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镖局糊涂账》 分卷阅读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 ?《糊涂镖局糊涂账》作者:闻笛 文案: 中唐时的敦煌,有一家小镖局,镖局中怪人云集。 有一穷二白、风流倜傥的年轻镖头。 有来历不明、沉默寡言的冷面刀客。 有慵懒随性、讨厌麻烦的绝色美女。 彼时,武林四大家族镇守四方,维系着西域与中原的和平。 在金刀袁氏的当家寿宴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风云暗涌,惊天阴谋,且看今朝。 第1章 君子不可欺(一) 春风不度,黄沙滚滚,戈壁漫漫。自古时起,边塞一直都是如此景象。 公元八二零年,唐宪宗李纯在位的第十五年,贞观盛世的余晖已没,曾是边塞明珠的敦煌城,也被连年不断的战火蒙上一层阴霾。 乱世之下,盗贼横行,也催生了镖局的生意,商队在西域与中原来往,为求自保,不惜重金雇佣武人随行,因而城中涌现出大大小小的镖局,少说有数十家,几乎家家生意兴隆。 糊涂镖局却是个例外。 糊涂镖局原本不叫这个衰气的名字,而叫做“护途镖局”,镖旗高高挂上杆头,也算醒目敞亮。可惜的是,这镖局实在太穷,门帘小,人丁少,不知怎地,横竖就是挣不着钱。有次算命先生路过,停在镖局门口讨水喝,顺手测了一卦,哪知测完后大惊失色,说这镖局的名字取得不吉利,有大凶之兆,得改。可是,镖局的镖头的是个脾气顶倔的男人,死活不肯改名,把算命先生给气走了,走时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糊涂啊,糊涂……” 那次之后,镖局就被街坊邻里冠了个“糊涂”的诨号,成了调侃开涮的谈资。 此时此刻,顶倔的男人就坐在正厅里,招待来之不易的稀客。 男人名叫赵识途,年纪二十岁出头,按理说身为镖局之主,持掌大局,为人也应当成熟稳重,可这位却没有多少沉稳风度,对面的客人一声“赵镖头”,便叫得他找不着北,嘴巴咧得老高。 他的穿着打扮委实不算寒酸,水蓝纹对襟衫,金色镶瑙束冠,头发梳得顺顺贴贴,一面乌木折扇拿在手里,扇面上画着磅礴的山水。 可惜的是,容纳他的屋檐却太过寒酸,与“磅礴”两个字断然搭不上边,好好的儒生公子装束,也被他穿出几分市井痞气。 客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嫌弃之意,赵识途见对方沉默不语,便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催促道:“不知白小姐意下如何啊?” 这白小姐是个腰肢窈窕的女子,面相娇嗔柔美,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怔,很快敛起神色,朱唇微启,眼角含笑,慢悠悠道:“既然赵镖头乐意接下我这趟镖,小女子自然荣幸至极。只是……您当真识得去泉水村的路吗?那村子偏僻得很,连信差都不愿跑……” “嗳,白小姐多虑了,”赵识途轻摇纸扇,两条清俊的眉毛向上一挑:我赵识途,人如其名,识得四海之途,我以护途镖局的名誉担保,一定不负所托,把东西顺利送到泉水村去。”见对方仍有迟疑,接着道:“您既然找到我门上,叫我一声镖头,就该知道我在江湖上的信誉。” 白小姐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过此人的“信誉”,见他故作深沉的轻佻模样,忍不住咋舌。 为了掩饰,她立刻以罗袖掩面,不动声色地别开头,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周。 这是她是第一次到护途镖局里来,虽然早有听闻,可这镖局竟然寒酸到如此程度,委实出乎她的意料。正厅里除了一副字画,几株盆栽之外,再无其他摆设,用来迎客的桌椅似乎被磕碰过不少次,边角的漆色已经磨掉。 看到白小姐眉头上颦起的纹路,赵识途嘴角抽动了一下,把手上的扇骨捏得更紧了:“既然白小姐诚心相托,那么报酬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好吧。”白小姐终于释开眉心,把一直提在手里的竹篮拎起来,放到桌面上,“这篮子里的东西是我外婆的心头宝,她就住在泉水村……唉,可怜我们舞团里的事务繁忙,团长说什么也不肯放我的省亲假,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来拜托赵镖头您了。” 赵识途垂下眼,见那竹篮精致小巧,表面被一块布盖着,看不出其中是为何物。 白小姐眼波一转:“总之,您若将它顺利送到泉水村,外婆定有重金相酬,银子么,不是问题。” 她的语气楚楚可怜,满面的愁容将她鹅蛋似的脸儿衬得更加娇媚,见对方仍在犹豫,便又轻抚裙角,幽幽地叹道,“只求赵镖头成全。” 赵识途终于把视线从篮子上移开,重新望向她,客气道,“白小姐,虽然在下并非不信任您的承诺,可是镖局做生意,也有我们自己的规矩。” 白小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身为舞姬,自然精于示意讨巧之道,换作平时,很少有男子能拒绝她的暗示,可眼前这赵识途竟然如此不识相,委实出乎她的预料。 她的心底已隐隐生出悔意,这护途镖局实在不是善地。 不过她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输给对方,既然来了,就不打算吃亏。她拢起鬓发,清了清嗓子,嗔声道:“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最知个中不易,我岂会蒙骗于您呢,您说是不是?” “我自然信得过白小姐,只不过……”赵识途把扇子一敛,透过窗口向外指:“我那两位镖师若是问起来,我也得有个交代,您说是不是?” 白小姐把目光投向窗外,发现外院也狭窄逼仄,墙角种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枣树,树下站着一男一女,女的在照料墙根下的花花草草,另一个在埋头打磨佩刀,想来就是两位镖师了。 赵识途把手指搭在桌沿上,轻叩了几声,又唤道:“白小姐?” 白小姐眼看美人计告吹,索性收起多余的笑容,换了副冷冰冰的样子,明示道:“你怕东西送到,我外婆却赖账不付,是不是?” 赵识途并未辩驳,只是笑盈盈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敢不敢,我只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白小姐在心里哼了一声,抬手从脑后的盘发辫中抽出一根金钗,托在手里道:“还请赵镖头原谅,我出门匆忙,身上并未携带银票,这支钗先抵给你作信物,你看可否通融?” 她又把手抬高了些,越过桌面,举到对方眼底。 赵识途凑过去看,见她手中的金钗质地厚润,镀层匀称,簪头上镂有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登时喜道:“这钗怕是比银票还要贵重,当真可以抵押给我?” “赵镖头的信誉,小女子怎会不信呢?”白小姐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等您拿到报酬,再将金钗归还于我不迟,我在朝凤楼恭候。” 赵识途再度垂下眼帘,见那金钗托在白玉般的手里,泛着焕焕流光,心中已然笑开了花。 但他的脸上还是维持着端正的表情,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脱了。” 白小姐从袖底抖出一只手帕,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 把金钗裹进去,起身走近几步,放在他的手心。 赵识途把手帕连同金钗一起揣进怀里,欠身行了个礼,目送白小姐迈开纤纤细步,施施然地出了门。 直到白小姐的脚步声消失,他才长吁一口气,转向院中,高声唤道:“你们两个,也不过来看看?” * 院中的男女听到赵识途的唤声,一个收刀入鞘,一个撂下水壶,慢慢悠悠地晃进屋里。 赵识途看到两人没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一声叹息。 别人家的镖局,多少都有几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响当当的大侠坐镇,接镖开价的时候,肚子里才有底气。而他这镖局,加上他自己在内,一共只有三个镖师,还都是无名小辈,难怪落魄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正厅,赏花的女子先开口:“你与美人算是谈妥了?” 赵识途点点头,见对方一脸慵懒,摇头道:“阿珠,那姓白姑娘好歹也是你的族人,你也不进来打个招呼。” 这女子叫明月珠,多年前也在曾朝凤楼栖身,不过眼下她穿着素色的裙衫,脸上也无脂粉妆扮,和当时早就判若两人,她淡淡道:“我早就不做舞姬了,况且西域各处都有粟特人,我哪里认识得过来。” 赵识途翻白眼:“唉,反正你怎么都有理,我劝不过你,不劝了便是。” 明月珠满意的点头,又问:“你接的这是什么镖啊?” 赵识途指向桌上的篮子:“我不知里面装了何物,不过既然押金非同小可,想必镖物也定是稀世珍宝吧。” “哦?”明月珠挑眉,刚想追问,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却叹了口气。 赵识途又翻了个白眼:“上官情,你有什么意见吗?” 男人对他的挑衅并无反应,既不恼火,也不得意,只是把眼皮抬起来,暼向篮子,淡淡道:“你自己看看便知。” 话音未落,篮子上的布盖兀自动了动,向上鼓起一个包,两层缝隙之间伸出两只灰棕色的三角耳朵。 “这……竟是活物?”赵识途难以置信地问。 “不仅是活物,还在哼哧哼哧喘气呢。”明月珠道,一把扯开了布盖。 在赵识途愕然的视线中,一只皮包骨头的老狗从篮子里探出头来。 第2章 君子不可欺(二) 敦煌城以东,二十里开外。 一辆车顶着日头,吱吱悠悠地在山路上前行。 日头正盛,晒得草木直打蔫,路上行人很少,山道蜿蜒曲折,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有连绵的山丘,光秃秃的岩壁,每一座看起来都差不多模样。 好在赵识途认得它们之间的区别,在这件事上他并未打诳,他识途认路的本事的确是一等一的。 于是,他当仁不让地坐在镖车前赶马,身后的车舆里坐着两名镖师,狗的竹篮就放在他们中间。 明月珠的身上并无宝珠,上官情的脸上也没有感情。 赵识途把缰绳扯在手里,百无聊赖地缠上手指,又松开,几次三番之后,终于穷极无聊,开口问道:“你们说,这狗今年有多大了?” “谁知道呢,”明月珠随口答道,“如此老态龙钟的狗,白送给我我都不要,这趟镖,我不信会有人来劫。” 她的话自有道理,狗本是讨人喜爱的宠物,可惜车里的这一只已经太老了,被日头晒得打不起精神,胡须下垂,眼珠浑浊,舌头伸得很长,不住地喘气,每喘一阵子就要停一会儿,好像一只破了洞的风箱。 赵识途笑道:“这样便也省去了保护它的麻烦,不是正好吗,我想你也不愿在大热天里与人动武,平白惹一身汗。” “赵镖头可真懂我,”明月珠轻笑道,“比起打打杀杀,我宁愿坐在车里乘凉。” 江湖中不乏盛气凌人、处处争先的女侠客,显然明月珠并非其中之一,她只是个懒人而已。 一般人的懒,最多只是不愿劳动,不愿干活,在旁人的事情上犯犯懒,可明月珠的懒却更上一层楼,对自己也一视同仁,别说打打杀杀,她平日里连脂粉都懒得擦,连衣裙都懒得买,平白浪费了美人的胚子。你说她也没用,因为她甚至懒得跟你争论。 明月珠斜倚在车坐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在老狗背后干枯的皮毛上捋了捋。 但她很快便挪开手,露出嫌弃的表情,皱眉道:“它实在应该洗个澡了。” 赵识途笑道:“你的意思是它比你都懒么?” 明月珠敛去笑意:“我虽然懒,却是爱干净的,赵镖头可不要信口胡言,凭空诬蔑良家女子,若是流言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恐怕不太好吧。” “咳咳,我玩笑而已……”赵识途知趣地换了个话题,“它喘个不停,难道是因为想洗澡?” 明月珠摇头道:“不是,它喘只是因为它饿了,再老的狗也会饿的,白小姐把它交给你的时候,没有给你饲喂它的食物么。” 赵识途诚实道:“没有。” 明月珠叹了一口气:“一个富贵体面的舞姬,却把一只又老又丑的狗养在身边,久而久之,定要被人说三道四,难怪要将它送走。” “别这么说,白小姐毕竟是我们的客人。”赵识途一边搭话,一边回头往篮子里暼去,见那老狗缩成一团,瘦得皮包骨头,五官挤在面部中央,浑浊的眼珠里仿佛要淌出泪来。不禁心软道:“这样吧,把我的干粮分出一些,喂给它吃。” 明月珠看了一眼天边愈向西斜的太阳,道:“我们只买了三只包子,再多一只也没有了,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给狗的份儿。” 赵识途道:“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客人,一个镖局若是让客人挨饿,才要贻笑大方。我们这些开镖局的,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万万不能搞砸了。” 明月珠嗤之以鼻。 赵识途又道:“没关系,我此刻并不饿。” 刚说完,他的肚子便响了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分外清晰。 “咳咳,”他敛正神色,“是这样,我最近觉得衣带变紧了,袖口也勒得慌,为了保持身材,我本来就该控制食量。” “哦?”明月珠抬起眼,将他的背影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见他的水蓝色缎衫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露出瘦如刀削的肩膀,不由得又嗤了一声。 饥饿难耐的狗似乎懂了她的心思,不甘心地踩着篮子边沿,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她膝盖上跳。 竹篮被踩翻,明月珠也差点跟着跳起来,她把狗爪从大腿上挪开,怒道:“你这为老不尊的狗,快下去!” 狭窄的车舆随之猛摇了几下。坐在另一侧的男人原本闭着眼,脑袋毫无防备地磕到了窗沿上,发出“砰——”的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比刚才还要清晰。 两人一狗的动作纷纷停了下来,六只心虚的眼睛一齐转向他,赵识途吞吞吐吐地问道:“上官,你没事吧……” 上官情终于抬起眼皮,沉声道:“别争了,把我的包子喂给它吧。” 赵识途松了口气:“原来你没有睡着啊?”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 上官情皱眉道:“你们两个比狗还吵,我如何能睡得着。” 老狗发现了新的目标,放开明月珠的大腿,转而往上官情身上扑去。 上官情不慌不忙,抬起一只手臂,轻巧地拨开狗爪子,捏起狗脖梗,顺势把篮子扶正,将它塞回去。老狗心有不甘,汪汪地吠个不停,上官情回过身,从行囊里摸出饭屉,又从中取出一只包子,递到它嘴边:“吃吧,别叫了。” 明月珠看得目瞪口呆,好心提醒道:“你考虑清楚,我可没骗你,这真的是我们仅有的晚饭了。” 上官情头也不抬地答道:“无妨。” 老狗把包子衔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后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 老狗的舌头也很老了,表面粗糙,还挂着包子馅儿里的油,明月珠看在眼里,眉头都皱成一团,可上官情全然不在意,张开手任由它舔。 上官情的手指根部也有一层厚茧,是长期握刀留下的,哪怕被老狗的舌头舔了,也不觉得疼。他穿着一件黑色外衫,小臂露在外面,紧实分明的肌肉被一条腕带收住,看起来比明月珠凶悍百倍,老狗偏偏不怕他,甚至把脸贴上去蹭。 赵识途在前座目睹了全程,啧啧称赞道:“上官,原来你只是外表冷峻,惜字如金,内心却有一副火热心肠。难怪连狗都与你亲近,是我错看你了。” 上官情缓缓地抬起眼道:“我昨日起开始修习一套内功心法,七日之内忌食荤腥,那包子是肉馅,我本来也不打算吃的。”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明月珠了然地点头。 坐在车前的人把缰绳一甩,委屈道:“阿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说法,却相信他的?” 明月珠答道:“因为他是上官情,你是赵识途。唉,谁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呢~” 第3章 君子不可欺(三) 夕阳已经快要沉下山,“护途镖局”的镖车停在路边。 老狗吃饱喝足,满足地躺回篮子里。 上官情也坐回到后座一角,从腰间抽出佩刀,又取出一块粝石,自顾自地磨起刀来。 他磨的是一把不起眼的短刀,刀鞘是陈旧的灰色,没有任何装饰。 江湖中的名兵利刃,若是由名家铸造,大都会在某处刻上工匠的铭纹,以昭显自身的名贵。可上官手里的刀上却没有任何纹刻,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兵器,若是挂在铁匠铺里售卖,恐怕只能换来几块碎银。 他一丝不苟地砥磨着一把无名刀,眉锋也如刀锋一般紧绷着。平素这人的脸像块硬邦邦的木桩,终日睡不醒似的。只有在与兵刃为伴之时,他才会全神贯注,露出些许独特的气质,又尖锐,又疏远,若以一字蔽之,就是冷。 另外两个人则毫无形象地吃起了包子。 明月珠一边嚼,一边饶有趣味地打量两个同行的男人:“赵镖头,为何一直盯着上官看个不停,莫不是见色起意?”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赵识途撇嘴道,“这包子馅儿热腾腾的,烫嘴,看着他下饭,有降温作用。” “真的?” “真的。” 于是,盯着上官情的目光由两道增加为四道。 上官情全然不理会,只是磨刀,不知是不在乎,还是没听见。 两只包子吃下了肚,镖车接着往前走。 赵识途吃饱喝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边赶车,一边转头道:“这顿饭先算在我账上,等拿到报酬,我加倍补给你。” 上官情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道:“不必了,反正这趟镖你是赚不到钱的。” 赵识途道:“哎,你这人真是没劲,我真心实意感激你,你却不领情。再说,我有金钗作抵押,怎么会赚不到钱。” 上官情道:“因为你手上的金钗是假的。” 赵识途猛地抽紧缰绳。 拉车的马儿受到惊吓,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连车带马一齐搁浅在路中央。 * 赵识途转回身,摇头道:“你胡说,那金钗明明是真品,白小姐拿给我看过,以我的眼光,绝不可能鉴错。” 上官情道:“你眼光不错,眼神却差了一些。” 赵识途问:“什么意思?” 上官情道:“她给你看的是真品,包进手帕里的却是假货。” 赵识途大惊失色:“她在包手帕的时候把东西调换了?可你怎么会知道?” 上官情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当时我就在院子里,看得到正厅的情形,她的速度,还快不过我的眼睛。” 赵识途道:“你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提醒我?” 上官情道:“我要是当场戳穿她,好容易上门的生意就泡汤了,那支钗虽然不是真品,至少还能换上十两银子,总好过没有。” 赵识途长叹一声:“上官,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君子可欺不可罔’,受人愚弄是天大的耻辱,我们这些开镖局的……” 上官情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只知道君子不能饿肚子,否则不管是不是君子,都会饿得比这老狗还要凄惨。” 一旁,明月珠挑眉道:“别看上官平时话不多,每次开口都一针见血,直指重点。” 赵识途摊手道:“你看,连阿珠都抱怨你了。” 明月珠摇头道:“不,我是在夸奖他。” “……” 赵识途深感挫败,幽怨地叹了一声,往车衡上趴去,“你们两个,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镖头。” 明月珠抬起脚尖戳他的屁股:“若是没有,还会陪你来送一只老狗么。泉水村已经不远了,别犯懒,快赶车吧。” 他只能直起身板,宣布道:“好,我们姑且先把狗送到,再去朝凤楼找白小姐对峙。她在那里谋生计,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 明月珠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小声道:“关于这个,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 日落时分,风尘仆仆的镖车终于驶到泉水村。 这泉水村当真偏僻,三面环山,余下一面依傍着稀疏的胡杨林,村口竖着两条木栅栏,一块大石,勉强算是界碑,界碑旁有一口老井,所谓的泉水就在深深井底。 村里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屋檐和远处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赵识途迫不及待地寻到白家的院子,提着竹篮,满怀期待地叩门。 等了好久,他终于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可那声音的间隔,却比老狗喘气还要更长,还要更慢。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太,肩脊佝偻,耳朵背塞,口齿也不伶俐。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几口,和那只风箱似的老狗也有几分神似。 这也难怪,毕竟她就是狗的主人。 赵识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手舞足蹈,又是比手势,又是对口型,总算说明了自己的来历。白老太提着篮子慢腾腾地挪回院子里,捣鼓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篮子里的狗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十来颗鸡蛋。 这些鸡蛋,已经是白老太的大半家当。 泉水村的人出来纳凉,路过孙家院子,对着三个外来的镖客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 指指点点。 赵识途站在院门口,拎着一篮子鸡蛋,哭笑不得。 他堂堂七尺男儿,自然不能刁难一个老太。想要追讨报酬,只能回朝凤楼,找白小姐对峙了。 三人赶着镖车,回到城里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天边。明月珠上下眼皮快要贴在一起,嘴上不停地打哈欠,上官情则把视线投向窗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只有赵识途满腔愤慨无处宣泄,自然毫无睡意,一面赶车,一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好在朝凤楼敦煌城东,离城门不远,毗邻大道,即便是夜里,仍有宾客络绎不绝。 赵识途跳下车,恁恁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她。” “唉……”明月珠的叹息声被他甩在身后。 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得不对劲。虽然大路两旁人声熙攘,却闻不到惯常的脂粉味。仔细看去,朝凤楼四周虽然围了一群人,楼里却没有惯常的灯火。 他来到楼门外,这才发现舞团早已不见踪影,来人也并非宾客,只是搬东西的伙计。 未等他往楼里走,迎面便走来一个伙计,碰巧识得他,招呼道:“这不是赵镖头么,今天没曲子听啦,朝凤楼已经关门了。” “关门了?”赵识途两眼发黑,“舞团呢?那些粟特舞姬呢?” “据说舞团要迁去中原了,怕和吐蕃打仗。” “打仗?” “是啊,你没听到风声吗?这街上的铺子,这个月都关了好几家了。” 赵识途仍是一脸呆滞,问道:“那她们几时回来?” “回来?”那伙计直翻白眼,“我看啊……改天换月,沧海桑田的时候吧。” 第4章 君子不可欺(四) 镖车停在路边,车上铺了一层黄沙,都是从郊外卷回来的。 明月珠身上也沾满尘土,她已经下了车,百无聊赖地倚在车斗上,目光越过夜色,虚虚地投向远处。 夜色很凉,晚风把车盖吹得鼓鼓的,毡布的边缘被抖得厉厉作响。上官情却还坐在车里,丝毫不为所动,不论风沙还是颠簸,这世上鲜少有东西能撼动他的那份淡定。 远远地,明月珠看到赵识途的身影,垂头丧气,没精打采,一身水蓝纹对襟衫被他穿得像霜打后的白菜。 她问:“怎么走的时候像只老虎,回来就变病猫了。” 赵识途已经来到面前,叹道:“朝凤楼已经空了。” 明月珠摇了摇头:“我早就提醒过你,别抱太大期望。” 赵识途哀叹一声:“不仅钱财讨不回来,以后再也没处看舞姬们的表演了,连那白小姐也一同搬走。啊,我明白了,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束手无策,怕外婆徒增伤悲,不敢当面辞别,迫不得已才会委托我走这一遭……”说着说着,先前的愤恁一扫而空,语气中的竟生出几分同情,几分悲伤…… 明月珠冷冷地打断他:“赵镖头你想多了,她只是想占你的便宜而已。” 这时,上官情也睁开眼睛,旁听了两人的对话后,总结道:“所以说,白小姐早就计划和舞团一起迁回中原,走之前想把老狗送回家去,又不愿亲自跑这一趟,就用假金钗做抵押,把麻烦事交给我们。” 明月珠耸了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赵识途终于从悲伤中走出来,视线轮流扫过两个同伴:“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只知道金钗是假的。”上官情老实地回答。 “我也只是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并不清楚虚实,”明月珠也跟着回答,“消息这种东西,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每天都会冒出一大堆,我哪甄别得过来。” 赵识途长吁一声,跳上马车,有气无力地往车衡上一趴:“唉,算了,我们回家吧。” 马儿也累了一天,没剩下多少脾气,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重新迈开脚步。 车轮发出干燥沉重的嘎吱声,浸在凄凉的月光里,往归途的方向转去。 * 马车七拐八拐,终于驶进院子里。 这院落实在很小,若不是门口的镖旗迎风招展,定会被过路人当成是杂货铺子。 可惜唯一的镖旗也已经很久没洗过了,字迹和图案都褪了色。明月珠仰头看了一会儿,问道:“若是大唐和土蕃开战,这边塞之地免不了遭殃,我们不如也迁去中原谋生计算了。” 赵识途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不会离开敦煌。” 明月珠道:“不走就不走,反正穷成这样,就算吐蕃恶匪来,也刮不出半点膏脂,到时把旗一收,关门歇业,万事大吉。” 赵识途却只是摇头:“更加不可,这院子是我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原来的主人买下这块地,就是要开镖局的,岂能随便关门歇业。” 明月珠无奈道:“那至少改掉这晦气的名字,换个更吉利的。” 赵识途大惊失色:“万万不可,名字在原来的主人买下这块地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 明月珠道:“难道你就打算坐以待毙吗?” 赵识途笃定道:“不会的,说不定明天就有新的生意上门的。” “这话你已经说过八百遍了……” 上官情刚刚跳下马车,罕见地对两人间的话起了兴趣,眼睛也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一些,杵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明月珠转向他,问道:“上官,你觉得做人是饿死好,还是倔死好?” 上官情眉头微皱,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坦言道:“都不好。” “行了,”赵识途从他手里抢过篮子,举到明月珠面前晃动,“今天没人会倔死,也没人会饿死,至少这里还有一篮鸡蛋。” 上官情点点头:“你说得对,这鸡蛋产自农家,味道想必不错。” 明月珠和赵识途对视了一眼,齐声问道:“你不是忌食荤腥吗?” 上官情斩钉截铁道:“鸡蛋不算荤。” * 不管赵识途是否承认,明月珠的话总归有几分道理。 镖局走镖,也是生意的一种,生意做不好,原因无外乎两个——其一是太懒,其二是太糊涂。 赵识途并不懒,他甚至比一般人还要勤快一些。当明月珠忙着浇花种草,上官情忙着舞刀弄剑的时候,他时常在外面溜达,四处招揽生意。 所以,他穷的原因只能是后一种。 敦煌城毗邻丝绸贸易要道,走镖的委托连年不断。任何一种生意但凡成了规模,便免不了麻烦,城中有商会,也有镖会,商队和镖局的大小纠纷,都由镖会出面协调。这镖会的总管便是金刀袁氏的当家老爷——袁磊行。 袁氏是当今江湖上的名门之一,开着全城最大的金刀镖局,生意遍布西域。据传袁氏祖上得过皇帝册封,当年文成公主出嫁,从长安一路到拉萨,羽林军对塞外不熟,便请来金刀镖局保驾。如今挂在镖局院门口的牌匾,就是文成公主的父亲,宗师郡王李道宗亲笔题写的。 袁磊行是袁氏第二十一代当家,人如其名,行事公正磊落,为人坦荡不拘,且使得一手精湛刀法,武艺过人,在镖会上下颇有威信。金刀镖局由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 他一手主持,哪怕在动荡的时局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相比之下,护途镖局实在是芝麻比西瓜,袁老爷很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 做生意就是如此,有了踏实的基业,才能以财生财,把一千两银子变成两千两,是很容易的事,可凭空变出十两银子,却比登天还难。 比如此时此刻,赵识途就为了十两银子使劲浑身解数,在当铺里滞留了大半个时辰,与掌柜纠缠。 掌柜终于忍无可忍,收下假金钗,丢给他一把碎银:“都拿去吧,不用数了。” 赵识途还是把银子仔细数了一遍,一共七两半,虽然比不上心理预期,但聊胜于无。他还想说什么,但掌柜已经别过头去,挥手赶人,他只能把碎银收进口袋,跨出当铺门槛。 刚一出门,他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赵镖头。” 第5章 好酒怕巷深(一) 赵识途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意料中的人。 一身黑黢黢的粗布衣衫,罩在屋檐落下的阴翕中,像一条飘忽不定的影子。 若影子不说话,任谁经过,怕都难以注意到它的存在。 但赵识途却对这影子了然于心。 他停在影子旁边:“上官,你怎么来了?” 上官情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简单答道:“我来找你。” “这还用你说么,”赵识途无奈道,“我是问你为何事找我,有什么急事不能等我回去,偏要找到这里来。” 刚好有几个小和尚从当铺门前经过,撞见一黑一白,大相径庭的两人并肩而立。其中的黑衣人还带着刀,面相不善。小和尚们纷纷垂下头,默念着阿弥陀佛,簇成一队,加快脚步,很快飘到了远处。 赵识途笑道:“你看,你样子太凶,把人家小师傅都吓跑了,罪过罪过。” 上官情干咳了一声,把拿刀的手藏到背后。 “你竟然当真了?”赵识途凑过去盯住他的脸,仔细打量,大觉有趣。 上官情无奈地别开视线:“我来找你,是有要事相托。” 赵识途立刻扯起笑脸:“好说好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全力相助。” 上官情道:“你不是换到银子了吗?我需要几味药草,祛火调息,以助心法修炼。” 赵识途差点从台阶前跌下去,好容易站稳脚,才说:“……你知不知道药材很贵的。” 上官情淡淡道:“我要的几味贵不过七两五文银。” 赵识途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换了七两五?” 上官情答:“听声。” 赵识途更加觉奇:“听我数钱的声音?仅凭声音就能听出来?” 上官情点头道:“能。” 赵识途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没有半点吹嘘卖弄之意,终于将信将疑地叹道:“你可真是个怪人。好吧,买药也可以,但之后你要随我去市集。” * 两人从药铺出来,日头已经爬上三竿,市集正值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来往行人肩挨着肩,嘈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果香味和肉腥味轮番飘过鼻底,熏得人晕头转向。 赵识途也挤在人群中,拥挤似乎并未影响他的神智,他凭借三寸灵舌,施展软磨硬泡的绝活儿,四处讨价还价。 他的身后跟了一条沉默的黑色尾巴。他把买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全都丢给对方,一点也不客气。他知道跟这个怪人没必要讲客套,索性直来直去,乐得轻松。 果然,尾巴不愠不恼,来一袋接一袋,全都提在手里,左右两手很快就挂满了,脚下却依旧步履如风,实在称得上怪人。 若不是怪人,也不会受雇于他一个穷人,护途镖局的三人虽然结识不久,却也算得上有缘。 西域的阳光比别处更毒,火辣辣地悬在头顶,连石板路都被晒得软了些。 晌午时分,赵识途终于从人缝里挤出来,一面深呼吸,一面把画着磅礴山水的扇子抖出来,摇个不停。 上官情没有扇子,两手还提了大袋小袋,虽然脚步依然轻捷,额头上却已热出了汗,在日头底下,反射着晶莹的光。 赵识途于心不忍,伸长脖子往前路上眺了一番,转头道:“前面的茶摊快到了,咱们坐下来歇一会儿吧。” 上官情看了他一眼,没有推脱。 * 茶摊就在路边,空席还剩下不少,赵识途挑了树荫正下方的位置,悠然落座,提声吆喝道:“小二,端茶来。” 茶小二笑盈盈地走过来,在看清来人的脸后,笑容便敛去一半。他知道此人素来穷酸,多半没有几个茶钱,果不其然,赵识途嘴上吆喝得响亮,手里的银子却只够点最便宜的茶。 天气很热,茶小二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自然不愿被穷鬼平白使唤,刚想发作,把听见铿锵一声脆响。只见一个黑衣刀客把佩刀往桌上一撂,黑漆漆的刀鞘在日头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和刀客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茶小二不由得噤住声,把溜到嘴边的抱怨吞回肚子里。 上官情只是随便落坐,并不知道自己对旁人构成多大的威慑,等茶小二小跑着把茶壶端上来,点头哈腰地为他斟茶时,他还颇为意外地挑高眉毛,结果把小二吓得够呛。 赵识途在这茶摊上喝过几次茶,还是头一回受到如此礼遇,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心里莫名畅快,嘴角快要咧上天,手里的扇子扇得更起劲了。 上官情举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灌到浑身酣畅为止,全然不在意品相味道。 这两人喝着一壶最便宜的陋叶粗茶,却比喝明前龙井、高山乌龙的贵客还要享受,还要满足。 店小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道,果然不是一路人,不进一扇门。 摊上这种客人,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 烈日当头,摊上的茶客不少,赵识途隔壁一桌刚好坐满五人,每个人头上都系着同样的方巾,腰上别着同样的佩刀,看起来像是同一间镖局的镖师。 这五人都是武夫,粗手粗脚,谈话声也很大,其中一个道:“你们听说了吗,玉门关外,又有车队被强盗打了劫,三车镖全丢啦,据说镖资都是稀有的珠宝文玩,有些世上仅此一件,连赝品都没有。” 另一个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赔得起吗?” 那人道:“哪里能赔得起,商队趁火打劫,索要天价,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去找镖会,据说那镖头跪在袁府门口,哭天抢地,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另一人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袁老爷去和商队交涉,自掏腰包,代赔了一半,事情才算过去。” “嚯,那盗贼团猖獗作案,也不是一两次了,放眼整个西域,只有袁大侠有这份魄力。只要他坐镇敦煌一天,我们的生意就不用担心。” “说来,袁大侠的寿诞是不是快到了,祝寿的礼物都置办好了吗?” “镖头肯定置办好了,轮不到咱们操心。” “说的也是。” 赵识途摇着扇子,听完了几人的议论,插话道:“若那袁老爷真的是侠义肝胆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 ,为何不派人去把东西抢回来,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任凭盗贼横行吗?” 一桌无人都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其中一人道:“怎么没派,据说镖会集结了一队高手,正要出关去和盗贼较量。” “哦?”赵识途挑眉,“传闻中金刀袁氏个个都是使刀的高手,此行一定稳操胜券喽。” 五人之中一直沉默的一个开口道:“那也未必。” 第6章 好酒怕巷深(二) 那人说完便噤住声,兀自摇了摇头。 赵识途被他勾得更加好奇,追问道:“此话怎讲?” 那人迟疑片刻,答道:“我也只是听闻,那伙盗贼当中有个武功顶厉害的人物,心如蛇蝎,杀人不眨眼,所以才有那么多镖局翻了船。依我看,金刀袁氏也未必能赢。”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真有这这回事吗?” “我不信区区蛮夷能有这等本事,多半是被劫的镖师学艺不精吧。” “许是丢了镖,急于挽回面子,危言耸听。” “就是,中原武林的脸面都被他们丢尽了。” 一桌人又添了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江湖人对高下之争总有说不出的兴趣,尤其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天高地远,事不关己,生死仿佛是杆子上的秤砣,可以随手搬弄。 赵识途在寺庙里长大,打小听的是诵佛念经,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所以对杀人的话题格外反感,忍不住打断道:“诸位,死者为大,若无实证,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了吧。” 五道凌厉的目光迅速集中在他身上:“小兄弟,你这话说的,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有种亲自去给他们报仇啊,在这里指手画脚算什么英雄……” “就是,多管闲事。” 赵识途被几句话堵了当头,只能悻悻地闭上嘴,和袁老爷相比,他哪里排的上英雄,不过狗熊一个,但他至少知道,开镖局的生意,本该以护人周全为先。 邻桌人很快无视了他,只有店小二时不时暼他一眼,目光哀怨,他这才发现桌上的茶碗早已空空如也,而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再添一壶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把空茶碗往桌上一扣,站起身来招呼同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上官情的视线原本停驻在邻桌,旁听得出神,此事被赵识途一唤,二话没说,拎起大袋小袋,跟上对方一道走了。 赵识途走得有些憋屈,背后的议论声清晰可闻:“这小白脸哪儿来的,跟班看起来挺厉害,结果也是个怂包,屁都不敢放一个。” 茶小二啧啧道:“什么小白脸,不过是个开镖局的穷鬼罢了。” “竟然是同行?哈哈哈哈,这行当算是没救了,什么人都能参一脚……” 一路上,赵识途不大敢直视同伴,待到两人拐过几道弯,把茶摊上的声音甩出好远之后,他才说:“上官,抱歉啊。” 上官情淡淡道:“不必道歉,本来我也不信他们的说辞。” “此话怎讲?” “能到关外走镖的镖师,就算不是绝顶高手,武功也绝不会差,若不是敌人太强,又怎会枉死。” 赵识途长叹一声:“可惜死人已无法自辩,只是便宜了活人,信口胡说也无需考虑后果。若死的是我,定要从阴曹地府爬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上官情道:“若换作是我,索性乐得清静,何必还要理会活人的言语。” “若是他们信口雌黄,诬蔑你的名声呢?” “那便由他们去。” 赵识途怔了片刻,笑道:“世人都当名利是宝贝,你却丝毫不在乎。” 上官情也不辩驳,赵识途偏过头看他,见这人神情一丝不苟,嘴唇薄而刚俊,侧脸的轮廓像是用刀削过,肤色被黑衣衬得格外苍白,心里不由得微微一颤。 “我说上官,你这般心无旁骛,一心尚武,武功定然不差,为何还要跟着我?” 上官情觉察到他的视线,不明就里地挑起眉毛:“有何不妥?” “不妥,你若真的武功盖世,一表人才,我却要将你留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里,就像把参天大树种进小花圃,暴殄天物,叫我如何不愧疚。” “你方才还克扣了我的药草。” “咳咳,银两有限,我也没有办法……”赵识途匆忙收回视线,望向前面的路。 虽移开了视线,但想起初遇时的情形,他的脸上不由得一烫。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惜我这穷酸镖局,接不到关外的生意。你若跟着我,恐怕很难和那传闻中的高手较量了?” 上官情露出意外的神色:“你知道我想同那人较量?” 赵识途耸肩道:“你方才听得那么仔细,连一个字都不放过,难道我还猜不出吗?你的心思实在很好懂。” 上官情微微皱眉,把视线投向远处,低声道:“不曾有人如此说过。” 赵识途不屑道:“那是他们太愚钝,你从前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上官情沉默不语。 赵识途又道:“算了,你不愿提,我便不问,既然你留在身边,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等有朝一日我赚了大钱,你想买多少药草都行,买酒买肉,买名刀利器,都不是问题。” 上官情冷冷道:“讨好女人的花招还是莫要使了。” 赵识途摇头晃脑道:“此言差矣,谁说我只讨好女人,男人我也是一视同仁的,尤其像你这种男人,包养在身边,又能打,又能逗,何乐而不为啊。” 上官情叹了口气,不再理他。 赵识途见对方不言不语,也移开视线,望着远处,低声道,“你若有怨言就说出来吧,今天不论你说得多难听,我照单全收。” 说罢便做出一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样子,朝天翻眼皮。 上官情瞥了他一眼,这人若是保持严肃正经的模样,脸庞也称得上英气,可他的表情永远都过于丰富,取之不竭,叫人难以预料。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浅得像是蝴蝶的鳞翅。 隔了一会儿,上官情说:“我是想去关外,可若要我跟那群人一路,还不如不去。” 赵识途像是闻到肉香的老鼠,立刻凑到他身边:“这么说你果然还是喜欢跟着我喽~” “当我没说。” “你知不知道,大树若是种在花圃里,久而久之,也会沾上花粉,叶子上也有花的味道。” “都是哪来的歪理邪说。” “是真的啊,不信下次你去闻闻院子里的老枣树,看看有没有花香味。哎,你慢点走,等等我啊——” 参天大树种在花圃里,树与花相傍而生,哪怕外表大相径庭,土壤深处的根须却难免彼此缠绕。 而后风吹草动,花影与树影相叠,继而便有了风景。 人与人的相遇,大抵也就是这么回事。 第7章 好酒怕巷深(三) 怪人和穷人回到镖局的时候,懒人又在浇花。 懒人的懒也分场合,在对待生意的时候,懒人总是懒得出奇,可对待花花草草的时候,懒人却很用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 心。 明月珠仿佛在身体力行地证明,懒和蠢是不一样的,哪怕记不清每一件衣裳的颜色,她也能记住出每一株花瓣的颜色。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的枣树旁边,真的生出几株娇嫩的花来。 赵识途远远看见那花,转向身边的上官情,兴奋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今年的枣子一定会夹有花香味。” 明月珠听到他得意洋洋的声音,似有些不悦,头也不回地问:“耽搁这么久,又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赵识途忙道:“哪有,我们不过是在路边喝了一口茶,顺带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 明月珠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可是一队倒霉蛋丢镖的消息?” “是没错,还有……” “还有袁家老爷的寿诞将近?” 赵识途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阿珠,你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何消息如此灵通?” 明月珠终于回过头,脸上却依然是慵懒的神色:“我只是懒,又不是蠢,闲着无聊,自然要找些办法消遣。” 赵识途无奈地摇摇头,又道,“不过你说得都没错,我方才在路上,还看到一队贺寿的,把三个红绸裹带的大箱子搬进袁家武馆。” 明月珠道:“那袁老爷毕竟是镖会总管,凡是开镖局的,自然懂得应该多拍他的马屁。” 上官情已经走到两人之间,叹道:“可惜我们连马屁也拍不起。” 明月珠暼向他手上的大袋小袋:“拍不起马屁,却买得起酒肉?” 上官情微微皱眉,似乎在对方提起后,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道:“是我要买的,人在拍马屁之前,总要先吃饱饭。” 明月珠直摇头:“你该知道,买酒买肉,不如买几个白饼,几颗咸菜,还能多顶几顿饱饭。” 赵识途微微笑道:“我自然知道。” 明月珠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走前留下一句:“开饭时叫我。” 上官情耸了耸肩,把手里的袋子放进厨房,拿着自己的药材回房间了。 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好像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买白饼咸菜是更好的选择,可每个人都不会照做。 所以说,糊涂镖局穷到如今的田地,绝不是没道理的。 * 赵识途在厨房忙碌。 他的手艺不算好,不过眼下他并不担心。一间厨房里若是没有酒和肉,一个人手艺再好也无从施展。反之,一旦有了酒和肉,就算手艺平平的人,也能弄出颇为不错的香味。 他的手艺是打小学来的,小时候他栖身寺院,帮和尚做大锅饭。 和尚的饭菜里没有酒也没有肉,只有青菜豆腐,加一点盐。自然也不会有油脂烹出的荤腥香味。这是赵识途没有留在寺庙的理由之一。 他是被和尚养大的,一身功夫也是和尚传授的。养大他的人原本不是和尚,后来遭遇不幸,心灰意冷才出家。那人常说世事难料,因果难循,强求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赵识途也不去想以后的事,至少现在比起当和尚,他还是更想喝酒,更想吃肉。 鸡蛋是泉水村的老母鸡新产的,肉也是市集上刚宰不久的,和水灵的柿子,嫩绿的葱花,一并倒进热油锅翻炒……香味很快从厨房飘出来,飘满整个院子。 菜饭依次上桌,人也先后落座,最后一件事就是斟酒。 酒是上乘的西域葡萄酒,只有一斗,只够盛满三只酒盏。 酒盏是青玉的,色泽淳透,若拿去换酒,换上十斗百斗,都不在话下。 但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喝酒是人生大事,如果换来了美酒,却没有合适的酒具盛放,那还不如不喝。 赵识途就是这样一个顶倔的人。 三只酒盏显然已经干涸很久了,终于盼来一斗甘霖,便像讨到糖的娃娃,拼命地散发光彩。 三个人把酒杯举起来,碰在一处,发出清冽的声响,和碧绿的玉色相得益彰。 赵识途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葡萄美酒,花下倾杯。 * “好酒。”明月珠把酒杯托到眼前,缓缓转动。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她鲜少会发表如此直接的称赞,果然酒是好东西。赵识途也抿着杯子,得意道:“我的眼光总不会错。” “酒是不错,可惜只有一个缺点——太少了。” “嗳,这话就错了,小饮怡情,大饮伤身,我们每人一杯,不大不小,刚好适量。”他说着仰起脖子,把余下半杯酒一股脑倒进喉咙,闭上眼睛,依依不舍地品味起来。 “赵镖头可真体贴。”明月珠皮笑肉不笑地说,也扬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官情却放下了杯子。 他的杯中几乎还是满的,他只在第一次碰杯的时候抿了一小口。 醇香的琼浆在杯心漾出波纹,一圈圈向外散开。 赵识途小心翼翼地开口:“上官,你真的不喝了?” 明月珠也盯着他,问道:“难得的好酒,再喝一口吧?” 上官情的视线轮流扫过两人,摇头道:“不喝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只手便如闪电般递出,飞快地伸向同一个杯子。 两人坐在上官情的左右两侧,和酒杯的距离几乎一样,只不过男人的手比女人的更长一些,在这场角逐中占有优势。赵识途的指尖领先明月珠一寸,率先触到杯沿。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觉得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原来手背竟被明月珠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外缘落下一条又窄又红的指印。 他自然不服,翻动手腕,意欲反击。可明月珠先他一步,拇指和食指张开一个豁口,刚好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夹,他的小臂登时感到一阵酥麻,整只手瘫软下来。 他无辜道:“不过是半杯酒,你怎能连内力都用上。” 明月珠淡淡道:“对付你,非得用绝活才行。” 他的手在半空中滞了片刻,重新振作,迫不及待地加入角逐,但是为时已晚,在那片刻的功夫里,杯子已经滑向罪魁祸首的方向,被五根纤细的手指牢牢捏稳。 第8章 好酒怕巷深(四) 仅剩的半杯酒,就这样落入了明月珠的魔爪。 罪魁祸首满意地掸了掸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娇柔的微笑:“哎呀呀,多谢二位兄台,既然上官兄有意谦让,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你几时客气过。”赵识途当场表演咬牙切齿,吹胡瞪眼,表情丰富得像藏身石缝的猴子。 上官情无动于衷,甚至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说:“并非谦让,只是我酒量不胜。” “什么?你酒量不胜?”明月珠惊讶道,“可是你看起来分明是抱坛牛饮,一醉方休的类型。” 上官情摇头道:“如此推断并无依据。” 明月珠不大相信,眯起眼睛道:“酒量还要什么依据,反正别人说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最清楚底细,放心放心,既然你不愿共饮,我也不会勉强的。” 上官情花了少顷才理解她的意思,摇头道:“并非我故意推诿,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 只是我自己也不清楚酒量底细。” “不清楚?”明月珠挑起眉毛,“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喝醉过吧?” “没有。”上官情答道,“我不嗜酒,也无意喝醉。” 明月珠满脸困惑:“简直难以置信,果然人不可貌相……” 赵识途在一旁笑弯了腰:“阿珠,你可别把这个怪胎当普通人看待,难道你不记得我遇见他的情形了吗?” 明月珠撇嘴道:“你又没同我说过,我怎么会记得?我只记得我带了一个气势凶煞的黑衣刀客,指了一间厢房给他,对了,厢房大概有十年未打扫过,窗上爬满蛛网,地上的沙子咯咯响,那人二话不说,倒头就扎进硬床板里,睡得不省人事,睡时还把刀紧握在手里……” 上官情事不关己地夹菜吃肉,赵识途脸色却越来越青:“……而你竟然不问问这人的来历,便任由他住下了?” 明月珠道:“反正你早晚都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这三人彼此结识的时间,也算不上太久。 半年前,赵识途只身来到敦煌城,接手这家闲置多年的院子,简单收拾过后,便做起了镖局的生意。 敦煌是一座流动的城,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进进出出,有商队也有官差,有乞丐也有侠客,每个人身上恨不得都带着长长的故事,相比之下,一家小小的镖局开张,实在算不上新鲜。 明月珠是护途镖局的第一个镖师,她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不索报酬,只求一个栖身之所。赵识途眼看院子空着,多留一人也无妨碍,便将她留了下来。从此,镖局里便多了一个时时刻刻和他吵嘴的人。 明月珠把手肘支在桌上,手心托着脑袋,在桌下用脚尖戳赵识途的腿:“你快说啊,等着听呢~” 赵识途瞪她:“急什么,我给你讲故事,你给我酒喝吗?” 明月珠真的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喏,这杯都给你。” 赵识途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乖乖撂下筷子:“那时候我在赌馆看到他,气势汹汹地提着刀跨进店门,刚刚坐稳,就把一只大银锭敲在桌上……” “等等,”明月珠打断他,“上官这样的人,竟然会去赌馆?” 上官情解释道:“我已经离开敦煌很久,并不知道那家酒馆已经变成了赌馆,况且……”他微微皱眉,“我点的是饭菜,小二端上来的却是酒。” 赵识途摊手道:“所以你那般招摇过市,好比一块肥肉掉进乞丐窝,肯定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明月珠转向他,没好气道:“人家去赌馆,是不知者不为过,你呢?又去做什么?” “咳咳,”赵识途差点把来之不易的酒喷出口,“这不重要,总之,店家想讹他,便主动敬酒给他,一通甜言蜜语,我在旁边看热闹,见他只抿了一口,脸色唰地就变了,情况十分不妙,就走过去,装作是他的朋友,赔了几句好话,把他带了出来。” 上官情道:“那酒性太烈,是我大意了。” 赵识途又端起酒杯,用拇指轻轻捻过外沿:“那种酒可比不上这葡萄果酒,本来就是用青稞酿制的羌酒,俗称曰‘一杯见周公,三碗会阎王’。” 上官情道:“多亏有你相助,只不过我们走得太急,我装银两的行囊落在店里,忘了随身携带……” 明月珠同情地看着他们,“所以你还是丢了钱?” 上官情道:“除了那包银两,我身上再无分文。” 明月珠道:“本来就是你的行囊,你干嘛不折回去取?” 上官情道:“他们不会认的,只会当做没看到。” 明月珠不解地摇头:“你身上有刀,可以抢啊,不过是喝了几口酒,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上官情淡淡道:“我怕的不是他们,是自己。” “自己?” “我没醉过酒,若是真的动了刀子,怕收不住手。” 赵识途一路听下来,终于忍不住了,凑到对方面前,径直盯着他的脸,问道:“上官,你莫非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上官情的神色依旧没有波澜:“不敢当。” 明月珠长吁一声:“赵镖头,你可真是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啊,可惜可叹,他呆在这种地方,就像蛟龙呆在小池塘里,屈尊低就,无缘扬名。上官,你真的不考虑另谋高就吗?” “喂喂喂——”赵识途赶忙用酒杯堵她的嘴。 上官情只是摇头:“无妨,我并不想扬名。” 明月珠又一次打量他:“名与财,大多数人能挨下皮肉之苦,潜心习武,为的不过是这两个字,而你却跟别人不一样,你为的又是什么呢?” 上官情没有回答。 赵识途嬉皮笑脸地凑到上官情身边,揽住他的肩:“早就告诉你别把上官当普通人,他可是我看中的男人,自然要跟着我,岂会贪图那些庸俗之物~” 他的话错了,上官情一边往后躲,一边实事求是地说:“赵镖头,勿忘了酒肉也是庸俗之物。” “你就偶尔卖我一次面子不行吗……” 明月珠幸灾乐祸地笑了一阵,才道:“耍刀的不想扬名,开镖局的不想赚钱,傻子看中呆子,糊涂到一块儿去,难怪没酒喝没肉吃。” 赵识途苦着脸道:“天大的冤枉啊,我是想赚钱,可生意又不是树梢上的鸟儿,会自己飞进门啊。” 他的话又错了。 因为有人带着生意和银子,敲响了护途镖局的门。 第9章 青锋初露芒(一)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每一叩都比上一次更急促。 赵识途心里纳闷,天色已经不早了,究竟是什么人会在此时到访。 他站起来,打算去应门,却听上官情在身后叫他的名字:“赵镖头。” 他回过头,对上一张认真严肃的脸孔,心里有点犯怵,硬着头皮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上官情一本正经道:“倘若这次的镖资还是猫狗,可以推掉不送吗?” 明月珠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赵识途松了口气:“你原来担心这个,放心吧,世上哪有这么多猫狗要送。”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清晰的咳嗽声:“咳咳,赵镖头说谁是猫狗?” 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不是不是,贾总管您误会了——”赵识途飞也似的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去开门。 明月珠在他身后大笑,上官情默默摇头。 赵识途虽然跑得狼狈,却在开门的片刻功夫里做出一连串的动作——扶正发冠,抚平衣袖,从袖口掏出折扇,捻开后举到胸前。片刻后,他便摇身变出利落谦正的君子相,完全看不出方才还在没出息地抢酒喝。 如此出神入化的演技,果然蒙蔽了客人的眼睛。那贾总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带疑色,拱手客气道:“赵镖头若有要事在身,我便先行告辞,改日再来造访。” “贾总管客气了,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哪比得上您府里呢,我不过是刚刚和两位镖师一道用过晚膳,喝了几杯小酒,还没来得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 及收拾,您若是不嫌弃,便请随我来吧。” * 贾总管当然不是猫狗,而是男人,并且是个相当有钱的男人。他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有钱,便把一部分钱换成金子,锻成一节一节的锁扣,串成一条粗项链,时时刻刻挂在脖子上。 他的身材矮胖,锦衣华缎也难以盖住腰上的赘肉,他走路的时候,金链子和赘肉一起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叮当作响的除了金链子之外,还有他手里的口袋,赵识途听出那声音是白花花的银锭撞出的,不由得咽口水。 贾总管虽然姓贾,口袋里的银子却一定是货真价实的。因为他恰巧是袁府的总管,袁家又恰巧是敦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赵识途只有一件事不明白,袁府的总管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看样子并不像坏事,因为贾总管进了正厅,首先弯腰作揖,肚子上的赘肉抖了一抖,像是充了气的皮球:“赵镖头最近的生意可还顺利?镖会里的事务委实繁忙,如有怠慢,还望海涵。” 哪里是怠慢,镖会之前的态度只能用“视而不见”四个字来形容。但赵识途不能直说,只能答道:“还过得去,有劳贾总管费心了。” 贾总管瞥了一眼桌上的碗碟:“有酒有肉,看来日子过得委实不错。” ——那是因为啃白面馒头的时候你没来看过而已。 赵识途吞下心里话,慢悠悠问道:“贾总管此行,莫非是来视察生意么?” 贾总管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来替人托镖的。” 赵识途摇起纸扇:“替人托镖?不知是何方贵人,还要劳烦贾总管亲自跑一趟。” 贾总管道:“不瞒你说,就是我们家老爷。” 赵识途挑眉道:“恕我愚钝,袁老爷明明掌管着全城最大的金刀镖局,为何还要找人托镖。” 贾总管摇了摇头,道:“唉,这不是老爷寿诞将至,要大宴四方英雄豪杰,府里上下忙作一团,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宴期将至,来送礼的人也络绎不绝,前几天,府上收到一封书信,那写信的人说,想要献一件稀世之宝给袁老爷,以表敬意。” 赵识途道:“恕我直言,最近给袁老爷献宝的人恐怕都在门前排队了,如诚心贺寿,那大大方方把宝贝献来便是,为何还要写信,故弄玄虚。” 贾总管道:“那人是一位郎中,只懂得治病医人,对武艺一窍不通,且常年旅居关外。如若献宝,必须先要入关,路途遥远,他怕在途中被盗贼盯上,将宝贝劫了去。” 明月珠从旁插话道:“所以这次的差事不是送镖,而是取镖么?” 贾总管点头道:“对方随信笺附有地图,的确希望我们派人去取。” 赵识途的眉头皱了起来:“恕我直言,此事未免有些蹊跷,一个不通武艺的郎中,在哪里能找到稀世珍宝呢?倘若只是戏言,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倘若在我们到达之前,宝贝被人抢了,我们照样白跑一趟。” 贾总管显然也是头一回接手如此奇怪的事由,额头已经沁出汗珠,他抬起头,牵得颈上的链子又晃了晃,而后语重心长道:“话也不能这么讲,你们都是年轻人,打过的交道未必多,其实这世道怪得很,越是闻所未闻的离奇说辞,往往越是实话。至于另一个顾虑,这信寄到才没几天,如果各位马上出发,抢得先机,便不用担心了。” 赵识途微微一笑:“贾总管的见地果然非同反响,赵某受益匪浅,”见对方的视线转向他,眼神也跟着一凛,调转话锋道,“不过走这么一趟镖,恐怕要花上不少时间啊。” 贾总管道:“离寿宴尚有一个满月,如若快马加鞭,走一趟来回绰绰有余。” 赵识途接着道:“可是关外大漠茫茫,若是快马加鞭,路上的花销恐怕也不小啊……” “这个不必担心。”贾总管把手上的一袋银子提起来,往桌上一撂。 银子在袋里摊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赵识途目瞪口呆,虽然他不像上官情能够听声辨数,但也听出里面的银子绝对不少。他把余光投向两位同伴,见他们比自己还要惊讶。 三人一齐陷入沉默。贾总管见状,接着道:“这是一半订金,包括了路上的盘缠花销,您尽管用。如若事成,再付另一半。” 赵识途不由自主地吞了口气。 贾总管牵起嘴角,脸上的赘肉在下颚处挤出里外两层,定格出一个颇为不易的笑容:“嘿嘿,赵镖头,您意下如何啊?” 赵识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银子,把纸扇收拢,往桌上一敲,咬牙道:“成交。” 第10章 青锋初露芒(二) 镖车挂着镖旗,再度驶上了路。 车已重新修整过,四条轮子都换了崭新的,车斗洗得锃亮,车内的位置拓宽了不少,拉车的也由马换成了骆驼,由一匹换作三匹,个个年轻力壮,吃饱了草料,精神头比之前的老马足上百倍。 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一家潦倒的镖局重新体面起来。赵识途坐上改头换面的新车,心情别提有多舒畅。 和他相反,守门的官兵个个没精打采,像被日头打蔫的茄子,例行公事地盘查车上的货物。玉门关地处要道,每天出入关口的商队实在太多,依照官府的吩咐,官兵们要挨个盘查,一天下来,难免落得口干舌燥,嗓子嘶哑,耳朵长茧。这样的差事若是做上一年半载,能有精神才稀奇。 官兵看到护途镖局的镖旗悬在车头,迎风招展,不由得皱起眉头。经常往来的商人大都风尘仆仆,像这种意气风发,洋洋自得的,十有九个都是菜鸟,因此比平时盘查得更严。 赵识途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将贾总管给的袁门令牌摸了出来:“替袁老爷办差,求各位行个方便。” 这令牌虽不是官物,在西域却比官物更有效用。官兵们见了,立刻停下手,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强盗”,便放他们通过了。 “想不到这一块小小的木牌竟有这么大的面子。”在驶离城门一段后,赵识途啧啧感慨。 出了玉门关,前面就是广袤的大漠了。 明月珠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提醒道:“赵镖头,你莫要再步上次的后尘,若这次的任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可不能自欺欺人了。” 赵识途毫不在意地摆手道:“这次和上次怎么能一样,至少贾总管的银锭,每一块都是真的。” 明月珠道:“贾总管给的那点银子,对袁家而言只是小数目,若真的能换来稀世珍宝,绝对大赚一笔,若是情报有假,也不过损失一点塞牙缝的钱财。他们不遣自己人去走这趟镖,而是委托给我们,多半是觉得假面大于真面,姑且一试罢了。” 赵识途答道:“你说的我自然考虑到了,可是如果情报是真,一方面我们能拿到报酬丰厚,另一方面,也是积攒名声的好机会。” 明月珠叹了口气,道:“不管多荒谬的事,你总是能找出道理。” 赵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 识途道:“人在江湖闯荡,难免要做一些荒唐事,才能让别人记住。” 明月珠只是摇头。 赵识途毫不气馁,又道:“况且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理由。” 明月珠挑眉:“什么理由?” 赵识途道:“理由就坐在你身边。” 正在磨刀的人觉察到来自身边的视线,短暂地抬起头来, 赵识途用炫耀似的语气道:“上官一直想出关外看看,这次刚好是个机会嘛。” 上官情轻叹一声,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关外。” 赵识途道:“无所谓,只要你想去就够了。” 上官情短暂地怔了片刻。 赵识途立刻追问道:“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镖头?你是不是很想对我表达谢意,是不是很想以身相许?” 上官情摇了摇头,埋下视线,继续磨刀。明月珠好笑道:“我的好赵镖头,你方才出城的时候,看到那城墙没有?” 赵识途不明就里:“看到了,怎么忽然说这个?” 明月珠道:“因为我想说,你的脸皮和那城墙,刚好差不多厚。” 赵识途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赶车。 * 就这样,崭新的镖车走了半个月,又变回了从前又破又旧的样子。 这倒不是乘车人的过错,库姆塔格沙漠里,风沙一刻也不停,昼里热,晚上冷,不论多么崭新的车子,在这种地方走上十几天,也会被磨成一辆旧车,蒙上厚厚的灰尘。不论多么年轻的骆驼,也会被操磨得垂头躬腰,步履沉重。 可石头镇还在远方。 石头镇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发出那封信的郎中所住的地方,沿丝绸之路一直向西,路途接近千里。三头骆驼载着三个人,所行之处,戈壁嶙峋,黄沙漫漫。 这些年来,大唐势力衰落,西域战事频繁,商旅的数目锐减,开驿站的生意也跟着萧条起来,这些酒肆客栈常年冷清,偶尔遇到一队客人,就像从沙子里挖出了宝,恨不得扣在店里,油水能刮一点是一点。 赵识途就是他们最喜欢的那类客人。钱袋饱满,出手阔绰,酒肉一叫就是一桌。他不仅自己大肆饕餮,还招呼两个同伴道:“行路辛苦,你们多吃点,多喝点。” 上官情对钱袋的状况漠不关心,既来之则安之,吃得心安理得。明月珠跟着吃了几顿,终于坐不住了,凑到赵识途身边,低声道:“这样一盘菜,连点肉渣都翻不到,居然卖得上三两银子,他们明摆着是在敲你竹杠呢。” 赵识途却毫不在乎地摆手:“店家在这偏僻地界开店也不容易,贵些便贵些吧。” 明月珠道:“莫忘了你也曾是个穷人。” 赵识途一边指向腰间的钱袋,一边挑眉。 明月珠又道:“照这种吃法,一趟来回,再多的银子也叫你挥霍光了。” 赵识途道:“不用担心,反正事成之后,袁老爷还会再付一倍的报酬。” 明月珠气道:“我不管你了。”便抬手给自己斟酒。 赵识途揣着贾总管给的银子,有恃无恐,只想快些跑完一趟来回,赶在寿宴前返程,以免夜长梦多。 可惜天意难遂人愿,他没有料到的是,一路上还会遇到银子也无法解决的事。他们经停的驿站,都是地图上标注过的,可其中竟有一间已被废弃多年,绘图的人却忘了删去图上记号。 这楼早就无人居住,经年累月被风沙侵蚀,只剩下几堆碎石,连屋顶都没有,断然无法栖身。镖车在道旁悻悻地停了一会儿,只能继续往前走,走到日落时分,下一间驿站却还有三十余里路,看来他们只能露宿一夜了。 四下全无人烟,远处山峦起伏,明月珠怔怔地望着夕阳沉落地面,忧心忡忡道:“这一定是你浪费银子的代价,看来我们今晚要枕星披月了。” 赵识途捏着一张简陋的地图,不慌不忙道:“莫担心,我已找到了宿营的场所。” 他真的找到一间破庙,就在一道背风的山崖下面。 三人从车上下来,把骆驼拴在寺门口的枯树干上,明月珠奇道:“此处地势低洼隐蔽,你是如何寻到的?” 赵识途得意道:“不瞒你说,我从小就与佛有缘,运气一向很好。” 第11章 青锋初露芒(三) 破庙真的很破,简陋到只有一间屋子,背抵一条弧状的断崖,被围在弧心,这才免于风沙侵蚀。 上官情率先步入屋子,环视了一圈,在墙角处蹲下来,宣布道:“这砖墙上有炭火烧灼的黑色痕迹,地缝里还有木灰沉积。” 明月珠也跟过去,推断道:“想必曾经也有旅人露宿此地,在墙边生过火。” 赵识途径直走到庙中央,仰头望着石台上的造像,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道:“菩萨心肠宽厚,难怪被泽福祉,不畏风尘。” 原来这破庙早没了窗纸,四处都覆有厚厚的黄土,只有菩萨造像和四周的石台是干净的,只落了薄薄一层细沙。 赵识途抬起袖子,以白衣为巾,一丝不苟地拂去菩萨肩上的尘土。 夕阳的余晖只剩下最后一抹,顺着空窗漏起来,将他的侧脸笼在其中,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嬉笑的神色,轮廓格外柔和。那佛像被他擦拭得亮如明镜,也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边。 金边逐渐黯淡,消逝,天际最后一道暖色也被黑暗吞没。 上官情望着赵识途的背影,催促道:“我们也生火吧。” 他从行囊里取来火折,从枯树下捡了一些枝条,熟练地拢起篝火,三个人围坐在火边,明月珠将行囊里的炊饼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赵识途在一旁抱着胳膊打哆嗦:“好冷,好冷,白天那么热,晚上为何这么冷。” 明月珠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这才八月刚过,若是到了严冬,才叫冷。” 上官情也道:“若是到了严冬,是能冻死人的。” 赵识途轮流瞧向两个同伴:“你们好像很熟悉这里的环境?” 明月珠道:“我从小跟随舞团穿越大漠,从一个镇子迁往另一个镇子,自然熟悉。” 赵识途道:“阿珠也就罢了,上官你不是敦煌人吗?” 上官情望着篝火,淡淡道:“回敦煌之前,我在关外呆了十年。” 赵识途惊道:“十年?这么说你从十年前就呆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上官情点头。 赵识途难以置信地打量他:“你现在同我一般年纪,十年前你才多大,为何要跑到这种地方来。还是说你练过传说中的驻颜童子功……” 上官情的眉毛拧成了结。 赵识途觉察到气氛不对,赶忙打住话题,抿嘴叹道:“好吧,你们两个在这里生活,想必很辛苦。” 明月珠沉默了一阵,道:“其实那时我并非独自一人,还有一个妹妹陪在身边。” 赵识途挺直了腰板,好奇道:“哦?我从未听你提过,原来你还有个妹妹,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明月珠道:“我与她已失散多年。” 赵识途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原来你一直关心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1 江湖事,是为了打探她的消息?” 明月珠轻叹道:“姑且一试罢了。” 赵识途收起玩笑的神色,望着她认真道:“怎么会呢,那可是你的妹妹啊。你应该早与我说,或许我还能帮上你的忙。” 明月珠摇头道:“本是大海捞针的事,希望渺茫,多说无益。” 赵识途坚持道:“那为何今天却说了?” 明月珠被他说得一怔,隔了一会儿,才答道:“大约是今天的夜色太美了吧。” 赵识途听了他的话,本能地转过头,眺向窗外,只看了一眼,便楞在原地,讶然不已。 这破庙的窗口虽破,却能望见迢遥的夜空,全无遮挡。夜空中星野斑斓,稠密的繁星织出一张金色的网,在窗棱上洒下黯淡却清皎的辉光。 一处无垠的洞天,被纳入有限的方寸之中,竟如此美不胜收。 “上官,你看。”赵识途用手肘戳身边人,却发现对方早已仰起了头。 篝火噼啪作响,三个人坐在冷清的破庙里,同享一片夜色。 赵识途感叹道:“星辉如此清皎,简直像是一条河。” 明月珠道:“若真的是河倒好了,我便飞上去,将这河水盛一瓢出来,过过嘴瘾,我已经喝够了混着泥汤的白水了。” 赵识途笑道:“也不知银河水是什么味道,能不能止渴。” 两人说着,自然地转向第三名同伴,才发现上官情已经抱着刀,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明月珠也笑道:“原来银河水不一定能止渴,却一定能催眠。” 赵识途也看着上官情的睡颜:“非但能催眠,看起来效果还很好,此时我若用手指抹一把炭灰,在他眼睛上画两个黑圈,在他嘴唇上点两撇胡须,他都未必能察觉。” 明月珠道:“你就不怕他那柄刀比他先醒过来,砍你一记?” 赵识途怔了一下,见抵在上官情肩上的刀身通体漆黑,质地厚重,在明澈的星辉下,的确有种奇异的冷冽感,盯着看久,竟觉得背后发凉。 但他很快摇头道:“为何要怕,刀虽无眼,可上官却是我们的朋友,断然不会砍我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真的捻起食指,从地上沾了一抹炭灰,凑到上官情面前,在嘴唇上抹了两把,画出两撇胡子。而后满意地退开少许,审视自己的作品:“不错,不错,这般硬朗的长相加上两撇胡子,才更有男人味道。” 上官情的刀没有醒,人却醒了。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眉头微皱,而后抬起袖子,把炭灰化的胡子抹掉,接着闭上眼睛,睡了回去。 赵识途挫败地摊手,眉毛堆成八字形,明月珠看得乐不可支。 又过了一会儿,篝火燃尽了,夜色更深了些,窗外的夜空也变得更加明亮。 赵识途喃喃道:“奇也怪哉,明明没有酒,没有肉,衣里裹着沙子,身上冷得要命,可我看一看这银河,便像是要飘起来似的。” 明月珠摇摇头道:“我看你还是别飘飘然了,若是明天再认错路,可不一定会有今天的运气,遇到一个肯收留我们的菩萨。” 赵识途立刻辩道:“未免太小瞧我这个镖头了,要不是地图标注有误,我赵识途怎么可能认错路。” 两个人一起笑了,脑袋凑在一起,商量怎么给熟睡的同伴画胡子。 银河的光芒洒在菩萨的石像头顶,也洒在三个人肩上。 天星瀚如海,禅心不染尘。 * 一个人行走江湖,不论身份高低贵贱,想要挺直腰杆,总得有一件引以为傲的东西,比如上官情的刀,再比如赵识途认路的本领。 接下来的几天,镖车没有再走错路,驼铃声昼起夜落,一行人终于到了大漠边缘。 根据地图上的标注,石头镇就在附近。 有水的地方才有人烟,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库姆塔格沙漠与天山相接,愈接近交界处,地势愈加起伏,地面上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水洼,连成一条沟渠,镖车便沿着它的方向走,脚底是戈壁,举目是山峦,山尖是白色的,层叠铺展,皑皑的积雪隐在云间,辽远而肃穆。 这积雪便是脚下细流的源头,镖车溯流而上,驶进两座山之间的谷地里,谷地深处,终于有炊烟升起。 赵识途从车上跳下来,勾起嘴角,抬手指道:“这前面就到了。” 明月珠将信将疑,也跟着他走过去,瞧见路边躺着一块界碑,字迹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模糊不清,便弯腰去看,果然那碑上刻着“石头镇”三个字。 赵识途来到她身后,两臂一抱,解释道:“这附近以前是大唐的疆土,后来被吐蕃人占去,界碑就丢在这儿没人管了。” 明月珠惋惜地摇头道:“兴许再过几年,就变成真的石头了。” 村落不大,门口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水声清亮,潺潺不断,村落里的房屋毗邻溪水铺开,大都是低矮的石房,林林总总有几十间,连成一条街道。镖车到达的时候已接近黄昏时分,街上有人经过,朝外来的镖车指指点点,赵识途便想凑上去搭话,顺便打听那寄信人的所在,可村民见到他,便低下头,迅速走远,像是刻意避着他似的。 “奇怪,这些人躲我作甚,阿珠,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明月珠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衣衫沾满尘土,像是在沙子里打过滚似的,原本整齐束起的长发也披散在肩上,摇头道:“不可怕,只是很凄惨,像是讨饭的乞丐一般。” 赵识途不服,指了指腰间:“哪儿的乞丐会有这么多钱,不过你倒提醒了我。” 明月珠挑眉道:“提醒你什么?” 赵识途道:“想要打听消息,便得去花钱的地方。” 第12章 青锋初露芒(四) 花钱的地方自然是酒馆。 不管哪里的人都要吃饭,吃饱了难免想找些酒来喝,喝醉了难免想找些话题来聊。所以酒馆往往是打听消息最容易的地方,有时候,一壶好酒就能买来价值千金的情报。 可这次,赵识途的算盘又打了个空。 他找了石头镇最大的一间酒馆,坐在正厅里最醒目的位置,生怕别人瞧不见他,特地从腰包里摸出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锭,放在桌上,而后挂起微笑,把扇子摇得呼呼生风:“哎呀,这一趟长途跋涉可累死了,劳烦店家给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在下也好犒劳两位旅伴。” 可那店小二连看都不看他的银子,只是点头应了一句,便匆忙退到后厨去了。 赵识途心里有些纳闷,做生意的人却不稀罕银子,实在是件怪事,莫非这小店其实很富有?他环视了一圈,所见不过是简陋的木桌椅,褪了漆色的铜壶,歪歪扭扭的碗筷,哪里像是富有的样子。 他皱起眉头等着,一直等到店小二端菜上桌,忙站起身来,一把搭住对方的肩膀,满脸堆笑道:“小师傅,稍等片刻,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哪知那店小二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迅速侧过身,从他身边闪开,看到他目光中的诧异之色,忙垂下头,唯唯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2 诺诺道:“我,我是新来的,不熟,不熟……”一边念叨着,一边快步走开了。 “奇也怪哉……”赵识途连连摇头,悬在半空的手无处可放,只能悻悻地收回来。他翻过手腕,纳闷地望着自己的手掌,自言自语道,“我这手难道被恶鬼附体了不成?” 酒馆和石头镇其他建筑一样,面积并不大,下层是主厅,大约有七八张方桌,由贴墙的台阶和上层相连,上层面积更窄。只横摆了三桌,上下两层加起来,不过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位客人,而且桌上的菜饭都快空了。 如此说来,店小二绝不是因为忙碌才步履匆匆,而是在刻意躲避询问。 不仅店小二如此,其他桌的客人也没有大声交谈,要么沉默着,要么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天气原就炎热压抑,异样的寂静在屋檐下蔓延开来,仿佛钻进衣服的沙砾,又干又燥,令人浑身不快。 明月珠低声道:“恐怕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这地方有些古怪。” 赵识途皱紧了眉头。 这时,一个脆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几位若是想打听人,倒是可以问我。” 三人同时转过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孩,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梳着一条乌黑的马尾辫,身高不及明月珠的肩膀,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明亮灵动,炯炯有神,倒比成年人还要悠然。 赵识途将他打量一遍:“你这小鬼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男孩不慌不忙地踱到桌旁,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举到赵识途面前,脑袋一歪,慢悠悠道:“我为什么要白白告诉你?” 赵识途咬牙,把店家找回的碎银从桌上拢起来,放进他的手心。 男孩嘻嘻一笑,眼睛弯成两条月牙:“我姓骆,单名一个欢字,就住在这石头镇上。” 赵识途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的名字是汉名,长相也不像是西域人,而且皮肤未免太白了一些,倒像江南来的小生。” 男孩嘴一撅,道:“我的确是旅居到这儿的,已经一年多了,至于晒不黑,那也不是我的错。”见赵识途仍然不信,便摊开手上的银子晃了晃,“我既然拿了你的钱,便会对你说实话,你若是不信,别向我打听了便是。” 说罢他便把银子揣进口袋,转过身,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赵识途眼看他要离开,赶忙一把拽住胳膊,将他扯回面前:“我既然付钱了,自然是信的,那我再问你,为何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乌黑的眼睛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桌饭菜上,嘴角慢慢上扬:“你把那只烧鸡送给我,我就告诉你。” 烧鸡是全桌最贵的一道菜,煮得嫩烂的鸡肉浸在浓郁的汤汁里,刚出锅不久,还一口未动,表皮泛着焦色,腾腾地往外冒热气。 赵识途吞了口水,又咬紧牙关,最终阖上眼,艰难地挥挥手道:“你拿去吧。” 骆欢毫不客气,双臂立刻越过桌面,把盛烧鸡的盘子端起来,搂进怀里。他连筷子也不用,一只手抱着盘沿,另一只手撕下鸡腿,便往嘴里塞。 鸡皮上的油顺着他的手指头往下流,和汤汁裹在一起,滴进地砖的粗缝儿里,赵识途看在眼里,心中也似在滴血。 骆欢却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便把腿骨头带着肉扔回盘子里,摇头道:“火候有点过了,皮烧得太焦,味道一般。” 他这一扔,用的力道太狠,盘子里的汤溅出来,在赵识途的白袖上留下一串棕色的渍迹。 赵识途的心都要碎了,咬牙切齿道:“小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骆欢把盘子扔回桌上,用粗布袖子抹了抹嘴,重新转向对方:“行,我就告诉你吧。这里的人不是不愿说话,只是不愿跟外来人说话。” “这又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外面来的人,不是强盗就是官兵,不是来抢我们的东西,就是逼我们去打仗,总之没好事,所以镇上的人自然不愿和他们说话。若不是你给我钱,给我烧鸡,我也不会跟你多说的。” 赵识途想了想,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回答的内容也有理有据,叹了口气,道:“看来我除了向你打听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骆欢双手抱在胸前,满意地点头:“放心吧,小爷我向来慷慨大度,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自然会告诉你。” 赵识途欠身道:“骆小爷,诚心请教,你可否认识一位名叫燕无花的郎中。” 燕无花,便是寄给袁老爷那封信上的落款名。 骆欢翻眼皮:“当然知道啦,岂止知道,我和燕先生住在同一间屋檐下,关系熟得很。” “此话当真?” 骆欢撇嘴道:“你若不信,那我就走了……” “嗳,别走别走,”赵识途赶忙又搭上那小祖宗的而肩膀,待对方回过头,恭敬地抱拳道:“在下护途镖局镖头赵识途,可否请你将我引荐给燕先生认识,我此行正是为他而来。” 骆欢回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迟疑道:“行是行,只不过……” 赵识途立刻说:“银子我可以再付。” 骆欢却摇头道:“我不想要银子了,不过我看这把刀不错,若是给我玩一玩,我就答应你。” 他的手指转了一圈,指向上官情放在桌角的佩刀。 赵识途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也是习武之人,当然知道兵刃之于武者的重要性,上官情的刀虽然称不上名贵,却也被他朝朝夕夕带在身边,没事便拿出来砥磨,珍视程度可见一斑,岂是能随便交给陌生人把玩的。 明月珠看情况不妙,忙接话道:“骆少侠,我看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何必学那些臭男人舞刀弄剑,这世上有的是好东西,譬如金银玉石,譬如糖果点心,只要你想要,我们都可以买给你。” 骆欢拱起嘴巴,想了一会儿,眉毛往上一挑,道:“行啊,那我要大姐姐身上的衣服。” “你……”明月珠说不出话。 三个成年人竟被这顽劣小鬼耍得束手无策,一齐僵在原地。满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你们到底问还是不问,哎,真没意思……”骆欢转身又要走。 明月珠率先开口,在他身后道:“你若当真想要,那也无妨,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肩上便被人拍了一下。 上官情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背后,顺手拿起桌上的佩刀,递给对方。 骆欢也怔了一下:“真的给我玩?不反悔?” 上官情点了点头。 “上官,你……”明月珠的话还没说完,骆欢便不客气地接过佩刀,举到眼前,仔细赏玩。 这的确是一口朴素的刀,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漆黑而狭长,泛着凌厉的乌光,和骆欢的眼瞳竟有些相似。 骆欢眉心一沉,另一只手擒住刀鞘,猛地向外一抽,银色的光芒犹如水银泻地一般,从压紧的一线间骤然迸出。 包括骆欢在内,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这本该是一柄名不见经传的兵刃,如果它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3 不是上官情的刀, 这一路走来,上官情一刻不停地将它带在身边,日夜砥磨,竟让这刀彻底改换了模样,犹获新生。如今的刀锋,薄而锋利,青光洗练,锐气难当。 这锋芒在被骆欢把玩之前,一直悉心藏匿在鞘内,不轻易示人。要打磨这样一把刀,究竟要花费多少水,多少磨刀石,多少功夫,恐怕只有上官情本人才知道。这锋芒是纯粹的,因而才倍加凌厉,青光照亮了烟熏火燎的房间,像排山倒海的浪头,将昏黄的暮色推开。 难怪满屋的人都被镇住了,这酒馆里坐的都是江湖人,他们可以对银子,对酒菜,对威慑与嬉笑毫无反应,却不能对这样一把刀无动于衷。 这时,骆欢却行动了,他做了一件没有人料到的事。 他将那柄几乎和他一般高的刀举过头顶,竭尽全力地抛向窗口。 刀身像划破一块破布似的,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窗上的厚毡纸,破窗而出,远远地飞到屋外,插进地面的黄土之间。 “你想干什么!”赵识途大惊失色。 然而他的话被一连串铿锵的响声盖过。 满屋的人像约好了似的,楼上的,楼下的,纷纷从各自的座位上骤地站起身,踢开碍事的桌椅,拔出随身的兵器。 楼上的拉满了弓弦,弓心越过栅栏,指向正厅中央,三个外来客所站的地方,蓄势待发。楼下的则以闪电般的速度围成一圈,个个手执刀剑,面向凶煞。 他们根本就是约好了,若非如此,又怎会行动得如此整齐。 骆欢也退至包围圈里,面色没有丝毫惊慌,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场变故的到来。 在赵识途愕然的注视下,他反手接过身后同伴递来的短剑,径直指向对方的喉底,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第13章 凶刀煞血光(一) 赵识途的呼吸屏住了,来自骆欢剑上的寒气咄咄逼来,距离他不过数寸。 若不是他在霎时间反应机敏,迅速抽出扇子,用扇骨抵住剑尖,此时此刻,他难保已经被刺中了喉咙,骆欢虽是个少年,脸上的笑容却比成年人还要诡秘,他实在不敢低估对方的身手。 明月珠站在他身后不远,厉声道:“骆少侠,你存心骗刀,出尔反尔,究竟是什么意思?” 骆欢道:“骗?不是你们自己答应把刀借给我玩的么。” 明月珠道:“我们只是答应借给你,并未允许你将它扔掉。” 骆欢冷笑一声,道:“这刀砥磨得如此锋利,持刀人想必不是善类,依我看,扔掉才最好。” 上官情的刀的确已被扔出窗外,深深地埋入土中数寸。 对方的兵刃虽然没有上官情的刀那般锋利,但数量众多,气势咄咄逼人,铮铮的出鞘声叠在一起,犹如厉风划过树林。 上官情想要取刀,就得越过重围,飞身出去,但若强行突围,难保不被一干利刃捅成筛子。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计划。 赵识途腕上施力,以手中扇拨开骆欢的剑,严肃道:“我们在关外走镖,自然要把刀磨得锋利,以求自保,除此之外,并无它意。” 骆欢摇头道:“只可惜,刀很锋利,人却愚钝,这么快就露出马脚。” 看来这少年全然不信他的话,赵识途皱眉道:“马脚?你知道我们的来意?” 骆欢冷哼道:“来意?你也不必枉费唇舌,编造谎言了,你们不过是找了个好听的名头,来找燕先生麻烦的。” 赵识途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你以为我们要抢燕先生的宝贝?这是天大的误会,我们是受燕先生本人所托,才前来此地的,仅凭一把刀就妄作推断,未免太过草率。” 骆欢道:“倘若那刀口沾了人命,就不算草率了。” 赵识途怔道:“人命?” 骆欢咬紧嘴唇,面色痛苦,沉声道:“就在昨晚,镇上有三个兄弟为了保护燕先生而丧命,每一个都是被快刀斩下头颅……这笔残忍的血账,我们又该找谁清算?” 赵识途大惊:“我们的镖车今天才刚刚驶出大漠,绝不可能杀害镇上的人。” 可惜他的辩白只是徒劳,骆欢的陈词引得群情激愤,众人已不理会他的话,纷纷道: “燕先生菩萨心肠,医好了我弟弟的病,而你们这些魔鬼禽兽却要加害与他。” “就算拼了命,我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月珠在他身后低声道:“你不是和菩萨素来有缘吗,能不能向那位活菩萨的燕先生买个人情啊。” 赵识途无奈道:“此菩萨非彼菩萨,我也没办法啊……” 话未说完,刀剑便已经砍上来了。 赵识途和明月珠不约而同地向两个方向转身,背向相靠,把手无寸铁的上官情护在中央。 以二敌十。 赵识途将折扇抖开,唰地扫出一阵罡风,将袭来的利刃生生推开,而后挑起手腕,将折扇收敛,用扇骨抵住一排刀身,以内劲下压,令对方难以再度出手,趁这片刻的空隙,明月珠从腰间拆出两根绸带,凌空甩开,绸带正中竟然藏着一长一短两柄袖剑,她以左右手各执一剑,翻身舞起,一干人忌惮她的速度,只能撤刃后退。 两人协力,竟未落得下风,还将包围圈暂时抵开,止住了对方的攻势。 明月珠瞧了同伴一眼,道:“你用的虽是纸扇,功法却重于内劲,以四两拨千斤,莫非承自佛家棍术?” 赵识途点头道:“好眼力,教我的师父们,都是寺里清修的僧侣。倒是你,原来那不起眼的旧绸缎里,竟裹着如此锐利的鸳鸯短剑,你的身法,像极了乐坊里的剑器舞。” 明月珠笑道:“你对乐坊倒是熟悉,看来没少去给白小姐送钱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揭我的短。”赵识途撇嘴。 两人短暂交换一个对视,敌人的怒意比方才更胜了,明月珠道:“好吧,接下来该怎样?” 赵识途压低声音道:“这场战斗完全由误会引起,我们只管自保,万万不要伤人,想办法撤出去再说。” 