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主》 分卷阅读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 《大清公主》作者:西岭雪 内容简介: 建宁一出生就陷入了宫廷阴谋,这仅仅是她被孝庄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生的开始。贵为清室公主的她,理解了前明长平公主的惨剧,也体会到香浮公主为了儿子康熙即位而情愿自杀的凄凉——这些生为女人的凄惨,让她学会了用乖戾叛逆来压抑自己。当她终于爱上吴应熊并向往女人的幸福时,却发现孝庄设计的婚姻阴谋带走了她最后的人生寄托…… ☆、第一章 紫禁城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八日夜,紫禁城里宫灯惨淡,幕帷飘摇,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的皇廷内苑一片凄惶景象。 已经投降了李自成的监军太监杜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脂粉残『乱』的脸上泪水纵横,哭着向崇祯皇帝朱由检叩头哀告:"奴才监军抵敌,战至一兵一卒俱殁,不得已降了李闯,原该自裁以谢皇上。奈何老奴心念皇上安危,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日无时不为皇上谋划忧虑。那李闯兵强马壮,一鼓作气,两月之间自西安进军京城,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兵临城下,是老奴苦苦求情,他方许老奴缒城入见,面禀皇上,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犒军银百万两,大顺军便不再犯京城,自愿退守河南。李闯且应允,皇上若肯答应割地犒银,他自愿为朝廷内遏群寇,助制辽藩。依老奴愚见,皇上不如暂时允他所求,躲过此劫,徐图后计。若果如此,皇上便将老奴千刀万剐,只要能保得皇上万全,老奴也便死而无怨了。" 退守河南,助制辽藩,的确很令人心动;然而割地为王,犒银百万,又让大明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明帝朱由检负着手在廊下走来走去,踟蹰不决,反反复复想到的,不是眼前的军机危急,却是许多年前流传在宫中的一句密语:长虹贯日,大头朝下。 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御花园玩耍,自一株李树下挖出一块铜牌,上面便镌着这么八个字。他不明所指,到处拿给人看,被皇上知道后,大发雷霆,将他叫来训斥一通,命他不许再将这件事向人提起,又把跟从他以及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重重责罚,并且下令砍了宫里所有的李树。后来这件事没人再敢提起,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再后来他的哥哥朱由校登基为帝,魏忠贤专权,搅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国力大亏,朱由校也不久驾崩,由他继位,年号崇祯,更将这些闲事琐忆抛至脑后。 然而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忽然刮起一股怪风,同日凤阳地震,灾患严重,而凤阳正是明朝廷的发祥地及祖陵所在,于是人们都传说这是国破家亡的不祥之兆。果然没过几日,便有奏章上报,说正是正月初一那日,李自成在西安自立为王,国号大顺,建元永昌,以宋献策为军师,牛金星为丞相,并且仿照朝廷六部的格式,也设了六『政府』,各『政府』还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甚至开科取士,颁行诏书,造甲申历,铸永昌钱,定军制,平物价,俨然是又一个朝廷,要与大明平分天下来了。 于是,"长虹贯日,大头朝下"八个字被再度提起,渐及宫外,便有些妖僧恶道谣言『惑』众,说是朱由检的"由"字大头朝下,不就是"甲"字么?而"日"字上穿过一竖,"长虹贯日",岂非"申"字?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甲申",而今年,正是甲申年,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说,大明要在今年改朝换代,而崇祯将在今年人头落地。 这个说法盛行民间,一时人心惶惶,连许多王公大臣也都半信半疑,认为大明将亡实为天数使然,抵抗无益。当朝廷按籍征饷之时,那些最为崇祯信赖的外戚宦官们竟然拒绝助军,甚至为了避饷故意在门上贴出"此房急卖"的字样来装穷。正月初八,李自成率领大顺军自西安向北京进发,二月初二入山西,当日攻克汾州,初三陷怀庆,初八占太原,随后连下忻州、代州,三月初一攻破宁武关,初七日占领大同,大明监军太监杜勋、总兵王承胤投降,十五日入居庸关,十六日占昌平,十七日直抵北京城下,开始攻城。 告急文件一日三次地送往朝堂,群臣束手无策,惟知自保。守城军不足六万之数,嬴弱疲惫,饥寒不堪,军饷停发已久,守陴不足,以内监数千充补;甲杖不足,以木棍代替。城破国亡,已在朝夕之间。 崇祯到了这时,也不得不信了"长虹贯日,大头朝下"的传言,然而真叫他答应与李自成议和,分廷抗礼,割地称王,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他犹犹豫豫地问杜勋:"如果我去见李贼,他会不会趁机作『乱』?" 杜勋不及回答,襄城伯李国桢竟然打马直驰进宫,一直到大殿前才滚鞍下马,匆匆跑进大殿禀报:"闯贼军兵衣黄甲,以大炮攻打彰义、平则各门,四面如黄云蔽野。而我守城军人心涣散,不听号令,即使用军法惩治鞭打,打起一人,另一人立即又卧倒下来,毫无战斗力。现已有贼兵爬城进入,外城即将失守,半日之内,贼兵必至。" "什么?他们不是说要议和吗?"崇祯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议和的最好时机,现在,就是他肯割地赔饷,李自成也不会善罢甘休了。他茫茫然地问,"从哪里可以突围呢?" 李国桢默然不答,内官张殷却上前禀告:"听说齐北门、安定门都在告急,平则门、德胜门已被攻破,齐化、崇文、正阳诸门俱被贼兵层层包围,水泄不通。不过,皇上不必忧虑,就算真的兵败,奴才也有策在此。" "有策?"崇祯大喜,忙问,"你有什么妙计?" 张殷进前一步道:"如果李贼果然入城,皇上也不用怕,直接投降就是了。只要皇上自愿降他,必不至死。" "什么?"崇祯大惊,既而大怒,手握在剑柄上,衣袖颤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殷只听皇上问他"什么",还以为要他详细解说,竟然滔滔不决地卖弄起学问来:"自古至今,投降的皇上多着呢。昔越王勾践降于吴王夫差,自愿为奴,卧薪尝胆,甚至亲为夫差试粪,忍辱负重,终于复国,传为后世佳话;战国七雄并立,若非秦王子楚入赵国为人质,苟且偷生,何来蠃政的大灭六国,一统江山;三国鼎立,汉帝刘禅降于魏,乐不思蜀;五代十国,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南汉主被俘降宋,封恩赦侯,后封卫国公;后蜀主孟昶亦降,封秦国公,后追封楚王;赵匡胤得天下,何其威勇,而子孙赵构竟不能继,金人来犯,岳飞主战不主降,赵构赐死岳飞,遣使降金,誓书世世子孙,谨守臣节;那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后人非但不会笑他们,还会奉承一句识时务者……"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 他一行说,崇祯一行发抖,后来竟听他比出宋太祖灭南唐而亡于金的故事来,顿觉刺心,手握剑柄,猛地用力抽出,大喝一声:"狗奴才!"一剑刺下,正中张殷心脏。那张殷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一时思维与身体脱离,犹自艰难地吐出一句"为俊杰哪",方阖目死了。 众文武大臣与太监仆婢看见这惨烈的一幕,俱吓得振衣索索,不敢进言。惟有宦官王承恩走来说:"皇后已经将太子和定王、永王安全送至周国丈家,请皇上不必担心。" 崇祯听说三位皇子已经安全送出,略微放心,遂问:"皇后呢?" "皇后请皇上入内一叙。" 崇祯点点头,倒拖了剑,趔趄着来至后宫,看到众妃子都聚在皇后宫中,哭成一团。惟有周皇后端坐在凤榻之上,盛妆华服,默然无语,看到皇上走进来,也并不站起,只点头致意。 崇祯看去,恍惚又见到皇后当年大婚时的模样。败国之际,皇后竟然凤冠霞帔,若无其事,这反而叫他了解了这位结缡十八载的皇后真实的心意。皇后的盛妆待命,与他手刃张殷是一样的,都表示了一种必死的决心。这才是一代国母,这才是皇后风范。然而,皇后一介女流,忠贞节烈,以死殉国,自当流芳千古;而自己,却是死了也难辞其咎,无颜见列祖列宗,必将以一代昏君之名遗臭万年。自己,是没有资格与皇后一起赴死的。 "皇后,都安排好了吗?"崇祯似乎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眼看着周围的妃嫔公主,黯然问:"她们怎么办?" 崇祯一愣,忽然想到方才张殷所说的,"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不禁心烦意『乱』,挥一挥手说:"都赶紧散了吧。" "皇上!"妃嫔们一齐跪倒下来,哭求:"皇上,千万不要抛下我们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你叫我们各自离散,我们能去哪里呢?" "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崇祯亲手扶起最心爱的大女儿长平公主,凝视着女儿的花容月貌,良久,叹息道,"好孩子,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在帝王家。"一言既罢,扬起剑来,随手一挥。皇后仿佛知道了皇上要做什么,浑身一震,嘴角忽然涌出一缕鲜血,她自知『药』『性』发作,闭上眼睛,双手抚住胸口,等待那大限来临。 长平公主方喊得一句"父皇",忽见崇祯面『色』大变,竟然举剑向自己砍过来,吓得尖声大叫,本能地举起胳膊去挡,只觉一阵撕心裂腑的疼痛传来,左臂应声落地。长平又惊又痛,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小公主昭仁尚在幼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惊得大哭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找皇后抱。皇后目光悲戚,心痛如绞,却已经连抬一下手臂也不能够,只是哀怜地看着痛哭求抱的昭仁,眼角流下泪来。 众嫔妃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呆了,嘶声尖叫,『乱』冲『乱』撞,有夺门而逃的,有跪地求饶的,有吓得瘫软过去的,有哭着喊着宁愿一死挽绳子自缢的,也有冲上前抱住皇上呼喊别人快跑的,崇祯一概不为所动,他早已杀红了眼,因抬头见田贵妃自缢的绳子断了,声咽泪涌,不能就死,便冲过去向后脑补上一剑,接着冲向妃子中『乱』劈『乱』砍,状若疯狂,忽然听得小女儿昭仁大哭,猛地回过身来,挥手一剑,又将昭仁砍死。 一时间内宫血流成河,腥气站天,演出了大明历史上最残酷最悲壮的一出天伦惨剧。那一种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怨愤惨烈凝作一股固结不散的戾气,化为阴风『迷』雾,一涌而出,直冲霄汉,连这晚的月亮都被遮映得暗淡阴森起来。 公元1644年,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对于大明皇帝朱由检来说,是崇祯十七年;对于盛京建国的清朝廷来说,是顺治元年;而在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字典上,年号则为永昌。 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拂晓,太监曹化淳大开彰义门,献城投降。闯王李自成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簪缨,腰挎宝刀,在大顺军将帅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进入京城,一路通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直『逼』内城。沿路百姓仆地叩首,在门前设立香案,口呼"大王",自称"顺民"。 李自成手挽缰绳,勒马承天门下,心中起无限感慨。承天门,这就是象征着中国最高权威的紫禁城承天门,是王孙士大夫们仰望崇敬的地方,是平民百姓做梦也不敢走进的地方。今天,大顺王李自成,一介草莽率着百万民兵大踏步地走进了尊崇无比的皇城承天门,从此将使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那就是皇宫了吗?"李自成用马鞭指着"承天门"的牌匾下令:"拿弓箭来!让我把"天"『射』下来!" 宝弓金箭,万众仰目,李自成弯弓在弦,瞄准匾额。身经百战的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惊,竟然一时分辨不出是喜悦更多还是忧虑更多,难道他也会心虚怯弱吗?他忽然后悔了刚才下令索要弓箭的决定,如今箭在弦上,发是不发?众目睽睽,倘若自己一旦『射』偏,天下攸攸之口,何以平息?他现在是皇上了,再也不是啸傲山林的草莽英雄,不是聚众骑猎比箭赌酒的梁山好汉,甚至不只是西安建元据地称国的大顺王,他现在走进的是皇宫内城,他弯弓要『射』的是承天门匾,倘或失手,他输的可不只是一碗酒,不只是牛金星宋献策那班兄弟善意的嘲笑,不只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的一时妄语,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将为天下瞩目,将为百姓传诵,甚至将载入史册,永垂千古。他怎么可以失手? 想要确保万一,百发百中,惟一的万全之计就是不『射』。李自成,这个骑在马上得天下的一代枭雄遇到了他走进皇城的第一个难题,顿而瞬时悟彻了道家的至高学问:无为而治。 "大王,您在看什么?"牛金星看到李自成手拿弓箭眼望城门久久不语,十分不解,『射』一支箭而已,用得着瞄准这么久吗? 宋献策却是早在刚才李自成下令要弓箭的一刹,已经在心中暗叫不妙了。李自成刚愎自用,任『性』妄为,从前还广纳贤见,对李岩、宋献策这些谋臣倚若长城,这才使得农民军有惊无险,坎坷曲折地一日日壮大。然而自西安称王后,他自命天子,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心『性』一天比一天多疑,也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话,同这些兄弟的关系也渐渐疏远起来。从此宋献策只得明哲保身,三缄其口,只要大王不问,便尽量少说话。然而此刻,看到李自成面有难『色』,踌躇不决,宋献策知道该是自己设辞相助,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时候了,遂驱马上前,假意阻止说:"大王,此为明朝廷颁诏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 天下之地,『射』之不吉;我们还是快进城吧,不要节外生枝。" "那就更应该『射』下它!"牛金星怂恿着,"宋军师既然说这是明朝廷号令天下之地,我们大败明军,更应该把它一箭『射』下来,当作战利品保存起来,将来传给后代儿孙看,也好叫他们知道大王的威风。" 牛金星的声音很大,后边的兵士都听得一清二楚,都觉称心合意。这都是些莽撞好事的农民子弟,又刚刚打了大胜仗,有机会进入皇城,兴头儿上哪里有什么顾忌,又哪有不好事的,遂都振臂起哄地吆喝着:"说得好呀!大王,『射』天!『射』天!『射』天!" 箭在弦上,箭在弦上啊。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将弓拉得满满的,终于,振臂发力,一箭『射』出,直飞匾额。然而,那弓实在拉得太满,也拉得太久了,劲力早已松驰,尽管瞒得准准的,『射』得正正的,可是飞到匾额时,气力已尽,而那金匾的质地又是如此坚实,不宜『射』穿。于是,那支箭『射』到匾额之后,竟像是一只断翼的鹞子般,忽然一折为二,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 承天门前,忽然一片静寂,人头攒簇,马蹄杂踏,却偏偏静得不合情理,静得可以听清人的心跳。那支箭,无声无息地不折自断,坠落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所向披糜无往不利的大顺军将要在皇城里不战而败,分崩离析了吗?难道,『射』天匾真的不吉,而皇城真的不是农民军的立身之地吗? 强弩之末。 宋献策猛地掠过这个念头,心中一寒,急中生智,扬臂大声说:"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牛金星早已慌神,听到这话也终于明白过来,跟着大声说:"是啊,大王的金箭『射』中承天门匾而落地,这就是大明必亡的征兆啊。" 这些士兵大都是跟随李自成起义的亲兵,农家子弟,并无自己的见解,听得宋军师和牛丞相这样说,也都随声附和,大声喊:"金箭中的,明朝必亡!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李自成却心下栗栗,颇觉不安,不愿再耽搁生事,遂端正颜『色』,驱马入城。牛金星率部留守在午门口,宋献策与刘宗敏左右护持,带着百余亲兵跟随大王进入内宫。 此时皇廷宫门次第大开,奉天殿高踞在两丈高的三层汉白玉台基上,重檐庑顶,铜鼎环绕,东南有日晷,西南有嘉量,龟鹤成列,金碧辉煌。那些未及逃跑又或是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宫中听天由命的太监和宫女们都跪在殿前恭迎顺军,口呼"饶命",磕头不止。刘宗敏看见那些太监宫女泪涕纵横,脂粉残『乱』,宫女还好说,太监们也都是施朱描黛,涕泪胭脂糊成一团,怪不可言,不禁咧嘴而笑,狐假虎威,大声喝命,吩咐亲兵入宫搜拿崇祯帝,一边陪同李自成走进正殿。 阳光透过门扇,宛如万道金线盘旋于神秘阔大的殿庭中,八角浑金蟠龙衔吊珠的藻井下面,七扇金漆雕龙屏风前,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了。龙椅,这便是龙椅,是历代皇帝即位大典的地方,是君主御殿视朝接受群臣叩拜的地方,是国家举行盛大宴会誓师命将的地方,也是天子祭天祈雨、金殿面试、册封皇后的地方。 群臣于此朝贺,将帅于此受命,举子于此殿试,嫔妃于此封后,而李自成,将会在这里得到什么? 李自成注目着金銮宝座,扪心自问:要不要?要不要这时候就走上去,坐上去?坐不坐得住?坐不坐得稳?是今天就坐,现在就坐,还是另择黄道吉日?等待得太久了,盼望得太久了,这便坐上去吧,今日不坐,明日谁知还坐不坐得上?人生一世,能够登上金台龙椅,坐上一天也是好的,以生命为代价也是好的。总要坐一回吧,死也要坐一回。 他牵起衣角,大踏步地走向宝座,因为急促,脚下竟然有些踉跄。而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来报:"大王,搜遍宫殿,也找不到狗皇帝。倒是后宫殿堂里找到许多女子,有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据说,还有一位是公主。" "是公主吗?"李自成大感兴趣,"走,看看去。" 他来到了后殿。这是怎么样的一幕地狱变的惨状呀。这金碧辉煌的华丽宫殿中,尸体横陈,血气冲天,凤榻上含冤而逝的是大明的国母周皇后吗?倒在皇后脚下哭泣求告的,是侍奉的宫女吧?房梁上白绫系颈的,又是哪位嫔妃?那躺在血泊中被一剑贯胸刺死的小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几岁大,是什么人忍心将她杀害?还有那断了一只胳膊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的,打扮与众不同,莫非就是崇祯帝的长公主? 李自成走上前,亲自扶起公主,问旁边的人:"这位就是长公主吗?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是。"跪在一边的宫女颤抖着回答,"这是长平公主,是皇上把她的胳膊砍断的。" "是崇祯?"李自成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崇祯这是不愿意将嫔妃或女儿留给自己呀,他把自己看成土匪流寇,洪水猛兽,认为自己进城后必定会『奸』『淫』掳掠,辱及妻女,所以才宁可自残骨肉也要保全她们的清白。自己既然天佑神护,走进皇城,取明帝而代之,那就是真命天子了。天子,乃是至德至圣之人,崇祯越是要怀疑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做出一个君子应有的德行来,昭告天下:自己,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命所归,人中之龙。 "送公主回她自己的宫殿吧。"李自成环顾四周,"你们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快将公主扶回宫殿,请大夫来好好医治她吧。放心吧,你们都是百姓家的女儿,我们是大顺天兵,不会为难无辜百姓的。"抱成一团哭泣的宫女们听到这句话,无异于大赦令一般,顿时安下心来,口称"万岁",磕下头去。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宫女,侍候皇族惯了的,既然留在宫里,便已存了坐以待毙之心,欲与大明宫殿共存亡,此时忽听李自成亲口保证她们安全,那是万般绝望中得到一线生机,顿时将他视为天皇陛下,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还是李自成第一次听到有人称他为"皇上",恭祝他"万岁"。虽然这只是一些卑贱的宫女,可是她们是大明皇朝里真正的宫女啊,她们心目中的皇上是真正的皇上,她们口中的万岁是真正的万岁。这句顺祝顺祷由她们说出,是比大顺国的千军万马一齐呼喊出来更有意义的,因为那些兵士只是随他起义的自己人,这些宫女却是大明宫里的皇室仆婢。而且在此之前,大顺国的子民,大顺军的兵士,甚至牛金星、宋献策这些心腹大臣,都只知称他"大王",只有这些宫女,第一次诚心诚意恭敬顺从地称他为"皇上",祝福他"万岁",她们的这些话以往都是向着崇祯皇帝说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 的,现在,她们跪在他的脚下,对他行皇宫的大礼,这就代表着:他真正地取代了崇祯,成为她们心目中的天子。她们,是第一批真正将李自成送上皇帝宝座的人,是最早将李自成当作一位皇帝来叩拜的人。因此这一刻对于李自成来说,几乎具有登极称帝般的非凡意义。 他怀着极为复杂的近乎感恩的心情看着宫女们艰难地搀扶长平公主,却几次都扶不起来,倒把长公主折腾醒了,"嗯"地一声,双眸微启,略略回望,又重新闭上,不知是痛是哀,长长叹息一声。那幽细的一声叹息钻进李自成耳中,不知为何,他只觉心头一热,忽然俯下身去,双臂一用力,将公主打横抱起,和蔼地命令宫女:"带路吧。" 宫女忽然又重新哭泣起来,再次叩下头去,口呼:"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知道,这一次的谢恩又与刚才不同,刚才她们是感谢龙恩浩『荡』饶了她们的命,这次却是感佩于一代德君的亲切仁慈。怀抱着长平长公主,让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抱着的是整个倾覆了的大明王朝,抱着崇祯转交给自己的传国御玺,抱着一个全天下最高贵又最可怜的珍宝。当他把这珍宝放置到锦榻上时,他几乎有些不舍得放手,似乎想多抱她一会儿,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共同坐上金銮宝座。 "大王。"亲兵兴奋地跑进来禀报,"报告大王。" 李自成一惊,回过身来,似乎颇不高兴这兵士的没规矩,这里是皇宫啊,是长公主的寝宫,怎么容许一个农民兵随意进出,大呼小叫,岂非亵渎金枝玉叶? "应该说报告皇上。"宋献策察言观『色』,早已猜透了大王的心意,及时下命,"以后,要称皇上。" 那亲兵一时脑筋转不过来,糊里糊涂地答应着:"是,报告皇上,狗皇上找到了。" "胡说。"宋献策哭笑不得,假意踢那亲兵一脚,训斥道:"皇上在此。那崇祯已是废帝,快说,废帝现在哪里?" 那亲兵更加糊涂,却也知道"狗皇上"这个词再说不妥,只得含含糊糊地禀报:"找到了,就在后头万寿山下,已经吊死了。" "死了?"李自成不禁唏嘘,进京以来,不知想象了多少种亲眼见到大明皇帝的情景,想过要羞辱他来扬眉吐气,也想过要礼遇他来显示大度,而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竟会面对他的死亡。他刚刚才抱过他的女儿,把她亲手抱到凤床上;他还想过要坐在龙椅上,和蔼可亲地接见崇祯,让他也恭恭敬敬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想可以饶崇祯不死,把他养在宫里,做个下棋聊天的老友,闲时发发上朝理政的牢『骚』,品评一下他留在宫中的那些宫娥,不高兴的时候就打他一顿来出气……他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拿崇祯怎么样,他居然主动死了。崇祯死了,这是真的吗? 万寿山上,万寿亭前,一株比人身高不了多少的海棠树下,横躺着大明皇帝崇祯的尸体,散发赤足,以布蒙面,只穿着白绫暗龙短袄,衣襟上血书两行大字:"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看着崇祯的尸体,李自成才真正地相信,他是死了。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是真的死了。他的尝遍珍馐美味的舌头丑陋地吐在金口玉牙之外,他的裹尽绫罗绸缎的龙体如今捉襟见肘,他的掌握天下人命运的玉手无奈地扎撒着,他的踏在四海疆土上的国足赤『裸』着摆『荡』在冷风里,他死不瞑目,却无语问天,只好以一方白布遮住龙颜。他的死,宣告了历时二百七十年的大明的灭亡,肯定了农民起义军大顺的胜利;他脸上的白布,就是败兵的降旗,也就是自己的加冕书;他死了,以死来表示最后的微弱的抗议,来拒绝面对亡国之辱,来逃避对新君俯首称臣。这是宁死不降,崇祯这个亡国之君,到底用死亡来保留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还终不失为一国之君啊。 一声嘶哑难听的怪叫传来,李自成抬头仰望,看到一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仿佛在觊觎着崇祯的尸体。接着,又一声鸦鸣来自天际,是另一只乌鸦在呼应。越来越多的乌鸦从紫竹院的方向飞过来,越飞越近,越聚越多,仿佛全天下的乌鸦都赶来了,几乎弥盖了整个天空。它们,是闻到了死亡的血腥味,来分食崇祯尸体的吗?还是来为他做最后的送葬? 崇祯,这个大明的末代皇帝,难道就要这样成为乌鸦的晚餐,死无葬身之地? 乌鸦,竟会是大明的帝王陵? 李自成起义以来的最高目标,就是直捣黄龙,取崇祯而代之。骑马入城之际,他原本踌躇满志,趾高气扬,然而在城门口折箭,将他的一团高兴『逼』住,无法张扬;而后宫里死伤无数的惨状,更使他怵目惊心;现在,眼看着毕生大敌就躺在自己的脚下,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死得毫无体面,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生起无限悲悯之情,不愿意他的尸身再受侮辱践踏。 乌鸦的翅膀遮天蔽日,万寿山被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下,李自成环视四周,凝思良久,长叹一声:"他到底是个皇上,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葬于鸦腹,宋军师,传我的令,将他厚葬吧。"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厚葬他?鞭尸示众还差不多。这个狗皇帝让我们受了多少辈穷,多少年苦,这样就死已经太便宜他了,还把他厚葬?不如就扔在这里,让乌鸦撕碎嚼烂得了。" "不可。"说话的又是宋献策,"皇上登基之初,最重要的就是安抚民众,收服人心。这崇祯在前襟上写着"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如果我们真的将他裂尸践踏,岂不是自认为贼了吗?何况他虽是一介昏君,然而临死也还会顾念百姓,正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越是认定我们会分裂尸身,我们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将他厚葬,这就证明皇上才是真正的天子仁君啊。" 李自成点一点头,只觉宋献策的这句话深合心意,遂振作精神,一字一句:"传令下去,警示三军:军兵入城,有敢伤一人者,斩;并张榜安民,告示:"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掠民财者,即磔之";再将崇祯的尸体与周皇后一起移出宫禁,妥善停放于东华门外,听凭祭拜,不要阻拦。"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中忽然掠过一丝温柔,声音低沉下来,"还有,别忘了吩咐大夫,好好替长公主诊治,我明天再去看她。" 吴三桂的军队在山海关已经驻守整整五年了。自从崇祯十二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将他提升为辽东团练总兵官,他就一直率领四万兵卒驻守宁远,力抗清军。松锦一役后,山海关附近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尽皆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 失守,松山、塔山、杏山毁如平地,连洪承畴都兵败被擒,唯有吴三桂军队驻守的宁远虽离锦州最近,却力抗五年而屡攻不破。每一战都打得那样艰难,每一次都胜得那么不易,然而,他们一直坚持住了,坚守宁远,誓不降清。 这些年里,清朝廷不时派兵前来,致书招降,这些信中不仅有清朝官员的招降书,还有吴三桂的旧同僚姜新以及曾与吴三桂父亲吴襄共事的陈邦选的亲笔信,都劝他随机应变,叛明投清,"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总爷少年悬印,聪明自然超群,宜勿持两可,拜下风速,则功赏出众,而宁城生灵顶恩于世世矣。岂有松、锦、杏、塔四城不存,而宁远尚得太平,仍图长久者!" 恩师洪承畴降了,舅父祖大寿降了,兄长吴三凤降了,表弟祖可法降了……同僚、部属、亲友大都降了清军,山海关外明朝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腹背受敌,何以保存? 吴三桂虽然誓死忠于朝廷,可是他的心里,也不能没有恐惧迟疑。孤城,孤城,如果宁远是一座孤城,自己的军队岂不成了孤军,而宁远百姓岂不成了孤儿?军中缺饷已达十四月之久,虽屡向朝廷求援而迟迟不得接济。终于盼来一旨皇命,却是封他为平西伯、命他火速率军入京驰援。 御旨一旦传出,宁远百姓奔走相告,齐集在帅营前磕头求告,哭声震天,愿与部队同行同往。老百姓害怕呀,这些年来,他们与宁远驻军团结一心,共抵清军,倘若吴三桂率部弃城,清军岂肯不报复屠城?那时,宁远便不再是一座孤城,而将成为一座死城了。 老百姓的担忧同样也是吴三桂的担忧,他誓死抗敌是为了保全百姓的安危,如今临危弃城,倘若就此陷宁远百姓于水火之间,岂不成了宁远的罪人?宁远连年抗敌,溃乏已久,本来还指望京师救援呢,没想到枉盼了这么久,京城里不但没有援兵补给,反而还要命他弃城驰援,率军进京。那不是置宁远百姓于死地吗? 不得已,吴三桂只得下令将五十万兵民尽徙入关,安『插』于关内昌黎、滦州、乐亭、开平各地,自己则率领精兵晓行夜宿,一路赶往京都。 刚到丰润,却接到了探子来报,说李自成的大顺军已经进入皇城。崇祯帝缢死于万寿山下。大明朝,亡了! 吴三桂这支孤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断线的纸鸢,不知该飞向何处。 进京勤王?而今改朝换代,崇祯缢死,自己已是无主之臣,师出无名。何况大顺军兵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又在京城以逸待劳,养精蓄锐久矣,自己的军队却日夜兼程,兵疲马弱,有什么力量与贼军对敌呢? 吴三桂缟衣素帽,冲着京城的方向痛哭拜祭,复上得马来,拔营出发,再次带兵返回山海关,静观其变。 变化真的是一日三新,好像整个时代的故事都在一两天内发生了,至少,是整个时代的序曲。探子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报上来,而大顺军与清朝廷也都各有信来,巧言利诱,让吴三桂真是为难。摆在他面前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路最难走却是最天经地义的,就是继续效忠于朝廷,抗清复明。崇祯皇帝虽然死了,然而太子仍在,自己要不要遣使进京,偷偷联系太子,继续勤王大计,麾军北上? 但是这条路还没开始想好怎么走,新的消息传说,太子已经落入闯军之手;而南方的军队也难于联系,倘若南军主动起兵,自己必当协助讨李,可是他们毫无所动,自己这只孤军又有什么力量出兵伐贼呢? 第二条路最容易走却最违反素志,就是像自己的老师洪承畴、舅父祖大寿那样,也降了清军。清朝廷里已经有不少明朝降将,旧识无数,彼此照应,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助清伐李,至少可以替明朝廷出一口气,为崇祯帝报仇雪恨。可是,倘若如此,自己岂不成了引狼入室、出卖汉人江山的叛贼?那自己这五年来的浴血奋战,力抗不降,却又所为何来? 剩下的,就只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就是接受李自成的招降封赏,进京称臣。那样,至少可以保得兵民安全。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成者王侯败者寇"吗?李自成虽是匪军,可他现在已经进驻京城,坐殿皇宫,也就是真命天子了。派来招降的唐通不就是前明降将吗,唐通可以降,他吴三桂为何不可降?而且,自己的父亲吴襄、爱妾陈圆圆现在也都留在京中李自成的辖下,只有自己降了大顺,才可以与父亲妻儿重逢,一家团聚啊。左右都是降,投降汉人总比投降满人好吧? 一念及此,吴三桂再无犹疑,遂将山海关交与唐通暂管,自己带着李自成的亲笔信率领五万亲兵进京朝见。然而抵步玉田之际,却再次收到清朝廷辅政王多尔衮的密信,向他陈明利害,许以前程,并说李闯自入京以后,拷打京中富商,『逼』供索银,以致许多本已投降了李自成的明官都后悔莫及,又改降大清,劝吴三桂"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二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永贵,如河山之永也"。 吴三桂捏着两封信,再度踌躇起来。如果说前些日子还只是进退维谷,那么如今就更是左右为难。他只得一边放慢行军脚步,一边派探子再往京城探密。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只有马厩的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军马打响鼻的声音。然而隐隐的杀机埋藏在深沉的夜幕中,无处不在。吴三桂感到阵阵寒意,却不愿意回身去帐中加衣,他望着北斗七星的方向,暗暗祈祷,但愿多尔衮信中所写的一切都是挑拨离间之言,但愿李自成会践守诺言爱民如子。他真的希望自己投诚大顺的选择没有做错,因为,他急着回到京城,回到家中,与他最心爱最渴望的人早日相见。 在这军机危急、四面楚歌的时候,他的心底却始终缠绵着一个声音,虽然轻小,却韧如细丝,无时或止,反反复复,那是一个名字:圆圆,陈圆圆。如果圆圆在这里,一定会体贴地主动为他送来寒衣,并且亲手为他披上的。她会温柔地倾听他心中的烦恼,软语娇音地劝慰他,或者还会为他清歌一曲。 想到爱妾陈圆圆的仙人之姿,天籁之声,吴三桂的心中掠过一缕柔情,万分焦虑。京中兵荒马『乱』,虎狼混杂,圆圆留在那是非之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是担心自己戎马生涯,带她在身边不安全,才将她留在京中身为督理御营的父亲大人吴襄府上的;可是现在看来,京中比军营更不安全。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把她接到宁远,让她时刻跟随在自己身边,纵然有变,也不至心分两地,鞭长莫及呀。 仿佛有风吹过,月『色』忽然黯淡下来。吴三桂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大片的乌鸦遮天席地地往京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 城的方向涌去,诡异极了。那么多的乌鸦就像风一样刮过,像洪水般涌进,却没有一丝声响。这些乌鸦是赶去为崇祯帝送葬的吗?这不寻常的自然现象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自己,要跟着那些乌鸦飞去的方向前进吗? 吴三桂进退维艰,他知道,自己在无意中竟成为了历史的棋子,无论他的这步棋在哪里落定,都会扭转整个棋局,引起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但是,他究竟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是无愧天地而又不负己心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而斯人,当何去何从? 鸦群渐渐去尽,月光重新播洒下来,皎洁无伦,清澈如水,这原来是一个月圆之夜。远远地,有马蹄踏碎月华的声音隐隐传来,如急弦繁管,由远及近,莫非是探子? 吴三桂警觉地站定了遥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之感。那些突如其来的乌鸦太诡异了,在遮蔽月光的同时,也映暗了他的心情。军营中有小小的『骚』动声,是巡逻的士兵在喝问来人。吴三桂静静等候着,不一刻,果然有士兵来报:"是京城的探子回来了。" "立刻带来见我。" 点灯升帐,将士罗列,吴三桂正襟危坐,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听探子汇报京中情形:"天津、涿州等近畿官兵尽已投降大顺军,官吏三千余众在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陈演的率领下,向李自成入贺称臣,具表劝进。其中有三百多人被李自成授以京职,四百多人派往外省任职。现在,李闯政权在京中已经基本健全,并向直隶、山东、河南等派任地方官,势力与日俱大。" "这么说,复国已是无望了。"吴三桂长叹一声,看来,第一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也罢,明晨起便拔军起营,心无旁鹜地向京师行进吧。他定一定神,问道:"满人的信上说,李自成在京城追『逼』银两,致使许多官员降而复反,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探子禀报:"李闯入京以后,以追赃助饷为名拷打京中富户,逮捕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八百余人,由刘宗敏刑讯『逼』供,限令大学士者交赃银十万两,部院官及银衣帅者七万两,科道官五万两,翰林万两,部属以下千两。连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也被拷问抄家,抄出白银五十二万两,金银首饰数十万两。" 吴三桂摇头叹道:"记得上次皇上要大臣们捐资助饷,希望嘉定伯带个头,只不过要他认捐二万两,他且要哭穷,只捐了一万。这还不止,听说周皇后答应支持五千两,其余的让他补足,他面上答应,私下里却将周皇后的钱也贪了,只拿出三千两。现在被人抄家,倒有百万银两奉献。皇亲国戚尚且如此,明室难怪要亡了。"又问,"有我父亲的消息没有?" 探子不敢隐瞒,跪在地上叩头禀报:"吴大人也被刘宗敏抓走了,刑『逼』索银二十万两,还要大人交出……交出陈夫人。" "圆圆?"吴三桂大惊弹起,自从亡国噩耗传来,父亲吴襄与爱妾陈圆圆的下落便成了吴三桂心头的两件大事,这些日子他已经不知盘算忧虑了多少次,如今,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催促着探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你说详细点,刘宗敏如何对待我父亲和圆圆的?" "这个……小的不清楚,不敢胡『乱』禀报。"探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三桂大急,顾不得威仪,上前一步抓起探子前襟『逼』问:"什么叫不清楚?为什么不打听清楚再来?" 探子忽然发起抖来,闭了眼痛哭道:"回大帅,小的离京之时,听闻督理大人被顺军重刑夹打,已经命在危殆,陈夫人也已被刘宗敏掳走。如今小的离京已久,只怕老大人他,他或者已经……" "什么?"吴三桂一震,连连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座上。一代红颜落入了逆贼刘宗敏之手,还会有什么好结果?难道还指望那个土匪会怜香惜玉么?自己枉为英雄,统率三军,却连老父爱妾亦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已然国破,复又家亡,这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反! 啪!吴三桂手中的杯子忽然爆裂开来,碎屑与茶沫四溅飞开,带着点点血腥。那是他的手为杯缘所伤溅出的鲜血,都说是十指连心,然而手上的疼痛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心痛相比呢?一想到被百般『逼』拷的父亲,想到被凌辱纠缠的圆圆,吴三桂的心就感到不欲为人般的疼痛。当今之计,除却拼死一战,又能何为?然而战斗,就意味着死亡。以孤军挑战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哪里有半分胜算? 然而天下之仇,仇之大者,莫大于杀父之仇;人间之恨,恨之深者,莫深于夺妻之恨。而今李自成刘宗敏一流,杀其父,夺其妻,这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不报此仇,何以为人? 吴三桂目眦欲裂,不顾手上刺痛钻心,拔出剑来猛地一剑劈断桌几,指天誓志:"李闯逆贼,我若不能手刃仇敌,誓不为人!" 偏居盛京的清朝廷宫殿群的规模比起北京紫禁城来真是微不足道,然而那种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是国泰民安,喜气盈门。 永福宫里,高烧红烛,酒香四溢,皇太后大玉儿亲自为辅政王多尔衮把酒助兴,喜滋滋地问:"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吴三桂的军队已经到了玉田,怎么忽然又叛归山海关,主动投书求好,要求与我们合力伐闯呢?" "是真的。"多尔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志得意满地将好消息与心上人一起分享:"农民军夺了政权后,因为『逼』讨银两失了民心,降而复反的官员不在少数。吴三桂因为老父被闯军拷打,爱妾陈圆圆也被擒了去,一怒之下,杀死唐通,重取山海关,与李自成正式反目。山海关一直是我们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如今吴三桂肯帮我们顺利入关,紫禁城注定是我满洲铁骑的囊中之物了。挥师入京,指日可待。玉儿,到那时,你我称王称后,坐拥天下,我会把所有的荣光都献给你。"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多年来的共同心愿,最隐秘的志向,最伟大的誓言。如今,这一切终于成为现实,并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继续辉煌,从盛京开到北京,从关外燃至中原。大玉儿的心里,不能不有几分激动,可是表面上却淡然自若,漠不关心,只将些风月闲谈来下酒,笑『吟』『吟』地道:"那吴三桂倒是一个情种。" 多尔衮也感慨:"我与吴三桂作战多年,深知他的英勇坚决。李自成的农民军竟能比我们旗军早一步抵达京城,也多是因为这个吴三桂掣肘。这些年我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招降,始终不能将他动摇,没想到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向我投诚。倘若我们胜利入关,直取中原,那女子倒是立了一大功呢。" 大玉儿好奇:"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 "陈圆圆,据说是什么"秦淮八艳"之一。"多尔衮忽然想起一事,笑向庄妃说,"跟你说个笑话。听说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后,向李自成献宝,说这个陈圆圆『色』艺双绝,能歌擅舞。李自成听了,说:那你就给本王唱一曲吧。陈圆圆就抱着琵琶悠扬婉转地唱了一支昆曲。可怜那陈圆圆枉称为"『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可李自成只是个陕北马夫的儿子,听惯了粗喉大嗓的秦腔,哪里懂得欣赏什么吴侬软语,江南歌舞?皱着眉听完了,说:什么名『妓』,长得也还罢了,唱歌却恁的难听。竟放开嗓子,自己高声大气唱起梆子腔来,唱完了还问陈圆圆:我唱得比你如何?那陈圆圆无奈,只得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不是奴辈南蛮所能相比的。" 大玉儿听得笑起来,说:"的确有趣,比得上一部书了。题目就叫:陈圆圆对牛弹琴,李自成焚琴煮鹤。" 多尔衮看着大玉儿的笑靥如花,情动于衷,放下酒杯,握着大玉儿的手说:"凭她陈圆圆怎么样的国『色』天香,我相信,绝比不上玉儿你的才情盖世。"大玉儿心花怒发,却故作嗔怒说:"你这算是夸我?竟拿我和一个『妓』女相比!"多尔衮以酒盖脸,笑道:"是我错了,罚酒,罚酒!" 大玉儿挽起袖子,亲自替多尔衮连斟了三杯,笑笑,忽然谈起正事来:"你已经将肃亲王豪格幽禁十几天了,到底打算怎么办呢?"多尔衮冷笑道:"他当初竟想与我争夺王位,这个仇早晚要报,现在,就是报仇的最好时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就是要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大玉儿心中一凛,微觉不安。君?臣?自己的儿子福临才是真正的皇上呀,多尔衮不过是辅政王而已,可是他的口气行止,分明已经自视为真命天子。不过,福临今年才七岁,离亲政的日子还早着呢,若想保他最终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也只有仰仗多尔衮这个辅政王了。 多尔衮见她蹙眉不语,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大玉儿一惊,自悔失态,忙笑道:"豪格到底是先皇长子,杀了他,好像不是很妥当。我觉得,只将他废为庶人也就算了。" "听你的。"多尔衮不在意地说,"反正他这颗钉子,打今儿起是已经彻底拔掉了,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他的命,我才不稀罕呢。" 大玉儿娇笑:"那么,你想要谁的命呢?"多尔衮笑道:"从前么,是大明皇帝朱由检的命;现在嘛,自然就是那个自立为王的农民皇上李自成的命了!总之,谁想跟我争皇帝,我就要谁的命!" 谁想争皇帝,就要谁的命?大玉儿又是一凛,暗暗惊心,却佯笑问:"那李自成现在已经登基为帝了么?" "这倒还没有。"多尔衮道,"我也觉得奇怪,听说前明成国公朱纯臣等具表劝进,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也竭力策划,以大位未正、事有中变为由劝议登基礼,可是李自成却一直不答应。难道他这么辛苦地打进北京城,『逼』死朱由检,竟不是为了做皇上吗?或者他自知出身低微,不是真命天子,不敢登上龙椅?要不,就干脆是替我扫清障碍,留着那龙椅等我去坐吧。"说罢,哈哈大笑。 他每说一句话,大玉儿的心事就加重一分。多尔衮口口声声,都在说自己要怎么样入主中原,何曾将福临放在眼中?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曾经是自己与多尔衮的秘密誓言。那时,她明为皇太极的妃子,实为多尔衮的情人,两人里应外合,一心谋夺大清政权。终于,她以一碗参汤解决了皇太极的『性』命,使他无疾而崩,来不及颁下遗诏便仓猝谢世,遂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位之战;又是她,以柔情劝谏,让多尔衮最终答应拥他们的儿子福临为帝,而使多尔衮顺理成章地以辅政王身份实权在握。 但是,她非常明白,福临的帝位只是一个旗号,真正的皇上,是多尔衮。自从她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太后以来,她反而为自己的地位担心起来——母亲的身份是永恒的,皇太后的身份却非定数。她可以一直是福临的母亲,但她可以一直做多尔衮的情『妇』吗?倘若多尔衮他日登基,另立皇后,到那时,自己的地位何存?她将不过是一位废帝母后,在皇宫中再也没有尊荣可言,甚至,连『性』命也在未知之数。能够得到今天的尊荣地位,她不知用了多少心机,经了多少风浪,难道这一切,竟不能够永久在握吗? 大玉儿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的砝码,不是多尔衮,而是福临!北京皇宫里的金銮宝座,只能是儿子福临的,它将不属于任何人,尤其是,多尔衮! 四月初七日,多尔衮统率大军,出师中原,祭告太祖、太宗。二十二日,行进山海关,吴三桂开关迎降,剃发称臣,以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为盟,并肩伐李。李自成聚集大顺军各首领议讨吴三桂,刘宗敏等人耽于享乐,了无斗志,李自成遂率军亲征,怒杀吴三桂之父吴襄及其家口三十八人。山海关大战爆发,三军玉石俱焚,死伤无数,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尽。 二十九日,大顺军决计西行,李自成仓卒之间,于武英殿举行登基礼,命牛金星代行效天礼,入夜,放火焚烧诸宫殿,凌晨离京,败走陕西。 多尔衮命吴三桂追击大顺军,自行率部进京,传令自五月初六日起为故明崇祯设位哭临三日,且晓谕百姓,圈城分封,颁诏建制,修缉宫殿,入武英殿,升御座,鸣钟鼓奏乐,俨然开国明君矣。 五月十五日,南明诸臣在南京拥立监国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年号弘光,史称南明,与满清、大顺成鼎立之势。 八月二十日,清朝廷自盛京正式迁都北京,顺治帝福临车驾起行,十月一日,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 江山变『色』,已成定局,紫禁城于甲申年三易其主,而终落满清之手。统治中原天下凡二百六十七年的大清王朝,正式开始了。 没有人承认,这种种的风云变幻,世事沧桑,不过是因为几个『妇』人的嘻笑怒骂,酸风醋雨罢了。 ☆、第二章 乌鸦 慈宁宫正殿前,小建宁孤独地坐在空『荡』『荡』的永康左门台阶上,久久地仰头注视着索伦杆顶盘旋的乌鸦。 满人视乌鸦为神鸟,当成祖先那样侍奉,盛京宫里,到处都陈放着喂养乌鸦的神器,走到哪里都听到乌鸦啼笑皆非的叫声。据说,这是因为乌鸦曾经救过满人祖先的命。 然而建宁却自小就厌恶这丑陋的黑『色』扁『毛』畜牲,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觉得不快。她盼望了那么久,想要一睹中原皇宫的威风,可是千里迢迢地来了才发现,在这里也躲不开乌鸦的追随。它们竟然比她更早地来到了京城,更早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 地做了皇宫的主人,偌大的北京宫殿,几乎就是乌鸦的天下。它们飞得比她高,看得比她远,地位超脱,生活优裕,它们,比她更像是一个贵族,一个格格,是大清朝真正的宠儿。 建宁的眼睛酸痛,低下头,用自己的手臂抱紧自己的肩。苍青阴郁的天『色』使她越发觉得冷,却仍不愿意进屋,她站起身跺一跺有些冻麻了的双脚,寂寞地想:皇帝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下朝呢?他今天的心情怎么样?会有时间陪自己玩吗? 每天早晚,福临都会来慈宁宫给两位皇太后请安,有时礼服,有时便服,有时乘舆,有时步行。但是无论乘舆还是走路,都会在永康左门这里下轿,走到慈宁宫行跪安礼。那么从永康左门到慈宁宫正殿的这一小段路,便是建宁最快乐的时候,她会牵着皇帝哥哥的手,在很短的时间里说很多的悄悄话,把自己的开心与不开心统统告诉他。 只可惜,她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而开心的事,则大多与皇帝哥哥有关。 福临,大概是这偌大皇宫里惟一可以让建宁展颜欢笑的人。 当然,建宁每天对着两位皇太后也会笑,而且常常笑,可是她笑得很辛苦。小小女孩儿,才只六岁已经懂得什么叫委屈求全,什么叫咽泪装欢。理由很简单——她虽然是一位公主,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孤儿。娇生惯养于慈宁宫中,她的身边簇拥着无数无数,然而,他们中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的朋友。整个皇宫里,她有数不清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然而她没有阿玛,也没有额娘,那些兄弟姐妹也从来不会同情她、关心她,只除了——九哥福临。 也许是因为她自小跟在太后身边、同福临一起长大的缘故吧,她与皇帝哥哥特别投机、亲睦。 父母双亡与福临登基是在同一年发生的两件大事。 那年,建宁才三岁,是大清开国皇帝皇太极的掌上明珠,盛京宫中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按清宫规矩,皇后所生之女满十三岁后便可册封为固伦公主,庶出的格格则为和硕公主,可是建宁未满岁即受册封,享受和硕公主所有的俸禄,这前所未有的殊荣使得所有的格格和阿哥既羡且妒,看建宁的眼光中总是搀杂着怨恨、忌惮、挑剔、不屑等种种情绪,只是因为皇阿玛对建宁的关怀备至才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那年冬天,皇太极突然驾崩,连遗言也未曾留下一句;接着福临从纷扰复杂的宫廷夺权大战中脱颖而出,以六岁稚龄离奇登基,赢得八旗崇戴,即位大清皇帝;登基礼尚未举行,关睢宫静妃绮蕾将女儿建宁托付给永福宫庄妃大玉儿,自缢殉主。建宁,在一夜之间从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女变成了无父无母的三岁孤儿。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的情景。是个阴天,阴得像坠了铅,沉甸甸地几乎紧捱着盛京宫殿的最高建筑凤凰楼,是被楼檐硬生生给顶住了,飞起的角檐将天空划破了一道伤口,若有若无地漏些雨丝下来。 绮蕾脱下旗服,改作禅家打扮,素衣芒鞋,不施脂粉,拉着建宁一步千钧地走进永福宫来,一进门便叫建宁给庄妃跪下,接着自己也跪下了,哀婉沉痛地请求:"先皇待绮蕾恩深义重,今不幸乘鹤仙去,绮蕾自该请殉。惟有幼女建宁,是绮蕾心中一份牵挂,故来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将建宁收为义女,教导成人。则绮蕾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当时,刚刚晋升为皇太后的庄妃大玉儿与辅政王多尔衮正对坐着商议登基大典的细节,看到绮蕾的装扮言行,都既惊动又敬佩,久久不语。是庄妃先开口:"难得你如此忠心刚烈,我倒不好劝你,违了你的心愿了。我若不是因为福临年弱登基,也必然追随先帝去了。既这样,你请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了建宁便是。" 建宁遵照母亲的意思给庄妃磕了头,口称"额娘"。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有额娘的,可是额娘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叫别的女人额娘,她抱住母亲的腿苦苦哀求:"额娘,建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额娘不要我了。额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宁?" 她的话,让多尔衮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润湿,可是绮蕾却忍心地只做没听见,对着庄妃深深拜下去,行诀别大礼。反是庄妃劝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别叫孩子心里一直留着疙瘩。" 绮蕾这才低下头,猛地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的发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建宁原先因为母亲教过不许哭,进门后一直强忍着,忍得眼眶发疼也不敢哭,可是一旦投入母亲怀抱,闻到那种亲切熟悉的母亲体香,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额娘,别不要我呀,建宁以后会乖的,额娘,你抱我,别放手呀,别跟我分开,抱紧我……" 她哭得那样伤,那样痛,就是铁石心肠听了也会动情。然而身为母亲的绮蕾,却只是浑身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儿再抱了一抱,竟然转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并且在她放下建宁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一直一直地走出去,走过永福宫的长廊,走出女儿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她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甚至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然而经过门槛时,她停了一下,弯下身来,拾起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将它轻轻放在一丛兰花树下,便继续往前走了。 建宁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母亲的那一低头,她不明白,母亲可以怜惜一只断翅的蝴蝶,为什么却不怜惜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母亲走了,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了。建宁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不是一位母亲,而只是盛妆重裹的玩偶,被装殓在一只鲜花环护的棺材里,随着阿玛皇太极殉葬于地下。 而建宁的童年,也成为另一件昂贵的殉葬品。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地笑过。笑容,只是一种表情,一种礼节,是因为需要,而不是因为快乐。 幸好还有福临哥哥。 福临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给予了无限的耐心与爱心,几乎是尽其所能地完成她一切要求,甚至肯以皇帝之身五体投地,让妹妹当马骑。有一次,他们这样戏耍的时候被庄妃皇太后见到,将福临狠狠训斥了一顿,还不许他用膳。但是,她却没有责罚建宁,甚至连一句斥骂也没有。 庄妃对建宁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温和得既不像一位母亲,也不像一位太后,倒更像是邻居或者客人,看到她闯了祸也不会打骂,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有福临一份,也必然有建宁一份。宫里所有的人都说太后真是太仁慈了,将建宁宠上了天。可是建宁却觉得茫然,因为在太后无穷无尽的恩遇里,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爱怜或者一丝暖意。她形容不出是哪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 里不对,却以一个孩子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太后,毕竟不是母亲。在慈宁宫中,她应有尽有,予取予求,却独独没有亲情,没有快乐,没有童年。有的,是无限的孤单,寂寞,冷清,和彷徨。 一个六岁女孩的彷徨,是不可言喻而无比沉重的。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皇帝哥哥下朝,如果政务或者功课不忙,可能会陪自己玩一小会儿。 然而,已经夕阳西下了,乌鸦都已经喂过食,为什么皇帝哥哥却还不下朝呢?他今天不来慈宁宫请安,要和大臣们一起用膳吗? "建宁,你在这儿啊。"是素玛姑姑来找自己了。 建宁回过头,盼望地问:"素玛姑姑,我在等皇帝哥哥,太后娘娘有没有说过他什么时候可以下朝呀?" "有什么可等的?反正皇上晚些时候总是要来请安的,那你不就见着了?"素玛笑嘻嘻地走过来牵起建宁的手,"你也要准备准备,就快用晚膳了。等下跟太后请安,记得要嘴甜点儿。" 这些话是素玛每天都要说一遍的。素玛原来是服侍绮蕾的婢女,绮蕾临死之前,将她与女儿一起托付给了庄妃。在这个空『荡』『荡』的皇宫里,素玛可以说是惟一能与建宁一起缅怀绮蕾的人。她略微有些痴呆,但非常忠心,因此太后不但不嫌弃她,反而常常称赞她心地单纯,对她十分信任。 建宁的食宿居止都是由素玛负责,要说建宁是素玛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只可惜,素玛心思迟慢,言语乏味,并不能成为建宁真正的良伴。而且,她的嘴里从来就说不出一句新鲜的话。 "格格,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多穿几件?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天天老是惦着往外跑,就不肯好好在屋里呆会儿,绣绣花学学画不好吗?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建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对面柳叶桥上扭呀扭地走来一个小宫女,穿着汉服,多么奇怪。明朝亡国时,宫中十万太监跑了七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进京后又赶走一大半,只精挑细选留下两千多名年轻敏捷的小太监和百来个资深老太监管事。但是也都已经改穿满人服饰,剃了头发,怎么还会有宫女穿着汉人的衣服呢?而且看她的样子,年龄不过三四岁,比自己还小,路都走不稳,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宫女呀。她是谁?莫非是某位汉大臣的女儿?可是那她又有什么资格在宫里自由行走? "姑姑,你看。"建宁嘴里说着你看,脚下却不停,早已经挣脱素玛向那小宫女跑去。 小宫女也看到建宁了,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竟扶着桥栏杆愣住了,既不行礼,也不问候。 就在建宁已经快跑到桥边的时候,偏门里忽然闪出一位年长的宫女,拉住那小女孩的手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一再叮嘱你,不要到内苑来吗?"说完拉着女孩便走,好像很怕被建宁叫住的样子。 建宁很想叫住她们训斥一顿,可是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宫女消失在角门外。 这时候素玛也追了上来,同样是气吁吁地拉着建宁说:"怎么越叫越跑?还不快跟我回去呢。" "素玛,你看见刚才那个小宫女了吗?她的衣服怎么那么奇怪?" "什么小宫女?别编故事了,再不回去,太后娘娘要骂的。" "太后娘娘才不会骂我。"建宁有些落寞地说,然后又是眼睛一亮,欢跳起来,"皇帝哥哥来了!" 对面来的,可不正是大清幼主顺治帝福临吗,只见他头戴紫貂暖帽,身穿宝蓝『色』常服,虽只是家常打扮,却是龙睛凤目,不怒自威。见到小妹子欢喜雀跃地迎上来,福临赶紧下了轿,拉着妹妹的手说:"又在等我吧?冷不冷?是不是等急了?" "皇帝哥哥,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呀?素玛姑姑都催了我好几次了,差点就接不到你。刚才我看见一个小宫女,穿的衣裳好奇怪,我本来想追她的,可是她走进那个门儿就不见了……"建宁拉着福临的手,一路叽叽咯咯地说着往慈宁宫来,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凝视着哥哥的脸说:"皇帝哥哥,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是做皇帝不开心么?" 福临叹息说:"这个傀儡皇上,有什么可开心的?我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会开心呢。"可他嘴上这么说着,脸『色』却殊无喜悦。 建宁还想再问,可是慈宁宫已经到了,近侍太监吴良辅高声通报:"皇上驾到——"宫女们立即列着队恭迎出来,雁翅状侧立两行,口里道着"皇上万福",深深行下礼去,便如『插』葱一般。福临端起皇帝的架子一路摆着手说"免礼"一路走进宫来,建宁悄悄跟在身后,低眉敛额,不敢放肆。 两位皇太后——哲哲太后与庄妃太后已经双双端坐在凤榻上等候了。哲哲是先皇的中宫皇后,而庄妃是福临的生母,更有渊源的是,这两位皇太后是姑侄关系,都来自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 在皇太极时期,后宫一直是蒙古女儿的天下,是清朝势力满蒙合作最集中的体现。而这蒙古嫔妃,又分为科尔沁部落与阿霸垓部落两大势力,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就都是阿霸垓部落的。其中巴特玛家世平平,又无儿无女,不足为惧;娜木钟却出身贵族,且生有十阿哥博果尔,与建宁同年,因此成为后宫中与皇后势均力敌最具威胁的一支力量。然而福临的离奇登基,使得这两股势力的较量忽然间分出了高低,而且不是一般的区分,简直是失以毫厘谬以千里,从一步之差到了天壤之别。福临,成为九五至尊的大清皇帝;而博果尔,虽然只小了福临三岁,出身甚至比福临更高贵,却只能封为王爷。娜木钟从此便一改飞扬跋扈的脾气,偃旗息鼓,变得谨言慎行起来,除了隔三岔五地在宫中小宴几位谈得来的命『妇』嫔妃之外,便很少有什么逾礼之举了。 福临走进宫来,恭恭敬敬地先给哲哲太后行了礼,又向母后皇太后问安。哲哲问:"用过膳没?"福临笑答:"略用过些点心,这会儿已经不饿了。" 哲哲便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便不叫你多吃,晚上用功饿了,再叫御膳房备些点心就是了。"福临答应了,又笑着说:"太后总是把我当小孩子,一见面就问吃的。"哲哲笑着说:"难道你做了皇上,便不是小孩子了么?"侍立的人便都『露』出笑容来,却不敢出声,只低着头给皇上换茶水。 寒暄过了,庄妃才缓缓地问起政事:"今儿散朝得晚,是有什么大事吗?" 福临犹疑了一下,方道:"也没什么大事,有几个大臣上书说,叔父摄政王体有风疾,不能跪拜,请求免去他面君时的跪拜之礼。" "是这样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 ?"庄妃微微一愣,心中唏嘘,脸上却不做表情,只淡淡问,"那皇上怎么说?" 福临道:"当然只得答应。现在朝中大事都是叔父摄政王做主,文武百官都看着他的脸『色』行事,想必这次上疏也是他的意思,百官不过做做样子,折子上说:"国家既定,享有升平,皆皇叔父王福泽所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不答应吗?何况,朕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别?" 庄妃听他的语气十分不满,知道儿子年幼登基,外表辉煌荣耀,其实重任难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疼儿子,却不好说什么,只规劝:"做得很好。睿亲王叔开国创业,定鼎中原,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年过不『惑』,仍不辞辛苦,辅佐朝政,皇上体恤功臣,免去王叔跪拜之礼也是应当的。跪拜只是形式,皇上不必介怀。" 福临冷笑说:"额娘说得是,跪拜只是形式,我坐朝也只是形式,如何执政,根本也不关儿子的事。王叔还叫儿子转告额娘,说晚一些会亲自进宫来同额娘商议大事的。" 庄妃将脸一沉,厉声说:"体谅老臣,是皇上的敦厚仁和,皇上贵为天子,当言行一致,既然已经下谕旨允许辅政王免于跪拜,就该心平气和、心口如一才是。怎么能在口头上答应,心中却怀不满之情?勉勉强强,委委琐琐,这可不是君主的德行言止。何况睿亲王叔进宫来与我们『妇』道人家议政,也是敬重皇上,虽为辅政,不敢趱越的意思。皇上岂可不知?" 福临听了,汗流浃背,忙垂首答应:"额娘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又一一汇报朝议大事,"财政官员上奏,今岁行盐共三百七十廿万四千三十二引,课银一百七十六万五千三百六十一两四钱九分,铸钱十三亿三千三百三十八万四千七百九十四文。于广东、河南、江西三处开炉铸钱。" 哲哲太后笑起来:"难为皇上记得住,说得这样清楚。" 庄妃点点头,又问:"南边的事怎样了?" 福临回道:"南明唐王隆武政权被咱们歼灭后,那些故明大臣又各自拥立藩王,分别定号绍武、永历,两王朝自相残杀,不堪一击。去年两广提督李成栋攻占广州,消灭绍武政权后,又乘胜追击,永历朱由榔自肇庆逃往梧州,再奔平乐,从桂林移驻全州,又从靖州到柳州,闻警即逃,现在又退回桂林了。" 哲哲忍不住笑道:"这是什么皇帝呀,整天就是东逃西窜的,怎么一点主见没有?" 庄妃道:"这算什么?我听说前一任弘光小朝廷的那个皇上还更加荒唐呢,咱们的大清铁骑都已经『逼』近江边了,那朱由崧还忙着『逼』臣子们替他征选美女,又命人捉癞蛤蟆为他配制中『药』,灯笼上写着"奉旨捕蟾",所以人们给他取了个雅号叫作"蛤蟆天子"。"一习话,说得旁边侍立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庄妃又道:"朱由崧固然荒『淫』,朱由榔也是一般无用,我听说他为人软弱多疑,又最是胆小无主见。自从他去年十月在肇庆即位后,凡事宠信宦官,又不能顾全大局,一直忙着与绍武政权内战,又怎能是我大清铁骑的对手呢?南明灭亡,是迟早的事。就是我们不出兵,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又问了儿子一些朝廷奖惩细节,挥手说:"你累了一天,早些歇着,这便跪安吧。等下睿亲王叔来了,你也不用陪着了。" 福临谢恩辞去。大玉儿眼看着儿子走远,这才回头向哲哲道:"姑姑听听,多尔衮这是什么意思?" 哲哲早已忘了刚才的话茬,闻言要想一下才说:"果真叫你说中了,多尔衮的野心越来越大,先是把"辅政王"改成"摄政王",后来又改成"皇叔父王",现在干脆连跪拜之礼也要免了,这分明是目无君主,不把福临当皇上,不愿叩拜称臣的意思。这不是反了吗?" 庄妃沉『吟』:"他这是在试探咱们,要是答应呢,明摆着咱们是怕了他;要是不答应,他后面一准儿还有使不完的招式,姑姑想那些文武大臣会善罢甘休吗?议到最后,还是得应着,那样,反而输在明处,连脸面都保不住了。" 哲哲发愣道:"那是只得答应他了。难怪你说福临做得对。可是这样下去,一起一起的,他不是越发要跃过福临的头去了吗?当年是他第一个打进宫里来的,那李闯烧了紫禁城,他以修复为名拖着我们,不教马上来京,就该加紧修复正殿呀。可是修了半年,却只修位育宫,不修乾清宫,依我说,根本就是把乾清宫给他自己留着,没打算让皇上住进去。他眼里,根本就没有皇上,就像这位育宫是临时寝宫,他是把皇上也当作临时皇上。保不定哪一天,他叫那些大臣再上个折子,奏请废帝另立,明说他要当皇上,那时却怎么好?" 这忧虑在大玉儿心中盘桓已久,却是无计可施,今日听到姑姑明白问出,暗暗踌躇,无话可答。 哲哲又道:"他为着大阿哥豪格当年和他争帝位的事儿,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隔三岔五地便寻豪格的晦气。前不久捏了个错儿把豪格拿进宗人府关了几十天,大臣们已经上了折子奏请恩罚决断了,咱们也求情让他放人,他面子上答应,暗里指使狱吏严刑拷打,生生把个大阿哥给弄死了,对外还要佯称暴病。豪格说什么也是受封的亲王,先皇的嫡血,曾经追随先帝立下战功无数的,他多尔衮尚且如此任意妄为,草菅人命,还会把我们孤儿寡母的放在眼里吗?" 说起争帝内幕,大玉儿原是有些心病的,便拿话支吾开说:"这些都已是旧事了,既成事实,说他何益?"哲哲道:"说是旧事,可还没完,又有新闻呢。听说豪格尸骨未寒,多尔衮已经把肃亲王福晋嘉腊氏娶进府里做侧福晋了。虽说咱们满人向来不在乎这些尊卑礼法,原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老规矩,可是当叔叔的谋夺亲侄儿媳『妇』倒从没听说过,也不嫌寒碜。" 庄妃自命手眼通天算无遗策,却还从未听说过王叔娶福晋的事,大惊失『色』道:"这是从哪里听说的?可真么?"哲哲道:"怎么不真?朝里朝外传得沸沸扬扬的,我还当你早就知道了呢。多尔衮常常进宫来与你商议朝政,倒没同你说过么?"庄妃心中恨恨不已,可是听姑姑的口吻分明含有讥讽之意,似乎在幸灾乐祸,便不肯落人笑柄,故作冷淡说:"这十四叔也闹得太不像了。不过豪格既然获罪,被夺了牛录家产,他的家眷便须充公,属于官中财产,交由礼部商议分割。十四叔是摄政王,他既然看中了嘉腊氏,要收归侧福晋,也是在礼法之中,无可厚非,不算越矩。" 哲哲听她这样说了,无法可想,也只得说:"如今皇上还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 小,国祚运转尚要多多仰仗多尔衮,不能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明着开战。老话儿说的:打断胳膊,藏在袖子里;打落牙齿,吞到肚子里。咱们孤儿寡母,又怎么是他的对手,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望天保佑福临早日长大,顺利亲政,就是天可怜见了。" 这最后的两句话,却是真真儿地说到了庄妃大玉儿的心里去,不由得沉默下来。半晌,挥手说:"传膳吧。" 一时晚膳传到,执事女官迎春和忍冬摆起炕桌来,侍候两位太后来至堂屋坐下,建宁坐在一角相陪。这是她与别的格格们最不同的一点,其余的格格都要在嬷嬷带领下统一食宿,除了早晚请安,不能与额娘们常见面。只有她可以跟着太后住在慈宁宫里,太后吃什么她也吃什么,并且拥有独自的寝殿。但是,虽然庄妃太后给予了建宁许多的殊荣,让她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并且一直沿袭皇太极时代的封赐,让她享用和硕公主的俸禄,逢年过节时赏赐总比别人丰厚一倍。建宁却仍是不快乐,不自在,并且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寂寞孤单。 庄妃太后规矩大,礼数多,教子有方,可以将一位六岁阿哥提拔为少年天子。在世人的心目中,她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更是一位女神。这女神是威严的,高贵的,聪慧的,完美的,即使在用膳的时候也举止端庄,不苟言笑,无论咀嚼食物还是喝汤尝菜,绝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她检查每一份菜单,亲自斟酌一日两膳的定量,并向洋人学习吃西餐的方法,中西合璧,兼收并蓄,严格规定用中餐或西餐的时间与菜式,遵守每一道程序与步骤。不像用膳,倒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又像做文章,讲究起承转合。细嚼慢咽,是在润笔挥毫;布菜品汤,则似行文断句。 建宁很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这般节制有礼,却不知怎的,总是断章取义,越紧张就越出错,上下牙打架似地发出很响的咀嚼声——也许并没有那么响,而是在寂静和肃穆中夸张了声音和感觉的缘故。有一次庄妃太后带笑形容她吃饭就像"咬牙切齿一样",引得周围的宫女都掩了嘴无声地笑起来。建宁益发局促,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就连喉咙里也长出眼睛来,在窥视她、嘲笑她、质问她,为什么一位高贵的格格,吃东西会这么粗鄙? 她恨不得不需要咀嚼就可以吞咽,却又招来新的麻烦,发出更多莫名其妙的声响,不是忽然打了个嗝,就是无端呛咳。每每此时,庄妃倒也并不责备,只是用眼角瞟她一眼,『露』出些许嫌责的意思,然后便当作没看见没听见,好像在极力隐忍什么;哲哲皇太后有时候会问两句,但是当然是没有答案的,也不过说些"小心点别噎着"之类的废话,听起来不像是叮嘱倒像是命令。然而,谁又是情愿想噎着呢? 建宁并不想同两位太后一起用膳,每一次用膳对她来说都好比用刑。而这种痛苦又是无以言喻的,仿佛小虫子般咬啮着她的心,幼小的心灵已经千疮百孔,但是无人看见,就连她自己,因为自小已然,经惯历惯,也只以为理当如此了。她吃得并不多,可是每顿饭都饱腻异常,好像胃里含着块砖头,在等待慢慢消化。尤其今晚吃的是西餐,七成熟牛排配法兰西红酒,怪香怪气,半生不熟,尤其不容易下咽。而且庄妃皇太后的神『色』也似乎比往常更加凝重,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哲哲太后都显得心事重重。建宁也就越发紧张,她一向最害怕吃西餐,因为西餐的规矩比起满洲食物或是中原菜式来都更麻烦也更怪异,不用筷子而用刀叉,上阵打仗一样。建宁完全无法准确地用刀子和叉子将牛排割成一小块,庄妃太后也早已放弃继续教她,她说过无法忍受建宁用刀子刮铁板的声音,总是让素玛把牛排切好后再端给她。 因此在哲哲和庄妃用刀叉分割牛排边切边吃的时候,建宁总是呆坐一旁,静等着素玛帮她切食物,这使她格外困窘,于是在牛肉送上来的时候也就格外不敢发声咀嚼,只得囫囵吞下。天知道牛肉有多么难以消化,那一口口咽下去的,简直不是牛肉,而是石头。她真不明白太后娘娘怎么会喜欢这种奇异而邪恶的食物,简直茹『毛』饮血一般;她更不懂得娘娘怎么可以将宰割的动作进行得如此斯文,优雅。并且在这宰割的过程中,娘娘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本来微微蹙着的眉也渐渐舒展了开来。 建宁的胃胀极了,心也闷极了,她也要找一份安慰,一份舒展,于是,用过晚膳后,她又悄悄溜出慈宁宫,偷偷从后右门跑去位育宫找皇帝哥哥了。一路上遇到侍卫,能躲便躲,实在躲不开就假称是奉太后之命找皇帝哥哥说一句要紧的话。那些侍卫明知她是扯谎,但是谁又肯得罪这个刁蛮任『性』的建宁格格,便都假装相信,由她过去。 福临六岁登基,肩挑日月。四年来,晨练武,夜读书,日间还要临朝听政、批阅奏章,开口"朕少德能"、闭口"臣等辛苦",虽然贵为天子,却难得说一句真正属于自己的话,生活中更无一些少年乐趣。然而他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使命。他是天子,负有国家社稷的重任,整个大清的命运都在他身上,而他自己,还有更崇高的目标,更伟大的理想:那就是——满汉统一。 他从小跟着母亲学习汉文化,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史记》、《资治通鉴》,甚至野史轶传。他喜欢汉字,觉得比满文更有韵味,有气质,有种令人『迷』恋的力量。当他沉浸在那些汉文学的诗词歌赋中时,他会暂时地忘记不能亲政的苦恼、朝廷各派势力的角逐、以及那些关于后宫秽闻的传言,而进入一个宁静旷远的世界,心清气爽。 今夜他用以解忧的,是一卷《漱玉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不知怎么,念着这个宋代女词人的诗句,清宫中的亭台楼阁文臣武将都会从脑海中一一淡去,而眼前浮起的,是一个汉人小姑娘越来越清晰的娇花映水一般的面容。长飞入鬓的修眉,水杏儿样的眼睛,皮肤白皙,樱桃小口总是抿得紧紧地,一旦开口,却是伶牙俐齿,词锋锐利。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也就五六岁吧,可是已经有种少女的风情,冷,而且艳,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偏偏令人心生爱慕。 那是在盛京旧宫的时候,总有四五年前了吧,自己还没有登基为帝,只是九阿哥福临。有一次去校场习箭时,在十王亭边儿上的值房小屋里遇到一个被囚禁的女孩。他不知道是谁囚禁了她,又为什么囚在皇宫里,更不知道她是谁,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只是隔着窗子和她谈论千家诗,看见她美丽的小脸上流『露』出骄傲与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 倔犟,从而显『露』出一种前所未见贵不可言的娇艳。 他少年的心为之怦然而动,忍不住向她许诺:"等我做了皇上,一定封你为妃。"不知为什么,这句童真的誓言却惹得那女孩大怒起来,骂他"清狗",一顿发作将他赶走。等到他隔天再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那个小屋空空的,就好像从来没有那样一个女孩存在过似的。 当时,他还为了这件事大哭大闹了一场,然而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额娘这次丝毫不同情他,还冤枉他是不是眼睛花了,说从来没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女孩。宫中其他的人,也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那是他少年时代的第一次爱情,也是他少年的第一道伤痕,伤得很重,很疼,尤其因为无人理解,就更加深沉。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联合起来欺骗他,明明有过那么一个女孩子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的幻想,更不明白他们将那女孩送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他想寻找她,再次见到她时,一定要实现自己少年的承诺,封她为妃。 现在,他已经做了皇上,完成了少时梦想,可是,那位美丽倔犟的小女孩在哪里呢?可不可以颁一道旨,就像从前的宫廷选秀那样,将普天下的女子都遴选一遍,挖地三尺将那女孩找出来?可惜,他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找呢?不知道多少次梦里见到她,他追着问:"姑娘,你是谁家的姑娘?"梦里,她好像回答过他的,可是,他没有一次听得清楚;梦里,他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听清,要记得。然而梦醒之时,却仍然心事成空。 近侍太监吴良辅已经催促了几次,恭请皇上就寝,但是顺治仍是摆一摆手,不加理睬。今天,他在朝堂上的烦恼比往常更多,压力比往常更重,所以,他今夜要读的诗书也会比往常更多,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福临长长叹息。却听到门外有人娇笑:"什么相思?什么闲愁?皇帝哥哥,你还在为睿亲王叔的折子犯愁么?" "建宁,你又偷跑出来了?"福临又惊又喜,忙招呼妹妹上炕来,将锦被裹住她的脚,将自己用的雄黄暖手塞在她手中,又命吴良辅在香炉内焚起辟寒香丹,顿时满屋里暖洋洋地热气四溢。建宁经这热气一激,忍不住"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福临半真半假地教训:"慈宁宫离这里不近,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你还到处『乱』跑。要是被皇额娘知道,一定会骂你的。" "太后娘娘才不会骂我,最多说声下次别这样儿了。"建宁笑嘻嘻地说,"九哥,你只爱看这些汉人的书,不怕大臣们又说你推崇汉学吗?" 福临正『色』说:"我正要同你说,你也不小了,可是总不爱念书。其实你要肯用心去读,就会发现汉人诗词里的好处,真是妙趣横生呢。皇额娘的学问最好的,如果你肯学,她一定会教你的。" 建宁摇摇头,有些冷清地说:"太后娘娘每天很忙的,满屋里都是史书医书,她自己用功都用不过来,还要和睿亲王叔讨论国家大事,哪会有时间理我呢。" 提到皇叔父多尔衮,福临的脸『色』又沉下来,心中暗暗不悦。建宁不察觉,翻开福临正看的《漱玉词》说:"九哥,你既然说诗词有那么多好处,你便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福临不忍拂其意,笑着说:"好啊,比如这位南宋第一女词人李清照……"建宁讶异:"是个女子么?"福临道:"是呀。她虽然是个女子,可是学问比所有男人都好,胸中有大志向,词里有大意趣,或缠绵细致,或纵横捭阖,殊不与人同。今天先不与你讲她的词,倒先说她一首诗,极短,只有二十个字,很好记的。"因朗声念道: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建宁随着念诵多次,虽不解其意,却也觉得朗朗上口,韵致盎然,低下头默默背诵。 福临又细细讲解说:"李清照以词见长,诗作极少而有词意。比如这首五言绝句《垓下曲》,慷慨激昂,襟怀潇洒,一扫小儿女情致,用楚霸王自刎乌江的典故抒发壮志情怀,堪为天下英雄写照。"说到这里,又勾起愁思来,叹息说,"我从前见过一个汉人小姑娘,学问也很好的,她明知道我是满清贵族,可是丝毫不为所惧。如果她长大了,写的诗词,也一定会有李清照的气势。" 建宁从前原听过福临的这段奇遇,笑道:"那个神秘汉人小姑娘吗?我今天倒也见着了一个,就在咱们宫里,才只有三四岁大。" 福临笑了:"你说的那个,和我说的那个,不是一回事,差着好几岁呢。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她是大明长公主的女儿,就住在咱们建福花园的雨花阁里。" 建宁惊讶地瞪大眼睛:"建福花园,那不是个荒园吗?不是已经被李自成放火烧掉了吗?" "花木烧了,园子还在呀。已经是废墟了,草长得比人还高。不过雨花阁也还在,修了一次,勉强能住人。大明长公主就住在那里,你看到的小姑娘,是她的女儿,不管怎么说,也是明朝的金枝玉叶,所以,我特许她可以在宫里继续穿汉服,反正是小女孩,又不会造反叛『乱』,又不会到处走,只要大臣们看不见,便不会说什么闲话。"说到那些大臣,福临便忍不住蹙眉,厌恶地说:"那些大臣可讨厌了,动不动就跪下来弹劾这个,建议那个,恨不得把天下汉人都杀光了才解气。朕略向着汉人说几句话,他们就大摇其头,再不就干脆不同朕说了,只向摄政王叔禀报。满汉一家,满汉一家,根本只是说说的,他们压根儿就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建宁不关心这些朝廷大事,提起那些大臣来,她也很讨厌,因为他们总是惹得皇帝哥哥不高兴。而且,她早已留意到哥哥有个习惯,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自称"我"的,一旦称自己为"朕"时,便是心情不好了。赶紧打断说:"大明公主长什么样子?我可不可以去探望她们?那个小女孩很有意思,我想去找她玩,可以吗?" "可以,但是不能让太后娘娘知道。"福临神秘地一笑,"告诉你,我也常常偷偷溜到建福花园去看她们。那个大明公主的学问很好,知道许多许多的宫廷故事,还会『吟』诗做画,可惜只剩下一只手臂,有些行动不便,而且已经出家做尼姑了,法号叫做慧清。" "什么,只有一只手臂吗?"建宁更加吃惊了,"怎么会有只有一只手臂的尼姑公主?" 福临点点头说:"是呀,听说,她的另一只手臂还是大明崇祯皇帝给砍断的。" "是她的阿玛砍断的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 ?他为什么要砍断自己亲生女儿的手臂?" "大概是他不想死后将女儿留在世上,被人欺侮吧。"福临天『性』善良,提起这些血腥的宫廷风云,大为不忍,戚戚然说:"我也是听宫里的太监们说的。听说李自成闯进皇宫那天,崇祯杀了很多嫔妃,还有一位小公主,然后就自己吊死在万寿山了。也许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不成皇上,保护不了女儿,就不如让她们陪自己一块死了算了。" 建宁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上猛地一撞,低下头去。虽然她不是很能听懂这个故事,更不能理解崇祯皇帝的做法,但是她隐隐觉得,这位大明公主与自己之间,似乎有什么共同之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都住在别人的宫殿里,最重要的是,她的父皇崇祯与自己的额娘绮蕾都是自缢而死的。只是,大明公主的父亲死前砍断了女儿的手臂,而自己的额娘自尽前却将自己托付给了皇太后。想起来,额娘在临死之前,也是一身出家人的打扮呢。这样一想,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大明公主的长相穿着,便与额娘死前一模一样。小嘴一扁,几乎落下泪来。 福临看到妹妹忽然绷起小脸,仿佛要哭的样子,也大约猜到她的心思。他对那位关睢宫的妃子绮蕾并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一个美丽且沉默的女子,死于殉主。也就是从她死后,建宁妹妹便被送到了永福宫来,从此与自己朝夕相伴。好像便是从那时候起,建宁的眼中便有了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绝望与哀伤。那种哀艳孤绝使得她在众兄妹中卓而不群,而使他时时觉得心疼,仿佛对她负有某种责任。 此刻,妹妹的眼中又呈现出这种让他熟悉的破碎和忧伤,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继续说故事,努力说得动听些,好移开妹妹的注意力:"这位长公主命大,被砍断了膀子,流了一地的血,却竟然没有死,被李自成救活了,仍然养在宫里。后来睿亲王叔搜宫,看到她打扮不俗,态度高贵,又只剩下一条胳膊,大为惊讶。服侍她的宫女跪下来给王叔磕头,请求饶命,说这是大明的长公主。王叔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就说:你们不用怕,连逆贼李闯都可以善待前朝公主,何况我们大清仁政呢?我们决不会伤害公主的。便下令要为这位公主重修殿阁,仍照老规矩奉养。但是公主自己请求迁居废园,说自愿出家,修心养『性』,不肯恋慕功名繁华。王叔答应了她,将建福花园赐给她住,让以前服侍她的那些宫女仍然服侍她,除了按时送去生活必需,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们。" 建宁听得出了神,这时候忽然问:"可是那个女孩儿的阿玛呢?她的阿玛在哪里?" 福临九岁大的男孩子,说起后宫**来却是有些腼腆,而且自己也是不大清楚,含含糊糊地道:"说起这个,竟没人知道这位公主的丈夫是谁。咱们来京不久,那女孩便出生了,此前谁都不知道公主有了身孕,且也从来没见过有男人在建福花园出入,想来这是她出家为尼前的私事,她不说,咱们总不能拷问她,再说她又不是咱们大清的公主,便只得大家含混过去罢了。" 建宁越听越奇,对那小女孩更有说不出的好奇与好感,忽然醒悟过来,拍手说:"我知道了,这个大明公主要出家做尼姑,一定是为了不愿意穿我们满人衣裳的缘故。皇帝哥哥是体谅这一点,才特许她女儿穿汉服的。" 福临料不到妹妹小小年纪,竟可以体谅出自己如此曲折含蓄的心思,不禁含笑夸奖:"你真聪明,这也想得到。" 建宁得意,益发央求:"九哥带我去建福花园好不好?我们去听那大明公主讲故事。我还从没见过一个明朝的公主呢,让我这个大清格格会会那位大明公主好不好?" 福临叹息:"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公主,而是尼姑了。"他看着妹妹黑漆漆的瞳仁里透『露』出那么热烈的渴望,敏感地查觉到妹妹貌似任『性』的请求下,其实是无法填补的寂寞孤单,忍不住便要满足她所有的心愿,答允说,"行,改天我若下朝回来得早,一定带你去探望她们。" "为什么不是今天呢?"建宁怂恿,"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现在?"福临犹豫,"太晚了,额娘知道了,会发脾气的。还是改一天,时间从容些,我再带你去。" 建宁低了头,落寞地说:"改一天是哪天呢?