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之家》 分卷阅读1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第 1 章 方太太回了娘家就好比当了太上女皇,一家子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抹着牌,又有旁边伺候的丫头冬儿端茶递瓜子儿剥葡萄,好不自在。 李丹月下学回来,才进了大门,老远就听见麻将声哗哗啦啦,心里大不痛快,进了院子里头,又见表弟黎晖坐在廊下掐着凤仙花玩儿,板起脸来训他道:“黎晖,你也不知道学些好,就顾着糟践东西!”黎晖向来不大理她,听了这话也只是继续低头绕着那花蕊,倒是大表姐罗蕊娇从自个儿屋里慢摇摇地迈出来,倚靠在窗前道:“哟,丹妹念书回来了,可累坏了?”李丹月最烦有谁叫她这个土到死的名儿,在中学里早改了“李旭”做学名,偏生就罗蕊娇顶爱触她这逆鳞,她想着眼下还有一堆的书要看,懒得和罗蕊娇多费唇舌,索性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径直走了。 “瞧她这作的。”罗蕊娇撇撇嘴,坐到黎晖跟前,不忘调笑她这表弟:“晖晖,你要染指甲么?我那儿有一整瓶大红的,何必劳这个精神?”黎家的男男女女都生得顶标致,便是黎晖这男孩儿,扮个女装也准羞煞了那些终日拿乔的名媛小姐,故而罗蕊娇老拿这个来当玩笑。 黎晖抬头瞧她一眼,见她穿着不知又是哪儿来的一件崭新水红色旗袍,两条膀子粉白细腻,活像是这凤仙花王成了精,化作人形来护着她的一家老小一般。便丢了手中花朵,正经道:“大姐,你的香水真冲,大姑遭你熏哭了没有?”罗蕊娇闻言,举手便要打,黎晖早一扭身逃开了,气得她在后头啐道:“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黎晖跑了一阵,自觉无趣,又没处好去了,磨磨蹭蹭半天,下定决心般往自家房里走,一开门便是兜头兜脸的古怪香气来迎他,父亲躺在烟铺上吞云吐雾的,简直立刻就要成仙,见他进来,破天荒地动了一动,道:“又去哪儿野了?”也并不是真要听他回答,便又接着说:“你姑姑今儿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多大来着?十三?十四满了吗?”记不大清楚了,他便不去费神:“私塾里头混着没出息。你姑父托了人家校长呢,把你送到训德中学去,你愿意去不?”这时说的姑父姑姑,特指今儿回来打牌的三姑方太太和她政府里头供职的先生,若是需提起大姑二姑,才会另加个排行。黎晖“嗯”了一声算应了,父亲便觉又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满意地点头:“一会儿吃了晚饭,你姑姑走时你去送,记得道声谢。你姑姑一向最看重你的。”黎晖含糊答着,跟着便赶紧躲回了书房。 书房里的书多是四书五经之流的老古董,也有几本他念私塾时的发蒙教材,同其余的都是一般新。他不好学,但把自个儿埋在书堆里能睡个安生觉。 晚饭后,天都擦黑了,二姑父去巷口叫黄包车还没返来,方家的小汽车让方先生公干开去用了,方太太跟母亲再闲聊时,都透着股心不在焉,越想杀时间,越杀不死。又伸着戴了只闪亮大钻石戒指的手替母亲理了理缠在珍珠项链缝隙里的碎发,黎晖的大姑见了,赞叹道:“三妹,你这戒指好光鲜。”方太太知道自家大姐眼睛不大好,倒不嗔怪她这会儿才瞧见,抿嘴一笑:“是呀,上海人都叫它‘火油钻’的。”大姑不懂其奥妙,却也叹服地点头。 新学校没什么可期待的,比起私塾无非是多了些女教师、女学生,一个个又都跟李丹月似的,满脸周身都是国恨家仇。英语课便是这么个女老师来授课的,枯燥透顶。游艺课最有趣,美中不足的是除书画、音乐外还有武术这一项,黎晖这种人始终是不合群的,连只给人当陪练随便打也鲜少有谁愿意同他一组训练,怕他身娇肉贵,打坏了赔不起。 他倒是自得其乐。尤其国文课,讲授的内容都是小时候胡乱背烂了的,他白赚了时间,埋在书堆里头看新派小说,头几本读得津津有味,简直满口生香,看久了发现也不过是那个套路:思想进步的青年男女,一出场便顺顺当当地相恋了,结局却没一个顺心的,要么是逃出旧式家族,奔赴未来,前头有整个世界的封建腐朽等着他们挨个去斗;要么便为这为那地妥协了,分头跟旧式的男子或女子结旧式的亲,生出的孩子都不新了,哭闹声中满是暮年的味道,他或她亦不理,只顾临着逼促的窗叹气。 许久以后,黎晖偶然听见两个女同学聊起授国文课的许老师,她们大谈这许老师是何等风趣,充满魅力!那两张脸上的国恨家仇竟然也受形势所迫,不能不给这少女怀春一般的神情让出三舍了。黎晖自省一番,竟仍然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无。 更久以后,黎晖才惊觉校园里有话剧社这样一种“集会”的存在,他真是从不关心窗外事,而圣贤书也怠懒读,知道这个,还是那“话剧社”们里的一个的社长突然来同他说话——真奇异,他甚至认不得这张脸。他们要排一出剧,是什么?《茶花女》。这个戏黎晖看过,千百年不变的花魁与恩客,不过换了个外国的壳子。找他做什么?噢,要他反串这花魁,玛格丽特。话剧社里的女孩子分两种:家里保守的不许女孩子演妓.女,不论自己女儿是否有这样面临伤风败俗之危险的机会;家里开明的,无一例外地养出了英气逼人的姑娘,哪演得出茶花女那等的千娇百媚? 黎晖“扑哧”笑了出来,觉得眼前神情严肃的人忽然变作了没见识的罗蕊娇,就爱看个男旦咿咿呀呀,也不管戏好戏坏,团圆不团圆,只拿眼钉住了男旦随着他的身段转。 那社长王觉民本就觉得黎晖古怪难琢磨,被友人们半逼半哄地才来找他说话,这下自认闹了个没趣,怏怏地转身走了。 出了教室正遇上这个班的国文老师许葛生,王觉民也算认识他。因他自己就快二十了,倒比这老师小不了几岁,二人私下索性直呼对方名字。许葛生同他打了招呼,又停下脚步,追问一句:“你们的话剧排出来没有?到时我可还要看首场啊。”王觉民随手指了指里面:“玛格丽特的芳踪还没寻着呢。”许葛生疑道:“你来我们班找玛格丽特?”王觉民点头:“社里的人想找黎……黎晖,他不肯。”许葛生有点意外,随即笑道:“我说呢,我们班的女孩子都太文秀。”王觉民有些烦恼地扒扒头发,似乎还想吐苦水,上课钟已经敲了,连忙同许葛生道个别,便往自己教室跑去。 许葛生教了半学期课,对黎晖的印象也只限于每次点名时,那男学生匆匆抬头后的一瞬对视,甚至自己还没从那双黑得澄澈偏又见不到底的眼睛里回过神,那人已经重新将头低回去了。也不知道成天在忙活些什么,倒是交上来的作文还常有些剑走偏锋的灵气。 这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2 一次点名时他便忍不住似的,目光追着那半掩在高高叠起书本后头的脸庞不放,没看出个究竟来,倒叫前排许多学生察觉了他的失神。 最终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叫黎晖的学生时,许葛生心里却是叫苦不迭的。话剧比赛就在眼跟前了,王觉民病急乱投医,居然想得出让他以教师身份要求黎晖参演这等馊主意,好话说了一筐,自己便不好意思拒绝了,兼之自己也太好奇为何话剧社的人这么指望黎晖去,稀里糊涂就把这强人所难的差事应下了。 后果便是除了黎晖进办公室时叫他“许老师”的那一声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坐了半晌,面前两杯茶也该凉了——谁要去喝它? “黎同学,”许葛生轻咳了一声,决定痛快点,“我这次找你,是受朋友所托,你就暂时不用把我当作老师,这件事呢,也不是我作为老师布置的任务。你要是不愿意,拒绝就好。”“是不是要我演话剧?”黎晖终于从数地板砖缝数目的工作中抬起头来,笑了笑:“我可能说不好念白。”许葛生没料到他这么容易便答应了,连忙保证道:“我叫写剧本的人尽量替你简化简化……”保证到一半仿佛觉得自己太轻率,又补充道:“除了经典对白。” 黎晖又笑了笑。他今天远远瞧见了那个什么社长急得满头大汗地来找许老师,随后一下课许老师便叫了他来,他当然猜得到。夕阳照在这个男人的袖扣上很好看,黎晖莫名地胡思乱想着,或许自己扮茶花女也会很好看。 时间实在是紧迫,大伙儿只给得出黎晖两天把他的台词儿背熟了,黎晖没法说不行,自个儿在书房里埋了两宿,临彩排时头是昏的,眼圈是红的,懵里懵懂的便被人拉扯到一面大镜子前坐下。粉盒子一打开,粉扑还没伸到面前,呛鼻的香便先声夺人地往鼻子里头钻,口红也油,猪油膏一样地绷在嘴唇上,还好他眉毛生得好,细长浓黑,不必再涂眉粉,然后扣上一顶乱蓬蓬的长卷发,几个人围着手忙脚乱地理头发、套戏服,那枣红洋装是社里女生从母亲压箱底的东西里偷翻来的,都说不出是哪年月的时髦了,一股子樟脑球味儿,倒真像是积了几个世纪的怅惘。 黎晖将手臂张在身侧,所有人都忙得煞有介事,独他一个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得这么耶诞树似的站着任人打扮。末了,众人都消停下来了,挤眉弄眼地看着彼此笑,黎晖不解,转身去看背后那镜子,回头先看见岳守轩——这回的男主人公阿尔芒,两人才第一次见面。岳守轩今儿是特意来验证值得社长王觉民亲自去请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不想这一对视糊里糊涂就红了脸,方才给黎晖化妆的女孩子眼尖,立刻取笑道:“岳守轩,你真当人是给你找来的新娘子?扭捏个什么劲儿!”岳守轩本就自觉尴尬,掩饰似地瞪视那女孩,随即才回头作出友善的笑意:“你好,黎晖是吧?”“嗯。”黎晖没去握他伸出来的手,自己亦觉无礼,慢了半拍又加了句:“你好。”其余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之前的紧张忙碌全都被一种快活的气氛赶跑了。黎晖略低下头,将袖口上散掉的镂花丝带重新系成蝴蝶结,他早就习惯了挤不进他们的心照不宣,什么想法在脑子里头一转,就同步地打着电码传递给了“同袍”,他从不费工夫去破译。 正式比赛那日许葛生来晚了,王觉民托人给他留的好位置也被旁人坐了去,礼堂里人很多,惟剩下近出口的地方尚可立脚。恰巧该黎晖扮的玛格丽特上台,一片惊艳声里许葛生的倒抽一口气并不显突兀,然而佳人开口后,惊艳声全成了称不上恶意的哄笑:黎晖本就在变声期,原来清越的嗓音有点沙,他又学不来尖着嗓子说话,只是尽量克制着音色,到底有点不伦不类。 许葛生也醒过神来:台上的人并非真的玛格丽特,并非那位法兰西美人。那是张标标准准的东方面孔,清丽、甚至还带着点稚秀,在金色的假发和枣红的洋装中,愈发有古老而隽永的水墨画式惊鸿,然而那双眼睛里却饱含着刚学来的妩媚,顾盼生辉,红唇贝齿,分明最懂风流。二者这样糅杂,似一种坦然又天真的放荡。 模糊之间听得那个人说出“你知道我是活不长的,我得活他个痛快”时,许葛生分明感觉到身边有谁把烟头烫到了自己身上,微刺的灼痛感蔓过全身。 礼堂里是不许吸烟的。他兀自无声抗议,却哪骗得了自己。 他们最后拿了奖,也得了一片嘘声,没人好意思夸这台剧究竟好在哪里——尤其那个玛格丽特!坐在前几排的人起身退场,议论起来,除了一张脸,哪找得出半点出彩的地方! “许老师!”大红的得奖证书被王觉民抓在手里,朝出口处的许葛生挥舞着,引得几个学生回头来看,不屑而又不平的目光。是其他话剧社的人。王觉民有意地扬高下巴,大声向许葛生道:“吃庆功饭!一起去!”凭什么不?该谁得奖是评审员们定的,不服找他们去。见不得咱们高兴管什么用? 许葛生笑着走过来,问道:“其他人呢?”“还在后台卸妆。” 第 2 章 后台原就不大,这回一下子要供着好些人使用,连换衣间都得一个个排队进去,黎晖等了半天,中途又有几个同前面排队的人认识的,打过招呼说笑几句,便偷偷摸摸插队进去,其余人倒多是竖眉瞪眼的,却谁也不肯出头说话,黎晖倒是无所谓。等他换了自己的衣裳出来时,外间已经没人了,独留那一面面大镜子四周围着的小灯泡都亮着,无故便有种寂寥沉默的富贵荣华。他走到靠里的妆台前坐下,卸了发套,拿着面纸就要擦掉口红,偶一抬眼,却瞧见那镜子上灯光交辉的一角里走来个人,正是许葛生。 他立在黎晖身后,仿佛带着点笑。两人都看向着镜子,也拿不准是在自照还是彼此相望,黎晖猛然察觉了这气氛的古怪尴尬,少不得率先回头去,开口叫了声“许老师”,又道:“先前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其实在台上时逆着光也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的,然而黎晖觉得这样说出来有肉麻的嫌疑,怕惹人笑。许葛生脸上的笑容真切起来,道:“我来找你,他们说要吃庆功宴,就你一个人不见。”黎晖依平时是不愿去的,然而眼下仔细一想,又没有不愿去的理由,顺势就点了头:“那老师先坐着,我就好。”就近的一把椅子正放在黎晖身后,许葛生应了一个“好”,便坐下来等他。黎晖从镜中恰能看见他的头发和一点衣领,再拭口红时心里总有些微妙,竟觉得像是夫妇出门赴宴,先生候着太太梳妆一样。随即便立刻暗笑自己昏了头,戏服都脱下了,还当自己是女子吗?手里一时用力,唇上朱色被抹去了,耳根却莫名染上了红。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3 订好的地方叫做“醉仙楼”,再俗气也没有的名字,菜色也毫无新意,一众人七嘴八舌地点单:鸡、鸭子、烧鱼、肉圆……谁都不肯吃亏点些素的,黎晖悄悄皱眉,轮到他时又推脱着不肯接点菜单子——嫌上头沾了油污,多少人摸过的!幸亏许葛生还知道点莼菜汤。好容易定好了菜,像打过一场仗似地筋疲力竭,于是都嗑瓜子,又要茶,大伙儿都说忙了一下午,不肯动,王觉民便叫道:“许葛生,都等着你来倒呢。”许葛生笑着起身提过来茶壶,一杯杯地倒好,众人这会儿都胆子大了,全只笑嘻嘻地看他忙活。末了还剩下两杯,他端着来到黎晖旁边的空位坐下,递过来一杯,黎晖只好接了:“谢谢许老师。”许葛生便嗔怪道:“就你生怕我不知道自己年龄大了。”黎晖惟有笑笑,低头看杯子里茶色也怪,稍微凑到鼻下一嗅,自然不肯喝。 正是饭点儿,不免等得久了些,聊起天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王觉民正要去催一催,却见一人乔张做致地走过来,也是个男学生,这回演《王子复仇记》那个话剧社的副社长,叫做齐松。 与王觉民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与齐松有私怨,气氛一时冷了下来,齐松浑然不觉般,笑道:“哟,得奖了?恭喜恭喜。”他瞥了黎晖一眼,又道:“不过要我说,你请人家戏园子里的角儿来充场面,可是胜之不武呀。”他以为黎晖也是社里的人,散场时也听见过观众的一些议论,自然不会放过讽刺的机会。 “凭你也见过角儿?”黎晖轻飘飘地一笑,抬眼看着齐松,倒看不出半点讥讽的模样。真巧,黎晖环顾众人一圈,正愁找不着借口逃席呢。面上当然还是无动于衷的,却越能引人疑他心里不豫:“抱歉,这顿饭我就不吃了。”他起身告辞,却听见许葛生在后头喊他:“黎晖!”这人,还真是会凑趣,又不是在演罗曼史。 黎晖起先同家里打过招呼,此刻不急着回去,慢悠悠地满街转,也未留意时间,忽然被人从后头拍了一下肩膀,他颇感意外地回头,许葛生竟当真追着来了。 “许老师……”他不大确定对方是怎样个意思。许葛生头发有些乱了,说话也稍微有点气喘:“亏他们以为你是真生气了,差点合伙把那小子揍出个好歹,你倒是没事人儿!”语气中有点责备,但还够不上真正的不满。黎晖笑,忍不住实招了:“我嫌跟他们一起没意思。”见许葛生又气又笑的模样,怕他还数落自己,便又说:“请你吃冰淇淋去不去?”“怎么不去?”许葛生露出点轻蔑的神情,黎晖极其清晰地看见他下巴上的青茬,猝不及防一般地闯入眼里。然后他赶紧撇过头,走在前面:“那就走吧。” 许葛生没料着他专要进这家名为“好丽黛”的舞厅去吃冰淇淋,不禁皱起眉头来,黎晖给了印籍门童小费,回头看见他这表情,便笑道:“这会儿不进去还来得及。”许葛生亦笑,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算了,我跟着你见世面。” 黎晖觉得有点肩膀有点僵,然而到底没设法儿躲开。 单是两个男人坐在卡座里,有点打眼。许葛生是典型的戏本子里的英俊小生长相,浓眉大眼,一望便知正派,黎晖又稍嫌稚气了些,亦不像是来找舞小姐的,又都不带女伴。黎晖倒是不觉,熟门熟路地招来服务生:“两个香草冰淇淋球,加杂果,两份,不,三份糖浆。”随后询问地看向许葛生,许葛生讶然:“这样爱吃甜?”转对服务生道:“请来一杯味美思,不要放冰块。”黎晖等服务生走开了,便玩笑道:“不是跟着我见世面吗?”许葛生摊手:“我可不知道舞厅里还可以点冰淇淋。”黎晖一笑不言。等一杯冰淇淋端了上来,他握着勺子挖一勺送进嘴里,方才非常满意地抬起头来,评道:“我小时候来吃,一份的糖浆就够了,现在非三份不可,偷工减料得这么狠!”“小时候?”许葛生不知怎么忍不住刨根问底,“多小时候?”黎晖想了想:“我姑姑刚同姑父订婚的时候,应该……四五岁吧。大人们都跟着来,都要进舞池,怕我一个人要闹,就点冰淇淋叫我吃。”他说着话,伸手拈起杯沿装饰用的樱桃吃,右边腮帮子便鼓起来,随即又换到左边,含糊道:“樱桃比以前的好吃,可能是换了美国产的罐头。”许葛生笑,低头喝了口酒,说:“我小时候,大夏天里连冰镇过的西瓜都不许吃,家里人说村里谁家的孩子闹肚子疼,突然就没了,吓唬我。”黎晖皱眉:“是痢疾吧?”许葛生莫名觉得他有点不高兴,点点头便岔开了话题:“闫老师就夸你生理卫生课学得好。”黎晖有点不以为然,将樱桃核吐在纸巾上,道:“这话幸亏不是说那些女生,倒像骂人了。”班里的女生每逢这门课时,没一个人不是从头到尾低着头的,连脖子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同时又怕人误会是盯着课本上的图看,还要拿一本其他课的笔记盖在最面上。许葛生仿佛惊讶,他不教这科自然没有体会。随即笑道:“这都什么时代了?”很不赞同地摇头。黎晖心情大约也恢复过来,脸上重新带些笑意,专注地吃冰淇淋上的杂果。 “你嘴唇很好看。”许葛生突然说道,简直是脱口而出。黎晖抬起头看他。“之前看你上妆,我还以为是口红的功劳……”画蛇添足地越描越黑,然而像魇住了似地不可自拔。恍惚看见面前的人笑,那嘴唇便成了一个甜蜜的弧度,很饱满,不过颜色较为淡,是一种孩童气的可爱诱人。 许葛生觉得脖子上像缠着条霜毛围巾,微刺的不自在感,然而尚未到叫人窒息住的程度,焦躁之余,又隐隐有点什么企盼。 “谢谢许老师。”竟是这样一句回答!说这话的人随即坏心眼地咯咯笑起来,毫不掩饰是故意要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且好笑。许葛生终于只好哭笑不得,当真履行起老师的职责来:“吃完了我送你回去。”他端起酒杯,垂下眼睑去,不让黎晖有再接话的机会。 回家时,正屋里头不知怎么闹哄哄的,黎晖不敢进去,藏在暗中听了一阵,仿佛家里老的少的都在,倒又不像是出了什么事儿的样子,这才走到明处来,跨进门去,抬眼一瞧,就见原来是他二姐李丹月剪了短头发。 “唉,晖晖回来了!”罗蕊娇本来说得正眉飞色舞,一双眼睛偏就立马钉住了他,“怎么这样晚?