明月珠叹道:“你说得倒轻巧。” 很快,刀剑便又追了上来。 一群人在狭小的酒馆里缠斗,场面混乱。外来者人数占劣,却只能退避,不能强攻,纵然身手了得,也被困得举步维艰。 这时,赵识途见头顶银光一闪,心头一凛,本能地回过身,高喊到:“小心!” 他只顾得一楼的敌人,却忘了二楼还站着三个弓箭手。三根冷矢几乎同时从弯弓之间射出,笔直地飞向上官的头顶。 人虽快,箭更快。 明月珠分立抛出左手的短剑,剑光扯着绸带掠过低空,迫不及待,直取箭矢的轨迹,意欲将其拦截下来。 但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三根箭呼啸着,卷起疾风,撕破凝滞的空气,朝上官情的面门夺去。 风却在下一刻止住了。 原本凌厉的风像是在一瞬间被封冻,凝滞。呼啸的箭矢也没了动静,仿佛被撕破喉咙的野兽,顷刻间陷入沉默。 楼上的弓箭手也无一例外地沉默了,可沉默的表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4 情里却充满了惊骇与惶恐。 他们站在高处,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刻的情形。 上官情的手里拿着一双筷子。 筷子是从盛花生豆的碗碟上拿的,是酒馆里的东西。 他竟用一双粗陋的、掉了漆的木筷,将三根箭矢稳稳地夹住了。 明月珠的短剑插进对面的木梁上,她也怔住了。 连赵识途也惊呆了。 楼上的弓箭手个个手臂紧实,劲力十足,发出的箭也没有丝毫犹豫,又快又准。就是这样的箭,竟然被一双筷子夹住,而且是三支同时,无一幸免。 筷子当然只是普通的筷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特别的只能是持筷的人。 怎样的指力才能做到这样的事。 上官情的神情却如平常一般,波澜不惊,缺乏起伏,仿佛方才他只是随意地拿起筷子,夹了三颗花生豆。 楼下的十人终于回过神来,举起刀剑,纷纷向上官情刺去,赵识途和明月珠赶忙纵身去拦,可是鸳鸯剑已经少了一柄,落单的剑器难以成舞,更何况明月珠只是女子,刚刚经过长途跋涉,体力怎么比得过一群严阵以待的猛汉。 她的左侧露出破绽,两个刀客从她的身边绕过,两把宽刀往上官情的头顶劈下。 铛的一声厉响。 宽刀可比羽箭硬得多,也锋利得多,可他们连接近上官情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拨开,从刀客的手中滑脱,狼狈地落在地面上。 拨开两把宽刀的,仍然是那双筷子。 “你这个魔鬼!”骆欢高声喊道。 他是最年轻的人,胆子却最大。其他人被上官情吓得不敢近前,他却提起短剑,不顾一切地刺出。 但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剑上的功夫还远不到家,徒有冲劲,却不够沉稳,出剑的同时,身体收不住动势,也跟着向对方撞去。 三支羽箭,两把宽刀都奈何不了的人,又岂是他能奈何的。他只顾着攻击,却没有考虑该如何自保。 他的剑尚距上官情一步之外,后者便已经出手了。 赵识途被两人对峙的情形吓到,本能地惊呼道:“上官,别!” 第14章 凶刀煞血光(二) 短剑当然没有碰到上官情的胸口,而是在中途断成两截。没有人看清过程,甚至连赵识途都没看出那剑是如何断的。 他只听见铛的一声,折断的剑尖应声而落,就落在两把宽刀旁边。 筷子还稳稳地拿在上官情手里,外层磨掉了一块漆色,仅此而已。 骆欢已然乱了分寸,急得无语轮次:“你……你……!” 上官情只是看着他,皱眉道:“莫要逼我。” 赵识途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生怕骆欢再出手,赶忙按住他的肩:“小鬼,你冷静些。” 然而他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回看,想确定同伴的状况。 他彻底搞错了,他以为锋利夺目的是那把被扔到窗外的刀,但事实并非如此。真正重要的不是刀,那刀绝不名贵,上官情也绝不是刻意砥磨它,上官情之所以磨刀,不过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真正重要的是使刀的人,人的境界。而上官情的武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已臻入无物之境。 他的扇子以雪蝉丝为扇襟,以乌金箔为扇骨,明月珠的鸳鸯剑出自乐坊工匠的精砺锻造,都是不错的兵器,但上官情不需要这些。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身功夫,哪怕手中没有刀,只有一双筷子,五根手指,也是能够化身鬼神的。 他望向上官情如鬼神的一双手,却在手上发现了异样。 捏着筷子的食指和拇指上,有两条深色的痕迹,又细又长,他很快看出,那是从指甲中渗出的一丝血,沿着手指向下流淌,那血竟不是红的,而呈不自然的紫黑色。 他诧然道:“上官,你没事吧?” 明月珠转向众人,她已经不悦到了极致,以冷冰冰的语气苛责道:“事到如今,你们总该知道我们不是凶手了吧。” 众人也看着他,凶煞的杀气终于收敛,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疑虑。没有了盛怒的掩盖,这些人脸上的惊惶之色一览无余:“难道……真的是我们搞错了?凶手或许另有其人?其他弟兄……会不会有危险……” 赵识途见状,心中的愠怒也消去大半,他素来怕软不怕硬,见到这些人痛失同伴,担惊受怕的样子,心也软了下来,劝道:“诸位先冷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查明凶手的身份。” 骆欢却摇头道:“不……” 赵识途觉察到他的神色异样,问道:“小鬼,你怎么了?” 骆欢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官情。准确地说,是盯着上官情流血的手。 紫黑色的血,顺着指缝流入掌心,又从掌心渗到筷子上,在木头末端浸出骇人的深斑。 骆欢就盯着那黑斑,喃喃道:“这黑血,黑刃,这凶煞之相……是他,就是他……” * 赵识途的脸色也沉下来。 他当然知道,那紫黑色的血丝绝不寻常。 倘若只是徒手接刃而震出伤口,还算不上稀奇,可不论怎样,伤口淌出的血绝不该是黑色的。 他望向上官情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出一些情绪的流露,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但他找不出来,上官情依然没有表情,神色和平素竟无差别,还是一模一样的冷。 赵识途习惯与平素的上官情相处,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察觉,原来冷竟是一件如此令人焦躁的事。 不仅骆欢读不懂上官情的心,连他也读不懂,他当然会焦躁,他猛地发现,他只是自以为和上官情很熟而已,事实上,他对于这个人了解几乎等同于无, 但他有一点和骆欢不同——他虽然不了解上官情,却了解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挥起袖子,将流血的同伴挡在背后,怒道:“什么凶煞之相,他是我的朋友,他根本不想伤害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倘若他真的有意杀人,又何必站在这里与你们浪费唇舌。” 对面沉默许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是个面目凝重的中年人,头上系着一块头巾,看样子像是这些人的领头:“我们相信你……可是……” “可是怎样?”赵识途追问。 那人沉着脸,一字一句道:“昨晚被斩头的三个兄弟,伤口上,衣襟上,也沾了同样的黑血。” 赵识途不禁一怔,如果此言当真属实,那这件事委实有些蹊跷。 明月珠也跟着皱眉道:“可能那凶手和上官碰巧练了同样的功夫。” 中年人道:“说得对,所以我们想问问这位大侠,练的究竟是怎样的功夫,是否知道还有其他人练过?” 整屋的目光都集中在上官情身上。任谁都明白,随便打探旁人的武功派系,绝非礼貌之举。可眼下他们深陷绝望,便已顾不得礼貌了。 上官情微皱眉头,似乎有所迟疑。在他开口之前,骆欢率先开口道:“我知道,是罗刹功。” 上官情止水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波澜,他睁大了眼睛,瞥向骆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5 欢。而其他人的神色都沉了下去,以忌惮和猜疑的眼神看着他。 那中年人道:“罗刹功……不是传闻中的邪功吗,难道这种武功真的存在?” 刚刚缓和少许的气氛再度凝滞。赵识途又往上官情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对方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上官情凝视着他,那目光虽然依旧淡漠,依旧看不出感情,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赵识途不知为何心弦一颤,难道上官情对他有所期许?那双和刀鞘一样漆黑,时而如冰湖,时而如鬼神一样的眼睛里,映出的又是怎样一个自己呢。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搭在上官肩上,用力拍了拍,而后环视其他人,边转头边道:“我这位朋友虽是怪人,却和邪字并不搭边。” 对方也渐渐失去耐心,众人之中有个声音喝道:“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什么功!既然不邪,何必藏着掖着!” 明月珠上前一步,斥道:“无礼之徒,方才被打得还不够吗!” 两人的争吵被来自门口的呼声打断了:“诸位等一等,万万不要动手,都是误会一场!” 在场者皆露出惊色,一同向门口望去。 来人是个青年,身着一身青衣,身形瘦削,走路的姿态彬彬有礼,和满屋的粗莽武夫大相径庭。 他来到众人面前,向那领头的中年男子弯腰一拜:“李大哥,原谅燕某来迟了,这三位客人并不是凶手,他们是我请来的朋友。” 那中年人登时露出悔色:“什么?原来是燕先生的客人,失敬了……” 骆欢站在一旁,见到来人,紧绷的精神终于彻底松懈,委屈地唤道:“燕先生,你来了!” 来人向少年微微颔首,而后转向赵识途,拱手欠身,敬道:“在下燕无花,见过护途镖局三位侠士。” 第15章 凶刀煞血光(三) 赵识途将面前来人打量一番,心道,原来此人就是燕无花。 他看过贾管家手上的书信,信上的字体俊秀谦美,和写信者本人果然十分相称。 燕无花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身形偏瘦,脸庞干净,长发倒梳在背后。值得注意的是,这人的颧骨偏高,眉沟也比常人更深些,似有异域血统。 他也拱手回礼道:“幸会,在下赵识途,受袁府所托,来保护燕先生入关。”说罢从袖中取出袁府令牌,抬手一亮,除了给燕无花看,也是为了亮给屋中的其他人,明示身份以自清。 那李大哥见了,果然垂下手中刀:“这……这,看来是我们误会了。” 燕无花忙道:“是我的过失,我没料到诸位竟比袁总管的信鸽到得更早,没能及时迎接,还望赵镖头海涵。” 赵识途摆手道:“无妨,误会解开便好。” 骆欢看了看燕无花,又看了看镖局的三人,最后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不说话了。 燕无花又来到上官情面前,客气道:“小欢是我的朋友,在我的医馆里帮忙,这把刀,请允许我代为归还,顺便替他陪个不是。” 上官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被骆欢扔出屋外的佩刀正托在他手里。 燕无花以双手托着刀柄和前刃,动作小心谨慎,从持刀的方式来看,他确实不通武艺,他的手指纤瘦,看不到习武者常有的茧子,反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道。 上官情从他手里接过佩刀,利落地收刀入鞘,也摇头道:“无妨。” 骆欢在一旁喃喃:“哼,又不是燕先生的错,干嘛要跟这种人道歉。” 燕无花抱歉地笑笑,又道:“酒馆里这片狼藉,恐怕还要劳烦店家收拾一阵子,各位如不嫌弃,先前往我的医馆里小憩如何?” 赵识途亦已拿定主意,认真请求道:“燕兄,可否带我们去看看死者?” 燕无花露出诧色:“我想这里的误会已经澄清,李大哥亦不会怪罪各位。” 赵识途道:“这我知道,但我们此行前来,便是为了保护燕先生顺利返回关内,这命案如不查清,恐怕前路亦会再遇凶险。” 燕无花踟蹰片刻,又望向李大哥,见后者对他颔首示意,便下定决心道:“也好,那三位随我来吧。” * 尸体停放在镇边的一间旧柴房里。 柴房常年无人居住,原本堆满杂物,陈旧凌乱,此时屋外却铺了一圈干花和艾草。 这些花花草草当然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用来掩盖房中的气味。 尽管如此,当赵识途走到十步开外,他还是闻到了尸体所散发出的异样气味。待走进门时,那股气味已经彻底泄露出来,血腥之中还混杂着一丝恶臭,令他本能地放慢了脚步。 彼时天色已暗,集结在酒馆的人已四散,只剩下李大哥和骆欢还跟随镖局一同行动,二人的面色都很凝重。 因为躺在房间里散发恶臭的尸体,很可能昨天还和他们一起喝过酒,有说有笑。换作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恐怕也很难笑得出来。 燕无花也皱紧了眉头,解释道:“凶手不知所踪,我怕遗体上还留有线索,仔细彻查之前不敢入殓,医馆里偏偏还有重伤的病人,我一整天都抽不开身,只能委屈三位兄弟了。” 赵识途问道:“他们是昨夜遇害的?” 燕无花点头:“准确地说是今晨,镇上的人一清早才发现尸体。” 赵识途又问:“是在何处发现的?” 燕无花道:“就在我的医馆附近。说来惭愧,这横祸皆因我而起。” 站在他身边的骆欢立刻道:“燕先生,你可别这么说。” 燕无花摇头道:“可事实即是如此,这些天来,镇边时而有贼偷出没,窥觑我手中的宝物,李大哥他们知道情况后,便轮流在寒舍左近巡逻守夜,唉,若不是为了我,他们怎会遭此毒手。” 一直从旁沉默的李大哥也开口道:“燕先生,你是救死扶伤的活菩萨,我们多少弟兄受过你的恩惠,保护你的安全本就是分内之事……” 骆欢也跟着道:“方圆百里,就只有你一个郎中。今后你若是走了……” 燕无花摇头打断他:“我既已惹上祸端,为了大伙的安全,就更不该久留于此。” 赵识途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将燕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这人的衣衫虽然干净,却很陈旧,手肘和袖口处磨得褪了色,再瞧瞧对面的李大哥,更是满脸风霜,想必常年风吹日晒。这石头镇毗邻大漠,与蛮夷之地相接,常年遭受战事侵扰,生活之艰辛,恐怕旁人很难想象。 想到这里,他那怕软不怕硬的脾气又涌上来,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苦,横竖不是滋味,沉声道:“诸位先莫要惊慌,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凶手。” 燕无花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少顷,忽然躬身行礼道:“赵镖头果然侠义肝胆,燕某也是如此作想,只可惜我比不上各位,空有一腔悲愤,却不通半点武艺,不仅帮不上忙,还要累及旁人,若非有赵镖头挺身而出,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话句句诚恳,眼神中的感激之情,倒令赵识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6 途有些局促,匆匆地扶他起来:“燕兄言重了。”说完便转开视线,垂眼查看墙边的尸体。 三个死者的尸体并排摆放,被粗布盖着,粗布上也沾了血。燕无花蹲下身,低声道:“冒犯了。”小心翼翼地将粗布掀开。 粗布下的尸体身首异处,被斩下的头颅形貌狰狞,眼睛圆瞪,脖子的切口沾满了稠血,已凝固成块,即便摆回去,仍然以诡异的角度歪着,分外骇人。 这副光景,委实太过凄惨。 骆欢站在一旁,把拳头攥得咯咯响。燕无花转向他,柔声道:“小欢,你先回医馆去吧。” 骆欢却固执道:“不,我也想抓凶手!” 赵识途也转向明月珠道:“阿珠,你要不要出去等……” 明月珠摇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当然要留下。” 众人一齐沉默了少顷,燕无花叹道:“那便一起吧。”又把盖尸体的粗布往下拉了一些,随即惊讶道:“除了斩头之外,他们的身上还留有乱刀砍出的伤口。” 李大哥点头道:“是的,我们在发现遗体时便是如此。” 明月珠在一旁低声道:“好残忍的凶手。” 赵识途也蹲下去看,三人的衣襟已经被血浸染得一片模糊,仔细看去,在衣襟下确实有多条刀伤,或长或短,翻开的皮肉泛着腐色,甚是狰狞。 他强压下情绪,仔细查看那些伤口,脑海里始终感到一丝不谐,便抬头道:“你们昨夜可听到打斗的声音?” 李大哥也怔了一下,摇头道:“那倒没有,我们也是天亮后才发现他们的。” 明月珠从旁沉吟道:“倘若没有发生打斗,哪里落下这么多的刀伤?” 赵识途点头道:“这正是我的疑惑,”又问,“李大哥,除了刀伤之外,可还发现什么异样?” 李大哥慢声道:“除此之外,就是伤口处的黑血了……” 赵识途便又俯身去看,果然在那些狰狞的刀伤和切口处,还留有紫黑色的点点血痕,呈斑点状分布,比周遭的颜色都更深一些,不像是尸体里淌出来的,倒像是从外面甩上去的。 骆欢忽然来到上官情面前,揪住了他的衣襟:“现在你也看到了吧!你要是知道什么,最好都说出来!” 第16章 凶刀煞血光(四) 燕无花大惊,忙起身走过去,拉住少年的胳膊:“小欢,休得无礼。” 但他也忍不住抬起头,用征询的视线望向面前的黑衣刀客。 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上官情的身上,后者的视线却短暂垂落,飘向赵识途的方向。 赵识途抿紧嘴唇,迟疑道:“上官,倘若你果真知道什么,不妨说出来。” 上官情没有马上回答,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好一阵,专注却缺乏波澜,像是停驻在水面下的冰,既坚硬,又透明。 赵识途隐约在这视线当中感觉到某些细微的东西,抓不住,道不清,他动了动嘴唇,打算再度开口,可上官情却抢先一步转开了头。 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缓缓道:“不错,我所练的,的确是罗刹功。” * 骆欢被燕无花拉着,不能冲上前去,但他胸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削减,反倒烧得更盛。 他抬手指向上官情的眉心,厉声道:“你……你果真练过邪功!!” “并非如此。”赵识途抢先一步道。 骆欢不依不饶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赵识途也是第一次见识这奇异的功法,哪里知道为什么,登时失了气势,无言以对。 这时,身后的上官情代替他道:“罗刹功是一种古老的羌族功夫,与中原武林派系并不相容。” “对,就是这样。”赵识途立刻点头,“正因为不相容,所以才被名门正派视作异端,邪功的名号也是这样落下的。” 骆欢将信将疑地打量两人:“哼,谁知你们是不是在打诳。” 燕无花以手势制止双方的争吵:“家母是羌族人,在下也对此事略知一二,可以为证。” “咦?”赵识途疑道,“燕兄,你不是……” 燕无花平淡道:“我不是不通武艺?的确,我浑身上下没半点功夫,可书卷典籍,江湖传闻,多少还是听过一些的。我知道中原武林虽然门派众多,枝系繁杂,但内功根基大都是相通的,讲究平稳扎实,里外调合,真气贯于全身经脉,以驱动外功,达到收放自如的境地,都说天下武功之精粹集于少林,就是因为佛家在内功的造诣无人能及。赵镖头出身佛门,想必有所体会。” 赵识途点头道:“燕兄果然博学,正是如此。” 燕无花微微颔首,又转向另一边的上官情:“可罗刹功却是相反,羌族的先士在修行此功时,欲将内息尽数调动,真气极尽激发,将身体的潜能全部用作外招,毫无保留。之所以名为‘罗刹’,便是修行此功,需有化身为鬼的觉悟。上官兄,是不是这样?” 上官情答道:“不错。” 黑罗刹一度受制于如来佛祖,佛祖却始终无法毁其真身。二者好比水与火,日与月,从根基上便断然难以相容。 燕无花很快补充道:“然而这些不过都是说辞罢了,习武之人大都心骄气傲,对异己之物不肯轻易认同,故而才有了‘邪功’的传闻。燕某虽不通武艺,却也知道天下武学博大精深,岂能以寸目妄加揣度,妄作论断。” 一席话毕,不仅消去了上官情的脾气,连骆欢也撇嘴道:“既然燕先生发话,那就当我没说好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难道练了罗刹功,就要流黑血吗?” 上官情道:“不,只是因为我的境界尚未臻入纯熟,才会如此。这功法需得练到极处,才能真正化身罗刹,刀枪不侵,少了半分火候,便要承受自身的反噬。” 赵识途怔道:“你先前买的药材,莫不是……” 上官情点了点头。 明月珠从旁叹道:“凡事都有代价,哪怕是做鬼,也不见得容易。” 燕无花也道:“上官兄的功夫都是真才实学,为人更是侠义刚正,在下打心底佩服。” 李大哥听了他的话,先前的偏见已烟消云散,全然忘记了刀剑相向的经过,双手作揖,恭敬地问道:“上官大侠,敢问这种罗刹功,还有没有其他人练过?” 上官情道:“这罗刹功是我依照书中所载的心法口诀,独自摸索修行的,从未遇到过其他人,但并不是没有可能。” 李大哥疑道:“一本书?” 上官情点头。 李大哥问:“那书又是从何得来?” 上官情道:“机缘巧合,从家中旧书房偶然觅得。” “这……”李大哥欲言又止,其余几人也露出疑色,包括赵识途在内,都从未听上官情提过家事。 人命当前,眼下并不是叙旧的理想时机。燕无花道:“既然上官兄这么说,想必对凶手的身份也没有头绪,我们也只能从其他地方入手了。” 赵识途又看了墙边的尸体一眼,问道:“诸位,我还有一点疑惑。” 燕无花道:“但说无妨。”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7 还没等他开口,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还伴随着脆生生的呼唤声:“燕先生,燕先生!” 燕无花诧道:“寒儿?你怎么来了。” 寒儿也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比骆欢还要小一些,跑到屋门口便停下来,迟疑着不敢进门。 燕无花立刻转身迎上去,将来人引到几步开外,才问:“怎么了,急成这样?”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燕无花便又急匆匆地返回柴房里,向众人道:“抱歉,我医馆里有个重伤的病人,伤口的情况又恶化了,我得回去看看。” 明月珠道:“我学过简单的包扎术,对草药也略懂一二,我可以帮你。” 燕无花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我医馆里还有寒儿和另一位帮手,不必劳烦了。”又转向骆欢道,“小欢,你留在这里陪各位客人,待会儿带他们去医馆就好。” 骆欢道:“知道了燕先生,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赵识途也道:“抓凶固然重要,救人也不能耽搁,燕兄不必多虑,快回去吧。” 明月珠心道,这燕先生也是个奇人,不仅石头镇居民对他全心信赖,愿意为他提刀拼命,连这乖戾如豺的小鬼,在他面前都变成一只家猫。 她的同伴赵镖头又何尝不是如此,才见面不到一日,便被对方说得心悦诚服。 难道这些真的只是出于他医者的身份吗? 第17章 凶刀煞血光(五) 这些问题,明月珠自然无从知晓,她才抵达石头镇不过半日,便在当地剑拔弩张地打了一架,又目睹了一场命案,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哪来的功夫去理会旁人的长短。 她只是隐约有种预感,这趟镖背后的目的,可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柴房里光线昏暗,她偏过头,想看看两个同伴的反应。 上官情的样子和平时毫无区别,与其拿这个人当参照,还不如去问问车轮底下的石头。 赵识途则一改平日的轻浮,面色阴沉,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心紧锁,在拼命思考,从见了尸体开始,他便全然忘了接镖的目的,把这宗命案当成了自己的份内事。 这个人只不过表面油嘴滑舌,心机却连石头都不如,倘若有意行骗,他一定是最好的目标。 若是放在过去,明月珠断然不会和这两类人纠缠太深,第一类最好不要招惹,能绕则绕,至于第二类,最好狠狠坑一把,再远远甩开。 至于现在么……这两个一穷二白的男人,好像连坑的价值都没有。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赵镖头,你方才不是有所疑惑吗?” 赵识途猛然惊醒,点头道:“是的,我正在想,为什么死者身上会有乱刀留下的伤口。” 那李大哥也愣了一下:“赵镖头的意思是……” 赵识途道:“恕我直言,如果凶手真的练过和罗刹功,恐怕这三位兄弟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死者颈上的伤口齐整,其他人也没有听到打斗声,我想他们都是在一刀之内即刻毙命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用乱刀将他们割伤?” 李大哥的视线从墙边飘开,不忍再看,口中愤恨道:“那人定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以暴虐为乐。” 明月珠道:“半夜潜入村中杀人,难道只是为了图一时之快?我觉得不大可能。” 一直沉默的上官情从旁淡淡道:“许是为了抢夺东西。” 赵识途道:“对啊,会不会这三人知道燕先生的宝贝所在?” 骆欢立刻道:“不可能。” 赵识途转向他,垂眼挑眉道:“小鬼,你为何如此确信?” 骆欢缩了一下,很快挺起胸道:“因为燕先生跟谁都没有说过。” 李大哥也跟着道:“燕先生不愿连累旁人,所谓从未提过宝贝是为何物,我们也没有过问。” 明月珠道:“可现在已经出了事,还有隐瞒的必要么?” 骆欢咬紧嘴唇,一脸不服气:“那……那你们去问燕先生便是。” 赵识途道:“说得没错,既然遗体的状况已然查明,我们该去医馆,待燕先生瞧完病,当面相问。” 骆欢扭过头去不理他。 李大哥代替他答道:“就这么办吧,不过请各位稍候片刻,我想先把三位兄弟葬了。” * 柴房背面并排放着三口棺木。 棺木很简陋,只有一只狭方箱,一块扁平盖。箱子是空的,盖子敞在一旁,静候已久。 李大哥把身首异处的尸体搬起来,挨个放进棺材里。赵识途也跟着帮忙,月白色的衣襟很快沾上暗红色的稠血。 棺盖一封,稠血和刀痕便都看不见了,棺木虽简陋,却很干净,为长眠其中的人留下最后的体面。倘若他们有妻儿,有兄弟,有朋友,最好只记得这份体面,而不要看到棺木里的景象。 赵识途的心情很沉重。他刚到一个地方,便看见三口棺材,心情总不会好的。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人。 心软的人,心上难免比别人装得更多。装得事情越多,想不通的也就越多,他在菩萨面前想不通,才想要来到这俗世中想一想。 初入江湖,他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他望着远处的山尖,忽然想起了辞别时的事,那时候他是如此踌躇满志:“你那镖旗若是不要,便送给我吧,我认得天底下每一条路,天底下没有我赵识途到不了的地方。” 他真的走了很远,而后才发觉,原来天底下还有很多他到不了的地方,还有很多他想不通的事。 问尽诸方,眼犹难开。 夕阳向西方沉落,石头镇的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一行人迎着暮色,往燕先生的医馆走去。 路上,赵识途问:“那寒儿也是燕先生的学徒?” 骆欢已经忘了先前的不快,抢着道:“是啊,他叫李寒,是李大哥的儿子。” 赵识途诧道:“原来如此,我竟没认出来,失敬失敬。” 李大哥摆手道:“没事没事,寒儿看起来跟我本来就不像,我当了一辈子粗人,不希望他和我一样,就送他去燕先生那里学习医术,不求他有燕先生那般出息,只要比我强,我就心满意足了。” 提到儿子的时候,李大哥的神色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两条粗眉舒展开,硬朗的眼窝里也有了笑意。 骆欢走在最前头,回身嚷嚷道:“李大哥你不用操心,他比我勤奋多了,我教他的窍门,他一次都没用过。” 明月珠听得好笑:“窍门?我看都是偷懒的窍门吧,小鬼你自己不思进取,还要拉别人下水。” 骆欢噘嘴道:“要你管。” 赵识途无奈地摇头,又问:“对了,燕先生收治的病人也是镇上的?” 骆欢道:“不是,是倒在镇子外面的被发现的,说是和商队走散了,被沙狐袭击,肩膀被咬出一个豁口,满身是血。” 赵识途听得眉头直皱:“沙狐咬人?这里常有这种事?” 李大哥道:“常有,沙漠自古便是死地啊,也只有要钱不要命的人才愿意闯吧,对,还有打仗的,不过官兵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8 我们一般不敢救,怕惹麻烦。” 赵识途想了一会儿,又问:“这次这人是什么时候收治的?” 骆欢道:“昨天正午发现的,昏迷了一整天呢,怎么了?” 赵识途摇摇头道:“没什么。” 骆欢歪着脑袋打量他,没看出名堂,索性抬手一指:“医馆就在前面,你们进去看看就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赵识途疑惑道:“你又怎么了?” 骆欢盯着不远处亮灯的窗子,喃喃道:“不对……有血腥味……” 第18章 凶刀煞血光(六) 赵识途诧道:“血腥味?会不会是那病人身上的。” 骆欢摇头道:“不会,医馆里平日常备药草,也给病人敷过,照理不该有这么重的味道。” 赵识途举目望去,那医馆里的灯还幽幽地亮着,窗口却看不到人影晃动,安静得不自然。 “我先去看看。”李大哥回头嘱咐了一句,便快步往医馆走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加快步伐,跟在他身后。 越是接近医馆,味道便越是强烈,李大哥的步伐也越走越急,最后索性跑起来,一把推开医馆的门。 下一刻,他像雷劈中似的,呆然僵在原地,半晌,踉跄地退了一步,用手撑住门框。 赵识途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究竟是怎样的事,才能让一个沉稳敦厚的人震惊至此。 他第二个到达门口,向屋子里望去,即刻便知道了答案。 难怪血腥味如此浓郁,那房间的地面上淌满了血,竟全部来自一个人的身体。那身体里的几乎全部的血液,在地上汇成一条殷红色的河流,却比河流更浓稠,更凄艳。 浓稠的血,边缘铺成花瓣似的弧状,还没来得及渗进泥土。 死亡的味道。 赵识途不忍再看,原来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体里也有这么多的血。 骆欢跑在最后面,扒开人缝想要往里挤,被上官情抓住衣领,拎到了门外。 骆欢挣不脱,回身怒道:“放开我!放开我!”挥起拳头,毫无保留地砸向上官情的胸口。 上官情生生接了一拳,喉底泄出一声闷哼,可抓着骆欢的手竟然分毫未动,仍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明月珠也侧过身,挡在骆欢面前,摇头道:“别看了,是寒儿,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骆欢呆若木鸡,隔了少顷,才木然地问道:“谁?谁杀了他?燕先生呢?” 明月珠道:“不知道,房间已经空了。” 骆欢仍在摇头:“不,怎么会这样?我们不过耽搁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什么人能潜入镇上?” 赵识途也缓缓转过身,眉头紧锁,沉声道:“只有一种可能,那人根本就在屋子里。” 骆欢道:“对了,连那病人也跟着一起消失了。难道是他干的?他掳走了燕先生?” 赵识途缓缓点头:“只能如此推断,那人可是个武夫?” 骆欢道:“他身上的确带了一把刀,可是……我明明检查过他的伤,他的肩伤很重,绝无半点虚假。” 上官情沉声道:“若是他练过罗刹功,别说肩伤,哪怕少了一条胳膊,也能强行提运真气,提刀续战。只是那伤口也会加倍撕裂罢了。” 赵识途恍悟道:“所以死者的伤处也会有黑血残留,只因凶手无法自控……这罗刹功当真乖戾。” 上官情道:“既要化身罗刹恶鬼,又怎能计较一己之身,说是邪功也并不为过。” 几人想清了原委,便又转回去查看房中的状况,李大哥还矗在门边,面如死灰,怔怔地盯着地上的血泊。 赵识途代替他穿过血染的地面,来到尸体身边,蹲下查看情况,而后回头道:“和那三人是一样的。” ——斩头,乱刀,黑血。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世上再没有比死亡更沉重的事,曾经安静的医馆笼罩在悲恸中。 竟是李大哥率先打破沉默,他缓缓地转过身,不再看房中的状况,挥袖将门边的烛灯熄了,引着其余人走回前院。才开口道:“燕先生不通武艺,怕是已经被凶手掳走。” 骆欢六神无主道:“他……他也会被杀吗?” 赵识途道:“既然那人没有杀他,想必还另有目的,他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骆欢便上前扯住他的衣襟道:“我们得去救人,抓走燕先生也没有用的……你们,你们不是来保护他的吗?” 赵识途沉声道:“小鬼,你知道燕先生把宝物藏在何处,是不是?” “我……” “否则你怎会作此反应,事到如今,如果你真心想救人,就该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骆欢仰起头来,愤恨地盯着面前的人,见对方不为所动,最终攥紧拳头,转身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然后呢?也死在乱刀下?” “我不怕!” 赵识途忽然上前一步,扳过他的肩膀,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骆欢大惊:“你干什么!” “你不说,我只能自己看了。”赵识途咬着牙答道,而后将他的衣襟向外扯开。 骆欢的身形矮小,外衫原就宽松,被扯了一把便滑到肩头,露出里面的内衫。 然而内衫却与粗布外衫截然不同,刚露到外面,便显出纯透的质地。 仔细看去,这内衫是由细丝纺成,针脚细密平整,不知叠了多少层,表面却依旧光顺,浑然一体,透着金箔似的姣好色泽,光彩夺目。 赵识途惊道:“金丝雪蚕丝!” 这是一种极珍贵的材料,采自北疆雪山,金丝雪蚕栖息之所,单根蚕丝轻柔剔透,纺在一起却有惊人的韧性,赵识途的扇骨里夹了薄薄一层,便足以抵冲钝刃的击打,而骆欢身上的丝线竟纺成了一整件。 赵识途又问道:“这衣服便是燕先生的宝物吗?难怪你之前那么胆大,连上官的刀也不怕,原来是因为穿着它。” 骆欢的眼睛瞪得浑圆,忽然张大嘴巴,哇地哭了出来。 赵识途没料到他会作此反应,登时慌了神:“小鬼你……你别哭啊,我们不是来抢的,只是问清楚来龙去脉,才好救人。” 明月珠从旁摇头道:“他哭不是因为你欺负她,扒他衣服,而是他没完成自己的任务,是不是,小鬼?” 骆欢已哭得哽咽,哪里还顾得上面子,断断续续道:“这……这件金缕衣……燕先生托付给我保管,我答应过他的……可是我非但没能保护好……还害死了寒儿,现在连燕先生也有危险……” 不管之前表现得多么机灵古怪,他也终究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明月珠叹了一声,上前在他头上揉了揉,宽慰道:“并非你的过错,只是对方太过狡诈。燕先生将宝物托付给你,他自己虽然不会武功,可只要对方找不到宝物,就会留他性命,这已是上上招,奈何君子之计,始终敌不过阴狠之谋啊。” 李大哥道:“无论如何都要找出那凶手,以命偿命,再救回燕先生,才算给寒儿一个交代。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9 ” 他说得字字坚决。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天底下怕是没人再能动摇这份决心。 可仅凭他一把钝刀,怎么可能打得过罗刹恶鬼。 赵识途上前在他肩上一拍,笃定道:“我们助你。” * 寻找燕无花的法子是骆欢想的。 燕无花常年行医,身上沾有草药之味,而他常用的药在医馆壁柜中都有贮存,骆欢拜托李大哥,找来全村鼻子最灵的老狗,去嗅那些草药。 老狗被牵来的时候,赵识途不禁怔了片刻,那狗真的已经很老了,瘦得皮包骨头,竟跟他数日前送过的那一条有些相像。 昔日人帮狗,如今狗帮人,不知算不算一种缘分。 善有善缘,恶也恶缘,就连狗也有狗缘。这世上的因缘,似乎真的存在于冥冥之中。 可无辜的孩童转眼便在面前惨死,好心救下的人反而成了凶手,这世上的因缘,岂非根本没有道理。 这些问题,赵识途并非没有想过,他跪在菩萨脚边参不透,来到这江湖里,一样还是参不透。 老狗跳到村口最高的井石上,伸长脖子,朝着南方吠个不停。 赵识途暗暗心惊,他虽然识得天下之途,却对那个方向毫无把握,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路。 来路在东,去路在西,北边是雪山,唯有南边,只有广无人烟的沙漠,有令无数商旅迷途难返的死地。 楼兰古城。 第19章 万径人踪灭(一) 最后一抹夕阳沉入地平线,救人的事才敲定完毕。 石头镇的请愿者众多,先前聚集在酒馆的一干人没有一个不想同行,但前路毕竟凶险,吉凶难卜,最终定下的队伍除了镖局之外,只有李大哥和骆欢两人。 就算再心急,人也不能在滚滚黄沙中度夜,队伍只能再在镇上暂歇一夜,第二天清晨再出发。 日落后,灯火挨家熄灭,街上也没了人影,只剩下李大哥还站在村口,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医馆的方向。 哪怕他将这夜色望穿,他所等的人也回不来了。 赵识途本已打算睡了,从窗口瞧见他的模样,放心不下,索性披了斗篷来到屋外,踱到他身边,也跟着一起眺向远处。 远处,天穹如笼盖一般罩向大地,南方的大漠笼罩在深沉的暮色里,静谧难耐,鸟叫虫鸣统统都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将夜色吹得更加冰凉。 赵识途在旅途中睡了小半个月,才知道关外的夜晚竟是如此的冷。 李大哥手上托着一根旱烟,却没抽过一口,任由烟草里的火苗将将熄灭,才转头问道:“赵镖头,你们真的打算同行吗?” 赵识途轻描淡写道:“自然,我们既已穿过沙漠一次,再多走一遭又何妨。” 李大哥却摇头道:“不一样,其他沙漠充其量不过是荒地,南边的那片却是死地。” 赵识途不信:“真有那般凶险?” 李大哥不禁向南方投去一瞥,叹道:“那盛极一时的楼兰国就在深处啊,不知多少人窥觑埋在城底下的珍宝,也有不听劝的商客非要去闯,可是据说走在里面的人,会凭空看见幻觉,只觉得处处都是路,却根本分不清真正的路在哪里,去了便再也回不来。” 赵识途转而问道:“李大哥,倘若我们不去,你也会改变主意吗?” 李大哥立刻道:“不,我一定要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可你们不必为了分外之事,把自己的命搭上。” 赵识途耸肩道:“那便是了,你和那小鬼都打定了主意,我难道能坐视你们涉险不成,况且护送燕兄本来就是我们此行的任务,救他自然也是分内之事。” 李大哥收回目光,凝向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眼睛已有些混浊,眼窝深陷,眼角布满了粗纹,赵识途的眼睛却依旧清亮澄明。 他不再劝说,转而从口袋中摸出一件东西,塞进对方的手里。 赵识途觉得手心一凉,低下头,看到一颗椭长的玛瑙珠,诧道:“这是……?” 李大哥道:“我们这镇子虽然偏僻,可有老天赐的山与水,本来的日子过得还算安宁,这颗天珠是一个寄宿的旅者赠予我的,本来打算等寒儿长大些,再给他戴,可惜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珠子原本质地厚润,此刻却像尖刀一样刺手,赵识途摇头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李大哥道:“你听我说完,那孩子跟燕先生学了识字之后,读了几本书,便天天念叨着什么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的,让我带他去中原看看,我大半辈子都呆在这石头镇里,哪里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本想等寒儿长大一些,再想法子带他过去,如今怕也是没有机会了。你替我收着它,也算替我带寒儿走一遭,看看他一直念着的地方。” 赵识途沉默了少顷,点头道:“我明白了。正巧我也没有爹娘,带上这天珠,便不会忘记李大哥一片父母心。” 李大哥怔道:“实在对不住,害你跟着伤心。” 赵识途摇头道:“我虽没有爹娘,却不是孤儿。而且碰巧我从小就被人带着,走过很多地方。” 李大哥道:“哦?你们从前做的也是商队的营生?” 赵识途道:“不是,是镖局的营生。” 赵识途抬手一指,指向镖车上的旗子。 他的镖车就停在村口,旗上绣着“护途镖局”四个金字,迎风招展。 李大哥盯着看了一会儿,道:“明天咱们骑马上路,这金字招牌,怕是不能带在身上了。” 赵识途勾起嘴角,手臂打了个回弯,食指对着自己心口点了点:“没关系,都在这儿呢。” * 第二日,各人骑马上路。 这五匹马是李大哥精挑细选的,已是石头镇最好的坐骑,毛色深黑光润,都混有大宛马的血统,脚力惊人,能耐严热干渴。 马的脚程果然比骆驼快得多,出发后没多久,便把镇子远远甩在身后,错落的屋顶都隐没在黄沙中,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越向深处走,周遭的环境便越是荒凉,饶是良马,也连连犯怵,裹足难前。 到了这里,赵识途才体会到李大哥所说的“不一样”。先前他们穿越的根本算不上沙漠,有官道,有驿站,甚至还有绿洲散布,白杨夹道。 这个地方别说官道,连羊肠小径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影,只有起伏的沙丘,羽毛似的沙子散落在石滩上,石滩在沙丘顶端有嶙峋的凸起,有些倒叉在地里,像一排排的野兽骸骨,形貌巨大,模样骇人。除石头外,真的野兽骸骨也时常可见,半埋在沙子里,表面已在风吹日晒下变得斑痕累累,或许其中还夹着人骨也说不定。 队伍怕走错路,只能放慢速度,跟着老狗的指示,边走边辨。 骆欢骑在最前方的马背上,老狗就抱在他怀里。 他安静得一言不发,连马蹄踏过沙地的声音,老狗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都比他发出的声音更大。 明月珠原本走在他后面,中途拉紧缰绳,放慢步速,退至赵识途身边,压低声音问:“赵镖头,我有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0 一事不明。” 赵识途道:“但说无妨。” 明月珠道:“燕先生的宝贝就是金缕衣,还穿在那小鬼身上——这两件事,你究竟是如何察觉的?” 第20章 万径人踪灭(二) 赵识途得意洋洋道:“并不难察觉。其一是他的行动,他在酒馆挑战上官时,表现得异常大胆,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不知分寸,但后来发现他并非性情鲁莽之类,想必出手之前,已经有了自保的法子。其二是他的言辞,他对燕兄虽然关切,态度却与李大哥有所不同,屡次失言,皆是出于心焦之故。” 明月珠狐疑道:“仅凭这些就能断定?” 赵识途道:“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在村外埋葬死者,望见那白皑皑的雪山尖时,忽然想到一件旧事,是关于前朝的开国皇帝隋文帝的。” 明月珠饶有兴致地听着,另外两人也纵马向赵识途围靠过来。只剩下骆欢一个人走在队伍前面,仍旧不回头。 他虽不回头,却也不自觉地放慢了步速,把脊梁挺得笔直。赵识途心中暗笑,接着道:“文帝开国之初,为平定外邦五胡,安国抚民,曾于西北之地大动干戈,武林势力也纷纷举兵助驾。文帝统一天下后,便以四件珍稀之宝封赏当时出力最多的四个家族。” 明月珠道:“这我知道,文帝此举,旨在以封赏的形式制约武林,巩固朝廷基业,这四个家族得了天子封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金刀袁氏便是其中之一。” 赵识途道:“不错。” 明月珠又道:“可那也是两百余年前的事了,和今日的局面有什么关系。” 赵识途道:“当然有关系,因为那四件宝贝中的一件,便是采集高山雪蚕丝织就的宝衣。” 明月珠终于露出了讶异之色,问道:“你的意思是,燕先生那件金缕衣,原就是袁家之物?” 赵识途点头道:“极有可能。” 明月珠道:“可为什么金缕衣会在燕先生手里,贾管家莫非毫不知情?” 赵识途挑起下巴,视线投向前方,提声道:“小鬼,我知道你一字不漏的听见了,你项子上的两只耳朵,竖得比你怀里的两只还要高。” 走在前面的一人一狗同时打激了个灵,老狗发出连续的汪声,人也抱怨道:“可惜你问我也没用,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等你见到先生,自己问他吧。” 赵识途摇头兴叹,心道,若是能立刻见到燕无花,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 老狗叫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沙漠里实在太热,火辣的太阳要把人从头到脚蒸个透,狗也难以幸免,老狗的皮毛已经剃得很短,仍旧于事无补。 骆欢颠动手臂,好让蜷在臂弯里的家伙打起精神:“我自打进了医馆,第一个找我瞧病的就是你,我花了一天一夜才将你的热病医好,你既然已经多活了两年,就别辜负我的辛劳,继续活下去啊。” 老狗浑浊的眼睛迎着日头,呜呜地哼了几声,也不知听没听懂骆欢的话。 赵识途却听懂了,听得一字不漏,心道,这小鬼两年前到医馆学徒的时候,年纪才多大,何至于流落江湖。 他身边的人,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很大的院子,院子里藏着很多故事。 心里的院子再大,也大不过脚下的土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院子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拉得更近。赵识途策马快走几步,追上骆欢,偏过头道:“骆少侠,现在我们总归是朋友了,你若有什么难处,我们一定会帮你。” 骆欢却偏过头去,连一个斜眼都不给他:“哼,我才不用你帮,若不是为了救人,谁要和你一起走。” 赵识途碰了钉子,悻悻地退回来,纳闷道:“为什么每次我把心捧给人家,人家却总是要还我一颗钉子。” 明月珠道:“因为你只会自说自话,却不会瞧人脸色。” 赵识途道:“难道你比我会瞧?” 明月珠道:“那是自然,我瞧过的脸色比恐怕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 赵识途刚想追问,明月珠却已经走到远处,凑到骆欢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倔强的少年竟没有躲闪,反而放松肩膀,偏过头回她的话。 赵识途转向身后,对上官情道:“他们都不睬我,看来我只能找你聊天了。” 上官情抬眼撇他,冷漠道:“少说话,保存体力。” 若不是身体里没有多余的水可以挥霍,赵识途真的要哭了。 * 如此走过了几个时辰,日头迟迟地爬上中天,天光大亮,层叠的云层卷至天际,天与地交界处腾起一层白色雾气,雾气当中隐隐能看到闪动。 赵识途指道:“你们看那些影子,像不像城墙。”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在天际隐隐辨出城墙的轮廓,墙对侧露出半截的塔尖,残破的屋檐,一并笼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像水里的倒影,在热浪中弯扭,时隐时现,看不真切。 李大哥道:“昨日我所说的,迷惑旅人的鬼影,便是它们了。” 那影子在天边散步着好几处,竟各有所异,时而变得清晰可辨,仿佛就在几里开外,时而又变得浅淡模糊,仿佛隐入白云间。明月珠环视了一圈,啧啧叹道:“塞外楼兰,千城之城,万径之径,原来说的是这样一番光景。” “难道真的有鬼吗……?”骆欢低声念叨,把怀里的老狗抱得更紧,给他喂了几口水。 老狗从他的臂弯里探出脑袋,边甩边吠,指向却是一个没有影子的方向。 在酷热干燥的大漠中,城影仿佛是安逸宁静的象征,诱人心神,赵识途定睛凝神,调转马头,不理会那些影子,继续往空荡荡的前方走去。 走了一阵,果不其然,近处的影子率先淡出视野,就像阳光下的水一样,消失得不留痕迹。与此同时,地貌开始发生变化,沙丘表面羽毛似的勾回变得更深,纵横交错,蜿蜒盘亘,在无垠的大地上铺展开来。 赵识途沉吟道:“我们已看过‘千城之城’,这便是‘万径之径’了。” 骆欢已被幻影吓得不轻,脸色发白,早就忘了赌气的事,转头问道:“这些深径究竟是什么?” 赵识途道:“从形貌来看,是引水用的沟渠。” 明月珠驱马来到两人身边,问:“有这么多?” 赵识途点头道:“楼兰一度繁荣兴盛,人口众多,生活奢靡,自然要从四面八方引水入城。那时候的大漠远没有现在这般严酷,后来天降惩戒,天象地貌骤变,将水路生生切断,楼兰才沦为荒城。如今就算我们到了那里,迎接我们的也只有鬼魂了。” “鬼魂……”骆欢的脸色更白了,为了掩饰惧意,他独自跑到队伍前方,走了一阵,忽然猛地怔住,毫无征兆地拉紧的缰绳。 马儿长嘶一声,赵识途也被惊动,问道:“怎么了?” 骆欢颤抖道:“鬼,真的是鬼……” 赵识途也看到了前路上的情形。 他也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骆欢见到的并不是鬼,是人,而且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1 是死人。 足足十余个死人! 若是早时的人,恐怕早就化作枯骨,可这些人还有肉,还有褴褛的衣衫。 地上有浓稠的血,和腐烂的肉,残破的布搅在一起,渗进沙子里,令人作呕。 赵识途跳下马,来到这些中间,强忍着恶臭,蹲下身查看他们的行装,希望找出身份线索。 他在一个尸体腰间摸了几下,摸到一块四方形的令牌,赶忙接下来,举到面前。 死人令牌上的图案,竟与他自己身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他腾地站起身,转向同伴,大声道:“这些人,是袁氏金刀门的人!” 明月珠诧道:“袁家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这时,骆欢怀里的老狗忽然颤抖起来。 那老狗嗅到腐味,忽然一阵猛咳,皮包骨头的身体不住地抖,抖成一块破布,混浊的眼睛圆瞪着,血丝从眼睑上下渗出,那模样,竟如鬼魂附体一般。 “你怎么了,喂,醒一醒!” 任凭骆欢怎么呼唤,老狗都没有回应,骆欢心急如焚,两指摸索着压它的颈侧,可它不知哪来的力气,后足一蹬,竟从骆欢怀里挣脱出来,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头一歪,再也不动了。 第21章 万径人踪灭(三) 转眼间,又是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陨。 赵识途快步回到骆欢身旁,蹲下来,徒劳地把手搭在老狗的颈子上,半晌,终于还是闭上眼,摇头道:“许是这腐味太过刺激,它的年纪太大了,鼻子已撑不住。” 骆欢也闭上了眼,仰起头看着天空中的层云,牙齿紧咬嘴唇。 老狗虚弱地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旁边,也成了其中一员。它方才的死状,简直像是被死人的鬼魂附身了一般。 赵识途觉得脑袋有些发胀,日头晒得他精神恍惚,加上扑鼻而来的腐臭,令他几乎无法思考,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视野中的景物由一份变成了三份。 没有老狗的帮助,后面的路要怎么找,还是个麻烦的问题,倘若迷失在大漠里,他们的下场不会比这些尸体更好。 他捏紧拳头,强迫自己转回去,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他用袖子胡乱地抹,咸涩的汗水不小心蹭进眼睛里,又辣又疼。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 上官情不知何时翻身下马,来到他身后,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在他发呆的功夫,便已从他身边越过,径直走到尸堆中间,蹲下来查看情况,隔了一会儿,宣布道:“一样的斩头刀法。” 赵识途睁开眼睛,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刚好映出黑衣的背影,那影子就像声音一样,沉稳冷静,似乎天生便带着一种清凉。他不禁想起自己说过的玩笑话,眼前这个人,果然是能消暑的。 他的肩上还残有对方手心的微凉,不知为何,方才还烦乱的心神竟安定下来,他理清嗓子,正色道:“看来凶手是同一人。” 上官情转回头,仔细地盯着他看,似乎是在观察他的状况,见他攥着的拳头松开,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才接着道:“不过这次的死者都是被一刀毙命,其余地方没有刀伤,只有野兽啃噬的痕迹。” 赵识途道:“因为对方知道金缕衣不可能在这些人身上,所以根本不必用刀试探。上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茶馆里听到的传言。” 上官情先是一怔,很快点头。 赵识途接着道:“横行关外的盗贼团里,有一个身手了得的刀客,袁家已经派出一队人马,前去剿灭盗匪,恐怕就是这些人了。” 明月珠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窥觑金缕衣的人,和那盗贼团是同一批,而燕先生收治的病人,是那刀客故意咬伤自己,伪装而成的,如此一来,前后经过便说得通了。” 骆欢道:“这些人本不必死的,寒儿也是一样,还有其他人……盗贼滥杀无辜,难道没有王法管制吗!” 李大哥叹了一口气:“从前是有的,可如今……” 如今的石头镇,名义上是吐蕃的领土,实际上已在多年战乱之中沦为弃地。吐蕃皇族内部常年争权夺利,赤祖德赞才刚刚继位不到一年,连皇椅都还没坐稳,哪里顾得上几个边塞小镇的安危。 镇中尚且无人管制,更不用说在荒漠之中,无人之境。如今,能依靠的只有手里的刀剑。 上官情紧紧握着刀,脸色虽然缺乏波澜,却仿佛比平时还要阴沉。 他的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搭在刀鞘上,乌黑的刀鞘被他握得咯咯作响。 明月珠见状,欲言又止道:“上官,你……” 上官情松开手,缓缓道:“刀在不必要的时候,本该收在鞘里。” 他的眉心紧锁,竟是在压抑眼中的怒意。 骆欢本想质问他,看到他的样子,也无话可说。的确除了自己动手的一次,上官情的刀还从未出过鞘。 赵识途走到他身边,也在他肩上一拍:“不过,刀在该出鞘的时候,却也不必犹豫。” 上官情猛地转向他,问道:“你知道我有心求战?” 赵识途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你的心思很好猜,我总能猜到。” 上官情没有回答,而是再度用复杂的视线凝视他,赵识途与他四目相触,忽地又觉得,这人的心思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揣摩。 赵识途接着道:“但我并不是希望你去冒险,更不想看你送死,虽然你和那杀手练了同样的功夫,但你们断然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你若没有把握……” 上官情打断他,一字一句道:“我有。” 赵识途怔了一下,点头道:“好,那么我们只要想办法找到他,让我想一想……”他的视线在四处搜寻,最后落回到死者身上,“这些尸体身上,有野兽啃咬的伤口,这种地方还有野兽出没?” 骆欢道:“一定是沙狐了,它们从不放过新鲜的肉。” 李大哥也道:“沙狐的鼻子很灵,专在有活物的地方徘徊,想来我们已经接近了,只是我们已经没了灵敏的鼻子。” 赵识途灵光一现,道:“我们可以借用沙狐的鼻子,”说罢四下看了一圈,摇头道,“可惜沙地上留不住脚印,不知它们去了哪个方向。” 李大哥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沙狐有一种习性。” 赵识途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李大哥道:“为了适应沙漠的严酷环境,他们遇到食物,便会一次进食许多,慢慢消化。” “所以?” “所以沙狐不会留下脚印,却会留下别的东西。” * 沙狐会留下粪便。 一行人都下了马,弯着腰,捏着鼻子,四处寻找野兽的粪便。 他们不仅要忍耐干渴炎热,还要绞尽脑汁地从沙子里挑出粪便,实在是到了穷途末路。 每个人负责一个方向,若是找到一处,便招呼同伴重新集中,推进搜索范围——这样的法子虽然笨,却真的有效。 赵识途找得腰酸背痛,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城墙。这一次不是藏在雾气里的幻觉,而是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2 货真价实的断壁残桓。 城墙已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样子,参差错落,有些地方甚至断开豁口,城门早就没了踪影,但墙壁的轨迹却一直往两侧延伸,范围广阔,隐约透出当年的恢宏之象。 骆欢一边远眺,一边喃喃道:“这里就是楼兰吗?” 李大哥也感慨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亲眼看见。” 众人把精疲力尽的马安置在墙边的阴翕处,越过一处豁口,步入城中。 城中的景象更加惊人,残破的院落一座挨着一座,连绵不绝,勾勒出街道的轨迹,佛塔和水车散落在街道各处,组成一座巨大而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中央是城堡的圆顶,饱经风霜,仍然高高矗立着,宛若丰碑。 偌大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鹤唳的风在丰碑之间穿行,发出时高时低的呜咽,仿佛鬼魂在哭泣。 骆欢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低声道:“燕先生可千万要平安啊。” 赵识途无心理会鬼魂,注意力都放在周遭的环境上,边走边警告道:“还是留神些,这地方死角极多,作为藏身的据点再合适不过,也不知除了杀手之外,还没有盗贼团的其他人。” 李大哥和骆欢纷纷握紧兵刃,上官情的手也落在刀柄上。 回应他们的是一声尖锐的嚎叫。 “是沙狐!”骆欢惊道,“沙狐只有在遇敌时才这么叫。” 他的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一道影子,飞快地窜过街角,往自己的方向奔来。 “快,躲起来!”赵识途引着众人闪到最近一处废院中,藏在墙后,屏住呼吸,从暗中观看。 影子越来越近,终于能够看清模样,是一只四足野兽,长着宽大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 沙狐。 虽是狐狸,它的体型却远远超过其他同类,足有狼的大小,皮毛结实,呈现和沙土相近的灰棕色。 它跑到一半,便停在路中央,嘶嘶地露出牙齿。 挡在它面前的,是四个持刀的人。 第22章 万径人踪灭(四) 沙狐虽然生得威风凛凛,目光炯然,但被四个彪形大汉围在中央,被四把明晃晃的大刀迎头照着,无异于笼中困兽。 它呲着牙,明显地向后缩了一步。 骆欢眼尖,瞧见它动作中的异样,道:“这只沙狐腿上有伤,跑不快。” 仔细看去,沙狐的右腿根部果然一道殷红色的伤口,又长又深,看起来落下有些时日了,边缘的血已经结成块,泛着黯淡的红色。 在人类的刀斧面前,再凶猛的野兽也难免畏惧。 持刀的四人将沙狐围住,正面的那个率先开口道:“这是斩老大逮过的那只吗?” 左边的人道:“是吧,腿上的伤还在呢,居然有种跑回来。” 正面的人扬起手中的刀,挑衅道:“小狐狸,已经给你白白咬了一口,怎么还不满足,吃上瘾了?” 那狐狸盯着他,沉下重心,竖起尾巴,毛炸得像芦苇棒。忽然间,它猛蹬后腿,飞身跃出,朝向正面的敌人扑过去,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上官情却沉声道:“偏了。” 只见那人甩动胳膊,将长刀抡起,撤步侧身,沙狐没咬住他的脖子,反倒迎面扑向刀刃。 锋利的刀刃在日头下泛着银光,炫目而冰冷。沙狐竟也不怕,不躲不闪,径直张开嘴,牢牢咬住了刀刃。 牙齿和金属碰撞,发出一声铿锵的响动,沙狐应声落地,用体重将刀刃压得下垂,刀尖点在地面上。 明月珠不禁叹道:“好勇敢的野兽。” “哎呦,牙还挺硬。”那人的手被迫沉下去,一时错不开身,转眼间,沙狐便松开刀片,再次纵身离地,往他的脖子上扑去。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惊呼道:“快帮我!” 余下三人已经动了,分别从三个方向出刀,向沙狐砍去。左右两侧的刀锋率先杀至,被沙狐用两条后腿抵住。沙狐虽受了伤,腿上的劲力犹在,生死关头猛地爆发,竟将两把刀逐一踢开。 然而它终究没能逃过背后的一劫。 长刀从他的颈后深深刺入,沿着脊柱划出一条深刻的伤痕,将他背上光泽姣好的皮毛撕成两半,沙狐发出凄厉的哀号,血从背后飞溅而出,在空中甩出一条弧线。 它只叫了一声,便坠落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血还从它的背后汩汩不断地涌出,它泡在血泊里,转眼便成了一滩烂泥。 上官情惋惜道:“以少敌多,只有一招的机会,倘若第一招偏了,便再难回天。” 骆欢也怔怔地看着,虽然沙狐凶猛残暴,时常袭击过路行人,他在医馆的时候,对其深恶痛绝。可如今目睹眼前这只惨遭凌戮,他的心中还是隐隐作痛:“连受伤的野兽都要赶尽杀绝。这些人的心肠,比野兽还要狠毒。” 赵识途就贴在骆欢身后,感觉到他的颤抖,便用双手按下他的肩膀,悄声道:“先别动,听他们说完。” 但见那被救的人重拾威风,朝沙狐肚子上踢了一脚,啧道:“你把皮囊割坏,这下就卖不了钱了。” 救他的人冷冷道:“若不是我割破它的皮囊,它现在已经割穿了你的喉咙。” 第三个人道:“我看还不如由它割,反正是个败事主,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白脸都关不住。” 看起来这四人虽是同伴,关系却并不和睦。 被救的人愤恁道:“若不是这畜生作乱,大爷我能失手吗。”说罢又提刀往沙狐尸体的肚子上捅了几下。 第四个人幽幽地瞥了一眼破布似的尸体,道:“赶紧找人吧,不然我们就要和这畜生一般下场了。” 赵识途先是一惊,随即暗暗窃喜道,原来燕兄还活着,而且自己找到了逃脱的机会。 被救的人吼道:“啧,说得倒轻巧,去哪儿找啊,这屁大的地方都翻个底朝天了,连条鬼影也没撞见。” 第四人道:“古陵内部还没有找过。” 这时,街角传来一阵脚步声,竟又来了一个人。 这人的脚步声稳健扎实,样貌也与其余四人不同,鼻梁高挺,颧骨高凸,肤色偏黑,明显符合吐蕃人的特征。 那人停在其余四人对面,厉声道:“你们几个还在这儿磨蹭什么,斩老大下令,调查古陵。” 他的汉话发音并不熟练,气势却冷峻尖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被救的人把刀背往肩上一架,摇头晃脑道:“我不去,那里是死人呆的地方。” 吐蕃人铮地抽出一把长刀,细长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寒气逼人:“斩老大的话就是法王的命令,法王的命令你敢不听?” 被救的人斜眼看了看脖子上的刀刃,不依不饶道:“他老人家若是亲自来了,我或许乐意听一听,你算老几?” 吐蕃人道:“斩老大已经下陵去了。” 被救的人摊手:“他老人家英明神武,既然亲自出马,还用得着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吗?” 吐蕃人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冷冷地笑了一声,道:“的确用不着。” 下一刻,他竟猛地抽回长刀,抹断了那人的脖子。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3 鲜血从那人的颈侧喷薄而出,那人的眼睛在震惊中瞪得浑圆,然而他还是瘫倒下去,魁梧的身躯压在沙狐尸体的上。 转眼间,一滩烂泥变成了两滩。 吐蕃人转向另外三人道:“走吗?”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纷纷挂起谄媚的笑容,客气道:“走,这就走。” 吐蕃人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终于收刀入鞘,打算离开。 可他才刚刚转过身,就听到背后铮铮铮三声,三把长刀从他的肩胛刺入,从心口贯出,在他的胸膛上穿出三个大洞。 吐蕃人手里的刀落在了地上,他的人也跟着倒下去。 烂泥又增加了一滩。 骆欢不由得捂住了嘴巴,连一直沉默寡言的李大哥也不禁叹道:“这些人的血都是冰做的吗?” 三个活人的确再没有往烂泥里多看一眼,收了刀,头也没回,立刻沿相反的方向跑去,消失在街边。 明月珠道:“指望盗贼讲江湖道义,还不如指望畜生讲人话。不过多亏他们,咱们也总算有了线索,赵镖头?” 赵识途应道:“不错,燕兄很可能就躲在古陵里,那斩老大很可能就是杀人凶手,我们得赶在他之前找到燕兄。” 明月珠道:“可惜他们没有透露古陵的位置。” 赵识途道:“看来只能在附近找个遍了……” 骆欢却反驳道:“不必,只要去城西找。” 赵识途奇道:“你怎么知道?” 骆欢道:“修墓造陵,一定要选风水好的地方,楼兰人以水为贵,水多的地方,必然是地势低洼处。西边地势低洼,所以最有可能。” 赵识途沉吟道:“的确有些道理。” 骆欢道:“那便走吧,别拖我后腿。” 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表情变得分外严肃,语气中也不再有惧意。 赵识途刚想追问,他已从墙后绕出来,毫不犹豫地往西边走去。 第23章 须臾石中火(一) 骆欢的推断没有错,古陵确实建在城西。 城西一带有水渠环绕,不过渠中之水早已干枯,只剩下低洼的旱道,古陵便建在旱道中央,四方形的陵丘层叠向上,堆出四方塔的形状。楼兰兴盛于秦汉时代,这古陵的制式也与中原的汉墓颇为相像,葬在其中的,不知是哪一代帝王将相。 无论哪一代,都已归于尘土,繁荣不复。在陵丘正面的垣墙上,能看到饱经风霜的墓门,门外有两座石制的墓阙,亦已被风蚀大半,经由一条神道和佛庙相连,那佛庙早已没了穹顶,只剩下四柱和中央的佛台。 明月珠想要往门处走,却被骆欢阻止,年纪不过十三岁的少年胸有成竹道:“跟我来。” 他引着众人,沿陵丘绕了半周,停在垣墙底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弯腰搬开一块石头,指道:“从正门走太引人注目,我们从这里进去。” 石头背后露出一个圆形土坑,紧贴垣墙,宽度顶多能容一人,乍看像狗洞一般简陋,里面黑黝黝一片,看不清东西。 明月珠疑道:“这是?” 骆欢道:“前人掘出的盗洞,” 赵识途把手搭上去,果然隐隐觉到有风,他转向骆欢道:“你虽然怕鬼,却对陵墓之事懂得很多。” 骆欢扬起下巴道:“你虽然是个混蛋,不也懂得识途之术吗。” 赵识途还没来得及回答,骆欢已经纵身钻了进去,半晌,从地底传出低闷的催促声:“你们也快点。” 其余人也蜷起身子,压低脑袋,挨个钻进盗洞里去。 盗洞起初很窄,弯曲向下,四壁皆是黄土,狭窄得令人窒息。好在越往里走,通道越宽,盗洞到了尽头,终于接上一条石造的甬道。 这里便是古陵内部了。 一行人得以抬起头来,借着头顶的微光四处张望,地底弥漫着腐朽的味道,石壁往两侧延伸,尽头又与新的甬道相接,甬道两侧间或有石室,入口的门缝里塞满了尘土。 楼兰人生前奢靡,死后也要享尽极乐,这甬道连着墓室,环环相扣,不知有多少间,宛若一座地下宫殿,在微弱的天光下静候了数百年时日。 属于死人的沉寂世界,终究还是被活人打破了。 四周的寂静中,隐隐传出呜呜的响动,幽暗低沉,时隐时现。 明月珠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疑道:“这是什么声音?” 骆欢道:“这种声音俗称鬼哭,只有当墓穴被打开,有风贴着甬道灌入,才会出现这样的声音。” 赵识途思虑片刻,道:“倘若只有一个出口,并不会产生风。” 骆欢道:“不错,别的地方也有开启的入口,风便沿着活路吹了起来。” 赵识途饶有介事地凑到他耳边,弯下腰,抬手指道:“你看,鬼魂也不一定会害人,说不定还会用哭声帮人指路的。” 骆欢背过视线,气道:“一派胡言。” 赵识途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所以你不必那么紧张,就算遇到鬼魂,还有我们在呢。” 骆欢哼了一声,不理会他,加快几步往前走去。 这人表现得越是关切,骆欢就越不希望对方看见自己的脸。 骆欢不希望别人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不自然。 他没想过有一天还会重新进入这种地方,置身墓穴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空气里弥漫着又苦又干的涩味,所有的一切都在远离阳光的地方,从根须开始腐烂,枯朽了几百年。这种从出生便如影随形的味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令他作呕,像枯萎的藤蔓爬满全身,将他束缚得几近窒息。 所以他逃了出来,他更喜欢燕先生医馆里草药的味道。 他只有找到燕先生,才能从这里出去,回到令他安心的地方去。 所以他屏住呼吸,侧耳寻找鬼哭声的指引。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骆欢停在原地,满怀期待地念道:“是燕先生吗?” 赵识途却警觉道:“不是的,这人的步伐太过沉稳,有内劲,绝不是燕兄。” 不是燕兄,那便只能是敌人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便已近在眼前。 骆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的手脚已冰凉,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身,警告同伴:“快……往回走!” “来不及了。”赵识途道,左右一看,发现一道石门,便振臂呼道:“走这边!” 骆欢还呆在原地。 “你怎么了?”赵识途的问询声在耳畔响起。 骆欢迷糊地应了一句,便被对方搂住脖子,勾着走了一段,闪进石门背后。 * 脚步声已经到了。 石室的门再度被推开,有人站在门口,厉声高喝。 然而石室里一片晦暗,除了一排石棺之外,别无他物。 另一阵脚步声接踵而至,声音密集,错落交叠,显然来者不止一人。除了脚步声外,还有利器碰撞的声响,想来每个人都携有兵刃。 赵识途趴在黑暗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只觉得那些人的发音奇特,不太像是汉话,但隔着厚厚的石板,听不真切内容。 他藏身的地方正是石棺中的一盏,方才他在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4 危难之间,别无选择,随便闪进一间石室,才发现石室仅有一个出口,是封闭的。 除了石室里的棺材,他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想到可能要与陈年尸体亲密接触,他的头皮便不由自主地发麻,他横下心来,掀开其中一盏棺盖。 万幸的是,棺材里空空入也,之前应当是用来存放陪葬品的,不过里面的金银财宝已被盗墓贼洗劫一空。看来他的运气不错,不仅得到鬼魂引路,连盗墓贼也无意中帮了他的忙。 他忙不迭地抱起骆欢瘦小的身体,将他塞进石棺,封住棺盖。其余人也跟着藏进最近的石棺。 仅剩的空棺在房间一角,他跑了几步,然而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外,与他只隔了一道石门。 看来再好的运气也总有耗尽的时候。 赵识途只能扑向最近处的石棺,掀开盖子,一头扎进去。 石棺里果然已经有人,狭窄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然而那人一声不吭,也没有半点动作,若不是身下有体温传来,他几乎以为自己压上了一根木头。 赵识途不再挣动,屏息凝神,躺成另一根木头。 两根木头挤在阴暗逼仄的石棺里,一直到脚步声走远,才终于掀开棺盖,坐起身来。 赵识途一面大口呼吸,一面看对面和自己一起钻出来的木头。 除了上官情,还能是谁。 上官情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也被他枕得开了襟,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没有变化。赵识途劫后余生,心跳得飞快,见对方这般淡定自若,摇头叹道:“你说我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呢?” 旁边的棺盖也开了,明月珠从里面钻出来,边抖落身上的尘土边道:“还好被选中的倒霉鬼不是我。” 赵识途不禁想了片刻,倘若自己方才压在明月珠的身上,此刻难保不被揍成筛子,心有余悸地嘟囔道:“姑奶奶,幸好不是你。”又把视线收回对面的木头身上,眨眼道,“还是上官好,手臂结实,枕着也舒服,下次再有这种肌肤相亲的美事,我还选你。” 上官情发出一声叹息。 李大哥和骆欢也先后从石棺中坐起身。李大哥见骆欢垂着头,手按压在胸口,面色痛苦,关切道:“欢儿,你没事吧?” 骆欢立刻直起腰,摆手道:“没什么,就是胸口有些闷。” 封闭的石室里没有风,天光从穹顶的石缝里露进少许,总算不至于两眼摸黑。可四周的安静仍然令人难以习惯。 活人走远后,这里仍是死人的世界。 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赵……镖头?” 赵识途不禁打了个激灵,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呼唤声断断续续,竟来自最深处的那盏空棺。 空棺并不空! 第24章 须臾石中火(二) 在幽深的古陵里,叫得出他名字的人,还会有谁? 赵识途立刻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将最深处的石棺盖子掀开,随即喜出望外道:“燕兄!” 青衫的青年虚弱地躺在石棺中,对他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赵镖头,没想到你们会来。” 燕无花还活着。 这一行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此,他们费尽周折,牺牲良多,终于抢到了先机。 赵识途将燕无花扶坐起来,拿出随身的水壶,送到他嘴边。燕无花喝得很慢,他已经一整天没进食了,面色也不太好,眼圈发黑,脸庞上颧骨的轮廓变得更加突出。 他花了一些时间平复,而后向一行人解释来龙去脉: “我本来在为病人煎药,那人却忽然起身,将我击晕。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大漠了。” “他虽挟持我,却没有杀我,我骗他说,宝贝藏在楼兰,他便将我带进大漠,与他的同伙汇合,后来多亏沙狐现身,将他的队伍冲散,我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我无处可去,只能钻进古陵,躲进棺材里。若不是你们及时相救,恐怕我真的要长眠于此了。” 赵识途听完他的讲述,宽慰道:“我们本该察觉得更早些,让你受惊了。” 燕无花摇头叹道:“若只有我一人,受些苦倒也没什么,只是终究还是引狼入室,累及无辜……唉,那金缕衣果然是个祸端。”见赵识途面露疑色,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好奇金缕衣的来由,事情经过一言难尽,待出去后,我再与各位详说。” “好,”赵识途点头道,“那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 燕无花赞同道:“嗯,不过最好避免与那持刀人正面冲突,他实在……”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语声打断。 李大哥一边摇动石棺里的少年人,一边急道:“欢儿!欢儿!” 骆欢竟歪着头,靠在石棺边沿晕了过去。 燕无花也吃了一惊,忙在骆欢身边蹲下,用两指捏住他的手腕,测量脉搏:“只是暂时昏迷,没有大碍,不过脉相虚弱,看来是劳累过度。” 赵识途松了口气,他干脆俯下身,用两手托住骆欢的膝窝和后脑勺,将他抱起来。 体重真轻。 骆欢不得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睛,随即挣扎道:“放开我,我才不用……你帮忙……” 赵识途偏过头去看,骆欢微圆的脸颊苍白如纸,脖颈细瘦,胸襟开口处隐隐透出金缕衣的光泽。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嘴巴毒、爱逞强的小鬼,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他歪头在骆欢耳边道:“怎么,不甘心?不甘心就给我好好坚持住,不准再晕过去,不然等回到镇上,我要把你的事迹挨家挨户讲个遍,让他们狠狠笑话你。” 骆欢忽然张开嘴,冲着他的肩膀咬下去。 “哎呦死小鬼你还真咬啊……”赵识途疼得呲牙咧嘴。 骆欢把头别到另一侧,不再说话,不过还是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赵识途将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对其他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动身吧。” 一行人不再耽搁,拿起各自随身的武器,移动到门口,再次推开石门。 这地方离地面并不远,只要循着来路回到盗洞口,就能重见天日。 可他没有听到鬼哭声,方才还流过甬道的风,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鬼哭,不代表没有鬼。 黑暗当中藏着一群安静的鬼,幢幢的鬼影贴着甬道两侧,缓缓逼近。 赵识途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敌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只是视而不见,刻意做戏,让他们放松警惕,待他们找到燕无花,再一网打尽。 一石二鸟,这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赵识途追悔不已,他的警觉来得太迟,远远赶不上敌人的速度。就在他悔恨的片刻间,鬼影已经近至数尺之外,与此同时,银色的冷光自眼底闪过。 在晦暗的地底,只有最尖锐的兵器,才会发出这样的光。一排冷箭贴着甬道飞来,凝滞的空气被撕裂,剧烈流动。 这才是真正的风,恶鬼掀起的风。 赵识途侧步转身,将肩上的少年护在后侧,而后另一只手抖出扇子,迎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5 上风的方向。 扇面横扫,甩出一阵罡风,将迎面而来的冷箭掀飞。 乱箭四散,撞向石墙,纷然如雨般落下,矢尖还未沾到地面,新的一轮便接踵而至。 赵识途身负一人,行动难免迟缓,加上通道狭窄,他的第二招还是晚了半步。有两支羽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一支划破了骆欢的外衫,在金缕衣的冲击下,改变了轨迹。 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仅如此,他的运气简直到了尽头。银光闪过,他只觉得肩上一热,抬手一摸,黏答答的全是血。 他的肩上背着受伤的少年,身后还跟着四个同伴,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犹豫,他必须要逃,他立刻转身,往甬道另一侧迈步。 他才迈开步子,便又滞在原地。 不是不想逃,而是不能逃,无路可逃。 路的尽头有人,不是鬼,而是人,一个人。 区区一个人,却比一群鬼还要可怖,影子比无光的黑暗更黑,身上透着说不出的冷,一双充血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鬼只不过是偷走人的东西,挡住人的去路。人和人之间却有纠缠不清的债,背叛的债,杀戮的债,每一笔都是血债,一旦欠下,便只能用血来偿。 有人,有债,于是便有了江湖,自古以来的世道都是如此,只要人心不改,江湖里便永远有讨不完的债。 李大哥的心当然没有改,他怒吼道:“是你……你杀了我的儿子!我的朋友!” 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像影子一样阴沉:“是我又如何?” 李大哥道:“我要杀了你,讨回我儿子的血债。” 那人丝毫没有惧意,反而道:“正合我意,被人追着讨债是很麻烦的,等你死在这里,麻烦事便又少了一件。” 燕无花看来还不知情,听了两人的话,才惊道:“寒儿他……被杀了?” 明月珠冲他点了点头。 那人听到了他的话:“急什么,想死还不容易,不过是先来后到而已。” 燕无花也狠狠地盯着他,怒道:“枉我救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 那人道:“好笑,我几时求你救我了,不过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擅做主张罢了。” 明月珠也怒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人又冷笑道:“我从不和死人讲理。” 他的威胁并不是危言耸听,鬼和人从甬道两侧分别包围,蓄谋已久,一面是箭,一面是刀,除非插了翅膀,否则谁能逃出这样一场浩劫。 刀出鞘的声音比喉咙的声音更快,他的话刚刚说完,人便已经到了身前。 赵识途站在最前面,离他的刀锋最近。 快刀一举一落,没有半点怜悯和迟疑,径直斩向赵识途的头顶。 电光火石。 乒的一声,上官情从后方闪出,挡在赵识途身前,接下这绝命一刀。 漆黑的刀鞘被甩在一旁,青锋终于再度展露,明亮得仿佛石中的火焰。 那人的动作停下来,似乎不相信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能正面接下他的一击。 “这刀法,这刀……你是什么人?” 上官情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是低声对赵识途道:“你们先走,想办法冲出去。” 李大哥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人:“我要杀了他!” 赵识途扯住他的胳膊:“李大哥,你冷静些,先跟我走!” “可是他杀了寒儿!” “寒儿已经不在了,你还有妻子,还有弟兄,还有骆欢那个小鬼,我们若不保护他,谁来保护他!” 赵识途的吼声终于令李大哥松开拳头,强忍着愤怒转过身。 “上官。”赵识途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忍不住呼唤同伴的名字。 “快走!”上官情催促道,他背对着赵识途,甚至没有回头,面对那样一个敌人,他没有半点回头的机会。 刀不该轻易出鞘的,但到了该出鞘的时候,却也不必犹豫。 对于上官情,现在就是这种时候。 “你自己当心。”赵识途咬牙嘱咐了一句。而后跟在李大哥身后,往甬道另一侧跑去。 第25章 须臾石中火(三) 从另一侧突围也并不容易。 明月珠走在最前方,她的鸳鸯剑尾绑着缎带,随着她的身形飘动,动作轻盈迅捷,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敌人被他扰乱了视线,箭矢失去准头,远攻无从施展,只能以短兵相接,却又敌不过她的速度,不知何时便被藏在软缎中的利锋割破喉咙。 想要战胜鬼,只能比鬼更快。 李大哥和赵识途从左右两侧辅助,将燕无花护在中央,生生从围堵之中杀出一条去路。 可进来的盗洞已被人从外侧封死。即使突围,也不过是把堵截换成追兵。 四个人辨不清东南西北,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甬道里狂奔。 赵识途只觉得肩膀又疼又麻,伤口仿佛被烈火灼烧,鲜血混着汗水,沿袖筒一路滑到指尖,又滴落在脚边的石板上。 若只是简单的擦伤,绝不该如此严重,那箭头上一定涂过毒,他越是活动身体,运气疾走,毒性在体内扩散得越快。 他虽然明白个中道理,却也别无他法,如果他现在停下,只会死的更快而已。 他并不想死,只能忍住疼痛,四下寻找出路。 这时,他听见耳畔传来细微的语声,因为颠簸而断断续续:“……往……左手边。” “小鬼,你在说话?”赵识途放缓步伐,才注意到左手边真的有一道不明显的暗门。 骆欢点头,额上的碎发蹭在他的肩膀上:“就是这里……快……” “你可千万别坑我啊,”赵识途感慨了一句,便出声叫住面前的同伴,一起钻进暗门。 暗门对面是另一条甬道,门口立着两只一人高的兵佣,由石头雕成。明月珠走在队尾,待她退进门后,李大哥扳住施兵佣,用尽全力将兵佣推倒。 两个石头做的卫兵相继滚落在门前,终于真正履行了指责,将门口堵住。 追兵很快到了门外,刀斧剑轮番砍上石门,发出噼里啪啦的钝响。如此攻势,就算是兵佣也抵挡不了太久,众人忙转身沿着甬道前行,赵识途侧过头问怀里的少年:“接下来呢?” “一直走到尽头,还是往左。”骆欢用虚弱但坚定的语气答道,“这古陵的布局遵照先天卦,方才我们藏身的石室是死门,与之对称的位置,必定有一间生门,出口就在生门附近,信我。” “除了信你,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赵识途边跑边说。 一行人沿着甬道饶了半圈,果然找到了生门。那是一间与方才几乎完全相同的石室,只除了最里侧的棺材旁边有一处出口,闪着隐隐的微光。 那微光里还裹着尘土,并不通透,可在此时的赵识途眼里,却是再明澈,再可爱不过了。 他加快步伐,用尽全力逆光疾行,终于在一段上坡的台阶之后,见到了太阳。 与之而来的还有战斗的响动,兵刃的撞击声,嘶喊声,咒骂声,惊呼声,纠缠在一起,连绵不绝。 难怪方才的通道里有那么多尘土,只因外面的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6 硝烟已经遮天蔽日。 赵识途的眼睛虽适应了光线,心却重新跌回谷底:“好容易逃出鬼窝,外面还有埋伏等着,究竟给不给人留活路。” “不是的,赵镖头,你看他们的阵势。”说话的是燕无花。 赵识途胡乱抹去额上的汗,定睛去看,他们正站在古陵的正门外,两座庄严的墓阙立于正门左右,中间夹着一条向上倾斜的神道。神道尽头便是先前从远处看到的佛堂了,连穹顶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四根立柱,两伙人正在堂前对峙,打斗声都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赵识途已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不是埋伏,而是内乱。” “各位,先躲起来吧。”燕无花招呼道,引着众人躲在一座墓阙背后,接着道:“我被劫持的路上,刻意留心听他们交谈,对这场内乱的缘由多少有所了解。” 赵识途点点头:“燕兄请讲。” 燕无花道:“这盗贼团从吐蕃来,方才与上官兄对峙的那位是他们的老大,武艺高超,性情却凶暴残忍,刀下从不留活口,连牲畜都不放过,人称‘马头斩’,在这群吐蕃武人之中威信极高。” 与上官对峙……赵识途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担忧,接着问:“可是我看盗贼团里也有汉人,而且并不服从他的领导。” 燕无花道:“不错,盗贼团在塞外横行,臭名远播,汉人之中,也有一些亡命之徒为了钱财加入,然而他们之间一直存在分歧,马头斩听从一位‘法王’的指示,汉人却不以为然。之前,盗贼团不过只是袭击商旅,瓜分钱财,但这一次马头斩却做了更加丧心病狂的事。” 赵识途点头道:“袭击石头镇,杀死村民,乃至屠戮袁家派出的精锐武士,的确称得上丧心病狂。就算就亡命之徒,也会害怕。” 燕无花赞同道:“多半如此,他们发现自身安全岌岌可危,难免要叛乱。” 赵识途思虑片刻,又问:“可是他们打算如何行动?就算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马头斩的对手。” 这时,骆欢又敲他的肩膀,抬手望高处指道:“你看那石壁上。” “嗯?”赵识途循着他的指示,往墓门正上方看去,“这石壁机构严密,正中央的那块石料似乎比其他的都要大,怎么了?” 骆欢道:“那块最大的石料叫做‘镇龙石’,是这古陵的命脉所在。这古陵遵循汉墓构造,内部都没有立柱,全靠外面的镇龙石支撑,若是镇龙石损坏,墓体便会坍塌,将里面封死。” 赵识途诧道:“封死?” 他又去看那佛堂前的状况,透过刀光剑影,他看到四根立柱中间,没有穹顶的佛堂之中,还矗立着一尊石造的佛像。 佛像很大,足有两人高,底座张开双臂都盖不住。 底座背面,堆着一些圆筒状的木料。 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们要将佛像推下来,把镇龙石撞断,把打不赢的人封死在地底!” 本以为马头斩放他们入古陵,欲擒故纵,已是一记绝招,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招外有招。 这些亡命之徒的心计,何其阴险狠毒。 骆欢的视线还停在镇龙石上:“马头斩若被封死在里面,就不能再杀人作恶了。” 燕无花面露忧色:“可是上官兄也在里面。”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明月珠:“阿珠,你先带小鬼和燕先生逃走。” “可是你……”明月珠迟疑地望向他,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血,惊道:“你受伤了?” 赵识途也跟着一惊,才发现自己的左侧手臂已全无知觉,半条白袖都被染得通红,他攥动手指,抬头道:“只是擦伤,没有大碍。” 明月珠急道:“流了那么多血,还叫没有大碍!” 他像是没听见对方的抱怨,接着道:“马还停在在城边,你靠太阳的方向辨位,别走丢了,我们随后赶上。” 明月珠还想说什么,可赵识途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神情说不出的认真。 她沉默片刻,终于答道:“我明白了。” 赵识途松了口气,把肩上的少年交给她:“拜托你了。” 李大哥也把刀扬起来:“我在外面顶着,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他们破坏镇龙石。” 他点头道:“好,那么我去带上官出来。” 第26章 须臾石中火(四) 赵识途又返回到古陵里。 他刚刚才从阴暗昏黑的地底逃出来,现在却要一头扎回去。 出来的时候,他肩上的伤还没有那么严重,现在,伤口血流不止,他的整条胳膊都是红的,已看不出袖筒原本的白色。 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是一个傻子,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自嘲地笑了笑。 他回到黑暗中去,因为黑暗里还有另一个傻子,他要把那个傻子救出来,和他比一比究竟谁更傻。 他虽然傻,虽然流了很多血,识途的本领却还安在,有了上一遭的经验,生门与死门的构造他已摸得一清二楚,即便没有骆欢的指引也不会再迷路。因此,他很快接近了上官情滞留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上官情还在那里。 并非通过声音,和古陵外的情形不同,甬道里没有激烈的打斗声,而是静得出奇。 但他能感觉到杀气,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幽深的地底流淌,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却比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更加黑暗,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高手过招,靠的不是反复的对抗,而是瞬息的杀气。 杀气蔓延,上官情在低声呼吸,马头斩的刀尖距离他的喉咙不到半寸,锋利如芒。 只要半寸,就可以割断这条温热的喉咙,将灼热的血解放出来,那血一定很滚烫,很新鲜。 可是上官情的刀横在喉前,以刃身抵住对方的刀尖,马头斩已将全部内力注入刀身,却无法再推进半寸。 马头斩很愤怒,他的脾气原本就很坏,像是熊熊燃烧的火,他从不收敛自己的愤怒,就像从不收敛自己的刀,令他强大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不收敛。现在,上官情的抵抗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浑身的血都在嘶叫着沸腾,甚至爬进眼睛里,把瞳仁染得一片血红。 他的声音和他的刀一样尖锐:“你从哪里盗学的罗刹功?” 上官情道:“我已说过,家中旧书房里的一本旧书。” 马头斩又问:“那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上官情道:“我也想知道答案。” 马头斩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他:“莫非你真的不是在装傻?” 上官情道:“不是。”他的语气和他的神情一样缺乏波澜,像是封了一层冰的湖面。 马头斩沉默了片刻,血红的眼睛忽然移开视线,喝道:“谁!” 上官情也惊道:“赵镖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救你。”赵识途已停在他身边。 上官情短暂地愣住了,马头斩却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仰面大笑起来:“你就是赵镖头?莫非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救人?