自从来了北京后,哥哥住到这位育宫来,见一面也难,再也不能像盛京时那样,我们都在永福宫里,天天都可以见面。"福临听见建宁的声音里已有哽咽之意,不禁问:"建宁,你想念盛京吗?"建宁重新抬起头看着哥哥,悲伤地说:"我想念额娘。"头一仰,两行清泪像断线珍珠那样从她娇嫩的小脸上扑簌簌滚落下来。福临一阵心疼,身为皇上,即使不能亲政决策国家大事,难道还不能满足妹子的小小要求吗?到底是少年心『性』,心头一热,豪气地许诺:"好,去就去,我现在就带你去雨花阁。" 入夜的紫禁城是安静的,灯火静静地燃烧,乌鸦静静地盘旋,就连更夫鸣锣报时的声音都拖着难以言喻的苍凉尾声,只会将皇宫的夜渗透得更加清寂。 明朝皇族的鬼魂还留守在清宫上方徘徊不去,这个传闻在紫禁城里十分盛行。亡朝前死了太多人,整个宫殿就好比明皇朝的巨大坟墓,各宫各殿,每到熄灯时分,便很少有人再敢出门夜行,就连侍卫都是约齐了三两同伴才敢巡更,不敢独身上路,而且,绝不交谈。因为如果高声说话,会惊动熟睡的皇室;而低声切切,又太像鬼语。 太监吴良辅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福临牵着建宁的手沿着永巷躲躲闪闪地走着,先还只管想办法避开巡更的侍卫,实在避不过就别转面孔,叫吴良辅上前周旋;后来发现建筑越来越陌生,而且渐渐连侍卫的影子也见不到了,不禁越走越怕。便在这时,忽听到有铃声隐约细碎,且有个女子尖着声音叹息:"天下太平——" 建宁吓得一缩脖子,躲在福临身后问:"皇帝哥哥,你听到吗?"福临也是惊得寒『毛』直竖,屏息不答。吴良辅听了两三声,禀道:"这大约是哪个宫女犯了错,在罚提铃行走。"建宁不明白:"什么叫提铃行走?"吴良辅道:"回格格,这是前明宫里传下来的老规矩了,有宫女犯错,便罚她提着铃铛彻夜行走,从落暮开始,每个时辰行一次,从乾清门出发,过日精门,到月华门,再回到乾清门,要边走边唱"天下太平"。" 福临蹙眉道:"宫里已经改朝换代,这些规矩倒还没改么?"吴良辅道:"如今宫里管事的有好多都还是前朝的宫女,因此许多规矩竟未大改。皇上若不喜欢,奴才明天就告诉各宫管事,把这些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 刑罚给除了。" 建宁极力向铃声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深不见头的宫墙。这宫墙在夜里显得格外高大,一眼望过去竟有种『插』翅难飞的绝望,乌鸦在墙头飞过来划过去,好像窥探,偶尔"嘎"地一声,像是挖苦的笑又像是咒骂。遂使『性』子说:"下不下旨除掉这些宫规倒不打紧,最好皇帝哥哥能下一道旨,不许宫里再养乌鸦才好。" "别胡说,让别人听到是会犯忌的。"福临停下脚步,有些犹豫,眼看建福花园近了,倒不安起来,因问:"建宁,你冷不冷?"建宁早已怕了,可是好奇心比恐惧心更重,而且能和哥哥一起月夜冒险的兴奋感压过了所有的忌惮,因此硬撑着说:"我不冷,一点儿也不冷。"福临无奈,只得仍同她往前走。 幸好天气虽冷,月光倒还清郎,照着永巷的小径,连砖块的形状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废园门头上的琉璃瓦泛着青冷的玉光,木漆斑驳,匾额不知是烧了还是扔了,『露』出老大一块醒目的空缺。吴良辅指着说:"皇上,这便是建福花园了,要通报吗?"福临试着上前推了推,那门里面竟没有拴,又或是烧掉了,竟然应手而开。 仿佛有一阵冷冽的风呼啸而来,福临和建宁同时打了个寒颤,整个荒芜空旷的建福花园忽然间就暴『露』在了月光下,一览无余,碎石断墙,历历可见,或如虎蹲,或如狼踞,都头角狰狞,做势欲动;而草木扶疏,枝桠交错,随着风簌簌微响,又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人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建宁惊叫一声,抱住哥哥,吓得声音都变了,牙齿打颤地问:"我们还要进去吗?" 然而园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早有宫女挑灯出来,厉声问:"是谁?"吴良辅亦挑起宫灯高声喝道:"皇上在此,还不快去通报?"那宫女听到是当朝皇帝夜访,大惊失『色』,连请安也忘了,飞跑着进去通报。 福临见那宫女的背影甚是高大,知是粗使宫女,看园守更的,心下颇不是滋味,堂堂的一个皇上,三更半夜拜访前明公主,成什么话?然而这时候已是进退两难,只得背负了手,沿着小路慢慢地行来。园里扶疏的草木这时候渐渐轮廓分明起来,顶着月光,仿佛一道道诱『惑』的眼神,极凶险而又幽艳。福临心中升起某种近乎探险般的奇异感觉,仿佛走进海底谜宫,又似乎自投罗网地走进一个阴谋之中。 一时雨花阁点起灯火,三四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女尼迎出门来,口呼"皇上万岁",磕下头去,那女尼却只是竖掌于胸前,自称"贫尼慧清",垂首致意,并不肯跪拜。 建宁看那女子素衣禅鞋,态度高贵,姿容飘逸,宛如仙子,只可惜左边一只袖子甩甩『荡』『荡』,知道她便是那位尼姑公主了。她长得并不像自己的母亲绮蕾,虽然没有笑容,却远比绮蕾显得温婉,眉眼口鼻都精致得不像真人,并且那种骨子里的高贵气度也与绮蕾的冷艳不同。建宁见了她,不知怎的,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不禁茫茫然地望出了神。 福临因顾念长平既是前朝公主,又是方外之人,不便与她行君臣之礼,只含笑拱手说:"这是御妹建宁格格,今日黄昏在慈宁宫外偶遇小公主,顿生亲近之心,又闻长公主高风亮节,十分仰慕,因求朕带她来一瞻芳仪。冒昧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长平公主此前见过福临几面,对这位年仅九岁的小皇帝颇有好感,觉得他年龄虽小,行为端庄,不存成见,且有真『性』情。虽说国仇深似海,然而大明朝毕竟不是直接毁于清廷之手,而是先被李自成闯宫,后遭吴三桂叛卖,复为多尔衮入主,论起来这顺治小皇帝倒是最无恩怨的一个了。更何况,就算清明势不两立,这小皇帝不足十岁,又有何罪?便有,也只是父皇临死前说过的那句话:"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于帝王家。" 生于帝王家,是长平的命运,也是顺治的命运,同样的,也是眼前这位满清小格格建宁的命运。 长平轻柔地说:"原来是建宁格格,你今天在园里见过香儿了么?那可真抱歉,她刚才已经睡了。她是最不肯好好睡觉的,每晚都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哄得她睡着,要是叫得她醒,只怕一夜都不用再睡了。"福临忙说:"既然小公主已经睡了,就不要叫醒她了,我们这便告辞。"长平望着建宁,看到她满脸的失望,温柔地笑道:"格格第一次来,这么冷的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如进来歇一歇,喝杯茶吃过点心再去吧。" 建宁没想到大明公主竟是这样温柔可亲的一个人,巴不得与她多亲热一会儿,听到邀请,生怕哥哥不答应,忙使劲拉一下福临的手,拼命点头示意。福临看到她的模样,也不禁笑了,拱手说:"既然这样,叨扰仙子了。" 雨花阁里除了几件必需的家具外,最醒目的便是供着菩萨像和崇祯牌位的佛台了,青灯木鱼,经卷香炉,丝毫看不出这里住着的竟是一位前明的公主。福临心生怜悯,因看到香炉旁一只拨灰的青玉拔子尚未收起,随口『吟』道:"拨尽寒炉一夜灰。"随在茶几旁坐下,问道:"朕每逢年节,都要礼部送来日需物品,公主没收到吗?" 长平谢道:"都收到了,谢谢皇上赏赐,不过我是个出家人,那些香粉绫罗金珠玉器多半于我无用。这几个宫女跟着我,也都简陋惯了,不大喜欢弄那些花儿粉儿的。" 建宁看那几个宫女的相貌都颇粗陋平庸,心想这种长相就是擦了粉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难怪不喜欢打扮了。只是这位大明公主长得这样漂亮,仙女儿一般,却偏偏少了一条胳膊,只好出家做尼姑,粗茶淡饭,深居简出,就真是可怜了。福临却看出雨花阁中虽然只有了了几件家具,却布置得层次分明,自有丘壑,那张供桌是紫檀木的,看去朴拙,雕花却精细异常;『插』花的两只青花瓶子宝光隐隐,看不出年代来;碾玉观音的莲花座乍一看黑黝黝的没什么,细看竟是青铜;盛香的三足鼎一望可知是个古物,便那香也不是宫里通常供奉萨满用的藏香或是檀香,没有丝毫辛辣气,而更为绵长沉厚,沁人心脾;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器物非金非玉,看上去竟不辨材质,想来都是前明宫中旧物,竟能得以在大火中劫后余生,也算不易了。 正在东张西望,宫人已经端出茶水点心来,虽然只是小小的几盘素食,然而形状精致,『色』香俱全,便是那茶也与平时喝的不同,颜『色』红亮如胭脂,且芬芳扑鼻,若清风袭来,花香绕径,令人顿时忘记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而只如置身于春暖花开之姹紫嫣红中。建宁晚膳没有吃好,这时候见到茶点,大喜过望,一口气吃了好多,只觉得比往时在宫中吃过的所有点心都更可口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 。 福临却只是取过茶来慢慢品啜,赞道:"好茶!比御茶房的茶好多了,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宝贝?"长平笑道:"这就是皇上赐的祈门红茶啊,怎么皇上自己倒没喝过吗?"福临诧异:"是祈红么?怎么我喝着不像?" 侍茶的宫女笑着『插』嘴:"皇上当然喝不出来,这是咱们雨花阁里独有的雨花茶,是公主在夏天时收集百花的花瓣晒干,兑在祈红茶叶里自己煨的。别说宫里御茶房了,这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罐去。" 福临更加欢喜:"原来仙子自己会制茶么?难怪书上说:茶禅一味。原来竟是真的。" 长平赞道:"皇上博古通今,竟能知"茶禅一味",这便是有夙缘、有慧根,可谓运交华盖、心有灵犀了。" 建宁见两人谈得投机,自己却是一句不懂,发闷道:"你们在说什么话?什么"茶禅一味"?是一首诗么?" 长平微笑,将手抚着建宁的肩说:"我们说的是喝茶,这喝茶和参禅是一个道理,和做诗么,也是一个道理。打个比方吧:从前有个赵州和尚,别人问他:去哪里呀?他说:吃茶去。问他:干什么呀?他还是说:吃茶去。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一回,福临和建宁齐声回答:"吃茶去!"说罢,哈哈大笑。 长平笑道:"答对了,就是吃茶去。后来呢,人家就管这和尚叫做茶和尚了。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和尚傻呢?其实这才是大智若愚,看通看透,所以他后来做了一代高僧,他的学问便是从喝茶里得到的。其实,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喝法,同一杯茶喝在不同人口中,甘苦浓淡也都不同,还有,同样的茶用不同的水来沏,不同的火候烹煮,不同的茶器来盛,甚至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不同心情来品饮,滋味也都不同。世人只知道"茶禅一味"便是悟境,可赵州和尚或许连这一点都没想过,他只会同你说:"吃茶去!"" 福临闻此,顿如醍醐灌顶,只觉从这一番谈话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读书三年更多,喜得抚掌说道:"我曾经看过一幅对联:"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说的,就是这典故这道理了。若说拿得起,有什么比吃茶更重要?要论放得下,又有什么比歌乐更轻松?只可惜,我们这里只有"赵州茶",没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 侍茶宫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谁说没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阁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阁的曲子更好么?"长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唤作阿琴的宫女笑着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逗得建宁更加拍手大笑起来。福临道:"原来你叫阿琴,倒不知其余几位叫什么?" 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们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几位,都是取的乐器名儿,如今留在雨花阁的只剩下四个了,分别叫琴、瑟、筝、笛。我年纪最大,叫阿琴。刚才给你们开门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园子,扫院锄草都是她;阿瑟单管侍候小公主,阿筝负责雨花阁里的洒扫缝补,我管茶饭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 福临听她说得有趣,不禁又笑起来,他寻常在宫里所见的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宫女,都是谨慎有礼,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说,自然是整天板起脸来教训为君之道,便是那些宫女虽然顺从谦卑,却也太过小心翼翼,见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这雨花阁里,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不仅大明公主风趣幽默,便是这些个面貌平常的宫女,也都活泼泼嘻笑自若,熟不拘礼,令人如沐春风。不禁赞道:"单是听到这些名字,已经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艺精通了……"说到一半,却又咽住,看了长平的断臂一眼,眼『露』悲悯之情。 长平却毫不介意,微笑说:"弹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学了一样乐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听。" 福临大喜,自是连声说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听状。阿琴早用托盘端了一件东西过来,福临看去,却是小孩巴掌大的一个椭圆球体,上尖下圆,表面漆着斑斓五彩,材质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黄泥,表面上捅出几个小孔,十分朴拙,竟是生平未见,不知是什么乐器。 长平轻轻抚『摸』着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款款地说:"这叫做埙,为陕西所特有,我因其韵味独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学会了它。通常的埙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这一只是特别制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经是我惟一可以摆弄的乐器了。" 建宁注意到长平公主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好像对那只叫作埙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个埙的表面滑来滑去,有着形容不出的缠绵悱恻。半晌,方轻轻拈起,将埙嘴凑在唇边,手指轮换着捏住气孔,幽幽咽咽,吹将起来。福临和建宁只听得细细一道曲声吹出,悠扬呜咽,入心入肺,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边处牵去,越牵越远,越牵越远,竟是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由不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分明只是小小一只土器,竟暗藏金石之声,兵气纵横,仿佛有千军万马似的。正得意处,那曲声却忽然一顿,如泉遇巨石,兵行险招,曲折跌『荡』,渐细渐沉,似断似续,终至不闻。 长平收了埙说道:"这是《垓下曲》,讲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谱子早已失传,后人凭记忆拾得一鳞半爪,我也只听别人吹奏过几次,凭记忆重新谱曲,只怕与原来的神韵已经相去甚远了。" 《垓下曲》?建宁蓦然想起哥哥刚才给她讲过的《漱玉词》,若有所悟,难得遇上她能听懂的典故,忙说:"我知道了,就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故事。" 长平赞道:"公主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知识,真正冰雪聪明,不愧是一代明珠。"建宁闻得夸奖,满心欢喜,她从三岁起便没了父母,见到这长平公主的音容笑貌,顿生亲近之意,竟在心中隐隐地将她视作了自己的母亲,脱口而出:"大明公主,我以后可不可以常来看你,可不可以叫你姑姑?" "姑姑?"长平一愣,面有难『色』,说道,"我可没有这个福份,且也没有这个礼,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建宁摇头说:"我看见过你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我怎么好叫你姐姐呢?要不这样吧,我听到皇帝哥哥刚才称你仙子,不如我就叫你仙姑吧?"长平听到她这番小孩儿家怪论,不禁笑起来,点头说:"也好,只可惜我不姓何,不然可就成了何仙姑了。"说得福临和阿琴都笑起来。 建宁自觉同长平确定了名份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 ,顿时放下心来。虽然只相处了一小会儿,然而长平公主的温柔高贵已经给她留下极好的印象,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经历过大劫难的亡国公主竟能如此安天乐命。她本来是得天独厚的大明公主,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父母兄弟,甚至失去了一条手臂,以出家之身在清廷中寄人篱下,苟且偷生,但她不仅没有怨天尤人,毫无悲苦之『色』,反而比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平和散淡,从容快活。 建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顿时将她视为最理想的亲人。从此,这布置简陋清茶素食的雨花阁,便成了她心目中的另一个家,是她寻找快乐与温情的神秘园。 ☆、第三章 少年英雄 烛影摇红,龙涎香细,夜里的慈宁宫暖阁与白天是两个样子,夜里的庄妃大玉儿与白天也是两个样子。 脱去了凤冠锦袍的皇太后是名副其实的玉儿——真正如花解语,比玉生香。她凝脂冻玉般白皙的肌肤上滚动着晶莹的烛光,清辉流转,娇喘细细,每一寸都令人心动,每一声都叫人魂销,而她杏眸半张樱唇微启的媚态,更是压过了天下所有的脂粉红颜,直叫多尔衮血气沸腾,不能自已。 他凝视着大玉儿熟透樱桃一般的身体,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已经相识了二十多年,这个身子也不知温存亲近过几百回了,为什么每一次见到,都还像是洞房初夜般神魂颠倒留连忘返呢?这一具女体,仿佛拥有地母般的无穷无尽而又博大宏阔的能力,让醉眠其间的男子心甘情愿为之耽精竭力,而又可以迅速地在她的拥裹中重新鼓舞斗志,重战沙场。 多尔衮一生中征战无数,也拥有女子无数,可是这么多年来,总没一个人能比大玉儿更赢得他的心。 不,也许有过一个。 曾经有过一个女子,以一种不可模仿的姿态经过多尔衮的生命,打动过多尔衮的心,她的名字,叫绮蕾。 绮蕾,那个察哈尔部的俘虏,那建宁公主的生母,那追殉皇太极而死的妃子,曾与多尔衮结下生死同盟,共谋行刺大计。她进宫的目的,不是邀宠,不是攀龙,而是为了死难的察哈尔亲人复仇,向皇太极讨还察哈尔数万『性』命;然而,后来却为了同样的理由,为了逃亡青海的察哈尔余部不再被清廷追杀,不得已委身皇太极,做了他恭顺的妃子,并生下建宁公主。 她从没爱过他,或者说,她从没爱过任何人。无论是皇太极,还是多尔衮,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一生中鲜少笑容,不动声『色』,就好像一尊精美却无情的雕饰,拒绝与任何凡人发生联系。 可她毕竟曾经嫁与皇太极为妃,而且为他生,为他死。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好,历史已经将她当作了一个皇太极的附属,而她的姓氏所以能列进皇室宗谱,则仅仅是因为她曾经为皇太极生下了一位公主,十四格格建宁。她从此成为一个面目模糊徒有生育经历没有个『性』形象的女子,皇太极的众多妃嫔之一,世世代代被收录于大清史档中。 她的一生,再不与多尔衮相关。可是多尔衮却从未能忘情于她,每每在看到建宁时,都会在心中重温一遍绮蕾的花容月貌,甚至常常幻想着建宁是自己与绮蕾的女儿。 但是实际上,他惟一的骨血就是当今皇上福临。福临是他和大玉儿私通所生,这就是他肯于让出皇位、甘以摄政王自居的根本原因。当年皇太极离奇暴毙,八旗将领为了争夺帝位斗得你死我活,他与肃亲王豪格势均力敌,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大玉儿夜访睿亲王府,及时地向他提出了福临继位、亲王辅政的权宜之计。他听从了庄妃的建议,顺利地战胜大阿格豪格,而将六岁的九阿哥福临推上了大清帝王的宝座。然而,真正的执政大权,却是在自己手上;天下大计,也都在自己掌中。翻手云,覆手雨,天下的人与事,有什么是多尔衮想要得到而不可得到的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清太宗皇太极死了,他的妃子成了自己的情『妇』;肃亲王豪格死了,他的福晋也成了自己的侧妃。杀其夫,夺其『妇』,大丈夫看中哪个女子便是哪个,何等痛快?做不做皇上,又有什么区别呢?根本这个大好江山就是自己一手打下,一手掌握的。就好比此时,自己身居慈宁宫,临幸皇太后,可不是如假包换的太上皇么? 一卷珍藏本的《金瓶梅春宫》翻开来落在榻下,笔触细腻,栩栩如生。这是多尔衮从汉大臣手中新得的,特地带进来给大玉儿看,**助兴。画中的两个人肱股交错,榻上的两个人也如胶似漆,却比画中人更热、更急、更加放浪形骸、活『色』生香,一时间画里春宫,画外春生,竟分不清云里雾里,孰真孰幻。 多尔衮一只手不时翻动一下春宫画册,另一只手『揉』搓着大玉儿软玉温香的身子,十分动情。然而大玉儿一条蛇般缠绕亲昵,厮磨得他欲火中烧,却偏不许他随心所欲,只将双手抚『摸』着他颔下的胡须闲话家常:"有人说你每次打仗受伤后,不急着请医治疗,却要先找个处女出火,是不是真的?" 多尔衮嘿嘿一笑:"你的消息倒灵通,怎么这样的事也有人跟你密报?" 大玉儿不理,却问他:"那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处女可以止疼不成?" "这都不明白?"多尔衮笑得更邪了,"干那事儿必然会牵动伤口,我跟她干事,她舒服了,我疼得死去活来,岂不冤枉?所以要找个处女开苞,我疼,她也疼,这才扯平嘛。" 大玉儿听了,一口茶喷出来,笑道:"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多尔衮本已血气沸腾,哪堪再说起这些『淫』情艳事,更是欲火中烧,心痒难挠,恨不得将大玉儿扯翻身下,这便畅所欲为,却枉有拔山的力气,终究不能动粗,直被惹逗得面红耳赤,气哼哼笑道:"你又同我捣『乱』!总不肯好好顺我的意!只管说这些做什么?" 大玉儿一翻身贴在多尔衮的背后,更紧地缠绕着他,却不许他转身,笑道:"我再问你,听说你娶了肃亲王的福晋嘉腊氏,这又是不是真的?" 多尔衮一愣,这才知道她此前说话全是虚幌,真正要兴师问罪的却在这宗,涎笑道:"怎么,吃起醋来了?" 大玉儿哼一声,趴在多尔衮背上,将嘴唇贴在他耳边丝丝地吹气,软绵绵地笑道:"你睿亲王府佳丽三千,夜夜笙歌,比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后宫不知热闹多少倍,我什么时候同你计较过?不过白问一声,叫你保重身子罢了。" 多尔衮浑不在意,只将手翻着书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就也嫁了我,咱们长长久久地做夫妻,好过这么偷偷『摸』『摸』的。" 大玉儿乍一听原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 不会意,倒愣了一愣,忽见他笑嘻嘻看着地上的春宫图,这才猛省他原来是模仿《金瓶梅》故事里西门庆向潘金莲的说话,其实并无多少诚意。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火,又羞又气,"呸"了一声,恨道:"好好的一个摄政王,好的不学,专门学那起短命鬼的调皮。" 多尔衮见她羞红了脸,三十多岁的人竟如少女般娇羞,益发动情,调笑道:"西门庆不算差劲,能有手段让潘金莲这等天下第一『淫』『妇』俯首贴耳,不惜为他鸩杀亲夫,也就算好男儿了。" 大玉儿听了,大为犯忌,她当年与多尔衮偷情,不慎被皇太极识破,为了自保,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进了一碗参汤将皇上毒杀,其作为正与潘金莲一般无二。然而她贵为太后,母仪天下,又岂肯与贱民『淫』『妇』等同而论呢?这件事除了她与多尔衮两个,天底下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然而午夜梦回,有时想起皇太极生前对她种种恩遇,终究不能问心无愧。何况福临登基后,龙袍御带,临朝听政,群臣跪拜朝贺之际都说是俨如先帝再世,而福临也着实奇怪,明明是多尔衮的嫡血,栽赃给皇太极的,却好像是连老天爷也遮瞒了过去,竟然将错就错般越长越像皇太极起来,那神情语气,举止做派,竟与皇太极如出一辙,连大玉儿自己都疑『惑』起来:莫非是自己弄错了日子,福临竟不是多尔衮的骨肉,倒是皇太极亲生的儿子么?有时又疑神疑鬼:或者是皇太极死不瞑目,竟要托生在福临身上向自己报仇索恨不成?每每胡思『乱』想,心神不安。此时听到多尔衮再三再四地将自己比作『药』杀亲夫的『淫』『妇』潘金莲,不禁大怒,赤条条地起来,一言不发,抄起那卷春宫便向烛台火头上凑去,刹时间点着,烧作一团。 多尔衮见她说翻脸便翻脸,倒不好意思,拿起棉袍替她披在身上,哄劝说:"一句玩笑话,不犯着生这么大气。皇太后了不得,竟然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起来。" 大玉儿怕火苗儿烧手,又怕多尔衮来抢,早将画卷扔在地下,冷笑说:"我倒不敢学秦嬴政焚书坑儒,只怕摄政王要学他大义灭亲,给太后治罪。" 多尔衮笑道:"你嫌我拿你比潘金莲,你自己倒把我比佞臣男宠,不是更坏?好,我就治你的罪,罚你一个吊打葡萄架。" 大玉儿听他口口声声,仍在引用金瓶梅故事,倒有些哭笑不得,使劲将身子拧了一拧,嗔骂:"冤家,跟谁学得这样油腔滑调?是那个嘉腊氏教的你?" 多尔衮笑道:"刚还说不吃醋,就又提她!" 大玉儿觑着他脸『色』微微含酸:"提都不许提?你对豪格那般无情,对他的遗孀倒好得很。" 多尔衮翻起心事,也不再拉大玉儿上炕,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下,冷笑道:"当初皇太极当权,所有最危险最难打的战役都派我去,巴不得我死在战场上,这还不够,豪格还要屡屡设局陷害,黑山之役,青海一战,几次让我差点丢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福大命大,九死一生,现在,终于轮到我父子来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了。" 1620年,努尔哈赤驾崩,本来遗诏自己最宠爱的乌拉大福晋之子、十四阿哥多尔衮继位,然而皇太极矫诏另立,不但夺了弟弟的皇位,还『逼』死了乌拉大福晋。这一段仇恨深藏在多尔衮心中,无时或忘。他可以成为满洲第一武士,征战无数,除了是为皇太极所迫『逼』不得已之外,也是因为他要用战功来保全『性』命,同时想早日拿下京城,而后自立为王,反攻盛京。不料,因为他与庄妃的『奸』情为皇太极窥破,『逼』得大玉儿下毒,倒使得他的复仇计划提前实现了。 多尔衮不知多少次设想自己杀死皇太极的情形与方式,却怎么也没有料到滔天大仇竟要假一个女人之手为之,庆幸之余,又不能不觉得茫然若失。皇太极再怎么恶毒也好,毕竟是他的皇兄,是堂堂正正的阿哥,是文功武略的皇上,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炕头上、死在一介『妇』辈之手呢? 其后,庄妃扶九阿哥福临做了皇上,多尔衮仍然继续他搏杀疆场、直捣黄龙的使命,内心之中,不无愧疚之意。他仍然要坚持自己原来的计划,仍要凭自己的本事打进北京,打进紫禁城,打进金銮殿,打上龙椅。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问心无愧光明正大地取得皇权,拥立天下。如今,他终于推倒了皇太极的政权,成功地进入北京紫禁城,完全地掌控了大清的朝政——不仅是皇权,还有他心爱的女人——绮蕾和大玉儿,都是多尔衮所深爱的,却都成了皇太极的妃子。现在,绮蕾虽死,大玉儿可终于是还归他的怀抱了。还有豪格,他当年帮着皇太极陷害自己,现在可也终于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福晋,也终于躺在自己的炕上了! 想及此,多尔衮扬声大笑:"皇太极的皇位本来就是抢了我的,他和豪格父子俩狼狈为『奸』,一直想我丧命。却没想到,他们父子俩,到底是斗不过我们父子俩。这是天意!天地做证:我才是真命天子!" 大玉儿听他提及福临,心中一动,将身子抵着炕沿,斜披了棉袍,半『裸』半盖,且不上炕,只斜睨着多尔衮说:"你刚才说要娶我,是说着玩儿的呢,还是真心话?"多尔衮看到她这半真半假忽嗔忽喜的调调儿,早已意『乱』情『迷』,连声答应:"当然是真。只要你点头,我明儿就叫礼部准备仪仗。"大玉儿笑道:"你怎么同礼部说呢?难不成召集了大臣们,直言宣旨说:我要娶太后,你们准备一下吧。那不成了笑话儿?" 多尔衮说:"这种事情,哪里用我自己开口?如今我每每上朝,那些大臣们都会拜伏在地,夹道欢迎。只要我略透些儿口风,范大学士自会主动上折子请求太后与皇叔父凤鸾和鸣的。" 这些情形,大玉儿原本早已熟知,此时闻言却故作惊讶说:"他们见了你就要跪拜称臣吗?那不是大臣见了皇上才要行的大礼吗?"多尔衮笑道:"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不把摄政王视为皇上的?我早就说过,要与你称皇称后,坐拥天下,如今不是都做到了吗?"大玉儿点头笑道:"我知道大臣们上了折子,让皇上免了你的跪拜之礼。这倒也是正事,普天下还没听说过有老子跪儿子的,只怕福儿担不起。我本来也为这个一直犯忌呢,如此甚好。" 多尔衮拿了罩衣替大玉儿披在身上,冷笑道:"那日济尔哈朗同我道贺,说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可不知道,就这"一人",也还是我的骨血后代呢。" 大玉儿暗暗心惊,却轻描淡写地笑道:"要想这"一人"在你之下也不难,你是福儿的亲生阿玛,他是"皇上",你可是"太上皇"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 ,是人上之人,君上之君,就算让他给你行礼,那也是容易的。" 慈宁宫东配殿,迎春侍候着哲哲太后梳洗,一边在耳边悄悄说:"昨儿晚上摄政王来后,又是到临天亮才走的。奴婢早起,想赶在天亮前到后花园给娘娘采花『露』水沏茶,恰好看见十四爷在那儿拔门栓,便没敢吱声,悄悄儿躲在帘子后面,等他走了才敢出来的。" 哲哲听见,愣了半晌,叹道:"便是这么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来去么?" 迎春道:"可不是大摇大摆?别说大清早没什么人见到,就算有人见着,难道谁还敢说什么?王爷哪次来不是明目张胆地叫太监进来传旨,说是要向庄妃太后禀告朝廷大事,其实就是约会见面。要真是朝廷大事,为什么倒不与太后娘娘禀报,反叫娘娘早些歇着呢?分明是支会娘娘,叫娘娘回避的意思。" 哲哲叹道:"你当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么?但我如今能怎么样呢?他们一个是摄政王,一个是皇上的亲生额娘,我虽然是太后,又有什么实际权威?他们肯避着我,已经算好的了,要真是明刀明枪起来,我还不是干瞪眼生气?怕只怕她糊涂油蒙了心,恋『奸』情热,把亲生儿子的皇位也让给摄政王,那时我才真叫没名没份,连立足之地也没了。难怪我一直提醒她说多尔衮有野心,她木头木脸的一点也不在乎,原来做了太后还不甘心,还指望多尔衮称了帝,她好做皇后呢。" 迎春大惊道:"总不会有这么严重吧?娘娘是先皇大妃,正宫皇后,凭谁做皇上,也越不过这个礼去,娘娘的太后总是做定了的。" 哲哲摇头道:"傻丫头,要是多尔衮做了皇上,我又不是他的娘,又不是她的妃,怎么还能继续做太后呢?还不是要给打发到后面寿安宫去,跟那些老太后们一起混吃等死。" 迎春虽然精明,到底只是一个侍女,再没想过前朝的政治变幻竟有可能将后宫的局面做出如此大的改变,更没想过有一天皇后娘娘可能会失去所有的地位与尊崇,而变成没名没份的后宫摆设。倘若果然有那么一天,自己又是怎么样呢? 自从十二岁进宫来服侍皇后,她的一生轨迹就已经定了型,只是侍候皇后的眉梢眼角,喜怒哀乐,只要侍候得好,便可以风调雨顺过日子,长长久久地高居后宫群侍之首,除了两位太后娘娘,便是阿哥和格格们也都要给自己三分面子,尊称一声"迎姑姑",那些宫女太监们,见了自己更是点头哈腰,惟命是从。她早已习惯了这些,以为可以这样一直小心得意地活到老,甚至到了年龄也不愿意出宫嫁人,宁可侍奉太后一辈子。然而现在她突然想到,原来这富贵日子并不可靠,也有可能随时塌灭成灰,那时候太后无名无份,自己更成了无主孤魂,任人践踏。不,太后再沦落也还是皇族,不至于受罪,连前明公主尚且有独自的配殿呢,何况先皇正宫。可是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只是一个婢女,做掌事姑姑时没少作威作福得罪人,一旦落了势,叫那起小人报起仇来,便有一百条命也都交待了。 迎春手里捧着热『毛』巾,越想越怕,连太后洗完了脸也没注意到。哲哲嗔道:"你这丫头发的什么呆?"迎春这才如梦初醒,赶紧递上『毛』巾,旋开装着羊脂球的盒盖子,用棉花蘸着绵羊油让太后擦拭嘴唇以防皴裂,又启开一匣十几盒口脂,这方是点唇的胭脂。 哲哲摇头不用,迎春劝道:"还是略搽上一点颜『色』吧。这算什么呢?那日奴婢帮着素玛整理庄妃太后的妆匣子,光是唇脂就有几十种呢,什么燕脂晕、大红春、小红春、半边娇、万金红、石榴娇、嫩吴香、『露』珠儿、圣檀心、天宫巧、猩猩晕、格双唐、媚花奴……还有好些记不住名儿的,别提多花哨了。" 哲哲悻悻道:"我虽是太后,毕竟居孀,浓妆艳抹的成何体统?她是搽给多尔衮看,我却搽来做什么?从前只道贵妃娜木钟妖妖调调的,最好摆弄这些花花粉粉,以为大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端庄安静,现在看来,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娜木钟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才是好叫的狗不咬,好咬的狗不叫呢。" 迎春"哼"了一声说道:"还提贵妃娘娘呢,听说皇上刚登基那会儿,贵妃娘娘和辅政大臣郑亲王济尔哈朗走得别提多亲近,打量是瞧着庄妃太后有睿亲王做接应,她也指望给十阿哥找靠山呢。可是后来两位辅政王势力相差越来越远,郑亲王渐渐落了下风,不但不能和睿亲王平起平坐,听说见了睿亲王还要下跪行礼,那仪式就和君臣见面差不多呢。贵妃娘娘知道不是对手,没了盼头,这才安静下来,也再不敢同郑亲王那么光明正大地往来了。" 哲哲呆了半晌,叹道:"原来贵妃也有过这如意算盘么?这样说来,倒是我没儿子的没想头,也不必打这些龌龊主意。" 一时妆裹方毕,宫女来报说皇上已在永康左门下轿,这便要来给两位太后请安了。接着又有西殿宫女来报庄妃太后已经到了正殿。哲哲这方起身,由迎春扶着慢慢走到正殿上来。大玉儿果然已在等候,见姑姑进来,赶紧站起,两人见了礼,分位次并肩坐定,这方宣皇上进见。 顺治身穿朝服正步进来,依次见礼,禀道:"因吴三桂将赴汉中戍守,礼部已更定平西王仪仗,并定于今日赐宴位育宫,儿子不能陪两位太后用膳了。"哲哲笑问:"赐宴通常不是在太和殿吗?"福临道:"是摄政王叔的意思,说这次宴会是单为平西王办的,规模不大,摆在太和殿反而显得寒酸;中和殿面积小,召见更见亲切,而且寝殿赐宴,也有视平西王为自己人,有家宴的意思。" 哲哲与大玉儿都点头说:"这想得周到。"大玉儿又额外叮嘱:"我听说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少年英雄,人才了得,皇上赐宴时,可对他格外开恩,加强笼络。" 顺治俯首应了,道:"等下我叫内务总管把菜谱呈来与额娘看。"见大玉儿含笑点头,这方躬身退出。 哲哲忍不住讥讽道:"你和我一样呆在深宫里,可是对前朝的事却是明察秋毫,不但所有满汉大臣的事情了如指掌,就连他们儿子的底细也是一清二楚,这可真成了诸葛孔明,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了。" 大玉儿笑而不答,却回身命素玛拿自己的朝服凤冠出来备着,向哲哲说:"今儿皇上赏宴,畅音阁少不得要唱一天的戏,姑姑要不要去看看呢?"哲哲果然兴头起来,说:"我倒忘了这个茬儿了,可不是,封赏平西王,当然少不了歌舞助兴,倒不知今儿请的是哪个班子?"便也命迎春准备起来。 畅音阁飞檐斗角,雕龙绘凤,十分华丽壮观。台子分为福、禄、寿上下三层,以天井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9 相通,戏子在台上忽隐忽现,飞上飞下,时而海市蜃楼,时而大闹天宫,光怪陆离,热闹非凡。 对面阅是楼上,皇上与摄政王居中端坐,右手隔着一道屏风是太后们带着诸宫阿哥、格格,左边则是平西王吴三桂与世子吴应熊的特别赐座,着范文程、洪承畴等陪坐,君臣同席,其乐融融。另有蒙恩一同观戏的王公大臣们盘坐在回廊下,品茶听戏,窃窃私语。这些满州贵族向来不谙此道,先看到那热闹华丽的武戏仙戏还可勉强欣赏,及至轮到雅部生旦对唱,却不能领略那些红男绿女咿咿哎呀说的是些什么,纷纷向汉大臣请教。 原来此时台上锦屏翠羽,箫管齐鸣,正演出昆曲的著名剧目《惊梦》,杜丽娘水袖翻覆,眼波流转,婉转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那旦角唱着,身半转,扇轻摇,将那一种妩媚风流哀怨多情的态度描画得入木三分,香艳刻骨。台下有爱戏的汉大臣忍不住便叫出一声"好"来,八旗贵族虽是不懂,然而天生豪爽,最喜欢起哄凑热闹,遂不问端的,也跟着哄天价叫一声"好",直喊得豪气干云,气壮山河! 哲哲也是不懂,一边轻轻按着拍子,向庄妃笑道:"我虽不大懂,可是听这词儿怪好听的,可见做戏的人里面也有学问深的。"庄妃笑道:"这是南曲里最有名的,叫《牡丹亭》。听说通常戏本子都是伶人口口相传,可是这《牡丹亭》却不同,是有本子的,那写本子的还是个明朝进士,叫汤显祖,号茧翁,二十一岁便中举的,因为弹赅朝廷命官,被免了职,倒成就了他,从此不再为官,每日里只管种茶做戏,写了《玉茗堂四梦》,分别是《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再就是正演着的这个《牡丹亭》,这一出,是"四梦"里最有名儿的。"哲哲点头叹息:"好好儿的一个进士,不去做官,倒搬弄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也就难怪明朝要亡国了。" 建宁坐在庄妃皇太后旁边脚凳上,早已看得呆了,她虽然听不懂曲子词,也不能完全领略少女思春的情韵,可是敏感多情的天『性』却叫她本能地觉察到了那一份伤感与盼望。因为,她也寂寞,她也渴望,她也有一种孤助无援的自怜自艾。而且,台上的女子只用一把扇子,一双水袖,一开一合,一收一放之间,便做出千般变化,万种风情,也真叫她大开眼界——原来女子的美,可以美到这种地步;戏剧的美,可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建宁心上一动,这几句话却是听得明白,只为她常去的建福花园,可也正是一片"断井颓垣"呀,想当初那里必然也有过"姹紫嫣红开遍"的美好辰光吧?她低下头默默背诵这两句,想着改天要念给大明公主听,却又怕误了看戏,又忙忙抬起头来,只觉得满目缤纷,应接不暇。因听到太后说"种茶做戏",便想起长平公主的"雨花茶"来,顺口说:"皇帝哥哥说"茶禅一味",喝茶同参禅是一样的,难道种茶和演戏也是一道的么?" 庄妃一愣:"皇上什么时候说的"茶禅一味",平白无故怎么说起这个?"建宁不敢提起长平公主的秘密,只好支吾说:"皇帝哥哥叫我多学汉文,给我讲解典故时,随便说起的。"庄妃信以为真,不再深究,却仍皱眉说:"皇上崇尚汉学原没有错,不过若是一味『迷』『惑』于这些玄学禅机,却到底不是帝王正道。" 建宁自悔失言,生怕太后娘娘还要追问,撒谎说:"太后娘娘,我困了,想回去睡一会儿,可不可以先走?"庄妃无可无不可,点头说:"去吧。"建宁如蒙大赦,转身便走,却又留恋戏台故事,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庄妃冷笑一声,低低抱怨:"站无站相,坐无坐相。" 哲哲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她知道大玉儿管教自己亲生的几个格格十分严格,对于福临更是言传身教,毫无懈怠,即便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规定分寸,每每告诫:"凡人行住坐卧,不可回顾斜视。不但关乎德容,且有犯忌讳。"然而对这绮蕾临终托孤的十四格格建宁,却十分放任自流,虽然带在身边加以礼遇,却从不教导她人生道理、宫中规矩,就只像是对待一只小猫小狗那样,只管让她吃饱穿暖,表面上纵容溺爱,实际上却是把这株不加删斫的幼树养荒了。眼看着建宁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越来越不像个格格,倒像是大漠牧民的女儿,随心所欲,任『性』张扬,将来赐嫁成婚,只怕难得幸福。想及此,不禁微微摇头。 庄妃却早已转了心思,向素玛道:"传我的令,请吴世子过来坐坐,你再快走两步,回宫去替我预备几件像样的见面礼,尽快送来。"哲哲赶紧拦住说:"我那里有刚进贡的玲珑撒袋一副,还有小孩子用的镶宝小弓箭,赏赐世子最好,不如叫迎春去取了来就是。"庄妃说:"也好。"因传令下去。 建宁从畅音阁下来,走在后廊下,犹可听到穿云度雨的唱曲声: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一声声莺声软语,唱得风也醉了,仿佛声音里也可以有『色』彩,有芬芳,只是抑扬顿挫,就已是鸟语花香。建宁心中向往,不由学着戏子的模样儿,翘一个兰花指,将左手搭着右腕,脚底下横拖几步,扭捏做势,自娱自乐。一边心下懊恼,撒什么谎不好,非说困了要睡,宫里一年也难得放一场戏,又偏偏误了。正玩得兴起,顾盼回头,不提防脚下一滑,与转角处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撞了个满怀。 建宁只当是哪宫的小太监『乱』闯,因自己的窘态落在对方眼中,大为羞涩,先发制人骂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撞我?你是哪宫的奴才,告诉你主子,好好惩治你!"那少年轻裘小帽,气宇不凡,吃这一撞一骂,并无怒气,亦无惧意,从建宁装扮中知道是位格格,拱手抱拳道:"在下吴应熊,无意冲撞格格,还望格格恕罪。"建宁微微愣了愣,有些吃不透来人的身份,却也不愿多想,只由着『性』子发作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格格,还不赶紧跪下?" 那吴应熊见这位格格年纪幼小,却如此粗野无礼,十分反感,只是不愿惹事生非,遂压抑怒气,仍然抱拳道:"吴应熊给公主赔礼!"深深施礼下去。建宁看他不肯跪,更加恼怒,乘他作揖低头之际,猛地一掌掴去,满心想重重地掴他一个耳光泄愤。不料那吴应熊反应甚是机敏,听到耳边风声,早已眼明手快,横空拦住建宁粉拳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0 ,冷冷哼道:"公主自重!"他自幼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少年老成,行动举止早有大将之风,沉声低喝有如军令,不怒自威。 建宁吃这一吓,心怯松手,忽然醒悟过来,饶是人没打到,还被惊吓,这一番羞辱非同小可,不禁又羞又气,指着吴应熊恐吓道:"你马上跪下来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说一百遍"格格恕罪",不然,我叫皇帝哥哥砍了你的头!" 吴应熊贵为世子,自小文武双全,所识之人无不对他赞赏有加,以礼相待,从不曾受过这般无礼折辱,不愿再同这小女孩纠缠,举手冷冷挡开建宁,径往前走。建宁何曾见过这样倨傲不驯的人,登时又急又怒,顾不得身份,死抓住吴应熊腰带,叫道:"我命令你不许走!" 正闹个不休,恰逢迎春取了玲珑撒袋及弓箭过来,见状笑道:"我的格格,怎么竟同吴世子打起来了?太后正急着召见呢,你还不放手?呢" 建宁听到太后二字,不敢再闹,只得放手,眼睁睁看着吴应熊随迎春走上楼去,又是气恼又是委屈,眼见他已经走到楼梯尽头,忍不住叫道:"你等等!"吴应熊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冷冷问:"格格还有何见教?"建宁眼睛瞪得溜圆,指着吴应熊一字一句地说:"你记着,我一定会惩罚你的!" 吴应熊嘴角『露』出轻蔑的一笑,更不答话,转身消失在拐弯处。建宁愣愣地看着他人影儿不见,羞愤恼交加,不禁流下泪来,蹲在台阶上哭哭啼啼,伤心不已。偶有太监宫女经过,都早已领教惯了这位格格的喜怒无常,岂肯惹事生非,都只做看不见,远远地绕路走过,生怕撞在她气头上做了替死鬼。因此建宁呜呜咽咽,在阅是楼后廊下直哭了半个时辰,偌大皇宫中,竟没一个人过问。 隔了许久,吴应熊见过太后,领了赏赐下楼,看到建宁仍旧坐在原地哭泣,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风中雏菊一般哭得微微颤栗,倒不过意,心软下来,走过去蹲在身旁央告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呢,都是我的不是,我跟你赔罪好不好?" 建宁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来,见是吴应熊,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掌。 吴应熊蹲在地上,毫无料想这小格格哭得那般可怜,竟然说动手便动手,这次全无准备,竟然被她打了个正着,结结实实掴在脸上。虽然并不甚疼,却是大大有损英雄志气,不禁火辣辣地胀红了脸,一怒之下,本能地扬起手来便要以牙还牙,以掌还掌。 建宁也没想到这回会掴得这样准,反而愣住,后怕起来,转身要跑,却又明知不是吴应熊对手,他如果要打,自己是怎么也跑不过的,索『性』站在原地不动,高高地扬起头来,做出一个"你敢打我就跟你拼了"的架势,死死瞪着这天字头一号大敌,小脸绷得通红。 吴应熊见她眼中泪花滚滚,明明惧怕却偏偏不肯示弱,心里登时软了,收了手笑笑说:"好了,你打也打了,总该消气了吧。" 建宁见他相让,反而眼睛一眨,落下泪来,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伤心委屈,抽抽咽咽地道:"你欺负我,我告诉皇帝哥哥,砍你的头。"她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勉强,可是除了这两句,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吴应熊看她小小年纪如此倔犟激烈,倒觉不忍心,坐下来款款说道:"刚才太后娘娘赏赐了我一副弓箭,你要不要看?"说着拿出镶宝小弓来。 建宁到底是小孩子,口里说:"我才不稀罕。"眼睛却早已溜圆地望过去。见那弓上镶着红绿松石,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分好奇,夺过来用力拉了两拉,却无论如何拉不开,撇嘴说:"是假的。" 吴应熊笑笑,拿过来随手一拉,形如满月,向建宁说:"当然是真的。"建宁看那少年比皇帝哥哥也大不了两岁,臂力却如此了得,不禁刮目相看,心里钦佩,嘴上却故意抬杠说:"如果是真的,你『射』一只乌鸦下来给我看看。"吴应熊道:"如果我『射』给你,你是不是就不再生我气了?"建宁板着脸不答。吴应熊微微一笑,搭箭上弓,瞄得准准地一箭『射』去。乌鸦应声落地。 建宁跳起来拍手叫道:"哈,你敢『射』乌鸦!乌鸦是我们满人的神鸟,杀乌鸦是死罪!你犯了死罪,皇帝哥哥一定会砍你的头的!" 话音未落,专管喂养神鸦的侍卫早已看到有乌鸦自天而降,不知何人如此大胆触犯神灵,飞奔过来将吴应熊团团围住,虽认得他是世子,却也知『射』死神鸦是大罪,不敢怠慢,施礼道:"世子莫怪,保护神鸦是小的们职责所在,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吴应熊自知中计,再没想到这格格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沉歹毒,不禁定定地望住她,仿佛要重新把这小女孩看清楚。建宁心中害怕,却仍强硬地说:"我说过要惩罚你的。你跪下来给我磕一百个头,说格格饶命,我就叫皇帝哥哥饶了你。"吴应熊冷冷一笑,背了手说:"是在下鲁莽,各位侍卫大哥不必为难。"束手就擒,再也不看建宁一眼。 建宁眼看着众侍卫将吴应熊押送离去,意识到这少年有可能真会被杀头,反觉怅惘,心中空落落地一阵发冷,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不禁又哭起来。 镇辽大将军吴三桂自从引清入关、剿灭李闯后,一路屡建军功,官运亨通,很快擢升为平西王,仪仗礼遇犹厚于"三顺王"。这还罢了,尤其清军与李闯交战之际,竟意外俘得陈圆圆。多尔衮向以好『色』闻名,见到陈圆圆倾国倾城的容貌,竟可以不动心,派护军专乘送与吴三桂,使他夫妻团聚。 如果说吴三桂在降清之初还有些犹豫惭愧之意的话,那么在他见到陈圆圆的那一刻起,已是对大清朝廷死心塌地、对摄政王多尔衮誓死效忠的了。大明朝于他有什么好呢?崇祯亏了他那么多年军饷,还把一个进退两难的烂摊子丢给他做一道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的无解谜题;大顺军更不消说了,那李自成言行不一,出尔反尔,前头刚说了要对他厚遇礼待,后边就端了他的老窝,鞭其父,夺其妾,真是粉身碎骨不足惜;至于南明小朝廷,已经是抱残守缺的强弩之末了,居然还要派别林立,祸起萧墙,不住地窝里反,不忙着兴政复国,倒急着同室『操』戈,即使清军不去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 吴三桂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为自己的明智感到庆幸。他少年时便以武举出身,承父荫授都督指挥,其后官居钦差镇守宁远中左中右等处地方团练总兵,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统精兵四万,抗清多年,杀敌无数。直到大明去势,崇祯自缢,他才被迫降了满清,他并不欠大明什么。倘若历史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做同样的抉择,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1 并且会起事得更早一些,那样,便不会与陈圆圆经历那差点天涯永隔之险。 只可惜陈圆圆与他重逢后,殊无喜悦之『色』,反而浑身缟素、不施脂粉,哭泣说:"臣妾出身烟花,复落贼手,早无贞『操』可言,却也懂得**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从前仰慕将军高风亮节,得侍枕席,自以为终身有靠;没想到将军居然贪慕虚荣,叛明投清,是比臣妾更无德行。妾一路行来,所经茶馆饭庄,听到众人议论,都说将军本是英雄男儿,却为了一个女人甘作清狗,叛国投敌,是天下第一大汉『奸』。妾本无行,累及将军,原该以死谢罪,只为不信传言,才要留着这条命来见将军一面,不料将军果然败德至此。妾对红尘再无留恋,惟愿出家为尼,洗尽风尘,还请将军成全。" 吴三桂岂舍得失而复得的美人儿得而复失,苦苦劝说,软硬兼施,陈圆圆只是不从,甚至表示"若将军定要相『逼』,小女子宁可一死。"吴三桂无奈,只得许她出家,但与她约法三章:不许截发毁容、不许随意改换庵门、并须与自己定期见面,只是不谈风月罢了。 为了陈圆圆,从来不信缘法报应的吴三桂大结善缘,捐资建庵,请其收容陈圆圆,名为出家,实为软禁。陈圆圆虽然霞帔星冠,素面朝天,不过是换了一套行头名号,其真正身份仍然只是吴三桂的一名禁脔而已。三桂原本想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出家与跳河如出一辙,都不过是一时使『性』子耍花枪而已,假以时日,总会哄得她回心转意。不料陈圆圆竟然言出必践,虽然不能剃度,却抱定禅心,摒弃声『色』,可怜一代尤物竟然泯灭尘心,敛尽风情,终日只以『药』垆经卷为伴,只如朽木死灰一般。 每每三桂前往探访,那圆圆虽然依约相见,却面冷心冷,问十句不见得答一句,全不是从前那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若是吴三桂稍『露』亲近之意,则更是立即以死相『逼』;然而有时三桂带儿子应熊同往,那圆圆态度倒反好些,肯对小孩子温言软语,面上也有些声『色』。于是吴三桂后来每每想念陈圆圆,便找个藉口哄儿子与自己同去,也不过是喝杯茶,见个面,过过眼瘾而已。 这件事成了吴三桂的一块心病,当初一怒揭竿、借清伐闯本是为了陈圆圆,然而如今大功告成、加官进爵,却不能与至爱分享成功喜悦,从此牛郎织女,可望不可及、见人不见心,纵然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又有何乐趣?此时看着台上的昆班演唱,不禁又想起陈圆圆的谪仙姿容、天籁纶音,心说这些昆伶无论扮相唱功,又有哪一个及得上我圆圆之万一? 一念及此,得意之情尽扫而空,倒平空生起一种说不出的苍凉落寞,正所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知不觉,便有了三分醉意。 便在这时,忽见几个侍卫押着儿子吴应熊走来,不禁将酒吓醒了大半,离座问道:"有劳侍卫大哥,是不是小儿不懂规矩,『乱』走『乱』动,闯了什么祸么?" 侍卫知道平西王是当朝红人,不便怠慢,只得抱拳道一声"得罪",仍旧押着吴应熊来至顺治与多尔衮座前,跪地禀报:"启禀皇上、皇叔父王:小的刚才巡逻,恰遇到吴世子『射』下神鸦,不敢隐瞒,特将世子带来,请皇上、皇叔父王发落。" 吴三桂大惊,忙向顺治座前跪倒,老泪纵横道:"皇上、皇叔父王恕罪,小儿村野莽夫,寡闻少识,不通教理,今日误伤神鸦,罪本当诛。但求皇上、皇叔父王体谅他无心之失,饶他一命。"说罢磕头不止。洪承畴、范文程见状,也都一同离座为他求情。 多尔衮道:"平西王且请起来,『射』杀神鸦是世子所为,罪不及父。"转而向吴应熊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何以有此异动?" 吴应熊方才听建宁口口声声说要砍他的头,只当作小孩子恫吓之言,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养乌鸦不过是八旗皇室的古怪爱好,就算自己无意中误杀一只半只,得罪了皇上,也不过责骂几句,罪不至死。如今见到父亲惧怕至此,方知闯下大祸,罪过非轻,也有些怕了,却仍不愿说出建宁公主陷害一节,怕人笑他被小女孩捉弄,况且建宁是位格格,他便说出她来,她如不肯认,又能怎的?遂上前跪倒,从容伏罪道:"小的初来京城,并不知乌鸦为宫中神明,误杀神鸦,并非有意为之,请皇上、皇叔父王赐罪。" 福临见他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可是英气勃勃,不卑不亢,即使大难临头亦能镇定自若,颇有好感,有心要他,因问:"刚才不是太后要召见你吗?怎么又『射』神鸦去了?" 吴应熊禀道:"小的方才蒙太后见召,赏赐玲珑撒袋及宝弓一副,因见弓箭精致,忍不住随手试发一箭,不料竟误杀神鸦,实非存心,请皇上明鉴。"多尔衮笑道:"我说宫里哪来的兵器呢,原来是太后赏你的弓箭。拿来我看。"侍卫早将吴应熊所持弓箭恭敬呈上,多尔衮翻覆看了,赞道:"果然好弓。"又递与顺治道:"皇上要不要试一试?" 福临知皇叔父是要当众试他武艺,拿起弓来,掂了一掂,笑道:"好精致的弓箭,却拿什么做靶子呢?"因看到对面畅音阁台上正在演出《奔月》,那蓝绿丝绸做的布景浪翻卷起伏,圆盘大的一轮冰月冉冉升起,因奋力一箭,正中那月。 众侍卫凑趣,都大喝一声:"好箭法!"廊下诸大臣不知楼上发生什么事,但闻有人叫"好",也都跟着暴喝一声:"好!"反使台上诸戏子暗暗发愣,心道嫦娥尚未出场,如何却有这许多喝彩声? 多尔衮还了吴应熊弓箭,笑道:"这么说,倒是太后赏你这副弓箭的不是了,早不赏晚不赏,偏在这会儿赏;又或者赏什么不好,偏赏了你这个,倒叫你犯下大过。" 洪承畴与吴三桂原是军中旧识,在大明便曾同朝为官的,如今共事清廷,更加亲近,交情与众不同。见吴应熊闯祸,自己也觉面上无光,便一心想替他开罪,但知道满人视乌鸦为祖先,杀鸦乃是大忌,纵不至死,也是活罪难饶,因此搜肠刮肚,苦无良策。顺治『射』月的一箭,倒叫他忽然有了主意,遂离座奏道:"启禀皇上、皇叔父王,依臣浅见,世子『射』乌是有典故的,非为大过,倒是大吉之兆。" "是吉兆么?"多尔衮知他善辩,既出此言,必有怪论,倒存心要听他如何能将一个『射』杀神鸦的大罪开脱成吉兆,何况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刚封了吴三桂做平西王,也实不想将他儿子治罪,因笑问道,"洪先生有何高见?" 洪承畴从容禀告:"《山海经》说,天上原有十个太阳,日光普照,人间大旱,民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2 不聊生;王母娘娘遂命后羿『射』日,以解民间疾苦。于是,后羿用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只留下一个日夜更替,遂使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古语中,太阳又被称做"金乌"。如今吴世子以太后所赐弓箭『射』落神鸦,可谓奉旨『射』乌,与那后羿奉王母娘娘之命『射』日是同一个道理,想来我大清初立,从今往后,必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了。" 多尔衮哈哈大笑:"好一个奉旨『射』日!这么说,太后就是王母娘娘,我岂不成了玉皇大帝了?" 此言一出,洪承畴、范文程心中俱是一凛,心说皇叔父王自比玉皇大帝,而将太后比作王母娘娘,岂非以夫『妇』自居?早就听说他叔嫂过从甚密,素有不轨之举,如今看来,竟是明铺暗盖,坦承无讳了。莫非,摄政王有纳嫂为妃之心?暗暗偷看顺治圣颜,却是面无表情,若无所闻。 范文程虽是汉人,却已是清廷三朝元老,自努尔哈赤起便为大内辅臣的,而且最奇的是,太宗时,他是皇太极跟前第一红人;到了顺治朝,他又成了多尔衮的心腹。此时揣摩摄政王意思,是存心要宽免吴应熊,便也越前一步禀道:"臣闻逆贼李自成闯宫之际,曾向承天门『射』了一箭,口出狂言,妄称要把天『射』下来。然而他终究不是真命天子,因此枉有神箭手之名,那金箭方才触及承天匾额,竟然不折而断,分明预示着顺朝据宫不久的意思。果然不到一个月,李贼便为我大清所败,紫禁城两易其主。如今,李闯残部已剩无几,遗明却还偏居南地,为我大清心腹所患。今日太后赏弓,吴世子奉旨『射』日;而皇上方才随手一箭,又『射』中明月;这日月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个"明"字吗?可见南明注定要为我大清所亡,是为天意。依臣预见,我朝伐明大业,必将仰赖平西王建树奇功。" 吴三桂闻言,赶紧磕头禀道:"范先生所言极是,若蒙皇上、皇叔父王法外开恩,微臣必当效犬马之劳,讨伐南明,以永历首级叩谢皇上、皇叔父王。" 多尔衮听了大喜,笑道:"果然如此,则是我大清之幸也。"复向福临道,"既然洪、范两位大学士都引经据典,以为天意如此,咱们倒不好定世子的罪了,皇上看如何发落?" 福临淡然道:"两位爱卿既以为世子『射』乌是吉兆,乃应天命而为,则非但无罪,还当奖赏才是。来人啊!"因命左右另取赏赐之物。 吴三桂、吴应熊父子有惊无险,本来以为这次不死也要获重罪,没想到皇上竟说"非但无罪,还当奖赏",都惊出一身冷汗,谢恩不迭。诸大臣眼见洪承畴、范文程硬生生将一段重罪说成良功,都又是稀奇又是佩服,又暗暗瞒怨自己怎无这般口才,这时候都纷纷离座道贺,鹦鹉学舌地说些吉祥话儿讨皇上、摄政王开心,君臣仍饮酒看戏,言笑宴宴。 多尔衮因笑道:"皇上一直说读『射』无伴,少却很多切磋的乐趣,学问武功都难得长进。今日既对世子宠爱有加,不如将世子留在京中,闲时陪皇上读书习『射』,一则皇上得一良伴,二则世子也可学些规矩,早日为我大清所用,必有建树。" 吴三桂心里一寒,知道多尔衮话说得宛转,意思却狠毒,明明是扣子为质、要胁自己的意思。这大清的摄政王,对自己这个前明降将到底还是不信任啊。然而,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自己便不愿意,又能怎样呢?如果自己坚持不同意让儿子留在京中,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另有谋图,作贼心虚了吗?遂只得匍伏跪倒,称谢蒙恩,饶是丢了儿子,还得做出无限感激状,又重新叫吴应熊来给皇上磕头。 顺治虽然意外,倒也愿意得一玩伴,遂含笑离座,亲自扶起道:"从今就是同窗了,不必多礼。" 多尔衮吩咐道:"这便说给礼部,立即为世子择一良第,建造世子府,一应用度,报与太后知道即可。" 吴三桂只得再次谢恩,范文程等也都再次拱手称贺,君臣觥筹交错,互道寒暄,虽然心中各怀鬼胎,面子上却是一团和气,言谈甚欢。 惟有吴应熊,却是满腔愤懑,无可宣泄,他知道,从今天起,自由和尊严便将远离于他,在这个异族人的皇宫里,他的身份,说好听了是皇上的伴读,说不好听便是奴才,与太监无异。不知怎的,建宁公主骄横的面容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仿佛又听到那刁蛮的声音:"你记着,我一定会惩罚你的!"对于吴应熊而言,囚禁京中,也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第四章 小儿女 建宁真正认识遗明小公主香浮是在一个雨天。 小雨,从拂晓时下起,直到晌午仍不消歇,淅淅沥沥的,仿佛一个幽怨的女子在哭,又不是放声嚎啕的那种哭法,而是含悲忍泣的抽咽。后宫里阴气重,雨水多,无论四季,一雨便成秋。 建宁被这雨下得心烦,看看忍冬和素玛一个磨墨,一个洗笔,正在服侍庄妃太后作画,临摩仇之洲的《仕女图》,刚起了个头儿。看看娘娘兴致颇高,大概总得要画上一些功夫,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找自己,便悄悄溜出去,从角门一径往建福花园跑去。 刚到门首,已经见一个小姑娘扶着门在那里张望,她穿着汉人的衣裳,鹅黄柳绿,在雨帘子中显得格外醒目。宫女阿瑟正打着伞在苦苦劝她回房,看到建宁跑来,不禁笑道:"一个没劝好,又来了一个。这满清的格格,比咱们小公主更淘气顽皮,大雨天儿的也往外跑。" 建宁知道雨花阁主仆在这宫里身份特殊,『性』情怪异,见到皇帝哥哥尚不拘礼,何况自己。并不以她的调侃为忤,反笑嘻嘻地说:"这就是你们的小公主吗?我来了几次,不是说刚好睡了就是病了,总没见着。"拉了那女孩的手问,"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有一双眼角微微上吊的丹凤眼,鼻子挺拔而骨感,嘴唇单薄而红滟,唇边一对浅浅的洒涡,唇下一颗淡淡的青痣,虽只是三四岁年纪,却已经明显脱出个美人胎子。一对黑眼珠滴溜溜看着建宁,一只手被她牵着,并不挣脱,也不说话,嘴角弯起,似笑非笑,像一幅画多过像一个人。 阿瑟代答道:"小公主虚岁四岁,叫做香浮,香炉的香,浮图的浮。" 建宁不解:"浮图?是什么意思?" 阿瑟说:"就是佛塔的意思,有时也当和尚讲。" 建宁便笑,说:"那么就是一个很香的和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阿瑟也笑了。 香浮仍然不语不笑,大眼睛黑白分明,酒涡若隐若现,只管看着建宁发愣。淅沥缠绵了半日的细雨,忽然就在那时候停了,花园的断墙上现出一道彩虹来。而香浮就镶嵌在那彩虹的中间,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3 像一个小小仙子,光彩晶莹。 建宁忽然有些嗒然若失,仿佛太后娘娘临摩,画得再好也只是赝品,那镶在卷轴里的才是名画。不服气地说:"我们换个位置。"拉着香浮的手转了半圈,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是不是也有一道彩虹桥,自己是不是也刚好镶在彩虹的中间闪闪发光,急得直问阿瑟:"看见吗?看不看得见我后面有彩虹?" 阿瑟敷衍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很美的彩虹。走吧,我们见公主去。"一手拉住一个,往雨花阁来。 那么巧,长平公主也正在窗前濡墨挥毫。只不过,她不是在临画,而是写字。见了建宁,便搁下笔,命阿瑟拿糕点果品出来。皇宫为了禁火,除了御膳房、御茶房外,各宫殿都走的是地下火道,除了灯烛香炉之外不见明火,乾清门以南的外廷更是寸草不留,各殿前常年设着两只储满了水的大缸,便是为随时消灭火种的。然而这建福花园由于不在正殿群,遂得以设着独门独灶,时常做些点心茶水,自给自足,不论建宁何时来,阁里总有新奇糕点招呼,比在慈宁宫还自在享受。 建宁且不急吃糕,只看着长平刚写就的那篇字一字一句地念诵: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虽不谙此道,然而见句子有长有短,也知道是首词,笑向公主道:"仙姑在填词么?这句"帘外雨潺潺"最好,又应景又形象,通俗明白;这句"流水落花春去也"不好,字面虽简单,可是我看不懂。" 阿瑟阿筝都笑起来,阿琴却脸上变『色』,若有所思。长平亦笑着,随口说:"这不是我做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我因它应景,想起来,便练练字罢了。"建宁羡慕道:"南唐后主,那也是一个皇上了?能做皇上,还会写这么好的词,真是能干。"长平道:"会做词又如何?皇上的本份原是爱民治国,若是一味耽于这些风花雪月的旁门别术,便往往失了根本,也就难怪会亡国了。李煜,终究也还是一个亡国之君;这首《浪淘沙》,便是他的绝命词。" 建宁还要再问,阿琴『插』话说:"格格,吃点心吧,这是今儿刚做的青糕,新鲜着呢。"建宁见那糕颜『色』碧绿,芬芳可爱,忍不住拈起尝了一口,酥软清香,入口即化,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出来,便想着要给皇帝哥哥带去,央求说:"仙姑给我装一提盒带走,改天我让人送两大篮子栗子糕来还你。" 阿琴笑道:"格格倒会做生意,这青糕做起来可费功夫呢,你们的栗子糕便是扛一筐来也换不去的。" 长平阻止说:"阿琴不要这样轻狂。"又对建宁婉言道:"公主若是喜欢,只管随时来随便吃,却不要带出去,让人见着,恐怕生事。" 建宁也知她所言非虚,这青糕便是取了去也未必能送得到位育宫去,送去了也未必便能让皇帝哥哥吃上,那些侍卫太监的层层盘查别提多麻烦了,遂退而求其次道:"那仙姑告诉我做糕的法儿好不好?我让他们照样子做去。" 长平笑道:"要说也不难,就是寻常的糯米粉搓的糕团,兑进青草捣的汁子就成。若是喜欢,随意再加些松子、瓜仁,甚至嵌上时令鲜花,借点花香味,都是可以的。" 建宁听了羡慕,说:"还是你们汉人会吃,做个糕儿也这么多心思。我们满洲的节庆,却只会吃火锅,汤汤水水的好不罗嗦,再不就是宰一只全羊烤着吃,更没意思。现在太后娘娘又跟着个洋教士学吃西餐,干脆血淋淋的生吃,那才叫难吃。" 长平唏嘘道:"或者正是这种饮食的习惯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性』格,或优雅委靡,或粗犷豪放,汉人一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要『色』香味俱全,又要环境幽雅,又要器皿考究,只是一个"吃"字上便费了多少功夫,哪里还有余闲想得到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这样说来,钟鸣鼎食,倒不如布衣蔬食的好。" 坐在一旁久不说话的小公主香浮听见,忽然自言自语般地『吟』道:"春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建宁一愣,好奇问道:"你说什么?" 长平道:"她说的便是汉人设宴的环境,许多王公贵族摆席宴客,要专门布置可供观赏的花台,不在菊山荷池,便是高阁温室,临水听泉,对月当歌,有时还要找上丝竹班子奏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比吃在嘴里的还重要,只管一味讲求表面文章,怎么能怨不亡国呢?" 虽然长平百般谦逊自抑,建宁却只是悠然神往,对她所代表的那个大明王朝充满向往仰慕。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废墟一样的皇宫只是个假象,而长平公主讲述中的那个大明宫殿,才是真实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繁花满月,即使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吧,也好过眼前枯枝败叶、月缺星残一般的大清朝廷。 还有后宫,总是听人家说什么三宫六院,佳丽无数,洗脸的粉黛把金水河的水都薰染得香艳如脂。可是清廷的后宫里,除了太后就是格格,孤儿寡母,孤家寡人,哪有半点繁华盛世的景象?皇帝哥哥年龄还这样小,却已经要上朝听政,可是又无权主政,每日郁郁寡欢,好像有千斤的心事似的。他身为皇上,可是不能住在乾清宫,只是住位育宫,虽说是暂时的,但是谁又可以保证他的皇帝位不是暂时的,眼前的大清朝不是暂时的呢? "仙姑,讲个故事吧,讲皇后和妃子的故事。" 总是这样的开头。建宁总是这样央求着,她好喜欢长平讲述中的那个朝廷,那个后宫,无论是酸风醋雨,香风泪雨,还是腥风血雨,她都喜欢; 而长平总是温和纵容地笑着,一边轻轻拨弄着三足鼎里的香灰,一边开始她的讲述,讲那些已经飞散在历史长河中的流香绮艳,那些经过了尘世的风雨却依然娇媚不老的红颜,那些明宫旧主人纠缠不休的恩恩怨怨—— "我父皇崇祯皇帝的皇位是由他哥哥、熹宗皇帝朱由校传给他的。熹宗的母亲早逝,从小跟随『奶』妈长大。那『奶』妈姓客,比皇上大了足足十八岁,可是两个人关系亲密,同行同住,直到皇上大婚后,仍然常常召客氏伴寝,并将她封为"奉圣夫人"。熹宗的皇后姓张,为人聪明正派,非常不满客氏的不端行为,多次在皇上面前进谏,让他远离客氏,还揭发客氏和宦官魏宗贤的苟且关系……" "什么叫宦官?"小公主香浮问。 不等长平回答,建宁抢着说:"就是太监。你没见过吗?" 香浮恍然大悟:"喔,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4 就是吴良辅。" 一旁侍候茶点的阿琴忽然阻止说:"别打岔。" 建宁虽然觉得阿琴身为婢女竟然呵斥公主未免不恭,然而只当雨花阁疏于礼数,并不以为意,只是催促:"后来呢?后来怎样?" 长平握住女儿的手,略略不安地轻轻一按,继续讲,"那客氏和魏宗贤怀恨在心,便到处造谣说张皇后是野种,不是真正的贵族,要求皇上另立魏宗贤的孙女为后。熹宗派人到张皇后的家乡调查,证明了这些话是谣传,从此便对客氏疏远了许多。到了熹宗天启三年,张皇后有孕,客氏和魏忠贤怕她生下皇子继承皇位,便以"捻背"为由派巫医进宫……" "什么叫捻背?"这回问话的是建宁。 长平说:"就是推拿,在人的『穴』位上『揉』捏,可以暗中伤害胎儿。" 建宁叫起来:"呀,那怎么办?皇后死了吗?" "没有死,可是胎儿流产了。"长平说,"并且张皇后从此再也没能生育,所以皇位才会传给熹宗的弟弟,也就是我父皇。想来,真是大明气数已尽,注定无后。" 建宁并不关心明清的命运,她感兴趣的只是后宫嫔妃的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比一出折子戏还好看,追问道:"别的人呢?别的妃子都没有生过儿子吗?" 长平说:"还有一位慧妃范氏,初进宫时很受熹宗宠幸,还生过一个皇子,可是没过多久,那位皇子吃了客氏进奉的一盒糕点后就死了,而范慧妃也从此失宠,不久郁郁而终。" 建宁讶叹:"死了吗?" 长平说:"是呀,在她临终前,有位李成妃与她亲如姐妹,有一晚李成妃奉召侍寝时,在枕边向熹宗求情,说慧妃死了儿子已经很伤心,再被皇上冷落,那不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被客氏偷听到了,将李成妃恨在心中,便命令阉党将她悄悄抓起来幽禁别宫。" "幽禁别宫?"建宁又忍不住问,"他们把一个妃子抓起来,皇上都不知道吗?他不见那个妃子,也不问吗?" 长平叹道:"后宫佳丽三千,光是点一遍名也要大半日,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顾及到这些小节来?别说关个十天半月,有些宫女在宫里做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皇上面的也还有呢。嫔妃们想要亲近皇上,都得给太监们行贿,好叫他们在皇上耳边不时提个醒儿;若是得罪了那些有权的大太监,别说一睹天颜了,就是在宫里被害死了也没人知道。不说李成妃,从前帮助张皇后向皇上进言的还有一位裕妃,也姓张,客氏和魏忠贤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就把怒气全撒在张裕妃身上,背着熹宗把她幽禁在别宫中,断绝一切饮食,竟活活儿地给饿死了。后来听侍卫说,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那裕妃原本是想爬到檐前接雨水喝来着,可是她饿了那么多天,哪里还有力气,竟从檐前跌下去,摔死了。" 建宁打了一个抖颤,喃喃重复:"摔死的。"眼中满是悲伤哀戚,她回头看看香浮,却见她闭着眼睛躺在长平怀里,长睫『毛』在眼睑下遮一道半月,鼻翼微微掀动,竟是睡着了。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满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失落,不禁眼圈发红,苦涩地问:"那位李成妃呢?她也饿死了吗?还有张皇后,她后来怎么样了?" 长平说:"好在李成妃够机灵,此前早已偷偷把很多食物藏在檐瓦间,所以幽禁了半个月还没有死。她后来被贬为宫人,直到我父皇继位后才恢复她皇妃的身份。与她同时恢复妃位的,还有张裕妃和范慧妃。我父皇是在熹宗驾崩后由张皇后力主继位的,因此对张皇后很为敬重。他即位后清除阉党,那魏忠贤畏罪『自杀』,客氏也被贬至浣衣局服苦役,后来被杖刑而死。可是张皇后,她也没有过上多久舒心的日子,在李闯进京那天,她在宫中自缢而死,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长平的声音低下来,眼睛望向远处,仿佛又看到了李自成闯宫那天发生在后宫里的惨状。建宁也不再说话。雨花阁里一时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香灰燃烧的声音。 这些故事仿佛沉香,在长平的讲述声中被风吹醒了一样蠢蠢欲动,重新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是看不见的飞花,握不住的鸟羽,然而漫天空飞舞轻扬,像一张无远弗届的纱帐覆盖了建宁的全身心。 这宫里每一个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着某个嫔妃经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龙盘螭的房梁,都悬着一条不肯臣服的灵魂。清朝的人走进明朝的宫殿,赶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赶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吗? 建宁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特有的与年龄不符的破碎哀绝,仿佛是那些飞花零羽在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她敏感地觉得这些故事与她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而那些动『荡』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个属于她的母亲绮蕾。 母亲是死在什么样的宫廷倾轧中呢?仅仅是为了殉葬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可会跟随自己一起来到京都皇宫,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处? 长平凝视着建宁的脸,清楚地读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阴影,这女孩从一出生起就享受了过于隆重盛大的荣宠,贵为和硕公主,却自幼父母双亡,不知道她与香浮,谁会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个人,以及每个朝代,都有固定的命运,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于帝王家,那么所有的爱恨离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无论是身为前明公主的她还是当今皇上顺治,无论是建宁还是香浮,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个秋日的午后,建宁第一次向长平讲起了母亲绮蕾的故事,从她的出家讲到她的自缢,从那只断翅的蝴蝶讲到她殉葬的花棺。 当她讲述的时候,墙外忽然飞来了一只蝴蝶,翩然地,寻寻觅觅地,仿佛『迷』了路,在树丛间盘旋了几周便又飞走了。建宁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临死前帮助过的那只蝴蝶转世,又或者是母亲的精魂转世。如果母亲的魂魄与父亲的魂魄在天国相遇,他们还会像生前那样相敬如宾,还是终于相亲相爱了呢? 长平公主像以往那样微笑而略带纵容地聆听着,从建宁的脸上读到了更重的死亡阴影,更多的命运暗示。然而,她爱莫能助。生于帝王家的儿女,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是天意,关乎历史,关乎气数,人们或可推波助澜,却不能力挽河山。 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了建宁许多个细节,比如绮蕾和察哈尔部的关系,与庄妃大玉儿的交往,以及与睿亲王爷多尔衮的瓜葛。渐渐问到了如今的庄妃太后与摄政王的来往,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跟前有些什么人,甚至慈宁宫里的布置,都问了一遍又一遍,巨细靡遗。 建宁努力地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可惜她的所知所记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5 十分有限,而且讲述中往往添加了许多自己的想象和错『乱』的记忆,时间和事件都混淆不清。而且讲着讲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扯到了那个替她『射』鸦的贵族少年的身上。 那是她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惟一一个来自宫外的少年人,而且她和他之间有一笔账,一份恩怨,这使他们的关系变得不同寻常,仿佛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她愿意把这联系想象得更为深沉一些,美好一些,从而使得她自己的生命变得丰满,浪漫,带一点传奇『色』彩。她这样告诉长平:"在盛京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少年巴图鲁,他对我非常好,我不论要求什么他都答应我,想尽办法哄我开心,甚至肯为我犯忌『射』下神圣的乌鸦。皇帝哥哥要罚他的时候,他坦然承受,被打了几百鞭子也不肯出卖我……" 她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也不愿意他是个汉人少年。在她的讲述中,他始终被叫做少年巴图鲁,出身于满洲贵族,文武双全,建功卓越,最重要的是,他对建宁好,可以为她完成摘月屠龙那样艰难的事情而只为博她一笑。反正无论是长平还是香浮对盛京都是陌生的,更不可能向人究询那位少年巴图鲁的底细,自然也就随得建宁怎么高兴便怎么说了。 于是,建宁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将这个故事重复一遍,而每一次讲述的时候就又增添许多新的细节,渐渐的,这位少年巴图鲁在建宁的形容中变成了一个文德武功有一无二的人物,几乎有飞天遁地之能。但有一点,关于这位少年后来的去向如何,建宁似乎一直无法确定答案,每每含糊其辞,或是随着讲故事的心情任意删改,让他一会儿随着蒙古显贵回到了科尔沁草原,一会儿身负重任远征南疆,一会儿则因为建宁某个秘密的愿望而去了遥远的地方,不达成目的决不回来,而回来的时候,必将带给所有人无法想象的惊喜。 对于建宁这种种的奇谈怪说,长平总是带一个温软的笑容耐心地倾听,而小公主香浮则向来漠不关心,听而不闻。这就使得建宁从来不会检讨自己的说话有什么漏洞,并且由于听众的信任而使她自己更加坚信那位少年的存在,也更加热衷于丰富这故事的内容了。 但是她倒也很自觉地,或者说是本能地从不在皇帝哥哥的面前提起那少年,她甚至忍不住想,皇帝哥哥时时提起的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是否也像自己讲述中面目全非的汉人少年吴应熊一样,只是出于顺治寂寞的想象呢? 倘若她同顺治也可以像对长平那样信口开河,那么她就不难知道,那位"少年巴图鲁"此刻就在京中,并且时常出入宫殿,如果她刻意要同他碰面,也是容易的;可惜的是,顺治也很少对妹妹说起自己的读『射』生涯,偶尔提及自己有个伴读伙伴,也从未说名道姓。 少女建宁与少年吴应熊,同在一个紫禁城里,每当他们抬头看见盘旋在宫殿上方的乌鸦时,有时会偶尔地想起对方,想起那次不同寻常的邂逅,想起那牵系着彼此命运的『射』鸦之举。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再见面。 和她母亲的细腻亲切正相反,小公主香浮对所有的人和事都表现出本能的冷淡,漠不关心。 或许是出生在佛殿蒲团的缘故,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天生的慵懒淡定,说深了是随遇而安,宠辱不惊,说白了却是粗枝大叶,麻木不仁。她自幼在宫里出生,在宫中长大,可是非主非仆,非僧非俗,名为公主,实为囚徒,若不是天生成这样一种淡漠笼统的个『性』,也就真难为她了。 她与建宁成为朋友,并不是她主动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她与母亲被禁足于建福花园,眼界所及只有建宁这么一个同龄的朋友,建宁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建宁玩什么她便学什么,偶尔建宁耍小『性』子闹脾气,她便笑嘻嘻地不说话,也不争辩,只是安静地陪在一边,由着建宁发作,直到建宁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自动消气了,两人便又手拉手儿一起玩耍。 建宁选择香浮做朋友,却是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的,这宫里有她那么多的兄弟姐妹,然而除了顺治,并没有什么人肯礼遇她,而顺治又总是那么忙,难得一见,即使好不容易见一面也只是匆匆叙话便要分开。但是建福花园就不同了,残破的建福花园,是建宁在紫禁城里惟一喜欢的所在,比慈宁宫更加贵不可严,比位育宫更加亲切神秘,比畅音阁更加浪漫优雅。尤其是从慈宁宫往建宁花园来的路上,要经过好长一节未经修葺的宫廷废墟,这就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建福花园显得更加清幽雅致。 建宁曾对皇帝哥哥说过:"建福花园,那不就是建宁和福临吗?它是我们俩的花园,是我们和仙姑之间的秘密。建福花园里没有明朝和清朝,没有主子和奴才,没有皇上和格格,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如果你给我当马骑,也不会有人管你、罚你。" 对建宁而言,建福花园代表了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亲情、友谊、美丽的传说、自由的生活。它甚至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是建宁心中的桃花源,蓬莱仙境,真正的盛世帝国。建福花园无所不有,对长平仙姑可以无所不谈,所有平时不可以说的话,做的事,在建福花园统统可以变为现实。 太后娘娘太威严了,皇后哥哥太忧郁了,素玛姑姑太谨慎了,他们每个人都很忙,而且很不耐烦,又很喜欢教训自己。只有长平和香浮这对大小公主,才是宫里惟一愿意付出耐心和爱心来听自己讲述的人。 建宁对香浮的感觉很奇特,觉得她既像是雨花阁的主人,又像是紫禁城的囚徒。于是建宁每次造访雨花阁的时候,便感觉自己既像是做客,又像是巡视。她并不是很明晰自己的感受,然而却已经具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使她在对香浮的喜爱之外,不多不少地有一点仗势欺人的意味。 而香浮,总是无尽地隐忍和迁就着,却并不是谦卑,倒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宽恕。虽然她比建宁还小三岁,可是口齿清楚,『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可是即便这样,也并不见得她们的感情有多么好,因为建宁不来的时候,香浮并不盼望,也绝少主动向母亲提起。 只有在见到顺治的时候,香浮的脸上才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仿佛蒙尘的珍珠被重新擦拭,又仿佛摘去纱罩的灯,变得温润晶莹,宝光流动。她仍然是沉静的,但不再是石沉水底的那种静,而是雨珠滴过琉璃瓦的灵动的静;她仍然是淡然的,但也不再是朽木槁灰的那种淡,而是水墨山水画中写意的淡。她看着顺治的眼神是温顺的,柔和的,笃定的,信赖的,是那种天塌下来我反正会和你在一起的心无旁鹜,不知是谁给了她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6 这种信心,这种概念。 她跟建宁一起叫顺治"皇帝哥哥",每逢雨花阁做好吃的茶点总是忍不住为顺治多留一份,同建宁聊天时也总是问及皇帝哥哥在做什么。这使建宁多少有些醋意,因为在她心目中,皇帝哥哥是自己的,香浮小公主也是自己的,她怎么可以空许两个属于自己的人抛开自己而单独发生联系呢?于是,她便忍不住要在哥哥与女伴之间捣一点蛋,耍些小花招,玩些小手段,甚至制造一点小麻烦。然而,这却只会使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更加亲切,更加远离皇家帝脉的虚伪荣光而益发像民间小儿女那样亲密无间。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玩尽了许多属于民间的游戏,抖空竹、打陀螺、滚铁环、踢毽子、拍皮球、跳房子、拉线人、放风筝……这些游戏有时是阿琴阿瑟教的,有时是顺治在学堂里跟其他的阿哥贝勒们学的,也有些是他们自己发明制造的,更有吴良辅为了献媚而从街头里巷淘澄来的,什么竹蜻蜓、飞沙燕儿、拨浪鼓、吹糖人儿、兔儿爷、花贴纸、甚至整套整套的皮影戏……反正民间这些极便宜又花哨的玩意儿总是取之不竭淘之不尽的,吴良辅乐意卖乖,巴不得顺治天天往建福花园跑,天天跟自己要求新玩意儿,天天夸奖自己乖巧忠心,给自己赏赐。 建福花园如今成了真真正正的伊甸园,一边是长平公主带领琴、瑟、筝、笛没完没了的开荒种植,一边是顺治与两位明清公主花样翻新的童稚游戏。每学会一样新玩意儿,他们都兴致勃勃,乐趣横生,并且灵感不断地在这些玩意儿的基础上翻新出更雅致有趣的玩法。斯文安静的香浮在制作游戏规则上是个天才,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地把一件简单的玩意儿去芜存精地发展为一种雅玩,让顺治和建宁耳目一新:原来还可以这样玩儿! 游戏的时候,有时建宁与顺治一组,有时建宁与香浮一组,又有时香浮会与顺治一组对抗建宁——每当这种组合发生的时候,就往往会伴随一场小型战争,多半以建宁的无理取闹和香浮的隐忍退让结束,然后重新组合,开始下一轮游戏。 这其中建宁最爱玩的是唱戏,她自从那年在畅音阁上看了半场《牡丹亭》就『迷』上了昆曲,可是她既不会唱也不会舞,就只是根据些一鳞半爪的记忆来装腔作势,把幔帐挂在亭子四边做戏台,把丝绸搭在两条胳膊上当水袖,一甩一甩地,伊伊呀呀地扭着腰肢摆弄身段,又叫香浮跟在她身后扮丫环。 香浮年纪虽小,『性』格却端庄,不喜欢这些狐媚的扮相。她最擅长的是文字游戏,诸如猜字谜、联宝塔诗、回文诗、藏头诗等,这是因为『迷』恋汉文化的顺治喜欢,于是香浮便要投其所好,同时不动声『色』地占建宁的上风。她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诗谜或是字谜的典故与轶闻,好像卓文君的数字信、管夫人的你侬我侬、杜牧被篡改数次的《清明》绝句,易一字而动全文的王之焕《凉州词》,有一段关于『药』名联诗的故事最为顺治所津津乐道—— 那是说有个妻子思念离家已久的丈夫,便在家书中嵌入十二味中『药』的名字,尽诉相思: "槟榔一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 谁使君子,效寄生缠绕他枝,令故园芍『药』花无主矣。 妾仰观天南星,下视忍冬藤,盼不见白芷书,茹不尽黄连苦! 古诗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奈何!奈何!" 那丈夫看了信,大为感动,立刻修书一封回复: "红娘子一别,桂枝已凋谢矣。 也思菊花茂盛,当归紫苑,奈常山路远,滑石难行,姑待从容耳! 卿勿使急『性』子,骂我曰苍耳子。 明春红花开时,吾与马勃、杜仲结伴回乡。 至时有金银花相赠也。" 顺治说:"别看这做丈夫的回信中提到的『药』名比妻子还多一味,可是太牵强附会不自然,水平却差远了。" 香浮也说:"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他妻子的情意真。" 建宁不以为然,说:"你这些故事里的人,好像只要会写几首破诗,就想干什么都行——男人变心了,女人写一首诗,他就回心转意了;『妓』女犯了罪,写首什么《卜算子》,就无罪释放,还给自由;妃子被冷落,也是写一首诗,就重新得宠——那人们还去学武功做什么?都去学写诗好了。" 顺治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美女易得,而才女难得,才貌双全的女子就更加是稀世珍宝。人们怜香惜玉,对她们宽容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又趁机劝妹妹,"建宁,你要肯向香浮多学习,多知道一些诗文,一定会比现在更漂亮。" 建宁更加不信:"写诗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香浮说:"皇帝哥哥的意思,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建宁见顺治点头,不得不信了,却仍嘴硬:"那你就叫阿瑟帮我磨一大缸子墨水,让我喝下去就是了;又或是把各宫娘娘们的脂粉都收起来,只配给墨水,你看她们肯不肯?"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顺治感慨:"宫闱之中才女辈出的年代要属唐朝,像唐太宗的妃子徐惠,中宗的昭仪上官婉儿,唐玄宗的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个中的佼佼者。就连普通的宫女,也都擅诗者众,有韩翠苹的红叶题诗,还有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宫女在缝制给前线战士的征衣里夹着一首诗,后来被皇上知道,就将她赏给了那个士兵,传为千古佳话。" 说起后宫艳事却是建宁最有兴趣的,立刻便追着要哥哥说得详细些,顺治只得一一细说,那徐惠如何四岁通读《论语》、《诗经》,八岁已经出口成章,遍涉经史,手不释卷,题诗作文,挥笔能就,因为文名远播而被选入后宫,深得太宗喜爱,封为婕妤。太宗驾崩,徐惠悲哀成疾,却不肯服『药』,甘侍陵寝,寂寂而终,死时只有二十四岁。 那上官婉儿如何以罪臣之后充入后宫永巷,因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被女皇武则天赏识,提拔为女官,代批奏章,代拟圣旨。群臣宴集昆明池,『吟』诗数百首,都要由婉儿选定高低;天下文人做了好诗,也都渴望得到她的点评定级。她虽无丞相之名,却行丞相之实,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诗人。中宗时曾被封为昭仪,可惜后来因叛『乱』之罪为李隆基所杀…… 建宁听到上官婉儿的死,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所以说会诗有什么好呢?