和女同学一起?吃饭了没有?”“他?谁看得上他?”黎晖的父亲也在,刚从后头踱出来,在椅子上坐了,玩笑中有半当真的鄙夷。黎晖不言语,木然地杵在那儿,到底是老太太疼这正正宗宗的嫡亲孙子,发了话:“去你老子旁边坐吧,让人给你煮一碗面吃。”黎晖仍立着回道:“在外面吃过了。”见老太太点头作罢,这才到黎耀宗旁边去坐着。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4 大姑将众人都看了一圈,这才继续众人之前的话头:“反正丹儿是上过学的,以后要能跟学校里的男同学结亲也很好……”李丹月突然站起来,偏过头直朝着大姑高声道:“你们说够了没有?我剪个头发,怎么就惹到你们想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二姑连忙喝止:“丹儿你怎么跟大姑说话呢!”李丹月根本不愿再理会自己的母亲,转身便往外头走。二姑见大姑脸上讪讪的,把身子倾过去赔笑道:“大姐,你别和丹儿计较,我回去就好好训她。”大姑勉强应了一声,倒是奶奶道:“这丫头,我看是养不家的,往后是好是歹,我也犯不上操一份闲心。”决心抱定了,眼睛却犹是看不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不梳髻子,哪家爷们儿肯要!”罗蕊娇还嫌气氛不够似的,插嘴道:“也未必呢,我听说那些新派人家的少爷,就喜欢丹妹妹这样的……”二姑仿佛真的对女儿的将来心里没个底,追问道:“是吗?”罗蕊娇却忽然过分敏感起来,很是冷淡地笑了一下,直接把头扭开了。 太明显的尴尬,然而仍是没有黎晖置喙的份儿。他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一边红木高几上的镂彩玻璃灯出神。 临时召开的家庭议会散了后,黎耀宗留下来听黎老太太独一份的体己话,黎晖穿过回廊,却见秀玉立在她和父亲那间房门口,一看到他走过来,十分谦顺地作了福,低声问道:“少爷,老爷他……”“奶奶同父亲说话呢。”黎晖对着她总是不自在的,怎么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第二房太太,虽说家里败落,黎家又当真算哪门子的高门大户?她伏低做小得未免狠了些。再则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小娘,一个是半大不小的继子,二人见了面,自己不难为情,也早有一双双好事的眼睛逮住不放地瞧,再拿眼色暗相呼应,编排些故事来替这二人难为情。 眼下彼此都没跟着个伺候的“证人”,黎晖更是说完这一句不得不说的话,便赶紧回了自己房里。 到此时,这一整日的热闹终于全都燃完了,余烬铺落在富丽锦绣的床帐被褥上,了无生气的哑光。黎晖揿灭了壁灯,躺进金丝银绣的绫罗堆里,冰淇淋的甜滑入胃中早已消弭,凉凉地硌着,他翻了个身,半朽的红木雕花大床便摇摇晃晃,似水乡里的小船,遥远而依稀的梦境涟漪般漾来。 第 3 章 这之后的一切当然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黎晖在国文课上还是看那些新派小说,不过对情节都烂熟了,倒是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写还有点意思。在学校里也碰见过许葛生,自有许多男女学生赶着同他打招呼,黎晖很容易便混着躲过去了,从没发生过措手不及的情形。 然而期末考试是躲不过的。黎晖的几何学得尤为艰难,此外便是英文,那姓赵的女老师讲课莫名就招他讨厌,理所当然一般地学得糟了。 他不得已,下学后将厚厚的几本书带回家接着啃,家里人对他突发的用功虽然意外,却乐见其成,男孩子读书努力总比女孩子天经地义些。 往常据说对他寄以厚望的三姑这次却仿佛怕他过于劳累了,有一个周五特意打电话来,要黎晖周六同方先生的一个侄儿出去玩。 这人说起来黎晖还是在三姑结婚时见过,多遥远了!他是方先生大哥的三儿子,叫做方季鸿的。黎晖想推掉,但是家里奶奶同大姑二姑是都明白其中用意的,不许他不去。 第二天果然方家一个佣人先上门来送了一套宝石蓝的细条纹西装,嘱咐黎晖换好了,就等着大房的三少爷开车来接,不用提起这衣服的话儿。黎晖便也知道这是三姑用体己钱置办的了,不由觉得歉疚,同时又有点羞。 方季鸿来时没有下车,叫司机前去敲门。黎晖同家里长辈道过别,跟着司机出来,方季鸿见了他倒笑得还算真诚:“是黎晖吧?好些年不见我快认不得你了。”黎晖微笑着向他点头,也坐上车来,两个人都坐在后座,不说话未免有些尴尬。 好在方季鸿很快就找到了话题,对黎晖介绍道:“今天是我一个朋友请大伙儿玩,有哪些人我都未必认得全。不过你别见外,岁数都差不多的,说上几句话就熟了。”黎晖只得点头,然而心里已经知道恐怕又是干坐上一日半日了,他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方季鸿那位朋友自个儿买下的小公馆,男男女女的聚了一屋子,又井然有序地分成了几个小团体,打扮最摩登的那一群女孩子里头,有个姓白的应当是领袖一类的人物,只听见周围的人“白小姐”、“白小姐”地叫个不停。 黎晖跟着方季鸿自然要先去见主人。那位石少爷正应酬着一大堆人,许是熟不拘礼了,只匆忙半回过身子点了个头,看了黎晖一眼,就重新转回去了。 “唉,以前没听说方家少爷好那一口啊,那孩子是他带来的吧?”一堆人里头有谁忍不住说道。石少笑骂道:“你就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那是方家二太太的娘家侄儿。”他说着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时间还早,几个打扮得明显爽利的小姐们便闹着去骑马,便有几位骑士跟着去护花了,剩下的都坐在客厅里闲聊或是翻杂志。这边留下的少爷们倒整齐,都要去娱乐室里打台球。方季鸿上马场去了,黎晖不好单独留在这儿,只得跟着起身,一伙人往娱乐室走。 对他而言不过换个地方干坐罢了。然而石少见他落单,怕招待不周,走过来问道:“怎么不打两局?”黎晖客气笑道:“我不会。石少不用管我。“你是客,哪有这样不管的?”石少却揽着他,硬要把他往台球桌前拉:“我教你打,规则学会了就是,玩玩儿又不需要非赢不可。” 有一桌两个人正在比赛,石少便揽着他走到另一桌前,黎晖顶不喜欢和人这样接近,但又不想显得太小家子气,或者落了别人面子,没好拒绝。他又不知道这台球该怎么打,任由石少从身后控着他两只手,拿着球杆,俯身下去瞄准了球,他只觉得石少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却不好发火,只把胳膊往后顶了顶,省得自己动弹也动弹不得。 没过多会儿,他才打中一颗球,忽然觉察到了后头有什么抵着自己的尾骨,又热又硬。这会儿他再是不懂,也大抵猜着了些,却没有立即发作将身后的人推开,也有点不信邪,难道这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真做点什么? “哟,石少,可找着您了!”忽然有个佣人过来岔开了,“小姐在马场扭着脚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石少松开黎晖,话里倒听不出什么情绪:“请医生来看没有?”“大夫还在路上呢。” “嗯,赶紧让人送她回房去,”石少说着又看了黎晖一眼,“我打电话再另找一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5 个医生来。” 石家小姐扭伤后,马场里有几个人便回来了。方季鸿原站在不远处,看见了黎晖同石少那副情形,却碍着面子不好过来。他本来怕黎晖没见过世面,被这一出给吓着了,转念一想或许人根本就不懂,也稍微心安些,这才走过来道:“人家妹妹扭了脚正乱,咱们就别在这儿添麻烦了,我同管家说一声就是,咱们上馆子随便吃点饭。”黎晖便笑了笑,点头答应了。 下午回家后正巧大伙儿都在午睡,黎晖躲过了盘问,赶紧回屋里去温书。换衣服时,摸着衣兜里一块朱古力,不知是哪儿来的,随手丢在小客厅里,再想不到是那石少爷偷偷放进来的。 晚上闻见外头一股子怪味儿,黎耀宗又一阵猛咳。黎晖不能不出来问一句,正奇怪什么牌子的鸦片这样难闻,才发现那搁在烟铺上的不正是自己之前那块朱古力?刚巧也是红、金二色的锡纸包着,难怪会认错了。他不敢实说,只替黎耀宗倒了杯水来,好在黎耀宗也觉得这一包鸦片不对味,随手撂开了。 黎晖以为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因而许多日子后,三姑在方家老太太的寿宴中私下问起时,他脸上的茫然有些来不及藏好。 他本来就实在不想到这里来,从前他还小时,三姑父给高堂办寿席便是这副光景:黎家一大家子人全部出动,够坐满两三张席。然而两边亲家的关系原是一点儿也不好的,他们来了既不去祝寿,也不和方家别的亲戚故交攀谈——好似就是专来吃那一只寿桃、喝一盅八宝酒的!他那时年纪小,只觉得自己身边这一桌的人跟旁人都不一样,回回都没什么趣儿,如今一看,三姑这一心顾着提携娘家的姿态未免太拙笨,别人不过看笑话,谁来真心同你论亲戚? 这念头一生,他心里越发只剩下一个“丢人”在沉沉地拖坠着,哪里听得进去他三姑说什么。方太太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觉来了气:“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不是姑姑说你,黎家将来还不是得靠你撑起来?叫你季鸿哥哥带你去,见见世面,那些女孩子们,你同她们应酬两句总是要的,有合适的,也可以往这成家立业上头想想了,例如那位白小姐……”“姑姑,”黎晖这才明白家里人那几天秘而不宣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不耐烦,却不能朝她发作,只得道:“那白小姐看也不曾看我一眼。”仿佛是埋怨,心里其实有一种报复的乐趣。 “怎么会?”方太太对娘家这棵独苗儿期望颇高:“总是你什么也不懂,人家姑娘家脸面薄,还能豁出去真明说个什么来?”黎晖笑得有点快心:“我怎么不懂?那个姓石的少爷想同我拖朋友……” “混说!”方太太乍听见还在想是哪个石少爷,随后才反应过来:“你成天学的都是什么?连这种下流话也说得出口!”黎晖见状,后悔自己只图一时痛快,不敢再说。姑侄二人正僵持着,幸而寿宴开得及时,好一阵鞭炮响过了,再看方太太,已经忙着去婆婆面前张罗了。 方太太原本只是气黎晖学来了些混帐话,并不当真。偏巧挨桌敬完酒后,正坐在一边歇息,却见方家一个远亲笑盈盈地走过来仿佛要同她闲话。方太太依稀记得这婆子家里是个穷得一碗稀粥能照镜子的,本自矜身份不欲理会她,忽又想起她本人是拉纤做媒的,这才稍有犹豫,没有马上走开。 果然那婆子坐到跟前来,先跟方太太问好,陈芝麻烂谷子又扯了几大口袋,兼着许多奉承她的话,这才绕回正题:原来是石家小姐上回见着咱们黎少爷一表人才,留了心,女家不好主动,只教她随口来问问。 方太太原本听见这话,还有两分自得,忽然福灵心至,想起黎晖之前一番话,内里不觉存了个疑,面上虚应了两句,暗中已打定主意一会儿便要找方季鸿来问仔细了。 谁知那方季鸿自己是有朋友圈子要应酬的,不过去给方家老太太磕头上寿过了,转眼便不见踪影。方太太无奈,差使女儿方晴去找黎晖,也没找着,只得先把这桩事在心里搁住了,回头再同娘家人商量。 黎晖原本打量众人这一团热闹,没个把小时散不了场,便想偷偷出去逛一圈再来,不想半路碰上罗蕊娇,老远见着了自个儿,便问道:“晖晖,你又想上哪儿去玩?”黎晖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自己常这么做似的,忍不住皱起眉头,随后又才松开。见她把一双洋灰色鼠皮手套摘下来塞进皮包中,手腕上隐约露出一对金镯子,黎晖便道:“才几月,你把这个就戴上了?是三姑送的?说真的,咱们也不该老让她贴补……”“她?”罗蕊娇忽然莫名地拔高了嗓子,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又即刻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黎晖,变回了平常的神色:“不是的。你别管这些。” 黎晖觉得她有些古古怪怪的,以为是三姑又数落了她两句不好听的话——这两年她俩话都很少说上一句了,罗蕊娇一时又不习惯起来也是情理之中,便没在意,只嘱咐她说:“我就出去透口气,你别跟人说,谁也发现不了。”罗蕊娇乜他一眼:“果然是人大了心也野了。身上有钱没有?”黎晖敷衍地应了一声,人已经跑出老远了。 他从后巷出来,忽然仿佛看见前头巷口一辆黑色轿车,很像三姑父开的那辆,心里虽有点疑惑,三姑父不是早借着母亲要买什么东西的由头逃席走了吗?但不敢再细看真切了,转身另走一个方向避开。 稳妥起见,大街是去不成了,大小巷子里自然更单调无趣,黎晖为拖延时间,遇上了一棵泡桐树也如获至宝,立着看了许久。不是开花的时节,树上只稀稀拉拉地挂着三五个紫铃铛样的朵儿,他想起小时候家里佣人都告诉他这叫做铃铛树,花蜜是很甜的,不觉起了点童心,想去摘,不过随即便察觉了其中的跌份,到底没动作,只仰脸看着。 “黎晖?”乍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只顾得上吓一跳,不知是哪个认识的人。之后才觉出这声音里仿佛也有点不确定的意味,回过头一看,竟是许葛生。 他见没认错人,很高兴似地笑起来:“怎么来这儿了?进来坐会儿吧。”黎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这才意识到眼前两间房子是许葛生的家。 这样也能碰见。他心里埋怨道,落在人家眼里简直像他刻意寻来的,然而又有点说不出的隐约欢喜,这样真正的狭路相逢。 这四个字连想起来都觉得拥挤不堪,倒要把他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挤走一般,他慌得不行。原本被吓了一跳就觉得背上发热汗,眼下更是之前席上喝的酒都涌上头了,醺得厉害。 “在哪里喝酒来?”许葛生见他脸颊通红,身上又有酒气,不自觉就带了两分轻责的语调,又说:“你先坐着歇歇,我去给你拧块热毛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6 巾来擦擦脸。” 黎晖等他走开了,方才敢偷偷看一眼这会客厅长什么样儿,其实异常简陋,当然同时就有个整洁的好处。也未必,他又在心里辩解,邋遢的穷人多得是呢,许葛生是真正爱整洁的,那桌前木板拼起来的书柜里头,一本本书放得多么规矩! “拿着,小心烫。”许葛生又回来了,黎晖呆呆地接过毛巾,听他这么说,便摊开一点等它晾凉些。许葛生见了便笑:“嗳,别这么个晾法儿,其实烫点才更好。”黎晖简直手足无措,索性把毛巾蒙住脸,滚烫的水汽钻进脸孔,有烧开了的水特殊的气味。 “是新的毛巾,没有什么怪味的。”许葛生看他一直把脸埋在里头,以为他是不放心地检查。黎晖只得把脸露出来,倒好像比适才还红些,不过清爽是清爽了许多。“没有的。我去把它洗一洗。”黎晖站起来,想找到水盆。他总不能对许葛生说,自己刚才埋着脸,是鬼使神差,想嗅到他的气味的缘故。 “你别忙活,放那儿就是。”许葛生叫他,他当然不肯坐下,最终在屋后寻着了洗脸架,上头搁着的洋瓷盆里水温尚热,他把毛巾浸进去,摆了摆,盆底的月亮和几朵牡丹的图案便随着水纹摇曳起来,他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沉醉进去了。 许葛生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他身后,看到他有一种恍然的神情,不能自已地便说:“我刚才毫无道理地就想去开门,看见你站在树下面,幸好是白天,否则当真要以为是遇见聊斋里头鬼魅狐仙了。”话都出了口,他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唐突,他和黎晖还没有熟到开这种玩笑的地步。 好在黎晖似乎并不恼怒,拧着毛巾没回头,有点惊讶地问道:“你相信狐仙鬼怪那一套,这个年代了?”许葛生心里轻松了,同时有点惘惘:“从前的人也未必当真,不过是个罗曼蒂克的幻想,何苦戳破它?” 毛巾洗完了,再没有旁的事可以忙活着遮掩——否则岂不更像他的贤内?黎晖不免揣度道。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沉默,用心体会时会觉出尴尬来,但若肯忽视些,这尴尬也无关紧要的。 到底是许葛生找着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尽管不一定愉快:“之前我碰见赵老师,说起你英文还要多用功些呢。”黎晖听了便笑:“嗳,又是她。”“怎么说\'又\'?”许葛生连忙问,怕黎晖以为自己和赵老师走得近,却没想过要是黎晖问他们怎么提起自个儿来该如何解释:当然是许葛生在办公室时忽然情不自禁地问:“黎晖怎么样?”其他老师自然就看学生的角度说了一两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行为的好笑之处:竟像在朝人炫耀他的宝贝似的。 他的。这字眼里一股虚假的甜蜜顿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黎晖是否觉察了他的异样?许葛生不知道。听见他说:“我不喜欢赵老师。当然听别人说起一遍,就觉得像是说了多少遍一样烦。”许葛生笑他这样直言不讳,真想顺势问一句:“那你喜欢我吗?”自然有“我看你上我的课也不耐烦听吧”在后头做借口。 但哪里敢。 黎晖没坐多久,本来就不敢溜出来的时间太长,怕人找他,又何况是在许葛生面前,更加怎样都觉得心里不安稳,便照实说有亲戚住在不远的地方,正办寿,这就起身要告辞走了。许葛生送他出来,正走到那棵泡桐树前停下来,倒真有点聊斋的意思了。临分手时,许葛生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问黎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补习英文,这下黎晖倒真开始疑心他和赵老师交情好了,许葛生也意识到了这个,但是想不出别的正当理由叫他来,最后黎晖还是答应了,两个人都因此有点落寞的开心。 第 4 章 他们学校是下午四点下学的,通常都是许葛生走在前面,先回家收拾好了,随后黎晖来,有时会带一袋子糖果来,应该是路上要经过哪一家糖果铺,味道大同小异,不过花样儿很多,女孩子爱它的多些。两个人吃糖,黎晖温书,许葛生批改作文,然后花大约一个小时给黎晖讲解难题,黎晖便得赶着回家吃晚饭了。 许葛生照例送他出来,就停在那棵树跟前,两个人短短的一路上话也很少说,然后许葛生看着黎晖在巷口坐上了黄包车,方才转身回去。一整个过程里,全是默契。许葛生知道黎晖惯常不会回头看,这一天等着黄包车远远离开得连影子也没有了,还忍不住站在原地望着,随后偶一低下头,看见那月光投在地上浅浅淡淡的痕迹,忽然品味出一种二人幽会过后的惆怅。 