方才接下乱箭的时候,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7 你至少暴露了八处破绽,我在一招之内就能割断你的喉咙。” 赵识途咋舌,方才接下乱箭的时候,他的确是已经使出全力,对方的轻蔑之语,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他灵机一动,抬手往身边指道:“你先问问他让不让。” 马头斩忽地调转刀锋,像赵识途的眉心刺来,他的刀法出神入化,刀像是手臂的延伸,鬼魅难测,变化多端。 可上官情的刀刃再次横在他的轨迹上,定如磐石,结结实实地把这一击挡了回去。 马头斩气得肩膀发抖,冷笑道:“有趣,原来你真要护着他?” 在上官情开口之前,赵识途便替他答道:“你若以为刀只是为了杀人而存在,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和你不同,不喜欢杀人,更没有兴趣看朋友被杀。” 马头斩不理会赵识途的挑衅,只对上官情道:“你有这样的刀,这样的武功,却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赵识途撇嘴道:“他不过碰巧和你学了一样的武功,未必和你有一样的想法,难道天底下吃包子的人,都要长成胖子吗?” 马头斩道:“天底下会罗刹功的只能有一个,若是徒弟,那么他就要杀死自己的师父,然后等待被下一个徒弟杀死,绝无例外。” 赵识途奇道:“你们这是什么古怪的门派,有这等古怪的规矩?” 马头斩终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不和死人多费唇舌。”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凶狠,赵识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假惺惺地笑道:“不说就算了,一个门派若是只有一个人,岂不要闷死了,对这种门派,我可没有半点兴趣。上官,我们走吧。” 上官情没有走,甚至没有动弹分毫,他的视线竟锁定在敌人的身上。 马头斩也盯着他,嘴角勾起一笑:“你有兴趣。” 上官情没有反驳,于是他接着说:“被自己的真气反噬的滋味并不好受,是不是?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苦心修行多年,吃下无数苦楚,却始终不能臻如佳境?你难道不害怕,你永远也无法达到最上乘境界,因为你根本就搞错了方向。” 上官情依然没有作声,但赵识途看到他的眼底起了波澜,仿佛坚固的冰面上有了裂缝,奔涌在水下的情绪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汹涌如潮,叫嚣着要从裂缝里迸出。 赵识途催促道:“上官,别听他的胡话,这古陵就要坍塌了,你快点跟我出去。” 上官情还是没有动。 赵识途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躁,他想要在上官情的肩膀拍上一拍,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难以抬起。 这地下的空气太过沉闷,他的视线也有一些模糊,眼前沉默寡言的青年仿佛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从前赵识途总以为自己对上官情的了解比旁人更多,此时想来,或许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将这个人留在镖局根本就是个错误。以他的身手,本可以跟随最富有的东家,过最风光的日子,以他的意气,本可以追求最极致的武功,成为最顶尖的高手。这样的人,本该驰骋江湖,纵横四方的,可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一个破旧的院落,和一面蒙尘的镖旗。 一路至此,逢凶化吉的次数已不可数,赵识途却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 马头斩眯着眼,似乎对两人的反应颇为满意。他的刀能割破人的喉咙,更能摧毁人的信念,他深知信念原比喉咙还要脆弱,信念崩塌后喷薄而出的绝望,比最热的鲜血还要更滚烫,更新鲜。 每一次饮下这样的甘霖,他便离彻头彻尾的鬼罗刹更近一步。 他的愤怒也转变成喜悦,狰狞的脸孔因而变得更加扭曲,他对上官情道:“你若想练成罗刹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杀了我。你若能杀我,天底下便再没有人能胜过你。” 上官情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你究竟是谁?罗刹功又是什么来历?” 马头斩道:“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的确称得上我的师兄弟,念在同门的名份上,我不妨给你一个机会,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他是谁?还能有谁?视线所指,正是赵识途的方向。 两人都惊住了。 他接着道:“此人满口仁义忠信,一身佛家内功,却还自以为自己是你的朋友,你可知佛道与鬼道,一向都是背道而驰的。” 这时,甬道的尽头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响接着一响。赵识途想到那镇龙石的危机,想到李大哥还在外面撑着,急道:“上官,快要来不及了。” 马头斩似乎已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你若搞错方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想要练成罗刹功的,可不只你一个。” 上官情终于行动了。 他提起刀,缓缓转过身,将刀刃架在赵识途的脖子上。 青白色的刀口熠熠泛光,他沉睡在漆黑的刀鞘里,仿佛就是为了积蓄光辉似的。那光映在赵识途模糊的视野里,令他想起曾在破庙里看过的星辉。 漫天的星辉全都倾落下来,落在薄而狭长的刀刃上,于是这刀终于在漆黑中苏醒。 赵识途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主人,问道:“上官,你……真的要杀我?” 第27章 须臾石中火(五) 冰凉的刀口已经贴上赵识途的脖子。脖子烫得惊人,刀也冷得惊人。 上官情的目光与赵识途相触,很快就垂了下去。 为何要躲避? 赵识途竭尽全力抑制住眩晕和恶心,定睛去看对方的脸,他发现上官情的目光忽上忽下,似乎在示意什么。 他心中一凛,循着对方的视线追去,在上官情的腰间,系刀的绑带旁边,发现一只黑色的口袋,袋底下垂,鼓鼓囊囊,里面装了东西。 他忽然明白了,抬起折扇,抵住颈上的刀刃:“上官情,你若执迷不悟,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用腕力去推那刀刃,然而他的腕上早已没了力气,只能空摆架势。上官情即刻便察觉了,赵识途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刀口便配合扇骨的角度,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两人背向马头斩,装腔作势地拆了几招。赵识途一记错步近身,右手将扇子一捻,两根手指抄向对方腰间,探进黑色的口袋,轻轻一夹,便将其中的东西摸出来。 那是一颗圆形的弹丸,大小刚好能够用两指夹捏,弹丸质地干涩粗糙,表面裹着扑扑簌簌的粉末。 是硫磺,赵识途立刻认了出来,这弹丸是敦煌火器堂里售卖的霹雳弹。 霹雳弹一遇碰撞便会剧烈爆炸,体积虽小,威力却相当惊人,甚至能用来炸山开石,倘若在狭窄的墓道里施放,必然会让古陵的天顶坍塌更快。赵识途向上官情投去问询的眼神,看到对方微微颔首。 他横下心来,越过上官情的肩膀,做了一次出其不意的投掷,将弹丸径直摔往敌人的脚边。 马头斩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撤步,霹雳弹摔在双方之间,砰地一声过后,腾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8 起一团浓烈的烟雾。 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到来,只有烟雾,大团的黑烟。原来这是一颗烟弹,黑烟中的尘埃侵入耳目,便能混淆敌人的视线。 虽说没有爆炸,可赵识途也被骤然腾起的浓烟呛到,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跟着晕过去。 他踉跄了一步,手腕被人抓住了。 上官情扯起他的胳膊,带着他钻出浓烟,在甬道里拔足狂奔。 赵识途走过很多的路,却从未跑得如此疲惫,地面不断摇晃,眼前昏黑一片,黑暗仿佛没有尽头,腿上像是绑满荆棘,每迈出一步会引来巨大的痛楚。 马头斩似乎已被甩在身后,他不太确信,他已没有余力去注意,不知名的毒正侵蚀他的四肢百骸,他浑身发烫,却又没有一处不觉得冷,寒意钻心刺骨,唯独手腕是暖的。 因为握住他的那只手掌是暖的,坚定而有力。 黑衣的背影在身前晃。青锋已被收回鞘中,方才刀刃架在脖子上触感,仿佛一场须臾间的梦,似近似远,亦幻亦真。 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仍带着一丝模模糊糊的庆幸,愉悦的感受因痛苦而加倍,像是将一大碗苦药咽下喉咙,终于在最后品出一丝的清甜。 他很庆幸,跑在前面的人仍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上官……”他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声音又低又哑。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了些。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近,地面时而震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除了继续奔跑,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已渐渐失去对时间和距离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然而头上的穹顶竟没有坍塌,不知是他的速度足够快,还是有奇迹发生。 他终于见到了阳光。 然而古陵外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中,令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他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光线,终于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异样的原因所在。 方才的激烈争斗的两方都不见了,放眼望去,佛庙前的神道上,竟七倒八歪地躺满了人。 打斗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太阳底下蒸发的水。 每个倒地的人都惨不忍睹,方才的争斗令他们两败俱伤,有些已经变成尸体,有些带着致命伤,在一片凄惨的静谧中,忍受漫无止境的折磨。 所有人全都倒在地上,只剩下唯一一个还站着。 李大哥! 李大哥虽然站着,状况却不比那些躺着的人更好,他的身上竟插满了兵器,刀,剑,匕首,甚至还有箭毛的箭矢,这些兵器形状长短各不相同,但都很锋利,利刃从各个角度穿透他的身体,毫不留情,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木做的靶子。 利刃上挂着血,成汩地淌在地上,汇聚成滩。 即便如此,他依然还站着,两只手举过头顶,拼命地撑住倾倒的巨佛。 镇龙石没有倒下,并不是因为奇迹,而是因为有李大哥撑着,他在这场混战中竭尽全力,击倒了所有人,只为了保卫这个出口。 赵识途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喉咙里涌,胸口又堵又闷,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高喊着李大哥的名字,想要跑过去,脚底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李大哥看见他们两个,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僵在嘴边,血沿着嘴角涌出来,将他的胸口燃得一片血红。 他的瞳仁越来越浑浊,越来越黯淡,但赵识途还是看懂了留在其中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并没有轻掷生命,也没有意气用事,他怀着难以撼动的勇气,与那些亡命之徒搏斗到最后一刻,是为了搭救同伴。 赵识途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藉此冲抵眼眶里打转的热泪,他强迫自己抬起已毫无知觉的左臂,握紧淌满血的拳头,抵在右手的掌心,行了一个抱拳礼,用无比郑重的语气道,“李大哥,多谢救命之恩。” 李大哥听到这句话,终于释然地闭上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巨佛像倾倒在地,自他身上碾过,沿着神道的坡路翻滚,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记重锤,径直往古陵的入口撞去。 赵识途怔怔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上官情揽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往反方向奔跑,两人一起攀上坡道的尽头,一起趴倒在地。 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镇龙石从中间崩断,颓然倾塌。架在上层的石料也随之失去重心,往空档里坠落,一层挨着一层,原本规整巍峨的四方塔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曾经整齐严密的石块纷然碎裂,彼此撞击,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动,一齐陷入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的震颤终于停止。 静默了几百年的楼兰古陵,在飞扬的尘土之中化作废墟。 倒在古陵前的人来不及躲避,有些被压在石块下,有些则被埋入烟尘中,再无旁人, 赵识途还倒在地上,虚弱地问道:“马头斩……有没有追上来?” 上官情麻利地坐起身,向废墟中眺了一眼,答道:“目前还没有,但这些乱石不一定能困住他。” 赵识途即刻理解的对方的意思,倘若上官情有把握逃出来,马头斩就一定能够做到。拥有那般武功的人,怎会被区区一座陵墓困住。 赵识途以手肘撑地,强迫自己坐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快走吧……” 然而他的力气已经濒临枯竭,话还没说完,便像断线风筝似的,头一歪,栽倒下去。 第28章 须臾石中火(六) 他没有倒在地上,因为有人及时撑住了他。 上官情也吃了一惊,一面揽过他的肩,一面摸他的额头,眉心凝成一股麻绳:“好烫,你中毒了。” 赵识途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侧头靠在对方的胸前,解释道:“是方才那些冷箭。” 毒就涂在箭头上,大约是某些草药的提炼,毒性不算剧烈,但效果持久,令人精神麻痹,发烧发烫,伤口血流不止。 赵识途仍不死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怀里:“你别动了,毒性会扩散。” 上官情的语气坚决,手上的力劲也不由分说,赵识途是真的挣不脱,心下又恼又急,道:“你说得轻巧,我倒也想在这里舒舒服服躺一夜,可惜我们还得逃命。” 许是方才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许是身边的人态度过于淡然,话一说完,赵识途便后悔了,这种于事无补的抱怨,本不该轻易说出口的。 如果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宁可把这句话嚼碎了咽进肚子。 下一刻,他的双脚便离开了地面。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本能地挣动了几下,却被一双更有力的手压回去,上官情竟将他抱了起来。 赵识途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还能走路。” 上官情不明就里道:“有何不妥?” 赵识途道:“不妥,大大的不妥。” 上官情想了一下,道:“方才你不也一样抱过骆欢?” “骆欢只是个小鬼,不一样。”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29 “小鬼也是人,哪里不一样?” “你就算帮他说话,他也未必会感激你。你还是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 上官情叹了口气,问道:“就算放你下来,你能走得足够快吗?” 赵识途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没有把握,姑且可以一试。” 上官情道:“你我若死在这里,才是辜负了李大哥的好意。” 赵识途立刻闭上嘴,不再争辩,甚至停止了挣扎。 上官情便将他抱在怀里,一刻不停地踏上来时的路,一边道:“你流了好多血。” 赵识途侧眼一看,自己两条袖子已经变成红白两种颜色,自嘲道:“想不到我一世英名,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对方没有答话,隔了一会,他又低声道:“李大哥本不该死的。” 上官情道:“人已经不在了,与其后悔,不如想办法活下去。” 赵识途瞪着他的侧脸:“上官,你知不知道自己有时候真的很气人。” 上官情模糊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赵识途实在拿这人毫无办法。 活下去,才能对得起李大哥的情谊,这点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上官情走得很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为了不添麻烦,他只能用胳膊环住对方的脖子。上官情感受到他的力道,也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被血迹沾了满身,依旧不在意。 只要能活下去,他不在意放下尊严,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枉称镖头,到头来却还是要别人保护才能活命。 哪知世事难料,两人终于来到城墙脚下,却发现仅存的马不见了,枯木桩上只剩下一根挣脱的缰绳。 赵识途惊道:“怎么会这样?” 上官情举目四顾,别说是马,连一个活物的影子都看不见。天边已透出暮色,茫茫大漠,若是没有坐骑,要怎么逃出去。 赵识途在他耳畔道:“你先走吧,若是你一个人的话,说不定……” 上官情立刻打断他道:“想也别想。” 赵识途坚持道:“至少我们得活一个。” 上官情斩钉截铁道:“不是一个,是两个。” “你有什么把握?” “没有把握,姑且可以一试。” 听到对方竟学自己的话,赵识途哑然失笑道:“上官,你抬杠的本事真的很高。” 上官情转过身,沿来路张望,试图在满目断壁残垣之中找出一处容身之所。 赵识途已快要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在昏沉中低声道:“你打架的本事也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我实在很羡慕你。” “羡慕?”上官情怔了一下,“我有什么值得羡慕?” “你有一身高强的武功,难道不值得羡慕?” “邪功罢了。” 赵识途抬起眼,凝着近在咫尺的侧脸。上官情抿着嘴唇,眉心刻着深刻的纹路——纵使拥有绝世武功,也无法抚平的纹路。 他虽然强大,心却不是硬的,他的心里岂非也有一块难以触碰的地方。 赵识途敛起神色,郑重道:“武功哪来的正邪之分,我只知道不管怎样,你和马头斩是不一样的。” 上官情却摇头道:“武功没有正邪之分,人却有殊途之异。” 赵识途笑道:“殊途?我只知道我正被你紧紧地抱在怀里,想逃都逃不掉。” 上官情原本低头看着他,此时忽然流露出奇妙的神色,挪开视线,转而去看远处的路。 赵识途接着道:“对了,再加上之前的同棺而眠,粗略来算,你我已经算是生死之交了。” 上官情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的身份来路,为什么会学到一身古怪武功,可我却无法坦言,以后恐怕也不行。” “没关系,不想说便不说,我认识的人是你,又不是你的爹爹妈妈师父徒弟。”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赵识途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以后再糟能有多糟,能遭过现在,中了毒却无药可解,累死渴死在这大漠里吗。” 上官情没有马上回答,赵识途接着说:“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忧,与其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后悔,不如现在活得畅快些,呆在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喜欢的人拼命。” 上官情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赵识途忽然抬手一指:“你看那边!” 上官情迎着夕阳望去,在两条巷子之间的空地上,见到一条黝黑的影子停在树下,竟是他们的马。 这块空地地势低洼,石缝之间生着几丛来之不易的野草,马儿把嘴拱进石头缝里,不住地嚼,夕阳在它的轮廓上镀了一轮金边,浅亮通透,连马背上的鬃毛都清晰可辨。 赵识途看得出了神,喃喃道:“早就说过我运气很好,这或许是我唯一胜过你的地方。” 上官情将赵识途扶上马背,自己翻身坐在他身后,牵起缰绳。后者索性放弃了挣扎,卸下力气,倚靠在身后人的肩上。 两人一马,就着最后一抹夕照踏上归程。 马吃过草,跑得比来时还快些,带起呼呼的夜风,刮在赵识途的脸上,身上,令他不由得打起哆嗦。 大漠里白昼极热,入夜却越来越冷,他还在发烧发热,每一阵风都像是一把尖刀。 他咬紧牙关,忽地感觉身上一暖,上官情将自己宽松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 赵识途的心中也似被融化了似的,原来这心软的病不仅会影响自己,还会传染别人。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将背上的扯紧衣襟,在颠簸中遥看天边。 夕阳沉落后,星星浮起来,星辉漫天遍野,一直延伸到地面附近,像一条横跨天际的长河。 他道:“也不知阿珠、燕兄和小鬼是否已经平安回去,对了,上官,你记不记得先前我们在破庙里借宿,阿珠曾跟我说,想尝一尝银河水是什么味道。” 上官情想了一下,道:“那应该不是水。” 赵识途好笑道:“不是水是什么,你莫非见过?” 上官情道:“没见过,可若是水,岂不是每夜都要下雨。” 赵识途也思考了一会儿,反驳道:“许是银河水的美味胜过琼浆玉露,有一群贪嘴的人住在天上,下雨之前就把水喝光了。” 上官情没有回答,他兀自抬头看了一会儿,又信口道:“或许你说的对,天上的星星不是水,而是灯,有人在天上点了许多的灯,好让我不至于迷路。” 上官情也仰起头,盯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野看了一阵,感叹道:“那么你的运气的确很好。” 赵识途还倚在他的肩上,听到他语气中的异样,不由得转回过头去看他的脸。 在星辉的照耀下,他的脸颊也变得模糊而柔和,他竟勾起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赵识途立刻惊道:“上官,你笑了!” 上官情收回目光,不解地望着他:“笑有什么稀奇。” 赵识途道:“出现在别人脸上当然不稀奇,但出现在你的脸上,比银河水变成雨还要稀奇。” 他本来说着调侃的话,却感到一丝辛酸。没有人是天生不该笑的,但若有一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0 个不能与人提及的身世,和一个亡命盗贼练了同样的武功,动不动就要杀死师父徒弟,想笑也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他凝着对方的脸道:“只要你不嫌我的镖局又小又穷,愿意留下来,我绝不会赶你走,也不会拦着你笑。” 上官情又露出了那种奇妙的表情,生硬道:“路还长,你还是不要说话了,保存体力。” 赵识途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不过你得让我说完最后一句。” 上官情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赵识途将手搭上他的小臂,轻轻一捏:“我只是想说,多谢你。” 第29章 燕落旧时院(一) 赵识途不记得自己何时昏睡过去。或许是毒性终于侵入头脑,或许是头顶的星光催人入眠,他不觉间便陷入沉眠,一路无梦,只有朦胧中一直不曾间断的颠簸,他仿佛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路当然有尽头,再醒来的时候,他便已到了目的地,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阳光透过窗棱,倾洒在他的脸上,刺得他微微阖眼。他发觉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肩膀的伤口也包扎妥当,不再流血。 周遭弥漫着药草的味道,看样子,他已回到了石头镇上,正躺在医馆里,耳畔响起一个脆朗的声音:“瞌睡虫,你总算睡醒了!” 他当然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从床上坐起来,手在撑在额头上,朝站在床边的人道:“小鬼,是你,看来我还没能升入极乐世界。” 骆欢果然瞪了他一眼:“极乐世界才不收你这种傻子。” 赵识途笑了笑,装模作样道:“谁说的,我佛慈悲,极乐世界不仅收我这种傻子,还收你这种没礼貌的小鬼。” 骆欢不理他,将一只泥碗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道:“喝了它。” 赵识途端着碗,诧道:“这是什么?” 骆欢不耐烦道:“要你喝你就喝,问那么多干嘛?” 赵识途往碗里瞥了一眼,只见深黑色的汤底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汤里似乎还飘着一些奇怪的粉末,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这东西真的能入口?” 骆欢道:“你这么大一个人,该不会连一碗药汤都喝不进去吧。” “我喝就是。”赵识途扬起脖子,咕咚地咽了一口,差点把碗摔在地上,“好苦啊,怎么这么苦!这药是你煎的吗?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苦死你才好!”骆欢跺了跺脚,转身便走。 “嗳,等一等。”赵识途试图喊住他,当然已失败告终。 骆欢噔噔地出了门,紧跟着,便有人推门进来,是个衣装艳丽的美貌女子。 艳丽的女子来到床边,用完全不艳丽的声音道:“这药里面有好几种虫草,不苦才怪。” 赵识途喜道:“阿珠,看来你们都平安无事。” 明月珠双臂抱在胸前,点头道:“那是自然。” “你非但平安无事,还换了一身衣裳。” “身上那件折腾得不能穿,便只能在镇上买了,挑来挑去都是这类款式。” 石头镇地处西域,自然都是胡裙的样式,胸口坠饰繁复,下摆长而薄透,赵识途打量了一会儿,满意道:“我看很适合你嘛,你该多买几件。” 明月珠微微一怔,很快眯起眼道:“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赵识途的眉毛立刻撇成一个八字,愁苦道:“唉,我自己已经惨得像土里的虫子了,还要喝虫子味的水。” 明月珠摇头轻笑道:“这些虫草可是小鬼在山头上蹲了一个早晨才挖来的,补血祛热功效奇佳,你还是老老实实喝下去吧。” “噢,原来如此,难怪那小鬼一身泥腥味,好似在土里打过滚。”赵识途想象骆欢蹲在地上挖虫子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好笑,强忍着把药喝了下去,又问:“上官呢?” 明月珠抬手往旁边一指:“放心,没有大碍,燕先生已经为你们诊过了。” 原来这医馆里还有一张床,上官情正躺在上面,盖着被单,神情舒展,胸口一起一伏,看起来安然无恙。 燕无花正坐在床边,刚刚为他诊过脉,放下他的手腕,抬起头道:“赵镖头放心,上官兄没有大碍,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赵识途点头道:“没事就好,只是他怎么睡得比我还久?” “赵镖头莫非全然不记得昨晚的经过?” 赵识途试图回忆,然而脑海里一片模糊,除了记得一路颠簸之外,对其余的事全无印象,只能摇头作罢。 燕无花解释道:“昨晚你们返回镇上的时候,你高烧不止,我以芙蓉叶和血藤为你解毒祛热,这些草药生效慢,需要静候几个时辰才能逐渐显出效果,他一直等到天亮时分,你的状况转稳之后,才安心去睡。” 赵识途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中的人,一时竟说不出话。 燕无花接着道:“对了,昨晚你在昏睡中一直在喊李大哥的名字,他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莫不是……” “是的,他已经……”赵识途的神情黯淡下来,痛苦地阖上眼:“是我连累了他。” 他将自己如何被救,如何逃出升天的经过与同伴讲了,末了道:“上官说那马头斩可能还活着,况且他也受命于人,并非盗贼团的主使,其他地方恐怕还有他们的势力。我得找镇长商量一下,以防他们再次来犯。”说着便要起身。 燕无花在他肩上拍了一拍,示意他冷静:“赵镖头不用担心,已经有官兵来镇上了。” “官兵?”赵识途转头往窗外看,果然在街道上看到着装齐整的队伍,队伍中的每一个都身披锁丝甲,甲上的铁环又细又密,帽上统一饰有羽毛翎,这番装扮,只是能是以冶炼闻名的吐蕃国的兵士,而且是皇族亲兵。 他不禁奇道:“这些人是受了赞普的命令而来的?” 燕无花道:“不只是受命,最近盗贼团的猖獗行径惊动了赞普,连他本人也来了。” 赵识途更加惊讶了:“堂堂一国之君,亲自来大漠边陲的小镇?” 燕无花道:“是啊,连我也没有想到,早有传闻说赤祖德赞是位贤明的君主,看来并非虚言。” 赵识途又定睛看了一阵,在整齐的队伍中发现了骆欢的身影。闲不住的小鬼正和其中一位亲兵攀谈,不知谈了什么,那亲兵又和身边人交代了几句,便脱离队伍,跟随骆欢往医馆的方向来。 燕无花忙到门外相迎,和来访的亲兵用藏话说了一阵,后折返回来,对赵识途道:“赤祖德赞想邀你会面。” 赵识途这次真的惊讶不已,挑眉道:“吐蕃国的皇帝想要见我?” 燕无花点头道:“是,他此时就在镇外的营帐里,希望你能前往一见,倘若你有所顾虑,我也可以帮你回绝。” 赵识途道:“无妨,我去便是。堂堂一国之君,还能加害我一个小小的镖头不成。” 燕无花微微笑道:“说的也是,赵镖头为人豁达坦荡,是我多虑了。” 赵识途被说得惭愧,摸着鼻子道:“燕兄还是不要夸我了。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1 ” 明月珠从旁啧声道:“你快去吧,等上官醒了,咱们还要赶路呢。” 赵识途道别两人,跟着亲兵来到镇外。 远远地,他便看到了赤松德赞的营帐,距离镖车停放的位置不远,虽是临时设置,仍颇为气派,厚重的毡布沿着圆顶下垂,在帐门两侧被辕木撑起,门口立着一面大旗,迎风鼓动,旗杆两侧站着两排亲兵,个个身姿笔挺,身披锁甲,手持长枪。 他不禁咋舌,哪怕把贾总管给的钱袋倒空,怕是买不起这样一顶帐篷,更雇不起这样一批人。 和这帐篷比起来,护途镖局的镖车更显寒碜,简直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一个临时设置的营帐,阵势便如此盛大,不知候在里面的人,又该是何等的威严。 赵识途只是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干脆地放弃,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又何必再费心揣测,见皇帝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那亲兵已将他带至营帐门边,停在几仗开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索性快走几步,掀开帐帘,钻了进去。 营帐中只有一人,一个斯文的中年人。 第30章 燕落旧时院(二) 这人背身而立,似乎在思考什么,并未觉察他的到来。 赵识途也飞快思考。 赞普是吐蕃人对皇帝的称谓,百余年前,出身宗室的文成公主与当时的赞普松赞干布联姻,唐蕃结为姻亲之好,以叔侄之礼相称,但二人过世后,唐蕃之间的关系渐渐步入僵局,近些年来,边境更是战事不断,就连这小小的石头镇也两次易属,镇上的居民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识途虽然只是个开镖局的,却也是大唐子民,与眼前的人自然算不上君臣。但对方毕竟比他年长,又身居高位,他索性以长辈之礼相待,抱拳鞠躬道:“在下赵识途,让赞普久等了。”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很快转过来,客气道:“赵镖头不必多礼,这一遭辛苦了。” 赵识途这才看到赤祖德赞的脸,心中又是一阵惊讶。这一路上,他所见的外族人大都是凶神恶煞的盗贼,可这位赞普的气质却与他们相去甚远,不仅面相谦和,举手投足更流露出沉稳的气度。 他见赵识途看得出了神,提醒道:“你一定奇怪我的汉话为何如此流利?” 赵识途立刻敛正神色,坦道:“赞普的汉话的确流畅,我却不懂得半句藏话,委实惭愧。” 赞普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赵镖头可知今年是何年?” 赵识途怔了证,不明就里地答道:“穆宗刚刚继位,年号长庆,今年尚是元年。” 赞普微微颔首道:“不错,长庆元年,同时也是彝泰七年,是我继位的第七年。” 赵识途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吐蕃国以前并无年号,这年号是赤祖德赞开创的,意在效仿大唐。 既然效仿,便是抱有敬意,既有敬意,自然就不会有战意。 赞普不仅看穿了他心中疑虑,还用一次简单的问答将其打消,实在是言语上的高手。赵识途心下顿生钦佩,恭恭敬敬道:“赞普心胸宽厚,是在下唐突了。” 赞普并没有责难之意,和善道:“赵镖头刚经历九死一生,难免心有余悸,反倒是我未能将恶党铲除,理应陪个不是。若不介意,以酒代罪。” 他说着侧身一让,赵识途便看到了身后的桌案,竟然真的摆着一只兽头壶,两只高脚樽。 高脚樽里已斟满了酒,酒色浑黄,在杯中荡出圈圈波纹。 赞普道:“路途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好酒,让赵镖头见笑了。” “能与赞普同饮一壶,哪怕壶中是凉水,也有美酒的味道。”赵识途说着来到桌边,提起一只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赵镖头果然豪爽耿直。”赞普徐徐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赵识途另一杯酒,双手敬至对方身前:“豪爽不敢当,不过我赵识途不会平白喝人的酒,如果有什么吩咐,不妨也直说。 “那我也直说了,在边塞走过一遭,我才发现这里的子民饱受战乱之苦,若唐蕃两国能重修于好,于你于我都有裨益。” 赵识途惊讶道:“赞普打算与大唐重修于好?” 赞普答道:“并非一日的打算,而是长久的权谋。” 赵识途又道:“既然如此,不妨派遣使节,前往长安请盟,若两国能扫清旧怨,携手同盟,对于大唐的江山社稷,未尝不是好事。” 赞普却垂下视线,面露忧色:“我何尝不想,奈何做不到。” “做不到?” “我派遣的使节,都被拦截在途,惨遭横祸。” “什么人胆敢拦截赞普的使节?” “和拦截你们的是同样的人。” “盗贼团?”赵识途更加诧异,“他们竟如此胆大包天?” 赞普道:“只因他们背后另有靠山。” “谁?” “我的叔父,达罗玛。” 赵识途皱眉道:“堂堂国叔,却指示盗贼团劫持皇使,岂非有谋逆之嫌。” 赞普叹道:“我何尝不知,达罗玛乃家父长兄,父亲在世时对他信任有加,不仅将他奉作国师,连带兵权也一并交付与他执掌,我虽身为赞普,所能调动的只有这些亲兵而已,虽知他劣迹累累,却一直束手无策。吐蕃子民大都信奉梵佛,他便自封法王,法号东极,极力煽动军民与大唐开战。” 赵识途恍然大悟道:“原来马头斩所说的法王便是他。东极大海,日之所出,看来他的胃口委实不小。” 赞普惊讶道:“你们见到了马头斩?” 赵识途道:“岂止见过,在下的朋友还与他交过手,可惜未能分出胜负。” 赞普感叹道:“看来赵镖头的镖局的确是藏龙卧虎之地,竟有人能与夜叉门平分秋色。” “夜叉门?” “我对江湖事所知甚浅,只知道夜叉门由一群不屑中原武功,企图另立门户的人所创立,本来并不参与朝堂中事,没想到却被达罗玛收拢,为虎作伥。” 赵识途听了对方的说明,心中不禁升起几分窃喜,原来马头斩一直不肯言明的门派是如此来历。他转而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他将自己受袁家所托,前来迎接燕无花入关献寿礼的经过一并讲出,末了道:“那金缕衣虽然是珍宝,但对达罗玛而言,恐怕还未能入眼,若不是为了钱财,他为何一定要袭击石头镇,强夺金缕衣?” 赞普托腮想了一阵,皱眉道:“我听闻达罗玛近来得到一本文书,是一队盗墓贼从隋文帝的陵墓中盗出的。他的盗贼团开始频繁活动,也是近期的事。” 赵识途问道:“赞普可知文书中的内容?” 赞普摇头叹道:“至今未能查出。” 赵识途道:“如此算来,金缕衣也是隋文帝赏赐给袁家之物,莫非与那文书有什么关系?” 赞普郑重地望着他,徐徐道:“赵镖头,这正是我找你前来的目的。倘若真的有所图谋,一定比金银财宝严重百倍,我希望你能助我彻查真相。” 赵识途道:“可我只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2 不过是个小小的镖头,不如将此事委托给袁家如何?袁家是边塞最有威望的江湖世家。百余年前,文成公主出嫁时,便是他们一路随行保护,再请他们出山施援,想必不难。” 赞普却只是摇头:“赵镖头有所不知,十年前,我在父亲年迈体衰时,便私下派遣过使团前往长安,早日与大唐请盟,未雨绸缪。可我的使团还是没能绕过达罗玛的眼线,不幸遭难,只有零星几人侥幸逃回,当时他们也曾向袁氏求助,却没有得到回应。” 赵识途道:“竟发生过这样的事?” 赞普沉声叹道:“百余年过去,人心是会变的,此举事关吐蕃国之大计,我不敢轻信于人。” 赵识途又问:“既然赞普连袁家都不信,又为何会相信我?” 赞普不再说话,而是转过身,缓步踱到门口,掀开毡门,来到营帐之外。 赵识途也跟上去,一并站在门外,冷风之中,见赤祖德赞抬手一指,指向的正是护途镖局寒碜的镖车。 镖车的顶端的镖旗正随风鼓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赞普道:“因为这面旗子,与我实在很有缘分。” 第31章 燕落旧时院(三) 镖车重新返回中原,已是半个月后。 敦煌城外有一座雷音寺,毗邻闻名遐迩的莫高窟。寺院虽然面朝沙石,背靠戈壁,寺外却有一口月牙清泉,泉水附近开着一些淡黄色的山花,米粒似的散落在深翠的草甸上,泛出淡淡的沁香。 秋意越来越浓,天气日渐转凉,昨夜有风,成团的花瓣被吹散到四面八方,铺了满地。 赵识途在寺院里扫地。 他拿着扫帚,一寸一寸,一丝不苟地扫过去,可是细碎的花瓣和落叶卷在一起,风过后,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怎么也扫不完。 他正懊恼,身后一个声音道:“你的心不静,所以地也扫不净,我看不如停下歇一歇吧。” 说话的是雷音寺的僧人,刚推开两扇院门,徐徐跨过门槛,朝他走来。这僧人眼角已爬满皱纹,捏着佛珠的手指也斑斑驳驳,年纪显然已不小,不过他的神情却很祥和,即使说着批评的话,语气里也透着老者特有的祥和。 他的祥和愈发衬托出赵识途的心浮气躁,后者把扫帚拎起来,往墙边一竖,不甘道:“分明是院子里堆积了太多的落花和落叶,无途大师,你究竟懒了多久,连院子也没扫过。” 无途大师不为所动,淡淡答道:“我是忙,不是懒,况且落花落叶,乃是天道自然,你又何必要去动它。” 赵识途道:“我花了一个早晨在这里扫院子,还不是为了等你。” 无途大师道:“你花了一个早晨扫院子,可觉得心静了一些?” 赵识途道:“心静没静我不知道,我的手腕是快要断了。” 无途大师终于笑了,笑意沿着脸上皱纹铺开:“那么便进屋里来喝茶吧。” 屋里比院子里干净得多,铜炉里燃着香,香烟袅袅地飘向高空,茶壶里烧着水,水泡咕嘟嘟地向外冒,茶的清香和着炉灰的檀香,在干净的屋子里缓缓飘开。 赵识途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也很久没有喝过这样的茶了,只不过是一碗功夫茶,滋味却说不出的甘甜。 无途大师为客人斟完茶,把行囊放在桌上摊开,将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都是各种形状的凿刀,刀柄长短各异,刀刃棱面光滑,早晨他便是带着这些凿刀出门,到莫高窟的佛洞里工作的。 靠窗的墙边还摆着一排石料,有些已经初具眉眼,有些仅有轮廓雏形,都是他的作品。 赵识途问道:“你还在雕刻?” 无途大师没有抬头,随口道:“有人出资,我便雕刻,能开一个洞便是一个。” 赵识途望着他的侧影,道:“想不到你一身武功,竟用在凿洞雕佛上。” 无途大师反问道:“岂非比用在杀人上更好?” 赵识途没有回答,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些石料上:“最近的进度似乎慢了下来,是因为人手不够?” 无途大师道:“僧人越来越少了,懂得雕刻佛像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你还要继续雕?” “当然,旁人去留,于我本来就没有关系。一百个人和一个人,不过只是快与慢的区别。” 赵识途终于放弃说服对方,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转而道:“说起这个,我最近倒是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人?” “吐蕃国的皇帝。” 无途大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动容。 赵识途接着道:“他说他与你的镖旗很有缘分。” 无途大师道:“镖旗早已不是我的,不过和这个人的确有些缘分。” 他说着放下凿刀,缓步坐回桌边,也端起茶碗,却迟迟没有送茶入口,仿佛不是为了喝茶,而是在等待接下来的问题。 赵识途问:“十年前,莫非是你出镖护送他的使团前往长安?” 无途大师道:“是。” 赵识途继续问:“你在半途遭到袭击,九死一生,镖局的镖师全都死于非命。” 无途大师垂眼道:“那一晚我实在见了太多的血。” 赵识途的神情也像是风吹过的草甸,情绪比花瓣还要纷乱,牙齿不自觉地咬住嘴唇,接着问:“所以你丢了镖,也丢了人,便把镖旗收起来,改雕佛像了?” “是。”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连我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要在意。我教你我的武功,借你我的院子,并不是要看你受苦。” “我并没有受苦。” “这一路上,你岂非见了很多的血?” 赵识途不说话了,他根本无言以对。 无途大师阖上眼,长吁道:“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难以违抗的东西,就像院子里的落花,你不放过它,它便一直不会放过你。” 无途大师的茶终于送到嘴边,赵识途也终于停止追问。 他一直等着对方将一盏茶缓缓饮尽,才道:“老头,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他竟叫无途大师作老头,无途大师竟也没有反驳。 他取出一只布袋,放在装凿刀的行囊旁边:“帮我雕一尊佛像,以李姓父子的名义捐赠。” 无途大师连看也没看那布袋一眼,便答道:“与其留下这么多银子,不如你自己留下来亲手雕刻,你也知道,我这里的人手越来越少。” 赵识途怔了片刻,目光不敢停在对方脸上,却又无处可去,只能在屋子里兜转。 清茶,香炉,满院的落花——这平淡而宁静的一切,似乎有无穷的吸引力。 “不了,”他阖上眼,把茶盏放在桌上,起身摆手道,“开镖局也是很忙的。” * 开镖局的确很忙,不过忙碌的只有赵识途这个镖头。 他在回城的路上,刚好撞见骆欢,后者拿着不知从哪里买来的香水梨,边走边啃,满嘴都是梨汁。 赵识途简直想去揪他的耳朵:“小鬼,你又在吃。” 骆欢向后跳了一步,把梨子护在怀里:“我好容易回一趟中原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3 ,当然要多吃点。” 赵识途道:“谁让你擅自回来的?” 骆欢理直气壮地挺起腰板:“我是燕先生的学徒,他回来,我当然要一起回来。” 赵识途无奈地摇头:“我看你不过是贪玩而已。” 刚回来不过数日,骆欢已将敦煌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吃的买的都不便宜,花的自然都是镖局的钱,赵识途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只能乖乖掏腰包,有苦无处诉。 回到镖局的时候,明月珠竟然躲在房间里睡觉。 她紧闭房门,只留了一张字条在正厅的桌上。字条上列了一条很长的清单,都是需要采购添置的物品。 赵识途刚刚替人扫完院子,现在又要替人去买东西。 哪怕他从马头斩手下死里逃生,又喝过吐蕃国皇帝敬来的酒,可是在这些人看来,他和过去依旧没有分别。 赵识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样一群人共事。 燕无花也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只有上官情一个人,坐在石桌旁闷头看书,多半又是不知哪儿来的刀谱。若是换到平时,他一定会知趣地避开,不去打扰对方,可现在他刚刚从寺庙回来,心里也落了一层扫不尽的花瓣,不知为何,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赵识途忽然想到,从那夜的逃亡以来,他还没有和上官情独处过,这实在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他踱到石桌边,用手指轻叩桌面:“上官,说起来上次你救我一命,我一直没来得及感谢你。” 上官情抬起头,淡淡道:“不必。” 赵识途哪里肯听,弯下腰,顺势将书抢过来,一边凑到对方耳畔,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感谢你的好法子。” 上官情微微叹气,问道:“什么法子?” “我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就是镖头夫人,不管我们谁救谁,都名正言顺。” 上官情站起来,转身要走。 赵识途一把将他扯回来:“刚才是开玩笑的,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32章 燕落旧时院(四) 赵识途所说的好地方是一家商铺,卖衣裳的商铺。 店面不大,商品的种类却不少,一直悬挂到店门外,一侧是锦缎,另一侧是成衣,样式繁多,琳琅满目,令路过的男男女女为之驻足。 对于赵识途而言,这样的店铺当然是好地方,他的脚步都比平时更轻快。东张西望,兴致勃勃道:“阿珠让我给帮她买两匹绸缎,我便来这里挑,这里有敦煌城里最好的布料。” “哦。”上官情冷淡地答道,他当然不明白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在他看来,那些斑斓的衣衫似乎与石头无异。 赵识途已来到摆放绸缎的桌案旁边,一边弯腰挑捡,一边道:“我想顺便给你添置几件体面衣物。” 上官情停在一步开外,疑惑道:“体面?” “是啊。”赵识途叹了一声,回过身,捻起他的衣襟,用手指掸了掸,嫌弃道:“你看看你现在这身行头,样式松散,衣料也洗得没了形状,靴子就更不用说,像是刚从泥里拔出来,早该换换了。” 上官情低头看了一眼脚尖,皱眉道:“只是旧了,洗洗便好。” 赵识途斩钉截铁道:“旧了就要换新的,天经地义,你看连路边的树都懂得把旧叶子换掉。” 树梢上,被换掉的旧叶子随风抖落,刚好有一片飘进店里,落在上官情肩上。后者把黄叶拂去,抬头道:“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赵识途撇嘴道,“我可不想落下一个克扣工钱虐待镖师的骂名。” 两人的对话声音太大,引来店里的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脸蛋圆润,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道:“这不是赵镖头嘛,好久不见,这次是来挑衣服?” 赵识途抬起拇指,点向同伴的方向,示意道:“帮他选一件外衫,要好看又合身的。” 小姑娘来到上官清面前,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圈,拍手道:“公子生得英气夺人,风姿卓然,要不要试试这件妆花云锦袍,用的是店里最好的云锦布料,花纹全部由金线绣出,一定能够彰显出公子的非凡气度。” 她指的是悬挂在正墙高处,最醒目的一件外袍,上官清看到衣面上的罗纹刺绣,直皱眉头。 赵识途从旁道:“咳,要不换一件样式简单些的吧。” 小姑娘点点头:“那这一件织锦衫如何,紫色也是时下很受欢迎的颜色,我们的织锦质地清贵,以暗纹装点,刚好与公子华而不彰的气度相配。” 上官情的瞥了一眼织锦衫,眉头还是皱着。 赵识途为小姑娘捏了一把汗,打圆场道:“颜色能不能再朴素点?” “那公子看看这件如何?” 小姑娘左右蹦跶着,几乎把店里每一件外衫都介绍了一遍,最后只剩下角落里的旧货:“这件黑绢布衫公子若是还不入眼……” 哪知上官情的眉头终于舒缓下来,微微点头。 小姑娘松了口气,将角落里的黑绢布衫取下来,掸去厚厚的灰尘,道:“公子随我来,我带您去试衣。”说着便领了他往墙角的屏风走去。 赵识途目送两人的背影,摇头哀叹道:“唉,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就算是全城最好的衣铺,也休想打动一块不思进取的木头啊……” 他的话似乎传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 小姑娘当然不愿认输,趁着上官情试衣的功夫,来回跑了几趟货仓,不仅凑齐了一身外袍,靴子,腰带,发绳,还为他重新理了胡茬,绑了头发。 其实上官情的容貌并不难看,加上长期习武,使他身形也比常人更加高挑矫健,只可惜他穿衣打扮太过随意,裤脚盖过靴子,衣襟四处打褶,头发也只是随便散开,用绳带在额头上一束,又蓬又乱,不修边幅,活像在风里站了一天一夜,就算有再好的容貌,也被他平白挥霍浪费了。 此时此刻,经由小姑娘一番打点,他顿时改头换面,不仅前襟规规矩矩地叠好,腰间束带平整地系好,头发也被梳理齐整,绑成一条马尾,高高吊在脑后,胡茬被剃了个干净,露出脸颊和颈线,整个人仿佛换了一副皮囊般。 小姑娘很满意,从屏风后面露出脑袋,将自己的作品推到赵识途面前。 赵识途的眼珠差点掉出来——事实证明,朽木非但不是朽木,反而相当经得起雕琢。 “赵镖头,您看这一身搭配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甚好甚好,”赵识途连连点头:“这一身我都买了。” “没问题,”小姑娘笑成一朵花,“对了,赵镖头要不要也来试试店里新上的款式?” “不了不了。”赵识途摸摸自己已然空瘪的钱袋,陪笑道,“我待会儿还有事要办,改日再来挑选。” 他并没有事要办。 从店里出来,他的钱袋就真的空空如也了,但他的心情却很不错,一路上只顾盯着上官情看个不停,差点走岔了路。 后者被他看得发毛,僵硬地问道:“我身上有何不妥吗?” “妥,太妥了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4 ,”赵识途道,“上官,我发现你的脸盘相当俊俏,身材也很不错,以前是我错看你了。” 上官情不置可否,这时迎面走来两个年轻姑娘,对着上官情偷偷指点,两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虽然以袖掩面,却掩不住面颊上的绯红。 这些动作哪里瞒得过赵识途的眼睛,待两个姑娘走远后,他便哀怨道:“唉,我都不想跟你走在一块了,不然风头全都被你抢了去。” 上官情眉头微皱,脚步停下来:“那你先走。” 赵识途真的往前走了一段,很快便折返回来,手中的扇子在对方身上指指点点:“我又想了想,你现在从头到脚,连绑头发的带子,都是花我的钱,我若是放任让你被人拐走,岂不是吃了大亏,我还是跟着你吧。” 他说完便点点头,对自己的理由颇为满意,全然不顾他在自作主张的事实。 两人一路回到镖局,赵识途远远地看到明月珠的身影,便提高声音道:“阿珠你看,我领回来一个英俊美貌的公子。” 明月珠不理会他,径直走到上官情对面,托腮打量一阵,称赞道:“很不错嘛。” “是吧,”还没等本人回答,赵识途便兀自接过话茬,“毕竟是我的眼光。” 明月珠盈盈笑道:“要不要我引荐你们两个去戏楼里演戏。” “演什么?” “演黑白无常,阴阳双煞,太极八卦……” “阿珠……” 明月珠终于敛起笑意,严肃道:“说起来,上官从石头镇回来后,似乎变了一些。” 上官情缺乏波澜的脸上终于浮起些许讶异,问道:“哪里变了?” “唔,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譬如说……”明月珠思考了一阵,道,“赵镖头如此捉弄你,你竟也没有抵抗,若放在过去,简直无法可想。” 上官情的眨了眨眼,表情逐渐转为困惑,赵识途从旁抢话道:“冤枉啊,我哪里是想捉弄他,分明是因为明天就要去袁府贺寿了,我才帮他拾掇形象。” 明月珠诧道:“贺寿我们也要去吗?” 赵识途道:“当然。燕兄的请帖都送来了,我们怎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还是罢了。”上官情丢下一句,转身便回了房间。 赵识途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头疼,愁苦道:“他哪里有变,分明和从前一样,冷冰冰硬邦邦,唉,燕兄送来的请帖有三张,若他不去,我该怎么交代才好。” “那还不简单,带我去啊!”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飞快地越过院门口,扑到他身边,不是骆欢又是谁。 赵识途的头更疼了。 第33章 燕落旧时院(五) 寿宴当天,晴空万里,连云彩都比平时更漂亮一些。 袁府一大早便摆出了寿宴用的桌台,到了晌午时分,已是门庭若市,这番人声熙攘的喧闹景象,在日渐萧条的边塞实在难得一见。正因为如此,江湖人都想来凑一份热闹,敦煌城里半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接到了请帖,个个盛装打扮,大张旗鼓地前来赴宴,其余没头没脸的,不惜挤破脑袋,卖尽面子,也要给自己赚一个位置。 赵识途拿着邀请函,自然有恃无恐,带着明月珠和骆欢一同前来,刚进院门,燕无花便面带笑容,迎上前来。 这几日他一直住在袁府,贾总管安排的客房里,袁府毕竟是江湖名门,待客的礼数自然周全,经过几日休养,他的脸色比在大漠时红润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的倦意已经褪去,举手投足比之前多了几分神采,上来便寒暄道:“几日小别,能与各位重聚,实在荣幸至极。我能够虎口脱险,劫后余生,均是托赵镖头和两位镖师的福,今日定要多敬各位几杯才行。” 赵识途忙客气道:“哪里哪里,燕兄言重了,敬酒不敢当,不过一起喝酒倒是没有问题。” “如此便好。”燕无花笑得谦和温润,视线扫了一圈,问道:“上官兄没有一同前来吗?” 赵识途道:“我那朋友性情有些古怪,不习惯人多的场合,还望燕兄莫怪。” 燕无花微微抿嘴,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很快重拾笑容,侧身让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他休息了,稍后再去向他致谢,各位先随我入席吧。” 四人一道穿过前院,步入正厅。正厅也是一派辉煌景象,正对大门的地面以羊毛毯铺设,左右两侧宾席夹道,里里外外摆了足有百席,最前方是主人的席位,一面樟木长桌,一张豹皮高椅。 府上的主人还未到,先到场的宾客由下人引着,逐一落座。落座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献寿礼的都算上宾,坐在最前排,按照地位高低,越靠中间越是大人物,燕无花虽然也是上宾,但并无家世背景,属于没头没脸的那一类,故而被安排在靠外侧的席次,几乎贴上正厅角落的梁柱。 赵识途与他同席而坐,盯着梁柱上的祥云飞凤雕花看了一会儿,这梁柱不知被人擦拭了多少次,连朱漆和铜钉都纤尘不染,虽然整洁,却委实无趣,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眼疲了。明月珠照例是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骆欢则全然坐不住,东张西望,每隔一会儿就想往外跑,每一次都被赵识途拎着领子按回坐席上。 赵识途无事可做,索性竖起耳朵,观察四周的状况,不远处的一桌已经坐满了人,正侃侃而谈,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先前他和上官情在茶馆遇过的那群镖师。 人还是那些人,面貌却大为不同了。个个都带着金丝束冠,身着妆花锦袍,腰间挂着大如饼似的玉饰,想来是自家镖局接了大单,个个赚足了油水。 可惜人的钱袋能够迅速变鼓,修养却没那么容易改变。一行人虽然衣冠体面,说话的方式依旧粗鲁无礼。其中一个甚至不顾场合,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袁老爷虽然有钱有权,膝下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是不是真的?” 立刻有人接话道:“以前有过的,只不过少时就夭折了,没过几年,原配夫人也抑郁而终。这后来么……风流韵事倒是不少,只可惜一个结果的都没有。” “夫人儿子都死了?一定是命里犯冲。” “哪能什么好事都让他沾了,有钱有权,总要缺点啥吧。” “依我看啊,都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自食其果喽。” 以为压低声音便没人听得见,可赵识途不仅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他摇着扇子,大声咳了几下。一桌人里终于有一个惊觉,慌张地转过头来,在认出他的身份之后,神色立刻转作鄙夷,咒骂了几句,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赵识途只能捻起扇子,无奈地摇头。 燕无花觉察到他的异样,问道:“赵镖头果然难以容忍他们的论调?” 赵识途道:“不分场合,妄加议论旁人家事,是无礼。以己度人,小肚鸡肠,是无得。一群无礼无德之辈,叫我如何能够不气。” 燕无花怔了一下,微微笑道:“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5 我看人果真不错,你的确是个君子。” 赵识途摆手一让,反问道:“燕兄也不也这么想吗?” 燕无花道:“我的确厌恶这些人的做派,只不过倒不生气。” 赵识途挑眉:“哦?” 燕无花接着道:“他们纵使在私下说得多么难听,到了袁老爷面前,仍然要卑躬屈膝的,既然如此,他们此时此刻的指摘可以说是全无分量。我想袁老爷那般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屑于浪费功夫向下看的。” 赵识途细细琢磨他的话,见他清秀的眉眼间浮起几分傲气,不禁问道:“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何燕兄不习武?” 燕无花黯然道:“不是不想,可惜我幼时染过风寒,落下病根,身体底子差,任何一种内功都练不成,只能耍嘴皮子,却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吧。”他顿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倒是很羡慕各位,尤其是上官兄,连我都能看出他的天资过人,辅以后天的勤奋,扬名江湖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赵识途先是一惊,很快宽慰道:“燕兄通晓医术,扶伤救人,一样很了不起。” 燕无花道:“医术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自救才学的,后来积累了一些心得,才尝试为人诊治,比起真正的郎中还差得很远。” 赵识途望着对方黯然与骄傲并存的神情,心中惊讶不已。他再次觉得燕无花实在很不一般,虽然不通武艺,却比习武之人还要有野心,加上之前被掳进大漠,却能够冷静脱身,坚持到救兵赶来,才智也远胜过常人。 这样的一个人,却不能习武,壮志难酬,不知算不算天意弄人。 想到这里,赵识途便又心软下来,先前还很挂心的种种事由,此时倒觉得无关紧要了。 燕无花也凝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道:“今日确信赵镖头是个君子,我心中的疑虑总算能够打消了。” 赵识途一怔:“疑虑?燕兄有何疑虑?” 他还没来得及追问,耳畔忽然噪起一阵鼓乐之声,席上的宾客也纷然耸动。燕无花朝台上努道:“看来是主角到了。” 这一场盛大的寿宴,终于要拉开序幕。 赵识途也循声望去,见到一人稳步走来,便是袁家的当家,金刀镖局的镖头,也是镖会总管——袁磊行。 袁磊行来到众宾客面前站定,拱手道:“感谢各位弟兄赏脸光临寒舍。” 他头发微白,身形仍十分挺拔,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举杯向四方敬酒。 他身后果然没有子嗣夫人跟随,倒是有几个学徒,恭恭敬敬地列了一排,行晚辈之礼,为他鞠躬贺寿。 头杯酒喝过,寿宴的菜式便一道接一道地端上席来,献礼的人也按照事先定好的序次,挨个走上厅前。其中除了江湖门派,大小镖局,还不乏各地的商贾富豪,甚至有衙门的当差。这一场寿宴,钟鼓雷鸣般惊动了远近江湖。 贾总管在袁磊行左右忙碌,又是接礼,又是致谢,脖子上的金链和肚子上的赘肉一起晃荡,汗津津的额头泛着油光。 宾客送来的礼物也各式各样,有精美绝伦的珠宝,也有夺目亮眼的兵器,还有诸如药材,膳食,乐器,书谱等等杂物,琳琅满目,很快,厅前的樟木长桌就摆得满满当当,连桌子底下都堆满了大小箱盒。不知过了多久,连袁磊行本人也露出倦意,才终于轮到燕无花上前。 燕无花的表情一如既往谦和沉稳,彬彬有礼,袁磊行不由得打量他,似乎对这个年轻人颇感兴趣:“燕郎中,听说你不辞辛苦,特地从关外赶来。” 燕无花拱手道:“久仰袁大侠的威名,今日有幸前来贺寿,荣幸至极,哪里谈得上辛苦。” 袁磊行颇为赞赏地点头,目送他将包裹托在手里。 他的包裹实在简单朴素,毫无过人之处,坐上的宾客意兴阑珊,甚至懒得多看上一眼。 他不急不慌,只是从容地解开系带,将其中所容之物取出,双手呈上前,颔首道:“这便是我要献上的礼物。” 淡金色的蚕衣,质地纯正,流光满目,樟木桌上的珠光宝气根本难以盖过它的风头,反倒是这灯火幽暗的厅堂,都被它照亮了几分。 众色皆变,人群耸动。 在座的宾客当中,有不少见多识广,慧眼如炬的老江湖,可连这些人都能看出,青年手中的蚕衣绝对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其余金银俗物断然无法与它相比。 半晌,席中有人高呼道:“是金缕衣!刀枪不入的金丝雪蚕宝衣。” 虽然认出宝物的名号,可献宝的青年是为何人?宝衣又从何而来?满堂宾客当中,竟没有人知道。 袁磊行却是知道的。 一直从容不迫的主角终于露出骇然之色,目光却从宝衣上移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青年,无语伦次道:“你……莫非你是……” 第34章 燕落旧时院(六) 真正的稀世珍宝,从来都只有一件,正因为独一无二,作为礼物才更珍贵。 袁磊行从燕无花手里接过金缕衣,以五指轻拂,雪蚕丝顺着指尖滑过,触感轻如棉絮,柔似流水,这样细腻的质地,绝不会是假货。 他当然记得这触感,因为金缕衣原本归袁家所有,只不过多年以前,被他作为礼物,转赠与旁人。 后来那人离开了他,宝物当然也就一并离开了他。 如今宝物归来,故人却没有跟着一起归来。 袁磊行从没有见过燕无花,但仔细看过后,才发现这年轻人的鼻梁和眉眼间,似飘着一道熟悉的影子,故人的影子。 影子悠悠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怜取少年时——袁大侠,您可还记得这首诗赋。” 袁磊行看着那影子,一瞬之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看到了谁。 他当然记得,他不仅喜欢这首诗赋,更喜欢听它和着胡琴的调子,从美人的口中唱出来。那时他还年轻,总是难免为美人而倾心的。一个将芳心暗许,一个以宝衣相赠,都是情理中的事。 他喃喃道:“记得,当然记得……” 燕无花终于露出释然之意:“那么我应该称呼您为父亲。” 袁磊行没有否认,毫无疑问,他已确信面前的青年便是自己的亲生子。 席上宾客无一不哗然,谁能料到这一场寿宴,竟会发生如此跌宕的转折。寿宴的主人不仅捡了一件稀世之宝,还得到一个闻所未闻的儿子。 忽然冒出的儿子,究竟出于何种目才而表明身份,背后又藏着多么凄凉的故事,人们迫不及待想要了解,谁也不想错过这样一场好戏。 宾客的声音当然也传进了主人的耳朵,袁磊行竟然慌了神,认他还是不认,一时难以抉择,只能用低哑的声音问:“你……你真的是她的孩子?” 燕无花微微点头,用一如既往的平和语调反问道:“难道您看我不像吗?” 袁磊行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故人的影子在他身上活了过来,隔了一会儿,终于问道:“她人在哪里,你为何会独自回来?”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6 燕无花道:“我回来当然是为了给父亲贺寿,至于母亲,她已于三年前过世了。” 袁磊行惊讶得说不出话,他紧紧凝着面前的青年,试图从对方身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这一场本该由他主宰的风光宴席,莫不是老天跟他开的玩笑。 他更没有料到的是,燕无花在他的目光下,竟屈膝跪了下来。 他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对方的肩道:“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多礼。” 燕无花垂着头,惭愧道:“是孩儿不好,本该早些回来看望父亲,哪知塞外凶险,孩儿又不通武艺,多亏有赵镖头相助,才勉强赶上了寿宴的日子。” 袁磊行道:“你为何不在信里告诉我,我也好派人去接你?” 燕无花仰起头,望着他答道:“我怕您不信,金缕衣是贵重的信物,世间仅此一件,母亲走前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袁磊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迟疑地问道:“她……她还记得我?还念着我?” 燕无花微微点头。 他脸上谦逊的神情,和手中的金缕衣一样,绝不像是假的。 袁磊行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敛去惧色,徐徐道:“你回来就好,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们母子,也曾派人去寻,无奈久寻未果,没想到你已长大成人。不过你放心,往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燕无花摇头道:“看到父亲安好,比什么都重要。” 袁磊行面露喜色,揽着他的肩道:“快过来,让我看一看你。” 底下的宾客见这一出父子相认的戏码演到尽头,竟然以如此平和的方式谢幕,预想中的冲突没有出现,不由得扫兴。更有好事者暗暗道:“原来这当儿子的,确实是来献宝,而不是来寻仇的。”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道:“你若是有这么一个有权有势,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儿子的爹,你会找他寻仇吗?” 那人也讪笑道:“当然不会,叫我当他的儿子都没问题。” 对方也揶揄道:“只可惜你比不上人家,投错了胎,想跪都没得跪。” 这些讽话传到赵识途的耳朵里,后者不禁皱起眉头,用手肘戳向身边的人,没好气地道:“喂,小鬼,你早就知道这回事吧?” 骆欢竟没有与他争辩,只是道:“我不知。” 赵识途侧目看他,见他惊得瞪大了双眼,连吵嘴都顾不上,更不像是假话。 正厅中央,袁磊行还搭着燕无花的肩,喜道:“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人生两大幸事,竟赶在同一天,不枉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你这份寿礼,我便收下了。” 贾总管在他身边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道:“恭喜老爷,老爷平日做尽善举,理所应当多福多寿。” 站在他身后的那排徒弟见状,也排着队来到他面前,恭恭敬敬道:“恭喜师父。” 席上的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管是不是情愿,也纷纷出言附和,跟着一并祝贺起来。 赵识途的心里却说不出的怪,经过一番生死,他在心底早已将燕无花当成朋友,他自然不会瞧低了朋友,更不愿朋友被旁人侮辱指摘。在赵识途的印象里,燕无花绝不像是贪图虚名而趋炎附势的人。 可燕无花方才对袁磊行的态度,分明是真诚恳切的,他的生母与袁磊行之间发生了什么,难道他真心念着父子旧情? 不管怎样,燕无花既已得了袁磊行的承认,自己这趟镖,就算圆满完成了。 袁磊行早年丧子,如今忽然得了一个儿子,虽说是私生,却通晓事理,为人谦和。看袁磊行的态度,多半肯将他好生留在身边。至于之后的事,便是袁家的私事,和他一个小小的镖头没有关系了。 报酬早已在佛寺和衣铺里花尽,寿宴上的戏码也看了个够。这一遭总算没有白跑。 他如此想着,索性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望着满桌的残羹剩饭,开始思考今后的打算。 这时,他忽然听到袁磊行说了自己的名字。 袁磊行对燕无花道:“对了,护送你入关的那位赵镖头可在场,我要当面重谢他。” 第35章 燕落旧时院(七) 从袁府出来的时候,赵识途已经口干舌燥。 正厅里的宴席已经撤去,一队下人在收拾桌椅,看到赵识途从门外经过,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远处指指点点。 明月珠跟他走在一起,觉察到正厅里的视线,转头道:“袁府的下人都在议论你。” 赵识途只是简单答道:“我知道。” 明月珠问:“你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赵识途道:“不想,横竖我也堵不住他们的嘴,还不如由他们去。” 明月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道:“看来我最初对你的看法果然没错,你当真是个傻子。” 赵识途委屈道:“我只不过做了该做的。” “接受袁磊行的邀请,将护途镖局纳进镖会头旗,扩充规模,招揽生意,难道不是该做的?” 所谓头旗,便是镖会直属管辖的镖局,除在江湖上享有信誉之外,与官府的联系也最为紧密,能接到相当不错的活计,赚钱的机会自然也就更多。 赵识途却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接受这个邀请。” 明月珠耐住性子道:“你千里迢迢送燕无花归家,怎么不算是功劳。若不是我们出手相助,那金缕衣恐怕早就落入盗贼手中,他的性命也凶多吉少。袁磊行对你心怀感激,才会出言相邀,你不是一直希望你的镖局能够飞黄腾达,眼下难道不是扬名的良机吗?” 赵识途终于慢下脚步,转过头去看着她:“一码归一码,我接镖之时,并不知晓燕兄的身份。也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才搭救他的。” 他说得条条是道,听起来没有一点诡辩的意思,像他这样的人,似乎天生便有一套与旁人不同的标准,别人看来毫不重要的事,在他心里比天还高,别人一心一意追求的,却被他轻易推开。 明月珠不再与他争辩,看着前面的路,叹道:“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穷,便没有天理了。” 赵识途反而:“阿珠,你若是中意镖会头旗的位置,我可以为你举荐,以你的武功,在金刀镖局谋职绝对不成问题。” 明月珠先是一怔,很快打断他道:“原来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呆子。” 赵识途也怔了一下,笑道:“说了这么多,你不是也不愿投靠袁府。” 明月珠道:“我和你不同,才没有那么多规矩,我只不过是觉得,留下来看你如何犯傻,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两人便抛开这个话题,一身轻松地往回走。 上官情还在院子里,低着头,神情专注。赵识途走近去看,才发现他的右手拿着一柄短刀,左手捏着一块木头,正一丝不苟地雕刻。 他的手稳健而迅敏,木头明明又糙又硬,他雕刻的时候,动作却像捏泥人一样轻松,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条刀痕都像是天然打磨过似的,明晰而光滑。 他的身上还穿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7 着昨日刚买的衣服,整齐的衣装让他看起来比过去多了几分凌厉。 赵识途等着他停下手中刀,将木料翻了个面,才打断他的动作,问道:“这是什么?” “练刀而已。”上官情答道,一边抬起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木头放在桌面上。 赵识途向桌上瞥了一眼,那木头人呆呆地立在桌上,尚且只能看出身形轮廓,脸孔上也只有粗略的凹凸。 上官情向他身后瞥了一眼,问道:“另外两人没同你们一起回来?” 赵识途道:“他们已留在袁府了,对了,原来燕兄是袁老爷的亲生儿子。” 上官情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盯着赵识途看了一会儿,似在惊讶,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赵识途很少看到上官情表现出好奇,不由得想要卖个关子,索性停下来,等待对方追问。 可上官情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只是“哦”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问。 赵识途耸肩,接着道:“所以他接下来会留在袁府,小鬼也跟着留了下来,当然不会再与我们一道。” “我知道了。”上官情点头,伸手又要去拿他的木头。 赵识途上前一步,递出扇骨拦在他面前,不死心地追问道:“上官,倘若现在有一个很有名的人,许给你飞黄腾达的前景,让你为他干活,你应不应?” 上官情立刻道:“不应。” 赵识途又问:“倘若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的人是我呢?” 上官情沉默了少顷,反问道:“你很想飞黄腾达?” 赵识途被这个问题梗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微微侧目之时,发现明月珠也在一旁看着他。 从前,他总觉得是一些事理所应当,比如练武功的想要天下无敌,开镖局的想要名动四方。 但上官情似乎对天下人的看法没有丝毫兴趣,之所以习武,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 至于他自己呢?若想要飞黄腾达,为何要拒绝袁磊行的邀请,若是不想,又为何要感到苦恼。 他发现思考这些实在麻烦,索性放弃道:“想想而已,燕子已经飞回金巢,我也不过飞回自己的窝棚里。不过今日总算有一个好消息,这趟寿宴没有白走一遭。” 他扬起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原来手里提着一只酒壶。 酒是贾总管赠予的,袁府珍藏的佳酿,还未开封便能隐隐闻道香气外溢。 酒壶的尺寸比市面上的还要更大一些,窝棚里只剩下三个人。一壶酒三人分饮,绰绰有余,明月珠满意道:“今日我们总算不用再抢酒喝。” 赵识途点头道:“而且也不会中途被人打断,我要好好地喝上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他的话音还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今日恐怕又要让赵镖头失望了。” 三人一齐望去,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穿过院门,走在前面的赫然是燕无花。 燕无花不仅没有留在袁府,而且一路跟随赵识途返回镖局,甚至还带了骆欢一道。 赵识途疑惑道:“燕兄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燕无花已停在他面前,微微欠身,答道:“我是来赵镖头这里谋职的。” 赵识途惊讶道:“谋职?” 燕无花道:“既然赵镖头不肯接受父亲的安排,那我只好来这里谋职了。我虽然不通武艺,却可以留下来做一些管账、招揽生意的营计,还望三位勿嫌。” 赵识途道:“可你是袁家的少爷。” 燕无花垂下视线,道:“我不过是一介私生子,就算勉强留下,袁府上也没有人会服我,我的身世虽然低微,却也不想当一个众人嘲笑的泥娃娃。” 赵识途惊讶不已:“你既然明白,又何必非要与你父亲相认?” 燕无花苦笑道:“赵镖头以为我是贪图袁家的家业才回来的?” 赵识途郑重道:“燕兄误会了,我相信你绝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 听了他的话,燕无花露出释然的微笑,随后也郑重道:“既然赵镖头了解我,我便也不再绕弯子了。我千里迢迢回到中原,图的绝不只是虚名。而是想借乱世之机,把握时局,成就一番丰功伟业。” 赵识途再一次感到惊撼不已,原来燕无花的考量,竟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更远。 他发觉自己身边的人果真很有意思,一个身怀绝技却一心避世,一个不会丝毫武功,却有着莫大的志向和野心。 他答道:“就算如此,恐怕燕兄也找错了人,我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镖局,于时局能有什么影响?” 燕无花并未被他吓退,反而胸有成竹道:“赵镖头只是尚未察觉,其实你已接近了时局的关键。” “什么关键。” “金缕衣。” 赵识途思虑片刻,挑眉道:“我知道金缕衣乃是袁家的无价之宝,可它已经物归原主。” 燕无花的神情愈发热忱,甚至向前迈了一步,用笃定的语气道:“不仅是无价之宝,而且金缕衣的背后还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袁家人知道的秘密。” “袁家人知道,那么你的父亲也该告诉了你。” “他还没有。” “还没有?” “我的父亲还未完全信任我的能力,除非我证明给他看。” “如何证明?” “为他拿到另一件东西,找出藏在那件东西背后的另一个秘密。” 赵识途自己卖关子不成,却被燕无花吊起了胃口,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什么东西?” 燕无花凝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昆吾剑。” 第36章 画地取雄名(一)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 二者表面上南辕北辙,大相径庭,江湖浪子不屑于庙堂功名,达官权贵也将武夫间的纷争视作儿戏。然而自古时起,二者从来都脱不开干系,庙堂在上,江湖在下,息息相通,共同维系盛世不倒,倘若任何一方倾覆,另一方也别想独存。 回溯至二百年前,大隋开国之初。 隋文帝杨坚英武骁勇,借时局奋起,先后平定北周、陈、梁数国,结束了漫长的乱世,一统中原。 中原虽定,蕃邦却依旧骄横肆虐,尤其是突厥人几度难侵,扰得边塞民生难安,文帝下决心举兵西北,平定胡掳。然而外疆偏僻险要,想要深入作战,谈何容易,朝中官兵鲜少有人能担起领兵的重任。文帝便想了一个办法——转借江湖的力量。 文帝在华山脚下广撒英雄帖,召开誓师会,前来结盟的江湖人士,不论出身贵贱,男女老少,皆以士大夫之礼厚待。在他的鼓动下,江湖人纷纷前来助驾,组成一支北征的队伍。 北征之战打了五年有余,突厥终于弃兵归降,俯首称臣。文帝凯旋后,信守承诺,除了加官封赏之外,更以珍稀宝物酬谢江湖盟友,其中有四件独一无二的稀贵至宝——金缕衣,昆吾剑,紫云鼎,御龙印——赠予当时忠心耿耿的四支家族, 袁氏原本只是居于边塞的地匪,靠抢掠发尽横财。得了文帝赏赐的金缕衣后,袁家家主从此金盆洗手,不再作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8 恶,反而改行干起了镖局的生意,将自家刀法发扬光大,护镖护人,镇守一方。 江氏原是铸剑世家,祖辈都是铁匠,靠铸剑锻刀的手艺维持生计,文帝举兵时,江家家主倾尽家产,将神兵利器悉数献上,毫无保留。后来,文帝便将举世无双的名剑“昆吾”作为酬谢,赐予江氏。 …… 赵识途乘在镖车前,摇头晃脑地讲了一堆。骆欢撑着脑袋,望向车窗外,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故事,书里都有写过,根本不算是秘密。” 燕无花也坐在车上,解释道:“秘密当然不是指这些,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记载,只不过年岁久远,当时的许多名门望族,如今已由盛转衰,被后起之秀所取代,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的辉煌过往呢?就连我父亲当年将金缕衣赠予母亲时,也不知它是如此贵重之物。那个秘密,是他成为家主之后,才从祖辈口中得知的。” 骆欢没的反驳,便努着嘴道:“燕先生又何必替他说话。” 燕无花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我想盗贼团的人应该知道一些事实,所以才会不惜代价地抢夺金缕衣。” 赵识途点头道:“倘若盗贼团的背后主使是吐蕃国师达罗玛,那个秘密一定很重大。” 比钱财更重大的秘密是什么,莫非关乎江湖乃至庙堂。 燕无花道:“万幸上一次他们没能得逞,所以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昆吾剑。” 骆欢虽然看赵识途不顺眼,却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两人的对话,此时终于又按捺不住,问道:“那昆吾剑又有什么名堂?” 赵识途立刻转向他,故意用慢悠悠的语气道:“名堂可大着呢,名剑之所以被称作名剑,当然有傲物无双之采,据说有个书生不信,专门前去江府求见,见到名剑出鞘的瞬间,立刻心悦诚服,甚至专门为它谱了一首诗,诗曰‘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 骆欢听得云里雾里,抱怨道:“文绉绉的话我不懂。” 赵识途笑道:“就是赞美它的光辉犹如芙蓉出水,霜雪落地,它的力量能够切断玉石,遮蔽星辰。” 骆欢不信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剑?” 赵识途的笑意更深了:“你不是亲自穿过那金缕宝衣吗?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骆欢气不过,索性把头扭开,“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赵识途道:“其实你大可以不必跟我一起来嘛。” 骆欢跺了跺脚,又瞪向他道:“我偏要来!” 赵识途看着他活灵活现的表情,忍俊不禁,伸手想去揉他的脑袋。 骆欢只能往后躲,然而车厢太狭窄,他一不小心,便撞在上官情的肩上。 上官情本来在雕木头,手一抖,木头上的刀尖一歪,在木人的脸上划出一条丑陋的痕迹。 骆欢发觉自己闯祸,肩膀不由得缩紧,不敢去看上官情的眼睛。 但上官情并未责怪他,只是将雕刻失败的半成品扔在手边,又从行囊里取来一截木料,托在手心,重头开始。 他实在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不知已经雕坏了多少木料,若是为了练习手上功夫,想必很有效用,因为他所雕出的木人形貌越来越逼真,身形稳而挺拔,表情栩栩如生,甚至可以拿去集市上卖钱了。 但他却并不欣赏自己的作品,雕完便随意搁在一边,哪怕像方才那样遭到意外,也不在意。 眼看骆欢的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燕无花劝道:“我们几个还是安静些,莫要吵闹,连明月姑娘也睡着了。” 赵识途听了这话,去看明月珠的状况。 她坐在最靠里侧的位置,肩膀倚着车窗,低垂着头,眼帘半阖,肩上的头发随着马车的颠簸,滑落到鬓前。 赵识途看了一会儿,笑道:“阿珠,你其实没有睡吧?” 原本睡着的人抬起眼皮道:“你怎么知道?” 赵识途道:“往常你在车里睡觉,都是仰着头,有时候甚至还会……还会……”他在对方的瞪视下,没有说出后面“流口水”三个字。 明月珠轻叹一声:“我没有睡觉,只是有些出神而已。” 燕无花道:“明月姑娘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 明月珠将鬓上的头发重新捋至耳后,淡淡道:“故地重游,难免有些感慨。” 赵识途诧道:“故地?你莫非去过兴元府?” 兴元府正是江家所在,也是镖车正在驶往的方向。 明月珠点头道:“去过的。” 赵识途挑眉:“哦?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明月珠沉默了少顷,答道:“有山有水,很好的地方。” 第37章 画地取雄名(二) 如今的兴元府,便是旧时的梁州城,地处长安以南,毗邻汉水,原本只是一座小城,三十年前,朝中逆臣作乱,德宗曾短暂离开长安,前往梁州避难。叛乱平定后,德宗便下诏将梁州城升为兴元府,大力予以扶持。 于是曾经的小城愈发繁盛,如今已是中原的一块风水宝地,甚至有“汉中小长安”之称。 繁华之处,首先便是人多。镖车走在街市上,马儿只能慢慢踱步,周遭不停有人擦肩而过,熙熙攘攘。 人群在夹道的楼里涌进涌出,这些楼宇每一幢都有两三层,红砖褐瓦,富丽堂皇。街上的来往行人也大都穿得光鲜亮丽,锦衣罗裙,容光焕发,与质朴的西域敦煌大相径庭,就连赵识途也看得入了神,一路上东张西望,手中的扇子摇个不停。 江家是兴元府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由于做的是铸剑锻刀的生意,江氏挂名的铁匠铺遍布全城,随处可见。江府则位于城南一隅,隔着几条街,便能看到江府的屋檐,檐上的旗子迎风招展。 赵识途一面赶马,一面叹道:“我们这一群无名无分的闲杂人,究竟该如何敲门,才能不被拒之门外呢?” 燕无花道:“临走前父亲交予我一封信,是他亲笔所书,写给江家老爷。江袁两家同为武林名宿,素来交好,互敬互爱,倘若将信交给江老爷,以袁家的名义请求借出昆吾剑,他应该不至于拒绝。” 赵识途点点头,感慨道:“若能如此顺利就好了。” 可惜事难如愿。 赵识途虽然不是乌鸦嘴,可运气却也不像本人吹嘘的那么好,比如这一次,他又失算了,还未出师便又撞上了麻烦。 镖车驶到江府门前,勒马停车,他才发觉气氛不对。江府的大门宽敞气派。门口却是一片混乱景象,一群官兵正拥在门口,被家丁拦住,无法进入府内,便围城一个半月形的阵仗,将路堵住,府里间或有人步履匆匆,试图离开,都被官兵制止,双方互不肯让,交涉无果,僵持不下。 赵识途一头雾水,看到街对面的大树底下坐着一个摆摊卖茶的小贩,便上前道:“请问这对面是怎么回事?” 那小贩翻起眼皮:“还不是为了江府失窃的事,已经闹了好几天了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39 。” 赵识途心中一惊:“失窃?既然是失窃,江家难道不是受害方吗,官兵又为何要找上门来?” 那小贩道:“还不是因为失窃的地方是藏剑阁,丢失的都是珍藏的神兵利器,几日过去仍未查出元凶,这些兵器却已流入黑市,官府咬定是内鬼干的,就来问责了。” 藏剑阁?黑市?赵识途心中更加慌乱,倘若昆吾剑被窃走,那可真是麻烦事。 他还未来得及追问,便看到家丁从府上押出一个人,推搡着交到官兵手上,那人衣着朴素,面孔黝黑,不住地扭回头,想要争辩,可官兵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几名彪形大汉一起钳住胳膊,迅速将他架走。这才撤开包围,从江府门前散去。 余下的家丁还站在门外,一面远眺,一面窃窃私语。 赵识途望着一队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问:“这是找到元凶了?” 小贩又瞥了他一眼,一面叹气一面摇头道:“唉,不可说,不可说。” 赵识途更加困惑,这时燕无花来到他身后,凑到他耳边道:“赵镖头,在这里等着也没用,我们还是过去问问看吧。” “好。”赵识途点头,便回头牵马,将镖车栓在树下,上官情、骆欢和明月珠也跳下车来,五个人一齐朝江府走去。 江府的家丁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没有别的动静,便纷纷散去了,只剩一个妇人还守在原地,目光一直追着街角的方向。 然而街角早已空空入也,她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直到看清来人接近,才恍然回神,拢了拢头发,欠身问道:“几位客人不知有何贵干?” 燕无花上前一步,取出信函,双手奉上,谦道:“在下来自敦煌,求见江家老爷。” 妇人接过信函,看过封面上的字,道:“原来是袁老爷的朋友。” 燕无花点头道:“正是,袁老爷事务繁忙,不便亲自前来,便由晚辈代劳。” 那妇人点了点头,随即抿起嘴唇,为难道:“各位来得真不巧,最近祸事太多,家中藏剑阁不幸失窃,事情惊动了朝中大将军,我家老爷一大早便赶去长安城了。” 燕无花一惊,从兴元府往返长安,少说要十天半月的路程,加上滞留皇城的时间,还不知要等多久。他转而道:“那么府上的事务由谁主持,可否将这封信代交给他。” 妇人道:“老爷不在,自然是由少爷主持,各位请随我来厅里,稍后片刻,我将信函转交给他。” 燕无花谢道:“有劳了。” 妇人引着一行来客进门,穿过前院往正厅去。赵识途环顾四周,见江府里外也是一片忙乱景象,间或有人背着行囊,贴着墙根钻出门口,仓惶离开。 他问道:“这些人为何要走?” 锦娘叹道:“还不是为了避祸。” 赵识途哑然,藏剑阁失窃,连整个江家都岌岌可危。他只能暂且压下忧虑,随众人一道落座,忽听燕无花问道:“明月姑娘,你可还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他这才发现明月珠一路沉默,低垂着头,落座后也一言不发,便跟着问道:“阿珠,你没事吧?” “我没事,不必担心。”明月珠淡淡道。 那妇人原本已绕向后院,听到几人的话,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惊讶道:“莫不是阿珠小姐?” 眼看对方人已在眼前,明月珠再难隐瞒,只得点头应道:“锦姨,好久不见。” 赵识途更加惊讶不已,原来她不仅来过这个地方,还与江府的人有过交情,难怪一路上心事重重。 锦姨拉着她的手,一脸忧色道:“阿珠小姐,你怎么变了这样多,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一定受了不少苦……” 明月珠挤出一个笑容,宽慰道:“我真的没事,锦娘还是先去传信吧,我的朋友是为了要事才前来打扰,其余闲话可以晚些再说,” 锦娘迟疑着点头:“小姐说得对,我……我先去传信。”刚要转身,又被明月珠叫住:“等等,我想先回避一下,可否不要告诉少爷说我来过……”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阿珠,是你!” 第38章 画地取雄名(三) 锦姨和明月珠一起回过头,看到来人,惊道:“少爷,原来您来了!” 余下四人也纷纷侧目,原来这人便是江家的少爷。 江少爷当真不愧对“少爷”的称谓,刚一现身,容貌便已引起众人瞩目,他的脸庞生得清俊秀气,两条剑眉斜飞入鬓,瞳仁乌黑,神采奕奕,嘴角的笑容一牵,白皙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单是这容貌,再加上一身的锦罗缎袍,只消往厅堂里一站,便把在场的几个男人都衬得黯淡无光。 赵识途眯着眼打量他,寻思该如何自报家门,他却连瞧也没瞧赵识途一眼,直奔明月珠面前,急不可耐道:“阿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可是来找我的?” 被叫到名字的人只能起身相迎,与他的激动相反,明月珠的表情很平淡,眉目里看不出情绪,只是礼貌地错身一让:“今日要找你的不是我,而是赵镖头和燕先生,还有我的其余两位朋友。” 