写诗的妃子都短命。香浮也和那个徐惠一样,也是四岁就会背那些什么语什么经的,也是出口成章,将来说不定也要做婕妤的,也是早早地守了寡,也要二十四岁就会伤心死的……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7 " 说到这句,香浮忽然变『色』,一反常态地厉声说:"胡说!" 顺治也深为忌讳,责怪道:"越说越不像了。" 建宁这才理会过来,说香浮会做婕妤,那不就是嫁给皇帝哥哥,自己说她会守寡,岂不是在诅咒皇帝哥哥早死?这可是犯大忌的。登下红了脸,欲要说几句面子上的话来圆谎儿,偏又不擅辞令,只急得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儿,这便要大哭出来。 长平一直冷眼旁观,起初听见小儿女们斗口还可不理,这时候见说到忌讳上,赶紧给阿琴使个眼『色』。阿琴领会,笑嘻嘻地走过来打岔道:"玩了这么久,也该饿了,这里有新做的海棠饺,皇上、格格尝几块吧。" 顺治与建宁见那饺子皮薄面细,隐隐透出绿『色』的青菜馅,做成海棠花状,一只只用海棠叶子托着,甜香扑鼻,顿时食指大动,笑逐颜开。孩子们吵得快也好得快,吃糕喝茶,都不再将方才的口角提起。 长平却十分不安,她深深地担心女儿,担心这留在清宫中的大明惟一血脉将会遭遇不幸。她约略可以察觉一点眼前三个小儿女的命运端倪,却无法一直看到谜底。她很清楚,顺治耐心地陪着两位明清公主玩这些孩子的游戏,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而是为了逗妹妹建宁开心,也是他自己想要逃离朝廷政治,暂时回复小儿女情态的一种自我解压。十岁的顺治既是孩子,也是皇上,而他的两种身份可以随时随地发生互换,可以在低头和抬头之间,便将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立刻换成不怒自威的天颜。 她也很清楚,建宁表面上在宫里受到有别于其他格格的优待,事实上却并没有真正得到太后的欢心,她的悲剧命运已经一早注定,庄妃皇太后将她收留在慈宁宫决不会是出于疼爱。盛京宫里的风云是长平没有亲见的,然而紫禁城中的故事却让她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庄妃与绮蕾、皇太极与多尔衮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恩怨纠缠。而建宁,注定要做这场恩怨的代罪羔羊。 她更清楚的是,这两年里女儿香浮对顺治越来越明显的爱慕之情,每当她看到他时,那突然生动起来的眼神,那春花初绽般的脸庞,都让长平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情感已经脱离她的年龄而独自成熟。在香浮的眼中,顺治是完美的,他的威严,他的清俊,他的和气,他的仁慈,还有他恰到好处的忧郁,都是那样地高贵神奇,独一无二。她喊顺治"皇帝哥哥",说来本是极不合规矩的,然而顺治既然受用,长平便也不去纠正她,在她心目中,女儿和建宁本来就是一样的金枝玉叶,是紫禁城里的皇裔贵族,她将皇上叫作哥哥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长平并不仅仅满足于这种暂时的带有一点儿戏『性』质的亲昵,她要的是更加稳固更加牢靠的一种关系,那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大秘密,然而,现在还不是揭蛊的时候。 酒瓮启封得太早就会失了陈醇的香味,野心暴『露』得太早也往往会失去先机,横生枝节。然而建宁刚才的玩笑仿佛石破天惊,在瞬间打破了建福花园表面上的平衡与平静,让一个酝酿经年的大秘密昭然若揭。 长平不能不紧张,不能不动容,她隐隐地觉得,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而她的计划,只怕也要提前进行了。 这日,顺治独自来探长平,说是要出宫一段日子,去南苑围猎。这是清廷的规矩,满人是马上得天下的,所以八旗子弟每年一春一秋都要举行两次狩猎,以示不忘本的意思。顺治进京的头一年,就举行过三次南苑围猎。可是今年,因为国务繁忙,本来说过已经取消围猎的了,不知怎的,前日朝上,多尔衮忽然又提议起来,那些王公大臣哪有不顺风转舵的,便都附和着说皇上在宫里困得久了,是该去锻炼锻炼筋骨,不失满人本『色』。 顺治本对猎苑一事无可无不可,然而这是多尔衮安排的,就令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感,又因为无从反对,便有些闷闷不乐,来见长平的时候也不像往时那般喜庆。 长平大概猜得到他的心事,却不深究,只是一边与他泡茶,一边闲谈,说是:"皇上前几次赏赐的桃树苗我已经尽种下了,成活的总有几十株,尽够了,况且植种的时节已过,从此可以不必再送。" 顺治点头笑道:"仙姑如此雅兴,想来不上三年,建福花园就要变成玄都观了。" 香浮不解:"为什么不是桃花源,倒说是玄都观呢?" 顺治笑笑说:"岂不闻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吗?" 香浮更加不明白:"刘郎又是谁呢?" 这话却将福临问住,心想长平公主未婚生女,谁知道她的刘郎是哪一个呢。自己这句诗可谓引用得有些轻佻,不知会不会得罪了她。偷眼看时,却见长平恍若未闻,仍然只管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地斟茶,连忙将话头打住,顾左右而言他。 幸好香浮并不纠缠,自动转了话题道:"母亲前几日不是一直念叨海棠花吗?为什么不向皇帝哥哥要了来?" 顺治道:"仙姑喜欢海棠花吗?这容易,我明儿便叫吴良辅找最好的送来。" 长平脸『色』微微一暗,欲语还休。 顺治看她忧然有戚『色』,深为纳罕,轻轻问道:"仙姑可是还有别的心事?" 香浮道:"母亲说的不是平常的海棠,是单指万寿亭前的那几株。" 顺治恍然大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大明崇祯皇帝自缢的那几棵海棠树。不禁顿生同情之感,欲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搭讪着说:"这香鼎里喂的是什么香?像檀香又不是,像紫沉香可是经烧得很,几次要问仙姑,总是忘记。" 长平笑道:"难怪皇上不知道,这是先祖世宗皇帝的妃子王宁嫔的发明。世宗『迷』恋炼丹之道,宁嫔便自制了这种将紫沉香和檀香木屑加糠末制成的香饼,放在九孔炉中燃烧,异香恒久,是宫里的秘方。皇上能分辨得出檀香和紫沉香的味道,已经很不易了。" 顺治点点头,又道:"仙姑这冲的是安溪的铁观音吧?秋茶中的极品呢。许多人说铁观音的茶香里有肃杀之气,我却偏偏喜欢它那一种清冽的味道,如醍醐灌顶,醒我冥顽。" 长平笑道:"铁观音的香味素被形容作"观音韵,圣妙香",原与佛旨相通。难怪皇上会饮茶而悟道。" 这话深合顺治心思,顿时引动兴致,因问:"仙姑常说: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那却是什么意思?" 长平一边换茶叶,一边侃侃而谈道:"那是说倒茶只可倒七分,不可太满。便如为人做事,不可以太尽全力,不留余地,譬如渔猎之人,也要讲究网开一面,不可赶尽杀绝,和喝茶是一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8 样的道理。" 顺治不解:"额娘常说:为人做事当如狮子搏兔,即使做一件最小的事,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务求一招致胜,斩草除根。" 长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仍然摆弄着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好比喝一杯茶,大口大口鲸吞牛饮是喝茶,三口为品轻啜慢饮也是喝茶,一杯茶只添水不换茶叶、从浓冽喝到淡如白水是喝茶,但凡饮茶只取顶尖上品、稍尝即弃、也是喝茶,弱水三千、独沽一味是喝茶,春兰秋菊、尝尽百味也是喝茶,如人饮水,尚且冷暖自知,何况喝茶呢。" 顺治默然受教,只觉长平这番话,已不仅是说茶,甚至不只是谈禅,而仿佛蕴含大道理大境界,关乎人生在世,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难怪赵州和尚无论来去,只管叫人吃茶去呢。因叹道:"每天在朝上听着那些文武大臣谈战事,说圈地,什么逃人法,剃头法,不见硝烟而处处杀机,遍朝堂充满着一股子血腥味儿,呼吸都觉压抑,正是该用这铁观音好好洗一洗五脏六腑才是。如果能远离了那些征伐逐利,像仙姑这样,在这雨花阁福地修心养『性』,每日里只管喝喝茶,谈谈禅,那才是真正清净,不枉人生一世。" 香浮拍手道:"皇帝哥哥,你要是真喜欢跟我们一起喝茶,不如搬来雨花阁长住可好?" 说得长平和顺治都笑起来,长平趁机说:"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轻言逃离,可是不妨偶尔脱身,一抒胸臆,便当作暂时的出家也罢了。明日南苑狩猎,便是最好消遣,一滴水而知海,窥一斑而得豹,又何必要得全局?" 顺治鼓舞起来,顿觉神清气爽,站起来拱手道:"多谢仙姑一番教诲,便和铁观音一样,把我这五脏六腑的浊气都洗干净了。既如是,朕明日便出家去了。"说罢哈哈大笑。长平却心中一紧,只觉此话大为不吉,暗暗出神。 陪从顺治南苑狩猎的,多是些从八旗贵族贝勒贝子中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被多尔衮以伴读为名强留在京中的吴应熊。 顺治自从有了吴应熊的陪伴,果然比从前更加发愤刻苦了许多,这里不乏比较的意思——汉人少年吴应熊无论文采武功都很出『色』,虽然举止沉稳谦抑有加,然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些灵光却让顺治知道,很有可能这个少年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 他很想『逼』出吴应熊的全部本领,让他跟自己实实在在地过过招比斗一次,然而无奈的是,不管是联诗对句还是骑马校『射』,吴应熊总是恰到好处地略逊一筹,既不落后太多让人乏味,也不会显山『露』水锋芒毕『露』,这令顺治有些恼火,既佩服他的分寸得宜,也有些忌惮他的城府深沉,藏而不『露』。他觉得自己无法真正了解这个伙伴,而人们对于自己不可了解的人或事总是隔膜的,这也就是顺治不大喜欢提起吴应熊的缘故,和建宁一样,他也觉得同长平公主的谈话更可以无遮无拦。 其实长平未必胸无城府,更不是口无遮拦,可是她就有那样一种魅力,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对方说话,便可以让人觉得他们彼此间已经交谈了千言万语,毫无隐瞒的。而且,顺治也很少同长平谈论国事家私,多半只是说茶,长平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非但不用隐瞒,她还常常会借茶道说出许多缄言机锋,深合顺治的心意,也就更令顺治觉得她知己了。也许这便是长平高于吴应熊的地方,也正是长平高于顺治的地方。无论顺治怎么样少年老成、天生英才都好,他毕竟是太年轻了。 年轻的顺治和同样年轻的吴应熊本来是有可能成为好朋友的,可是他们名为同伴,实为君臣,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距离与地位,因此也就错失了开心见诚的机会,注定不可能做到开诚布公,推心置腑。 吴应熊自从来到京都就一直郁郁寡欢。 事实上,从他的父亲吴三桂接受大清任命起,他便很少『露』出过笑容了。"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的头衔压得他简直背也要弯了,可是,他又能怎样呢?反抗自己的父亲,加入到反清复明的义军中去吗?他很清楚那些乌合之众的斗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尤其在宫中伴读的这两年,让他益发明白:满清得到天下不是偶然的,大明的气数已经尽了,再斗争下去,也是徒然。可是让他跟着自己的父亲降清为奴,助纣为虐,又实实地令他觉得难堪、委屈。为什么不可以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做一个普通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他选择进还是退、忠还是逆?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做回自己,摘掉一切伪装,真刀真枪地做人?为什么要他寄人篱下,屈尊事主,像鸵鸟一样地藏起自己的羽『毛』? 每一次文比武斗中输给顺治都叫吴应熊觉得难堪,不是因为他输,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输。难道可以把当今皇上一拳打倒,颜面扫地吗?那样,他会输得更多,更彻底。他是一个伴读,是配角,是变相的奴才,人形的鹦鹉,精致的玩物。他的生存目的,是逗皇上开心。即使一个真正的奴才,挣的也是自己的人生,而他,奴颜婢骨却是为了什么呢?他根本不想发财,也不求做官,他不过是生为吴三桂之子,就不可以再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只能入宫伴读,糊里糊涂地失去了自我的意义,成为别人的陪衬。 吴应熊觉得压抑,这压抑就像一道阴翳般笼罩在他的脸上,使他渐渐忘记了如何去笑。得到伴同随猎的命令后,他倒是有一点点高兴,虽然在朝在野顺治都是君,他都是臣,都是陪伴和随从的身份,可是在野总比在朝少些规矩束缚,多一点自由的空气吧? 出猎前日,他得了一天假,出门给自己备办几样随行物事。其实一概衾卧用具早已由老家奴吴权给准备好了,然而吴应熊总觉得还该再添置点什么,或者,仅仅是借着添置用具的名义让自己在街上走走,换上汉人的衣裳混迹于街市间,混迹在同样穿着汉服的百姓中聊聊天,透透气。 可是,即使在民间,在酒坊茶座,他也仍然不能回避自己的身世,仍然要听到人们对他父亲的切齿咒骂。话题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引起,追本溯源,说到了吴三桂的开关揖贼,出卖河山。 那些话都是他听过了不下十遍的,什么"忘恩负义",什么"卖国求荣",什么"重『色』轻义",什么"引狼入室",从来翻不出新花样,可是每一次听到,却仍能叫他血气上涌,愧不欲生,只有深深地埋下头去,生怕被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朗朗地『插』了进来:"其实大明的败落,不能全怪吴三桂一个人。" 正说得热火朝天的茶客们忽然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29 静默下来,吴应熊也忍不住抬头,随着人们的目光一齐向那说话的女子望过去。那女子最多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明眸雪肌,朱唇皓齿,看她端坐在柜台后的神情自若,姿势老道,显见是店主或掌柜的女儿。 果然有老茶客先招呼起来:"明姑娘知书达理,你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你的道理,可是那吴三桂是天下第一大汉『奸』,这总不会有错吧,我们汉室江山就是被他出卖的,怎么能说不赖他呢?" 那明姑娘道:"天下人都只道吴三桂是第一大汉『奸』,收了多尔衮的贿赂大开山海关。岂不知李自成才是第一个向他劝降的人,却又出尔反尔,许了他好处又没实践诺言,又抢了他妻子,杀了他父亲,这才『逼』他两度背叛,向蛮夷大开方便之门。倘若李自成不曾犯上作『乱』,削弱我大明军力,『逼』杀崇祯爷,又或是夺位之后能够礼待天下,严饬军纪,又岂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令我大好疆土落于贼人之手?论起来,李自成才是我大明天下第一祸国殃民之贼。" 吴应熊听得这一番话,大为激动,这些年来,他盈耳满脑的,但凡人提及他父亲,都是两种态度:那趋炎附势的便大献殷勤,歌功颂德,阿谀之辞令人作呕;那反清复明的则骂声不绝,将个卖国罪名坐实在吴三桂头上,破口大骂,辱及祖宗三代,祸及子孙后人,断子绝孙之词更是屡闻不鲜,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如今这明小姐一介女子,居然能发人所不能发之感慨,论人所不能论之道理,客观公道,真教他感于肺腑,若她是个男儿,恨不得这便饮鸡血拜把子的。因感慨说道:"姑娘说得不错。说起吴将军,他原先镇守辽东的时候,官拜团练总兵,打击清军,屡建奇功,可谓是抗清大将中属一属二的人物。多尔衮派济尔哈朗、阿济格攻打山海关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却一直没能动得离锦州最近的宁远分毫,全赖吴总兵镇守之功。此前清朝廷早就多次派人致书招降,降将陈邦选、姜新等多次游说,连原蓟辽总督、吴将军生平最敬重的恩公洪承畴都已经投降了满清,也加入游说队伍……" 听到"洪承畴"三个字,那明小姐忽然脸上变『色』,斥道:"他与吴三桂一丘之貉,有什么好说?"见吴应熊一脸尴尬,忙笑着道歉:"对不住,这位公子说得很好,吴三桂做辽东总兵的时候,的确打退过满清数次进攻,这段故事,小女子从前也曾听过的。" 众茶客也都说:"要说辽东总兵吴三桂,的确要算一条好汉;可是说到平西王吴三桂,还是天下第一大汉『奸』!" 明小姐道:"平西王的称号原脱胎于平西伯,还是崇祯爷赐封的呢。不过我那时候还小,所知不多,这位公子清楚吗?" 吴应熊刚才慷慨陈辞,正说得兴起,却被那句"一丘之貉"将一团热情生生『逼』住,又听茶客们说"辽东总兵吴三桂虽是好汉,平西王吴三桂可还是天下第一大汉『奸』",顿觉心灰意冷,不思辩解。然而听这明小姐软语相邀,分明还在为刚才截断自己的话表示一种婉转的歉意,若不理睬,倒好像是自己小气了,只得接着说道:"那时山海关外我大明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吴总兵腹背受敌,仍然坚守危城,誓死不降。李自成在数日内连破数城,『逼』近北京,崇祯帝临危赐恩,封吴总兵为平西伯,命他立即放弃宁远,进京入援。"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救驾才封的一个送死的官儿。那么吴总兵到底是驰援了没有?直到紫禁城烧了他也没来到北京,难道他竟然抗旨?" 吴应熊听到人们已经改称父亲为"吴总兵",深觉安慰,进而说道:"怎么没有驰援?吴将军接到圣旨,立即下令拔营行军,谁知刚到丰润,已经听说北京为农民军攻克,崇祯帝自缢万寿山。" 说到此,座间已经一片唏嘘之声,有那些恋慕故国追念先帝的老茶客甚至抽泣起来,这哭泣声鼓舞了吴应熊,继续道:"此时,吴将已成无主之将,吴军已成无朝孤军,只得驻守在山海关,进退两难。当时李自成和多尔衮双方都有密函使官相招,吴将军权衡之下,决定投降李闯……" 座中人纷纷叹息,仿佛在遗憾一位抗清忠臣竟然被『逼』改节,其实这早已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吴应熊娓娓道来,仿佛就在昨天,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讲述又回到那炮火连天中重新回故了一番。便有一位客人大声叹道:"吴将军的投降,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降清,要么降李,非此即彼,若不投降,便成捱打之势。他最先选择降李,只怕还是因为李自成跟咱们到底亲近些,好过投降满洲人。" 又有人附和道:"正如刚才明姑娘所说,若是李自成得了天下后能善待百姓,又或者招降吴将军后没有食言,那吴将军也不会再去改投满清。他这样做,虽无气节,却非出己愿。即使卖国,他卖的也不是大明崇祯帝,而卖的是李闯的大顺朝,不降,莫非追随那起不肖农民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不成?" 吴应熊听到众人又将对父亲的称呼改了"吴将军",益发侃侃而谈:"世人派他罪名,以为他该死不该降,却又何曾见有多少大明子民因为变天而齐齐抹脖子去死的。况且宁远军民五十万数,若使散去,断无生路。他身为一军之首,焉可轻生?即使他肯轻生取义,难道数万官兵也都一齐刎颈自尽不成?却又于人于己何益?" 那明姑娘先还静静听着众人议论,这时候忽然『插』进来一句问道:"吴三桂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吴应熊自觉失态,忙掩饰道:"街头巷议听得多了,免不得胡思『乱』想,随便发些牢『骚』罢了。" 众人谈今论古,不知不觉天『色』已黯,天上飘起雪来,于是那位明姑娘指挥着伙计上板打烊,茶客们纷纷散去,吴应熊也算了帐出门,却徘徊不忍去。入京以来,这是他最开心快意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说过话了,而这一切,全要拜那位明姑娘所赐。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子,不仅聪慧,且有思想、有见地,精明独立,又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是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遇见的,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雪越下越大起来,那位明小姐许是在盘点,久久不见出来。然而吴应熊丝毫不觉得烦躁,相反,他的心里甚至很安宁,很快乐,而且随着这等待的时间每度过一分,那快乐也随之滋长一分,几乎就要长出翅膀,飞翔起来。因为他是在等她。这是他明明白白可以做的一件事,也是他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在做的一件事。 只要有等待,便会有希望,他几乎愿意将这一个等待的姿势凝为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0 永恒,而她出现在门前的一刹那,便是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知守候了多久,明小姐终于从店里出来了,身上穿着葱绿袄子,披着大红斗篷,手里擎着一把红纸伞,立在漫天飞雪中,宛如一幅画。吴应熊痴痴地痴痴地望着她,不敢冒昧上前,也不舍得错开眼珠。 反而是明小姐看见他,先主动地走过来打招呼:"公子,你还在这儿?" "我想,我想……"吴应熊张开嘴,吐出一团白气,发现自己有一点嘶哑,不知道是在雪里冻得太久,还是勇气和渴望酝酿得太久,以致失声,终于,他把那句话说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明红颜。"意外的是,女子竟然毫不忸怩推脱,大大方方地回答。 吴应熊满脸笑容简直藏也藏不住,明红颜,他知道了,她叫明红颜,她可不正是一位绝『色』倾城的红颜佳人!"我,我在等你。" "我知道。可是茶馆打烊了。"明红颜微笑地说,但并没有丝毫愠怒与责备的意思。 吴应熊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万事开头最难,他生怕她当他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冤枉他倒不打紧,可是那就太亵渎她了。现在好了,他终于有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而她也和气地答复了他;那么第二句也就可以顺势而为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一段吧。"见明红颜笑而不答,又忙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再与你说几句话。" 明红颜抬头看了看天,微笑说:"难得好雪,我们就在这城墙根儿下走走吧。" 那天,雪一直一直地下着,吴应熊和明红颜两个人,一把伞,在城墙下走了很远的路,谈了很久的话。偶尔他或她碰触了路边的树,那树上的积雪就被惊动得扑簌簌落下来,而他们便在伞的庇护下相对而笑。 吴应熊第一次觉得,原来和一个人谈话也可以让自己这样开心,那种剖心沥胆的倾诉是可以将自己的血『液』也燃烧沸腾的。他有来言,她便有去语,好像一早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他们的对话精采叠出,押韵合辙,如同在『吟』诗联句般和谐睿智,机窍百出。而即使是他们什么都不说,也是这样地默契,仍然在毫不停止地交流着,让理解和倾慕每分每秒地递进。 他在看到明红颜的第一天已经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爱一个女子,像此刻爱明红颜这么多。 ☆、第五章 太后大婚 顺治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过一个皇上比自己更加悲哀,比此刻的自己更加耻辱无奈,比自己的此刻更加悲愤失声,目瞪口呆。他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多尔衮那么卖力地说服自己出宫,为的,就是密谋这样一件大事。 丹陛之下,群臣朝拜,虽然他们的膝盖是软的,可是他们的背脊是直的,虽然他们的用词谦卑,可是他们的声音洪亮,他们的口中,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言语,那么道貌岸然地陈述着最『乱』伦悖行的理由,并要将这些理由强加在自己身上,以天子之名使它们成为一道旨意,一道布行天下秽『乱』后宫的圣旨。 此刻,大学士洪承畴仍在鼓其巧舌如簧振振有词:"圣母皇太后独居已久,寂寂寡欢,非为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皇上既以睿亲王为皇父摄政王,问天下岂有父母分居之理呢?依臣等愚见,何不请皇父与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诚为百姓之幸。《诗经》有云: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母皇太后『性』甚贤淑,皇父摄政王谦谦君子,实天作之合……" 顺治于金銮宝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文武群臣,俯视着大明降将洪承畴,忽然想起那个流传已久的秘闻,那个发生在三官庙的桃『色』疑案——洪承畴本是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大将,战功显赫,威名凛凛。于崇德六年松锦一役中兵败被俘,解送盛京,囚于三官庙中,每日望着大明的方向磕头叩拜,绝水绝食,以明心志。皇太极先后派了数位文武大臣前去劝降,许他高官厚禄,又抓了他的母亲和女儿威『逼』相胁,均不能使之动摇。然而庄妃娘娘向皇太极请命前往劝降,只不过进入三官庙里小谈半日,便让这座冰山为之融化,心甘情愿地投降了大清。在他剃发易服的那日,许多八旗官兵都觉得可惜,不明白这位铁骨铮铮的英雄怎么忽然就降了,当真就降了。 为了庆贺洪承畴的归降,皇太极特地举行了盛大的封赏礼,并释放了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他们一家团圆。洪承畴跪地谢恩,而那位老母亲却当着八旗众官兵的面杖打亲儿,戟指发誓:从今往后,宁可讨饭为生,也绝不吃这不孝子的半碗水一餐饭。而那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洪妍,毫无畏惧地一直走到父亲身边,清楚明白地质问:爹,你真的降了吗?从小你就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宁死不屈,现在你竟然背叛了大明,你还是我的爹吗? 那一天,大清的满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风凛凛铁骨铮铮的洪承畴是怎样跪在他母亲的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磕着头,流着泪,一言不发。是那么萎缩,那么怯弱,哪里还有一点点驰骋沙场时的英武刚烈?当他看着年迈的母亲拉着六岁的女儿一步步走远,那灰败的样子,真像是一条狗。 她们没有再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个人阻拦。八旗勇士敬的是忠肝义胆的好汉,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表示了最大的敬意。 那悲壮的一幕,顺治虽未亲见,却一再听到八旗将士津津乐道地提起。人们都说,有那样的母亲,那样的女儿,怎么竟会有一个这样的将军呢?人们纷纷猜测那天在三官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件,而庄妃娘娘又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宝使得这位连死都不怕的将军竟在一夜之间失守变节?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劝降洪承畴,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许遍了天花『乱』坠之恩,却始终不见奏效。怎么一夜之间,他就降了呢? 顺治知道,在那些人舌根底下压着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与其说洪承畴是皇太极的手下败将,倒不如说是庄太后的裙下娈臣。如今,这个娈臣,这个太后的『奸』夫,竟要改行做皮条客,为太后撮合另一项『奸』情吗? 这大清的后宫里,是何等的污秽?何等的『淫』『乱』?虽说满人不比汉人那么多规矩,可是也不能如此招摇无行肆意妄为呀。难怪汉人要骂满人是蛮夷,宁死都不肯剃发,不肯臣服清廷呢。 顺治握住椅柄的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拂袖而去。让大臣们窃笑嘲议去吧,让多尔衮在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1 自己的身后投以怒目吧,让太后娘娘勃然大怒地教训他不孝吧——不孝,总比不伦好。 宫墙耸立如丛林,而顺治疾行宫中,宛如受伤的幼兽在山林中逃窜。 不,他其实是无处可逃的,皇宫深似海,他有什么地方可去?洪承畴的奏折如檄文,而文武百官的朝拜便是千军万马,敌人已经兵临城下,自己却有何妙计全身而退?当退无可退时,是降,还是战? 朱阁成灰,雕梁横藉,顺治蓦然止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已成火场的乾清宫前。当年,崇祯皇帝朱由检就是在这里砍杀了自己的爱妃幼女,然后亲自撞响最后一次朝钟召集百官,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应声前来。称孤道寡了一辈子,到这时,崇祯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最后,他只得带着近侍太监王承恩来到万寿山万寿亭前,跣足披发,缢死于海棠树下,宣告了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至此灭亡。遥想那时崇祯帝的心情,也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悲愤莫名,走投无路吧?虽然贵为皇帝,生前坐拥四海,可是在他最彷徨最软弱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大臣的心向着他。当他亲自撞响大明的丧钟而无人应援时,他是不是觉得枉为君主,生不如死? 而大顺王李自成,败于吴三桂的辽东军和满清八旗的夹击下,只在皇宫里住了没几天便要退走陕西,临行前,他将宫中财宝装满了几十辆车子,然后放一把火,让华美壮丽的乾清宫一夜成灰,他那时又在想些什么?他对自己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的帝位与皇宫毫不珍惜,自己保不住,也不要留给清朝廷,是这样吗?可以战,可以降,可以带着大堆的金银财宝逃跑,也可以将所有带不走的宫殿楼阁烧掉,那时的他,可比崇祯拥有的选择多得多了,因此,他也决断得多,干脆得多,痛快得多,甘心得多。 崇祯不降。崇祯宁可一死。死的时候,不带走一砖一瓦,连帝冠也放弃,连袜履也脱却,却仍放不下黎民百姓,要留血书于胸前,将罪过一肩挑起。他是个亡国之君,却也是个爱民之君呀。李自成可以烧宫,他不能烧;李自成可以逃走,他也不能逃。因为,他爱惜这紫禁城,他舍不得! 顺治踽踽独行,浑不觉日坠西山,暮『色』四合。他撒目四望,感慨万千地看着这乾清宫殿,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在这里上演过的一幕幕亡朝惨剧。这乾清宫主人的位子,朱由检没能保住,李自成没能得到,自己呢?自己会有一天堂堂正正地住进乾清宫,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清皇帝吗?崇祯退到了万寿亭,李闯退到了西安城,自己,难道可以退回盛京,退回永福宫,退回去做没有称帝前的九阿哥吗? 天边的星星次第亮起,越来越多,是个挺明朗的月夜呢。乌鸦的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月光下滑过,在土坷间留下一道比它自身大出许多倍的剪影。蛐蛐开始鼓噪,把紫禁城的夜抻拉得格外幽深。 顺治徘徊在乾清宫的废墟中,在这幽灵出没的时刻,紫禁城深邃寂静,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群。走在宫殿与宫殿之间,也就是走在坟墓与坟墓之间。他听到蛐蛐的叫声。汉人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蛐蛐是死人的灵魂寄托,是不瞑者的亡灵歌声。紫禁城里积聚着那么深重那么堂皇的怨气,于是紫禁城里蛐蛐的叫声也格外响亮,声若洪钟,有帝王气。 蛐蛐是明王朝的亡灵,乌鸦却是满人的祖先,乌鸦和蛐蛐在紫禁城的夜里遥遥对恃,一个盘踞着天空便自以为君临天下,一个雄霸着大地犹抱着复辟梦想。如果有一天蛐蛐还了魂,把乌鸦赶出紫禁城的天空,蛐蛐是不是会飞起来,变成另一种什么禽鸟昆虫呢? 顺治站在那帝宫的废墟间,大声背诵起自己六岁登基大典上的诏书来: "我太祖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丕基,懋建鸿功,贻厥子孙。皇考大行皇帝,嗣登大宝,盛德深仁,弘谟远略,克协天心。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归者文德以怀柔,拓土兴基,国以滋大。在位十有七年,于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上宾,今诸伯叔兄及文武群臣,咸以国家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谓朕为皇考之子,应承大统。乃于八月二十六日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顺治元年。朕年幼冲,尚赖诸伯叔兄大臣共襄治理。所有应行赦款,开列于后。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一口气背完,顺治已泪流满面,父皇打下的一片江山,难道要丢在自己的手上吗?便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皇上果然在这儿。" 顺治猛地回头,说话的竟然是长平公主。只见她衣袂飘飘地站在围墙缺口处,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透『露』出智慧的灵光,温婉地说:"吴良辅说宫里到处找不见皇上,他以为皇上去了雨花阁,原来是在这里。" "仙姑怎么知道朕会在这里?莫非真会神机妙算?"顺治看到长平倒有一点高兴,他刚刚正想着崇祯朝的典故,而长平便是这朝代最切身的见证人。这使他觉得在这一刻他们的心思是相通的,只有长平会了解他的伤痛,也只有长平不会耻笑他的悲哀。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毫无保留地倾吐心事烦恼,这个人,只能是世事洞明而又遗世独立的长平公主、慧清禅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千丝万缕的国愁私恨中,他竟忽然想起最细枝末节的一件小事,脱口问道:"仙姑收到朕命吴良辅送去的海棠花了么?" "收到了,这些日子皇上日理万机,总不得闲往雨花阁来,还未来得及面谢皇上。"长平飘然地走在那些碎石瓦砾间,如履平地,叹息说:"这根梁虽然烧得看不清面目,可是这么粗大,应该是大殿正梁了,当初袁贵妃就是在这根梁上上的吊,可是不知怎么绳子断了,袁贵妃没能死成,给摔了下来。我父皇听见她呻『吟』,知道她没有死,便提着剑从她脑后猛砸了一下,将她打昏,又在身上连刺了两三剑……" 她说的是世上至伤至痛的一件惨事,可是她的语气舒缓安详,就好像在介绍一种新的沏茶方法。然而平静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异样的魔力,让人仿佛在她的讲述里可以看得到活生生的事实。刚才还荒芜残破的宫殿废墟在月光下还魂一般地华丽起来,流动着幽然的浮光,仿佛在为长平的叙述做着无声的注脚。 "那天,父皇亲手砍了我一剑,我疼得昏死过去,不知隔了多久才醒过来,看到旁边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有皇额娘,有袁贵妃,还有许多其他的嫔妃,我妹妹昭仁公主压在我身上,她的一只小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我刚送她的兰草香囊,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上洞开着一个血窟窿,血已经凝了,但是好像还有温度一样,我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2 动了一下,她的身子和手还都是软的。我想把她从我身上移开,可是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少了一只臂膀,原来,原来父皇竟然将我的胳膊斩断了……" 长平的声音发起抖来,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骨肉相残的断臂之痛。她举起自己仅余的那条胳膊,专注地端祥着自己的手掌,接着说:"我又惊又疼,再次昏了过去。重新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自己的殿阁中了,阿琴阿筝她们几个跪在我榻边啼哭,说大明皇宫已经易主,现在是大顺的天下了,那闯王李自成,李自成他……"长平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脸上又微微泛起红晕。 顺治以为她太过激动,并不在意,安慰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仙子如今已经出家为尼,远离俗世烦扰,大可不必再为这些前尘旧事伤心了。" 长平点点头,问道:"那么,皇上却又是为了什么样的俗世烦扰在这里独自伤神呢?" "我叔叔要和我额娘成婚,你听说过这种事吗?"顺治冲口而出。长平一直给他一种亦师亦友的感觉,而且,她是大明公主,他是大清皇帝,他们的身份都是上天给予的,是世间至尊至贵之人。既使她只是一个落魄的公主罢,可他也是一个无能的皇上呀。因此,他对长平一直有种言之不清的知己之感。而且,她又是一个化外之人,冲淡平和,洞微天机,仿佛无所不知而又置身事外,这就更令他觉得放心,觉得在她面前毫无猜忌隔阂,对着别人无法启齿的烦恼,对着她却可以不假思索地合盘托出。"此前我早已听说过许多关于皇额娘与摄政王叔不轨的传闻,可是他们既是长辈,又掌握执政大权,我也只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便是。但是现在,大臣们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朝堂上奏章,禀请叔嫂通婚,这真是成何体统?将礼义道德皇家体统置于何处?又将我这个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处?"顺治一拳砸在一根烧得只剩半边却还巍然屹立的圆柱上:"权臣专政,秽及后宫,公主博古通今,可听说史上有哪个帝王,如朕这般悲哀么?" 长平将袖子拂去断碣上尘灰,端然坐下,微微地笑道:"宫廷史上权臣专政的并不罕见,至于秽及后宫么……我虽孤陋寡闻,也听说满人有"兄终弟及"的规矩,做小叔的娶哥哥的遗孀并不违背道德传统,反而是合情合理的,是这样吗?" 顺治悻悻道:"的确是这样,原来你也知道了。他们就是拿着这条祖宗规矩来压我,『逼』我认王叔做太上皇。" 长平道:"这么着,大臣奏请摄政王与太后通婚,也就没什么不对了。我听说在朝堂上,大臣们都管摄政王叫皇叔父王,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称谓封号,可谓独一无二;倒是他如今要做太上皇,还听着顺耳些,总好过皇叔父王那么蹊跷古怪。皇上又为什么不同意呢?" 顺治一愣,若有所悟,抬头问:"仙姑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准了这道奏折?" 长平道:"贫尼才疏学浅,不敢替皇上『乱』出主意。不过皇上即使不允,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弃,倒弄得骑虎难下,势成水火,后果不堪设想——轻则母子反目,君臣不合;重则同室『操』戈,天下大『乱』。到那时,皇上又将何以自处?我方才听皇上说到什么"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归者文德以怀柔",倒不知摄政王算是"不服者"还是"已归者",又应当"武功以戡定"、还是"文德以怀柔"呢?" 顺治听了,心惊意动,默然不语。 长平抬头望着一天星辰,仿佛在辨别北斗七星的方向,半晌叹道:"我父皇亲手斩断我臂膀前,曾经望着我的眼睛说过一句话,他说:好孩子,你惟一的过错,便是不该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是我不由自主的选择,这选择决定了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而必须成为朝代与政治的牺牲品。皇上贵为天子,最大的荣耀也就是最大的负担。倘若皇上不能忍一时之忍,痛一己之痛,便会惊动天下,烽烟再起,甚或江山易主,风云变『色』,那又岂是皇上的本意?" 顺治至此已经动摇,却不能一时之间便下决断,踟蹰道:"可是我若准了他们的奏折……" 长平不等他说出为难理由,截口道:"皇上若是准了大臣们的奏折,皇父摄政王便成了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太上皇,便不能再与皇上平起平坐,可是也不能再与儿子抢帝位了,那么,从此父慈子孝,子承父位,便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了。" 顺治顿时恍然大悟,答礼道:"多谢仙子点化,一言惊醒梦中人。" 长平笑道:"贫尼不过只是说了几句现成话儿让皇上舒心罢了,何必言谢?真正拥有点石成金本领的人不是贫尼,而是太后娘娘。贫尼的心思才略,不及太后娘娘之万一,不过是体会得出她老人家的用心良苦、用意所在罢了。太后娘娘才华盖世,遂有皇上的鸿福齐天,皇上只知道自己为难,却不知太后娘娘做出这样的决定,才更是为难呢。皇上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苦心才是。" 庄妃皇太后端坐在慈宁宫正殿凤榻上,任凭哲哲坐在一旁冷嘲热讽地追问,吴良辅跪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请罪,都只是不闻不问,呆若木鸡。哲哲无奈,只得打骂着吴良辅,把问了八百遍的问题又颠三倒四地重新问过:"皇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侍卫们都找过哪些地方?就没一个人跟着他吗?" 吴良辅磕头如捣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回禀:"当时洪大学士的奏折才刚念了一半,谁都还没来得及听明白,皇上忽然站起身摔了一下袖子就走了。等到奴才反应过来紧跟着出去,已经不见皇上的影儿了,召集了侍卫来询问,也都说没见着。奴才连建福花园都问过了,也说没见。" 大玉儿听到这一句,却忽然有了反应,蓦地问道:"皇上常到建福花园去吗?" 吴良辅自知说溜了嘴,吓得忙又磕一个头,抖着膝盖回道:"也不是常去,去过一两次,探访慧清大师,讲些禅理佛法。" 大玉儿暗自不悦,难怪他近日言谈常常涉及禅宗,好像对佛教很感兴趣的样子,原来私下里还偷拜着师傅呢,难为瞒得紧,自己竟一点风儿也不知道。因变『色』说道:"吴良辅,你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比我们早在这里呆了二十几年,宫里一草一木都瞒不过你的眼去,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哪些牛鬼蛇神,可比我们清楚得多了。你每天早晚服侍皇上,对他的起居住行最是了解,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情?" 吴良辅吓得磕头回道:"不敢欺瞒太后娘娘,皇上每日起行居止,都在起居录上清楚写着呢。只有这建福花园一事,因皇上恐太后多心,命老奴不许在太后娘娘面前多嘴,便不曾提起。"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3 大玉儿道:"那么你现在给我说个清楚,皇上到底去了建福花园几次?都是什么时候儿去的?找慧清禅师谈些什么?还有什么人在旁边?说少一样,你的脑袋也不必再扛着费事了。" 哲哲不耐道:"这会子都火烧眉『毛』了,只管问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到底皇上这会儿去了什么地方?倘若就此走了,那可不成了大饥荒?也不用等多久了,要是明儿早朝还不见皇上回来,大臣们就得起噪,那时连皇上都没了,你我这皇太后可不成了空头文章?你好了,做不成皇太后还可以做摄政王福晋,我可只好去死,要不,也搬了去建福花园,同那个什么大明公主慧清大师做伴儿当姑子去。" 大玉儿听了姑姑这几句不阴不阳的话,直觉一股酸气上冲,憋得眼圈通红,气咽鼻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生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然而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般孤苦无助。因为以往,身边至少还有一两位亲人陪伴安慰,至少还有福临这个亲生儿子做伴,可现在,最不理解她、怨恨她、躲着她、被人当成话柄儿来攻击她的,恰恰是这个视若『性』命的皇帝儿子。他竟然连朝也不问,摔袖而去,躲得人影儿不见。倘若他就这样从此撒手去了,远离皇宫,自己的一番心血又为了谁呢?皇上生气了可以耍脾气玩失踪,姑姑生气了可以对自己冷言冷语,可是自己也有一腔悲苦无限郁闷,却又向谁诉苦,冲谁撒气呢?当初先皇驾崩,诸王争帝,自己用了多少心机才将福临扶上皇位,继承大统;然而能做到这些,表面看去,出力最多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多尔衮。 是多尔衮自愿辅政,推立幼主,并为大清入关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来,他百战百胜,每一次的胜利都使他更接近皇位一步。是多尔衮第一个打进北京城的,也是多尔衮第一个入主武英殿,升朝问政的。如果他要抢了皇位来坐,那真是里应外合,易如反掌。可是这些年来,多尔衮虽然已经尽得天时地利人和,也常常以皇帝自居,独权专断,却始终没有真正提出要福临逊位,所顾忌的不就是与自己的私情缠绵,以及看在福临根本就是他亲生儿子的份上吗?然而现在多尔衮立了嘉腊氏为侧福晋,新婚燕尔,春风得意,他的心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来慈宁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倘若他有一天不再留恋自己,又或是和那嘉腊氏生下一男半女,到那时他还会顾念旧情继续对福临礼让辅佐吗?除非自己嫁给他,让他成为福临真正的阿玛,做理所当然的太上皇。否则,更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向福临夺位? 可是这番心事,却能同谁说起?哲哲一副冰清玉洁贞『妇』烈女的架势,恨不得自己赏自己一座贞节牌坊,她怎么可能理解自己改弦再嫁的苦衷?至于福临,如果自己告诉他说他的皇位是靠额娘用肉身子换来的,是自己与多尔衮通『奸』才生下了他,他接受得了吗?有些事情可以说,却不可能真正做到;但也有些事情可以做,却不可以说。 忠君爱国是大臣们成天挂在嘴边来说的,古往今来却有几人做到?果然做得到,大清的朝堂上也没那么多前明降臣了;而皇太后下嫁护皇权这件事却是只能切实去做,理由可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大玉儿的心里很苦,苦就苦在她这一生,做了太多不能言说的事情。她所经历的战场,比任何一个勇士经历得更多;她所参与的朝政,比所有的满汉大臣加起来都更中要害。但是,她不能说,而因为不能"说",就使她的"做"比别人更艰苦了十倍,更孤独了百倍。而且,她甚至没有一个盟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却连儿子也不领她的情。人们伤心到极处时常常会说生不如死,而大玉儿的苦衷,却是连"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的。 哲哲仍在一旁用绢子拭着早已干了的泪水,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你是先皇的福晋,又是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却与当朝叔父摄政王有私。这也都罢了,我这当姑姑的虽然长你十几岁,可是也深知独居深宫的苦处,所以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十四弟深更半夜地在这慈宁宫出出进进,也都假装看不见,体谅你年轻守寡,就算有些什么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还不知足,偏要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婚礼,叫天下人看笑话,笑我们到底是蛮子,不讲礼数。连皇上都气跑了,我这心急得就跟煎锅一样,我就不信你心里过得去?" 正絮絮不止,忽听外边通报:"懿靖太妃和十阿哥来了。"哲哲"哼"了一声说:"看吧,又一个捡笑话儿了的人来了。"扭头拭了泪,只得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请"。 早有四五个宫女簇拥着贵妃娜木钟和十阿哥博果尔花枝招展地进来,给两位太后见了礼,赐座看茶。博果尔是早被母亲教过了的,一进门便问道:"刚才我听见侍卫们说,皇兄今儿在朝上听政听了一半,忽然发脾气走了,到这会儿都没找到。所以特来看看,不知皇兄回来了没有?" 哲哲一愣,板起脸问:"你听谁说你皇兄发脾气走了?" 博果尔见太后娘娘脸『色』不善,吓得一缩脖子,眼望母亲不敢回话。娜木钟一扬帕子,大惊小怪地道:"哎哟哟,这么大的事儿,还用听谁说吗?整个宫里都传遍了,再过两天,只怕民间百姓都知道了,茶馆里说书的都要拿来做题目呢。这皇上失踪的新鲜事儿,古往今来谁听见过?我起头听见说皇上是因为太后娘娘要下嫁十四皇叔,因此才发脾气出走的。我还不信,赶着说话的人一顿好打,骂她们信口雌黄,叫她们垫着瓷瓦子跪在院里受罚,她们怕了,方招认出来是听外廷的御前侍卫们说的,说是侍卫们听得真真儿的,还是太后的亲信、洪承畴洪大学士上的折子呢,奏请十四皇叔和太后合宫同居,这可真出了大新闻了。" 哲哲听她说得笃定,哪里是听什么侍卫宫女说的,分明就是有内阁大臣通风报信,忽然想起迎春从前说的贵妃与郑亲王济尔哈朗有染的话来,遂冷冷地道:"贵妃妹妹幽居深宫,前朝上的事儿倒是听得真真儿的,连谁上的折子,折子上说的什么话儿,都这么一清二楚的。真是难为你记得住。" 娜木钟红了脸辩道:"本来是不知道,实在宫里闹得动静太大,说是皇上出走,晚膳也没用,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儿呢。这么大的事,我想听不见也不成了,不得不来问问姐姐,到底这宫里是要办喜事儿呢,还是……"说了半句,故意咽住,只管拿眼睛瞅着庄妃一笑。 大玉儿怒火中烧,却只得强自压抑,淡淡地说:"皇上不过是一时不悦,四处走走,回来晚了点儿罢了。怎么到了你这儿,就闹出这么些个名词儿来,又是出走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4 又是失踪的,还把十阿哥也带来了。时候不早,你看十阿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你母子还是回宫歇息吧。" 娜木钟叫起来:"哎哟,话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往远了说十阿哥是皇上的子民,近了说是皇上的亲兄弟,做哥哥的下落不明,做弟弟的怎么好高枕无忧呢?太后说得轻松,皇上只是四处走走,可这会儿已经掌灯时候了,皇上还不见回来,这可成了什么礼儿呢?都说皇上是因为听说太后娘娘要和十四皇叔成亲给气的,连朝都不坐了,撒手就走。我一听,这个急哟……" 哲哲听不下去,只想寻一句刻薄话儿堵住她的嘴,再顾不得忌讳,讥讽道:"你急什么?你要是急,也叫郑亲王叔上道折子娶了你便是。" 娜木钟听皇太后说出济尔哈朗的名字来,自知私情泄『露』,索『性』泼出胆来,胀红了脸说道:"郑亲王叔怜我们孤儿寡母,照应多了点那是事实,可是我们清清白白,绝无男女之私,更无婚姻之念。我原是察哈尔可林丹汗的多罗大福晋,因察哈尔降了,才嫁与太宗皇帝为妃,蒙先皇恩宠立为西宫贵妃,与先皇并不是原配,我们满蒙两族原本不像汉人有那些子酸文假醋的死规矩,我也从来不会装哪门子的贞女烈『妇』,改弦另嫁也并不是什么丑事,我若想嫁,就大大方方地嫁,堂堂正正地嫁,可我不会不顾我儿子的体面,叫他难堪。" "谁说太后令朕难堪了?"忽听顺治轻咳一声,负着手缓缓步进房来,望着贵妃微微带笑说:"懿靖太妃也想和母后皇太后一起出嫁么?那可是宫中的大喜事儿啊。倘若郑亲王上折子,朕一定准奏,让太妃娘娘风风光光地出嫁,也是这紫禁城里一段双喜临门的佳话。" 屋中诸人看着三位太后娘娘斗嘴,都惊惶失措,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正不知如何作态,竟然谁也没看见皇上来到,俱惊得一齐跪倒请安。尤其吴良辅,满心以为这一番脑袋准定搬家,不期然皇上从天而降,那可真是云端里飞落凤凰来,玉皇大帝亲口钦了免死牌,直喜得磕头不迭,眼泪一行鼻涕一行,只差没有哭出声来,膝盖走路,皇上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打着旋儿地磕头。 娜木钟此前听济尔哈朗亲口说皇上听了奏折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又问准了到现在慈宁宫里上上下下急得好似热锅上蚂蚁,哲哲和大玉儿姑侄两个正狗咬狗一嘴『毛』呢。这才兴冲冲前来,满心要当着哲哲的面好好奚落庄妃一番,出一出这些年来仰人鼻息的怨恨。她从前尊为麟趾宫贵妃,比永福宫的庄妃高出两个等阶,可是只因儿子博果尔比福临小了三岁,一转身福临登了基,做了皇上,庄妃大玉儿则做了母后皇太后,自己却只得到一个"懿靖太妃"的空头封号,博果尔更是连列班上朝的资格都没有,真让人生气。难得这次有了好题目,觑着他们母子反目,想做一篇好文章来叫庄妃没脸,不料却被福临及时赶来截了话把儿,反而将她一军,明欺着郑亲王胆小怕事不肯耽干系,竟叫她与太后一起出嫁,这不是摆明了说她倒贴都没人要吗?不禁又羞又臊,脸胀得通红,张了几次口,却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博果尔今年刚满七岁,尚在懵懂混沌之际,平时见着这个皇兄便要害怕的,如今看见连母亲都落了不是,碰一鼻子灰,自己哪里还敢言声,跟奴才一起跪下后就没敢起来。 还是福临亲手将他挽起,带笑说:"这么晚了,十阿哥还没歇息吗?"又回头向哲哲与大玉儿道:"朕因今日午膳吃多了些,胃里有点积食,四处走走消食,回来晚了,累两位太后惦记着,真是惶愧之极。" 哲哲一面为福临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感到惊讶,一面又为在娜木钟前找回面子觉着得意,遂含糊笑道:"你这孩子,已经做了皇上了,还是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因见吴良辅仍在磕头,不禁抿嘴儿笑道:"还只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令御茶房,叫准备点心?"又打发娜木钟说,"你们看见了,皇上这不好好儿的吗?你们总可以放宽心,好好回去歇着了吧。"一阵风儿地伙着众人去了,屋里顷刻只剩了大玉儿母子。 大玉儿这半日被哲哲和娜木钟一个明枪一个暗箭挤兑得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满腹苦楚正无可诉说,忽见儿子天兵天将似地及时出现,说了这一番慷慨痛快全力维护自己的话,不禁心头滚热,几乎不曾流下泪来,好容易候着众人散净,这才一把拉住福临的手叫道:"儿啊,你可急死额娘了。"一语未了,哽咽起来。 福临也双目含泪,跪下说道:"皇额娘,儿子知错了,儿子不能体谅额娘的用心良苦,反而让额娘受了这许多委屈,愧为人子,请额娘教训。" 大玉儿向来为人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今日大喜大悲之下,真情毕『露』,双泪纵流,紧紧抱住福临道:"儿啊,只要你知道额娘的心,额娘受多少委屈都不会叫苦的。你要记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宫里,咱们娘儿俩都是最亲的。不论额娘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是额娘的命,额娘的血,额娘为了你,再难的坎儿也要过,再险的关也要闯,可是,你要为额娘争口气,一定要忍耐,要沉住气,等到你亲政的那一天,要做个好皇帝啊!" 如果将战争比作史诗,将帝王的爱情比作散文诗,将后宫的歌舞比作格律小令,那么,庄妃皇太后的大婚,便应该是一首含蓄华美的赞美诗。因为,这场婚礼上,每个人都带着那么恭敬虔诚的态度,却很少人玩笑,生恐流『露』出不敬,不像是中国人的婚礼,倒更像西洋人在望弥撒。 事实上,这场婚礼也的确有一位来自西方的特殊客人,他就是后来在中国宫廷史上留下显赫声名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 北京城的老百姓对于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并不陌生,早在明朝末年,他们已经携着红衣大炮与耶酥的十字架进入中原,并在北京、天津等地建起教堂,传布上帝的福音。然而对于清朝宫廷来说,洋人洋教却还是个陌生的名词,尤其那些自幼在盛京长大久居深宫的阿哥和格格们,见了黄头发蓝眼睛的汤若望,几乎不曾当作《西游记》里的山精妖怪,传为奇谈。 深居慈宁宫的庄妃皇太后是第一个接受汤若望的,不但常常召见教士进宫,还拜了他为义父,尊称为"汤玛法",每天戴着汤玛法送的十字架习读《圣经》,并且定期吃西餐、喝洋酒,以示同化。 大太监吴良辅和执事宫女迎春姑姑分头告诉众位阿哥和格格以及诸宫仆婢:"太后说,这位汤传教父上知天文历法,下知时政算术,又会造红衣大炮,比鬼谷子神算还灵验,简直会呼风唤雨拘神捉鬼呢。前些日子,他算出天狗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5 吃太阳,叫大家提前准备,可不就是太阳足足躲了半天不曾出来,还是他摇铃念经地给重新请了出来。他还说,这叫"日食",多少多少年一次,预示天下大劫的,可是只要能提前算得准,知道趋吉避凶之法,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比方这次"日食"吧,其实范大学士也说早就有预兆的,那日皇上赐宴位育宫,吴世子从太后那儿领赏,赏了一副弓箭,居然糊里糊涂地『射』了神鸦下来,范大学士说这是应了后羿『射』日的典故,这就已经泄了天狗吃太阳的先机了。范大学士说太后好比王母娘娘,这『射』日的旨只能由太后来下,这"日食"大劫也只能由太后来救,这解救的法儿,就是太后娘娘与皇父摄政王合宫,这样就阴阳协调,日月归位了。因为这汤教士算卦算得准,替大清挡了一劫,皇太后特意下懿旨封他为钦天监监正,还说要赐他一座庙堂,供奉上帝菩萨的神位呢。" 十阿哥博果尔笑道:"你们说得不对,太师傅说,那不叫庙,叫"教堂",上帝也不是菩萨,是他们的"主"。" 迎春也笑道:"主子?那不是跟咱们宫里一样了?各位阿哥、格格,就是我们这些奴才的小主子,那么阿哥、格格的寝殿,不都成了"教堂"?"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汤若望遂在数日之际,名噪朝堂内外,京城的臣民百姓无人不知汤玛法大名,交口称赞他的法术非凡,都说原来太后下嫁摄政王是天命所归,要为世人挡灾避劫的。 接着,内阁颁出一道上谕云:"朕以冲龄践祚,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赋悼亡,朕躬实歉从。诸王大臣合辞吁请,佥请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择于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礼,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行事,勿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 关于诏书的内容,民间有许多个不同版本;关于诏书的来历,则说法更多——有说是多尔衮亲笔所为的,也有说是汉官洪承畴代笔,更有说庄妃太后文武全才,精通汉文,这诏书八成是她自己亲笔所写,为自己的丑行找个漂亮藉口来掩盖的。众说纷纭,如烟雾缭绕,同汤玛法的"日月归位论"遥相呼应,成为时下朝野内外最受关注的两种舆论。 朝廷里的一举一动对于民间总是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是老百姓饭后茶余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人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等待一场盛事,一项婚姻,一种政治力量的民间扮相,并且不断猜测着,这婚礼该以什么规格来进行呢?是用皇上娶皇后的仪仗,还是格格嫁附马的阵势?大婚之后,太上皇与皇太后要住到哪里呢?如果太后移居睿亲王府,做了睿亲王福晋,那还能叫皇太后吗?可是如果让摄政王住进慈宁宫里,那岂不等于入赘?摄政王倒『插』门儿,岂不笑话?还有睿亲王府里的众多脂粉红颜,难道也都一道移入宫中,成为太上皇的嫔妃吗?那么她们和先皇的后妃们,又该以什么样的礼数相处呢?尤其是当今皇上,在婚礼上如何扮演这个拖油瓶的角『色』呢?是亲自主持叔父与母后的婚礼,还是藏起来不『露』面? 在这些用意不明的猜议和等待中,一份据说绝对准确的摄政王纳彩礼单悄然传入民间,计有文马二十匹、甲胄二十副、缎二百匹、布四百匹、黄金四百两、白银二万两、金茶具两副、银茶具四副、银盆四只、关马四十匹、驼甲四十副,俱陈于太和殿。至于这份礼单的来源,有说是太和殿管事太监抄录出宫的,也有说是睿亲王府的执事管家透『露』出来的,总之,都是有名有姓的来头。 人们津津乐道地交换着关于礼单的具体内容与数字,几乎人人都可以清楚背诵,如数家珍。便有赞叹礼品华贵排场的,说不愧是宫廷大婚,若是拿这些钱买官,至少也是个三品;也有说大富人家下聘也比这阔绰,论到摄政王娶太后,如此聘礼其实不算什么;还有说其实送什么都不稀奇,就是什么也不送也是应当,反正是宫里拿钱贴给宫里,左手放进右口袋,不过是个形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见京城的官府里有任何动静,难道他们不需要送礼称贺讨好朝廷的吗?举凡国家庆典,府衙里不该张灯结彩通告天下么?礼部是不是已经议定了大婚的仪仗,会游街吗?会在午门放爆竹挂彩灯吗?会大宴群臣吗?怎么会连皇亲国戚府上的人也都得不到任何内幕消息呢? 京城的百姓自始至终也未能等到他们想象中的大婚盛典,只是有一日教堂门口的红衣大炮无故震响,拔天动地一般,接着便有金辇从教堂里抬出来,六百御林军随后,一面黄龙大纛高竖,威风凛凛拥进宫中。京城百姓俱不知何事,只是被炮声召了来,喜笑颜开地跟在仪仗队后头看热闹,眼睁睁看着金辇进了大清门才罢。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意识到,那便是婚礼了——国父国母的大婚,竟然是在洋鬼子的教堂里举行,一概仪式,中西合璧,新郎新娘交换了一个戒指就算成婚了,婚后各归各家,三日后回门时,睿亲王方正式留宿慈宁宫,却也只是偶尔来往,当作多出一个寝宫罢了——这才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哪。人们都被这意外的举措震惊了,这举措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也超出了他们的知识,令他们简直无法给予评价议论,并且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为了掩饰这无知这羞愧,便自发地要替大婚找理由,指出这举措的高明之处,从而显得他们自己也是高明的。 那传统的人便说:皇太后认了汤玛法做义父,那么教堂便是她的"娘家"了,汤若望便是女方的送亲代表,金辇从教堂抬出,就好比女儿从娘家出嫁,自然是理所当应的; 那文明的人则说:西洋婚礼不比中国,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只需几位近亲嫡系做证,由神父证婚即可。届时新郎新娘将在神的面前许下相伴终生的诺言,便算成婚,又庄严又简洁,皇太后这样做,是不愿糜费的意思; 那刻薄的人却说:叔嫂通婚,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庄妃太后一早借汤若望之口宣扬什么天作良缘,接着又在教堂里秘密成婚,分明是混淆视听,含糊其辞的意思,从而免去朝臣贺表,皇儿观礼的尴尬; 那宽厚的人便说:太后在教堂成婚的决议,与她下嫁摄政王的宏愿相仿佛,都是出奇制胜惊世骇俗的决胜之举,再一次显示了皇太后卓越不群的才识与志气,充分证明了她母仪天下的胸襟与气度,确是古往今来第一奇女子。 不管怎么说,沸沸扬扬了半年之久的太后大婚就此尘埃落定,一度扑朔『迷』离的紫禁城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6 也重新归于平静,大婚后的多尔衮与大玉儿仍然同婚前一样不定期往来,只是来往得更频繁、也更理直气壮罢了。 顺治五年十一月初八日,大清幼主顺治帝御临太和殿,降旨称睿亲王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追尊太祖以上四世为皇帝,高祖为肇祖原皇帝,曾祖为兴祖直皇帝,祖为景祖翼皇帝,父为显祖宣皇帝;十一日,诸王群臣上表称贺,颁诏,大赦天下,豁免顺治元年至三年百姓拖欠钱粮,逃人及隐匿者凡于顺治六年八月以前自归者,皆免罪。 这真是太后大婚,普天同庆,咸闻四海,连南明的鲁王小朝廷也被惊动了,尚书张煌言写了《建州宫词》三首暗讽清宫荒『淫』,一时盛传。有人抄了来呈给多尔衮,多尔衮又拿进宫去与大玉儿奇文共赏。 "上寿称为合卺樽,慈宁宫里烂盈门。 春宫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 大玉儿看罢,笑道:"就当是南明伪朝廷的弄臣替咱们歌功颂德吧。"浑然不以为意。 多尔衮见他这般,更喜,赞道:"喜怒不形于『色』,褒贬不萦于怀,玉儿,你的确不愧为后宫之首,母仪天下。" 大玉儿黯然笑道:"我这一生,也只是为了你爷儿俩罢了。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做不做后宫之首也没什么。" 多尔衮道:"你从前一直说贵妃与你不和,可是前儿大婚宴上,我见她客客气气的一派殷勤,还赶着十阿哥来给我行礼。" 大玉儿笑道:"娜木钟那个人,最是个欺软怕硬会做戏的,她见阻挠不成,还不上赶着献殷勤吗?不过话说回来,见风使舵的人再投机,也好过那起自以为有傲骨的,不识时务,不知好歹,那才是真讨厌。" 多尔衮笑道:"你是说你姑姑啊。那是个老古板,她如今还是不肯好言语待你吗?"大玉儿道:"自从你搬来这慈宁宫,姑姑就搬去寿康宫和寿安宫的那些太妃们做邻居,到今儿都不肯见我。前儿听太医说她病了,我叫福儿去请安,她也不见。"多尔衮冷冷地道:"那就叫福临不要再过去请什么安了,敬重她,叫她一声太后娘娘;要是不敬,理她是谁?皇太极的寡『妇』罢了。" 这句话却是不大合大玉儿的意,心道倘若你不娶我,我不一样也是皇太极的寡『妇』吗?正要用言语暗弹其志,却听得宫中赞仪女官高声赞唱"皇上驾到,建宁格格到"。只得且放下这话,与多尔衮两个整束衣容,来至大堂坐定,宣进福临与建宁来。 兄妹俩相隔半步,蝉联进来,都是青春俊美,便如金童玉女一般,恭谨尊敬,向上行子女大礼。多尔衮看见,忽想起那日关于"太后是王母娘娘、自己是玉皇大帝"的话来,又有庄妃当日说的"要想这"一人"在你之下也不难,你是福儿的亲生阿玛,他是"皇上",你可是"太上皇",是人上之人,君上之君,就算让他给你行礼,那也是容易的。"往日戏言,竟都成真,不禁洋洋自得。因见福临穿着绛纱袍,戴着通天冠,远比往时常服郑重,猜他必有些缘故,故意吩咐道:"今儿朝上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商议对新任钦天监监正汤教士该有些什么赏赐,还有赐建教堂这些个琐事,皇上可以不用去听政,在学堂好好念书便是。" 福临微微一愣,明知多尔衮用尽各种藉口阻止自己临朝,是为了独揽朝政的意思,却也只得答应着。建宁偷看皇兄脸『色』不悦,暗暗打主意怎么诳着他逃学,一道去建福花园里玩耍才是。 多尔衮又道:"也别只顾念那些汉人的书,他们要真有那些大道理,也不至于把一个好好的江山给断送了。倒是汤若望,我看他摆弄的那些机器亮晶晶的挺有意思,预知天气地理,比咱们的测震仪还准,他前日进的一个浑天星球,还有一具地平日晷窥远镜都很有趣,他请求使用西洋历法,我已经准奏了。他说的那些道理也都明白晓畅,所以我叫他从今天起也在学堂教授,皇上不妨和他多请教理论,也免得被那些汉人老师一味给带偏了。" 福临仍然称"是",并无别话。大玉儿看着心下不忍,因说起学堂,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说你在书桌上刻着行座右铭,什么"莫待老来方学道,孤坟尽是少年人",有这回事吗?" 福临道:"这是儿用以自警的句子。额娘常教导儿子学海无涯,不可嬉戏废学,儿无时敢忘。"大玉儿道:"这虽是一句劝学的好话,可是字面儿到底不祥,还是擦去另写一句的好。"福临低头称是,复又施礼慢慢退出。 建宁恨不得跟着哥哥一起出来,却因太后并未有吩咐,不敢动弹,只将一双眼睛紧咬着福临衣襟,早追到二门外去。 多尔衮看见,教训道:"格格年龄不小了,也该向素玛姑姑学些针线女红,有个女孩儿的样子才好。虽说咱们大清的格格不比那些汉室小家碧玉,裹脚缩手的娇气,可也到底是皇室贵胄,要讲究礼仪态度。当年你额娘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且能歌善舞,艳丽无双,你也不能太出格儿了。" 建宁听了发愣,她从小跟随在太后身边,宫中无人敢对她教训呼喝,却也从来没有人真心喜欢她亲近她,只除了素玛肯对她唠唠叨叨,却从不敢在太后面前提起绮蕾的名字。多尔衮身居高位,却忽然就这样琐碎的事务向自己教训嘱咐,口吻语气竟同素玛一般无二,且这样毫不掩饰地盛赞她的母亲绮蕾,不能不教她觉得新奇震动,反倒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张口结舌,显出几分呆相。 大玉儿并不责怪,只向多尔衮笑道:"你做了皇阿玛王,便这样婆婆妈妈起来了么?还是满洲第一勇士呢。时候不早,用过早膳,也该上朝去了。" 多尔衮笑说:"满洲的巴图鲁,就只能叱咤风云,不能儿女情长么?"遂张开两臂,候大玉儿亲自替他戴上帽子系了袍带,拱拱手笑着去了,临行前,却又回过头来,将建宁多看两眼,若有所思。 大玉儿候着多尔衮去了,便打发建宁往寿康宫给哲哲太后请安,要忍冬跟着,送一匣子自己亲制的丹丸与姑姑养身,叮嘱说:"我姑姑的心气重,迎春那丫头又牛『性』,说不定又要给你脸『色』看,不要同她们计较。" 忍冬笑道:"我们做奴才的,天生便是要逆来顺受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大玉儿叹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可是如今多事之秋,随便什么话传出去,都会惹出好些麻烦。你是我的人,说话行动不得不格外多个心眼,免得被小人得了口实。"又叮嘱几句,待得她们去了,这才对素玛说:"以后皇阿玛王在此膳宿,格格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你帮她收拾一下,选个好日子送她去东五所和其余的格格一起住好了。等下传东五所的胡嬷嬷来,等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7 我叮嘱她几句。" 素玛一愣,顿时眼圈通红,建宁自出生起便是她一手带大,从未离开身边半日,听说要将她送走,真如剜肉一般。然而太后一言出口便是懿旨,决无顶撞违逆之理,只得呆呆地出来,坐在炕沿上一边替建宁打理衣裳,一边便暗暗地滴下泪来。 自从大玉儿再婚,哲哲太后便病倒了。起初多少是有些挟病自重,装腔作势的意思,但是后来便渐成沉疴,竟然弄假成真起来,这日一早,迎春慌慌张张亲自奔了太医院来找院正傅胤祖,说是太后早晨吐了两口血。 傅胤祖听了,忙忙带了几位太医齐集往寿康宫会诊,有说是肝火旺的,有说是胃气疼的,有说是湿,有说是热,有说是虚,也有说是毒的,各持己见,众议不一,都说:"春末时候,乍暖还寒,最容易招惹无名病症,稍一不慎,便成大错,不治病,反致病矣。" 一个举出《千金方》来,另一个便说《本草纳目》;一个说"有阳乘阴者,血热妄行;阴乘阳者,血不归经。血行清道出于鼻,血行浊道出于口,呕血出于肝,吐血出于胃。如今太后是吐血,怎会不是胃上的『毛』病?"另一个又说"迎春女官说是痰中带血,不是普通的呕吐。咳血出于肺,嗽血出于脾,咯血出于心,唾血出于肾。有火郁,有虚劳。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火郁伤脾,乃是咳血,非是吐血。" 这样子议了多时,也没有定论,太后反被折腾得病情又加重三分,气得迎春哭道:"都说是国手,能起死回生的,连吐血症都医不了,还自比什么华佗、扁鹊?正经民间郎中也不如。"便要贴榜悬红,满世界召请名医去。偏偏敬事房又说太后不许,还教太医院主治。迎春骂道:"你们别忘了,寿康宫住着的也是太后,还是太宗皇帝的正宫娘娘、慈宁宫太后的亲姑姑呢,怎么皇太后的话不灵了吗?" 正闹着,恰逢忍冬带着建宁前来请安,迎春道:"你来得正好。太后病重,这些太医们又不肯好好看,又不肯好好治,我说要张榜求医,敬事房又不许。现在这宫里的事儿,只有你们太后说的话才是懿旨,我们太后说的话,竟是耳边风。" 忍冬道:"哪里的话,抛开皇太宫是先皇中宫不谈,她们还是姑侄呢,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的确是这北京宫里的太医院规矩罗嗦,不比咱们原先在盛京的时候,任做什么事儿,都要经过几层的手续呢,竟连我们娘娘也没办法,总不成为着这个把敬事房的人打一顿,又或是召开个礼部会议来讨论。你为这件事发了几次脾气,说话从不避人,就不怕那起小人拿着这个把柄到我们娘娘面前讨巧卖乖吗。幸亏是娘娘大度,不但不计较,还夸你是忠心护主。听说太后病重,我们娘娘急得什么似的,这不,特地叫我送丹丸来呢。" 迎春打开匣子,闻到沁鼻一阵香气,奇道:"这是什么『药』?怪香的。" 忍冬笑道:"这是太后给自己开的方子,叫"一品丸",是用"香附子"又叫作"雀头香"的,去皮、煮、捣、晒、焙之后,研为细末,加蜜调成丸子,闻起来香,尝起来甜,按时服用,可以顺气调经、青春长驻的。不管太后得的是什么病,都只有效应没有坏处的。" 迎春不信道:"那不成了万灵仙丹了?哪有包治百病的『药』丸?连太医院都诊不出我们太后得的是什么病,你们娘娘大老远的倒会未卜先知?" 忍冬拉了迎春的手一同在廊下坐定,细细说道:"我们两个打小一块儿进宫,一块儿长大,难道我会骗你不成?这香附子虽然不是什么万灵仙丹,不过效用的确很强的,可以治偏正头痛、热气上攻、头目昏眩。若是蜈蚣咬伤,将香附子嚼烂涂在伤口上,立见奇效;凡一切气病,比如胸腹胀满、恶心、气逆、返酸、烦闷等,都可以用香附子一斤,缩砂仁八两,炙甘草四两,一起研末,用盐开水送服,叫做"快气汤";若是心腹刺痛,可以用香附子二十两去『毛』,焙干,加入乌『药』十两、炒甘草一两,共研为末,盐汤送下,便可治愈;又或是心脾气痛,也可用香附子浸醋,略炒,研成细末,用高良姜酒洗几次,略炒,也研成末用热米汤加姜汁一匙送服;不过娘娘说心脾气痛或因于气,或因于寒,若原因不同,治法也都不同……" 迎春道:"我们太后不消说,自然是因于气了……"一言未了,忽觉不妥,红了脸不肯再说。 忍冬只装没听见,又举了几种香附子的『药』方及功效,最后说:"娘娘平时也总吃这丸『药』,所以才看起来比一般二三十岁的少『妇』还要年轻;这香附子虽不能起死回生,可是常服可治头痛,又能明目,煎汤漱口还能止牙痛呢,就是孕『妇』吃了,也可安胎顺气,所以可说是只有妙效绝无毒『性』的。虽然不知道太后娘娘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可是服用"一品丸"总之是不会错的。" 迎春讪笑道:"母后皇太后文武双全,又精通医术。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也成半个女神医了。从前我们娘娘是后宫之首,吃"一品丸"倒也合宜;现在皇上登基,母后皇太后大权在握,位居一品,吃"一品丸"当然不会错;我们娘娘靠了后,连想张榜请大夫,敬事房都不愿理会,这"一品丸"合不合吃可就难说了。" 忍冬佯嗔道:"我一直替你们太后担心,你倒一直只管打趣我。宫里明争暗斗,今儿你升,明儿我降,难道是由你我说了算的?从前姐姐是宫中最高女官时,我是怎么样对你的,现在还是怎么样对你,难道有过不同吗?倒是姐姐,以前何等关照我来,如今怎么忽然就变了副嘴脸呢?如今见面更比从前难了,说不到两句话,就冷言冷语的。那些小人趋炎附势踩低拜高原是惯了的,你我在宫里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有什么没见过,怎么也跟着『乱』起来,只管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来阴我,难道我们从前的好就都忘了不成?"说着拿出绢子来拭泪。 迎春不由得心软,动情道:"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哪里真是疑心你,不过是说这些话来试你。从前你、我,伴夏、剪秋,我们四个是一起进宫的,分别跟了太后、庄妃、贵妃、和淑妃娘娘。伴夏是因为八阿哥夭折,整个关睢宫和麟趾宫的人都被下令处死,她也跟着冤枉死了;剪秋心痴,跟太监刘公公吃对食儿,一同殉了先帝;就只剩下你我两个,要是再彼此猜疑,这宫里就更没一点人味了。"遂将匣子收下,又拉着忍冬说了许多知心话。 一时建宁请了安出来,迎春犹舍不得忍冬,笑着哄道:"好格格,你自己回宫去吧,让忍冬再陪我说会儿话。" 忍冬急道:"这怎么成?太后知道了,是要罚的。" 建宁大包大揽道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8 :"没关系,要是太后问我,我就说是这边的太后娘娘留下忍冬姑姑说几句话,叫我先回来。反正太后又不会跑来问这边太后的。只要你想好编些什么话圆谎儿,别等太后问起来,说这边太后问你什么话呀,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好。" 说得迎春和忍冬都笑起来,说:"格格真是人小鬼大,脑筋转得比大人都快。" 建宁也笑着,早绕过大佛堂,熟门熟路,径往建福花园里奔过来。 ☆、第六章 东五所 顺治六年春天,建福花园的桃树第一次开花。风在树梢上绕来绕去,阳光也追着风的脚踪在枝间穿来穿去,虽然枝条纤瘦,却已有花香阵阵,透『露』着春的消息。 这些日子,长平每天做一点功夫,已经将花园慢慢整理出来,搬开碎石,锄尽杂草,刨松土质,去年种下的几十株桃树苗如今花团锦簇,沿着女墙芬芳馥郁地围出一道桃花篱,围起来的地方也刚刚翻过土,有的地方已经洒下花种,有的还张着大口等待种下新花苗。园子朝南正中几盆从万寿山移栽过来的海棠花,更是堆云簇雪,开得动声动『色』。 长平亲自『操』作这些,做得很辛苦,但是从不让建宁和香浮帮忙,说是金枝玉叶须得好好保护自己的一双手。 建宁觉得好奇:"仙姑从前也是金枝玉叶,大明朝廷的规矩比我们满洲人更多,怎么倒不用保护好一双手么?仙姑是同什么人学的种树?" 长平脸上微微一红,喟然道:"那是许多年前,有个从小在乡间长大的朋友教给我的。" 建宁更加奇怪,心想你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这宫殿半步,又到哪里去认识什么在乡间长大的朋友呢?何况学种树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说一说便要脸红? 长平带着香浮和建宁,将两坛花雕深埋在桃花树下,款款地说:"这是新酿的桃花酒,这桃树是没结过果子的,所以这桃花是女儿花,这绍酒是女儿红,这埋酒的地方只有你们两个知道,也就只有这么两坛,你们俩一人一坛,留到将来成亲的时候再挖出来喝。" "女儿红?"香浮嘻嘻笑,"桃花酒,这名字真好听,香香的。" 建宁也喜得不住点头,虽然从没喝过酒,可是光听这名字,已经好像闻到一股花香酒香。而且长平埋下两坛酒,亲口说送给她们两个一人一坛,那是对香浮和自己一视同仁,把自己看作女儿一般,这比得到那坛桃花酒还叫她觉得喜欢满足。 香浮问:"为什么没有结过果子的桃花就叫女儿花?结过果子的花,就不能再酿桃花酒了吗?" 长平微喟道:"是桃花便都可以酿酒,也都叫桃花酒,可是不再是女儿酒。因为那花已经不是女儿花了。这便好像一个女子,嫁了人生过孩子之后,便不再是处女,不干净了。" 建宁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不是处女便不干净了?香浮是仙姑的女儿,仙姑是生过孩子的,那不是说仙姑已经不是处女,不干净了么?" 香浮叫道:"娘亲是最干净的。" 建宁道:"又不是我说仙姑不干净,是仙姑自己说的,嫁了人生过孩子,便不再是处女,不干净了。" 香浮急得眼圈儿红起来,直着嗓子叫道:"娘亲最干净,娘亲就是干净的,娘亲生一百个孩子也是最干净的!"香浮很少发脾气,难得这样激动,却也毫无威慑,倒是泪光莹莹楚楚可怜的。 长平忙用那只独臂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说:"香浮不哭,娘亲有你这个女儿,便不干净也是不后悔的。" 风从树枝间穿来穿去,花香一阵浓似一阵,是个阳光明媚的桃花天。建宁刚得到一坛桃花酒,心情好得很,可不想为了干不干净的事和香浮吵架,何况她也决不相信仙姑会不干净,便笑嘻嘻地说:"算我说错了,仙姑是世界上最干净最好看的人。" 建宁脾气倔犟骄傲,难得肯主动认错,这使香浮觉得满足,立刻便原谅了她,却在母亲的怀里仰起头来,泪汪汪地问:"可是孩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建宁说:"我猜一定是位大明的贵族,或者是位大将军,誓死保卫公主安全,公主感谢他的恩,就以身相许。戏里都是这么演的,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然后就有了一个孩儿。有出戏叫《宝莲灯》,那个沉香还劈山救母呢;还有《雷峰塔》,也是等到那孩子许翰林长大后,中了状元来祭塔,才将白娘子从塔下救了出来。三圣母和白娘子都是神仙,仙姑也是神仙,又都是住在庙里,一定不会错。不过,戏里的孩子可都是男孩儿呀。" 恰时阿瑟打了水来,长平洗过手,便坐在桃树下,缓缓地说:"格格知道的戏目还不少呢。不过真实的故事和戏里面总是不大一样的。" 香浮央求:"娘亲说给我听好不好?" 长平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好吧,本来想等你长大一些再告诉你的,不过大概没多少时间好等了,今天便给你讲个故事吧。" 建宁最喜欢听长平讲故事,拍手说:"好啊好啊,仙姑讲故事。" 长平说:"这要从我这只断臂说起……" 建宁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仙姑的胳膊是那个人砍的吗?啊不对,记得皇帝哥哥说过,仙姑这只胳膊是被她父皇亲手斩断的。难道那个人是个神医,是他救了仙姑,治好了她的剑伤?也不对,他要果然是神医,应该替仙姑把断臂接回去才是。仙姑这样美丽高贵,却只有一只胳膊,多么可惜可怜。想着,眼中『露』出怜惜之意,轻轻抚『摸』着长平那只空置的衣袖。 长平恍若未觉,轻轻地说道:"记得从前我同你们说过,我这条胳膊是我父皇砍的。我被砍昏过去,朦胧中听见父皇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听见我的小妹妹只哭了一声就断气了,听见后宫的嫔妃们哭成一团,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大概就是没死的宫女也都吓昏了吧。再后来,忽然又吵嚷起来,有许多人闯进宫里来,又听到有人喊什么"皇上万岁万万岁"。我心里想,是我父皇回来了吗?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彪形大汉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铠甲,很威武雄壮的样子,接着,我的身子忽然一轻,飞到了半空,原来竟是被他抱了起来,他说他叫李自成,是大顺军的领袖,又说他决不会伤害我的,叫我安心。我怎么会安心呢,这个是我们大明朝的仇人呀。我一急,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寝殿里,太医替我包扎好了伤口,煎好了『药』。" 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可是长平说起时,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建宁和香浮甚至仿佛闻到那股弥漫在宫中的血腥味,长平说到那个彪形大汉时,建宁只觉得要窒息一样,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39 长平说到自己晕了过去,建宁也觉得要晕过去了,直听到她安全被救,方放下心来,轻轻地"哦"一声。 长平继续道:"我知道自己没死,可是父皇母后还有我的小妹子昭仁公主却都死在这次劫难中,不禁万念俱灰,恨不得这便死了,跟他们一起去。可是那李自成不许我死,他派了好多太医每天看着我,叫我吃『药』,还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把殿内所有的太医和宫女都杀了。阿琴她们每天跪在榻边哭着求我吃『药』,太医们不住地磕头,老泪纵横。那些人太无辜,我想不能够连累了他们,只得勉强答应喝『药』。我在心里已经是死过无数回的了,可是我的身子却偏偏一天天好起来……" 建宁打断说:"幸亏仙姑肯喝『药』,不然果真死了,我到哪里认识仙姑呢?这样说来,那李自成也不坏。" 香浮也在心里说:好险,要是娘亲那时候死了,便没有我了。想到自己这个人很可能会不存在,不禁觉得后怕,悄悄儿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一哆嗦,知道这个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才放下心来。 只听长平接着往下说:"他为人好不好,我也不便评价。不过他在我面前,倒是斯文和气的,收起所有的霸气,从来不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闭着眼睛装睡,不肯同他说话。他也不恼,就坐在那里自说自话,给我讲乡间的故事,他说他父亲是养马的,他很小的时候已经在帮家里做农活了,闲时便往树上扔石子玩儿。一颗石子出手,飞上去的是鸟,掉下来的是果子;再大一点,学会做弹弓,到处寻好牛筋,亲自选了硬木杈在石头上打磨光滑,仍然用石子做武器,可是鸟儿已经不再往天上飞,也跟着果子一齐掉落地了;再后来,学会了使弓箭,成为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射』的便不再是果子或鸟儿,而是敌人,想『射』谁便『射』谁,从未失过手,只有一次在承天门前……" 长平的声音停下来,眼神忽然凝住,仿佛想起了什么。 香浮急道:"说下去呀,他学会了『射』箭便怎样?又在什么时候失过手?" 长平说:"当时,他也是在这里停下来,我也是和你现在这样,觉得好奇,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却不肯问他。可是他看见我抬头,已经很高兴,眉开眼笑地,问我是不是喜欢听,还说要多说些故事给我听,可是他又叹气说:杀伐生涯实在乏善足陈,他的一生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故事,又说:我给你吹个曲子吧,是我们家乡独有的玩意儿呢。然后,他便拿出了一只圆球样的乐器来……" 建宁叫道:"我知道了,是埙,我和皇帝哥哥第一次来雨花阁时,仙姑吹奏过的。" 长平点点头,说:"正是埙。那是我第一次亲近那天籁之声,觉得那种悠扬前所未闻,回肠『荡』气。从前我会弹奏很多种乐器,琴、瑟、筝、笛、琵琶都不在话下,可是这只胳膊断了,只剩下一只手,那是什么乐器也弹不成了。他说:我教你吹埙吧。我看看那埙,上面有七个洞洞,要两只手十只手指轮换着捏住那些气孔才吹得出抑扬顿挫来,我又怎么学得会呢?他说:不怕,我替你另做一个。他每天要处理那么多政事,可是一闲下来,就开始捣腾泥土,研究一只特制的埙,居然真被他发明了新的四孔埙出来,别看只有四个孔,可是宫商角徵羽一样不少,照旧吹得出好曲调来。能够重新吹奏一种新乐器的诱『惑』太大了,我忘记了对他的仇恨,认真地跟他学会了吹埙……" 建宁又『插』嘴说:"还有种树。"长平说:"你真是聪明,种植这些事情我原来是不懂得的,也是他教给我。他每天跟我谈的就是这样,怎么种树,怎么吹埙,怎么做弹弓……" 建宁摩拳擦掌地说:"仙姑教给我好不好?我也要做一只弹弓出来,专门打乌鸦。" 香浮惊讶:"你们不是奉乌鸦为祖先,叫作神鸦,不许伤害的吗?" 建宁恨恨说:"我最恨乌鸦,黑漆漆的难看死了,叫得又难听,又像哭又像笑,我们的祖先怎么会是乌鸦呢?是凤凰或者孔雀多好,或者像土尔扈特人那样,奉天鹅当祖先,至少也该是一只鸽子呀。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得了主,就下令把天下的乌鸦全杀了。" 长平正想说话,忽然阿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高喊着"太后娘娘驾到"。接着琴、筝、瑟也都围拢来,匍伏在地,不住发抖,不知道这位权倾后宫兼及朝政的太后娘娘突然驾临究竟是福是祸,而世外桃源的建福花园从今往后又将会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料的大改变。连建宁也坠坠不安,不知道太后看到自己在这里会不会见怪,紧紧拉住香浮的手,手心里微微地沁出汗来。香浮从未见过太后,而且她自出生以来也没什么人呵斥过她,便是顺治皇帝也都是常来常往情同兄妹的,便以为这宫里人人对她都很好,反而毫无惧意。 稍顷,只见大太监吴良辅引着太后大玉儿凤冠黄袍地姗姗走来,随行只有两个近身宫女,都穿着红袄绿裙,梳着辫子,耳旁戴两朵花,手上各自捧着托盘锦囊等物。长平缓缓起身,带着香浮和建宁迎上前来,不卑不亢,仿佛对太后的驾临早在意料之中似的。 她们终于见面了——大明最后一位公主,和大清第一位太后。 她与她之间,不知道谁才应该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她们静静地对视着,并没有马上寒暄见礼,好像被对方的风仪所惊羡。 在大玉儿眼中,长平公主是神秘的,高贵的,也是伤感的,落寞的,她代表着一整个逝去的朝代,是这朝代留在紫禁城里的活动标本,是时代的鉴证,也是大清军队最珍贵的战利品。她穿着单薄的尼袍,一只袖子空垂着,仿佛笼着看不见的血腥。因为那残缺,使她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凄『迷』哀艳的气质。然而她仍然是美丽的,即使不施粉黛,即使荆衣麻鞋,即使废为庶民,她仍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令人不敢『逼』视。大玉儿不得不避开眼神,含笑问候。 长平也非常谦恭地还了礼,以一位禅师的身份而非臣民。她知道真正的对手来了,这太后才是紫禁城里真正的权力核心,既是后宫的掌权人,也是前廷的干政者。这位科尔沁草原上的格格微笑的唇角微抿着,鼻梁高挺,有着中原女子罕见的刚毅英姿,肌肤是一种羊脂般透明细腻的白皙光洁,使她看不上去年龄模糊。婀娜的身材即使笼罩在长可掩足的宽大旗服下也仍然不掩玲珑,袍子是鹅黄缎面常服,领口、袖端、襟摆、衣裾都大镶大滚,刺金绣银,外面罩一件墨绿琵琶襟,也是绣满四季花鸟,『色』彩明丽;梳着一字头,『插』着翡翠钿子和大东珠,脚蹬一双三寸底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0 的绣鞋,手指纤细,尾指戴着长长的金甲套。长平猜想那是可以打开紫禁城政治中心的钥匙,倘若用这样的一双手来指点江山,那江山必是锋锐而疼痛的吧。 赞仪高声唱出赏赐之物:"青玉佛像一尊,琉璃狮子香炉一个,上好的檀香九十束,南海沉香屑九盒,宫制尼袍三套,另有茶叶数筒,点心数盒。" 