黎晖的英文连基本的语法都不大通,然而近来却爱上看外国小说,又见许葛生的书柜里有几本当代美国诗人的诗集,以为应当浅显,便拿过来翻,那些不拘于语法又有许多新词俚语的长短句子自然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翻了几本,都只翻了二三页,懊恼笑着抱怨声:“唉呀!”把书拍在桌上,脚上却有个不自觉的伴随动作,一下踢着了许葛生的小腿。 忙着道歉,那一脚虽然不重,但太过失礼,甚至到了狎昵的程度。许葛生也笑着说没关系,但气氛终究有一种暧昧的尴尬,只好扯出全不相干的话题来说:“不知道是谁心血来潮,考试都在眼前了,办什么耶诞晚会!”许葛生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你们本地学生倒是抱怨的多,那些外乡的要留校,新年总不能过得太凄清,学校校长他们也是想热闹些。”既然说起了,不免又问道:“你要来吧?”黎晖本想问问他,这下不好直接开口,叫他以为自己全凭他去不去来做决定,便反问说:“要跳舞吧?你找的谁做舞伴?”结果更为糟糕,好像自己自告奋勇就要当他的舞伴似的。许葛生浑然不觉:“哦,是赵老师。”黎晖心里立刻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愤恨,冷淡地一笑:“大概来不了,那天有人请吃饭。” 这倒并不是幌子,请客的是三姑父,请的是早已高升的前同事石先生,两人却都不必到场,原本的安排就是三姑带着黎晖,那边由石太太带着石小姐,大家出来见见面,当然不能弄得太像相亲了,因此另有几个女眷作陪。 原来方太太那天没找着方季鸿问话,心里究竟有种侥幸,便直接来和娘家商量,没提起黎晖那句话,大家的意思都是可以处处看,总之石家的作风较为新派,不至于来往过就非结婚不可,再者他们家也着实有些门楣。 这天补习完得早些,黎晖便起身要走,说最近天黑得快,回去迟一丁点家里人也容易担心。这理由当然非常说得通,然而许葛生免不了疑心他是生气了,又不好突然解释,说是赵老师来邀请他的,那样倒简直近乎炫耀,且于赵老师也是不义的。 两人同路出来时气氛还是很僵,许葛生不信只自己一个人觉得了。眼见马上就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7 看得到泡桐树了,终于忍不住说:“要是饭局散得早,你还是来吧,他们应该会玩得比较久……”末了一句正说着,偏偏一辆黄包车就来了,那车夫跑上前来的脚步声简直惹人讨厌。黎晖其实听清楚了,只“嗯”了一声,不管许葛生的反应,便上车走了。 耶诞节那天早上还在考几何,学校礼堂虽然开始忙着布置了,学生们当然感受不到什么节日的气氛,一个个在考试结束的最后一秒才肯交卷,从教室出来,都是刚刚借尸还魂一般地步伐虚晃,脸蛋却都在室内闷得红扑扑的,有种异样的病态。 黎晖还得赶紧回家去,匆匆吃个午饭,好好歇个午觉,以求精神饱满地赴晚上的约。倒像是一整天都为了人家一顿晚饭在奔波似的,他心里想着,但是也确实累了,又刚卸下几何这个心头大患,很快便睡着了。 下午起来时精神倒尚可,只注意力不怎么集中,大约是太放松的缘故。方太太来了,看见他这样,不免觉得自己大半天的担心紧张没个回报,却也没说什么。黎晖身上穿的又是上回那套西服,标致倒是标致极了,方太太看在眼里,也就稍微满意了些。 不想石太太母女到得还早些,方太太赶紧上前去连连道歉,又好一通客套,嘘寒问暖,互相夸赞头发衣服、珠宝首饰,然后又来回推让座次,小半个小时才安生下来。 黎晖和那位石小姐正对坐着,距离最远,但又最容易仔细打量彼此。不过黎晖没看她,怕人家这么早就来,恐怕心里就有几成期望了,自己要再有什么举动叫她们误会了便真要不好。 他当然不至于以为石小姐看得中自己,只是听见人说起过,石家老爷没得早,家里的事都由那天教自己“打台球”的那位石少做主,因此觉得不能不防备着些。 石小姐心里也一样不情愿,她脚扭了还没好利落,母亲和哥哥便逼着自己来,自然不肯在人面前跛着走路,只能先到,落在别人眼里又成倒贴了。 想到这儿,她稍微抬起眼皮觑了黎晖一眼,还是瞧见衣服颜色,这才隐约想起,上回是有这么个人来家。心里不觉冷笑了一下,她哪里看得上这种阴柔样子的?走出去谁更像个男人?便不禁有些怨怪母亲。 殊不知石太太心里也不大满意,她和女儿想得不一样,这孩子长得体面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注意到黎晖右眼梢外头生了一颗痣,正好在奸门的位置。石家开明,可石太太是讲究这个的,立刻知道这个人容易招蜂引蝶,婚后恐怕要和太太关系不好的。面上的态度跟着就淡然起来。 方太太莫名其妙就经历了一场青眼变白眼,一顿饭谁也吃得不顺心,临了连面上工夫都懒得做,径直一拍两散了。黎晖和石小姐没长辈们心里那么窝火,都慢吞吞地走在后头,方太太不耐烦地回头,正欲催促,这才忽然看出点门道来:自家这侄儿,真比人家姑娘还秀气些! 她心里越发不平起来,坐进车里,同石家的车子分道扬镳后,忍不住训黎晖:“你看看你,今儿一晚上说过一句话没有?人家石太太本来有意,结果你那副样子,叫人家没一点喜欢的。”生得女相是没法儿改的事,可行事作派总得大气些吧?“你呀,小时候还知道淘气,怎么越大越没一丁点男子气概!” 黎晖始终不吭声,等车子开到可以通往学校的岔路口时,他才犹豫着说:“学校有活动……每个人都必须签到的。”方太太一听就问:“你连个帮着签到的人都找不着?”意外地只说了这一句便作罢了,把皮包拽过来,从钱夹子里随手掏出一叠,拍在黎晖身上:“拿着吧,一家子,我个个都是欠了债的……”黎晖听见这话心里很是硌着,到底顾着情分,没法把钱挥开,下车道别,走开一段路,听见汽车开走的声音,方才如释重负。 学校礼堂门口竟然真放了张桌子,搁着签名册——倒叫他说着了。他走过去没翻几页,忽然看见有人替他签过了名字,他辨认出是许葛生的笔迹。抬头往里面看时,却见后者正和赵老师站在一起笑着说些什么。 怎么不跳舞?他心里想着。走进去只在四周闲逛,见拼起来的长桌上有散放在盘子里的卷烟,便拿起一根,坐到角落去尝试着点燃了。吸一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仅仅是一点非常淡的苦味,然后又从嘴巴里吐出来,当然不会呛着。他正以为非常像模像样地打算抽完这一根,却见许葛生皱着眉头走过来:“来了怎么待在这儿?”他不理会,又猛吸一口,把不成型的烟雾吐到许葛生面上,笑着问道:“是不是比较有男子气概了?”他努力做出一副成熟而略显忧郁的神情,却不知这表情在自己脸上更近于一种妩媚的诱惑,许葛生全然无法自拔地被蛊惑住了,伸出手靠近他的脸颊,仿佛一个抚摸的姿势,一颗心子越来越脱离控制的狂跳却最终拯救了他,清醒过来时,停在半空中的手很夸张地赶着烟雾:“你怎么,越来越没礼貌了?”本来是掩饰情绪的一句话,然而弄巧成拙,两个人都被勾起了那一脚的记忆,许葛生清楚地看见黎晖脸红了,他知道自己也是。黎晖忽然扬扬下巴:“赵老师在找你。”许葛生忙不迭地回头,哪有赵老师的身影! “你怎么非要把我跟她扯在一起!”许葛生是真的生了气,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黎晖的手,自己也在他面前坐下来,仿佛果真要把他怎么着一般。黎晖将腕子转了两下,没挣开,放低了声音道:“你把我松开。”那态度是非常明显的示弱,然而许葛生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肯松,黎晖那只手本来是半蜷着搁在膝上的,这下被他整个地攥在手心里,肌肤紧贴的地方都有一种不寻常的触感。许葛生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近乎语无伦次:“你不要吸烟,不好的。”“我知道。”黎晖只觉得自己手心都汗湿了,“你把我手松开。”他又说了一遍,这回更简直像央求了。许葛生这才如梦初醒,放开了手,刚说了句“抱歉”,黎晖却忽地站起来走开了,许葛生以为他生气了不愿意理自己,好在他只是去将烟头按灭在玻璃缸里,就又重新坐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顿时都暗暗有一种如获大赦的欣喜。 “我们也去跳舞?”坐了一刻,许葛生提议道。黎晖摇头:“我不会。”“不可能吧?”许葛生一直看着他。“总之是跳不好……”黎晖说着,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别的地方看,然而被许葛生一把拉起来:“我带你。” 这个时候礼堂里的人都四散开去进行各自的后续活动,临时腾出来的简易舞池里连彩灯都懒得再打过来,独他们俩站在当中,一种仓惶人世里相依相偎的感觉便生出来了,“此生似历茫茫海,一颗骊珠乍得时”,真把这一刻的千万种情肠全都剖开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8 得鲜血淋漓。 黎晖其实从前都不曾跳过舞,然而看别人跳得多了,基本的动作总是懂些的。两个人不过是慢慢踩着最简单的步子,静谧的安稳里透着誓言感,管弦队也散了,然而耶诞夜里温暖的颂歌隐约还在,黎晖在黑暗里悄悄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唯独不知道也就在这一刻,许葛生低头看着他,很想吻一吻他。 第 5 章 期末考的成绩是在放假前两天公布出来的,班里自然有男生笑言这是存心不要大家安稳过年的。黎晖的几何比及格高出了两分,不能说不是意外之喜,而英文依然叫人不忍卒读,不过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不至于感到太失望。 在学校里的最后一天,有许多本地学生的家里都开了车来替他们搬书回去,黎晖找不着自己有什么可搬的,便干脆谦让到一边,由他们先忙活。老远看见许葛生往这边走过来,心里先不住地徘徊起来,到底非常小声地叫了声:“许老师。”倒像是有意不要他听见似的。许葛生有点发愣,仿佛一时反应不过来,看清楚是他时,方才笑着走上来:“好像从来在学校没听见你叫过我,倒有点不习惯。”黎晖因为这话不好意思起来,疑心他是发觉了自己躲他,同时又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惹人遐想,就跟他们背着人时多么亲密一样! 许葛生也不急着问他有什么事,就站在旁边,有人经过时,书从箱子里掉出来,他还上前帮人捡了。都闹哄哄的,倒不会有不妥的尴尬,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立着不知多久,喧哗声都渐渐低下去了,校园里变得空荡荡起来,好像就等着这一刻,二人才一起慢慢往前走。 许葛生问了黎晖的成绩,又说:“我过两天就回乡下了。你呢,是留在这里过年吧?”黎晖点头,心里一下子懂了离愁,这样深奥而属于古人的情绪。“开年来了,你要不要继续补习?”许葛生又问起,“虽然这次考得不算理想,进步有没有?”黎晖其实怕他嫌自己笨,听见这一问,简直欣喜若狂,也来不及留神脸上是否显露出来了,已经点头答应得飞快——真是轻浮,他之后觉得,许葛生肯定在心里笑话自己。 但是许葛生得到答复后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倒同他讲起乡下家里的情况:只有一个奶奶。父亲年轻时候就出洋了,多少年没有回来过,母亲是父亲年少时家里面做主娶进来的,当然没有什么文化,怀上他后父亲就当完成了任务,在异国另外结识了情投意合的大家小姐,登报宣布结婚。这在当时其实是最常见不过,进步的有识之士们,与美貌而充满智慧的新太太成就一段佳话,留在老家的太太们自然就伺候公婆儿女,忙碌操劳也是踏踏实实的一辈子。然而许葛生的母亲偏偏是异类,待儿子一断奶,能颤汪汪地立地走了,非要追到国外去,最后是否寻到二美俱全的大团圆?却没有个故事般的确定结局。总之,就只有许葛生同祖母相依为命了,这个家竟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出走而不再完整的。 黎晖听着心里有巨大的撼动:他竟然同自己讲这些!换做自己,是绝不肯将自家的事告诉给别人知道的。他只是静默地听着,完全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更是有无以为报的惶恐。或许自己家里的事只说给他也没什么好忌讳,但凡他想知道。黎晖便不声不响地打定了主意。 正月当中的事实在乏善可陈,不外乎各处走亲戚、拜年。黎晖嘴又不甜,从来学不会说讨喜的话,推到别人跟前去,碍着情面顶多被夸一句“这孩子长得真体面”,再没有其他,跟夸一个没满月、抱在怀里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偏偏方太太新添了一样脾气,不爱听有人再说黎晖生得好看,“漂亮”二字尤其忌讳。家里人都是得了训诫的,轻易不敢乱说话,唯独是外八路的亲戚朋友,时不时来触霉头,常叫方太太窝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作。 另外自从上回对白小姐、石小姐的指望落空以后,方太太也就不急着给黎晖安排相亲了,心里有了其他打算,这天饭桌上便说起来:“你在学校里头,也放得开朗一些,有合适的女同学,是可以好好相处的,左右行不行都有家里最后把着关,男孩子家,总不至于吃亏……” 这话说得得倒是掏心掏肺了,然而这天他们一家人是一起吃饭的。他们黎家平日都兴各房自己在房里吃,但新年正月里却必须一起,虽没有女人不能上桌子的规矩,但大姑二姑同罗蕊娇都非常有眼力,秀玉更是最懂事,知道大圆桌前挤不下,拉着李丹月,自觉围在底下一张较矮的小方桌子边坐,席上有的菜都有直接从厨房里直接装好的小碟子给她们端去,能坐正席的不过黎老太太、黎耀宗及黎晖,和三姑他们一家三个罢了,很是宽敞。 李丹月回回坐在底下,都不大痛快,其余几人只当作她个儿高,屈着坐不适应,都不理会的。这天听见三姑的话,她的脸色却顿时更沉,只说一句“不舒服”,谁也不看一眼便使性出去了。黎老太太当即不受用,道:“长辈们还坐着,她就有胆子跑了!谁教出来的这么个东西?”二姑听了,连忙站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正巧二姑父将三姑送来的几箱什么人参、鹿茸泡的洋酒搬进来,看见这副情形,也呆在原地不敢问。幸好方太太心软,又顾着是年下,便说:“姐夫也辛苦了,厨房里还留着饭,我吩咐过夏妈她们,排骨汤是专留给你的,快去吃吧。妈也别为小事生气。”这才作罢。 黎晖见方太太刚才同他说的话也被岔过去了,不由松了口气,默默吃完饭,就坐着等奶奶他们也放下筷子,算得了允准,才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了。 不想碰见李丹月坐在花园子里哭。黎晖一想,只能是为刚才三姑的话,她在学校里大约有要好的男同学,听了要多心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因着李丹月对家里哪个人都是非常冷漠的,他当然不好过去安慰。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简直耐不住,连开学都突然变得值得盼望起来。黎晖开学这天早上,临出门照镜子,发觉自己在家里闷了这个把月,竟比从前更白了些,头发也长了许多,正月里有个忌讳,也就一直没有去剪短。此刻被深灰的呢料制服衬着,整个人的颜色都非常素淡,就跟照片里的人影似的,不像真实可感的。 他就这么去见许葛生?他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为何要在意起来?拗反的心思占了上风,他再不看镜子一眼就出门了。 偏偏这头一天是没有国文课的,下午下了学,黎晖不知怎么又犹豫起来,在教室里头坐到人都走尽了,这才起身,只带着本英文课本往许葛生家去。 许葛生过了个年仿佛长好了些,这会儿只穿着件灯芯绒的衬衣,套着羊毛马甲在屋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9 后头擦窗户玻璃,一给黎晖开了门,便说:“我从乡下带了核桃酥,甜的都给你留着的,你自己去那个铁盒子里拿吧,我手上脏。”那种非常明亮的笑容一下子叫黎晖安下心来:他总觉得分别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要重新隔膜起来的。来时路上几次差点要往回逃,幸好来了,幸好没有逃。 他点头,进来把书放在桌上,到屋外的水管前来洗手,回头来看许葛生擦窗户的动作:他身量很高,手臂伸直了便够得着最上头那一扇,前额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了一络,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他应当是觉得碍事了,用微微发红的手指把它挑到一边。黎晖不知不觉就看得出神,许葛生转过身来换盆里的水时,看见他就这么怔着,心里亦觉得一动,但还是关切的情绪更重:“你不要在这儿站着,风口上呢。”黎晖不禁跟着说:“你手都冻红了。”许葛生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脸上有一种幸福的表情。黎晖看见了,觉得心口像捂了个汤婆子,里面的水许是搁了雪花糖的,透着甜味,有一点点烫,但是更加窝心。 之后他们坐在屋里,黎晖捧着铁盒子吃着核桃酥,是许葛生的奶奶自己做的,确实十分的香甜,许葛生又说方形的那一种是咸味的,也叫他尝尝,黎晖其实已经尝不出区别了,好像突然失去了味觉,但是还是依言一口口咬着,盲目的满足感。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然而此刻谁也不提旁的话,只想静静地坐下去,但是天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且黑得格外彻底。 许葛生起身送他出门时,又说:“好多人跟我推荐西街一家新开张的馆子,改天一起去试试好吗?”黎晖这时候腹里很饱,对任何与吃食有关的话题也都跟着变得格外迟钝了,只是点头答应。两人一同走在巷中,许葛生忽然笑道:“真不该叫你吃那么多。”黎晖抬头看他,不料他接着说:“跟你有关系的东西,好像就一盒子核桃酥我能自己留着,剩下的越少,就越觉得不舍……”他亦觉察到自己过于傻气了,对眼前的人来说也太突兀,便赶紧若无其事地笑:“这话放到小说里倒合适。”现实中又怎样?想答的不敢答,想问的同样不敢问。黎晖只觉得这气氛太难以承受,加快了步子,正有一位黄包车夫在前面歇脚,他连忙道别,坐车去了。 第 6 章 真正约定好要一起下馆子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黎晖是后来得知许葛生一位什么朋友有难,许葛生在学校请了些日子的假赶过去帮忙,具体的事情黎晖不清楚,他只记得许葛生特地来解释时自己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他还以为许葛生是从此躲着自己了。 