江少爷这才怔了一下,这才看到和明月珠一同前来的四个男人。 四个男人站成一排,赵识途摇着扇子,燕无花背着手,上官情沉着脸,骆欢则干脆向上翻眼皮。 四个男人的目光都落在江少爷一个人身上。 江少爷咳了一声,敛正神色,抱拳道:“在下江景天,不知各位有何指教?” 燕无花这才缓步上前,欠身行礼。 江景天总算摆出了主人应用的姿态,招呼五位来客依次落座,吩咐下人端茶到水,寒暄过后,锦姨将燕无花的信函呈给他看,他翻阅一遍后,抬起头道:“我已明白各位的来意,只是江家目前面临难关,昆吾剑恐怕暂时不便相借。” 赵识途问道:“莫非和失窃的事有关?” 江景天点头道:“原来赵镖头已有耳闻,不错,藏剑阁失窃,上百件兵刃在一夜之间被盗窃一空,其中大都是珍贵的名兵利器,疑是内鬼作案。朝廷接到消息,说这批脏物已流入黑市,故而前来施压,要求江家彻查内鬼,而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头绪。” 赵识途接着问:“那黑市又是什么来头,居然能惊动朝中将军?” 江景天唉叹了一声,道:“诸位有所不知,近年来边塞战事频繁,这兵器的售卖便也在朝廷的管辖之下进行,最好的批次都需呈交御林军所用,其余的虽可售卖,却要受到各种限制。黑市便是在管辖外滋生壮大的,地下交易百无禁忌,有人以各种方式搜刮名兵利器,再以高倍的价钱卖给外族蛮夷,官府拿他们不住,便要江家来承担是后果,唉……” 赵识途听到这里,惊道:“外族蛮夷?那昆吾剑可有恙?” 江景天道:“那倒没有,昆吾剑是我江家镇宅的宝物,家父一直忧心它的安全,便将它收在最隐蔽的密室中,这次才得以免遭劫难,不然的话,实在无法可想,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0 唉……唉……” 这少爷俊俏的脸上笼上一层愁容,令其他人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沉默地等了一阵,只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江府上的一个伙计,从后房跑来,步履匆忙,满头是汗,江景天忙站起身道:“缘何如此慌张,没看到我在会客吗?” “对,对不起,少爷……”那人勉强站定,贴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江景天的神色骤然一变,转身道:“家中还有些事务,我先失陪了,锦姨,带各位去客房休息吧。” 他虽然起身要走,视线却在明月珠身上停留了一阵,燕无花趁机抢了一步,拦在他面前道:“若是想借昆吾剑,是不是非要找出真凶才行。” 江景天怔了一下,点头称是。 赵识途也上前一步,来到两人之间,问道:“江公子,若是尚未抓到真凶,方才官府带走的是什么人?” 江景天又是一怔,道:“是藏剑阁的看守。” 赵识途追问道:“已经查明看守就是内鬼?” 江景天道:“那倒还没有,只不过从入口通向藏剑阁内部,需得经过一条机关重重的密道,府上除了亲信和看守以外,并无外人知晓解除机关的方法。藏剑阁失窃时,入口有两名看守轮值,其中一名当场遇害,另一名却安然无恙。” 赵识途与燕无花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转向江景天道:“仅凭这几点,并不能断定另一名看守就是内鬼。” 江景天反问道:“除了他,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密道机关,潜入剑阁内部?” 赵识途道:“机关既是人制造的,便有人能够解开。” 江景天脸色一沉,不悦道:“赵镖头未免小瞧了我江氏的手艺,这条密道中的机关,常人绝对无法解开,就算硬闯,也绝不可能没有动静。” 赵识途还想说什么,一直候在角落的锦姨忽然冲上前来,在江景天面前扑通一跪,哭诉道:“少爷,少爷……徐三他在府上跟着老爷,已经有十年了,他一直都很本分,绝不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赵识途被锦姨突入起来的举动吓了一条,但想起她在江府门外望眼欲穿的神情,大抵明白了缘由。 江景天板着脸,生硬道:“我不过秉公办事,若能抓到真凶,一定还徐三青白,加倍补偿他。可眼下他的嫌疑难以洗脱,纵然我有心包庇,官府也不会答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锦姨,我实在帮不了你。” “可是……”锦姨声音哽咽,难以再说下去,布满细纹的眼角淌下两行浊泪来。 眼看一位质朴妇人卑微无助地蜷在地上,仰头垂泪,赵识途的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对面前的少爷愈发憎恶起来。 少爷往地上瞥了一眼,微微摇头,转身便要走,却被另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此时拦住他的人,是从进门起便在躲避他的明月珠。 明月珠直面他道:“江少爷,你说剑阁的密道只有亲信和看守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江景天猛地扬起头:“还有什么人知道?” 明月珠道:“我。” 江景天皱眉道:“你刚到兴元府才不过半日。” 明月珠道:“除我之外,至少还有一人知道。” 江景天先是一怔,随后骇然色变,摇头道:“不,那不可能……” 明月珠上前一步,不依不饶道:“江少爷,敢问这些年,你见过明月尘吗?” “阿珠,你……!”江景天欲言又止,嘴唇颤抖,终于冷下脸来,沉声道:“你若来我府上寻亲,未免找错了地方。” 明月珠冷冷道:“江少爷不要忘了,她也知道密道的解法,只因她当年与你我一同进过藏剑阁。” 江景天道:“她离了江家,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剑阁密道已改造数次,机关解法与过去已大不相同。事到如今,过去的事不必重提了吧。” 明月珠将锦姨扶起,冷冷地看着他。 江景天的视线扫过来客,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各位请便吧。”说罢又复杂地看了明月珠一眼,转身离去,消失在后院。 锦姨的身子终于瘫软下去,险些晕倒在明月珠的怀里,明月珠撑住她的肩膀,将她扶到座椅上,关切道:“锦姨,你先歇一歇吧……” 妇人眼中的泪依旧止不住地淌:“明月小姐,徐三他……他是我的丈夫,他是个本分的好人……绝不可能做出背叛东家的事……” 明月珠掸起衣袖,一面为她擦泪,一面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当年若不是你们照顾,我怎会有今日。” 锦姨的抽泣终于止住了一些,但愁容未改:“官府拿人,一向不问理由,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赵识途再也看不过去,在妇人面前俯身,宽慰道:“锦姨,你先别慌张,我们会想办法的。” 第39章 画地取雄名(四) 江府的客房不少,近日无客,房间大都空着,锦姨将镖局安顿在其中一处小院,便去忙碌了。 这院子虽小,却比护途镖局好出不知多少倍,房梁门廊,石桌石凳,山水盆景,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 可院中人的心情却并不好,骆欢在石凳上一屁股坐下,气道:“那个姓江的少爷,每说一句话便要往阿珠姐身上瞄几眼,一看就没安好心。” 赵识途也在他旁边坐定,附合道:“说得没错,我早看那厮不顺眼,开屏孔雀一般招摇,真该拔他几根羽毛。” 明月珠看了看两人,好笑道:“你们两个竟能统一意见,委实不容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偏过头去。 燕无花道:“言归正传,赵镖头,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赵识途抬手,指向院子一角的门洞,门洞通向外府,嘈杂的人声从外面传来:“你们听,江府上已然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燕无花也皱眉道:“方才过来的路上,我看到铸剑室里的炉火将息未息,不断有长工从室内匆匆遁出。” 赵识途道:“我想这些人多半是看到徐三的下场,岌岌自危,害怕也被送进官府当替罪羔羊。” 骆欢听了他的话,反问道:“官府难道就不分青红皂白了?” 赵识途摇头道:“藏剑阁失窃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朝廷施压,官府却迟迟抓不到犯人,重压之下,便不择手段了,况且这失窃的案子发生在江府内部,倘若江家人出面供词,官府岂会不信。” 骆欢跺脚道:“你不是答应要救人吗?怎么救,难道去衙门里抢人不成?” 一直不做声的上官情忽然插话道:“便是要抢,也抢得出。” 赵识途急忙摆手:“使不得,我们不是土匪,是镖局,况且燕兄代表袁家出面,更加不能妄为。” 上官情皱起眉头道:“倘若必要,我一人前去足矣,不会牵连你们。” 赵识途脸色一沉,严肃道:“更加使不得,我们本是一道前来,纵然遇到难关,也要一起度过,我怎能放任你一人涉险。这种事我决不答应,往后也不要再提了。” 上官情忽地转向他,凝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1 着他的脸看了少顷,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燕无花也劝道:“上官兄,眼下的事态还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我们还是先想想别的办法。” 赵识途思虑片刻,转向另一位同伴道:“阿珠,你说你知晓那密道的机关所在,莫非是真的,你当真和江少爷认识?而且你们所说的明月尘,莫非就是你的妹妹?” 明月珠怔了一下,微微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赵识途道:“自然记得,你说过你一直在找失散的妹妹。” 明月珠的神色一沉,默默垂下眼,其余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燕无花道:“姑娘若有苦衷,也不必勉强。” 明月珠摇头道:“无妨,本来我的身世也不算秘密,无需隐瞒,先前不讲,只不过不值一提,哪知机缘巧合,我竟又随你们旧地重游,不妨趁机说出来,只不过……”她低低叹了一声,“这故事长而乏味,而且并不令人愉快。” 赵识途宽慰她道:“世上的前因后果,但凡成了故事,哪有一个是全然令人愉快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但说无妨。” 明月珠微微报以一笑,开始讲述。 她出生时,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只可惜生养她的故乡被战乱波及,父亲死在铁蹄下,母亲染上灾病。三岁时她便没了爹娘,只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妹妹,她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只记得姐妹俩的乳名,姐姐叫做阿珠,妹妹叫做阿尘。 若非她比旁人多了一点幸运,她们姐妹本该像其他丧父丧母的婴孩一样死去的。 她生来便有一半粟特人的血统,粟特人起源于中原以西,昭武九国,这九国均与大唐交好,以经商、艺术闻名遐迩,然而在边塞常年的战乱中,不善兵戈的九国相继灭亡,余下的幸存者流浪各地,艰难维生。 传闻中,粟特女子个个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一支过路的舞团偶然发现这双姐妹,便将她们收入团中,教授技艺,她们的童年在戒尺与竹鞭中度过,几乎无甚喜乐,唯一的收获便是练就了一身精湛的舞技。十三岁的时候,阿珠已经可以独自领舞,技压群芳了。阿尘的年纪更小些,但也逐渐显露出天赋之才。 姐妹随舞团四处漂泊,去过很多地方,然而关外的战事终于逼得他们逃回关内,最终抵达京城长安。 长安有大小教坊九十六间,艺伎一万余人,一个平民出身的舞姬若想进入宫廷,几乎比登天还难。舞团的营生不景气,只能辗转于各个酒楼之间,演一些散戏散曲,勉强维生。 时逢御林军大将军凯旋归京,大宴四方,雇佣舞团在宴会上以舞乐助兴,那次宴席江氏也在受邀之列,台下的江夫人一眼便看中了领舞的姐妹,与舞团团长交涉,将姐妹两人一同买下,以侍女的名义带回江家。 原来江夫人晚来得子,对小少爷百般宠溺,江府以铸剑锻刀为业,进出府上的多为市井粗人,少爷没有兄弟姐妹,更不能与外人随意结交,江夫人便动了心思,想找一双年龄相仿的侍女给少爷作玩伴,一同读书习武。 那少爷便是江景天,被选作玩伴的侍女就是阿珠与阿尘。 江氏地处京城左近,生意上与朝廷来往甚多,虽是江湖中人,却一直怀有入世的野心。江夫人对独子寄予厚望,希望江景天能够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光宗耀祖,故而教子之事,处处以体面为重。有了这番考量,她待侍女姐妹还算不错,并不吝惜锦衣玉食。姐妹年纪渐长,不能没有名姓,江夫人想到庆功宴的那晚,阿珠所领的曲子刚好是春江花月夜,便取“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将“明月”作为姓氏赐予两人。 然而,两人终究是寄人篱下,举手投足都要看人脸色,尤其是少爷的脸色。 江景天虽被寄予厚望,从小处处受宠,却始终没能满足江夫人的期许,他的天资平庸,不论读书还是习武,都无甚建树,唯独样貌得天独厚,天生便有一张俊俏的脸庞,被下人奉承得多了,难免恃宠而骄,性情愈发飘然,愈发狂妄起来。 转眼,姐妹日渐成长,尤其是姐姐明月珠,到了十几岁时,已渐渐生出婀娜的身形,容貌也愈发秀丽柔美,久而久之,江景天心动绮念,对待她的态度也渐渐转变,时时以珠宝金银,锦罗绸缎相赠,以花言巧语骗讨,刻意阻绝旁人的接近,自己却长留左右,百般侵扰,终于有一日,他异想天开,到江夫人面前情愿,想要娶明月珠为妻。 江夫人大为骇然,为他的仕途考量,当然不能答应他迎娶出身低微的侍女,可是江景天不依不饶,甚至提出纳妾的说辞。这些话,很快传到明月珠的耳朵里。 第40章 画地取雄名(五) 听到这里,骆欢拍案而起,道:“阿珠姐,还好你没答应,若是留在这地方,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小孩子尚且不懂的男女之事,若当真顺服屈就,委身作妾,岂止是气死那么简单。 赵识途也道:“依我看,还是将那头花孔雀的毛拔光才好。” 明月珠道:“你们两个还是小声些,我们毕竟还在江府,闲话传进主人耳朵,该如何是好。” 赵识途又问:“既然花孔雀固执己见,你们又是如何离开江家的?” 明月珠道:“还好我的武功比他好,他又碍着少爷的身份,总归不能对我怎样,但我深知他性情纨绔,绝非可以托付信任之人,眼下他的殷勤态度,无非是见色起意,有所企图,绝非出于真心,往后倘若他成了江家的家主,滥用手中权力,我与阿尘怕是再难反抗。于是我便开始筹划赎身之事。我向江夫人请愿,倘若将当年付给舞团的银子悉数奉还,可否允我带着阿尘,名正言顺地离开江府。” 赵识途道:“江夫人肯如此大度吗?” 明月珠道:“她本来是不肯的,侍女赎身,终归有损颜面,不过好在她与我有一点共识,她也不愿让江少爷继续与我纠缠,不论娶妻还是纳妾,都会影响她所向往的仕途,我若远走高飞,便能免除她的麻烦,对她而言也是一件好事。我以此为筹码,多次与她交涉,权衡利弊,才将赎身的事敲定下来。” 骆欢转了转眼睛,叹道:“名门可真是麻烦。” 明月珠笑道:“可不是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囚在这深宅大院里,巴不得能像你一样,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 燕无花又问:“明月姑娘既然赎身成功,后来又缘何与令妹失散。” 明月珠的神色黯淡下来,叹道:“唉,这便是我最为后悔的事,我的妹妹与我性情迥异,想法也千差万别,江景天的所作所为对我并无吸引力,只因我看透了他的私心,可阿尘却不然,她小我三岁有余,从小便喜欢与我争,处处不愿输给我,江景天对我见色起意之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姑娘,哪里入得了少爷的眼。可是她却因此而愤慨不已,江景天在我面前越是殷勤,她便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2 越是不开心。” 听到此处,骆欢插话道:“这种感受我懂。” 明月珠挑眉道:“哦?莫非你也有长兄长姊?” 骆欢小声道:“那倒没有,只不过的确有一个啰嗦的师兄。” 明月珠轻笑道:“下次你若见到他,记得问问他的想法,对他多几分耐心。” 骆欢仰着头打量对方:“莫非你们……” 明月珠点头道:“只恨我当初不懂得这道理,她不愿听从我的安排,我便背着她与江夫人协商,恳请江夫人亲口下令逐人,如此一来,她便不得不随我走。” 骆欢道:“可是即便她的人随你走了,心也不一定同你一起。” 明月珠道:“是啊,我本想等日后再慢慢说服她。哪知启程当夜,她与我大吵一架,点了我的睡穴将我留在客栈,第二天醒来,房中只剩我一人,我跑遍了兴元府,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从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听者纷纷沉默,不知如何宽慰才好,隔了一会儿,骆欢道:“阿珠姐不要难过,倘若这次风波真的和她有关,你一定还能再见到她。” 明月珠道:“是啊,倘若如此,我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 赵识途在江府里漫步。 既然决定插手此事,首先要做的便是设法找到突破口,镖局一行人索性分头行动,四处搜罗情报。赵识途披了一件粗布斗篷,混进长工和仆佣栖身的地方,试图从他们的闲谈中揪出线索。 江府实在是大,前府有数不清的房间院落,后府则连往城郊丘陵起伏的地界,是铸剑的工区所在。丈把高的铸炉里燃着彤红的火,终年不息,炉底延伸出一间间铸剑室,热得不似人间,淬钢时迸出的火星比烟花还要夺目。 千锤百炼方成钢,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锻出卓越的兵刃,江家的基业在这熊熊烈火中,燃烧了百余年。 八座铸炉将一座六角塔围在正中,便是大名鼎鼎的藏剑阁了,塔身陡而高耸,塔壁六面都没有出入口,是全然封闭的,真正的入口,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彼时夕阳将沉,赵识途站在前院与后院分界的山脚,举目远眺,只能看到窗口透出的微光,昏黄而遥远,藏剑阁宛若一座与世隔绝的宫殿。 之所以隔绝,便是为了保护塔中容纳之物,藏于此处的神兵利器,从前朝至今日,数目繁多,堪称一绝,也是江家乃至中原武林的无价之宝。 可它们如今却落入外族之手,武林如何能不仓惶,朝廷如何能不震动。 藏剑阁正前方有一片空地,倒悬着一柄又长又沉的玄铁重剑。这剑比周围的铸熔还要更高,正上方的剑首几乎与藏剑阁比肩,剑格上有四根铁链穿过,垂往地面,钉在八个方向,使得重剑悬于半空。据说当时兴建江府时,在藏剑阁前单独垒砌铸炉,从炉顶灌入铁水,铁水沸腾了七天七夜,才终于冷却下来,形成这柄剑。重剑虽然无锋无刃,却昭示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此时此刻,藏剑阁脚下围着一群人,赵识途远远地看到江景天的身影,埋在重剑的阴影之下,秀美的衣袂在风里翻飞,宛如鸿毛般轻飘。 中原秋意已深,今夜风大,八座铸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五座,余下三座也比往日黯淡许多,重剑也在风中微微摇晃,牵动周遭的铁链,发出干涩而沉闷的声响。 江家的基业岂非像这玄铁重剑,虽然庞大,却并不牢固,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倒下。 可是世上哪有永远牢靠的东西,饶是铁刃钢身,一旦有了裂痕,就会崩塌。这小少爷就是江家的裂痕,他生在优厚富饶的家境中,肩负着入朝为仕的希冀,学足了礼教规矩,却没有治家的本领。玄铁尚在风中飘摇,更何况金丝楠木,青花宝瓷。 赵识途跟随一队长工,沿着石阶攀上山丘,想到近处一探究竟。 以暮色为掩护,他很快便来到铸剑阁前方的空地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江景天身后,驼着腰,垂着头,像一根被压垮的稻杆。 那人正是锦姨。 锦姨正向家主汇报状况,城里的几处分号被勒令歇业,长工联合抗议,矿料的订单被无端延期……诸如此类,以琐事为主,江景天骂骂咧咧地应着,提出的对策乏善可陈。赵识途听了一会儿,感到索然,便转身离去。 他刚刚回到山脚,便看到锦姨从台阶上走下,经过他身边。他低低出声,想叫住对方,可锦姨神色焦虑,步履匆忙,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他的视线一路追着对方,发现锦姨并没有回到前院,而是沿着山脚边的小路转弯,往人烟稀少的后山走去,身影很快隐没在昏暗中。 赵识途心下奇怪,这么晚了,她到后山去做什么?会不会遇到危险? 想到这里,他便也离开人群,快步跟了上去。 第41章 画地取雄名(六) 锦姨走了很久,步伐依旧很快。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在山路上疾走并不困难,但一个年近半旬的妇人走得如此之急,就不是寻常事了。 夜色昏黑,她的脚步踉跄,几次险些踩空。山路并不陡峭,使她动摇的只可能是她的心,内心摇摆不定,脚下才会不稳。 赵识途不动声色地跟着她,一路往后山绕去,在藏剑阁几乎被完全遮住的时候,她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这里,江府的灯火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只有铸炉的火光尚且依稀可见,像豆大的灯花似的,悬在漆黑的背景下。 荒郊野外,路边矗着一颗歪脖柳树,枝桠凌乱地伸向高空,残叶在风中瑟瑟发抖。 树下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仔细看去,竟是一个人,罩在深色衣衫里,只把脸露在外面,脸色被夜色衬的分外惨白。但赵识途还是认出了这张脸,这人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白昼里在江府门前挑担卖茶的伙计。 卖茶伙计站在阴森的歪脖树下,却比站在闹市街边还要从容,他的肩上也没有挑茶,而是挑了一把刀。 他白昼里卖茶汤,晚上卖的却是其他的东西,比茶汤要危险得多,当然价钱也高得多。 这样的人在江湖里并不罕见,赵识途虽然感到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为什么锦娘会在这种地方,和这类人见面。 锦娘还是那个锦娘,并没有变成另一副模样,只不过脸色比方才更差了,秋风中,她的额头上竟然有汗,冷汗。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包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解开系带,醒目的淡光从袋子里泄出,和刀刃那种冷冽的光亮不同,要更柔和一些。袋子里所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没有一锭是整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碎块,锦娘积攒了很久,才攒出这么一包银子。 她把银子全部交给对方,只换来了一件东西,一块又暗又旧的木牌。 赵识途纵步挪到歪脖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他必须看一看木牌上的名堂,如何值得锦娘用全部家当来换。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3 在锦姨将木牌收起之前,他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木牌上刻着一行十六个字 ——十月初五,莲花峰头,白虹见月,钦取雄名。 * 卖茶人做完交易,便提着银子退入夜色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似的。 只剩下锦姨站在寒风中,两只手颤颤巍巍。 赵识途猜到了她的意图,也明白自己应该现身了,可他想不出怎样才能不吓到对方,只能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叫出锦姨的名字。 锦姨发出一声尖叫,猛地转过身,毫无章法地挥起拳头,不偏不倚地打在来人的胸口。 赵识途也很无奈,毕竟他跟踪人家一路来到荒郊野外,若想让对方不害怕,实在很难。他只能吃下一拳,危急时刻竭尽全力的一拳,虽然不致伤,但果然很疼。 他耐心道:“不用怕,我只是偶然遇到你,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往偏僻之地,才跟在后面的。” 锦姨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但仍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赵识途接着道:“只是没想到,让我撞见了意料外的景象。你花重金买来的木牌,是黑市的令牌吧。” 锦姨退了一步,把木牌紧紧地扣在手心。 赵识途道:“十月初五,就是今日,莲花峰就是这左近的山峰,白虹见月,钦取雄名,所指的应该是昆吾剑。若我没猜错的话,效命于黑市的内鬼,有可能已经瞒着江景天,拿到了昆吾剑,所以才分发令牌,以令开市。而黑市严格保密,只有拿到令牌的人,才能前往。” 锦姨的计划被他全盘道出,无话可辨,只能点头:“我,我没有偷昆吾剑,也不是故意瞒着少爷……” 赵识途宽慰道:“我知道,内鬼并不是你,否则你也不必为了一张令牌花全部银子,所以,我才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打算混入黑市调查?” 锦姨点头:“只有这样,才能查出那人的身份,若这次放走他,我丈夫便再也回不来了。” 赵识途宽慰他道:“你丈夫只不过暂时难以摆脱嫌疑,才被官府带走,没有确凿证据,官府岂能随便治罪。” 锦姨却摇头道:“赵镖头有所不知,我已去官府求过情,可他们连见都不让我见,更别说取证。我……我如何能相信他们……”说着说着,凄然落泪。 赵识途登时有些心慌,他平生最怕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 他思虑片刻,道:“你的打扮实在不像是江湖中人,而且在江府任职多年,若只身潜入黑市,难免被发现。这样吧,我代你前往。” 锦姨怔道:“你代我去?” 赵识途点头道:“是的,我不过今日才到兴元府,黑市的人不认识我,我只要稍作掩饰,便能扮出坏人的模样。” 锦姨迟疑道:“可是,你是少爷的客人,我不能让你冒这种危险……” 赵识途道:“我并不是全然为了帮你,也是为了帮助我自己,你该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求取昆吾剑而来,若是放任名剑被窃贼盗走,我岂不是白来一趟。所以,反倒是我该感谢你。” 锦姨又凝着他看了少顷,终于点点头,把手中令牌交给他,缓缓道:“那么好吧,开市的时间在亥时,还有一炷香的功夫,我带你过去。” 莲花峰就在后山群丘之中,半山腰隐隐一处凸影,四根立柱撑着一面拱顶,是个乘凉的亭子,若在白昼,应该是不错的歇脚处,可在深秋黑夜里,只有一片冷清萧条。 不知是谁在凉亭中放了一盏提灯,昏黄黯淡的光里,能隐约看到几条人影走动。 赵识途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问道:“交易的场所莫不是在这亭子里?” 锦姨小心翼翼道:“我也不曾来过,附近也没有别的光亮,看样子应该不错。” 赵识途道:“好,那我们先登上去,躲在左近看看。” 锦姨点头应下,跟着他一道,沿着曲折的小径,轻手轻脚地往上攀。 路走到一半,赵识途猛地停住,浑身一凛。 锦娘带着瑟意问道:“赵镖头,怎么……?” 赵识途拦住她,低声喝道:“停下,旁边有人!” 黑暗之中,忽然闪出一条黑影,身形快得仿佛闪电。 赵识途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却看清一道铮然的剑光,犹如白虹一般划破夜色。 “剑光闪过,灯烛摇晃,映在火光中的人影仿佛断线木偶,依次倒了下去。” 鬼魅似的黑影和剑光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赵识途骇然,转头对锦姨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而后默默抽出袖中折扇,快步跑上前去。 黑影早就没了踪迹,凉亭里躺着四个人。 四个死人。 第42章 奇谋猝难防(一) 赵识途震惊地看着亭中的景象。 烛灯还燃着,映出四个死者狰狞的脸,八只眼珠都瞪得浑圆,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血从他们的脖子上喷溅而出,在地面上洒下淋漓的轨迹,尚且滚烫,透着刺鼻的腥味。 赵识途十分确信,这四个人就是在方才的瞬间里,被那一条幽灵般的黑影逐个杀死的。他的心中顿时涌出无数个疑问——杀人的人是谁,这些死人又是谁,倘若死者和黑市有关联,是今夜集会的参与者,那杀人的是不是江府的杀手,可江府有武功如此高强的人吗?倘若江府已经抓住黑市的把柄,内鬼又被如何处置了? 他的思绪乱作一团,很迟才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起先隐隐约约,后来愈发响亮,脚步杂乱,少说是十数人。 他转身往山下望去,果然看到一串火光,沿着蜿蜒的山路铺开,像游蛇似的,以很快的速度前进。有一群人正在赶往他所在的地方,令他震惊不已,脑中更是一团乱麻。 莲花峰下的灯火,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将他罩在其中。 他终于清醒了一些,他和锦姨是秘密前往此处、无意中撞见这场变故的,倘若被山下的队伍察觉,实在难以甩脱杀人之嫌。于是他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一边提声道:“锦姨,有人来了,先随我离开吧。” 他没有收到回答,于是又叫了一声:“锦姨?”这一次,前方的黑暗中终于浮起一个人影。 锦姨迎着他的脚步走上来,很快来到他面前。 “跟我走。”赵识途扯起对方的胳膊,可是锦姨却没有动。赵识途诧异地回过头,发现她的脸色分外惨白,白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赵识途的心猛地一沉。 锦姨站在咫尺外,怔怔地凝望着他,眼睛里淌出两行浊泪来,向前踉跄了几步,倒进他的怀里。 他仓惶地撑住对方的肩,发现锦姨的肩膀在颤抖,不仅如此,她的浑身都在颤抖,牙齿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声音,她用颤抖的声线,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我非得这样做,否则我便没办法救他……原谅我,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原谅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赵识途问,分出一只手撑向她的腰间,却摸到一把粘稠温热的液体,带着腥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4 味。 血。 赵识途垂下眼,发现锦姨的腹部闪着明晃晃的亮光,竟是一把匕首。 匕首径直插进她的腹部,血是从伤口流出来的,已经沾湿她的衣裙,也沾湿了赵识途的手,却还在不住地往地面上淌。 那把匕首赵识途也是认识的,正是他放在行囊里的那一把。 赵识途当然没有打算用它杀死锦姨,匕首是锦姨自己从行囊里偷来,为的就是在此时此地,把它插进自己的肚子。 可是谁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伤口是那么深,刀身整个没入其中,只留了一截刀柄在外面。锦娘消瘦的身体几乎被前后洞穿,她从口中吐出一泊鲜血,血色发黑。受了这样的伤,已经断然没有活命的可能。 谁会相信一个年迈体衰的妇人,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腹部,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不可能这么做,所以一定是旁人做的。 此时此地,还活着的旁人只有赵识途一个,而且他还碰巧是匕首的主人。 锦姨的口中还在低声念叨着:“原谅我……我没有别的选择……原谅我……” 隔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再出声,肩膀也终于不再颤抖。她彻底断了气,倒进赵识途的怀里,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还睁着,和凉亭里的死人一样。 转眼间,死人又多了一个。 赵识途仓惶四顾,发现山脚下的网已经收紧了。脚步声近在耳畔,来人果然有很多,将他牢牢围在中间。 他虽然还侥幸活着,却成了网中之鱼,瓮中之鳖。 * 转眼间,一串灯火已经来到近前,借着冥冥的光亮,赵识途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走在前面,正是江府的大少爷江景天,跟在他身后的,则是白昼里围在江府门前缉拿犯人的官府捕快。 江景天走得很急,停下后还有些气息不稳,但他很快挺起胸膛,厉声道:“我接到官府通报的时候还不相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赵识途,原来你才是危害我江家的祸端!” 赵识途摇头道:“我没有杀人。” 江景天喝道:“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这莲花山,分明就是藏剑阁的入口,你不仅杀死守卫,竟然连妇人都不放过,锦姨白昼里还为你说话,你却如此恩将仇报。” 赵识途心下大惊,原来这莲花山,是藏剑阁的入口,而那些死者也不是什么黑市参与者,而是江府的守卫。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陷入了一场阴谋,从跟踪锦姨,到接过令牌,都是一步步策划好的骗局,而他轻而易举地放下警惕,毫无防备地踏了进来。 他终于恍然大悟,却为时已晚,只能徒劳地申辩道:“我并不知道此地是藏剑阁的入口。” 江景天恶狠狠道:“那我倒要问一问你,深更半夜,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识途把黑市令牌从袖中取出,举到对方面前:“今夜黑市在此地交易,我是来调查的。” 令牌上的十六个字是他申辩的最后希望。 哪知江景天见到令牌,怒意更甚,抽出剑指向他的脖子:“赵识途,你不要鬼话连篇,不要欺人太甚!” 赵识途退后一步,将令牌收回眼前,这才察觉上面的字迹已经不见了。 他的确曾经听闻有一种墨,在湿润的时候写下的字迹清晰可辨,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像清水一般蒸发殆尽,不会留下一点踪迹。 如今他手里只是一块普通的令牌,刻着一个不祥的标记。 赵识途道:“就算你怀疑我与黑市有牵连,可你自己也说,藏剑阁的入口是江家的秘密,我不过才刚到兴元府,怎么会知道这里是藏剑阁的入口?” 江景天冷笑道:“问得好,你不知道,可你们当中却有一个人知道。” 他错过身,视线一凛,投向跟在队伍后方的几个人。 赵识途这才看到,他的同伴也跟随官府一并来了,上官情,燕无花,骆欢,他们每个人都和他同样诧然,而最为震惊的,还是明月珠。 江景天的目光如利刃一般,狠狠地刺在明月珠的身上。 第43章 奇谋猝难防(二) 明月珠的脸色已然煞白。 她迎上江景天的视线,道:“我们今日才刚刚抵达兴元府,几个时辰前还与你共处一室,哪里有时间犯案。” 江景天对她的辩解不屑一顾:“那时还不知你们身份底细,我江府好生待你们为客,没料到你们竟联合起来蒙骗于我,我实在是瞎了眼,才会引狼入室。藏剑阁已经被盗过一次,难道你们还不满足吗?” 几个衙差从凉亭处折返,来到江景天对面,面色凝重地摇头:“四人都已惨遭非命,都是被利刃割喉。” 一干人的目光刷地转向赵识途的方向,江景天的眼睛里仿佛要燃起火来。 燕无花上前一步,恳切地劝道:“江公子,赵镖头代表袁氏出面,是为维护武林和兴而来,绝不会做见利忘义,谋财害命的事,我手中持有袁老爷的信函,我可以为他正名。” 江景天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客气道:“信函笔迹可以伪造,不足为信。” 燕无花提声道:“你质疑我的信函是假的?袁磊行是家父,我怎么可能做出有损袁家的事?” 江景天不以为然道:“说不定连你的身份都是假的。袁老爷求子心切,江湖中谁人不知,你以为假惺惺地贺一场寿,便能给自己挣到名分吗,你终究也不过是一介庶孽。” “你……”燕无花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江景天转向赵识途,接着控诉道:“还有,赵识途,我知道你在塞外,与吐蕃的皇帝见过面,你莫非敢否认吗。” 赵识途难以置信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江景天冷冷一笑:“自然是有可信之人,将消息透露于我,你若以为官府对你们的行径毫无觉察,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话音刚落,与他同行的官差中果真站出一名领头捕快,用清朗的声音道:“官府为了缉拿盗贼,平定边境之乱,已经潜伏调查了很久,如今终于逮住了尾巴,你与外族勾结,为虎作伥,残害同胞,这其中的每一笔帐,我们都会慢慢同你清算,你别想逃罪。 衙差们纷纷提刀出剑,摆出缉拿的阵仗,将赵识途一行人围在中央。 赵识途断然没想到,自己一路上快马加鞭,生怕来晚一步,昆吾剑遭遇不测,哪知却落入陷阱,一步一招均被对方的算计得一清二楚。 江景天见他脸色惨白,嘴角勾起一抹冷漠残忍的笑容:“赵镖头,我实在应该感谢你,托你的福,我总算理清了事实,原来我江府的人一直都忠心耿耿,并无叛徒,都是你们从中作祟,害得我错怪好人,还令锦姨她含恨九泉。”说着便又转向官差,“捕头,劳烦您将这群人缉拿入狱后,将我府上的守卫徐三放回来,我要好好地补偿他。” 那捕快朗声道:“自然。” 明月珠终于难以沉默下去,她拨开指向自己喉咙的剑,纵身向前走。 “哪里跑!”被她反抗的衙差立刻提剑追去,眼看就要抹上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5 她的脖颈。 “慢着。”江景天却将手搭在衙差小臂上,令他落剑,摇头道:“无妨,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明月珠径直走到江景天的面前,仰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质问道:“你怎能糊涂至此,不分是非,不辩黑白。事情的真相,绝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 江景天也垂眼望着她,长吁一声道:“糊涂?说得不错,我确实是糊涂,才会错看了你,将你视作我的手足亲人,莫忘了家母与你有知遇之恩,连名字都是家母为你取的,你却恩将仇报,为了讨好一个男人,便出卖江家的秘密,你的心肠难道被蛇蝎咬过?你如此阴险下作,怎么对得起你的名字!“ 明月珠震惊地看着江景天,她没想到这人竟能对他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她与这人相伴长大,哪怕身份悬殊,想法千差万别,却总归有些情谊,她虽厌恶这人的做派,却总归有些放不下的牵绊。 她万万没有料到,由爱转恨,竟是如此容易。 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绝望,仿佛醍醐灌顶,几乎让她的脚底难以站稳。她强迫自己稳住脚跟,申辩道:“你如何断定是我出卖了你,江家的秘密,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江景天没有回答,替他作答的是一个明月珠绝对料想不到的声音:“姐姐,你说得可是我吗?” 明月珠猛地转过头,才发现这人便是方才说话的捕快。 捕快将乌帽摘去,一头秀发从帽中钻出,瀑布似的铺在肩上。原来她竟是个妙龄女子。 她的眼波流转,环视一圈人群,在江景天身上驻留片刻,最后终于落在明月珠的身上。 四目相对,两人的容貌几乎如出一辙,她们看着对方,仿佛是从镜子里照出了自己。 只不过他们的神情却有巨大差别,明月珠睁大了眼睛,不住摇头道:“阿尘,你,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明月尘微微一笑:“不然呢,姐姐以为我去了哪里?” “我……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也一直在找姐姐啊,”明月尘委屈地撇嘴道,“不过真可惜,我更加抛不下的人是江少爷,这些年来,我一日都没有忘记过他,奈何姐姐非要将我们拆散。我这个当妹妹的又不能反抗,有苦无处诉,只能隐姓埋名,在兴元府衙找了一个位置,只为能够默默地守在他的身边。” 她一边说,一边将视线移到江景天的脸上,微微阖眼,嘴角扬起一抹淡笑,既含情脉脉,又带着几分羞涩之意。她当真是极美的美人,哪怕一身朴素的黑衣,都无法掩盖住她举手投足间的风情。 江景天也望着她,几乎移不开视线,眉开眼笑道:“阿尘,是我的错,我早该有所察觉。若不是你在暗中协助我,这次又为我提供重要情报,我怎能如此迅速地找到犯人。你的恩情,我断然不会忘记。” 明月尘莞尔道:“江少爷严重了,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还谈什么恩情呢,帮助少爷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看到这番景象在眼前发生,明月珠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一阵眩晕后,差点站不住脚,还好有人在背上撑了她一把,她才勉强没有倒下。 她回过头,发现赵识途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后。 若放在往常,她断然不会接受这人的帮助,但此时此刻,她已然六神无主,妹妹的忽然出现对她的冲击太大,她没了主心骨,浑浑噩噩地转过头,低声问到:“赵镖头,我们该如何……” 可下一刻,赵识途却将她冷冷地推开了。 赵识途将她推向一旁,而后自己走上前去:“我说,江景天,你未免也太高瞧了她。” 第44章 奇谋猝难防(三) 江景天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被赵识途冷不丁打断,立刻转向他,怒道:“你说什么?” 赵识途微微摇头道:“你说她为了讨好我而透露秘密,未免也太高估了她。不错,藏剑阁的入口所在,我的确是因她而得知,但我早知道这女人的来历,也清楚她与江家纠缠不清,我信不过她,更不会让她参与我们的计划。” 江景天狐疑道:“既然她不知道你的秘密,你又是如何问出她的秘密?” 赵识途道:“想知道一个人的秘密,不一定非得要问。” 江景天渐渐失去耐心,不悦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识途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道:“人会说话的不只有一张嘴巴,还有一双手。手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黑纸白字,岂非比言语更加确切。” 江景天道:“你是说写信?” 赵识途点头道:“本来能够用嘴巴的说清的事,不必动手的,怪就怪在女人总会犯蠢,总要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一旁,明月珠惊道:“不错,我的确曾给锦姨写过信,但……” 赵识途立刻打断她道:“但你以为我没看过你的信,不知道你写了什么?你懒到送信都不肯亲自出门,信函一律用镖局的火漆上封,一律由我交付到驿站,交付之前,把漆封拆开,看完后再封回去,对我而言简直轻而易举。” 江景天也暗暗露出惊色,垂眼扫过横在地上的尸体,然而锦姨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更不能为他提供证词。 赵识途仍对着明月珠,慢条斯理道:“你在江府处处觉着寄人篱下,唯有锦姨真心待你,对你亦母亦友,你心里有愧于江家,便在信中向她倾诉苦楚,无所不言,当然也提到了偷入藏剑阁的秘密,你以为你嘱咐她阅后即焚,便没人听得到你的声音吗?” 明月珠又惊又怒,摇头道:“你……” 赵识途道:“怎么,你觉得后悔了?你素来是镖局最懒的一个,武功也不过平平,身世更加不清不白,若不是为了套出你的秘密,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留下?” 他说完这些,不等明月珠回答,便轻慢地转向她身后的三人,接着道:“至于他们三个,一个虽然性情乖戾,武功倒是不错,另一个虽是低微的庶出子,身份好歹有利用价值,至于最后一个小鬼,平庸至极,废物一个,留与不留本无差别,既然暂时甩不开,只能勉强忍耐一阵子了。” 他的目光与上官情短暂相触,后者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之中仿佛孕育着莫大的怒意,仿佛在压抑千言万语,他却只是不屑一顾地笑笑,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上官情的手已经压在了刀柄上,手臂却被燕无花牢牢按住。骆欢也站在燕无花身后,两只拳头攥得发紫。 江景天仍然不信,问道:“你说你的同党不是他们,又是谁?” 赵识途道:“你的眼线,不是看到我与何人会面了吗?” 江景天道:“你……你莫非打算出卖自己的家国?” 赵识途摇了摇头,反问道:“江湖也好,江山也罢,若是已腐朽的东西,你说该不该更替?” 他的话令一行衙差也纷纷停下议论,全部陷入静默,一齐望向他。 连江景天都被他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6 的问题撼住了,这番有逆反之嫌的话,绝不是儿戏之言,江湖人哪怕再放荡不羁,也不会当着官差衙门的面,公然忤逆当今朝廷。 他不明白赵识途的勇气从何而来,明明已身陷囹圄,难以自保,却仍然从容不迫,仿佛无所畏惧。 朝堂与江湖向来两不相干,可江景天却承着江家入世的期望,夹于二者的罅隙之间,痛苦不已。现在,赵识途却用轻飘飘的言语,羞辱了他的苦心经营,他盯向赵识途的目光,不觉间变得更加锐利,他的眼中不只有憎恶,更有一层抹不去的仇恨。他与此人,注定难以相容。 最终是燕无花打破了沉默,他指着曾经的友人,厉声道:“赵识途,我视你作友,才将你引荐于家父,你却狼子野心,欺上瞒下,怪我错信了你,今日我与你恩断义绝,什么护途镖局,不过是你手里的棋子,我看这出戏,也再无演下去的必要了。” 赵识途冷冷道:“燕兄若想与我割袍断义,我自当成全。” 燕无花真的抽出一把短刀,手因愤怒而颤抖着,在袖口上割下一块布。 赵识途连连点头道:“好,好。”便也俯下身,将深埋在锦姨尸体上的匕首抽出来。用沾着稠血的刀刃,割开自己的袖筒。 淡白色的衣料翩然落地,落在尸体上,很快被稠血浸染。 月色凄冷,映着赵识途的脸。他的脸上还带着平日里嬉笑的神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全无所谓似的。 江景天终于拔出了佩剑。 珠光宝气的剑柄,在月色中全然失去了光彩,只剩下剑尖发光,抵在赵识途的胸口,眼看就要刺下去。 明月尘上前一步,按下他的手臂,急道:“少爷,使不得。这案子事关重大,此人亦是关键,我需得将他押回官府处置。” 江景天终于停在半途,侧过头看她。 明月尘道:“少爷,你难道不信我了吗?” 江景天缓缓道:“阿尘……我当然信你。”这才放下了剑。 明月尘立刻转向同行的衙差,挥手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先拿下两个嫌凶,其余人待调查后再做处置。” 衙差们各自拔刀出鞘,分成两批,将明月珠何赵识途各自围住。 明月珠没有在意他们的行动,将明晃晃的刀刃视作无物,视线依旧追着赵识途,口中欲言又止。 赵识途隔着人群,对她道:“唉,没办法,谁让你又懒又蠢,看来只有陪我这坏痞一道,去牢狱里走一遭喽。” 第45章 奇谋猝难防(四) 一个人若没有真正到过不见天光之地方,就绝对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赵识途总算有了发言的资格,因为他自己正被关在地底的牢狱深处,四壁别说一扇窗,连一条缝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 他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是夜晚,如今却已不知外面的时间到了薄暮、黄昏还是黑夜,不论哪一个,对他而言似乎都已失去意义。 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瘫倒在地上的瞎子。 他尝试着撑起身子,手肘撞上冰冷的墙面,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墙角的草垛上,草垛阴冷潮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和铁锈的味道混在一起,游蛇似的往鼻子缝里钻。 他分外想念自己在敦煌的院子,想念房间里的床铺,虽然破旧,但干净又暖和,不论外面多冷,只要裹上被子,就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眼下,他陷在牢狱里,手脚还被铁链紧紧地箍着,他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像身下的杂草一样发霉,烂成一团稀泥。 “……赵镖头……赵识途!你醒一醒!” 耳畔的呼喊声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是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的墙壁对面传来,语气急迫,听起来快要哭了。 他素来害怕眼泪,只能调动干渴的喉咙,低声应道:“……阿珠,原来我还没死。” 墙对面的呼唤声终于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吸气声,隔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你是没死,却要把我吓死了。我叫了你很久,你怎么不应我一句?” 赵识途苦笑道:“我当然不是故意吓你,只不过,倘若一个人刚刚被乱棍揍过一顿,又被铁链子拴着手脚扔到阴湿的草垛上,不论换了谁,也会昏迷一阵子的,等等……若是换了上官那家伙,或许可以……” 明月珠打断他的絮语:“你呆着别动,我没有被拴住手脚,只不过被困在旁边的牢室,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哪知赵识途立刻道:“使不得,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明月珠诧道:“为什么?” 赵识途道:“当然是因为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以免破坏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一世英名。” 明月珠怔了一下,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闹!” 赵识途却淡淡道:“阿珠,你先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对面的脚步声止住了,隔了一会儿,变成草垛被压踏的声音。明月珠贴在墙边道:“你说吧。” 赵识途道:“你莫要生我的气,先前我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了自保。” 明月珠立刻道:“我当然明白,况且你根本算不上是自保。” 赵识途轻叹一声,道:“能保住他们三个,总好过一起遭殃。”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觉得这是谁在陷害我们?” 赵识途思虑片刻,答道:“从江景天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他,陷害我的人至少对我们的行踪十分了解,你妹妹处处于我针锋相对,应该知晓不少真相,至于其余的人,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明月珠点头道:“或许阿尘一直在暗中窥探我的动向,而我却一无所知。不论怎样,此次祸端因我而起,我应该去恳求江景天,若他能念及旧情,或许会出手相救。” 赵识途劝道:“不成,那江景天就是一个大大的糊涂虫,既自私又冷漠,他已经笃信我是恶人,岂是你能够说服的。” 明月珠长叹一声,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赵识途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我的镖局不是江府,你并非寄人篱下,更不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我绝不会让你做违心的事。” 明月珠道:“为了活着,总要有所放弃。” 赵识途道:“有些事情,决不能够放弃。” 明月珠又道:“倘若放弃之后,能够活得更好呢?” 赵识途却轻轻一笑:“倘若你真的这么想,就不会来我的镖局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虚弱而低哑,但语气却十分笃定,明月珠也身处黑暗,却仿佛能看到他的神情。他明明刚刚被乱棍揍过,又被铁链拴着,却仿佛还是当初穿了一身雪白锦袍,护送一只老狗回家的赵识途。 像他这样的人,岂非一直都是不会变的。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竟令她感到一丝宽慰,仿佛有人在无边的黑暗中,为她点起了一盏灯,令她惶然无措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问道:“那么,你倒是说说,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7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赵识途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待会儿若有人来找你,你便继续配合我,像燕兄那般,把这出戏演到底。” 明月珠道:“你相信有人会来找我?” 赵识途道:“我并不确信,只能赌上一把。既然你的妹妹将我痛打一顿,却没有动你一根汗毛。我想她并没有打算要你的命。” 明月珠立刻摇头道:“不成,我若走了,你该怎么办?抛下朋友独自逃走,我做不到。” 赵识途道:“倘若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为我破例一次。不然,我岂不是白白被人揍了一顿。” “你……”明月珠说不过他,平素的巧舌不知藏到了何处,只能暗暗生气。 赵识途道:“其实你不必如此难过,生死有命,我今日的遭遇也不是你的错。从和吐蕃皇族扯上关系时起,我便已经淌进这浑水之中,难以全身而退了。” 赵识途说完便停了一会儿,等待对面的回答,对面却没有动静,他想了想,又道:“阿珠,你出去之后,索性离开这个地方……” 对面的声音立刻打断他道:“你想也别想,我出去之后,当然要设法救你。有些事情,决不能够放弃。” 她的话音刚落,忽然被一道光照亮了视线,虽然只有一线的微光,但在漆黑的地底,还是如刀尖一般灼眼,令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从那光的来处,响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第46章 奇谋猝难防(五) 赵识途所料不错,来者正是明月珠的妹妹,明月尘。 明月尘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脚底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台阶一路下行,直到牢狱最深处。 她手里的灯笼随着她的脚步左右摇晃,光线时明时暗,如同海潮一般,冲刷着狱中人的眼睛。待到赵识途终于适应,缓缓睁开眼,她的脚步声已经戛然而止。 她已站在最深处的牢室门前。 赵识途还倚靠在阴暗的墙边,仰起头,透过生锈的牢门打量她。她已换下了束身的官袍乌帽,取而代之的是亮丽的裙衫,裙摆长而熨帖,绣上的金丝泛着姣好的色泽,腰间的流苏垂在身侧。衣装的更替使她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如果说先前她还只能称得上清丽,此时此刻,她看上去就几乎和画中的美人别无二致。即便是幽深凝重的黑暗,也难以掩去她的风采。 赵识途把头靠在墙上,感叹道:“流着粟特血的舞姬,果然名不虚传。” “哼,你还不配多看一眼。”明月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很快转向旁边的牢室,靠着铁栅栏蹲下身来,问道:“姐姐,你还好吗?” 明月珠虚弱的声音从牢室里传出:“……阿尘,你……你果然长大了。” 明月尘怔了一下,很快道:“我知道你受人蒙骗,并非故意泄露秘密,但我毕竟以官差的身份办事,为了给其余人一个交代,不得不先将你关进来。” 明月珠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能为我考量,我已满足了,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 听了她的话,明月尘的语气也软下来:“姐姐……” 明月珠接着道:“我是该好好反省,我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轻信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 这些话相隔一墙,传入赵识途的耳朵,令他心中升起一阵欣慰,这次他的朋友总算听了他的劝诫与安排。明月珠每恶言一句,获救的希望便更大一分,他理应感到高兴才是,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涌起难以名状的失落,明明只有一缕,却比身下的草垛更冷,比眼前的囚笼更黑。 言语总是有分量的,而心又总是很脆弱,即便再细小的针尖,一次接一次戳在心上,也总会有血淌下来。 赵识途在黑暗中悄悄勾起嘴角,轻薄道:“你当初的丑态我可全都记得,现在后悔未免也太晚了,除非你杀了我。” 明月尘立刻怒道:“闭上你的狗嘴。我现在要杀你,比杀一条路边野狗还要容易,只不过你的狗命还有点用途,姑且再留你几日。” 明月珠听了她的话,心下一凛,问道:“阿尘,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明月尘转回她的方向,和颜悦色道:“江少爷已将昆吾剑托付给我,我会亲自带人护送宝剑去长安,至于这个反贼,到时候一并押去,岂不是井上添花。” 明月珠露出诧色,接着问:“送昆吾剑去长安?那袁府该如何交代?” 明月尘道:“交代?袁府口口声声说为了武林安危,却派来这样一个祸端,究竟是不是无心之过还未可知,还需要什么交代。昆吾剑断然不能交给他们,衙门已勒令那姓燕的庶子和其余人当即离开兴元府,返回敦煌,向袁磊行禀报情况。” 明月珠点了点头,虚弱道:“如此便好,你比我更有远虑,我都听你的安排。” 明月尘满意道:“不错,我的确还有一件事需要姐姐亲力为之。” 明月珠道:“何事?” 明月尘道:“我希望你将这人的罪状写成字据,作为物证,再随我一起去长安走一遭,你泄密只是无心之过,他才是罪魁祸首,大将军一定会彻查他的同伙,只要你能将功赎罪,到时候,衙门和江家都没有理由再为难你。” 明月珠先是一惊,而后抿紧嘴唇,没有立刻回答。 明月尘脸色一沉,追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明月珠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恨自己,当初待你不好,还将你从身边赶走,到头来,却要你来救我,我实在不配当你的姐姐。” 明月尘婉而一笑,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只要你答应我就好。这鬼地方岂是姐姐该呆的,不如随我一起出去吧。” 明月珠踟蹰道:“可是,若是让其他人看了……” 明月尘已将灯笼放在脚边,走上前去,从腰间解下钥匙,开启牢室的锁,口中轻松道:“姐妹团聚,本就是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你只消跟着我,我倒要看看谁敢拦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嘴角扬起,瞳底仿佛有光芒流转。此时此刻,两人的位置彻底对调,她成了姐姐的保护者。 牢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缓缓开启,明月尘后退一步,重新提起灯笼,回身对牢室中的人说:“走吧。” 明月珠踏出牢门,步入灯烛的光晕之中,终于能够近在咫尺地看清对方的脸庞。 她隐隐察觉,发生在妹妹身上的改变,绝不只是装束而已。 从前的明月尘,哪怕盛装华服,站在舞台中央,也总是畏手畏脚,唯唯诺诺,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时时需要她的安慰。可此时的明月尘,步履轻快,原本娇美的脸庞中,竟透出几分残忍的狂气,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几分寒意。 明月尘经过赵识途的牢室,视线漫不经心地在牢中扫过,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令她原本昂扬的心情骤然一沉。 明明已得胜,却不能享受胜利的喜悦——这种状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8 况,她决不能容忍。 她心血来潮似的俯下身,往缩在阴暗角落里的人影处狠狠地猝了一口,才满意道:“狗就该有狗的样子。” 明月珠便也弯下腰,跟着啐了一口,这才追上她的脚步,往台阶处走去。 第47章 奇谋猝难防(六) 昏黄的灯烛光渐渐远去,两人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黑暗中只剩下赵识途一个人,而且正如明月尘所说,他已然像极了狗的样子,被铁链拴在墙边,衣上还沾着湿漉漉的口水。 好在他并不是真的变成了狗,明月珠也并不是真的向他啐口水,在弯腰靠近牢门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丢下一件东西,刚好越过栅栏,滚落到赵识途的手边。 在她攀上台阶,离开地牢走廊的时候,她也在门缝之间丢了一件东西。两扇们板在关闭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合拢,来自室外的、幽暗的光线,能够从缝隙透进走廊。 光线虽然幽暗,却聊胜于无,借着它的帮助,赵识途终于看清了牢室地板上坑坑洼洼的泥土,也看清了躺在上面的银色长针。他摸索着将长针拾起,发现那是明月珠的发钗。 发钗样式朴素,末端几乎没有装饰,眼下却成了至关重要的救命之物。赵识途手持钗柄,把尖端插进锁孔,来回撬动。还好他从前住在寺院的时候,常常帮忙修缮门窗,跟老头学了不少手艺,其中也包括开锁,这铁链虽然牢靠,锁芯却已上了年头,并不难撬。他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锁扣啪地打开。 他骨碌着站起身,来到牢门边,门锁比铁链上的锁扣更加复杂一些,但也难不倒他。 随着吱呀的声响,牢门也向外打开。 他跨到栅栏之外,总算感觉到微风轻轻拂面,浑浊的脑袋也稍微清醒了些。 可惜越是清醒,便越是难以忽视自己的惨状,他的衣摆已然皱作一团,发丝褴褛,形容枯槁,背后黏答答的不知是水还是血,更要命的是一旦迈开脚步,他才感到喉咙干渴异常,仿佛要冒出烟来,肚子也饿得发疼,力气正像流水一样,从他的体内缓慢消逝。 从被关进来时起,他滴水未沾,更没有摄入半粒饭食。饥饿和寒冷最能消磨人的意志。他想要跨出这牢笼,饱餐一顿,再找个地方美美的睡上一觉,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成了奢侈的享受。 铁链已除去,牢门已开启,没有什么能阻止他,除了他自己。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驻足不前。 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倘若他现在逃走,明月珠会怎样。倘若他找个地方躲起来,其余的同伴会不会重新被官府审问。他可以舍弃身份,隐姓埋名,至少不必再忍受寒冷和饥饿,可是护途镖局也会成为真正的糊涂镖局,成为江湖人的笑柄。 从今往后,他喝酒的时候,再也没有人会跟他抢。 他忽然回忆起很多事,想起明月珠歪歪扭扭的字条,想起骆欢被气得鼓鼓的腮帮子,想起燕无花坚持要丢进汤锅里的草药膳,还有上官情怎么也雕不完的木头。 往后这些事,都会成为刺在他心上的针,经年累月,永无止歇。 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与寒冷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他想要的东西,并非江家渴求的仕途功名,也并非袁家积累的万贯家财。他只希望能够开一家小小的镖局,希望他的朋友一直留在身边,过着糊里糊涂却不失快活的日子,远离战事与阴谋,长享家国太平。 无奈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既不比袁家人脉广博,也不比江家一手遮天。现如今,他非得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变成一个死人,才能够保护他的同伴,成全自己的愿望。 他面前只有一条路,死路。 他虽然执拗,却并不糊涂。他当然不想死,可他却记得,有些事情,决不能够轻易放弃的。 所以他回到栅栏背后,把牢门合上,在潮湿阴冷的草垛上坐下,阖起眼睛。 他不再思考无谓的问题,只是安静地沉入黑暗,运气调息,以抵挡寒冷和饥饿的折磨,任由时间流逝。 时间仿佛一汪湖水,越是置身其中,越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地底深牢中,辨不出日月洞天,他迷迷糊糊地想,明月珠或许已在去往长安的路上,燕无花也应该平安到了敦煌。 他的神智恍惚,耳畔传来隐隐的敲击声,又好像只是他脑袋里的蜂鸣。他听不清,看不见,像是被水托着,在生死契阔中浮沉,面前有无数的画面闪过,一会儿是他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方老去,满头白发,皱纹爬满脸颊。一会儿又变成烽火连天,他的院子在铁蹄下化作焦土,寸草不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有人来到牢门边,将一只瓷塞进来,推到他的面前。 脚步声走远了,他终于睁开眼,看到瓷碟中盛着一只包子,雪白,蓬松,表面还在冒着热气。 这热腾腾的包子,仿佛比世上最贵重的金玉还要诱人。他无法抗拒伸出颤抖的手指,将它抓起来,送往嘴边。 他的手背上忽然一痛。 从角落里凭空飞出一件硬邦邦的东西,直勾勾地砸中他的手背。他的手原就没有多少力气,被这么一砸,哪里还捏得住包子。 包子掉在地上,连馅儿也摔了出来,雪白的皮裹了一层泥,变得脏兮兮,软蹋蹋。 击打他的罪魁祸首则坠进他的怀里。 赵识途低头去看,那是一块木料,雕刻成人的形状。 * 木料当然不会凭空冒出来,一定是有人扔的。 从他的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影子浮现出来,身着一席黑衣。 赵识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黑暗里呆了太久,以至于连这单调乏味的黑色,映在他眼里,竟也变得鲜活明亮,讨人喜爱起来。 他不由得叫出对方的名字:“上官?” 上官情已来到他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闷声道:“你还活着。”语气不知是疑问还是感慨。 赵识途摊手道:“是啊,活得像狗一样惨,还是不要让你撞见的好。” 上官情却已在他面前蹲下:“无妨,我们半斤八两。” 赵识途微微一惊,也去观察对方的样子,这才发觉上官情的黑衣的确不如往日那么黑,而是滚满了泥土,从头到脚滚得十分匀称,像是刚从泥塘里钻出来的泥鳅。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闷笑:“方才我还以为自己做起了白日梦,现在我才确定,你一定是本人。” 上官情不解道:“为何?” 赵识途道:“倘若我在梦里看到你,你一定比现在更英俊,更体面,绝不会是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要知道你身上的衣服可是敦煌城最好的……莫非你真的是从狗洞里钻进来的。” 他没等上官情回到,便站起来,走到对方现身的地方,低头去看,果真在墙角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刚好有一人宽。 赵识途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真的掘地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49 三尺了吧?” 上官情已来到他身边,淡淡道:“不止三尺。还好小鬼知道挖洞的捷径。” 赵识途怔了一下,问道:“你们没走?” 上官情也跟着怔了一下,答道:“当然没走。” 他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应当,以至于赵识途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傻。 赵识途偏过头去,望着黑暗中上官情的侧脸,心里某处像是融化了一般。 他慢慢地咧开嘴,最后干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第48章 拨云睹青天(一) 笑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好像是从山坡上推雪球,一旦雪球开始向下滚动,就很难停下来,笑也是这样。 赵识途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带泪,若放在平时也不算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一本正经的人。但在此时此刻,此种笑法,多少显得有些诡异了。 就连一向冷静的上官情也有些绷不住,纳闷道:“有那么好笑吗?” 赵识途终于停下来,断断续续地说:“我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看我现在,像条狗似的被人关在牢房里,到口的包子又吃不上,居然还能笑出声,这件事本身不就很好笑吗?” 上官情待他的呼吸平稳下来,才道:“我方才见那狱卒往包子里放了药。” 赵识途怔道:“药?我的小命已被他们捏在掌心,若想杀我,还犯得着用药吗?” 上官情道:“不一定是毒药,也可能是别的,比如哑药,” “哑药?” “为了堵住你的嘴,让你有口难辨。” 赵识途更加诧异:“衙门不是指望从我口中问出黑市的情报吗,堵住我的嘴,对他们并无好处。” 上官情摇了摇头,道:“你想错了,根本就没有黑市。” “没有?” “没有,黑市本身就是一场骗局,所以如果你的嘴被堵住,你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当上黑市的主谋。” 把赵识途当做黑市主谋,押往长安,报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用他一条命,来换取朝廷对江氏的信任——这笔生意,的确是稳赚不赔。 赵识途只觉得背后发凉,接着问:“倘若没有黑市,藏剑阁里被盗走的兵器又去了哪里?” 上官情道:“那些兵器,都在卖茶人的茶铺里。” 江府门前的卖茶人,也是将黑市令牌交给锦姨的人。 “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起初并没有发觉,直到燕先生发现,那人不仅在江府门前卖茶,还在江府门外和明月尘会面。” 一个卖茶人,不会无缘无故和一个衙门捕快见面,所以他们两人一定有问题。 “后来我们便一路跟踪他,找到他的住处,发现他的茶铺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中无人居住。” 无人居住的院子,当然不只是用来存放茶叶的。 赵识途好笑道:“你们该不会也往人家的院子里打了洞吧?” 上官情果然点头道:“小鬼提的办法虽然老套,却很管用。” 赵识途更加不知如何作评,又问:“那丢失的刀剑,果然在院子里找到了?” 上官情继续点头:“不仅找到了刀剑,卖茶的人如今也在我们手里。” “你们买通了他?” “无需买通,燕先生只不过将锦姨的死讯告知与他,作为警示,他便答应帮助我们,揭露真相。” 兔死狐悲,卖茶人和锦姨一样,都不过是小人物,在这一场谋局之中,虽然贪图利益的诱惑,却也绝不会忘记自保的要务。锦姨已死,卖茶人岌岌自危,会改换立场也在情理之中。 世上本没有毫无破绽的阴谋,破绽往往就发生在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赵识途感慨道:“没想到在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你们竟做了这么多。” 上官情道:“那么你现在总算可以随我走了?” 赵识途扬起嘴角,笑容在黑暗之中分外明亮:“当然,我并不是狗,也不打算一直被栓在这里。” 他方才不敢走,是害怕连累朋友。现在他的朋友不仅安然无恙,还回来救他,他当然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他踱到墙角洞口处,弯下腰往上看,临时掘出的甬道果然十分简陋,宽窄不一,倾斜的角度十分陡峭,土中还露着尖锐的岩石,看起来非常难攀。不过在甬道尽头,却隐隐透出天光。 外面的时间已是白昼,灰尘在淡金色的阳光中沉淀,凝聚,化作一块剔透的琥珀,美不胜收。 世上没有比黑暗后的光明更美妙的景象,也没有比极悲之后的极喜更快乐的事情。 赵识途现在就很快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然不顾泥土的呛鼻气味,只为了嗅一嗅来之不易的阳光。 阳光本无形貌,却有沁人心脾的味道,生命与希望的味道。 赵识途折返回去,把地上摔烂的包子拾起来,扯了一块衣襟裹住,倘若这其中真的放了哑药,便可拿来当做物证。既然打算要戳穿这场阴谋,证据总是越多越好的。 只不过他低头看着那包子,忽然觉得好笑。 上官情还在一旁等他,他抬头道:“虽然是为了救人,不过你如此简单粗暴地打翻我的包子,就不怕我饿死在牢房里,你的洞就白挖了。” 他当然是在开玩笑,但上官情却认真道:“你暂且忍耐一下,出去便有热汤喝。” 赵识途眯起眼,幽幽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微微笑道:“上官,我从前觉得你像是冰做的,可现在看着你,却又觉得很暖和。你该不会是来哄骗我的冒牌货吧,待我验明正身。” 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在上官情对面,托起对方的手,举到眼前。 那双手上果然布满了划伤,手背上的筋络凸起,指缝里有凝固的黑色血迹。 倘若不用一些特殊的法子,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挖出这样一个洞来。倘若没有这个洞,赵识途怕是真的要饿死在牢底,断然没有力气站着说笑。 赵识途原本只是在信口胡言,看到上官情的手,心却真的软了下来,仿佛有暖流徐徐淌入,将原本封在其中的痛苦融作一滩水。原来他的忍耐,他的坚持,面前这个人都懂。 他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道:“这已是你第二次救我性命了。” 上官情迎上他的视线,没有说话。 他接着道:“以后谁再说罗刹功是邪功,不妨让他也来挖个洞试试。” 上官情的动作有些发僵,眨了眨眼,将手抽出来,生硬道:“还有力气说废话,不如快走吧。” 赵识途笑道:“莫忘了是谁打翻了我的包子……对了,你等一下。” 他又一次折回去,蹲在地上四处巡视,上官情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直到他重新站起身,手里托着一块木头,正是方才砸中的他的那一块。 “这珍贵的凶器可不能忘了带走啊。”他说着把木头举起来晃了晃。 木头是上官情的雕刻品之一,轮廓呈人形,尽管洞口附近的光线十分昏暗,可赵识途还是看清了那木头人的五官样貌。 他挑眉道:“咦,是我看错了吗?这木头人的脸,似乎有些眼熟……” 上官情以行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0 动打断了赵识途的话。 他竟然伸出手,粗暴地将木雕抢了回来,塞进自己的衣袋中,转身迈步道:“你不走,我可要先走了。” “嗳,等我等我。”赵识途快步追上。 第49章 拨云睹青天(二) 白云出岫,在屋檐的朱瓦上驻留,日光明媚,照着宽敞的石板路。 这一天对于兴元府的百姓,不过是个平常日子,可对江湖人来说,却是看热闹的好时机。不知是谁放出了风声,一大早便有一群人聚在官府门外的大街上。 这些人并不喧闹,只是站在道两旁自发地候着,有的身形翩翩,光鲜体面,有的衣衫褴褛,粗手粗脚,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身份可谓鱼龙混杂。加之江湖人大都不拘小节,举止特立独行,三两成群,或坐或站,放声交谈,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简直分不清他们是来看热闹,还是来制造热闹。 眼看人越来越多,守门的衙差终于绷不住,揪住其中一个面善的青年,问道:“你们这群人聚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那青年疑道:“打算?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为了一睹昆吾宝剑的真容。” 衙差不解道:“昆吾剑?” 很快便有一双中年男女围过来,其中的妇人爽朗道:“听说今日江家少爷亲自护送昆吾剑出城,我们特地连夜赶了三十里路,就只为了看上一眼,官爷您该不会不成全吧?” 衙差挠头道:“这个嘛……大人倒没说不让看,只不过区区一把剑,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妇人点头连连:“当然值得,那可是一把天下无双的名剑,你没听过它的故事吗,它用百炼的精钢锻成,它曾是前朝国君隋文帝的贴身佩剑,它饮过几千个胡人身上鲜热的血,它……” 妇人的话音未落,与他同行的男子便在她肩上重重一拍,抬手指道:“快看,来了来了!” 连同衙差在内,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噤住声,视线一齐投向路尽头的来人。 来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正是江氏的当家少爷,江景天。 他的背后,果真挂着一支狭长的剑匣。 名剑当然要有英雄来配。江景天的容貌身形也的确担得起英雄二字,剑匣表面亮锃锃的朱漆,将他原本俊俏的脸庞衬托得更加光彩熠然。 他的身旁,伴着一位捕快,虽然身着暗色袍服,衣冠朴素,仍能看出是个妙龄女子,腰间的束带衬托她出细瘦的身形,飒爽之中带着几分婀娜,最醒目当属她头顶的秀发,从乌帽的边缘垂下,披于肩后,光泽姣好,别有风姿。 这意气风发的女子正是明月尘。 两人身后有四名家丁作陪,都是从江府精挑细选出的护剑使,个个精壮干练,神情一丝不苟。 人群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支队伍身上,鲜少有人注意到队末还跟着一个尾巴。那尾巴走得浑浑噩噩,面色苍白,眼底无神。倘若有人认得她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究竟是怎样的遭遇,才能让一个出世绝伦的美女落魄至此。 只有明月尘的脚步慢下来,退至她身侧,关切道:“姐姐,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怎么这般没精打采,不情不愿?” 明月珠动了动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明月尘轻轻一笑,凑到她耳畔,柔声道:“姐姐,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这话倒是不错,她的余罪未洗,原本应作囚徒论处,若不是有明月尘出面担保,她恐怕连自由身都保不住,更不可能体面地跟在队尾。 明月珠抬起眼,勾动嘴唇,死气沉沉的眼底流露出些许感激之意。明月尘和她额头相贴,看得真切,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江景天已在官府门前停住脚,视线不慌不忙地扫了一圈,扫过路两侧不请自来的客人。这些江湖人也纷纷瞩目于他,眼中或是憧憬,或是敬畏,令他不禁心花怒放。此番护剑去往长安,任务重大,倘若顺利,便能一扫江府遭窃的阴霾,将功抵过,在朝堂之中赚回功名。到时候,江夫人定会赞赏他的表现。 太阳石板路上闪闪发亮,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拱手让了一圈,客气道:“诸位朋友是特地来为江某送行的吗?” 方才那爽朗妇人上前抢道:“那是自然,江府遭奸人暗算,我们未能赶来相助,深感惭愧,如今看到江少爷风采依旧,我们就放心了。” 这场面话说的委实太过虚假,江景天在心底暗自唾了一声,脸上仍然带着笑,谦逊道:“承蒙各位关心,我江家总算渡过这一劫,往后定会自珍门户,严防家贼。” 那人也堆满笑容,接着道:“江少爷的安排自然妥当,只是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件小事相求。” 江景天道:“但说无妨。” 妇人亮手一让,道:“少爷身后的昆吾宝剑,能否请出一观。” 江景天点头道:“当然。” 妇人反倒一怔,没料到对方答应得如此顺利。她盯着江景天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将剑匣取下,打开匣盖,抽出躺于匣中的剑。 剑锋出匣,银色的钢刃沐着日光,犹如霜雪初降,清正凛澈。剑柄上没有繁缛的镂饰,只嵌着一块剔透的白玉,与剑锷浑然连作一体。 这剑兼具轻盈与锐利,明明被江景天稳稳地拿在手中,却仿佛在积蓄劲力,随时都会咆哮出虎吼龙鸣般的声响。 这便是名动天下的昆吾宝剑。 妇人心悦诚服,拱手道:“白虹切玉,紫气干星的风采,果然名不虚传,一朝得见,此行无悔。” 江景天颔首道:“这剑本就是我中原武林的财富,绝不能让外族窃去,所以我才决定将它送去都城长安,交予当朝大将军保管。先前丢失的名兵利器,也会设法追回。”说罢便转向明月尘,以眼神示意。 后者立刻应道:“不错,我这就将窃剑的犯人提来。” 她走到守门的衙差身边,嘱咐了几句,那人立刻转后院,没隔多一会儿,便独自返了回来。 他回来的未免太快,不仅没有提来犯人,反倒神色慌张,在明月尘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明月尘也骤然色变。 江景天觉察到事情不对,立刻问:“发生何事?” 明月尘凝重道:“犯人逃走了。” 江景天果然大惊,眼前猛地浮现出赵识途的脸,心中的惧意更甚,连执剑的手心都沁出一层冷汗来。 他好不容易才从平息江府的乱局,劫后余生,心下戚然,决不想再跌回到泥沼中去。 他略微侧目,看到身后的护剑使正严肃待命,官府里的衙差也不断从院中涌出来,这才冷静了几分。不论怎样,昆吾剑就在他手里,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被抢走。 他转向明月尘,凝重道:“护剑要紧,我们还是先出发吧。” 明月尘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那犯人想来也逃不远,稍后我增派人手,全城追捕,不信找不到他。” 江景天也点头回应,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看不必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1 麻烦吧。” 他猛地回过头,看清了来人的脸,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难掩惊色。 因为来人本该出现在牢底,本该是他的犯人。 赵识途非但不再是犯人,还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衫,头顶束着金丝发冠,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他一边摇扇子,一边说道:“江少爷放心,今日我不是来找麻烦,而是来物归原主的。” 第50章 拨云睹青天(三) 越狱逃跑的犯人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已经足够出人意料,犯人说出的话更有冲击力,引得围观者一片哗然。 赵识途对自己的登场方式十分满意,对江景天的反应也颇为欣赏,他看着对方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莫以为狗不会申辩,就可以关在笼子里肆意欺辱,狗被逼到极处,也是会咬人的。 更何况赵识途不是狗,而是一个体面的君子,眼看一群衙差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刀剑出鞘声连成一片,他不慌不忙,反而掸了掸衣袖,徐徐道:“且慢,我既然敢现身,就没打算再次逃跑,诸位何不给我一些时间,听听我的说法,如我有半句诓言,再抓我回去不迟。今日到场的江湖兄弟这么多,都可以作为见证。” 他一面说着,一面露出微笑,在他身后,人群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 一辆镖车沿路驶来,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旗帜高高地悬挂在车顶,“护途镖局”四个大字迎风招展。 镖车旁边跟着三个人,正是上官情,骆欢和燕无花。 江景天瞪圆了眼睛,质问道:“你们不是已经离开兴元府了吗?” 燕无花拱手一让,客气道:“我们本已打算离开,可是途中无意间发现一些线索,与藏剑阁失窃一案密切相关,在下与同伴一致以为,不该袖手旁观,应当设法追回那批刀剑,为江少爷排忧解难。” 江景天先是一怔,但脸色很快又沉下来,厉声道:“空口无凭,你们当真追回了刀剑吗?” 燕无花微微点头道:“请看。” 上官情和骆欢已将镖车停在路中央,将三只镖箱从车上取下,放于地面上,一字排开,在众人的目光中打开箱盖。 箱子里所盛的,赫然是江家失窃的刀剑。 江景天终于按捺不住,回身嘱咐一名护剑使道:“快去清点一下。” 那人快步走上前去,弯腰在箱中一阵翻看,半晌后返回江景天身侧,点头道:“少爷,都是真品,一柄不少。” 江景天的脸色忽明忽暗,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是猛地抬起头,盯向赵识途。 赵识途立刻迎上他的视线,赔笑道:“江少爷,此番完璧归赵,不知是否能为我的镖局挽回信誉,为我一介草民自证清白。” 江景天仍旧摇头道:“你休想使奸计骗我,倘若藏剑阁是你盗的,将脏物拿回又有何难,别以为靠缓兵之计就能抵罪。” 赵识途并未申辩,只是侧身一让。自他身后的人群之中,缓步走出一人,停在他身边,宣告道:“并非缓兵之计,这些兵刃,从来没有流入过所谓黑市,而是一直藏在我的院子里。” 江景天难以置信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开茶铺的阿兴吗?” 那阿兴点头道:“我在江府门前卖了二十年的茶,难为少爷记得我。” 这时,另一人也来到阿兴身边,鞠躬道:“少爷不知是否还记得我。” 江景天道:“木匠阿吉?” 木匠阿吉也点点头,从背上解下一只包裹,摊开道:“少爷且看这个。” 包裹之中装着两类截然不同的器物,左白右黑,白花花的是银子,黑黝黝的则是木牌。 木牌数目足有十余只,和先前阿兴交给锦姨的黑市令牌几乎一模一样。 阿吉道:“这种成色的乌木,整个兴元府只有我家铺里才有。所谓黑市的令牌,也都是在我铺子里订做的。当初的金主给我开了十倍的报酬,并胁迫我不准与任何人说,我知道这批令牌事关重大,便在暗中留了残品,以便日后作为对证。这是她给我的银子,一分未动,如今我也一并还来了。” 面对接连两人的证词,江景天终于动摇了心神,追问道:“给你银子的究竟是谁?” 阿吉抬手往江景天身旁一指:“是她。” 江景天转过头,刚好瞧见明月尘的侧脸,他摇头道:“怎么可能?她是官府的捕快!” 阿吉道:“少爷若不信,我这里还有她亲笔所书的单据,可以对照笔迹。” 赵识途也从旁补充道:“江少爷,这令牌背后所刻的几处所谓交易时间、地点,也都是伪造的,你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彻查。” 江景天不住地摇头道:“伪造黑市?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识途沉声道:“因为她真正的目的,是你手里的昆吾剑!” 江景天不由得垂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兵刃,这剑从他小时候起,便一直被束于高阁之内,他并不知晓原因。 他追问道:“就为了一柄剑?” 赵识途道:“这一柄剑,比江府所有神兵利器加在一起都更珍贵。” 江景天又转过头,颤声问身旁人:“阿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你当真在骗我?” 明月尘摇摇头,美丽的脸庞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倾身向前道:“江少爷,你宁可相信他的鬼话?也不愿相信我?” “我……我……”江景天方寸大乱,任由对方攀住自己的胳膊,凝着她含泪的双眸,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一刻,明月尘的手忽地下落,落在了江景天的手背上。 谁也没有看清她的动作,江景天只觉得手中一空,昆吾剑竟已不在手里。 银光一闪,薄如蝉翼的剑锋已向前递出,划破空气,触到赵识途的喉咙。 这一道光又快又恨,迅如闪电,却在赵识途颈边一寸处停了下来。 停滞并非出于明月尘的意愿,而是有人挡住了她。 挡住她的,竟然是明月珠。明月珠原本站在护剑使的后方,在她夺剑的那刻,忽地抢上前来,手执一根短刺,不偏不倚地抵在她的喉咙上。 短刺虽然没有昆吾剑锋利,却比剑身要短,逼得她只能中途收手。 赵识途用扇骨拨开剑刃,望向江景天,一字一句道:“这锁喉的快剑,江少爷是否觉得熟悉?” 江景天没有出声,可他怎会不记得,当初在莲花峰杀死藏剑阁看守的,便是这样的快剑,以速度弥补力量的不足,一剑封喉,再适合偷袭不过。 赵识途见他不语,便转向他身后的护剑使,问道:“我记得当时是你查看的尸体,你可以判断得出吧。” 护剑使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识途终于将视线转回到明月尘身上,冷冷笑道:“捕快大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明月尘的声线颤抖,质问道:“你故意引我出手,当真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赵识途轻松地耸了耸肩,笑道:“那倒不会,我这人很有自知之明,若是单打独斗,我的武功一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2 定敌不过你。可惜你杀不了我,因为我有朋友。” 明月珠勾起嘴角,婉尔道:“当你的朋友实在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不仅要打架,还要演戏。若有下次,我可再不奉陪了。” 她的声线清朗如初,与方才萎靡不振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手里的短刺一直藏在靴筒里,连明月尘也没有发现。 先前的掩饰,只不过为了这一刻的突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明月尘猛地撤剑,试图再起,但赵识途没有给她再次出手的机会,手腕一翻,格住她的小臂,顺势将昆吾剑揽入自己手里。 第51章 拨云睹青天(四) 明月尘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窥觑许久的昆吾剑终于到手,却在顷刻之间,再次被人夺走 她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眼睛都凶狠地盯着她,议论道:“怎么回事,这人原来是个骗子?”她又转向身后,发现官府的衙差也裹足不前,个个表情震惊,无人上前帮忙。 不过是顷刻之间,形式便已彻底逆转。 明月尘还不敢相信自己竟败得如此迅速,她多年的经营与谋划,竟在邻近成功的时刻被毁于一旦。她更不敢相信的是,毁掉这一切的正是自己的姐姐。 一颗冷酷无情的心,岂非比利刃更冷。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颈侧的短刺,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干笑:“姐姐,你别忘了,你亲笔写下的罪状书,还在我的手里。” 