死亡殆尽。剩下一个邪法最高的妖人和郑元规,被众围困,尚在苦斗,被凌、向二女双双赶来,禹令神光先将妖人飞刀、飞叉制住,破了护身血焰,正待运用滴血阿童始终隐去佛光,晴随萝娘元神之后,一见大功告成,方欲上前助战,妖人已用邪法化成一溜血光逃走,迎头遇见萝娘挡住去路,不由大怒,妄想拼命为师报仇,不料阿童早就隐身在侧,佛光现处,立即消灭。

郑元规早想脱身,妖师一死,同党全灭,越发心惊胆寒,便把陷空岛主所传此是妖人前师嫡传心法,神妙无比,所有化身均由真身主宰,各具神通,与寻常幻影不同,飞遁绝快,仗以逃生,并非无望。偏生劫运临头,不可避免,真身已在接连闪变幻化之下冲出重围,迎头遇见向芳淑手持青蜃瓶飞来。因知此宝来历用法,看出对方胜后大意,有隙可乘,所驾遁光、飞剑又非金、石诸人之比,百忙中忽起贪心,两肩摇处,那条重加祭炼的金精神臂立化成一只丈许长乌金色的怪手,在邪烟笼罩之下飞上前去,想将芳淑抓死,夺取宝瓶。不料行家在侧,芳淑又是故意诱敌使其上当。灵奇早就留心,觅郑元规一逃,忙喊:“诸位师叔,快随弟子追赶。”话未说完,首先纵起一片寒碧光华追去,无如功力稍差,飞遁较缓。众人不知妖人玄功变化,善于以实为虚,又是一个紧接一个,各发出一条金精神臂,四下飞窜,有的还在迎敌,苦苦相持。真身只是一条碧光环绕的人影,反倒像个假的。微一疏忽,等到跟踪追去,相隔已远。金、石二人惟恐被其漏网,着急之下,人还未到,先指修罗刀追去。妖人不合途中停顿,那只乌金怪手刚刚抓下,向芳淑忽收宝光,纵向一旁,纳芥环金光骤盛,往上一迎,恰将怪手套住。郑元规法力也实不弱,一见上当,身后敌人又复大举追来,忙运玄功,使先分出的几个化身回攻,以分敌人心神,妄想就势带了纳芥环逃走。刚回手去抓时,一片佛光突自侧面飞来,金、石二人修罗刀也已赶来,连同各人飞剑一齐夹攻。郑元规觉着金环重如山岳,恐为所伤,佛光更是难当。知道弄巧成拙,只得咬牙横心,自断神臂,二次待要化身遁走,再如无效,索性弃了肉身,只将元神逃去。神臂刚断,耳听一声怪笑,身上一紧,猛闻奇腥扑鼻,当时被数十条灰白光影绑紧,奇痛入骨,神志立昏。众人飞剑往上一合,白影散处,形神皆灭。

同时干神蛛含笑现身,萝娘也在空中下拜道:“多蒙恩师神僧与诸位道友相助,使难女得报奇冤,脱难转世。妖人阴毒,如非于道友提醒,将他自用心血炼成的蝗母网去,仍不免于重伤,转世便要减少好些道力了。甄道友高足虽将郑元规前盗的灵玉膏得到,只能用以止痛,不令毒气攻入太深,易于封闭气穴而已,要想复原,仍非陷空岛冷云丹与万年续断不可,此行越速越好。转世之后再行拜见吧。”说罢,一片紫光疾如电射,往东北方飞去,晃眼不见、

大家见面,互谈前事,才知石完先由地底深入中洞地穴之下,正在搜寻妖人肉体,忽听地底有人说话,自称韦八公,告以通行禁网埋伏与毁尸之法。并说:“妖刀阴毒,遇时留意。中洞壁内尚存大量灵玉膏,可乘雷震之后再来人取,并避凶锋。万年续断已为妖人所污,不能再用。”不料南海双童该有一刀之厄,仍然受伤。幸不甚重,功力又高,敷上玉膏,仍能行动。沙、米两小却须冷云丹、续断取到才能复原,此时尚须静养。