仍旧是两个人前后离开学校,而后在电车站台碰面。今天下学早些,多出来的时间像是白赚得的,两人慢慢地走,这样的经历倒是从来没有的,迎面走来一对手挽手的旗袍姐妹,令人羡慕的亲密。 饭馆里客人还不算太多,但底楼也只剩下角落里一张桌子了,黎晖倒觉得没什么不好,正要同许葛生过去,却听见旁边一桌的人喊着:“黎少爷!黎少爷!”是个女人的声音。黎晖觉得耳熟,却不认为是叫自己,才要继续走,已被人从后面将背一拍,吃惊不小地回过头去看,只见来人烫过的头发随意盘得高高的,裹一身藕荷色遍地彩蝶花样高开叉旗袍,眉毛是剃了的,用眉笔画了细细一双深棕色弯柳叶,眼窝抹着蓝绿二色眼影,颊上搽了粉,上面又搽腮红,与口红是一样的颜色,笑起来极有风情:“我就说不会认错人。” 黎晖立即认出了这是谁,简直和他记忆里那形象完全地重合——除了多出的一副眼袋——堂子里的邓姐儿,黎耀宗曾经多年的相好,甚至到了黎晖母亲离家后,家里人没有一个不忧心黎耀宗必定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回来的地步。幸而最终还是秀玉不吭不响地胜利了。 邓姐儿笑盈盈地打量他,又睇了许葛生一眼,道:“少爷同朋友也来这儿吃饭?我们姊妹也是来尝鲜呢。耀宗好不好?老太太这两年不总咳嗽了吧?”她这样咄咄逼人地热络,叫黎晖尴尬万分,从前她靠父亲养着时,黎晖也被带到给她置的宅子里去过一回,她那时再怎么殷勤,不过是对小孩子的讨好,不比如今众目睽睽,又有许葛生在旁边! “几位是一起的?”掌柜的当然知道这两个女人是什么路数,听邓姐儿叫黎晖“少爷”,暗中将他上下一打量,见黎晖虽穿着学校里的制服,却收拾得比普通学生格外讲究些,长得也斯文秀气,倒像个大户里出来的孩子,旁边的许葛生也非常干净齐整,举止得体大方,心说这两位自然就是来付账的了。 黎晖一听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一心只想赶紧打发了好脱身,便伸手往兜里摸,不巧上学时走得匆忙,没带钱。许葛生看他真有付钱的打算,又一时掏不出,只得自己拿出钱来,那两个女人倒很会奢侈,菜点得不多,样样顶贵,一算下来,手中的钱去了大半,只好拉着黎晖的胳膊:“走吧。” 神色坦然地出了饭馆,许葛生这才笑起来:“还好剩的钱够买菜,我回去煮给你吃吧。”黎晖仍然觉得临走时和邓姐儿一起的那个女人态度不明的笑容让人非常不舒服,还有邓姐儿自觉很洋派地用英文说的那一声“望望你父亲”,心里头过不了这个坎儿,勉强道:“连累你一起来丢人了。”许葛生见他这副情形,打定主意再不提起那两个女人,只安慰道:“总好过你一个人。” 然而黎晖心里依旧非常苦,他原想过,许葛生要是问起家里的事,是可以告诉他的,独独不包括这一件,可如今细想,这一件之外的又有什么光彩事儿可提?一下难过得仿佛眼睁睁看着夕阳在路的尽头坠下去,随后才被告知,今后它就再不升起来了。 直到回了许葛生家里,依然是这样。许葛生在后门口点了炉子在煮什么,火舌跳跃得也有些蹑手蹑脚。身子渐渐暖和过来了,心神还是飘忽着的,有心去给许葛生帮帮忙,然而一开口却说:“是我父亲从前在堂子里认识的……”再说不下去了,只得强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但是那种狼狈感自己都知道掩饰不住。不觉往后退了两步,许葛生竟然跟着上前来,黎晖看着他一点点地逼近自己,两只手捧起了自己的脸庞,顿觉像有铅水灌进心里来,沉甸甸地拖着整个人都要站立不住了,却还是竭尽全力地跳动着。他伸手去推许葛生的肩膀,手也是发软的,毫无力气。他佯装镇静地微笑,以告诉对方自己不会因为他的真话而恼怒:“你把我认成了谁?”声音是变调的陌生。 “黎晖。”他叫他的名字,或者说这是回答?没有半点力气躲了,但颤抖得厉害,快赶上害疟疾的人了。他被许葛生圈在双臂里,两个人的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0 唇贴在一起,柔软得近乎虚无,许葛生把舌慢慢探进来,他便越加牙关打颤,一直都磕磕绊绊着不顺畅,于是总吻了又停。嘴里有苦咸的味道,黎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水了,许葛生用手来给他擦,声音里的温柔像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别哭好不好?” 黎晖猛然又往后躲,身后一把藤椅被撞翻倒地,他踉踉跄跄地几乎慌不择路,偏还记着抓起自己的书,往门口跑,见许葛生要追来,开口的声音还是那个陌生人崩溃的哭腔:“别送我!”不敢再回头看一眼,转瞬已经到了那栽着泡桐树的巷口,他是怎么出来的?他疑心自己只是一缕魂,不然如何飘得这样快? 夜里的梦中,也是许葛生在吻他,这一次顺利得多,可他依旧抖得可怕,腹间痉挛着,许葛生便把手覆在上头,极轻地抚着,他才觉得胃暖起来,有一股温热渐渐流过全身。 醒来时,唯有两腿间一片冰凉。黎晖大致记得昨晚的梦,心里明白是什么缘故,但因此更惶然,一直呆坐到杨妈来敲门催他起床,才不得不应声,但仍然不动弹。杨妈是上了年纪的,又从小照顾他,自然不用避嫌,径直推门进来,掀开被子将他一把拉出来,絮絮叨叨,虽说是周六,也不能由着睡到这早晚,一面替他穿衣服,黎晖感到非常窘,只得连连说自己穿,见她转身去理床铺,脸上顿时烧起来,拦已经来不及,随后奇怪她怎么没有任何反应?是没有看见吧?他不免侥幸地想。随后在背人时,才偷偷将裤子换下来。 然而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黎老太太屋里的佣人来书房叫他,说老太太找。他这一上午不过干坐,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混混沌沌的,这下子却忽然清醒过来,有着不好的预感。 果然刚到老太太屋门口,大姑同罗蕊娇正走出来,黎晖过去打了招呼,大姑只是笑着让他进去就是,偏罗蕊娇已经走过去了,还回头来看他,眼里是充满了探究的笑意。 黎老太太见他进来问了好,便略一点头,说:“你也大了,现在虽不兴娶亲娶早了,但屋里是该有个人,我同你大姑商量,让翠喜来照顾你,叫她下午去给你见礼。”黎晖一听,脸上再一次烧得像要炸开似的,耳朵里都跟着“嗡嗡”响起来,对杨妈的怨恨透了顶——她怎么就这么多嘴! 但是长辈发了话,再推辞不仅忤逆,更简直虚伪!他只能感恩戴德地丢这个人!他心里满兜着愤懑不平,小心翼翼到极致才能忍住不往随便一个撞到跟前的人脸上摔去!但接着父亲又叫他去,像是大家都存心看他继续表演丢人。 黎耀宗照例是躺在烟铺上,秀玉也站在旁边,正替他烧烟。黎晖不觉往她那儿看了一眼,秀玉新年里头小月过一次,他认为必定有这鸦片烟的缘故,但是轮不到他来说话。于是只有低下头默默地站着,等着他老子发话:“老太太赏你一个人,你要晓得尊重些对待。赶上这两日不上学,便宜了你,不过胡闹也还是得有个度,别太没出息,丢人!”这话从黎耀宗嘴里说出来,叫黎晖分外地膈应,他可还记着邓姐儿的事,但如今新又连带着想起了许葛生,心子像在一丛荆棘上打滚,刺痛竟都成了次要的,那种天地都颠倒不辨的眩晕感更是可怖。 脸上顿时变得苍白,连烧也烧不起来了,黎耀宗的话自然也听不见,只是诺诺应着,没捱多久的样子,便出了门去。 下午果然有个丫头来他的屋里,就是老太太口里的翠喜。她脑后打着一条黑亮的粗辫子,跪下来低头时黎晖看见那辫子滑落在臀侧,尾梢还系着红绳,他没敢细看,含糊地叫她起来后,便起身又往书房里躲。谁知刚坐下,她也跟着进来,黎晖像是最后的退路都被人知道了,反应非常大地抬眼看她:“你来做什么!”翠喜便笑,全无少女的羞赧,大概因为发育得较早,虽只比黎晖大几个月,倒另有一种年长女人的亲切,例如妈妈或是姐姐:“老太太叫我伺候少爷,样样都要伺候周到,我当然要来,端茶递水总要的。”黎晖觉得她像有点憨气,不是多么可怕了,便道:“我不需要你伺候。”她也不多辩解,含笑立在书架侧边去了,那地方靠着门,但她不当真走,仿佛以为黎晖不注意到她的存在就是了。 黎晖有意不理睬她,然而久了倒真的不怎么留意到了,将书在桌子上摊开,便一心发起自己的呆来。 这样僵坐到掌灯的时候,一碗汤圆端到面前来,黎晖才又突然发觉有这么一个人在。他动了动身子,后背有点酸了,就这么一下,翠喜便要来给他捏捏肩,黎晖的声音里简直带了点惊慌:“别!”喝止住她倒足够了,她脸上有点讪讪的,然而随即又不见了。黎晖不免觉得好像自己伤了她一样,更兼之确实也觉得饿了,便伸手去端碗,翠喜却又忙不迭地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手,一下又勾得他想起了许葛生,好在那汤圆非常甜,吃了两口,尚能让人把那件事压下去,心底还不够,吞进胃里才不会时时涌起。 汤的热气氤氲笼罩住了桌上台灯的光亮,黎晖没留意到翠喜在看自己,便觉得她开口得非常突然:“啊,我总算知道大小姐说我那话是什么意思了!”黎晖不禁困惑地看她,她解释道:“我来时大小姐叫我千万别跟少爷两个人照一面镜子,我还当她是正正经经地嘱咐我……”话说到这儿,她才猛然意识到抱怨的对象是谁,只得把到嘴边的话重咽下去,转而道:“不过少爷,你长得真好看。”黎晖觉得啼笑皆非,又听她念叨自个儿眉毛便生得没那么好,又粗又浓,便说道:“你拿他们给猪皮夹毛的夹子来拔一拔不就好了?”翠喜噎了半晌,嗔道:“少爷你嘴真损。”黎晖听了,也懒得解释自己并没有和人玩笑的喜好。 第 7 章 翠喜不知怎地竟是个有一点憨傻的人,好像不懂老太太派她来伺候黎晖,最紧要的是伺候个什么,唯独在听话这一方面倒很尽责。黎晖不到一天就看透了她的性子,晚上便说床爱摇晃,不能睡两个人,她听了,非常自觉地将一张酸枝木榻拖过来,铺上自个儿的铺盖,歇下前还不忘说:“少爷夜里要什么,吩咐我一声,我就起。”那张榻有些短,便是翠喜个儿不高,睡在上头也必须蜷缩起来。这个姿势任谁做出来,都免不了有可怜兮兮的感觉,黎晖也觉着了,但是同时猜忌她是故意为之,不,她没有这样的聪明吧?不过他还是绝不能够妥协的,否则便轮到自己没有立锥之地了。 到了不得不去学校的这一天早上,黎晖对翠喜交代,等自己从大门出去了,绕一圈还从后面小门回来,教她悄悄在里头接应他,别叫人发觉。翠喜不敢不听,虽然心里怕,还是一路胆战心惊地去做了,好在不曾撞见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1 了谁,二人还回房里悄悄待着。 翠喜此时不免有一种做了少爷心腹的感觉,便大着胆子问黎晖道:“少爷,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呀?”黎晖自然不肯和她说,但还顾着人家才帮了自己,不好态度太恶劣:“你怎么不去吃早饭?”翠喜笑道:“我怕别人知道了,就说房里有吃的。”黎晖方才想起来,今后可不就是他们俩一起吃饭了?他觉得这个认知非常讨厌。 翠喜这个人当然也很讨厌。她浑身都有一种俗艳的热闹,有点像罗蕊娇,但比起罗蕊娇更有股蓬勃的生气,蓬勃到了哗众取宠的地步,她简直不像这个家里的人!黎晖看她非常碍眼,但这碍眼势必不能长久,他在家里从来没有个能好生说上一句话的对象,即便嫌翠喜笨,总聊胜于无,两个人相处着,竟然日益有亲昵的假象。 以至于许葛生这个人,他几乎完全想不起来了。记得小时候,不知为一件什么非常小的事,三姑曾说过,他这个人有时简直全无心肝的。如今算得到了佐证,但是能让他心里好过点,又有什么不行? 有一天早上,难得三姑父同三姑一起上门,原来是他们的车子开到半路出了点小毛病,叫人检修去了,夫妇俩便顺路来黎家坐一会儿。黎老太太等人自然连忙张罗,让他们一定再用点早饭,佣人们又端上来许多样菜来给他们佐粥。三姑父这个人是非常讲究的,扫了一眼饭桌便皱眉说:“谁大清早吃得下这么油腻的东西?”勉强吃了两口粥,不过是承个情。老太太便又再四叮嘱一定要吃了中午饭再走。 黎晖这时尚在书房里,翠喜从前头回来,见了他便问道:“少爷,什么是蜂蜜……蜂蜜佛陀?”他听都没听过,便说:“不知道。许是什么糖食吧。”但又觉得有点耳熟,随即反应过来,笑道:“蠢东西,是蜜丝佛陀吧?”翠喜忙不迭地点头:“是这个名字!我说念起来怪别扭……”黎晖道:“是个化妆品牌子,你听谁说起这个?”“大小姐同三姑老爷说话呢,我听见这个……蜜丝佛陀,觉得怪里怪气的。”黎晖心里有点奇怪:大姐怎么向三姑父提起这些?难道要他给她买?也不看看三姑父是怎样一个人。想着便又低头忙活自个儿的事了。 因他成天里不去学校,心里究竟有一种亏欠感,把书本翻出来的时候倒比勉强待在学校时多些,但是真论起认真用心,还不及立在一边偷空觑两眼的翠喜。黎晖也觉得这里头有种讽刺,便笑着说:“倒不如把书给你,你去上学好些。”翠喜又羞赧起来,将辫梢握在手里绕着,抿笑道:“我哪能念什么书?”这时又忽然具有了二八少女的特质。 黎晖偏是不解其中风情的,眼睛只注意到别的:“唉,你头发丝怎么长这样?”他伸手把翠喜的辫子拉过来,发觉好些末端上是分叉开的,便起了玩心去撕开,然而总是不能完完整整地分成两根来,总是撕到一半就断掉一截。翠喜看着心疼:“我也只有这一头头发让人夸了,可不能叫你糟蹋。”便不许他再碰。 谁知这天正有一个老妈子闲着无事,寻思着来找翠喜套几句闲话,好回去嚼扯。通常这种爱翻小心思的人连走路也是仔细留意,再没个声儿的,所以她已经走到了黎晖屋前,还没谁发觉。刚巧听见屋里两个人低声说笑,先在心里“咦”了一声,随即琢磨过来,便拿帕子捂着嘴笑,一面捡了钱怕人发觉似地紧着往回走。 没一顿饭的工夫,家里佣人全知道少爷被翠喜丫头迷得连学也不肯去上了,甚至于传到了黎晖大姑的耳朵里,她是一个木讷厚道的人,连训斥佣人也不好意思,只想着去提醒侄儿两句。还没到黎晖那屋子跟前,就看见王幺姨带着几个老妈子气势汹汹地走在前头,心说不好,这事儿自己是担不住了。 原来这王幺姨本是黎老太太娘家最小的一个妹子,脾气最为刚硬好强,唯独命苦,尚还年轻时丈夫儿女就全丢下她过世了,偏生婆家的人还都说是她将好好的人儿给磨折死的。好在黎老太太想起自己当年嫁进门时婆家娘家都穷,自己连个陪嫁丫头都没有,便把这老姐妹接来,一是让她享享晚福,二来也有个说掏心窝子话的人。 王幺姨辈分高,来黎晖这儿径直把门一推就是,翠喜唬了一跳,起身出来看,才依着她在娘家的排行喊了一声“五老太太”,王幺姨眼皮也不抬,冷着脸问:“少爷呢?”黎晖知道要糟,犹豫着出来时,就见王幺姨带来的几个老妈子已经夹着翠喜出去了,翠喜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情形直让人心里难受,但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听见王幺姨很是鄙夷地说了句:“只晓得围着女人转,没出息。”便也离开了。 等人都走后,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心里连影儿也没有一个,不晓得自己该如何,然而倒也不十分惧怕,隐约觉着家里人实则也是不怎么想得起自己的,皆因自己一向也没能让他们看得到什么指望的缘故,有这样的事也不会失望透顶。 大姑却也来了。她在路上碰着王幺姨,兜着圈子打听到了一两句,便来告诉黎晖,是老太太知道消息气极了,要拿翠喜到柴火房里关两天,不至于当真将她怎么着,不过饿她几顿,要她记着教训。 黎晖到底明白是自己害她虚担了这么个坏名头,但当然不能去说情,否则只有更坏了的。只能规规矩矩地去学校念书,颇有一种立志成仁的凄壮感。 还没到教室就先遇着了许葛生,黎晖的心理准备连个底都没打好,一瞧见他脑子里全空了,只会转身就跑,走廊里人又正多,没跑出去两步便被他从后头逮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气恼:“你害我急得要发疯了!”黎晖只觉得他这样叫人害怕,下一瞬听见了上课的钟声,简直像死囚听见了大赦天下的圣旨,这劫后余生叫人难以置信,连忙逃开去,慌慌张张地进了教室。 第一节就是国文课,幸而许葛生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控,表现如常地讲起课来。黎晖也仍旧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却没有翻小说,盯着桌上的木头纹理就能出神,完全不知许葛生是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跟前,他又是下意识地惊得要夺路而逃,许葛生不动声色地先按住了他:“下午把前两天的作文补给我,要计分的。”黎晖看见许葛生眼里有一种隐忍,心里像被灼了一下,又像是松动了点,悬而又悬的感觉。 一上午都控制不住地失神,但中午回家路上,他还是在一遍又一遍刻板的自我提醒下特意绕路去了一家日化店,买了一支大红的蜜丝佛陀口红,拿精致的小盒子装着。他嫌搁在衣兜里鼓着不好看,一路拿在手里回了家,想着就放在翠喜平常那一只空荡荡的文具箱里,她一回来,梳妆时就能看见。 心里正想,迎面遇见李丹月抱着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2 厚厚一堆书往外走,黎晖喊了声“二姐”,她淡淡地点个头,却一下子正好看见那只盒子。黎晖不好说是给翠喜买的,一心虚也忘了李丹月是不理这些是非的人,主动解释道:“我拿了大姐的来玩,不要告诉她知道了。”不料李丹月闻言脸色微变,随即笑得异常讽刺:“还回去吧,什么脏东西也拿来玩!”黎晖提起罗蕊娇本是下意识的,原还拿不准三姑父是不是就买了一套给她,听见李丹月这话倒似有深意,不免感到疑惑。 李丹月见他这副样子,仍是那副古怪的腔调:“我就该知道,这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傻。”“二姐你是什么意思?”黎晖见她要走,追着问道。李丹月又瞥他一眼,竟有两分意味深长:“你不懂,倒还干净些。” 黎晖立在原地,心里却乱糟糟起来。他一点儿也不傻,反而可以相当敏感,不过是发现在这家里浑浑噩噩是较为容易些的活法,他便没有理由非得特殊化不可了。经李丹月这含沙射影的一番话,才有意把许多事情一件件翻出来思量:侄儿侄女里,三姑独独总给自己塞钱塞东西,李丹月是早被三姑说过“寒人心的东西”,罗蕊娇为什么也没有?只因为自己才是传香火的男孩?那么三姑父送他们礼物时,不多是情面上的打发吗?为什么罗蕊娇又比其他人丰厚许多?且是衣裳首饰这样私人的玩意儿?像三姑父这样自视甚高的人,自家的子侄都不大喜欢,怎么罗蕊娇同他说话时就不讲客套了? 还有罗蕊娇更多来历不明的时髦东西、和三姑父开着的很相似的黑色轿车、家里人暧昧不清的态度……他脑子里轰鸣着,但是不敢去触及那个扼杀不了的念头。 不可能的。他想,怎么能把小说里那样的荒唐事当真? 打定主意不再去想,那一丁点念头便像咸海里的浮冰,冒出来,立即被他按下去,在黏绿的浑水里颠簸两下,漾开一层层黄白的泡沫。好在不细看,还是风平浪静的——他要这一点假象就足够了! 口红装进翠喜的文具箱里,还有两篇作文的任务。他下午还要去见许葛生。许葛生许葛生许葛生!前两天被他丢弃的所有念头加倍回来找他复仇了,像一个羞耻的母亲费尽心思偷跑去很远的荒郊丢弃自己的孩子,回家来时赫然发现那包着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家的门口。他突然彻底明白过来,他是注定逃不掉了。 