明月珠却轻叹一声,摇头道:“休要再胡言乱语了,我什么都没有写过。” 明月尘心下一惊,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的确是看着明月珠一字一句写下那封状书,可几乎忘了,有一种墨所写下的字迹,在干燥之后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越熟悉的物事,反而越容易忘记。所以她才会忘记,她的姐姐从来没有一次让她如愿以偿。 明月珠还在凝着她,眼神中写满怜悯,恳切道:“阿尘,住手吧。” 明月尘的视线却如尖针,悉数刺在对方身上:“我救了你,你却三番两次的骗我!” 明月珠道:“我也是为了救你,你在官府当差,却欺上瞒下,图谋不轨,甚至夺去无辜之人的性命,这些罪名倘若坐实,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现在停手还来得及,我不想看你作恶,更不想看你落得万劫不复之地。” 明月尘道:“已经太晚了,你非但救不了我,反而只会阻挠我。” 明月珠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姐姐,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恨我,报复我,我都没有一句怨言,但你何必要报复其他人,报复你自己?” 明月尘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恨你?你竟然……竟然会这么想……” 明月珠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倘若没有我,你或许会活得更快乐。” 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短暂暼向站在妹妹身后的男人,很快便收回来。 江景天触到她的视线,猛地回过神,高声命令道:“还不快将她拿下!” 衙差们彼此交换目光,犹豫是否该听他的命令,然而在这片刻间,江家的护剑已抽刀出鞘,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上前,越过家主脚边,直取明月尘的背心。 明月尘还被姐姐手里的短刺制约,一步也不敢动,只能用余光暼向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刀刃从四个方向袭来,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令她血溅当场。 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明月珠看到她的睫毛颤动,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在那一瞬间心软下来,高呼道:“等一等!”将手中的武器撤开,转而去揽妹妹的肩膀。 明月尘落进她的怀中,衣襟翻起,宛如莲花入水一般,脸庞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稚嫩。 明月珠看得出了神,这人毫无疑问是她寻觅许久的妹妹,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她环视四周,提声道:“你们不能杀她,就算她做错了事,也该交由官府审判,就算要定罪,我也愿替她承担罪责。” 哪知话音未落,怀中人便猛地挣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抢过她手上的短刺,踏着舞步似的节律,顷刻间便越过四名护剑使,来到江景天面前。 江景天吓得僵在原地:“你,你要干什么……” 明月尘冷笑一声,将短刺刺进他的胸口。 明月珠在远处看清了一切,惊呼道:“阿尘,住手!” 为时已晚,江景天缓缓跪倒在地,血从他的胸口往外淌,淌在地上,汇成一洼。 明月尘站在血泊中转过身:“姐姐,你真的以为我稀罕这个男人?” 明月珠的目光越过人群,呆然地望着她:“我……我不知道……” 她的眼底泛着不自然的红色,手指缝里也淌着血,黑色的血。她忽然勾起嘴角,带着凄然的笑意说:“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不曾了解过我。” 刀光剑影化作稠密的雨,纷纷向她的身边汇聚。这股洪流将会彻底将她淹没,饶是明月珠,也没有办法再救她一次。 她却全然不在乎,甚至没有往昔日的同僚身上多看一眼,她只是微昻起头,目光投向远处,以高傲的姿态凝着天际,仿佛对早已注定的结局没有丝毫畏惧。 护剑使和衙差将她围在中间,从四面八方刺向她,而她竟腾空而起。 明月珠站在远处,她终于理解,明月尘并非认命,而是真的有恃无恐。那些人竟没有一个伤到她。因为从街对面的房檐上,垂下一根极细的丝线,她竟凌空跃起,踏在线上,如履平地一般,向对面的屋檐飞驰。这登峰造极的轻功,远远超出了明月珠对她的认知。 屋檐上还站着一个人,不知在那里等候了多久,竟没有被发现。但明月珠记得那人的脸,护途镖局的每个人都记得。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孔,不是马头斩又是谁。 原来明月尘是马头斩的同伴,是真正的盗贼。贼喊捉贼,说的就是她的计谋。 她的计谋虽败露,却也不打算束手就擒。 谁也没有料到她这一招金蝉脱壳,竟有人应和,眼看她循着细丝凌空遁逃,纷纷从地上追去。哪知对面屋檐上的人轻松扬手,掷出一把石子,每一颗都劲力十足,打在人的身上,顷刻便烙下血印,打在人的臂上,兵刃纷纷脱手,打在人的额上,人便仰面翻倒,形容狼狈。 赵识途置身人群,看得真切,暗暗心惊,那丝线只不过是普通的纺布线,石子也不过是普通的鹅卵石。真正厉害的,是那两人的功法。 果然,明月尘从石子的缝隙间穿过,毫发无损,转眼便已经攀上屋檐,来到马头斩的身边。 马头斩并无半点亲切表示,只是冷冷道:“你这般丑态,实在是夜叉门的耻辱。” 他没等明月尘回应,便揽着对方的肩,转身欲走。可下一刻,他却觉察到来自身后的凉意,猛地停住脚步。 他本已将手中的丝线抛开,丝线松弛,理应无法再落脚。哪知一个黑衣的身影竟沿着将落将沉的细丝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3 攀上去。 那人的身形比明月尘挺拔得多,竟然没有半点摇晃,转眼间便也立于房檐尖端。 除了上官情,还能有谁。 马头斩咒骂了一声,抽刀迎上。 赵识途不由得惊呼出声:“上官,小心!” 第52章 拨云睹青天(五) 上官情并没有听到地上的声音,他已站在房檐最高处,耳畔冷风呼啸。 房檐离地丈余高,呈尖拱状,又窄又长,双方各自占据一端,在一线之间对峙。 明月尘站在同伴身后,低声问道:“这人也是夜叉门下?” 马头斩轻蔑道:“当然不是,他只不过是一个偷学功夫的窃贼。” 上官情同样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他已抽刀出鞘,压低身位,准备动手。虽然以一敌二,形势对他不利,但他仍然没有丝毫怯意。 他的头脑里似乎没有趋利避害这四个字,他的性情就像他手里的刀,永远是坚决的,哪怕粉碎,也不会因任何事物而弯折。 马头斩眯起眼,看着对面黑衣的青年,作为对手,此人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有一名同伴,而对手只有孤身一人,眼下实在是难逢的好机会,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出手,因为战胜对手的方式有许多种,不一定非得用刀。 他提声道:“你想没想过,你若在这里杀了我,谁来解答你的诸多疑问呢?” 上官情不耐烦道:“我已知道你是夜叉门下弟子,其余的事,我自会追查清楚。” 马头斩并没有表露出惊讶,只是平淡道:“查出夜叉门的名字,算不上什么壮举。比起我查出的事,还要差了不少。比如,我已经知晓你身份来历。” 上官情僵住了:“你说什么?” 马头斩道:“你不姓上官,也不是一介穷酸镖师,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姓,还知道你所学的罗刹功的来历。” 上官情沉沉地盯着他:“你说说看。” 马头斩道:“夜叉门向来被中原武林视作邪门歪道,曾有一个贪婪的中原人,不惜以身犯忌,窥觑本门武功。那人声名显赫,自恃聪明,引诱门下女子与他相恋,终于将秘籍骗到手。孰不知他费尽心机骗到的,并非真品,而是篡改过的赝本。” 上官情没有回答,神色却骤然大变。 马头斩暗笑一声,接着道:“讽刺的是,那人虽然生性贪婪,资质却平庸至极,根本参不透秘籍中的奥妙,更不能分辨出真假,只能将秘籍束之高阁。他没想到的是,他与正妻所生的儿子,却是一个天生的武学奇才。这些故事,想必你比我更熟悉吧?” 他说的句句都是真话,若非如此,上官情也不会僵在原地。 上官情原本沉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声音冷得可怖:“你究竟从何而知?” 马头斩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今日种种也不是你的错,你的错只不过是投错了胎,选了一个伪君子作父亲,世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就连你也想抛弃过去。可是,你的那些朋友若是知道,又该如何作想呢?” 上官情并没有移开视线,心却已经慌了。他死死地盯着敌人的举动,眼前却浮现出多余的画面。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同伴仰起头,脸上写满关切。 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不去看,不去想,就能当做不存在。 马头斩显然对他的反应颇为欣赏,露出玩味的神色,接着道:“你纵有天赋奇才,凭着赝本修习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至于生路在何方,只有我才能告诉你。” 上官情不想听他的说辞,却又无法置若罔闻。一度埋葬的过去重新被揭开,令他忆起了自己的丑态,忆起如何出于好奇偷学了书中功法,又是被真气反噬,丧失神智,几近癫狂。他仍记得有一个人曾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以后若有人再提邪功,便也来挖个洞试试。可惜那人是错的,从开端起便错了。他一脚已踏进鬼门关,连自己的阴影都甩不开,又能逃到何方呢。 明月尘见他原地不语,赌他心神已乱,不等马头斩下令,便踩着屋瓦健步跃起,脚尖在房檐上掠过,递出短刺,直取他的面门。 上官情果然心神已乱,反应竟慢了半拍。 在这样狭窄的地方,稍有不慎都足以致命,沾满血的短刺犹如猛兽利爪,房屋间的罅隙犹如峭壁深渊。 上官情仅仅慢了一招,便被对方压制,逼至屋檐尽头,瓦片从他脚边滑脱,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马头斩也追了上来,手中的钢刃泛着乌黑的色泽,而上官情的刀抵在短刺上,已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抵挡接下来的一击。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要堕入修罗地狱,无间的黑暗仿佛对他张开双臂,划过脸庞的风,抵在颈侧的刀,都化作触手可及的拥抱。 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一丝快慰。他已精疲力尽,不论是面对这场争斗,还是面对之前漫长无涯的流浪,塞外的雪,刺骨的风,无边无际的孤独。 他终于咳出了声,血从喉底涌出,化在舌间,留下一片难以言喻的腥苦。 但吻颈的刀没有落下,他没能如愿以偿地投入死亡。 替他挡下这一击的,是昆吾剑。 锷上芙蓉,匣中霜雪,都不足以形容昆吾剑的锋芒。神兵出鞘,将明月尘手中的短刺生生击飞,又将马头斩逼得退了一截。 持剑的人挡在上官情面前,朗声道:“不好意思,我这朋友不善言辞,你们若是再用花言巧语欺负他,我一个当镖头的,可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的声音里全无阴霾,比剑身上流转的光辉更明朗,好像是撕开黑暗的阳光本身。 白衣立于房檐上,像是融在风里。 马头斩冷笑道:“你难道没有听清我方才的话?” 他也讪笑着答道:“我只顾着爬墙,哪里顾得上听你的废话。对了,你的同伴有没有告诉你,我赵识途已经不做狗了,更不听狗放屁。” 他的话音未落,房檐底下便又翻上两个人来,脚踏着瓦片,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动。 其中一个道:“原来跟着你,不仅要演戏,还要爬墙,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另一个道:“你骂人的话,当真难听得很,以后少拿礼数仪态来教训我了。” 这两人,正是明月珠和骆欢。 他们虽没有上官情那般厉害的轻功,但总算有一双完好的手脚,攀着砖瓦,蹬着窗沿,总算能够爬上来。 他们爬墙的方式毫不体面,一点也不君子,让一群江湖人士、衙门差役看了去,难免沦为笑柄,护途镖局转眼又成了糊涂镖局。但在赵识途眼里,同伴比名声更重要,他素来是有原则的人,让他去当江景天那样的伪君子,还不如让他继续糊涂下去。 赵识途退了一步,凑到上官情身边,见他神色凝重,心里一沉,贴在他耳畔道:“你是不是已经没有力气了,莫要与他再拼,至少昆吾剑还在我们手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上官情微微点头,脚下挪动少许,向他靠近了些。赵识途只觉得肩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4 上一沉,原来对方竟将身体的重量压上来,虚虚地倚着他。 马头斩见情况不妙,冷笑道:“你最好仔细想一想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说罢便携了明月尘,两人一起踏着屋檐,往远处遁去。 明月珠追了几步,眼看无望,不甘地停下来。 “啧,废话真多。”赵识途抱怨了一句,并未在意两人的去向。比起这个,他更在意身边人的状况。他柔声道:“上官,你还好吧?” “无妨。”上官情低声答道,仍然虚虚地站着,没有挪动。 赵识途反应过来:“你不想让他们发现?” 上官情点点头。 “我知道了。”赵识途没有多问,只是把手绕过他的背后,一面撑住他,一面在他腰侧轻拍了几下。 他望着远处渐渐沉落的暮色,心上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夕阳泛着淡金色的辉光,驱散层云,在大街小巷的石板路上洒下一层金沙。 这漫长的一天,总算要结束了。 第53章 乘月几人归(一) 赵识途就这样看着夕阳,默然出神,直到骆欢转过头来,吞吞吐吐地问道:“我们……要怎么下去?” 他瞧见骆欢煞白的脸色,顿时觉得好笑,这孩子原来不仅怕黑,还怕高。若非他先前足智多谋地救了自己,任谁都会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鬼。 赵识途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哎,这屋檐不过两层高,跳下去比爬上来容易多了,你该不会连这点轻功都没有吧?要不然你还是屁股朝外,一步一步地爬下去,以免摔断了腿,丢人现眼。” “你才屁股朝外!”骆欢果然被他激怒,冲他吼了一嗓,纵身便跳了下去。 赵识途忙探向前去,目送对方轻盈地落在地上,这才放下心来。 骆欢还没站稳便转过身,仰起头,冲他比了个鬼脸。 明月珠摇了摇头,也跟在骆欢身后跃下墙去。 赵识途在上官情腰间拍了拍,“他们都走了,你不必硬撑了罢。”说着便搀着他,小心翼翼地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在旁边。 瓦片又硬又咯,实在算不上舒服,尽管如此,赵识途还是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疲惫像毛虫一般,在浑身各处乱爬,侵入四肢白骸,将仅剩的力气榨取干净。 他实在是累了。逃出监牢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满城奔走,搜集证据,运送赃物,才终于赶在护剑的队伍出发之前,揭穿这场阴谋。他已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合过眼。 耳畔的风声依旧很大,街上的景致随着暮霭一并下沉,仿佛被拉到很远的距离外。他看到明月珠和骆欢往燕无花方向去了,后者正指挥一干人救治江景天,天色渐昏,他看不太真切。不过江景天应该还活着。多亏明月尘刺的是他前胸,伤口不算深,并未触及重要的脏器。倘若刺的是脖子,怕是神仙都救不活他了。 明月尘是否真的打算杀死江景天,赵识途并不知道,他与这人几度交手,互拼谋略,却从不曾了解她的心。 岂止是自己,明月珠与她血脉相通,一同长大,亲密无间,到头来,还是不曾了解她。 到底怎样才算了解一个人? 他沉沉地思考着,隐约感觉到身边人的体温,从手臂相贴处徐徐传来。难道这样切实的温度,还不够近吗? 上官情深埋着头,若有所思,赵识途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胳膊,揶揄道:“原来你也并不是铁打的,也会觉得疲惫。” 他微微抬起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捂在嘴上,肩膀随着胸腔剧烈颤抖。赵识途被他吓得够呛,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半晌,咳嗽声终于止住,上官情缓缓挪开手,手心竟有一滩血。 赵识途骇然色变:“你这岂止是劳累,怕是有内伤,我这就带你下去,让燕兄为你诊一诊。” 哪知上官情扯住他的胳膊,坚决地摇头。 “可是……” “这并不是第一次。” “好吧。”赵识途不得不放弃,转而在对方背上轻抚。上官情的呼吸慢慢缓和,头却依然垂着,闷声道:“我只是需要些时间恢复。” 赵识途柔声道:“好啊,不用担心,我在这儿陪你。” 上官情这才转过头,望着身边人,似有话要说,赵识途扯起嘴角,笑道:“这里又凉快,又舒服,还能眺见远处的山,入夜后说不定还有星星月亮可以看。你恢复多久,我就陪你多久,权当下面的世界,与你我无关。” “你……”上官情嘴唇翕动,似有万语千言,却都堵在嗓子口,一个字也挤不出。 两瓣薄唇最终抿成一条线,墨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暮色中闪烁,他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神情有一种不自然的沉重,呛在喉咙的明明只是话语,却比血还令他难受。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几乎额头相抵,赵识途又怎么会看不见。 其实赵识途早就有所察觉,上官情的异状绝不只是劳累那么简单,可惜他没能听清方才马头斩的说辞,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足以让一个铁打的人乱了心神。 没有人生来就是铁打的,婴儿尚且懂得啼哭,孩童也会粘着父母,倘若有人声称自己生来就像冰一样冷,那他一定是在说谎。 一个人选择沉默,是不是因为话语说出口也无用,选择冷酷,是不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分享温暖。 赵识途不再犹豫,郑重其事地直起身,扳过上官情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揽进自己怀中,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再收紧双臂,让两人的胸膛紧密相贴。 如果不能排遣他的忧愁,至少还能给他一个拥抱。 上官情手臂上泛着凉意,胸膛却很温暖,而且在剧烈地鼓动。 赵识途笑道:“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上官情贴在他的耳畔,闷声问:“什么事?” 他答道:“原来你既不太冷,也不太热,你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上官情先是一僵,随后虚虚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但赵识途却听得真切,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他。 上官情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子上,不冷也不热,暖得恰到好处。 赵识途道:“普通人活在世上,有烦心的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你又何必要勉强自己。” 他安慰人的经验委实不多,不知怎么做才算最好,只能像安抚哭闹的孩童似的,把手搭在怀中人的背上,上下轻抚。 下一刻,他的身子忽然一轻,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脊背贴上瓦片,后脑枕上房梁。他的手臂本能地在空中乱划,急急忙忙地睁开眼,却在看清眼前景象后,霎地停下了动作。 上官情的脸庞近在咫尺,填满了他的视野。 方才,也是对方忽然发力,才将他压倒在房梁上。 上官情的胸口剧烈起伏,衣领轻微散开,碎发垂在额前,绑在身后的发辫沿着肩膀垂下来,落在他洁白的衣襟上,绵长又柔软,像是一缕墨色点入宣纸,留下微微卷曲的印记。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双眸愈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5 发深沉,沉得像是两块剔透的黑玉。 赵识途动了动嘴唇,也品尝到话语梗在喉咙的滋味,当真酸涩得很。恍惚之间,他想起在地牢里,打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块木头。那木头人的脸,他只不过在晦暗之中暼了一眼,却再也无法忘记。 那张脸几乎是按照他自己的模样所雕刻的,惟妙惟肖。 上官情还雕刻过多少个同样的木头人,他的心里,是不是也住着一个。 赵识途怎会不懂,这样一个人,将这样一颗心交付给自己,他怎么会察觉不到。 耳畔的风声忽然变大了,像是掠过水面似的,在赵识途的心上吹出一片凌乱的褶皱。屋顶是倾斜的,两人离得那么近,俯在上方的人只需要轻轻探下身,便能贴上他的胸口,抵上他的额头。 上官情果真那么做了,甚至更进一步,贴上他的嘴唇。 赵识途的心已像飓风后的湖岸,他隐约地发觉自己错了,上官情的胸口方才还是暖的,嘴唇此刻却烫得惊人,倘若再多停留一时半刻,连自己都要被火燎着了。还好他总算撤开了唇,却还悬在咫尺外,盯着身下的人,眼底的光芒摇曳,仿佛暴露了热切之下隐含的忐忑。 赵识途清了清嗓子,讪笑道:“若是想与我共度良宵,我当然求之不得,只不过这个地方是不是太简陋了些。” 上官情像大梦初醒似的,撑起手臂,也将视线移开。 赵识途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量忽然轻了,身体虽然轻松,心里却感到一阵空虚。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在心底苦笑道,若所求只是一个良宵,该有多好。 他抬起手,将手心贴上对方的脸颊,指尖沿着下颚划过,口中轻声唤道:“上官……” 上官情却躲得更远了,这两个字仿佛被施加了诅咒一般,令他背过身去,隔了一会儿,才沉声道:“其实上官并非我的姓氏。” 赵识途也撑着身子坐起来,再度凑到他耳畔,笑道:“这个好说,我以后叫你阿情如何,这名字总归是你自己取的吧。” 第54章 乘月几人归(二) 上官情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对方的思路,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赵识途端详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说来你怎么会选中这样一个名字,若不是我认识你,我会以为你是个扭捏羞涩的少女。” 上官情当然不是少女,也断然与扭捏羞涩不沾边,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高大挺拔,性情也如男人一样马虎刻板,鲜少留意自己的容貌。可是,当他垂下眼睛的时候,赵识途忽然发觉他的睫毛竟然很长,随着眼睑的开阖轻微颤动。 不论女人还是男人,在情动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比平时更温和,更柔软,何况上官情的轮廓并不算粗犷,只不过疏于打理,虽然肤色晒得偏黑,眼睛却是明亮的,眼角上挑,与柳叶般的眉形相称相映,透着几分清秀的气质。 上官情觉到他的视线,问道:“有何不妥?” 赵识途半气半笑地抱怨道:“难道没有不妥我就不能看你吗,方才是谁热情似火地将我压在身下,肆意非礼,春宵还没个影儿呢,你该不会对我始乱终弃吧。” 上官情的脸色煞时间又白又红:“那倒不是。” 赵识途盯着他看得出神,他自知理亏,无话辩解的窘迫模样,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隔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只是在想,你或许并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上官情又看了他一眼,道:“我曾失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赵识途一怔:“因为修习那罗刹功?” 上官情点头道:“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年在家中书房偶然发现的秘笈,原来是篡改过的赝本。我先是狂性大发,而后又昏睡不醒,医师说我经络紊乱,活不过三年,我的父亲,三年未过,便当我已经死了。” 赵识途心里猛地一沉,隐隐觉察到一些线索,却又不敢肯定,接着问:“所以你才要离开家?” 上官情道:“那秘籍以梵文所写,我便一路泊至西域,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厥草生在石缝里,剥开后竟能吮出甘霖,胡杨树泣出泪珠,可以当作药引,我靠着它们活下来。以天穹为盖,以残阳作灯,你知道么?那里的山比这里辽阔百倍,风掀起沙石的时候,天地像是颠倒了一样,人行于天地间,比砂砾还要渺小,那时候我常常觉得,生与死,兴与亡,似乎都不再重要……”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得久了,便语无伦次起来。赵识途打断他道:“绝没有这样的事,至少我很庆幸你活着。” 上官情像是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甚至顾不上掩饰讶异,只是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 风声忽然小了,夕阳沉入地面,西边的天空中,最后一抹余晖将尽未尽。华灯初上的街市,层叠耸立的山峦,都融化在一片朦胧中,看不太真切,唯独眼前人的面容是真切的。 那一刻赵识途忽然觉得,倘若日月就此静止,倘若这一刻便是亘久,该有多好。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回过神之前,上官情却已经站了起来,把佩刀拿回手里,看起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淡淡道:“我已没事了,我们走吧。” 赵识途感到几分错愕,只能答道:“好。” 上官情朝他点点头,而后纵身一跃,黑衣的背影投入黑暗之中。 赵识途眼看着视野忽地一空,心中竟也跟着一沉,原本清醒的头脑被一阵没来由的恐惧所侵占。 上官情已轻盈落地,抬起头来喊道:“赵镖头?” 赵识途恍然惊觉,举目四顾,西边哪里还有什么余晖,天光已尽,周遭已是夜晚。 * 汉水流经梁州,入夜后,两岸灯火盈盈,人声喧嚷,比起冷清的边塞,不知热闹多少倍。 这条江上,载着明月珠许多的记忆,小时候,她常常带着明月尘来江畔玩耍,有时候,江景天也会背着江夫人,偷跑出来。那时候她们还不懂得身份之别,三人结伴,也曾有过一段好时光。 中原与西域不同,四季分明,在有水的地方尤为明显,冬季里江面被冰层封住,春季又会融化,夏秋之际,充沛的流水漫上江滩,浸润万物。江滩上有一棵槐树,几根枝桠悬在低处,挂起绳圈,就能当作秋千来荡,到后来,那槐树越长越高,枝桠也离地越来越远,不能用来挂秋千了。 这一晚,明月珠沿着河畔信步漫走,竟又遇到当初的树,她仰头寻找,果然找到了那几根枝桠,绳圈痕迹还留在上面,只不过再也触碰不到了。 过去的时光也像这些枝桠,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远。 江府失窃案落定后,江家老爷和夫人从长安返回,照料独子的伤势,城中的乱局也逐渐平定下来,明月珠曾委托衙门,彻查了明月尘的委令状,果不其然,是她窃取官印、精心伪造的。 打一开始,她便是盗贼团的同伙,为了昆吾剑而来,她所做的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6 一切,不过是为了骗取江景天和官府的信任。 想到这里,明月珠不禁怅然。她从小以长姊的身份自居,却不曾真的了解妹妹的心思,她本以为姐妹同心是理所应当的事,未来也会理所应当的在一起,可转眼间,明月尘便已到了她所触不到的地方。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渐近,来人不止一个。这闲散的走法,这有轻有沉的组合,一路上倒是听惯了的。 果不其然,熟悉的声音问道:“阿珠,你一个人来赏月,却不叫上我们,未免有些小器啊。” “赏月?”明月珠叹了口气,抬头往对岸望去,但见一轮明月隐在山间,泛着清冷的光,摇头道,“我不过来散散步,哪有什么心情赏月。” 赵识途却轻松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该看一看月色,你看它总归一直都在那里,赏它一赏又有何妨。” 那月亮果然静静地悬于中天,俯瞰热闹的人世。河岸的灯火仿佛离它很远,它只管把光辉揉碎了,洒在水面上,随着江波时浮时沉。 随赵识途一起来的,还有镖局其余三人,在江滩上站定,骆欢蹲下身,把手伸进水里,又凉得缩了回来。 明月珠索性来到他们身旁,五个人一起,看着那一轮总是不变的月亮。 赵识途忽然道:“对了,你们知道护途镖局的来历吗?” 第55章 乘月几人归(三) “来历?”明月珠挑起眉毛看着他,“难道不是你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赵识途委屈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明月珠立刻道:“怪人。” 旁边的燕无花笑出了声:“是不是怪人,我不敢断言,不过镖局的各位,的确都是有趣的人,” 赵识途露出苦脸:“唉,若只有我自己怪也就罢了,若是我们怪在一起,长此以往,只会越来越怪。” 燕无花含着笑意道:“大约是同类相吸的道理,有缘人相聚一堂,乃是人间一大乐事,奈何我不能与各位并肩共战,深感遗憾。” 赵识途立刻道:“没有的事,于情于理,燕兄早已是我赵识途的朋友。”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一席白衣在夜色中原就十分醒目,可他的眼睛却比衣服还要明亮。而他身边的人,只不过随意地站着,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牵在一起。 从地牢中死里逃生之后,这个人身上仿佛发生了某些看不见的变化。 燕无花看得出了神,喃声道:“赵镖头,我倒是真的想听听护途镖局的来历。” 赵识途道:“我正想讲,现如今的镖局的确是我在经营,不过名号却是别人的。二十年前,赤祖德赞继任吐蕃国君,曾派遣使团奔赴长安,向大唐求和,他是一位心怀仁德的好皇帝,希望能够结束两国边境长年累月的战事,无奈路途遥远,凶险重重,当时负责护卫使团入关的,就是敦煌的护途镖局。” 燕无花微微一怔,又摇头道:“如今看来,使团之行怕是失败了吧。” 赵识途道:“可惜可叹,使团的路线遭到泄露,中途被一群恶徒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当时的镖头侥幸活下来。” 明月珠从旁问道:“当时袭击使团的人,莫不就是那个东极法王达罗玛?” 赵识途点头道:“虽然未有实证留存,不过如今想来,当初的突袭确实是夜叉门所为,而夜叉门听令的人,便是达罗玛。他是赤祖德赞的叔父,也是吐蕃国师,早有篡权夺位的野心,在臣民之中不乏簇拥者。和赤祖德赞不同,他一心期望进犯大唐,挑起战争。” 骆欢不解道:“他身为国师,却袭击自己的使团,杀害自己的百姓?” 赵识途叹道:“自古以来,权位之争,哪有一次不见血光。只可惜当时没有证据留存,无法追溯因果,就连赤祖德赞本人也拿他没办法,只得任由他肆意妄为。” 骆欢撇嘴道:“当皇帝真是麻烦。” 赵识途笑道:“那可不是,相比之下,还是当小鬼快活。” 骆欢的嘴又撅了起来:“你快讲,那位死里逃生的镖头后来怎样了?” 赵识途敛正神色,接着道:“他历经千辛,终于回到玉门关内,却发现家乡也不再是从前的乐土,遍地战火,举目硝烟,由商路带来的百年繁盛,已被毁于一旦。他心灰意冷,便在敦煌寺削发出家,收留了一个年幼的孤儿,就是我。” 明月珠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会在寺里长大。” 赵识途勾起嘴角道:“据他说,我是自己顺着灯火一路摸索,摸到敦煌寺的,走了十余里而未迷路,所以他便给我取名作识途。” 明月珠哼道:“尽会自夸。”语气倒是软的。 赵识途道:“谁让我偏偏是个怪人,即不想扬名立万,也不想入朝为官,但我也有我的原则,情与义,都是不能辜负的东西。” 他的语气难得严肃,其余人也难得收起嬉笑的神情,认真地看着他。 他接着道:“情,是我与各位千里相聚之缘,义,是我们走镖护途,立足江湖之本。被关在地牢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或许各位离开我,照样可以过得很好。但你们没有走,所以,我也会把这镖局继续开下去。就算前路茫茫,阻碍重重,我也要找出一条路来。” 燕无花拍手道:“说得好,情与义,赵镖头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 赵识途颔首,视线扫过面前人,郑重道:“机缘巧合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没有各位不离不弃,我一定不是今日的我。所以你们的难事,便如同我自己的难事。我虽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倾城美貌,不过管闲事的心得倒是不少。” 明月珠终于被他逗笑:“莫忘了你欠着我许多工钱,我才不走。” 赵识途接着转向上官情,后者却一反常态,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依不饶道:“上官,若不是你两番救我,我早就丢了性命。我的武功与胆识都远不及你,恳请你留下来助我。” 他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磊磊落落,仿佛两人在屋檐上的一番心漾情动,推拒试探,从未发生过似的。 上官情终于将视线转向他,凝着他的脸,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最终只能点头道:“我不走。” 赵识途的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闪过。但他很快转向骆欢,捏着下巴,边打量边道:“至于你么,我已猜到了你的身份,也知道应该将你送回你师兄身边。不过在那之前,你还是跟着我们一道行动,以免途中遭遇危险。” 骆欢先是一怔,很快厉声道:“我去哪里,愿意跟着谁,都不要你管。” 燕无花从旁和言道:“赵镖头不用担心,江府的案子已经传开,家父前几日增派了一支队伍,前来兴元府迎接我们,应该就快到了。这次多亏各位相助,昆吾剑才能平安无恙。此番回到敦煌,报酬绝不会亏欠各位的。” 赵识途立刻笑逐颜开,拍手道:“甚好甚好,等回去之后我要饱饱地吃上一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7 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变回那个穷酸计较的镖头,先前的风度荡然无存。 骆欢也跟着长吁一声,手掌交叠枕在脑后,感叹道:“哎,我也想念香水梨的滋味了,好想快些回去。” 他边说边沿着江岸漫步,忽然看到上游处有一片星星点点的亮光,随着水波荡漾,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排河灯。 赵识途眼睛一亮:“今夜月色甚好,不如我们也来放灯吧,正所谓御风而行,乘月而归,好不快活。” 骆欢立刻抬起头:“放灯?我要玩!” 赵识途兴致勃勃道:“你们等一等,我去一趟市集,买几盏河灯,还有糕团和烧酒,咱们来喝酒赏月。” 他刚转过身,便被一个声音拦住了去路:“赵镖头,可算找到你了。” 第56章 乘月几人归(四) 来人不止一个,在狭窄的江岸上围出一个半圆,刚好把赵识途捧在中央。 赵识途定睛一扫,来者都是市集上的人,拍脑袋道:“我刚打算去找你们买些东西,你们怎么过来了。” 对面立刻有个声音道:“赵镖头要买什么,说一声,我们送过来便是。” 很快有人附和:“说的没错,镖头这一遭挺身而出,总算帮我们卸下心头重担,之前我们被那妖女威慑,一直昧着良心做事,如今得以解脱,才知何为畅快。” 赵识途这才明白一行人的来历,少不了配合,先前他费尽唇舌,才说服这些人挺身而出,齐心举证,揭露这场伪造黑市的阴谋,如今,他的坚持收到回报,他心中不禁涌起几分宽慰。 只是这些人口中的妖女,说的便是明月尘了。他咳了一声,拱手道:“对方的身份还有待甄别,不过不管怎样,各位平安无事就好。” 木匠阿吉上前道:“那是自然,只是当初我们收了妖女的钱,一直没敢花,不如献给各位镖爷,权当谢礼。” 赵识途立刻摆手道:“不成,钱我可收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阿吉又道:“那至少让我们请各位镖爷喝酒。” 赵识途眼前一亮:“喝酒倒是不错,我刚好打算去买上一壶,一边喝酒一边赏月。” 对面站出一个挽袖的青年:“好说好说,多少壶都不成问题。各位镖爷若不嫌弃,到我家开的画舫去,虽无玉食珍馐,却有不少时令鱼虾,山珍野味。” 赵识途回头看了一圈,见无人反对,笑逐颜开道:“甚好甚好,那就有劳了。” * 画舫上的风景,果真是极好的。 雕梁画栋,尾尾相衔,在江畔的浅水中轻荡。江岸处有一片白菊,沐在微凉的夜风里,赶在晚秋凋谢前,拼命地散出沁鼻的香气。 夜风是凉的,画舫里却是暖的。美酒和佳肴不仅能够暖胃,还能够暖心。 市集众人收取的银子委实不少,宴席摆得也格外热闹,画舫里外都坐满了,赵识途带着镖局一行人,坐在最中央的台位,络绎不绝地有人来敬酒,其中还有一些特地备了礼物。 那木工阿吉将一只乌木扇坠递给赵识途:“这扇坠虽然样式朴素,成色却还过得去,刚好点缀镖头的扇子。” 赵识途定睛去看,成色哪里只是过得去,那扇坠表面厚重的光泽,侧棱精细的纹路,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他推辞道:“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不当收。” 阿吉坚持道:“嗳,镖头言重了,这乌木别处没有,在本地却也算不上珍稀,镖头莫非是嫌弃我的手艺不精,看不入眼?” 赵识途无言以对,只能将扇坠收进袖中,送走了阿吉,悻悻落坐。屁股还未坐稳,卖茶的阿兴便又来了,左右手各提一只泥坛,撂在桌上,朗声道:“别看我是卖茶的,酿酒的功夫也不输人,今天正逢良辰吉日,刚好将这几坛丹桂花酿开封。” 他说着便将酒封撕去,托着坛子倒了一圈,从中举起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赵识途便也跟着尝了一碗,赞许道:“初尝醇厚剔透,余味花香四溢,西域可喝不倒这样精致的美酒。” 阿兴喜道:“镖头果然有眼光,我再敬一杯!” 如此一来二去,赵识途不知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连动筷子的功夫都腾不出来。但他还是分出一份心思,时不时留意同伴的状况。 他看到骆欢和燕无花吃得满意,明月珠脸上的愁容散去许多,上官情也动起了筷子,他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扬起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美酒高朋为伴,有明月清风作陪,这不正是他一直憧憬的江湖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意兴阑珊,结队散去,余下满屋的空桌椅。 窗边的明月又爬高了一些,骆欢趴在桌子上,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淌,燕无花和明月珠站在船篷外,背手吹着夜风。赵识途将客人们送走,迷迷糊糊地坐回到椅子上,脚底一滑,身子一歪,刚好靠在上官情的肩头。 上官情扭头看他,见他的脸色已经透红,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识途虽然脑袋发沉,视线迷糊,眼里的人影都由一个变成三个,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声叹息。仿佛有种无形力量牵引着他,不论周遭的世界多么混沌,眼前这人却是属于混沌之外的,清晰又鲜明的一部分。 他歪过头,盯着上官情一个变成三个的脸,抱怨道:“我三番五次敬你酒喝,你不但不买我的人情,还要对我叹气,叫我好生伤心呐。” 上官情生硬道:“我不是对你叹气。”说罢便抿住嘴唇,不再做声。 赵识途仍靠在他肩上,脑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语气也含着醉意:“其实我还记得,先前你也曾让酒给我,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天性冷漠,不爱享乐,但现在我倒有了别的看法。” 上官情微微坐直身体,偏过头来,垂下眼帘望着他:“什么看法?” 赵识途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身子又晃了几晃,索性用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脑袋,斜斜地看着他,认真道:“我猜是你的身体不允,所以不敢喝酒?” 上官情怔了片刻,沉声道:“从前诊过我的大夫,叮嘱我不可饮酒,不可纵情,以免勿动体内真气。” 赵识途的神色也跟着沉下来:“果真如此。上官,我从前一直觉得,你实在强得不像话,但我却不了解,将那般汹涌的真气压抑在体内,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会不会痛苦。” 上官情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最终简单道:“久了,也就习惯了。” 赵识途的眼神软下来:“你说谎,痛苦就是痛苦,怎么能够习惯。” 上官情没有回答。 赵识途忽然凑到他面前,抵着他的额头,柔声道:“阿情,你想不想尝一尝酒的味道?” 没等对方回答,他忽然倾身,吻住对方的嘴唇。 这一吻不同于黄昏时,灌进脑海的没有冷风,只有醉意。在醉意的驱使下,赵识途早已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接触,他用舌头撬开对方的唇瓣,将舌尖探进对方口中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8 ,小心翼翼地舔舐。 唇舌相抵,连带着酒的余香,徐徐传递。 赵识途实在坐不稳,索性用一只手捏住上官情的下巴,他感觉到对方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下颚细短的胡须抵着他的指肚。 紧贴的唇瓣很烫,很软,指肚却微微发疼。 上官情先他一步退开,动作缓慢而克制。 赵识途意犹未尽地睁开眼,问道:“可尝到了吗?” 上官情沉默了许久,才点头道:“初时辛辣,余味沁甜。” 他说的不过是寻常的道理,声音却带着不寻常的颤抖。 赵识途点头道:“不错,看来你已尝出这丹桂花酿的精髓,可是你却退得那样快,不知是讨厌酒,还是讨厌我。” 上官情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他:“赵镖头,我先前的举动是唐突了,你最好还是忘记,我与你……” 赵识途立刻用手指封住他的嘴唇,打断了他的话:“做过的事,又怎能忘记。我不打算忘记,我不只想与你共度春宵,我想许多个日夜,都能与你坐在一起,共赏一轮明月,再喝一壶丹桂花酿,若你无法尝,我便替你尝。” 上官情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盯着他,缓慢地摇头。 赵识途坚持道:“你若真的不想,为何要留着口袋里的木雕。” 上官情道:“你并不了解。” 赵识途道:“我了解的或许并不少,就算现在还不够,余下的,我也能够找到。” 上官情猛地站起来,不等对方挽留,转身快步走出画舫。 赵识途的手还悬在半空,而他的背影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第57章 乘月几人归(五) 夜色如水,人在水边,搅出层层涟漪,人走后,水面便又沉寂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识途摸了摸嘴唇,唇上的余温早已散尽。 他瘫回到椅背上,转而抓起桌上的酒碗,仰起脖子,将残留碗底的酒一饮而尽。奇怪的是,方才还芳香四溢的佳酿,此时却变得像白水一样寡淡,甚至还有些清苦的涩味,缠绕在舌上,久久不散。 酒当然还是同样的酒,只是无人共饮,味道便差出许多。 江湖当然也只是同样的江湖,倘若无人作陪,是不是也会变得大不一样。 这人将一颗心放在他手里,脚步却又远远避开,这若即若离的态度,当然并非他所喜,可让他忘掉,他却也忘不掉,只能任由那涩苦的滋味滞留在喉底,辗转反侧。这世道果然很公平,救过的命,欠过的情,当然都要奉还的。 赵识途将视线投远,怔怔地凝着远处的夜色,忽听一阵脚步声渐近,一个人影浮现在门口。 他的心短暂地悬起来,很快又落下去,来人一身青衫,步履稳重轻盈,是燕无花。 他抬起头道:“燕兄的酒量看来不错,居然如此清醒。” 燕无花已来到他面前,轻笑道:“我不像赵镖头这般惹人注目,躲过了不少酒。” 赵识途自嘲地耸肩道:“让燕兄见笑了。” 燕无花已在他旁边落座,端起空酒盅把玩了一会儿,又放下:“对了,我方才看到上官兄在门外徘徊,似有心事。” 赵识途道:“是啊,他刚刚跟我谈过一番,能让他有心事,我是不是很厉害?” 燕无花微微笑道:“赵镖头可是忧心他的身体?” 赵识途睁开惺忪的睡眼,收起玩笑的神色,直起身来,问道:“燕兄通晓医术,莫非知晓他的状况?” 燕无花道:“说不上知晓,只是略有察觉,你记不记得在大漠的时候,你们两人负伤归来?” 赵识途点头:“自然记得。” 燕无花接着道:“那时我替他诊过脉。他的脉象与常人的确大有迥异。” 赵识途挑眉道:“如何迥异?” 燕无花道:“导致脉象紊乱的原因有许多种,或是外因,或是内因,譬如遇风或风热者,脉相浮浅,此为外因,气血虚弱不畅者,脉相沉缓,此为内因。不论哪一种,终归有规律可循,然而上官兄的脉相却无规律可循,若以常理诊断,他的体内百病杂陈,如履薄冰,时时处在凶险中。” 赵识途的眉心攒成一团:“竟有如此严重?” 燕无花点头道:“是,据我推断,多半与他所修习的功法有关。” 赵识途不解道:“既然这罗刹功如此凶险,为何夜叉门的门徒前仆后继,偏要铤而走险?” 燕无花叹道:“其实很简单,当阳关大道走不通时,便只能铤而走险了。中原人习武讲究厚积薄发,不仅消耗时间,还倚赖天分,像我这般幼时体弱,罹患过恶疾的人,从小便断绝了习武的路。倘若换做是你,你会甘心吗?” 赵识途被问得一惊,又见燕无花神情严肃,话中似有所指,立刻致歉道:“不好意思,我忘了燕兄……” 燕无花摆手道:“无妨,我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心中便已满足,断然做不到上官兄那般坚强隐忍。”他沉默片刻,又开口道,“赵镖头,我忽然想起,我在西域行医时,曾收治过一位病人,病状与上官兄有些接近。” 赵识途关切道:“哦?是怎样的病人?” 燕无花道:“据他的同行者说,他也是在修习某种奇异功法时,不慎误入歧途,当时他的脉象也是一片紊乱,而且脾气狂暴躁郁,差点持刀伤我。后来我调配数味清火祛毒的药材,多管齐下,总算控制住他的情况,他的病状褪去后,竟然全然不记得伤人的经过。” 赵识途委实感到一阵惊讶,但他很快想到上官情在屋顶说过的话,曾经失手杀死生母,被父亲逐出家门。 他迟疑片刻,转而问道:“对了,燕兄是否了解袁府从前的事?我听过传闻,袁老爷的上一任夫人,似乎也是因为某种怪病去世的?” 燕无花诧异道:“这我倒不太清楚,毕竟我到袁府时日尚短,又四处奔走,对府上的事还不太清楚。” 赵识途摆手道:“无妨,我只是随便一问,上官的事,待我返回敦煌之后,再想想办法,燕兄当时开过的药方,可否借来一观?” 燕无花点头道:“自是可以,不过我收治的病人只是修习罗刹功不足半月,道行尚浅,之后便罢手不练了,上官兄的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赵识途叹道:“倘若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燕无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偏过头去,审视面前人的神色,见他满脸愁容,感叹道:“看来赵镖头对上官兄的事颇为在乎。” 赵识途微微一怔,而后笑道:“他是我的朋友,倘若我连朋友的安危都弃之不顾,还谈什么情与义。” 燕无花道:“只怕有时情与义并不能两全。我担心上官兄的病况日后或成隐患……” 赵识途制止他道:“放心,我有分寸。” 燕无花也愣了片刻,点头道:“那我便不多说了。时候已不早,今日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袁家的车队就该到了。” 赵识途道:“没错,袁老爷一定在盼着昆吾剑平安到达,我也想念我的小院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59 了。” 燕无花走后,赵识途也撑着桌沿,站起身来,他的酒意已醒了七八分,脑袋不再迷迷糊糊,然而酒醒之后,心事却更重了。他踱步到门外。宴席的余兴散去,夜风又凉了几分,映在江上的圆月,却还是那般清冷无暇,没有半点更改。 月是亘久不会变的,人却不然。 镖局栖身的客栈离画舫不远,抬眼望去,房灯已亮起,想来住客已经纷纷返回。 至少今夜仍是良宵,人也还是眼前人。 他在客栈门口看到明月珠,后者独倚栏边,正眺望着江面发呆,他便上前搭话道:“阿珠,有件事,你可否帮我留意一下……” 第58章 风云今际会(一) 袁府的车队返回敦煌时,刚好赶上初雪。细密的雪花像棉絮似的落在地上,像一层雪白的面纱,熟悉的大街小巷盖在纱下,仿佛换了一副形貌。 赵识途把车帘掀开,眼看呼出口的热气凝成白霜,很快又退回车篷里。 冷风从车帘的缝隙之间钻入脖颈,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缩起肩膀,两只手臂抱在胸前,感慨道:“好冷,好冷,想不到冬天来得这样快。” 赶车的车夫听了他的话,立刻抽动马鞭,提声到:“赵镖头说冷,你们听见了没有?” “来了来了。”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从车帘的缝隙间伸进一双手,手中恭恭敬敬地托着一张羊毛毯。 赵识途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接:“我只是随便说说,诸位朋友不必如此客气。” 那个声音立刻道:“哪里哪里,初冬本来就容易感染风寒,我们在外面跑惯了,保暖的衣物时时备在车上,镖头不用跟我们客气。” 赵识途只好将那四方形的豆腐块接过来,哭笑不得地看了一圈,明月珠已经披上了斗篷,一双修长的腿露在外面,燕无花和骆欢也都各自穿着贴身的厚袍,冷暖恰到好处。他撇了撇嘴,索性把羊毛毯抖开,盖在上官情的身上,装模作样的叮嘱道:“小心别染上风寒。” 上官情的脸色又绿了几分。 赵识途陶醉在助人为乐、关心下属的满足感中,又重新靠进椅背,随着车篷摇晃的节奏,计算所剩下的行程。 车辙拐了个弯,在积雪上留下两条长而蜿蜒的印记, 至于为何这次不是他来赶车,还要从几天前说起。画舫酒宴的次日,袁府派来的队伍便到了门口。车队排成一长串,声势浩大地驶过市集,惹得两旁的居民纷纷出门围观。 众人还以为哪里来了贵宾,没想到车队是特地来迎接护途镖局的。 接下来的几日,赵识途也的确享受到了贵宾的礼遇,白日里乘着最舒服的车子,晚上住的是最宽敞的客栈。起初他还颇不习惯,几度设法推辞,后来发现袁府的镖师个个态度坚决,认定他为上宾。他便也不再计较,一切交给对方安排。 反正他并未丢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沾了昆吾剑的光,才会得此礼遇,等交差后,他便还是从前那个穷酸的镖头。 这个想法在他返回家门口之后,彻底土崩瓦解。 有人毕恭毕敬地为他掀开车帘,比了个请的手势。他跳下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院子。 熟悉的院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残旧的墙壁被修缮一新,斑驳的污痕被崭新的粉漆盖过,杂草和乱石也被整齐的栅栏取代,两扇朱门上生锈的铁环也被换成了新的,铜漆绘出的狮子熠熠生辉。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摆在院门口的东西,一辆崭新的镖车,朱轮金毂,车盖前方雕着一匹苍鹰,火红的镖旗飘在杆头,迎风招展。 镖局的其他人也陆续跳下车来,见了眼前的盛况,纷纷咋舌,骆欢还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赵识途还没来得及发问,一个急切的身影便迎上来,满脸堆笑道:“赵镖头一路辛苦,我们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赵识途转过身,一眼便看到对方脖子上摇摇晃晃的金链子,来人正是袁府的贾总管,忙客气道:“哪里哪里,承蒙袁府的各位弟兄照顾,有劳各位久等了。” 这话倒是真的,在他迄今为止所有走镖的经历之中,没有哪次能和这次的归途相比。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家院落,问道:“贾总管,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贾总管道:“哦?这不是年关将至,我四处走动,见这院落周遭有些荒旧,便自作主张打理了一番,举手之劳而已。” “那这镖车呢?” “这是镖会新买进的一批木车,清点的时候发现多了一台,索性拉过来给赵镖头用,还望镖头不要嫌弃。” 赵识途狐疑地看着贾总管,他虽然穷,却并不是不识货,眼前这辆镖车,少说值几百两银子,镖会又不是开银号的,怎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台,又平白无故地给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贾总管又递来一本账簿:“这里是镖会明年开春后的镖单,其中有几笔想举荐护途镖局来接,还请赵镖头过目,如有意向,尽管找我协调。” 赵识途粗略一番,那账本上载的,都是报酬优厚、稳赚不赔的镖单,城中大小镖局为了抢这些生意,哪一年不是挤破了脑袋。 贾总管交代完毕,双手在面前一抱,欠身道:“既然车队已经平安归来,我们就不打扰了,各位好好休息。” 一行人也跟着贾总管走了,护途镖局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赵识途一头雾水的回到院子里。燕无花正站在院中等他:“恭喜赵镖头。” 赵识途迎上前去:“从前我以为天上不会掉馅饼,现在看来,馅饼不仅会掉,还会不偏不倚地砸进我的嘴里。燕兄,你当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啊。” 燕无花听了他的话,微微笑道:“既然是家父的一番好意,赵镖头放心收下又何妨。” 赵识途却道:“意是好的,可我的心却放不下来,有几个疑问不得不讲。” 燕无花道:“哦?但说无妨。” 赵识途道:“其一,昆吾剑我早就已经交给了燕兄你,剑不会长出两条腿,不论我的去向如何,它又不会跑。其二,就算宝剑价值连城,终归不过是一把剑,就算抵得上千两万两,也有限度。” 燕无花点头道:“这些道理自然没错。” 赵识途耸了耸肩:“所以不论是我,还是剑,都不值得袁府如此大费周章,令尊如此安排,一定有别的用意。” 燕无花露出笑意:“赵镖头果然是明白人。” 赵识途道:“因为我还记得出发前,燕兄曾说过,昆吾剑与金缕衣的背后,牵扯到一个重大的秘密。” 燕无花道:“不错,我也正想去问一问这个秘密。赵镖头稍安勿躁,等我归来,再与你详说。” 赵识途反问道:“燕兄信得过我?” 燕无花怔了一下,点头道:“赵镖头帮过我这么多次,我当然信得过。” 赵识途报以一笑:“好,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燕无花走后,院落里又冷清了几分。 冷清才符合原本的模样,但赵识途却有些耐不住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0 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燕无花究竟会带回怎样的秘密。他隐隐觉得,这秘密比崭新气派的镖车,比众人垂涎的红簿,还要更重大,令他的思绪止不住飞过去。 他垂着头,在白雪覆盖的院子里信步,险些与明月珠撞个满怀。 他退开一步,笑道:“看来若有所思的不只是我一个。” 明月珠正站在墙角下,抬头望着枣树的枝桠出神。天气渐冷,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灰褐色的枝头上,也盖了一层白雪。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轻叹道:“我在想阿尘的去向。” 赵识途道:“我明白,只是此事并非一时能解,倘若夜叉门真的没有罢休,我们一定还有机会见到你的妹妹。况且你不是很擅长打探消息吗,不妨稍安勿躁,再等上一等。” 明月珠一直凝着他,待他说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揶揄道:“赵镖头,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你实在不会安慰人。” 赵识途怔了一下,摊手道:“谁让我天生不解风情,处处被人嫌弃。好吧,我只能说,愁容实在不适合你。” 明月珠道:“你的甜言蜜语还是莫要对我讲了,我已看到上官回房休息,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赵识途皱起眉头,沉思道:“他果真是有些状况……”隔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惊道:“不过阿珠,你……你是怎么发现……” 明月珠笑道:“你或许可以瞒过其他人,但若想瞒我,功夫还差了许多。对了,上次你问我的事,我果真探听到一些端倪……” 她的话还未说完,护途镖局的院门便被推开了。 来人神色惊惶,不顾脚底颤颤巍巍,托着敦实的身躯一路快跑,喘着粗气停在两人面前。 赵识途讶异道:“贾总管,缘何如此慌张?” 贾总管一边喘一边道:“袁府……出事了,袁老爷他……他……被人杀……” 第59章 风云今际会(二) 赵识途心下大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音,会错了意。可贾总管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所听到的并非虚言。他宽慰对方道:“你先冷静,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总管的呼吸终于平复了一些,声音嘶哑道:“袁老爷他……他被人下了毒手。” 赵识途眉头紧锁:“他人在哪里?” 贾总管道:“就在袁府的宅子里。” 赵识途更加诧异:“怎么会这样,袁府守卫森严,外人理应很难闯入才是。” 贾总管抬起袖子抹过额头,在寒冷的雪天里,他的额上竟有汗珠沁出:“府上的守卫的确不曾松懈。” 赵识途又问:“那行凶之人可有抓到?” 贾总管直摇头:“连个影子都没有。” 赵识途思虑片刻,接着道:“燕先生现在身在何处,他应该刚到袁府不久?” 贾总管道:“就是少爷率先发现的,老爷本来叫少爷去内院的书房,说有要事商谈,把下人都支开了,我们原本在外院候着,忽然听到少爷的惊呼,才急急赶过去,可惜为时已晚。” 赵识途沉吟道:“竟如此蹊跷……那燕先生可还平安?” 贾总管道:“少爷没事,他到内院的时候,老爷已经倒在地上。我已叫人通报官府,但官府也不知情。你们都是少爷的朋友,或许有头绪。” 赵识途点头道:“好,我们这就随你过去。” * 这是赵识途第一次来到袁府内院。 袁府虽然家丁众多,也常有宾客到访,但来往人流大都集中在外院。内院被外院包在中央,入口只有一扇狭窄的拱门,连院墙都比别处更高些,赵识途跟着贾总管穿过拱门,只觉得周遭仿佛换了一处洞天,冷清得出奇。 这院子形状狭长,石板路蜿蜒曲折,夹道种着苍松,入冬后,松叶的颜色也变得更浓重,翠意到了极处,隐隐透着饱熟的褐色,白皑皑的雪盖在树尖上,浅色与深色层叠交错,犹如连绵的波浪,向前方铺开,将院子衬托得愈发幽静、诡秘。 书房在狭长走廊的最深处。赵识途带着镖局一行人,与贾总管一起匆匆穿过院子,往书房走去。 书房门外围了一群人,有袁磊行的弟子,也有若干仆佣,燕无花青衫的背影也在其中。他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看清来人之后,眼前一亮,立刻迎上去:“赵镖头,各位,你们来了。” 赵识途已停在他面前,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关切道:“燕兄可还安好?” 燕无花抿紧嘴唇,隔了半晌才答道:“我没事,但家父他却已经惨遭非命。”他垂下眼,默默错开身,让出书房的房门。 赵识途向门里望去,只见袁磊行的尸体还留在书房中央,俯身扑倒,身下是一汪血泊,背上的伤口位于心室处,外衣已被血染透。镶金的佩刀还悬在他的腰间,可惜已没有机会出鞘。 想不到堂堂镖会总管,一方名门家主,竟在自家院中被人行刺,毫无反抗之力。 燕无花从旁解释道:“父亲叫我来内院议事,我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书房的方向传来利器出鞘的声音,待我赶到时,书房已是这个样子。” 赵识途问:“没有看到凶手逃遁的方向?” 燕无花只是摇头。 赵识途举目四顾,室内并无其他打斗的痕迹,恐怕凶手是从背后偷袭成功,一击毙命。要说异状,只有一副桌椅被撞翻,椅子后方的墙面上,几扇柜门都是敞开的。 他皱眉道:“凶手莫非是在找东西……燕兄,金缕衣和昆吾剑可还安好?” 燕无花道:“它们都藏在其他地方,并不在这间屋子里。” 镖局其余几人也看过了周遭情况,明月珠问道:“白日里闯入,要如何不留一点痕迹。贾总管,你有问过守卫吗?” 贾总管点头道:“今日轮值的弟子都在这里了,都说没有看见闯入者,而且轮值是两两结伴的,除非两人一起说谎,否则无法互相隐瞒。” 金刀门弟子就在贾总管身后,面面相觑后,纷纷道:“我们是真的没看见人影。” 明月珠困惑道:“先是偷袭一击得手,又在光天化日下逃遁无形,就算是夜叉门,也没有如此逆天的本事。” 赵识途又回到院中,左右观察,石板路上的积雪刚刚被踩踏过,脚印凌乱,深浅不一,但脚印的范围仅限于路面,两侧的松树下方,一直延伸到墙底,雪面都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突兀的痕迹。 莫非那人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他转向骆欢,问道:“小鬼,你说有没有可能……” 骆欢立刻摇头道:“不会的,这内院被包围在中央,距离府外远得很,和先前救你的地方,完全是两回事。” 不是从地下钻出来,难道是插翅飞过来的?赵识途抬起头,视线沿着院墙扫了一圈,平整的墙面上并无任何机关阻拦,就算鸟雀掠过,也会投下影子,更何况是人。光天化日,要如何才能不被察觉? 他纳闷道:“难道是闹鬼了不成……”踱到院墙边,视线四处搜罗。虽然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1 没有找到证据,却在墙上出其不意地发现一些划痕,或深或浅,长短不一,像是刀刃刮出的,不过边缘模糊,想来已经留下很久了。 他扩大搜寻范围,果然在周围的墙壁上,看到不止一处类似的划痕。 他转过身,指着墙面问道:“贾总管,这些刀痕是何时留下的?” 贾总管循声望去,在看清他所指的东西后,立刻睁大了眼睛,语气也变得慌乱:“这……这些已经留下很多年了。” 赵识途皱眉道:“很多年?这院子里莫非曾有事故发生?” “这……”贾总管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扭开视线。 赵识途快步来到他面前:“人命关天,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贾总管,你难道不想找到凶手,给袁老爷一个交代吗?” 贾总管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迎上对面坚定的视线,终于放弃地叹道:“当年的确出过一场意外,袁夫人就死在这间院子里。” 赵识途诧道:“死在这里?莫非是死于打斗?什么人敢在袁府里伤害夫人?” 贾总管道:“是……是曾经的少爷……” 赵识途心下大骇,难掩诧色,用目光向对方求证。 贾总管却只是垂下头,不再看他,口中低声念道:“老爷嘱咐过,这件事本不该与外人说的……” 一个念头浮上赵识途的脑海,在追忆中迅速成形,愈发清晰,仿佛有一只手将两根线牵起来,连成一个圆。 贾总管的头埋得更深了,站在他身后的弟子也都脸色铁青,其中一人不住摇头道:“是夫人的亡魂回来索命了,这地方果然有鬼……有鬼……” 贾总管回过头,还未发话,一个声音便打断了他:“你不要乱说!” 这声音太过强硬,像是划破寂静的惊雷一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说话的人,是一直沉默的不语的上官情。 赵识途也带着震惊凝向他,发现他的脸色阴沉,似在忍耐什么,忙上前道:“上官,你先冷静。” 上官情的神色仍然没有波澜,只有赵识途看出他的确是在忍耐,此刻的沉默,无异于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自以为对上官情了若指掌,对方分毫的变化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可是此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却觉得遥远又陌生。 他的心空荡荡的,似在下坠。 上官情微微抬起头,看向那名摇头的弟子,沉声道:“在归咎于亡魂之前,你们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那人迎上他锐利的视线,战战兢兢道:“什……什么事?” “袁老爷被杀时,不是有一个人,刚好进入内院吗——” 他的话尾被一声清亮的铮鸣盖过,话音未落,刀已经出鞘,人已经动身。 冰冷的刀刃掀起凉薄的风,以无人能及的速度,指向一个人的喉咙。 ——燕无花。 第60章 风云今际会(三) 刀停在颈边,距离喉心不足咫尺,雪白的刃埋进阴影里,仿佛已经透出斑斑血色。 一片静默中,燕无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的喉咙颤动,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方才那个瞬间,哪怕向前挪动一步,做出丝毫反抗,刀剑便会穿透他的脖子。但他没有,他只是无助地僵在原地,坐以待毙,所以,他反而还活着。 贾总管率先回过神,提声道:“你要对少爷做什么!”声线紧张得像是快要崩断的弦。站在身后的一排弟子也纷纷举刀,指向上官情。 剑拔弩张中,赵识途的手搭在上官情的小臂上,眼睛直视着他,严肃道:“上官,住手!” 上官情的刀缓缓向后抽离,最终垂落下来。 燕无花的嘴唇还在打颤,他用颤抖的声音道:“上官兄,你该知道我不通半点武艺,根本没有杀人的手段,更不用说杀死我的亲生父亲。” 上官情抬起眼凝着他,四目相对,片刻后,终于放弃地移开视线:“的确不是你,若你真的隐藏了自己的武功,方才生死关头,也该使出来才是。” 说完,他便收刀入鞘,仿佛方才的一幕没有发生过。 对面的金刀门弟子可不愿善罢甘休,嚷道:“你这人未免太无礼了,我们府上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试探。” 上官情原本垂下的眼又重新抬了起来,漠然地扫过对面的人。 燕无花拦在双方中间,摇头道:“本来我的确难免嫌疑,上官兄这么做,也是为了验明我的清白。既然误会已经澄清,双方都不必再有顾虑。这几位镖师都救过我的命,帮过我的忙,断然没有恶意,各位勿要责怪他们。” 他仍然惊魂未定,音调还有些上浮,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冷静。 赵识途也跟着道:“燕兄说的是,还请各位勿怪。” 金刀门的弟子碍于面子,不再坚持,接二连三地放下刀剑,可他们的脸色却都不大好看。 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跟了袁老爷很久,有些才不过刚刚投入门下。有些人黯然失意,是为逝者伤怀,有些人不言不语,却是忙着自危。 方才一番争执,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凶手的身份仍旧扑朔迷离。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袁磊行的死,必定会撼动袁家在镖会的地位,火已经烧到自家门口,袁府上下人心惶惶,能够接替袁磊行主持大局的,却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更何况那私生子,还是个不懂半点武艺的无名小辈。 无名小辈来到袁磊行的尸体旁边,蹲下身,沉痛道:“贾总管,叫人去备棺木吧,这几日加强府上戒备,不论任何人,若发现入侵的痕迹,立刻报告,决不能够放松警惕。” “好的,好的。”贾总管连连点头,他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如今总算得了吩咐,立刻带着其他弟子,离开内院,去办差了。 燕无花站起身,长叹一声道:“家父这一去,将袁家重要的秘密也一并带走,纵然我千里迢迢献上金缕衣,取来昆吾剑,我所做的,却都成了徒劳。” 赵识途见他神色恍惚,便踱步到他身边,问道:“令尊可有留下什么书信公文?” 燕无花摇头道:“没有,他素来行事谨慎,绝不会冒着泄露秘密的风险,留下多余的字据。赵镖头,我答应告诉你真相,如今看来,或许要食言了。” 赵识途宽慰他道:“燕兄不用着急,眼下重要的是稳住局面,再设法彻查凶手。” 燕无花苦笑道:“我只是个没用的庶子,连刀下自保的本事都没有,更不用说为父报仇。” 赵识途在他肩上一拍,道:“眼前的路虽然断了,其他地方未必没有路。如今回想起来,我们一路坎坷遭遇,都是因隋文帝的四件宝物而起,只要沿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总会有所斩获。” 燕无花望着他,迟疑道:“赵镖头的意思是愿意继续助我?” 赵识途点头道:“燕兄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自然要帮。” 燕无花道:“可是,将赵镖头扯进这危局之中,我实在过意不去。” 赵识途道:“燕兄不必担心,更危险的局面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2 我都已经平安度过了,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燕无花怔了一下,对他挤出一个感激的笑意。 众人在内院等了一阵,目送贾总管将木棺抬来,将袁磊行的尸身敛入,又抬出内院。待队伍走开后,贾总管来到燕无花面前,道:“少爷,有客人到访。” 燕无花诧道:“此时到访?我记得官府已经来过了。” 贾总管道:“不是官府。” 燕无花道:“若是来看笑话的,便直接遣走吧。” 贾总管迟疑片刻,又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可那人说有一个重要的秘密要告知少爷,无论如何也不肯走。” 燕无花皱眉道:“对方有没有自报家门?” 贾总管点头道:“他姓伍,叫做伍青衣。” 燕无花神色一凛,立刻道:“这伍青衣,莫非是墨家的单传弟子?” 赵识途点头道:“我也听过他的名姓,想来应该是了。” 墨家正是当初受隋文帝封赏的四大家族之一,文帝的四件宝物,也有一件在他们手上。 燕无花本来打算设法联络,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找上门来,便不再犹豫,点头道:“带我去见他,”说罢又回过身,“赵镖头,各位,也一同来吧。” “好。”赵识途答道。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应下,只有上官情还站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 他站得笔直,头却低垂着,身体微向前倾,仿佛一颗扎根地上的树。 赵识途来到他身边,贴在他的耳畔:“上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上官情漠然道:“赵镖头,你与他们同去吧,我……” “你听我说完,”赵识途出言打断了他,稍侧过身,刚好贴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知道袁磊行是你的父亲,你就是他宣称夭折的儿子,这间院子,是你当年失手伤人的地方” 上官情睁大了眼睛,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赵识途接着道:“我虽不能分担你的痛苦,至少可以分担你的秘密,你虽然背井离乡,但袁磊行终归是你的亲人。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事泄露给旁人。不论你的身份如何,于我而言,你始终是上官情。”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心中忐忑不安,许多念头纷然冒出又落下,但他的视线没有躲避,带着一股执拗的意思,牢牢地胶着在对方身上。 他深知言语的苍白,但他已竭尽全力,束手无策,只能用徒劳的话语来表明心迹。现在连言语也捉襟见肘,像是一滩濒临干涸的水洼,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水洼中的鱼,除了紧紧盯着对方,别无他法。 他凝着上官情的眼睛道:“你若不信,可以随便考验我,我的命本来是你救的。” 上官情也看着赵识途,像是被迫面对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人虽然站在原地,视线却紧紧追着他,将他逼到绝处,无处可逃。 他曾逃出这个院子,逃到天涯海角,他曾以为世上再没有他逃不开的东西,此时此刻,他却逃不过这一道目光。 他最终道:“我是怕你信错了我。” 赵识途立刻道:“我不怕。” 上官情再无言以对,只能轻叹一声,淡淡道:“好,我跟你走。” 第61章 风云今际会(四) 一行人来到正厅外,骆欢却停下脚步,皱起眉头,用僵硬的声线道:“我不进去了!”不等其余人回答,转身便要走。 赵识途困惑不已,这一日里发生的意外已经足够多了,偏偏最爱凑热闹的小鬼也举止反常,他拦不住对方,只能提声叮嘱道:“那么别走太远。” 他刚说完,便见一个人影从正厅里匆匆奔出,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身边,径直朝骆欢的背影追去。 骆欢肩上一僵,不由得放慢脚步,而对方已经追上来,手搭在他的肩上,迫不及待道:“师弟!” 这一喊将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来人全然没留意周遭的视线,只顾一心一意地扳过骆欢的肩膀,垂下眼帘,瞧进对方的眼睛,喜出望外道:“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上去与赵识途年纪相仿,自然比骆欢高大得多,骆欢被他制住,像是落入鹰爪的小鸡。 只不过,眼前的老鹰并不凶狠,而小鸡也并不温顺。骆欢脸色阴沉,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后撤了一步,冷冷道:“我在这里有什么稀奇。我又没被关进笼子,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人被言语顶撞一番,也不恼怒,反而露出些许歉意,恳切道:“师弟,都是我不好,有什么难处可以跟师兄讲,但不要再离家出走了,我很担心你。” 骆欢狠狠地盯着他,“反正我都被你抓住了,想走也走不掉,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我……我并非要抓你……只是……”那人有口难辩,连话都结巴起来,眼神四处飘忽,最后落在燕无花身上,似在求助。 燕无花见状,走上前去,和言道:“请问少侠便是伍青衣吗?” 那人点点连头:“是的,这位先生是……?” 原来他登门找人,却连主人的身份都没有搞清楚。想到这里,燕无花不由得感到一阵好笑,但语气仍保持了一贯的礼貌,徐徐道:“在下燕无花,这位是与我同行的护途镖局赵镖头,还有明月珠,上官情两位镖师。” 赵识途也上前打招呼:“伍兄,幸会,没想到你就是小鬼的师兄。” 伍青衣客气道:“是的,承蒙各位关照,我这师弟性情顽皮,不拘小节,平日里若有冒犯,我先替他陪个不是。” 骆欢立刻争辩道:“我可从来没拖过别人的后腿,为什么要赔不是,我看你分明是在欺负我。” 伍青衣又露出窘色:“这……我并非要欺负你……” 赵识途听到两人的对话,也隐隐想笑,之前他以为骆欢与师兄关系不睦,准是师兄待他不好,他不甘忍受打压和欺凌,才偷跑出来,没想到实际情况恰好相反,当师兄的分明忠厚老实,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木讷,几分笨拙,脾气也好得出奇,别说打压师弟,能不被师弟反过来欺凌,已经很不容易。 赵识途咧嘴笑道:“无妨无妨,这孩子年纪尚小,就算胡闹,我也绝对不会生气。” 骆欢当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抬手指着他道:“你你你,你不要胡说,我几时胡闹了!” 果然伍青衣脸色一沉,正色道:“欢儿,这几位都是你的长兄,不可无礼,快向赵镖头陪个不是。” 骆欢冲他张牙舞爪。 伍青衣呵斥道:“欢儿!” 骆欢将手一甩,背过身去:“反正你得了我爹的单传,还要我这个师弟有何用,你不要再管我了。” 伍青衣摇头道:“那怎么行,他过世前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骆欢听了这话,脾气总算消了些,隔了一会儿才闷声道:“今天你总归不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伍青衣神色一凛,转向其他人道:“我本是来拜见袁老爷的,可惜来得太迟,刚刚听到他的噩耗,倍感痛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3 心。” 燕无花道:“既然如此,我们回屋里说话吧。” * 众人回到正厅,依次落座,伍青衣的神色仍有些拘谨。 他是墨家的当家,江湖身份理应不低,衣着打扮却堪称朴素。他的身形有着成年人的魁梧,长相却还带着少年气质,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此时此刻,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脸颊上隐隐挤出两个酒窝,心中的忧虑一览无遗。 燕无花见他神色凝重,主动问道:“不知伍兄有何指教,是否可以由我代劳?” 伍青衣怔了一下,随即摆手道:“指教不敢当,其实我是来献宝的。” 燕无花诧道:“献宝?” 伍青衣点头道:“我听说燕公子从西域带回金缕衣,又从中原取到昆吾剑。” 燕无花点头道:“不错。” 伍青衣道:“我要呈给燕公子的东西,也与它们有关。” 他从行囊里摸出一件器物,托在手心。 行囊是质朴的行囊,里面所盛的器物却不一般。 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精巧玲珑,分为上下两半,大小相套,中间竖着一根长针,将两盘串作整体。乍看有些怪异。上盘表层镀有金漆,盘面上以墨线勾勒出极细的线条,仔细看去,是二十八宿星野图,每颗星宿犹如芝麻大小,经由发丝似的连线接在一起,密而不乱。 赵识途认出它的模样,惊道:“御龙印!” 伍青衣道:“不错,正是墨家的家宝,和金缕衣一样,也是隋文帝赏赐的宝物。我们墨家是四家之中,出身最为低微的一门,老祖宗原本做的是工匠活计,后来走上了倒斗掘墓的邪路,衣钵从师父传给学徒。不瞒各位,到了我师父骆逸先生,已经传到了七十三代。这御龙印,便是测算风水用的星盘。” 赵识途问道:“既是如此贵重之物,为何要赠出?” 伍青衣脸色一沉,严肃道:“只因此物事关重大,袁老爷的死,或许与它有关。” 燕无花惊道:“我父亲的死?” 伍青衣点头道:“是的,因为我的师父,便是因这御龙印,而被夜叉门害死的。” 燕无花迫切地追问道:“夜叉门也有惊扰你们?” 伍青衣露出沉痛之色:“是的,其实墨家得了文帝封赏之后,便有意金盆洗手,我师父更是下定决心,不再做盗掘坟墓,伤天害理的事,然而因果相报,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此劫。我本打算前来袁府报信,提醒袁老爷注意提防,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唉……” 赵识途见他哀叹摇头,宽慰道:“夜叉门行事歹毒,并非你的过错,还望伍兄莫要自责。” 伍青衣抬起头来,感激一笑:“多谢赵镖头开解,其实我师父是个看得开的人,他觉察到自己的危险,才将御龙印交给我,也将他唯一的儿子托付给我。”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视线投向骆欢的方向,神情复杂,后者却将头扭向另一侧,故意去不看他。众人也藉此明白了这对师兄弟关系不睦的缘由,骆欢是骆逸的亲生子,可墨家的衣钵却传给了更年长的徒弟伍青衣,也难怪骆欢会心怀不忿。 伍青衣将目光从师弟身上收回,接着道:“他不仅将御龙印交给我,还告诉我一个秘密。” 燕无花又是一怔,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追问道:“是怎样的秘密。” 伍青衣点头道:“各位莫急,我这便说明。” 他说罢忽然举起御龙印,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砸在地上。 第62章 风云今际会(五) 铜制的圆盘与地面相撞,响声清亮短脆,令人不禁震动。 精巧的机括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砸击,接缝开裂,钉铆崩碎,瞬间便散了形,凌乱地铺作一滩。 眼看稀世珍宝变成一堆破烂零件,赵识途惊道:“伍兄,你这是做什么?” 伍青衣的表情并不轻松,他蹲下身来,喃喃道:“师父,对不住,徒儿也没有别的办法。” 原来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不砸碎宝物,才能看到的秘密,一定比宝物本身更珍贵。赵识途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迫不及待地等着伍青衣的解释。 伍青衣蹲在地上找了一阵,从散落各处的零件中拾起最大的一片,是那铜盘的表面。他把有字迹的方向翻转朝下,露出底面,递给燕无花。 燕无花接过圆盘,发现底面并非全然光滑,靠近圆心处凹凸不平,似是刻着一行小字。他将圆盘举到眼前,一边端详一边念出声:“二月十二……这莫非是一个日期? 赵识途也凑过去看,那行字藏得隐蔽,若非破坏御龙印本身,的确是看不到的。 他皱眉道:“若是日期,却只有月号没有年号,岂不是很奇怪吗?” 伍青衣道:“赵镖头说的不错,这行字所记录的并非日期,而是位置。” 赵识途不解道:“位置?” 伍青衣点点头,俯身拾起另一个碎片,是那圆盘的下半,原本经由机括与上半部分相连,此时机括已毁,伍青衣用双手将它们扣在一处,缓缓扭动下盘。 赵识途这才发觉,在下盘的外缘也有一圈刻度,长短不一,长的间隔出十二等分,短的则更加密集,正好与日月对照。 伍青衣将下盘旋至二月十二所对应的刻度,上盘的星象图果然也对准了一颗天星。 他解释道:“这是北官室宿中的第二星,四季之内,黄道挪转,位于中天的星宿也随季节变换,然而四象之中,各取其一,却能够确定出一个方位,不随时日而移。” 赵识途道:“方位?那方位上有什么?” 伍青衣道:“隋文帝留下的宝藏。” 燕无花也诧道:“宝藏?” 伍青衣道:“当年文帝率兵北征,平定胡掳,统一天下,在战事中缴得大量的战利品,不仅有臣国进奉的金银珠宝,更有数不尽的兵书武库,汇集西域武学之精髓。文帝虽得了这些财物,却苦恼于如何处置,若任由它们流传江湖,难免引起腥风血雨,可若带回京城,未免显得刻薄小器。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将它们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又找来百名能工巧匠,测算星象,将方位录于四道密令,分别刻在四件宝物之中。” 燕无花沉吟道:“所以他将四件宝物赠予四个功劳最大的家族,不仅仅是为了笼络人心,还为了宝藏的秘密留存于世?” 伍青衣道:“不错,文帝深知太平来之不易,他与四家定下协约,从此往后互不进犯,倘若有朝一日,中原再遭外族威胁,便集齐四宝,测出方位,取出当年的宝藏,团结齐心,共同抗敌。” 文帝留下的金银珠宝,兵书武库,世上的确没有哪一件器具能够比的上它的价值,难怪夜叉门费尽心机,不计代价,也要抢夺到手。 密令分成四份,分别托付于四家,需要联手方能解开。这样一来,他们便会自发协作,互相制约,维系来之不易的平衡。文帝的决断,的确是精明之举。 如今距离大隋开国,已过去二百余年,江湖中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4 的人早就更迭了许多代,江家在追名逐利的途中,渐渐遗忘了祖宗的教训,袁家和墨家都还谨记当年的盟约,可惜的是,袁磊行和骆逸都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 众人各有思量,沉默了一阵,燕无花又道:“伍少侠,在下尚有一事不明。” 伍青衣道:“燕公子请讲。” 燕无花道:“既然宝藏四大家族共同保守的秘密,夜叉门又是从何得知?难道四家之中有人背叛盟约?” 伍青衣摇头道:“那倒不是。事情要追溯到数月之前。我的师父得到消息,隋墓失窃,连带隋文帝的坟墓在内,被一群盗贼擅自掘开。除了珠宝之外,他们还窃走了一批公文书信。后来师父追查那些人的下落,发现对方是来自吐蕃的盗贼。” 赵识途想起了数月前与吐蕃赞普赤祖德赞的交谈,惊觉道:“原来如此,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吐蕃国有个试图篡位的国师,叫做达罗玛,数月前,他的确从一伙盗贼手中,得了一本公文,没想到竟是来自隋墓的窃物。” 燕无花道:“莫非宝藏的事也记录在其中?” 伍青衣道:“我师父说,隋文帝是位雷厉风行的明君,治军严明,行兵所得所获,奖惩封赏,无一例外,都要载进官册,宝藏的事就算没有提及,恐怕也会有线索留在其中。我想他们或许知道宝藏与四件宝物有所关联,但不一定知道解开密令的方法。” 燕无花沉吟道:“有理,如此一来,事态便明朗得多了。” 盗贼团窃取隋墓,公文落入达罗玛手中,后者暗中调遣夜叉门,搜罗文帝赏赐给四大家族的宝物。故而石头镇遇袭,江家失窃,袁磊行遭刺,都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这错综复杂的谜团,终于被一条清晰的线索串连起来。 骆欢道:“既然如此,赶快把另外两条密令也取来如何?” 燕无花道:“我正有此打算,多亏伍兄告知,金缕衣和昆吾剑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他说着便要起身,返回院内去取两件宝物,伍青衣拦住道:“燕公子,你可知道这些密令都写在隐蔽处。” 燕无花不解道:“为了掩人耳目,自然要写在隐秘处,有何不妥?” 伍青衣严肃道:“若想要查看密令,恐怕得将宝物本身破开才行。” 燕无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认真答道:“这有何难,文帝宝藏关乎中原武林的安危,伍兄不远迢迢前来拜访,家父与尊师更是连性命都搭上,大局为先,我又怎会怜惜几件器物。况且我们解出密令,再将器物毁去,便能杜绝后患,叫贼人再无计可施。” 伍青衣先是一怔,随后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燕公子果然深明大义,机敏聪慧,在下钦佩万分。” 骆欢原本一直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听到师兄恭维旁人,浑身不舒服,嘟嘴插话道:“只是你们可要想好,密令若是毁了,知道密令的人,便要成为众矢之了。” 伍青衣又是一怔:“这我也没有想到……” 燕无花却淡淡道:“无妨,既然没有别的办法,不如亲自承担风险。” 骆欢本来只是和师兄过不去,听了燕无花的话,立刻心虚道:“燕先生别误会,我……我只不过是提醒一句,危险就危险,我当然也不怕的。” 赵识途也从旁笑道:“我若是怕了,岂不是连小鬼都不如,那可不行。”他边说边躲开骆欢的瞪视,转向另一侧,视线扫过余下两人。 明月珠耸肩道:“我早已被搅入这乱流之中,还有什么可怕。” 上官情也简单道:“何须多问。” “好,”赵识途冲两人点点头,而后道,“那便有劳燕兄了。” 第63章 风云今际会(六) 燕无花短暂离开,将一行人留在正厅等候。 御龙印破碎的零件还散落在地上,伍青衣俯下身,将它们一片一片捡拾起来,仔细收入行囊。 方才他摔印时,动作坚决果断,没有丝毫犹豫,此时却捡得小心翼翼,生怕任何一件有所损坏。 其余人默不作声,少顷过后,骆欢终于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身边,蹲下来一起捡。 伍青衣停下手上动作,看向师弟的方向,骆欢却不理会他的视线,只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埋头捡拾。 伍青衣迟疑了片刻,谨慎道:“欢儿,当心些,越小的零件越是精密,小心不要损坏了。” 骆欢的眉头立刻皱成一团,不悦道:“它已经破损成这幅模样,难道你还打算修补吗?” 伍青衣道:“这个……总要试上一试。” 骆欢摇头道:“没用的,碎掉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补回原样的,劝你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话毕,他不等师兄回答,便将手里的东西一把塞给对方,转身跑到了门外。 不知不觉间,门外的雪势渐渐大了起来,院墙、屋瓦、亭台,树枝,都被积雪盖住,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骆欢就站在雪里,只露出一个瘦小的背影,没过多久,他的肩膀上也落了一层雪,灰衣的背影显得更加渺小,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又像是无依无靠的独木舟。 伍青衣急匆匆地站起来,想要追上去,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让他独自呆一会儿吧。” 他回过头,看到赵识途的脸,迟疑着停下脚步,问道:“赵镖头与我师弟……” 赵识途微笑道:“你放心,我与他早已熟络,一路上受了他不少帮助,当然,也领教了他的倔脾气。” 伍青衣也笑了笑,打消了追上去的念头,默默停住脚步。 两人各自沉默而了一会儿,伍青衣将视线投向门外,感叹道:“在我的家乡,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 赵识途道:“敢问伍兄的家乡在何处?” 伍青衣道:“我的家在渭南,潼关一代,你们可听过风陵渡。” 赵识途道:“当然听过,风陵渡乃黄河要津,景色瑰丽磅礴,只不过由于河道在此急转,波涛湍急,遇到雨水过沛的年份,周遭的村镇常闹水灾。” 伍青衣点头道:“不错,所以师父便在那里排水筑堤,开堰引渠,我也是在学习治水的技艺时拜他为师的,后来也随他修习武艺。” 赵识途略感惊讶:“原来还有这番经过。” 伍青衣道:“不过我天资愚钝,比不上欢儿,他比我更聪明,小小年纪,武功身手已能独当一面,匠艺也比我强,祖师传下的书本典籍,他没过多久就都读完了。只是他的嗓子不太好,遇了尘土便会体虚,所以师父平日对他的约束严格一些。其实心里很疼爱他。” 赵识途又看着雪里的背影,心生感慨,没想到这小鬼平日里无忧无虑,任性妄为,心里却也藏着不少忧愁。 这样一个人,本可以在渡口旁边的村落,依山傍水,过着安逸的生活。 两人的师父骆逸大约在选择放弃祖业之时,也企盼过同样的生活,然而终究还是被卷进乱局,身不由己。 江湖,岂非也像是黄河上的湍流,一旦被卷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5 入其中,便再也难以脱身。 赵识途转向伍青衣,宽慰道:“伍兄放心,我想这些事情,他心里都明白的。” 伍青衣先是一怔,随后便露出笑容,两颊上酒窝显更深了:“我方才见到赵镖头,就觉得师弟交了一个好朋友,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赵识途也露出笑意,舒展眉眼,柔声道:“希望他也能如此作想。” *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远远地传来鞋底踏过雪面的声音,是燕无花回来了。 