长平施礼谢赠,坦然接受,淡淡地命阿琴阿瑟接了送进雨花阁内,又引香浮出来给太后见礼。 太后仿佛这才看见建宁,略略惊讶,但也未加苛责,只淡淡说:"你在这里吗?素玛到处找你呢。"建宁垂头说:"刚来,这便要回去了。"太后点点头,随即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精致玲珑的玉佩来递在香浮手上,拉着手说:"这是小公主么,比我们大清的格格可秀气文静得多了。" 长平笑着说:"太后过奖。"亲自引着太后步入雨花阁内,命阿琴阿瑟焚香奉茶后,便教诸人都去外边守着。 琴、瑟、筝、笛面面相觑,都惊惶失『色』,坐立不安。便是跟随太后前来的忍冬和小宫女喜儿也都疑神疑鬼,百思不得其解,纷纷围着吴良辅请教太后临幸的缘故所在。 吴良辅也揣测不来,却不知强为知地随口说:"太后大婚,惠及朝野,当然不能独独漏过这建福花园啊。满人办喜事讲究四处给乡邻亲戚派送喜饼,太后娘娘这是给长公主送喜饼来了,亲自来,是显着对咱们公主格外看重的意思,到底是这皇宫里惟一的旧主人嘛。" 忍冬笑道:"怎么是惟一的旧主人呢?听说吴公公在这宫里的日子,比慧清禅师还要长呢。我听人家说,就算这宫里少了一块砖,公公也能知道它原来是在什么位置上。" 吴良辅叹道:"我算哪根葱哪根蒜,又怎么好算紫禁城里的老人儿呢?我根本也不算一个全乎人儿。虽然这些年来在宫里吃也吃过,见也见过,小心一辈子,只求死的时候可以落个全尸,也就算不枉到人世间走这一遭儿了。" 阿琴听他说得伤感,由不得红了眼圈,低下头去。众宫女也都不好再追问玩笑,并且因为他的感慨纷纷勾起自己的伤心事来,不由都低下头去。 风声依然在林梢间穿棱迤逗,然而太阳光已经厌倦了这追逐的游戏,悄悄躲到云层后歇息了,于是雾气一层层围拢来,挟着那些陈年旧怨,也挟着新生的风声雨意,潜潜冥冥地『逼』近了这大明的废墟,以及废园中几个身份各异命运多舛的清宫仆婢。 太监与宫女的命运,也同太后与公主的命运一样,都是上天注定的。如果说长平的过错是不该生于帝王家,那么瑟、瑟、筝、笛,以及吴良辅的过错,便是不该走进紫禁城。 这天,仆婢们等了许久,太后才从雨花阁里出来,满面笑容,春风和煦。慧清禅师一直将她送至建福花园门口,扶着门框一直看着仪仗队走远才转身回阁。没有人了解这次谈话的内容。然而,所有人都本能地意识到,这次见面的意味是不同寻常的。 这一次见面决定了明清两代最后的较量与合作,并直接影响了此后中国三百余年的宫廷历史的撰写。如果紫禁城的墙壁花木有灵『性』,它们会因为这两个卓越女子的对话而颤栗的。可惜的是,无论墙壁还是花木都不会说话,于是,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长平公主和太后娘娘在雨花阁里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 但是建福花园的宫女们情愿相信她们用整个生命来维护的公主是有法力的,因为她带着她们一次又一次地从历朝帝王手中出生入死,因为她那么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大清小皇帝顺治和他胞妹建宁格格的喜爱与亲近,如今,她又这样神奇地获得了先皇爱妃、当朝太后、摄政王新婚福晋的友谊。她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引诱着历朝的皇上、格格、甚至太后着了魔般地往这荒芜清寒的雨花阁跑。如果说这不是因为她有法力,那又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这些宫女都是跟着公主从前明死里逃生降了大顺,又从李自成的朝廷苟且偷生捱至大清,到底皈依了佛门方能保得『性』命安宁的。她们一向是这宫里最温顺谨慎、安分守己的,温顺得犹如一束供奉在清瓶中的无声无息的野花,安分得好像暗夜里在铜炉内静静焚烧的沉香屑,虽然朝廷一年四季都对雨花阁中有所赏赐,然而大多时候她们是自给自足、从不同这宫里任何部分发生联系的。她们孤悬宫外,与世无争,生恐发出一点响动引起人们的注意。她们惟一的心愿,只是这样平静安宁地一直活到老,活到死,到死的那一天,她们也将是无声无息的,是一种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死。 可是太后娘娘忽然来了,太后娘娘忽然来到了这与世隔绝的雨花阁,太后娘娘忽然来拜访雨花阁里的慧清禅师,太后娘娘忽然来拜访雨花阁里已经变成慧清禅师的前明公主长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太后每次驾临,都会带来大量的赏赐,并且由于她超乎常人的细心体贴,使所赐赠的每一件物品都师出有名,不容推拒。比如应时应令的花草种籽,专门为佛诞准备的全素席,或者崇祯从前赏赐汉大臣的某件遗物,如今又被这汉臣重新奉献出来孝敬当朝摄政王的。 长平每每见了这些父皇的旧物,虽然不至于涕泣流泪,却也都瞩目良久,然后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佛坛上,再三施礼膜拜。她从不在太后面前掩饰自己对前明以及崇祯皇帝的思念之情,甚至临写的那首李煜绝命词《浪淘沙》也就随意地『插』在青瓷画瓶里,同太后赏的名画搁在一起。 阿琴粗通文墨,从前原是长平的伴读丫环,对这些诗词典故略有所闻,十分担心忧虑道:"公主向来在我们面前也很少流『露』情绪的,怎么这些日子倒肯和太后亲近,推心置腹的呢?她当着太后的面对着那些海棠花拜祭赞礼,毫不避讳;前些日子我还亲眼看见太后拿着这首《浪淘沙》跟公主讨论书法,真是吓得心跳也停了。"说罢从画瓶里取出诗轴来,朗朗念诵: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阿笛阿筝等都道:"听你念得怪好听的,可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为什么害怕太后看见?" 阿琴解释道:"这诗背后有个典故,说的是那李后主被宋太祖赵匡胤所俘,委屈求全,写了这首诗抒发对故国的怀念之情,被人听到后密报给赵匡胤,于是赵匡胤知道他并不是诚心归顺,就下令叫人赐毒酒把他杀了。现在公主当着太后的面念这首诗,不是明白说她怀念大明不肯忘本的意思吗?太后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1 ,不会体察不到公主的这份心思,倘若因此疑她有异心,忌惮于她,那不是对公主很不利吗?" 四个人中,阿筝最身高体大,『性』格也最豪放,开解众人说:"公主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她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们无论如何猜不来的,只好依照自己的本份,好好侍候着便是了。她贵为金枝玉叶都不怕死,我们要命一条,要头一颗,又有什么好怕的?" 阿瑟哭泣说:"我只怕公主已经看透生死,根本不在乎太后怎么看她,她说不定巴不得惹怒了太后,好赐她一死,一了百了呢。要不,为什么前些时叫吴良辅联系佟将军,说要把小公主偷偷送走呢,这不是想留她一条活路又是为什么?" 琴、筝、笛听见,都觉着越想越像,忍不住痛哭起来,阿筝便撺掇阿琴说:"你是先皇赐了给吴公公做对食儿夫妻的,别人不知道的事儿,他多少会知道些吧?你不如让他帮忙打听着,他不同别人说,难道还不肯同你说吗?" 阿琴变『色』道:"我也问过吴良辅,他说在公主面前立了死誓的,绝不告诉第二个人知道,连我也不能说。你们再别问我这件事,也千万别同人说出吴良辅的名字来,不然连他都落不是呢。你同裴将军还是远房兄妹呢,他替公主做事,会告诉你么?我们可敢跟别人说起他么?" 众人知道事态严重,况且这建福花园里秘密多,规矩大,发生过的重大变故远不止这一件两件,她们天天守着公主,可是就连她什么时候怀孕这样的生死大事都不清楚,也只得如清风拂面一样听其自然,更何况香浮还是小小幼女,她若失踪,而公主又不想让众人知道,那人们便是长了八只眼睛十六只耳朵也是打听不出来的。因此白白地犯了半日愁,终究也只是彼此抱头痛哭一回,互相安慰说:"反正咱们总是约好了的,公主活着一天,咱们侍候她一起念经诵佛;倘若公主不测,咱们也只好一条绳子吊死,到了阴间地府仍旧服侍她,不然,叫她一只胳可怎么活呢?"哭过之后,反觉心清气爽,反正想不穿,干脆不去多想,只管照旧过日子便是。 建福花园仍是那个只以种树栽花为乐的建福花园,雨花阁也仍然是这个每日焚香礼佛的雨花阁,风雨再大,也一样地阴晴圆缺,蝶飞草长,便如没事发生一样。 这以后,建福花园便成了太后的常来常往之地。这日太后再来时,携了一幅唐寅的裱画赠与长平,说是上面题有崇祯皇帝的亲笔御识。长平捧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想起了父皇生前教授自己『吟』诗作画的温馨往事,眼中泪光闪闪,半晌无语,临了儿却忽然说了一句:"这不是原画儿,是揭过的。" 太后回宫后,便告诉了摄政王,要他以后对那位汉大臣着意疏远,不可重用。顺治一旁听说,倒觉好奇,问道:"这样好画,为何说是揭过的?母后又何以因为这样一幅画而对那位大臣下了定论?"大玉儿正要趁机教诲儿子举一反三的帝王眼识,便不肯轻易说出答案,笑道:"你同慧清禅师是好朋友,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想到要去探访她。为什么你不自己当面问她,倒来问着我呢?" 顺治听了,再来建福花园时便果然向长平请教。长平道:"虽是好画,可惜不能独一无二,装潢再华丽也是投机取巧的媚俗求利之作,便好比女子失了德行,纵然再浓妆艳抹又如何?" 顺治不解:"仙姑以为这画是赝品么?我细细端详了半日,这纸、这墨、这印识落款,明明都是唐伯虎的风骨,不知哪里『露』出马脚,让仙姑断定是伪作?" 长平笑道:"皇上的眼光不错,这的确不是伪作,而是唐寅的真迹墨宝。真迹有限而人的贪念无限,有些人为了发财,往往会伪造名画卖真画的价钱。而揭画,就是造伪手艺中最高的一种,就是把画宣上面薄薄的一层用针挑开,揭出比蚕丝更薄的一层画皮出来,然后重新托墨装裱,便成了另一张名画。因此这张虽然的确是唐寅手笔,却只能算作半幅真迹。" 顺治吃惊道:"宣纸本身已经那么薄了,居然还可以再揭作两层吗?那这门学问的确很高明了。" 长平笑道:"这算什么?最厉害的揭画师傅,可以把一张画揭出三四层来呢。为了发财,古董商造伪的高明学问多得是。不过,再名贵的画,如果被揭过了,也就不值钱了,因为真品只能有一样,如果真品同时出现了三四件,那就同赝品无异了。只不过,揭画作伪的赝品比那些临摩作伪的还是要值一些钱,因为毕竟沾了真品的边儿,而且也最不容易判断。" 顺治点头道:"这位大臣想要给摄政王献名画做贡礼,却又舍不得,于是献画之前先揭过一层留存,也真是够有心计的。可见此人做事处处留有余地,首鼠两端,不是尽忠尽孝之人,难怪皇太后说不可再信任重用。没想到,从一幅贡画上也可以看出一个大臣的官品来。" 长平道:"德行一词,原有道理可循,藏迹显形于谈笑怒骂举手投足间,吃穿用度举止言谈无一不可见人德行。所以才有"道德"一说,"道"即是"德","德"即是"道",若能鉴人之"德",便知用人之"道"。" 顺治笑道:"这样说来倒容易了,改日下一道旨,叫所有的大臣都献一幅名画上来,看谁的画是揭过的,谁便是不忠的臣子。" 长平道:"当然不可,一则不是每个大臣都喜欢珍藏名画,未必有佳作献上,强『逼』进贡,少不得又要巧取豪夺,盘剥百姓;二则他若不喜欢画,自然便不会想到要揭画留存,又或是他即便喜欢名画,也未必找得到高明的揭画师傅,所以便有真品献上,也不代表他是个忠臣;三则若是人人都想到揭画上贡,那世上的名画倒有一大半就此打了折扣,可不是暴殄天物。" 顺治听到长平一习话中竟关乎百姓安危、名画生存、以及臣子忠『奸』几个大题目,百姓又放在第一位,而且她随口道来,毫不迟疑,不禁衷心钦佩,站起身施礼说:"仙子兰心蕙质,慈悲为怀,倘若是个男子,再无我等须眉立足之地了。" 长平笑道:"皇上何须过谦?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如果真论到赏画鉴画的功夫,那真是贻笑方家。" 两人遂讲究起装裱修复古画的技艺,如何如何洗,又如何如何揭,以至补缀、衬边、托、全、式、攒、覆,直说到上壁、安轴,乃至囊函。 顺治喜不自胜,回到寝殿后,便命吴良辅将所藏古画卷轴尽皆取出,放在紫檀四面平螭纹的大画桌上,一一辨识哪幅是原作,哪幅是修复品,又有哪幅疑为赝品,哪幅有洗过或是补过的痕迹。忽想起长平所提洗画,一时心痒,特地选出一幅看起来晦暗蒙尘不辨年代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2 的古画,将附衬的油纸铺在鸡翅木条案上,命吴良辅将案一侧支起,用一支『毛』刷蘸水淋洒。 或许是那画实在古老,浣洗数次,仍然『色』暗气沉,不能明净。顺治端详再三,向吴良辅计议道:"公主说过,如果画卷霉气重,积污深,就要用枇杷核锤浸滚水,冷定后再用来洗画;又或者用皂角亦可。可惜宫里并无此物,倒不知向何处去寻得枇杷、皂角这些东西。" 吴良辅陪笑禀道:"皇上,已经两更了,画儿又不会飞,不如明儿再洗吧。枇杷、皂角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下一道旨,少不得寻了来,那时再洗,可好?" 催请了三四次,顺治方恋恋不舍地洗了手,解衣就寝,犹自感慨说:"大明公主才华出众,且知仙机,这才是真正的皇家后裔。咱们大清的格格,无论长幼妍丑,总没一个及得上她。" 吴良辅正要探些消息,趁机道:"我听雨花阁的宫女说,这些日子,太后隔三岔五便去建福花园探访慧清禅师,有时候说些风花雪月,有时候却是关起门来一个人也不叫,自己喝茶吃点心,一说大半晌儿呢。" 顺治笑道:"公主于太后大婚这件事上居功至伟,太后大概是谢她去了。论起来,她们俩一个冰雪聪明,一个城府深沉;一个卓尔不群,一个特立独行,的确也有很多话可说。母后在这紫禁城里也是寂寞得紧,没什么人可以说说真心话儿,倘若这大清的太后竟和大明的公主成了知己,倒也是难得的一段佳话。" 吴良辅更加听不明白,心想太后下嫁摄政王,群臣争相谄媚,而后宫褒贬不一,可这与长平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听说太后与摄政王早在盛京的时候就眉来眼去的,自然不是长平公主做的媒;到了这北京皇宫,摄政王以议政之名在慈宁宫来去自如,连哲哲太后都没话说,当然更用不着长平公主牵线;至于大婚,那是洪承畴上的折,汤若望圆的谎,要说他两个立了大功那是众所周知的,至于长平公主,她深居简出,又是个出家人,可立的哪门子功呢?然而身为近侍太监,第一条规矩就是不闻不问。皇上没问的事,他可以主动说;皇上没说的事,他可不能主动问。就算好奇心蓬勃疯长如春草,也得一把火烧得干净,埋种地下,等到合适的时候,春风吹又生。吴良辅好奇得满心里跑耗子,却只得忍耐着一声不问,甚至连表情里都不可以『露』出好奇来。 方点起安息香来,忽听帘外有吵闹声,竟似是建宁格格的声音,吴良辅急忙出去看过,不一会儿引着建宁进来,脸上犹有泪痕。顺治大吃一惊,急忙坐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三更半夜地又跑出来和侍卫吵什么?" 建宁气急败坏地道:"皇帝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见你一面,可侍卫却不许我进来,你明天把他们全杀了,替我出气,好不好?"顺治笑道:"你又说孩子话了。他们拦阻你闯宫,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怎么能说杀就杀呢?"建宁听顺治这样说,更加委屈伤心,用手背擦着眼睛哭道:"皇帝哥哥,你不疼我了。倒是我来错了。我白走这一趟。不打搅你睡觉,我回去了。" 顺治顾不得夜寒侵骨,穿着单衣便连忙掀被下床,拉住建宁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哥哥怎么会不疼你呢?不过是看你这么晚跑出来,怕太后知道了会骂,又或者着了凉,那不是大饥荒?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好吗?" 建宁哭道:"哪里还有明天?太后叫素玛姑姑送我走,以后不许我在慈宁宫里住了,要我去东五所跟别的格格们住,给别的嬷嬷管。皇帝哥哥,以后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日子了。" 顺治暗暗吃惊,心下十分不忍,却只得娓娓劝道:"太后新婚,皇父摄政王迁入慈宁宫,每天出出进进,也的确不方便让你再住在那儿。连皇太后也搬去寿康宫跟太妃们一同住了,你自然要去东五所和格格们住,从此听嬷嬷们统一教导,学些针黹礼仪,这也是正理,并不是太后不管你了。就是来我这里,虽然不像以前这样走动随意,可是也并不是从此就不见面了,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建宁虽然并不喜欢与太后同住,觉得束手束脚,可是忽然一下子要被送出慈宁宫,却又叫她本能地觉得羞耻失落,因为这明明一种"贬谪",好比神仙降为凡人,京官贬为县官。偏偏遇见的每个人都说这是正理,甚至说是为了她好,可她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这一天,等着要对她不好。一腔郁闷无可发泄,不禁发脾气道:"你也是这样说,素玛姑姑也是这样说,人人都这样说,说太后这么做是为了我好。可是既是为我好,原来就不该把我带到慈宁宫里,现在要我走,那些格格平时见了我都要冷言冷语的,现在见我搬了去,还不得合起伙来欺负我?"哭哭啼啼,只是拉着顺治的手不肯放开。 吴良辅在旁暗暗着急,劝道:"格格,时间不早,让奴才送格格回宫吧,皇上也该安歇了,倘若明儿起晚了误了朝,老奴可就罪该万死了。" 话音未落,顺治忽地打了个喷嚏,倒笑起来,吴良辅更加焦虑,扑地跪下禀道:"皇上耶,老奴求您珍重龙体,快上炕躺着吧,要是着了凉,那老奴就万死莫赎了。"建宁大怒:"你左一个罪该万死,右一个万死莫赎,那是拿死来吓唬我,撵我走么?"可是终究也没理由赖在这里不去,哭闹半晌,到底走了。 建宁带着自己的寝具搬进东五所的第一天,便受到了众格格们的联手杯葛。 她们就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对她的到来不理不睬,视而不见。可若说是没看见,却又不是的,因为她们的眼睛分明朝着建宁的方向一瞟一瞟,而且她们的谈话忽然变得热烈起来,话风里夹枪带棒的,又分明捎着建宁的边儿。后宫里长大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指桑骂槐的说话技巧,无论是唇枪舌箭还是冷嘲热讽都可以表达得抑扬顿挫,『操』纵自如。 建宁强忍着一腔委屈,不肯当众掉下泪来,惟恐落人耻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与人招呼,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坚强来伪装自己。倘若她不是这样地倔犟,那么假以时日,也许那些格格会放弃对她的戒备和敌意而渐渐缓和,因为她们对她毕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宁太忧虑了,并因为这忧虑而益发决绝,把自己与别人严格地隔离开来,用孤独来捍卫孤独,用冷漠来装饰冷漠。她已经失了与格格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先机,现在又不肯正视自己的挫败与没落,画地为牢,从而再次失去了与姐妹们和平共处的机会。 用膳的时候,这种敌对的情绪更加明显起来,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宁,看着分给她的那一份饭菜躲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3 在角落里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没有人肯捱着她睡,格格们甚至为此新发明了一种游戏方法,就是猜拳赌输赢,输的那个要睡在建宁的旁边,以此作为一种惩罚。 其实没有人在乎这个罚例,因为并不代表着任何实际的损失,可是那输的人却必定要大惊小怪地抱怨一番,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惨的事情,并以此来表示对建宁的轻贱——也许这才是这个游戏的高『潮』以及最终目的,她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输赢,而是决出胜负后那一番装腔作势的夸张表演。她们就当着建宁的面来举行这个带着明显侮辱意味的赌赛,然后再当着她的面表现出近乎惨烈的追悔莫及,其实那个赌输了的女孩是兴奋的,因为她可以有一个充分的题目来发挥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来说,一个格格是很难有机会来表『露』她们浅薄的喜怒哀乐的。 东五所的规矩是森严而刻板的,日程安排千篇一律,着装饮食千人一面。这里除了嬷嬷就是格格,嬷嬷的惟一职责就是服侍格格们长大,格格的惟一责任就是等着出嫁。她们难得有什么节目来娱人娱己,而建宁的到来无疑给她们刻板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种新的刺激,她们尚分不清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本能地兴奋着,敌对着,挖空心思地发挥创想象力与创造『性』,想着如何利用这个入侵者来制造新的刺激,并让那刺激维持得更持久一些。 东五所的格格们空前地团结起来,当然这团结的内涵并不包括建宁这个人;格格们的游戏空前地热闹起来,当然这热闹也不是针对建宁而言的,可是却不能不与建宁发生紧密的联系。事实上,倘若没了建宁,这游戏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游戏的花样便不会如此丰富并且不断翻新,游戏的兴趣更不会如此高涨并且愈久弥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建宁才是这游戏的核心,是东五所真正的灵魂。 这游戏中最受欢迎百玩不厌的一个是捉『迷』藏,这是每个朝代每个民族的孩子都会无师自通的一项游戏,但是这游戏在这会儿的东五所里改了玩法,加了佐料,这佐料便是建宁公主——不,也许形容她是『药』引子更为恰当,因为是她的到来引发了这游戏的再度繁荣,让格格们废寝忘食地醉心于这个游戏,甚至在睡梦中都要一次次重复,不住地呓语:"捉到了,哈。" 后来建宁一直过了很多年都很害怕听到这句"捉到了,哈!"总是她孤独地坐在某个角落,而其余的格格们装模作样兴高采烈地捉着『迷』藏,奇怪的是不论是轮着谁做那个被遮住了眼睛的捉『迷』人,她都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建宁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后这样子大叫一声"捉住了,哈!"无论建宁躲到哪里去,无论她怎么样地表现出对这游戏的厌恶和恼怒,那些格格们总之不会放过她,只要她们开始玩游戏,建宁就开始随时准备着那声恐怖的"捉到了,哈"将随时在她耳边响起。她有些怀疑那些格格们是串通好了的,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暗语,以此来泄『露』并指示建宁所在的方向,叫那个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开她们,可是东五所寝殿就只有这么大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令她讨厌却无法摆脱的,除了诸位格格之外,还有那些终日盘旋在紫禁城顶上聒噪不休的乌鸦。不知是不是因为东五所的阴气重,乌鸦好像比别处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坏,专门在建宁独自出门的时候在她的头顶上飞,甚至在她晾晒的衣裳上屙屎。好像连它们也知道建宁搬出了慈宁宫,没有人会再护着她一样。 建宁跟长平学会了做弹弓,眼瞅人看不见,便用石子做弹『药』『射』乌鸦。有两次被教引嬷嬷们看见,集合了所有的格格们好一顿罗嗦,引得那些格格益发排斥建宁,而建宁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乌鸦,变尽了法儿和那些格格及乌鸦作对。格格们常常会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宁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请安的时候会因为穿衣而迟到,而建宁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请安队伍里出现也不会见责于太后,就干脆装病躲懒,却在格格们都离宫的时候弄湿她们的寝褥;又或者格格们故意在做游戏时假装无意将乌鸦『毛』撒在建宁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则会立刻反击,变本加厉地将鸦屎装到从格格的脂粉盒里。 随着建宁与诸格格的战斗不断升级,她和乌鸦之间的仇恨也愈烧愈烈。东五所的乌鸦就像东五所的格格们一样,会集合在一起开会,共同商议对付建宁的方法,甚至会懂得集体围攻分头袭击。 那日建宁又对着树枝『射』弹弓,一只乌鸦也没打中,悻悻然转过身准备回屋。忽然只听得背后"哈"一声清楚的冷笑,阴森乖戾,教人寒『毛』直竖。建宁心说不好,转身欲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阵风声,几十只乌鸦呼啦啦地自树枝间飞出,张开翅膀拉成一张巨网,冲着建宁铺天盖地地袭来。建宁惨叫一声,便如被一柄铁扇扇起一样,整个身子直飞出去,脸面朝下,重重地摔在澄泥砖地上。 那些乌鸦一袭得手,立刻呼啦啦飞起,就如同它们来的时候那般迅疾而飘忽,毫无预兆。建宁又怕又疼,魂飞魄散,"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教引嬷嬷们闻声出来,看见她斜坐在地上痛哭,一张小脸红白不定的,又是土又是泪,都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忙拉起来问道:"格格好好儿的怎么哭起来?是不是不留神跌跤了?"建宁哭哭啼啼地指着头顶说:"乌鸦打我。"胡嬷嬷笑道:"是有神鸦啄了你吧?你是不是抢它们的食物了,还是又淘气扔石子儿了?一定是的,看这一地的鸦『毛』。" 建宁哭诉不清,明知便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她,益发委屈郁闷。当晚抽抽咽咽,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便有些头疼发烧起来,而且背部疼痛如火烧。胡嬷嬷走来拉起她的衣裳一看,只见背部淤紫青肿,仿佛被重物抽打过一般,不禁惊得大叫起来,问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暗伤格格?"建宁有气无力地道:"我都说了是乌鸦打我。" 胡嬷嬷听了,仍是不信,心说这位格格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样儿了,可是也不得不呈报给太后娘娘,传令请御医来诊治。太医自然也问不出个子午卯丑,不过随便开了几味惊风祛热、活血散淤的方子叫太医院照方煎『药』。 然而这样一番惊动,传至位育宫,被顺治听见,想起这位妹妹久不见面,倒是着实挂念,专程往东五所来探望。建宁听见皇帝哥哥亲临探访,并不觉得喜悦亲热,脸上淡淡的殊无喜『色』。顺治知道她是记恨自己不肯带她离开东五所,可是太后已然下令,自己总不能将她带到位育宫同住吧,惟一可做的,只是下令东五所的主管嬷嬷们,说是建宁是有封号的和硕公主,应该拥有自己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4 的配殿,不必与诸格格们同住。又坐着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儿,便起驾回宫了。建宁益发孤苦,又后悔不来,恨方才任『性』,有许多要紧的话不曾对顺治提前。眼巴巴儿地指望皇帝哥哥改日再来,却哪里等得到呢? 这样将养了三五日,也就渐渐好起,却仍然病怏怏地不愿前往慈宁宫请安,便继续称病躲功课。一个人闲下来,便苦苦地想念起建福花园来,想桃花树下的两坛桃花酒,长平那天没有讲完的故事,还有香浮新发明的猜谜游戏。想着,便再忍不住,这日乘着众格格在绣房练习针线,便偷偷出了门,蹑手蹑脚地往院外跑去。刚到院门口,却被胡嬷嬷逮了个正着,拦住笑道:"又是十四格格淘气,从前你在慈宁宫里有太后管着,就算上天入地我们也管不着,可是来在这东五所,可是教养格格们学规矩的地方,再不容你像从前那样无法无天的了。" 建宁挣着手,知道动强无用,只得服软央求说:"嬷嬷饶我这一回,只当没看见,我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的。" 胡嬷嬷笑道:"你这样急着往外跑,不是去慈宁宫就是去位育宫,太后疼你,舍不得骂你,我这张老皮可就要被揭了去了。" 建宁道:"我只出去一小会儿,既不是去找太后也不是找皇帝哥哥,只要你不说出去,决不会有人知道的。" 胡嬷嬷奇道:"那格格是要去哪里?宫里统共这么大,你总不成跑到外廷去吧?" 建宁笑道:"你若肯放我去,我就告诉你,说不定还带你一块儿去呢。" 胡嬷嬷只是拦着门不许走,建宁无法,逗她道:"要不我们打个赌,我让你猜三次,你要是猜得出我去哪里,我就不去了;你要是猜不出,却要放我走。" 胡嬷嬷仰着头想了半晌,自言自语道:"你不是去慈宁宫,也不是去位育宫,那能去哪里?是了,一定是去御花园逛去,依我说也罢了,御花园里这会儿还没修葺好,荒秃秃有什么好看的?" 建宁笑道:"我要去的那个花园,也是修了半截子,没有御花园大,可是住着位仙姑,也就跟仙境差不多了。" 胡嬷嬷笑道:"格格又编故事呢,这儿皇宫内苑,姑姑倒多得是,仙姑可在哪儿呢?" 建宁道:"我若说得出来,你准不准我出去呢?" 胡嬷嬷被她歪缠半晌,倒也逗起好奇心来,况且绝不相信真会有一位仙姑住在宫中花园,便道:"你若说得出来,又说得有理,我便让你去。" 建宁道:"那你听准了。你也是这宫里的老人,我们没来你已经在这儿了的,大概不会不知道长平公主吧?" 胡嬷嬷一惊,肃然起敬说:"长公主她老人家已经遁入佛门,法名慧清禅师,这是宫里人人尽知的。不过摄政王有令,不许我们打扰她老人家清修,所以虽然同一个宫里住着,可是总没缘份再见她老人家。" 建宁见她动声动『色』,一口一个"她老人家",显见对长平颇为敬重,便有了三分把握,笑笑说:"我已经认了公主做姑姑,可是她说这样称呼不合礼法;而皇帝哥哥又一直称她为仙子,所以我便叫她仙姑。她如今住在建福花园雨花阁,我正要去看她,这可没有骗你吧?" 胡嬷嬷惊讶道:"原来格格竟与长公主相熟,这倒是再想不到的缘法。"建宁问:"你还不放我去么?"胡嬷嬷一时语塞,而且建宁抬出长平来,引得她念起旧情,也不忍拦阻,遂勉强道:"那我便让你出去一个时辰,可要记着按时回来,见着公主,别忘了替我请安,说我在这里给她老人家磕头了。"说着用袖子拭泪,状甚哀戚。 建宁乘她感伤,哪肯再做讨论,早一溜烟飞跑出去,直奔了建福花园来。进了雨花阁,将手一拍说:"我可算活着进来了!"将正在抄经的长平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建宁,笑道:"格格好久不来了。" 建宁见到长平,便如见了亲人一般,拉住空着的那只袖子诉苦道:"太后娘娘下令把我送到东五所去,那些嬷嬷们看得我好紧,哪里也不许去。连皇帝哥哥也不常见到面,更别说来这里呢。"又四处张望回顾说,"香浮呢,我好想她。东五所里住着那么多格格,没一个比香浮好。" 长平面有戚『色』,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建宁急道:"香浮呢?她怎么不出来见我?我可是好容易才偷跑出来见她这一面,还得赶紧回去呢,不然那些嬷嬷别提有多罗嗦麻烦。"说着也不等长平答话,自个儿拉起帘子往里屋找去,因不见香浮,复又出来,笑嘻嘻地问长平:"仙姑把香浮藏哪儿了?东五所那些格格最无聊,成天只会玩捉『迷』藏,怎么香浮也要同我玩捉『迷』藏吗?" 长平无奈,只得拉住建宁手叹道:"你别找了,香浮不在这儿。" "她不在这儿?那她在哪儿?她可从来没有离开过雨花阁呀。"建宁诧异,忽然背心一股凉气上升,便如那日被乌鸦袭击前的感觉一样,大觉不祥。她进门的时候一张脸还是桃红柳绿的宛如一张工笔花鸟画,此时却忽然蒙了一层黑气,氤氲蓊郁如同水墨山水,忽一回头看到在旁边侍奉抄经的阿瑟,一把上前拉住说:"你不是专管服侍香浮起居的吗?你一定知道香浮在哪里,快告诉我,告诉我呀!" 阿瑟连连后退,双手『乱』摇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格格别问我。" 建宁益发心惊,放了阿瑟,又转身拉住长平的手不住摇晃,变声道,"仙姑,香浮到底去哪儿了?连她也不再理我,不再要我了吗?" 长平拉着她坐在身边,缓缓说:"格格别急,香浮前些日子忽然生了急病,这在宫里是大忌,所以连夜送出宫去诊治了。过些日子治好了,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定叫人通知格格。" "急病?"建宁的脸上瞬时间水逝云飞,褪『色』成一张雪白的宣纸,喃喃道,"什么急症?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送去了哪里治病?几时回来?" 阿瑟自香浮走后,日夜思念,六神无主的便如失了魂儿一般,长平怕她闷出病来,便叫她专管侍候自己抄经。这些日子里雨花阁诸人都绝口不提香浮小公主,只如石子投湖般接受了现实,别人犹可,惟独阿瑟心里却如油煎般难过,只苦于无人可谈,此时看到建宁,不禁又勾起对香浮的思念,哪禁得建宁一再追问,早泪汪汪地七情上面,哽咽道:"小公主她,前些日子患了天花,按照宫中的规矩要送去宫外避痘,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一语未了,"呜"地一声哭出声来。 建宁只觉仿佛兜头一阵炸雷轰响,直惊得噔噔噔连退几步,背后抵住佛案才没有跌倒,被乌鸦拍击的那一块背部却又火辣辣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5 烧疼起来,直疼得椎心刺肺,彷徨无助地问着:"香浮得了天花?那,她还回不回来?"她那么热切地轮流看看长平又看看阿瑟,眼中满是乞求热望,似乎在恳请她们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告诉她香浮会得健康无碍地返回来,哪怕只是骗骗她也好。 长平不忍,避开她的眼神答道:"等她治好了,便会回来的。" 建宁听到长平回答,却又不信了,喃喃说:"仙姑骗我,我听嬷嬷们说,天花是绝症,染上了,再治不好的。香浮她肯定是再回不来了。香浮回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香浮没有了,她不回来了……" 雨花阁里仿佛忽然暗下来,暗如深夜,不,暗如深渊,好像有铺天盖地的乌鸦飞来,飞进雨花阁里,织成一张黑暗阴森的天罗地网,将建宁困在其中,冲突不出。而所有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被那些乌鸦挡在翅膀之外,那里有她的母亲绮蕾,有皇帝哥哥,有莫须有的满洲少年巴图鲁,还有这位新结识的深宫惟一女伴香浮。哦,香浮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母亲绮蕾还有那个『射』鸦的少年一样,毫不犹疑地放弃了建宁,将她独个儿抛掷在孤助无援的皇宫里,一去不回。 乌鸦无穷无尽地涌进来,占据了雨花阁的每一点空间,不论建宁躲在哪一个角落,它们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并且一下又一下重击她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建宁苦苦忍受着那拍击,一下又一下,只觉得天昏地暗,可是无处可逃,那些乌鸦是商量好了的,就像那些玩捉『迷』藏的格格们一样是商量好了的,不论建宁躲到哪里,她们总可以找到她,欺侮她,袭击她,一下又一下。 建宁承受着,承受着,乌鸦的翅膀掀起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漩涡,将她深深地卷入其中,深深地卷入,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一下重过一下的拍击,昏倒过去…… ☆、第七章 公主坟 吴应熊一直都是个抑郁的少年,却非常有分寸,很从容,也很深沉。然而这段日子,他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变得神不守舍、睡不安枕、并且词不达意起来。甚至在和顺治对奕的时候也是心神恍惚,频频出错。 早在南苑狩猎的时候,顺治已经查觉到这位伴读的不同寻常,这天见他七情上面,便要诈一诈他,故意沉下脸来问道:"你如此不用心,是在戏弄朕呢,还是轻视朕的棋艺?" 凭空降下这样大一个罪名,吴应熊只好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实在是棋艺平平,不堪对奕。" 顺治道:"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如果你实话实说到底有什么心事,我就饶了你;如果你再设言欺骗,就别怪朕不通情理了。" 吴应熊觉得为难,大凡一个人有了很重的烦恼,心思和口才就都会变得迟慢,不擅机辩,并且莫名的委屈会使他涌起一种近似"豁出去了"的情绪;而且他压抑得太久,也着实想找个人诉诉烦恼,一吐为快,即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顾不得了,本来他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好容易遇见一个明红颜,还给一转身弄丢了。 南苑狩猎的日子里,吴应熊没有一刻不想着明红颜。尤其她在大雪中突然出现的那一瞬,已经成为他记忆中最美的定格。她绝美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她身上的红斗篷,手中的油纸伞,映着漫天飞雪,便如一剪寒梅,隐隐飘香。只要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嗅到她,沁入肺腑。 那天在雪中,他们沿着城墙根儿走了好远的路,说了半宿的话,好像把什么都谈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不出口。她那么正义凛然、怀念故国,他能够告诉她自己就是叛徒吴三桂的儿子吗?于是,当她问他的名字时,他含糊地说自己姓应,单名一个雄字,客居于此,跟一个亲戚学做生意。因为自己的谨慎,使他也羞于向她询问得更多。他只知道她叫明红颜,在茶馆做管账,除此便一无所知。分手后,他真是觉得悔恨,觉得自己太不了解她了,想她想得越深,就越觉得对她所知有限,觉得这思念的空洞和浮浅。 相思与爱慕总是双胞孪生的,心里面一旦住进了某个人,思念就会同时进驻他的心里,即使面对面看着也还会觉得不安,生怕她在下一刻忽然消失,更何况见不着的时候呢? 认识明红颜,让他同时了解了两个古老的成语:一个是"一见钟情",第二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从南苑回来,吴应熊第一件事就是奔去了茶馆,然而茶馆掌柜告诉他:明红颜并不是自己的女儿或亲戚,只是亲戚介绍来管账的,前不久已经辞了工,说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再回来。 无边的失望和忧虑让少年吴应熊的心里充满了陌生的情绪:相思、渴望、恐惧、向往、患得患失。永远再也见不到明红颜的恐慌充溢在他的心中,让他焦虑得要发狂了,每天一有时间就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寻找,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茶馆老板说过,明红颜出了远门,她根本不在北京城里,就算自己能够把偌大京城掘地三尺,也还是找不见她的。可是,就这样呆呆地守在这里等着奇迹出现吗?如果她永远都不再回来那又该怎么办? 就是这过度的思虑使得吴应熊失去了以往的镇定,而在顺治面前暴『露』了心事。他一反常态,就像一个普通的情窦初开的饶舌少年那样,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那都是心窝子里掏出来的最真诚最私密的话啊。少年所倾慕的第一个少女是他心中的宝藏,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看见的,如果他肯打开心扉来使人照见,也就是把这个人当成了心腹知己——至少是在倾诉的那一刻把对方当成了知己;同样的,当一个少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同龄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的时候,也会因为知道了这秘密而莫名激动,并在瞬间与对方亲热起来,以为自己走进了对方的心深处,有责任有义务帮他保守这秘密、并且投桃报李地奉献自己的秘密。 交换秘密是少年人构建友谊的重要桥梁。一君一臣在倾刻间把对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挚交,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顺治觉得吴应熊的话听起来好耳熟,就仿佛是替自己说出来的。然后,他如梦初醒地明白了,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爱情。他的心底,也藏着一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女孩,他也把那个突如其来悄然而去的女孩弄丢了,他也在无望的等待中执著而缠绵地思念着渴望着,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认识一个女孩……"这也是顺治第一次跟同龄的男孩子说起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他惆怅地说:"你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6 毕竟还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红颜,而且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却是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还时嗔时喜地,没有好脸『色』。我是发过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宫里选秀的规矩必须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颁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个女孩儿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颁一道旨,允许汉女入宫,以表示满汉一家的决心。"吴应熊献计,忽然想起一个顾虑,小心翼翼地补充,"可是,如果明红颜也中了选,皇上可不能据为己有,要把她指给我。" 顺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说满汉一家吗?我自己呢娶一位汉妃,你呢,我就偏赐婚一位满洲格格给你。" 吴应熊明知皇上是开玩笑,故意苦着脸说:"那可惨了,我们汉人讲究女子要"三从四德",是要"未嫁从父,已嫁从夫"的,满洲贵族的规矩可是夫凭妻贵,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还得天天给格格磕头请安,可真是苦差事。" 顺治说:"我也觉得汉女比旗女好,又温良恭俭让,又讲究文采女红,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不仅仅是漂亮。"吴应熊陶醉地说,"是一种艳,冷艳,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实那天茶馆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树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记忆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处,随着她的身影一道出现。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时,鼻端仿佛还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阵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顺治赞叹,"我说那个汉人小姑娘,也是那样一种气质,一种神韵,冷艳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气又神气!" 吴应熊问:"那么你觉得那个小姑娘是你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的吗?"顺治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种特别的韵味,像冰花,整个人是透明的,反『射』着太阳光,晶莹玲珑。其实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齿"四个字罢了,若论漂亮,也还不及十四妹建宁格格。"吴应熊听了"建宁格格"四个字,眼前立刻便出现了一个刁蛮骄横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摇头,不敢苟同。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当初『射』鸦原是被建宁陷害这段隐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后宫里最漂亮的格格,又聪明,可惜不肯多读书。"又问,"那么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吗?"吴应熊也认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顺治诧异:"居然不是?那么又是谁?"吴应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陈圆圆?" "就是那个"『色』甲天下之『色』"的陈圆圆?"顺治大为好奇,"那个陈圆圆,到底长得什么样子,真的有传说里那么漂亮吗?" "她,不仅是漂亮,还很特别……"吴应熊娓娓地讲述起来。他本来应该是恨她的,因为她给他的童年和少年带来了那么多的羞辱和压抑。早在见到她之前,他就常常听到母亲念叨着她的名字,母亲把她叫做"贱人"、"婊子"、"娼『妓』",用各种恶毒的肮脏的词汇来形容她、诅咒她,因她低贱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吴应熊听得久了,虽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却也知道"陈圆圆"三个字即代表着邪恶与灾难。然而切身之恨还是来自于真正的战争,来自于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于父亲的叛国。 天下人都知道,吴三桂是为了陈圆圆才变节的,"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真是弥天大祸、千古奇耻。父亲从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汉『奸』"的罪名,而吴应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汉『奸』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陈圆圆,恨这个给母亲制造了无数眼泪、给父亲带来了千古骂名的风尘女子。可是,他却从第一次在宏觉庵里看到她时,就彻底地原谅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个少年对成熟女子的『迷』恋、尊重,更是一个凡人对于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时候她已经洗净铅华,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灯木鱼为伴,抄经诵佛为生。冉冉青烟憔悴了红颜,喃喃纶音代替了歌声,她再也不是传说中那个千娇百媚、"『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绝代佳人,再不是那个风情万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秦淮名『妓』。她那么沉默,那么安静,那么心如止水,那么玉洁冰清,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女子曾经颠倒众生,倾覆历史,左右了明、顺、清三朝的风云变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个女子的美丽,但是却已经本能地觉得她好看,那种好看是蕴藏在她的眉梢眼角、举手投足、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呼吸里的,她和他们谈论茶道,讲解佛经,非但没有半分风尘味,甚至不带一点烟火气,比他生平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清秀,优雅,而且可亲。从此他便『迷』恋上那世外桃源的去处,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于那女子侃侃而谈的茶道禅经。有时候父亲忙于政事,久不返家,他也会借着给庵堂送香油口粮的机会独自前去探访…… "我就是跟着圆圆阿姨学会的喝茶。"吴应熊最后说,"圆圆阿姨说过:一杯茶,总得有茶水,茶叶,茶杯。再不讲究器具环境,这三样总不可省,不然就不成为一杯茶了。我父亲虽然派了许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从不肯假手于人,连泉水也是亲自从山下挑上来。她说,这辈子她没真正做成功过什么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门也不能避开红尘,就只有煮茶喝茶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脚来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亲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属于自己的茶。" 顺治悠然神往,赞叹道:"没想到风尘中也有那么出类拔萃的女子!从前听人说秦淮八艳,只当青楼里哪会有什么明珠美玉,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夸张渲染罢了。如今听你说起陈圆圆,才知道传言不虚,什么时候能真正见识一下才好呢。" 这天下午的大书房里,少年顺治和吴应熊,一个是当朝皇上,一个是权臣之子,却兴致横飞地谈论着天下胭脂,就像两个大男人那样对女人品头论足,从天下最特别的女孩一直说到天下最特别的女人。两个人又惊又喜地发现,他们所喜欢的女孩、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这样惊人地神似。当吴应熊盛赞陈圆圆的稀世姿容之际,顺治也在对长平公主的绝代风华赞不绝口。她们的出身虽然判若云壤,一个贱为歌『妓』,一个贵为公主,然而殊途同归地,都在改朝换代后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热爱茶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天是两个少年真正结缘成为知己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7 的开始,也是他们从少年走向成人的重要标志,那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兴趣。 入秋之后,哲哲太后的病情每况愈下,捱到冬至,终于撒手仙逝,追谥为孝端文皇后。享年五十一岁。 因为是大清迁都后第一次国葬,皇父摄政王以国库虚乏为名,并未举行大礼厚葬,只命王公近臣们祭奠致意。灵堂设在寿康宫,大殿和东西两庑布满白幔,旌旗幡幢林立,又设了水陆道场,请了僧道焚香念经数日。其间庄妃皇太后只来了一次,一身玄『色』长袍,在灵前大礼致祭,一时器声与哀乐并举,悲声大作。皇太后本人有没有哭过,流没流泪,谁也没有看见。 头七这日,宫中举行小丢纸仪式,照规矩要将孝端文皇后生前用过的冠袍履带、珍玩器皿,由身边最亲近的人在灵宫焚烧。哲哲没有儿女,这宫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侄女大玉儿。然而大玉儿贵为皇太后,当然不会『操』此贱役。因此,这差使就只能由主事女官迎春完成。 迎春跪在寿康门外,一边烧,一边哭,一边挑捡出小件的珠宝玩器偷偷藏起,预备自己日后享用——太后死了,自己在这宫里大抵是再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从前都是别人奉承自己脸『色』,今后大概要轮到自己奉承别人脸『色』过活,少不得要给人些好处;说不定还会被撵出宫去,那就更需要几两银子傍身了。正自打算着,吴良辅传旨来了。 大太监吴良辅一走进寿康宫就敏感地闻到了一种气味,那是老太后哲哲在此衰竭、苍老、干枯、脱发、腐朽、发臭、直至咽气犹然死不瞑目而留下的一种暧昧浑浊的气味。不是简单的臭,也不仅仅是酸,而是混合了体味与『药』味,怨气与屁气的一种混沌之气,简直像一道诅咒。吴良辅立刻就明白了圣母皇太后为什么不愿意来寿康宫,亲姑姑死了都不肯多看两眼。别说至高无上金枝玉叶的皇太后了,他这个半拉人儿都觉得嫌弃,觉得厌烦,恨不能敬而远之。因此拧着眉『毛』捏着鼻子匆匆传命:主事宫女迎春事主多年,忠心耿耿,太后生前视如己出,恩宠有加。今太后不幸仙逝,身无所出,不忍使其孤独上路,遂特赐『药』寿康宫,命迎春殉主,以郡主之礼附葬。 迎春接了旨,如雷轰顶,号啕大哭,自知求饶无用,只求吴良辅去请忍冬过来话别几句。 吴良辅却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他还急着回去覆命呢。一个死了的老太后,一个将死的过气宫女,他何必要给她什么情面?只管不耐烦地催促着:"姑姑哭过,就该上路了。姑姑往日做执事女官,好爽快飒利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样粘乎起来?"一边使眼『色』与小太监,一左一右拉住迎春两臂,将毒酒强灌下去。 迎春先还使力挣扎,无奈那酒发作得甚快,不待完全灌毕,已经一口鲜血喷出。接着,眼角沁出两行泪来,渐渐不动。吴良辅看着死定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亲自上前,拔去迎春『插』在鬓边的一枝银簪,揣在怀里。小太监顺子不解,笑问:"吴公公要这女人用的东西干什么?就是送到当铺里,也值不得几钱银子,难道还看得进公公眼里?" 吴良辅冷笑道:"谁说是我要?我是要送给忍冬姑姑做个念想儿,她们两个是一同从盛京来到北京的,现在一个走了,另一个能不想吗?别的做不了,替她捎句话留个信物总还做得到。" 小太监顺子恍然大悟:"原来公公是想送个现成人情儿,饶是杀了人,还要叫亲属谢你。人家说"两面三刀",公公做人,可不止两面这么简单,那真起码要算是"八面玲珑"。公公常教我说做人要留一手儿,这便是您老人家的留一手儿吧?" 吴良辅笑道:"我何止一手?臭小子,学着点吧。"他在宫中度过了二十几年,从大明看到大顺,从大顺看到大清,看到太多的波谲云诡、尔虞我诈。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金枝玉叶,有的时候,他们的命其实都是一样地贱。妃嫔们为了邀宠揽权,彼此勾心斗角,横生枝节,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放过对手腹中的胎儿;太监为了攀高附贵,或是与宫女对食儿,不惜卖主求荣,残害同伴;至于那些阿哥们为了有朝一日坐上金銮殿,所动用的手段与心机就更加骇人听闻,动辙就是成百上千人的牺牲与倾轧;就连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要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提防警惕,怕被臣子们蒙蔽,怕被妃子们利用,甚至怕被亲生儿子们谋害。 暗杀与『奸』情在宫里都不是新闻,人死了,不知道是被杀还是『自杀』;捉『奸』在床,也不代表当事人真的做过。人的命,在这宫里贱如蝼蚁,轻如鹅『毛』。弱肉强食,便是惟一的真理。 吴良辅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他的人生守则只是巴结所有的势力,讨好最高的权贵,无论谁有可能成为紫禁城的主人,他都会忠心耿耿又两面三刀地给予支持。他不会出卖任何人,也从不同情任何人,可以帮助别人的时候,只要没有风险,他一定会帮;但是如果这个人已经走上绝路,再没有机会爬起来,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冲上去再踏一只脚,而决不会觉得内疚。他最大的天赋就是,总可以本能地判断出谁将在短期内取得主导的地位,会给他带来可能的利益。现在的局势不消说是母后皇太后的天下,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忍冬和素玛。如果他吴良辅可以算是宫中第一太监的话,那么忍冬就将是后宫第一女官。他是一定要联合这位第一宫女的势力的。 忍冬尚不知道迎春的死,她正在侍候太后梳头,一边涂抹香脂一边说:"太后的头发近来好像更黑了,"一品丸"真的这么好用?不但青春长驻,简直返老还童呢。" 大玉儿明知是因为新近大婚,阴阳谐调的缘故,却不便与忍冬说,只笑道:"许是你换的发式有道理吧。从前天天梳"一字头"、"如意头"、"架子头"不觉得,换了这"牡丹髻",头发蓬蓬的又厚又大,就显得油光水滑了。" 忍冬道:"前些日子听娘娘念诗,道是"云髻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又是什么"钗承堕马髻",便想着要替娘娘换换发式,可惜不知道这"云髻"是什么样子,又什么叫做"堕马髻"。问那些宫女,也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喜儿说,她们吴中女子常梳这一种"牡丹髻",我便跟她学了来。我想那牡丹原是花中之王,正合娘娘妆扮,又说是牡丹虽好,也须要绿叶扶持,所以我想,这种发式最好多装饰些钗钿才是。"一边说,一边打开匣子,自作主张挑了一支点翠嵌珠的翔凤步摇、一对掐丝镶嵌的银铃、另有金钿、方胜等,对着镜子密密地排在太后发髻两边,将一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装饰得金碧耀眼,珠翠琳琅。 大玉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8 儿起先听她一知半解地鹦鹉学舌,分明并不清楚诗中真意,暗暗好笑,因"芙蓉帐暖度**"一句正说中心事,不禁双颊『潮』红,呆呆地出神。一时忍冬打扮完毕,扳过镜子来,才看清镜里花颜,真正珠光宝气,百媚千娇,不禁失笑道:"这可太累赘了,也太艳丽些,姑姑刚过身,我还在热孝里,哪好这样张狂?还不快摘了去。" 忍冬知道,太后嘴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巴不得要漂亮,好叫新婚丈夫多尔衮看了喜欢,便顺着太后的心思劝道:"反正又不出门,又不见什么人,白在屋子里打扮给自己瞧瞧,怕什么不恭敬呢?孝字再重,也是放在心里的,又不是穿在身上。"大玉儿叹道:"你这丫头,原先不多话的,如今不知同谁学的,越来越油腔滑调,连我也要打趣起来。姑姑英灵不远,听见你这样不恭,说不定抓了你去做陪。" 正说着,忽听门外赞仪高声唱道"皇阿玛王驾到",大玉儿听着,脸上便是没来由地一红。忍冬忙放下手中的梳子,侍立一边。 这"皇阿玛王"的称法最初还是汤若望的发明,由于其称呼本身不中不西的怪异有趣,也由于太后对于汤玛法的尊重,便在后宫流行起来,渐渐竟成了人们对于当朝摄政王多尔衮的官方称呼。由太后的义父汤若望来为皇上的继父确定称谓,说来倒也不失为一种趣味,一段佳话。 当下大玉儿满面春风地站起,亲自迎上去接过多尔衮手中的卷轴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下朝?" 多尔衮道:"我原本担心你,怕你为你姑姑的事伤心,所以特地早早回来,你倒好兴致,换起发式来了。" 大玉儿笑道:"好看么?我也是怕你连日『操』劳,坏了心情,才特特地换个发式,想逗你开心的。" 多尔衮道:"自然好看。常常换换样子才好,毕竟穿衣打扮才是女子的本份,别只一味为国事『操』心,也要想些法子叫自己开心。" 大玉儿软声答应着,又问多尔衮渴了还是饿了,一边命忍冬倒茶,又叫喜儿上点心。喜儿偏进来回报说:"吴公公在殿外求见。"大玉儿约略猜到什么事,只说:"这会儿不得空,叫他先回去吧,我改天闲了再叫他。"想一想,又道:"不然忍冬出去问问他,看有什么事儿。"仍与多尔衮说话。 忍冬出来,找着吴良辅,嗔道:"公公好没眼『色』,皇阿玛王刚进门儿,你就赶着来了,太后这会儿哪有功夫见你呀。天大的事儿,也等明儿皇阿玛王上了朝再说。" 吴良辅道:"这话跟姑姑说也是一样的,姑姑得空儿回报太后一声儿吧——就一句话,说事儿都办妥了。" 忍冬道:"看你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什么事儿呀?没头没脑这么一句,我可怎么回呢?" 吴良辅这才知道忍冬还不知道迎春殉葬的事,便不肯说是太后的旨意,怕忍冬心里不痛快,被太后知道了怪罪,只道:"寿康宫太后大薨,迎春姑姑真是个烈女,已经服毒殉主了。" 忍冬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她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都不同我见一面儿就这么去了?我不信。" 吴良辅低头叹道:"一个人但凡起了死念,那便是生无可恋,见不见面,话不话别,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或是她来找过姑姑,逢着姑姑忙,就没见着。不过我倒是因为往寿康宫送祭品,和她见了最后一面儿,她还嘱咐我带句话儿给姑姑呢,叫您别忘了她,逢着生辰死祭,给烧刀纸上炷,也不枉你们相交一场。还让我把这根钗子给你,说是做个念想儿。"说着掏出迎春的发钗来。 忍冬听了吴良辅转告的话,原本不信,待见了那根双花石榴纹银簪,正为迎春所有,哪里还会怀疑,掩面哭道:"我们春、夏、秋、冬四姐妹,当年一起进的宫,现在竟然死了三个,就只剩我一个孤零零扔在这见不着人的深宫厚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吴良辅劝道:"姑姑说哪里话?姑姑深得皇太后恩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呢?从今往后,姑姑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吴良辅海里海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 忍冬听了,将迎春的石榴簪『插』在发间,却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喜鹊登梅纹银镀金簪来,交给吴良辅道:"那就劳烦公公,装殓迎春姐姐时,将这钗子给她簪上,就当我给她做伴儿了。" 大玉儿这一生中有两个至大的愿望:一是与多尔衮鱼水相拥白首偕老,二是看着儿子福临亲政。如果上天可以同时满足她这两个心愿,那她这一生便堪称是十全十美,了无遗憾的了。 可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建福花园雨花阁里,前明公主长平却要与她做一个交易,以她第一个愿望的破灭来交换第二个愿望的实现。 长平脱去尼袍,换上了大明皇族的大装。而且,不是公主的装束,而是皇后受封的大礼服:她戴了义髻,九龙四凤的翡翠冠,上有翠盖,下垂珠络;深青『色』地织翟鸟纹间以小轮花的翟衣,领口、袖端、衣襟、底摆,俱织金『色』小云龙纹,花团锦簇;配着玉『色』纱中单,深青蔽膝,酱深红『色』领缘织金小云龙纹,『色』彩又繁丽又端艳;玉革带用青绮包裱,描金云龙,金玉饰件十数件;青红相半的大带下垂部分也织着金云龙纹;青绮副带,五彩大绶,青『色』描金云龙的袜、舄,鞋面上各缀着五颗大珍珠。真个是富丽堂皇,耀眼生花。 大玉儿看着,油然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正如建宁第一次看见香浮,有种不速之客闯入空宅、正玩得高兴却碰上屋主人突然归来的尴尬。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天惊地动的大事件发生了,可是一时不能想清楚,这个含蓄沉稳的慧清禅师为何今天如此高调地表现出她的不在乎,甚至要换上了前明皇后的服饰来提醒自己注意她的地位身份,这简直是一种挑衅。而且,她即使要在自己面前表现高贵出身和不凡来历,那也只合换上公主或是命『妇』的大装,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皇后呢?大明的公主即使出了嫁,又怎么可能成为大明的皇后? 换上了皇后大装的长平美艳高贵,仪态万方,像一尊观音像,让人看到她就想跪下去,对她俯首称臣。像一尊观音像般的长平毫无惧『色』地望着大玉儿,以一种完全平等的口吻对她说:"我要与你做一个交易,送你三件大礼,换你一句承诺。" 大玉儿更加困『惑』了,长玉口口声声说要与自己做交易,给自己送大礼。可是当今天下已经属于大清,有什么东西是她可以拥有而自己没有的呢?她有什么资格同自己交易?又有什么大礼可送?然而大玉儿在长平面前一惯表现得谦和有礼,即使当此怪异情形也不肯大惊小怪。 这一年中,她已经与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49 长平成为了知己挚交,尤其从姑姑哲哲死后,她在宫里就更加孤独,除了长平,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因此虽觉长平妆扮怪异,举止出格,却也不肯见责,故作平静地道:"公主多礼了。"绝口不问礼物是什么。除了尊重长平的意思外,也是因为她明知道长平在对她卖关子,而她偏偏不要接招。 长平倒也不介意,端坐在黄花梨嵌楠木瘿大椅上,用谈茶参禅一样平静的口吻说:"我知道太后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皇上亲政,可是要想实现这目的,就必须先除去拦路大患摄政王。" "你说什么?"大玉儿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或者是自己的汉语尚未臻化境,沟通上出了问题,她迟疑地问,"你刚才说要除去谁?什么王?" "摄政王,十四皇叔,义皇父,多尔衮,你的丈夫!"长平一字一句,明确无误地再三确定目标人物的身份。 大玉儿这回听清楚了,可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失了仪态,仍然保持着一个太后应有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庄严地问:"你是说皇阿玛王吗?你想除去他?为什么?用什么方法?"她的潜台词是,你一个前明废公主,有什么本事除去当朝摄政王?这岂非痴人说梦,螳臂当车? "这不重要。"长平居然在微笑,"为什么杀他,怎么杀,这些都是我的事,对你而言,我的理由和方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你有好处。" "你到底在说什么?"大玉儿终于焦躁起来,"他是我丈夫!" "他同时也是很多人的丈夫。"长平提醒,"他在睿亲王府里另有福晋,而这次围猎山海关,真正的目的并不是狩猎,而是迎亲。" "迎亲?"大玉儿半信半疑。多尔衮的好『色』她是深知的,睿亲王府里的美姬妾侍不下百数,即便大婚之后,摄政王也是隔三岔五地就要以议政为名回府厮混,并且最近又从民间搜罗了更多的美女做侍婢。大玉儿不是不知道,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能与多尔衮将恩爱夫妻的日子维持到老便已心满意足。可是这大明公主居然说他又要娶亲了,什么人这么紧要,竟要劳摄政王大驾长途远行,秘密迎亲?他看中了谁,管她是人家的女儿也好,老婆也好,收进府里就是了,连侄儿媳『妇』、肃亲王豪格的福晋他都娶了,难道还会忌惮别人吗? 长平看到大玉儿脸上阴晴不定,略顿一顿,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今年春天,摄政王亲自致函朝鲜国王,求聘朝鲜国公主为妻,这次以行猎为名远赴山海关,就是特地迎亲去的。我接到消息说,他们如今已经在连山设立行宫,洞房花烛,山盟海誓了。" 什么?迎娶朝鲜公主?竟然不等回京就洞房了,这么急!大玉儿妒火中烧,几不曾破口大骂。然而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太后,在最初的妒忌之后,她最先反应到的便是权力。多尔衮迎娶朝鲜公主,这可不仅仅是一宗风流情案,而更是一项政治举措。山盟海誓,是什么盟?什么誓?恐怕决非寻常儿女的卿卿我我吧? 多尔衮将这次迎娶进行得如此急切,更如此机密,难道仅仅是为了怕自己吃醋吗?他根本不知道那位朝鲜公主面长面短,却要远行千里前往迎亲,难道只因为好『色』?天下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而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更加萦怀? 是皇权!可以比女『色』更让多尔衮在意的,只有皇权。他一次又一次,与皇帝的位置擦肩而过,先输给了皇太极,后来又让给了福临,如今做了太上皇,更注定从此与帝位无缘了。他怎么会甘心?多尔衮曾经说过,他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与自己"称王称后,坐拥天下"。娶自己是为了实现这诺言,可是只能实现一半,而注定要失去另一半。也许,早在他对自己明媒正娶的那一天起便开始后悔了;更也许,他娶自己只是一个缓兵之计,或者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而根本没有打算让出皇位;"称王称后"并不是"坐拥天下"的结果,便只能是"坐拥天下"的前奏。所以,在结缡一年之后,他便开始了新的计划,修书向朝鲜公主求婚,然后再让朝鲜以盟国姻亲之名具表劝进,拥他为帝,那便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他自己不好意思提出做皇帝,也不好意思要文武大臣明白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语,便要假盟国之口代达己意,同时威胁当朝,这真是天衣无缝的一招妙棋! 大玉儿以自己对多尔衮的了解,在瞬息间已经算出了他所有的步骤,可是,她却没有阻挡之法。她几乎是带着求助的口吻问长平:"那样,我能怎么办呢?" 长平仍然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用聊天般的口吻说道:"所以我已决意替太后剪除心腹大患,当作送给太后的大礼。" 大玉儿这时候已经有几分相信,却仍不能清楚。她了解多尔衮,所以会清楚地猜出多尔衮的做法与计划;可是她不了解长平,她完全想不出长平此刻到底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下了一步什么棋,她的目的是什么,又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努力压抑着激『荡』的心情问:"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既然执意要送我这样一份大礼,不妨把条件说出来吧,你到底要交换什么?" 长平微微一笑,眼睛望向佛台上崇祯皇帝的牌位,泪光闪现,一字一顿:"交换我女儿的一世婚姻,以及我大明的半壁江山。" 大玉儿一惊,问道:"难道你想让我把紫禁城还给你?" 长平道:"你当然不肯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要求。这紫禁城我也住了这些年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我眼看着父亲做皇上,眼看着父皇怎么样惊惶失措地失去了它,我看着周皇后袁贵妃她们死在我面前,我的小妹妹昭仁还那么小,竟然被我父亲一剑砍死了。我父皇在砍断我臂膀前曾经说过一句话: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在帝王家。生为公主是我的幸事,也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没有别的选择。父皇死在万寿山,他没能保住他的紫禁城,死不瞑目。可这是他的命,也是大明的命运,大明注定要在我父皇这一代灭亡,可是我生为大明的公主,我只得为大明的延续尽一分力,即使不可为也须为之,总得尽到最后一分心。" 大玉儿道:"可是一个聪明人是不会与天做对的,既然你也知道大明并非亡于我满清,而是亡于天意,又何必强求呢?" 长平笑道:"大明非亡于清,乃亡于顺,太后忘了吗,是李自成的大顺军先杀进紫禁城,『逼』死我父皇,夺了我江山的。" 大玉儿夷然道:"可是他也没能做得成皇上,紫禁城注定不属于他,皇位于他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长平叹道:"李自成出身草莽,虽有雄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0 才伟略,帝王之相,却终究运蹇命薄,配不上紫禁城的贵气。虽然我大明气数已尽,上天假大顺之手灭我明朝,可这紫禁城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住得惯坐得稳的,李自成虽然进了紫禁城,但他只是过客,不是主人。所以他气不过,一把火烧了宫殿,重新回陕西称王去了。" 大玉儿道:"他早已死在湖北通山县的九宫山了。" 长平道:"这个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我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被你们抓到的,也不会那么容易死。他命中注定有八十一年阳寿,就决不会少活一个时辰。只要别一心想着做皇上,总还可以保得一世安康富足。" 大玉儿心里一惊,不由又信了几分。自李闯兵败西逃后,各地先后传出发现李贼尸首的传言,朝廷每每派人查核,均无定论。其中传得最盛的一次,是说李自成带领十八精骑避入江西界九宫山中,与当地山民冲突相搏,被『乱』刀砍死。后来朝廷也派人过去查验尸身,可是尸首已经被劈得『乱』七八糟,而且糜烂腐朽,不能辨认,当时就有人说这未必是李贼的真身,只怕本人早已逃脱,而且他劫走的那些金银珠宝也都不知所踪,说不定是他携了去躲在什么山深海外做神仙去了。果然不久便有人说是在什么山什么岛见过某人,形容其神貌,颇像李自成,朝廷也曾想发兵征讨,但因无实据,也因不愿自『乱』军心,只得做罢。这件事在大玉儿心中盘桓已久,如今听长平说李自成未死,暗暗心惊,勉强说道:"那李闯纵然不死,气数已尽,倘若他想奋其余力与我大清为敌,怕不是螳壁挡车?" 长平点头道:"李自成的确不是紫禁城的真正主人。他自己原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旗兵入京前就早早地放火烧了武英殿,奔去陕西了。" "李自成知道自己会输?"大玉儿又将信将疑起来,"那他又废力打进北京来做什么?依公主说,什么人才配做紫禁城的真正主人?" 长平微微一笑:"这就要从我朝开国功臣刘伯韫说起了。太后以为李自成一介草莽,怎么会突发奇想做皇帝的?" "这里又关着刘伯韫什么事?"大玉儿更奇,"难不成是那刘伯韫托梦给李自成,让他做闯王的?" "虽不是托梦,也差不多了。"长平又斟了一杯茶,侃侃而谈,"听说那李自成小时候,最喜欢打鸟。有一次他在林子中见到两只老燕子围着自己的窝打转儿,拍着翅膀惊惶鸣叫,既不肯飞走,也不敢飞近。一时好奇,便爬到树上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只蛇盘旋在燕窝里,而小燕子被盘在那蛇中间,正冲着老燕子啼叫求救呢。李自成同鸟做对那么多年,偏偏那日却善心大动,不顾危险,觑个准伸手进去猛地钳住那蛇七寸处,将它拎出燕窝摔在树下,不料却随手带出一卷书来,原来便是刘伯韫的《透天机》。书上说大儒刘伯韫昔年游于华山,曾经遇到一位道士,向他面授天机,直说得天花『乱』缀,刘伯韫当下撕下袍襟做纸,刺破手指当墨,边听边记,苦于老道说得太快,只记得个浮皮潦草。可是便是这断章取义,一鳞半爪,也足以教他辅佐我先祖皇帝朱元璋建成大业的了。李自成得了这书,自此通晓天机,推算出自己有皇帝命,便再不肯甘于平淡,遂揭竿而起,招兵买马,成立了大顺军。" 大玉儿将信将疑,问道:"这些玄说奇谈,无非是草蔻起兵时用来愚昧百姓虚张声势的招幌罢了,如何可以全信?果真那李自成得窥天机,有皇帝命,又为何会败于我大清呢?" 长平叹道:"起初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据那李自成说自己虽有皇帝命,却毕竟出身寒微,不能胜任紫禁城的主人。他起兵聚义,本意并不是要夺取皇位,而只想与我父皇议割西北,分国而王;当年他兵临城下,已经胜券在握,却仍然命监军杜公公缒城入见,要与父皇谈判分地。可是父皇优柔寡断,贻误良机,而大顺军士气激昂,已经不能控制,终于破城而入,『逼』得我父皇自缢。李自成说这本来不是他的初衷,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只有求我原谅,希望我答允嫁他为妻,共同坐镇紫禁城。" 李自成入京之后久久不肯登基的事原是大玉儿早已尽知的,今天才知道原因所在,倒有几分感慨,便对长平的话又多了三分信任,叹道:"难怪当年李自成夺了皇宫后,却迟迟不肯登基为帝,原来是等你答应做他的皇后。倘若果真如此,倒也的确是安抚民心的一招良策。" 长平道:"那时我年纪小,又正在愤恨难当之际,怎么都不肯相信他的鬼话,以为不过是哄我上当的谎言,决不答应。他耐心很好,说我一天不答应,他便等我一天,决不称王;不然,他就是登了基,也坐不长。" 大玉儿问道:"可是后来他为什么还是立了自己的原配为皇后呢?是你一直不肯答应他吗?" 长平叹道:"按照他透『露』的天机,倘若当日我应了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兵败烧宫了,摄政王又怎能打得进来?若说摄政王,也堪称一代枭雄,与李自成不相上下。是他率领清军入关,是第一个走进紫禁城,入主武英殿的人。可是他这辈子注定与帝位无缘,尽管文功武德超群出众,却屡屡与帝位在一步之遥擦肩而过,这就是命。他注定做不了紫禁城的主人。我父皇是接继兄长的位子做皇上的,他没能做得长;摄政王若是接继太宗皇上的位子,也注定是做不长的。这便是我当初苦劝皇上应当为太后大婚欣喜庆幸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天下注定不是摄政王的,除非他做了太上皇,先名正言顺,方顺理成章。" 名正言顺,而后顺理成章。大玉儿暗暗心惊,福临原本不是皇太极的嫡子,而是她与多尔衮偷情所生,长平说名正言顺,似乎是暗示自己嫁给多尔衮便可使福临顺理成章成为多尔衮的儿子,以正父子之名。可是这样隐密的事,长平又从何得知的呢?难道果然有一本《透天机》,而自己和多尔衮的姻缘也在书中早有记载?可是如果照长平所说的,多尔衮不是真命天子,那么身为他亲生儿子的福临会是吗?大玉儿心旌动摇,勉强笑道:"那么依公主看来,我皇儿可保得住江山永固?" 长平道:"乾坤以有亲可久,君子以厚德载物。皇上若想在紫禁城长住久安,须得集合所有的力量,集中各路皇脉帝气,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大玉儿只觉长平每一句话都似有千钧重,由不得她不相信,遂诚心问道:"请问公主,何谓帝气?" 长平微微一笑,不做解释,却忽然谈起历史来:"当年第一个在北京建都的皇族是金,海陵王完颜亮暴政强权,继帝完颜雍更是为人多疑,机关百出,手段残酷。即便如此,金朝占据燕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1 京也仅有62年,终被蒙古所灭。" 提起成吉思汗的辉煌业绩来,大玉儿由不得将胸微微一挺,昂头微笑道:"原来公主对于家祖先的故事也很熟悉。这北京城,早在五百年前已经属我蒙古所有,如今我可谓故地重游,不知这算不算公主所说的帝气?" 长平点头叹道:"太后如果是男儿身,必为一代明主。奈何阴差阳错,惟有辅政之缘,却无掌国之份。太后之子,贵为皇裔,禀承上天眷宠,但却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 大玉儿勃然变『色』:"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儿不是惟一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人敢于分庭抗礼、与日争辉不成?"长平微笑不语。而大语儿一言问出,也已明白了:南明皇室犹在,又怎么能说大清一统天下?顺治,的确不是惟一的天子。她不得不放下姿态,恭谨求教:"依公主看来,我祖上何以不能久居大都?" 大都是蒙古建都北京后改称,当大玉儿提及祖先成就时,不由自主地沿用了这一蒙古历史上最辉煌时期对北京的称呼。在她内心深处,其实是认为蒙古高于满洲,紫禁城真正的帝脉应该是属于蒙古而非满清的。只恨,自己不是男人! 在大玉儿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从来瞧不起男人的,瞧不起皇太极,瞧不起多尔衮,甚至瞧不起自己的亲生儿子福临。无奈只有男人才可以征服天下,而她,就只能征服男人——而这一点最隐秘的心思,无疑是被公主看穿了。她不禁暗暗筹划,若有所思,表面上却努力做到不动声『色』。 而长平似乎并无察觉,依然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蒙古以力夺京,废弃金中都而建元大都,然而漠古上都未废,两都并存,争战频仍,互不承认——自己的部落尚不能统一,何以服天下?因此百年之后,终归还政汉人,退走中原。我大明太祖皇帝一统天下,臣服九洲。因而,大明与蒙古的恩怨可谓久矣。" 大玉儿昂然道:"二百年前,你明朝灭我蒙古,二百年后,复灭于大清,可见这紫禁城之于大清虽是以力夺京,而于我蒙古,却是完璧归赵。我儿为帝,当之无愧。" 长平摇头道:"太后所言虽是,然而也正由此可见,汉、满、蒙,俱各拥有江山一脉,帝气之宗,却都没有十成把握。除非能将三支帝气合而为一,方可保江山永固。当今皇上为满蒙后裔,已集中三分之二;而我大明帝气虽在强弩之末,却足可分庭抗礼,纵不能卷土重来,亦足使江山变『色』。" 这一点,大玉儿却是不能不承认的。也许南明朝廷未有实力向大清讨还江山,然而持续争战下去,必然会日渐削弱大清元气,未必不有人趁虚而入,鱼翁得利。这就像元朝"两都夺政",致使朱元彰起义成功;而崇祯与李自成自相残杀,方使清军得以入关一样。历史,从来都是重复的。 然而她还有一些不能肯定不愿相信的事,关于皇位,关于宗室,岂是长平三言两语可以定评?遂问:"既然刘伯韫得到《透天机》而辅佐大明立国,大明又何以不能久长?难道《透天机》没有教会大明皇帝江山永固的秘诀?" 她的语气里其实是有一点点讽刺的,然而长平不以为忤,仍然平静地回答:"大明得窥天机而坐天下,可是却在不慎间遗失了两样东西,致使天下不能久长。" 大玉儿不由问:"哪两样东西?" "一样就是《透天机》,在刘伯韫死后就遗失了,二百年后方为李自成所得;二是昔年元顺帝败退之际,曾私携传国玉玺"制诰之宝"潜入大漠,致使玉玺湮没,同样二百余年不见于世。我大明朝曾挖地三尺,搜求四方,终究不能寻得此宝,因此大明朝虽然昌盛,却一直是没有玉玺的朝廷,也是没有玉玺的皇帝,终究算不得真命天子。" 大玉儿一惊猛醒,点头道:"这个我是听说过的,那玉玺后来流落草原,辗转被察哈尔部所得,察哈尔归顺后献与先皇。俗云"得宝者得天下",先皇也正因此宝而有意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她说出这一句,不禁忽发奇想:这过程,多么像李自成偶得《透天机》因而窥天下?倘若皇太极因为得到了"制诰之宝"而自认真命天子,李自成当然也可以因为得到了《透天机》而有理由废帝自立。多么巧合,《透天机》与"制诰之宝"竟同时重现人间,却偏偏又不能为一人所得。上苍,终究不愿意把所有的福荫都集于一人之身。她不禁再一次想,历史,尤其是帝王史,从来都是在重复过去,没有什么故事是新鲜的。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天机! 到这时,大玉儿对于长平已是心悦诚服,不禁诚心诚意地道:"昔曹孟德煮酒论英雄,曾向刘玄德道: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如今你我烹茶说帝脉,我虽不才,也不禁要说一句:这紫禁城里,公主确是我博尔济吉特的惟一知己。然而请教公主,当今天下,皇家帝气应分几路?又如何可以合而为一?" 长平道:"这紫禁城不属于我父皇,不属于李自成,也不属于多尔衮,自然更不属于你和我。然而,他们和我们却是人中龙凤,是这天下间最有帝气的凤『毛』麟角。倘若将这所有的帝气都集中起来,使皇脉骨血集于一人之身,那么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必当长寿安康,至少可以保得紫禁城三百年安宁。" 大玉儿心中暗暗计算,福临为多尔衮与自己所生,他自然可以代表满蒙两族最高贵的血统,至于崇祯皇帝的血脉,八成便指长平公主自己,可是李自成的骨血又指什么呢?因笑道:"天机玄妙,非我辈凡俗可以了解,还请公主说得明白。" 长平道:"这便是我要送给太后的第二项大礼,却也是我要太后还情的条件,还望太后答应了我,才好明言。" 既是交换的礼物,又是交换的目标,这却是怎么回事?大玉儿见长平正谈得畅快,却又忽然转移话题,神龙见首不见尾,左右猜解不开,笑道:"你左一件大礼,右一件大礼,可是每样礼都说得这样古怪,叫我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呢。" 长平并不回答她的话,却指着桌上的茶壶问:"太后见过这种茶壶么?" 大玉儿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说:"你从前说过,这种玉瓷茶具来自耀州,釉面光洁如玉。的确很精致的。" 长平笑道:"太后赐过我许多礼物,我无以回报,就将这套茶具作为还礼,送给太后吧,也就是第三件礼物了。" 大玉儿一愣,听长平先前两件礼物说得那样玄妙,而这第三件礼物却如此微薄普通,猜想断不会无缘无故送她一把茶壶,这壶中必有古怪,遂拿过来反复端详,也没什么特别,又斟了一杯茶到杯中,方欲举起。长平急忙阻拦:"太后不可。"太玉儿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2 变『色』道:"怎么?" 长平道:"茶里有毒。" 大玉儿豁然掷了杯站起身:"你要毒死我?" 长平笑道:"我若想对太后不利,早已下手,还用等到今天么?有毒的茶,是给我自己喝的;斟在太后杯里的茶,是好好儿的西湖龙井,决没有错。" 大玉儿若有所悟,拿起壶来将壶中水尽皆倒出,反复端详,因见壶盖上有个气孔,便又将手指按住那孔翻转壶身,果然又倒出一股水来。 长平笑道:"太后果然冰雪聪明。这叫做双响壶,正是陕西耀县的特产,原是李自成送我的礼物,今转送太后。壶中原有两股水道,平常倒茶时出来的是外壶里的水,若是倒茶时用手指堵住气孔,就可以将内壶中的水倒出。摄政王洞房花烛夜喝的喜酒,可也是从这样的一把壶中倒出来的呢。" 大玉儿闻言大惊,到这时候,再冷静也不禁勃然变『色』:"你派人在摄政王的酒里下了毒?你口口声声说要除去摄政王,原来是给王爷的酒里下毒?" 长平淡然道:"倘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可以确保摄政王不与皇上争夺帝位呢?" 大玉儿悲痛莫名,愤然道:"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丈夫,谁若于他不利,我必千万万剐为他报仇。你这样做,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长平笑道:"我知道太后必会为摄政王报仇,所以早已自我裁决,不劳太后动手。"话未说完,忽然一口鲜血喷出,脸『色』转为惨白。 大玉儿知她所言非虚,茶中果然有毒,而长平已然毒发,不禁惊骇莫名,喃喃道:"你何苦这样做?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 长平喘息道:"我便不死,难道太后会饶过我吗?我既深知太后心思,又害死太后最心爱的人,太后若不杀我,怎会心安?我替太后除却心腹大患,这是我送给太后的一份大礼,太后就是不想领我的情,怕也是不行的了。" 大玉儿心惊意动,这半晌风起云涌,瞬息间不知发生了多少变化,虽然不见刀枪,却远比千军万马厮杀疆场更叫她惊心动魄。眼看着长平气息渐微,喘成一处,想到这些日子里两人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不禁颇觉感伤,也着实佩服长平心思细密,似乎早在谈话之先已经算准每一件事,甚至提前喝下有毒的茶水来求自己答应她最后一个心愿,如此敢作敢为,不留余地,的确世间罕见。其实她即将毒发身亡,自己接不接受她的条件都已经没太大分别,便是答应了她又如何?左右又无人听见。遂慷慨答道:"好,不论你要求的条件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长平忽然挣扎站起,向着大玉儿施礼道:"长平先在此谢过了。"想是行动得急了,一缕鲜血自她唇边沁出,一句话未说完,身子已连晃两晃。 大玉儿忙将她扶住坐好,诚切说:"不必多礼,你有话尽管说出来吧。" 长平气吁吁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今天所请,原是一个不情之请——不求太后看在我的面上,只求太后遵从天意——倘若我女儿他日入宫为妃,且生了儿子,希望太后立他为帝。" 大玉儿一愣,重复道:"你女儿?"脑海里忽然浮起小公主香浮精致的眉眼,那孩子离奇出宫原是她早听说的,那时正值哲哲太后病殁,宫中大办丧事,值卫多有疏忽,神武门任人进出,形同虚设,长平说是女儿患了天花,不敢耽搁,连夜送出去治病。大玉儿虽是不信,也悄悄儿地派人出宫查过,却没半点线索,又加上诸事『操』劳,便将这件事暂时搁起,今听长平重新提起,便知必有蹊跷。让一个母亲做出骨肉分离的决定,是比壮士断腕更为艰难的吧?大玉儿原也猜测过长平如此安排必有谋图,却再也没想过竟是打着这般主意,诧道,"你不是说香浮是得天花出宫了?原来是想让她换个身份再重新进宫,还要我儿立她为妃。这怎么可以?我大清皇室怎可娶汉人女子为妃?又怎么可能立汉妃的儿子为太子?" 长平此时气息渐微,却仍勉力说道:"满蒙通婚,原是你们世世代代的风习,血统一说,不过是蒙骗天下人的。果然要血统纯粹,那也不必联姻了。皇上是努尔哈赤与成吉思汗的后代,血统高贵;香浮的身上,却有大明与大顺的两朝骨血,也是尊荣无比;那李自成其实并非我汉人子民,李原是西夏的国姓。倘若香浮嫁了皇上,便是集合了满、蒙、汉、西夏四股力量,使天下所有的皇家帝气合为一体,集鳌足四极为一柱擎天,可保江山永固。则我父皇在地下,也当瞑目。我已算出,当今皇上会有十年的帝运,十年之后,若一切如我所说,则请太后作主,顺应天意,将皇位传给圣上与我女儿的后代。" 大玉儿大惊,问道:"宫中从来没人知道香浮的生父是谁,原来她竟是你与李自成所生。那李自成与你有杀父之仇,你方才也说他曾向你求聘,你百般不允,原来却私下里委身于他,这岂非……岂非……" 说到"杀父之仇"四个字,大玉儿忽然想起建宁的母亲绮蕾来。绮蕾是皇太极血洗察哈尔部的战利品,她的入宫,正是为了报复皇太极的杀父之仇而意图行刺。难道这长平公主与李自成的孽缘也是如出一辙?绮蕾临终之前,曾将建宁托与自己照顾,然后便自缢而死,如今,长平竟又将这一幕在雨花阁重演。只是那绮蕾临死之前,有意换上了仙家打扮,表明不恋尘缘;而今长平仰『药』自尽,却是改装还俗,穿上了大明皇后的盛装。绮蕾与长平,不同民族,不同身世,然而行事却一般神秘不可测,这里面,又孕涵着怎样的天机?大玉儿一时浮想联翩,连说了两遍"岂非",却终究未能说下去。 长平不知是害羞还是回光返照,双颊泛起红晕,喘着气说:"李自成几次向我求聘,我想他若不能立我为后便不能登基称帝,不能成为紫禁城主人,那是巴不得的事,因此死也不从。战事一天天『逼』紧,终于他大败而归,自知回天无力,到底不甘心,匆匆在武英殿登了基,立了原配高夫人做皇后,又放火焚烧宫殿。临走之前,他闯进我的寝殿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做一天我的丈夫,死也不冤。当时所有的人都忙着去扑火,寝殿里只留下我一个,竟然被他,被他……"长平说到这里,又吐了一口血,喘息起来。 大玉儿只觉匪夷所思,顺治只有十年帝运的预言令她既惊且怒,却又似被这话禁住,不能发作。眼看着长平越来越萎顿,有心搀扶一把,却像中了魔咒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长平顾自喘了半晌,接着说道:"我委身于贼,早该杀身殉父,以全名节。可是,我是大明惟一留在紫禁城里的皇族血脉,父皇曾经赐我一剑,可我命不该绝,竟然被贼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3 逆所救,这是天意;我怀了杀父仇人的血肉,这也是天意。人人都说当今紫禁城是大明的坟墓,却是大清的襁褓。可他们不知道,香浮才是紫禁城易主后迎接的第一个新生命。天意要这孩子降生在紫禁城,她注定要做紫禁城的主人,让大明的最后一点骨血永远地留在紫禁城。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须先保住我这条命,为她铺好前途;可是现在,有太后帮我看着她成长,我也就可以卸去重担,含笑九泉了。