那么放纵一次会怎样? 这想法太禁忌了,便格外显出诱人来,欲擒故纵的一个圈套,他却还要忍不住去触探。 许葛生这天下午是没有课的,坐在办公室里将备课材料重新理了一遍,又收拾打扫了卫生,时间还是很早。赵老师与另一位女老师才下了课,一同回办公室来,那位较年长的女老师笑道:“哟,许老师这是有女朋友要来拜访?收拾得这么清爽,咱们倒跟着沾光了。”许葛生听了,只得道:“不是的,是我要等一名学生来交作文,正好闲着找点事儿做。”他知道依黎晖的性子,多半要捱到下午放学不能再捱的时候才肯来,他就是这样,什么事儿不逼得他没有一丁点退路了,便是一直躲下去,拖得过一时算一时。许葛生回想那天是不是也抱着这样的念头?其实当时并没有想得这么多,只是看见黎晖那样难过,心里便替他委屈心疼:再不堪的事,也只该怪他家里的人,怎么能连累到他?情不自禁地便去吻他,许葛生是以为两个人对彼此的情意早有心照不宣了,那么由自己主动表白出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应当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吧。因为心里总有种企望,对方无意的举措也会被他翻来覆去地想,才从中妄想出一点可怜的希望。许葛生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办公室里又只剩自己一人了,刚才两名同事走时是否同他说了什么话?他也不曾留心。想到黎晖即刻便要来,许葛生心里又有些生气:他竟然这样不把学业当一回事!即便明白自己是最没资格责怪他的人,却还是忍不住!这样把自己看作洪水猛兽,一见面脸色都白了,罢了,自己从此以后躲着他走、不在他跟前碍眼就是了! 非常迟疑的两声敲门声,推门进来的人简直像害怕离开那扇门的庇护一般,半晌才犹豫非常地走到跟前来,只低声叫了句“许老师”,偏偏许葛生此刻满腹的恼火,半点也发不出来,只是伸手接了他递过来的作文,又说:“请坐一会儿好不好?我有话想和你说。”他们又回到这样客客气气的阶段,好在黎晖没再转身就逃,依言坐下来,这样对许葛生而言都算慰藉了。 “我为那天晚上的行为向你郑重道歉。我承认,那件事的发生绝对无法归咎于偶然,但我是真心地希望自己不会对你造成困扰,今后我也会约束自己的,还请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更不要因为我的鲁莽放弃你自己的学业……” 他这是急着要撇清了。黎晖悲哀地想,然而说不上太失望,他自己是早就预想过,许葛生之所以那样对他,自然是一时把他当作女人了,虽然他常被学校里的同学说成娘气,但那跟当真与一个男人恋爱又绝对是两码事。许葛生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黎晖觉得自己就像不当心喝了滚烫的水,从嘴里到喉咙里、五脏六腑里,没有一点儿好受,但唯独心却是冷的,这几日纷乱的思绪全被冻成了一个大冰坨子,其实这样也好一些是不是? 他仓惶地点头,想表明自己明白了,然而发不出声音,许葛生应当是看懂了的,那么他该走了。黎晖站起身来,将自己坐过的椅子移回原位,手指卡在椅背的镂空图案里,仿佛一种恋恋不舍的姿态。然而,该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该结束的。许葛生沉默地看着黎晖走出去,门被悄然合上,却没有关严实,孤零零地轻微徘徊,他看着那扇门,他知道自己不能引诱黎晖走到一条千夫所指的路上。 第 8 章 翠喜被锁在柴房关了两天后,总算是放了出来。走回黎晖房里的一路上,自然碰着不少老妈子凑作一堆,朝她指指点点,窃笑着议论两句,然而她饿了两日肚子,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哪里听得真她们说了些什么?再者她素来心宽,不爱多琢磨什么,竟跟个没事儿人一般,还不忘去小厨房里讨了一壶水好回房洗漱,因为这时候黎晖还未下学回来,这一房里没个正经主子,厨房的婆子也敷衍,把一壶温吞得像是全靠太阳晒出热气来一般的水往她跟前一塞,便打发她走。 好赖不至于凉得刺脸皮,翠喜便将就着洗干净脸,毛糙的辫子也重新打得油光水滑,打开文具箱的屉子找胭脂纸,却先看见一个小盒子压在上头,翠喜不知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不免好奇地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的是个黄铜小管子,上面印的全是洋文。她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3 来黎晖房里伺候之前,偶尔也能出门去买点针线之类的小玩意儿,当然见过街上挂的各种广告画报,仔细看了看便认得这就是那广告里说的口红了,心里非常惊喜,顿时浑身一点儿困乏感都没有了,只是嫌自个儿这两日都没洗澡换衣裳,必须得彻底清洁一番,再将这一管口红拿在手里好生瞧瞧。 她兴冲冲地开门要出去,不料差点便迎面撞着了黎晖,翠喜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关切问道:“少爷,你怎么了?”黎晖闻言,方才抬眼看她,亦是直愣愣得半晌不言语,翠喜待要再问,全无防备便被他一把抱住了,身子不禁向后仰倒下去,好在她本不是个柔弱的娇小姐,到底是站稳了,只是被黎晖这一抱,感到手足无措得厉害,又是难为情,又是觉得自己身上脏,不自觉便放低了声音,唤道:“少爷……”却发觉黎晖把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滴便顺着她的颈子不住地流下来,翠喜不知道该不该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单是这么一想便觉得脸上烧得慌,然而同时又异常感动,安慰黎晖道:“少爷别哭,我没有事的……” 黎晖当然看见她苍白憔悴的模样,着实叫人心酸,但是他究竟为何哭,他自己清楚是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故而对于翠喜便不免有一种愧疚,这种愧疚逼迫着他,愈发不能停止流泪。 哭过之后呢?依旧是翠喜张罗着倒了热水,让他坐下来洗脸。黎晖举着毛巾擦脸,只觉得手也使不上什么力,拿下来交给翠喜,又忍不住说:“脸色跟个鬼似的,别急着忙活了。”他的声音中仍有些哽咽,说话费力,听着亦有一种悲戚柔弱之感,倒像有意在将自己的遭遇演得更惹人泪下似的,可他其实是不愿意这样的。 翠喜哪里知道黎晖心里已经这般百转千回,只是低头答应了,却依然前前后后地伺候着黎晖,直到夜里床也给铺好了,这才歇一歇,自倒了一杯温水喝。肠子空了两天,她自然不敢立刻如常地吃饭,晚餐不过喝了些稀米汤,眼下知道饿了倒是好兆头。 她起身去洗漱了进来,就见黎晖靠在床头打量着她:“你洗澡没有?”翠喜不明就里地点点头,黎晖便又说:“去橱柜里拿一床被子出来,到床上来睡。”他看见翠喜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来,觉得很不耐烦,厌恶看她这样讨人嫌的模样,裹着被子侧向床里头睡下了。翠喜立了一会儿,想着不能违背少爷的话,便轻手轻脚地去开了橱柜,塞得满满的各色绫罗绸缎终于寻得了个出口,一股脑儿全淌出来了,翠喜只得又一样样地拎出来理好放回去,留下一床已经装好了的杏红缎面棉被,抱起来走到床边坐着,回头去看看黎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翠喜便将被子包在身上,免得躺下时弄出动静,又慢慢用头去够双人枕头的一角,这枕头原本是与床同宽的,然而黎晖嫌它不够高,习惯了对折起来枕,今晚也没留意,她便只好这么将就着靠一靠,总比睡在榻上舒服得多。 这两日担惊受怕之下欠缺的觉都补了回来,翠喜睁开眼时,正巧和黎晖脸对着脸,呼吸之间的热气浑浑的,她不禁往后退了些,却一下把黎晖惊醒了,翠喜便有些不好意思,唤了声“少爷”,见黎晖拧着眉头,表情也很尴尬,便自己披衣下床来,一面说:“怎么起晚了?少爷别急,一定赶上上学。”一面拢了拢头发,便走进走出地忙活起来。黎晖也从床上起来了,凭着她伺候,往日并不觉得有什么,今天早上却像五感突然清明起来似的:擦脸的毛巾是翠喜拧来的,漱口的杯子是翠喜端来的,桌上的书本是翠喜装进包中的,送来的早饭也是翠喜摆上桌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是为什么? 他想起昨晚的梦。昨晚睡得并不安稳,他毕竟是不能习惯与人同占一张床的体验,然而这感觉仅仅是陌生,还不至于反感,只是在断断续续的梦里,这带着来自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的陌生感觉,成为了幻想出一个母亲形象的源泉。 他的母亲是什么样儿的?直到醒来后,黎晖仍然忍不住去猜想,甚至于情感投射到翠喜身上,去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但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就像远古遗址的瓦砾,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当年的情景。他都记不起来,幼年的他还躺在床上不必去上学时,坐在梳妆台前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发式:梳髻?还是烫卷发?这不能算细枝末节,因为奶奶和姑姑们总说母亲是新式女子当中不安分的那一类,婚后还要跑到外面去,这样不检点最后只好随她出走了事——倒并非父亲抽鸦片和嫖.妓的缘故。然而黎晖却模糊记得外祖家不是开明的作风,怎会供母亲上学堂?当然同样也不排除他对外祖家印象太坏起了偏见的可能。 总之,黎晖发现让自己深陷在一件事情的困扰之中不要自拔,就能杜绝其他事的折磨。例如,许葛生。他专专心心地思考着有关母亲的谜题,因为她抛下他的事实早已存在多年,不会再次伤害他什么,相对倒成为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他放心大胆地沉溺其中,简直觉得,这也算是母亲无意中留给他的庇佑。 他像是恢复如常地上学、下学,丢开对于母亲的想象,还有许多的功课等着他。多么繁重,又多么体贴。 有一天晚上,黎晖已经睡下多时了,突然又想起有一篇英文作文还没有写,穿着睡衣便下床来翻书,却发现那篇作文早好些天就写好交上去过了,上头还有老师的批改。他这才意识到近来日子过得越来越糊涂,竟理不清哪一天是哪一天了,猛然便觉得自己很可笑,说不出个什么,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翠喜跟过来询问,他也不说话,半晌自己起身到衣架子前取了外套披上,抬脚往外走,翠喜不知他要做什么,连忙挽留说:“少爷,马桶拿进来了的!” 这样粗鄙的话,登时把黎晖心里那不乏诗意的惘然杀灭得干净,他痛恨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住嘴,回去。”不许翠喜再跟上来。他已经可笑到可怜起来,然而控制不住呀!他甚至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推开许葛生会怎样?他真是彻头彻尾地堕落了,明明……明明什么?现实的情形太冷漠太残忍,他不愿意去面对。宁肯让这悲哀抽象一点,空泛一点,不要暴露了其中缘由,那么心上的痛就像是钝刀子不疾不徐割着的痛,不至于一下子就让人受不住地求饶。 他坐在临近小门的廊子上,这儿离他的屋近,少有人走动,无形中有种私密之感,是他一个人的。 然而不多时他便不再靠着柱子出神了,他听见小门外头有车子的响动,随即有高跟鞋扎在水门汀地上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开门声,门框里出现个暗红的身影,被升起来没多会儿的月钩一晃,拉得歪歪斜斜的,而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4 底下的鞋跟太伶仃,仿佛没有脚一般漂浮着,又蓬蓬的一头卷发,脸也看不真切。 他和那个影子同时地怔住了,好像都有点害怕对方,不敢靠近,又像充满敌意地对峙着。最终是那个暗红的身影往前跨出了一步,蓬蓬的一头卷发像女子闺房里的珊瑚红色珠帘,被不怎么明耀的月亮伸手给撩开了,这才露出一张白的脸,黎晖认出来了,那张脸是罗蕊娇。 “你怎么不睡觉?”罗蕊娇只踟蹰了一瞬,便快步走过来问道,她的语气有点冲,但是这样好歹驱散了方才那一股诡魅的荒野感,四周重新开始有了人世间的模样。 这是黎晖一厢情愿的感受。罗蕊娇是从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自己语气中暴露了心虚,于是她换回了惯常那种透着轻佻的口吻:“翠喜死哪儿去了?你就惯着她吧!” “你去哪儿了?”黎晖想要是平时他这么问,罗蕊娇一定要说他是想护着翠喜,把话头拨回给她,但这次她没有。她的表情有点怨恨,又有点想要表现得不屑一顾:“连你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黎晖又问,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不擅长读懂任何人的某些言外之意的,他怕这一次也同样是他想岔了。但是在罗蕊娇看来,这是他在审判她,非要要逼着她自己交代罪行,自己认罪画押不可。尽管她并不愿意这样想,他是她最疼爱的表弟了,或许因为他跟自己虽不是同胞姐弟,却长得格外相像的缘故,她看着他,就像看着过去那个值得缅怀的自己,他今年也是十六岁了……十六岁,真是个鲜廉寡耻又不知利害的年纪!她心里的措辞突然刻薄起来,连带着眼睛里的光也尖锐起来,想剜得他浑身皮开肉绽,可是又有什么用?她怨谁也怨不到他头上。 “我回去了。”她抓着自己的皮包带子,那带子很细,皮包很沉,今晚好像格外勒手。她听见黎晖在后面说:“大姐……”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但她相信黎晖一定认为自己是身不由己的,这样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被逼无奈,自己被三姑吩咐在她那间屋里坐一会儿时不是什么都不清楚的,自己十六岁时确实喜欢过那个男人,不要让他知道。 但是她终究是捂着脸哭起来,她突然回想到,黎晖方才有一个非常震惊的眼神,她没有看错!他会不会当真不清楚?或许只是听人嚼舌,心里才存了个疑影?她今晚喝多了酒,喝昏头了!这种犯下大错回不了头的感觉又一次捉住了她,将她投进死牢,临杀头前还要在面上刺一回字,头颅被砍下来了,再在泥地里打多少个滚也掩不住:死也别想逃掉的字! 可她不该叫黎晖也看见。且是将头颅托着主动送到跟前叫他看。旁的人她是早不在乎了,可是给一个孩童或者少年看他多年后潦倒而毫不光彩的未来,对两个时代的他而言都是最残忍不过的事。 “大姐……”罗蕊娇听见黎晖又叫了她一声,这次更加迟疑,分明不愿意叫她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是因为看她佝着背哭泣的样子很可怜?不,他还不到那种站在雄性立场来怜爱女人的年纪呢,他那不过是孩子式的无差别的怜悯心。可她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她只要人厌她、恨她、骂她就够了。她像对仇敌一般狠地擦掉眼泪,转过身来扬着下巴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果然把黎晖问住了,他怎么说得出口!没有人能像她这样把自己豁得出去!颜面算什么?像李丹月的爹那样靠出苦力在黎家挣一口饭吃就叫有颜面?谁把他与张妈杨妈那些下人两样看待了?更不要说自己那个刚留下种就赶着去投下一世的爹,还有那样一个妈!她心里腾起一股壮烈的悲愤,挺直了腰定定地看着黎晖,现在是她倒过来审判他了,他的锦衣玉食,黎家所有人的锦衣玉食,难道就一点儿没沾着她的光? “你们……原来这样……”黎晖却是立到手脚都冻僵了,才哆哆嗦嗦逼出这几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该拿出怎样一种态度,一回头望见翠喜往这边走来,突然就觉得那张脸比平日美丽了千万倍,且如教堂里的耶稣像一样,只要往功德箱里塞够与罪孽相抵的钞票,就能受他宽宥的圣光。 “少爷,大小姐。”翠喜上前来,就把一个汤婆子递给黎晖手里,早过了用这东西的季节了,她还特意翻找出来灌了热水带出来。她记仇着呢,一眼都不去看罗蕊娇的打扮,省得这位大小姐又变着法儿地揶揄她,自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回去吧,明儿还早起上学呢。” 黎晖便跟着翠喜回屋了,但是此时他这间屋就已经不是从前的一间屋了,他躺在床上,裹住他全身的被子也不像是之前的被子了,他在被子底下的黑暗中想事情,但直到被窝里有限的空气被他耗光,呼出的水汽差点溺死他,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出了些什么。 他睁着眼睛看了一晚上,看床顶木雕牡丹花蕊里破出的苍黄的木茬子,看床帐上华丽的目无下尘的图案。他们家一贯是这种风格的:十来年前翻新扩大过的仿四合院结构,木头打的床、桌椅、橱柜多已渐添损朽,却既不换又不修补;生活“必需品”倒是从不含糊:衣裳、零嘴、床帐被褥,乃至一切可以增加室内观赏性和趣味性的大小摆件,全都是花样百出,且紧跟潮流。有谁从高处俯瞰这房子,一定看见一个流落风尘多年的老妓.女,没有良人,没有将来,只有一脸沟壑纵横和一身凤冠霞帔。 然而这比喻如今叫黎晖无法不联想到罗蕊娇。这是非常残忍的想法,他对自己说,但这是她活该遭受的!不,她究竟是为这个家牺牲了的……这是怎样一个家!他自己又是什么?受害者,帮凶?还是仅仅一个张着嘴凑在西洋镜前看稀奇的过路人? 翠喜就睡在他旁边,发出轻微但延绵不绝的鼾声,他真想一把将她推下去!这是唯一强烈而清晰的想法了,其余的都像被包在鸡蛋里头那层卵膜里,病鸡仔有气无力地在里头扑棱翅膀,与其说是对外面新世界的跃跃欲试,不如说更像一种垂死挣扎。 被子中好像又能嗅到那股古怪的鸦片香气了,他是在这种气味里长大的,他本不应当觉得古怪。 第 9 章 天亮了之后,当然还是要起来去上学,除了翠喜端洗脸水来时说了句“少爷怎么脸色不大好?”,周遭的一切人和事都没有任何与从前不同的地方。黎晖便不禁猜疑,这个家里有多少人是一面装聋作哑,一面又心照不宣的,抑或真如李丹月所言,只有自己不知内情? 到学校后才有了些困意,黎晖原本不是在功课上用心的人,便心安理得地将课本摊在面前打掩护,低着头,手托着腮,仿佛冥思苦想状,然后便闭上眼睛睡了。