他去时两手空空,返回时手里却多了两件东西,金缕衣和昆吾剑。 他将昆吾剑摆在桌上,金缕衣拿在手里,垂下眼帘,怔怔地望着:“我与它相伴这么多年,却不知原来它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他的手指拂过蚕丝织出的柔软表面,留下波浪似的纹路,他的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看似柔软的表面有多么坚韧,别说手扯,就算是利刃,也无法将它割开。 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这雪白如一的布面上,从里到外都找不出一个字迹,甚至连一点深色的斑痕都没有。 一旁,伍青衣问道:“那密令想必藏在金缕衣里面,燕兄打算如何解开?” 燕无花皱眉道:“一般的刀刃怕是没有用,只能找到线头,逐根抽解,然而针脚如此细密,还不知要抽到什么时候。” 伍青衣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众人正犯愁,上官情忽然作声道:“我来。” 伍青衣转过头,看到上官情的手已经按在刀鞘上,迟疑道:“方才不是说它刀枪不入吗?” 没等上官情回答,赵识途便在他肩上一拍,替他答道;“放心,他的刀可不是一般的刀。” 上官情利落地抽刀出鞘,沛然的银光即刻泻满了房间。 伍青衣惊道:“好薄的刃!” 赵识途笑道:“那是自然,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第二个比上官磨刀更勤的人。” 上官情提刀,落手,稳稳地沿着金缕衣的表面割下去,速度不快不慢,动作干脆利落。比锁甲还要坚韧的表面,像是棉布一样向两侧散开,露出一条整齐的切缝。 伍青衣睁大了眼睛,感叹道:“如此精妙的劲力,委实是真功夫,上官兄的武艺当真令人佩服。” 他会这样说,是因为他的确看出了那刀法的妙处。上官情的刀法,靠的并不是刀刃本身,也不依靠速度,金缕衣表面柔滑,越是心急,越是割不开。但上官情用的是内劲,刀刃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他在呼吸间,不动声色地将真气倾注于刃上,如此一来,硬如楠木,滑如蚕丝,在刀下都和豆腐无异。不论是雕刻还是切割,都不成问题。 他的武功,当真称得上臻如极境,出神入化。 他像往常一样收刀入鞘,却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禁晃动。 这感觉不同于一般的疲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沿着脚底上窜,令他脊背发凉,仿佛陷进冰冷的水里。他的额头上甚至渗出汗来。 赵识途觉察到他的异样,关切道:“上官,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上官情摇头道:“无妨。”捂着嘴咳了一声,很快背过手去,“天太冷了。” 赵识途笑道:“你果然怕冷。”说罢将自己肩上的斗篷解开,盖在他身上,又在他胸前系紧了绳结。 上官情意欲推辞,赵识途摇头制止他道:“不用介意,反正我一点也不冷,甚至紧张得快出汗了。” 白色的斗篷沿着他的肩膀披下去,比披在赵识途身上时,显得更小了一些。 他垂下眼帘,将手藏进斗篷中,攥紧了拳头。 没有人注意到,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黑红色的脓液正从他的指缝里渗出,那是他方才咳进手心的血。 第64章 风云今际会(七) 金缕衣既已成功破开,接下来便轮到昆吾剑。 曾引得无数人竞相追逐的名剑,如今静静的躺在剑匣之中。 上官情道:“昆吾剑乃天下名剑之首,其锋利世间少有,若是以硬碰硬,难免两败俱伤,我的刀恐怕无能为力了。” 燕无花凝着剑匣,皱眉道:“倘若有办法,能够不折损剑身而拆出剑芯,或许能够解出藏在其中的密令。” 伍青衣围上前道:“可否将昆吾剑借我一观?” 燕无花点头道:“自然。” 伍青衣将长剑从匣中抽出,举到眼前端详一阵,断定道:“这剑锻得完整精巧,周身唯一的缝隙,在剑身与剑柄的连接处。倘若要拆,也该从此处下手。” 骆欢从他身后道:“何不以火将表层融去?” 伍青衣立刻回过头,望着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师弟。骆欢不知何时从室外返回,身上还带着雪融后的洇痕,眼神却少有的认真。伍青衣愣了片刻,不解道:“融去?如何融去?” 骆欢脸色一沉,不耐烦道:“你想想这剑是怎么锻造的。” 伍青衣全然没有察觉他的不快,一本正经地答道:“自然是在火中千淬百炼……师弟,你的意思是……?” 骆欢板着脸道:“再坚硬的铁,遇火后也会变软,倘若将它置入火中,一面加热,一面锻击,将接头处锻得更薄一些,不就能完整卸下了吗?” 伍青衣思虑片刻,眼睛亮起来,转向其他人道:“我师弟说的有理,他的办法,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骆欢在他身后补充道:“我也不敢保证一定有用,万一不行可别怪我。” 伍青衣回头冲他一笑,“怎么会呢,师弟总是比我有法子得多。” 骆欢先是一惊,随即撇了撇嘴,仓惶地将视线避开。 * 袁府不比江府,并没有铸剑的场所,好在袁家人脉宽广,在城中借用一间铁匠铺并不算难事。 铁匠铺临街而建,锻窑内部为了保持温度,盖得封闭狭窄,室内晦暗拥挤,烟气腾腾,连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锻造用的冶器依墙悬挂,未使用的矿石堆在墙角,天花板常年被混浊的烟气熏染,一片昏黑,油污和泥膏抹得到处都是。 如此粗鄙的场所,富家子弟是断然不会踏入的,伍青衣却全然不介意,毫无顾忌地走进去。热浪瞬间席卷全身,肩上的雪才刚刚融去,额头便沁出汗来。 赵识途在他身后道:“伍兄,我来帮你吧。” 伍青衣回头道:“不用,这点活不算什么。” 他将碎发绑在脑后,利落地脱去上衣,搭在一旁,赤膊拉起风箱。 有风源源不断地鼓入,锻炉中的火便燃得更旺了。 伍青衣动作纯熟,将昆吾剑置于火上,举起锻锤,重重地敲击。 不用多一会儿,锻台上便有火星四溅,起先还很零散,后来愈发密集。 一行人等在外面,透过飞舞的雪花望去,锻窑里的火光纯粹,明亮,像是东升的旭日。 浓烟渐渐变得更淡,锻炉上方腾起青白之气,将火光映得越发迷离。 不间断的敲击声回荡在耳畔,仿佛钟鸣鼓擂,又仿佛是激昂的心跳。 赵识途的心果真跳得很快,他目不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6 转睛地注视着锻台,一代名剑在沐在火光之中,剑身终于缓缓变了颜色,由原本冷冽的银色蜕变成彤艳剔透的红,将晦暗的四壁映得一片辉煌。凤凰浴火的景象,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伍青衣的手臂抬起又落下,仿佛不知疲惫似的。那剑身与剑柄相接的地方,在反复的敲击中变得愈发轻薄,许久过后,终于传出咔嗒的断裂声,断成两截,从锻台上滚落。 青烟散尽,火光熄灭,锻窑还是那个晦暗拥挤的锻窑。放眼后世,恐怕任谁也想不出,天下第一的名剑竟是在这里葬送的。 伍青衣将剑身托起,自断口处缓缓抽出内芯,兴冲冲地拿到骆欢面前:“欢儿,你的法子果真不错。” 剑芯之内,果真藏着一张薄片。 薄片之上,果真刻着一行字迹。 骆欢看着师兄大汗淋漓的模样,不知该怒还是该喜,最终只是微微牵动嘴角,挤出一个不大情愿的笑容。 * 众人返回袁府,按照先前的法子解出密令,找到星盘上的星宿,果真顺利解出了三个方位,赵识途问道:“燕兄,府上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燕无花离开正厅,少时便取来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开。 期待已久的谜底终于要揭开,观者的心情不免激动。伍青衣以星宿对应地上方位,在图中标识出三个点,将其中两点相连,划出一道横线,振奋道:“你们看,这一横,起于潼关地界,止于关中渭河左近,刚好跨过八百里秦川。” 燕无花点头道:“不错,看来这密令确实大有玄妙,但要解出确切的方位,还差一个关键的点。” 赵识途附和道:“也就是最后一条密令喽,四件宝物,我记得最后一件叫做紫云鼎。” 燕无花点头道:“不错,紫云鼎归萧家所有,而萧家素来以医术闻名。” 伍青衣恍悟道:“我亦有耳闻,莫非神医萧令便是出身此家?” 燕无花点头道:“萧前辈与我算是同行,不过医术可比我高明得多,对草药尤其精通,那紫云鼎据说曾被他当做炼药用的丹炉,火候旺时,炉中紫烟缭绕,当真不愧其名。” 伍青衣喜道:“那么他现在人在何处?” 燕无花摇头叹道:“唉,可惜他已不再世了,当年神医萧令游历江湖,四处救死扶伤,钻研疑难杂症,甚至不惜以身试药。可惜,是药三分毒,他也难免殉道于此。” 伍青衣黯然道:“怎会如此……” 燕无花宽慰他道:“不过医者菩萨心,萧家人素来宽厚,我想文帝宝藏关乎国之和平,是利及苍生的大事,只要说明情况,他们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骆欢在一旁插话道:“倘若真的如此顺利就好了,只不过……” 赵识途接过他的话茬,苦笑道:“你想说,只不过迄今为止我们的经历无一不坎坷,是不是?唉,若说招惹麻烦,恐怕没人比得过我,放心,倘若真的遇到问题,想办法解决便是。” 燕无花望着他,耐心地等他说完,才认真道:“那么接下来,我还要给赵镖头找更多的麻烦,希望你不要厌烦才好。” 赵识途诧道:“哦?难道燕兄心中已有打算?” 燕无花垂下头,手指划过地图,停在秦川上方的位置,凝重道:“这宝藏是文帝留给武林的秘密,为了保护这个秘密,我们每个人都牺牲了许多,赵镖头,伍少侠,明月姑娘,想想那些过世的亲朋,你们真的甘心吗?” 没等伍青衣回答,骆欢便攥紧拳头,代替师兄道:“自然是不甘心的!” 燕无花对他点点头,又道:“吐蕃人要抢夺宝藏,便是与我中原武林为敌,那么我们就该让他们知道,与我们为敌的代价。” 赵识途惊讶道:“莫非燕兄打算将宝藏的事昭示天下?” 燕无花抬头道:“不错,这江湖上的风云已经散了多年,是该重新汇聚了。” 第65章 君本冰雪骨(一) 落雪一场大过一场,天气一日寒过一日,敦煌城里是一派热闹景象。 这种热闹是久违了的,老城逾经几场战事,本已露出衰败之象,每年到了严寒的月份,都有许多人举家迁移,留在城中的住民越来越少,被雪覆盖的街道也越来越冷清。然而这一冬却开始得极不寻常,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赶到,成群结队地涌进城内,连守城的卫兵都啧啧称奇。 这些人大都是粗鄙的江湖客,像和着沙尘的风,像倾进浊坛的酒,迅速侵占了敦煌的大街小巷。客栈酒肆里的喧嚣超出平日数倍,充斥着来路不明,面相凶煞,刀剑加身的客人。他们大都穷得叮当响,却大肆挥霍,将规矩约束视作无物。若非因为收到了馈赠,这些店铺本是要关门大吉的。 馈赠这些店家的人是这么说的——近日里迎客的开销,都从赠银中出,若现银不够,先记下账目,回头再索补,作为交换,到店的客人不论要酒要肉,都一律满足。 这些赠银,自然是从袁府送出来的。 赠银自然是少爷的主意,袁府的下人只能照办,只不过将自家银库里的积蓄,整箱地搬出去赠予旁人,不论是谁在办这种事的时候,都免不了手软的。 贾总管尤其心慌,不止一次追问道:“少爷,果真要无端送出这么多银两?” 燕无花平淡道:“你只管听我的安排,无需多虑,这些银两绝不是无端送出,此时所失不过锱铢而已,不日便会加倍收回。” 贾总管别无选择,只能听从他的安排。这几日岂止是街上,连袁府外也是门庭若市,有来自各处的客人前来登门拜访,燕无花均以上宾之礼视之,不计较门派大小,家族贵贱。 贾总管的账簿上,已经多了许多五花八门的名头,在他看来,江湖鱼龙混杂,其中有许多人并不值得结交,然而燕无花只管整日待客,不辞辛劳,不计代价。 在袁老爷遇害后,他只觉得越来越摸不透小少爷的心思。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袁府的确与过去大有不同了。 贾总管忙着数钱点帐的时候,赵识途和明月珠正坐在酒肆里喝酒。 赵识途环顾四周,感叹道:“自打从兴元府回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 明月珠抿了口酒,道:“算我们在内,那店家已经接连免了七桌人的酒钱,一个酒肆若有如此阔绰的排场,想不红火都难。” 赵识途收回视线,笑道:“可惜酒肆总不能一直阔绰,除非撞上财神爷。” 明月珠道:“看来那只姓燕的财神爷果然神通广大。” 赵识途道:“这些钱就算对于袁府来说,也不是小数目。燕兄肯出钱招待四方宾客,也是一片好心。” 明月珠道:“钱的数目虽然多,益处也绝不会少,看来这财神爷笼络人心的功夫,比笼络银子还要更胜一筹。” 她的话的确不假,如今在敦煌的大街小巷,燕无花的名字都伴随着一片美誉。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江湖人虽然粗鄙,却讲究情面,被慷慨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7 大度的招待过后,难听的话自然也就说得少了,取而代之的美言,足以洗去私生子的恶名。 银子虽然贵重,名声却是千金难买的。 赵识途虽然明白这些道理,但并不愿以恶意度人,出言申辩道:“燕兄心系武林安危,在风口浪尖处挺身而出,委实令人钦佩。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被出身所累,先前的种种流言,不过都是偏见罢了。如今他的名声得正,岂非一件好事。” 明月珠摇摇头,不再与他争辩,只顾埋头喝酒。 酒肆深处有个木架搭出的戏台,没过多久,台上便传来敲击抚尺的声音,想来是说书先生登台献艺了。 明月珠并没有听故事的兴致,加上两人的位置靠近门边,距离戏台有不短的距离,她便没有太过留意。赵识途却侧着耳朵,托着脑袋,听得有滋有味。 没过多久,赵识途神色一凛,挺直脊背,严肃道:“阿珠,你听到那人的话了吗?” 明月珠发觉他神色有恙,这才竖起耳朵,仔细听台上的内容,少顷之后,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说书人讲的竟是护途镖局智取昆吾剑的经历。 “……那赵镖头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临危不乱,屡次化险为夷。方才说到他中了奸计,蒙冤入狱,差点丢了性命……” 台上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时不时在关键处加油添醋,兜卖关子,台下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身临其境,心甘情愿被吊着胃口。 说书人当然没有真的经历过这些事,他只不过是复述别人口中的故事,之所以能复述得如此生动,是因为有人将前后经过巨细无遗地透露给他。 赵识途纳闷道:“这个说书先生莫不是燕兄安排的吧……” 明月珠白了他一眼:“不然呢,难道是上官安排的吗?” 赵识途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上官情板着脸、用平乏单调的语气照本宣科的模样,噗嗤地笑出了声:“那自然不是。” 这次他没能笑太久,因为酒肆里的风陡然一变,说书人放下抚尺,众人视线的焦点也换了方向。 人们的目光忽然集中在他的身上,像火一样炙烤着他,令他感到一阵本能的局促。 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看,那穿白衣拿纸扇的,莫非是赵镖头本人?” “没错,就是他,我方才还见他从袁府出来。” 赵识途立刻捻动手指,将纸扇收拢,藏回袖筒,同时翻起衣摆,起身打算离席。 可惜为时已晚,他还没能走到门口,便被团团围住,再也挪不动一步。 “赵镖头,你在牢狱里究竟是如何脱险的?” “那夜叉门的武功果真那么强?你与他们交过手,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纸扇上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可否赐教。” 赵识途只觉得大事不妙,茫然地回过头,用眼神向同伴求助。 然而他的眼神扑了个空,明月珠早已溜出人群,倚在门边,远远地望着他。 第66章 君本冰雪骨(二) 明月珠的嘴角挂着笑意,眼睛弯成两条月牙,显然没有替他解围的打算。 赵识途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应对。 他今日去袁府拜访,出门前悉心打理过仪容,多余的胡须剃得一干二净,头发也梳理得熨帖,衣冠齐楚,神采奕奕,俨然一副人精的模样。加上他与燕无花交好,众人见了他,似乎真的把他当成公子哥,大老板,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 赵识途就这样被簇拥着,忙不迭地回答问题:“……我能虎口脱险,全凭几位镖师的鼎力协助,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夜叉门?的确是难缠的对手,但也并非不可战胜……招募镖师?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还是等寻到文帝宝藏,粉碎奸人阴谋之后,再从长计议……” 问题接二连三,他答得口干舌燥,人群却全然没有散去迹象,连酒肆的生意都难以进行。赵识途眼看情况不妙,双拳一抱,匆匆道:“我还有些事要办,暂且失陪了,改日再与诸位畅言。” 随后,在一片“赵镖头慢走”的送别声中仓皇闪出店门。 他拐进一条小巷,才看到明月珠等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玩味的笑意。 他迎上前去,委屈道:“你跑得实在是快,却苦了我,活生生被人看笑话。” 明月珠笑道:“人家明明是来拜会你的,哪里是看笑话。” “我可受不起,”赵识途心有余悸道,“方才在袁府,燕兄邀请我参与今晚的英雄宴,还嘱咐我一定要携你们同行,我总算知道他的打算了。” 明月珠挑眉道:“这么说你不想去?” 赵识途道:“我只想躲起来。” 明月珠道:“他宣扬你的功绩,虽然有所夸张,但件件属实,并非无中生有,你坦然接受又有何妨?你不是一直希望护途镖局能够扬名江湖吗?” 赵识途正色道:“扬名自然是好事,可眼下诸事悬而未解,我们能够顺利解出宝藏之谜,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无功受禄,浪得虚名,只怕走得越高,摔得越狠。” 明月珠点头道:“如此正好,我也不想出席什么英雄宴,还有上官,他最近似乎比平日更加沉默,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出门了。” 赵识途道:“或许是天气太冷,在路上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明月珠疑道:“只是身体不适?” 赵识途反问道:“不然呢?” 明月珠皱眉道:“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似乎在刻意回避袁家的人……” 赵识途咳了一声,正色道:“毕竟他怕麻烦,袁家的事,没有一件不麻烦的。” 明月珠怔了一下,笑道:“你果真很了解他。” 这话倒是不假,赵识途非但了解他的性情,还知道他的秘密,连明月珠也不能告知的秘密。 赵识途撇了撇嘴,搪塞道:“对了,上次我委托你调查的事,结果如何?” 明月珠道:“你说过世的袁府夫人和少爷的事?” 赵识途点头道:“不错,上次在内院,贾总管的反应,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明月珠看了看左右,确信身旁无人窃听,才叹道:“这两人的死的确有些蹊跷,可惜我也没有查出太多,袁府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当时在场的下人也大都被辞退。我只查出那夫人姓梁,是当地有名的商贾梁元的掌上明珠,与袁磊行的婚事,本是为了促成两家的生意合作。出事之后,梁府便再不与袁府往来,举家迁去中原,从此断了音讯。” “原来如此,”赵识途暗暗记下这梁元的名号,追问道:“那么关于燕兄的生母,可曾有人提到?” 明月珠摇头道:“没有,传闻袁磊行年轻时风流韵事不少,实在难以分辨。” 赵识途心下思量,照此说来,上官情与燕无花之间似乎并无关联,燕无花应该也没有察觉上官情的身份,然而,他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遗漏的线索。 明月珠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之前不是好奇,兴元府的人是如何得知我们行踪的。我也彻查了一下,的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8 确有人泄露过情报。” 赵识途惊道:“果真如此,难怪我一直觉得蹊跷。” 护途镖局受袁府之托求取昆吾剑一事,并没有声张,可当时敌方的种种布局,里应外合,时机未免太过巧妙。事情虽然告一段落,赵识途的心却始终悬着。 明月珠又道:“可惜那人行事谨慎,我没能查出他的身份。” 听了她的话,赵识途露出迟疑之色,欲言又止。 明月珠见状,宽慰他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不必顾虑,尽管问出口便是。” 赵识途却摇头道:“并非如此,我知道那人一定不是令妹。” 明月珠不解道:“你如何知道?” 赵识途道:“倘若是她,你一定会告诉我。你虽然挂心她的去向,却绝不会包庇她的罪责。” 明月珠没有立刻回答,凝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赵镖头,有时候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糊涂,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赵识途耸肩道:“我只不过是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明月珠转而望着远处灰色的天空,长叹道:“我的确想见她,可见到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她身负数条人命,武林正道断然容不得她活着,我每存一丝侥幸的念头,都像是在惩戒我自己。至少,我希望能够亲手杀她……” 明月珠的神色黯然,比冬日里的天空还要灰暗。她的脸庞即使在牢狱中,仍旧美丽不改,此时却笼上一层愁容,像是灰尘盖住了白雪。 赵识途想要安慰她,却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今日早已不同于往昔,而往昔的事早已遥不可追,如水中月,镜中花,执意去追,也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明月珠当他是聪明人,可他也在做着自寻烦恼的事。 许久,明月珠轻声道:“你说,人岂非都是会变的?” 赵识途认真道:“阿珠,我是你的朋友,这一点总不会变的。” 明月珠又陷入沉默,怔怔地凝着他,半晌后终于露出笑意:“罢了,你的甜言蜜语我可消受不起,还是留给你的心上人吧。” 赵识途苦笑道:“我哪有那份心思,我只希望风波早日尘埃落定,真相早日水落石出。” 明月珠道:“现在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消息,就只差萧家的回音了。” * 萧家的回音来得很迟。 十天半月过去,袁府的宾客终于按捺不住,议论纷纷,有的说:“那萧家怎么躲起来了,莫非是胆小怕事,不肯将宝贝献出来?依我看,我们应当派几个弟兄,登门找人。” 很快有人驳斥道:“神医萧令绝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我看萧家或许是遇到了危险。” 先前说话的人又道:“萧令早就亡故,没有留下子嗣,现在当家的是他的弟弟萧然,在座的谁也没与他打过交道。” 那人又驳道:“那就更应该派人去看看情况了,倘若萧家真的遇到危险,紫云鼎落入夜叉门手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无花上前制止双方争执,稳声道:“我的书信早已快马加鞭送出,路上往返还要三日,诸位不妨再等三日,倘若等不到回音,我们便登门去。” 赵识途附和道:“燕兄说得对,反正我早已习惯了走镖,倘若三日之后仍无回音,我愿带着大伙走上一遭。” 不过他的镖并没有走成,三日后,萧家终于派人送来一封书信。 那信的内容却出乎意料地古怪。 第67章 君本冰雪骨(三)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内容也很简单。 ——今夜戌时,劳请护途镖局前来凤仙楼赴约,若能赢得赌局,紫云鼎自当奉上。 落款处写着萧然的名字,以及代表萧氏的三叶形徽记。 赵识途看过之后,大为不解,他当然知道凤仙楼是什么地方,那是敦煌最大的赌馆。 “一般人请镖局是为了托镖,可这位却要请镖局赌钱,一个行医的世家,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爱好?” 燕无花皱眉道:“我也猜不透对方的意图。萧家地处川渝地界,相去敦煌数千里,中途有山川阻隔,故而与袁家来往甚少,我与那位萧然先生也不熟悉。” 赵识途又问:“最近府上来往的宾客之中,没有人认识他吗?” 燕无花仍是摇头:“我也问过了,可惜除了神医萧令曾经四处游历之外,萧家其余人鲜少在江湖中走动,江湖中人也鲜少与他们结交。” 赵识途翻了翻眼皮:“看来我只有登门领教了。” 燕无花转头看着他,迟疑道:“赵镖头当真要去?若只是赌钱倒还好说,就怕对方另有阴谋诡计,不然还是由我出面……” 赵识途摆手道:“嗳,好容易将人家请来,倘若贸然失约,岂不是有损我们的信誉,燕兄放心,我与阿珠和上官前去赴约,你们在府上候着,若情况有恙,我们即刻求助,绝不耽搁。” 燕无花抿紧嘴唇,微微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一旁,骆欢轮流看过两人,挺起胸脯道:“等等,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我也要去赴约。” 赵识途伸出一只手揉他的头顶:“小鬼,你还是随你师兄留在这里吧。” 骆欢甩开他的手,坚持道:“凭什么,我也要去!” 赵识途眼皮一翻:“我可做不了主,你就算想去,也要先请示你的师兄。” 骆欢还没作声,伍青衣立刻按住他的肩膀,认真道:“欢儿,你年纪小,不能去赌馆的。” 骆欢气得直撇嘴:“说得好像我从来没去过似的……” 伍青衣立刻慌了,忙道:“师弟,不可……” 赵识途不再理会他们,转向燕无花道:“那么便这样定下了。” 燕无花点点头,凝重道:“你们千万要小心。” * 凤仙楼是敦煌最大的赌馆,也是街市上最热闹的地方。 街市是全城最宽的一条,正对城门,仍挡不住冬日的冷寂与萧索,若是昼时走过,会看到沿途许多店铺关门落锁,门口的积雪也无人打扫,来往行人的脚印盖在雪上,凌乱纷杂。白昼里,凤仙楼的大门也是紧闭的,窗里一片漆黑,杳无人踪。 可是入夜后,这里却完全变成另一番景象,人声喧嚷,灯火辉煌,隔着很远便能听到骰子滚动的嗒嗒声,觥筹交碰的叮铛声。 谁也不知道这些赌徒都是从何而来,他们仿佛扎根在雪地里的竹笋,到了晚上便凭空冒出来似的,越是萧条的年岁,这里的生意反而越红火,在江湖里,总有一些怪事叫人啧啧称奇。 怪么,其实也无非是人心使然。年岁越是萧条,赌徒们越是挥金如土,奢靡放纵,故意跟时节赌气,拼命营造出泡沫似的繁荣。 赵识途不是赌徒,他既没有钱也没有心情去赌,可惜到了这个时节,不是赌徒的人,也要被逼来赌场走一遭。可见这世上有些事,赌或不赌,都逃不掉因果相报。 此时,赵识途和两个同伴走在一起,三个人都精心打扮过,衣着恰到好处,既不出挑,也不鄙陋,不会惹来多余的注目,他们混在赌徒之间,步入凤仙楼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69 里。 凤仙楼里比外面看上去还要拥挤,烟雾漫天缭绕,酒气四处流窜,实在算不上风雅场所。 赵识途却起了兴致,他望着角落里的一张空桌,缓缓露出笑意:“上官,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便坐在那个位置。” 一旁,明月珠诧道:“原来你捡人回去的赌馆就是这里。” 赵识途点头道:“不错,就是这凤仙楼,我实在想不通为何上官会来这种地方。” 上官情眨了眨眼,道:“我不过是想找个馆子填饱肚子。” 赵识途笑道:“可惜非但没填饱肚子,还险些大打出手,多亏我及时替他解围,带他从后门溜走,上官,你说是不是?” 上官情道:“可惜我的钱袋也被你丢在了这里。” 明月珠不仅笑出了声,赵识途也跟着仰头大笑:“不错,不错,看来你都还记得。” 上官情淡淡道:“逃得那般狼狈,想忘也难。” 三人谈笑之间,那座位已被人占去,是个醉酒的赌徒,咕噜噜地说着胡话,听不清内容。 当初的钱袋早就没了踪影,当初的人也改换了身份境遇。 赵识途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还会回到这个地方,他忍不住去看身边人的侧脸,昏暗的光线中,三个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轮廓上的影子随着浓艳的灯色摇曳,眼眸盖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摇了摇头,挥去多余的杂念,往深处走去。 * 凤仙楼的一楼是寻常赌厅,赌资不高,只要口袋里有几块碎银,都可以进来玩上几局。兑筹码的柜台横在大厅半途,挤满了迫不及待的赌客,互相推搡着,谁也不相让。 赵识途挤不过人群,伸长脖子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正犯愁之时,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清来人是个书童,和骆欢差不多年纪,神态却相差许多。 这书童呆里呆气,肩膀缩向颈侧,门牙紧张地咬着下唇,局促道:“是……是赵镖头吗?” 赵识途在他肩上轻拍,柔声道:“是我不错,随行的还有两位镖师。” 书童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的人,才迟迟道:“我……我家先生在顶楼的厢房,请……请三位随我上去。” 赵识途应道:“好。”随着他一道避开人群,不动声色地上了楼。 台阶是折返的,越往上走,赌客便越少,环境也越安静,到了顶楼,已经几乎听不到下面的喧闹声,呛鼻的酒气也被熏香的檀木味所取代。 台阶口摆着一架山水四物屏风,绕到屏风背后,才能看清房间的原貌。 偌大的房间之中,只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与熏香的气味融为一体。 他的手指修长,指间捏着一根银色的判官笔,正百无聊赖地把玩。 他听到身后的声音,才转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眼前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徐徐道:“看来赵镖头是准备好与我一赌了。” 第68章 君本冰雪骨(四) 赵识途在那人面前停下,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 此人想必就是如今的萧氏当家萧然。萧然能够一眼便认出他,看来事先调查过他的身份事迹。 想到这一点,赵识途反倒不慌不乱,徐徐道:“赌不赌暂且不论,萧先生可知道我此次的来意?” 萧然点头道“自然知道,”说完便转向身后的书童,嘱咐道,“博儿,你把东西拿出来。” 那书童点点头,转身去了,动作仍旧木讷,眼睛盯着地板不敢抬头,迈步时差点绊到自己的脚。萧然也不催促,转回客人面前,做了个谦让的动作,客气道:“还请诸位稍后片刻。” 他说话时带着些许川城口音,态度谦和有礼,实在不像是恶徒,也不像是赌客。而且从他的气息步法来看,他的内功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是寻常水准罢了。 赵识途实在揣测不出他的意图,也只能听从他的安排,落座后耐心等待。 顶楼的正厅连着一间里室,不一会儿,书童从里室出来,双掌之间,托着一樽墨色的青铜鼎。 赵识途立刻打起精神,盯着书童手中物问道:“这便是紫云鼎了?” 萧然道:“怎么,赵镖头若是不信,不妨亲眼鉴上一鉴。” 说罢,对书童使了一个眼色,那书童真的走到赵识途面前,躬身把鼎放进他手心。 赵识途面露诧色,将鼎托至眼前细细观察。那鼎的大小刚好可以用双掌托住,轮廓浑圆,通体呈墨色,鼎口刻有凹凸的环纹,赭褐色的暗线像蛛丝一般盘踞在表面。 这鼎的形貌虽然精致,却也算不上独一无二,赵识途很快发觉,它最奇异的地方并非外表,而是质地。它由青铜铸就,表面却是温润的,且散发出浓郁的气味,清苦之中夹杂着异香,使人嗅时沉醉不已。 赵识途点头道:“这鼎的确是稀世珍宝,只是,就这么交给我,不怕我霸占不还吗?” 萧然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轻笑道:“我的武功平庸,只不过是个采药诊病的郎中,赵镖头若有意强夺此鼎,我定然没有法子反抗。只是,如果你真的打算强夺,又何必枉费功夫,来赴我的邀约呢?” 赵识途怔了一下,点头道:“萧先生说的是,我的确无意霸占此鼎,只是来请求萧先生将它毁去,找出藏于鼎中的密令,如此才能取回文帝宝藏,破解夜叉门的阴谋,还我中原武林安宁太平。” 说罢,他便将紫云鼎交还到书童手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萧然微微点头,眼中浮起笑意,拱手道:“赵镖头果真是开明磊落的君子,既然如此,我也该坦诚相告,这紫云鼎对于萧家而言,非但是珍宝、玩物,而且是行医炼药,救死扶伤的根基。” 赵识途诧道:“竟有如此重要?” 萧然的神色沉下来,问道:“赵镖头是否听过家兄萧令的名字。” 赵识途点头道:“神医萧令鼎鼎大名,如雷贯耳。” 萧然道:“家兄的医术的确高明,医德也令人钦佩,一生不辞辛劳,攻克疑难杂症无数。他长于用药,而这紫云鼎在炼制丹药时,的确是举世无双的宝器,可惜他英年早逝,而我又远不及他,只能靠着他留下的典籍记录,继续行医救人,而他的灵药妙方,其中十有八九,非得靠紫云鼎才能炼成。” 赵识途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倘若将鼎毁去,令兄留下的药方便不再能用了。” 萧然道:“正是如此,倘若没了丹药,原本生机尚存的病人,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你说,它算不算重要?” 赵识途沉默了许久,才道:“人命的确无价,紫云鼎本不该毁。” 萧然挑眉道:“这么说赵镖头改变主意了?” 可赵识途却缓缓摇头:“并非如此,紫云鼎固然重要,它背后所系的秘密,却关乎天下苍生,药方没了,或许还能想到新的法子,可倘若外藩入侵,战事再起,国土沦丧,会有更多的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0 人蒙受灾难。” 萧然凝重地望着他:“所以,你便要那些生病的人去死吗?” 赵识途露出痛苦的神色,但仍旧点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萧然叹了口气,道:“医者仁心,我做不到赵镖头这般决绝。所以镖头应该明白我为何设此赌约了吧。” 赵识途道:“我总算懂了,你我之所以各执己见,并非出于私欲,都是为了天下人,只不过各执其道,道不相同,断然分不出高下,如此一来,我也只能跟你赌上一局,方能心服口服。” 萧然点头道:“既然镖头理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识途道:“萧先生打算如何赌,我奉陪。” 萧然把手中笔举到身前,以食指摩挲:“你看这是什么?” 赵识途道:“二尺八寸判官笔,乃是取穴打位的利器,莫非萧先生要与我赌一赌武艺?” 萧然道:“不错,不过却不是与你赌,而是与你的这位镖师。” 话音将落,笔锋一转,银色的笔尖指向上官情的方向。 三个人都怔住了。 萧然的神色依旧如常,淡淡道:“早闻上官少侠武艺高强,连夜叉门都要逊色三分,倘若能原地不出手,接下我三招,我便将紫云鼎双手奉上。” * 上官情抬起视线,与萧然四目相对。 方才他不言不语,像一团黑色的云雾,毫不起眼,几乎要隐在偌大的房间中。可此时他凝起双眸,眉锋如刀削一般锐利,眼神也炯然发光。 赵识途有种不好的预感,劝阻道:“上官先前受过内伤,身体并不太好,由我来代他如何?” 明月珠也对萧然道:“若萧先生不嫌在下是女流之辈,我也可以代赌。” 萧然转向两人,拱手道:“赵镖头和明月姑娘都是重情重义的豪杰,在下打心底钦佩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但我也有我的理由,这场赌局,非得由上官少侠出面才行。赵镖头若无法接受,我也不会勉强。只是三位怕要空手而归了。” 余下两人还未开口,上官情便答道:“我与你赌。” 萧然立刻露出释然之色,点头道:“有劳了。” 赵识途立刻转向他,皱眉道:“可是……” 上官情只是摇头:“无妨,不过三招而已,不必挂心。” 说着,他便站起身,向萧然走去。 第69章 君本冰雪骨(五) 上官情的神态与平日并无两样,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他面色沉稳,目不斜视,淡淡道:“请出手吧。” 赵识途却全然没了往日的冷静,一颗心仿佛悬到嗓子眼。他知道上官的武功的确了得,就算接萧然三招,也并非没有把握。或许萧然只不过是想与高手过招,并无其他意图。不过三招而已,三招之后,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他竭力说服自己不必担忧,但他的心尖上仿佛凭空扯出一条线绳,虚虚地伸向远处,从此,他的心便脱离了他的掌控,喜怒哀乐都被另一端牵动,他虽长着手脚,却无处可逃。 线绳另一端就站在他面前,微微抬起下颚,展露出陡峻的棱角。他攥紧拳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第一招,萧然提起判官笔,不偏不倚地打在上官情的肩井穴上。 萧然的动作快而狠,腕上倾注了全身的劲力,透过短悍的笔杆击出,的确是无可挑剔的一招。只不过面对的并非寻常对手,而是上官情,后者眉头紧锁,身子晃了晃,但很快站稳脚跟,再度扬起头,问道:“如此便是第一招么。” 萧然并不着急,反而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不错,上官少侠接得果然够稳,果然有一身的好功夫。” 他的眉眼依旧温和地舒展着,叫人揣测不出他的真正意图。三个人还来不及细想,第二招便已经到了。 这一招比方才还要更快,笔尖横扫,分别点中前胸左右两侧的天宗穴。 赵识途看得真切,心中困惑不已,肩井与天宗都在主脉末端,不过只是针灸活血的寻常穴道,很难造成致命伤害,他听过的任何一种打穴手法,都不会仅以它们为目标。眼下萧然要在三招之内奠定胜负,倘若第一招只是为了试探,这第二招也如此浪费,未免太无谋了。 他知道萧然绝非无谋之辈,只能紧紧盯着上官情的反应,不放过丝毫变化。 上官情的神色果然变了。他的嘴唇微启,上唇的唇尖在细微颤动,他很快抿紧唇瓣,贴向牙齿,仿佛藉此抵御痛苦似的,他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眼角挤出几条纹路,这些变化,哪怕寻常人注意不到,又怎能逃出赵识途的眼睛。 赵识途的心骤然抽紧了,高声道:“——停下!” 话出口已迟,萧然的第三招更加迅捷,判官笔在他五指间陡然一转,从虎口滑脱,铿然落在地上,他的攻势却没有停下。 原来这第三招用的不是笔,而是掌。 萧然的手掌径直拍向上官情的胸口,掌风如雷,在血肉之躯上击出一声闷响。 赵识途怔住了,这单纯的一掌,令他更加看不出名堂。 可上官情却跪倒在地。 他的双膝砸出重重的声响,腰也跟着沉下去,用手肘撑住地板,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他像一颗被拦腰折断的树,失去了主心骨,头颅低垂着,从喉咙深处咳出一滩血。 那血终于再也无处掩藏,从他的嘴角滴下,坠到地板上,沿着缝隙淌开。血是紫黑色的,粘稠滚烫,触目惊心。 赵识途和明月珠从左右围过去,在上官情身侧蹲下,赵识途的手颤抖着伸向他,拨开挡在他鬓角的碎发,瞬时便吓得凉了手心。 上官情的嘴唇也已经变成紫黑色,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颧骨高高突出,脖上的青筋紧绷,胸口剧烈起伏,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呻吟。 他平日里的淡然被摧毁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的模样看上去甚至不像人,倒像是匍匐在地上的野兽。 萧然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上官少侠果真英雄豪杰。” 这话听起来实在像是讽刺,赵识途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对方,质问道:“萧先生,你方才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萧然摇头道:“哪有什么手段,我用的都只是寻常功法,赵镖头莫非不信?” 赵识途无法回答,他眼中所见确实如对方所言,可结果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 萧然见他不信,接着道:“我信守承诺,这紫云鼎便交给你们处置了。”说罢他挥挥手,那名叫博儿的书童便从他身后走出,双手捧着紫云鼎,蹲下身,将鼎放在赵识途面前。 萧然退了一步,接着道:“上官少侠的功法奇特,真气在体脉运行的理数也异于常人,不似中原武功,倒像是外道邪功,故而对寻常人无用的攻势,对他却有奇效。他方才走进房间时,我便有所警觉,害怕他潜入赵镖头身边,是心怀不轨,意图窃取秘密,才提出以三招试探。他不躲不避,看来并无二心,我便也放心了。” 赵识途皱眉道:“你伤他就是为了这个?” 萧然点头道:“赵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1 镖头宅心仁厚,断然不愿伤人以求证,所以只能由我代劳了,多多冒犯,还望诸位莫怪,这紫云鼎中还余有几枚丹药,以蒲黄、降香炼制,三年慢火方成,是止血化瘀的良药,你给他服下一颗,便可愈他内伤。” 赵识途仍存疑,但见上官情神色痛苦,实在不忍睹,便从鼎中取出丹药,放在鼻底嗅了嗅,的确是草药的味道,并无其他异样。他便捏起一丸,送到上官情嘴边,用手掌将药丸推进他的口中。 在赵识途的注视下,上官情费力的吞咽几次,总算将药丸咽下。少顷过后,他的呼吸舒缓了些,赵识途顺势揽过他的肩膀,令他靠向自己,口中宽慰道:“上官,你且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上官情的额头抵上他的肩膀,听到他的声音后,奋力扬起脖子,抬眼看向他。似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赵识途触到咫尺外的视线,那乌黑的眼眸仿佛一汪无底的深潭,令他毫无防备地溺于其中。 而后,在他满怀震惊的注视下,深潭表面犹如风暴挂过,忽地结了一层冰霜,原本明亮的瞳孔毫无征兆地失去了光彩。 上官情虽止住了咳血,脸色却变得煞白如纸,双眸犹如冰封一般,眼角的纹路越发深重,仿佛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赵识途的呼吸梗住了,怀中人的肩膀正在逐渐变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怒火,抬头瞪向萧然,厉声道:“不对!这鼎里究竟是什么药!” 萧然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常:“的确是三年慢火炼制的补药,只不过每日都掺入一抹水银灰,经年累月,毒物融入药草,便化作猛毒。” 赵识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月珠先他一步起身,转眼间袖剑便已递到对方的喉底。 她的声线带着颤意,质问道:“萧然,你三番五次使诈,究竟是为何故!“ 萧然的神色一凛,迎上冰冷的剑锋,稳声道:“因为这场赌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他死。” 第70章 君本冰雪骨(六) 明月珠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摇头道:“你不是自诩医者仁心吗?上官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害他。” 萧然被她一番指责,并未动怒,神色反倒黯然下来,淡淡道:“明月姑娘,你错了,我与他并无任何恩怨,只是为了天下人,才不能让他活着。” 明月珠怔了一下,立刻逼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然耐心道:“我问你,倘若有凶虎恶龙混迹人群,被你发觉,你该当如何?” 明月珠的眉心紧锁,斥道:“上官修习的武功虽然古怪,却从不会无端伤人,怎能将他与凶虎恶龙混为一谈。” 萧然反问道:“他真的从未伤过人吗?据我所知,十数年前,他便杀过不止一人。” 明月珠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发文,身后的赵识途便开口道:“那不过是多年前的旧事,现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能够控制自己。” 明月珠回过头,诧道:“旧事?什么旧事?” 赵识途递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稍后再与你解释。”接着又重新转向萧然,沉声道,“萧先生,十余年前袁府的秘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萧然叹了口气,摇头道:“因为这秘密,与家兄萧令关系密切,家兄便是为了这个秘密才送掉性命,你们的朋友上官少侠……或许我该称呼他为袁少爷,他便是一切开始的因。” 明月珠愕然地低下头,凝向跪地不起的同伴,惊道:“莫非上官他是……” 上官情终于有了动静,他撑在地上的手指抽动,微微睁开眼睛,口中轻轻唤道:“赵……赵镖头……” 赵识途立刻回到他身边,关切道:“上官,你感觉如何,我扶你去休息。”撑着他的肩窝将他搀起,艰难地挪到座位旁,扶着他落座。 上官情的拳头依旧攥得很紧,指尖压进肉里,仿佛非得如此才能与锥心刺骨的疼痛抗衡。尽管如此,他仍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们……不必与他争了……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明月珠的剑垂缓缓下去,她望着挣扎于苦海的同伴,不忍道:“上官……” 上官情咳了一声,又咳出些血来,五指抓着胸口,接着道:“当年……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便是神医萧令……” 萧然接下他的话道:“家兄当年游历四海,途经敦煌时,被袁磊行请到府上诊病,见到一名七八岁的孩童,被关在牢笼里,浑身沾满了血,神情如困兽一般狰狞可怖,而府上来往的下人竟称他作少爷。家兄便稍作打听,才知道这少爷得了失心疯,亲手杀死夫人和十几名仆佣。” 明月珠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情,后者对上她的视线,并无言语,只是缓缓将眼阖上。 一旁,萧然还在讲述:“后来家兄查明,他的疯病皆因一种邪功而起,偏偏那孩子是个武学奇才,病状随功力一齐积累,已深入膏肓,经脉倒施,真气错乱,实在无药可医,袁磊行得知后,便要动手杀他。家兄不忍看他惨死,便以自身真气与他对冲,强行封住他三处穴道,暂且阻隔病状。彼时他年岁尚小,家兄内力远胜过他,这法子才勉强奏效。现如今……”萧然说着又往上官情的方向瞥了一眼,皱眉道,“他若再犯起狂病,便连鬼神也拦不住了。” 赵识途不忍,争辩道:“可是既然他的穴道已经封住,。” 萧然终于,质问道:“赵镖头,你以为我的愿意出手伤人吗!” 赵识途无言以对,只能愕然地望着他。 萧然接着问:“你老实说,他最近可否有异样?” 赵识途如鲠在喉,隔了好久,才缓缓道:“的确是有……” 萧然长叹一声,道:“他每次驱使功法,那穴道的封印便会冲破几分,我的医术不及兄长,但我也能分辨得出,照此往后,不出半年,他经脉中的真气就会彻底释开,犹如洪水决堤一般。赵镖头,你可以不信我,但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那便是家兄的死因。” 赵识途怔道:“他为了钻研疑难杂症,不惜以身试药,殉道身亡……”说到这里,他忽然浑身战栗,猛地抬起头,惊道,“莫非他是为了医治上官……” 萧然道:“是的,当初那少年被亲父逐出家门,无依无靠,处境悲凉,家兄素来惜才,对他心生怜悯,日夜苦思冥想,尝遍千种药方,想要根治他的顽疾,只可惜其中一两种药或有剧毒,不幸毒发而亡。” 赵识途被接二连三的真相砸得措手不及,彻底失去了言语。一旁,上官情也备受震动,喃喃道:“萧前辈……我与他分别后,便再没有见过面,也从未有人告知我他的消息……没想到他竟是为了我而死……” 萧然终于有了行动,他来到上官情身边,俯下身,将一本书册放在他面前:“这是家兄当年留下的医谱,你可以亲眼一鉴。” 上官清艰难地伸出手,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缝几乎染成了黑色。 他伸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2 出那只干枯又狰狞,宛如魔鬼般的手,捏住书页,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最终阖上书,哑声道:“这的确是他的字迹。” 赵识途也倾身去看,那医谱只写完了一半,笔迹在最后一页戛然而止。 上官情阖上眼睛,不知是为了忍耐身体的痛苦,还是心智的煎熬,他已分不清是哪个更加剧烈。他原是那般强悍,镇定,冷静的人,可此时此刻,他看上去仿佛被蛀空的树,从根茎开始枯萎,从内里开始颓败,随时都可能坍塌。 连萧然都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他。 赵识途仍不死心,向着萧然的背影道:“他修习的乃是夜叉门的罗刹功,曾有一人说,只要将罗刹功修至炉火纯青,便可以不被掳去神智,收放自如。” 萧然没有回答,上官情却兀自摇头道:“没用的,那人还曾告诉我,我所学的罗刹功秘籍,根本就是篡改过的赝本。” “什……”赵识途梗在半途,哑然无声。 萧然仍旧背对着他,仰起头,哀声道:“上官少侠,我敬佩你的德行与耐力,我知道你常年自束,不曾有一刻放松,个中痛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你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只可惜我的医术不济,连家兄也医不了的病,我真的无能为力。” 上官情平淡道:“我明白。” 赵识途猛地倾身过去,抓住他的肩膀,用颤抖的声音道:“没有这样的事,上官,我不会让你死的,我……” 他的情绪几近失控,难以自持。可上官情却已平静下来,只是微侧过头,凝着他。 四目相对,赵识途望着那双曾经乌黑的明亮的眼,如今真的被冰封住。赵识途第一次发现,面前的人是那样的冷,冷得近乎陌生。那双眼底泛起的寒意,犹如无底深渊。 萧然也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上官情,徐徐道:“你所服下的丹药虽有剧毒,毒性却却是随着水银粉缓慢释出的,有麻痹的效用,深入体骸之后,便能除去一切痛楚,十天过后,毒性散开,你便可安然睡去。我救不了你的命,只能出此下策,你若有恨,尽管恨我便是。” 上官情并没有流露恨意,只是缓慢地抬起双臂,在胸前抱拳道:“多谢前辈成全。” 第71章 君本冰雪骨(七) 三人离开凤仙楼,时辰已接近午夜。 夜已深,赌场里的喧嚣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变本加厉地热闹着,在深沉的夜色中抹出浓艳的光景。 赵识途已走出一段距离,却忍不住回首眺望,街对面的楼阁笼罩在五光十色的霞虹中,人影交叠,笙歌不止,像是永远不知疲倦似的。 这里是他与上官情初识的地方,那仍清楚地记得那一晚,两人从后门逃之夭夭,也曾在此处短暂歇脚。那时的上官情一脸木讷,被他扯着胳膊跑了一路,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赵识途看着他呆然的模样,不禁笑弯了腰。 每一场相遇岂非都有一个巧合的开始,彼时赵识途无财无名,经营着一家不入流的镖局,可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潇洒畅快,全然没有顾忌的。 此时此刻,上官情倚着他的肩膀,呼吸短浅,面色如灰,眸子陷在眼窝的阴影里,视线沉沉地投向远处。赵识途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挤压他的五脏六腑,灌入口鼻的冷风都变成了火,灼烧他的体肤与神智。 当初的人虽然还在他身边,生命却只剩下短短十日。街对面的灯火依然,人事却已面目全非。悲与喜,岂非就隔在这一线之间。 明月珠还拿着紫云鼎,迟疑道:“我们要即可前往袁府吗?我看上官现在的情况,还是先行休息的好。” 赵识途把视线收回,望向另一侧茫茫的黑暗,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们还是先回镖局吧。”说罢又转向身边人,垂眼问道:“上官,你冷不冷,还走得动吗?” 上官情微侧过头,轻描淡写地答道:“无妨。” 对方淡泊的语气反倒加深了赵识途的不安,他甚至盼着上官情能多表露一些情绪,哪怕说上一句抱怨的话。 可是他只是像每次受伤后一样,咽下所有心绪,眉头也不皱,仿佛生死只是别人的事,与他全然无关。 护途镖局里空空荡荡,已连续空了几日,这些天赵识途忙着出入袁府,甚至没有回来一次。 赵识途穿过院子,将肩上的人搀扶进卧室。 上官情的意识愈发模糊,不知是累了,还是萧然的丹药起了作用。他看上去并不痛苦,只是眯着眼,神情茫然。赵识途脱去他身上沾血的外衫,扶着他在床上躺平,用毛巾擦去他嘴角的血痕,又为他仔细盖好棉被,做完这些后,才转向明月珠道:“我们去院子里吧。” 院子也和房间一样冷清,中天月圆,映在残雪上。几日无人踩踏,积雪在地上盖了厚厚一层,在月光下隐隐泛起殷红色。 月色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力量,连洁白无垢的雪,竟也透出血一般的颜色。 这异样的雪色,刚好映着院中人的愁容。 赵识途对明月珠道:“上官的身世,我不是故意要隐瞒,只不过我也是近日才知道,他不愿让我说出去,以免为我们惹来麻烦。” 明月珠柔声道:“我自然明白,你们两个虽然性情迥异,倔强起来却一模一样。” 赵识途苦笑道:“恐怕他比我更胜一筹,他修习的罗刹功秘籍竟然是篡改过的,这件事我也是头一次听闻。” 明月珠道:“篡改过的罗刹功秘籍,究竟为何袁府会出现在袁府,是谁篡改了它,这件事和袁老爷的死是否有关?” 赵识途摇头道:“我也不知,若能擒住夜叉门的人,或许可以问出究竟,可是,上官已没有太多时间……” 十天,上官情的生命只剩下十天,倘若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便再也醒不来了……想到这一点,赵识途便心如刀绞,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与萧然辩论时,他尚能坦然地说出“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愚蠢。 他真的能够为了大义,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去送死吗?上官情从来没有弃他于不顾,那人所拥有的本就极少,却将一颗坦诚的心毫不吝啬地分给他。天意何其弄人,难道那人一生忍受的疾苦,还不够多吗? 他答不出,他只能怔怔地凝着明月珠手中的青铜鼎。在夜色中,鼎的颜色更冷冽了几分。他的视线驻留在上面,余光忽然扫见了明月珠袖筒里的书卷。 那是神医萧令留下的医谱,也被明月珠一并带了出来。 赵识途神色一凛,急切道:“阿珠,把那医谱取来看一看。” 明月珠先是一怔,很快心领神会,将医谱从袖中取出,端到面前展开,两人借着月光,逐页扫过,那谱上所载的,果然是各种奇门药方,赵识途虽然不通高深的医术,但别人写下的方子,多少能读懂一些。他越是读下去,心中便越是惊讶。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萧令所记载的药方中,有不少是带毒性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3 的原料,诸如蜘蛛毒液,雷公藤刺,红信石粉……看来萧令不仅医术精湛,还有过人的胆识。 可惜大部分药方的末尾都标注了废弃的批语,赵识途一路翻过去,心越来越沉,捻在指间仿佛不是书页,而是逐渐流逝的希望。 “取冰莲株于雪山之巅,采鲜叶入紫云鼎,辅以红砒,夹竹桃,黄芪炼制,紫气生烟,可解百毒……” 笔记到这里便终止了,看来萧令殒命前,还没来得及验明这药方的作用。 明月珠皱眉道:“这医谱上写了,冰莲株只生于冰原,数目极其稀少,叶片稍遇高温便会枯萎,就算侥幸找到,也无法将鲜叶带出雪山。况且,这方子里除了冰莲之外,其余三种有两种都是致命的毒药……莫非这紫云鼎,真的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吗?” 赵识途咬牙道:“这是最后的一线生机,倘若当真有效,或许连那丹药里的水银之毒也可以除去,上官便不会死。” 明月珠迟疑道:“可是希望何其渺茫……” 赵识途却坚定道:“不论如何渺茫,也要试上一试。” 明月珠摇头道:“这紫云鼎本该即刻毁去的,你若私自带走,别说袁府,就是府上那帮武林门客,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做?” 赵识途道:“敦煌一路向北,便是祁连雪山,快马加鞭,三日可至。我明日清晨便去药铺卖齐草药,之后便带上官一道出发,设法寻找冰莲株。” 明月珠质问他道:“你可想好了?你这一走,便要赔上自己的信义,这镖局也要变成众矢之的,可能再无翻身之日。” 赵识途咬牙道:“十天过后,不论成败,我都会将紫云鼎送回,背信弃义的后果也由我独自承担。阿珠,你若见了燕兄,就说我一意孤行,你阻拦未果,他不会为难你的。” 明月珠久久地凝着他,终于摇头道:“你要的两味毒药,并非寻常药铺能够买到,还是交给我吧,日出之时,我将药送至东城门,你与上官打点好行装,在那里等我。” 赵识途一怔:“我违背信义,你不怪我?” 明月珠道:“情与义,从来都是分不开的。我一向相信,冷漠无情之人,不足以论信义。” 赵识途也凝了她许久,终于长吁一声,认真道:“阿珠,谢谢你。” 明月珠扬起嘴角,笑道:“不必谢我,你的好运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她说罢深吸一口气,在这熟悉的院落里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回到赵识途的身上。 这一眼所承载的心绪太多太重,反而盖过了一切言语。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赵识途目送她的背影走远,而后返回房间,唤道:“上官,我这便带你去往……” 他还没说完话,便僵在原地,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房间是空的,床上的被褥已掀开,上官情已不见了踪影。 第72章 恨别鸟惊心(一) 明月珠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护途镖局的宅院。 对这间宅院,她并非没有眷恋,恰恰相反,她深知这一辞别,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多的留恋,也不过徒劳而已,与其庸人自扰,还不如远远避开。 何为物是人非,她再清楚不过了。离别对她而言早就成了习惯,幼时离家的记忆已经模糊,她连亲生父母的样貌都记不清,至于后来离开长安乐坊,离开兴元江府,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而已。天涯之远,远到足以让她的心变得麻木。 相比之下,护途镖局的院子,充其量不过是一处落脚的地点。 可偏偏就是这样司空见惯的地方,竟令她如此牵肠挂肚。 她将宅院甩在身后,走出很远,才渐渐放慢脚步。她的脚步并不踏实,每一步都暴露出她心中的彷徨。 她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承诺,对于赵识途的决定,她本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离开护途镖局,她还可以找到下一个栖身之地,若协助对方的事被人发现,她便很难在江湖立足。她孤身一人,唯一能拿来赌的筹码,只有她的人生。 但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有些感情,岂非是根本没有办法控制的。 在镖局里度过的时日,虽然短暂,却无拘无束,自由畅快,她与赵识途常常拌嘴,却也知道对方心中惦记她的安危,在乎她的感受。 从未有人待她如此,越是经历过凉薄,便越是难以拒绝温暖的诱惑,她对赵识途抱有怎样的感情,事到如今,她也说不清。 只是那人每次和上官情独处,两人之间便再难有旁人介入,敏锐如她,又怎会看不懂。 她虽感到几分落寞,却放弃得很干脆。她比赵识途精明得多,从不铤而走险。和赵识途不同,她习惯了随波逐流,鲜少主动争取什么。 她走在殷红色的雪地里,忽地想起汉江岸町上的老槐树,想起秋千绳结在枝桠上留下的刻印。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曾想伸出手,哪怕露出最笨拙,最丑陋的姿态,也要将过去美好的光景留住。 她心中暗暗感慨,赵识途果然是个奇人,一身不合时宜的倔脾气,偏偏容易影响旁人,连她也没能幸免。 既然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便没什么可失去的。就算拿人生做筹码豪赌一场,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心情大起大落间,终究还是难免放松警惕,她只顾着赶路,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视线。 * 明月珠的妙计并不妙。 要在短短一夜之间,凑齐三味迥异的药材,行动还要掩人耳目,就算是她,也没有灵机妙法,药铺是行不通的,黑市或许可以,但时间也来不及。 能帮助她的,也只剩下那一个人。 那人肯不肯帮忙,全看她的赌运了。 她回到凤仙楼,穿过鼎沸的人群,寻到在后院歇息的老板,向他打听今夜包下顶层赌厅的客户的住处。 萧然前来,敦煌不过是近几日的事,以他保守的个性,多半会选择稳妥的客栈落脚。赌场老板收了她的钱,买了她的面子,便把客栈的名字告诉了她。 她要去找的人,正是萧然。 萧然并没有入睡,他遣开了书童,只身在院子里,负手而立,神色凝重。今夜对他而言,显然也并不好过。 明月珠悄无声息地步入后院,在他身后停下来,拱手道:“萧先生,打扰了。” 萧然没有听到她接近的脚步声,被突如其来的语声吓了一跳,转头惊讶道:“是你!” 明月珠点头道:“是我。” 萧然见她并未亮出兵器,也没有表露出战意,这才冷静下来,问道:“你方才用剑指着我,现在又毕恭毕敬地来找我,究竟有何打算?” 明月珠垂下头道:“在下是来求药的。” 萧然先是一怔,很快脸色一沉:“是家兄的医谱上记载的药方?” 明月珠点头道:“不错,既然萧先生也看过,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然摇头道:“我没有冰莲株可以给你们。” 明月珠道:“冰莲我们自己去寻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4 ,只求余下三味。” 萧然挑眉道:“自己去寻?那花株远在雪山之巅,我毕生从未见过一次,岂有那么容易寻得。” 明月珠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认真道:“既然萧先生没有见过冰莲株,也就是说,那药方并没有被否决。” 萧然道:“就算如此,他只不过剩下十天而已。” 明月珠道:“十天便已足够。” 萧然眯起眼睛:“如我所记不错,赵镖头是以袁府之名,代表武林门客,来向我求取紫云鼎。” 明月珠道:“是。” 萧然道:“他原本打算说服我,毁去紫云鼎,现在又要私自将鼎带走。” 明月珠道:“是。” 萧然终于凝下神来,仔细打量她:“你既然都明白,就不怕我将你们的行动告知袁府?” 明月珠望着他,坦然道:“我的确没有把握,只能赌这一局。我以为萧先生与我一样,都不欣赏袁府的做派,并且对我的朋友心怀怜悯。就算之前诈他服下水银灰,也是为他考虑,不想让他重蹈覆辙,无端伤人。” 萧然迎上她的视线,凝视许久,终于叹了一声,道:“明月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胆识与胸襟都令人钦佩,这包药,你拿去吧。” 明月珠接过对方递来的囊袋,见那绢布包得四四方方,显然是悉心准备过的,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萧然见她面露疑惑,解释道:“我之所以对他下狠手,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放任他将封住的穴道自行冲开,后果只会更糟。家兄留下的方子,我也是看过的,只是那冰莲株实在难求,非我力所能及,所以一直未能验明效用。但其余的药,我一直备着。” 明月珠疑道:“莫非萧先生打算帮助我们?” 萧然点头道:“袁府那边,我也可以想办法瞒过去。” 明月珠不禁睁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他。 萧然道:“为何你会如此惊讶,难道我看起来是蓄意要杀死你的朋友吗?” 明月珠哑然道:“那倒不是……” 萧然轻叹一声:“生死有命,我作为医者,已见识了太多生死,连自己兄长的死也不例外,如果可能,我何尝不想给他一个机会,只是我尽力的事太少,他能遇到你们这样的朋友,或许还有一份生机。” 明月珠终于明白了萧然的意思,眉心缓缓散开,露出释然的表情,喜道:“多谢萧先生!” 萧然摇头道:“不必谢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或许你听了会安心些……”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明月珠愕然地看着他忽然瞪圆了眼睛,而后双目失焦,身体像泄了气的麻袋,在她的视野中缓缓倒下去。 明月珠浑身一凛,刚要抽出袖剑,便觉得袖底一阵风过。方才萧然给她的囊袋,已经离了她的手心。 萧然已颓然扑地,颈后露出一块红痕,上方银光闪烁,作为暗器的尖针还留在上面。 他的脖子,被一根细而长的剑抵着,剑尖离皮肉不足一寸。 执剑的是个黑衣女子,轻功过人,却在她的面前停住,故意放慢语速,缓缓道:“姐姐,又见面了。” 明月珠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哽道:“阿尘,你——” 明月尘抬起另一只手,将食指抵在唇边:“嘘,别轻举妄动,你若想让这个男人活着,便要乖乖听我的话。” 第73章 恨别鸟惊心(二) 明月珠望着阔别已久的妹妹,用颤抖的声音道:“阿尘,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月尘冷笑道:“当然是为了找姐姐你了,你答应帮赵识途找药的事,我可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明月珠咬紧牙关,心中暗暗自责,方才她心急如焚,忘了警惕周围的环境,竟被人一路跟踪至此,毫无察觉。 她举目四顾,试图寻找脱身的法子,明月尘猜出了她的意图,轻蔑道:“你还是死心吧,这间客栈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老板娘中了我的暗器,正睡得香呢。” 暗器……明月珠皱起眉头,向倒地之人投去一瞥。扎进萧然颈后的暗器恐怕涂了麻药,使他意识全无,一动不动,任人宰割。眼下她受制于人,的确没有脱身的对策。 好容易寻到一丝曙光,一不留神,却又落入新的圈套。她又悔又恨,却毫无办法。 明月尘一面惦着手中的战利品,一面抱怨道:“那个男人喜欢的明明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替她拼命,你是傻子吗?” 明月珠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尘……”她唤着妹妹的名字,摇头叹道,“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完全不懂得彼此。” 明月尘冷冷地勾起嘴角道:“是啊,你宁可没有我这个妹妹。” 明月珠摇头道:“不是这样的,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不要再追随夜叉门了,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明月尘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大笑出声:“我在做什么?当然是在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四处流浪,寄人篱下的日子,难倒你还没过够吗?是啊,毕竟你得天独厚,不论到哪儿都有人眷顾,自然不知道我的理由。” 明月珠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我只知道,你用剑指着的人是救死扶伤的医者,他与你并无冤仇,也从来没有害过你,你若夺他性命,便是犯下滔天的罪行,用任何借口都推脱不掉。” 明月尘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萧然,又转回头,恶狠狠道:“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以为我还会听你摆布吗!” 她手中的细剑抬起,又落下,速度快得仿佛一条游蛇。 然而一道银光比游蛇更快地窜出,不偏不倚地击在剑尖上,是明月珠的袖剑, 电光火石的刹那,明月珠弃了贴身的袖剑,才撞开了对方出剑的轨迹,救了萧然一命。 明月尘的剑偏了方向,斜插进雪地里,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面前的明月珠,这人是她的姐姐,她的至亲,她的保护者,同时也是她的噩梦。哪怕她不惜一切代价投入夜叉门,苦学外道武功,哪怕她下决心割舍过去的一切,混淆善恶,不分是非,可她的剑,却仍然快不过这个人。 她怎能甘心,扬手提剑,瞄准萧然的背,再度刺下。 哪知明月珠已闪至萧然前方,手无寸铁,只能用血肉身躯来迎她的剑。 明月尘的手悬在半空中,她歇斯底里道:“你为什么永远都要挡在我前面!” 明月珠却异常平静,低垂着头,淡淡道:“阿尘,你若真的恨,便了杀我吧。你杀了我,便再也没有人挡在你前面了。” “好啊,就如你所愿!”明月尘道,长剑陡然递出,剑尖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停在明月珠的心口。 这最后一寸的距离,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明月珠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眼睑微微垂落,以温柔的方式凝视着她,这眼神,还依稀停留在她的记忆里。 彼时她尚且年幼,不论走到哪里,姐姐都会牵着她的手。 此时,她的手在颤抖,暴露在寒冷的夜风中,牢牢握着剑柄,又冰又凉,不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5 知怎地,她竟然忆起了姐姐手心里的温度。 这些多余的记忆,像一块顽固的泥尘,自顾自地黏在她的心上,怎么也抹不去。 她最终咒骂了一声,将剑狠狠扔向一旁。 剑身砸在白雪覆盖的地上,仍然发出铿锵的声响。 “阿尘——”明月珠面露喜色,向前跨了一步,却觉得颈上一凉,四肢登时失了力气,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她拼命让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妹妹,问道:“这是……麻药?” 明月尘点头道:“不然呢。” 明月珠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你……打算……” 明月尘不耐烦道:“等我办完了任务,再来杀你,好让你亲眼看看自己有多愚蠢。” 明月珠觉得越来越冷,温度和希望一样逐渐从身体里流逝。她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瘫倒在更加冰凉的雪地里。 在逐渐黯淡的视野中,几个黑衣的影子闪过,明月尘对他们嘱咐了什么,而后又回到她的旁边,蹲下身,嘴唇贴在她的耳畔呢喃道:“姐姐,别人都说我们两个长得一般模样。你的名字,不如借我用上一用吧。” * 赵识途在城中寻找。 熟悉的城镇,街道,第一次变得偌大无边,犹如迷宫一般,而迷宫边界的城墙埋于夜色中,只剩下虚虚的黑影,若隐若现,仿佛永远也到不了似的。 迷途的只有赵识途一个,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街市间,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急促是因为心焦,他怕自己晚了一点,要找的人便离开这迷宫,去往更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头。缓慢也是因为心焦,他害怕错过了一个角落,那人便就此与他失之交臂,咫尺天涯。 上官情会去哪里,连赵识途都没有眉目。那人常去的地方并不多,喧嚣的场所似乎永远与他无缘,他是黑色的影子,纯粹又沉默,鲜少被人看见。可他一旦沉落下来,却比任何一道影子都要踏实,都要真切。 赵识途自己也记不清,那影子究竟在何时落进他的心,是隔岸回眸的灯火,还是星辉流淌的银河,是屋檐的清风,还是江畔的淳酒,是朝阳破晓,还是落霞沾云…… 他跑得气喘吁吁,记忆支离破碎,每一片棱角都化作尖刀,刺进他的骨肉,夺走他的力气,令他变得软弱。 软弱的心,偏偏装上磐石般的肠。上官情似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连最后一线生机也不愿把握。 赵识途停在一条街的尽头,自言自语道:“上官情啊上官情,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只要天一亮,袁府一定会派人来找我,如今半个敦煌城的人都认得我赵识途,你让我如何逃得掉……” 整个敦煌城……他的脑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到了明月珠曾告诉他的事。 十余年前离奇殒命的袁夫人,曾是梁家的大小姐,她出事之后,梁家便举家迁出了敦煌。 他记得在城郊有一片荒地,常年无人打理,十余年前,城郭还未因战事而后撤,那里曾经坐落着一片宅院。 上官情会不会在那个地方。 第74章 恨别鸟惊心(三) 愈往城郊的方向走,房屋便越是稀落,石板路也终于到了尽头,只剩下一些凹凸不平的砖石嵌在泥土里,枯黄的杂草没过膝盖,连积雪也盖不住。 在这荒凉之地,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宅院,许久找不到买主,只能长年累月地空着。 赵识途踩过草垛和泥土,脚步因为疲惫而歪斜,但他仍孜孜不倦地寻找,在他的印象里,这附近的确有一家挂着梁府门匾的旧宅。 他总算找到了那块门匾,上面的字蒙了一层灰尘,已经看不清笔划。他带着忐忑的心情,步入萧条的梁府。举目四顾,尽是损毁塌陷的墙壁,斑驳脱落的砖瓦。 院子里没有一丝灯火,只有天心遥远的月,将清冷的光洒在地上。 上官情果真在月下。 他就在一间空厅之内,影子落在地上,被透过窗棱的月色抹得很长。窗棱早就没了毡纸,只剩下一个四方的空洞,他便坐在空荡荡的窗沿上,背倚着窗棱,低垂着头,肩膀沐于月下,脸却埋在天花板投下的阴影里。 他一动不动,神色之中透着一股默然的平静。赵识途短暂地停下来,凝着他,他的姿态令人联想到一种苍鹰,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在将死前会离开草原,飞入山谷,默默地给自己找一处安息之所。 可眼前的人分明还年轻,他的侧脸轮廓仿佛刀斧雕凿过一般,完整而肃穆,当真是很好看的。 赵识途快步走上前去,气喘吁吁地唤道:“上官……上官情……”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地转过头,在看到白衣的人影接近时,浑身一凛:“赵镖头,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识途便已站在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领,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晚,遇到麻烦就离家出走,你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赵识途脸上鲜明的怒意,就像他身上鲜明的白衫似的,横冲直撞,打破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上官情试着挣动身体,发现赵识途将他的衣领扯得很紧,倾身将他压在窗棱上,没有给他留下半点余地。 上官情的背上隐隐发疼,他垂下眼帘,看到对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那只手已被冻得发红,修长的指节抵着他的锁骨。 他发现自己无处可逃,只能答道:“在镖局,我听到了你们两人的对话。” 赵识途扬起头,凝进他的眼睛:“那又如何,你既然听见了我的打算,为何还要走?” 上官情绷起嘴唇,摇头道:“希望太过渺茫,你不必为我铤而走险。” 赵识途仍旧直勾勾地盯着他,质问道:“就是为了这个?不需要你来替我决定。你知不知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总会想办法把你找到的。” 赵识途的双眸常常是和煦的琥珀色,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此时却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上官情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是我输了,我没想到你连梁府的旧事都查得出。” 赵识途不依不饶道:“既然认输,便跟我走,我们去找冰莲株,解你的毒,治好你的顽疾,你便不用再跑,也不用再伤人了。” 上官情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赵识途岂会让他再逃,追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上官情从喉咙深处泄出一声叹息,道:“你既然来了,不妨好好看一看这个地方。” 赵识途一惊,手上的力气卸下少许,目光从他的身上离开,转而环视这间废弃的厅堂。 厅堂四角的木柱上,还留有依稀的花纹,图案繁缛精致,隐隐透出当年的奢华典雅。 在大厅正中的案台上,摆着一尊石雕佛像。如今虽然房屋残破,桌椅摆设没了踪影,这尊石佛却还留着,完好无损。 上官情道:“我母亲性情温润,笃信佛祖,为人善良宽厚,平生从未行过一恶,她与父亲虽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6 是遵父母之命成婚,但一直对他敬重有加,对我也百般呵护。那时我年岁尚小,很多事已记不得,但她仍是我记忆中最温柔的人。” 赵识途不禁怔怔地望向那尊佛像,佛像表面挂满蛛丝和苔藓,斑痕密密麻麻,就像这屋子曾见证过的伤心旧事,难以尽数。可佛像的神情却依旧恬淡平和,仿佛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上官情接着道:“我后来听萧神医说,当时是母亲拼命拦在我面前,若不是她,我或许会杀更多的人。” 赵识途收回目光,责备之意少了些,柔声道:“上官,今日并非往昔,你又何必被往事束缚。” 上官情的声音却越来越冷:“你还是不明白,我只是不愿再重蹈覆辙。” 赵识途摇头道:“莫忘了我也会武功的,你伤不了我。” 上官情叹道:“你太小瞧我了,今日的确并非往昔,倘若事情发生在今日,我定然不会让萧神医救我,上官情此人,打一开始就不该存在,能多活这些年岁,我已经满足了。” 赵识途的目光仍胶着在他脸上,急迫地在他冰冷的神色下寻找蛛丝马迹的证据:“满足?你当真没有遗憾了?别忘了你在屋顶做过的事。” 上官情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晚风中忘情的一吻,在那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萧令已经治住他的病症,只要他勤加修炼,便可臻如极境,摆脱狂症的影响,可那一日,他从马头斩口中得知噩耗,原来他修习的罗刹功是假的。他难以自持地害怕,而赵识途是他身边最触手可及的温暖。 他皱眉道:“那是我一时糊涂……” 赵识途冷冷道:“你现在的固执,才叫做糊涂。” 上官情猛地抬起头:“糊涂的是你!你应该回去,外面还有一个江湖在等你。燕无花敬重你,骆欢依赖你,连明月姑娘也是你的知己……” 赵识途打断他道:“你果然会嫉妒?” 上官情摇头道:“没有。” 赵识途道:“你非得要赶我走?” 上官情道:“是。” 他答得斩钉截铁,而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狠狠地摔进雪地里。 赵识途瞥了一眼,是那只木雕,雕的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那是上官情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世上独一无二之物,可此时,他将那木雕抛在一旁,看也不看一眼。 他如何对待这木雕,便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心意。他的心和他的刀法一样凌厉,一旦做出决定便不再动摇,哪怕是倾心动情的挚爱,也不能令他改变。 他漠然地望着赵识途,冷淡道:“你就当从来不曾见过我。” 赵识途无言以对,他早该知道对方是这样的人,这般坚忍,这般冷峻。 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动情,还要倾心。 他扪心自问,倘若早知有今日,他能够避开屋檐的清风,江畔的淳酒,朝阳落霞,星辉遍野,能够避开这不知所起的感情吗。 能够回避的感情,又怎么算得上刻骨铭心呢。 他既心痛,又空虚,从喉底发出冷冷的笑声,不知在讥笑对方,还是嘲笑自己。 “好……好……我听你的……”他撤开身,退到一步之外,将自由彻底归还对面的人。 月亮又往中天爬升了些,映照着一白一黑两个身影,他们面对面站在窗边,相距一步之遥,却好像隔在两个世界。 赵识途终于不再看上官情的脸,他低下头,将身后的行囊卸下,从中取出紫云鼎,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 上官情也抬起眼,视线在触到那青铜宝鼎的时候,明显地震颤了一下。 赵识途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从鼎里取出一颗丹药,自言自语道:“还好萧先生是个勤快的人,炼出的宝贝不止一粒。” 上官情浑身一震,提声道:“你要干什么,住手!” 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赵识途已将那丹药迅速放进口中,吞咽下去。 而后,他满意地努了努嘴唇,拍了拍衣袖,仿佛自己吞下的不是夺命剧毒,而是一颗酸溜溜的糖果。 他将紫云鼎收入囊中,转身便要离去。 第75章 恨别鸟惊心(四) 上官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来,你方才服下的是毒药!” 他的语调前所未有地急迫,赵识途却不为所动,耸肩道:“我当然知道。” 上官情的声线不由自主地颤抖:“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赵识途转过身,双臂抱在胸前,歪过头,不耐烦道:“我被人始乱终弃,悲痛难耐,伤心欲绝,干脆服毒自尽,一了百了,不行吗?” 上官情快步追上他,消灭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又不知拿他如何是好,气闷在胸,连连摇头道:“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赵识途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斥道:“我服不服毒,跟你没关系,用不着你来理喻。”他瞪了对方一眼,转而望向窗外的夜空,“嗯……这药虽然有毒,滋味却不错,我现在感觉轻松得很,等天一亮,我就去找上八个红颜知己,买上九坛陈年佳酿,在温柔乡里醉上十日,然后再死,死得也快活。” 说完,他便又撤身往门外走去。 “你回来!”上官情在背后急切道。 赵识途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抬起头道:“你既然不听我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本想冷酷到底,奈何还是没能压下尾音里的颤意。他终究不是上官情,即便是逢场作戏,也演不好这一出绝情断义的戏码。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肩膀也在不住地颤抖。 丹药的滋味并不好,他的口中全是涩苦,心中的涩苦更甚,或许当这股涩意彻底化开,死亡便会拥抱他。冲动过后,恐惧沿着四肢白骸渗出,勇气如温度一般飞速流逝,他的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逃走,唯有逃离这个地方,他才不用面对身后的人。 感情岂非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事,虽然能够不顾一切,将生命豁给他,却无法鼓起勇气,多看上他一眼。 赵识途没能逃走,因为背后的人捉住了他的胳膊。 上官情的手仿佛使出了千钧的力气,连他的骨头都要捏碎似的,他的小臂被扯的发疼,再也迈不出一步,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肩膀便被另一只手扣住了。 上官情的五指几乎嵌进他的肩窝里,狠狠扳着他,强迫他转过身。 他迎上一双乌黑的眸子,近在咫尺,如火焰一般灼烤着他,他被一股力量推着,失去平衡,向后仰去,背抵上冰冷的墙壁,肩胛被砖面撞得生疼。 上官情将他压在墙边,而后倾身上前,不由分说地吻住他的唇。 赵识途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瞪大眼睛,从胸膛深处发处惊讶的抽气声,这一吻比屋顶那次要热烈得多,两人胸口很快便紧紧相贴,连最后一丝残余的空气也被挤出来。 疼痛,墙壁咯在背上的闷痛,牙齿互相撞击的钝痛,舌尖被厮咬的刺痛——这些疼痛,居然让他的眼眶发热,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7 鼻子里仿佛有一股热泉往上涌。 他大口喘息,仿佛不这么做,就会被对方口中的灼热气息点燃。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终于将上官情推开少许,一边狠狠呼吸,一边怒道:“你这轻薄粗鲁的登徒子,懂不懂什么叫作君子风度。” 上官情仍抵着他的额头,紧贴他的胸口:“我不懂,我只知道,你果真是全世界最糊涂的人。” 赵识途道:“那就滚远点,以免染上同样的病症。” 他又去推搡对方的肩膀,力道轻微到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别过头去,不再看对面的人。 他的脸上发烫,不知是因为对方呼吐出的气息喷洒在脸颊上,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他感到口干舌燥,嘴里还残留着对方的气味,他不得不承认,他渴望这些已经太久了,久到连疼痛都随时间发酵,变作一种异样的、饥渴难耐的欢愉。 他的眼眶终于湿润,几滴泪水从眼角沁出,如今上官情终于不逃了,他却只能闭上眼睛,试图挣脱对方的控制。 他低声道:“你若还要赶我走,最好趁现在。” 可上官情只是偏过头去,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他耳旁道:“我怎么可能赶你走,我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做……你……” 上官情几次开口,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声音在赵识途的耳畔轻轻击打,因为距离太近而显得有些沉闷。 赵识途悬着的心终于缓缓沉下来,继而感到深深的倦意,他们两个人原来谁也不够聪明,不然又怎会落到如此这般狼狈田地。 他接过对方的话道:“你才是最糊涂的人。” 上官情道:“我是。” 他又道:“你下次若再犯糊涂,我便真的弃你而去了。” 上官情顿了片刻,而后笃声道:“我罪有应得。” 他不禁挤出一声轻笑:“你现在学乖也晚了,吞下去的毒药是吐不出来的。” 上官情先是一僵,而后便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 赵识途只觉得身体离开墙面,猝不及防地坠入对方的怀抱。他的身形和上官情相比,终归还是瘦弱了一些,上官情的双臂越过宽大的袖袍,手掌在他背后交叠。 他平日虽习惯了言语调侃,却是第一次与这人如此亲密,还是以全然被动的姿态,被对方揽着,脚底几近失去平衡,只能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 他扭动身体,试图摆脱这种挥之不去的羞耻感,然而上官情却不给他半点机会,贴着他的脸颊喃喃道:“赵镖头……赵识途……” 这唤声一旦开启,便像是决堤的水,每一滴都是他的名字,汇聚成海,将他的心防冲得溃不成军。他只觉得胸膛里鼓动的东西快要化成一滩水,这人当真是老天派来对付他的,他越是想要掩藏,便越是暴露得彻底。 上官情觉察到怀中人的挣动,立刻撤开身,扶住他的肩膀,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觉得难受。” 赵识途又好气又好笑,斜暼了他一眼,道:“哪有这么快。” 上官情小心翼翼地发问:“那是……?” 赵识途道:“我只是在想,这是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上官情先是一怔,而后道:“你若喜欢,我便多叫几次。” 赵识途立刻摇头道:“罢了,我可受不起……” 他轻声发笑,嘴角牵动脸颊,眼睛眯成两条线,眼角的残余泪珠便要滑落。他急忙低下头,然而为时已晚,上官情怎会看不到,温暖宽厚的手掌已经爬上他的颈侧,掌心的薄茧磨蹭他的脸颊,拇指抵上眼角,指肚顺着眼纹划过,将那泪珠连同水痕一并拭去。 熟悉的、低沉的声音,用极尽温柔的语气道:“赵识途,我不会让你死的。” 赵识途忽然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便是死在当刻,他也没什么可以后悔了。 上官情又凝着他看了许久,慌道:“你若是还有什么不舒服,便哭出来吧……” 赵识途又瞪他一眼:“上官情,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对不起……”代替回答的是另一个拥抱。 第76章 恨别鸟惊心(五) 清晨时分,赵识途与上官情如约来到城门外的驿道。 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一匹马,是护途镖局的马,马儿深更半夜被牵出马棚,牵到这荒郊野外,难免惊惶无措,前蹄不住地在土里抓刨,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四下张望。 赵识途抚摸它的鬃毛,将侧脸贴上它的脖子,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噜的声音以示安抚,好在这马儿与自家镖头相熟,慢慢地平静下来,赵识途这才松了口气。 他和自己的坐骑大眼瞪小眼,感慨道:“这下你要跟着我们受累了。” 马儿发出懵懂的嘶鸣,它尚不知晓前路艰难,这对它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叹息声到了喉边,又被赵识途生生咽下。他不是马,当然知道前途难卜,凶多吉少,不过眼下,多余的愁绪只会让前路变得更艰难。 在他发愣的时候,上官情绕到他背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背,用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肩膀。 赵识途怔了一下,鼻腔很快被熟悉的气息填满,周身也泛起柔和的暖意。 昨夜他们在荒院废屋里蜷了一晚,两人并排坐在墙角,倚靠对方的肩膀,闭目小憩。当时,上官情的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温度。 他们都不敢睡得太沉,只能阖着眼,提着心,他们必须趁早出发,出发前还要到城门边与明月珠汇合,取来余下的几味药剂,否则到了杳无人迹的山中,就算找到冰莲株,也无法炼药。 废弃的房屋没有门窗,夜晚冷得出奇,穿过厅堂的风仿佛要钻进骨头缝里,他们只能把肩膀贴在一处,手臂环过对方的腰,共享彼此的温暖。 此时此刻,上官情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将温暖分享给他,赵识途忍不住偏过头去,偷看身后的侧脸。上官情的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昨夜袒露真情的是另一个人。