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送给太后的第二件大礼,求太后照料她一生平安。" 紫禁城,大明的坟墓,大清的襁褓,而它迎来的第一个生命,却是大顺王李自成的女儿! 这究竟是一笔孽债,还是一旨天机? 大玉儿颤栗着,她几乎已经要被长平说服,却努力地不愿被说服:"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如果你想保住大明血脉,为什么不去投靠南明,那里不是你们明朝的余部吗?" 长平惨笑着,却仍带着一股不屈的傲气道:"大明的根在紫禁城,那些人虽然接二连三建立了几个南明政权,可他们不是帝王正宗,成不了大气。什么弘光、绍武、永历,又是什么福王、唐王、鲁王、桂王,这就和李自成在西安建的大顺朝,你们在盛京建的大清朝是一样的,没有住进紫禁城里,怎么好算是真命天子?紫禁城是有灵『性』的,它会自己选择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必须拥有真正的帝王血脉,集中了天下最优秀最高贵的人的骨血精神,才可以真正拥有紫禁城的至高权力,使它长治久安。" 大玉儿道:"虽然如此,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如果你想让女儿幸福,有多少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要选择以死要胁?你常说:从来茶道七分满,留得三分是余情。你自己,又为什么这样不留余地?" 长平的目光已经『迷』离,却仍喘吁吁地喃喃着:"父皇说我惟一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可这是没得选择的。我是帝王的女儿,必须维持一个帝女的尊严和责任。香浮也一样,她也是生在帝王家,有注定的路要走,没得选择。太后,难道可以例外吗?" 大玉儿看着平生第一知己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香消玉殒,不禁想象千里之外的爱人也是这样挣扎在生死边缘,心下又是疼痛又是愤怒,不禁流泪道:"可是你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我的承诺,倘若我不接受你的条件,你又如何?你说你害了摄政王,你可知道他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帮助一个害死我丈夫的仇人的女儿?你把女儿托付给我,就不怕我反而对她不利、用她向你报复吗?" 长平面『色』如雪,声音渐渐微弱,却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多尔衮欠我大明子民的『性』命何止千万?不过你放心,我虽然恨他,却不会亲手取他的命。我给他下的不是剧毒,只要你马上派太医赶去喀喇城,还来得及救他,那就不用受我的礼,也不必答应我的话。我留下他的命,交给上天来抉择,如果天意让他活下去,又或是我女儿没能生下儿子,那便是大明再无生存之理,我死而无怨。否则,请太后顺应天意,体恤故人,容我女儿在紫禁城立足,让明清两代的血脉流传下去,永照日月……"她倒在茶案下,气尽力竭,眼睛半开半阖,神智已经渐渐走远,却仍喃喃着重复最后一句话,"香浮,妈会看着你,保佑你的。" 大玉儿早已看得呆了。她眼前看到的是长平,心中想着的却是多尔衮,此刻长平死得有多么惨,他日多尔衮便会死得有多么惨。长平说,如果自己此时派太医赶去喀喇城,还赶得及救多尔衮的命。自己要不要去救? 要,当然要。从十二岁到现在,她爱了多尔衮二十几年,除了多尔衮之外,从没爱过第二个人。她并不是一个守身如玉忠贞不二的烈女,除了皇太极和多尔衮之外,她的生命中还出现过许许多多的男人,甚至连洪承畴也是她一度的入幕之宾。可是,真正走进她心里,让她痛彻心肺爱过的,却只有多尔衮!此时他命在危殆,她怎能不救他? 不,她当然不要救。他竟瞒着她去喀喇迎娶什么朝鲜公主,谋图儿子福临的帝位。倘若让他长命百岁,还有自己与儿子的活路吗?况且,并不是自己要害他的,是长平公主。长平是大明的公主,是通玄的禅师,她说过每个生于帝王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自己可以救他的命,那么也可以救长平公主的命,可是她不会救,因为她要替他、替她的丈夫、替大清摄政王报仇,长平的死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们冤冤相报,已经自相了断了。大清摄政王死于大明公主之手,这便是他不能抗拒的命运。 大玉儿站起身,跨过长平公主的身体,拉开雨花阁的门平静地走了出去。建福花园的风里有一股萧索的杀气,在大清皇太后的身后卷起漫天落叶,打着旋儿,追着她的脚步飞了好远,好远…… ☆、第八章 亲政与大婚 顺治七年五月初六日,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率诸王大臣出猎于山海关,二十一日至连山,亲迎朝鲜国公主,是日成婚。七月初十日,多尔衮体不适,突然头昏坠马,竟缠绵成疾。同年十二月初九日,终告不治,病逝于塞外喀喇城,享年三十九岁。 七月十三日,多尔衮讣闻京城,顺治帝诏臣民易服举哀。十七日,柩车至京,顺治帝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出迎于东直门五里外,以太子奉迎梓宫之礼接灵,哭奠尽哀。二十五日,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顺治八年正月初六日,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英王阿济格罪。阿济格因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被告发,而以谋『乱』罪幽禁。 正月十二日,顺治帝在太和殿宣布亲政,诸王群臣上表举行庆贺礼,十四岁的顺治帝虽是第一次亲政,然而端坐殿上指挥诸将,旁若无人,同时颁诏大赦天下。 十九日,追尊多尔衮为宗义皇帝。 二月初十日,顺治帝尊其母为昭圣慈寿皇太后。 二月十五日,议政大臣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原系多尔衮近侍,至是首告多尔衮私备御用服饰,并与何洛会等密谋定议。于是并案会审,议以多尔衮阴谋篡逆,籍没所属家产人口入官。二月二十一日,追论多尔衮罪状,昭示中外,罢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二月二十七日,封故肃亲王之子富寿为和硕显亲王,增注其父军功于册。 闰二月二十八日,刑部等审议大学士刚林、祁充格等依附多尔衮罪,下令处死。 慈宁宫中,昭圣慈寿皇太后大玉儿盘膝坐在厅中凤椅之上,命侍女打开所有的窗子。风从一扇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4 窗子里进来,周游了一回,又打另一扇窗子出去了,留下花香,是春天呢。大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好久没去建福花园了,当年长平公主一手一脚一枝一叶重新布置出来的建福花园,此时可曾春暖花开? 素玛很贴心地剪了桃花进来,『插』在玉瓶里清水养着供在案上,仿佛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长平最终也没能看到自己亲手还魂的建福花园。春去春来,那些长平经手栽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经结果了,但是长平一次也没有看到。 大玉儿微微牵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不完整的笑。今日是她三十八岁寿辰,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庆贺的心思。一早诸阿哥、格格们前来磕头祝寿,福临更是亲笔写了寿帖寿联,张于慈宁宫门外。大玉儿感慨万千地看着儿子,半晌,轻轻说:"只是小生日,不要惊动朝臣,只要御厨做碗寿面就是了。皇上刚刚亲政,日理万机,别为这点子小事劳心。且我也想静静地坐一坐,念念经,当是为皇儿祈福。" 福临体贴母后心思,果然不来打扰。慈宁宫中香烟蔼蔼,纤尘不动,皇太后大玉儿的三十八岁寿辰,过得悄然无声,寂若潭水。惟一动声动『色』的,便是桃花的香气。 大玉儿守着这桃花香,想着长平临终前与自己的最后一场密谈,百感交集。她对长平的感情很难解释,她毒死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可是她成全了儿子福临的亲政,她对自己而言,到底是天字第一号大仇人,还是人生第一位知己、大恩人呢?大玉儿终于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儿子福临当上了真真正正的大清皇帝,不必再仰人鼻息,而可以完完全全地大权在握,坐拥天下。这全赖长平公主所赐,可是,儿子提前亲政的代价是多尔衮的英年早逝,是大玉儿的中年丧偶——她第二次做了寡『妇』。她能够不恨长平吗?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年近不『惑』,她不想再面临一次丧夫之痛。她真的真的很舍不得多尔衮,她已经爱了他二十几年了。 大玉儿闭上眼睛,神思回到二十六年前。 那是天命十年,她只有十二岁,却为着哲哲姑姑的一纸家书,而被裹在层层重裘华服之中,像一具华美而珍贵的玩偶,从遥远的科尔沁草原送到了盛京,成为四贝勒皇太极的小小妃子。努尔哈赤部落与蒙古各部落联盟的主要方法就是结亲,一宗又一宗的政治婚姻将满蒙两族的势力越捆越紧,而科尔沁的格格们便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到了盛京,甚至顾不得她和已经是皇太极大妃的哲哲是姑侄关系,更顾不上她与皇太极的年纪整整差了二十二岁。 洞房之夜对于大玉儿来说是一个恐怖的记忆,行使丈夫之道的皇太极更是猛虎怪兽一样的人物,十二岁的大玉儿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她需要的仅仅是亲情与友谊,是一点点关怀、陪伴、与安慰。而能够给她这些的,就只有多尔衮。多尔衮只不过比她大三岁,可是已经很懂事,而且文武双全,智勇过人。于是,她视他为哥哥、伙伴、偶像,跟他学习骑马、『射』箭、读汉文,依赖他更甚于小鸟依赖阳光。鸟儿在阴天里也一样啼叫,可是声音远没有在阳光下那么欢快;如果阳光久久不见,鸟儿的羽『毛』也会不那么鲜亮。 她在这阳光下一天天羽翼丰满,啼声洪亮,长成一只华美艳丽的凤凰。他们是盛京城里的一对金童玉女。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看她的眼神不再一样,而她在他面前也变得矜持不安。他们仿佛同时发现了,原来,他们是这世间如此亲近而遥远的一对男女,她一直在心底暗暗地埋怨,如果科尔沁的格格一定要嫁满洲的贝勒为妃,那为什么不是让她嫁给多尔衮呢?如果她能嫁给多尔衮,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哪怕就是做平民包衣也是愿意的。 他们渴望着,能够远离所有的人事与人际,避行孤岛,仅仅只作为一对男女而存在。可是,他们避不开皇太极。皇太极从来视女人为财富,或者是盟交的信物,而大玉儿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初见面时那个裹在重重华服里的小玩意儿,想起来便会拿出来摆弄一番,想不起来便丢在一边,他才不理会小玩意也会长大,也有情绪。大玉儿倒也并不在意,也从不与众妃争宠,一则她的心里并没有将皇太极放在第一位,二则她认为皇太极虽然对她冷淡,对别的妃子也不过尔尔,他的心里只有江山辽阔,没有儿女情长。 然而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当皇太极看到绮蕾时,他的惊人的耐心和宽容让所有盛京宫里的女人都嫉妒得发了狂。他变得如此多情,爱心无限,即使绮蕾两度行刺于他亦不放在心上,仍然视她如珠如宝。那绮蕾也真是奇怪,已经嫁了皇上,并且生下女儿建宁公主,却还要做什么带发的姑子,住家的修士,吃斋念佛起来。然而即使是这样,皇太极也丝毫不介意,仍然把她捧在手心上怜惜宠爱,只差没有打一座莲花台把她供起来当观音拜。 后宫嫔妃们都气疯了,使尽了百宝去争,去闹,去陷害绮蕾,邀宠皇恩。而大玉儿的方法是,义无反顾地投向多尔衮的怀抱。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多尔衮并不是偷情,她和他成为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花朵到了春天会开、果实到了秋天会落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在她苦盼了十几年,幻想了几百次之后,当多尔衮终于第一次和她肌肤相亲时,她几乎不曾哭出来。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久久都不愿意分开,她好像从那天起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女人,自己的身子是这样美好,人间的男女之欢是这样美妙的享受。她盼望着,盼望着一次又一次的幽会,每一次见面都仿佛穿越枪林弹雨,每一次**都似乎掀起惊涛骇浪,她知道他们随时都会死,可是她顾不得。她要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爱一次,再爱一次,哪怕死也愿意。 事情到底还是泄『露』了,皇太极发现了他们的隐情,死期来了。可是她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他死。于是,她选择第三个人替他们死,选那个『插』在他们之间的人去死,那就是皇太极。她毒杀了自己的丈夫、当朝皇上、大清开国帝王皇太极,以此换得儿子福临的继位、情人多尔衮的摄政,她值得!她不愧是天地间敢作敢为的第一女英豪! 倘若不是她及时献与皇太极的一碗参汤,就不会有她与多尔衮的今天。多尔衮最终成为她的丈夫,与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往来,是上天给她的赏赐,是她豁出『性』命赢来的报偿。她们相爱半生,私通经年,却直到前年才终成眷属,已经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耗掷了太久的青春,燃烧了太炽的激情。然而,快乐太短暂了,短暂得还来不及充分地享受,就已经宣告了结束。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5 大玉儿太不甘心! 长平公主,就是结束大玉儿短暂幸福婚姻的那只罪恶之手。她以她的独臂『操』纵了大清的命运,翻云覆雨,颠倒乾坤,让大玉儿的爱之梦在瞬间化为泡影。最可恶的是,她让她看到,即使这场关于爱情的梦也是一场泡影,多尔衮,终究是不忠! 她告诉大玉儿,她已经给多尔衮施了毒,但是如果现在施救,也还来得及;她让大玉儿自己选择让多尔衮生还是死;她说这是她对大玉儿犯下的罪,所以她决定用命来偿还;她还说这也是她给大玉儿的礼物,请她完成她一个心愿;她说要和大玉儿打一个赌,如果她能把女儿送进皇宫并且诞下皇子,就要大玉儿答应立他为皇储,否则便是和老天爷做对。她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计划得很周详,然后用生命来做一个必输之赌,同时搭上了大玉儿一生的幸福。 而大玉儿,竟然除了就范,别无选择! 身为大清太后,荣尊后宫,至高无上,这普天下有什么事是她不可以做主,有什么人是她不可以决策的?她曾经令大明良将洪承畴为她变节,让大清太宗皇太极为她丧命,更叫一代豪杰多尔衮为了她一而再地让出皇位。只要她想提拔谁,谁就马上鸡犬升天;想处治谁,谁就别想多活一天。可是,她却留不住自己的青春年华,留不住恩爱岁月,留不住多尔衮的心,甚至留不住一个妻子的身份。 枉为女人,她一生中从没有平静安详地过过一天。以垂髫幼龄嫁与皇太极为妃,生活在莺妒燕醋的胭脂阵中,在爱慕之先已经懂得了嫉妒,从未真正拥有过任何情感却时时都在害怕失去,生活的主题就是争宠,婚姻的意义只为家族,大玉儿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女人。多尔衮是她选的,也是历史和政治『逼』她选的,但是这一次选择毕竟是心甘情愿、梦寐以求的,因为他是她的至爱,惟一的发自肺腑并愿意付诸一生的挚爱。而今,却又要『逼』着她选择亲自结束这相亲相爱,这相依相偎,这长相厮守的美梦。这何其残忍? 是多尔衮『逼』她,是长平『逼』她,是朝鲜国『逼』她,是儿子的帝位『逼』她,是大清帝国的江山社稷在『逼』她! 天意如此,大玉儿何辜? 那天从雨花阁回来,大玉儿也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在慈宁宫暖阁里避不见人,整整哭了一夜。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感觉到身体里叫**与敏感的那部分感情一层层褪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样,就好像春蚕吐丝一样,眼泪就是她的『潮』水,眼泪就是她的茧丝,温亮而稠浓,带走了她身体里叫**与敏感的那部分。 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诊救。她被迫放弃的,因为他先背叛了她。 然而,她却不能不伤心,不能不愤怒,不能不为了自己的选择而仇恨自己。 她一生的眼泪加起来都不会比那一夜更多。如果孟姜女的眼泪可以哭倒长城,那么她大玉儿的眼泪,可以哭得整个紫禁城昏天暗地,哭得大清的江山天翻地覆,她以这眼泪来哀痛至爱情人多尔衮的命不久长,她以这眼泪来哭祭自己并不纯粹的爱情,她以这眼泪来哭出儿子福临亲政的新气象。 仿佛雨过天晴,大哭之后,必然是大喜若狂——福临亲政了,美梦成真了,只可惜,梦已成真梦已残。大玉儿身体里有关情感的那部分,已经永远随着那一场大哭,离去了。 她哭的时候,多尔衮还活着,她是惟一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已经提前哭过他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所以,到了多尔衮死的那天,她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剩下的只够保持眼睛湿润。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令大玉儿痛哭流涕。 再也没有任命人或事可以打得倒难得住太后大玉儿。 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让太后大玉儿为之心存慈念举棋不定。 大玉儿,已经不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普通女人,而是一尊手握天下权柄的女神。 整个冬天建宁都在生病。自从那次被乌鸦袭击受了惊,她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便淘气异常,惹事生非,花招百出地和乌鸦以及别的格格们做对;坏的时候便昏昏沉沉,发烧呕吐,甚至诞语不断。 于是人们都说是中了邪,又有说是丢了魂,还有说是紫禁城里阴气重,近日连连办丧事,格格八字太轻压不住,胡嬷嬷联想起那日格格从建福花园回来便哭闹不停,则认定是冲撞了花妖,嚷着要到花园里化纸钱送神去。 然而建宁自己心里却明白,她丢的不是魂,而是生命中至为宝贵的东西——友情和信任。 顺治弄丢了神秘的汉人小姑娘,吴应熊弄丢了冷艳梅花般的明红颜,崇祯皇帝弄丢了紫禁城的金銮宝座,吴三桂弄丢了良心和忠义之名,长平公主弄丢了大顺王李自成,庄妃太后弄丢了第二任丈夫多尔衮,而大清十四格格建宁,则弄丢了她的亲密玩伴香浮小公主。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失落——第一次是她的母亲绮蕾。绮蕾的死叫她知道了生命的无常,使她的童年过早地结束,笑容过早地冻结。然而那时候她毕竟还太小了,还不懂事,对于命运的起伏只会接受不懂抗拒,因此情感也就不会太过激烈;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虽然弄丢的只是一个朋友,却是她打心眼里觉得在意、觉得珍惜的。香浮的友情是建宁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是她主动的选择,是她在长久的寂寞孤单后找到了香浮作为自己的好朋友,她以为她们的友谊可以天长地久随心所欲,然而,她却在一转身的疏忽中便把她弄丢了。 她不过是在东五所里被乌鸦囚禁了几日,香浮便患了该死的天花香消玉殒了——建宁认定香浮是死了,患了天花又怎么还能活呢?她把这笔账记在乌鸦身上,是乌鸦害了她,使她得病,使她被软禁,使她没有时间来探望香浮,从而永远地失去了香浮。建宁相信,如果自己在,香浮是不会得病,不会出宫,也不会死的。即使得了病,自己也会请皇帝哥哥为她召太医,而不必让她出宫等死。 香浮的死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是乌鸦的迫害,是宫里所有和自己过不去的势力共同设计好的一个圈套,他们这样做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对付自己,欺负自己,伤害自己。可是,她却逃不开这些陷阱,这些天罗地网。 乌鸦飞在天上,它们的位置比自己高,眼界比自己宽,它们无所不知,赶尽杀绝,『逼』得自己穷途末路;格格们生活在自己周围,她们拉帮结伙,比自己人多势大,比自己耳目众多,可以齐心协力地对自己形成密不通风的包围合击之势,设计陷害;太后娘娘更是高高在上,她轻轻一句话就可以把自己发落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6 到东五所来,去不到建宁花园,见不到小公主香浮,从而使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她。 建宁在没完没了的噩梦里听到无休无止的乌鸦叫声,而在那些叫声里,有无数穿白衣的女子从宫殿的各个角落里走出来,就像昆剧里的旦角那样,舞着长长的水袖,拖着长长的裙摆,且歌且舞,摇曳生姿。 她们说她们都是这宫殿的旧主人,却被乌鸦抢占了位置,是被乌鸦驱赶得无路可逃的亡灵——偌大的紫禁城就好比巨型坟墓,住满了前朝的亡魂。她们生前都曾经美丽多情,却死得异常惨烈,而因为乌鸦的侵扰,她们即使死后也不能得到安宁。那些丑陋的乌鸦,那以腐尸为食物的扁『毛』畜牲,是飞行在阴阳两界间的灵媒,它们欺善怕恶,助纣为虐,让她们的亡灵居无定所,飘泊不安。 建宁在梦里艰难地辨认着她们的面目,居然都依稀仿佛,似曾相识—— 那面容凄楚、眼神黯淡的是明英宗的钱皇后,她哭哭啼啼地说:土木堡之变使得明朝五十万大军尽被瓦剌兵击溃,英宗自己也被俘为质。她每日里以泪洗面,寝食俱废,没日没夜地跪在地上为皇上祈福。一年后英宗无恙归来,她却已双目失明,一条腿也由于长久的跪地而残废。然而即使是这样,由于她身后无子,英宗死后,周贵妃之子明宪宗即位,奉母为后,竟不许她与英宗合葬,后来虽经大臣们跪地求情而勉强答应,却仍让内臣在陵寝中做了手脚——将通往她陵寝的隧道在距英宗玄堂数丈的地方堵死,使两人的亡魂不得在地下相遇。她的魂灵在地下游『荡』徘徊,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只有回到这紫禁城里寻寻觅觅,却又被乌鸦翅膀搅起的阴风所打扰…… 那些手里捧着甘『露』瓶、碧玉簪、九孔香炉、五『色』龟、甚至绳索成群结队走来的是明世宗的后妃们,她们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争着讲述那场著名的妃子起义:明世宗渴求长生之道,命宫女每天在御花园采集甘『露』供他饮用,并由他最宠爱的曹端妃监管。宫女们每天黎明即起,左手持玉杯,右手拿玉簪,穿行林间做采『露』使,风清月冷,『露』湿衣衫,凄惨不堪言。曹端妃因与那个曾经发明紫檀香饼而获宠的王宁嫔是对头,几次以采『露』不利为由大加鞭笞,令她生不如死。嘉靖二十一年,御苑池死了只五『色』龟,负责看管的嫔妃杨金英、邢翠莲自知必死,求计于王宁嫔。三人遂决意杀死皇上以自保,并联合了另外两位采『露』使张金莲、王秀兰,在清晨潜入端妃寝宫,欲合力将皇上勒死,不料情急中竟把绳子打了死结,勒之不死,反惊动了方皇后。失事后,方皇后追究弑逆主谋,牵连嫔妃二十余人,因为王宁嫔一口咬定曹端妃知情不报,端妃遂也无辜被牵。世宗病愈后,重新调查此案,知端妃冤死,十分思念,迁怒于皇后。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方皇后所居坤宁宫失火,世宗站在万寿宫前欣赏火景,竟不许救,眼睁睁看着方皇后与宫女被活活烧死,酿成明宫的一大疑案。如今这疑云惨雾仍然笼罩着紫禁城,方皇后、王宁嫔、曹端妃,以及无辜惨死的数十嫔妃宫女恩怨纠缠,是非难辨,就算再过几朝几代也恨意难消,然而此时却因为乌鸦的迫害而使她们难得地走在一起,来到建宁的梦中,向她控诉乌鸦的罪恶…… 人数最众的那一队是永乐帝的妃子们,生『性』多疑的永乐在一次后宫之『乱』里杀了两千多名妃嫔,侥幸逃脱的几个也都被遗命殉葬。走在那些妃子最前列的是来自朝鲜的贤妃权氏,她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凄凉的宫词: 忽闻天外玉笛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歌声哀婉清澈,若断若续。殉葬的队伍好长,如龙行见首不见尾,这些人中包括明太祖陪葬孝陵的四十六妃,明成祖陪葬长陵的十六妃,还有明宣宗陪葬景陵的数百妃嫔,其中那个叫郭爱的妃子才貌双全,入宫才二十多天,就也被送进了举行殉葬礼的殿堂,像待宰羔羊那样把头颈伸进绳套里,由宦官撤去踮脚的木床…… 明朝末代皇帝崇祯的后妃儿女们更是死得惨烈难言,身先士卒从容就死的周皇后、自缢不遂又被崇祯一剑砍死的袁贵妃、还有年纪尚幼的长平之妹昭仁公主,以及那些在大顺军闯后之前仓皇投井的妃子们,她们湿漉漉,血淋淋,哭泣着,歌舞着,诉说着,婉求着…… 她们说紫禁城本是大明的宫殿,由先祖一砖一瓦建成,数次经历大火而屹立不倒,如今却沦为异族的住处,更被『操』控于乌鸦的翼下,让她们怎能心安? 她们拜托建宁,求她帮助她们把乌鸦赶走,她们说如果她做不到,就会和她们一样变成紫禁城的幽灵,日日夜夜被这些乌鸦欺负、『骚』扰。 她们夜复一夜地哭诉啼泣,令建宁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恍恍惚惚,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常常不知道今夕何昔,身在何地。 建宁在梦里流离失所,茫然失措,轻声地哭泣,叫着:"妈妈。" 她从没有叫过"妈妈",即使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满人是称母亲作"额娘"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在梦中喊出这个汉人的词汇,更不知道类似的梦境,她的母亲绮蕾生前也曾经做过的,后宫里到处都是类似的故事,重复的历史,角『色』不断变换,情节从来不改。 每个宫殿里都发生过相似的惨剧,每个宫殿里都徘徊着不甘的亡灵,乌鸦在天上徘徊,蛐蛐在地面控诉,鬼魂和活人占据着同一个空间,却穿梭在不同的时间里,无孔不入。 建宁变得沉默寡言,对谁都不理不睬,没人时却叽叽哝哝独自说个不停,吃饭是有一顿没一顿,晨昏定省一概脱滑,绣课琴『操』也都拒之不理。东五所的嬷嬷们因为怜她有病,都不同她计较,只要太后不过问,她们便乐得不理,病得狠了便照例往慈宁宫回报一声,略好些时便不闻不问了。 哲哲太后在寿康宫薨了,建宁只"嗯"一声,不悲不哭,只是按例穿上素服做个幌子;长平公主在雨花阁猝死,建宁听了,仍是"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见得有多么伤心,却找出为哲哲戴孝时穿的素服来换上,说是替香浮给她娘尽孝。嬷嬷们觉得不妥,都说:"满汉有别,哪有大清格格给前明公主戴孝的礼儿,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格格还不赶紧脱下来呢。"建宁淡淡说:"皇帝哥哥都说是满汉一家了,长平仙姑是我的长辈,我为什么不能给她戴孝?"嬷嬷们便抿嘴儿笑道:"格格说得轻巧,"满汉一家",说起来容易,赶明儿要是给格格说个汉人婆家,难道格格会答应吗?" 建宁虽小,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7 沉了脸不答。那些嬷嬷们自己取笑半天,都说这位格格脾气古怪,举止荒唐,不要同她认真才好,只是怕太后娘娘看见她无端穿素,未免会降罪服侍的人。好在隔不多久,摄政王于喀喇城病逝,宫中再度缟素尽哀,装饰得雪洞一般,建宁的素服也就理所当然,无人过问了。 长平死后,顺治曾经想过要把她葬在园子里,让她永远地留在建福花园,陪着那些桃花。但是太后娘娘不同意,满大臣们也不同意;于是另议葬于明室宗陵,汉大臣们却又有异议,以为长平已经生儿育女,不能再算未嫁之身,况且又出家为尼,更不宜归于祖陵。换言之,长平的未婚有孕几乎是明朝廷的一个耻辱,犯不着为她劳民伤财长途奔波,不如随便葬了就罢。 顺治无奈,只得密令吴良辅,在西郊点了一处『穴』,另起坟茔,秘设灵堂,将长平悄悄儿地葬了,且由吴应熊陪着,亲去哭祭了一回。琴、瑟、筝、笛原想一起自缢殉主,被吴良辅苦劝住了,说:"公主已死,孤魂野鬼地葬在这荒郊野外,若是你们再不替她打点照料着,还有谁会记着她呢?便是清明、重阳,生辰、死祭,连个上坟扫墓的人都没有,你们又怎能安心?"又悄悄儿地拉了阿琴来告诉,"你只要在这里好好等着,小公主少不得还要回来的。若是你就这样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小公主了。他日公主回到宫里来,不是半个亲人也没有了吗?何况你是先皇赐了我做对食夫妻的,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要死,也得葬到我家的祖坟里去,我还没死,你怎么好丢下我先走一步呢?" 这样子劝了几回,终于让四人打消了死念,阿笛和阿瑟照旧回到宫里,交给女官忍冬重新分配,阿筝和阿琴便在此结草为庐,为公主守墓。后人谓之"公主坟",却多半说不清葬的是哪位公主,又缘何离群索居,遥望京都。 这日顺治来看建宁,说起发葬长平公主的经过,建宁心中不乐,怪他不肯带自己同去。顺治道:"你是格格,怎么好随便出宫抛头『露』面的。哪天我闲了,陪你去建福花园烧炷香,尽尽心意便好了。" 建宁淡淡地道:"等你闲了,怕不要一直等到仙姑的周年祭去?我又不是不认识建福花园的路,又不是不长脚,难道不会自己去吗?" 自从来到东五所后,建宁与顺治的感情便疏远许多,香浮失踪后,她只觉得全世界都把她给抛弃了,如今连长平公主也弃她而去,皇帝哥哥亲了政,同自己难得一见,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总是行『色』匆匆斩钉截铁的,心下大没意思。赌气地想,你不带我去,难道我不会自己去么?暗暗计算着要偷偷出宫祭拜。 就在顺治来的这天晚上,建宁梦见了长平公主。 恍惚是在雨花阁里,长平宽袍大袖,坐在一架古琴前,依然笑得那么恬淡,那么温和,不过她的两只臂膀却是全的,她用她完整的十个手指行云流水地弹奏着一支极动听的曲子,楚楚地说:"建宁,太后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可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和香浮相亲相爱,彼此照应。" 建宁从没有见过公主盛装的模样,只是听人说过公主在死的时候穿着全套的凤冠霞帔,这让她觉得震惊、好奇,她一直觉得那才是长平公主的真面目,并且由衷遗憾未能见到她的遗容,难得此时却在梦里见到了,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稀奇,上前紧紧抱住长平一条胳膊说:"仙姑,我想死你了。香浮呢,她没有跟你在一起么?" 长平停了弹奏,抚『摸』着建宁的脸蛋笑道:"她活得好好儿的,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建宁恍惚想起公主已经是死了,却也并不害怕,反而欢喜道:"原来香浮没有死。这可太好了。她既然没死,怎么不来看我?" 长平道:"她暂时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要再过两年才会回来,回来做大清的国母,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帮助她啊。" 建宁听了不懂:"大清的国母?那不就是哥哥的皇后么?可我听太后娘娘说,皇后已经定了,是位蒙古格格。" 长平摇头道:"蒙古公主做皇后只是暂时的,紫禁城的帝王一定要有大明的血脉才能长久,香浮终会成为真正的皇后,为紫禁城诞下一位最伟大的皇帝。" 建宁并不关心紫禁城的天下由谁做主,她只是依恋地抱着长平的胳膊问:"仙姑,你真好,肯来看我。我额娘从来都不肯来见我。我在梦里看见了很多死去的人,各朝各代的皇后、妃子、格格、宫女,可就是从没有见着我额娘。仙姑,你见到我额娘了吗?" 长平道:"你额娘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她在生前就已经出了家,死后自然是升仙了,我是见不到的。" 建宁不解道:"仙姑也是出家人,怎么没有做神仙呢?还留在这紫禁城里做什么?是舍不得香浮么?" 长平叹道:"你额娘一生都是为了别人活着,做过许多可歌可泣的大事,是个伟大的女人;我却不同,虽然也是为了国家朝廷,到底做过害人的事,所以不得善终,不能飞仙。" 建宁更加不懂,还要再问,却眼沉口讷,看着长平慢慢地笑着走远,想要伸手去拉,再没半点力气,挣了半晌,方苦苦喊出一句:"仙姑别走。"猛地坐起,仍是置身在东五所格格屋中,却哪里有什么长平仙姑?然而梦中历历,犹然在目,便是那曲铿锵悠扬的古琴声也依稀在耳。 守夜的胡嬷嬷被惊动了走来,边披衣裳边问道:"格格是不是做梦惊着了,喊什么呢?" 建宁道:"我看见仙姑了,她弹得好琴,嬷嬷听见了么?" 胡嬷嬷心中一惊,方才她也清清楚楚听到几声琴曲,正在起疑:这三更半夜,深宫内苑,什么人敢大胆弄琴?未待想明白,却听见建宁呼叫,匆匆赶来,听她说见到了长平公主,不禁暗暗吃惊,便有些相信,可是又怎好顺着这不谙世事的格格胡说,传给太后知道还不发落自己一个谣言『惑』众?当下平了平脸,故意地道:"格格这是睡『迷』登了,我这里守着夜,听得真真儿的,哪里有什么琴声?" 然而建宁只是坚持,犟着说:"就是看见仙姑弹琴了么,她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香浮会回来的,她会成为大清的国母。"胡嬷嬷更是心惊,只恨不得来捂建宁的嘴,做眉做脸地说:"格格这可是梦话?这宫里谁不知道皇后的人选早就定了,就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不日便要进京的,可不敢胡说。" 建宁忽然诡秘地一笑,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我这会儿倦了,也懒得同你多说。你们只看着好了。" 从那天起,建宁的病便一天天好起来,并且信心百倍地期待着,等待香浮重新回宫的那一天。她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8 坚信长平仙姑说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大清的国母,终究会是自己的好朋友香浮,而自己,将要助她一臂之力。 顺治做了七年多提线木偶的儿皇帝,每天为了帝位的朝不保夕与有名无实而忧虑隐忍,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扬眉吐气,不能不觉着得意。他最初以为多尔衮的死会让母亲万般伤心,为了安慰太后,也为了安抚群臣,他做尽表面功夫,厚葬多尔衮,并追尊为义皇帝。 多尔衮,穷其一生都在为了帝位而拼搏,出生入死,戎马倥偬,却永远功亏一篑,直到死后才终于得到一个"义皇帝"的称号——所谓"义",便是以假『乱』真,滥竽充数,是次货,赝品,揭过的古画。如果他泉下有知,终究还是不能瞑目的吧? 但是后来顺治发现,母后对这些事好像并不关心,关于多尔衮的身后荣辱完全不在她的介意中。即使他有意在她面前透『露』大臣们举报多尔衮有谋反动意,上奏要将多尔衮削爵定罪,她也不加褒贬,只淡淡地说:"皇上拿主意吧,一切看着办好了。"又说了些为君治国的大道理,道是"为天子者处于至尊,诚为不易,上承祖宗功德,益廓鸿图;下能兢兢业业,经国理民,斯可为天下主。民者国之本,治民必简任贤才,治国必亲忠远佞,用人必出于灼见真知,莅位必加以详审刚断,赏罚必得其平,服用必合乎则,勿作奢靡,务图远大……"诸如此类的话。 顺治唯唯诺诺,请了安慢慢退出。至此,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发泄儿皇帝时代的所有不满,随心所欲地行使一个帝王的权力。他开始大力搜集有关多尔衮谋反的证据和蛛丝马迹,不住暗示并鼓励举报的大臣和亲王。 皇宫里的政治从来都是跟红顶白。要是皇上不爱红,再新鲜的血都闪着蓝光;只要皇上喜欢白,黑木都可以洗成棉花。既然顺治亲自动手搜集谋反证据,那还不容易,别说多尔衮平日里作威作福锋芒毕『露』早就以太上皇自居,就算他本来中庸谨慎圆滑如鸡蛋也一样可以从蛋里找出大象骨头来。 压抑已久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第一个发难了,咬住多尔衮『逼』死豪格、强娶福晋这一宗旧案,突施重手,上疏云:"查多尔衮将肃亲王无因戕害,收其一妃,又以一妃私与其兄英亲王阿济格。此罪尚云较小,何罪为大?"议政大臣苏克萨哈、詹贷、穆济伦原本都是多尔衮的近侍,此时却纷纷跳出来投告多尔衮私备御用服饰、又欲偕两旗移驻永平府,并与何洛会、罗什、博尔惠、吴拜、苏拜等密谋定议等事。 顺治对于多尔衮强娶母后一事耿耿于怀久矣,却碍于朝廷曾以自己的口吻颁下诏书而不便发作,现在得了肃亲王福晋这个题目,又有了苏克萨哈等人的举报,正可尽泄胸中积恨,遂下旨搜查睿亲王府,并重惩英亲王阿济格。 于是,睿亲王府里私藏的龙袍被搜出,四方联合动意称皇的密谋被揭发,所有参与谋反的亲信同党被举报,一时间朝廷里阴风苦雨,人人自危,小皇帝在大赦天下的同时也大开杀戒,给所有的文臣武将一记极为震撼的下马威,让天下臣民在数日之内清醒地意识到并牢牢记住了——真正的顺治王朝开始了,当今天下,属于九阿哥福临! 多尔衮生前战功无数,兼有入关定鼎之勋,位极人臣。然而一旦人亡势亡,所有的光辉包括死后享之未暖的哀荣尽被收回,家人与财产被籍没,亲臣近戚被定罪刑讯以至流放杀头,昭示海外的告示上明明白白罗列着他"逆天专政"、"擅娶朝鲜国王族女"、"亲赴喀尔喀处,求取有夫之『妇』"及"营建亲信私宅、糜费帑金数百万"诸项万死莫赎的逆谋大罪,以证明他的死不足惜。 这之后,少年天子雷厉风行,在为肃亲王豪格平反、增注其军功于册的同时,且擢封其子富寿为和硕显亲王;另外,曾被多尔衮处分的遏必隆、希尔良、希福、祖泽润、雅赖、纳穆海、噶达浑、敦拜、觉善、马喇希、法喀等也都各复世职,还其家产;又命各地为打猎放鹰往来下营而圈占的民地,都退回原主;命兵部整顿驿政、军纪;定袭职例,定诸王、文武诸臣陪祭、扈从、接驾、送驾仪注,定元旦、冬至、皇太后诞辰、皇后诞辰之礼仪;定各直省乡试差员例,定行军律,定有功汉人世袭武职,定八旗科举例…… 多尔衮的时代,彻底地过去了,而且,再无翻身之日。福临的时代,迅猛地来临了,并将锦上添花地,在登基大典不久,更要举行一次婚礼大典。 大婚,对于少年天子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着与亲政同样重大的意义,因为这代表着当朝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了,从此将告别垂帘听政的时代,拥有独力的人格与人生。 亲事是多尔衮在世时便已择定了的,遵循着满蒙联合的基本国策,大清的后冠,注定是属于蒙古草原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太宗皇太极后妃十四人,其中蒙古族占了七个,而且五宫之中,有三位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即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和庄妃大玉儿,其中哲哲是姑姑,而海兰珠和大玉儿则是亲姐妹。 福临继承了帝位,娶蒙古格格为后的传统自然也要一并继承。可是,他还没有找到他心目中那个美丽聪慧的神秘汉人小姑娘。六岁时,他曾经亲口许诺过将来要立那个小姑娘为后的,在没找到她之前,他真不愿意随便找一个没见过面的蒙古格格举行大婚。况且,这场婚事是多尔衮替他择定的,是多尔衮生前诸罪的余孽未尽,如今多尔衮已经被锉骨扬灰了,可是他所钦定的新皇后却仍会乘他余威大摇大摆地进驻皇城,成为后宫之母。这是令福临觉得最难以忍受的。 然而,皇帝的大婚非为家事,乃是国策,关乎民族大业,国家兴亡的。大清初立,北疆之固全赖蒙古,满蒙联姻的重要『性』比以往更加突显。立谁为后、何时大婚、婚宴礼仪、皇后仪仗、以至婚后住在哪里,都已经由礼部商议妥当,自始至终,不由福临做主。他的任务,只是到时候出席充任新郎一职而已。 这宗意义非凡的婚典的第一个步骤,是在位育宫举办家宴,迎接远道而来的卓礼克图亲王,也就是太后大玉儿的亲哥哥吴克善。当年是吴克善贝勒送妹妹博尔济吉特大玉儿到盛京,嫁与皇太极为妃的;现在,又是吴克善亲王送自己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慧敏来到北京,嫁与当朝皇帝顺治为后。 当年的少年贝勒如今已经成为满面风霜的老亲王,可是『性』格同二十五年前一点没变,见到大玉儿时,仍然当她是那个乖巧伶俐的小妹妹,泪眼花花地说:"我把敏儿交给你了,以后,你好好教导她吧。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59 " 大玉儿看着侄女儿,那懵懂天真的十三岁的慧敏格格,仿佛看到二十五年前的自己。当年哲哲皇后用一纸家书将十二岁的侄女大玉儿召进盛京,如今她又用一纸家书将十三岁的侄女慧敏召来北京。历史的重复乃是为了发展,为了延续,为了子孙万代的繁荣昌盛。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牧民的儿女,可以敖包相会,那么,她愿意那个人是多尔衮。她会和多尔衮在十五的月下情歌对唱,缱绻终宵。满头珠翠,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很厌倦。如果可以选择,也许她更愿意轻裘宝马,纵辔辽东。那已经远离了的科尔沁草原呀,珍藏着她博尔济吉特氏的少年梦;那弯弓『射』雕的马背上,曾经载着她与多尔衮两情相悦的往事。 这么快,这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她得到了天下,得到了无上荣华,可是,她却失去一切她所爱的——皇太极死了,多尔衮死了,姑姑哲哲也死了,现在,连惟一的知己长平公主都死了。大玉儿就像当年初进宫时一样孤独,甚至,比那时更加凄惶。因为十二岁的大玉儿至少还抱有对将来的期待,对爱情的渴望;而如今年近不『惑』的大玉儿已经应有尽有,也便无可恋栈。 然而,历史却并不肯在这个时候结束,新的故事总会开始,新的人物总要来到。只是,清宫里所有的故事,都好像是片段重演,只换角『色』,不换情节。连吴克善也说:"玉儿,你当年进京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年纪,也是我送的亲,一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我老了,你可还是这么着。" 大玉儿笑道:"哥哥说哪里话?哥哥怎么算老?当年我嫁到盛京的时候,先皇三十四岁,也就和哥哥现在差不多少。敏儿可比我强多了,一入宫就立为皇后,又和皇上年龄相当,品貌匹配,是真正的天赐良缘。她不会像我当年那么苦的。"吴克善也笑道:"愿如太后吉言。咱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可是专门出皇后的家族啊,满蒙世代姻好,博尔济吉特的族徽会永留青史的。" 参加宴会的都是些王公近臣,纷纷举杯道贺,说些恭喜同喜的吉祥话儿。惟独大婚的主角顺治却一直郁郁寡合,只略吃了两杯酒便推说头昏,要出去走走。太后不悦道:"你舅舅难得来一趟,你陪他多喝两杯,急着走做什么?"福临勉强笑道:"舅舅不会怪我的。"说罢转身便走。 吴克善觉得不安,望着皇上女婿的背影满脸茫然,诸王公大臣也都忽然静寂,惟有范文程笑道:"皇上虽然治国有方,可毕竟还年未弱冠,说起婚事,到底不好意思。"诸臣想到皇上也会害羞,都不禁哄笑起来,吴克善这才释然,仍与诸王推杯换盏,尽兴而欢。 顺治独自出了位育宫,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匆匆行走,吴良辅紧随在后,不知道皇上要去哪儿,也不敢问,一直走到御马监,看他上了马,自己便也牵了一匹骑上去,无奈马术不精,方出门已经被皇上甩得老远,只怕皇上大婚前夕别再闹一回失踪,自己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直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在宣武门前却见皇上已经勒住了马头,踌躇遥望,似乎举棋不定。 吴良辅这才确定皇上只是心中烦闷,想要到处走走,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便凑上前去,献计说:"汤玛法的教堂就在附近,皇上不如去那儿坐坐?" 福临想一想,摇头说:"不好。这个人阴一套阳一套,只会拍太后马屁,同他说话,不出三天就要吹到太后耳朵里去,不是给自己找不清净?" 吴良辅念及许久不见阿琴,便又怂恿说:"要不去公主坟转转?公主的祭日也快到了,尽尽心意也好。" 福临说:"也好。"方调转马头,却又打住,说,"我一身酒气,如此去到对公主甚是不恭。还是隔天专门备了香烛茶水再祭吧。" 吴良辅只得又想了一回,道:"那么便去吴世子的行府里坐坐可好?也就在附近不远。" 福临这方脸有喜『色』,说:"甚好,好久没有见他,这便去看看他吧。" 转眼来到绒线胡同吴应熊府上,应熊自是吓了一跳,连忙接了驾,请入内阁入座,跪下行迎见礼。福临拉住说:"我是当朋友串门儿的,又不在宫里朝上,行什么君臣大礼?"因看到四周堆着许多行李家具,十分诧异,问,"你莫不是要搬家?" 吴应熊道:"才接到父亲家书,说是近日进京,所以提前为他老人家收拾寝具。再者我自己也要准备行囊,所以一并收拾起来。" 顺治想了一想,笑道:"正是,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提前告诉你个喜信儿:平西王这次来京,是来接受金册金印赐封的,此后另有重用。我提前跟你道喜了。"又问,"你自己的行囊?你要出远门儿吗?" 按理皇上既然说了"道喜",吴应熊便该跪下说"谢恩"才是,然而他明知父亲所有荣耀,都是从这降清卖明中而来,"平西王"三个字好比耻辱柱,一横一竖地记录着父亲发国难财的斑斑劣迹,官做得越大,耻辱也就越重,更有何喜可言?父亲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不是歼灭南明余党,就是围剿义军残部,总之是为了满人打汉人,自己此次随父从军,难道也要与父亲一起并肩作战,与汉人为敌吗?因不愿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只道:"臣也给皇上道喜了。普通人家讲究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是人生两件大事。皇上年未弱冠,已经在一年内既亲政又大婚,可谓双喜临门,把平常人一辈子的心愿都完成了。此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建立不世基业,那是指日可待。而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不再上书堂,自然也不需要伴读郎了,因此只等皇上大婚后,臣便要告辞离京,浪迹天涯去。" 顺治苦着脸说:"你就好了,可以满天下到处走,去找你那位明姑娘,可是我……唉,你是知道我心思的,我才不要娶那个蒙古公主,她是多尔衮选定的人,倒要朕来喝这杯苦酒。这可真是,不该来的来了,不该走的倒走了。" 这是皇上家务事,何况愿不愿意都非娶不可,吴应熊自然更加不好接口,只得笑道:"应该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皇上大婚后琴瑟和谐,后宫粉黛三千,不久儿孙绕膝,还怕不热闹吗?" 君臣二人酬酢应和,都把真心藏起,虚情寒暄,把些『迷』云烟雾来遮住自己的本心,只说些现成的客套话儿。在吴应熊是觉得福临已经亲政,是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再不能同以前那般言语无忌了;在顺治则是觉得吴应熊远行在即,一心只盼自己大婚好放他早早离宫,再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便有些郁郁不乐。 两个人影子还未分开,心却已经先走得远了。 自从二月进京,卓礼亲王吴克善与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0 女儿博尔济吉特慧敏在行馆里已经住了整整六个月了。然而,大婚的日期仍然迟迟未定,吴克善三番几次托了巽亲王满达海等人在朝堂向皇上奏请举行婚礼,顺治帝只是托辞亲政之初,无暇他顾,将婚期一延再延,并且大有继续拖延下去的趋势。 吴克善暗暗着恼,眼看秋风乍起,再不行礼就要到冬天了,到时大雪封路,连家都回不去了。只得老下脸皮,求了懿旨亲自进宫向太后说项。 来了慈宁宫,大玉儿正与洪承畴下围棋,听到哥哥来到,十分高兴,连声说"请"。洪承畴便要请安告辞,大玉儿笑道:"哥哥乃是至亲,又不是外人,无须回避。"又命素玛看茶上点心。素玛原是大玉儿的亲姐姐、宸妃海兰珠嫁到盛京时从科尔沁带来的家生子儿,与吴克善也相熟的,看见本家王家来到,殷勤不同寻常,不一刻将各『色』茶点摆满了一炕桌子。 大玉儿失笑道:"这傻丫头,还是心实,我哥哥便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下这许多呀。"又让王爷说,"哥哥好歹每样尝几口,也不枉素玛的一片痴心。" 吴克善进宫前本是满腹的牢『骚』,见了这般阵仗,心早已慈了,和颜悦『色』地喝了茶,又拈块姜米糕慢慢地嚼着,缓缓奏道:"太后明察,我爷儿俩在行馆里已经住了一春一夏,眼看着秋去冬来,再不行婚礼,就要在京城过冬了。原打算我先回去,只把敏儿留在京里。无奈敏儿哭哭啼啼,非要同我一道回,所以来向太后讨个主意:或是我们一道回去,再等消息;或是把敏儿留下,我自己先回,等有了准信儿再来。" 大玉儿沉『吟』道:"哥哥说哪里的话?慧敏是钦定的皇后,有什么准不准信儿的,怎么会让她来了又走?皇后大婚,哥哥怎么能不在场?纳彩礼可交给谁呢?我这就着礼部商议,务必尽快择定良辰吉日,举行婚礼。"又转身含笑向洪承畴道,"这一道懿旨,就由洪大学士代拟了,你明儿先与众臣工们通个口风,到了朝上,务必同声同气,齐心协力,劝得皇上同意才好。" 洪承畴笑道:"太后娘娘放心,卓礼亲王放心,大婚是喜事,这紫禁城里,也的确要好好办一场喜事来热闹热闹了。微臣一定尽心尽力,促成这桩好事。" 吴克善听到太后一口应承,又听洪承畴答应帮忙说通,料想他们理应外合,上下协力,这次必定会有好消息,便放下心来,又坐着说了几句闲话,方欢欢喜喜地告辞。回到行馆,欢天喜地地说:"这回好了,太后已经亲自下旨,很快就有信儿来的。那些嫁妆箱子,都要赶紧准备起来,标好序目,千万别漏掉一件半件。"又将早已备下的妆奁礼单翻查一遍,再三核实。 果然没几日,宫里便有旨下来,定准了八月十三行纳彩礼。到了这日清晨,太和殿正中设立节案,内阁官员郑重取出"节"来放在案上,丹陛下作为礼物的马匹成左、右排列,俱披红挂彩。正使、副使、执事官员、文武大臣一身朝服,各就各位。吉辰一到,正、副使跪听宣制官宣制:"皇帝钦奉皇太后懿旨,纳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为后,命卿等持节行纳彩。"读毕,大学士洪承畴取节授正使,正使持节下丹陛,副使随行,御仗前导,正、副使出宫,校尉抬着龙亭,卫士牵马,出太和中门,直奔吴克善下榻的行馆。 吴克善一早做好准备,见了洪承畴,满口称谢,受过彩礼,即行纳彩宴,用饽饽桌一百张,酒宴桌一百席,羊八十一只,酒一百坛,均取吉庆祥和之意。接着又行大征礼,正、副使向吴克善出示礼单,除了马匹外,另有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缎一千匹,以及许多金、银器物等。吴克善谢了接过,又取出妆奁礼单来请洪承畴指点,询问该有何添减酌加处。洪承畴看时,只见描金帖子上密密麻麻写着彩礼明细,计有: 金如意三柄、玉如意一对、帽围五百七十三匣、领围五百七十三匣、各『色』尺头二十七匹、各『色』福履五百七十三匣、各『色』花巾五百七十三匣;紫檀雕花大宝座一张、紫檀雕花炕案二对、紫檀事事如意月圆桌一对、紫檀茶几二对、紫檀足踏二对、紫檀雕花架几案二对、紫檀雕花架几床一张、紫檀书格一对、紫檀雕龙盆架一件、紫檀雕花大柜二对、紫檀雕花匣子二十件、紫檀雕花箱子二十只;朱漆雕龙凤箱子二十只、朱漆雕龙凤匣子二十件、大红缎绣金双喜帐子一架、紫檀雕福寿镜二件;脂玉夔龙雕花『插』屏一对、汉玉雕仙人『插』屏一对、脂玉雕鹤『插』屏一对、脂玉、汉玉雕鱼龙、仙人山子、喜梅仙人山子、和合山子、荷莲双喜六件;金福寿双喜执壶酹盘一对、金粉妆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一对、金如意茶盘一对、金福寿碗盖一对;金胰子盒、金桂花油盒、金漱口碗、金抿头缸、金牙筋、金羹匙、金钗子、金漱口盂、金洗手盆各一对;另有四季衣裳、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饶是洪承畴见多识广,看了这副嫁妆阵势,也不由咋舌。他早知蒙古虽然地处偏僻,然而博尔济吉特家族福荫绵久,家底颇丰,绝非初初建国的顺治王朝可比,却也没有想到会丰厚到如此地步,不禁笑道:"这可把皇上的大征礼单比下去了。"又问,"我看这上面许多梳妆洗漱用具,好不细致周到,自然是给皇后备下的,只是怎么全是金器,连银的也没一件?" 吴克善笑道:"让大学士见笑了,小女有个怪僻,偏爱金器,无论食宿、梳妆、玩具,非金不喜。若吃饭时盘子碟子碗筷有一样不是金的,就饭也不要吃,水也不要喝了。" 洪承畴心里暗道:"这般刁钻难缠,怎可为一国之母?"表面上却只笑着奉承,"皇后至尊,便铺张些也是份内之事。古来名媛淑女,多半都有些独特的癖好。" 吴克善笑道;"小女入宫封后,虽是家事,也是国务,她自幼生长于蛮疆荒野,疏于礼教,将来未免有不到之处,还望洪大学士一旁指点。"说着又奉上一张单子,却是为洪承畴预备下的一份谢媒厚礼。他知道这位洪大学士与太后关系匪浅,犹在自己这亲哥哥之上,因此这份礼备得着实不轻,因打听得洪承畴喜好古董收藏,便于此大做文章,礼单上除了金银若干外,特别又有脂玉雕西蕃瑞草方彝一件、古铜云雷鬲一件、雕汉玉觥一件、古铜三足炉一件、汉玉兽面炉二件、古铜蕉叶花觚一件、灵芝花觚一对。 洪承畴见了,喜出望外,笑道:"格格金枝玉叶,才貌双全,入宫后贵为国母,我还要仰瞻天仪呢。"这才着意指点道,"皇上不慕奢华,却喜雅致,王爷这礼单上物种虽然富贵堂皇,却少寓意;况且亲王是太后的亲哥哥,一定知道太后偏爱玉器,礼单上一『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1 色』的金器,却没有什么上好的美玉,倒像是把皇后的喜恶看得比皇太后更重了,也似不妥;只是这会儿现去预备呢也迟了,纵然急急弄了来,品质若非上乘,反为不美。我府里倒有几件玉器,虽非极品,意思却吉利,王爷若不嫌弃,我这便着人准备,乘夜搬来馆里。" 吴克善道:"怎么好让大学士破费?" 洪承畴笑道:"我与王爷一见如故,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何况你我?且又不是非有不可的家具,在我不过是个摆饰,有没有都是个意思;在王爷却是面子大事,皇后大婚,非同小可,我身为臣子,理当尽心。"不由分说,提笔在礼单后另外添写: 红碧瑶玉堂宝贵盆景一对、事事如意榴开百子点大翠大盆景一对、五采八仙庆寿缸一对;脂玉、绿玉、翡翠果盘、大碗八对;脂玉、汉玉、翡翠各式鹿茸瓶、盖瓶八十件。 吴克善看了大喜,顿时把洪承畴视为人生第一知己、天下第一侠客,恨不得磕头拜把子。一时纳彩宴结束,正、副使与校尉、士卫等先行回宫,洪承畴却独自留下来,仍与吴克善推杯换盏,至夜方散。 隔了一日是八月十五仲秋节,册后封印的大日子,天上月圆,人间团圆,京城百姓家家张灯结彩,人人披红挂绿,宫中御路上铺着厚厚的红毡毯,从承天门一直铺至位育宫,午门内各个宫门、殿门彩灯高悬,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高悬彩绸,贴着红双喜字,迎风招展。 吉辰一到,礼部堂官引着顺治帝先往慈宁宫向太后行礼,然后往太和殿阅册升庭,一时金鞭响起,乐工齐奏,诸王公大臣,有品命『妇』,都穿了大装于午门内肃立,只等凤凰来仪。 直等了半日,皇后仪仗方冉冉而来,顺治帝率队迎出门外,只见旌旗蔽日,鼓乐喧天,正、副使骑马先行,皇后仪驾、册亭、宝亭随后,接着是皇后的凤辇,前有四命『妇』导引,后有七命『妇』扈从,都一概骑马,内监在凤舆左右扶舆步行,内大臣、侍卫于最后乘马护从。浩浩『荡』『荡』的皇后仪驾在午门前停下,九凤曲柄盖前导,凤舆进午门,穿过太和门,于太和殿阶下皇后降舆,太监执提灯前导,皇后在近侍女官的簇拥下进入洞房。 殿内遍铺重茵,四周张设屏幛,触目一片红海。顺治派遣两位亲王作为男方代表奏请太后驾临位育宫,大玉儿既是皇上的母后,也是皇后的姑姑,既是主婚人,也是女方长亲,大装盛裹,仪态万千,在礼乐仪仗的导引下乘辇从内廷来到太和门外。顺治帝步行迎出太和门,亲自扶引太后入位育宫主持大典。 一时礼成。尚食率属官端进五谷杂粮,每样食品上各放匕箸,跪奏帝后。顺治揖手请皇后对坐,两人先行祭礼,接着行合卺礼,繁文缛节,不一而足。其后尚食、尚宫等诸女官退去,婚礼终于接近尾声,却也到了高『潮』。福临此前早已由宫中精心挑选的八名女官教引周公之礼,已非童子之身,虽然百般不愿意,然而车到山前,也自会驾轻就熟。于是走过来拉起慧敏的手,软语温存几句,为她解去衣带。慧敏默然坐着,微微发抖如花枝轻颤,半推半就,任由顺治摆布。 紫禁城,大明的坟墓,大清的襁褓,此夜,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任蒙古皇后。 ☆、第九章 女乐 博尔济吉特慧敏,人如其名,确是慧黠聪敏,极活泼好动的一个人。论起刁蛮淘气,犹在建宁之上,而比建宁更为霸道,也更喜欢讲究排场。 她自幼长在蒙古,一生下来就贵为格格,又是早早钦定了的大清皇后,在科尔沁时那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夏着纱,冬穿棉,山珍厌了吃海味,打完奴仆骂丫环,惟我独尊,无所顾忌,人生惟一的义务就是等着进京做皇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小小年纪已经养成了颐指气使、舍我其谁的态度,自负有娥皇、女英之尊,妹喜、妲己之貌,满脑子都是千金一笑、金屋藏娇这些个帝后故事,而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女主角,那就是她自己。 在她的心里,后位是从她一出生就已经在等着她的,皇上也是从她一出生就已经在等着她的,京城里所有的荣华富贵、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从她一出生就已经在引颈以待,等着她芳驾天降,一睹仙颜的。然而来了京里,却发现皇上对这宗婚事冷冷淡淡,百般推拖,把自己父女在行馆里一搁就是半年,简直是没等封后就进了冷宫了。不禁羞愤难当,在心里将那个未谋一面的皇上夫君不知咒骂了几千几百次,封后行礼的心早已冷了,恨不得这便转身回蒙古去,然而回乡之前,总得在长安街上好好玩玩逛逛吧,不然岂非白来京都一次。 因为婚事迟迟未定,也因为行馆里长日无聊,吴克善又一向对女儿百依百顺,见不得女儿受委屈,便想方设法哄她开心,慧敏哭闹着要上街去玩,吴克善虽觉不妥,却也禁不住女儿捱磨,只得应了,拨了几个随从包衣护着格格出街游玩,再三叮嘱早去早回。 慧敏在大漠上早已见惯了富贵荣华,却从没有见识过这般的热闹繁华,长安街上店铺一个连着一个,吃的玩的穿的戴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直让她目不暇接,见什么都觉稀奇。她打小儿以为金子就是世上最宝贵最精细的,这会儿却发现京都人一只羽『毛』毽子也能做出精致花样来,万事万物重在机巧,价值倒是其次。比方那些吃的,糖葫芦红通通亮晶晶成串儿地扎在草人上,只是看着已经让人流口水了,还有什么豌豆黄、驴打滚、炸油条、元宵、粽子……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真想每样都尝一尝,可是包衣们跟在身后,死活不让买,说怕街上东西不干净,格格胃口娇贵吃坏了肚子,回头不好向王爷交待。慧敏恫吓:"我非要买,你们不让,我回去就让父王斩了你们脑袋。"包衣明知道不可能真为这点事掉了脑袋,然而格格既然下了令,也只得做惶恐状当街跪下磕头道:"格格息怒,小的宁可自己掉脑袋,也不敢让格格坏肚子。"没说上两句,街上人早已围过来看热闹,没一会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看杂耍还起劲。慧敏又羞又愤,只得低低喝道:"还不快滚起来?"从此再不敢当街教训奴仆。然而怎么样躲过父王耳目独自上街玩耍的心却从此炽热起来,一门心思与父王斗智,倒把进宫的事给忘在了脑后。 机会并不难找,那就是父王进宫面圣、或是去某位王公府上赴宴的时候,慧敏便装扮成婢女的样子,在心腹婢女子衿、子佩的掩护下,悄悄溜出王府。子衿和子佩都是世代为奴的家生子儿,自幼服侍格格,连名字也是格格取的,取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纵不往,子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2 宁不来。" 慧敏早知自己是皇后命,要做满蒙汉三族的国母,时时处处都忘不了端起皇后架子,给奴婢取名字也要合乎典故,特意取个汉人的名字以示与众不同。"子衿"、"子佩"的名字叫出来,蒙人都觉拗口,却也只得顺着格格的兴头说好听,有学问;那略通汉学的却以为不妥,说《子衿》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女子久等情人而不至,连音信也不通,最后一段乃是"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作为未来皇后,给自己的贴身婢女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大不吉利。然而谁又是吃了熊心虎胆敢在格格面前说这番话的?反正老王爷吴克善不通文墨,不拘小节,他老人家都不管,别人又何必多嘴? 子衿与子佩两个也都在十二、三岁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听说格格想出街去逛,都巴不得陪着,开开眼界。因此出谋划策,十分尽力,遂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妙法儿——倘若子衿陪格格外出,就让格格扮成子佩的模样,而子佩则妆扮成格格呆在屋里鱼目混珠;轮到下一次子衿坐庄,就由子佩陪着扮了子衿的格格出府,谎称奉格格之命出去购置脂粉。行馆不同王府,侍卫们容易大意,加之三人行事机密,里应外合,又大胆又细心,竟然屡屡得手,没一次出错。 如此不上半年,她们竟把长安街逛了一个遍,每每出街,必要饕餮一番,从小吃店到大酒楼,尽情尝试,逢着耍猴戏撂地摊的,概不放过,穿街走巷,搜奇觅异,每次都要购回一大堆稀奇玩意儿,什么小巧精致的胭脂盒,红绿松石穿扎的项链手链,民间刺绣的围裙,唐僧师徒四人的捏糖人儿,一套一套的《西厢记》剪纸,甚至小孩子的五毒肚兜,不管有用没用,但凡看得上眼便说一声"我要",从不还价。 慧敏因为自恃长得美,喜欢打扮,用在穿戴上的心思便格外重,绫罗绸缎是成匹成匹地扛,胭脂水粉一匣一匣地抬,头饰手链每款一件,镜子梳子逢见必买,买回去了又觉得俗鄙,配不上自己大清皇后的身份,于是统统扔掉,然而下次上街看见了照旧还要买。 好在都是些坊间玩意儿,便是将整个摊子买下也不值什么,因此慧敏也好,子衿子佩也好,都是平生第一次真正领略到钱的好处,购买的乐趣愈来愈浓,乔装外出的兴趣也益发高涨。 然而便在这时,宫中大婚的日子却定了下来,慧敏被凤驾鸾舆拥入宫中,从此不见天日。 入宫前,慧敏不知多少次梦见过紫禁城,梦到自己指点六宫的威仪。在她心里,原以为紫禁城贵为皇宫,不知道要富丽堂皇到什么地步,一定有看不尽的华彩,就跟瑶池仙境一般。然而进了宫,却也不过是些大房子大院子,难道还大得过蒙古草原去?便是那些家具陈设,也多半笨重拙大,不是红木便是紫檀,与蒙古王府里没太大分别,远没有长安街热闹有趣。只有太监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先还觉得稀奇,可是很快就发现这是最没道理的一种人,不男不女,鬼鬼祟祟,光是看看已经让人倒尽胃口。最可气的当然还是皇上,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后,当成天下间最美丽最尊贵的慧敏格格来看待,而是不理不睬,冷冷淡淡,好像自己只是宫中芸芸女眷之一,并无特别出众之处。这不是睁眼瞎子是什么? 只有皇太后娘娘是真心疼爱自己的,是自己的亲姑姑,是科尔沁草原上飞来的凤凰,和自己同声同气,同血同宗的。可是,她是那么忙碌,明明皇上已经亲政了,可是朝廷政权还有一半是实际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洪承畴、索尼、汤若望这些个人三天两头地往慈宁宫跑,说是同太后议政。议什么政?政务不是皇上的责任吗?太后既然『插』手接管了一半,那皇上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也天天忙得见首不见尾? 还在大婚第二天,皇上便照旧上朝问政了,酌规定律,调兵遣将,并继续追究多尔衮及其余党的罪状。八月十六日,以多尔衮曾滥收投充,将其名下投充人近两千名发回原州县,与平民一体当差;十七日,准兵部奏言,设马步兵经制,命诸王议政大臣会讯,控谭泰阿附多尔衮等罪十款,对质皆实,著即正法,籍没家产,虽有臣子起奏皇上刚刚大婚,杀人不吉,却也只允了子孙从宽免死,谭泰阿仍然死罪。 顺治穷追不舍地对着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多尔衮掘墓鞭尸,近乎泄愤。都说婚礼是人生中至高无上的快乐,然而新婚的顺治就好像刚刚遭遇过一场天灾**似的烦躁不安,决狱行罚之际声『色』俱厉,励精图治以至废寝忘食,有时召集臣子密议竟至夜深,甚至在太和殿屏风后搭了一张床榻,晚了就在此歇息,索『性』连寝宫也不回。 八月二十一日,朝廷以册封皇后及上皇太后徽号礼成,颁诏全国。同日,南明与清军战于舟山横水洋,大败,南明鲁王妃及大学士张肯堂等皆『自杀』。捷报传来,顺治帝却并不见得高兴,只淡淡地说了声"交礼部商议嘉奖事"便退朝了。"『自杀』"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崇祯皇帝,也想到了长平公主,"不成功,则成仁",是明贵族的天『性』吗? 满蒙两族都是草原上的枭雄,世世代代分而合合而分者数次,便是自己族内的厮杀也从未停止,他们早已习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奴,但是,都用不着去死。一个部落打败了另一个部落,就把那个部落的妃子娶过来做自己的妃子,盛京五宫中的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就都是这么嫁给父皇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可是现在大清灭了大明,却没听说谁娶了明朝的妃子或公主为妻,她们争先恐后地去死,连宫女都是这样,尸体填满了后宫的御井,这是为什么?他真希望可以向长平公主讨教,与她一边喝茶一边谈生论死,点评江山。除了长平,他想不出还有谁能与自己这般开诚布公地对话,毫无保留地交谈——他是连母后改嫁这样的奇耻大辱都可以拿来向长平请教的。 长平之死对于顺治是一笔莫大的损失,这在事情发生之初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失落反而越来越鲜明地突显出来,使他每每在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时因为想到长平而愈感孤独。今日,这种孤独和沧桑的感慨又被鲁王妃的自尽重新激起了,宛如投石入湖,涟漪不断,一圈一圈扩得越来越大,波及无边。退了朝,他仍然笼罩在这种莫名的伤感氛围中不能自拔,然而这一份伤感却又不能与外人道——大清皇帝竟为了南明鲁王妃的死而哀悼,这说得过去吗?说出来,怎么对得起浴血厮杀、战死舟山的大清将士们? 然而他这副怏怏不乐的样子看在慧敏眼里,却又是一气:她难得陪顺治上一次朝,满心以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可是那些没眼『色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3 』的大臣,却照旧长篇累牍地奏章议政,对于颁诏之事不过例行文章地轻描淡写了一笔便算数,就好像朝堂上每天都有新皇后坐殿,每天都有新封号要颁诏天下似的。而最煞风景的自然还是皇上,在朝上板着一张脸还可说是天子之威,做什么回到宫里也是这样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连正眼儿也不瞧自己?简直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带进宫来的好衣裳好头面,浪费了今儿个为着颁诏礼而精心妆扮的这副花容月貌。 慧敏在妆扮上是下过苦功夫的,也是既有天资又有家资的,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发型服饰天天都不重样儿。首饰盒子打开,簪、钗、梳、篦,珥、铛、钏、环,不计其数,仅止清宫里不常见的冠梳,就有"飞鸾走凤"、"七宝珠翠"、"花朵冠梳"等几十种,都不知有没有机会戴。而子衿和子佩两个,训练有素,各有专长:子佩专管脂粉头油,会梳十几种发式,再加上绢花钗环搭配着,又能变换成几十种花样;子衿则专管四季衣裳,又擅刺绣,格格贴身的衣物都是她亲手绣制,最能体贴主子心思。 三个人黎明即起,为着这一日的盛典栉沐梳洗,将慧敏打扮得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般,铆足了劲要令朝堂上下的人为之惊艳。不料入了朝,上自顺治,下至群臣,竟然都对皇后的天人之姿视若无睹,照例进表称贺后便把她当透明,只管议政去,什么南明,什么舟山,什么鲁王妃自尽,什么吴三桂进京,可不把人絮烦死? 其实这也难怪,慧敏今年不过十三岁,纵然生得娇美些,也还是个小女孩,只是脸蛋儿精致,身材却是谈不上,更无风韵可言。这些文武大臣府里都是妻妾成群、脂罗成阵的,漂亮女人不知见了多少,如今入了关,正是对江南佳丽垂涎三尺的时候,又怎么会对一个十三岁的蒙古小姑娘倾心?况且她是皇后,高高在上,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总没敢正眼儿看她,自然也无法惊艳。 可是慧敏却着实地失落了,身处人群却无人喝彩的孤独是比陷落深宫独守空闺的寂寞还更加悲哀的。而她的天『性』是骄纵任『性』的,有什么怒气一定要发泄出来。顺治的失落感只能用唉声叹气来表达,慧敏的失落却是雷霆万钧的,她一回到位育宫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手拿起一只羊脂玉瓶用力砸碎,然后怒视着顺治等他发问。 顺治不得不问:"你这是干什么?"慧敏倨傲地扬着头不答。她等着他来问第二遍第三遍,求她哄她跟她说温婉的话,就像洞房花烛夜那样,然后她就会原谅了他,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和快乐,跟他说长安街上的趣事,并且趁机要求他陪自己微服出宫,一起手拉手地逛长安街去。 一想到和福临一起拉着手在长安街上徜徉,慧敏激动地几乎要发起抖来,也正如洞房花烛夜那样。那天晚上,她这样子轻轻地发着抖,好比花枝微颤,而他,轻轻地揭去她的盖头,在她耳边说着温暖的话语,替她解开衣衫,一层一层地解开,一层一层地除去,温柔地待她……慧敏几乎要为自己的回忆和想象感动得流泪了。然而她迟迟等不到福临的第二次发问,不禁疑『惑』地睁开眼来,却发现不知何时,顺治已经走掉了——他竟然、竟然在自己大发脾气的时候不哄不问,顾自走掉了! 慧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愤怒、因为羞辱、因为仇恨——入宫前在行馆里被冷落半年的旧恨,还有入宫后继续被置之不理的新仇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管不顾地随手再抓起一只青花瓷瓶用力掷向门外,掷向顺治去之未远的背影,痛骂着:"你走,就别再回来!" "走了就别再回来",这是任何一对民间夫妻吵架时,做妻子的那个都会对着丈夫冲口而出的一句诅咒。本意约等于"你别走,走了,也要赶紧回来。"事实上,那做丈夫的通常也总会很快回来的,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呢? 但是宫里就不一样了,当丈夫是一位皇上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不回来,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以住,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对他望眼欲穿,不知有多少颗芳心对他朝思暮想,多少张床榻等着他一洒龙泽。慧敏是多尔衮选定的皇后,这一条就够让顺治心烦、不待见她的了,更何况她的脾气还如此暴躁骄纵,毫无温顺可言,同她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受罪,都是在提醒多尔衮的阴魂不散,余孽未消。如今她亲口发话让自己走,还让自己不回来,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所以,他很轻松地就让皇后如愿了——走了,真就不回来!那一日,距大婚才只七天。科尔沁卓礼亲王吴克善尚未回归,仍然隔着一道宫墙住在京城的行馆里。可是,他听不到心爱女儿的哭声,看不见掌上明珠的眼泪。他以为自己将女儿送进皇宫,登上凤辇,就是给了她一生的荣光,却不知,他是亲手把女儿送进了禁狱,纵有千金万玉做嫁妆,却独独遗落了温情与快乐。 初十日,当朝国丈、卓礼克图亲王回归大漠,太后亲自主礼,命亲王以下尚书以上及亲王、郡王之福晋等设宴饯行;同日,平西王吴三桂入宫辞驾,顺治帝钦赐金册金印,命其统领所部及世子吴应熊入川征剿。慧敏凤冠隆妆,在大殿之上与父亲辞别,赞礼官宣过圣旨,教坊司便鼓乐齐鸣起来。慧敏远远地看着父亲,知道这一别,只怕再见无期,科尔沁草原,或许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她觉得难过,恨不得投进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可是不行,早在见驾前,太后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礼仪,不能任『性』,失了皇家的体统。因为,她是皇后。 皇后!慧敏觉得深深的寒意,她是皇后了,这意味着,她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却失去了为人最起码的自由,甚至,连流泪的权力都没有。 风儿缠绕在枝头,宛如追逐,追来追去,海棠花也就开了,像落了一树的红雪。顺治这天起得早,不待太监侍候,自己亲磨了墨,写张题款"绛雪轩",嘱咐人贴在门头上。 这是一座新修的小型殿宇,位于御花园东角,面阔五间,中间凸出抱厦三间,门窗都用楠木制成,权充顺治寝宫——他把位育宫让给了皇后慧敏,自己长住在绛雪轩内。选在这里修殿,还是建宁的主意,因为离东五所最近,穿过琼苑东门便是。当然顺治向太后禀报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他的理由是这里离御花园近,有益于吸取天地精华,静神养心。其实在顺治心里,在哪里修殿都无所谓,只要离皇后远一点就好,越远越好。 顺治的心里一直都是偏向汉妃的,自从六岁时见了那个神秘冷艳的汉人小姑娘,他就一直希望能召汉女入宫,而长平公主在他生命中的出现,更使他坚定了对汉文化的追求,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4 对汉美女的向往。可惜事与愿违,他贵为天子,拥有整个天下,却不能拥有婚姻的自主权,不能随心所愿地挑选一位心爱的女子为妃。他惟一能做的抗议,就是为自己另外修建一座宫殿。 建殿时,他特意下命在院里修筑了一座方形花池,池子四周用五『色』琉璃瓦为缘,宛如一个巨大盆景,专门用来移栽建福花园那五株古本海棠树的。那是长平公主生前的至爱,是她每天对着焚香祭拜、寄托哀思的花树,如今,则成为顺治纪念长平的信物。 好在大玉儿并不知道海棠的来历,只是责备顺治不该把偏殿当寝宫,冷落皇后。顺治托辞自己常要在夜里批阅奏章,又要早起临朝,同皇后住在一起很是不便。恰逢钦天监汤若望正在慈宁宫里陪着太后娘娘谈天说地,闻言也在一旁帮腔说:在欧洲的宫廷里,皇上与皇后也都是分开住的,即使是夜里同床,也是雨散云收后便即分开,各回各殿。说是这样有利于养生,是一种宫廷礼仪。太后听了笑笑,便不再反对,反而把慧敏叫到面前来讲了些劝慰的话。慧敏初嫁媳『妇』,尚且年幼,哪里好意思反对分居,只得应了。 从此,这绛雪轩名为书房,实为寝宫,顺治不但读书阅折在此,有时召臣议事,甚至召妃伴寝,宴请内臣,也都是在这里。绛雪轩遂成为清初宫廷里一个暂时而独特的政治中心,位育宫反而名存实亡,不过是皇后的寝殿罢了。 这日绛雪轩海棠花开,香气注满了不大的庭院,有一种馥郁的相思。顺治睹物思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长平公主,想起她的茶道和埙乐,想起她风清云淡的笑容,智睿优雅的谈吐。他很想找个人聊聊长平,聊聊建福花园的故事,而遍寻宫中,这个人只能是建宁公主,她是福临与长平的友谊的见证人,也是当事者。一念既起,顺治发现自己很想念十四妹,而且,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她了,遂命吴良辅:"去东五所传我的命,请十四格格。" 建宁自绛雪轩落成后只来过一次,早盼着要过来好好玩一天,只是一则嬷嬷们看得紧,二则如今不同以前,皇帝哥哥亲了政又成了婚,她冒然前来,若是撞上臣子议事、又或是妃子争宠,说不定要捱一顿训的。难得这日皇兄亲自下旨来请,那真是天大的面子,东五所的嬷嬷们一齐惊动起来,争着给建宁更衣妆扮,生怕疏漏半点,惹得皇上怪罪她们苛待了格格。 一时打扮齐整了来至绛雪轩,在花池前见着顺治,行了礼,笑嘻嘻地问:"皇帝哥哥,你今天怎么心情这样好,想起找我玩儿了?" 顺治笑道:"你看这海棠花开得多么好,让我想起从前雨花阁的海棠饺,特意命御茶房做了一笼来,请你一块尝尝,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建宁听了,从前建福花园种种顿时翻上心头,眼圈一红,说道:"可惜香浮吃不到……" 宫女在花池前设下几案,顺治与建宁兄妹两个入了座,赏花吃饺子,说起雨花阁的旧事,都是满腹辛酸想念。建宁说:"香浮没有死,她会回来的,还要嫁给你做皇后呢。仙姑亲口跟我说的。" 顺治道:"别胡说,长平公主怎么会跟你说这种话?又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建宁说:"是在梦里跟我说的。"顺治笑道:"原来是做梦。那怎么当得准?"体谅妹妹寂寞无伴,难免胡思『乱』想,并不放在心上,只道,"难得今天没事,陪你去建福花园走走吧。" 建宁笑道:"仙姑和香浮都不在了,如今建福花园空『荡』『荡』的,有什么可看?倒是教坊司成立了这么久,除了年节里听他们奏些吉祥常乐,就没见认真演过几出戏,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肯。皇帝哥哥要真想带我好好玩一天,就让那些女乐们专门为我一个人唱一出大戏,那才有意思呢。"顺治道:"那有何难?这就传令教坊司准备。"遂命吴良辅传命下去。 一时吃过饺子,两人乘了小轿径往教坊司来。女乐们俱已准备就序,都穿着绿缎子单长袍,红缎月牙夹背心,青帕束发,用着寸金花样金发箍,打扮得妩媚妖娆,见了圣驾,一齐风吹柳摆地跪倒,莺声燕语:"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十四格格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 建宁爱热闹,看到那些女乐们穿红着绿便已满心欢喜,遂问道:"你们会些什么戏?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不分生角旦角的么?"教习越前一步禀道:"回格格话,教坊司是沿袭前明所设,专司宫中乐奏之事,主要以吹、拉、弹、唱为主,一两支曲子还可以,整出的戏却是没有排过。"建宁扫兴道:"光吹曲子有什么意思?吹得比长平仙姑还好吗?"忽然想起一事,因问道,"你们会吹埙吗?"教习茫然不知,跪下道:"格格恕罪,本部吹奏之乐,仅有龙笛箫管,这埙之一器,奴婢连听也没听说过,更别说吹了。"建宁益发不屑,斥道:"真是孤陋寡闻,连埙都没听说过,还不如我呢,也好意思做教习。" 顺治见那教习满脸惶愧,不禁笑道:"御妹别难为她了。就让她们拣拿手的曲子弹唱几曲吧。"建宁欢欢喜喜地说:"好呀。"随在绣榻上坐下,便命女乐弹奏起来。方听了半曲《齐天乐》,已觉不耐,频频摇头,问那教习:"你这里有人会唱昆曲吗?要旦角的戏。"教习说:"整出的戏没有,不过有几支散曲子,是新练习的。" 建宁沉『吟』道:"散曲?那有什么意思?我要有故事的,《玉茗堂四梦》知道吗?《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牡丹亭》,随便哪一出都行。"这些个曲目还是从前宫里款待平西王在畅音阁放戏时,太后大玉儿随口说出,被她暗暗记在心里的。然而这些已经足以让教习大吃一惊的了,心里为难,只装作不懂,满脸堆笑地奉承道:"格格见多识广,只是教坊司为庆礼奏乐而设,并不曾学过这些散戏,真是贻笑方家……"罗罗索索说了半天废话,只是不肯。 建宁失望已极,正觉无味,却有一个小小女乐越众而上,跪下禀道:"奴婢会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教习喝道:"谁许你『乱』说话的?坊里从不曾教过这个……"那小女乐道:"是我进宫前就会的。" 那教习还欲教训,早被建宁喝止:"她说会唱,那就最好。"又问那小女伶,"那是说的什么故事?"女乐答:"说的是官宦小姐张倩女的母亲悔婚,欺负女婿王文举家贫,将他赶走。张倩女魂离肉身,追赶相伴的故事。" 建宁心里一动,问道:"魂离肉身?那王书生难道不觉察?" 女乐答:"不但不觉得,他们还一起过了五个年头,生了一对儿女呢。张倩女因为想家,日日哭泣;王文举想着生米已经做成熟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5 饭,岳父岳母大概不会再怪罪,就带着倩女和一对儿女回家了。没想到张家还有一个倩女,五年来一直昏睡着重病不起,直待这个倩女来了,向床上一扑,那床上的倩女才醒过来,这个倩女倒又不见了。原来是两个倩女的魂儿和身子终于合在一起了。" 建宁想那些梦里的明宫女子莫非也都是倩女离魂?同人家讲,还个个都不信她,原来这样的故事在戏曲里也都是有的。又见那小女伶眉清目秀,口齿伶俐,穿着桃红连身直裰裙子,腰间系一条墨绿洒花绸带,打扮得与众不同,很是喜爱,拍手道:"这个故事好!曲子也一定好!你这便唱来。" 女伶向乐师耳边说了几句,打个手势,便眉眼一飞,双袖翻起,摇摇摆摆地唱了一段《双调》: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 不争他江渚舟,几时得门庭过马?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 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顺治讶道:"这曲词好不雅致。"轻轻念诵,"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若然果能如此,有何心愿不能实现?"不禁想得出神。沉『吟』间,女伶早唱了一段《紫花儿序》,调转《小桃红》: "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 唬得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鸣榔板捕鱼虾。 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 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那女伶不过十几岁模样,然而娉婷秀媚,粉面朱唇,唱做俱佳,一双眼睛尤其灵活,跟着手指尖忽左忽右,一双手柔若无骨,捏着兰花指,看着好像很慢很优雅,其实翻转得很快,犹如蝴蝶穿花,柳絮随风;说快,又其实很慢很从容,一招一势俱演得清楚,且腰肢柔软,脚步翩跹,唱到高『潮』处,裙角翻飞,煞是好看,将一曲《调笑令》唱得宛转悠扬,『荡』气回肠: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 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湖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顺治兄妹俩一个欣赏词曲的古雅清丽,一个『迷』恋故事的香艳离奇,都各自得趣。正在兴头上,忽听太监来报:"皇后驾到。"顺治不悦道:"她怎么来了?"仍端坐不理。 一时慧敏皇后在随侍宫女簇拥下姗姗驾临,众女乐停了弹奏,口称"皇后千岁",跪迎于地。建宁也只得站起,马马虎虎行了个礼。皇后的随侍宫女也都上前给顺治和建宁见礼,皇后也甩着帕子问了一声"皇上金安"。顺治见她盛装华服,满头珠翠,从者如云,个个手里捧着金漱盂、金妆盒、金扇子、金柄拂尘,还有两名太监随后抬着漆金雕凤的檀木椅子,随时侍候就座,阵势如同王母娘娘下凡,益发不喜,只淡淡"嗯"了一声,不假辞『色』。 慧敏心中恼怒,在凤椅上端坐了,冷笑道:"皇上每日说政务繁忙,连位育宫也难得一去,倒有时间来教坊同戏子取乐。" 建宁在口头上从不肯输人的,又急于为哥哥出头,便皇后的面子也不给,立即反唇相讥:"是我求皇帝哥哥带我来逛逛的。皇后只是在宫里随便走走,也要带上全套嫁妆箱子吗?知道的是皇后娘娘驾幸教坊司,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回娘家呢。" 慧敏登时大怒,虽不便与小姑子计较,却把满腹怒气向那女乐发泄,喝斥道:"谁许你平白无故打扮成这般妖精样子?成何体统?" 顺治笑道:"她正在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是女鬼,不是妖精。" 慧敏冷笑:"女鬼?那就是白骨精了,想着吃了唐僧肉,好得道升仙呢。" 建宁偏要同皇后捣『乱』,闻言故意笑嘻嘻地向那女乐道:"就是的,你会唱文戏,会不会打武戏呢?会不会扮白骨精?我最喜欢看白骨精同孙悟空打架了。" 偏偏那小女伶好似听不懂三人的口角,不知惧畏,认认真真地回答:"也学过一点的。只是打得不好看。" 顺治大乐,命道:"无所谓好不好看,格格喜欢,你就打起来吧。若有头面,也一起扮上。" 教习早吓得面『色』雪白,筛糠般抖着跪禀道:"教坊司不是戏班,没有行头,奴婢们还是为皇上、皇后、格格演奏一段曲乐吧。" 建宁道:"你这教习真是奇怪,我说了要看戏,你说不会,没有;难得有个人会,你又三番四次拦着,什么意思?既然你说会奏乐,那就奏一段白骨精的锣鼓来,让她好好打给我们看。" 教习不敢再拦,只得命乐师们敲起锣鼓点子,那女伶遂连翻了几十个跟头,打些花拳绣腿,也不过是些空架子,况且没有孙悟空配戏,并不好看,也不符合建宁的兴趣。然而建宁为了同皇后捣蛋,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来,不住大声叫好,又同哥哥挤眉弄眼。 慧敏怒气难耐,猛地站起,喝道:"别敲了!我这就传一道旨给礼部,教坊司装神弄鬼,狐媚成风,大没样子,明日即黜免女乐,不得有误!" 教坊司诸人先前见他三人唇枪舌剑,不禁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免不了受池鱼之灾,却再没想到,两句话不到竟将个教坊司散了,自己这些人却向何处去?吓得一齐跪倒,磕头求饶。顺治大没意思,怒道:"你这算什么?"慧敏傲然道:"我身为皇后,管理后宫礼乐原是职责所在,皇上若是舍不得这些戏子,大可与我到太后娘娘面前评理去。" 顺治明知她无理取闹,然而这句"舍不得戏子"的头衔着实难听,若真为了教坊女乐之事与她闹到太后面前去,大为不妥,只怕太后听信她一面之辞,还真以为自己钟情戏子呢。不禁又恼又恨,拂袖道:"好一个职责所在,你想耍皇后威风是吧?那就请便!" 建宁难得游玩一天,却又被皇后搅散,十分气不过。眼看哥哥气得脸『色』发白,便要设个法子替他出气,因拉住哥哥衣袖笑嘻嘻地道:"皇帝哥哥,既然教坊散了,你把这个女乐赐给我做宫女好不好?" 顺治因为不能与慧敏为了黜封女乐之事认真计较,无形中在她面前输了一阵,正是羞愤交加,听到建宁这样说,那等于是给自己扳回一局,如何不肯,顿时欣然允诺:"就是这样吧,吴良辅,传我的命,这便将她编入宫女簿册,归十四格格使唤。" 那小女伶绝处逢生,大喜过望,赶紧跪下来给顺治和建宁磕头谢恩,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竟是十分动人。顺治微微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小女伶心思机敏,十分伶俐,闻言答:"奴婢的名字是进宫后统一取的,如今女乐免了,名字自然也可免过不提,请皇上、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6 格格为奴婢赐名。" 建宁笑道:"你是为了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惹的祸,就叫倩女怎么样?"顺治道:"不雅,且重了戏中人名儿,也未见别致。"建宁便道:"那不如就叫青琐吧,这总够雅了吧。"顺治仍然摇头道:"也不妥,"青"字音同"清",犯忌的。" 兄妹俩自顾自说话,便当皇后不存在一样。慧敏不禁在一旁气得发抖,她自幼养尊处优,呼风唤雨,虽然『性』情霸道,却从没有同人口角的经验,远不如建宁天天变着法儿与众格格做对,满脑子都是刁钻古怪的念头。皇后地位虽尊,然而建宁仗着皇上哥哥撑腰,两人交起锋来,慧敏远不是对手,而且哥哥赐宫女给妹妹,也不容得她反对,只得愤愤道:"还起什么名字?现成儿的就有,白骨精嘛。" 顺治只做听不见,慧敏越生气他就越高兴,慧敏越是轻贱这个小女伶,他就越要做出重视的样子来,亲自为女乐赐名,故意认真地思索道:"你看她们身穿斑衣,腰系绿绸,不如就叫绿腰如何?又有意义,字面又漂亮。" 建宁拍手道:"果然又好听又好看,绿腰,好名字,以后你就叫绿腰了。" 那宫女十分知机,立即磕头谢恩道:"谢皇上赐名,谢格格赐名。" 顺治眼看着皇后气得脸『色』发白,暗暗得意,笑道:"好了,以后你就跟着十四格格吧,朕什么时候闲了想听戏,就找你们去。你刚才这曲子词真是不错,"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原来是响鸣榔板捕鱼虾……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哈哈,真是不错,不错。"说罢携着建宁大笑而去。 无论是顺治也罢,慧敏也罢,还是建宁格格,这一天的事在他们三人看来,都只是怄气使『性』子的寻常口角,是生活里至为屑末的一桩小事。然而那些教坊的女乐们却因此而遭了殃,糊里糊涂地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中,就此风流云散——次日,礼部果然传皇后懿旨:解散教坊司女乐职位,改由太监担任。女乐们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却终是无计可施,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为着慧敏皇后的一时之气,清宫此后三百年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女乐。 慧敏在宫里住了一年,却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她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敌意,感觉到危机四伏——皇宫里最大的敌人就是寂寞,寂寞是无处不在,无远弗届的,它渗透在铜壶的每一声滴漏,宫墙的每一道缝隙,帘栊的每一层褶皱,门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监的每一个胁肩谄笑,嫔妃宫女们的每一句窃窃私语每一个暧昧的眼神里。 刮风的时候,所有的树叶所有的纱帷都在悄悄说着"不来不来";下雨的时候,所有的屋檐所有的花瓣都在轻轻哭泣,流泪不止。雨水从红墙绿瓦上没完没了地流下来,太监和宫女走来走去,连脚步声也没有。偌大的皇宫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吞进青春,吞进欢乐,吞进温情的回忆,而只吐出无边无际的寂寞渣滓。皇宫的墙壁连太阳都可以吃得进去,再暖丽的阳光照进来,也仍然是阴冷而苍白无力的。 四季已经挨次轮回了一遍,此后的生活都将是重复的,再没有新鲜事可言。 慧敏是在秋风乍起时入宫的,仅止七天,就与皇上分宫而居。顺治总是说朝政繁忙,可是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就以行猎为名出宫远游,经杨村、小营、董郭庄等处,十天后才回宫;正月初一过大年,是皇上与皇后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日子,可是他又托辞避痘再度出宫,巡幸南苑。避痘?