正模糊之际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把黎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5 晖一下惊醒了,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趴在了课桌上,眼下也不清楚是第几堂课下课了。抬眼一看,面前立着的人是从前一起演过话剧的岳守轩,黎晖不禁觉得尴尬,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压痕,问道:“有事吗?”岳守轩便笑道:“觉民就要毕业了,邀话剧社的人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之后还在他家里办酒会。你有空没有?”他一面说,一面就在黎晖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黎晖同他本没有什么来往,一起排演话剧时说过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十句至少有九句是台词,因而此刻二人谈话,怎么也没有真实感,倒还是像《茶花女》里的阿尔芒与玛格丽特一样相处,再则黎晖见他这架势,分明是得不到一个满意的回复就打发不走了,偏偏自己刚睡醒,也正是窘,这样非常的情形之下,竟胡乱地答应下来了。 过后再想改口推拒却是不可取的了,黎晖手上一时没有钱了,少不得硬着头皮回来找父亲要钱买一份贺礼,父亲只是躺在烟铺上抽烟,始终不作声,黎晖也唯有讪讪地告退出来,慢吞吞地走开了好一段路,却听见秀玉在后头喊他,声音有意想放高一点,又怕人听去了,只好一面喊,一面就追上来。黎晖早停住了步子,回过身来候着她,却有点手脚不知往哪里放,且不好看着她的脸,只得盯着她肩头上那一朵绣花,仿佛有点毛了。随即她的声音响起了,一贯地低柔:“少爷难得在学校里交了朋友,礼物是应当买的。可惜我手里的钱太少,老爷又查问得紧……不然,我还有三姑奶奶给的一张鞋票,面值总有二十块钱,少爷不嫌弃就拿去,差下人换成现钱,充个零头也好。”黎晖听了,迟疑地摇摇头:“这样不好……你……”秀玉往四面看了看,干脆横下心,抓起他的手把票塞进去:“拿着吧,别嫌。”这样的肢体接触实在非常过分,她即刻松开来,转身便走。黎晖握着那纸片儿,亦觉周围凭空有了许多勘查的目光,连忙离开这地方回屋去了。 进屋见了翠喜,忍不住将这鞋票的事说给她听了,翠喜粗枝大叶惯了,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一会儿就找夏妈换去,保证给你拿二十块钱回来,你想好买什么了的话,正好一道叫人买回来。”黎晖对她这种简单愚笨如幼孩的心智早是习以为常了,也不曾奢望过自己一番倾诉能换来什么,只点点头说:“你去换来钱就是,东西我明儿自己去挑。” 最后选定的不过是支自来水笔,又想包上一个体面的包装,自然不是什么十分高级的品牌。黎晖与岳守轩同行,岳守轩本骑着自行车,但看见黎晖没有,心里想自己载他也行,终究又觉得似乎难为情,到底是推着车,两个人一起走过去。 到王觉民家的时候,里面已经非常热闹了,黎晖跟着岳守轩走过去找王觉民的身影,却见他被一群人围着起哄得正起劲,二人当然自便。另有不少人见了岳守轩,亲热地上来打招呼,连带地也对黎晖点头,好在黎晖是经历过种种不尴不尬的应酬场合的老手了,对于此等差别待遇,不说怡然,至少是泰然。既然应过了卯,提前离开也没有太大不可,正要问岳守轩礼物要搁在何处,却听见王觉民那本就洪亮的嗓子因为喝得多了越发高昂:“家父那都是一套旧思想了,非要我这么早就订婚,好替他管理家业。我、我当然不,要读大学!要学外国人的科技!没有我们这些人,这个国家是没有希望的!”有谁发问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他不耐烦地嘟囔:“酒马上就来……你催什么?”众人便又都闹起来,听不清闹的是什么。 黎晖忽然抑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就在这种时刻,他蓦然想起了罗蕊娇,他并不知道罗蕊娇是否有过选择,不知道罗蕊娇是否希望过什么,但是他终于真真切切地为她悲伤起来,就算一厢情愿也好,他实在太需要哭一场。 岳守轩已经被人叫走了,黎晖自觉无须遮掩,不料猛地听见谁喊了一声:“许葛生!”他心里顿时大惊,慌乱地一抬头,正与许葛生目光相撞,后者原本带着笑从门口踏进来,一见了他红着眼圈儿,亦是一怔,恨不得立刻走过来安慰,然而倘或又逼走了他呢?许葛生心里苦笑了一下,走到王觉民跟前知会一声酒又搬来了不少,别闹得太晚,难免又同旁边的人说几句话,却只觉得索然无味,有心打听一句黎晖是怎么了,偶一回头,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嗐!他是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去给人家造成困扰的,偏偏今晚又撞见黎晖那副情态,怎么也狠不下心不管,终究寻了出去。一看房子外头的大铁门是锁上的,问一问佣人,也说没有人离开,许葛生便又绕到主宅后面的花园去了,果然远远就看见黎晖站在一棵树后头。许葛生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走过去,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便像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国度,隔着世纪一般地遥远。 “我恐怕着实是有点迷恋他的……”谁把他的心思就这么公之于众了?许葛生如梦初醒,恰好见黎晖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这才意识到树前不远处的长椅上有人在谈话。意外变成偷听,二人走也不能贸然走,相对站着,又像彼此都生了满身的刺,既怕挨着对方,又同时觉得这刺也在扎着自己。而长椅上两个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可他究竟也是个男子,我又能如何?唉,你就当我是陷在戏剧里头了,尽管笑我就是。”声音里有轻微的惆怅,许葛生已听出了这说话人是岳守轩。那么说的又是谁?他低头看了黎晖一眼,气氛更加微妙起来,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也越发稀薄了似的,许葛生只听见黎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极度辛苦的模样,想也来不及想便伸手捂住他的嘴,半拽着他离开了这地方,走到灯火通明的主楼跟前,方才松一口气,一回头却见黎晖满脸泪水地看着自己,泪珠子也滴在自己的手上,许葛生心里石破天惊一般,立刻松开了手,别开脸不敢再看见黎晖那样无助的神色。一片沉默之下,许葛生捺不住五内煎熬,终究说:“你总是叫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因为喜欢我?”他没料想过会听见黎晖说出来,尽管那声音又在颤抖。“是,我不能……”许葛生点头,而后又摇头笑,“你年纪还小……或许有一天,你会恨我……”“我想现在就恨你。”黎晖突然伸出手臂抱住了他,踮起脚,仰头望着他,含泪带笑地要求道:“抱我。”许葛生除了照做以外,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所有面目可憎的理智和说教,让它们上天堂吧,让它们被歌颂吧,他都不要。他低下头,回应着黎晖主动奉上来的吻,拙涩而激烈地感知彼此。许葛生之后问道:“你还恨我吗?”“恨极了。”黎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那种窒息感又卷土重来了,他被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6 世界所挤满,世界被他所挤满。 第 10 章 后来回想起那晚的情形,两个人都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总觉得那不是自己会做出的举动。但是当时正有初夏的微潮晚风,有半透明的宝石蓝色天空,有窥破他人情思的心绪纷乱,还有滴落在手指上的眼泪和单足立在悬崖边的一点疯癫,所有十四行诗式的美都聚齐了,那么把一切解释成神迹忽然降临,都可以是顺理成章的注定。 但是假期又要来了。黎晖努力用一个随意自然的动作,从千思万绪里抬起头来看向讲台,恰好许葛生在同时低下头翻过手里的课本,这感觉仿佛一个头回坐火车的人从窗口看见对面也驶来一辆火车,便有种两车要相撞的错觉,车靠得越近,他心就跳得越快,直到两车最接近的那要命的一刻,他的心跳才猛地从狂擂掉回原来的速度,既有躲过一遭的庆幸,又空落落地不习惯。 假期要来了。他在心里挽着一个毛线团,绕两圈,再退出去三圈,结果则是一团糟。许葛生早就发觉了他的走神,当着众多学生的面没有说什么,待下学后其余的人都走尽了,这才来到黎晖跟前,一见他课桌上的书还翻开在刚上课时那一页,不禁失笑,出言假意提醒道:“书摆反了。”黎晖一愣,就要伸手去调过来,才知是许葛生戏弄他的,想拿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气恼样子来,偏偏脸皮最不争气,顿时就红了起来。许葛生见他这般,便问道:“上课的时候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一面帮黎晖收拾起文具来,黎晖也不回答,只拦住他的动作,说:“你先走吧,我自己收拾了,一会儿过去。”许葛生点头,临出门时又折回来,说:“听说你的英文进步不少,再把几何补起来,期末分数考得高了,假期想要出来玩,家里也容易答应些。”黎晖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你不回乡下吗?”“回去当然是要回去的。”许葛生笑了笑,“不过多留一两天也没有关系,到时天气还不是最热的,你应当能够出来吧?” 能有一两天见上面总是好的,至少相比起黎晖原本预想的已经是惊喜了。他一面答应,一面盘算着回家后温书的时辰再延长些,出于一种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心态,他并没有让许葛生知道他开始用功了,甚至在国文课上还是像从前一样开小差。 放假这天快到中午时突然下起了大雨,班里的同学都跟落雨前的蚂蚁似的,来来往往找人借雨具,两三个、乃至四五个地挤在一把伞下,或是张着一块雨衣,这样当然遮挡不了许多,于是大家的步子都非常急匆匆地、响亮地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数不清的水珠子造出了更热闹的世界。 黎晖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从屋檐向下落成一条条银线的雨,像非常用力而笃定地画下的一笔直线条、又一笔,把世界这张纸都画满了,就又在原先的地方再重叠、重叠着,凉意透过纸背,浸满了整个夏天。 他往靠墙的位置挪了些,免得那些匆匆赶来送伞的人将雨水沾到了他身上。时间大概不早了,许葛生今天不上课,早在落雨之前就该到家了,黎晖自己一个人更没什么可担心的,等雨势小一些了走回去就是,或者还有拉黄包车的赶着这样的天气好出来赚钱呢。 但是还没等到雨势变小的时候,他便看见一个人从校门口的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这时校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因而那个人的形状就十分显眼,且十分立体,如同西洋油画里的静物,极其讲究打一束光过来,静物旁边就涂上了密密的阴影。那个人穿着白底蓝碎花的短衫儿,裤子的蓝要稍微深一点,素净的颜色,又是走在满世界哗哗作响的大雨里,本该显得身段玲珑楚楚可怜,然而实际看去却过于庞大了些,黎晖觉得奇怪,不免多看了几眼,待人走近了些,才发觉那根本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后头的那个实际高出许多,这会儿赶到了前头来,原以为是一把的伞此时也分作了两把,黎晖这才认出来,他们一个是翠喜,另一个是许葛生。 他心里感到非常意外,这种待遇是他从未享有过的,但是他来不及受宠若惊,倒更近于措手不及,不知道这两个人遇上了,他要怎么介绍彼此,之后又该接谁送来的伞。这么一迟疑的工夫,许葛生已经找到他面前来了,见他还没走,笑着舒了一口气:“我怕赶不上呢,这天气,车也不好找。”说着便把手里的伞递了一把给黎晖,黎晖下意识地接在手里,脚底下却不动,只把“车子不好找”这念头在脑子里反复地过着,又得不出个所以来。许葛生见状,问道:“怎么?”他来不及开口,抬头就见翠喜也走到跟前了,收了伞便冲他挥手,高声喊道:“少爷!”黎晖脖子像僵住了似的,没法回头去再看许葛生,只呆呆地看着翠喜三两步过来,嘴里说着话:“姑奶奶今儿回来了,听见下雨就赶紧叫司机开车来接你,又怕时间晚了,你又挨饿又受凉,叫我带着炖好了的汤一起来,车上伺候你喝。偏偏车里不巧只有一把伞,给你打着,左右只用走这一段路。”黎晖只是看着她把伞伸到他跟前来,自己另一只手扯出绢子来擦汗,腕子上的银镯子花纹磨平了些,隐约地反光,像一面小镜子,是否照得见他的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翠喜擦了汗,一抬头见两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方才后知后觉黎晖旁边这个男人应该是认识他的,便笑着问:“这位是少爷的老师吗?您请一起坐车回去吧。”“走吧。”黎晖终于被迫出言道,回身把伞塞给许葛生,眼睛根本不敢看他,随即拉了翠喜的袖子一下,没当真拉实在了,便抢在前头先往外走,翠喜忙不迭地追上前来给他打伞,自然就顾不上客套,再同许葛生道别了。 回家之后才后悔起来。后悔什么?没有后悔的内容,就只是觉得后悔。许葛生回去了吧?雨依然没有变小,又那么走回去吗?他本来可以让许葛生同他一起坐车的……不!不行的!没有道理可言,他只要一想到这种假设就感到不可接受。再者要是自己有什么表现让人发现了端倪呢?当然不是指翠喜。翠喜一回来就忙着将他在车上时不肯喝的汤端出去重热了,跟着又忙活别的。她总有那么多事儿可忙活,早忘了刚才自己异常的言行。他为何用这样亲近的心态去想起翠喜?他和翠喜算是亲近吗?许葛生怎么看?总不会觉得自己和翠喜同一般的主家和佣人没有区别吧?他会怀疑吗? 他非常焦躁,在屋里踱来踱去了几回,觉得这举动太明显了,瞒不过别人的眼睛,更瞒不过自己。随后又走到窗前来,斜倚着桌子,指甲不自觉地在窗台上划着,那种刺耳的声音立即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是神奇的是,这使得他仿佛把体内的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7 焦躁引出来了,化解成肉体的不适,这不适比较而言倒令人安心些。 许葛生会怎样想?看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但没有任何一个能作为模仿的榜样。那些都是才子佳人,是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故事。没有针对于两个男子的指导。他们是古怪的,畸形的,不!许葛生怎么会是畸形的?但或许他自己是。他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畸形难道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可为什么小说里的主人公永远都是坚定的、美好的,即便有小缺点也终究瑕不掩瑜?明明他们当中也有许多来自污脏的家庭! 他发觉自己只是沉迷于与许葛生相处,其余附加的条件都不重要。他不知道别人的恋爱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的话,他只要和许葛生一起坐着,面对面或者肩并肩都不要紧,不用吃不用睡,不用哭不用笑,不用生不用死,就一直这么坐下去就好。 但是今天他却这样对待他。他本来可以借着翠喜只有一把伞的由头,叫她打伞回去,自己理所应当地同许葛生一起走;或者可以让许葛生和自己一起坐车,他是老师,有什么不可以?至少该好好地对许葛生解释,家里有人来接,不能不顺从这个安排,道别时好歹可以对视一眼。但是他却选了最冷漠的一种!一句话也没有地逃走,狼狈而无情。 他到底在怕什么?怕许葛生知道翠喜的“身份”是一层,更多的,是怕许葛生看透了这个家庭的丑陋可鄙。他是一个生了满手冻疮的人,怎么敢跟人握手? 还有。还有别的原因。他自己都想不出来,唯独知道它的存在,就像深深扎埋入皮肤中的细小的刺,看不见,拔不出,但是那隐隐作痛在证实着它的存在。 反正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现在是毫无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许葛生气消后打电话给他,然而要是那时候已经到了他必须回乡的日子呢?他会生多久的气?会不会永远都不原谅自己?不,永远总不至于的,但是多少要寒心一些了吧? 他叹了非常长的一口气,坐在桌前的藤椅里,伏在桌上,头埋进手臂里。他不想流泪,也不感到累,只是想靠桌沿和圈椅造出一个黑暗的洞穴来,只有他一个人能躲进去。 第 11 章 黎家的房子四周是没有一棵树的。从前黎老太太还是新嫁娘的时候,拢共只有两间半的房屋后头原本齐齐整整地种了四棵树,按季节地结出又大又甜的桃子、枇杷、梨、柚子,这景象在城里头可不多见,可黎家四个孩子却从没饱过口福——这些水果挑出漂亮的,得拿到集市上卖钱,稍次一等的要各处送亲戚四邻,再次一等的则做成蜜饯果子酱,到过年全家大小都馋得不行时,才捧出来图个意头。后来黎老太太生下了儿子,腰杆挺直了,忙起家务活儿来心里是有奔头的,日子便眼见着好了不少,再后来又添了个小女儿,本是可有可无的,哪晓得是家里最有造化的一个,嫁了个带官儿字的先生,将一家人都给提携起来了。自此黎家也过起了上等人的日子,巴望着几棵树结果子过活的旧事已是一去不可追了,那几株树完成了使命,便自觉自愿地默默谢世了。黎老太爷尚在时,还在花园子里种了些名花,待他老人家驾鹤西去后,园子里除了青草茂盛依旧,便只剩下凤仙一类不劳人精心伺候的杂花了。 因而此刻正是炎夏,偌大的一个宅子里头连半点荫凉也没有,主人家大多各自在房里午睡,佣人们想乘凉却找不着个地方,只好在厨房后门口坐着闲话,穿堂风偶然惠顾一次,就是顶天的舒泰了。 罗蕊娇偏偏碰巧这时候得了几样衣料,本嫌老气了些,忽然见母亲身上穿的衫子已经不新了,原是舒适柔软的衣裳显得稀软起来,便决定叫裁缝上门来,赶着做几件新的替换。