现在赵识途总算明白,他的平静或许只是出于习惯,这人天生便有一张冷峻坚忍的脸,淡漠也是全然无意识的,但这并不影响他所带来的安心感。 原来温暖和亲昵,竟能带来如此深刻的慰藉。所谓食髓知味,他既已品尝过甜美的爱意,又怎会甘心轻易放开。他曾相信自己只要能与这人厮守十日,哪怕死也不悔,可短短几个时辰之后,他便后悔了。 十日怎么够用,他想要无穷无穷的时间,去往世上的每一个角落,尝遍百转千回的喜悦滋味。 他不敢再想太多,压下心底纷杂的念头,怔怔地眺向天边。 破晓的晨曦穿过云缝,在天空抹开一片金红的酒色,不远处,饱经风霜的旧城在淡淡的雾气中苏醒。 明月珠终于来了,她的步伐急切,一路小跑着穿过城门,见到路边的同伴,才慢下脚步。 她在赵识途对面停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们两个果然如胶如漆,连马都不肯多备一匹。” 赵识途无奈道:“深更半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8 夜,叫我到哪里去找马,这一匹还是从镖局牵出来的,可不情愿了。”他的神色轻松不少,随口抱怨着,抬起手指了指身后,“我能找到这家伙,已经很不容易了。” 明月珠轻笑道:“那么你不妨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赵识途接过她递来的东西,透过四四方方的纸包,闻到一股清苦的草药味,双眼顿时亮起,喜形于色道:“阿珠,这三味药,果真叫你找到了!” 明月珠淡然道:“找到归找到,能不能物尽其用,尚未可知。” 赵识途道:“只要有了冰莲株,便可以验明了。” 明月珠道:“你说得倒很轻巧。” 赵识途报以一笑,绝口不提自己吞药的事,只是将小小的药包收入行囊,又把行囊往马鞍上系,一边打结,一边问,“你是在哪里寻到的?” 明月珠道:“萧先生给我的。” 赵识途停下手中的动作,诧道:“萧先生?” 明月珠便把昨夜的经过简要讲述了一遍,末了转向在场的另一人道:“上官,萧先生打心底里也企盼你能平安康复,希望你不要怪他。” 上官情点头道:“当然。” 赵识途理好行囊,回到明月珠面前,郑重道:“十日之后,我们若是没能如期返回,你便让燕兄带人来找我,我会一直沿着驿道走,途中也会留下记号,这紫云鼎本就是武林之物,我只不过暂时借用,无论如何都会保它平安。” 明月珠挑眉道:“你既然有如此觉悟,为何不自行归还。” 赵识途含糊道:“我还有一些未竟的事,恐怕还会耽搁,总之,这次真的只能拜托你了,阿珠,你一定要答应我。” 明月珠露出笑容,体贴道:“我明白的,袁府那边也会想办法暂且瞒住,你不用担心。” 赵识途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郑重道:“那我们便动身了。” 明月珠点头道:“祝你们好运。” 赵识途已经跨上马背,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道:“对了,多亏你之前为我查出的线索,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明月珠先是怔了一下,很快便微笑道:“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 她目送两人一马渐行渐远,才慢慢敛起嘴角,之前微笑的表情如同一层面具,从她的脸上缓慢脱落,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讥笑。 她望着雾气中愈来愈小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唉,我的好姐姐,亏你面对这种傻子也笑得出。” 她的伪装很完美,没有人认出她并非明月珠,而是明月尘,虽然两人之间差了一个字,却有天渊之别。 明月尘并不着急,心情甚至有些愉快,十日并不是一个很短的期限,足够她完成很多事,扫清很多障碍。 这两人自以为步入了广阔的天地,实际不过是踏入另一个陷阱,自以为能在绝处找到希望,实际不过是飞蛾扑火,垂死挣扎。她不用多做什么,只要静候便够了。 她独自在无人的驿道旁静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她真正等待的人便到了。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连脸也蒙在漆黑的面罩里,手上提着一把漆黑的刀。 那人不动声色地来到她对面,问道:“那两个人已经出发了?” 明月尘道:“不仅出发了,还会沿途留下记号,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好追踪的对象了,你说是不是,马头斩大人。” 对方哼了一声,又问:“你是怎么骗到他的?” 明月尘微微一笑,婉而道:“像赵识途那般糊涂的人,只要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把,他就会自取灭亡了。” 第77章 恨别鸟惊心(六) 从敦煌城出发,沿驿道往东南走,视野越来越广阔,地势变化也越来越大,近处是起伏的丘陵,远处是层叠的山尖,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 凛冬季节,驿道上早就没了人影,驿站也都关了门,这几日难得天晴,路上却还有雪花纷飞。这些雪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地上的积雪被风扬起。风有多大劲力,雪便有多大势头,雪花横打在脸上,如针尖一般,又凉又疼。 这样的天气里,只有傻子才会往山里去。 偏偏就有两个傻子,在广袤空旷的山路上驭马而行。 两人为了节省体力,一路上甚少交谈,只是肩背相贴,靠在一处取暖。两人互表心迹才不到一日,却连缠绵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在颠簸的途中偷得一时半刻的缱绻。 澄明的天,苍茫的地,如同两块镜子,映出他们的身影。 祁连山地势狭长,横跨数百里,由无数高低参差的山峰构成,驿道沿着山涧铺展,虽然蜿蜒曲折,但并不算难走。然而要找冰莲株生长的地方,只沿驿道前行是不够的,须得往山尖上的积雪处走,那些地方人迹罕至,马儿也排不上用场,只能靠双脚攀登。 赵识途找了一间无人的驿站,将马拴进背风的马厩,又把门叩开。 驿站里虽然空无一人,门窗却还完好,床榻桌椅也保留着,赵识途抖落身上的积雪,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上官,你在这里等我吧,我进山去找一找。” 上官情立刻道:“我陪你一起。” 赵识途收回视线,关切地望着他道:“不必了,你先前的伤还没有恢复,我怕你再染了风寒……” 上官情却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我只是想与你一起。” 他的口吻并非命令,倒像是恳切的央求,说完便闭上口,等待对方的决定。 从那晚之后,他一直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态度,生怕再说错什么,触怒了身边的恋人,每次真的有什么要求,便用上这种请示的语气,却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委屈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赵识途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几分可爱。虽然从前的上官情,一天到晚僵着脸,断然与可爱这类形容无缘。可最近,他似乎也展露出了新的模样。 好笑归好笑,他语气中的隐忍与期盼,赵识途实在无法忽略,便倾身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拍了拍,宽慰道:“那便一起走吧。” * 上官情这一生并不幸运,被拒绝的次数数不胜数,不过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要将他拒绝一遍,赵识途一定最后一个。 这人将他当成至宝,他又怎会感觉不到。 两人在狭窄的山路上攀援,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对方身上。 赵识途终于感觉到,停下来问:“你为什么总要看着我。” 上官情道:“因为你好看。” 赵识途不禁笑出声来:“哎呀,若非知道你吞下去的是毒药,我定会当那紫云鼎里盛的是逍遥自在散,心花怒放丹,你看看,你现在连性情都变了。” 上官情被他说得脸上发烫,立刻辩解道:“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从前没有说过而已。” 赵识途原本走在前面,听了他的话,立刻撤回身,饶有介事地凑到他眼前,从下往上打量他:“哦?原来你以前就常常偷看我?” 他微微垂下眼睑,视线刚好落在赵识途的脸上,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上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79 官情见他眉目清秀和煦,眼角略微下垂,轮廓也不似自己那般尖锐刻板,朗润之中带着几分活泼,像是流淌的河,跳跃的光。 这样一张脸,一个人,别说一年半载,让他看一辈子,他也是看不腻的。 忽然冒出的想法令他忍不住抬起手,用手心触碰那看不腻的脸颊。 赵识途先是一怔,随后露出笑容,拉过他的手,扯着他又攀上一块山石。 他们不停不休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接近山尖。这里风声更响,地势更陡,嶙峋的山石间连路都没有,只能边走边向前摸索。好在山顶已不远,地面上除了石块与枯草之外,开始出现积雪。 上官情边走边道:“说来我也觉得奇怪,萧先生的丹药服下之后,我非但没有觉得难受,反而比从前轻松许多。” 赵识途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诧异道:“从前你是怎样的感觉,莫非一直都在忍耐痛苦?” 上官情微微皱起眉头,但很快摇头道:“不值一提。” 赵识途心下一凛,转过头望着他,坚持道:“还是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上官情低头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也没什么,只是时常会有阵痛在经脉游走,像是虫蚁啃咬,又像是针尖戳刺,断断续续,夜里有时会被惊醒。” 赵识途的眉头拧紧了,追问道:“除此之外呢?” 上官情道:“还有时会生热病,症状奇异,额头发热,四肢却是冷的,” 赵识途道:“这些病状,莫非是从小就有的?” 上官情点头道:“从萧神医封住我的穴道之后便开始,我已习惯了。” 赵识途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喉底涌上一阵涩苦。 上官情却还在说:“想来萧先生医术高明,心地仁慈,才能炼出这样的毒药。” 赵识途看着他的侧脸,几度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江湖儿女,哪个不向往潇洒恣意,放浪形骸,真真正正为自己纵情而活。可他练了那邪功之后,不仅众叛亲离,与人疏离,还要忍受超乎常人的痛苦,常人司空见惯的事,他却无福消受。 他甚至连酒也没有敞开喝过。 想到这里,赵识途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问道:“对了,倘若你穴道的封印已解开,是不是可以饮酒了?” 上官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可我们还要赶路。” 赵识途已将随身携带的酒壶从腰间解下来,举在面前晃了晃。这酒本是他带着御寒的,现在却有了更合适的用途。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石台:“我已累了,我们在前面歇息片刻吧。” 他们又走了一阵,在相对平坦的石台上并排而坐,背后的崖壁为他们挡住了风雪,围出一片狭小但宁静的栖脚之地。 赵识途将酒壶打开,递给上官情,后者一手接过,举到唇边,起先只是谨慎地吞饮,后来干脆扬起脖子,大口地灌进喉咙。 赵识途看着他的喉结翻滚,有节奏地吞咽,嘴角有少许酒液渗出,汇成一缕细丝,马尾原本被风吹得凌乱,此时又落回脑后,虚虚地垂下去。 他如此饮下大半壶酒,才终于停住,把壶放在一旁,向赵识途的方向转过头。马尾被他甩到背后,有几缕头发散落下来,搭在肩上。 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因为酒意而泛起红润的色泽。乌黑的眼睛比平时更加深沉,含着氤氲的水气。 赵识途竟看得出了神,过了一阵,才听到对方的语声。 上官情似有些头晕,单手撑着额头,嘴唇翕动,低低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赵识途柔声答道:“我在。”倾身过去,将自己的手盖在对方手背上。 上官情用那双含着水气的眸子凝着他,过了许久,终于闭上眼,而后直起背,忽地深吸一口气,轻轻吟唱起来。 他唱道: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得欢乐兮不负盛年——” 那歌声舒缓,旋律悠扬,富有磁性的声线时起时伏,像是从辽远的地方传来的胡琴。 澄明的天,苍茫的地,都融在他的歌声里。 第78章 恨别鸟惊心(七) 赵识途只是想给上官情灌酒,并没有想到会听见他唱歌。 他更没有想到,上官情的歌声竟然如此好听。 他所唱的曲子叫作《胡笳十八拍》,是一首有名的汉曲,赵识途也曾在戏楼里听过,当时只觉得歌中哀伤之意太甚,过于矫揉造作,他很快便听腻了。 可此时此刻,上官情在这荒凉广袤的山中,将风声当做伴奏,展喉长吟,吟唱出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滋味。 他的声皆由心生,没有丝毫匠意,挟着豪情,裹着侠气,犹如苍鹰飞鸟,白驹良马,豁然驰骋,纵横于塞上天地间。 赵识途倍感震动,这人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短短十日怎会足够,一生都不够他们挥霍。 想到这里,他在那悠扬低沉的旋律里,听出深深的哀伤,藏在每个婉转的尾音中,挥之不去。 上官情唱完一段,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中还带着微醺的酒意。 赵识途带着笑意柔声道:“你的唱词不对,我听过这首曲子,最后一句明明是‘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上官情略微侧过头,露出一丝茫然:“是么,许是原来的唱词太过丧气,我不记得了。” 赵识途道:“我是夸你改得好,畅怀喝酒,纵情爱恨,自然不会觉得丧气。等你的顽疾治愈,从今往后,大千世界,便任由你驰骋。” 上官清懵懂地眨了眨眼,忽地向赵识途靠过来:“可是我更想和你呆在一起。” 赵识途凝进他的眼睛,才意识到他是第一次醉酒,或许也是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他的视线里带着一种炽热的,不加掩饰的渴望,竟如孩童一般赤诚。 赵识途轻轻捧起他的脸,任由他用双臂环住自己。两人注视着对方,静静地呆了一会儿,上官清忽地又哀伤起来:“我为什么……会连累你……” 赵识途在他耳畔道:“你放心吧,我这么做,也不只是为了你。” 上官情露出疑惑的神色。 赵识途将目光投向远处,接着道:“有人曾对我说,情与义终究难以两全。有朝一日,我必须得舍弃其一。我并不相信,这世上并非没有两全之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便要去找。所以,你若是活下来,我也会觉得欣慰。” 这一句并不只是假话,也不是为了安慰人,只是一直埋藏在心底,没有察觉,说出口的那一刻,连赵识途自己也吃了一惊。 上官清醒了一些,将酒壶收好,转身道:“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赵识途点头道:“好。” 两人又攀了一阵,终于登上山脊顶端。这座山在附近重叠的山峦之中,不过是很矮的一座,然而铺面的寒风已经十分凛冽,脚下的雪层已经没过脚踝。 在这山脊的背后,视野忽然变得开阔,对面竟是一座湖泊。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0 湖面泛着青色的光,波光粼粼,水面浩瀚如海,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水色澄彻明亮,水边湿润的泥土中,竟有浅草生长,在一片死寂中拼命伸撑出几分勃然的生机。 两人不禁看呆了眼,赵识途喃喃道:“传说祁连雪山中的湖泊,都是西王母的瑶池,大小相连,如珠玉落盘,难以尽数。如今我终于见识到了这阵仗。上官,我们若是死了,便沉在这水里,是不是能够羽化登仙。” 上官情道:“按道理,人不会羽化登仙,只会被鱼儿吃进肚子里。” 赵识途无奈地摇头,道:“哎,你知不知道,鱼儿都喜欢吃大侠的肉,尤其是不解风情的大侠,说不定你的肉比我的更受欢迎。” 他见身边人一脸木讷,兀自笑了一会儿,便又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上官情望着他渐渐敛去的笑意,呆然道:“那便让它们先吃我好了。” 赵识途挑起眉毛打量他,摇头道:“你一定还醉着,嘴巴竟然变得这么甜,连这种情话都说得出口。” 上官情的脸色似乎又红了几分:“风这么大,早就吹醒了,我只是叫你不要担心……”。 赵识途本想大肆嘲笑他,哪知声音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变温柔:“我才不担心,倘若我们被鱼吃掉,鱼又被鸟吃掉,我们便可以乘着鸟的翅膀,飞到天涯海角。无边无穷,无终无极,岂不逍遥。” 上官情眨了眨眼,抬头往天上看。 赵识途也仰着头,喃喃道:“如此,我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这么说着,眼睑微微沉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神色之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落寞,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生死契阔,都非他们能够把握。他们不过是无边无穷的世界中,一黑一白两个小点。 他们已经连续赶了四天的路,这太阳一落,便是第五日,就算不眠不休,也省不出太多的时间。 根据萧令的医谱中所载,冰莲株长在寒与暖的交界,有冰而无风的地方,稚嫩脆弱,过暖或者过寒,都会立刻衰败。 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神奇的花株吗,就算有,真的能够被他找到吗。 两人沿着山脊走了一段,四面八方都是路,上官情早已摆脱了醉意,赵识途却像醉了似的,目光空虚,四处张望,却没有焦点。 上官情追了一步,来到他对面,替他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我们还是分头找吧。” 赵识途痛苦地闭上眼睛,但还是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作想。” 他摸索了一阵,从腰间的小兜中摸出几支炮竹,几张火折,递给身边人,嘱咐道:“这是燃竹,燃起后便会升上中天,留下烟光,倘若我们当中有人找到了冰莲株,便燃放一支,另一人看到信号,即刻返回,还在山脚的驿站处会面。” 上官情点头道:“好。” “等一下,”赵识途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倘若始终还是寻不到,便也返回驿站。” 上官情答道:“好。”话毕,率先转过身,选了一处下坡的方向,沿着山脊往湖畔斜绕过去。 赵识途从身后叫住他:“再等一下!” 上官情刚回过头,赵识途便追上来,几乎是撞进他的怀里,倾身拥着他,急切地找寻他的嘴唇。 酒的香醇夹着辛辣,在交叠的口中迅速溢开,不知是酒更浓,还是情更浓。 上官情一把搂过赵识途的腰,绷紧手臂,将对方紧紧纳入怀中。而后将嘴唇凑上去,印下一个深刻的吻。 两人拥得那样紧,吻得那样狠,上官情听到对方的喘息声从唇角泄出,慌乱的呼吸拂在他的脸颊上,还带着些许酒香,烫的惊人。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眷恋的温暖。哪怕化成鱼食,化成枯骨,化成灰烬,他也不会忘记。 良久,两人终于缓缓分开,他的目光还凝在对方脸上,久久不舍得离去。 相见时难别亦难。 最终,赵识途对他露出一笑,转身迈开脚步。 两人各自沿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那时他尚不明白这一别的意义,人生中有许多磨难与变故是根本难以预知的,他经历得太多,以至于隐隐产生一种奇异的预感。 那远去的背影,仿佛带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比生命更沉重。一旦说了再见,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第79章 梦里不识乡(一) 赵识途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山连着山,广阔无边,仅仅是湖水都望不到边,区区两个人的身影,很快便被风雪淹没,再也看不见彼此。 每一刻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死亡将至,人也变得异常贪心,才与上官情告别,他便又眷恋起对方的温暖。 他在水岸与山脊之间徘徊,寻找背阴无风的地方。 水是咸的,不能入口,也不会结冰,道路起伏不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找得头昏眼花,腹中饥肠辘辘,仅靠一股信念强撑着身体。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从纷飞的战火中逃离,摸索着倒在郊外的野寺门前。 他的运气一向很好,或许这一次,他也能找到奇迹。 他的视野中捕捉到闪光的东西,藏在两块山石夹出的缝隙间,地面上落着一层洁白的雪,洁白到纤尘不染的程度,在那一片雪地的中央,有一处闪光的东西。 冰莲株——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他快步跑过去,蹲下身检查,在看清闪光之物的时候,愕然后退。 那并不是花株,而是明晃晃的利器。 为时已晚,他感到颈上一阵麻痛,异样的热度沿着肩背扩散开来,令他的头脑愈发沉重,渐渐睁不开眼睛。 是暗器,他觉察到自己中了暗器,惊骇不已,然而终究难以抵抗随之而来的眩晕,只在渐暗的视野里,捕捉到一个黑衣的身影。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终于仰倒下去,残留在眼底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澄明的天空。 天空之中,并没有飞鸟的痕迹。 * 上官情看到了火。 远远地,他看到浓烟升上半空,那猛烈的烟尘,绝不是炮竹所能产生的。 烟尘来自身后,山脊另一侧,两人来时的方向。 驿站的方向! 上官情浑身一凛,胸中像是被大石压住。恐惧张开双手,扼紧了他的喉咙。 他拔足狂奔,重新攀上山脊,奔向来时的路。 来时的路,赵识途与他结伴而行,只用了一会儿便走完了,如今,那条路却显得漫长无边,仿佛永远都跑不到尽头似的。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不敢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这大雪覆盖的地界,为什么会平白烧起火来。这火与赵识途又有什么关系。 他终于越过山脊,往下行的方向奔去,半途中,他便看清了浓烟的来源。驿道旁边的驿站正在熊熊燃烧。 驿站的房屋都是木造的,哪里经得住火烧,已陷入一片炽红的海洋,周遭热浪滚滚,浓烟不止,受惊的马匹倒在马厩几步开外,不住地嘶鸣。 上官情立刻跑过去,在马身边停住,他这才看清,那可怜的马儿竟被人斩去了前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1 蹄,原本应该是前肢的地方空空荡荡,血不断从伤口的断面中涌出。 它陷在血泊里,从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声,浑圆的眼睛瞪着木屋的方向,眼中含满浊泪。 上官情也望燃烧的木屋望去,在火舌中看到一团人影。 那人倒在地上,几乎被烟尘盖住,唯独纤白的衣衫露出一角。 在看清的一瞬,上官情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木屋之中,全然不理会火势汹汹。 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绝不会喜欢被火灼烧的滋味,比火更可怕的是呛鼻的浓烟,钻入口鼻的一刻便带着令人窒息的力量。 可上官情没有在意,连衣袂缠上火舌,头发烧出焦痕,统统都没有在意。他一心想把赵识途救出火海,自然也没有察觉,滚烫的烟尘之中,除了惯常的硫磺呛味,还弥漫着一些奇怪的味道。 那是草药烧灼出的味道。赵识途倒在木屋中央,全无意识,紫云鼎就在他手边,那小巧的容器之中似乎装着无尽的空间,烟尘源源不断的里面腾出。 上官情也没有理会,只是蹲下身,将赵识途拦腰抱起,揽进怀里。 木屋并不大,门就在身后几步开外,奇怪的是,上官情却站不起身,他这才注意到浓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吸走他体内的气力。 他颤抖着将怀中人揽得更紧,挣扎着站起来,刚刚迈出一步,便又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咳。 火舌已烧到赵识途的身上,灼热的仿佛刀割,赵识途虚弱地陷在上官情的怀中,肩背不住地抽动了几下,从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嘶吟声。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在火里。 这个念头仿佛惊雷一般,将上官情从混沌中震醒,他低吼了一声,终于撑起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坚持住,你坚持住……”他用听不见的声音像怀中人说道,用上了乞求般的绝望语气。 赵识途的眼睛痛苦地阖着,全然没有回应他的话。 仿佛花去了一生般漫长的时间,他终于踏出了驿站的木门,直到鼻腔被寒冷的空气刺痛,他才确信自己终于将地狱般的火海甩在身后。 可他的地狱还没有结束。 他又跪倒在地上,将赵识途放下,随后捂着胸口,大口呼吸。每一口气息都像尖刀一般,划开他的胸膛,他在恍惚中,仿佛看到鲜血淋漓的自己。 他缓缓睁开眼,真的在视线里看到了血。 血沾在刀刃上,刀拿在人手上。 拿刀的人自高而下藐视着他,冷冷道:“我实在是小瞧了你,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活着出来。” “……是你!”上官情仰起头,在认出来者的身份时,不禁浑身一震。 他强忍住眩晕和恶心的感觉,摇晃着站起身,挡在赵识途的面前,同时抽刀出鞘。 他非得这么做,才能保护他刚刚从火海中救出的人,因为来者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敌意,已将刀尖指向他的心口,那刀曾经险些要了他们两人的命。 来者正是马头斩,他实在不明白,他们明明瞒过了所有人,又为何会被夜叉门抓住了尾巴。 马头斩似乎颇为享受他惊愕的表情,用玩味的目光审视他:“这种时候还妄想英雄救美,也不想想是谁先害了他。我看你还是死心吧,根本没有冰莲株这种东西。” “我……不信。”上官情颤抖着张开另一只手掌,他的手心真的握着一株花。 白色的花,花瓣狭长,状如蝉翼,色泽洁净,围绕着花托向外舒展,柔嫩欲滴,仿佛是由冰晶凝成,稍一触碰便会破碎。 只不过,单薄的花株离了根茎,在风中瑟瑟抖动,像是因为痛苦而轻声喘息,看起来孱弱不堪一击。 连马头斩也睁大了眼睛,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他无需遮掩面容,在他布满刀疤的,丑陋又狰狞的脸上,浮现出讶异的神色。 生于极寒的绝世之花,果真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他的感慨并未持续太久,便又转回到对面的敌人身上。他本就是杀人的人,花再美,和他也全无关系。生命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凋零才存在的。 上官情大口呼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他用嘶哑的声音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冰莲株的事!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 马头斩冷道:“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就算找得到冰莲株,也治不了自己的病,解不了自己的毒,因为你少了其他的三味药。” 第80章 梦里不识乡(二) 上官情反驳道:“一派胡言,我们已拿到了药……” 他猛然惊觉,回过头去,而木屋还在燃烧,紫云鼎中还有烟尘腾起。 他终于觉察到那烟尘中的问题,可惜为时已晚,马头斩盯着他,不愿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看着他陷入绝望,似乎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马头斩望向上官情的视线里,不仅有对敌人的厌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仇恨。 仇恨当然是有理由的,可惜理由本身早就葬入黄土,而剩下的只有根植于仇恨而生的枝桠,和悬在枝头的果实。 仇恨有多刻骨,果实便有多丑陋。 马头斩冷冷道:“交给你的药包里放的可不是解药,而是迷药,少量可致头晕昏迷,大量可使神志迷错,记忆混乱,放进紫云鼎里炼制,事半功倍,再合适不过。你们刚一启程,便已踏上死路了。” 上官情沉声道:“你们对明月姑娘做了什么?为何执意要与镖局为敌?” 马头斩道:“很简单,因为你们不识好歹,三番五次阻碍法王的大事,只能将你们连根铲除。至于你么……谁让你偏偏有一个始乱终弃,负心薄幸的父亲。” 上官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马头斩扬起嘴角,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去黄泉路上慢慢想吧。” 笑容未落,刀已起。 他又恢复冰冷的表情,提手送招,招式毫不含糊,利刃迎头劈落,眼看就要落下。 上官情将佩刀横在身前,勉强挡下一击,但他的气力空虚,招式也没了劲道,被生生击得后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方才在火里走了一遭,吸入了不少迷药的烟气,他已行如空壳,虚弱不堪,以刀撑地,才勉强站起来。 马头斩当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下一刀已起。 那刀的轨迹却不是斩向他,而是斩向倒在地上的人。 赵识途在火中呆了更久,几乎不省人事,全然不知死亡的威胁已悬在头顶。 他的头无意识地歪着,烧焦的衣领外露出一截脖子,马头斩的刀便瞄准那里。 刃入疾风,当空劈落。 赵识途肩上的碎发被拂起,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眼睑颤抖,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上官……阿情……” 那声音细若游丝,似是呼救,又像是温柔的呢喃。 上官情如发疯的野兽一般扑上来,以身体为盾,挡在赵识途的前面。 原本打算斩向赵识途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2 的刀,转而落在他的肩上。 鲜血喷薄而出,他的半条胳膊几乎都被切断,血涌如泉,片刻便浸透了半条衣袖。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应战……理应如此,可上官情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马头斩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他终于发现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以为这两人中了计谋,吸入迷药,早已无力反抗,却忽视了上官情特异的体质。 就在几天前,上官情经脉里的穴封刚刚被人解开。 他的体内沉睡着罗刹恶鬼,而这一刀,偏偏成了唤醒它的号角。 但那又如何,一个赝品,怎么可能敌得过真正的罗刹。 马头斩提刀刺出,径直取他心口,但他的刀却被轻易挡下来,上官情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纵刀而出,挥出一记横斩。 马头斩接下他的攻势,持刀的虎口处登时迸出血花。这劲力早已超过两人任何一次交手,上官情仿佛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那或许已不能算是一个人,浑身浴血,双眸绯红,怒意在眸底嘶叫沸腾。 他的身后是燃烧的火焰,浓烟从地面直冲天顶,仿佛是无间地狱的缩影,而他手中的刀冷冽如冰,生生将那地狱劈开一道口子,魔鬼从里面爬出来,化作他的形貌。 马头斩终于失去惯常的冷酷,仰天大笑,笑声尖锐凄厉,不知是在嘲笑对方,还是在嘲笑自己。 多年以前,在他偷偷潜入袁家,把篡改过的罗刹功秘籍放进书房的那一天,那或许就该料到,是他亲手缔造面前的魔鬼。他们之间,注定会有如此一战。 究竟谁是因,谁才是果。因与果,报复的又是谁。 无论如何,他并不后悔。 冷酷无情的杀手狂笑着,扑进地狱一般的火海,舞起疯狂的刀势,以全力迎战。 此时此刻,躺在地狱边缘的,还有第三个人。 赵识途的眼皮微微颤动,手指也跟着抽搐,仿佛觉察到了不远处发生的事。 他的四肢仍旧虚弱,连让自己坐起身的力气都使不出,火舌像尖刀一样割在他的脸上,要将他从里到外灼出火来。 他的脸上沾着血,温热粘稠,腥气扑鼻,但却不是他自己的。 他微微睁开眼,却看不见天光,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赤红,鲜血,火焰,还有火焰中两个缠斗的身影。 他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倾尽全力,甚至抛弃了道义,却仍然来不及阻止这场噩梦。 他逃不出这地狱,只能徒劳地伸出手臂,吃力地,不间断地,以梦呓般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同一个名字。 “上官……阿情……” 可他所呼唤的人已听不见他的祈祷,哪怕一个字。 他终于精疲力尽,在一片赤红中陷入沉眠。 * 不知过了多久,赵识途被一阵脚步声唤醒。 似乎有许多人影在他周围晃动,窃窃私语,说着他听不清的话,他的耳朵还在嗡鸣,脑袋也沉得像是灌了铅,那些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住地敲击他的耳朵。 他试着挪动身体,立刻感到钻心的疼痛,四肢不由得抽动,下一刻,他感觉到身子一轻,是衣领被人揪住,提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他眼前道:“你这混蛋,总算是醒了!” 赵识途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见面就叫他混蛋的人却也不多,他强撑开眼皮,用干渴的嗓子低声道:“小鬼,是你……” 骆欢见他还活着,立刻松开他的衣领,声音也变得严肃:“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赵识途重新摔回地上,总算彻底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有骆欢和他的师兄,还有燕无花和他的门客们。 他还置身于祁连雪山中,先前栖身的驿站已经付之一炬。 他受了伤,但还活着,昏迷中被人找到了。 周围人声熙攘,唯独没有上官情的身影,赵识途隐约记得自己和对方一起来到这偏僻的雪山,寻找冰莲株,但后面发生的事,他却怎么忆不起来。 伍青衣的态度没有师弟那般客气,他的眉头紧锁,义正言辞道:“赵镖头,我当你是重义明理之人,诚心视你作友,哪知道你竟背信弃义,窃走紫云鼎,伤了萧先生,你究竟有什么居心,不妨说出来?” 第81章 梦里不识乡(三) “萧先生受伤了?”赵识途诧异道。 “你还狡辩!”伍青衣双拳紧攥,怒目圆睁,眼看就要揍上来。 骆欢见状,立刻拦在师兄面前:“你先冷静些,他也受了伤,才刚醒过来。” 伍青衣垂眼望向师弟,半晌,总算撤了拳头,不再逼问,但脸上的怒容不减分毫。 赵识途深知此人耿直的性子,也只能闭上嘴,默不出声。 燕无花在他身边蹲下,捏起他的手腕,在确认脉搏无恙后,转而拍上他的肩膀,低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远远地看到驿站起火,赶到之后,你便只身躺在地上,肩上还带着刀伤。” 赵识途这才感到来自左肩的火辣辣的疼痛,垂眼去看,发现自己的左肩被绷带缠着,伤口也被清洗过,只是血还残留在衣衫上,血色当中混杂着不自然的黑红,似乎并不属于他自己。 他转向对方道:“多谢燕兄为我包扎。” 燕无花叹了口气:“总算你运气好,伤得不深,但你私自带走紫云鼎,引得敦煌城内一片哗然,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为你开脱。” 赵识途低下头道:“带走紫云鼎的事,我无话可辩。” 燕无花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这么做,可是为了上官兄?” 赵识途露出惊讶的神色。 燕无花迎上他的视线,语重心长道:“唉,我行医多年,当然能觉出他身上的不妥,他不愿说,我也不便问,可是紫云鼎乃是关乎整个武林安危的要物,五日之前,就是你去赌场赴约的后一天,我接到消息,有人看到你们两人一大早出城,之后便再无音讯,事到如今,你快如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识途皱眉道:“我的确是为了医他的病,才偷偷带走紫云鼎,来到祁连雪山,寻找一种珍贵药材。” 燕无花道:“药材?医什么病?” 赵识途皱眉道:“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只不过,只有生于雪山的冰莲株才有望治他的病,而紫云鼎是炼药必备的器具,一旦毁去,他便再也没有生还的希望。” 燕无花叹了口气,道:“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先与我商议,私自叛逃,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是太莽撞了……如今驿站起火,上官兄不知所踪,又是怎么回事?” 赵识途道:“我是真的不记得……” 燕无花皱起眉头看着他,半晌,摇头道:“唉,你还是不愿相信我。你不告诉我实情,要我如何帮你呢?” 赵识途知道他的话很难令人信服,可他的头脑当真是一片混乱,仿佛有人从记忆中掘走了最重要的一块,只留下一个粗陋晦暗的空洞。 他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人纷纷用带刺的目光打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3 量他,时不时对他指指点点。 而不远处,骆欢也在和师兄争吵,时不时地瞥他一眼,很快又转开视线,像是在刻意躲避他。 他转向燕无花,问道:“你们可有见到阿珠?” 燕无花正色道:“此事我正要找你询问,她伤了萧先生之后,便不见踪影,可是与你的计划有关?” 赵识途难掩惊色:“她伤了萧先生?这怎么可能。” 燕无花立刻驳道:“萧先生被暗器重创,如今卧床不起,不省人事,事发当晚,有不止一人看到她从客栈逃离,难倒你让我相信,旁人都在说谎吗!”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显然快要失去耐心,赵识途无言以对,只能咬紧嘴唇,垂下视线,心中暗自揣度。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如此局面,莫非明月珠真的对他说了谎?他以为那药是萧先生赠予的,实际上是明月珠伤人之后,强行夺来的? 两人僵持了一阵,有个袁府的镖师来到燕无花身边,急匆匆道:“燕先生,伍先生,紫云鼎找到了。” “太好了!”燕无花喜形于色,长舒一口气,目光左右晃了晃,才转向赵识途,低声叮嘱道:“我过去看看,你暂且歇下,不要乱动,紫云鼎既然还在,事情就好办得多。” 赵识途只能点头,目送他随着那人一道往烧毁的木屋走去,其余人也跟着围作一圈。 不一会儿,那一圈人群便发出欢呼声。 赵识途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仔细查看周遭的状况。他率先看到自己骑来的马儿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浑圆,眼仁却一动不动,不仅如此,马儿的前蹄被人砍断,断面上还有浓稠的血淌出。 这可怜的牲畜不仅命丧黄泉,而且死状狰狞,形容凄惨。 赵识途怔怔地望着它,心里涌上一阵酸楚。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在附近搜寻。 糟糕的是,这里风势太大,雪地上的脚印早就被吹散,血迹和刀痕更是无处可寻,他回头望向来时的路,雪地上蹄印凌乱,马在路旁栓了一排,都是燕无花带来的队伍留下的。他又转过身,往驿道更深处看,深谷前方的雪,似乎还尚未有人踏过。 上官情会不会去了那里? 他咬紧牙关,迈开双腿,拖着沉重的步伐,往驿道更深处走去。 道路呈上行的趋势,坡度时陡时缓,攀登起来要花上数倍的力气。赵识途一心前行,听到身后传来硬器碎裂的声音,想来是紫云鼎已被毁去。 青铜鼎撞击岩石的声音清脆洪亮,如钟鸣一般,回荡在空谷之间。 赵识途的心中似乎也有什么跟着一起摔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响。他终究还是徒劳一场,天意弄人,想要在绝处找到一条生路,希望何其渺茫,所谓运气,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的体内还有残毒未解,十日的期限,已剩下不多。 他咬紧牙关,接着往前走。 没过多久,路就断了,三川在路的尽头交汇,一高两低,在中央隔出一道窄而深的峡谷,两侧都是断崖峭壁,有水自谷底淌过,水里夹着冰渣,声音冷冽。想来就是山脊对面的湖中水,沿着峡谷淌下山去。 断崖并不宽,崖面上原本架着一座索桥,由数十块木板经由绳索相连,构成桥面。可眼下,绳索却被割断了,桥面荡到谷地,垂在对侧的崖壁上,随风飘忽摇摆,摇摇欲坠,断崖也就成了绝路。 赵识途蹲下身,捡起被切断的绳索,仔细查看,断面的痕迹整齐,是被利刃迅速切断的,而且断面上没有灰尘,显然才刚刚切开不久。 绳索上还连着几块残破的桥板,他的目光前移,很快便发现桥板上残余的血迹。 赵识途站起身,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双脚踩在断崖边缘,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前方没有路,只有笔直陡峭的岩壁,直消往下看上一眼,便会感到头晕目眩。 水声喧哗,风声呼啸,除此之外,耳畔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莫非他所寻找的人已坠下断崖? 想到这一点,连空旷晦暗的峡谷都变得亲切起来。那仿佛撕扯山峦形成的峡口,忽地化作温柔的怀抱。只消纵身一跃,投入其中,便能远离痛苦与折磨,得到解脱与慰藉。 他从来都不想逞英雄,只不过想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过安宁的日子,可如今连这点希望也支离破碎。他已走了太久,已足够疲惫,剩下的事,索性交给其他人去做。 长相思,摧心肝,生离死别岂非是人世间最难承受的苦痛。 他试着闭上眼睛,顺从心底的呼声,前倾身体,还差一步,只要再迈出一步,他便可以跨过生死的门槛。 或许他会葬身鱼腹,在湖底与挚爱之人重逢,飞鸟的翅膀会带着他们走边万水千山,他们便可以缱绻相偎,在寂静中求得安眠,再也不用承受这至为深重的苦痛。 他试着迈出脚步,一次又一次。可面前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阻止他继续向前。 他缓缓蹲下来,抱住脑袋,从喉咙深处发出干哑的嘶吼,他已用尽了勇气,却无法选择抛弃生命,哪怕是苟延残喘的生命。 因为这生命是另一个人倾尽所有换来的,一次又一次,那人将他视作珍宝,自始至终,从来不曾抛弃他。 “阿情……阿情……” 他喃喃地呼唤着,语声坠入空谷,再也无人听见。 他终于精疲力竭,嘶吼声渐渐变作细吟,再后来,他的嗓子已发不出任何响动。 他重新站起来,将山谷抛在身后,拖起沉重的身躯,迈开深浅不一的脚步,沿着来时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第82章 梦里不识乡(四) 赵识途返回驿站附近,头痛欲裂,远远地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青衫的人影焦急地向他跑来。 燕无花在他面前停下,扶住他的肩膀,责备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你如此虚弱,怎么能够胡乱走动。” 赵识途抬起沉重的眼皮,哑声问道:“燕兄,紫云鼎如何了,可解出了密文?” 燕无花点头道:“多亏伍兄博闻强识,四条密文已凑齐了。” 赵识途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如此便好。” 燕无花在他肩上轻拍,转而道:“今夜天色已晚,大伙已决定在此生火扎营,暂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赵识途点头道:“好。” 他望向人群,众人已开始生火,有说有笑,伍青衣被簇拥在中间,神采飞扬。 燕无花觉察到他的视线,轻叹了一声,建议道:“赵镖头,我们去旁边坐一会儿吧,我想与你好好聊上一聊,希望你愿意告诉我,上官兄的病状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识途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当然。” 两人坐在背离篝火的一块岩石边,此处的火光已十分疏黯,赵识途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声音也像脸色一般惨淡。 燕无花为他端来了水,他饮下之后,喉咙里的干渴总算缓解。长夜漫漫,足够他讲述很多故事。 他讲出了上官情的经历,包括无意中拾得秘笈,却不知是人为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4 篡改的赝本,修行途中走火入魔,失控伤人,又遇神医萧令相救,封住穴道才勉强续命。 他几乎将罗刹功的事全盘托出,只是没有提及上官情的身世。 燕无花安静地听完,才感慨道:“没想到上官兄竟有如此坎坷的经历,我先前与你说过,我也收治过因为误习邪功而发狂的病人,我虽然不通武艺,却也相信,邪功之所以被称为邪功,总有它的道理。” 赵识途自嘲地摇头道:“可我总是不愿信邪的。” 燕无花叹道:“唉,无奈人世间的遭遇,十有八九都是如此,情与义终究难得两全,这次能保住紫云鼎,已算是幸运,赵镖头,有句逆耳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识途道:“燕兄但说无妨。” 燕无花正色道:“倘若上官兄真的是因为不愿连累你,而牺牲了自己,你便不该辜负他的心意。” 赵识途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痛苦地皱起眉头,低声道:“燕兄说的是。” 燕无花又道:“关于明月姑娘的去向,眼下萧先生尚未苏醒,我也没有其他线索,我知道你一定不愿以恶意揣度旁人,可是她毕竟有一个误入歧途、助纣为虐、声名尽毁的妹妹,而她的天性和善优柔,她也不一定能够兼顾情义,或许会做出有违道义的事。” 赵识途望着他,忽然问道:“燕兄,你说这世上的每个人,是否都要做出许多违背本愿的事。” 燕无花点头道:“自是如此。” 赵识途道:“那么燕兄你呢?” 燕无花苦笑道:“我巴不得自己能够像一个真正的男儿,提枪上阵,建功立业,扬名四海,只可惜我从出生时起,便断了这份念想。” 赵识途将视线投向远处的篝火:“是么,可这些人不远千里来到这苦寒之地,都是为了燕兄一句话,看来建功立业,也不一定非要依靠武勇。” 燕无花不禁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赵镖头果真是个明白人,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你什么都明白,却还是要做糊涂事呢?” 赵识途迎上他的视线,耸肩道:“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燕无花也自嘲地笑了笑,谦道:“其实你应该也明白,这些人追随的不是我,而是文帝的宝藏,江湖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梦,我不过是赶上了契机而已。赵镖头,此番与我回去敦煌,你不妨抛弃旧事,重新开始,与我一道乘上这契机,只要你愿意将功补过,未必不能挽回声名。” 燕无花说完便注视着他,在这清冷昏暗的夜色中,他的神色却熠然生辉。 赵识途却缓慢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并不想扬名四海,只想经营一家小小的镖局。” 燕无花叹道:“关于此事,我实在难以启口……待你回到敦煌,务必不要太过伤怀。” * 赵识途很快便明白了燕无花的意思。 他回到敦煌后,远远便发现镖局的异样。这院子中的一草一木,他都了若指掌,现如今,院门上的铜锁竟被人生生砸开,院子里也有外人入侵的痕迹,凌乱的脚印散落各处,带着未干的雪泥。 镖局之中并没有值得偷窃的财物,来人也没有带走什么,他们只不过是把桌椅掀翻,把花盆砸碎,把歪脖的枣树连根拔起。这些举动,显然是为了泄愤而故意为之。 最严重的是,连挂在院墙上的镖旗也被人扯下来,随意地丢弃在墙边。 赵识途当然明白原因,之前他还是人人景仰的英雄好汉,如今已成了人人喊打的卑劣叛徒。 燕无花正在斥责两个袁府的仆佣:“不是让你们好好照料此处,为何随便放人进来?” 仆佣之一年纪尚小,被少东家批评一顿,登时委屈道:“他们都是深更半夜来的,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啊,况且……况且街上的人都说砸的好……” 燕无花立刻喝止道:“休得胡言,贾总管身在何处,我有事与他商议?” 那小孩唯唯诺诺道:“这个……几日之前他染上风寒,病得很重,没撑过去,昨日已入殓了……” 燕无花大惊:“怎么会这样?” 小孩道:“今年天气比往年更寒冷,城里早就有寒病传开……不过别人都……都说这个院子不吉利……贾总管本来就不该来……” 燕无花在他肩上一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吩咐道:“你回府上备一些钱财,送去贾总管家中,抚恤他年迈的父母,他为袁府鞠躬尽瘁,我本该早些犒劳他的,没想到在我离开的几天,竟出了这种事,唉……” 两人的对话全被赵识途听进耳朵里,他走到燕无花身边,开口道:“燕兄,如今袁府需要你主持,你还是先回去吧。” “可是这……”燕无花四下看了一圈,又皱起眉头,迟疑道:“赵镖头,要不然你还是跟我回袁府去吧,这里已不能住了,我叫几个人来修缮一下。” 赵识途摆手道:“我留在这里就好,不劳燕兄挂心。” 燕无花踌躇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那我先行回去了,你注意身体,稍后我再来探望。” 赵识途点头应下,目送燕无花带着一行仆佣跨出镖局的门,随行的门客也都纷然散去,只剩下零星的几个还站在门边。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冲进门,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那莽撞的步伐,赵识途倒是熟悉得很。 来人不是骆欢又是谁,从前有许多次,他在市集上惹了麻烦,都是这样一溜烟钻回院子里的。 那时候,明月珠会将他护到房间里,关上房门,上官情则会站在门外,以一张冷脸吓走各路麻烦。 赵识途想得出了神,而骆欢已经来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硬地唤道:“喂,你去我们的客栈住吧。” 第83章 梦里不识乡(五) 赵识途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嘴巴张成圆形,呆然站在原地。 骆欢不耐烦地催促道:“怎样,到底走不走,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墨迹的。” 赵识途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不愿拒绝骆欢的好意,可他把视线投远,果然看到伍青衣站在镖局门外。 板着脸,连跨入门框都不愿。 青年甚至不情愿接近门槛,只是透过门框,死死地瞪着师弟的背影。 赵识途轻轻拂开骆欢的手,转而把双臂抱在胸前,像平时那样歪着脑袋,摇头道:“可惜我不算男子汉大丈夫,也没有银子住客栈,你快走吧。” 骆欢咬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事到如今,你就不要逞强置气了,你与我回去,我们才好商议怎么找到阿珠姐。” 赵识途不以为然道:“谁说我要找她了?” 骆欢难以置信道:“什么?” 赵识途道:“她伤人逃遁,如今江湖人都视她为敌,我去找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骆欢道:“我才不信那些人的鬼话,阿珠姐不会随便伤人,她对你那么好,你怎能……怎能弃她于不顾!” 赵识途道:“你误会了,镖局本来就是做生意的地方,生意黄了,镖局散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5 了,她的去向与我何干。小鬼,你也是一样,你我才相识不过数月,你该不会真的动了感情吧。” 骆欢摇了摇头,再度盯上他的眼睛:“你在故意说假话,对不对,你别想骗到我。” 赵识途没有回答,只是把视线投向远处,不言不语。 他的视线不意间触到院墙上的旗杆,镖旗已被人扯下,杆头已空无一物,突兀地伸向惨淡的天空。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放弃。门口的伍青衣终于等不下去,快步走进院子,一把扳过师弟的肩膀:“欢儿,今日你必须得跟我走,不许你再跟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来往。” 骆欢跺脚道:“我不要!” 伍青衣毫不退让,厉声道:“我是你的师兄!唯独这件事,你得听师兄的话。” “你们……你们……”骆欢一面后退,一面不住地摇头,“我从没见过比你们更讨厌的人!我再也不要听你们的了!!” 喊完一通话,骆欢飞快地转过身,跑出了院门。 赵识途侧耳听着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见伍青衣还愣在原地,便转向他道:“这小鬼机灵得很,你想说服他,只能旁敲侧击,若是直言相逼,只会惹他反抗。” 伍青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皱起眉头,生硬道:“我们师兄弟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他说完便追赶骆欢而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镖头,守着一间残破的镖局。 赵识途踱到墙边,把绣有“护途镖局”四个字的镖旗从积雪中拾起,仔细拂去表面的泥桨和草屑。 镖旗比方才干净了些,但是雪水融化后留下的洇渍却怎么也抹不掉,旗面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些部分还结了冰,没过多久,他的手指也被凉意浸透。 沾满泥浆的手指猛地收紧了,牢牢攥住布料,不住地颤抖。 他曾将这旗帜视作至宝,转眼间,他们便都落入了相似的田地。 他还是想不起那场火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中只有模糊的刀光剑影,和锥心刺骨的恐惧。 从那夜在梁府旧址服下毒药,到今日刚好是十天,期限将至,难道他真的会毒发身亡?但为何他丝毫没有近似中毒的感受,肩上的伤已无大碍,先前感染的风寒也几乎痊愈。 莫非是上天偏要与他过不去,叫他连求死都求不得。 他很当面询问萧然,连带明月珠的事一并核实,可惜萧然不省人事,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或许这世上,他只剩下一个地方可去。 * 和镖局的冷清破败不同,街巷上一派热闹景象,英雄帖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英雄帖自然是从袁府发出的,以燕无花和伍青衣的名义,召集队伍,去寻找隋文帝留下的宝藏。如此惊动江湖的大事,自然引得各路来客议论纷纷,敦煌的酒肆、赌馆、客栈,到处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可惜这些热闹都与赵识途无关。他披了一件深灰色的斗篷,挑了一条最近的小路,默默穿过人群,往城外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敦煌外的雷音寺。 出了城门,那杯盏觥筹的热闹便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素净的白。白皑皑的雪盖在路面上,踩起来一脚深一脚浅,足底留下一串吱呀的声音。 寺院的屋顶也被雪覆盖,深色的屋瓦缀上白色,显得更加陈旧古朴。赵识途跨过门槛,解下湿漉漉的斗篷,放在桌上。 外面的雪虽然大,寺里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带了几分料峭,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味。 房间里的桌椅摆设也都一如既往,时间在这里像是停滞了似的。只除了墙边的石佛,它们都已经雕刻完成,整齐地列成一排,高矮造型各不相同,不过都带着安然自得的表情。 不过,房间里最安然自得的,还是坐在竹椅上喝茶的老僧。 无途大师放下茶盏,望着气喘吁吁的来人,不紧不慢道:“这天气里,我没法去石窟干活,正闲着无聊,你便来了。” 赵识途撇嘴道:“我可不是来找你聊天的,我命不久矣,或许今晚便要死了。” 无途大师先是一怔,又道:“那你还到这里来,没有别的去处吗。” 赵识途在他对面坐下,手肘搭在桌上,撑着下巴道:“因为我想喝你一杯茶。” “这个好说。”无途大师露出轻笑,又翻过一盏茶碗,为他斟茶。 茶汤是热的,茶叶是便宜的粗茶,入口便带着涩苦,只有努力地回味,才能勉强品出几分甘甜。 赵识途就在回味,好在他对这茶的味道早已熟悉,要尝到几分甘甜并不算难事。 虽然他声称自己命不久矣,无途大师却没有追问缘由,反而对他讲起寺里的长短,今冬的香火如何,修缮佛窟的进度怎样。在开凿途中似乎发现了一处隐秘洞口,不过因为天气太冷,暂时无法探明究竟,只能搁置来年春年再做打算。 赵识途一边听,一边往嘴里送茶,他觉得身子渐渐暖过来。不经意地将手伸进口袋,却摸到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有着分明的棱角,质地却温润细腻,表面的纹路深浅交错。 赵识途的手僵住了,他甚至不需眼观,便能辨认出此物的形貌。 是上官情留下的木雕。 第84章 梦里不识乡(六) 赵识途惊讶不已,他以为木雕早已被丢弃在梁府旧址,但上官情竟然将它偷偷拾了回来,他已记不清这木雕是几时滑入自己口袋,或许是雪夜里在废屋相依而眠的时候,或许是在山中以吻作别的时候,或许是更久以后,是上官情只身将他救出火海的时候。 他望着手心里的木雕,拇指细细摩挲表面的纹路。木纹泛着赭红色的光泽,令他没来由地想到火焰,想到许多似曾相识的情景。 不可思议地,混乱的记忆就像木雕表面的纹路一般,逐渐变得清晰,他忆起了当时发生的事,他中了马头斩的暗器,被弃在驿站中,马头斩点燃了驿站,而后上官情将他救出去,他甚至忆起了上官情与马头斩的酣战,直到他昏迷的那刻,都没有决出胜负…… 他攥紧了手掌,也颦紧了眉头。 无途大师在他对面道:“这木雕看起来不错,与你的模样神似,只不过比你更有精神,更讨人喜欢。” 赵识途诧异地抬起头,刚好迎上对方和煦的视线,他不禁问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无途大师道:“那么你应该看一看,一个人怎能忘了自己的模样。” 赵识途左右环顾,房间中并没有可以当做镜子的器具,他索性将茶盏捧起,垂下眼帘,在摇曳的茶汤中窥视自己的影子。 他震惊不已。 他几乎不敢相信,茶盏中那个形容枯槁,面貌憔悴,脸色苍白的人,就是他自己。 无途大师又道:“凡是用心雕琢的东西,都是有灵的。我猜你的灵,就在这木雕里。” 赵识途再度望向手中的木雕,不可思议地,那栩栩如生的人形,似乎也透过刀斧凿刻出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那个巴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6 掌大的自己,意气风发,总是有着不错的运气,从来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抛弃身边的朋友。 那是上官情心目中的赵识途。 他仿佛看到木雕的主人用手指捏紧刀刃,一深一浅仔细雕刻的模样,而后他看到了更多——上官情木讷呆板的模样,被他气得发抖的模样,偷偷将视线投向他、不经意间勾起嘴角、露出微笑的模样。 原来,他竟遗忘了这么多重要的东西。 赵识途将茶盏放下,抬起头道:“果然是好茶,我觉得暖和多了。” 无途大师淡淡道:“不过是粗茶,你要多少便又多少。” 赵识途却从竹椅上站起来,摇头道:“不必了,我喝饱了茶,也该走了。” 无途大师挑起一双白眉,问道:“哦?你现在又要去哪里?” 赵识途道:“我要去查明整件事的真相。” 无途大师道:“你不是说自己命不久矣,又何必自寻烦恼?” 赵识途道:“只要我还能活一日,便查上一日,能活上一时,便查上一时。如此,我死的时候,才能了无烦恼。” 无途大师将杯子放下,站起身,踱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 赵识途被看得背后发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闯祸之后被当场抓住,以眼神审讯。他狐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无途大师后退了一步,望着他道:“很可惜,你恐怕还能活很长的时间。你所吞下的丹药里有几味补药,只是没有水银毒。” 赵识途大惊:“你怎么会知道我服下丹药的事?” 无途大师道:“是一位小施主告诉我的。说来多亏你自己跑来寺中,不然我还得带他去见你。这种天气出门,对我这把年纪来说,未免太过辛苦了。” 赵识途呆然道:“是谁要找我?人在哪里?” 无途大师欠身一让,让出身后的房门。 房门被推开,迎面走来一个瘦弱的少年。 少年一路低着头,缩着肩膀,视线左右游移,神色紧张。赵识途不禁睁大了眼睛,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不过这少年的模样却令他印象颇深。 少年来到他面前,垂着头,唯唯诺诺道:“赵镖头,是……是萧先生让我来找你……” 赵识途在他面前蹲下,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柔声道:“你的名字是叫作博儿吧?” 少年点了点头。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 他断然没有想到,来找他的人,竟是萧然的书童。 * 十日之后,赵识途再次站在袁府大门外。 袁府门庭若市,几乎成了全城最喧嚷的地方,过往行人见了他,纷纷侧目,在暗中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看在眼里,却全然不放在心里。 他穿过前院,来到正厅,远远便看到燕无花和伍青衣的身影。 两人正在桌边议事,这十天以来,英雄帖已散往各处,各路江湖人士应声而来,泱泱数百,既有各地的名门望族,也有叫不上名目的小门派,仅仅是花名册便记满了三本,不可谓不热闹。 江湖人大都习惯了散漫,但要一起行动,需得有所组织。燕无花将他们收编成队,每一队下又划分出若干营,方便行路与扎寨,万一遇上强敌,也能从容迎战,不会乱了阵脚。 这工作听似简单,实际却有诸多繁琐之处,燕无花已数日不眠不休,鞠躬尽瘁,伍青衣虽不通排兵布阵之道,但也陪在他左右,处理其余杂事。 在这两人的安排下,袁府虽然人数泱泱,却保持了井然的秩序。来人对二位的才学也是赞不绝口。 相比之下,赵识途实在是不速之客。 伍青衣远远看见他,脸色立刻沉下来,赵识途佯装没有察觉,来到两人面前,随口问道:“欢儿没与你们一起吗?” “没有。”伍青衣冷冷道,“不知赵镖头有何贵干?” 赵识途道:“镖局既已不复存在,这镖头的称呼还是免了吧。我此番前来,是诚心恳求二位给我一个机会。” 燕无花从案前抬头,转向他道:“赵兄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赵识途指向他桌案上的文书,问道:“可否将我也列入这花名册。” 燕无花挑眉道:“赵兄愿意与我们一同前往?” 赵识途直视他的眼睛,点头道:“我仔细想了那日在雪山中你对我说的话,我的确应该重新开始了,只不过,不知这天下英雄豪杰汇聚之处,是否还有地方容得下我。” 燕无花笑逐颜开:“当然,赵兄不过是一时选错了路,将功补过,便为俊杰。”说罢又转向另一人道,“伍兄,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望你能网开一面,不要再与赵兄计较前嫌。” 伍青衣踌躇片刻,点头道:“既然燕先生发话,我自当听从。” 燕无花:“如此便好,两位快来看一看这地图吧,我们要去的甘州地界,地貌繁杂,若没有识途的人,我还真的放心不下。” 赵识途抱拳谢道:“自当效劳。” 次日,集结各路江湖豪杰的队伍,从敦煌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此行的目的是取回隋文帝留下的兵书武库,重誓当年的武林盟约,平息战事,保卫家国。 燕无花、赵识途和伍青衣三人,骑着良驹峻马,走在队伍最前面, 在他们周围,还有许多藏在暗处的眼睛,紧密注视着队伍的一举一动。 文帝宝藏的背后,关系着吐蕃皇族的争斗,也关系着唐蕃和平的进程,这件撼动历史的大事,便落在了三个青年的肩上。 第85章 恩仇半步遥(一) 甘州相去敦煌并不远,可风光却千差万别。沿着商道一路向东,严寒渐渐淡去,河西走廊渐行渐宽,视野大为开阔,马蹄踏过的原野上,有水道纵横,白鹭飞走,若不是远处隐隐露着雪山尖,当真有几分江南的味道。 尽管如此,商道上仍旧冷清寂寥,这冷清已持续了二十年,如今终于被一支泱泱的队伍打破。 队伍排成狭长一条,游蛇似的穿过甘州平原,队首的马车上高高飘着袁府的令旗,后面则跟着五花八门的车马,远远望去,声势颇为浩荡,散乱之中透着不拘。 劫持商旅的盗贼惯犯,见了这支队伍都远远绕开,毕竟他们个个提刀携剑,全副武装,精力充沛,只有不自量力的傻子才会去招惹。 队伍中有年迈的人,触景生情,追忆起年轻时参加过的武林盛会,絮絮叨叨讲个不停。也有年轻气盛的,反复强调道:“隋文帝当年打仗,一定经过了这个地方。” 这番推断倒不一定假,甘州的商路联通南北,有“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说,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的要道。只不过,百年前的金戈铁马,如今已彻底销声匿迹。只剩下口口相传的功名,令后来者趋之若鹜。 沿途的城池大都紧闭城门,队伍过而不入,径直往目的地行进。 他们的目的地是阿兰拉格达山。 阿兰拉格达山的名字是当地流传的古语,意为“丹霞”,在进入山界后,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含义。这里奇峰突起,峻岭横生,山峰的形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7 态也与其他地方不同,岩石的颜色丹如晚霞,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赵识途拿着地图,时而举目远眺,朗晴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阴霾,岩石曼妙的色泽在日光下层叠变幻。 山间的路错综复杂,有风在沟壑穿行,光影随风律动,寂静之中积蓄着动势,令他有一种置身火海的错觉。 景色虽美,却极不利于搜寻。队伍走了一段便停下来,等待领队人的决策。 伍青衣四下环顾,苦恼道:“窄路交错,不适合结队通行,倘若把队伍打散,分头行动,又极易迷失,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才好……” 赵识途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见其余两人转向他,便继续道:“找一人站在地势高处,擎起旗帜,其余人旗帜为中心,在不出方圆一里的范围内走动,倘若时限之内搜寻无果,便返回旗帜所在,如此一来,大伙便能够分头行动,又不必担心迷路走失了。” 伍青衣板着脸,没有立刻回应,神色中仍旧带着疑虑。 燕无花却点头道:“不错,是个好办法。” 赵识途转向他道:“这里的人都敬重燕兄,便由燕兄来守旗吧。伍兄,你意下如何?” 伍青衣道:“你对地形更加熟悉,为何不是你去守旗?” 赵识途摊手道:“袁府的令旗,就算燕兄同意借给我,其他人也未必会答应。” 他说着侧过身,用眼神示意身后,伍青衣回头去看,果然看到驱策袁府镖车的一干学徒,对赵识途投来不善的眼神。 他这才察觉,像赵识途这般置身非议之中,仍旧我行我素,也是相当需要脸皮的。 他又看了看燕无花,最终点头道:“既然你们都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于是,队伍便按照这种方式分头行动,由燕无花在高处指引,其余人像玉珠似的散入每一道沟壑,查看每一处岩石洞窟,寻找藏宝地的入口。如此,整整找了一日,直到暮色降临,夕阳西斜,仍没有寻到结果,只能在找了一处宽阔的谷地,生火扎营。 这些江湖人平素习惯了风餐露宿,并不害怕辛苦,只是这山区的地界太大,如此找下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心中难免担忧,不安的情绪在队伍中蔓延。时不时也夹杂着对赵识途的埋怨和侮辱。 赵识途当然听得见,只是不予理会,他沉默地站在空旷处,将视线投向远方。 黄昏时分,天边有云霞翻滚,地上的丹岩也被镀上一层金红的光晕,阿兰拉格达山化作一片赤色的火海,如梦如幻。 赵识途的视线越过丹岩,越过云层,投向更远处若隐若现的、白皑皑的雪山尖。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神变得柔和,恬舒,不再有刻意为之的轻佻,也不再有慷慨激昂的怒意。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遥远的雪山,仿佛在寻找自己遗失的东西。 他的确将自己的一部分永远遗失在那个地方,遗失在断崖的深处。从今往后,旁人的辱骂欺辱,似乎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他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因而才毫不在乎,无所畏惧。 他的心如止水,一片清净,在清净之中,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喃喃道:“你们有人听见钟声吗?” 附近生火的人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诧异道:“哪里有钟声?” 赵识途抬手一指:“就在风来的方向,仔细听。” 那人将手掌贴上耳朵,围出一个弧形,仔细听了一会儿,迟疑道:“似乎是有一点,不过听不真切。” 听了他的话,附近的人也纷纷驻足聆听,然而那钟声飘渺,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细若有似,时有时无。很快便有人失去了耐心,抱怨道:“我看只不过是风声罢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没错,又是那丧气的镖头在故弄玄虚,这人莫非专程跟是来逗趣的?” 此话似乎比赵识途本人更加逗趣,惹得众人一阵发笑。 赵识途并不答话,拿出酒壶喝了一口,在一阵笑声中,摇摇晃晃地钻进帐篷。 他的心中竟有几分畅意。 一夜过后,第二天清早,云霞散尽,风向似乎与昨晚不尽相同,而钟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大都忘了钟声的事,只除了赵识途。昨夜他依靠日月星辰的方位,记下了钟声的朝向。天亮后,他引着队伍,不动声色地往那个方向走。 到了傍晚时分,钟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比上次洪亮得多,清晰得多,几乎每个人都听见了。 赵识途摸着下巴感慨道:“没想到真让我给猜中了。” 伍青衣来到他身边道:“赵兄认路的功夫,确实令人佩服。” 赵识途耸肩道:“而且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他说这话时神态自若,语调轻松,昨天笑话过他的人,脸色却都不大好看。 若是放在过去,他一定免不了得瑟一番,只是眼下,他想炫耀的对象都已不在身边,他连反击的心情都没有。 原来没有了朋友,连畅意也无从着落,很快便烟消云散,心如一滩死水,不论投入其中的是多么惊天动地的物事,也都沉落水底,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只是抱着手臂,歪着头,视线虚虚地投向前方。 钟声传来的地方,一定就在不远处。他预感到那里一定有他等待许久的答案,尘埃落定的时刻终于不再遥远。 他将手伸进口袋,执起其中的木雕,用指肚轻轻摩挲表面的纹路。 不知为何,他能够感觉到,那木雕之中果真宿有自己的灵。 心虽然死了,灵却还活着,所以他还站在此处,还能够完成未竟之事。 木头原本是没有灵的,但在上官情一刀一刀雕刻的时候,他的灵便一点一点落入其中。即便有一天,两人相隔两世,这人也依旧束缚着自己。 纹路很深,每每用力,便会刺痛手指,就像他憎恨上官情的狡猾。却也心甘情愿被他束缚。 这世上能够束缚他的人,也只有这一个。 他的嘴角上扬,勾起一抹轻笑,不知是在笑这世道,还是在笑他自己。 他松开手让木雕滑回口袋深处,继续策马前行。 第86章 恩仇半步遥(二) 路面崎岖,被两条山脊夹在中间,呈下行的态势,不知通往何处。 队伍继续行进,循着钟声,跃跃欲试地向下深入。 山脊的角度倾斜,路面越走越窄,两边的岩壁越挤越近,到最后,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抬头眺望,黄昏的天光被赤色的岩石压入一线间,愈发晦暗,朦胧。 众人不由得放慢了步子,犹豫是否要折返,只有赵识途还一如既往地向前走,途中回头道:“怕什么,跟上来啊。” 众人只能搁下车,栓了马,改作步行,将信将疑地跟在他身后,排成一队逐个绕过转角。 转角一过,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绝路尽头连着一片空谷,空谷四周被岩壁环抱,中央矗起一座巍峨的孤峰。 钟声便是从此处传来的。 孤峰笔直地伸向天空,峰顶有一座石台,石台上方悬着一口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8 青铜铸造的梵钟,正在风的牵引下,来回摇摆,击出有节律的声响。 这声响苍劲浑厚,虽不算洪亮,却播得很远,犹如悠悠长歌,回荡在辽阔的阿兰拉格达山间。 赵识途怔了片刻,似乎也曾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样一首歌。 燕无花来到他身边,仰着头道:“没想到这绝壁之上,竟会有一口钟,不知是如何搬上去的。” 赵识途却抬手一指:“不对,这不是绝壁,你仔细看那峰底,有一处入口。” 燕无花定睛去看,果然在峰底发现一处黑黢黢的洞门,不禁惊叹道:“倘若此门能够通向峰顶,那么这孤峰岂非成了一座塔?” 赵识途道:“也可以说,这塔便是凿开孤峰修建而成的。” 伍青衣也走上前来,解释道:“隋文帝掌位之后,在各处兴修佛寺,弘扬佛法,或许这里也是其中一处。过去的甘州也比现在繁盛得多,有游人前来参拜也不为怪。” 燕无花问道:“如此说来,此塔至少有两百年了?” 伍青衣点头道:“多半如此,详细情形要到近处看过才能考证。” 燕无花仍旧仰着头,经过几日劳顿,他的脸色已大不如前,他的身体原就虚弱,无法和习武之人相比,此时此刻,更加显出憔悴与疲倦。他收回视线,催促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快些进去看看吧。” “且慢。”伍青衣拦住他,提醒道,“此塔年久失修,里面的台阶,怕是经不住太多人一起攀登。” 燕无花思虑片刻,答道:“不如这样,我们先带一批人进去,令其余各位在下面等候消息。” 伍青衣点头道:“此法可行。” 燕无花便回到队伍中,与众人商议一阵,很快挑出一队人马,他将令旗交给袁府的学徒,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挑出的人一道折返。 赵识途望着他道:“我看燕兄的脸色似有些苍白,若是累了,不妨留在这里休息,由我们前去便可。” 燕无花摇头道:“如此重要的事,我怎能任由各位辛劳,独自偷懒。” 赵识途微微一笑,欠身让道:“那便一起走吧。” * 山的险峻,非得身处山脚下时,才能感受得充分。 岩壁陡峭光滑,仿佛用刀斧削过一般,气势巍峨,颜色从赤红到赭褐,在夕阳之中更显梦幻。 奇山之中藏着一座奇塔,不知奇塔之中是否藏有宝藏。 燕无花带来的人有七名,都是袁府的学徒,包括两名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加上赵、伍两人,一行共九人,手执火把,排成一列步入山脚下的洞穴中。 洞穴的入口狭窄,连着一条甬道,身后不断有风灌入,将火把吹得歪斜,起初,脚底还铺着一些沙土,越往深处,沙土越少,四周的岩壁光滑平整,每隔几步就有雕纹装饰,可见凿刻时花了不少功夫。 伍青衣走在最前面,边走边道:“我明白了,这风沿着甬道灌上去,一直通往塔顶,牵动钟芯,傍晚至夜间,风势比昼时更强,梵钟便会作响。” 众人侧耳聆听头顶的钟声,果真是浑厚洪亮,气势非凡。燕无花感慨道:“如此巧夺天工的构造,不知出自何方能工巧匠的手笔,伍兄素来博闻强识,不知可有头绪?” “这……我也不清楚。”伍青衣答道,神色之中似乎透出几分拘谨,但在旁人追问前,他便快步走上前去,来到台阶旁边。 钟声似乎拉远了塔顶的距离,陈旧的木阶盘曲向上,果真年久失修,踏上去便不住地震动,抖落扑簌的灰尘。 一行人踩在摇摇欲坠的木板上,半点不敢大意,纷纷停止交谈,谨慎地向上攀登。 不知走了多久,台阶终于到了尽头。 此处已接近山顶,台阶尽头连着一间厅室,比山脚下所见更更开阔,四壁皆为木造,紧贴山岩,岩壁上凿有窗口,以便日光能够照入。 入塔时还有夕阳作伴,此时,窗外的暮色已经降临,日光早已沉入西天,天空呈现幽深的蓝,有斑驳的星星浮在上面,泛着微弱但皎洁的光,仿佛触手可及。 梵钟便放置在这屋顶之上,声音清晰可辨。 正所谓危楼百尺,手摘星辰,此景,此声,自有一分威严在其中。 不过至位威严的,还是摆在正厅尽头的文殊菩萨像。 这尊造像以黄铜铸就,足有两人多高,表面精细厚润,五官动势无不栩栩如生,头顶的五髻冠上,泛着些许紫金。 伍青衣惊叹道:“我听闻曾有人根据前朝文书记载,清点各处古迹,发现少了一尊铜佛,没想到竟然藏在这个地方。” 那造像手持金刚宝剑,端坐于青莲花台上,身姿挺拔英武,飞扬自在。 赵识途也来到伍青衣身边,驻足观看。 除了他们两个,其余人对佛像并无太大兴趣,他们并未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在厅里四处搜罗一番,却一无所获。 有人终于失了耐心,疑惑道:“这芝麻大小的地方已经翻遍了,宝藏究竟藏在何处?” 旁边有人接茬道:“我看除了这佛像,塔里根本没有其他东西,莫非是在佛像里面?” “不会吧……” 几人正议论,忽听燕无花提声道:“糟了!” 他站在窗边,方才正向外眺望,转回头时,神色一片慌张。 他的两个贴身侍卫立刻围上前道:“少爷,怎么回事?” 燕无花道:“有人来了。” 无需他再多作解释,因为窗外已传来了脚步声,距离越来越近,夹在钟声之间,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脚步声密集紧凑,铺天盖地,仿佛战鼓擂鸣。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分外鲜明、可怖。 路被山崖挡着,虽然看不到来者的身影,却能窥见跳跃的火光,游龙似的,在纵横蜿蜒的壑道中穿梭。 第87章 恩仇半步遥(三) 袁府众人面面相觑,个个神色凝重,不知来者是人是鬼。 此处地势易闯难出,倘若真的遇袭,队伍很难全身而退。更不用说置身危塔之上的九个人,只要一把火毁去台阶,便能葬送他们的退路。 这样看来,倘若来的是鬼,反而比人更好些。 每个人都尽力维持着稳定,有人道:“听脚步声,来者人数不少,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另一人道:“神圣?还能是什么神圣,一定是那伙吐蕃盗贼,来抢我们的宝藏了。” “夜叉门?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莫非我们被跟踪了?” 最后,所有人都转向燕无花,等待他的决策。 可燕无花却还眺向窗外,没有反应。 左侍卫率先开口问道:“少爷,我们是否要撤离此地?” 燕无花看了他一眼,眼中含着犹豫的神色,但没有即刻回答。 左侍卫也不禁慌了神,毕竟他们费劲心机才找到这个地方,没有寻到宝藏却要撤退,任谁也不会甘心。 他环顾了一圈,视线落在佛像上,皱眉道:“我看说不定这铜像里藏了东西,干脆先砸了它……” 一个声音打断他道:“那可不行。”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89 那人一怔,赵识途和伍青衣已来到他对面,挡在他与菩萨像之间。 赵识途道:“你知不知道,文殊菩萨乃是智慧之象征,谁若是砸了它,才是真正的傻子。” 那侍卫脸色一沉,质问道:“大敌当前,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赵识途挑起眉毛:“不如问问你家的少爷。” 燕无花终于转过身,苦笑着摇头道,“让赵兄见笑了,我也没有更好的对策。” 赵识途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怎么会呢,这群不速之客,不正是你引来的吗?” 燕无花神色一凛,严肃道:“赵兄这是什么意思?” 赵识途不紧不慢道:“夜叉门若不是听从你的指示,一路跟踪袁府令旗,怎么能找到这座隐蔽的塔?想必你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了。” 他的语调从容不迫,眼睛眯成一条线,眉毛向上挑起,如此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除了淡定,还多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燕无花的脸色越来难看,冷言道:“你的意思是我和夜叉门有所勾结?这背叛武林的罪名可是很重的,倘若没有证据便随口污蔑我,诬蔑袁氏,就算赵兄是我的朋友,也不能容忍。” 他身边的侍卫比他更加愤怒,已将手掌扣上刀柄,厉声道:“赵识途,我家少爷待你不薄,你却满口胡言,颠倒是非,可曾有过半点良心。我看你是犯了失心疯吧。” 赵识途摇了摇头,语气中含着几分叹惋,道:“唉,我何尝愿意怀疑朋友,可是证据确凿无误,我也没法不信。” 那人冷笑了一声,质问道:“你倒是说说证据在哪里?” 赵识途道:“就在这间屋子里。” 侍卫闻言大惊,忙四下张望,他身后的人袁府学徒们也跟着陡然色变,彼此交换视线,很快便发现了异样。 异样来自他们中的一个人。 此人从进塔时起,便一直少言寡语,此时却成了鸡群中鹤,惹来满屋的瞩目。 冬季寒冷,队伍中的人都披了斗篷,此人在进塔时,便将兜帽罩在头上,一直没有露出正脸。 他将斗篷摘去,徐徐扬起头,亮出容貌。 连燕无花也露出惊色,呼道:“萧先生,您不是还在昏迷之中……” 也难怪侍卫会惊讶,此人长着萧然的容貌,而萧然在队伍出发之前,还躺在袁府的客房中,人事不省。 萧然转向燕无花,淡淡道:“若我不把住脉相,作一场戏,你怎么会相信我真的昏迷不醒。不过燕先生的医术确实高明,竟在凝神养身的补药中,偷偷掺入了令人昏睡的迷药,若非我的鼻子比一般人更灵,提早察觉,恐怕就真的一睡不醒了。” 燕无花并未色变,只是冷冷地望着他,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假冒萧家家主,前来挑拨离间。” 左侍卫听了这话,也跟着喝道:“这人是假冒的,不要相信他的鬼话,拿下这两人!” 少了萧然,袁府的人手还有五个。五人一起拔刀,瞬间便在狭小的厅堂中聚出一个刀阵。 这些学徒全都训练有素,刀法娴熟,配合也天衣无缝,迅速将萧然和赵识途逼进角落。只见刀光一闪,正中一人已纵身而出,提刀刺向赵识途的心口。 赵识途抽出折扇,以扇骨巧妙地拨开对面的白刃,向后撤了半步。然而他的后背已几乎抵上墙壁,已无处可退。 那人被挡开后,第二人立刻补上他后退的空档,紧跟又挥刀斩来。 赵识途只能提扇去挡,硬生生接下对方一击,手腕被震得生疼,几乎没了知觉。他侧目一瞥,发现萧然也执着判官笔,疲于应对。 敌众我寡,局面严酷,更何况萧然伤病初愈,使不出全力。赵识途不仅要自保,更要考虑同伴的安危,不敢站离太远。 两人在方寸的空间里,与对方六名刀客缠斗,起先十几招还能接住,到了后来,便渐渐跟不上步伐,露出的破绽也越来越多。 只见银光一闪,刀刃擦着他的耳鬓飞过,千钧一发之际,却听耳畔铮然一响,仿佛银铃震动,从斜处递来的剑锋,为他拨开了致命一刀。 是伍青衣的佩剑。 燕无花第一次看到伍青衣亮剑,竟是以敌对的立场。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质问道:“伍兄,连你也相信他们的鬼话?” 伍青衣依旧眉头微皱,一丝不苟地点头道:“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真相。” 赵识途贴上他的肩,低声道:“伍兄,多谢了。” 这三人各自挪了一步,彼此靠拢,肩背相抵,围城一圈,一齐迎上密不透风的刀阵。 对方多了一名战力,形式便大为扭转,袁府的人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退入阵内,维持守势。 燕无花站在刀阵之外,密切地注视着阵中之敌。 赵识途提起扇尖,指向他道:“燕兄,你带上来的人,当然都是你的亲信,我们还没有傻到束手就擒,毫无准备便中你的计。” 萧然也跟着道:“我中过一次计,自然也不会再疏忽第二次。” 他们的脸上竟无半分恐意,反倒是燕无花躲在刀阵之外,神情阴晴变化。方才还紧锁眉头,此刻又换上恳切的语气道:“诸位先不要急,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宝藏还未寻到,大敌步步迫近,你我都如瓮中之鳖,如今互相缠斗,又有什么意义?” 伍青衣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燕先生,你错了,宝藏并不在这里。” 第88章 恩仇半步遥(四) 燕无花先是一怔,很快答道:“密令揭示的位置的确是在此地,伍兄,你该不会忘了吧。” 赵识途反问他道:“倘若密令本身便是错的呢?” 燕无花道:“错的?密令皆是由我亲手解出,我亲自检验过每一件宝物的真伪,怎么可能会错。” 赵识途道:“宝物总归是人造出来的,倘若是天下最好的工匠,未必不能仿制。” 燕无花语调一沉:“什么意思?” 伍青衣替他答道:“你看到的御龙印,是我师父骆逸的作品,而真正的御龙印,已经被他毁去了。” 燕无花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看来四大家族的信誉也不过如此而已。率先背叛盟约的,分明就是你们墨家。我倒想问问,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伍青衣并不为他的威胁所动,笃然道:“师父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宝藏的秘密,不至于落入夜叉门的手中,半年前,他接到消息,隋文帝的墓穴被吐蕃盗贼掘开,其中的文书流入西域,很可能已落入贼人手中。他害怕宝藏的消息一同泄露,便即刻赶往袁府,希望袁老爷召集四大家族共同应对,可袁家却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反而诬蔑他危言耸听,图谋不轨。” 他陈述完这番话,视线在对峙的敌人身上转了一圈,徐徐道:“大约半年前,家师拜访袁府,无功而返的事,诸位都还记得吧?” 袁府的刀客们面面相觑,虽未明确表态,眼神中却没了方才的坚决。 伍青衣接着道:“墨家以盗墓为业,的确没有显赫响亮的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0 声名,但师父早就不问江湖事,本可以独善其身,若不是这次拜访,他也不至于暴露为夜叉门的目标,惨遭杀害。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夜叉门的对手,为了保护密令,才提前毁去御龙印。” 赵识途补充道:“至于袁家为何要拒绝,如今想来,怕是因为袁家根本拿不出金缕衣,自然也无法解出密令,只不过碍于面子,才不肯吐露真相。而将金缕衣作为寿宴礼物带回袁家的,不正是燕兄你吗。” 燕无花反驳他道:“家父突然遇害,来不及将前后经过告知与我,我也无法自证清白,只能任凭你们信口开河,随意编造。我倒想看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 赵识途却勾起嘴角,轻笑道:“燕兄你可真是懂我,关于令尊遇害的事,我也迫不及待想要说上一说。” 燕无花也不客气道:“这悬案连官府都无能为力,你有什么好说?” 赵识途没有答他,将视线转向左右侍卫和其余刀客,不紧不慢道:“话自然是要说给人听的,各位若是想听,我当然知无不言。各位若是让我闭嘴,那我也自当乖乖遵从。” 这番话果然令袁府众人大为所动,左侍卫回头看了燕无花一眼,很快便转回头来,沉声道:“说下去!” “好,”赵识途将纸扇在手心一拍,“再说这件事之前,首先要说一说贾总管的命案。” 左侍卫道:“贾总管不幸染病身亡,何来命案?” 赵识途摇头道:“你错了,他和袁老爷,都是被你们身后这位少爷谋害而死的!” 此言一出,袁府众人更加愕然不已。燕无花狠声道:“笑话,赵兄不要忘了,我根本不会武功,如何能够杀人?” 赵识途道:“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武功,只需要一颗狠毒的心。” 左侍卫持刀的手已在微微颤抖,但还是厉声吩咐他道:“说下去!” 赵识途接着道:“贾总管并非染病而死,而是被一种慢性的毒药缓缓毒死。他一定想不到,自家少爷会在他的餐饭中投毒。那种毒药非但致命,而且极其卑劣,毒发致死后,尸身只要避开日光,便很难腐烂,甚至能保持原状数月之久。所以,你们葬下的贾总管,并不是你们从祁连雪山返回后死的,而是在袁老爷遇害的前日,便毒发身亡了。” 左侍卫提声道:“这怎么可能?” 赵识途反问道:“怎么不可能,你们不妨问问自己,除了袁老爷遇害当天,半月之内,可曾有一个人见过他?” 左侍卫思虑片刻,又道:“那是因为他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告假返家。” 赵识途道:“贾总管没有妻女,父母年迈糊涂,对他的行踪去向也并不清楚,你们可以问问他的亲朋好友,街坊邻里,这些天他有没有真的告假返家。若是还不信,你们甚至可以验验他的尸身。这些琐事,若想要隐瞒得天衣无缝,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只要肯查,总能查出破绽的。” 左侍卫道:“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为什么要害死贾总管?” 赵识途道:“因为想要行刺袁老爷,必须要有一个人混入袁府。事发当天,你们看到的贾总管不是他本人,而是由夜叉门中一位绝世高手假扮的,此人绰号马头斩,身负奇功,刀法远在袁磊行之上,故而能够杀人得手,之所以无人看到凶手出入的痕迹,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间院子。” 左侍卫无言以对,直到身后传来冷笑的声音。 笑声是燕无花发出的,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他一边笑,一边缓缓拍手道:“好,好,故事说得真精彩,可是赵兄,你莫非忘了一个问题,倘若这些天方夜谭的鬼话都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由我精心策划,袁府上下,武林内外,无一人发觉我的诡计,我倒想问问,你又是从何而知的?” 赵识途没有回答。 他并非答不出,而是在等待另一个人代他回答。 那人原本也在刀阵之中,此时忽然收刀入鞘,上前跨出一步,在脸上抹了一把,扯去粘在下颚的胡须,抹掉涂在颊上泥灰,最后将脑后的马尾束绳解开。 