阿童原助萝娘护法,先不知她看出石完精于地遁,又见面无晦色,故意暗令白猿引其去往妖窟,到了一昼夜后,萝娘才自己说出。阿童原爱石完天真,恐其涉险,正在指责,怪其不诚。萝娘卑礼告罪,又说自身孽重,此行必与妖孽同归于尽。阿童见她悲愤可怜,间其可有解救。萝娘答说:“再有三数日,元神复体重生,或者有望。时机紧迫,惟恐妖人也在此时复原,更是难制,只率一拼。”阿童忽发慈悲,想用佛法助她一臂。此举颇耗行法人的元气,萝娘早想求说,未敢出口,闻言大喜拜谢。及被佛光一照,胸前灵符忽发人言。才知原来阿童最前生便是散仙韦八公,因为功行未满,受人暗算,没奈何将元神附在一个新死山民身上,隐居神仙洞苦修多年。萝娘从小好道,人又长得美慧。八公最爱灵秀幼童,虽知夙孽太重,仍想勉为其难,一时乘兴,收作女弟子。萝娘七岁从师,到十九岁上便遇蛮族中的美少年列霸多,双方一见倾心。八公恰值远游未归,本又不禁婚嫁,只告知父母,便结为夫妇。八公回来,并把列霸多引进。八公知是夙孽,又经萝娘苦求,也就允许。哪知狼子野心,因为与妻斗法不胜,负气出走,拜在八公对头妖人门下。为盗一部道书,阴谋杀师,并将萝娘全家杀死。萝娘受尽残害,仅以身免。因孽由己作,知其淫凶恶毒,迥无人理,又最爱他相貌,最后一次乘其又来斗法之时,暗用师父灵符,使受反应,走火入魔,终年炼那肉身,无心远出害人。不久,萝娘也走火坐僵。双方元神又斗了几次,萝娘均仗师传法宝获胜免害。后始约定两不相犯,等肉体复原,或是萝娘前往寻仇,再决存亡。列霸多近年邪法日高,党羽日众,正在骄狂,想等复原之后另创教宗。不料所有前因后果均经八公算定,原来是有心假手兵解,事前留有锦囊与几处遗偈留音,指示机宜,连萝娘坐僵也是有心借此磨练。现在师徒重逢,孽消难满,只要用佛光照上数日夜,萝娘肉体立可复原。再仗留赐的奇珍,到日赶往,便可除害。虽因妖人炼有小诸天不死身法,萝娘肉身仍要葬送,与之同归于尽,但元神转世,立可成道。萝娘得知阿童是她前世恩师,痛哭拜倒。阿童也颇伤感,立照仙偈留音行事,果然如愿,除此大害。

干神珠始终紧随众人之后,因防众人强要见他,被阿童佛光照出,仗着石完身上留有蛛丝,晃眼即可赶上,相隔较远。及见石完暗入中洞,因为以前曾令他吃苦,意欲助其成功,暗中随去。后又暗随妖人入洞,得知肉身啖蝗和所安排的阴谋毒计。自知非其敌手,先附在一个妖人身上,蝗母一现,立时发话警告萝娘,由附身灵蛛将其吸入腹中,遁向一旁。早想对郑元规下手,因为金精神臂厉害,一再延迟,终于相助成功。心迹早明,也就不再隐蔽。

众人虽然建此奇功,无如有人受伤,美中不足。因幻波池诸女同门虽有万年续断,但无冷云丹,陷空岛之行反正非去不可,易、李诸人妖尸也还未除,不便往见,便令凌、向二女护送沙、米两小同往金石峡,相助韦蛟防守待救,七矮、灵、石诸人便往陷空岛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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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七矮 (蜀山续集) 还珠附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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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原继《蜀山剑侠传》第三十七集(按:即总第二五六回至二五八回)而作,定为《蜀山剑侠传续集》。嗣因《蜀山剑侠传》近归本局收回,读者函电纷属,乃两书同写。今《蜀山剑侠传》不久观成,月出至少一、二集,乃将此书告一段落,下文便与《蜀山剑侠传》第三十九集(按:即总第二六三回至二六六回)相接。二书实一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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