像他们这样讲究的人家,必然是有多年熟识的裁缝的,但是考虑到这些料子不宜惹眼,罗蕊娇便把上次逛街时光顾过的一家新店里的裁缝招来了。 黎晖大姑本来觉得这天气要她比衣料、量尺寸,实在太折腾人,然而新裁缝是个俊俏的后生,嘴又甜,动作又麻利,闹得她也不好过分拿乔,半推半就地认真比试起来。 罗蕊娇就斜歪在旁边的椅子上给她母亲做参考,手里一面剥着盐杏仁儿吃,盯着两人尺寸量好了、料子试遍了,这才叫丫头倒水进来洗手,腕上一个玉镯子摘下来,转眼就不见踪影了,回头见那裁缝立在她母亲旁边,神情暧昧,登时把茶几一拍,水盆一掀,尖声道:“我在这屋子里坐着呢,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贼!”那铜盆落地还打了几个旋儿,声音非常响,像旧时衙门升堂时衙役喝的“威武”,很是增添气派。她母亲又从来是个不摆架子的慈母,见她这般,少不得好言相劝:“大热的天儿,为个镯子也动这么大火做什么?还当着人崔师傅的面儿呢。”罗蕊娇闻言,冷冷地掀着擦了珠蓝眼影的眼皮撩了崔裁缝一眼,回头对她母亲说:“妈这话说得倒轻巧。”又将进来伺候她洗手的丫头打量了一回:“这丫头我是知道的,绝不敢起贼心思,不用赶她出去,就让她去送崔师傅吧。”崔裁缝如何不知情识趣?讲好将衣裳送上门的日子,连忙就告辞了。 黎晖大姑唯恐女儿多心,只剩下母女二人时,她便赶紧岔开话题说:“刚才那匹蓝色的料子倒素,我一个人用不完,不如给你弟弟也匀一件衣裳出来。”罗蕊娇怔了一怔,方才说:“他也大了,这些衣服怎么好穿出去?”“做个家常穿的衣服也好……”罗蕊娇又隔了好一时,道:“他现在是怕被抓着把柄,任谁穿针引线的人都不收,否则,这几年下来了,身边哪还有我的位置?趁着还要得到,赶紧积累几个在自己手里才是,别人的事,我管那么些做什么?”她母亲听这话里大有内容,然而到底不是好启齿的话题,便只得点头含混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了,然而罗蕊娇心底这桩事被提了起来,就好比手帕上勾了一段丝出来,再怎么着也摁不回去了。等她母亲进去午睡后,她到底是起身往黎晖的屋子那边去了。 自那天晚上从酒会上喝得大醉回来,被黎晖撞见了之后,罗蕊娇便一直硬着心肠去待他——何况平时若不是她特意去看望,原本就不怎么碰得上他的。然而今天既然忍不住心软了,不免就把那晚的事往好里想:毕竟两个根本没有当真说破什么,甚至连争吵都说不上。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一回乞求了,望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她,他就装一装什么也不知道吧。罗蕊娇心里明白,他和家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的假装,和家里其他人的假装,用意当然也是不一样的。 黎晖正坐在书房里头,手里拿着一本自称是前清孝庄皇后与摄政王多尔衮后嗣的人写的书,里头许多文字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8 是全凭作者那可笑的想象力编造出来的,但是当成一本传奇小说看倒是尚可。 罗蕊娇走进来,看见翠喜就坐在黎晖旁边,难得地没有打趣,只是如常般笑着,唤了一声:“晖晖。”黎晖抬起头,沉默了半晌,才叫了个“大姐”,又犹豫着说:“绿豆汤凉了没有?让翠喜端一碗给你吧。”罗蕊娇差点为这话掉下泪来,脸上的笑意却依旧带着散漫随意:“正好我这一路晒过来呢。你看的是什么书?对了,考试成绩知道了吗?可是又要受舅舅一顿训?”黎晖知晓她是怕气氛再冷下来,努力笑得轻松:“今年考得好呢,哪能再让你看热闹?” 考得倒确实可以说是惊人地好,但是仔细说起来又值得多高兴呢?开头的几天,他还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电话。他们家的电话是安在黎耀宗屋里的,老太太怕吵,大姑二姑又用不着,不过是三姑偶尔打来通知什么事儿。听电话的人通常是秀玉。黎晖为此还臊着脸去托她替自己留意,秀玉向来好说话,含笑点了头,又道:“是少爷上回毕业的那个同学吧。”黎晖也不便特意否认。 如今大半月都过去了,再没听秀玉说过有谁电话里找过他。黎晖怕她听漏了或是忘记了,晚上睡觉都不忘把枕头调个方向,离他们那正屋更近些。他自己也渐渐觉得了这举动的可笑:许葛生是要回乡的,哪能在城里逗留到这日子? 他是真的不想见自己。 日子很快地过到了旧历的七月十七,黎老太太的寿辰。因为是紧接着中元节的,年年都不曾大操大办,不过是亲戚本家前来贺一贺,小辈们磕个头。只吃一日的席,菜色自然必须整治得分外漂亮,才对得住大家这一份情谊。 早几年这件事是由方太太一力关照的,近来见娘家人办事越来越妥贴了,才清闲下来,此日同方先生前来,只带了一百只制作十分精细的寿桃,让分给底下伺候的佣人,至于献给母亲的寿礼,不过装在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里。 因为是今天这等郑重的日子,席位便比寻常更为讲究规矩,黎晖辈分最低,和黎老太太娘家两个侄孙坐在一起,彼此都不大认得,话也没有几句可聊的,但当然更不可因此只管各自吃喝,那才真是丢了家里的颜面。 于是三个人都带着一种略带敷衍的愉悦微笑,举着筷子静静坐着,既避免了彼此交谈的必要,又不显得失礼。谁也不担心这副样子又好像齐齐在等待下一道更讲究的菜端上来似的。 黎耀宗所坐的那一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乐并温馨的笑声,其他桌上的人也跟着露出一种高兴的神情——无论他们是否听清了刚才那些一定很有趣的话。 但黎晖非常肯定地知道父亲他们在说什么:家里每个人从前的趣事。不单包括他自己小时候因为某个亲戚结婚找不到年纪合适的女童拉纱裙而不得不假扮女孩子的事,甚至还包括到他父亲小时候性子太横被大人拿大背篼倒扣在里头的事。不是在今天这种有义务“彩衣娱亲”的日子才说出来博人一笑,他们时时都说:过年、过节、庆生,或者只要是超过家里通常人数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时时都说! 黎老太太听见了,或者是早已记熟了,因笑着说:“唉呀,那时穷倒是穷,可是老太爷还在,我也不像如今这般病病殃殃的,孩子们虽顽皮,到底是大家都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现在 富贵了的人,还常常朝着人追忆过去艰难时的好,正是一种彰显品格高尚的好方法,何况这话又是对她的大姑子和妯娌说的,这二人年轻时为了黎老太太迟迟没生出儿子没少给她气受,到老居了寡,黎老太太倒反过来以德报怨,非常怜惜她二人,更是高风亮节到极致了。 黎晖正正襟危坐得几乎要在凳子上生了根,却见二姑父从厨房帮忙回来,烧灶烧得满头大汗,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父亲那一桌不巧椅子没有搭够。黎晖连忙起身让二姑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趁此退席走了。 回屋的半路上遇上个老妈子端着两只寿桃走过来,见了黎晖,想起来说:“少爷,方才有你学校的电话打来,我告诉他说你稍后回打给他,正巧这会儿碰上了你。”她说完这话便走开了,她本是裹过的小脚现在在鞋里塞了棉花充大脚,走起来有点不稳当,黎晖看着她难免蹒跚的背影,恍惚觉得自己走路时也像起她来,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地上,悬在腔子里的那颗心也摇摇摆摆着。 夏日里天长,已经过了晚饭时候,屋里还是满满的夕阳光,但是黄黄的不澄透,又被屋子里的各种家具摆设所遮挡、折射,仿佛是很多个世界的情形重叠在了一起,有一种扭曲的虚妄感。 黎晖就是在这种似真似梦的环境里将电话回拨了过去,不多时许葛生的声音传过来,板平抽象的梦境里突然出现了真实的东西,他被惊着了,竟不自觉地抽泣了一声,经过电话线的放大,听在许葛生耳朵里时非常响亮,许葛生连忙问道:“怎么了?”对方意料之中地沉默,他知道在电话里问不清楚,仍旧非常温柔地说:“我明天来看你,好不好?你几点钟可以出来?”黎晖答应了,约定早上时去公园走走,一来那时气温还不太高,二来今天大家都累了,明天势必起来得晚,他不必找借口才能出门。 挂掉电话再出房门,天色已经蒙蒙黑了,好像又新换了一个世界。席已经陆陆续续地散了,两个婆子走过去,说起二姑爷晚上喝醉了,翻来覆去不停地说自己是这个家里头最老实的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第 12 章 已经是暑假最后两天了,天气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热,翠喜一觉醒来,就看见黎晖已经自己起身洗漱过了,正从衣柜里找衣裳穿。她连忙下床来,有点懊恼地说:“唉呀少爷,你要起来,怎么不叫我伺候?”但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她忙的了,黎晖扣着扣子,看了看穿衣镜,说:“那你一会儿把衣柜收拾收拾吧,刚才我找衣服时翻乱了。”翠喜只得答应了,又到厨房里去给他端早饭来,到了厨房见佣人们都是才开始干活的模样,方才知道时辰还早得很,便拿了几个昨儿寿宴上没吃完的面点热了热,又见一边灶上小火慢炖着一盅银耳汤,是天不亮就给老太太备下的,翠喜趁人不备时也偷偷倒出一小碗来,用锅盖盖着给黎晖端了回去。 不料回房一看,黎晖早没了人影儿,翠喜自个儿嘀咕一句:“少爷这是要去哪儿?这么着急……”也没有多想,将银耳汤和点心晾在桌子上,便出去倒水洗漱,她自己吃东西是最贪凉的,倒不怕放冷了。 黎晖从小门外的巷子里出来,隐约听见前头有叫卖莲子羹的吆喝声,在清晨里头格外有种新鲜感。没走多远,那吆喝声停了,仿佛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19 是有人叫住了小贩正要买,黎晖远远看见那人对自己招招手,是许葛生。 黎晖便走过去,听见许葛生正对那小贩说:“不要放山楂。”见他过来了,许葛生便笑说:“隔壁房东一家快办喜事了,天还没亮就敲敲打打的,我索性先出来走走。”黎晖便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许葛生又笑了一下,将加了各种果脯的一碗莲子羹端给他:“当心烫手。”两人吃完东西,许葛生付了钱,待小贩走了,方才问道:“怎么眼睛里有点红?昨天受委屈了?”黎晖摇摇头,昨天大半晚睡不着,早上又起得早,眼睛确实觉得涩,至于委屈……许葛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见他不开口,又说道:“本来说好放假就要来找你的,没想到乡下来人说奶奶病了,我半夜里走得急,没给你打电话。是我不对,你别生气……”黎晖只是摇头,倒不是多么生气,心里面觉得前些日子的难受都有点滑稽起来,沉默了一时,又没头没脑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性子很古怪?”这个暑假也足够他翻来覆去地自省了,“你嫌我哪里不好,我都改”——这样的话是绝对说不出口,他的尊严一向濒危,故而弥足珍贵,可是此刻,他心里的确隐约有一点意欲妥协的谦卑的温柔。 “怎么这样想?”许葛生低头看他,他本来就要矮一些,这时仰面质问的神情,像是负气的孩子,实在是个孩子呀。“你当然和他们都不一样,但‘古怪’是含贬义的,我不觉得你古怪。”爱一个人时往往就是这样的,再寻常的人在恋人眼里都有不寻常的可爱之处,是的,“可爱之处”,而不是分“长处”或“短处”。许葛生当然是爱着黎晖的,且不仅是对于恋人的爱,还是把后者当作孩子来爱,带着怜惜,与纵容。甚至于黎晖下了决心,坦白出翠喜的身份时,许葛生也只是非常宽和地笑:“原来是为这件事,胡思乱想了这么久?”他伸手想替黎晖理一理滑到耳前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覆在了黎晖的肩上:“我不会为别人生你的气。”别的、任何人。但是许葛生并不想说出这句具有誓言感的话,而是接着道:“即便真生气,我也一定要告诉你知道,好让你来给我赔不是。”黎晖终于也露出一个笑容来,随即伸手抱住许葛生的胳膊,一歪头问道:“”许葛生有点诧异,一面笑着答应,一面伸手将黎晖的两只手分别握住。两个男人之间是再怎么亲密也不会有问题的,但是这种亲密在大多数人眼里理应是勾肩搭背式的,带有两肋插刀的气势,而绝非挽着手臂,相依而行。黎晖从前是不可能有这等举动的,不过近两月不曾见面,许葛生也同样饱尝相思之苦,直到黎晖很快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回去,许葛生方才意识到自己做出的“执手相望”的姿态也未尝掩人耳目到哪里去,不由向着黎晖自嘲地笑起来,黎晖也笑着看他,甜蜜之中,又有一点茫然。 这时的公园里头还没有许多人,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手臂便时不时会挨到一起,随即又分开了,这样两回后,许葛生顺势就捉住了黎晖的手,黎晖只觉得心也被一把捉住了,呆了好大一会儿才重新猛跳起来,不禁有些羞臊:从前更大胆的事都做过,当真确定下来时,反倒束手束脚起来。他想到“定情”两个字,情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让人心定下来呢? 他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太长了,抬起头装作不经意地往远处看,正巧看见前方石阶上四个人迎面走下来,两男两女,都穿着另一所中学的校服。黎晖看那短头发的女学生仿佛眼熟,但见她穿着件白杭绸薄衫,阴丹士林蓝裙子,乍看之下与她身旁那女伴的衣着并无二般,然而精心挑选过的质地和色度上的细致差别却使她分明地清艳许多,腕上的金属细链表也较同伴的翡翠镯子更能表现出一种纤细而富有智慧的美。 黎晖对于这一类小心思是非常清楚的,女为悦己者容,且不愿叫对方看穿她这一点放低了姿态、不免卑微的爱。他当然做过和那个女生一样的事,佯装专注于眼前的事,专注于自己的思考中,对心仪之人的频频注目仿佛熟视无睹。但是男子天生是不该把半点心思放在这等儿女情长之事上的,所以必须更要十二分地隐晦,必须叫人觉得全是他不经意间的举动。 但是待那四个人从石阶上走下来后,黎晖才看清了,那短发的女学生正是他的二表姐,李丹月。实在是因为她脸上那的神情太陌生了,那种兼有旧式闺秀之典雅与新潮女子之□□的笑容,直叫黎晖以为她只是一个面善的陌路人。 他不自觉地拉住许葛生在原地站着,一直到那一行四人都走远了,方才说道:“那是我二表姐。在家里,我从来没见到她笑过。”本是无心的感慨,说出来却有点控诉的意味,黎晖便打住了这话头,转而道:“去买那一家的龙须糖吧。”许葛生便也不多追问,点头道:“好。” 且说李丹月四个人打石阶下来后,另走了一条蜿蜒小路,因为这公园本是由从前几座私人的花园建起来的,为使彼此相通相宜,又修了许多回廊、拱桥、亭榭之类,起到过渡的作用。四个人走累了,就来到一个凉亭里面休息。李丹月原本走在后头,刚刚站定,却见那姓何的男同学将石凳子擦干净了,抬头招呼她道:“李小姐,请过来坐吧。”李丹月的女伴听见了,便回身来,笑着推她:“快过去吧。”李丹月有点无奈,本来今日是追求她女伴的男同学邀约,女伴不肯一个人来,非要拖上她,谁知道那两人见了面,玩得十分开心,哪里有半分不自在?倒把她留下与这何宇安呆在一处。暗中示意女伴什么是不可行了,只得走过去,道句谢便落座了。好在在学校里时,李丹月和何宇安也曾经一起参加过活动,虽然没有说过话,但也不至于完全找不着话题,眼下有问有答的,气氛倒不是太冷。 等到日头渐渐升得高了时,几人便说要离开公园,找一个干净凉快的馆子吃中饭,李丹月却坚决推辞不肯,定要回家去吃,她那女伴也不知道她家里那些乌七糟八的人事,只当她是家教严,劝了两遍也就随她的意了。唯独何宇安在旁边听了,心里本就存着对她的两分爱慕之意,此时更觉得她可敬可亲了。 几人说着话往公园出口走,正商量着给李丹月找一辆车子,李丹月却偶的瞧见不远处两个游人忽然停下脚步来,矮一些的那个伸手从旁边那人手里捧的纸袋子里拿出了什么零食吃,可不就是黎晖?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看黎晖也像是要往这边看过来了,连忙撇过头,对同伴们道:“这里太晒了,就是车夫也一定躲在树荫下的,我们往那边去找找吧。”其余三人不觉有异,就一同走开了。李丹月待坐上车后,心跳得也渐渐平稳下来,只是仍然感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20 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但是很快地,她便把这种感觉同脸上的热意归于一个原因。不要这样小家子气,她暗暗对自己说。 回到家里,打来热水洗了脸上的汗,又重新换回家常衣服,李丹月再出来时,就见桌上摆了一热一冷两荤,一碗丸子汤,一碟拌芹菜,饭也盛好了,便问她母亲道:“爸还没有回来吗?”她母亲就坐在桌边,微微拧着眉:“回来了,说有点中暑,在里面躺着。”李丹月见她一动不动的,没有别的意思了,只得自己先进屋去,瞧了瞧父亲,看着不是很严重,歇一歇也好,这才放心些,出来叫人把风扇搬一架进去,又到饭桌前拿勺子撇开油舀了一碗汤,挟了些菜,连同饭一起搁在小木几上给父亲端进房里去吃。她母亲见她忙活完了,这才笑着说:“他中了暑就让他安生歇一会儿不好吗?闹得这副阵仗,倒是大惊小怪的。”李丹月不欲同她争辩,只淡淡地说:“妈和我也一起吃吧,菜都要凉了。” 母女俩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门口扣了两下门,随即便见罗蕊娇母女踏了进来,后头跟着好几个佣人。罗蕊娇见了二人,便说:“二姨这时候还没吃完饭呀。二姨夫呢?晖晖今儿就不见个人影儿,大伙儿都到处找呢,怎么二姨夫也出去了?”李丹月听她这话,就猜着了这又是想让父亲去找黎晖,也顾不得她故意看也不看自己,出言道:“之前在西桥公园里看见他和朋友一起,叫人去那儿看看吧。我爸身子不舒服,得在家歇歇。”罗蕊娇难得没空和她呛声,只对佣人们:“还不赶紧去找?偏偏汽车也不在这边……”说着便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了。 李丹月见大姨还站着,少不得请她坐下,一起用点饭,大姨连连摆手推辞,道:“我坐着歇歇就是。唉呀,这大中午的,你外婆听见说你弟弟不知哪儿去了,还不赶紧让人找?这孩子出门也不打个招呼。”说着又问道:“你说他和朋友出去了?那朋友是男是女?”“是男的。”李丹月答道,这时候她心里那一点古怪感又被翻出来了,要按家里人的想法,男性朋友当然就没有什么不妥的,但是她反而觉得,黎晖和他那朋友之间的气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这话可不能胡说,尤其是对家里这些人不能说。