长发披落,原本彪悍粗野的刀客,竟露出女性柔和娇美的脸庞。 这张脸,袁府众人当然认得,自从江家藏剑阁失窃案一来,她作为主谋便登上官府的通缉令,肖像也被悬挂在各处。他们平日里去官府办事交差,也听过不少传言。 他们只是没想到,凶手就在他们之间,甚至与他们一齐走了一路。 此时,她的说话声音也变了,变得如少女一般细润,缓缓道:“是我告诉他的。” 燕无花难以置信地指着她,声音颤抖道:“明月尘!你……你竟然叛我!” 他说完后便觉察到自己的失言,立刻噤声,不再言语。 但为时已晚,原本挡在他面前的袁府侍卫,都回过身来望向他。 明月尘也望着他,眼帘微微垂下,神色充满怜悯,道:“马头斩已经死在雪山里,法王的大业就要落空了,夜叉门也不再能够保护我,我跟着你,还有什么好处呢?” 赵识途提声道:“各位,眼见为实,这一次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第89章 恩仇半步遥(五) 赵识途的话虽然有理,却很难让人相信。 毕竟,谁愿相信如此残酷的事——众人景仰的青年才俊,不沾刀剑的温润医师,竟然是异族的奸细,手上沾满了亲人、同伴、盟友的血。 若非证据确凿,就连赵识途自己也不愿承认真相。 可是,纵然有一千一万个借口,当燕无花亲口暴露秘密之后,仅存的侥幸便也随之破灭了。 燕无花的侍卫已不再打算继续保护他,反而将刀刃对准他道:“原来,我们一直都蒙在鼓里,一直在被你利用。” 赵识途道:“岂止是你们,连我和我的镖局,也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他的视线穿过几名侍卫,望着燕无花,而燕无花也望着他。 他一字一句道:“燕兄,你从一开始就是夜叉门的帮凶,在石头镇你被马头斩劫持,逃进楼兰古陵的经过,全都是在演戏,而石头镇的居民,甚至包括你的学徒,都是在你的指示下被杀害的。迄今为止,护途镖局经历的各种巧合,无不是你在暗中牵线操纵的结果,你为了握住权利和声誉,甚至不惜杀死亲生父亲,你所做的一切伪装,都是为了骗取四大家族的密令,进而掠夺隋文帝留下的宝藏!” 燕无花没有反驳,他凝向曾经的同伴和属下,神情一片平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变回了最初相见时那个彬彬有礼的青年。 曾经的左侍卫痛心疾首道:“少爷……不对,你已不再是少爷,你……!” 在他的话音落前,燕无花忽然扬起袖子,从袖底中抽出一只竹瓶,顺势将瓶口扯开。 从狭窄的瓶身中,洒落出一些细小的斑点,飘在空中,如同磷粉一般散开。 赵识途定睛去看,才看出那是一群指甲盖大小的飞蛾,结队扇动翅膀,向眼前飞来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1 。他正疑惑不解,便听萧然在身边高声喊道:“糟糕,都捂住鼻子,不要呼吸!” 警告来得太晚,离燕无花最近的左侍卫猛地僵住,眼睛睁得浑圆,似乎在盯着空中飞蛾的轨迹。 他的头仰得不自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钉住,他的七窍之中竟淌出血来,紫黑色的血。 其余的人立刻捂住口鼻,向后撤逃,那些飞蛾却以更快的速度追上来,在狭窄的厅堂中飞舞,袁府众人接触到飞蛾,皮肤上即刻泛起淤青,淤块迅速变紫,扩散,速度骇人。 赵识途抽出纸扇,便要上前救人,却被萧然一把拉住。 “太晚了。”萧然沉声道,“这些飞蛾不过毒引而已,他们体内的毒根种下不止一日两日,已经无法可除了。” 已倒下去,竟一个都没剩。 萧然将视线转向他,怒道:“燕无花!你未免太过狠毒。” 燕无花却不理会他的指摘,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他似的,眼睛只看着对面白色衣衫、灰色斗篷的青年,淡淡道:“赵镖头,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赵识途道:“你说吧。” 燕无花道:“我承认你是个聪明的人,是我来到中原之后所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 赵识途并不欣赏他的称赞,摇了摇头,叹道:“我曾把你当做朋友,我本不愿质疑自己的朋友。” 燕无花轻笑道:“正因为如此,你才会一再被我利用,你的弱点就是太过心软,向来都是如此。” 赵识途道:“一颗无情无义的心,当然硬如磐石,只可惜我做不到。” 燕无花反问道:“你以为有情有义,便能够胜过我吗?” 赵识途笃然道:“文帝宝藏不在此处,你就算搬来达罗玛的军队,也无法得逞了。” 燕无花却摇头道:“可惜你算错了一件事。其实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宝藏,你我的赌局,从你随我踏入这山谷时起,便是我赢了。” 赵识途露出惊色:“你说什么?” 燕无花道:“还不明白么,法王根本就不在乎中原人的宝藏,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宣战的理由。只要在这里杀光前来寻宝的队伍,唐蕃两国就算解下了血海深仇,到时你们的皇帝,只会一心求战,我们的赞普,只会被当成乞和求降的懦弱废物。至于拿不拿得到宝藏,根本就不重要,我死不死在这里,也不重要。” 赵识途问道:“你为了帮达罗玛篡权夺位,连自己的命也要赌进去?” 燕无花答道:“若要成就大事,总要赌上足够的筹码。难道我不通武艺,便不能赌命吗?” 赵识途吃了一惊,不由得再度打量对方,视线停留在燕无花的脸上,忽然发现他的微笑中似乎带着一丝讥讽,他沉静的双眸比平日更加深沉,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泉水,水面下积蓄着诸多心绪,却从来不会展露分毫,只有到了生死之时,才荡起细微的波澜。 波澜中所裹挟的,是仇恨?是不甘?还是复仇的快意? 赵识途看不透,他恍然发觉自己对此人的认识全然错了,错得离谱。 燕无花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们这些习武的人,个个心高气傲,自以为一定要练成高强的武功,才能杀人不眨眼,一定要抢夺精锐的兵器,才能战无不胜,可你们都不知道,真正能笑到最后的,只有聪明人。” 赵识途凝着他,一字一句道:“燕兄果真是聪明人。” 燕无花道:“我看赵镖头也是一样,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死以外的选择。” 赵识途道:“你要我投奔你?背信弃义?” 燕无花笑出了声,扬起下颚,勾起嘴角,高声道:“信义?江湖人口中的信义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说我杀袁磊行是不义,你可曾知道,袁磊行对我根本就无半点情分,他与我相认,只不过是为了利益,就像当年他为了骗取夜叉门的武功,才勾引我的母亲。” 赵识途愕然道:“你的母亲是夜叉门门下?” 燕无花道:“正是如此,为了所谓的爱情,她义无反顾背弃师门,远走他乡,就算被称为邪教妖女也不为所动,可最后她还是被袁磊行抛弃。偷走金缕衣不过是她的报复,而袁磊行虚伪到连这一点都不愿承认,许多年过去,他居然真的相信我会敬他作父,你说,如此傲慢绝情的人,难倒不该死吗?” 赵识途望着他,许久没有回答。 燕无花的目光越过他,虚虚地投向窗外:“外面的所谓英雄豪杰,也不过是和他一样虚伪的人物,他们嘲笑你,讥讽你,难倒你没有半点怨怼吗?为情义而殉身,岂非是世界上最糊涂的事。赵镖头,你说呢?” 燕无花说完,便紧紧凝着对面的青年,等待一个答案。 他的视线从未如此迫切,他的双手紧攥着拳头,五官紧绷,眉毛都在颤抖,仿佛把此生所有的热忱都倾注在这一个答案中。 赵识途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第90章 恩仇半步遥(六) 燕无花见他颦着眉头,久久不语,催促道:“怎么,赵镖头一向果敢坚决,莫非到了关键时刻,却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赵识途眨了眨眼,眉心终于舒展开,答道:“我并非畏手畏脚,只不过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知燕兄可愿如实相告。” 燕无花道:“你尽管问。” 赵识途便问道:“其实袁磊行后来得到了罗刹功秘笈,至少他自以为如此,对不对?” 燕无花怔了一下,点头道:“是的,他那么渴求西域武功,家母怎么忍心辜负他。只不过他拿到的那本在关键处改了几笔,譬如将‘五指发劲’改作‘五心朝天’,将‘气归丹田’改作‘气蕴下练’……” 赵识途打断他道:“我懂了,虽然改动不过几笔,却混淆真假,颠倒乾坤,倘若照赝本修行,便贻害无穷。” 燕无花道:“不错,只可惜袁磊行朽木难雕,连入门的功夫都练不到家,自然也认不出赝本与正本的区别,枉费了家母的一番心思。多亏苍天有眼,让他生了一个举世无双的聪慧儿子,天底下所有的武功一学即会,若非这位贤弟已不在人世,我应当亲自感谢他才是。” 赵识途的脸色已冷若冰霜:“你究竟在何时发觉上官的身份?” 燕无花的语气中透着得意:“他的武功特异,我第一眼见时便有所怀疑。将他引入楼兰古陵,与马头斩交手过后,才得以确认。” 赵识途道:“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骨肉兄弟。” 燕无花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道:“好笑,好笑,难道你以为我想要这样一个兄弟吗?” 赵识途道:“无论如何,上一代的恩怨与你们并不相干。莫非你的智慧之道,便是以恶报恶,因果循环?” 燕无花被他的话触到痛处,狠狠盯着他,半晌终于答道:“你说的不错,我与上官并无仇恨,我也并非一定要置他与死地,我甚至给过他机会,倘若他早些归顺于我,或许我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2 会把完整的罗刹功秘籍交给他,救他一命,只可惜他一心只忠于你,非要阻挠我的计划。” 赵识途冷冷道:“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燕无花盯着他许久,终于叹道:“赵识途,你果真是一个奇人,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聪明,又这般糊涂的人。眼看你自取灭亡,我竟感到几分痛心。” 赵识途却笑道:“那么是你多虑了,我并不会自取灭亡。” 燕无花道:“事到如今,虚张声势还有意义吗?” 赵识途摇头道:“你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燕无花浑身一凛:“你说什么?” 赵识途撤步侧身,让出身后的窗口:“是不是虚张声势,你不妨自己看一看。” 但见窗外火光跳跃,夜色之中,旗鼓之声雷动,回荡在广袤的山间,气势如虹。 燕无花扑向窗口,迫不及待地向下眺望。 远处的追兵已经行至塔下,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个个披甲持戈,衣装齐整,穿过狭窄的山涧,沿着谷地散开。来者人数众多,将塔的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从塔顶的窗口,能够清楚地看到来人帽上的羽毛翎,和肩上的锁丝甲,这番装扮,无疑是吐蕃皇族的亲兵。 然而,领军的却不是达罗玛的旗帜,也并非大唐的令旗。 燕无花做梦也没有想到,飘扬在队伍前方的,竟然是护途镖局的镖旗。 他退了一步,回头时已难掩神色中的愕然:“你……是如何……” 赵识途轻描淡写道:“其实很简单,碰巧当今的吐蕃国君,与我的镖局有些渊源,他见了这面镖旗,自然知道前来报信的是值得信任之人。” 燕无花仍在摇头:“报信?这数月以来,每日出入敦煌的人我都令人盘查过。” 赵识途道:“那你可曾叮嘱负责盘查的官兵,哪怕八九岁的孩童也不能放过。” 燕无花终于:“是欢儿?我以为他……”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噤住,一旁的伍青衣替他道:“我的师弟虽然经常与我争执,这一次却并非真的离家出走。” 燕无花猛地抬起头,才发现对面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们的眼神中写满轻鄙与怜悯,全然不像是在面对敌人,反倒像是在注视一个可悲可叹的手下败将。 他如梦初醒,总算明白了自己的窘境。 原来墨家的师兄弟也站在赵识途那一边,骆欢故意做出与伍青衣争执决裂的假象,实则护送镖旗出关,不远千里带给吐蕃国君赤祖德赞。而夜叉门报信给达罗玛的队伍,很可能已被后者拦下。 这一路上,他当然觉察到队伍后方有追兵,只不过他以为那是接应他的人,故而佯装不知,甚至故意利用赵识途的策略,由自己擎旗站在高处引路。他没想到,自己引来的不是盟友,而是敌人。 他最终死死盯着赵识途的脸,咬牙道:“看来你的运气确实不错。” 赵识途摇头道:“这一次我能赢你,却并不是因为运气,更不是因为我比你更聪明,我也曾陷入窘境,穷途末路,但我比你有更多的朋友。我信任他们,他们也同样信任我,情与义,并非全然无用之物。” 燕无花凝着他,狠毒乖戾的眼底,浮起一丝大梦初醒的茫然。 赵识途接着道:“所以我选择的路,与你坚持的道,从一开始便南辕北辙。因早已种下,今日之果,便是见证。” 燕无花又往窗外暼了一眼,火光跳跃在夜色中,忽明忽灭,仿佛千树花开,斑驳瑰丽。可是,火光之中,却没有兵戈铁马,没有血流如注,没有他所期许的争斗与杀戮。 藏人和汉人,那些他所憎恨的武者,都将兵刃放在一旁,于火光中和睦地交谈。 他带起虚伪的面具,挂起违心的笑容,卧薪尝胆,深惟重虑,谋无遗策,却换来这样一个南辕北辙的结果,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他的面容几近扭曲,从唇齿之间挤出一声讥笑,不知在笑旁人,还是在笑自己。 他忽然冲向墙边,将插入墙壁的火把拔出来。 第91章 天地掩尘嚣(一) “住手!”伍青衣抢先一步拦住燕无花的去向,将台阶入口牢牢挡在身后。 他当然知道对方要做什么,这塔身之中的台阶皆为木制,而且已经年久失修,陈破不堪,一旦起火,便难以熄灭。 倘若台阶被毁,身在塔上的人,也就被切断了去路。 伍青衣的体格比燕无花强壮得多,力量也大得多,将人制伏之后,便去抢夺他手中的火把。 燕无花自然无力反抗,任何一个人,自始至终,他只在一件事上保持了诚实,那便是他不懂半点武功的事实。 塔上还有九个人,其中任何一个都能够轻而易举取他性命。 果不其然,火把轻而易举落在伍青衣的手上。 然而他却露出笑意。 火把尖端只剩下微弱的火苗,几近熄灭,争抢之中,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刚好触到一只飞蛾的翅膀。 只听轰的一声,火势骤然变大,烈焰之中卷着烟尘。 萧然见状,惊道:“糟了,这些飞蛾的翅膀浸过易燃的油脂!” 然而在众人交谈的时候,飞蛾早已占据了房间各处,它们形体微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接二连三燃烧起来时,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起先是斑点闪烁,灿若繁星,很快便成团炸开,火光连作一片,卷起灼热的气浪,狭小的室内瞬间被火海吞没。 “快躲到低处蹲下!”萧然喊道,一行人迅速涌至墙边,贴着墙壁蹲下身体。 赵识途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燕无花的身影还浮在火中。 他的身形瘦削颀长,在火中挣扎,翻滚,扭曲,终于不堪地倒下,不再活动。 那个印象中文质彬彬,谦和翩然的医者,转眼便成了焦黑丑陋的尸体。 赵识途短暂地眯起眼,凝着猛烈却空乏的火光,心中涌上一阵难言的叹惋。 倘若他也携有灵,是否就宿在这飞蛾之中,义无反顾地扑向火焰,玉石俱焚,化作灰烬。短暂地来到人世,又消失的彻彻底底,不留踪迹。 * 除去燕无花之外,塔上还有九个人。 他们当然并不想死在这里。 塔顶的火光想必已传到了塔下,透过窗户,能够听到地面上人群骚动,语声喧嚷,只是热浪在耳畔升腾,外面的声音实在听不真切。 地上也燃着火,天上也燃着火,情形却大不相同。 九人之中,甚至还有一名女子,她往火海中投去一瞥,咬牙道:“不如从台阶冲下去。” 赵识途立刻道:“阿珠,万万不可!台阶已经烧起来了,冲过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话音未落,便从火海对面传来木料的断裂声,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声声骇人,她只能退回原处,另寻出路。 伍青衣在她身边惊讶道:“原来你是阿珠姑娘?” 明月珠转向他,点头道:“是的,托萧先生的福,我已顺利脱身,方才只不过是假扮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3 成家妹,以迷惑敌方。” 伍青衣道:“原来如此,我竟全然没有觉察。” 明月珠对点点头,很快又道:“详细经过往后再说不迟,眼下我们还是先想办法逃命。” “说的不错。”伍青衣在滚滚烟尘中睁开眼,在房间里巡视。 众人栖身的地方是一面侧墙,墙壁另一侧相去两丈有余,刚好对着放置佛像的案台,案台背面,底座与墙壁的空隙之间,盘着一截粗糙的绳索,多半是工匠丢弃在此处的。 伍青衣抬手一指,大声道:“或许可以用那跟绳子,从窗口垂下去。” 赵识途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叮嘱道:“你们在这里别动。”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 “赵镖头当心——”伍青衣在他身后喊道,然而他已无暇去听。 他将斗篷从胸前解开,披盖在头顶,一路冲过火海,随后将燃烧的斗篷从肩上甩落。 沉甸甸的毡毛布落在火里,很快便烧成熊熊一团,还好他的人已顺利到达案台旁边,并未受到火势影响。 他将绳子拿过来,捻出一头,四下寻找一番,视线最终锁定铜佛右手所持的金刚宝剑上。 他低声道:“文殊菩萨,法王子……这次可真的只能求你保佑了。” 铜像自然不会回答他,不过绳头却已稳稳地拴在铜雕的宝剑上。 他迅速找出另一端的绳头,系在随身携带的折扇上,随后转向来时的方向,用尽全力将折扇抛出,同时高声喊道:“伍兄,接好了!” 伍青衣接住折扇,也看到绑在上面的绳结,猛地抬起头,越过浓烟,看着对面的人。 赵识途的喊声很快又响起,催促他道:“快走啊,用绳子爬下去!” 伍青衣猛然惊觉,将绳头甩至窗外。长绳在空中荡了几下,尽头已垂至地面附近。 地面上的人群又传来一阵呼声。 伍青衣转向明月珠,急切道:“阿珠姑娘,你先走!” 明月珠往火里看了一眼,烟雾越来越浓,她已很难看清对面人的面容。 可不知为何,她却能够想象出那人此时此刻的神情,倘若赵识途就站在眼前,一定会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容,用玩笑似的语气说,不用担心,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她咬了咬牙,纵身翻出窗户,双手抓牢绳结,顺着塔壁外侧向下爬去。 孤塔虽高,对于习武之人并不难对付,有绳为梯,她很快便接近地面,轻盈落地,伍青衣看到她挥手,便又转向萧然道:“萧先生,你快走。” 萧然离开后,他又回身唤来袁府众人,目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攀绳逃脱。 被困于塔顶的队伍终于都撤出火海,只剩下最后两人。 然而时间也愈发紧迫,塔内有数不清的木造结构,几乎每一寸都在燃烧,加上夜风凛冽,灌入室内,进一步加快了火势蔓延的速度。 伍青衣已被浓烟熏得泪流满面,在风中用力喊道:“赵镖头!” 不知等了多久,火海中总算浮起一个人影,伴随着一个声音答道:“来了!” 看到赵识途的身影渐近,他终于放下心来,单手一撑,翻出窗外。 第92章 天地掩尘嚣(二) 伍青衣刚刚落地站稳,便被扑了个满怀。 一个闪电似的影子窜进他怀里,额头硬邦邦地撞上他的胸口。 他的心却一下子软下来。 他垂下眼,望着怀中的小鬼杂草窝似的头发,僵了片刻,终于抬起胳膊,将手掌覆上去。 “师弟……” 他揉着骆欢的头,骆欢竟然没有像从前一样迅速跳开,反而用双臂环住他的腰,使劲往他怀里钻,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道:“我赶了好几天的路,好容易才赶到,就看见上面忽然烧起来,我以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说不下去,伍青衣柔声答道:“我没事的,你放心。” 骆欢不依不饶道:“我不过才离开几天,你就如此大意,要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伍青衣怔了一下,转而道:“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骆欢立刻将他推开,挺直腰板,厉声道:“我才没担心。”边说边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将头扭向一边,“我只有你一个师兄,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以后我和谁比试……” 他喃喃地抱怨着,直到视线中有人迎面走来,这才收敛神色,转回师兄的方向,郑重道:“这位便是大将军了。” 来人已站在伍青衣对面,身披甲胄,威风凛凛,双手在胸前抱拳一让,谦道:“在下吐蕃国亲兵统领,受赞普的命令前来协助各位。” 伍青衣见他行的是汉人的礼,便也欠身道:“大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大将军摇头道:“并不辛苦,我几日前便已盘候在附近,这一次能够抓住达罗玛与夜叉门勾结沆瀣、欺君谋逆的证据,多亏了各位的帮助。” 亲兵的军士围在大将军四周,与前来寻宝的中原武者攀谈甚欢,他们手中的火把将夜色照得通明。 明月珠站在火光中,茫然地四下张望,她刚刚才站稳,便觉眼前一黑,眩晕的感觉顺着脾胃钻上头顶,连呼吸也跟着一并滞住。 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 若非肩膀被另一个人撑住,她或许已经昏迷过去。 萧然扶着她的手臂,关切道:“阿珠姑娘,你还好吗?” 明月珠微微点头道:“我没有大碍,只是方才吸了不少烟尘……” 萧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递上一只水袋。她低头一看,水袋是羊皮缝制,表面缀有藏式的图纹,想来是旁人给他的,而他还没有碰过。 明月珠伸手接过,答道:“多谢。” 清凉的水灌入喉咙,胸口的闷痛终于平息。 明月珠又在人群中环视,仍旧没能找到目标。她皱眉道:“赵镖头呢?怎么还没下来?” 伍青衣也听见她的声音,也跟着找了一圈,困惑道:“他应该紧跟着我下来了才是。”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往塔的方向望去。袁府的学徒还站在塔下,劫后余生,还未完全回过神,听到两人的疑问,摇头道:“方才并没有看到有人下来,伍少侠是最后一个。” 伍青衣骇然色变,忙跑到塔边,伸手去扯那绳子。 绳结的末端,还系着赵识途惯用的纸扇,垂在空中,竟然没有半点重量,被轻微扯动,便从塔上滑坠下来,像游蛇似的,虚虚地盘落在地上。 伍青衣俯下身,拾起另一端的绳头,只觉得手心一湿,张开手指,才看到绳面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他的声音颤抖道:“赵镖头……莫非在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一直用手扯着绳子!” 明月珠紧随其后,也看到了落下的绳头和沾在上面的血,脸色再度变得煞白,手中的水袋砰然摔落。 原来赵识途的运气并不总是那么好。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很公平,哪里会有一直走运的人? 他的运气,从来都是他出生入死换来的,他想救人,便豁出生命去救,从没有要求过回报。 在牢狱深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4 处,在雪山之巅,这一次是在燃烧的火海中。他总是将一颗心藏在无人处,从来不让旁人看到。 他是这样一个澄明、坦荡的人,为何惨痛的事,总是落在他的肩上。 伍青衣仰起头,用尽全力呼喊道:“赵镖头!!” 骆欢也跑到他身边,仰头喊道:“喂!!听见就快回答!” 谷地中的人,不论藏兵还是汉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一起抬起头,望向塔顶,锲而不舍地呼唤他。 然而重叠的语声却像是投入深谷的石头,没有收到半点回音。 * 赵识途的手心全是血。 十指连心,疼痛化作千万条虫豸,火辣辣地往他的身体里钻。 一座陈旧的铜像并不能承载太多重量,方才当第三个人顺着绳索攀下绝壁的时候,绳头所系的地方便崩断了。 朽物总会损毁断裂,就算是菩萨也无能为力。 不过好在赵识途还有一双手。 他的运气并不总是很好,想要成事,总要付出代价。 他用手抓住绳头,代替外物,忍着粗绳摩擦皮肉的剧痛,目送他的同伴一个个平安逃离火海。 他的办法的确奏效,只除了一个问题——当所有人都撤离,只剩他一个的时候,没有人会为他持绳。 所以他也没有办法脱身。 周遭可燃的物料已经快要烧尽,因而火势暂时没有蔓延,不过浓烟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也充满了他的脾肺,不出一刻,他就会窒息。 被火撩过的地方传来撕扯般的痛楚,额头上不住地冒汗,或许在窒息之前,他会率先死于炙烤,或者干渴,或者疼痛……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他还能够在濒死之前,找到一个足以固定绳结的地方。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他死里逃生,骂名得雪,或许可以一朝之间成为拯救武林英雄,天下人或许会感激他的功德,或许会嫉妒他的时运,他试想了诸多情形,发现自己竟然全然不在意。 赞誉如何,嫉恨又如何,他真正在意的人,已经离他而去。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不留神,手松开了绳结,眼睁睁地麻绳从窗口滑脱,倏地没了踪影。 他依稀听到塔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如浪潮一般传来。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面上,头倚着墙壁,喃喃道:“阿珠,伍兄,小鬼,对不住了……我真的已经走不动了……” 曾几何时,他也想要名扬天下,可此刻,他却希望所有人都能将他遗忘。 太多功名,只会成为负累。太多恩仇,只会化作枷锁。 他看了太多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江景天,骆逸,袁磊行,燕无花……他为他们感到叹惋。 他希望人们将他忘记,如此,他才能够获得彻底的自由,他希望天底下再也没有赵识途此人,如此,他才能够摆脱躯壳的束缚,去往真正牵挂的地方。 他盯着触目惊心的火光,却仿佛看到了湖泊,白雪,飞鸟,他置身炙热的浪潮,口干舌燥,却仿佛品尝到极寒中喝过的烈酒。他孤身一人,却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面容,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夕阳中抖动的睫毛,乌黑的眸子,冷峻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所牵挂的地方,从来都不远。 他所牵挂的人,也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将手探进口袋,将藏在最深处的木雕摸出来。 五根手指还在颤抖,它们已经足够疲倦,青筋分明地凸着,手上的血粘在木雕上,又被他用袖子拭去。 “我该做的事都已做完,这次我总算可以走了吧。” 他轻声说完这些,终于扬手将刻有他脸庞的木雕投入火海。 在干燥的燃烧声中,他闭上眼睛。 第93章 天地掩尘嚣(三) 死亡并未如期到来。 赵识途已将呼吸放到最缓,任由烟尘灌入鼻子。他也放空了自己的脑袋,什么都不去想。 但他还是听到耳畔传来呼呼的鼓动声,御风而来,愈来愈响,仿佛有鸟兽在他的头顶扇动翅膀。 莫非他的愿望已经成真,他已沉入湖水,又被羽毛裹挟着飞往天涯海角。 这个可笑的念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真的感到脸上的灼痛变轻了,扑面而来的热浪似乎被某种东西挡住。 他终于睁开眼,他几乎不敢相信眼中的景象。 他所牵挂的人就在眼前,棱角分明的轮廓在火光中闪烁,乌黑的眸底映着他的模样。 “阿……情……?” 他的呼吸滞住了,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发出声音。 上官情已经来到他面前,在他身边蹲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赵识途没有回答,只是像傻子一样楞在原地,他还全然没有搞清眼前发生的事,怔了一会儿,自嘲地笑道:“我一定又在做梦,或许我就快要死了……” 上官情立刻道:“你不会死。” 他凝着近在咫尺的脸,依然是熟悉的样子,完好无损,只除了下颚附近有几条浅紫色的伤痕,似乎刚刚愈合不久,他的目光炯然,眉心紧锁,嘴唇严肃地抿成一条线,睫毛上面有光芒跳跃。 如此鲜活而真实的人,怎么会是梦。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而上官情已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 “疼疼疼……”五指刚好碰到手心的伤创面,他的手臂剧烈一颤,本能地缩回去。 “抱歉。”上官情咬住嘴唇,“忍耐一下。快跟我走,没时间耽搁了。” 赵识途迷迷糊糊的点头,尝试站起身来,可是腿脚也使不出多少力气,他比自己想象得更虚弱一些,只能抬起头,将眉毛挤成一个八字:“你说得倒轻巧……” 上官情没有作答,忽然凑上前来,与赵识途胸膛相贴,手臂沿着肋侧探到身后,将他揽进怀中向上托。 赵识途借力站稳,下巴还垫在上官情的肩上。黑色的布料透着凉气,大约是被风吹了很久,连这凉意也都清晰可辨。 他贴在对方耳畔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到达这里……?” 上官情并未回答,只是拉着他的胳膊往窗边移动。 赵识途怔怔地跟上去,抬头便看到熟悉的背影,宽厚踏实。 这人浑身都沾着风霜的寒意,却令人感到莫名的温暖。 他终于确信这人一定是真的,否则又怎会罔顾他的想法,一厢情愿,不由分说地剥夺他赴死的权利。 转眼,他已来到窗边,清风拂面,令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忽然发现窗外悬挂的东西,惊道:“那是什么?” 方才听到的鼓动声便来自此物,那是一只由皮毡和木架扎出的机括,中间一根凸起的梁骨,两侧是伸展的翼肋,整体呈现长而阔的倒三角形。 上官情终于收回目光,凝着他,郑重解释道:“这是藏兵攻城掠池用的机括,叫做‘鹰鸢’,可以御风载物,在空中滑行,原本用于悬挂火器和兵戈,不过也可以挂人。” 赵识途又去端详那状如苍鹰的风筝,它的两翼伸展开来,比两个人的手臂加起来还要更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5 长,虽然皮毡质地厚重,扎出的成品却显得轻盈精巧,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只人造的大鸟。 他的余光瞥见远处的山尖,终于明白了事态:“你用这只鹰鸢,从对面的山顶乘风滑行过来?” 上官情点头道:“是的。” 他又问:“我们现在还要乘它滑行下去?” 上官情道:“只能如此。” 赵识途凝着他,接着问道:“你确定这大鸟承得住我们两人的重量?” 上官情沉默了片刻,坦言道:“并不确定。” 赵识途又问:“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你不怕摔死?” 上官情反问道:“你怕不怕?” 赵识途眨了眨眼,笑道:“莫要忘了,我本来就是在求死的。” 上官情原本正专注地凝着他,听了此话,先是一怔,随后便舒展眉毛,垂下眼帘,从喉底吐出无奈的轻叹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神色,仿佛冰融化成水,水裹挟着冰,叮叮咚咚地流淌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寒冽澄明,却又饱含温柔。 赵识途不由得看呆了眼,几乎是无意识地上前一步,靠至上官情的身畔。 而后,上官情一只手将他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擎起鹰鸢,纵身跳进夜色。 * 赵识途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已经悬在天际。 除了身边的人,他别无凭依,只能本能地收紧手臂,环住此人的肩膀。 鹰鸢的左右翼中央,各垂下一条环状的缆绳,原本是用来捆束运输品的。这大鸟一般的风筝,恐怕也是第一次载人。 上官情也是第一次驾驭这种古怪的机括,他将两根缆绳套在肩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中央的龙骨,以自身为矩,依靠肩背上的力量来平衡鹰鸢的走向。 山间的风并不规律,忽大忽小,时常改换方向,鹰鸢晃动得十分剧烈,两只翅膀在风中剧烈颤抖,发出猎猎的鼓声。赵识途的心本能地悬起来,他当然知道,只要稍不留神,这大鸟就会被风掀翻。 人没有翅膀,被掀翻便会掉下去,掉在坚硬的山石上,便是凶多吉少。 赵识途不由得看向身边的人。 上官情眉心紧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一丝不苟地判断风向。 不可思议地,只要看他一眼,心情便会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地面是火光绰绰,远处是山峦重重,头顶是星辉灿灿。三幅斑斓的画卷揉叠在一起,随着风徐徐铺展开来。 赵识途此生从未看过瑰丽的景象。 他想要说一些缠绵悱恻的话,毕竟一生能有几回失而复得,死而复生,他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昂扬感受,仿佛浮在空中的不止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他想要问的事情有无数件,想要交换的承诺有无数个。 然而上官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手臂牢牢地环在他的身上,不说一句话。 上官情只是想要他活下去,为此,不惜用尽一切办法,承担一切风险。 这样一个人,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便能够主宰他的悲喜。他觉得无比自由,仿佛能够乘着风,去往任何地方,又觉得去向何处并不值得在意,哪怕此时天翻地覆,都全无所谓。 风带着他们,很快远离孤塔和塔底的人群,有人在追赶他们,喊着他们的名字,然而在蜿蜒的山涧里,那些人影很快被甩在身后。他们越许多山脊,在愈发昏暗的夜空下飞行。 终于,御风的翅膀划入一条山涧,顺着夹道的方向徐徐下降,距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时,头顶的龙骨终于不堪重负,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嚓声。 赵识途垂下眼,却因夜色昏黑,看不清地上情形,他转向身边人道:“你先放下我!” 上官情只是摇头,将手臂又收得紧了些。 赵识途急道:“不行,这样我们都会摔下去的!” 上官情还是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再度开口,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龙骨从中间断裂开。 翅膀顿时失去平衡,鹰鸢拖着两人,一齐向地面坠去。 第94章 天地掩尘嚣(四) 赵识途也听到了龙骨断裂的声音,那一刻,他脑子里的弦也跟着崩断,手心瞬间变得冰凉无比。 他的手还搁在上官情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挣扎,推开怀中人的肩膀,试图挣脱出去。 上官情却不让他得逞,反而用更大的力气将他箍住,鹰鸢的翅膀在乱风中剧烈晃动,眼看就要倾覆。赵识途终于没有办法,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向地面,又不由自主地滚向一旁。但他却没有感到太多疼痛,因为着地的那刻,他先撞的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对方的身躯。 他的身旁骤然一空,眼前仍是昏黑一片,他骨碌着爬起来,四下摸索,焦急道:“上官!上官情!你没事吧!” “我没事。”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那语气一如既往沉稳,并没有受伤的迹象,就算是有,也被声音的主人牢牢关进唇齿之间,绝不会吐露出半分。 赵识途回过头,看到上官情正撑着手臂坐起身,浑身上下并无大恙,眼底的光辉依旧明亮,他突突直跳的胸口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环顾四周,他们掉在一条宽敞的山涧里,身下并非岩石,而是松软的土地,土壤中曾有积水,如今冻成了冰碴,透着凛冽的寒气。他们所乘坐的鹰鸢已经彻底毁坏,不仅龙骨从中央断成两截,两翼上的木料也折了个七七八八,散落在周遭。 上官情还在打量那些碎片。皱眉道:“还好撞上的是土,不是石头。” 赵识途猛地打个激灵,冲向他身边,俯下身,揪起他的衣领,吼道:“还好?你差点就摔死自己!我叫你放开我,为什么不听!” 上官情扬起头,怔然地看着他。 赵识途接着道:“两个人有准备地依次落地,也比方才的摔法安全得多。莫非你不相信我?你未免也太自负,天底下不只你一个人会逞英雄!” 上官情露出些许茫然,待他吼完一通话,才垂下头道:“你说得对,可我并不是想要逞英雄。” “你……”赵识途先是一怔,很快放开了上官情的衣领。他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听到的话,又因此而感到几分不由自主的怯意。 他从对方身前撤开少许,将视线投往远方,试图重新挺直膝盖站起身。 在站稳脚跟之前,他的手腕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上官情用不输于方才在空中使出的力气,牢牢扯着他,笃定道:“我只是不想再放开了。” 赵识途脚下一滑,被拽得失去了平衡,结结实实地摔进上官情的怀里。 他胸中愠怒未平,又急又恼,迫切地想要挣脱出来。 然而怀中人却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将炽热吐息洒在他的背上。 上官情比他还要慌乱,僵硬地坐在原地,依偎在赵识途的肩上,不管不顾地收紧手臂。 他的呼吸急促,口中吐出的语声更加急促,像是八月里的疾风骤雨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6 。 赵识途停止了挣动,因为他听清了那些零碎的字眼,反反复复,带着颤意在齿间打转,不住地敲击他的耳膜。 那些字眼,都是他的名字。 上官情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再也挣扎不动了。并非不能,而是不愿,他忽然理解了方才在空中,上官情为何偏要牢牢抓住他。 并非出于自负,也并非不信任,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不愿放开,才本能地牢牢抱紧,生怕放松一时半刻,便会再度失之交臂,遗恨千古。 是不愿,亦是不能,所谓情动,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事。 仿佛漫天星辰落入池水,一树梨花铺于堂前。情丝牵动处,饶是世上最澄明清澈的心思,也免不了皱起波纹,漾满涟漪。 赵识途抚着上官情的头发,轻声道:“你究竟为何会忽然出现。我还以为你已经……” 上官情仍抵在他的肩上,答道:“我的确差一点就死了。” 赵识途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声音僵硬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胜了马头斩吗,那副索桥,可是被他斩断的?” 上官情轻轻摇头道:“是被我斩断的。” 他摇头的时候,散在肩上的发丝钻进赵识途的脖颈,像是针扎一般尖锐,后者从拥抱中抽身,后撤了少许,双手仍抓着他的肩膀,问道:“你是打算独自赴死吗?” 上官情抬起眼,迎上对方的视线,缓缓道:“我与马头斩缠斗至山崖边,他执意要逼出我的狂态,我趁心智尚存,本想与他同归于尽,这本来是最好的办法……” 赵识途打断他道:“这办法一点也不好。” 上官情怔了一下,视线微垂,改口道:“这本来是唯一的办法。” 他终于还是说了实话。赵识途仍牢牢地凝着他,在他紧抿的唇线中看到难以撼动的决心。 比起发狂伤人,他宁可选择赴死。 哪怕再选一次,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赵识途怎么会不明白,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松开他的肩膀。 上官情露出了一瞬的错愕,立刻补充道:“反正我并没有如愿,我的刀刺穿他的身体,我却侥幸活下来。不仅如此,还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本罗刹功秘笈,是真品而非赝本,所以,我没有死,我还活的好好的,你也不用胡思乱想……” 他并不擅长申辩,所以措辞混乱,句不达意。 赵识途却全然不理会他的慌张,继续用斥责的眼神拷问他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上官情无言以对,嘴唇几度开合,终究只是眨了眨眼。 穹盖之上,繁星似野,他眨眼的时候,星光也落在他的眼底。 整个天空的星光都在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汇聚。 赵识途想要转开,可上官情却倾身凑到他面前,郑重地凝着他,一字一句道:“对不起。” 赵识途再也无处可躲。 这样一双洒满星辉的眼睛,干净而又生动,除非不去看,一旦看上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赵识途已经移不开眼,他明知上官情就是如此倔强的人,却也无可奈何。 他恍惚地忆起,自己是如何倾心于此人,历经了无数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他更加醉心于这人身上独一无二的纯粹特质,却偏偏对这份纯粹无可奈何。 他抬起手,用颤抖的手指,缓缓抚摸近在咫尺的脸颊。 细腻的纹路印上他的手指尖,稀疏的胡茬刺痛他的手掌心。 他将叹息含在齿间,轻声问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上官情呆然地看着他,眼中含着几分茫然,几分委屈,带着做梦似的神情,再度伸出手,将他揽向自己的怀中。 上官情的动作全然没有方才的强硬,反倒像是索求安慰一般,用鼻尖抵住对方的额头,轻轻磨蹭。 他柔声说:“我总算回来了。” 赵识途点点头。 他又说:“别再离开我了。” 他的语气中几乎带着恳求,温柔得令人融化。他松开拳头,用掌心裹住怀中人的手,五指在手背上摩挲,他终于闭上眼睛,将嘴唇贴上对方的脸颊,摸索着往下移。 他吐出的气息洒在赵识途的脸上,灼热而慌乱。 一个坚毅又强悍的人,缱绻在恋人的怀中,像孩童似的索要一个吻。 赵识途却没有回应他,反倒横下心来,生硬地将他推开。 第95章 天地掩尘嚣(五) 上官情被赵识途推着,不得不向后撤开,他皱起眉头,带着疑色看着对面的人。 赵识途对他的疑问视若无睹,强硬道:“别动,让我先检查一下你的伤。” “我真的没事,只不过有一些划伤……”他的话音还没落,右手的袖子已经被对方扯住。 赵识途捏住上官情的手腕,用手指将袖筒向上推,黑色的布料被卷起,露出坚实的小臂,小臂上隐约的血痕也跟着完全暴露出来。 是旧伤撕裂迸出的血,几乎沾湿了袖筒的里侧。除了这一条明显的伤痕,手臂上还有好几条旧伤,纵横交叠,边缘泛着深紫色,即便是在昏黑的夜色中,也显得分外醒目,触目惊心。 不过,从上官情身体里淌出的血却是鲜红的,不再有之前见过的、紫黑色的异状。 赵识途看着他,不知该感到气愤,还是欣慰,脸上的神色瞬息万变。 他才仅仅查看了一条手臂,类似的伤势,不知身上还藏了多少。 他短暂地放开上官情的手腕,转而脱下自己被火撩得发焦的外套,从里衣中扯下几块布条,用干净的一侧,重新裹住对方的手臂,将鲜血仔细抹去。 上官情小心翼翼道:“其实不必……”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赵识途瞪了回去。 赵识途一丝不苟地为他处理伤口,动作利索,劲力却很轻柔。上官情一言不发,只是垂着眼,安静地望着面前的人。 沉默如水一般蔓延,令赵识途感到几分不适,在动作的间歇,他抬起头问道:“你在崖底到底经历了什么,都要如实告诉我。” 上官情停顿片刻,答道:“我在马头斩的身上找到一本罗刹功秘笈,是没有篡改过的原本。那时我的经脉已经贯通,内力几近枯竭,我索性抛弃先前积淀的功底,按照秘笈中所述的方式,从头开始,聚气凝神。” 赵识途难以置信道:“从那一日到现在,相隔有一月之久,你一直呆在那冰封的雪山里?” 上官情平淡道:“以我当时的情况,想要恢复,的确需要时间。” 赵识途哑然,他差点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坚毅的人。 上官情之所以被称为天才,或许也是因为这份坚毅,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捡回一条命来。 找到秘笈诚然是运气使然,但换一个人,未必能把握得住这份运气。 要拒绝这么一个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黑暗中,赵识途的视线又变得柔和了几分。 上官情并没有觉察到对面人的心事,接着道:“马头斩身上还携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书信,我看过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你,哪知待我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7 死里逃生,赶回敦煌,你和袁府的队伍已经出发,我便一路追过来,途中遇到骆欢和大将军。我从他们口中听说你的计划,才知道你已经查出了许多真相。” 赵识途点点头,又道:“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信里写了什么?” 上官情道:“原来燕无花的母亲也是夜叉门的人,而且是马头斩的师妹。” 赵识途惊讶道:“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他会对袁磊行起仇心,是因为这个……” 上官情道:“他恐怕是为了报复袁磊行始乱终弃的行径,才将篡改过的秘笈藏进袁府书房。” 赵识途注意到他称呼中的措辞,不由得皱起眉头。 多么讽刺,袁磊行被一个私生的庶子称为家父,却被亲生儿子视作陌路人。 他叹道:“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上官情点头:“我还知道,夜叉门是由达罗玛一手创立的,他四处收留因战乱而无处可归的孤儿,培养成冷酷无情的杀手。他只望他们武功精进,却不顾及人命安危,推崇的尽是残酷的功法。夜叉门的邪功,本是为了抵御中原武林才流传于世的,没想到反而引来后者的垂涎。” 不该流传于世的武功,偏偏有人趋之若鹜,人对力量、权势的欲望,岂非永远是丑陋的。 而他们所有人,甚至包括燕无花在内,都是这丑陋欲望的牺牲品。 燕无花被仇恨所缚,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上官情不愿被束缚,却也蒙受了悲惨的遭遇。 万幸的是,上官情还活着。 赵识途心中感慨万千,竟不由得将心事低喃出声:“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上官情猛地一惊,问道:“什么?” 赵识途望着他,隔了许久才道:“我在想,你的父亲弃你,你的兄弟欺你,无论如何,你也有许多恨的理由。” 上官情摇头道:“那时候我无暇去恨,我只想早点找到你,告诉你真相,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赵识途先是一怔,很快笑道:“也好,风波已经过去,你已是袁府仅存的少爷,往后袁家的家业也都随你处置,总归算是补偿。” 上官情眨了眨眼,道:“我会给府上的人一个交代。” 赵识途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歪头打量他,一边道:“你现在这幅模样,可不像个少爷。” 上官情道:“我只不过是为了救人……” 赵识途纠正他道:“是为了救我。” 他说完这话,便把手从对方肩上挪开,视线也跟着一起转开了。 上官情隐约觉察到他的意思,摇头道:“只要与你一起,我不在乎。” 赵识途又重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在乎,镖师人人都可以做,少爷却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若是我耽误了你,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上官情立刻道:“你误会了,我……” 他的话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两人太过专注于彼此,竟没有注意到远处亮起的火光,火光渐行渐近,照亮了昏黑的山谷,也映照在他们彼此的脸上。 来者是一支洋洋洒洒的队伍,他们看到由孤塔之上飞落的鹰鸢,追着轨迹一路寻找,终于寻到了两个坠下风筝的乘客。 率先扑上来的是一个矮小灵巧的身影。他在两人面前停下,将两人来回打量了一番,回过头去,对人群又跳又喊道:“太好了,我就说他们两个的命比石头还硬,绝对不会有事的。” 赵识途无奈道:“死小鬼,哪有你这样恭维人的?” 骆欢立刻转向他,蛮横道:“谁要恭维你的,就因为你胡作非为,害我们找了一个晚上,找你算账还来不及。” 赵识途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团团围住。 伍青衣急匆匆地走上前来,在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热切道:“赵镖头!你没事就太好了,还有上官少侠,我果然没有信错你们……” 赵识途与上官情交换了一个目光,转而将视线投向面前的人群,一面环视,一面欣慰道:“伍兄,阿珠,还有大将军……” 岂止是他的朋友,连他在孤塔上救下的袁府学徒,从敦煌带来的武林英豪,从西域感到的吐蕃兵士,都一并来到他面前。 两人被人群紧紧簇拥,这些人尚不知晓上官情的身份,但赵识途的功绩却是记得的,在大将军一声喝令之下,众人干脆哄然而上,将他抬了起来。 赵识途被抛向半空,又落下,在一片喧嚷声中,他察觉到远处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破晓时分将至,一抹丹霞洒在朱色的山峦上,像是一滴彩墨在湖心晕开,美得令人心悸。 赵识途终于感到几分劫后余生的悸动,视线透过人群,下意识地寻找上官情的身影。 上官情黑色的衣衫与天地融为一体,几乎难以辨别,但赵识途还是很快找到了他。 他目光也一直落在赵识途的身上,饱含温柔之意,又似有些落寞。 第96章 情义传千古(一) 公元八二一年,唐穆宗李恒继位,年号长庆。 长庆元年的西域,连年萧条的敦煌城,也迎来了与往年不同的兴盛之景。 风波来自于前朝隋文帝留下的宝藏,寻宝的消息不仅传遍江湖,也同样惊动了朝堂,当浩荡的寻宝队穿过甘州平原时,朝廷也在密切关注队伍的去向。倘若真的寻到前朝留下的兵书武库,官府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没想到,寻宝的队伍在山中并未找到宝藏,反而遭遇变故,一座荒废的孤塔起火,将先遣的队伍困在其中。多亏一队神秘的外族武士出面相救,众人才能毫发无损地出山。 他们更没有想到,宝藏真正的藏匿之地不是山中孤塔,而是近郊佛寺。 佛寺是敦煌城外的雷音寺。 城外春意渐浓,新枝抽芽,积雪消融,雷音寺的房檐上不住地淌着水珠,在院中汇成大大小小的水洼。 寺外原本是一片开阔的山坡,此时站满了人,五颜六色的旗帜在人群中攒动。 这些形貌衣着迥异的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毕竟他们在寻宝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谁不想一睹宝藏的真容呢。 可他们看到的景象,却和想象中相去甚远。寺里没有兵戈铁器,只有成群结队的僧侣进进出出,搬运堆积如山的书卷。 寺外的人群议论纷纷,当中有个声音道:“我们都上了那隋皇帝的当,他留下的四条密令,根本就不是什么星辰的位置,而是佛窟的编号。” 他的话不假,僧人们整理的书卷,正是从千佛洞中寻到的。冬季大雪封山,若不是有人带来消息,僧侣们本不愿前去佛窟劳作的。可偏偏带消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寺中德高望重的无途大师的养子,僧侣们碍于大师的威望,才勉为其难前去一探,没想到却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方才那人消息灵通,见旁边的听众越来越多,便提高声音,继续讲道:“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头,僧人们到佛洞里找了一圈,除了前一年未完成的壁画,什么都没发现,他们不甘放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8 弃,便又挪开了佛像的坐台,这才发现坐台下方的隐秘仓室,你们猜仓室里藏的是什么——根本没有兵书,也没有兵器,都是经卷,数不清的经卷。” 旁边有年纪小的人感叹道:“奇也怪哉,居然有不喜欢兵书和兵器的皇帝。” 那人摇头道:“唉,你不懂,你若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征战南北,老来得安,你也会喜欢些别的。” 隋文帝平定五胡,过程坎坷,途中数次借助武林之力。天下太平后,他深知江湖与朝堂之别,江湖人散漫无序,不喜约束,却又将情与义看得极重。江湖与朝堂,好比天平的两端,任何一端失衡,都将威胁社稷。为了制衡武林中势力最大的四个家族,他便想出了分发密令的法子,希望后人若遭遇危难,能够忆起当年的盟约。 那人绘声绘色讲个不停,人群有些感慨道:“如此深谋远略,实在是高明。”听得津津有味。 也有些索然道:“翻来覆去都是皇帝与和尚的事,没劲没劲。”愤然离去。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放弃看好戏的机会,继续簇拥在雷音寺门前。 寺院中,珍贵的经卷文书被分门别类摆于案上,由专人清点记录,这项工作冗长繁复,僧侣们已经抬出了所有的桌椅板凳,却还是不够用。 寺中的整理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寺外的风言风语也不停歇,话题已由历史转入现世。 “没想到袁府的少爷,居然是夜叉门派来的奸细。” “那个姓燕的是假少爷,真正的少爷,藏在护途镖局里。” “护途镖局?该不会是那个顶糊涂的镖局吧。” “嘘,人家镖局的赵镖头就是在这寺里长大的。” “寺里长大却不当和尚,果真是个怪人。” “岂止不当和尚,人家的风流韵事可不少,你们知道当时将他救出孤塔的那个人是谁吗……” …… 这些议论,都来自与赵识途不相熟的陌生人,而他的朋友连一句也没有听到,因为他们也在各处忙碌。 骆欢和伍青衣也混于僧侣之中,伍青衣在搬运经卷,骆欢提着一支笔,在帐簿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记录。 大都厚重,伍青衣将袖子撸到肘处,春日的寒风中,额上却沁出一层汗。 骆欢记得比他搬得更快,录完一批,便将纸笔丢在桌上,不安分地在伍青衣身边打转,托腮问道:“对了,我一直有所疑惑,你故意将伪造的御龙印呈到袁府,并编造一套星辰方位的释意出来,莫非是早有计谋?” 伍青衣怔了一下,随后点头道:“的确是的,我一开始便对袁家心怀戒备。” 骆欢仰头望着他,扬起嘴角,笑道:“想不到师兄原来是大智若愚。” 伍青衣脸色一红,局促道:“我哪有那么聪明,是师父料事如神,一切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 伍青衣的师父,也是骆欢的父亲。听到父亲的名号被提起,骆欢的神色黯然下来,一边提着脚边的石子,一边嘟囔道:“你说,你若是早些将他的安排告诉我,不知能省去多少麻烦。” 伍青衣停下手中的伙计,转向他,郑重道:“师弟,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老实说,前些日子你一人前往西域报信,我一万个不放心……” 骆欢打断他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路上顺利得很。” 伍青衣露出笑意,柔声道:“你说得对,如今你依靠自己的本事,足以在江湖中闯荡,从今往后,师兄……再也不拦你了。” 他虽笑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脸颊上挂起两个浅浅的酒窝。 骆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谁说我要去江湖中闯荡了,江湖无聊极了,倒是我爹留下的桔槔图纸,还没有绘制完成吧。” 伍青衣抬起头,眨了眨眼,良久才开口道:“莫非……你愿意跟我回去?” “莫要忘了,潼关是我的家乡,就算是回去,也是你跟我回去。” 伍青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张着嘴巴,哑然失语。 骆欢瞧见他呆然的模样,扭头道:“你……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往后我若是在家里呆得腻歪,想要出去闯荡江湖,你最好求我继续带着你。” 他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看来二位的感情果真不错。” 师兄弟一齐回过头,刚好与大将军打上照面。 大将军已换上汉人的布衫,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也是类似打扮,三个人神采奕奕,气度轩昂,却并不张扬,反倒对路过身旁的僧人作揖行李,彬彬有礼。 伍青衣忙迎上前去,鞠躬行李,客气道:“让大将军见笑了,其实……” 骆欢也三步并作两部跳到他身边,挤着眼睛补充道:“其实我跟他一向犯冲,没有一天是不打架的。” 大将军的视线轮流在两人身上扫过,忽然笑逐颜开,朗声道:“在我们那里,只有打过架,才算是好兄弟。” 第97章 情义传千古(二) 两人闻言,下意识地望向对方,四目相对,却又像碰到针尖似的,很快各自躲开。 对面的吐蕃将士看着一双别扭的师兄弟,笑而不语。 骆欢与这些将士同行一路,路上时不时提起伍青衣的话题,将士们虽然与二人相识不久,却仿佛已经做了很久的朋友。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战事也像这冰雪一般消弭,饶是异族之间,也不必再兵戈相向,反倒可以成为朋友。 此番入关救人,吐蕃将士在暗中秘密行事,并不能公然暴露身份。因此,大将军带来的人数并不多。如今风波已平,大部分武士均已返回西域,只有少数还留在敦煌。 伍青衣知道他们既然留下,一定是有理由的,便问道:“不知大将军亲自前来,有何指教?” 大将军答道:“既然大家已是朋友,我也不卖关子了。上一次入关,我们的队伍只能隐埋身份,悬挂镖旗,现如今,我吐蕃国的逆党已被铲除,赞普意图派遣使团,正式前往长安,拜见当今圣上。” 伍青衣喜道:“这是好消息啊,两国结盟交好,百姓安享太平,岂非是天大的好事。” 大将军点头道:“不错,不过赞普还有一个愿望,他希望使团的队伍前方,仍旧能够挂起护途镖局的镖旗。” 伍青衣诧道:“赞普是希望赵镖头与使团同行?” 大将军道:“正是如此。” 伍青衣轻叹道:“可惜的是,赵镖头与两位镖师都不在寺里,他们似乎有要事在身,一早便离开了。” 大将军露出惊讶之色,又道:“既然如此,可否拜托伍少侠转而告知。” 伍青衣道:“当然可以,不过……” 大将军疑道:“不过?” 伍青衣正色道:“不过我想他们未必愿意领受赞普的心意。” 大将军不解道:“为何不愿领受?今日的太平盛景,少不了三位的功绩,使团此行前往长安,正是扬名四海的好机遇,说不定还能得到当今圣上的赏赐。” 伍青衣微微笑道:“因为对他们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99 而言,有比扬名四海更重要的事。” * 此时此刻,明月珠正坐在城内的一间客栈之中,品尝一壶春茶。 敦煌地处西域边塞,市面上只能买到粗茶油茶,她手边的这一壶蒙顶茶,是萧然从家乡带来的川茶。 她还记得这间客栈,便是在这院子里,她向萧然讨要三味草药,却中了明月尘的暗器,双双被俘,若不是后来,萧然的书童倾力将二人救出,后面的计划便无从谈起。 那书童也在房间里,坐在角落的圆凳上,低垂着头,双手抓着膝盖,神情局促。 若不是亲眼看他施展伸手,明月珠断然不会相信,这么一个腼腆内向的少年,武艺竟然胜过自己。 她又翻过一只茶盏,斟满茶汤,端在手里,起身走到她面前。 书童抬起头,怯怯地望着他。 她柔声道:“你一定也渴了吧。”俯下身,把茶盏递给对方。 “谢……谢谢。”书童双手接过,立刻捧到嘴边,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末了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发出几声清咳,像是被呛到了。 明月珠拍着他的背,宽慰他道:“慢一些,茶汤还有很多。” 书童肩膀缩起,向她暼了一眼,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房间在客栈二层,正对着院落,明月珠快步踱到窗边,不一会儿,便在院子里看到少年的身影。 萧然放下手中的茶盏,在她身后道:“看来博儿很喜欢你。” 明月珠先是一怔,随后摇头道:“希望我没有吓到他。” 萧然却平淡道:“阿珠姑娘大可以放心,他不过是害羞罢了。这孩子幼时生过一场热疹,险些丢掉性命,被家兄医好之后,留下一些口吃的毛病,所以在人前轻易不愿开口,其实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明月珠回过身,望着坐上的男人,礼貌道:“萧先生与令兄果然心怀仁义,倘若过世的萧前辈知道上官劫后余生的喜讯,定会觉得欣慰。” 萧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很快便皱起眉头道:“其实家兄当初也曾经左右矛盾,难下抉择,倍感煎熬。他曾对我说,当他看到上官少侠发狂伤人的时候,理应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只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痛下杀手。都说医者父母心,其实医者口中的仁义,也只不过是懦弱的托词罢了。” 明月珠露出诧色,很快摇头道:“并非如此,若不是萧前辈的仁义,上官如何能活过今日,倘若上官不在了,谁又能够救下赵镖头的性命……昔时之因,今日之果,难能可贵的奇迹,又怎能用一句托词来盖过。” 萧然郑重地望着她,一直待她说完,才叹道:“阿珠姑娘的劝慰之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奇迹却未必会发生第二次。比如现在……”他短暂地停顿,视线落在房间另一侧,床畔的帷帐上,隔了一会儿才道,“我虽然知道她作恶许多,罪不可恕,却也不忍心看着她受死。” 明月珠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神色骤然黯淡下来。 帷帐背后的床铺中,她的妹妹正在沉睡。 明月尘已睡了许久,在熏香的作用下,她睡得很沉,很宁静。 熏香自然是萧然准备的,当初,他的书童博儿便是靠着这种特制的凝神香,令明月尘在不觉中陷入沉眠,才把萧然和明月珠毫发无损地从救出来。 所以,明月尘睡下的时候,还是一个胜利者,她并不知道宝藏之谜已经揭晓,夜叉门已经覆灭的消息。 萧然望着被微风掀动的帷帐,接着道:“可是官府宽限的时日已尽,我这熏香的效用也只到今日,用不了多久,她就该醒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明月珠明白他的意思。醒来之后,明月尘便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 明月珠走到床边,将帷帐掀开一条缝隙,目光温柔地落在妹妹身上,隔了一会儿,轻声道:“没关系,我并不会让她死。” 萧然露出诧色,严正道:“阿珠姑娘,你应该知道,包庇犯人乃是重罪,就算她是你的姐妹…… 明月珠摇头打断他道:“萧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月尘当然是罪人,但她却不一定非得是明月尘。” 萧然一怔:“阿珠姑娘莫非是要……” 明月珠点头道:“我能够假扮她一次,自然就能够假扮第二次,谁让我们两个是姐妹,天生有着相似的容貌。” 第98章 情义传千古(三) 她一边说着,一边凝视床帐中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庞。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柔软。 她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也不记得生父生母的模样,她仿佛一朵浮萍飘在茫茫浮世,随波逐流,可她知道,就在不远处,还有另一朵浮萍与她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不仅因为血缘,更因为她们彼此相伴,走过最颠簸坎坷的年岁,她们一起习武,一同辗转四方,一道承受背井离乡的孤独滋味。倘若不是因为妹妹陪在身边,明月珠并不能够成为今天的模样。 她终于变得强大,自由,却遗失了至为重要之人,现在,这人就在她的眼前,睡得安详,她又怎么能弃之不顾。 萧然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踱到她身边,带着忧虑的神情道:“阿珠姑娘,你可知道,你的妹妹所犯下的是杀人的重罪。” 明月珠点头道:“我自然知道。” 萧然又道:“那么你若替她去投官自首,官府一定会下令杀你。” 明月珠又点点头道:“这我也清楚得很。” 她的语气并无迟疑,只是又轻又缓,仿佛被水浸透的布料,不可避免地变得沉重。今日之果,在昔日便种下了因,她只觉遗憾,并不后悔。 她徐徐转过身,面对身后的男人,用恳求的语气道:“萧先生,倘若我死了,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萧然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并未回答。 明月珠接着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不过还是希望萧先生能够给阿尘一个机会,传授一些医术药理给她,遣她行医采药,将功补过。她只不过是年轻气盛,才犯下了难以饶恕的错误,真正的过错是我种下的,我不是一个好姐姐,是我辜负了她。” 萧然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明月珠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欠身道:“多谢萧先生的茶。” 她将帷帐合拢,不再回头,转而往门边走去。 她知道一旦踏出这间房门,她便是一介罪人,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可她的步履依然平稳,粗布的裙摆在身后轻轻扬起,竟扬出几分昔日舞者的端庄风华。 那双脚曾经舞出许多绮丽盛景,现在,却以最卑微的方式步入死亡。 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停下!我不会让你去的!” 她短暂地停住了。 原本躺在床榻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不顾肩后散乱的头发,掀开帷帐,追上她的背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明月珠被迫转过身,随即睁大了眼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0 睛:“阿尘,你都听见了……” 她的妹妹将她抓得那么牢,径直迎上她的视线,胸口因为情绪而剧烈起伏,看起来有无数的话要说。 明月珠的目光软下来,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抚上她的头发,为她梳开肩侧的发结。 她的手落到半途,便被妹妹握住。明月尘仿佛害怕她逃走似的,紧紧捉着她,急切道:“你要作为我去送死,又要让我作为你活下去,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可曾问过我答不答应!” 明月珠的手僵在半空。 明月尘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视线仍旧凝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姐姐,我不是你的替身,不是你的附属,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明月珠愕然地看着她,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她终于坦露心迹,将所有不甘与委屈都凝在话中。只可惜,这些话终究说得太迟。 她说完这些话,呼吸逐渐缓复,神态也变得平静,她垂下头,将衣襟整理齐整,又拢起头发,在脑后束好,做完这些,她才重新迎上姐姐的视线,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没做错什么,我更不需要你来替我领罪,我自己会去的。” 她的迟疑和动摇,仿佛都移到了明月珠的身上,后者不住地摇头,语无伦次道:“阿尘,不行,姐姐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明月尘却躲开了递向自己的手,背过身道:“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答应我一个请求。” 明月珠颤抖道:“什么请求……” “忘了我吧,就当你从未有过我这个妹妹。” 说完最后一字,明月尘猛地回过头,来到姐姐对面,手指掠过她的两肩与心口,点中她的穴道。 明月珠想要阻止她,却终究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转身离去,翩然的背影愈走愈远。 她走到门口,终于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萧然抬起手臂,挡在她面前,笃声道:“阿尘姑娘请留步。” 明月尘扬起头,冷冷道:“我与你素未平生,你为何要拦我去路。” 萧然道:“因为你的姐姐并不想看着你死,我也不想。” 明月尘怔了一下,很快沉声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不必可怜我。” 萧然却岿然不动,接着道:“偿命的办法,却不止一种。” 明月尘露出讶异之色,在她疑问的目光中,萧然转过身,拉开房门,一边道:“诸位,请进来吧。” 此言一出,连明月珠也一并惊住了。 连她也没有想到,门外竟然有人在等候。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等在门外的正是衙门的差役,一共六人,其中最显眼的是佩戴乌帽的捕头。 她依稀记得,就是此人下达了缉拿夜叉门余党的命令,余党的名单中,当然也包括明月尘在内。 现在,他们却集中在客栈房门外,身边还站着一名面色羞怯的少年。 明月珠哑然道:“博儿……你……” 萧然替他答道:“是我安排她为各位捕头领路的。” 他说着转向门口的衙差,恭敬道:“这位明月尘姑娘固然罪不可恕,但她亦是听命于夜叉门行事,并非真的穷凶极恶,方才的话,各位想必都听见了,她既有偿命赎罪之心,在下亦有一个两全之策。” 衙差们面面相觑,为首的捕头道:“萧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萧然道:“在下此来西域,除了宝藏一事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打算深入祁连雪山,采集家兄医谱上所载的珍稀药草,为研制新药,行医救人,完成他的遗愿。” 捕头答道:“萧令神医的大名如雷贯耳,萧然先生亦有济世救人之心,乃是天大的好事,只是不知采药的计划与罪人有何干系?” 萧然点点头,接着道:“雪山地界广博,此番入山寻药,少说要花去三五年的功夫,远离尘世,清冷艰苦,非常人所能忍受。我虽四处询问,却一直招募不到同行的帮手,倘若官府能够网开一面,免去明月尘姑娘的死罪,允许她与我一道入山,以戴罪之身行此苦役,既能够将功补过,也解决了我的难题。” 捕头露出疑色,将视线转向搜捕的对象。萧然也转向明月尘,征询道:“姑娘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明月尘迎上他澄明的视线,半晌,低下头道:“在下愿与萧先生同往。” 明月珠在她身后恳切道:“我也愿意同行。” 萧然点点头,转向捕快道:“那么,就由我来为她担保,后果也由我来承担,各位意下如何?” 那捕头略作迟疑,终于点头道:“好,我这便回去禀报大人,请求他拟草一份赦书,劳请二位随我走一趟吧。” 第99章 情义传千古(四) 衙门在街市深处,门外人来人往,步履交叠,将残雪踏成春泥。 明月珠站在门边,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影,心却恨不得飘进院墙中去。 博儿与她并肩而立,一同等待赦书的结果。许是察觉到她阴沉的面色,少年向她身边挪了一步,断断续续道:“萧先生答应过……就一定不……不会有事的,阿珠姐姐……你……你不用担心。” 明月珠垂下视线,发现少年正仰头看着他,天真的脸上写着全然的信赖,似乎对萧然说过的话毫不怀疑。 明月珠不禁心生感慨,她虽与萧然相识不久,却隐隐感到此人身上独一无二的特质,明明武功平平,样貌也不出众,甚至连医术都不及故去的兄长,可偏偏有一种笃然的力量,令人莫名感到安心。 她望着博儿的眼睛,忐忑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便柔声道:“谢谢你,我也相信萧先生。” 这时,衙门正厅的大门被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中走出,踏下台阶,穿过庭园。 萧然神色淡然,步履沉稳,明月尘则将视线投向远处,左顾右盼。这两个人,正是她所等待的人,也正符合她所期待的样子。 她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向走在前面的萧然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便停在妹妹身前,握住她的手。 明月尘僵了片刻,但没有躲避,只是不大情愿地偏过头,不敢直视对面的人。却又忍不住侧过视线,偷偷观察对方神态。 如此情形,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闯下祸事,惴惴不安地等待姐姐责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闯下祸事,惴惴不安地等待姐姐责罚。 明月珠的情绪犹如洪水决堤,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住妹妹的肩膀。 明月尘感到肩上一湿,似有眼泪滴在她的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她顿时慌张道:“姐姐,你……你别哭啊。” 明月珠在她耳畔道:“对不起,我忍不住……” 她不再说话,只是抬起一只手,默默安抚怀中人不住抽动的肩背。 如此情形,却是前所未见的,两人都已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都有了崭新的开始。 萧然等在一旁,默不作声,直到明月珠的抽泣声渐渐平复,才用轻松的语气道:“不远处有间茶肆,我们过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1 去坐一坐如何?” 四人分别落座,几杯清茶入口,心头各自紧绷的弦纷纷放松下来。 这茶汤中带着些许泥腥,原本并不可口,此时尝起来,却像是深冬雪融,春回大地,透着新鲜的味道。 明月尘已耐不住性子,开始询问入山采药的事。萧然耐心解答一番,末了道:“旅居山中,艰难困苦,绝非戏言,二位可要做好准备。” 明月珠却不以为然道:“先生可不要小瞧了我们,从前我们在大漠里辗转,日子还要清苦许多倍,不也一样熬了过来。” 萧然微微一怔,随后笑道:“看来不论是茶,还是药,都是先尝苦楚,才来回甘的。” 明月珠道:“正是如此。” 明月尘望着她,摇头道:“姐姐,领罚的只有我,你不必一同去的……” 明月珠打断她道:“我是一定会去的,我们已经分离那么久,难道还要再度分开吗?更何况,我也想要向萧先生讨教医术,从今往后,多做一些有益的事,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她说着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萧然,后者道:“阿珠姑娘,我与你初识之时,只是觉得你胆识过人,在女子之中并不多见,如今看来,是我太肤浅了,你不仅重胆识,更重情义,只要你有心,我当然求之不得,一定倾囊相授。” 明月珠被夸奖一番,竟隐隐露出羞涩之意。 最初与萧然刀剑相向之时,她断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走上行医的道路。可回想起来,这一路上走过的每一步,似乎都理所应当,即便让她再选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她转向对方,恭敬道:“多谢先生了。” 一旁的书童也按捺不住,问道:“萧先生,我……我们几时出发?” 萧然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明月珠闻言,起身道:“那么请三位回客栈等我半日,我还想与我的两位朋友道个别。” * 敦煌城郊有一片墓地。 此时尚值早春,并非清明时节,墓地中自然也廖无人迹,只除了一袭黑衣的身影。 上官情站在一棵杨树下,面对着一座墓碑。 那墓中葬了两个人,墓碑上也刻着两行名姓,其中一行字迹已呈斑驳脱落之态,另一行字却是崭新的。 墓地是袁府买下的,墓中所葬的正是上官情的生父和生母,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到这里来。 墓旁的杨树,据说是在夫人入殓时种下的,杨树生长得很快,如今层叠的枝叶已在地上遮出幢幢的影子,然而这也是上官情第一次见到这棵树。 他站在树叶投下的阴影中,不知站了多久。偶尔有人从附近的官道经过,都会往他的方向瞧上几眼,说几句闲言碎语,但没有人上前打扰他。 或许是因为他站立的姿态过于稳实,神情过于专注,仿佛他也是一棵扎根在土壤中的杨树,将无数纤细的心思裹藏在粗粝的表皮之下,仿佛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令他动摇分毫。 不,能够动摇他的人还是有的,只有一个。 那个人摇着扇子,缓缓登上山坡,足底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有着某种独一无二的节奏,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跟随他的韵律流淌起来。 那个人穿着白衣,头戴一顶金色镶瑙束冠,长发熨帖地披在肩后,仿佛连天光都被他衬亮了几分。 那个人已来到上官清的身边,也垂下头,看着墓碑上的字迹。 而上官情缓缓转过身,将讶异的视线投向他。 第100章 情义传千古(五) 赵识途的视线短暂掠过上官情的脸,落在面前的墓碑上。 石刻的纹路蜿蜒而鲜明,仿佛一条条连绵曲折的深渊。看得久了,难免会坠入其中。 即便是上官情也不能幸免,就算胜得过世上最凶煞的武功,却还是解不开一颗小小的心结。人生于世,岂非总是有许多无可奈何。 赵识途很庆幸自己是第一个找到上官情的,多亏明月珠在与他道别时,稍带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而她的消息总不会出错。 赵识途终于抬起头,转向身边的人,缓缓道:“你的确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除此之外,其余的事你都可以选择,既然你已经战胜了最牢的桎梏,何必还要顾虑前尘旧事。” 这些说辞并不新鲜,可他的话里似乎有着莫大的力量,只是站在原地,便将对面的愁云驱散。 上官情出神地凝着他,隔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已不再顾虑了。” 赵识途终于露出笑意,上前一步,在他肩上拍了拍:“那便好,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你,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上官情反问道:“你也是来找我的?” 赵识途撇嘴道:“我没有来找你,只不过是碰巧来此处散步。” 上官情道:“一般人不会来这里散步。” 赵识途道:“谁让我不是一般人,偏就喜欢到别人不去的地方散步。” 上官情没有反驳他,只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赵识途瞥了他一眼,两手一摊,悠悠道:“不过我今日的兴致已经用尽,我要回家了。” 上官情也没有阻拦,还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赵识途又瞥了他一眼,这次视线停留得比上一次更久,见他神色的确没有异样,才转过身去,兀自往来路上走。 上官情一言不发,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赵识途往东走,他便跟着往东,赵识途往西走,他便跟着往西,两人之间,始终相去不过五步。 赵识途终于按捺不住,停下脚步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上官情淡淡道:“我没有跟着你,只不过是碰巧也要回家去。” 赵识途哑口无言,不论是去袁府,还是去护途镖局,回城时走的确实是同一条路,上官情要回家,他自然也不能阻拦。 他索性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大步流星,任由那条影子紧紧跟着自己。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穿过墓地,穿过官道,穿过城门,穿过街市,穿过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群,终于到了袁府门前。 赵识途目不斜视地掠过府门,而身后的人依旧跟着他,过门不入。 他终于停下来,回身指向院墙上的牌匾,正色道:“我说少爷,你的家已经到了。” 上官情停在他对面,摇头道:“我不是少爷。” 赵识途还没答话,便看到几个人来了,为首的一个挡住上官情的去路,毕恭毕敬地躬下身道:“少爷,您……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赵识途很快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他在孤塔上救下的五人之一,袁磊行的首席弟子,也是五人之中刀法最为精进的一个。 这人在袁府的地位不低,沾了几分师父的习气,平素的作态多少有些骄傲虚荣。此时此刻,他却没了往日的从容,头上快要沁出汗珠来。 与他相比,上官情的神情依旧冷得像冰,不紧不慢道:“我不是说过了,你是金刀门首席弟子,由你来接手武馆的经营,比我更合适。” 对方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话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2 ,左顾右盼一番,又道:“可是……除了武馆之外,袁府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还有镖会需要打理……” 上官情道:“我已将半数财富捐赠镖会,辞退了半数的佣人,我有一位叔父,做的也是走镖的生意,往后镖会的生意就由他来打理。” 那人小心翼翼地问:“那……少爷您呢?” 上官情道:“我早就不再是袁府的少爷,现在的我是一介镖师。” 那人的眉毛已挤成八字形,将信将疑地暼向不远处的赵识途,征询道:“您是说……护途……护途镖局?” 上官情道:“自然是的,除非赵镖头不打算再聘用我。” 赵识途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转过身来,发现袁府门前已经拥满了人,除了几名为首的学徒,还有不少仆佣和差役。 因为上官情的话,每个人都在望着他。 上官情就站在这群人之间,也一样望着他,双眸乌黑明亮,沉稳的视线中带着熟悉的热切。 背后是十几年阔别的故院,面前是他,上官情早已做出抉择,从未有过半点犹豫。 赵识途的心弦一颤,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他被无形的力量牵着,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上官情身边,朝向人群道:“我当然要聘,从此你们家少爷就是我的镖师了,你们不用等他了。” 他虽朝着人群,余光仍注意着身边人的神色。 上官情的眼神,似被他的一句话点亮了,原本凌厉的眉眼徐徐化开,嘴边浮起微微笑意。 赵识途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拍身边人的肩膀,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仆佣们的低语:“坊间传闻该不会是真的……他们两个……” 他的手骤然缩了回来,不由得向身边人投向一瞥,带着无奈的歉意眨了眨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一个眼神,足以代替千言万语。 上官情忽然迈了一步,来到他的对面,一只手勾起他的腰,而后倾身向前,重重吻上他的嘴唇。 赵识途浑身都僵住了,眼睛愕然地睁大。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胸膛紧贴地拥吻在一处,上官情将赵识途揽得那样紧,以至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怀中人,随即转向目瞪口呆的人群,一字一句道:“我与赵镖头两情相悦,故而自作主张,私定终身,诸位不必再为我挂心了,各自保重。” 说完这些,他便牵起身边人的手,沿着原定的路线离去。 赵识途此生从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直到转过街角,步入小路,行人稀落,周遭再也没人注目,他的胸口仍能听见突突的跳动声。 上官情才放慢脚步,侧头望向他,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赵识途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急忙问道:“你究竟从哪里学会这些情话?” 上官情道:“我既然取了‘情’字作名字,多学几句情话又有何难。” 赵识途迎上他的视线,答道:“噢,我知道了,既然你如此好学,以后不妨多加练习,每日起床时说一次,饭前饭后说一次,入睡前再说一次,既能够热情如火,又能够柔情似水,否则我便解雇你。” 眼看上官情的脸色愈来愈黑,他才终于心满意足,扬起嘴角,笑出声来。 上官情不再无情,他总算接纳了自己的名字,也接纳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都不再亏欠旁人,也不必再留心世人眼光。从此往后的时光,都只属于他们自己。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开怀呢。 赵识途笑够了,终于摆出严肃的模样,问道:“上官大侠,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情道:“回家。” 赵识途抬头眺了一眼,远远地看到迎风招展的镖旗,道:“家很快就要到了,我是说从今往后。” 上官情怔了片刻,答道:“既然是镖局,自然是要走镖的。” 赵识途道:“说的没错,当然要继续走镖,如今吐蕃与大唐合盟在即,战事消弭,天下太平,再也不用担心拦路的盗贼土匪。” 上官情点点头道:“想必我们也可以走得更远。” 赵识途将视线投向远方:“传闻中商路一直通往大地的另一头,那里城郭高百丈,四季繁华似锦,有奇珍异宝无数,我正想要去看上一看。” 上官情凝着他的侧脸,淡淡道:“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同往。” 第101章 后记 《糊涂镖局糊涂账》的正文就此完结啦,谢谢读到这一行的你,希望这个结局令你满意。 武侠是我一直以来十分偏爱的题材,然而前人已经写过太多波澜壮阔的故事,所以在这篇文里,我尝试从小人物入手,避开门派武功、打怪升级的路线,描绘一个更世俗,更具有烟火气的江湖。 《镖局》里的角色大都不是传统的英雄豪侠,俊男靓女,不过每个角色身上,都多少倾注了我的一些理想。我希望在读者的眼中,他们能够成为“可爱的人”,既像朋友一般亲切,也有独一无二的、令人憧憬的闪光点。我的笔力有限,如果能够传达出一二,就再好不过了。 填一个时髦值不高的坑,确实是艰苦的战役,感谢每一位追文留言的读者,你们的回复是我最大的动力。如果看完结局有什么感想,也欢迎继续留言~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这是一篇耽美(喂),后续会补一个r18番外福利,不过白熊不让放肉,完整版会发在读者群里,若无意外明天就发,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加群(群号 180577447,敲门砖写文名即可),此文如果有后续衍生,也会在群里说明的。 加上之前发在ljj的一篇,已经连写了两篇武侠,接下来的新坑会换个方向,尝试别的题材,锻炼文笔和节奏,争取讲出更有趣的故事。也衷心期待各位继续捧场啦,鞠躬。 第102章 番外 赵识途推开院门的时候,还在想着天涯海角的事。 夕阳渐沉,洒下金色的余晖,铺满了院子,也照亮了上官情的侧脸。他的神色是那么安宁,天涯海角,似乎都刻在他的眉眼中。 赵识途的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已浮到半空,随着晚风一道飞扬。 他忽然看清,半空中似乎真的有一些纷纷扬扬的东西。 是花瓣,粉白色的花瓣在空中打转,薄如蝉翼一般,又透着清亮饱满的水汽,跟随风势,轻盈地落在地上。 他不禁挑眉道:“真是奇了,哪儿来的花瓣?” 上官情也来到院中,垂眼观察了片刻,答道:“是桃花。” 赵识途道:“可是院子里并没有桃树。” 镖局院子里只有一棵刚抽芽的枣树,他再清楚不过。 上官情环顾四周,答道:“那么就是从隔壁院子里飘过来的,你看,靠近墙的地方,花瓣更密一些。” 赵识途便踱到墙边去看,半晌,回过头道:“果真如此。” 他答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眼中似有光辉闪烁。刚好又起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糊涂镖局糊涂账 作者:闻笛 分卷阅读103 了一阵风,一簇花瓣越过院墙,飘扬而落,将他卷裹在中间。 上官情道:“等一下。”快步来到面前。 一片花瓣刚好悬在他的发稍,粘住不动了。上官情抬起手,将花瓣摘下来,举到面前,怔怔地端详。 赵识途笑道:“看来我真的走了桃花运啊。”说着便伸出手指,不怀好意地捉住对面人的下巴。 他的指尖触碰细密的胡须,只觉得又麻又痒,索性沿着对方刀削似的下颚轮廓一路向上,直至触碰到嘴唇。 他轻轻压住对方又软又烫的唇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以两人现在的关系,他简直可以对上官情为所欲为,他甚至得意忘形起来。 不过他却忘了,能够为所欲为的不只他一个。而上官情任性妄为的模样,他已经领教过许多次了。 上官情忽然揽过他的肩膀,将又软又烫的嘴唇凑上前去,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深吻。 赵识途被推搡着,向后退了几步,背靠在枣树上。 枣树晃了晃,似乎对突如其来的重压感到不满。上官情并不理会,反而将怀中人压得更紧。 赵识途的嘴唇已经被撬开,口中填满了对方的味道,他费劲力气才抓住上官情的手,用额头将对方抵开,道:“你非得每次都这么大张旗鼓吗?” 急促的喘息声泄露了他的心事。上官情依依不舍地在他嘴角啄了一啄,才向后撤开少许,反问道:“你不喜欢吗?” 赵识途凝着他的眼睛,一面大口呼吸,胸口牵动肩膀,难以自控地起伏。 上官情分出一只手,探向他的颈后,沿着领口伸进去,轻轻摩挲。 粗糙的手掌砥砺在鲜少被人触碰的肌肤上,仿佛随时都可能擦出火花。 赵识途舔了舔湿润的嘴唇,扬起头道:“你为我热情似火,我怎么会不喜欢。” 分卷阅读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