难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万寿节,又一个帝后共宴的日子,然而无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儿子牛纽突然死了,朝贺自然也就取消。后来建了绛雪轩,说是书房,实为寝殿,从此他就更加绝足位育宫了。左右配殿连廊各七间的偌大寝宫里,充斥着金珠玉器,雕梁画栋,却仍然无比荒芜,空空『荡』『荡』。 慧敏只得自己带了子衿子佩在御花园堆雪玩儿,堆得人样高,眉『毛』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凤冠霞帔,胸前挂了五彩丝绦,拦腰系了裙带绸缎,迎风飘举,远远看去,宛如美人。宫女们都指指点点地吃吃笑,慧敏看了,却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实任何一个宫人,甚至一个玩偶,给她戴上凤冠送上凤辇登上龙床,她也就可以做皇后做贵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个穿了凤冠霞帔的玩偶,旷置宫中,除了凤冠,又有什么呢? 到了春暖花开,年节庆宴一个接着一个,热闹非凡,可是那些热闹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打个水漂儿就不见了,留不下一点痕迹。慧敏尽职尽责地在每一次宴庆出席时盛妆驾临,脂粉衣饰成为她在深宫中惟一的喜乐,与其说她喜欢宴会,倒不如说是她喜欢给自己的打扮找到了好题目。 每次盛会之前,她总是对着镜子久久地看着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发地眉清目秀,显山『露』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会把姿容打磨得益发精致玲珑,晶莹出『色』。每每这时候,她就会有种莫名的感动,有种不能自知的企盼,觉得好像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惜的是,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事发生,至少,是没有让自己高兴的事发生。 最恨的是夏天,脂粉在脸上停不住,略动动就化掉了;然而最爱的也是夏天,因为可以穿上颜『色』鲜丽质地轻薄的纱绸。许多绫罗都是在夏天才可以领略到好处的,尤其有一种西域进贡的如烟如雾的"软烟罗",罩在旗袍外面既不挡风又不吸汗,穿了等于没穿,然而却比没穿多出多少情致。裙裾摇摆地走在御花园里,慧敏的眼角带着自己翩飞的裙角,想象自己是九天玄女走在王母娘娘的瑶池,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慧敏已经贵为皇后,她不可以再指望升到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多的荣华,不可以指望皇上以外的男欢女爱,甚至不能指望生儿育女,因为皇上根本不到位育宫来。她的日子,就只是承受寂寞,捱过寂寞,与寂寞为伴,也与寂寞做对。而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就是妆扮。慧敏在寂寞中想出了许多改良旗袍的新花样,比如有一种"凤尾裙",上衣与下裙相连,有点像旗袍,却又不完全是,肩附云肩,下身为裙子,裙子外面加饰绣花凤尾,每条凤尾下端坠着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咚做响,是戏曲服装里称之为"舞衣"的,有些民间的嫁娶也会当作新娘礼服。子衿淘了衣服样子来,慧敏便亲自设计,取消云肩改成硬绸结的蝴蝶绦子,原本在裙子外的绣花凤尾也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装饰品,而把裙子后襟裁开,将凤尾嵌入其中,与裙子浑然一体,凤尾下的小铃铛则改为花草流苏,既保持了凤尾裙的别致俏丽,又去掉了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7 那种村气的热闹,而改为优雅秀逸。 这件改良凤尾裙是慧敏的得意之作,是她的聪慧与品味的结晶,然而没有看官的妆扮就像是没有观众的戏台,又有什么意义呢?新娘穿凤尾裙是为了新郎和满堂宾客,戏子穿凤尾裙是为了米饭班主,自己尽心尽意尽善尽美地打扮,却又是为了谁呢?想到戏子,慧敏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节目,巡驾教坊司。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徘徊御花园,都未能和就住在御花园东角绛雪轩的顺治碰上一面,百无聊赖地绕过半个后宫,却在教坊司不期而遇了。更没想到的是,她又一次在三言两语间便得罪了他,或者说,是他在三言两语间便激怒了她——为了一个教坊司的下贱戏子。 不,她不想的,这不是她的本心,她没有想过要和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她每次对镜妆扮的时候,都在幻想这一副玉貌朱颜落在顺治眼中会有多么美,她渴望着他的赞美,他的惊艳,他的欣赏,他的温柔。 可是没有。没有惊艳,更没有温柔。 她终于遇见了他,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然而他便如睁眼瞎子一样无视她的美丽,她的尊贵,她的仙姿神韵,而只还给她一副冷心冷面,冷嘲热讽,还和建宁格格一唱一和,把戏子充作宫女赐给建宁来对她示以颜『色』——戏子做了宫女,也就有机会升答应、常在,被天子临幸,封为贵人、妃、嫔,甚至贵妃,和她争宠夺爱! 慧敏绝不后悔自己罢黜女乐的懿旨,皇上这样对她,她不过在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内稍示反抗,有什么错呢?可是这却引起了后宫的一片哗然,四面楚歌,她们说她好妒成『性』,是醋缸皇后,连太后也特意把她叫去,含沙『射』影地说了些宽容为怀的假仁假义,分明是怪她任『性』,认为是她嫉妒、脾『性』不好,才会惹怒皇上,远离位育宫。 其实年仅十三岁的慧敏虽然已经嫁为人妻,然而大婚七天就同皇上分宫而居,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尚在一知半解之间,并不特别热衷。她渴望顺治,不过是因为寂寞,也因为后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地渴望着,不知不觉便也影响到了她,使她相信得到顺治宠爱是后宫最重要的功课,是后宫女人的最高成就。她未必好妒,却十分好胜。是好胜心让她希望得到顺治的欢心,从而叫其他的妃子们望尘莫及,也是好胜心使她的行为与心意背道而驰,从而令她与顺治的距离越想拉近就离得越远,于是荣宠与热闹也离她越来越远。 自从教坊司女乐之事后,慧敏恨死了建宁,恨她的不敬,更嫉妒她与皇上的亲密,并且这嫉妒也延伸到其他的格格身上,因为她们全都是皇上的好姐妹,可以在皇上面前撒娇说笑,比自己这个皇后还有特权;她当然更恨那些与她争宠的妃子们,她甚至嫉妒那些没有封号的宫女,因为她知道她们心里也都在做着飞天梦,盼望得到皇上的恩宠,图谋与自己一较高下,她恨她们心里的念头,恨她们未经暴『露』的**,恨她们对后宫生活充满幻想,比自己过得更有盼头,有滋有味;她也恨宫里惟一的至亲太后娘娘,因为她竟然不替自己做主,竟然任由皇上另建绛雪轩,竟然在大婚之后又听任皇上册立其他嫔妃。 她把所有的人都恨了个遍,也得罪了个遍,除了子衿子佩,宫里没有一个人的心向着她,就连位育宫的宫女们也不喜欢自己的主子,因为她的喜怒无常,刑罚无度。她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连句风趣点的笑话也不敢说,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这本来是慧敏严格推行的纪律,然而当她终于把所有宫女都训练成木偶泥塑后才发现,这样,又有什么趣味呢? 如果慧敏可以低下头,静下心,好好地认清楚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和优势,联合所有可以联合的力量,也许她是有机会摆脱这寂寞的。太后是她的亲姑姑,又再三向哥哥保证要照顾好这个侄女,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她能够温顺乖巧一点,至少太后的欢心总是可以保得住的;还有那些格格们,不乏与她年龄相当志趣相投的,尤其建宁公主,骨子里其实和她是一路的人,都是既爱热闹又慕奢华的;再则,妃子们地位虽不如她尊贵,可好歹是个伴儿,称得上是姐妹,只要她肯稍施恩惠,妃子们没有不赶着献殷勤陪小心的;甚至,如果她肯好好调教子衿子佩,在身边容得下几个绝『色』宫女吸引皇上的目光,也未必不奏效。 可惜她还太小,还不懂得这些笼络人心的小手段,更不懂得以退为进的大道理。她对于交际太没有经验,又自幼不知约束,从小到大的教育都是"只要我想,就可以得到",得不到便哭,便闹,便发脾气,最终总还是要得到。从来没有人逆得了她的意,从来没有人会对她认真呵斥,她是天生的宠儿,予取予求的慧敏格格,至高无上的大清皇后,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什么人什么事低头。即使对方是皇上,是太后娘娘,也不行。 于是,寂寞愈来愈重,从无形到有形,宛如一道黄金枷锁,将她沉重地捆缚成一个美丽堂皇的蝴蝶结。她的怨气和恨意,也随之越来越重,从无形到有形,诉诸于咳嗽、四肢懒动、气虚无力等种种症状,不得不时时宣太医入宫问诊。到后来,为着太后责怪她不该轻传懿旨、废黜女乐的事,她愈发堵气,索『性』挟病自重,把一日两次慈宁宫请安的晨昏定省也免了。 到了这个时候,慧敏,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大清皇宫里真正的孤家寡人。 慧敏错怪了太后。对于顺治的冷落中宫,大玉儿并非不闻不问,只不过,她得到了错误的情报。 这情报的传递者是太医傅胤祖,制作者却是顺治皇帝。 不过,追本溯原,那授人以柄的,却仍是慧敏本人。是慧敏的小题大做给了顺治一个绝好的藉口,让他借以大做文章,想到了一个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妙计。 这日,皇上忽然宣傅太医进殿,劈头便问:"这些日子你天天往位育宫跑,给皇后诊脉,应该很清楚皇后的病症。依你看来,以皇后健康状况,还适宜与朕同房吗?" 傅胤祖一愣,心说皇上炕头上的家务事,怎么倒问着我呢?你愿意幸临哪个宫殿,自有尚寝太监侍候着,再不然,还有心腹宫女传递消息,怎么也轮不上我这当大夫的说话呀。皇后一没生病,二没怀孕,有什么不适宜同房的?一时未解圣意,不敢轻易回答。 顺治见他不语,索『性』说得更明白一点:"朕每每从位育宫回来,都会感到不适,身体发热,四肢绵软无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傅胤祖浑身冷汗冒出,这方明白顺治的真心,原来他是不喜欢皇后,不想跟皇后在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8 一起,又不好明说,便拿我做法,要我伪称皇后有病,不宜行房,来使他金蝉脱壳呀。谁不知道大婚这么久,皇上难得去一次位育宫,又谈何身体发热,四肢无力?分明是他头脑发热,翻脸无情呀。可是他是皇上,他怎么说,自己也只能怎么听了,难道还与他辩个真伪是非不成?为难之下,只得谨慎回答:"皇上圣躬违和么?那是因为政务繁忙,『操』劳过度所致,最近的确不适于再有房事,理当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为宜。" 顺治听了,大违本意,他只是不喜欢皇后,可不是不喜欢房事。傅太医建议自己养精蓄锐,那不是叫他禁欲做和尚?明知这老太医是在跟自己装聋作哑,遂冷笑道:"冷落后宫的罪名,朕不敢当;古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朕倒觉得最难消受的,是美人的怨恨。傅太医的意思,是要朕成为后宫的罪人、为众妃所怨么?况且太后每每垂训,以为子嗣缘薄,难道朕也拿你这番话回禀太后,说傅太医以为朕不宜房事,理当养精蓄锐、清心寡欲吗?" 傅胤祖至此,再无法佯痴扮愚,被『逼』无奈,只得干笑两声,回禀:"小人不敢。皇上日夕焦心疾首于前殿,复又殚精竭力于后宫,实有违养生之道。小人才疏学浅,未能照料圣体于万全,罪该万死。小人大胆进言,皇后娘娘体『性』燥热,易染伤寒之症,实不宜与皇上频繁亲密。倘若太后垂询,小人也是这般回答。" 顺治这才略有和悦之意,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有劳傅太医了。" 隔了两日,傅太医果然将这番话回禀了太后,而太后明知有假,却也不好太过干涉儿子的床帏私事,『逼』他尽人夫之责了。 其实大玉儿精通医术,察言观『色』,并不相信傅胤祖的话。然而慧敏入宫一年,『性』情暴躁,惟我独尊,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略教训她两句便要称病脱滑,也着实该给她一点教训;而且傅胤祖是宫里的老太医,素来诚实持重,他这样说一定有原因,八成儿便是受自己的皇上儿子所托,自己一味追究下去,必会伤了福临的面子。 为了立侄女儿为后,大玉儿没少跟福临磨牙,他肯退一步让慧敏入宫封后,她也总得让一步容他另建别宫。她要的结果不过是大清的后宫里,永远由博尔济吉特家里的女人称后,只要保得住这个皇后的封号,她才不管儿子在哪个妃子的床头多呆了一宿半夜。毕竟,大清的子嗣重要,总不能为了儿子与媳『妇』耍脾气,就叫福临无后吧? 更重要的是,福临亲政之初,经验未足。从前多尔衮摄政时,为了掩天下人耳目,总是以议政为名入宫探访,而大玉儿也十分关心朝政,事无巨细,都要成竹在胸,所有奏章连同批文逐一细阅,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虽然睿亲王已死,然而郑亲王却仍将奏章按例每日送入慈宁宫给太后审阅。凡见到顺治批决不当之处,大玉儿便要指出来与儿子条分缕析,磋商再三,结果总是福临退让居多。久了,母子俩少不了会有些龃龉。 大玉儿也知道儿子心里委屈,可是为天下计,不得不勉力敦促。但是皇上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事事都违着他心愿,管头管脚,越俎代庖。因而有时候明明看到顺治圣裁不妥,只要没什么大碍,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皇儿拿主意;并且因为前朝的事过问得太多,对于后宫之事,也就不好『插』手太多了。甚至在大玉儿心中,多少有些疑心儿子冷落中宫是冲着自己,就因为慧敏是自己的亲侄女,福临对慧敏的厌弃,多少出于对自己变相的抗议。 然而越是这样想,大玉儿就越觉得不便对儿子约束太多,不能把儿子『逼』得太尽。外朝与内廷,她总得选择一样,皇上是当朝天子,太后为后宫之尊,他们本来就应该各自守在自己的领域里,互不牵制,然而很明显太后的权力从后宫一直蔓延到前朝,即使多尔衮死了,也仍没有还给顺治完整的亲政大权。既然她仍不能完全放权于儿子亲政,那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后宫势力上适当收敛做出相应补偿。 渐渐的,大玉儿与福临这母子俩好像达成了某种不成文的平衡,往往是大玉儿在外朝政务推进一分,就会对后宫家事退让三分。 还在大婚之前,顺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甲辰朝堂,外转御史张煊曾上表控告吏部尚书陈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本来只要下令彻查即可,但是因为案子涉及到洪承畴,太后便以商议皇后及皇太后仪仗为名临幸大臣们议政的礼部,言语间暗示张煊所奏之事发生在大赦之前,即便有什么疏脱不到之处,也不当再议。 她本意只是要大臣们放过此案不理,开脱了洪承畴即是;没想到那些大臣们为了讨好太后,竟然矫枉过正,罗织罪名,说张煊既然认为陈名夏有罪,从前做御史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调为外转御史却又要上表诬告,分明是心怀嫉妒,诬蔑大臣,竟给论了个死罪。 这件事一直是顺治的心结,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朝堂的真正当家并不是自己,而是身在后宫的皇额娘。大婚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密查张煊弹劾陈名夏之事,并交吏部再议。吏部诸臣体会太后心思,迟迟不做回应,九年正月初八,顺治以巽亲王满达海议复不利为由,罚银一千二百五十两,尚书朱玛喇、卓罗各罚银一百两,其他官员也各有罚俸。群臣这才慌『乱』起来,不得不郑重其事,为张煊昭雪。 且说这巽亲王满达海,便是当初为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出头,几次三番在朝堂上催请顺治帝及早举行大婚典礼的人。大玉儿听说此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说一千二百五十两,便是再多的银子对巽亲王来说也不算什么,顺治这么做,不过是要杀鸡儆猴,给诸臣甚至自己施以颜『色』,予以警告。 是夜,洪承畴进宫请安,求太后庇护。大玉儿教他供认无讳,可保无虞。洪承畴踟蹰:"当日议了张煊死罪,如今我若认罪服判,只怕要以命抵命。" 大玉儿笑道:"你只管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皇上是我儿子,他的个『性』我最了解,外表决断,内心柔弱,吃软不吃硬。只要你肯服软认罪,断不至死罪;只要保全『性』命,纵有什么责罚,也权且担着,不过一年半载,总有复职之日,怕什么?" 洪承畴领命出宫。大玉儿即命御茶房煲了参汤,命素玛捧着,亲自送往绛雪轩给儿子补身。在大玉儿心里,其实未必有多么看重洪承畴,她一生所爱之人,自始至终也只有多尔衮一个。可是他负了她,把她丢在这凄风冷雨的深宫里苦度残年,她总不肯为他安安静静地守寡,总要为自己再找一个陪伴。洪承畴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从前纵马扬鞭手握兵权时还有几分将军的威武,如今做了文官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69 ,做了降臣,又已经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从前的魅力早已消失殆尽。 然而,他毕竟是她惟一的入幕之宾,是知情者,是她干预朝政建立功勋的第一块奠基石。虽然他处处都不及多尔衮,可是他忠于她,他是为了她才改弦易辙,投降大清的。他曾经英勇抗清,与皇太极、与多尔衮斗了半辈子,被俘之后绝食绝水,连生命也准备放弃,可是,就是她,用一碗参汤做饵,让他放弃了尊严与忠义,甘作她的裙下之臣。直到今天,她仍然是他放在朝堂上的一双眼睛,不管当今圣上怎么样轻视他讨厌他都好,却仍然要在许多大事上倚重于他。从皇太极到多尔衮再到顺治,洪承畴与范文程,一直都是朝廷砥柱,皇上的左膀右臂。 大玉儿想,她不仅仅是在为自己保全洪承畴的『性』命,也是为了自己的皇帝儿子。她不能让皇上在一时之气下做出将来会追悔莫及的错事。当年,她是用一碗参汤劝降了洪承畴,如今,她要再用一碗参汤留住他的命。 福临正在批阅满达海等人的议复奏折,听说额娘驾临,连忙将奏折翻转,起身请安。大玉儿假作不知,只是命素玛呈上汤来,催促福临喝下,自己坐在一旁含笑看着,恰是母慈子孝,天伦和睦。 母子俩天南地北地聊了半夜,从南明永历帝逃到云南说起,一直聊到从前大明的盛世光景,不免想象后宫里佳丽三千、脂粉如霞的盛况。大玉儿因说:"从前周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秦始皇一统天下,尽收六国女子充入后宫,人数过万;汉元帝时,掖庭三千,按朝廷官员等级依次分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八子、充侬等十四级,爵位俸禄类同诸王列侯;隋炀帝时,在皇后以下另外设置贵妃、淑妃、德妃三夫人,九嫔、十二婕妤、十五世『妇』,宝林、御女各二十四人,采女三十七人,此外还有宫官六尚、六司、六典;唐代风月鼎盛,玄宗时宫嫔多达四万人;到了大明,朱元璋整肃后宫,皇后以下只有诸妃一级,即贵妃、贤妃、淑妃、庄妃、敬妃、惠妃、顺妃、康妃、宁妃等,又立六局一司,六局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的首领为宫正,掌管全局事务和宫女,一司为宫正司,掌监察谪罚。明朝灭亡前,据说有宫女九千余人,在李自成闯宫的时候逃跑了一批,咱们来了后又裁减了一批,年老的或是曾经被幸的都送出宫去,只留了一百几十个,加上我们从盛京带来的包衣侍女也不过才二百来人,比起历朝历代的皇宫来,那可真是太冷清了。" 顺治笑道:"太后对历代后宫封号的设立比礼部那些大臣还要熟悉呢,怎么忽然想起同儿臣说这些?" 大玉儿笑道:"额娘是想提醒皇上,别只顾着朝政,也要想想子嗣延绵,开枝散叶。额娘打算命礼部商议明年选秀的事。你以为额娘做什么要苦背那些封号,那是记下来要同皇后说的,好让皇后知道,我们大清的后宫比起历朝历代来已经是冷落非常了,好使皇后不要反对选秀。" 顺治听见母后不但没有责怪自己冷落中宫,还答应要替自己劝说皇后放宽怀抱,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后宫之事全由额娘做主,又来问儿子做什么?" 大玉儿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汉人女子,然而我们大清的规矩是不许汉女入宫,所以想同你商量个万全之策。" 顺治听了大喜,问道:"额娘果然允许儿臣纳汉妃入宫么?" 大玉儿道:"照规矩清宫秀女是要从八旗军官的子女中挑选,这是祖宗家法,原不可背。" 顺治脸上一僵,转面不语。大玉儿微微一笑,接着说:"不过如今我们的将士里已经有许多汉人军兵,他们和我们的八旗子弟一起并肩作战,为我大清江山永固立下汗马功劳,也与我满人无异了。所以,额娘想让礼部裁议,提拔那些有杰出表现的将军,赐他们旗姓,让他们随入旗籍,那么他们的女儿入宫便不算违了规矩。"顺治恍然大悟,笑道:"额娘想得周到。" 大玉儿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寂寞的滋味,额娘是明白的。这皇宫虽大,然而没有一个知心人陪在身边,那也无味得很。我们是母子,骨肉至亲,额娘又怎能不为皇儿打算呢?"顺治听了,若有所觉,嘿笑不答。大玉儿又坐一时,叮嘱了几句"早些安息,勿太劳神"的话便起驾回宫了。 顺治亲自扶了太后上轿,一直送至御花园外,眼看着轿子走远了才回,又独自坐着想了半晌。他原本一直为着洪承畴与太后私通的传言耿耿于怀,一心要捏个错儿重惩『奸』臣,然而今晚额娘深夜来访,语带双关,借着选秀的话抱怨自己独居深宫之苦,这让顺治不能不对惩治洪承畴之议再三踟蹰。 洪承畴正是额娘口中的"知心人",所谓"皇宫虽大,然而没有一个知心人陪在身边,那也无味得很。我们是母子,骨肉至亲,额娘又怎能不为皇儿打算呢?"表面是说额娘要为皇儿打算,其实是希望皇儿为母后打算,为她保留这深宫中惟一的"知心人"啊。额娘既然已经婉转地开了口,若自己一味不理,则非但不孝,而且不忍。 顺治不禁踟蹰。 次日上朝,群臣议复,重审陈名夏、洪承畴,陈名夏厉声强辩,而洪承畴招对俱实。群臣上表,奏请顺治帝从轻宽免,顺治遂下旨将陈名夏革职,而洪承畴留任,张煊厚加恤典,赠太常寺卿,录其子以太常卿用。 月底,顺治下谕内三院:"以后所有的奏折章表,直接上呈给朕御览即可,不必再给郑亲王看了。"太后很明白,所谓奏章不必给郑亲王过目,其真实意义便是不要让自己『插』手。因为郑亲王看不到奏章,自然也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每天将奏章送进慈宁宫来给自己审阅。顺治不便明着要求自己放手朝政,却行这釜底抽薪之计,从郑亲王下手,断了奏章进宫之路。 二月初六,巽亲王满达海病逝,大玉儿在朝中又少了一位亲信大臣,她甚至有些疑『惑』:满达海之死,会不会与这次平反事件有关呢?自己保得了洪承畴的官,却未能保得了满达海的命,凭一个人多么精明强悍,算无遗策,又怎么算得过天数?大玉儿不由得有几分心淡起来,而且洪承畴的事也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欠了儿子一个人情,她知道,儿子对于自己的种种牵制已经十分恼恨了,她不想再进一步激怒他,疏隔母子之情。况且皇上亲政,要求独览奏章也无可指摘,自己总不能明着夺权干政吧?非但不便干政,并且在管理儿子的家务事上,也要收敛三分。 慧敏裁黜女乐,大臣们多有议论,顺治特意把那些奏章撂在一起送到慈宁宫给太后过目,言下之意,无非是要她看看这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0 个皇后侄女是多么离谱。更荒谬的,是皇上竟然对皇后的懿旨毫不阻拦,并且说:"她是皇后,管理后宫是她的权力,即使有不当之处,也只得遵从,不好伤了皇后的颜面。"这番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告诉自己——皇后有权裁黜女乐,皇上当然更有权独断独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力,旁人不可干涉。 以太后的冰雪聪明,当然听得出这番话外之音,言外之意,因此傅胤祖以皇后有疾故奏请帝后分宫,大玉儿明知有诈,也只得允准。她想起自己刚嫁给皇太极的时候,也是少不谙事、不解风情的,姑姑哲哲为此没少数落自己,怨自己不懂得梳妆打扮、宛转承欢。但是慧敏这个侄女,对于妆扮倒是不需要人教的,真正是个中高手,人也很聪明,才学虽然谈不上渊博,但对一个后宫女子来说也就算上乘了。只是『性』格骄纵了些,娇艳有余而柔媚不足,个『性』梗直不懂转寰,处处竖敌。最可恶的,是不知好歹,非但不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还要给自己处处添堵,一味耍『性』子。不禁对侄女的疼爱之心也渐渐淡了,明知她独守空房的委屈,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如果说洪承畴是皇上送给太后的一个人情的话,那么慧敏就是太后还给皇上的一份大礼。大玉儿与福临这母子俩,就是在这样的你进我退、若即若离、互相较力也互相谦让中,获得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平衡。 ☆、第十章 沙场何必见硝烟 吴应熊追随父亲入川,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沿途每每遇到南明散军和反清复明的农民起义军伏击,吴三桂均指挥若定,一路有惊无险。顺治九年二月,吴三桂率部由保宁入成都,与南明大西军白文选部大战于嘉定,白文选溃逃,嘉定遂降;三月三十日,又克佛图关,取重庆;四月,攻取叙州。 吴应熊从前随父征战时尚在年幼,如今在京城过了几年无波无浪的平静日子,再重新回到这戎马生涯中,不免比从前多出许多感慨。眼看着父亲威武豪迈的大将风范,他真不知道是该佩服父亲的智勇双全,战无不胜呢,还是该悲哀他的枪口倒戈,为虎作伥。每一次战役,他都处在焦灼不安中,说不清是希望父亲获胜还是战败。胜,则意味着又有无数大明子民死在父亲的刀剑下;可是败?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啊,难道要让他为他收尸? 蜀地多山,如今那些川谷沟壑里,到处都充塞着明清两部战士的遗体,死亡的怨恨把天空都染得阴郁了。真正的腥风血雨。吴应熊和士兵们一起冒着雨打扫战场,每一具尸体都令他伤感,只觉得所有的明军和清兵都是他的手足。血迹洇湿了南明将士的征衣,也同样涂抹着大清官兵的盔甲,他们的亡魂充盈在旷野中游『荡』不息,哭泣着寻找合适的归宿。战场不是他们的家乡,战死却是他们的命运,当战士走过死亡,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安息? 吴应熊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沙场,是不是也能够得到安息——大抵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便是死了,也是大明的叛臣,是穿着清军的服装、作为满洲的兵勇与明军对敌而死的,死后,他的灵魂将归于汉人还是满人呢?他走在尸体成堆的山谷里,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失了生气的面孔,那些大多都还是很年轻的生命,在死之前或许是拥有很多表情的,或凶恶或恐惧,或悲伤或无奈,然而此时,他们都变得平静,仿佛熟睡。 虽然都是一些失去了感觉和感情的尸体,吴应熊仍然小心翼翼地搬抬着他们的尸体,仿佛怕把他们的酣梦惊醒——他们的亡魂,在梦中已经回到家了吗?他们的老母亲,可在倚门翘首?他们的妻子儿女,从今失了支撑,漫漫人生,将何以为继? 然后,吴应熊便看见了那一对祖孙,那白发萧萧的老『妇』人,是战士的母亲吗?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可是战士的女儿?『奶』『奶』的白发和孙女的衣角一起在风雨中摆『荡』着,她们久久地站在尸体堆中,并不寻找,也不哭泣,她们就只是那样久久地站立着,沉思着。吴应熊很想走近去看清楚那对不同寻常的祖孙,然而她们穿着大明的服饰,是自己的敌对面,他冒然走进,说不定会激怒她们。 渐渐地明清两部的尸体被分别地搬离开来,各自在树林中找到风水宝地,堆放在一起,等待埋葬。清兵在吴三桂的主持下对着战死的同伴酹酒祭奠,吴应熊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很想走到那另外一边的丛林去,走去明部祭礼的队伍前,向那些同样死在这场战役中的南明官兵磕头吊唁。 吴三桂走近儿子,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沉声说:"好男儿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不必多愁善感。这还只是序曲,大戏还在后头呢。探子说,大西军统帅南明秦王孙可望派遣李定国、刘文秀两路出师,分别攻打广西、四川,李定国率步骑八万出湖广,由武岗、全州去桂林;刘文秀率步骑六万出川南,由叙州、重庆围成都。到时候,可是一场恶战啊。" 吴应熊惊心动魄,只得道:"父亲教训得是。"又问,"儿久闻李定国、刘文秀骁勇善战,每每临阵指挥,如有神助,好像能预知对方战略,总是抢占先机,事半功倍。倒不知与父亲相比如何?" 吴三桂笑道:"虽然从未交手,不过我听说大西军每到一地,甲仗耀日,旌旗布野,钲鼓之声震天地,军容之盛,罕有其匹。老百姓视若神明,每每夹道欢迎,守城官兵更是不战而降,拱手揖进,实是生平未见之劲敌,我也早想与他们有一场较量了。" 吴应熊听父亲虽然说得豪迈,却难掩忧虑之『色』,显然对和大西军作战这件事并无信心。不禁一面为父亲担心,一面又暗暗欣慰南明尚有忠臣良将,可与大清抵死一战。同时,他更困扰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不是就这样一直追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做一个杀人机器,踩着战士的尸体一路加官进爵,或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战死杀场,成为众多尸骨中的一具? 葬礼完毕,已然天『色』向晚,淡淡一弯新月颤巍巍地悬挂在天边,益发给这凄风苦雨的修罗场增添了几分诡异惨淡之『色』。战士们已经回营了,吴应熊却仍然独自坐在坟茔前默默沉思,仿佛在等待坟墓中的灵魂走出来与他交谈,又或是守候着那些尸骸变成枯骨。 是那些枯骨成就了父亲今天的荣华,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的尸体交横叠错,越垒越高,直到有一天筑成一座平西王府。届时,那王府中的每一根梁柱每一道墙壁都是一具枯骨,整个府里到处都会充溢着尸臭味,飘『荡』着这些战死的亡灵,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来向父亲索命。 不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1 知坐了多久,月亮已经移至中天,风雨也渐渐地歇了,吴应熊站起来缓缓地向明部死士的安葬地走去,一路走便一路慢慢地解去身上的盔甲——他不要作为一个清兵去探望他的手足,去探望与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们。他,本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拿起刀枪来与清廷敌对,与父亲敌对。 在清宫伴读的这五年里,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大明的气数,尽了,再挣扎也是徒然。他希望这战争停止,却又不愿意看见所有的同胞都臣服于清。他便是这样地矛盾着,自己被自己审判,自己被自己定刑,自己被自己车裂。他惟一能做的,不过是走去那些明部战士的坟茔前磕一个头,致以最后的祭拜,就好像拜别自己的兄弟。 转过树林就是明部战士的坟墓群了,他等待着与成百上千的大明忠魂拥抱,或者,接受他们的审判。然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两个人,两个活人——就是白天在战场上见过的那对祖孙。她们仿佛在响应吴应熊的心声似的,竟然先他一步,齐齐来在这墓碑前长跪着,无声地恸哭。即使只是两个背影,也已经浓郁地传达了她们沉痛的哀伤,甚至,那不仅仅是沉痛或者哀伤所可以形容的。她们承载的,是更为巨大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感。是什么呢?吴应熊感觉到有一种自己所熟悉的悲哀,仿佛就来自他自己的心底里,可是,嘴里却是说不来、形容不出的。 听到响动,那对祖孙抬起头来,那孙女更是随着一个抬头的动作已经转身跳起,拔剑在手,整个动作流利迅捷,一气呵成,显然身怀绝技。吴应熊猛然就呆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月光是如此幽暗,即使阔别五年,即使从前也只是一面之缘,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那是明红颜!曾在大雪中与他做倾心之谈的明红颜! 他终于找到了她,不,是遇见了她,这是天意!战场上沉郁阴冷的气氛忽然就一击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大雪中的梅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吴应熊想起明红颜,那股梅香就会像音乐一样拂来,弥漫了整个天地。 "红颜?我一直在找你!"吴应熊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他多么庆幸自己刚刚脱掉了那套暴『露』身份的盔甲。明红颜来到这里很明显是为南明死士祭奠,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是清兵,她怎么还会看自己一眼? "应公子,是你?"难得明红颜也认出了他!她还记得他!她转身扶起身边的老『妇』人,介绍着,"这是我『奶』『奶』,这位是应公子,京城人。" 吴应熊忙上前行子侄之礼,恭恭敬敬地道:"明老夫人。"不料那位老夫人却轻轻一扬头,沉缓地道:"老身姓洪。应公子既是京都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吴应熊仓皇应对:"哦,我是做小生意的,途经此地,因为有个表兄曾经在大西军当兵,听说这里有战事,便想来此拜祭。" 这番话说得其实漏洞百出,然而洪老夫人祖孙自己也是一堆的秘密,便不追问。且洪老夫人似乎病得相当重,说话间已经咳了几次,竟然咳出血来,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明红颜忙用力扶住,连声叫:"『奶』『奶』,『奶』『奶』,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吴应熊见状也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外一边,用力撑住。 洪老夫人站稳身子,长叹道:"我的日子到了,妍儿,扶我回去吧。"吴应熊忙道:"我送送二位吧?你们住在哪里?老夫人病得这样重,有没有请大夫?"明红颜道:"我们住在客栈里……"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最终还是说,"有劳应公子。"答应了他的相送。 他们第一次在茶馆相识的时候,他便在雪地里等了她半个晚上,提出要送她回家,却被她婉言拒绝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终于答应让他送她,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答应了,让他走进她的生活?吴应熊满心里都被这种感恩的情绪充满着,只觉着充满了力量无处发泄,因为两个人扶着老夫人走得甚慢,便提出要由自己来背老夫人。洪老夫人原本见他身形并不魁梧,拒绝了几回,然而见他一再坚持,便同意了。即使身上负着一个人,吴应熊仍然觉得浑身轻盈,几乎要飞。当他们穿越树林来到驿道上,拦了一辆轿子扶老夫人入座时,他甚至觉得有一点不舍。 一行三人来到客栈,吴应熊立即发现这祖孙俩的日子相当拮据,那是一间"人"字号下房,饭菜也相当马虎。幸好他随身带着银票,当即取出来命掌柜的给换了间干净的"天"字号上房,又叫请大夫来替老夫人诊治。明红颜并不推辞,也不道谢,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碌。这叫吴应熊更加感到心酸怜惜,而同时又有种敬重,却不再是从前肃然起敬的那种敬畏,而是由衷的敬佩。他敬佩这女子的含辛茹苦,她生活在这样困窘的境地中却毫无愁苦之『色』,而仍然举止高贵,态度从容,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而这又是一个怎样坚强自制的姑娘啊!即使她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很清楚她心里的委屈和感谢,然而她不说,因为所有的言辞都是虚浮的,为了『奶』『奶』,她不能拒绝他的帮助——便是她拒绝,他也一定会坚持——有些人喜欢说谢谢,说了,就好像两清了,再不欠对方什么;但有些人越是感激就越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要记着,要还赎。 一时大夫请了来,因是深夜看诊,满脸的不情愿,只随便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头来,便说无大碍的,索纸笔来开方子,道:"这汤『药』是在我店里煮好了送来呢,还是你们取了『药』在客栈里煎?"吴应熊借着递『毛』笔将一张银票悄悄塞进大夫手里,问道:"大夫不要再斟酌斟酌么?"那大夫讪笑两声,果然又凝神细诊一回,遂拱手邀吴应熊来至外间,问道:"不知老夫人是公子的什么人?" 吴应熊答:"是家祖母。"他这样说是为了客气,却也是真心里的隐隐渴望——如果他可以同红颜在一起,那么她的『奶』『奶』不就等于他的『奶』『奶』吗? 大夫叹道:"说出来还要请公子见谅,老夫人大限已到,纵有仙丹妙『药』也回春无力了。不如尽快准备后事吧。"吴应熊惊道:"刚才你不是说没有大碍么?"大夫道:"做大夫的,自然是要这样说,难不成张口便说丧气话么?其实方子是可开可不开的,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吴应熊这才明白他刚才那样说,不过是想骗取一点医『药』钱,及至见了自己的丰厚打赏,觉得已经赚够了,这才肯实话实说。想到明红颜不日便将成为失亲之孤,更觉可怜,凝神想了一回,叹道:"既然这样,还是开一副『药』吧。便让老夫人少些痛苦也好。"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2 一时大夫开了方子,吴应熊交小二随大夫去取『药』,自己回来向明红颜道:"大夫已经开了『药』,说无碍的。"洪老夫人歇这一会儿,已经慢慢回过神来,闻言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叹道:"应公子真是好心人,老身自己是什么情形自己知道,公子别再为老身破费了。" 吴应熊一阵辛酸,虽然只相处了这一小会儿,他却觉得已经认识这老夫人许多年了似的。这祖孙俩都有一种神秘的魅力,让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对她们倾心相与。他走近榻边,想安慰老夫人几句,然而发出声音来,竟然有几分哽咽:"老夫人若不嫌弃晚辈无能,但有所命,晚辈在所不辞。" 洪老夫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吴应熊知道老夫人对他尚不信任,不愿意交浅言深,再要表白坚持,就近乎纠缠了。且折腾了这大半夜,天边已经微微见明,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他心里一分钟也不愿意同红颜分开,然而趁人之危,又岂是君子所为?不得已尽了最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拔起脚来,走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停下,回身想说不要送,然而明红颜并没有送他,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又觉得像在邀功,只得又站了一会儿,带上门走了。 走在路上,他的脑子一点点冷静下来,从重逢明红颜的喜悦与感伤老夫人的命不久长中清醒过来,他渐渐意识到一件事:老夫人自称姓洪,然而孙女却叫明红颜,这是一个很大的疑点。要么她们不是亲祖孙,这明显不太可能,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切不是可以后天培养得来的,而且两人的气质里都有着极其相似的东西,一种无可形容的高贵,那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东西,血脉相传;要么就是她们中有一个人的姓氏是假的,而这个人,只能是红颜。 是的,明红颜,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洪颜","明"是一个假姓,表示忠于大明的意思;就好像自己去掉一个"吴"字,伪称"应熊","应"也是假姓一样。 是的,就是这样,明红颜与应熊,他们两个都用了假名字,一个是在真名前加了一个字,另一个则是把真名字去掉了一个字。这就是缘份! 吴应熊为了这个发现莫名地兴奋着,仿佛窥见了明红颜一个很深的秘密,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她,也接近了她。他想他要不要向她揭穿这一发现,印证他的推断呢?然而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果他『逼』她以真面目真名姓相对,那么是不是自己也要实话实说呢?如果他说了他是吴三桂之子,她还会愿意同他做朋友吗? 吴应熊回到帅府,洗漱更衣,刚合眼便又醒来,恨不得这便再去客栈拜访明红颜,又觉这番猴急未免冒犯。如此努力隐忍,一直捱过午食,这才骑了马缓缓踱来。路上又特意弯至酒馆里买了些熟食糕点,一并携了往客栈里来。不料来到门上,小二竟说洪老夫人祖孙已经退房起程了。吴应熊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惊得身子都凉了,急问:"去了哪里?" 小二道:"这可没有说,不过那位姑娘留了一封信给公子。"说着取出信来。吴应熊抖着手拆开,只是廖廖几行:"家祖母自谓大限将至,叶落归根,急于返乡。明红颜拜别公子,顿首。"连头带尾共二十一个字,吴应熊一连看了几遍,仿佛不能相信再一次与明红颜失之交臂,抓了小二的胳膊问:"那洪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小二苦着脸道:"我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房费是公子昨天付的,还有剩的碎银子在这里,请公子点点。" 吴应熊整个人已经傻了半截,愣愣地接了碎银揣入怀中,仍然对着那纸留书呆呆地看了又看,半晌,方想起问她们是怎么走的?及至知道了是雇马车,又问是向哪边走,小二照例答不知道。吴应熊再无他法,只得收了书信走出去,低垂着两臂,便如失魂落魄一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想了明红颜这么久,找了明红颜这么久,盼星星盼月亮地,好容易盼至今日的重逢,却又像流星闪电一般,稍纵即逝,乍聚还离。倘若把客栈换成酒馆,便是五年前的故事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明红颜的踪迹。而因为这一次他已经比五年前更了解她,于是,也就比五年前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尽管明红颜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们的远行是为了让洪老夫人早日返乡,叶落归根;然而吴应熊仍然不能不想,她会不会是为了躲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要远避他。他仔细回想明红颜祖孙的说话,明红颜大概是在京都居住多年的缘故,已经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但是洪老夫人却仍有浓重的乡音,好像是福建一带,莫非,她们是福建人?那么明红颜说洪老夫人要落叶归根,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祖孙去了福建呢?如果自己朝着向福建方向的驿路急追,也许可以赶得上她们。对,就这样,追上她,再也不要同明红颜分开! 吴应熊浑身一震,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客栈,仍将那些碎银取出交与小二,索纸笔来给父亲写了封信,叮嘱送往清军驻营去,自己这便扬鞭上马,一骑绝尘。 洪承畴官拜内阁大学士,深得太后恩宠,位极人臣,呼风唤雨,好不威风。然而他有他的苦恼,他的悲哀,他的恐惧,他的无奈——他已经,整整十年不曾安睡了。 太医帮他开了各种汤剂丸『药』让他睡觉,然而,他总是在夜深之际惊醒——为着一个整整重复了十年的噩梦。 总是一样的背景,总是一样的情节,总是一样的画面,总是一样的悲恸,重复了整整十年,那血迹却依然新鲜,那疼痛也依然刻骨铭心。洪承畴就好像犯了天条被困在通天河里每日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的沙悟净,被同一种痛苦纠缠了十年而不得超脱,他知道,如果想要自己卸下这一身枷锁,换回一觉安眠,除非时光可以倒流回十年前的松山,倒流至他的妻儿死难之前。 那是崇祯十四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奉命率十三万大军驰援锦州,与大清多尔衮部战于松山。那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大小战斗无数,双方死伤无数,经年累月而相持不下。多尔衮兵围松山,洪承畴早已做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准备,却不料皇太极使一招攻心计,竟然派人擒来了他年迈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相要胁。 锦州城下,八旗列队环视,皇太极命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到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声明只要洪承畴投降,就让他全家团圆,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洪承畴离家已久,日日夜夜夜思念着自己的至亲骨肉,却怎么也没想到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境地。不禁大惊失『色』,虎目含泪,站在城头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3 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将士也都义愤添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洪承畴大怒,高喊"放箭",『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来对着城头叫骂,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污言秽语,辱及『妇』女,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帐篷,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夫人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的连襟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夫人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那时,女儿洪妍不过五岁,儿子洪开只有三岁,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太太却只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夫人奋力挣扎着喝命:"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原原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叫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你不来救我,你算是什么爹呀?"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 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衅,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将士们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亲兵劝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洪承畴仍然不允:"我们想得到这一招,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早就等着我们用这一招,好俘虏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若牺牲我洪氏一家,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洪某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洪承畴知道,这一刻正是群情激涌之际,但是若再拖延下去,必致军心涣散。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亲自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一时两军将士都屏息静气,连一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洪老太太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头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不要顾惜我,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娘会为你骄傲!杀呀,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置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毫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雀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让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高踞城头的丈夫。 洪承畴与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了,那一瞬间,他已经了解了结发妻子的选择,不禁虎目含泪,心胆俱裂——是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儿子,她会怨他恨他吗?从今往后,当她想起这父子屠戮的一幕,她可会原谅他?她出身于名门贵族,自小锦衣玉食,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自己之后更是呼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方才那些旗人士兵那样诋毁羞辱于她,一定会令她有生不如死之痛,如今又要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叫她如何承当? 然后,那最可悲可痛可惊可叹的一幕发生了,洪夫人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竟低低地唱起一首歌来。他远在城头也听得清楚,竟是催眠曲!她只当小儿子是睡着了,她不要他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只当是做了一个梦,而她要用自己的歌声哄她重新入睡,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辱,这胁迫,他们的灵魂将自由地飞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轻轻放下孩儿的身体,像是怕惊醒了他,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那些士兵。士兵竟然本能地后退,在这样一个心碎的母亲面前,他们终于觉得了愧意,为他们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和不敬觉得罪恶和不耻。这个女人,这个刚刚才承受了极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见了极度的残忍的悲痛的母亲,她在此刻已经晋升为神。 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个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坦『荡』,明丽,毫无怨愤,她对着城头的丈夫,对着大明的方向再望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4 了深深一眼,猛回头,向着一个士兵的长矛猛冲过来。那士兵躲闪不迭,矛尖贯胸而入,洪夫人双手抓住长矛,再一用力,长矛穿过身体,将她自己钉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下来,血流下来,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却噙着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洁,竟让那个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对着她跪了下去,连他身后那些刚才辱骂过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齐跪下来,仿佛在神的面前为了自己的罪行忏悔。 洪承畴在城上见了,便如那长矛也同时将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将牙齿也咬碎半颗。身后的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将军,再不要犹豫了,我们趁现在杀出去,为洪夫人报仇!" "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将士们斗志汹涌,群情激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杀出,杀他一个痛快。 洪承畴眼见妻儿同时赴死,再无后顾之忧,猛一挥手:"开城,杀出去,无论亲仇,不须留情,我们洪家,岂可受满贼要胁!" "杀!"大明将士们一片欢呼,顿时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杀——"洪承畴大叫着自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衣衫尽湿。耳边犹自轰响着士兵们高亢的喊杀声,而压在那一切声音之上的,是夫人临终前的一曲催眠歌。 今晚他的梦做得有点长,以往常常在那『射』向儿子的一箭发出之前就会惊醒。他千百次地回想,如果时间倒流,他还会不会『射』那一箭?如果早知道在那样痛苦的牺牲之后,结果仍然是投降,当初又何必以身家『性』命相抵抗? 他的儿子是枉死了,他的夫人是冤死了,他们会怨恨他的,会将这怨恨带到九泉之下,合成一道罪恶的诅咒,绵绵不息。而他,将永生永世活在这诅咒之下,无可遁形。 那一战是大明胜了。当时的明军目睹洪夫人与小公子之死,都杀红了眼,冲出城去,俱以一当十,奋不顾身;而那些八旗兵士却为洪门一家的气概所震慑,又愧又惧,了如斗志,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草草应战,便鸣金收兵。 那是整个长达两年的松锦战役中,清军受创最重的一次战斗。 然而又能如何呢?一次战斗的胜利对于整个战役的失败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僵持两年,大明还是败了,他也被皇太极生擒,押回盛京,囚于三官庙。皇太极出尽百宝,始命汉臣范文程劝降,后又祭出洪老夫人和女儿洪妍相要胁。他们母子、父女终于相见,然而洪老夫人说的却是:"你儿子死得好!你媳『妇』死得好!你的母亲、女儿,也绝不会令我们洪家蒙羞!" 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母亲叩了三个响头,含泪应承:"母亲的教训,儿子明白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子不能为母尽孝,就此别过!" 整整三天,他滴水未进,只盘膝而坐,对着大明的方向,阖目待毙。 然而到了第四天,庄妃娘娘大玉儿忽然来访,说是奉皇上之命为洪将军送参汤。他不理,她便自顾自地坐在他身旁,一股说不出的幽香细细传来,跟她的发丝一起被风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钻到心里去,拔也拔不出来。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一手,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不由将眼睛微开一线。 尚未看清,忽听得她"哧"地一笑,声音幽细不可闻,却就响在耳边:"你不喝,我来喂你。"她当真要喂了,噙一口参汤,凑过唇来,口舌相哺。那温软的唇压在他暴裂干结的嘴唇上,是一种心悸的难受,又是那样舒服,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点点在唇外,于他结了痂的唇上轻轻『舔』逗着,太难受了,他忍不住呻『吟』,"哦……"方启唇处,一口参汤蓦地滑入,鲜美啊!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汤又送到了,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时噙住了那送汤的矫舌,那哪里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娆地舞,妖娆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腾跳『荡』,如饥似渴。 "将军,我热……"衣服忽然绽开,『露』出酥胸如雪。双臂如藤,抱住他,缠住他,女人整个的身体也化做了蛇,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太不安份了,一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于疼,可是痒,痒从千窍百孔里钻出来,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只手,忽然『插』入胯下,蓦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尘根不由自主,腾地跃起如旗。旗到处,丢盔弃甲。 所有的坚持、主张、节义、忠烈都顾不得了,宇宙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供他驰骋,冲杀。 他猛然翻身坐起,将女人掀至身下,这就是他的战场了,那高耸的双『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旷野,接下来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尽最后的力气、全部的意志拼搏着,发泄着。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占有她,享用她,从而也被她征用。 "啊——"洪承畴大叫着再次醒来。这算是美梦吗?或者,是比浴血沙场更为惨烈的噩梦? 这一阵是他败了。不仅仅败在战场上,更败在了床上。 一泄千里。一败涂地。 与大玉儿的一夕**缴了大明名将洪承畴的旗,更摧毁了他的斗志与誓死效忠的决心。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斜睨着他轻笑:"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可是,如果想死,为什么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时候呢?既然不食周粟,却又享用了满洲的女人,做都已经做了,后悔来得及么?除非你杀了我这个人,就当刚才你什么都没做过。你下得了手么?" 他下不了手。他的心气已经全散了。她刺中了他的死『穴』,掌握了他的命门。他败在她手下,便成了她的奴隶。从此,她要他东便东,要他西便西,连死都不得自由。他惟有对她俯首称臣,永不相负。 不负她,便负国。他就此成了从前最为自己不耻的汉『奸』。 他永远都忘不了剃发后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洪老夫人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忠勇的儿子竟会变节,她指着他斥骂:"你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么死的?现在,你降了,你叛国了,你还对得起她们,还配做我的儿子吗?我就是乞讨为生,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嗟来之食的!" "爹,你真的变了吗?"小女儿洪妍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否认。 然而,他面对那双坦『荡』纯真的眼睛,竟然无言以对。 "妍儿,我们走!"洪老夫人看着孙女儿:"妍儿,你是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爹锦衣玉食,还是跟着你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5 断然答,再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便毅然回过头去。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人阻拦。她们一步一步地走远,再也没有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畴正式剃发易服,投诚大清,顺治元年随军入中原,先臣服于皇太极,后效忠于多尔衮,如今则称臣于少年天子顺治帝,然而归其根本,他惟一的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太后大玉儿一人! 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女儿,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可是,他又害怕见面,害怕她们的高贵照见他卑微的灵魂。母亲是不会原谅他的,女儿是不会原谅他的,长眠于地下的妻子和儿子也是不会原谅他的,他是永远的罪人,永远的,不得偿赎! 然而今夜,他又见到母亲了,母亲终是舍不得他,来看他了。她身上穿着一件奇怪的寿衣,眼神哀楚,交织着怜惜与怨恨,久久地望着他,半晌,轻轻斥道:"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伤痛贯穿心胸,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忽然变得好小,好无助,好想牵住母亲的衣襟哭诉他的委屈,又想跪下来请求母亲原谅,然而他的四肢口舌就好像都被钳住了一般,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 洪老夫人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拭去儿子的眼泪,叹息着:"你这不孝的儿啊!"她的声音里又是责备,又是慈爱,因她是母亲,再怪他,也还是爱他,舍不得他。 洪承畴泪流满面,心口疼得仿佛有千钧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击着,却苦于不能说话。他好希望母亲能够再多说几句,哪怕就是打他骂他也行,就只不要再一次丢下他,不理他。没有母亲,他就是一个孤儿,再多的风光再高的俸禄也仍是孤独。只要母亲可以原谅他,许他奉养,便将他每日笞挞责骂又如何!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叹息了一声"不孝的儿啊",竟然转身走开。任凭洪承畴在身后千呼万唤,也不肯回头。 "娘,别走——"洪承畴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浑身一震,惊叫失声。家人和护院俱被惊动了起来,只当有刺客偷袭,一时上房的上房,拍门的拍门,灯笼火把地闹将起来,及至见老爷好端端地无事,都纳闷问道:"老爷方才喊什么?" 洪承畴犹呆坐于地,汗下如雨,听到人声,呆呆地问:"你们可看见什么人来过没有?"家人道:"没有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何尝有什么人来?老爷别是发梦『迷』糊了吧?"洪承畴又喘了一回,这才慢慢醒来——果然又是一个梦!可是这一回,他多么希望不仅是梦呀!他多么渴望真地再见母亲一面!虽然是梦,然而那心痛多么真切,母亲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多么清晰,母亲,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院内一阵嘈扰,管家慌慌张张地带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这人说是老王的侄子,给老爷报信儿来的。我跟他说老爷已经睡下,叫他明儿再来,可他说有急事要秘报老爷,等不得明天。"洪承畴在家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边活动摔疼了的手脚边道:"醒也醒了,有什么事,叫他说吧。" 那小厮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老爷,小的是为老爷看守祖陵的老王头的亲侄子,因家乡发灾,到京来投奔我叔叔,帮着做些杂活……" 管家听他罗罗嗦嗦,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骂道:"问你有什么事急报老爷,只管说这些用不着的。难道叫老爷大半夜的起来听你说书?" 小厮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简洁道:"老夫人殁了。"洪承畴只觉脑顶轰然一声,做声不得。那管家犹自未解,只管斥骂小厮:"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说清楚些!"小厮哭哭啼啼地道:"我说得仔细,爷又嫌罗嗦;我说得简单,爷又不懂。到底叫我怎么样好呢?"罗嗦半晌,方渐渐理论清楚。 原来,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携同孙女洪妍进京来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无数,遂得大明皇帝亲赐地产,举家迁入京都,并于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怎么也要与丈夫、媳『妇』、还有那早夭的小孙子洪开在地下结伴,遂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气了。是洪妍一手『操』持了这简单的葬礼,她在送祖母棺椁入陵园的时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边帮小姐料理后事,一边私下里叫侄子赶紧来府上报信。 众人听了这番奇闻,都又惊又奇,大放悲声。洪承畴却顾不得哭啼,只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边急命:"牵我的马来!"管家劝道:"老爷多年没有骑马,天又这么黑,不如备轿吧。"洪承畴哪里听得进去,只连声叫着:"备马来,快!" 直到骑上马背,洪承畴这才泪下如雨,一路打马狂奔,那泪珠儿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风里飞洒出去。他现在知道了,刚才,真的是母亲来了。母亲来看他,向他告别。不管她怎么样生他的气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谅他,却仍然舍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痛彻骨髓,母亲为什么不能早一日来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撑一日半日也好,那么,他就可以当面见到她老人家,给她磕头,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亲在来京的路上是否曾计划要和自己见面,是没有时间了,还是她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放弃他,任他做一个无母的孤儿。但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再忍心也终不能彻底,即使魂离肉身,却还是御风踏月地来看他了,她终是忘不了这不孝的儿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心痛如绞,眼看着陵园拱门上"洪"字依稀可见,忽然身子往前一倾,摔下马来。尾随在后的家丁见状一齐大叫,守园的老王也闻声赶出来,急忙扶起老爷叫着:"老爷,老爷,怎的了?"洪承畴勉强站起,却只觉眼前『迷』茫,头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长着两手问:"我娘在哪里?她老人家在哪里?" "老夫人已经葬了,碑还未立呢!"老王哭着,扶着老爷一只胳膊,引至一座刚刚填土的新坟前,"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来劝小姐等老爷来填土,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的,可小姐不答应……" "小姐呢?小姐在哪里?"洪承畴哽咽着问,"我女儿洪妍呢?叫妍儿来见我!" "洪小姐看着老夫人下葬,哭了一场就走了。我想留她,可是留不住啊。" 洪承畴再也忍不住,跪倒墓『穴』前,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女儿是在躲避自己,不原谅自己,甚至不肯让自己再见老夫人遗体一眼,他只是不知道,这是洪妍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6 自己的意思,还是母亲的遗愿。羞愧、伤痛、绝望、挂念,种种情绪一时堵在心口,不禁搜肝沥胆地一阵大恸。 家人们担心他年迈之人经不想这般大起大落,苦苦劝慰:"老爷虽然孝顺,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这风寒雾大,老爷也要节哀才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这般劝了多时,洪承畴方渐渐止住哭声,哽咽道:"老夫人既已下葬,不好再惊动遗体。然为人子者,怎能容许先人身后事如此草草?我这便上朝禀请皇上,告假持服,请僧道诵经百日,为母亲超度。"说罢,又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家人牵过马来,他踏着蹬子,连蹬了几下,却再上不去,恰好老管家带的轿子也已经来了,遂上轿回府。 次日五月初十庚辰,大学士洪承畴重孝上朝,具本请旨,以母丧故乞假归殓,尽孝终制。 顺治诧异:"有这等事?"因是亲政以来第一例,一时踌躇不决,遂谋之于范文程。 范文程启禀:"若依汉例,为人子者,逢丁忧可离任守孝,持服三年。" 顺治道:"大学士为大清栋梁,不可一日误朝。何况三年?岂非胡说?"遂向洪承畴道:"虽孝悌乃人子大义,终以国事为先。如今院务正繁,仰仗大学士处多矣,还望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何况孝在心而不在表,又何必拘于形式?"遂命照旧上朝议政,但可于家宅内持服尽孝。又命礼部打点赐祭之物,准许朝中王公大臣以下按例祭吊,悉按亲王之份礼待。 洪承畴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出来,到母亲灵前恸哭一场。仍旧每日换了朝服奉命入直,下朝后再换上孝服尽人子之道。一则伤亡母亲,二则思念女儿,又每日奔波于朝堂与陵园之间,不几日,便得了一症,耳鸣目眩,两耳常闻异声,双眼不能视物,起坐间每每恍恍惚惚,有时又自己望着半空咕咕哝哝地说话。家人十分着慌,每日忙着请医问『药』,都知道此为伤心太过之故,只恨不能替主人分忧,只得四下里寻找小姐,却哪里找得到。 又过了几日,碑已刻得,立碑之时,洪承畴免不了又痛哭一场,以头撞碑,几不曾碰出血来。虽然家仆人再三劝阻扶起,终究不能快意,病势愈重,渐成陈疴。心中不免怨恨顺治不通情理,心道倘若是满臣父母亡了,难道也不许守孝扶灵么?终究满汉有别,与他非亲非故,名虽君臣,实则主仆,将我汉人看得猪狗一般;又想自己半世英名只为降清之举尽付东流,连女儿也瞧不起,真是上辜父母,下愧子孙,纵然簪缨披蟒,终究无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今母亲亡故,亦不能尽孝;而他日自己大去之时,更是怕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果然如此,碌碌半生,所为何来?不禁大生悔意,将从前争名夺利夸功耀富之心尽皆灰了。 吴应熊追赶明红颜车骑,一直追出百余里,沿途但见客栈酒肆便前往探问有没有见着这么样的一对祖孙路过,那『奶』『奶』病容憔悴而举止高贵,那孙女豆蔻年华而貌美如花。他原以为这样一对祖孙走在人群中必然十分惹眼,然而一路问来,竟没一个人见过。 这样子追了半月,想想洪老夫人抱病远行,她们坐车而自己骑马,出发时间只隔半日,不可能走到自己前头去。便又掉头往另一条路上问回去,却仍是不得要领,不禁猜测八成是追错了方向,她们未必便是去福建,虽然老夫人是福建口音,安知洪家祖陵便在福建?或者两地结亲,她嫁到了异乡也未可知。 这日走来保宁,沿路不时听到百姓议论,知道大西军刘文秀部自月前进军四川,蜀人闻其至,所在无不响应,诸郡邑为吴三桂军所占之地次第收复,大西军与清军战于叙州,杀清总兵蓝一魁,复取重庆,又杀清将白含贞、白广生等。吴三桂连吃败仗,已率部退守保宁,驻地就在于此不远。吴应熊听到清军官死伤名单,不禁心惊肉跳,总算听得父亲『性』命无忧,这才放下心来,一时思父心起,遂打听清楚驻营所在,一路寻来。 吴三桂正与心腹部将布署新战事,看见儿子回营,倒也欢喜,略责备了几句他擅离军营,便命摆酒菜来庆祝父子团圆。反是吴应熊放心不下,问道:"我这一个多月走了许多地方,听到百姓议论,说是川湖一带以父亲的名义贴出许多告示,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桂冷笑道:"这是南明朝廷使的反间计,想诬陷我私下里和永历帝结盟,好叫大清朝廷除了我。想当年,皇太极也是用这么一条反间计害死了明朝大将袁崇焕,现在,南明东施效颦,竟学了这一招反过来对付大清,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没想到,会用在我身上。" 关于袁崇焕将军之死,是吴应熊自小熟知的,那时大清国号未立,皇太极犹称大汗,与明朝廷连年恶战,最大的劲敌就是袁崇焕。于是范文程向皇太极献了一条计——不和袁崇焕的军队硬拼,而到处散播谣言,说袁已经与满军结下同盟,"纵兵入关"。崇祯皇帝听信谣言,果然下令将袁崇焕满门抄斩,家属十六岁以上全部斩首,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赐给功臣家为奴,袁崇焕本人被绑至菜市口,施以"磔刑"。袁崇焕忠君报国,奋勇杀敌,一生中建功无数,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而这还不算最悲惨的,更可哀痛的是京城的老百姓们不明真相,都以为袁崇焕是真『奸』细,都把他恨透了,不但在看行刑的时候大声叫好,交口辱骂袁崇焕是汉『奸』,还抢着要买他的肉来吞咽,竟然将他连皮带肉一块块吃进肚子里。袁崇焕一生都为了朝廷为了百姓而战,竟然死于朝廷之命,百姓之口,真可谓千古奇冤,死不瞑目! 吴应熊所以对这个故事记忆深刻,是因为他自小便有一种恐惧:虽然袁崇焕死得冤枉,然而由此可见百姓对汉『奸』的痛恨之深,如果有一天他们得了势,岂不也要把父亲绑在柱上一口口地吃掉?因而每每想到袁崇焕之死,吴应熊便会感到不寒而栗,这种恐惧在今天再一次被唤醒了——同样是反间计,父亲,会落一个怎样的下场? "父亲,这……" 吴三桂看到儿子一脸惊惶,哈哈大笑:"我儿不必惊惶,今非昔比,大清可不同于前明,当今圣上年纪虽小,却知人善用,洞察入微,又怎么会轻信南明的这招反间计呢?"说着取出一样东西来授与儿子。 吴应熊展开看时,却是一封川湖总督罗绣锦呈报皇上有关吴三桂告示的奏折,不禁狐疑抬头:"这奏章怎么会在父亲手中?莫非……"他本想问是不是父亲派人杀了信使,截了奏章,又觉不像,话说半截便咽住了。 吴三桂只笑不答:"你再看看这个。"又将一样东西授与儿子。 吴应熊再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7 看,竟是顺治手谕,述以罗锦绣上奏事,并云:"朕与王谊属君臣情同父子,岂能间之。"并告诉尼堪出师事,命吴三桂所部在四川配合伐敌。 同样是一招反间计,清廷曾用此计明将陷害袁崇焕,致使忠臣惨死,三军涣散,大明一败涂地;然而还是这招计,南明用以离间吴三桂与清帝,顺治却非但不见疑,反更委以重任,又有什么理由不叫吴三桂感恩图报、誓死效忠呢?吴应熊不禁再一次慨叹:大明的气数,尽了。 果然吴三桂道:"皇上对我开心见诚,恩重如山。我本当面谢龙恩,奈何军务在身,不得擅离。若是我儿能够代我进京面君,叩谢圣恩,方见得我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与诚意。" 吴应熊诧异:"父亲要我进京?" 吴三桂道:"这些日子我父子并肩作战,我见你一直郁郁寡欢,分明志不在此。我也不想勉强你。虽然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又自小教你弓马武艺,却并不希望你像我一样过这茹『毛』饮血九死一生的日子。倒不如让你远离生死之地,在京城学些为人处世之道,结交些达官贵人,将来袭了官职,也好有些照应。况且听闻恩师洪大学士令堂猝逝,朝堂上下俱有奠仪相赠,我虽不能亲往执子侄之礼,也须你代我吊唁致祭,以全礼仪。" 吴应熊自幼见惯了父亲杀伐决断,难得听他说些知己体贴的家常话,不禁感触,只是好容易离了紫禁城那个金笼子,听说又要回去,大不情愿,正打算找些藉口出来婉拒,忽听他说起洪承畴来,遂道:"洪老夫人去世了么?其实叫副将送些奠仪就好,又何必我去呢?"这句"洪老夫人"出口,却是心里蓦地一动,猛然问,"父亲,您可知道洪大学士籍贯哪里?" "恩师祖籍福建南安。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吴应熊心中更惊,已有三分念头,又问:"洪大学士是不是有个女儿?" "是啊,不过听说十年前在战『乱』中离散,到现在也没找到。" 这便有五六分了,吴应熊急急再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小女孩家的名字,为父怎会记得?不过听说他们父子失散的时候,洪小姐只有五六岁,如今过了整整十年,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吴三桂笑道,"我儿今天好像对大学士的事特别关心。" 吴应熊听见,一颗心怦怦狂跳,几乎这便要跪下来请求父亲下书求亲。然而转念一想,事情虽有七分模样,毕竟未可确信,若是自己弄错了,岂不是一场大乌龙?除非往洪府中亲自拜访,与洪大学士当面印证,才有十分把握。因此倒把那去京之心迫切起来,反催促父亲:"那便请父亲准备奏禀皇上的战报,还有祭祀洪老夫人的奠仪,儿子明晨便起程如何?" ☆、第十一章 绿肥红瘦 和所有有机会一睹天颜的后宫女子一样,绿腰自在教坊司里见了顺治并承蒙当今圣上赐名后,就不能自已地做起了飞天梦。她是学过戏的,原比同龄的少女略知些人事,有些手腕,又薄有姿『色』,心思机敏,这梦便不免做得比常人更大胆些,也更真切些。仗着是皇上亲赐给十四格格的,自觉身份比别的宫女矜贵,普通的才人、贵人尚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是东五所中那些没有封号的格格们了。 她早已看得清楚,格格其实是后宫里最没有杀伤力的小动物,她们碍于身份,规行矩步,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有着严格的限制,念不完的太后吉祥,理不清的繁文缛节,上有太后谆谆教诲,下有嬷嬷管教提点,平时偶尔和小宫女们玩笑一下或还可以,略亲近狎昵些就要被嬷嬷们唠叨不懂礼数不合身份不分尊卑,若是打骂宫女,则被视为没有仁爱之心,不懂得娴静体下。她们最主要的功课就是晨昏请安与学习女红,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尔宫中放戏或者参与家宴时有歌舞助兴,最乐衷的话题就是下一个节日还有多久会有些什么赏赐,最光明的前途就是指婚给一位尊贵的王爷或世子,最残忍的游戏就是联起手来欺负某个看不惯的格格比如建宁——格格的朋友只能是格格,格格的对手仍然是格格,除了自相残杀和相濡以沫,宫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们为伴或为敌。 格格们自命是天之骄女,并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悲剧。但是绿腰旁观者清,却在走进东五所第一天就清楚地估计出所有角『色』的权力与分工。这也和她曾经学过戏有关——戏里总是有主角与龙套,有生、旦、净、末,有唱、做、念、打,谁能够担当什么戏份,需要什么样的对白,绝对同她所可以拥有的特权相关。要认清楚角『色』,记清楚台词,打清楚手势,要有出彩的亮相,夺人的唱腔,利落的身段,然后才可以成就一出好戏。 绿腰还不是一个绝『色』的戏子,但却有了一双戏子的眼睛。从戏子的眼里望出来,宫里所有的事都是戏眼,所有的人都是龙套,而主角,则是她自己。即使,她只是一个婢女——然而皇宫戏里,身份与戏份从来都是两回事。《宇宙锋》、《打金枝》、《铡美案》、《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可哪有一出是由皇上唱主角的呢? 绿腰给东五所的每个人都划分了不同的角『色』与戏份,自己是头牌,格格们是龙套,小宫女们是鼓奏凑趣的乐师,嬷嬷们好比班主,而皇上,是惟一的观众——所有的戏,都围着主角唱;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唱给观众看。 在东五所里,格格的地位虽然尊贵,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除了整齐划一的赏赐,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嬷嬷们虽是奴婢,却制约着整个东五所的秩序与配给,她们喜欢谁,就可以放谁的假,把最好的饭食发给谁,不高兴谁,则会联合所有的奴仆给她脸『色』看,让本已难过的日子变得更加阴郁;小宫女在这里是最没地位的,但却是最有希望的一群,因为她们只是过渡,是跟格格们一样,在此学规矩,稍微大一些就要分配入各宫各殿任职,可能是太后宫,也可能是妃子殿,表现好的可能会被提拔为尚寝或司膳,而最有前途的一种,自然是被皇上选中为妃——尽管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总比完全没希望的嬷嬷要好吧?所以嬷嬷们虽然有权力有职责管教小宫女,却往往留情三分,不肯把坏事做得太尽,谁知道哪一天哪个小宫女会忽然得宠飞黄腾达呢? 从底层升上来的妃子们最是记仇,轻易得罪不得。反而是那些格格,不管嫁得多么威风,总归是要嫁出宫去的,对她们再好也不能跟了去,而她们出嫁后难得回来一次,见太后和皇上还没功夫呢,难道会来东五所看顾侍奉过她们的老嬷嬷么?多余对她们尽心,还不如多照顾几个小宫女来得实在呢。而绿腰明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8 明白白是皇上亲自赐给建宁格格为婢的,还亲自为她赐名,亲口说会来听她唱戏,她的地位自然就格外特殊,得宠的机率也远比其他小宫女为高,嬷嬷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巴结呢? 绿腰惟一觉得难以划定角『色』的就是建宁公主。建宁是将她从教坊司里打救出来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当然不是龙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观众的,毕竟自己是在为她服务着,并希图她的一声叫好一句打赏——可是建宁又可以赏赐自己一些什么呢?她自己拥有的也不多。不过,她虽然不能赏什么,却有罚的资格与权力,而且建宁的个『性』不同于其他格格,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发作起来将自己剐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会在乎什么格格的娴静仁德。她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皇后可是一句话就可以黜了乐坊司的人哪。 想起乐坊的一幕,绿腰就觉得后怕,那可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女乐一起赶出宫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将她赐死。如果建宁格格说晚了一句要她为婢的话,说不定皇后已经把她九族都诛了。由此她也越发觉得自己的举足轻重,觉得自己才是这紫禁城的真正主角。乐坊的建立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被采选进京充入后宫,女乐的黜免则是因为她已经和圣上朝了面并且赐了名,于是女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建宁后来一时兴起,又替身边的几个侍女分别改了名字叫作红袖、紫衣、绯巾,以同自己的绿腰匹配,就更让绿腰觉得别的人全是为了自己才生出来的,如果没有自己,也就没有了红袖、紫衣、绯巾的存在。根本这整个王宫、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只是为了配合她这个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主角意识和宏图大志,她的日子就会变得忙碌。 人人都觉得无聊且枯燥的东五所生活里,绿腰却忙碌极了。她要不辍练习,不是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吗,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还要来听她唱戏呢;她还要学习针指,既然这是后宫女子们必须的功课,好胜的绿腰又岂甘人后?她还要陪建宁做弹弓打乌鸦,当然只是建宁在打,她的任务只是望风,可那也是相当艰巨的任务呢,因为倘若建宁给嬷嬷们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宁鞭打的——不过建宁每每只是恐吓,并没有真地对她鞭笞过。 而建宁自从有了绿腰的陪伴,乖戾与淘气比从前更胜七分,因为有人把风,使她无论打乌鸦还是给别的格格捣『乱』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样百出。这使格格们不住投诉,而嬷嬷们不住抱怨:都说人长大了就会懂事,这位格格怎么越大越任『性』呢?然而这位格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说她不懂规矩就等于忤逆太后与皇上,谁又肯讨这个骂去?因此即便是建宁淘上了天去,嬷嬷们也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半分声气,非但如此,偶尔太后问起,她们还要替建宁百般遮盖。 绿腰看透了这一点,更加有恃无恐,只管出奇斗胜地想出各种鬼点子逗建宁开心,惹得嬷嬷们怨声载道:有个大闹天宫的格格已经让人头疼了,这可好,又来了个调三搞四的小猢狲。然而绿腰远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虽然淘气,却从不会不敬,见着各位嬷嬷十分守礼,嘴甜腿勤,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况且嬷嬷们久在深宫也觉寂寞,闲时也往往会叫绿腰给唱几句曲子解闷儿,对她并不反感。 有时候,绿腰的歌声会把别的格格也引到建宁的屋中来,建宁把绿腰当作奇货可居,高兴起来,也会很大方地让绿腰打扮起来唱支曲子,或是说些戏目故事来给众人取乐。绿腰是从民间采选上来的女乐,又学过戏,原有些见闻阅历,能言善道,常常给格格们说些宫外的趣闻轶事,很能讨人欢心;然而如果逢着建宁那天不高兴,就会当着格格们的面关门闭窗,再叫绿腰唱得细细的,声闻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绿腰总是温顺地服从,心里却很为这个游戏兴奋,因为她觉得那些格格们斗气的中心是自己,整个东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对她好奇,每个人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追随着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而阴晴圆缺。因为这样,她对所有人都采取一种既像巴结又像敷衍的态度,那巴结里有着怜悯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殷勤,那情形,正相当于戏班的头牌应酬有钱的豪客。东五所是个大戏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当那些格格和嬷嬷们围着她说笑,听她唱戏讲故事,又或是以她为武器来互相斗气时,她就会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主角地位,并为此激动万分。 然而这一天,绿腰不情愿地发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夺去了她在东五所里引人注目的主角戏份。 