李丹月心里暗想道,何况又关她什么事呢?不管这家里如何,她行得端坐得正就是了。 几个被差遣出去的佣人才出大门,就瞧见黎晖坐着辆黄包车往这边来了,都道:“这下好了,少爷回来了。”罗蕊娇走在后面,听见这话,三两步上前去,又打发一个佣人先付了车钱,等黎晖怔怔地走进来,才伸手在他肩膀上点了两下:“你呀,快去告诉老太太你回来了,有你一顿好的。”黎晖听了这话,不免有点懊悔,他本来是算计着时间回家来的,然而总是想着还能逗留五分钟、再五分钟,仿佛老还有一句话没有同许葛生说,然而这一路上说的话全加起来其实也没有许多。他的表就搁在衣兜里,心里徘徊着,就摸一摸,暗说还有一点时间呢,又抬眼看看许葛生,许葛生当然也不想他这就走,但是又知道他该回去了,两个人都清楚彼此的意思,却只好看着彼此,不由自主地眼里含着笑意,已经开始感到不舍了。 不过等到后天就又可以见面了。黎晖这样一想,连往上房走去的脚步也不觉得滞重了,左不过挨一顿教训,这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也会很快地过去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有个念想的日子,满心地欢喜,若是落在别人眼里,是有些可怜的,但他全然不觉得。 老太太往常这时候都要睡午觉的,今儿等着他回来,早就乏了,也没多数落他,便叫丫头搀着进了里屋,黎耀宗也犯了烟瘾,一句话都不想多耽搁,躺在烟铺上挥挥手就叫黎晖退下去,别在跟前碍手碍脚。 黎晖因此有一种更加幸运的感觉,这些都是因为许葛生。脸上的笑意情不自禁便绽放开来,又怕被人看见,双手拿起桌上的书本掩住了面庞,满眼漆黑也快乐。 第 13 章 小的悲剧往往比较容易令人产生感同身受的哀伤与怜悯,而大的悲剧则因为它的“大”超出了寻常人所能承受,被人性本能地排拒,从而时常显得陌生遥远。 譬如上半年的时候,电影明星阮玲玉服毒自杀身亡,引得无数民众扼腕唏嘘,而报纸上登的日本战机不时轰炸的消息,至少对于如黎晖这些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活着的人们来说,只是印在报纸上的字而已。这些报纸,结局高雅一点的,是登堂入室作糊墙的纸;亲民一点的,就是用来包馒头、糖饼,或者裁成条,卷成锥筒,装进去一小撮炒花生五香瓜子,大概卖两三个铜子。 尽管大街上偶有躺着状似饿殍的一具具人衣不蔽体,污的黄的汁水遮遮掩掩地自他们身下蜿蜒而过,非常地不文明,但是这个城市既不够摩登繁华,又并非战略重地,毕竟成了一个远离烽火的世外桃源。 中秋节照样还是中秋节。家里提早一星期就订了月饼,夏天里用来养荷花的大水缸也被一个个又肥又大的螃蟹占满了,黎家唯独黎晖吃了螃蟹要过敏起疹子,黎耀宗因而年年都要笑骂他是没福的人。 前两天在路上遇见从前教他“打台球”的石少,车子径直便开到黎晖面前来了,他不能不打声招呼,没想到这之后石少又给他打起了电话,家里的人都知道,黎晖只能客客气气地同他说两句,好容易又敷衍过去了一回,但次日石家就又送了戏票来,说少爷礼拜天包了场,请黎少爷看戏。 刚巧方太太又回娘家来了,道过谢便叫丫头收下了给黎晖送去,根本不给他出面说一个字的机会。黎晖不禁也恼了,撂下一句“我不去”便坐到了一边儿去,再不肯开口。丫头只得悻悻地返回去,原样儿地向方太太回话。 黎耀宗本也坐在旁边,见自己妹妹皱了眉头,连忙抢先数落起来:“真是上不了台面!人家石少爷真心实意把他当作一个朋友交往,是多大的面子!他倒好,除了扭扭捏捏,再没有半点本事……”方太太听了,倒少不得勉强消一些气,说道:“他这个缩手缩脚的性子,也是从小被拘出来的,要改也只有慢慢改。”见黎耀宗赔着笑附和,她又有些不耐烦地叹了一声,才继续说:“总之礼拜天石家派车来接,他不肯出去,难道在家里应酬客人也不应该?” 黎晖却是铁了心不去见那石少爷,礼拜天睡到天光大亮了才起床,翠喜不见人影,他便走到桌子前将茶壶盖儿揭开,见里头是白水,便倒在盆里洗脸。洗漱过了也懒得换睡衣,端起一碟子点心便躲进书房里看小说。 谁料一进门就见有人已经占了他的位置,双脚跷在玻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21 璃桌上,身子仰靠在藤椅背上,惬意地翻着小说,正是石少爷。黎晖登时就沉了脸,偏巧石少爷此刻转过脸来,瞧见他穿着套半旧不新的睡衣,稍乱的一头软发,发梢尚沾着点儿水,贴在雪白的脖颈上,觉得实在柔弱可爱至极,至于脸上那一点怒色,当然就忽略不计了,反而忍不住调笑他:“小少爷亲自给我端点心来了?这可真是不敢当。” 黎晖不作声,也不把碟子放下,就站在门口同石少僵持着。他是气极了,他本来就厌烦石少爷,更厌烦自己家里人的态度,偏偏他们还不识趣!那么索性撕破脸算了!省得以后还要往来! “少爷……”翠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黎晖回过头见她捧着一套上好的茶盘,显然是特意给石少爷沏了茶送来,满腔子怒火总算找着个发泄处:“我还没起,你就让客人待在这儿,真是没规矩!”这话面上是在训翠喜,可他的语气实在太不委婉,倒跟直接指着石少爷的鼻子骂也没有多少区别,然而石少爷是不会同他置气的,笑眯眯地起身过来劝道:“唉,刚起来脾气就这么冲做什么?我可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必讲那么多虚礼了。来来来,你吃点东西,我开车带你出去转转,戏要晚上才演呢。” 他这样厚着脸面,黎晖倒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没了别的辙,只说要回房换衣服,转身便走。在房里磨磨蹭蹭地挑衣服,因为心情不佳,看哪一件都不顺眼,不情不愿地折腾半天换上了,就坐在一把椅子上顺气,把那石少爷丢在书房里晾了个痛快。 石少爷本是早把黎晖的性子摸透了,今儿来送的戏票是以母亲的名义邀请方太太同去的,至于到了看戏的时候,石太太自然有借口来不了,只需方太太在场,一来省得黎晖戒心太重,恨不得把他当什么似的防着,二来依方太太在娘家的权威性,是由不得黎晖不肯去的。 如意算盘打得好,石少倒也不在意坐冷板凳儿。原先他在客厅里坐着,听黎老太太笑着骂黎晖躲懒,睡到这时辰还赖着不起,心里难免有点绮念,便起身说去把人催起来。众人听了,心里都拿一个“熟不拘礼”先替他找了借口。 这回不过见着了黎晖穿睡衣的样子,可在石少眼里,竟比什么半开半掩、玉体横陈都要来得勾人,待到此刻仍有些飘飘然,见黎晖久不回来,索性又跟着到卧房去找他了。 黎晖听见响动,抬头就见石少那肆无忌惮的目光缠在自己身上,又是恨又是恶心。从前他是只凭直觉,本能地反感,自从和许葛生在一起后,对同性之事敏感多了,哪里还不懂石少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又想到许葛生就从来不是用这样近乎猥亵的目光看自己,两人至今不过是牵牵手,偶尔的亲吻也是蜻蜓点水式的,许葛生永远温柔而克制。 他想着这些,面上不觉显露出一种柔软的茫然,根本不曾留意石少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大概听见他把三姑也搬出来,心里更觉得不快,勉强耐着性子解释道:“实在是不行。我原先和老师说好的,要到他家里补习功课,只是怕三姑知道了我学习差,要骂我,才不好说出来。”石少这种假话当真话说惯了的人,怎么听不出这是他临时编出来的托辞?当下却也不点破,只道:“那么,你打电话问问老师,或许他也正巧有事呢?”黎晖没想到他这样不依不饶,只有给许葛生打电话,等接起来后叫了声“许老师”,自己先把脸红了,没继续说下去。许葛生莫名听见他这么一叫,心里也是一动,柔声问道:“怎么了?”“我……下午来找你……”许葛生只当他是因为有旁人在场,不好意思说得直白,有心想再听他多说一点,偏偏一大早校长就特意交代了,晚些时候有事找他前去商量,他眼下正准备出发。再想到依照黎晖的性子,真把话说出口了再被自己一拒绝,不定又要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别扭多久,只得抢先解释了缘由,却仍觉得心有不足,谁知黎晖已经挂掉了电话,只得无奈地笑笑,大概等明天在学校里见了面,自己少不得要好好赔一番礼。 黎晖这时是再找不着托辞了,在家里头的人眼里他又是性子软惯了的,便是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闹僵起来,也没有人真正当一回事,从来只是一句“闹小孩子脾气”堵着他,再不情愿的要求,最后还是梗着脖子也要去顺从。 戏台上生旦净丑又念又唱得热闹,一厢情愿地呼天抢地荡气回肠,然而黎晖心里压着一口气,连做样子也不情愿,且方太太一听说石太太来不了,就势便起身要走,却嘱咐黎晖一定同石少爷好生玩,还说晚些回家也不要紧,劳石少汽车送送就是。黎晖此时听见她这话,倒不再急她怎么不相信自己从前就说过的那件事——再迟钝也该看得出,三姑同石少或者说石家达成了某种共识,对于石少和自己来往,是只有乐于促成的。想到这里,黎晖不由把心凉了半截,其实对家里人的态度,他本就不应该抱希望的,他谁也依赖不得。 戏还没散,石少见黎晖始终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到底没了耐性,起身说送他回去。等坐进了车里,究竟又觉得何苦委屈自个儿,这般伏低做小?勾着嘴角冷笑道:“今儿是怠慢黎少爷了。”他料想黎晖无非又是假意客套几句,干脆不叫对方有开口的机会:“我妹妹你是见过的,上回脚扭了没好全,情绪坏了些,等将来嫁给你了,自然不是这样的性子。再则家里什么事都得听我的,她的嫁妆之外我另添一笔给你,谁又敢说什么?你好生想一想,你三姑在娘家何等作威作福?连我都看不过。若你我结了亲,往后要钱财要门路,凡事有我给你撑腰,黎家上下的主不都该由你来做?至于你三姑再来走动,也是遂了她想高攀的愿,岂不皆大欢喜?我听方季鸿说你人小,怕是吓着了,可是我看,你不是傻孩子,心里明白得很,是不是?”黎晖听得他这一番威逼利诱,越来越露骨,早就发慌了,冷不防一只手逼迫上来,顺着他的大腿往上摩挲,他哪还坐得住,只差从车窗里逃出去,声音都变了:“我要下车。” 那只手到底停下来了,却仍旧不从他身上拿开,司机仿佛并不存在,而车子仿佛还在开着,然而车厢里一片死僵,投在窗子上的灯光明晦交替也像是机械重复着的。石少的表情无法看清,唯独半晌之后,听见他冷冷地抛出四个字:“不识抬举。”黎晖只感到禁锢在自己身上的千斤重量忽然消失了,光线也停滞在半明半晦的样子上,他什么也不顾地打开车门逃了下去。 逃出来后,方才有余暇痛恨,但两条腿犹是打着颤,出于惊惧?或者绝望?空荡荡的街道上,路灯偶尔盲了一只眼,他迫切地需要遇着什么人,同时又害怕当真遇见人。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22 有两条身影被昏黄的灯光透照过来了,仿佛大幕布上,一对璧人似也地出场了。 第 14 章 许葛生怎么也想不到,校长所谓的有事商量,原来是由于校长夫人心血来潮,想要撮合自己和赵老师。真是奇怪,他和赵老师不过是普通同事,为何这么多人以为他们是相般配的?连黎晖偶尔闹脾气时也要扯出这一点来怄他。想到黎晖,他心里不觉暗笑,但是随即谎话就编好了,等校长及夫人问完了工作上的话,刚欲稍稍点破正题,他已经抢着表态,只说工作上还要多进取,家里老早给他订下亲的女孩子年底就要正式过门来城里了,不能委屈了人家。话说到这份上,校长夫妇俩意外归意外,面上很快恢复如常,且笑说到时一定上门讨杯喜酒。 告辞时,出于绅士的义务,许葛生自然是要送赵老师回去的。饭桌上他还称呼她为“赵老师”时就被校长夫妇取笑过,此刻便也从善如流地叫她“密斯赵”。两人路上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走了一时,赵老师说:“到前面找着车了,密斯脱许就请留步吧。”许葛生听见这话,再觉得过意不去,心里却到底是松了口气,没曾想,随即便碰见了黎晖。 许葛生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苍白得异乎寻常,竟是咬着下唇定在原地,等着自己走过去,才发着抖叫了声“赵老师”,眼睛根本不肯往自己这边看。许葛生心里顿时歉疚起来,本是两三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也当真成了自己的过错,尚来不及开口,黎晖早从赵老师那一边匆忙擦肩走掉了。 之后任凭许葛生如何解释,道歉也好,安抚也罢,黎晖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许葛生终于忍不住懊恼起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黎晖当然知道许葛生是什么样的人,然而偏偏就是在那一天,接连遇上那些事,他心里难受成了混沌的一团,五味陈杂的,又分辨不开来,且向谁也不能说。终归也是有意无意里的有恃无恐,纵然一边要怪许葛生,一边内心深处还是确信他会无限度地包容自己。只是这种确信此刻非但不能让他安心,反而更叫他患得患失,将自己折磨煎熬,还要许葛生也陪着他一起。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什么也没有,他们之间的感情什么保障也没有。 许葛生渐渐也觉察出了黎晖的心结。他究竟比黎晖年长,黎家的情形黎晖虽然不说,他大致总能看出来的。而对于恋爱,他自己向来有一种观念,若是只图相处的愉快,那么尽可以随心地约会、说笑、牵手,乃至别的,都不要紧。然而他是真正要把“爱”这样重大的情感惊动起来,自然就不能不事事为所爱的对象考虑,至于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私心,理应靠后一些。何况是他与黎晖这种悖于常情的关系,更应该加倍慎重。他的确是爱着黎晖的,不仅是当作恋人来爱,更是当作孩子来爱,尽自己所能地去珍惜他,照顾他,体谅他,还要教导他,以使他在家庭之外多感受到一些温暖,不至于被那样的环境扭曲了本心。 然而想到将来,暂不论黎家的人总是希望黎晖能成家生子的,单从黎晖本人考虑,但凡能遇到个知心合意的女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自然是更合乎主流的圆满,因而许葛生连完全独占黎晖的念头都是竭力压抑着的:他不是自己的私有物品,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若是那样对他较好,那么自己就不应该勉强纠缠。 这样“理智的深爱”,在平时尚觉得不足,更何况是眼下的状况?渐渐的,两人竟当真疏远起来,黎晖本就是一向被许葛生宠着哄着习惯了,这一回的例外偏偏又是发生在这样特殊的节骨眼儿上,顿时就觉得格外的心灰意冷,越是如此,越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越是翻来覆去地想,就越觉得满心悲凉。兼之上回行事落了石少的面子,三姑再来时大发雷霆,一家子人连忙将他好一顿连逼带审,仿佛他非当即以死谢罪不可。他不是不知道,骨肉亲情绝非他配奢望的东西,然而这样当着面就点破真相,叫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借以攀龙附凤的礼物,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不留给他,实在是不堪里的更深一重不堪。 他无法自已地生出一种彻底堕落掉的报复心,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主动向三姑告罪,三姑见他知错能改,语气终于软了些,叹气道:“眼下唯有竭尽所能向石少赔不是,可具体该怎么着,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只是一条,你既然要我再替你费心敷衍一回,凡事也千万和我商量着来,再半途甩手不干,连累我里外不是人,这家里头的事我就真不敢再过问了。”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黎晖只好沉默着,倒是大姑赶忙笑着圆场:“三妹这话打哪儿说起?他小孩子家,偶尔不懂事也是难免,像我们这些人又没有念过书,又没有见过世面,这些事还得劳你多多教导。俗话说得好,能者多劳嘛。家里头这两年日子好过些,大伙儿谁又不念着是你的功劳呢?”方太太心里如何想是一回事,让大姐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且因为罗蕊娇,姊妹俩近些年来多少有些隔阂,因此这话落在方太太耳中,横竖都是个不顺耳,不过因着她自己向来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惯了,眼下又有正经事要吩咐,故而并不搭腔,只继续交待黎晖说:“你究竟是怎么着得罪了石少爷,人家顾着情面,我又毕竟长了一辈,不曾向我说过,叫你季鸿哥哥去问,他却说不打紧,关键是你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了,还得你自己个儿好好琢磨。等过几天,不拘找个什么由头,大家聚一聚,先和石少爷见着了面,你找他说几句和软的话,至少让人家晓得我们是有诚意的,过后再专门请一次客向他赔不是,大概也容易些。” 黎晖听得这话古怪,姑姑这人从来哪里容忍得旁人有事不向她禀告?便是石少爷当真有所顾忌,没有告诉她,自己却是绝对逃不掉她的问审,轻易放过他“自己个儿琢磨”更是绝无可能。她根本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心里的恨却和前些天不同了,夹杂了一种颤栗的兴奋,有种报复自己即是报复别人的快感。是的,快感。他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凭什么不准他堕落?凭什么不准他香的臭的不分?他自己乐意就够了。他对自己说道。 上等人家是从来少不了交际应酬场合的,三姑同黎晖说定没有几天,就有一位方先生和石先生共同的同僚的千金要订婚了。黎晖这回连不自在的资格也不许有,提早便被家里人催促着换好了西服,安安生生地等着三姑与姑父一起坐车去赴宴,表妹方晴也在。表姐妹里,黎晖与她年纪最相近,小时候的关系比旁人亲近些,如今虽然好些年不见了,两人模样都变了不少,那份亲近总应当不会变的。黎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大富之家 作者:九全大补丸 分卷阅读23 晖坐进车里,方晴便抬起头含笑叫了句“晖表哥”,黎晖亦道:“表妹好。”竟然就没有别的话了。黎晖心中忽地骇然,而后仔细回想,仿佛也没有什么可骇然的。于是只在三姑他们一家人愉快地说笑时,尽责地戴着一张微笑的脸。 分卷阅读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