这日刚用过早膳,东五所忽然来了一大群人,皇太后亲自陪着一位浑身缟素的汉人少女走来,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着那少女坐在上座,郑重说:"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贞,定南王已于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国,只留下贞儿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经认了贞儿为义女,留她在宫里,来东五所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爱护,情同手足,明白吗?" 诸格格自是一齐低头回答"承太后教诲",都走来向四贞问好,又自报名姓。建宁看那孔四贞双眉高高挑起,飞扬入鬓,一双眼睛明如星辰,鼻子挺直,齿如编贝,举止神情远不同于她日常所见的这些女子,又偏偏似曾相识,像谁呢?却一时想不起来。心中油然生起一股亲近之意,便不像平时那样见着众人扎堆便独自走开,也和众格格一起拉着四贞的手问长问短。 四贞少不得又将父亲殉国前的情状再说一遍,道是:"五月里,大西军李定国与马进忠部合兵十万进军湖南,攻克靖州,阵斩我清兵五千余人……" 格格们深居宫中,从来不闻朝政之声,对于战争更是毫无所知,闻言都问:"五千多人都死了吗?难道我们大清没有大将驻扎在靖州吗?" 太后代为答道:"驻在靖州的是我大清总兵张国柱将军部,然而大西军兵强马壮,军容之盛,罕与为拟。靖州一役,张国柱全军覆没,幸张国柱本人逃出『性』命。唉,这些事,一时同你们说不清,说了你们也不懂,不必细问,且叫贞儿往下说吧。" 四贞遂接着道:"李定国乘胜进取武岗,六月,自枫木岭进取宝庆,我清军死伤被俘者五千余,损失家口一千五百余名。李定国又命各营出祁阳,合趋全州,令冯双礼率兵四万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万继进,欲行合围之势。全州破,李定国令大部队不要入城,急趋桂林……" 格格们更加不懂,尽皆讶然:"你不过和我们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79 一般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说得这样清楚?" 四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边,听他讲习兵法,指挥战事,听也听得熟了。" 格格们又问:"那你会打仗吗?" 四贞道:"略知一二,却未曾真正亲自带兵作战,若论单打独斗,几十个人也还拦不住我。" 格格们更觉惊讶,便如看到传说中的侠女一般,都瞠目结舌。太后笑道:"你们打小儿生长在宫里,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哪会懂得这些?可怜贞儿跟着定南王南征北战,奔波倥偬,年龄虽和你们差不多,吃的苦却多多了。" 四贞续道:"我父亲率兵与大西军激战于大榕江,因兵力不敌,败走桂林。那时清军横尸遍野,惨状异常,我父亲也身负重伤,命在旦夕。一边派兵向续顺公沈永忠求援,一边闭城自守,苦战数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国率所部急驰桂林城下,发兵攻城,初四日,搭云梯攻上西北环山城;马进忠部也攻破武胜门,与李定国部成合围之势。我父王知道大势已去,决计殉国,遂将我们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对我们说:今天,我们一家人就在此殉国了,黄泉路上再全家团聚吧。说完,拿出匕首来,一刀捅死了我母亲……" 众格格惊骇莫名,一齐大叫起来,这样的惨事别说耳闻目睹了,便连想也未曾想、梦也不曾梦过,闻言不禁都战战兢兢地问:"你阿玛捅死了你额娘,你就在旁边看着吗?那,你又是怎样逃出来的?" 惟有建宁却意动神驰,想起长平公主从前说过的崇祯帝死前剑斩亲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她像一个人,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原来,她既像是长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为一体再一分为二。她们都是汉人贵胄,都曾亲眼目睹亲人相残的惨状,都是全家覆灭独善一身,她们的眼睛里,都流动着一种绝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宁看不见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里,也有那样的一种幽光。 四贞说到父母的惨死,眼中晶莹闪烁,却并不是眼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尽了,她可以活下来的惟一理由、目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报仇。而一个满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为那是最无用无能的表现。眼泪会使人的意志软弱,会把愤怒之火浇熄,会令人的勇气消失。孔四贞应承自己,大仇一天未报,就一天不许见哭声,不可以放纵自己,像寻常的小儿女那样哭泣流泪。她高高地倔犟地昂着头,一滴泪也没有,平静地叙述下去:"我本来已经决意跟随父母共赴黄泉,可是想到父亲死得冤枉,如果我们一家人都死了,谁来京城向朝廷禀报实情呢?因此我跪下来对父亲说:让女儿单枪匹马杀出去吧,如果天可怜见,保佑我去到京城,我会禀明太后,为父亲鸣冤。父亲听了,重重点了点头,又点了一百精兵护送我出城。我刚杀到城门口,忽听得身后大『乱』,回头时,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宁的心忽然锐利地疼痛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背影,看见了母亲俯下身去拾起那只断翼的蝴蝶的姿态,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里,完全融进了孔四贞的讲述。她终于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贞都是一样的孤独的孩子哦,她们的亲人都永远地离开了她们,而把一段沉重惨伤的历史交给她们去背负。她在这一刻认定四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踪后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她脱口问道:"那你父亲的仇报了吗?他到底有什么冤情?" 大玉儿不等四贞回答,揽过她来将手抚着头说:"好孩子,总算老天有眼,保佑你来到京城,从此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定南王以身殉国,满门忠烈,朝廷决不会坐视不理的。"又向众人道:"今后都要管孔姑娘叫贞格格,你们要彼此敬爱,和睦相处,都记住了吗?" 自此,这位贞格格就在东五所里居住下来。她『性』情随和,态度大方,又没什么架子,深得众位格格、嬷嬷以及小宫女们的爱戴,就连『性』情乖僻最难讨好的建宁也肯对她另眼相看。这真叫绿腰觉得难过。 绿腰是东五所里惟一打心眼里不喜欢贞格格的人。可是,这位贞格格的见识阅历可比一个小戏子广博得多了,学问又好,功夫又高,有时兴趣来了打一套拳脚,那真是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秋风扫落叶一般,更远非绿腰那些花拳绣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贵,身世传奇,曾经真刀真枪地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堪称是智勇双全。绿腰就是再自以为是,也知道不是贞格格的对手,也没有办法忽视贞格格的特殊角『色』,也不得不和东五所里其他的人一样对贞格格以礼相待。 不过绿腰仍然未肯承认自己是配角、是龙套,她想:两个班子打擂台,唱对台戏那是常有的事。就当是来了个野台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日子久了,新鲜劲儿过去,这位贞格格还不是要跟别的格格们一样变得面目模糊?一个在金丝鸟笼里长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丰富更精彩的。 绿腰就是在这样一种近乎无望而又充满希望的生活里一天天捱着,等着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大戏开锣。 孔四贞的入宫对于前朝也是一种震动,不过当然,他们更为震惊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广西的全境失陷,是驻军的战事告急。南明大西军势如破竹,连复数城。 七月,李定国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将纪国相、邓胤昌、姚杰等数十人皆死; 八月,李定国于广西招南明兵部尚书刘远生、员外郎朱昌时、中书舍人管嗣裘等参赞军务,共议兴复,时南明残部胡一青、赵印选、马宝等尚留广西屯聚山谷,闻讯也都相率来会,李定国迅速占柳州,下梧州,收复广西全境,乃遣书约郑成功会师。并乘胜遣马宝率师东下广东,取阳山,破连山,联合连山瑶官并瑶民万余陷连州; 九月,李定国挥师入楚,遂下衡州,遣马进忠、冯双礼北取长沙,召张光翠出宁乡进占常德; 十月,李定国所属张胜部进抵湘阴;马进忠部抵岳州;高文贵部进江西,克永新等县,围吉安。"兵出凡七月,复郡十六、州二,辟地将三千里,军声大振。" 十一月,大西军白文选部五万人攻辰州,清湖广辰常总兵左都督徐勇战死。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卯,尼堪率清军攻衡州,李定国设兵埋伏蒸水,双方激战,自黄昏战至黎明,凡数十合,杀伤相当,尼堪阵亡。 尼堪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孙子,他的阵殁远不同于普通旗将,事闻朝廷,上下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0 震动。当日,顺治坐朝,文武大臣列班奏表,议追尼堪为庄亲王。大臣们议及一年来战事频仍,伤亡惨重,都有灰心放弃之念,议拟弃湘、粤、桂、赣、川、滇、黔七省,与南明朝廷议和。 顺治忧心忡忡,却不『露』声『色』,只振作了颜『色』鼓舞士气道:"朕以为,我大清初建,四海来归,虽仁政遍于天下,而南人未必闻之。朕听说大西军兵马虽壮,但诸将领间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内讧不止。大西军将领孙可望于云贵一地私建宫殿,出入乘金龙步辇,俨然以帝王自居,有持异议者,他便回应"人或谓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岂不知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于何地、令于何人?"他要求伪永历帝朱由榔封李定国为西宁王,李定国听说后,不喜反怒,说是"向来封赏出自天子,孙可望也不过是王而矣,有什么资格来册封我呢?"因此两军分裂,嫌隙更大。前些日子南明欲行反间计,离间朕与平西王吴三桂,被朕识破。当时大西军刘文秀部本已胜券在握,而平西王集精兵击其一路,令其溃败撤围,遂得保宁大捷。而刘文秀亦被罢职,发配云南闲置,令名将无用武之地。这便是我大清君臣一心,协力取胜的明证。伪帝永历软弱无能,大西军四分五裂,纵然英勇,也终究是乌合之众,何足惧哉?只要我朝上下齐心,推行仁政,南明之覆亡只在旦夕,众爱卿不必过虑,议和之奏,实为不妥。" 诸王公大臣们听见顺治分析南明朝政之事,如同亲见,都觉又惊又佩,不敢说话。惟有吏部尚书朱玛喇上前一步奏道:"皇上英明。然而歼灭南明非在一朝一夕,我大清国库虚乏,各军粮饷不足,十一月初二,我朝以固山额真卓罗为靖南将军,同固山额真蓝拜等率军往广东增援,防李定国部南下,就因为钱粮不足,只僵持了一个月,即于十二月初八日又撤回京师。此类事接二连三,"钱粮不足",实为我驻军首要大患。况且连年灾荒,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思反,危机四伏,大顺军余部犹分散各处,蠢蠢欲动,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李定国攻克广西,不仅南明残部会聚,民间亦多啸众响应,祸在肘腋,不得不防啊。" 顺治听不入耳,不耐烦道:"这些事,朕早已听说了,诸位还有什么要说吗?" 当皇上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那意思分明就是让人"什么也别说了"。偏偏议政大臣多罗额附内铎不识眼『色』,亦上前一步奏道:"湖广总督祖泽远前日奏报到任后所见,曾云:"荒村野火,廖落堪悲,鹄面鸠形,死亡待踵,民穷于财尽,兵弱于力单"。可谓字字血泪,令人堪忧啊。臣等以为,议合只是缓兵之计,给我大清时间丰盈国库,集攒兵资,让人民休养生息,让将士养精蓄锐,再勿令"民穷于财尽,兵弱于力单"。倘若不肯议和,任由此等情形僵持下去,到时候不止是湘桂七省失陷,只怕南明不日便要进军北京,撼我朝廷了呀。" 顺治怫然不悦,反问道:"依你们说,如果我们放弃了湘黔七省,大西军就不会再北上进犯了吗?倘若我们与南明议和,而南明不肯,我们怎样做?又或是南明表面上肯了,暗地里却仍然发兵北犯,我们又当如何?更或者,永历朱由榔肯了,而大西军首领不肯,我们又如何?大西军将领孙可望、刘文秀等居功自傲,各自不服,纵使永历伪朝廷肯与我们议和,而大西军某部仍旧拥将自立,继续北犯,那时候我们又当如何?难道还要替朱由榔先平了内『乱』,再坐下来慢慢议和吗?" 几句话,问得索额图哑口无言,惟有喏喏后退而已。顺治遂告退朝,特命人宣吴应熊入宫来,往绛雪轩说话。 吴应熊自入京来见了洪承畴,打听得洪小姐芳名洪妍,益发断定其与明红颜是同一人。然而毕竟不能亲眼见到,且听说洪小姐浪迹天涯,又告失踪,不禁失望莫名,也只得留下来慢慢打听,仍住在宣武门内绒线胡同世子府中。这日闻说皇上见召,忙穿戴了往宫里来,太监引着,一路穿墙过院,并不走宫门,只沿着内左门旁一道永巷抄近路径往御花园绛雪轩来。沿途只见两道高墙直『插』到云里去,偶有值侍经过,看见太监引着个年轻公子,虽不认识,也知是位贝子王爷,都垂手问好。 寒冬腊月,御花园一片廖落败景,刚经过一场雪,正在半消半融间,『露』出残枝枯叶,未及打扫。惟有几株梅花开得茂盛,凌霜傲雪,香气馥郁。吴应熊看见梅花,便想起明红颜来,明眸皓齿,一颦一蹙,俱在梅香中徐徐泛起,格外分明。他很想站下来细细玩味,无奈皇上在等着,不得不赶着来见。 绛雪轩里浓薰香鼎,锦褥重围,却是一片晴暖温软之象。顺治见了吴应熊,招手笑道:"你进京多时了,我们总没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难得今儿有闲,你倒是同我详细说说这些日子的沙场见闻。" 吴应熊见了礼坐下,笑道:"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兵来将挡,自相矛盾。《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上尽有得写的。"明知此前每一役俱有战书禀报朝廷的,遂也只是轻描淡写,将自己参与过的几次战事约略一述。 幸好顺治也并不追问,只频频点头说:"平西王带兵打仗是有一无二的名将,若是大清能多得几位这样的大将,南明何愁不灭?"遂向吴应熊问计道,"今天在朝上,居然有大臣提出要与南明议和,你怎么看?" 吴应熊一愣,在他心里,也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大清与南明议和,会是怎样的局面。作为汉人子弟,他当然希望大明王朝可以偏安南疆,留得半壁江山。然而这样说了,岂不表示自己心系南明,对清廷不忠?议和之说,由满臣提出来,最多视为目光短浅;由汉人提出,却无异于心怀叵测。然而皇上既然问起,又不能不说,因此避重就轻道:"自古治国者,以力得天下,以德服天下。臣以为百姓之忧不止在天灾战『乱』,亦还有人为之祸。诸如山西太原、平阳等地,既经水灾,又遇『逼』税,民不聊生,故有思反之心。他们反的不是老天爷,不是水灾,而是官府,是赋税之苦。倘若皇上能够免征赋税,让农民有时间休养生息,他们自然会安居乐业,一心务农,又何必派兵震压呢?从前大禹治水,以疏导而不以筑堵,民心亦然。" 顺治大喜,道:"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就说要推行仁政,要大臣们别光是提出一大堆难题,却不肯动动脑子,帮朕想一些解决难题的办法。稍遇挫折就说要议和,要是议不成怎么办?难道要朕把皇帝宝座让给朱由榔来坐吗?这些饭桶!" 吴应熊暗叫侥幸,心道只差一步自己就变成饭桶之一。见皇上既然听得进去,便趁机要为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1 百姓说几句话,遂道:"我这几日在京里听到一件传闻,不知真假:说是清苑县有三百多名县民,因为房子地被一个叫王仪的官员占夺,几次来京城告御状,可是非但没能告成,还被刑责杖打。臣以为,若是此事当真,那么皇上的仁德之名真是尽被这些贪官给败尽了,百姓流离失所,求告无援,又怎能不反呢?" 顺治一愣,当即心思电转,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叹道:"这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且不管是真是假,有这种传言已经有辱朝尊了。明儿上朝,总要拿他做些文章,好叫百姓知道朕的爱民之心。你可知道告状的人叫什么?" 吴应熊道:"只知道领头的一个叫路斯行。臣以为,那些县民既然几次上京告状,总是因为忠于皇上,相信皇上会为民做主。如果他们认为朝廷官官相护,那便不会来告状,而要学李自成、刘国昌之流,落草为寇了。由此可见,百姓们还是拥戴朝廷的。" 顺治深以为然,点头说:"所以更要好好地严办几个贪官来以儆效尤,也给百姓一个交待。"又道,"好了,不说这些叫人头疼的话了,你走了这么久,这么些地方,可找到那位明姑娘了吗?" 吴应熊笑道:"惊鸿一面。" 顺治讶然,笑道:"你见着她了?她如今在哪里?听你把她赞得天上有一人间无二,朕对她好奇得很呢。" 吴应熊叹道:"可惜只见过一面,旋即又失散了。我找了五年才见到她这一面,真不知道下次再见,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从知道了"明红颜"就是"洪妍",他便一直处于左右为难之中,既想对顺治或是洪承畴说出真情,请他们帮助自己普天下寻找芳踪;又担心洪妍忠于南明,痛恨洪承畴与吴三桂之叛国行径,一旦双方身份暴『露』,便会从此陌路天涯,势不两立。因此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决定缄默。 而顺治已经被触动心事,点头叹道:"难怪你说是惊鸿一面呢。为什么越是心爱之人,就越难以相聚呢?" 吴应熊问:"皇上还没有找到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吗?" "谈何容易。"顺治悠然长叹,"倘若朕能找到那位姑娘,绝不会让她走开的。你说,一个人被人这样地记着,她自己的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觉得呢?" 吴应熊从未这样想过,闻言倒觉得新鲜,若有所动,不确定地回答:"会有的吧?人是万物之灵,尤其皇上的心上人更是人中翘楚,天地毓秀所钟,更应该心有灵犀才是。" 顺治叹道:"只是,就算她心有所动,也未必知道就是因为我想着她的缘故。那又怎么样呢?" 这位少年天子今天似乎特别感慨,有无数的心事要发泄出来,声音里有难以形容的寂寞与哀伤:"我一直用心地记着她的模样,我好怕自己会把她的样子忘了。" 他说得这样郑重,让吴应熊不禁动容:"皇上,也有怕的事吗?" 顺治望着窗外,神情无比忧伤。窗子是关着的,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望的也许不过是自己的心。记忆的深处,那个六岁的神秘汉人小姑娘永远明眸皓齿,清丽如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她还会记得他吗?还有,他所记得的她,是真实的她吗? 天子的心里也有恐惧,那就是时间与命运。他望向冥冥中那不可见的时间大敌,很慢很慢地说:"我怕隔了这么多年,即使有一天她来到我面前,面对面站着,我也认不出她;又或是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她,而她已经齿摇发落,红颜不复。" 吴应熊听到"红颜"两字,不由得心里一撞,久久不语。 梅花的香气透窗而入,在屋子中徘徊不息。 次日顺治上朝,果然命九卿大臣严查会审路斯行一案,不日查获,遂亲谕户部:"将户部尚书车克等及原任知县周玮分别处分,将王仪等所领八庄房地退还受责之三百余民,仍全免九年地租,以示朕爱养小民之意。此外各地方凡系户部圈给地土,不得妄援此例,渎告取罪。"又下令免山西太原、平阳、汾州等府,辽、沁、泽等州所属四十四州县本年水灾额赋。 此令一下,百姓自是拍手称快,齐赞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而诸臣见议和之事未果,皇上忽然板起脸来严查贪官污吏,都不觉心中惴惴,噤若寒蝉,生怕皇上此举是旁敲侧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惟恐身受池鱼之灾,再不敢妄提"议和"二字了。 正月三十是福临的生日,他一早往慈宁宫给太后行过礼,又在朝堂上接受了群臣进表称贺,照理要回后宫接受诸贝勒、格格以及嫔妃们祝寿。 位育宫里,子衿、子佩一大早便带着诸宫女忙里忙外,在案上铺了红毡子准备摆放礼物,又早早备下招呼客人的茶果,萨满座上祭了三牲,龙凤座下放了预备人磕头用的织锦垫子。一切准备停当了,方撮哄着慧敏郑重大装,重新梳头匀面,单等顺治下了朝,好与皇后共登御座,接受贺拜。 去年正月三十,皇子牛纽突然夭折,弄得宫里凄风苦雨的,连万寿节也没有正经庆贺。其实谁都明白,牛纽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是皇上十三岁时与指导他『性』事的侍寝女官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能顺利降生已经是异事了,活下来更是不易,夭折其实正常。但是人们却不肯承认这样简单的事实,反而搞风搞雨地在宫里闹出许多妖蛾子来,一时谣言四布,甚至有人怀疑是皇后醋妒成怒,暗下黑手,要不怎么那样巧,皇后前脚进宫,皇子后脚就死了呢?即使不是皇后亲手所害,也至少是因为皇后的意头不好,冲了皇子,可见是无福之人。 这些话,究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可是树叶儿窗帘子都知道,雨珠和风声也都知道,它们嘁嘁嚓嚓,窃窃喁喁,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子衿、子佩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进了皇后慧敏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遍了整个后宫的各房各殿。然而奇怪的是,当慧敏勃然大怒要抓住几条舌头来治罪的时候,却发现竟然找不出一个人来,因为从没有人明确地在她面前说过这番话,就连子衿子佩也不曾转述过。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是怎么知道的呢?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墙那么高,壁那么厚,规矩那么严,竟也一样穿得透而且传得快。绛雪轩和位育宫离得那么远,但是皇上在轩里的一举一动,慧敏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哪个宫女今夜又侍寝了,哪个妃子怀了身孕,她都知道,知道了就不能不生气,生气也无济于事,因此就更气闷。虽然她没有说出来,可是子衿子佩也都知道了,也都在陪她郁闷,陪她等待,等待与皇上再次相见的日子。 整整一年。终于再次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2 等来了皇上的圣诞,今儿是他的生日,是万寿节,他总不能不来了吧? 然而等来等去,直到日上三竿了,却半个人影也不见。倒是派去御花园折梅『插』瓶的小宫女回来,嘴快地说:"子衿姐姐,我看见十阿哥、十四格格、还有淑媛娘娘他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往绛雪轩那里去了,跟的人手里捧着托盘,好像是送寿礼去的。皇上今儿是不是不来位育宫,要在绛雪轩接受拜贺了?" 子衿闻之大惊,心说这可怎么跟皇后娘娘禀报呢?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说不出来的苦衷,就是自己是皇后的陪嫁奴婢,是一入宫就受封的女官,理所当然的妃子人选。然而皇上大婚七天就同皇后分房,从此绝足位育宫,自己连同皇上照个面儿也难,封嫔自然也是镜花水月,遥遥无期了。大好青春,如花美貌,难道就要这样陪着个虚名皇后蹉跎岁月,老死宫中了吗?为着今天的皇诞,她早在私下里悄悄备办了一份独特的寿礼献给皇上,那是一条用金丝绣着九条龙的腰带,在巴掌宽的地方绣出九条龙,而各自姿态迥异,须发皆张,针线的精致可想而知。那是她躲过众人耳目,用了整整两个月才绣成的,她想,皇上见了腰带,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一定会怜惜于她,恩宠于她的。可是皇上都不肯到位育宫来,腰带岂非同人一样,连面圣的机会也没有,更遑论侍奉呢? 正想得出神,子佩『插』了花走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傻丫头,别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只管发什么呆?" 子衿吃了一惊,忙随手将腰带藏在针线篮子里,冷笑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有这会儿忙的,更有过会儿哭的,我劝你还是闲下来静心想想的好。" 子佩笑道:"这可疯了,无缘故的我哭什么?" 子衿道:"你既然这么镇定,那就由你去禀报娘娘好了,就说皇上今儿不来位育宫,正在绛雪轩接受拜贺呢。问问娘娘看,咱们是去呢还是不去?" 子佩听了,便像凭空听了一声雷,呆呆地站着,恨不得将耳朵堵起,当作没有听见方才子衿的说话。 子衿看她那个样子,又冷笑了数声,只得自己走进暖阁来,笑『吟』『吟』地对慧敏禀道:"娘娘,皇上已经下朝了,因为说御花园的梅花开得好,招呼大家都往御花园去,一行拜寿,一行赏梅花。娘娘看皇上的兴致可有多好?咱们这便也往那边去吧?" 慧敏脸上变『色』,哼了一声道:"他身为一国之尊,贺寿礼这种大事不在寝宫行礼,倒跑到书房里聚会,算怎么回事?什么赏梅,分明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他既然不愿来位育宫见我,我倒巴巴地跑去,那不是输了给他?我偏不给他这个脸。" 子衿暗暗叹息,心道皇上都已经两年不来位育宫了,你什么脸面都扫地了,还只管撑着,可撑给谁看呢?表面上却仍然只得挤出笑脸来劝着:"话不是这么说,皇上的大寿,自然要随他的意思,愿意在哪里摆寿就在哪里摆寿,皇上喜欢赏梅花,咱们凑个趣也好,总不便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驳了皇上的面子呀。" 此时子佩也已镇定下来,听见子衿劝皇后,也忙在一边帮腔道:"子衿说得是,娘娘请看,这是刚打御花园里折来的梅花,果然开得漂亮呢。咱们与其呆在屋子里赏一枝梅,倒不如去御花园里看满树的梅花去,也是踏雪行运的意思,娘娘往年带咱们堆雪人,玩得何等尽兴,今年还一次不曾去踏过雪呢。" 终于劝得慧敏打起精神来,勉强起身,披了紫貂大氅摇摇摆摆地出门。子衿子佩带着小宫女跟在后面,有搬椅子的,有拿手炉的,有捧唾盒的,有提点心篮子的,子衿亲自捧着皇后送皇上的寿礼,命子佩拿着赏人的银锞子,一行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来。 此时一起一起的贺寿人群大多已经磕了头,领过寿面散去,绛雪轩里只剩下十阿哥博果尔、十四格格建宁和那位从天而降的汉人格格孔四贞,正同顺治坐在炕上,四个人围着炕桌,一边一个抓子儿赌糖果呢。 看见皇后进来,博果尔同贞格格忙跳下炕来行请安礼,建宁却仍坐在炕上,只随手扬了一下绢子,含含糊糊地着:"皇后娘娘吉祥。" 慧敏忍着不肯发作,含笑向顺治道:"皇上好兴致,臣妾给皇上请安,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子衿子佩率着众宫女也都花团锦簇跪了一地,莺莺燕燕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治往时看到慧敏招摇炫耀仪仗非凡便觉反感,然而今天是他寿辰,将寿堂摆在绛雪轩已经理亏,见皇后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满面春风地问好,倒也意外,因此含笑伸手道:"免礼,皇后远来辛苦,要不要上炕来暖一暖?" 贞格格听见,早已将薰炉旁最暖的位置让出来请皇后坐,子衿子佩呈上寿礼,又递手炉到皇后怀中。 慧敏自与顺治分宫别居后,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温言相向,不禁心花怒放,随在顺治身边坐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悦,红粉绯绯地笑道:"你们刚才在玩什么?我也算一个。" 博果尔道:"在抓大把儿,皇后也喜欢玩么?" 慧敏却是没听说过什么叫"抓大把儿",看去却是一些羊拐骨,剔去肉丝,洗成灰白『色』,用手掌手背抓着玩儿。皱眉道:"这样腌脏东西,有什么可玩的?不如我们翻绳儿吧。" 顺治笑道:"那是女孩子们才玩的东西,且只合两个人玩,我们这些人玩那个,太闷了。" 建宁道:"那就猜谜语吧,谁输了学狗爬。" 慧敏道:"太不尊重了。难道皇上输了,也要学……成何体统?" 建宁笑道:"那就谁输了谁唱一段。" 慧敏道:"更加不妥,下九流的玩意儿,哪里是我们学得的?" 建宁不乐,讽刺道:"你左一个"不尊重",右一个"不妥当",既然要顾皇后体面,就在位育宫里打个佛龛把自己供起来得了,没事儿又下凡来做什么?" 慧敏登时翻脸,冷笑道:"格格既然喜欢,我也不拦你。不如这便妆扮起来,给我们唱一出助兴如何?唱得我高兴了,说不定打赏你几个大子儿呢。" 建宁大怒,板了脸说:"皇后要听,那也容易,我这便叫绿腰来唱一出《倩女离魂》。只可惜皇后脾气大,威风气派,把女乐给裁了,没人打锣鼓,只好听她清唱。" 慧敏听建宁翻起旧账来,那正是心中弊病所在,不禁面胀脸红,眼泪直在眼圈儿里打转,满心要想一句狠话堵回去,无奈口才迟慢,不是建宁对手,气得浑身发抖,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子衿子佩见娘娘被建宁挤兑,急得心如油煎,生怕好端端一场聚会又要闹得不欢而散,苦于不敢『插』嘴,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3 暗地里不知念了几千几万遍佛;博果尔是弟弟,又生『性』怯弱,只要皇帝哥哥在前,再不肯多说一句话的;顺治则向来不理两人斗嘴之事,乐得看热闹。 惟有贞格格见不是光景,忙打岔道:"我先给皇后娘娘出个谜语吧,娘娘要是猜不出,就说个笑话;娘娘要是猜对了,就罚我说个笑话。" 顺治道:"这个很好。" 博果尔问:"要是说得不笑了又如何?" 四贞道:"那就罚一杯酒。" 建宁占了上风,便不再赶尽杀绝,嘻笑道:"酒在哪里呢?" 子衿难得见局面有转机,赶紧凑上前禀道:"娘娘因要祝贺皇上寿辰,早已备下几坛好酒,一并抬来了。"说着收拾几案,布上酒壶酒盏,一一斟满。 顺治见那酒杯十分古朴玲珑,且酒汁呈琥珀『色』,未及入口而醇香四溢,不禁点头赞道:"好酒。皇后细心。" 慧敏脸上略有喜意,这才缓和颜『色』,向四贞道:"便请贞格格出题。" 四贞道:"谜面是"鸡血",谜底是一个字,也是一样东西,就在这屋里有的。" "屋里有的?一个字?"慧敏左右张望,看见瓶里『插』着各『色』孔雀与稚鸡翎『毛』,便问,"莫不是个"翎"字?" 四贞摇头道:"娘娘先想想这鸡血的血是什么?"顺治笑道:"我知道了,是"酒"字。"四贞笑着点头,同顺治互一照杯,啜了一口酒。建宁不解,问道:"为何是"酒"字?"慧敏却已醒悟过来,道:"申猴酉鸡,鸡为"酉"解,血当"水"讲,可就不是一个"酒"字。"四贞笑道:"娘娘解得好,也不算全输。" 博果尔道:"不算输,那谁讲笑话呢?"慧敏倒也不推脱,抢着说:"我输了,我认。不过,讲笑话之前,我也先给贞格格出个谜语,如果你也猜错了,我们就两清,如果猜对了,我再认罚。"四贞道:"这合理。" 于是慧敏也出了一个,说是:"一个男人戴帽子。"博果尔问:"也是字谜么?"慧敏道:"是个字,也是个人。"四贞赞道:"一谜两解?这可有点难了。"顺治笑道:"果然是个"字"谜。"慧敏笑道:"皇上已经猜到一个。还有一个呢?"博果尔诧异:"已经猜到一个了吗?为什么不说?" 四贞也已经猜到了,却故意不说破,只道:"皇上说是"字"谜,也就是说这个谜的其中一个谜底就是"字谜"的"字","字"字帽子下面一个"子","子"为男,所以,"字谜"的谜底便是"字"。" 建宁早已笑倒了,捂着肚子道:"好长的一个绕口令。另一个谜底我也猜到了,就是我的名字,建宁的"宁"字,男为"丁",男人戴帽子,是个"宁"字对不对?"博果尔恍然大悟,道:"难怪说谜底是个"字",也是一个人,原来就是"建宁"格格。可是十四妹是女孩子,这男人戴帽子,好像不大合适呢。" 慧敏冷笑道:"原来十四格格是女孩子吗?我看她伶牙俐齿好勇斗狠,就把这碴儿忘了。"四贞眼看又起战端,连忙打岔道:"我没猜出来,是我输了,我给大家讲个军中的笑话吧。"慧敏自觉已经在建宁面前扳回一局,心情颇好,笑道:"是我输在前面,我先讲吧。"建宁倒也不觉得慧敏笑她像男人有什么侮辱,浑不在意,只说有笑话可听,便点头说好。于是慧敏与四贞先后说了,五人又重新赌过,将酒饮了,尽欢而散。 顺治难得看到慧敏天真活泼的一面,忽觉这个皇后也不是那么可憎,杏眼桃腮,活『色』生香,自己把她在位育宫里冷落了那么久她也不怨恨,还心无芥蒂地前来祝寿,被建宁抢白了也不发作,还和大家有说有笑,倒也不失为一国之母的宽容大度。因此将一腔柔情唤起,等到席散,众人依次辞去,子衿送上紫貂外氅来,顺治随手接过,亲自替皇后披上,笑道:"朕送皇后一起回宫吧。" 此言一出,慧敏及子衿、子佩等俱是大喜过望,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才好。一行簇拥着来至位育宫,顺治携着慧敏的手步入殿内,明明是从小呆惯了的地方,如今看着却只觉陌生,故地重游一般,倒有些感慨,笑道:"皇后将这屋子布置得闺房一样,哪还有一丝男人气?"随手翻检着搁在藤几下的针线篮子。 慧敏但笑不语,只是很深很深地看着顺治,仿佛要将这难得的温柔一刻铭记在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天,她已经等了整整两年。两年冗长沉寂的后宫日子,使寂寞厚重得有形有『色』,筑成一道厚厚的墙,叩打上去,连丝回声也没有。然而皇上的笑容,就如一道和煦的春光『射』进重重阴霾中,照亮她的沉郁。终于,终于可以"执子之手",是否,从此便可以这般平和相爱地过下去,直到"与子偕老"? 她想,这一天是皇上的生日,正月三十,多么美好的日子,普天同庆,龙凤呈祥,她要永远记住这一天,并且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与他一同庆祝。他们将携手并肩,度过未来无数个花融月暖的丰丽日子,他终将补偿她,以往的疏离陌生在今夜之后都将成为过去,而未来,未来的好日子长着呢。 忽然顺治从篮中拿起一条腰带来,赞道:"好精致的针线,是谁做的?"慧敏诧异地接过,道:"我从未见过这个,眼生得很。"顺治笑道:"是条男人腰带呢。"慧敏大急,道:"这里怎么会有男人腰带?皇上可别冤枉臣妾。"顺治看她发急,更加逗她道:"分明是男人的东西,你看,还绣着龙呢,难道是哪位王公贝勒落下的不成?"慧敏急得眼泪迸出,赌咒发誓道:"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我这把所有的宫人叫来拷问,要是被我查出来是谁下的蛊,一定剁了她的手脚!" 那腰带正是子衿偷偷给皇上绣制的那条,见皇后发觉了自己的秘密,唬得魂飞魄散,正想跪下来承认是自己的针线,忽听皇后说要查出来剁去手脚,吓得哪敢再认,低了头一丝大气儿也不敢出。 顺治起初看到腰带上绣着九条龙,便知道是给自己的寿礼,以为皇后故意放在针线篮子里让自己发现,给自己一个惊喜;及至看到慧敏赌咒发誓地说不知道出处,反而疑心起来,板下脸问道:"这腰带用明黄缎底绣金线,又是九龙,这是犯禁的。从前睿亲王谋反,在府里秘制龙袍御带,这些日子里朝中颇有几个大臣想为睿亲王翻案,难道皇后也有参与吗?" 慧敏勃然变『色』道:"谋逆大罪,臣妾岂敢担当?若皇上以为私藏御带是犯禁之举,不如这便下一道旨,将臣妾满门抄斩好了。" 顺治冷着脸道:"皇后这是认罪了?就不怕我把你交给宗人府拷问?" 慧敏昂起头,她听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4 到一种细微而恐惧的火『药』点燃引线般的丝丝声,那是危险的报警,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她的怒气,明明在心底里一再告戒自己要远离那火线,一边却亲手明火执仗地凑近去点燃那火捻子,凛然道:"皇上不必恐吓臣妾。臣妾自然知道,谋逆是灭门之罪,要诛连九族的。只是皇上可别忘了,太后娘娘是臣妾的亲姑姑,也在九族之内。倘若臣妾谋反,说不定便是皇太后指使。皇上可要把太后娘娘也绑起来一起送去宗人府吗?" 顺治被她这一句噎得无话可对,不禁恼羞成怒,恨道:"很好!很好!原来是有太后撑腰!"站起来便走。 慧敏大为后悔,追至殿外,拉住顺治衣袖道:"皇上,你真的不信我?" 顺治站住,斜斜地睨着慧敏,唇边忽然泛起一个冷冷的笑,轻慢地道:"你需要朕相信吗?你已经贵为皇后,又有太后撑腰,就算真的在位育宫里再立一位皇上消受你的龙袍御带,朕也不能诛了你的九族,是不是?"说罢,用力一甩袖子将慧敏推开,再不回头。 慧敏猛地站住,脑子忽然就空了。顺治的话虽狠,毕竟是相骂无好语,尚还可以支持;然而噙在顺治唇边那个捉『摸』不定的微笑却着实地伤透了她,那笑容里,盛着形容不出的轻蔑和侮慢,就好比一柄锋利的剑刺穿了慧敏的心,那是比任何一种语言都更加残忍而具伤害力的;还有他挥袖推开她的那轻轻一掌,仿佛她是沾在衣袖上的灰尘,又或者肮脏的小动物,被他嫌恶地随手掸掉或是一脚踢开。 她站在空落落的位育宫寝殿门廊下,看着顺治匆匆离去的背影,没有追赶,没有呼唤,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眼泪在没有流下前已经冻结在心里了。这么冷的天气,连睫『毛』都已结了霜,怎么还会有眼泪的出路? 后宫的空气稀薄,此前一直使她时时感到窒息。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她身体里充满了不能回应的渴望。当渴望无法满足,便会尖叫至缺氧,独自在寂寞的罅隙里疯狂。 只有掐灭渴望,才能掐死疯狂。她在这一刻决定关闭自己。 她已经期待得太久,仿佛一茎柔弱的花朵期待阳光。如果这期待一直得不到回应,她便会慢慢地麻木,枯萎;然而一场危险的空欢喜摧毁了她,使她在猛烈的阳光下迅速脱水,瞬间枯亡。 孤寂和冷漠重新笼罩了整个位育宫,阴翳比以往任何时日都更加深重,天边仿佛有雷声隐隐,慧敏笔直地站立,有如雕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与坚定在心里默默发誓:"我诅咒他!我,博尔济吉特慧敏,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用尽全身心的力量,来诅咒当今圣上爱新觉罗福临!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给他一个笑脸,绝不会再对他有半分温情,绝不会再为他掉一滴眼泪。我以我自己的美貌与快乐为祭品,从今天起,不再妆扮,不再笑语,以此向天地鬼神宣誓,交换上苍对顺治的惩罚——我要他和我一样,永远都找不到可以真心相爱的人,永远都不能得到理想中的爱情;即使遇到,他的快乐也不会久长,痛苦只会因为短暂的恩情而更加深重,比从来没有更悲惨绝望!他将留不住他生命所有的至爱,并因此痛不欲生,一蹶不振,直至自己把自己送给死亡!" 这是来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第一任皇后的诅咒。这恶毒的诅咒虽然没有宣诸于口,却仿佛已经被天地所共知,天『色』忽然沉暗下来,一阵冷风袭过,宫女们情不自禁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轻声惊呼:"又要下雪了!" ☆、第十二章 选秀 孔四贞『迷』上了刺绣。她的长期舞刀弄剑的手一旦拿起绣花针来,立刻就被它的纤细轻巧征服了。在那绵绵密密连续不断的穿针引线中,所有的回忆和思想都被挤了出去。刺绣一定要气定神闲,容不下半点尘心杂念,这是自我救赎的一剂良方。 然而四贞的心不静。闭上眼,就听到父亲的匕首刺进母亲胸膛的声音,并不响亮,"扑"的一声,却刺骨钻心——同时刺穿了母亲和四贞两个人的心;睁开眼,就好像又站在城头之上,回首看见定南王府的熊熊之火照亮了夜空;每一天早晨醒来,她都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浴血厮杀,刚从重围中逃出命来,护送她的一百精兵纷纷倒在她的身后,有被砍掉了肩膀的,有被刺穿『插』了大腿的,有的扑在地上肠子流出来血糊了一身,犹自高仰着头向她嘶叫:"小姐,记得为我们报仇啊!"她忘不了这些声音,她不能辜负这些生命,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着更多的负担与责任,她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要努力抑制这些,惟一的方法就是刺绣。 她是绣房里最刻苦的学生,虽然粗手笨脚,毫无天分,时时被绣针扎伤,可是一直坚忍不拔地练习着,风雨不辍,绝不叫疼。入宫以前,她把报仇想得很简单,以为自己只要可以杀出重围,进京告状,便可以为父亲讨还公道——父亲的死,不仅仅是因为大西军李定国部兵强马壮,更是因为继顺公沈永忠明明接到告急却按兵不动,不肯救援,陷父亲于孤军重围之中,以至全军覆没,阖家**。此仇不报,为人子女者安能苟活? 然而皇太后表面上对她百般体恤宠爱,议政时却避重就轻,只是表彰定南王满门忠烈,以身殉国,对于继顺公不肯发兵救援的事实却只字不提。而她做了格格,长居在重门深院的东五所里,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行动自由,除了仰瞻天威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 她很快发觉,在后宫里,惟一的求生准则就是邀宠。她也知道,皇上很看重她,如果她肯施一点手段,不难封妃称嫔。然而,英雄儿女,耻于以『色』事君,那样,不是忠孝,倒是有辱家教了。再者,四贞猜测那并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太后心思缜密,明察秋毫,既然愿意收留她在后宫,不可能没有考虑过封嫔的方式。然而她一见面即认她为义女,封为格格——其实四贞本来就是定南王郡主,太后的抬举只是在称呼上拉近了关系,在地位上却并没有实质『性』的提高——其目的,不过是坐实她与皇上的兄妹之名,提醒她不要有非份之想罢了。 四贞猜想,那是因为她是汉人的缘故。太后对于皇上的亲汉倾向已经很不满了,虽然答应旗籍汉女可以参加选秀,却绝不会愿意选一个像孔四贞这样有政治主见的汉女为妃子,免得她左右了皇上的意见。如果太后不愿意皇上娶她,那么就算她用手段笼络皇上,强行得到一个赐封,宫中的日子也是艰难的。而且做了后宫女子,就更要尊太后为长,晨昏定省,惟命是从,那时再提报仇之事,便成了妃子干政,罪名匪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饮盗泉之水。孔四贞虽然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5 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宫去,却不愿意做出任何会让人误解她想攀龙附凤的举止。为了表明心念,入宫以来,她一直以守孝为名,简衣素服,不施脂粉,并且主动禀明太后:儿时父母曾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夫家孙延龄,情愿三年孝满后出宫相从。太后欣然允诺,笑道:"那时,你就以格格的身份从宫中出嫁,我必叫礼部办得风风光光的。"从此,名份就这样定了,前途也这样定了。她为她自己和顺治之间,划下了一道银河,不可逾越。后宫东五所,成了她的锦绣牢笼,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隐忍,一边恭谨地侍奉太后,一边刻苦地练习针黹,静待时机。每日里最主要的功课,就是在绣房中锦上添花。 宫里的绣架分为大绷、中绷、和小绷。大绷是宫女们刺绣被面披毡这些大件绣花制品的,张起来,要五六个宫女同时分工合作,半个月的功夫才能绣好一幅活计;中绷是绣龙袍凤袄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选的是一流的绣女侍候;小绷则是做些小玩件儿,诸如丝帕、盖头之类,同时也是格格们学习针黹的课堂。 那些绣女大多是从前明遗留下来的宫女,来自江南苏杭一带,针黹功夫一流。虽然背井离乡已久,然而吴侬软语,腰细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国佳丽。只是年纪略大,多半已经过了二十岁,邀恩争宠已是没什么希望,只好凭着一流的针黹功夫在宫中获个三餐一宿,平稳安静地等老。 宫女服侍过十年而未被皇上临幸过的便可出宫嫁人,然而这些宫女在明清更替时原有许多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却只因无处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宫中听天由命。不论是崇祯当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尔衮辅国也好,顺治亲政也好,她们总之是绣花度日,单是针短线长便已穿过四季风雨,余景残年。盛世,她们凭一双手吃饭;『乱』世,也不过是一条命交托。在这个世上,她们没有太多可留恋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没有畏惧忧虑。 她们都是一些最平和不过的人,除了刺绣,便心无挂碍,因而技艺与日精进。她们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妇』,用黯淡的人生绣出绚丽的绸缎,将紫禁城装点得更加花团锦簇。 四贞身处那些宫女之中,在绣艺日渐稔熟之余,心态也益发平和,虽然还只会些平针、铺针的基本针法,然而当她拿着小绷端坐刺绣的时候,当真是风清云淡,波澜不惊,已经再也看不出刚进宫时那种刚烈激昂的样子。 太后将她的种种努力与变化看在眼中,颇为满意。后宫女眷们照规矩要轮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太多人奉承,大多时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时才传唤;但是有时也会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赏花作画。四贞阅历非凡,见识过人,时常有惊人之语,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来侍候的。有时顺治来请安,也陪在太后身边聊天说话,每与四贞相谈,她亦有问有答,却安静从容,绝无搔首弄姿之举,媚笑谄言之声。时日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将些时事与她讨论,听听她的意见。 四贞心中,颇向往唐时女相上官婉儿,然而她心里很明白这宫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弹颏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精明过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聪明,最好只限于浅见微识,趣语轶闻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则只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尽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与她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大到朝廷的新举措,深到皇上与格格们的婚事,都常常会拿来同她讨论,然而她却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绝不代策代决,提供任何建议。因为她知道,太后与她商讨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听她的意见,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绪。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个最好的听众,在适当的时候接一两句话帮太后镇定情绪,理清思路,然后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终的路径。 这天,她们谈起的是建宁格格。 "听说你和建宁格格相处得不错。"大玉儿这样开腔,用着十分赞许的慈爱的口吻,"这真是不容易。建宁这孩子自小跟着我长大,被惯坏了,万人都看不进眼里去,你能收服她,可见难得。" 四贞忙赔笑道:"是十四格格不嫌弃四贞出身蛮武之家,宽和体下才是。" 太后点点头,却恍若未闻,仍接着方才的感叹说下去:"这孩子生『性』倔犟傲慢,万人看不上,觉得谁都不配做她的朋友;将来只怕也看不上男人,觉得谁也不配做她的丈夫。她的这个额驸人选,倒是几个格格中最让我头疼的。你也知道咱们满蒙两族的男人,都是粗莽武夫,马背上长大的,哪里懂得什么温存体贴。将来建宁嫁过去,还不得三天吵两天闹的。" 四贞不明所指,只得继续赔笑道:"怎么会呢。格格金枝玉叶,无论谁做了额驸,自然都是加倍小心怜惜的,哪里会吵嘴?" 太后摇头叹道:"那也说不定,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其实那不过是老百姓心里的揣想罢了。远的不比,单说这宫里,咱们的皇后娘娘,按理一个大清皇上,一个蒙古公主,这婚事也算天造地设了吧,两个人该是恩爱互敬的才对。可是你看看他们,倒像前世仇人一样,连面儿也不见,哪里还像是夫妻,真是日夜叫我『操』心。我因此特地下令要在秋天举办一次选秀,允许汉人女子入宫。就为着汉人的礼教周到,或者倒还会找到皇上满意的人选。" 皇上选妃,已涉及国策,而自己又恰恰是汉女,倒叫四贞不好答话,却又不能无所表示,否则更显心虚,只得仍绕回到建宁头上道:"皇上三宫六院,一个不合意还有第二个;格格择夫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太后是打算在满洲八旗子弟中选呢,还是也指给一位蒙古王子为婚?" 大玉儿慢慢地道:"满蒙联姻虽是我大清皇室的传统国策,然而也不必各个公主都嫁蒙古王子。我在想,或者招一个汉人驸马,也许更合格格的意,也更见得我大清视满汉为一家的诚意可不光是口头上说说的,而是身体力行。你是汉人,你说呢?" 四贞大吃一惊,格格出嫁非同寻常,这不仅是一宗婚姻,更是一项政策,皇上娶汉女为妃尚被视为混淆血统,格格嫁汉人为妻岂非更是奇耻大辱?然而这句话由皇太后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议论要赏给某人一件什么玩意儿般稀松平常。她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感到不寒而栗,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了向来所误以为的皇太后对建宁另眼相看的恩宠其实全是假象,她一直都觉得皇太后的仁慈后面还藏着另一张脸,却一直都想不透是什么,然而今天被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6 她却觉得害怕了。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太后的意思,是看中了某位汉人王爷,要为十四格格指婚么?" 大玉儿微笑道:"我也是突发奇想。不过,建宁的『性』子是选谁都不会高兴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劝劝她,还有……"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孔四贞,慢慢吐出两个字,"皇上。" 顺治十年春,乾清宫与坤宁宫的重建终于正式动工了。同时修复的,还有宫殿西侧的储秀宫,那是为了秋天的选秀在做准备。 这年春天建福花园的桃花就好像疯了一样,开了一茬又一茬,直开到三月底柳叶都肥了还不肯谢。建宁与四贞在桃花林中散步,略一动肩回首,树上的桃花就飞落下来,洒在两人的肩头襟上。建宁忽然很想念很想念长平仙姑,当她走在桃花树下,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四年前这桃林第一次开花的情形。 长平仙姑亲自劳作,却轻易不肯叫她和香浮帮忙,说是金枝玉叶要好好保护自己的一双手。是她求了好久,长平才应允她在已经挖好的坑里栽下桃花的,然后再自己亲手培土,这样子一连栽了七八株,直到她玩得尽兴了才罢。从没有人待她像长平那样好,那样迁就,那样温和,那样恰到好处地纵容着她又管束着她。长平仙姑是建宁今生遇到的最像母亲的人。 建宁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绮蕾记忆不深,而庄妃皇太后更是高高在上,可敬可畏不可亲,惟有长平,对她才是真心怜宠的。长平是连酿制桃花酒,都要给她和香浮一人一坛的。她把自己看成她的女儿一样。如今,桃花一年一度地又开了,可是,长平仙姑在哪儿呢?香浮小公主又在哪儿呢?仙姑明明在梦里告诉自己说香浮会回来的,可是,为什么她至今都还见不到她?桃花都开了,香浮却还没有回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呢?当她回来的时候,自己还认得她吗? 建宁长喟一声,有些感伤地告诉四贞:"这园子里的桃花,有几棵还是我亲手种的呢。" "真的?"四贞有点意外,刁蛮骄傲作威作福的十四格格连绣花针都不愿拈起,竟肯泥手种桃花?她不由微笑,"多半是叫太监帮忙,你自己做监工吧?" "哼,我才不愿看见那些臭太监呢。真是我亲手种的,你不信?"建宁认真地说,"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仙姑,还有香浮,还有琴、瑟、筝、笛帮忙,我们大家一起种的。" 于是,建宁给四贞讲起了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的故事,讲起了桃花与海棠,讲起了茶禅一味,也讲起了香浮的失踪和长平的暴毙,讲到后来,她的眼圈儿红了,眼泪掉下来。 四贞怦然心动。长平公主,大明的最后一个公主,断臂的公主。那也是她的主子啊,真正的主子。她在这一刻的心情极其复杂,既为了骨子里本能的忠义而激『荡』,又为了现实中的改节而难堪,毕竟,她是背叛了她的大明主子,而投靠了清廷的,并且,做了清朝后宫的格格。但不管怎么说,她和长平,是仅有的在改朝换代后依然走进了这后宫建福花园里的两个大明贵族。就凭这一点,她与长平,便是有缘的。 她将手轻轻抚弄着那桃花的树干,也有了某种流泪的冲动。然而她把那泪咽下去了。这一点点感动,比起眼看亲生父母死在熊熊烈火中的悲壮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进宫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忠君,为了感动,为了同情或者怀念,而是为了复仇。她不能行差踏错哪怕半步路。她看着建宁,想起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那任务与沙场征战没有半点相似,可是,却不容出错,不能失败。 自从四贞知道太后要将建宁指给汉人为妻,就觉得心中坠坠不安。倒不是为了建宁担心,而是怕自己卷在这场是非中,不知道将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太后要她劝劝建宁与皇上,自然是明知无论建宁本人还是皇上都不会赞成这门亲事,太后尚不肯面对,却要自己来摆平,可见这任务的艰难,而且,她用的还是命令的口吻。 是的,太后的态度很温和,仿佛唠家常时随口提起的闲话。然而这更可怕。因为她甚至不是郑重地拜托,如果是那样还可以有婉辞的可能,她就是那么顺口一说,便是定论。四贞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对太后说"不",就只有向建宁游说了。 "你对汉人,好像特别有好感。"四贞发出了自己怀柔剑势的第一招,做说客,注定是一个长久而艰难的工作,不可能一招制敌,甚至不可以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是在出招。她必须学会庄妃皇太后的谈判技巧,将一件大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唠家常,而后出招于无形。 此刻,四贞便是这样很随意自然地说着一句闲话,"比如长平公主,香浮,还有我,甚至绿腰和琴、瑟、筝、笛,你对我们汉人,比别的格格好多了。" "咦,真的。"建宁好像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嘻笑着说,"真是的,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汉人朋友呢。"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下来,她的汉人朋友,都不久长,比如长平,比如香浮。谁知道四贞同她做朋友又会做多久呢?她有些依恋地问:"你不会离开我吧?" "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宫里呀,我原又不是这里的人。"四贞微笑,很顺利地使出第二招,直奔主题,"况且就是这宫里的,也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总要出嫁的,你看你的几位姐姐,不是都嫁出去了么?你总也要嫁人的。" "嫁……"建宁的天『性』里一向缺少平常少女的羞涩窘缩,闻言并不觉得不妥,只是有些新鲜,有些怔忡,有些朦胧的感慨,"嫁人真可怕。都不认得他是谁,说声嫁,就跟着人走了。我每次看到格格们出嫁,她们都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不过,总算可以出宫了,也许是件好事。" "是呀,嫁了人,就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了,其实嫁谁倒没什么相干,反正太后和皇上为你选的,一定是最好的。"四贞多少有些违心地说。"格格的婚事,都是要太后指婚的吧?" "是吧?"建宁有些不确定地说,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到"指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那个一去不回的『射』鸦少年来,不由抬起头,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乌鸦叫得真难听。" 四贞的脸腾地就红了。她说不准建宁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自己,可是她的确很难堪地觉得,自己的声音比乌鸦的叫声更加难听,并且开始越来越痛恨自己这个说客的身份了——尤其是,在建宁将她与长平公主相提并论之后。 慈宁宫里,太后大玉儿同皇帝儿子福临谈的,也是同一件事。 "这些年来,你给平西王的赏赐越来越厚,他的权势也就越来越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7 大,有人对我说,他在西南独霸一方,其排场威风连南明小王朝都比不上呢。如果他有一天起了什么异心,倒是不好控制的。"大玉儿若有深意地聊着这些朝廷大事,却不等顺治回答,轻轻地话锋一转,又说,"上次为了南明反间计的事,你给了吴三桂一道安抚御旨,说"朕与王情同父子",处理得很好,是做大事的态度。然而那究竟是句空话,做不得准,一半次说说安抚人心还管用,事情过了也就过了,终究落不到实处。" 顺治已经习惯了母后的说话方式,一句话里往往藏着至少两三种玄机,表面上谈的是一件事,实际里指的却是另一件事,而最终的目的则是第三件事,因此不便轻易接招,只笑问:"额娘以为怎么样才算是落到实处?" 太玉儿仍然用一种轻飘平淡的口吻似乎很随意地说:"除非两家结了亲,长长久久地做亲戚,在这君臣之上再坐实一个姻亲的名份,那才会让人心落稳,名至实归,让吴家世世代代为我大清效忠。你不是一直夸奖吴应熊好吗?那么给他一个额驸做做,倒也不算便宜他。" 顺治一愣:"额娘的意思是要给吴应熊赐婚?那额娘打算把哪位郡主指给吴应熊呢?只怕王爷们未必乐意。" 大玉儿笑道:"要是随便指一位郡主,那是王爷跟吴三桂结亲,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两边都是王爷,只不过一位是满洲的王爷,另一位是汉人的王爷罢了,终究是旗鼓相当,也见不出我们的皇恩浩『荡』啊。" 顺治更加震动:"额娘难道想指一位格格给吴应熊?可是如今宫里未出阁的格格中并没有适龄的呀。" "怎么没有,十四格格就很合适呀。他们俩郎才女貌,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少年英雄,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现成儿的天赐良缘。" "十四格格?"顺治呆住了,"十四妹才十二岁。" "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做了你父皇的妃子了。"大玉儿理所当然地说,"你娶慧敏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十三岁嘛。十二岁不算小了,民间多少姑娘十二岁已经生儿育女了,何况皇家嫁女,为的是体统政策,又不要她当家理事,管年龄做什么?届时宫中自然会陪送24个男女跟她过府,一应大小事务,出入礼节,他们自会指点她的。你还怕她受委屈不成?" 说来说去,只是选定了十四格格。顺治心里十分难过,半晌方道:"可是十四妹的『性』情刚烈,又心比天高,怎么会肯嫁呢?从咱们大清建朝至今,还从未有过一位格格赐婚给汉人的呢。" "那更好,更显示了皇上对于"满汉一家"的决心。把建宁指婚给平西王之子,一则是与平西王结亲,让他永远效忠我们;二则也是公告天下,让天下人知道,在皇上眼里,满人和汉人并无贵贱之分,亲疏之隔,那是比做多少表面文章,颁什么功勋赏赐都更管用的。" 顺治听母后口口声声国家社稷,更无一言半语替建宁着想,不禁心中难过。垂头道:"我想同十四妹谈一谈,看看她的意思。吴应熊虽好,未必合十四妹的意,如果她心里实在不愿意……" 不待顺治说完,大玉儿已经沉下脸来,喝道:"那怎么好由得她?小老百姓家里还讲究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我们皇家御苑倒没规矩了不成?为格格们挑选额驸,是我这个太后的职责所在,总不成为着疼爱她们,就把她们养在宫里一辈子,误人青春吧?我看这门亲事甚好,明儿就颁谕礼部,叫他们择吉纳彩。" 顺治听了,无话可说。发嫁公主的确是太后的权力,自己虽是皇上,但是便连自己的婚事也是做不得主的,何况十四格格呢?只是,叫他怎么对妹妹开口? 大玉儿笑了:"这你倒不必『操』心,我会叫贞儿好好劝劝她的。有时间你也跟贞儿谈谈吧。这些事情,她倒看得比你们明白。"接着话题一转,又提到了选秀的事上,"后宫虚空,好容易前年得了一个皇子,还没过百日就死了。皇后进宫这么久,也没见开花结果。充实后宫势在必行,可不能再耽搁了,下个月就是选秀的正日子,忙完了这件大事,再忙十四格格的事。你总抱怨额娘替你选的皇后不如意,这回选秀全凭你自己的意思,选蒙女也罢,汉女也罢,我都不过问,如何?你也知道,为了汉女入宫的事,那些老臣子跟我饶了多少口舌,破天荒头一遭儿,怕也没下回了。" 顺治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又一次交易,她不过问他选秀的事,他也不要阻止她嫁女。何况他即使阻止,也无济于事,只徒然使得母子反目,群臣无主,礼部为难。他只有沉重地点了头。 对于后宫来说,选秀往往是比大婚更令人期待的。因为大婚的女主角只能有一个,而且毫无悬念,注定是属于科尔沁草原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而选秀,却是千万人的盛会,是所有12至16岁旗人女子的大婚,并且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与丰富的观赏『性』。 大清的选秀是三年一次,三年前福临尚未亲政,因此这年秋天的大选便成了顺治王朝的第一次选秀。它的意义几乎可以与登基相比,而远比大婚要令人期待。因为大婚时的顺治是被动的,违心地接受一个摄政王替他择定的皇后,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的仪式,完全没有选择的快乐与惊喜。 选秀却是不同的。成百上千的女子被送到京城来供给他挑选享用,这是把帝王的权力和尊贵落到实处的重要体现,是代表顺治王朝到来的鲜明标志,也是皇上由男孩成长为男人、具有了与亲政身份相匹配的一种资格认证——他凌驾在三宫六院之上,凌驾在大清百姓之上,凌驾在八旗权贵之上,凌驾在金銮宝座之上,他,终于拥有了完整的主权,完整的后宫生活! 最重要的,是这次有随了旗姓的汉人女子充选,他终于可以挑选合意的汉女为妃,天可怜见,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会不会也在其中呢?顺治对这次大选充满了期待,并且特意叮嘱吴良辅,要尽量对汉女网开一面。 成千上百的满籍女子被各旗参领一车车地连夜送进皇宫,车上树有不同颜『色』的双灯,标识着候选秀女的出身地位。但是不管怎么样煊赫都好,此时都像卸货那样卸载在神武门口,巳时点名后鱼贯而入,穿过门洞来到顺贞门外候选。太监首领吴良辅率领着众太监对这些娇艳的花季少女进行严格的初选,五官端正是最基本的条件,皮肤黯黑、粗糙、长斑、有疵以及身材稍胖、稍瘦、略高、略矮都是不合格的,然后听其声,观其行,量其臂,其中声音略粗、雄壮、嘶哑、浑浊,以及手腕稍短、五指粗壮、脚趾分开、举止轻佻的也都要检除。每个少女都有一面牌子,写着姓氏、籍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8 贯、年龄等,面试合意的就把牌子留下,不合意的就"撂牌子"。 在这个检选的过程中,吴良辅亲自执行的惟有"量腕"一项,这很方便他的袖子里被不断地塞入各种珠宝与银票,或是指令明确的字条。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纳入怀中,然后亲自挑选出二百余名女子,其余的便被本旗原车遣回了。 通过了初选的少女们终于有机会走入真正的宫廷,尽管此前一再被教训不要东张西望,尽管怀抱里都是满满的忐忑与不安,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好奇与兴奋,忍不住向左右偷偷地窥视——不论最终能不能留在这里,她们总算是曾经走进后宫了。就凭这一点,也足可炫之乡邻,夸耀终生。 吴良辅注意到,这其中惟一没有向左右看的秀女就是佟佳平湖,他之所以记住了她的名字,一是因为她是汉女入旗,自然会得到他的特别关注;二是因为她的出手特别大方,打点吴良辅的赏赐竟是一对雕刻玲珑的小白玉狮子。她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严肃与端庄,目不斜视,步不高举,声线虽然略显幼嫩却十分平稳,走路的时候裙上的飘带纹丝不动,而带上金铃则细不可闻。 这是一个天生的皇后人选。吴良辅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她其实完全不需要给任何人贿赂,再严格的筛选也不可能将她剔除,而且她是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其祖佟养真早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已经挈家来归,赐姓佟佳,就冲这一条,自己也会让她入宫的。但是她出手如此大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闯进宫来,绝不容许任何失误的。 吴良辅对她有莫名的好感,不知怎么就很想帮她一把。虽然后宫的复选已经超越了他的职权范围而由忍冬接手,但是他想,必要的时候,他会向忍冬求情的。 忍冬还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盛大的典礼。数百个女子集中在高不见顶的大殿中是一种近乎壮观的景象,她们绣带招摇绿鬓如云,不说话已经是风声鹤唳般鼓动着某种秘不可宣的气氛,再若有一点窃窃私语,那简直就是一阵阵海浪源源不断绵绵而来,可以撼山动地,摧枯拉朽的。 站在这海浪般的芸芸众生前,忍冬不由得有了一种庄严与骄傲相混合的威仪感,已经站在高处了,还要高高地扬起下巴,很慢很清楚地咳了两声。人群刷地静寂下来,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她就是代表着皇家权威的最高长官。她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该有两句训话的,太后娘娘此前曾经提点过她,吴良辅也把前明的规矩知无不言地向她讲解过,可是偏偏这时候,她却忘得一句也不剩了,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只有最简单的几句话:"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这话语的空洞与她面容的庄重多少有点接不上轨,秀女们便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做声,好像在等她再多说点什么。忍冬自己也很想再说几句更有份量有内涵的话,然而实在是不能了,她莫名其妙地望空挥了一下手,回头对嬷嬷们说:"开始吧。"至于开始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幸好嬷嬷们是清楚的,那都是从前明宫女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经验的嬷嬷,她们对这紫禁城比忍冬熟悉得多,对皇家的规矩也远远比忍冬知道得多,对于选秀的程序及规则,就更可以做忍冬的老师了。这时候便有一个老嬷嬷耳语般地提点忍冬:"该让她们脱衣裳了。" 忍冬愣了一愣,机械地大声重复:"脱衣裳。"这声音把她自己和秀女们都吓了一跳。当众脱衣,多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数百个赤『裸』的少女身体,如何面对?忍冬在后宫生活了半辈子,可至今还是处女之身。她自己从来都没有当众『裸』过身体,而除了侍候庄妃皇太后洗浴之外,也从未见过任何女人在自己面前『裸』体。但是现在,她却这样莽撞粗鲁地命令二百多个女子脱衣。如果她们不肯听从或者质疑,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然而秀女们比忍冬更早地镇定下来,毕竟,她们此前早已接受过最基本的选秀训练,知道会有哪些步骤,面对什么样的难关。所以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有一个略为年长的秀女利落地将自己的衣裳一层层脱了下来,率先站在了最前列。其余的少女便如受了鼓舞一般,也都很快脱光了衣裳,齐刷刷地列队站妥。 忍冬对那个一马当先的秀女有点感激,不禁特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在心里赞叹着:真是个美人儿呀。蜂腰猿背,螳臂鹿腿,那样丰满的胸,那样纤细的腰,那样紧绷的『臀』,那样笔直的腿,真是年轻,真是艳丽,这才叫少女呀。她想,如果她是男人,也会爱上这样的女子的。 嬷嬷们走上前,开始依次对秀女们『摸』『乳』扪肌,又叫她们打开双臂嗅其腋下。少女们羞愧地低着头,忍着泪,但当检选嬷嬷说一声"不合格"并将那女子拉出队列时,那眼泪便忍不住了,有些秀女甚至当众放声痛哭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仿佛一朵盛开的花蕾在瞬间枯萎,变得像秋天的叶子那样皱巴巴起来。 忍冬很欣慰地看到那个美人儿一般的秀女很轻易地通过了检验,并迅速地穿好了衣裳,还特地理了一下头发。她不禁走过去对她说:"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纽祜禄远山。镶黄旗。"秀女很恭敬地回答,温暖地微笑。 忍冬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她不想在答案揭晓之前说得太多,于是慢慢穿过秀女的队伍,看到有三个嬷嬷在围着一个少女议论着什么,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嬷嬷退后一步,面有异『色』地回答:"这位平湖秀女年龄太小了,身子也单薄,我们不知道该不该算合格。" 忍冬回头,便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她的相貌几乎不能用美丽或者漂亮来形容,如果刚才那位钮祜禄远山堪称"红颜"的话,那么面前的这个女孩便是"绝『色』"——她的五官都精致如画,画得太精致了,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精耕细作的痕迹,以至于那妆容下的本来面目竟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白皙,像是刚刚剥了壳的生鸡蛋,滚动着一种柔嫩,一种晶莹,看得人惊心动魄,觉得随时都会有蛋汁流出来;小小的『乳』,小小的『臀』,虽然年纪尚幼,可是体态的轮廊却已经显现出来了,像一朵早熟的花蕾,含苞欲放,但那种"熟"是不自然的,拔苗助长一般的,带着一点点妖媚,一种不正常的近乎邪恶的诱『惑』;而且她周身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非兰非麝的『药』香,使她整个人益发有一种无可形容的神秘幽艳。 这使得忍冬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有种隐隐的不安,她有点不希望这个小女孩入选,说不清为了什么,只是本能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89 地不愿意见到她。可是这女孩好像天生就是为了选秀而活着的,她的眼、耳、口、鼻、发、肤、颈、肩、背都恰合标准,身材虽然单薄,但是娇嫩细腻,而各种规定里并没有一条是以『乳』房尺寸来决定选废的,况且身材面貌的评选权在于外宫的太监,而不在她手上。她的任务只是检验皮肤肌理与体味,并且考察绣绵、执帚等一应技艺。 "让她穿上衣裳吧。"忍冬只能这样说,她想,也许可以在后面关于技艺的考核中让这个过分特别的女孩落选。 然而,再一次事与愿违了,平湖的刺绣技巧堪与后宫的绣女相媲美,执帚拂尘的动作也优雅如舞蹈,根本她做每一件事都像在跳舞,或者举行某种仪式,有种说不出的庄严与典雅。而且她对于各种考试表现得从容自如,驾轻就熟,好像比忍冬更要熟悉规则。倒是那位远山秀女,她的刺绣就只会最基础的平针,而且针脚还不够平整,对于鼓琴、磨墨更是手忙脚『乱』,但是她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使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她一边曲不成调地弹着琵琶一边自信地微笑的眼神就仿佛在说:我弹得很差吗?那又怎么样,我反正又不是来宫里弹琴的。 的确是这样。忍冬在心里回答她,接过牌子来放进铺着黄『色』锦袱的画匣里,接着又重新转回到平湖秀女的面前,问她:"你几岁了?" "十二岁。"平湖细弱而恭敬地回答。她的声音娇婉动听,宛如浮屠之铃,纤弱而清晰,直抵人心;她的眼神里也有一种坚定的尊贵的神情,剔透晶莹,同样直抵人的心里;而她的过于娇嫩的身体,此刻也有了答案,就是年纪的幼小,她几乎是卡着选秀的年龄下限挑上来的,是所有秀女中最小的一个。 这是个为后宫而生的女子。忍冬不得不对自己说。既然复苛刻的考试也不能令她落选,那又何必与她为难呢? 就这样,包括远山和平湖在内的一百二十名秀女,在顺治十年的初秋翩然走进了刚刚修复的储秀宫,成为顺治王朝第一批进宫的秀女。偌大的紫禁城后宫,瞬间变得华丽而热闹起来。 选秀大典举行得热火朝天,可是建宁却无权参与,这真叫她坐立不安。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嬷嬷们:"为什么不让秀女和我们一起上绣课呢?为什么她们刺绣的时候我们需要回避?" 胡嬷嬷说:"她们还在学规矩,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主子,如果让她们随便在后宫走动,跟主子与格格们来往,说不定会带坏了后宫的规矩。只有等她们了解了所有的宫规,并且经过皇上与皇后的亲自挑选,升为小主以后,才可以在后宫走动,那时格格才可以去储秀宫探访她们,她们也可以偶尔来东五所拜访格格。只要再过两个月格格就可以见到她们了,何必急在一时呢?" 建宁等不得,到底还是换了身宫女的衣裳偷偷溜进了储秀宫,正遇见秀女们在做游戏,她们比东五所的格格们会玩多了,有的在翻绳,有的在踢毽子,还有的在糊灯笼。水竹篾的架子,碧纱糊的罩子,莲花座上『插』着描金蜡烛,用一根披星戴月的秤杆挑着,十分别致精巧。建宁看那秀女正要划擦火石蜡烛,忍不住走过去说:"让我来点。" 那秀女抬起头来,忽然一愣,眼中竟然泛起泪水,但也许是烛光的照映。建宁看着她,也觉得心上莫名地一撞,有种说不出来的震动惊撼,几欲窒息。正想说话,绿腰已经急匆匆地找来了,带着哭腔说:"格格还有心情糊灯笼呢。奴婢刚才听见胡嬷嬷她们说,太后要给格格指婚一个汉人额驸,眼瞅着就要洞房花烛了。" "什么?"建宁一惊,失手将灯笼跌落,火苗『舔』着碧纱,瞬间烧作一团。她心中虽然并没有太多的满汉之分,然而在宫中长大,耳濡目染,也知道满洲格格下嫁汉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禁如水浇背,呆若木鸡。 绿腰还要伸手去捡那灯笼,被炙得将手一缩,怪叫起来。建宁如梦初醒,跺脚道:"我问皇帝哥哥去!"顾不得再理睬那秀女,拉起绿腰便往绛雪轩来。 可是顺治不在,绛雪轩的侍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建宁只得坐在御花园的芍『药』栏外等,一边不住地问绿腰:"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一个人,所有的嬷嬷都在这么说。"绿腰一五一十地告诉,原来太后已经将格格指婚给了什么平西王之子,纳彩问名都举行过了,连日子都定了,消息才渐渐透到东五所来,给一个嬷嬷无意中听到,不免向胡嬷嬷饶舌。那些嬷嬷们都拿着当新闻,说:"从前说笑话,要把格格指个汉人驸马,谁知道果然成真了。也怪,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连个信儿也没听见呢?不说别的,照规矩不是早该指定教习嬷嬷指导格格为妻之道吗?这等过了门儿,还不得闹笑话儿?" 建宁听到这一句,忽然呆住了,她知道一定是真的了,问谁都没有用。绿腰没有撒谎,赐婚一定是太后的意思,而存心要看她笑话则是所有东五所嬷嬷的德行。胡嬷嬷,皇后,皇帝哥哥,皇太后,没有人会帮她的。就算找到皇帝哥哥,也是没有用的。 "我们走吧。"建宁怏怏地说。绿腰并不敢问去哪里,只好在身后默默地跟着。她们都没有留意到,早有一个宫女悄悄越过她们,直奔了慈宁宫去。 四贞正在刺绣,听到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走来说,建宁格格已经知道指婚的事了,现在正坐在建福花园的桃树林里哭呢。请贞格格快去劝一劝吧。 该来的总会来。孔四贞暗暗叹了口气,放下绣绷匆匆赶到建福花园,果然看到建宁坐在桃树下痛哭。树上的桃子已经熟透了,因为没有皇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随便摘取建福花园的桃子,就算它们熟透跌落也没有人敢捡,所以地上散落了许多红透的桃子。 四贞听建宁说过,这些桃树都是长平亲手种的,长平公主从没有机会吃到自己亲手种的桃子,所以每年桃树上结下的第一批桃子,顺治都要亲手摘下来让吴良辅送去公主坟上祭。但是今年皇上好像忘了上祭,不知他是被选秀的事分了心,还是因为妹妹的出嫁而烦恼,以至于忽略了长平公主的桃子? 此时,建宁坐在桃树下,想起那坛女儿酒。仙姑说过,那是留给自己出嫁的时候喝的。可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出嫁呀,嫁给一个汉人!看到四贞,建宁的泪流得更凶了,嚷道:"我才不要嫁人,我才十二岁,太后干什么急着要赶我走?东五所里那许多郡主年龄都比我大,凭什么要先发配我?" 孔四贞在心底里又叹了一声,蹲下身来,一边用手绢替建宁擦眼泪,一边缓缓地劝道:"怎么是发配呢?太后才不舍得格格离了眼前呢。格格是太后一手带大的,太后怎么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0 会不替格格精心挑选一个好归宿呢?我听说礼部已经在重建额驸府,规格比妃子殿气派多了。就在建国门外,离宫不远,格格什么时候想回宫,抬脚儿就回来了,府里住半年,宫里住半年,不比日日月月呆在这里活得自在?你不是一直说东五所的日子太闷吗,以后去了宫外,就是女主人了,平西王长年不在京,你上无公婆,下无妯娌,满府里惟你最大,想逛街也行,想把房子拆了建花园也行,想回宫来住着不回去也行,不是比现在惬意?" 建宁省悟过来,猛回头望着四贞质问:"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同我说。你跟他们是一路的,就把我一个瞒在鼓里。" 四贞心里一惊,暗说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如此惶急、愤怒、伤心、失望,就好像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又或是想通了人间最深的秘密一样。她觉得自己被这双眼睛看透了,又觉得是自己背叛了这双眼睛里曾经的真诚与信任,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谁。她有些自己瞧不起自己起来,却仍然克制着声音,不紧不慢地驳道:"什么你们、我们的?皇上是你的亲哥哥,宫里都是你的血亲同胞,我才是外人呢。实话告诉你吧,这些话都是太后跟皇上同我说的,皇上要我找个机会慢慢儿地劝你,还叫我告诉你,那位平西王世子文武双全,又一表人材,他自小入宫伴读,跟皇上一起长大,皇上也觉得是个好人选,才替格格答应了的。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绿腰这蹄子恁的多嘴,巴巴儿地当件什么要紧事来报告,大喜的事儿叫她说得跟天灾**似的,回头惊着了格格,问你有几个脑袋担当?" 绿腰吓得赶紧跪下了,一声也不敢出。建宁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眼里那簇忽闪忽灭的火苗儿黯淡下来,没那么烤得人的眼睛生疼了。 四贞定了定神,接着劝道:"我们做女儿家的,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呢?就好比我吧,打小儿家里就给订了孙家,统共连面也没见过,却也只好等着到了日子就一领轿子抬过去。那时候我又没父母兄弟做主,就算有什么不如意,连回娘家哭诉的福份也没有。不比格格是金枝玉叶,又有太后和皇上撑腰,虽说是嫁,可是额驸府里一草一木都是皇上赐的,同入赘也没什么分别。别的格格不是指给满洲贝勒就是嫁给蒙古王子,少不得要长山阔水,风沙大漠,一辈子也难得回一次中原,那才真叫发配呢。格格从前在盛京住过,难道还没过够那天寒地冻的日子吗?格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管同太后、皇上怄气,要是像我这样,连个怄气的人也没有,那也是命,又能怎样呢?" 建宁道:"这还不容易,你要是不愿嫁,让皇帝哥哥纳你为妃就好了,我替你跟哥哥说去。" 四贞红了脸啐道:"我一心为你,你倒打趣我。让你一个人哭去,看谁还理你?"转身走开。 至此,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然而她知道,要消化那些话,还得有一个过程。以建宁的任『性』与单纯,越是劝着她,就越可能『逼』得她反着来,倒是由着她的『性』子闹一会子,然而再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就好了。反正每个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场的,早哭晚哭都一样,就由着建宁在今天哭个够吧。只是,不能让太后知道。不然,就成了她的失职了。四贞暗暗留意着建宁的动静,并且开始着意布局,反正,一切有皇上撑腰。 但是建宁已经不想哭了,她的心思已经被另一个念头给分散了,那就是四贞的背叛。不论孔四贞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背叛就是背叛,预知太后要对自己不利而没有告诉自己、还要充当太后的说客就是背叛。 建宁觉得孤单,孔四贞终究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指望她代替香浮是不可能的。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是没有人可以代替。建宁捡起一只桃子,忽然很想很想长平仙姑,仙姑去了那么久,自己还没在她的灵前祭拜过一次呢。皇帝哥哥答应过要带自己去,却一直食言。如今自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非得到仙姑的灵前哭诉一回,不然是任谁也不会了解自己的委屈的。 建宁决定出宫。 而她出宫的方式几乎和当年慧敏出府如出一辙。先是向四贞借了她从前的衣裳说做刺绣样子,接着称病请假,却命绿腰扮成自己的模样躺在寝宫里,然后换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趁一个雨天里偷了嬷嬷的腰牌溜出宫去。这些日子为着皇上选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乱』,后宫里每日赶制吉服绣屏,连东五所的格格与嬷嬷们也有任务,轻易地让建宁的小把戏得了逞;而守门侍卫则早已收到四贞的密令,故意假装躲雨,并不肯仔细盘问,只远远打个照面儿就由着建宁轻轻松松地混出宫去。 然而建宁出了宫,却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茫然无措地逢着人便问:"长平仙姑葬在哪里",却哪里有人知道?一路经过无数茶肆食寮,绣铺油坊,许多新奇玩意儿,都是从未见过听过的,只是不论要吃什么拿什么,人家都管她要银子,拿不出来,便不肯给。 即使是这样,她也仍然兴致不减地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么将一块糖稀在捏捏吹吹下变成一只孔雀,看把戏人如何敲锣打鼓地让猴子衔旗打斗,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横飞地吸引了游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往小孔里探头探脑——只可惜她一文钱也没有,不能知道那孔孔里到底有什么可看。 经过一间银铺时,她看到柜台后面的老银匠正对着化银灯在吹气,用一根吹管将灯火吹成细细的一条化去银水。建宁觉得新奇,且也走得累了要歇脚,便径自踅进去寻到一只绣凳坐下来,手拄了下巴看得出神。 老银匠许是活计正在火候上,一口气不断,没功夫招呼建宁,见是个小孩子,穿戴整齐,头脸干净,亮晶晶全是雨水,以为她是来避雨的,便不理会,由得她坐在一边。直待整块银子化完了倒入模具,这才站起身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手问:"姑娘是要打点啥还是买点啥?这里有各式新款的银坠子、钗子,看中哪个,试一试?" 建宁便认真地看了一回,见那些麻花针、栀子针、银耳坠、梅花链、绣花镯、扭丝镯、花鸟戒指,以及各式雕花钮扣,都纤细雪亮,带着银饰特有的素雅轻薄,牵动着人的心。因看到一只雕着麒麟的长命锁,不大认识,便指着问:"这个是戴在哪里的?" 老银匠见她连长命锁也不认得,倒纳罕起来,道:"这是长命锁,给小娃娃戴的,姑娘从前没有戴过么?" 建宁摇摇头说:"我是旗人,不兴这个的。" 老银匠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们汉人家里的小孩子,一满月就要戴上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1 这长命锁的,把小命儿锁住,使鬼神都不来侵犯他。富人戴金锁,穷人戴银锁,再穷的人家也要打把黄铜锁戴上。直长到十二岁上,娃娃有力气对付阴府里的小鬼了,这才给他解了去,还要摆一桌开锁酒,来庆贺小孩子长大成人呢。" 建宁悠然神往,羡慕道:"那一定很热闹。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也要给他戴这种长命锁,也要戴到十二岁上,也要摆酒庆贺。请你来,你来不来呢?" 老银匠见这姑娘穿戴高贵,举止大方,却是口无遮拦,竟然说起生孩子摆酒的话来,倒有些失笑,嘿嘿两声道:"来,来,姑娘要请,我一定来。只是那还要等好长一截日子哩,姑娘今儿可要打点什么自己穿的戴的不?" 建宁摇摇头说:"我这会儿身上没银子,我就是看看。" 老银匠心道,没银子你跟我废这半天的话,便不再搭理她,却也不撵,只一锤一锤地把模具里的银模子打成一只精制的蝴蝶,翅子薄薄的,身子小小的,还有两根细若游丝的须子,一闪一闪,直把建宁看得目瞪口呆。 隔了一会儿,建宁忽然问:"你会打乌鸦吗?" 老银匠一愣,一边用锉刀锉去银蝶身上的『毛』刺,一边笑着慢悠悠地道:"谁打那东西做什么?又笨重又难看,大得累赘,还不吉利。只有打凤凰,打孔雀,最多还有打燕子的,从没听说有人会打乌鸦,可戴哪儿呢?" 建宁道:"说的是呀,乌鸦这么难看的东西,偏偏宫里要当成祖先那样敬着供着,什么道理?" 老银匠听到"宫里"两个字,唬了一跳,再看建宁神情举止,越看越觉得可疑,真像是打宫里出来的,却再没想到是位格格,只当是皇上或者太后身边得宠的一位宫女,娇生惯养细皮嫩肉不大干活的,不都说宫里使唤的丫头比小老百姓家里的小姐都来得尊贵吗?看这姑娘的形容,果然不错。 老银匠有些作难起来,并且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不安,贵人天降,这是吉兆吧?可是这姑娘如果真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一定是私逃出宫,说不定是犯了事,偷了东西跑出来的,要是被人家看见她在自己铺子里出现,还当自己窝赃销赃呢,说不定会以为这银铺里的首饰都是偷宫里的雪花银打制的,那可冤枉!这样想着,手上便微微用了力,忽听"扑"一声,锉刀擦过去,竟把坠子上一根蝴蝶须子锉断了。 "晦气!"老银匠啐了一口,扔了锉刀,只得重新把独须银蝶架在银灯前要重新化掉。 建宁看着,忽然想起母亲绮蕾临死前拾起的那只折翼蝴蝶来,不禁脱口而出:"不要烧,我要!" 老银匠一愣:"你要这个干嘛?都废了。姑娘想要耳坠子,我给你重打一只。" "我就要这一只!"建宁想一想,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鹦哥绿的镶玉镯子来,"我拿这个跟你换。" 老银匠见那镯子是金镶玉,哪里想得到建宁是不识稼穑,不辨贵贱,只更加认定她是偷了宫里的银物来倒赃,不然怎会出手这般大方?倒害起怕来,忙忙地推脱:"这怎么敢?这可不敢!姑娘不买东西,还是请吧,别处玩儿去,我这里还要做活计呢。" 建宁不高兴了:"谁说我不买东西?我就要这只银蝴蝶,你要不给,我拿两只坠子换你一只可好?" "不好不好!不换不换!"老银匠头摇得像拨浪鼓,建宁越是大方,他心里就越是恐慌,急赤白咧地要撇清,手里还一直做着外请的姿势,几近于轰赶了。 建宁怒了:"我就要这只蝴蝶!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叫人拆了你的铺子!" 这话老银匠倒是信的,宫里跑出来的人,什么不敢干?背景大着呢,惹得起?再看看那只蝶,一枚小小耳坠,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就当破财消灾吧。于是挤出笑脸来,忍痛道:"姑娘既然喜欢,就送给姑娘玩儿吧。只求姑娘高抬贵手,移驾别处逛去吧,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哩。" 建宁在宫里被服侍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白送她一只银坠子,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欢欢喜喜地揣起来,转身出了铺子。此行未能找到长平公主的坟茔,却意外得了一只银蝶坠,让她觉得这里面藏着某种玄机,或者是母亲在冥冥中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吧?在香浮失踪后空虚已久的心终于得了些许安慰,建宁的眼角几乎已经有泪了,不过也许,只是天上的雨水。 老银匠长出一口气,巴着门站了半晌,直望着建宁走得人影儿不见了,这才回到座位上接着化银灯去。他并没看到,建宁一拐过街口,就被几个侍卫拦住了,也没看到他们请她上了一顶轿子,就这样又护送她回了宫。 建宁并没有反对,因为她不知道反对之后该怎么做,出来大半日,她已经很累了,而且莫名地寂寞。她终于出宫来了,并且已经察觉这宫外是多么光彩陆离,然而又怎样呢?她一直都想离开紫禁城,可是她没有想到,离开后,她竟然连一步路也不会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命运,那么,就惟有顺从。坐在轿子里,走在回宫的路上,她对自己说:也许出嫁也不错,就像贞格格说的,可以住在宫外,有自己的房子,一切自己说了算。那时,想什么时候逛街就什么时候逛街,想打多少根钗子就打多少根钗子——当然,要带足银子。 多少年之后,老银匠仍会记得这个和风细雨的下午,记得那个姑娘是怎么样在细雨蒙蒙中走进铺子里来的,又是怎么样揣了那枚一根须子的银蝶坠子在细雨蒙蒙中走远。 他会一直一直地记得,也会一直一直地说起。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建宁的身份——就是当朝皇上的亲妹子十四格格。当朝十四格格曾经在自己的铺子里索走了一只蝴蝶状的银耳坠子,这是何等的荣光! 他所以会知道建宁的身份是因为又见着了一次,他第二次见到建宁是在数月后格格的大婚游行礼上,大红轿子从宫里抬出来,格格坐在轿子里,额附骑在马上,对着长安街上的百姓不住招手,仿佛在招摇着他们的幸福与荣光。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幸福呢,不过这是第一个嫁给汉臣的大清格格,这是第一个娶了御妹的汉人子弟,他们中总有一个是光荣的吧? 顺治帝戏弄吴应熊说要为他指婚满洲格格的玩笑成了事实,嬷嬷们取笑建宁会嫁个汉人额驸的话也一语成谮,这不能不使建宁与吴应熊的大婚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情形约等于当年太后下嫁多尔衮,而远远胜过顺治爷娶皇后——那也难怪,当今皇上与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联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而建宁下嫁吴应熊,却是令朝野上下意出望外的一宗不对等婚姻。 分卷阅读91 分卷阅读9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2 事实上,大清三百年历史上,下嫁汉臣的格格也就只有建宁公主独一个。就冲这一点,也足以成为传奇的了。 ☆、第十三章 洞房花烛夜 顺治十年八月,大清宫廷发生了两件关于婚姻的大事:一是当今皇上顺治提出废后之议,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二是十四格格建宁下嫁吴应熊,她的婚礼虽然不是大清历史上最隆重华美的一次,却是惟一下嫁汉臣的满洲格格,这足以使这位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和硕公主有资格载入任何一部大清的正传稗史了。 自从吴应熊回到京城,接连不断的赏赐便从天而降,先是正月里皇上颁了一道旨,命部院三品以上大臣各举所知,"不论满汉新旧,不拘资格大小,不避亲疏恩怨,取真正才守之人,堪任何官,开列实迹,疏名保举,各具专本奏闻。"洪承畴悄悄告诉吴应熊,皇上其实早已暗示要他奏名保举,且笑问:"世侄文武双修,既是虎门之后,又为皇上伴读多年,可任官职多矣,不论文臣武将,只要世侄开口,无不如探囊取物。" 吴应熊苦笑,文武双修又如何,难道像父亲那样,拿起战刀上阵劈杀自己的汉人同胞吗?或是像洪大学士这样,挖空心思修订一些满尊汉卑的法律来助纣为虐?他只得婉谢师恩,自称"才疏学浅,无所建树",一再坚辞。 到了月底,顺治见洪承畴迟迟没有保荐,有些坐不住了,便又下了一道旨,告谕满蒙汉之幼少年者,学习艺业骑『射』之暇应旁涉书史,特意举吴应熊为例大加褒奖。众臣鉴貌辨『色』,也就猜出皇上的意思是嫌没人保举吴应熊,这样拿着皇上的赏赐给皇上做人情的便宜事儿,何乐不为?于是众人争着保荐,也有说吴应熊通今博古,最宜选入翰林院修史的,也有说世子自幼从武,骑『射』过人,至少该给个将军做的,一时间谀辞『潮』涌,声势浩大,把吴应熊赞得天上有人间无,古往今来的第一个才子英雄。 那些奏章后来被太后知道了,笑着向顺治说了一句话:"这样的青年俊杰做你的妹夫,难道你还怕建宁会受委屈吗?皇上这就找个日子下旨吧。"当此时,顺治也只有『露』出了像吴应熊一样的苦笑。 三月初二,顺治于南苑行猎网鱼,特地召来吴应熊陪同。两人一边在河边垂钓,一边闲谈风月,不免说起"子非鱼"、"子非我"的典故,顺治笑道:"我也不是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喜欢做文职还是武官?前几天在朝上,许多文武大臣保荐你,文臣们称赏你文采斐然,武将们又赞你骑『射』了得,你自己的意思如何?不妨与朕直说,想要个什么官职?" 通常到了这种时候,就该跪下来行礼谢恩了。然而顺治既然用的是闲谈的口吻,吴应熊便也顺水推舟,只当作闲话来听,望着鱼钩淡淡地说:"皇上过誉了,在下这点雕虫小技,别人不知道,皇上是最清楚的,无非游艺之学,其实于报国无益,哪里敢做官呢?" 顺治无奈,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洪承畴,并不是他罔顾圣意,却是吴应熊不识抬举,笑道:"此前我一再暗示洪大学士举荐你,看他置若罔闻,又隔三岔五地称病误朝,还以为他无心辅政、嫉贤妒能呢,原来是你一向闲云野鹤惯了,视名利如樊笼。"遂放下这个话题,又问,"你还在找那位明姑娘吗?" 吴应熊黯然摇头,却反问:"皇上也还在找那位神秘的汉人女孩吗?" "我想我是找不到她的了。"顺治叹息,"太后特许我可以纳汉女入宫。可是那些秀女中没有一个是她。也难怪,像她那样的女孩又怎么肯入宫呢?我想除了放弃,我已经别无选择——其实根本不由得我选择,就是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 吴应熊有些猜不透顺治的心思,他的语气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借题发挥,他在暗示或者劝慰自己什么吗?他模棱两可地回答:"有时候,不放弃仅仅是一种心思,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心思。我想过了,不论找不找得到明姑娘,或者即使找到了也没有结果,我也会一直惦记着她,找她,这样子活着,总算有一件可盼望的事情。"他的声音如此忧伤而又坚决,让顺治不由深思。他想吴应熊今生今世都不会放弃对那位明姑娘的爱意了,十四格格嫁给他,又怎么会幸福呢? 是晚慈宁宫请安,顺治将吴应熊辞官之意禀告太后,再次说:"吴世子为人淡泊,无意仕途,毫无攀龙附凤之心,而且据我所知,他早已心有所属,将十四妹指婚与他,恐非良配。" 大玉儿蹙眉道:"皇上,自你亲政以来,大事小情早已学会独自处理,也还有杀伐决断,所以我才放手让你主政,不加干预。怎么惟独于这些儿女情长上却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十四格格下嫁,为的是我大清江山永固,将我朝视满汉为一家的态度公告天下,这难道不比男欢女爱、"心有所属"来得重要?好了,这件事由我做主,不予再议,你有这些功夫,还是多想想治理朝廷的事吧。" 顺治心下一惊,皇额娘的话已经说得相当严重,几乎是在向自己宣战:后宫的事理当由太后做主,如果自己不肯放手让她为建宁赐婚,那么她也不会再坐视自己完全亲政,而要行使太后懿旨『插』手朝廷——事实上,她的确仍有这份余威。自己要为了十四妹与太后闹翻吗?结果会是什么?太后说得对,大清初建,百废待兴,文武百官参差不齐,的确是该多放一点心思在朝政上的。至于建宁,唉,谁叫她生于帝王家呢? 次日早朝,顺治览章奏毕,接连处理了几件大小朝事,又下旨免除直隶蓟州、丰润等十一州县九年分水灾额赋,免江西六年分荒残欠赋二十七万八千七百九十五两。退朝后,他特地留下范文程,问道:"洪大学士近来每每称病告假,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范文程笑道:"大学士的病征倒还有限,病根才是为难,他这生的是心病——自从在盛京归顺了咱们大清后,他与高堂已经十年不见,去年冬上好容易得了消息,却又是死讯,如今女儿又失踪了,急火攻心,况又是暮年之人,怎么能不病呢。" "洪大学士有女儿吗?这我倒没有听说。"顺治大为稀罕,"他这女儿是怎么失踪的?为何不派人去找?" "怎么不找?找了且有些年头呢。可是偌大京城,一个人要存心藏起来,哪里那么容易找得到?况且她也未必还留在京城。" 原来范文程见皇上近来每每冷落洪承畴,早已有心为他说项,既见皇上问起,便一五一十,从洪承畴当日囚禁三官庙、庄妃劝降、洪老夫人携孙女洪妍割袍断义说起,一直讲到去年洪妍扶柩归来、随即失踪、洪承畴遂一病不起,叹道:"要说洪大 分卷阅读92 分卷阅读9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3 学士对皇上,对大清,真是忠心耿耿,毫无保留。只可惜洪老夫人年迈固执,不能体谅大学士弃暗投明之心,竟使得母子阴阳永隔,父女反目成仇,我们这些做同僚的,也都爱莫能助。" 三官庙劝降一事原是顺治从前便知道的,也是他自小即深以为耻的,因了这个缘故,十年来他从未深究此事,连提也不愿意提起,然而今天听范文程细说从头,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与他心目中那个神秘汉人小姑娘之间极可能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十年前,被囚禁在盛京宫中的汉人小姑娘,神秘地来,神秘地走。会不会?会不会……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紧张到屏息,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位洪小姐,今年多大了?" 范文程完全没想到皇上竟会问出这样一个毫无边际的问题,要想一下才不确定地回答:"当年在三官庙的时候,那小女孩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吧,如今十年过去,该是十五六岁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怕就是洪大学士和女儿在街上迎面遇见,也未必认得出来呢。" 时间对了,年龄也对了,那么,地点呢?地点也对吗?昨天才跟吴应熊提起那位汉人小姑娘,难道今天就有下落了?顺治更加紧张地问道:"当年洪老夫人和小姐来盛京的时候,有没有在宫里住过?" "住过几天。就在十王亭边上的值房里。不过只呆了两三天,太后就命人给送出去了。" 果然是她!真的是她!终于找到了!十年相思,终于知道了那神秘汉人小姑娘的真实身份,原来就是洪大学士的女儿!顺治一时有些不辨悲喜,他从没想到,原来答案就在自己身边,唾手可得,只要自己稍微对当年发生在三官庙的往事多问上两句就可以了然的,却只为自己心里的一根刺而错过了十年。他茫茫然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谁?洪小姐吗?"范文程更加意外,记得洪承畴同自己说起过的,还让自己帮忙寻找,他使劲地想了想,才恍然地回答,"好像是叫洪妍吧,小公子叫洪开,两个名字只差一个偏旁,所以还有印象。就是叫洪妍。" 顺治却是不理会什么小公子的,他满脑子都是洪妍的影子,那十年前的神秘汉人小姑娘哦,他终于知道了她的芳名:洪妍。原来她叫作洪妍!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这个名字,竟是潸然欲泣。当他默默地思念她呼唤她的时候,她会有所知觉吗?当她在空气的震颤中感受到某个人的思念,又会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当今天子吗? 洪妍,洪妍。少年天子顺治的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思念与感伤,他想流泪,又想啸歌。十年了,虽然他仍然没能找到她,却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终于向她走近了一步,至少,是走近了她的父亲。这使他觉得,自己终于与洪妍有了某种联系,从而变得更加紧密了。 四月二十二日,顺治特别传谕礼部制定满洲部院各官:今后凡有父母丧事,一体依照汉官旧例,离任丁忧,持服三年,又追述去年洪老夫人仙逝,洪承畴为朝务繁忙而未能尽人子之孝,特地追补了许多赏赐,又传命礼部准备三牲,以为下月洪老夫人周年之祭。 洪承畴大为意外,心中栗栗不安。而百官庆贺之余,都纷纷猜测这是某种擢升的先兆。果然隔了一月,顺治再次颁谕,特升洪承畴为太保兼太子太师、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又授予敕书,以洪承畴"前招抚江南,奏有成效,必能肃将朕命,绥靖南方",许其"听择扼要处所驻扎,应巡历者随便巡历。总督应关会者必咨尔而后行;尔所欲行,若系紧密机务,许尔便宜行事,然后知会。""文武各官在京在外应于军前及地方需用者,随时择取任用;所属各省官员升转补调悉从所奏。""应用钱粮,即与解给。" 这道圣谕,无异于上方宝剑,洪承畴的权力之大一时无两,喜出望外之余,反觉可惧,不禁向范文程谋道:"皇上前些阵子对我不冷不热,为何近日突然这般重视起来?" 范文程也是不解,只得将日前与顺治的一番对话详细转述,揣测说:"或者皇上知道了你为朝廷付出的一切,深觉感动,又知道你正在四处寻找女儿,所以特赦了这道谕有心要行你以方便吧?" "看来的确是这样。"洪承畴纳闷地说,"有了这道圣谕,找洪妍的确是方便多了,各地任意驻扎,随便巡历,各关总督听凭调遣,那是由得我布下天罗地网了。只是皇上要真是为了方便我找女儿如此厚赏,好像小题大做了些;若不是为这个,又解释不通。这可真是君心深似海呀。" 但无论如何,高官厚禄总是好事。自从洪老夫人死后,洪承畴原有好一段时间心灰意冷,对顺治也暗自衔怨,近日一连串的赏赐让他扬眉吐气,那丝怨恨也就烟消云散了。"丁忧三年"的新制颁发,使得所有汉官对他感恩戴德,"随便巡历"的特权,更让满官们清楚地看到了他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洪承畴志得意满,连上奏本,举荐亲朋故旧,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顺治无有不准,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吴三桂当年山海关归顺献城之功。六月二十七日,朝廷颁旨授平西王属下都司、守备等九十一员世职有差;赠阵亡、病故之都司、守备等三十三员世职有差,以其子弟各袭职。又因平西王征战未还,特命世子吴应熊代领赏赐。 当吴应熊跪在丹陛下谢恩领赏时,真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山海关归顺献城",皇上口里的功,是他心目中的奇耻大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万古罪孽。然而他,却要跪在这里山呼万岁,口称谢恩。他想他不如死了。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种羞辱比此更甚。 然而他错了,他不知道,很快还会有更大的羞辱要来到。那便是赐婚。 当礼部以太后之名驾临世子府,颁旨赐婚,且命其择吉纳彩之际,吴应熊无异于听到了晴天霹雳。他早就知道他的婚姻大事多半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由太后指婚,而且还被招为额驸。做天下第一大汉『奸』的儿子已经够耻辱的了,居然还要做史上第一个娶满清格格为妻的汉人男子,从今以后,要每天跪着给自己的妻子请安,生有何趣? 他再一次跪在那里谢恩,麻木地想:我情愿死了。 他当然明白赐婚的真正含意:他父王吴三桂远征西南,重兵坐镇,若生异心,必对朝廷不利,但赐他为额驸,便可以把他永远留在京都以令吴三桂有所顾忌,这就跟当年多尔衮指定他为顺治伴读是一样的用意;表面上,却是在向天下人表白,朝廷视满汉为一家,把他当成了一座靶子,一 分卷阅读93 分卷阅读9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4 面锦旗,彰显朝廷的仁政——总而言之,他不再是一个正常的自由的完整的人,他只是一个人质!一面招牌! 他穿着蟒袍补服,由赞事大臣引着在乾清门下跪领圣旨,授爵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他的父亲吴三桂靠出卖国家民族换来花翎顶戴,已经够让后人蒙羞的了;而他今天,更是以出卖男人的尊严身份来换取一个太子太保的爵衔——他情愿死了! 是夜,洪承畴早已接了吴三桂的拜请信,亲自来到世子府,帮着吴应熊筹划婚礼细节,笑容可掬地道:"世侄虽然博识有为,毕竟年轻,没经过这些事。皇家婚礼又不同于寻常百姓,可不能做错一星半点,不然,本来是鸡犬升天的好事,转眼再给弄个鸡飞狗跳可就麻烦了。"说着哈哈大笑,比世子府任何一个人更兴致勃勃。 这些日子,洪承畴吉星高照,飞黄腾达,比谁都威风,比谁都兴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表现自己的得意才好,帮助吴应熊筹备婚事,正是他借题发挥的好节目,因此十分尽心,举着一张单子说:"到了正日子,按礼你要一大早去午门奉进"九九大礼",每样礼品数都必须含九或九的倍数,包括文马十八匹,鞍辔具、胄甲各十八具,羊八十一只,酒席九十桌……估计你也准备不全这些,干脆我再辛苦些,都帮你准备好吧。还有你这里仆婢太少,将来公主进了门,怎么服侍得周全,也等我帮你多挑些仆从送来。" 吴应熊诺诺点头,面如死灰。他看着洪承畴,很想告诉他:我不愿意做驸马,我爱的,是你的女儿。我情愿做你的女婿。你愿意吗? 他已经知道红颜就是洪承畴的女儿,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向洪承畴提亲——洪家父女早已恩断义绝,洪承畴根本无法替女儿允诺任何事;而且洪承畴效忠清廷,又怎么会让自己这个准额驸为了他的女儿抗旨呢?自己与红颜,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有结果,甚至,永远都不可以让红颜知道自己是谁。否则,她一定会唾弃他,厌恶他,再也不要看他一眼的。他是否有勇气像红颜那样,抛开姓名所代表的一切,包括身份,父母,功名,然后隐姓埋名,与红颜一道云游天涯? 也许可以做到的,为了红颜,他愿意那么做。然而,他毕竟不是红颜。红颜离开洪承畴时,还仅仅是个六岁的小女孩,事隔多年,已经没有人知道明红颜就是洪妍,没有人会将她的所作所为与她的父亲联系在一起。她做她的抗清义士,洪承畴做洪承畴的太子太师,他们两不相干,形同陌路。 然而吴应熊却不同,他可以在红颜面前自称姓应名雄,却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一叶障目。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他的一动一静,势必要影响到父亲,整个吴氏家族,甚至整个西南军。他若与朝廷反目,带来的将是血流成河,天崩地裂。除非,他隐居深山,永不『露』面。 如果是那样,红颜肯吗?如果她问他为什么,他要不要实话实说?如果他说出实情,她还愿不愿同他在一起?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后是否能够再看见她。他们终究是无缘。 吴应熊的心死了,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梅花。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由着洪承畴帮他准备了初定礼,接着又像提线木偶般由内务府指引着参与了整个定婚礼,纳吉礼,定妆礼…… 保和殿的前檐下和中和殿的后檐下分别陈设着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两殿之间的丹陛正中搭一座黄幕卷帘棚,名曰"反坫",内设大铜火盆、盐碟方盘、宽桌高椅,保和殿设宴六十席,用羊63只,『乳』酒、黄酒35瓶,凡入宴的王公大臣、侍卫及执事官员俱身着蟒袍补服,额附近族中有顶戴的均穿朝服,由鸿胪寺堂官引导至皇太后宫门外行礼,然后都到保和殿丹陛上恭候。 吴应熊知道,那些额驸在悄悄议论自己,不无讽刺,因为他是惟一的汉人驸马,他们以为他高攀了。实则他又何尝愿意做这个驸马呢?他不在乎别人的讥讽,更不理会别人的妒羡,他的心已经死了,走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傀儡,一领会自己走路叩头的袍子。 他不记得顺治在何时升座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随众行礼,不记得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不记得宴会上那些满族歌舞,不记得人们怎样对他奉承恭喜,不记得宴会结束后他如何到内右门外向着皇后宫的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他麻木地做着这些,灵魂已经不在身体里。 他惟一记得的是,那天他喝得烂醉如泥,是洪承畴亲自送他回府,临走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说:"钦天监选定日子,就是八月十九,再过几天,你就要驾凤乘龙、做皇亲国戚了,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真羡慕你爹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我若有女儿,也巴不得跟你结亲呢。" 吴应熊只觉得心里一疼,忽然醒了。 接着,便是送妆了。 那天,押送嫁妆的车马从清晨走到黄昏,也许是太后要让宫里宫外的人看到她对于绮蕾的遗孤有多么恩宠有加,把她赐婚吴应熊的确是为了国家社稷而非漠不关心;也许是顺治皇帝不忍看到妹妹这样委屈地出嫁,所以要以加倍赏赐来使自己内心平安;总之,建宁的妆奁远远比以往和硕公主的嫁妆要丰厚许多倍,堪比太后所生的固伦公主了。 妆奁队伍浩浩『荡』『荡』,从皇宫一直排到额驸府。全城的老百姓都被惊动了,挤在沿途观看。有的叹息,有的赞羡,有的猜测着这箱大抵是珠宝,那笼显然是衣裳,四角俱全的只怕是床,高叠宽架的可能是柜,那好事的便争辩不休,有的说我数得清清楚楚共是一百零八辆车子,准是一百零八件箱笼,有的说你只顾看车没算计那马驮的人抬的,加起来何止二百件,有与宫中沾亲带故的这时候便显山『露』水出来,很权威地说,我听人说得真真儿的,别提衣裳家俱,光是头饰就有一百零八项了,还不算手镯耳坠这些。 人们摇头咋舌,念佛不已,却也有不信的,说是"公主有多大头,戴得下这一百零八件头饰?就是可北京城的金银铺子,也未必凑得齐一百零八款首饰,若不是一款一式,那也没什么意思。可见你吹牛。" 说的人便不乐意了,赌咒发誓地道:"怎么是吹牛?我三叔公的隔壁住着宫里太监小顺子的娘,小顺子是内务府总管吴公公的徒弟。吴公公亲口说给小顺子,小顺子回家来又亲口说给她娘,她娘说给我三叔婶,三叔婶来我家时又亲口说给我娘的,这还有假?吴公公说的那才是一个清楚,我虽学得不全,也还记得有一件红宝石朝帽顶,嵌着大东珠十颗,还有帽前金佛、帽后金花、金珊瑚头箍,这是给额驸的;给公主的就更多了,什么金凤,金翟鸟,金镶青金方胜垂挂,金荷莲螃 分卷阅读94 分卷阅读9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5 蟹簪,金莲花盆景簪,金松灵祝寿簪,数都数不清,光说那金翟鸟吧,嵌着锞子一块,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金桃花垂挂一件,嵌『色』小正珠八颗,穿『色』小正珠188颗,珊瑚坠角三个,连翟鸟一共重五两三钱呢。" 听人的更加不信了,"五两三钱重的一顶金翟鸟,还不把公主脖子坠弯了?" 说的人笑起来:"这就弯了?还没说到脖子上带的呢。什么朝珠,项圈,钮扣,不必说了,也有一百零八颗大东珠,还搭着珊瑚佛头塔、银镶珠背心、小正珠大小坠角,米珠金圈,也要重一两八钱五分呢。" 众人哗然:"公主的头面使出来,够一家三代十几口子人过上两辈子的。难怪人人做梦都想着当驸马呢。" 也有那见识过人修道有为的,便深思地感慨说:"其实富贵终究有什么意义呢?也不过是些累赘的珠宝,把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罢了。"听的人便喧然叫起好来,说是见地高深。 一总议论,吴应熊都是听不见的。他的魂从领旨那天出了窍便不见回来,只由人摆布着叩首谢恩,这里磕头,那里领宴,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画得圆不圆,全不在意。 次日八月十九,便是正日子。吴应熊侵晨即起,由洪承畴引着往午门恭进了"九九大礼",又与上驷院、武备院、内务府收管官员一一互道恭喜;刚回到家,还没等睡下,司仪又催促着换了吉服,说是宫里传旨在保和殿赐宴,请额驸前去谢恩。 宫中与额驸府一样,各处杯盘交错,高朋满座,一派喜庆气氛,吴应熊却只是昏昏欲睡。在梦里,他看到明红颜手里执着一枝梅花,笑盈盈地走来,却不知怎的,看着不远,无论如何也走不近。他想迎上去,四肢却被绑了千钧重石般不得动弹。便在这时,有人推醒了他:"世侄,该起身了。" 吴应熊朦胧醒来,哪里有红颜,哪里有梅花,原来自己喝醉了酒,竟倒在保和殿暖阁里睡着了,而推醒他的人,正是红颜的父亲洪承畴。只听洪大学士笑道:"你小子也真福气,还没洞房,就登龙床了,竟敢在皇上赐宴上醉酒!就这样皇上都不怪你,还叫人送你到暖阁休息。你可知道,这要搁在前朝,可是死罪呢。" 吴应熊苦笑,谢恩和谢罪,就是他今后生活的全部戏份了吧?还未回过神来,太监一路小跑着进来报告,十四格格已经拜过太庙,辞过庄妃皇太后和皇上,登上彩舆就要出发了。请额驸赶紧上马引路。 话音未落,外间已经笙管齐鸣,吉乐大作。洪承畴大笑道:"驸马,驸马,还不上马?" 额驸府大门内外油饰一新,悬灯结彩,每间屋子都挂着四盏喜灯,把整个院落映得水晶宫一般。公主的彩舆前120对牛角宫灯引路,宛如两条火龙,从紫禁城一路蜿蜒游至额驸府。 今夜是八月十九,因此月亮并不圆,也不够皎洁,半遮半隐在云彩后面,被火把与灯笼映得黯淡无光,又或者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吴应熊的羞愧、沮丧与失魂落魄——帽『插』金花、身穿吉服的吴应熊走在灯影里,真像是一只鬼。一只自己给自己送殡的鬼。 满洲婚礼是在夜里举行的,这也令他觉得屈辱,觉得逆天行事,觉得这婚姻的不合理、不光明、不遂心。全城的百姓都废寝忘食地起来观礼,议论着这天下间第一个娶了满洲格格为妻的汉人额驸,比过年更热闹,更兴奋。然而他却只是不耐烦,不住地对自己说,结婚的人不是我,只是一具没有人气的肉身。我已经死了,从跪在丹陛下磕头谢恩承认了这桩婚事的那一刻便死了。 吃过了合卺酒,跳过了萨满舞,所有宾客散去时,已经是东方渐明。吴应熊想,传说里的鬼这时候该回到他的坟墓了,然而我这死去的肉身却仍然不得自由,还得被送进油锅里煎。 他比木偶更像是木偶那样迟缓地走进新房,屈辱地跪着行问安礼,口称"格格吉祥"。建宁蒙着盖头端坐在喜榻上,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他便只好跪着,等她开恩说"起来吧"。他想,以后的日日月月,他都要这样地跪着做一个丈夫,给自己的妻子请安,行礼,谢恩,然后携手承欢——他不如死了。 等了许久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样长,他的男儿自尊已经完全被磨尽了,才终于听到她细细地问:"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他一惊,忽然明白了:教习嬷嬷失职,竟然没有人给她讲过新婚的规矩。他好像第一次想起来,她不仅是格格,还是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十二岁!她还是个孩子! 她说:"你是不是应该抱我上床?"她说得这么不确定,却又很自然,因为根本不明白"上床"的真正含义。她的声音里只有好奇,没有羞涩。因为她不懂得。 他被动地走过来,被动地抱住她,她的惊悸与柔弱唤起他心底的疼痛,仿佛一根极细的针不易察觉地在他心底最深处迅速地刺了下去。疼,但是因为那疼痛发生得太快太剧烈,反而让人恍惚,以为是幻觉。他更加悲哀,悲哀到愤怒,他在做什么呀?娶一个孩子做妻子,每天给她跪着,跟她请安,再抱她上床!他不如死了! "歇着吧。"他打横将她抱起来放在富贵牡丹的榻上,牡丹芯里洒满了枣子、栗子、花生等象征吉祥的干果,躺下去很不舒服。然而额驸的婚姻,岂非本来就是一场华丽而艰涩的小睡?酣实的梦,是属于那些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平凡民众的,他们『操』作了一天,累了,饱了,困了,睡了,很满足,很安乐。然而人中龙凤的公主与王子,却只能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中席不安枕,睡不终夜,梦里也纠缠着解不开的恩怨与心事。 "歇着吧。"他再说了一句,然后亲手替她解下床角的挂钩,垂下帘帷,便径自转身离去。他不可以留在新房,他不能够与她同床——面对一个异族异文素昧平生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他在这新房里多呆一分钟都是屈辱而罪恶的。 这个晚上,他并没有失眠,而是睡得像死去一样。直到第二天早晨老管家来将他叫醒,催促着他换过衣服往上房请安。没有人问他为何新婚之夜没有在洞房里度过,平西王的家人不会不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们只是默默地跟在主子身后穿过整个额驸府,从东院来至上房,给他们的女主人请安。 然而当新房的门打开,所有人惊讶地看到,整个洞房已经变成了废墟——愤怒而寂寞的建宁,竟然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碎剪烂,让整个屋子中除了她身上的穿戴以及砸不烂的家俱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布头或瓷器。到处都是碎布条,纸屑,瓷片,玻璃珠子,就好像昨夜来了几十个强盗一样。可以想象,她是从吴应熊转身离开新房那一刻起 分卷阅读95 分卷阅读9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6 便翻身下床,然后一刻不停地发泄,破坏,摔打,直至精疲力竭——真要感谢她没有放火把这儿烧掉。 吴应熊觉得匪夷所思,简直不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之手,一个貌若娇花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强烈的破坏欲,怎么会这样大胆妄为,任『性』泼辣,比民间最不讲理的悍『妇』更加野蛮刁钻。他看着建宁,那小小的格格紧绷着她小小的脸,看也不看他,满脸都写着倨傲、任『性』、和刁蛮无理。 这个表情好熟悉。吴应熊忽然想起来了,他知道这格格是谁了,这就是当年那个用计骗自己『射』乌鸦的刁蛮格格。是她的一时兴起将他『逼』上了伴读的路,从此陷他于重阁深苑中,做了锦笼之囚。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便为她所胁,被她所害,由她摆布。初次冒犯她时她的那句赌誓忽然又响在耳边:"你记着,我一定会惩罚你的!" 原来隔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记得,一个小女孩对自己发出的毒誓;原来隔了这么多年,那女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说到做到;原来他们两个并不陌生,早在多年前已经有过一场恩怨,一个咒约;原来他果然输给了她,并且注定今生今世都要与她纠缠不休,接受她的惩罚。根本这场婚姻的本身,就是一场永远的最可怕的惩罚! 到这一刻,吴应熊再次幡然猛醒:她不仅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一个格格!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格格! 他跪在那小格格的面前,跪在他的新婚妻子面前,听她用娇嫩的声音咒骂这额驸府的冷清,无聊,听管家随从跪了一地众口一词地不住说着"格格息怒",一颗心只觉越来越沉,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如死了。 与其说建宁的破坏欲是出于愤怒,不如说是因为恐惧。 早在出嫁之前,她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是报复的工具,太后大玉儿向自己的母亲绮蕾宣战并且最终获得胜利的一个战利品! 那天,坐在建福花园的桃树下,看着满地的落桃殷红,建宁忍不住想起香浮与桃花酒,更同时想起的,还有从前长平仙姑给自己讲过的那些尔虞我诈的后宫故事: 汉皇后吕雉因为深恨夺了宠又欲夺嫡的戚夫人,在刘邦去世后,她母凭子贵成为太后,便将戚夫人斩断手足,挖去双眼,薰聋耳朵,并灌下哑『药』,扔在粪坑中活活折磨至死; 唐武则天不择手段登上皇后宝座,将其对手王皇后与萧淑妃废为庶人,囚于宫中密室,门窗紧锁,只在墙上开一小洞供食。唐高宗闻知,十分悲伤,私往后宫探访。武则天知道后,竟命人将此一后一妃各杖行一百,截去手足塞进酒瓮,名其"骨醉"。萧淑妃临死发誓:若有来世,希望她是老鼠我是猫,生生扼其喉。武则天闻讯,便下令将宫中猫儿捕杀净尽,并吩咐后宫永远不准养猫; 南宋皇后李凤娘因为光宗欣赏宫女的一双玉手,竟将这双手斩下放在食盒里呈给皇上进食,吓得光宗大病一场;不久,又趁光宗出宫祭礼之际,杀死受宠的黄贵妃,又将张贵妃、符婕妤偷送出宫,下嫁于民——以皇妃之贵下嫁平民,也是宫廷史上的一则传奇了…… 如今,大清史上又有了第一位嫁与汉臣的满洲公主,也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想必太后娘娘也是痛恨自己的母亲——曾经深受先皇宠爱的绮蕾,因而才刻骨铭心誓报此仇的哪?她不能将绮蕾千刀万剐或是废为庶民,却将她的女儿精心养大、赐嫁汉臣,这样的报复,岂非更彻底、更毒辣? 建宁想起了从前摄政王多尔衮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当多尔衮看自己时、太后看着多尔衮的眼神,原来,他们两个看的都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母亲绮蕾。多尔衮是在自的脸上寻找绮蕾的痕迹,而太后则是在自己的身上讨还绮蕾的亏负,自己只是在替母亲承恩,也在替母亲还债。 她是皇太极与绮蕾的女儿,是后宫争宠之战的牺牲品,是庄妃大玉儿向绮蕾报复的最佳武器——嫉妒与报复,就是左右着后宫风云的根本原因了。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从前和以后都会是这样。这是建宁的命,从她出生那一天起便已经注定了的宿命。她除了认命,别无选择。 建宁忽然明白长平仙姑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这些故事了,原来她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从自己给她讲述母亲绮蕾的故事那天起,仙姑已经猜到了太后的心思,也预测了建宁未来的命运。她不能够明白地把这些预言说给她知道,却给她讲了许多后宫的故事,为的,就是让她有一天命运实践时能够冷静地对待。 然而建宁不能够冷静。她想虽然不能违背太后的旨意下嫁吴应熊,却不代表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做个温顺的妻子,更不情愿让吴应熊得意忘形——她和所有人一样,认定自己的下嫁是吴应熊无上的光荣。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从出嫁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就已经先从自以为是的尊荣里清醒过来:吴应熊根本不在乎她,他甚至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多呆哪怕一分钟。 建宁决想不到这是因为吴应熊也不喜欢这场赐婚,却当作是太后有意的安排,想必太后与吴应熊已经联起手来,在冷落与疏远的背后孕育着更大的阴谋。她不能被动地接受这些欺侮,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抗议,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并安抚自己的失措。她要通过破坏来挑衅,通过挑衅来判断,这是出于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本能反应,也是出于一个大清公主的独特逻辑。 宫女和仆婢们都早已静静地退了出去,额驸在抱她上床后也退了出去,红烛辉映的新房里就留下建宁一个人。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身份,危机四伏。建宁跳下床,在金簸箩里找到一把金剪,她拿它剪断了搭在椅背上的红花,刚才那个额驸就是胸前结着这样的大红花走进来的。她恨死了他,也恨死了它。 她拿起剪刀剪断了那喜气洋洋的红绸花,听到清脆的"咔"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更加生气,索『性』多剪几下,然后抛下它,又抓过床帏来横七竖八剪了几剪。没有人阻止她。新房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有这红烛,这喜被,这许多金珠玉器,它们都随她剪,随她砸。她随手拿起一只细丽精美的人物山水玉瓶用力摔在地上,玉片四溅,响声很大。却仍然没有人进来干涉——今天是洞房花烛,不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下人都不可以走进喜房,免得冲撞了喜神。 建宁放心了,也更害怕了,这样砸东西剪东西都没有人理吗?真的没有人理吗?她在恐惧和担忧中一刻不停地剪着,砸着,似乎在证明什么。 当她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新房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完整的了,然而还是那样刺目的红。 她 分卷阅读96 分卷阅读9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7 忽然想起了慧敏,忽然理解了慧敏为什么会在大婚的第七天大打出手,把皇帝哥哥赶出了位育宫——其实,慧敏也是很可怜的。慧敏和她一样,无知无觉地被送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嫁给了一个陌生人。而那个人又对自己那么冷淡。当顺治转身离开位育宫的时候,慧敏不砸东西,又能做什么呢? 但是很快地,建宁发现自己还是有比慧敏皇后更有利的地方——当第二天早晨,所有人包括额驸跪在满屋废墟里、跪在她的脚下求她息怒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慧敏在宫中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她头上还有皇太后,还有皇上,他们都是她的主子;而自己在额驸府里,却是惟我独尊的金枝玉叶,所有人,包括额驸在内,都是她的臣子、奴仆,必须服从她的命令,不可稍逆其意。正如孔四贞所说,出嫁之后,她可以得到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自由。 建宁在独自享受了一顿丰盛而寂寞的早膳之后,终于稍稍心平气和了一些,开始有心情来观察和了解这个新家,这陌生的额驸府了。因为是皇上御旨赐建,这座额驸府的规格建制远远超过一般的额驸或者公主府,而与贝勒等同,共有二十八间房,包括正门五间,大殿五间,配楼五间,后殿三间,后寝五间,后罩楼五间,每一间都布置得格局不同,装饰华美,宅后且有一座花园,规模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花园或者建福花园,却也引池叠石,别有幽致,鹿鹤同行,趣味盎然。 建宁原来一心以为自己是和硕公主,天底下没有没见过没玩过的,最好的一切都在皇宫里了,除了皇宫,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瞧在眼中。不料到了府中之后,发现布置华丽清雅,各式摆设器具皆精致细巧,比皇宫犹毫不逊『色』。而府中往来人士,谈吐儒雅,才华横溢,其人物风流潇洒也远在宫人之上,倒不由地心内忽忽有失。 原来吴三桂将儿子派驻北京,心里很明白吴应熊名义上是额附,实际就是个人质,一颗头是寄存在顺治手里的,随时想要随时就落地了,心里很觉对儿子不起,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弄了来供儿子享受。那样,一旦大事到来,儿子好歹也算吃过玩过享受过,也不屈了。所以一再拜托了洪大学士,请他务必帮助儿子建置最豪华的府邸,挑选最美丽的婢女,聘请最高明的厨子,又将自己历年来攒的那点儿家底,悉数拿出来供儿子挥霍。 京城大小官尹不知就里,只见洪经略都要为了吴应熊的事鞍前马后,出钱出力的,只当这位爷除了是平西王世子、皇上钦定的额附之外,更还有什么特殊的未宣于众的身份,因此都使足了心思奉承结拜,趟门子,走路子,又打听到额附不慕钱财不近美『色』,却独独喜欢古董尤其是玉器收藏,就满天下寻奇觅异,可着劲儿把好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额驸府来。因此上,一时之间,额驸府竟成了珍玩玉器展览馆,品式之多,做工之奇,可居天下首,便是皇宫大内,也有所不及。 再说建宁公主,在宫里面见得虽多,究竟不是她的,一个已故侧妃的女儿,也不过是按照和硕公主的品制每月支取俸禄吃饭,究竟宫里属于她的东西能有多少?又能见多大世面?因此看到额驸府的排场,竟是看一样惊一回,待看到最后,竟自『迷』失起来。然而越是这样,越不肯显出心虚来,越发要卖弄尊严,动辙搬出国法家规来,把下人惩处一番,再不就是故意与人捣『乱』,把珍珠玉器只当作破砖烂瓦般抛掷,以显示自己的不在乎。 她每天捱房捱院地巡察自己的领地,每去到一个地方,就要发明一些新的恶作剧,不是把绣房里完成了一大半的绣品浸在酱缸里,就是往厨房贮备的酒坛里倒上辣椒末,甚至有一次竟然走到马栏里给马尾巴点火,若不是马夫手疾眼快,差点让马把她给踢伤了。马夫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罪,建宁用鞭子指着道:"你请的什么罪?明明是马不听话。我要砍了它的头!"马夫几乎哭出来了,更加磕头不已,说马不听话,是他驯教得不好,都是他的错,令格格受惊,请格格治他的罪,饶了马儿吧。建宁笑起来,稀罕地说:"你对马还真的不错呢,不如娶来做媳『妇』吧,我明天就让管家替你们成婚。"说完转身便走。马夫跌坐在地上,大声哭泣着,双手抓满饲料直往嘴里填,状若疯狂。 府里的人暗暗摇头,都觉得这格格行事说话太过出人意料,随便一句话就断人生死,完全没有轻重礼义,也都为这马夫难过。幸好建宁睡了一夜,次日起来也就将这件事忘了,又欢欢喜喜地往别的院落去了。别人自然更不肯提醒,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盼她玩得高兴些,从此把这件事忘记了不再提起,也就是大幸了。 他们并不知道,砍头不过是建宁虚张声势的口头禅,就好像从前在宫里时她常常恐吓别人"我叫皇帝哥哥砍你的头"一样,并没多少真心;如今她在府里,再也不用借别人的势,而可以自由地说出"我要砍你的头",这本身已经让她很兴奋,所以要多多地说来过瘾,其实从小到大,她当真就还没砍过任何一只脑袋呢。 七八日过去,一座额驸府已经游了大半,连下人房都闯进去看了一看,建宁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问老管家:"这里也不怎么样,不过是些房子、柱子、台阶、场院,比宫里差远了。到底还有好玩点的地方没有?" 老管家点头哈腰地道:"这个自然,哪里能跟宫里比呢,天上地下,委屈格格了。房子也小,院墙也矮,虽然有座花园,也没多少花草,不过如今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园里菊花种数倒还不少,格格要不要逛逛去?"他想着格格再胡闹,毕竟是女孩子,见到花花草草总是喜欢的吧,引她去花园游玩,大概总不会再有什么是非了。 果然初进园时,建宁看见桑柳夹路,菊花丛生,假山泉石隐『露』于林木之间,亭阁楼台参差于山石之后,倒也觉得满意,还笑着说:"这里的菊花竟开得比宫里的还好,倒有些像从前我们在盛京那会儿的御花园。"说起盛京宫殿,建宁的笑容忽然便阴暗下来,默默走了几步,忽然转过头问绿腰,"你觉得府里好还是宫里好?" "当然是宫里好。"绿腰毫不犹豫地回答,"所有人都渴望进宫,格格还记得前不久的秀女大选吗?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又量头又量脚,还不就是为了进宫吗?谁见过哪个府里选福晋有那么多人排队报名的?我听说,很多人家为了送女儿入选,倾家『荡』产换了银子贿赂公公呢。" 说起选秀,建宁就想起那个储秀宫里糊灯笼的小姑娘来,有些迟疑地说:"你还记得那个糊灯笼的秀女吗?我觉得好像认识她,在哪里见过似的。" "怎么可能呢?她 分卷阅读97 分卷阅读9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8 又不是宫里的人。"绿腰想起来,提醒着,"会不会是格格上次出宫的时候,在哪里见过她?" "不是。我觉得跟她挺熟的,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挺熟的怎么会想不起呢?"绿腰笑起来,"要说熟悉,其实这后花园和咱们宫里的建福花园也挺像的,就是这里多的是梅树,建福花园却是桃树。" "就是。这里怎么会没有桃树呢?"建宁被提醒了,她站下来,回头命令跟随在后的吴府家人,"传我的令,把这些梅树砍了,全栽成桃树。" 老管家一下子就呆住了。 当吴应熊听到建宁要砍梅花的决定时,只说了一句:"我看谁敢。" 自从洞房花烛夜后,吴应熊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小妻子,只是听下人告诉他,格格每天都在换着法儿捣『乱』,这个名副其实从"天"而降的格格简直就是魔鬼托生的,都不知道她那样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歪主意,那么强的破坏欲,每天都能想出新的方法跟人对着干。 真无法想象,那些只有民间最淘气失教的野孩子才会做出来的无聊举动,这位十四格格竟然玩得如此兴致勃勃,而她的随从嬷嬷们完全不加规劝,只除了一条——她一直闹着说要出府去玩,但是嬷嬷告诉她,新『妇』归宁之前,是不可以离开夫家一步的。不能出去让她很生气,好在她对新家多少有点新奇,于是每天巡查一个院落,每天发明一种游戏,而这游戏的方式永远指向一个目的,就是破坏。 吴府的家人叫苦连天而无可奈何,他们完全不敢违逆,只要稍有异议,她就会板起脸来说:"难道我不是这里的女主人吗?不是所有的事都是我说了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她说的是事实。人们只得由着她。从制约森严的后宫来到唯我独尊的额驸府,她就像鸟儿出笼一样,除了恶作剧,对什么都不敢兴趣。想起什么便是什么,想说什么张口就说,完全不顾及格格的身份。 下人向吴应熊重复建宁关于"丈夫"这个话题的妙论,她说:"凭什么莫名其妙就给我赐了一个丈夫?丈夫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凭什么要我呆在他的家里?凭什么不让我出去?我要让皇帝哥哥砍了他的头,另给我赐一个丈夫。"下人学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愁烦的,却又忍不住笑。 吴应熊也忍不住苦笑,他暗暗地想,在格格出宫前,怎么会没有人教导她规矩呢?明明有二十四个陪嫁男女,包括四个教引嬷嬷,难道谁都没有给她讲解过什么是"丈夫",什么是"结婚",什么是"洞房"吗?她好像完全不懂得羞耻,规矩,礼数,以及夫妻之道。就好像有人在存心耽误她的成长,在她的人生之初已经帮她画歪了第一笔,从一起步就没打算要她走上正路,无论她嫁给谁,都注定了不可能得到幸福——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不配做皇家的额驸,所以存心要制造一个麻烦格格来羞辱他?那似乎大可不必废这样的周章,指婚一个宫女给他不是更容易?而且明明听说这位格格是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也是皇上最亲近最疼爱的十四妹,难道是因为这样才使她如此刁蛮?可是纵然恃宠而骄,也不至于这样无知呀。宠爱只会使一个骄傲的格格狂妄无礼,却不会让一个出嫁的新娘蒙昧无知。 但是建宁不懂规矩也有一点好,那就是她只是感到寂寞,因为陌生而感到本能的恐惧,并将这恐惧转化为一种破坏力,这就像小孩子见不到妈妈就要发脾气是一样的。可是她并不渴望见到额驸,也不懂得格格见额驸需要宣召,额驸未经宣召就不可以走进格格的寝宫。 所以,她出嫁以来,除了洞房之夜,就再也没见过吴应熊,也想不起要召见他,而吴应熊也就乐得清闲了。 然而明天就是格格归宁的日子,太后和皇后必会垂询新婚夫妻相处的情形,如果他们知道额驸竟然在洞房之夜缺席,并且一连八天都没有向新娘请安,一定会怪罪下来的。那时,他的"谢恩",随时都可能变成"领罪"。 可让他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曲尽丈夫之道——他是宁可"得罪",也不愿意"承恩"的! 一想到太后甚至礼部有可能『插』手到自己的床帏之事上来,吴应熊就觉得难以忍耐,他想与格格的决裂是早晚的事,如果今天她坚持要砍那些梅花树,那就让一切提前爆发好了。大不了建宁回宫告御状,看皇上到底是砍那些树还是砍他的头。 那些梅花树是他在遇见明红颜的第二年种下的,每当梅花开放的时候,他就会从花香里感觉到红颜的气息。这府里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梅花林,心烦的时候,他可以在梅花树下坐很久很久,直到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有足够的勇气顶着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的名头继续苟延残喘。 他活得这样不容易,不快乐,梅花林几乎是他赖以生存的惟一空气,而格格居然要下令将它们斩除,要他如何忍耐?如果皇上真肯为了那些梅树而砍了他的头,也许他会觉得更轻松一些,甚至会觉得感激,至少,他是变相地为了红颜而死。 为难的是夹在格格与额驸之间的下人们,没有人敢把那句忤逆大胆的"我看谁敢"重复给格格听,他们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已经在寻找桃树苗了,只是现在并不当令,不如过了冬天,赏过最后一季梅花再连根挖除,刚好可以在原来根『穴』里种桃树。 他们这样恳求着的时候,并不抱希望格格会答应,八天来,他们早已领教了这位格格的异想天开与雷厉风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建宁略微想了想,竟然点了头——她跟长平种过桃树,是知道节令的必要的。家人们大喜过望,本以为这位格格毫无心肝呢,原来也有讲道理的时候。他们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跑去向额驸报喜。 吴应熊再次苦笑了,喃喃说:"谢格格开恩。"—— 从今往后,他的一生都会重复在"领罪"与"谢恩"之间。这些日子,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谢恩行礼,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能做得一丝不错,熟极而流,就好像天生做惯了奴才似的。然而今天,在失而复得的梅花前,他忽然忍无可忍地发作了,站起身对管家说:"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须得赶紧去办。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可明天是格格归宁的日子呀!"老管家大惊,"府里还有好多事儿得提前准备哪,公子现在不比从前了,已经赐了婚,是额驸了,随便出府,得跟格格招呼一声儿,免得等下格格叫起人来,可怎么答应呢?还有……"他罗罗嗦嗦地跟在吴应熊身后,从东院暖阁一直跟到马房里去,眼看着额驸已经一翻身骑在了马背上,唬得忙拦住马头 分卷阅读98 分卷阅读9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99 说,公子还是等等吧,说不定宫里会有旨意下来,又或者会有什么赏赐——那是经常发生的——如果额驸不在这里谢恩,可成什么体统呢? 不料吴应熊听到"谢恩"两个字,更加焦躁,不耐烦地说:"磕头你们会吧?有什么赏赐,磕头就是了。"说着踹蹬便走,不一时驰得人影儿不见。老管家望着马蹄践的细尘,跺脚叹了几声,也只得转身走了。 吴应熊茫无目的,一路打马狂奔,有路便走,无路便转,也不知来在了何地何界,只见城墙高耸,树林渐密,幽径狭窄,人影稀疏,知道进了护城禁地,遂下马来,扬手一鞭,让马儿自己吃草,自己则信步向树林更深更密处走去,一边不能自控地想:可不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从此消失呢?管他什么格格,什么赐婚,什么归宁,他再也不想面对了。 一阵风过,松针簌簌飘坠,落了他一头一身。他本能地站住了掸一掸肩,觉得斯情斯境好不熟悉——第一次见到明红颜时,不就是同她一起持伞走在城墙根下,略一碰到树枝,就有簌簌的积雪飘落的吗? 那天,他们边走边谈,在城墙下走了好远的路,可是到分手的时候,他仍然觉得只是过了一眨眼那么短的功夫,他好想就这样陪她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为什么上天给他安排的伴侣不是自己的最爱,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甚至保不住自己喜爱的几棵梅花树。 生为天下第一大汉『奸』的儿子已经够卑微的了,如今又做了史上第一个娶格格为妻的汉人臣子,从此以后,他还有什么脸去见红颜? 吴应熊拔出佩剑,用力斫在松树之上。细碎的松针应声而下,撒落如雨。松林深处,忽然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几条人影飞掠而过,迅速散开,他一惊抬头,喝道:"什么人?"本能地拔步欲追。 然而一声清脆的招呼却令他猛然止步:"应公子,是你?"吴应熊心神一震,极目望去,就看到俏生生的明红颜俏生生地立在城墙之下,俏生生地在密林之间对他微笑。这是不是他所见到的天下最美丽的笑容?他看着那笑容,那俏脸,不能置信。是在做梦,还是思念过度生了幻觉? 然而那确是明红颜,只见她拨开松枝缓缓地走来,一身素衣,笑语嫣然:"应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呃……"吴应熊讷讷地问,"明老夫人呢?她老人家好吗?" 设想了那么多次与红颜的重逢,醒里梦里与她说过多少知心话,然而他每次见她,都是在这样意外的情形下,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然而说出口来,吴应熊才发现自己对明老夫人真的很关心,很思念。他有点希望自己以前所有的推测都是假的,是杯弓蛇影的妄断。明红颜并非洪妍,明老夫人也不是洪老夫人,她还好好地健在,祖孙俩相依为命,只等与他重逢,然后三个人偕隐山林,离世索居,男耕女织,其乐融融。 然而明红颜垂下眼睛说:"『奶』『奶』回到京城就去世了。『奶』『奶』说,死也要死在祖坟里,所以我急着送她回京,没有来得及与应公子辞行。" 至此,吴应熊确定无疑地知道:明红颜,便是洪妍,洪大学士失踪多年的女儿。明老夫人,便是洪老夫人,自己曾去她的坟前拈香拜祭,行过子侄之礼的。他有一点点欣慰,一点点凄怆,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悲伤贯胸而过——她的父亲与他的父亲,两朝同僚,渊源非浅。他们是世交,却必须对彼此隐瞒身份。尤其是当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就更要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她自己是谁,也就永远没有机会同她在一起。可是,既然让他遇见她,又怎么舍得让她离开?洪老夫人死了,如今红颜在世上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他不能够为她做点事,如何忍心?然而,他又能够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 短暂的重逢的喜悦过后,立刻便是铺天盖地的悲痛灭顶而来,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不仅仅是汉『奸』之子,更是有『妇』之夫,再也没有资格去追求红颜,爱慕红颜。当他见不到她时,所有的心思都用想念来充满,然而当他终于与她面对面,才发觉世上最苦的并不是相思,而是终于相见却无话可说。 他看着她,仿佛又见到了梦里那个执梅而来的红颜,不过咫尺之遥,却仿佛远在天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面前。他那样哀伤地专注地凝视着她,生怕她就此消失,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惊扰。然而丛林中一声锐利的口哨惊醒了他们两个,红颜跺脚道:"糟了!"一跃而起,迅即消失在松树后。 吴应熊猛然想起刚才和明红颜在一起的人影,情知有异,拔脚便追。未跑多远,便见一片空地处,十几个清兵正围着四五个小商贩打扮的人刀剑相交,斗作一团,当中一个推着辆豆腐车的中年男子显见是那些商贩的头儿,一边高声指挥着,一边左避右闪,十分狼狈。 明红颜冲着推车人喊一声"二哥快撤!"拔出剑来加入战团,那"二哥"也并不相让,说了声"明姑娘,交给你了。"推起车来便跑。吴应熊毫不迟疑,便也拔剑站到红颜身侧,去势如风,使得泼水一般,十几招使出,便已迫得清兵连连后退。那二哥见有高手来援,精神大震,口中指挥,脚下不停,令众人分作两队,一队开路,杀出一个缺口让自己护着车子冲出,另一队便随后缠住追杀的清兵。 吴应熊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有一天与明红颜并肩作战,兴奋莫名,越战越勇,却听一个清兵惊叫"你不是吴……"心知已被认出,当下手起剑出,早已刺穿那兵喉咙,既已开了杀戒,心知这十几个人都不可留下活口,自己身为当朝驸马,竟然相助一群身份不明者与清兵作战,若传出去无啻于灭门之罪,更何况他好不容易和红颜相见,怎肯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当下剑如游龙,再不留情,不是穿胸而过,就是见血封喉。那些清兵伤的伤残的残,眼看不敌,呼啸一声四散逃去,明红颜叫道:"斩草除根!"吴应熊听了,正中下怀,当下快步追上,一剑一个,转眼又杀了四五个清兵,这才提了剑随红颜一阵狂奔,穿过松林,又七拐八转地经绕过几条巷子,来在一个院落。 明红颜左右看看,见无人跟上,这才上前拍了拍门。里面却并无人答应。明红颜又轻轻吹了声口哨,院门这方应声而开,正是那位二哥,看到红颜和吴应熊,笑道:"你们来得这么迟。" "杀光了才来的。"明红颜淡淡地说,又问,"三哥、四哥他们呢?" "人多惹眼,都散了,我一个人推车回来的。"那二哥 分卷阅读99 分卷阅读10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0 向吴应熊一抱拳,"刚才多谢兄弟出手相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吴应熊随口道:"在下姓应名雄,来京城谋生活的。" 那二哥笑道:"说得客气了,我见刚才有个清兵同你说话,态度很恭敬嘛。" 吴应熊暗暗心惊,想这位二哥在生死之间,既要搏命又要推车,又布署众人分组逃跑,居然还有暇注意到自己与那清兵的对话,并且观察入微,就凭这份心机眼力,也不是等闲之辈,只怕难于隐瞒。知道不能轻易回答,推得太干净了必难取信,然而若是实话实说自己是当朝驸马,红颜还会再同自己交往吗?当下略一思索,半真半假地答道:"实不相瞒,我是翰林院大学士洪承畴的手下书记,虽是个闲职,却也常常抛头『露』面,刚才那个兵大概是见过我,我却是不认得他的。二哥放心,在下虽然吃的是朝廷犯,却决非忘本之人,更不会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他想既然必须承认自己在朝为官,而又不能直说是吴应熊,那么最好不过的身份就是洪承畴的手下了,不管怎么说,洪承畴也是红颜的父亲,这使他觉得同她亲近。 果然明红颜猛地一震,定睛望着吴应熊,神情十分复杂。然而她很快便释然了,自己还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呢,不是也一样在反清复明吗?他是父亲的手下,当然也可以身在曹营心在汉,刚才他还与自己并肩作战,杀了好几个清兵呢,可见同自己是一样的人。这样想着,便忍不住说:"应公子是信得过的。" 二哥立即爽朗地笑了:"明姑娘说信得过,就一定信得过。明姑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当肝胆相照,不在话下。" 吴应熊一惊,心情大为激『荡』,红颜这句"应公子是信得过的"对他来说,比什么赏赐夸奖都来得重大。他简直不记得自己此生此世,何曾得过这样隆重的褒奖。同红颜相识了这么久,细数起来却不过见了三面,加起来统共连一整天的时间也不够,她从来没有评价过他,也从未评价过他们的友谊,然而这句"信得过"是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也都定位清楚了。他们是朋友,是挚交,她更是他,今生今世的红颜知己! 他看着红颜,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快乐与感激,只是轻轻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红颜莞尔,却突然说:"是我要谢谢你,因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请姑娘吩咐,但有所命,义无所顾。"到这时,吴应熊也已经大约猜得到红颜和二哥这些人在做些什么事,刚才的城门之战,必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难题,也许自己可以帮到他们,帮到红颜。可以为红颜做点事,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看到红颜欲言又止,他生怕她改变主意,忙又加紧一句,"无论什么事,我都愿为姑娘做到。" 红颜却并不回答,转头看着二哥。二哥用眼神向她询问,似乎在问你觉得可以吗?红颜也用眼神回答了他。吴应熊读出了那眼神,她说的是"应公子是可以信得过的"。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感谢红颜对他的信任,又对于红颜与二哥之间无言的默契感到微微的妒忌。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在他们的眼底,有着出生入死割头换颈的彻底信任。而他,渴望加入他们,与红颜在一起,同生共死。他再次说:"我能为姑娘做什么?请姑娘吩咐。" 红颜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请公子帮我送些银两出城给我的朋友。" 吴应熊一愣,这么简单?他愕然地说:"姑娘的朋友住在哪里?不如我修一封书,让人送去就是。在下虽然不才,倒薄有家资。" 明红颜微笑:"谢谢公子的好意,暂时还不必向公子筹借。这批银两本来应该我亲自送去的,只是最近因为一些缘故不方便出城,所以有劳公子。不过,可能会有一些风险,请公子三思后再回答我。" "理当效力。"吴应熊蓦地明白过来,刚才二哥推的那辆豆腐车,大概就是藏银的车辆了,难怪他们护得比『性』命还重。刚才一场厮杀,必是他们原来设想的路子走不通,不能出城,而自己既然是"洪承畴的手下",或者会出城容易些,因此明红颜想到请自己帮忙。 想到自己可以帮助红颜解忧,他简直心花怒发。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自己可以替她做到。这便是他的殊荣。如果真的可以为红颜而死,那正是求仁得仁了。明红颜越是说有风险,吴应熊就越坚决,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不知姑娘要我把银两送去哪里?" 红颜深深地看着吴应熊,很轻很轻,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字:"柳州。" 柳州,只有两个字,只是一个地名,然而吴应熊却仍然震惊了——那正是大西军李定国部驻军之地! ☆、第十四章 归宁 没有人知道顺治"嫁妹"与"废后"这两个决策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事实就是,在建宁出嫁的第五天,顺治突然当朝宣谕礼部决议废后,而且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完成了这件旷古硕今惊动朝野的大事。 事情来得毫无预兆,那天上朝时还是好好的,下朝前,皇上忽然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说要礼部至内院商讨要事。群臣咸集,正猜测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治平静地开了口,仍是用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吻,轻松地说,你们回去查一查,看看历朝历代废后需要些什么手续,商议着给朕拟一道旨。说完,不等群臣反应过来就转身走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说这件事非同小可,皇后是蒙古科尔沁部落的格格,更是庄妃皇太后的亲侄女,焉能说废就废,而且废得如此轻易?皇上年轻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咱们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可得挡着劝着,不能让他做出这样莽撞的举动来,不然,太后的面子往哪儿搁? 众人凑在一起商议了半日,未曾拟旨,却拟了一道奏折,劝皇上"深思详虑,慎重举动"。皇上不是不愿意在朝上公开议论,想着悄没声儿地把事儿办了吗?咱们偏就不让他逃避,偏就要把事情张扬开,好叫他顾及皇家的面子,收回成命。也好让太后知道,我们这些人可不是白吃饭的,可是下了死力气规劝的,可不是不记着皇太后的深恩威仪的。不然,太后好以为是咱们挑唆皇上、纵容皇上废后了。宁可得罪了皇上,也不能得罪了太后,须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呀。 次日朝上,大学士冯铨、陈名夏等五人联名上奏,拉出一副忠言直谏的架式,半文半白地侃侃而谈:"夫『妇』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终,昔日册立皇后之时,曾告天地宗庙布告天下,现谕未言及与诸王大臣公议及告天地守庙之事,请求皇上慎重详审,以全始终,以笃恩礼。" 分卷阅读100 分卷阅读10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1 大多臣子还不知道皇上有心废后,这下子听明白了,都大吃一惊,议论纷纷。这可惹恼了顺治,也不管是不是在朝上,也不管老臣的面子挂不挂得住,板起脸来猛地一拍龙案,斥道:"慎重,慎重,你怎么知道朕不够慎重?你们又打算如何详审?我与皇后成亲三年,也就考虑了三年,还不够慎重?还要怎么个详审法?你说朕未言及诸王大臣公议,现在不就是让你们公议吗?你们议了些什么?议了半天,就是这些废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陈名夏等人劈头大骂一顿,又当堂批复:"皇后壶仪攸系,正位匪轻,故度无能之人,儿等身为大臣,反于无益处具奏沽名,甚属不合,著严饬行。" 群臣哑然,很明显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大臣们同不同意都要废后的了,饶舌苦劝,只会给自己招来祸患,全不会动摇皇上废后的决心。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说到底废不废后也是皇上的家务事儿,皇太后是皇后的亲姑姑,太后都不说话了,哪里轮得到他们管闲事儿呢? 惟有礼部员外郎孔允樾冒死上谏:"窃思天子一言一动,万世共仰,况皇后正位三年,未闻显有失德,特以"无能"二字定废嫡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然而这孤独的声音湮没在朝堂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未免太微弱了。 于是皇上一骑绝尘,轻装捷径地打了个胜仗,而且唯恐夜长梦多,连夜拟旨宣谕礼部:"今后乃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未经选择。自册立之始,即与朕志意不协,宫阃参商已历三载,事上御下,淑善难期,不足仰承宗庙之重。谨于八月二十五日奏阅皇太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宫。" 大臣们这才彻底醒悟过来,原来症结在这儿呀,原来皇上是不满摄政王多尔衮替他做主,所以才不要这个皇后;原来皇上和皇后成亲三年来都不同房,难怪皇后一直不见开花结籽呢。既然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连自家床头的事儿都说出来了,做臣子的还要忤言逆上硬不许人家休妻,也就太说不过去而且冥顽不灵了。 因此,当礼部大臣拖腔拖调地宣读废后圣旨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垂首含胸,噤若寒蝉,别说提出异议了,就连一个摇头的动作都不敢做。 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任皇后,就这么着被皇上给废了。 早在顺治宣谕废后的前一夜,傅太医便传出话来,说太后凤体违和,传谕宫中,一概昏省请安只到慈宁宫门首则止,孝在心不在言,不必近前探侍,反令太后『操』劳。 这些日子,太后大玉儿肯见的人除了来往太医,贴身侍候的宫女,就只有贞格格一人。连皇后被废这样的大事,太后也没有『露』过面,召礼部的臣子来商议对策,或是叫慧敏来安慰叮嘱几句,甚至都没有找洪承畴来问一下上朝的情形。她好像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早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慧敏也早就预知了这一天——自从顺治生日那天好端端地晴空下雪,她便知道这皇后的名分要到头了。她并不稀罕。她从来都不觉得做皇后有什么好,自然也不会可惜它的失去。 其实应该推得更早,早在入宫的第七天起,位育宫便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冷宫。如今足足等了三年,顺治才正式下旨废后,已经是太晚太晚了。 吴良辅人模狗样地捧着圣旨来位育宫宣旨的时候,子衿登时就昏了过去,子佩等也哭成一团,唯有慧敏却冷淡地听着,面无表情,连问声"为什么"都嫌多余,只回身淡淡地命子衿、子佩收拾衾枕。在她心目中,整个紫禁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冷宫,从她进宫那天起就一直生活在冷宫里,如今又说什么择宫另居,贬为静妃,不是句废话吗?她很利落地带着哭得东倒西歪的子衿、子佩离开了位育宫,连头也不回一下。吴良辅追上来提醒说,还得到慈宁宫给太后谢恩呢。慧敏站了站,很不耐烦地说那就去吧。 废后慧敏捧着圣旨跪在慈宁宫外,子衿、子佩等捧着寝具、随身衣物、一部分皇后的妆奁跪在她身后,她们的头顶上有几只乌鸦在盘旋,发出焦虑而尖酷的叫声,似笑非笑,如泣如咒,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那尸体腐烂。 紫禁城的乌鸦是天下间最势利的禽类,它们总是能够准确地分辨出人的兴衰向背,比人自己更早知道人的命运。从前它们总是远离慧敏皇后,每当她经过宫中的甬道,它们便会提前散开,隐蔽在宫殿的琉璃檐后,噤着声音不敢随便扑飞,然而今天慧敏失了势,它们再不害怕她的威严与光辉,可以随意地在她头顶盘旋,扑着翅膀,让羽『毛』落在她的身上,那失去了凤冠霞帔的身体上。 慧敏失去了她的凤冠后位,侍女们也失去了位育宫的俸禄,她们跪在慈宁宫的台阶下,颤栗地听着乌鸦的叫声,泪眼不干地暗暗祈祷,不抱希望地希望着皇太后可以力挽狂澜——她毕竟是皇后的亲姑姑,皇上废的可不仅仅是慧敏,而是科尔沁部落的格格,难道太后就不出来说句什么吗? 然而她们失望了,她们连太后的面也没有见到,连求情或者诉苦的话也来不及说,她们就只等到了忍冬嬷嬷无关痛痒的几句传谕:太后欠安,等娘娘安置好了再见吧,教娘娘要随遇而安,好好静修——皇上既然赐名"静妃",寓意深远,须不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美意。 宫女们的哭声更加响亮了。乌鸦的叫声也更加嚣张。废后慧敏却忽然冷笑起来,站起身,三两下将圣旨撕了个粉碎,望空一扬,大声道:"什么圣旨?什么"静修"?都是些不知所谓的废话!我是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最美丽的格格,嫁到这紫禁城来,是上天赐与大清朝的礼物。他不知感恩,不懂珍惜,反而百般凌辱于我,他一定会受到天谴的!天有眼,你们看着吧,我绝不会离开这皇宫!我会好好"静修"的,我还要在这里好好呆着,看着,活着,我一定会活得比他的皇位更长久!我要看着他怎么从那个不该属于他的金銮宝座上滚下来,变得一无所有,比我这个废后更不如!" 整个紫禁城都听到了她的诅咒,连最冷酷无情的乌鸦都被那诅咒惊得咽住了叫声,扑楞楞飞起,瞬间遮阴了紫禁城的上空。所有的奴才都在发抖,连子衿子佩也吓得忘了哭,忘了劝,更忘了起身扶住她们的废后主子。吴良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本能地捂起了自己的耳朵,仿佛就是听到这诅咒也有罪似的,他在心里苦苦地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千万别叫太后听见。 太后自然听见了,但是她假装听不见。她既然可以走到今天,成为无所不能的庄妃皇太后,就早已掌握了两种技能:要么耳聪目明,在需要的时候拥有千里眼,顺风耳;要么耳 分卷阅读101 分卷阅读10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2 聋眼花,随时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她的亲侄女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天下最尊贵的权力的时候,她便让自己盲了,聋了。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那么艰难地和皇上周旋,谈判,讨价还价,让他答应不把废后慧敏遣送回蒙古,而是将她继续留在宫里,虚应一个"静妃"的封号,自己何尝不是在没有希望中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慧敏可以学得懂事一点,可以用一点心思,令死灰复燃。自己当年不就是在群雌环伺间左冲右突,几次山穷水尽又杀出一条血路来,从别的妃子手里夺回皇太极的心吗?自己可以做到,慧敏为什么不能?要知道,她代表的可不是她自己,而是整个科尔沁部落,是家族的利益。满蒙联姻,是大清立后的根本,当年哲哲姑姑把年仅12岁的自己从草原上接出来嫁与皇太极,就是为了让自己帮她收拢皇太极的心,姑侄两个齐心协力维护科尔沁的势力。如今自己把慧敏从草原上接出来许配给顺治,为的也是同样的目的。可现在看来,这个侄女半点儿也不像自己,就只会破釜沉舟,全不想起死回生。 大玉儿叹息,再叹息,她想,她得尽快给慧敏找一个替身儿了。 是夜,子衿在冷宫的偏厦里自缢,但被解救下来。她跪在慧敏膝下,啼哭着,承认了一切,说出了那条腰带的原委,那给皇后带来谋逆罪名的罪魁祸首。她哭着,请求皇后赐她死亡。 然而慧敏只淡淡地说:"不怪你。" 慧敏的冷静反而叫子衿呆住,忘了哭泣。自从那日顺治拿着她绣的那条九龙腰带作筏,与皇后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子衿的心就被愧疚、悔恨、恐惧、和罪恶感重重掩埋着,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每天祈祷着皇上可以再来一次,可以同皇后和好如初,解除那条惹祸的腰带加诸于她的种种束缚。 他们一天不肯和好,她就一天不能原谅自己,是自己将皇后与皇上恩爱和谐的惟一机会给葬送了,她到底做些什么才可以补救?如果能够把这份错误挽回,就是要她死也愿意。 可是,她根本见不到皇上,就连伏罪自首的机会都没有,她怎么样才能让他听到她的解释,原谅皇后呢? 她天长月久地等待着,等着有那么一天皇上会重新走进位育宫来,心平气和地谈笑,那时她会跪在皇上的面前承认一切,只要皇上可以同皇后解除误会,她情愿被处死。 然而,她足足地等了大半年,却等来了皇后被废的谕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大错已经铸成,一切,都是因为那条腰带。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一份卑微的献礼,一次胆怯的错误,竟使科尔沁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失去了光华,失去了身份,失去了皇后的尊贵,贬居冷宫。她就是死也不能赎罪了——然而除了死,她又有什么选择? 然而,慧敏却不教她死,慧敏说不怪她,慧敏还说:"我早已知道是你。看到腰带的针线功夫,我就知道是你。但是皇上存心冤枉我,要我难堪,有没有那条腰带,又有什么所谓?"她甚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子衿的头发,以她从未有过的慈爱与温存。 子衿更加呆怔了。她想,她欠了主子一条命,她得还给她。 八月二十八。这是慧敏被废的第三天,也是建宁出嫁的第九天——格格归宁谢恩的日子。 额驸府所有的人侵晓即起,灯火通明,排班列队地为格格护驾。这还是建宁大婚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扮,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石青朝袍,梳着如意高髻,觉得有些不自在。袍子很漂亮,领约镂金,彩帔嵌翠,宽大的袖子垂下来,可以一直掩住脚背,袍襟上绣满了五谷丰登、花开富贵的吉祥图案,很重,很绚丽,文彩辉煌,她的小小的脸蛋完全被重罗叠锦给淹没了,她只看到花冠绣袍,却找不到她自己。 建宁看着镜子,纳闷地说:"我『迷』路了。" 绿腰听不明白:"格格还没出门呢,怎么就『迷』路了?" 建宁摇摇头,有很重的失落感浮上心头。她意识到自己在从皇宫走进府里、又将从府里走回宫中的这几天里,失落了很多东西。她不能再穿从前的衣裳,梳从前的头发,她以后是一个『妇』人了,都得像这样装扮成『妇』人的样子,跟那些福晋或妃子一样。可是,她不明白,在失落了这么多之后,她得到了什么? 不等她想明白,司仪嬷嬷就来催驾了。建宁端坐着,像个真正的女主人那样发问:"送太后和各位娘娘的礼品都准备好了吗?" "回格格话,都准备好了。"嬷嬷呈上一张礼品单子来,除了给皇太后、皇上、各位受封的妃嫔、阿哥、格格们的礼物外,还特地标明了赏给琴、瑟、筝、笛的四份,而贞格格的礼物更是加倍。 建宁看着礼单,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富有。她的妆奁本来就是和硕公主中最丰厚的,皇上还怕委屈了她,又在内务府按规定置办的妆奁外另赏了许多财物,皇太后和其他后妃只好也都随例另加赏赐,王公大臣们自然更要竭力报效,倾囊馈献——拥有不可想象的丰富财物、以及自由分配财物的权力,也许就是她的所得,是出嫁带给自己的好处了吧? 建宁想了想,又提笔在礼单上添上两项,是给刚刚进宫的秀女的。她早就听说这年的大选里头有两个镶黄旗秀女是顶拔尖的,一个叫远山,一个叫平湖。远山是秀女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已经十七岁了,因为相貌出众而破格录选的;平湖则恰好相反,是秀女中年龄最小的,面孔精致得像个假人儿,最难得的,是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笔好字,是个秀外慧中的才女。早在建宁出宫前,就听说她们两个已经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很快就会加封了。她对她们有莫名的好奇,却因为待嫁禁足而一直无缘得见,这次回宫,正可以借发礼物为名见上一面。 想到了这样一个好节目,建宁终于满意地上了华盖朱轮车,又忍不住掀开帘帷一角,看到吴应熊骑着马跟在车子旁边。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偷偷地,专注地,打量着他的侧面。不知怎的,她觉得他有一点点熟悉。怎么看谁都好像见过?建宁对自己感到诧异。她不可能见过额驸,就像她不可能见过储秀宫里那个糊灯笼的秀女一样,可是为什么,她看着他们,都觉得似曾相识。 车子碌碌地经过长安街,百姓们又不招自来地拥到街边观看,指指点点。建宁放下车帷,暗暗想不知道上次那个送自己残蝴蝶的老银匠是不是也在这些人群中。那只蝴蝶现在就『插』在她的头发上,藏在那些累赘的花钗翠钿间,它是所有头饰中最不值钱的一枚,却是她的最爱。因为,它使她想起母亲绮蕾,把它『插』在头上,就好像 分卷阅读102 分卷阅读10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3 母亲在天上看着自己。 乾清门到了。守门侍卫早已得了内务府通知,眼见公主銮舆来到,忙迎上来请安。照规矩额驸不能跟随进宫,只在乾清门和内右门外设案焚香,行三跪九叩大礼谢恩即可。格格的銮舆则一路不停,径自驶进宫去,身后是抬着礼盒的吴府家人。但他们也必须在内宫门前止步,将礼盒交与接班的太监。 再看到那些红墙绿瓦,那些重檐高阁,那檐上的兽吻,檐下的风铃,建宁觉得了一丝亲切。趾高气扬的侍卫,规行矩步的太监,蹁跹微步的宫女,以及高高地骑在索伦杆上喂乌鸦的小兵,这些都使建宁有一种劫后重逢般的感动,她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讨厌皇宫的,也并不是那么讨厌出嫁,因为只有出嫁,才可以让她自由地穿梭在皇宫与额驸府之间,等到今日归宁之后,她甚至还可以走出额驸府去到长安街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的世界会比从前更大,游戏会比从前更多,这样看来,出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过去现在将来的许多画面叠映在建宁的心上,让她觉得恍惚,分不清是在自怜自艾还是在自欺欺人。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鸦鸣,建宁一惊,蓦然抬头,电光石火一般,她忽然有点想起了吴应熊是谁! 建宁的朱轮车刚进宫,子衿便悄悄儿地溜进御花园,离那些侍卫远远地候在绛雪轩门外了。是吴良辅告诉她的,吴良辅说皇上准备在绛雪轩召见格格,兄妹俩好好儿说上半天悄悄话。 子衿有些看不透吴良辅,他对皇上真是忠心,皇上说一,他立刻就说三减二,四减三,五减四,总之把皇上的话发挥得十足十,可是十句话绕着弯儿说的还是一句话,就是皇上说的那个"一"。然而皇上听了,却会觉得很舒心,觉得吴良辅想得周到,不愧是朕的内务大总管。但有时他也会做一些背着皇上的事儿,比如帮废后的侍女子衿传话出主意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人人都说他攀高枝儿打死狗,可是子衿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从前皇后还住在位育宫的时候,并不见吴良辅来得特别殷勤;如今皇后被废了,宫里的奴才一夜间全换了嘴脸,吴良辅倒好像对她们热诚起来,很肯帮忙的样子。 慧敏被贬至冷宫后,所有的侍女交由内务府重新分派,因为照规矩废后应该亲自执帚扫尘,洗衣舂米,只有这样才可以真正做到躬身自省。然而子衿和子佩苦苦哀求,坚持要留下来侍候皇后。也是吴良辅帮她们说服皇上,说慧敏尽管被废,不再是大清的国母,可还依然是科尔沁的格格呀,怎么能亲『操』贱役呢?又说子衿、子佩是慧敏家的包衣,吃的是科尔沁部落陪嫁给格格的妆奁,用不着宫中的俸禄,不如遵从她们自己的意愿。长平公主出家,还有琴、瑟、筝、笛相伴呢,难道大清的废后还不如一个前明的公主吗?顺治痛快地答应了,并且说,不必动用慧敏的妆奁,还是照旧例每月拨给俸禄好了。 这额外开恩让子衿和子佩看到了一线生机,以为皇上对娘娘仍是留有余情的,也就忍不住奢望一切还有转机。子衿开始更加积极地寻找赎罪的机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待了,她必须主动地制造机会,向皇上说明一切。可是无论皇上走到哪里都有侍卫提前清道,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皇上。不是没想过要拼死惊驾告御状,告的就是她自己欺君忤上,私制御带,连累主子。但是总是还没等她走近皇上身边十米,就老早被挡在人群外了,只有跪着等圣驾经过的份儿。她想,如果她敢大喊一声"皇上做主",只怕话音未落就被御前侍卫扭断了脖子;至于太后宫,那是想也不敢想的,那天太后的口谕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她根本就不想为这个侄女儿做主;再或是可以恳求那些得宠的妃子,请她们在皇上面前美言——然而又有哪个妃子是不恨皇后的呢?自从大皇子牛纽夭折,那些妃子们都跟防贼一样防着皇后,虽然谁也没有说出口,可是好像所有人都认定了皇后是凶手;还有贞格格,这也是可以跟皇上说得上话的人,可子衿吃不准贞格格站在哪一边,她和太后的关系远比跟皇上亲近,如果自己求了她,而她又不肯帮忙,却把自己出卖给太后,只怕没见到皇上就已经丢了小命——自己不是惜命,可是还要留着这条命报效主子,可不能白死了。自己替主子结的怨,自己得替她解开,不然死不瞑目。 又是吴良辅帮了她的忙,指点她趁格格归宁时拦轿求情。是吴良辅告诉了她格格的必经路线,也是吴良辅要她躲在御花园等候的。子衿有些为难,这宫里谁不知道十四格格不喜欢皇后,皇后入宫有多久,她们两个就做了多久的冤家对头。可是,除此以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子衿横下心对自己说,大不了一死,死了就解脱了。她并没有等多久,格格的轿子就来了——因为没见到太后,也不需要见皇后,省了许多功夫,只在慈宁宫外行了跪安礼便直奔绛雪轩了。子衿迎着公主的仪仗扑出来跪下,磕头如捣蒜,口口声声喊:"格格救命,求格格做主。" 建宁呆了一呆,绿腰早已走上来斥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拦公主的銮舆?还不拉下去打!"然而建宁天『性』是好事的,而且出嫁后第一次回宫,兴致颇高,很愿意管管闲事,便挥手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谁要拿你的命?" 子衿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抬起头来哭道:"格格忘了?奴婢名叫子衿,原是位育宫的宫女,因做了一件对不起主子的事,累得皇后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冒死求见皇上,想在皇上面前分辩明白,可是身份卑贱,无缘仰瞻天颜,只求格格带契,容我面见皇上,将冤情剖白,就死也愿意的。只求格格超度。" 建宁听她出语不俗,更加有兴趣,笑道:"我又不是大和尚,怎么超度你?原来你是皇后的人,我听说皇后被废了,这很好呀。我就知道她这个皇后是做不长的。她现在还会像从前那么骄傲吗?" 子衿绝望地哭起来,仍然不住地磕着头说,她早知道格格不喜欢皇后,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来求格格,原本就是拿『性』命来赌一回,赌格格的宽厚仁慈。皇后实实是冤枉的,一切都是子衿的错,子衿带累主子蒙受了这样的千古奇冤,说什么也得替主子洗清冤屈。 建宁现在其实已经没有那么不喜欢皇后了,但是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故作满不在乎地说:"冤枉了她也就冤枉了她,有什么稀奇。她做皇后那么多年,冤枉的人还少吗?再说我就是带你去见皇帝哥哥,他也不会收回圣旨的,倒白搭上你一条命。又何苦呢?" 子衿哽咽着,悲悲切切地说奴才惹下滔天大祸,早就不该活在 分卷阅读103 分卷阅读10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4 这世上了,只是若不能替主子洗冤,就是死也是不瞑目的。死后魂灵儿变成乌鸦,飞在紫禁城的上空,也仍然会是叫得最惨切悲哀的那一个。 建宁皱了皱眉道:"带累主子,的确是死罪。可你变什么不好?非要变最讨厌的乌鸦,可见你这奴才没出息。你死了变乌鸦,我还要废力气『射』你,不是又让你多死一回?" 子衿哭道:"人家都说,乌鸦是吃死人肉的,它吃了谁的肉,谁的魂就附在乌鸦身上了,只有再吃别人的肉,把别人的魂抓来代替它交给乌鸦,他自己的魂才可以重新托生。我只求拿我的命换了皇后的清白,就是死一百回也愿意的。" 乌鸦是死人托生的话建宁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由得用手遮在额上向高高的女墙望了望,那里正停着几只乌鸦,黑乎乎恶狠狠地望着她们,好像在阴谋觊觎着要吃谁的肉,夺谁的魂。她立刻就相信了子衿的话,难怪她一直觉得乌鸦是这样邪恶的东西,原来它们是吃人肉的,而且一定是吃了她不喜欢的人的肉,所以才这样地与她做对。可那会是些什么人呢?是前朝冤死在宫廷里的宫女和太监吗?听人说,李自成闯宫的时候,宫女们纷纷投井自尽,以至于井里塞满了宫女的尸体,水都漫了出来,跑在后面的宫女就是想投井也投不成了。乌鸦是吃了她们的肉吗?还有,长平公主的父皇和母后还有妹妹昭仁公主也都是死在后宫的,她们的魂也都变了乌鸦吗?那么长平仙姑呢,她死后也会变成乌鸦吗?不,一定不会的。长平是汉人,汉人的祖先又不是乌鸦,所以乌鸦一定不肯吃汉人的肉。这些乌鸦是从他们满人入关以后才飞来紫禁城的,他们肯定是满人托生的,所以才要跟着满人一起入关。满人把乌鸦奉为自己的祖先,原来是因为乌鸦吃了他们祖先的肉,所以祖先的魂就附在乌鸦身上了。 建宁望着立在女墙上的乌鸦,『乱』七八糟地想着,又低下头重新打量着子衿,心想子衿如果死了,被乌鸦吃了,不知道会不会也同自己作对。想到这里,不由问道:"你死一百回,还变乌鸦不变?" 子衿一愣,正待说话,御前侍卫走来请安,说皇上已经在绛雪轩里等急了,建宁顾不得再问子衿,只说:"好吧,那你就跟在我的侍女后头,一起进来吧。" 见到顺治,建宁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念哥哥。 虽然只离宫九天,可是对她来说,就好像不见哥哥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改变了,只是不清楚改变的到底是违心出嫁的自己,还是刚刚如愿废后的顺治。她只觉得,他们两个一样可怜,活得都那么不痛快。这使她在见到顺治第一眼的时候,忽然悲从中来。 她没有行君臣大礼,而是直接投入了哥哥的怀抱,哭了。 顺治有些讶异,虽然他一直都觉得这个妹妹就像清晨的『露』珠儿那样水光晶莹,眼里总好像汪着泪,可是却从没有听过她的哭声。她总是静悄悄地流泪,无声无息而无休无止。此刻他知道了,建宁的哭声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带着乞怜,带着无助,带着难以倾诉的『迷』茫。他觉得那哭声就好像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一样,建宁哭出了他所有的情绪。建宁的眼泪如此饱满而痛畅,就好像把他的那份也一并流出来了,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哭泣了,甚至都忘记了眼泪的滋味。他温柔地拥抱着妹妹,轻轻拍抚她的背,柔声地问:"建宁,为什么哭?" "不是我要流眼泪的。"建宁呆呆地说,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可是立刻又有新的泪流下来,迅速打湿了罗帕。她无助地看着福临,苦恼地解释,"皇帝哥哥,我不想哭的,我并不伤心,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只是没办法让自己不流泪。这眼泪,是自己要流出来的……" 福临重新将建宁抱在怀中,他只觉心疼极了,愤怒极了,不知道在对谁愤怒。这场赐婚的错误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可是他枉为一国之君,建宁的哥哥,却既不能阻止,也不能弥补。他有一种迁怒的冲动,恨不得立刻抓了吴应熊来杀掉,他把这样亲爱宝贵的妹妹赐婚给他,并封以高官厚禄,他竟不知道珍惜,真是太可杀了。然而,纵然他可以任意处治吴应熊,抓他,关他,罚他,甚至杀他,却不能够命令他爱上自己的妹妹,不能对他的心下一道旨,让他顺遂己意。 天下亦有痴于我,伤心岂独是小青。顺治多情之至,对情之一字感触极深,又怎会不明白吴应熊的情并不可以任遂他意,又怎会不了解可以安慰建宁的,并不是皇权,不是赏赐,甚至不是将她召回宫中择婿另嫁,而只有惟一的一条路,那天下人间最难走的一条路——就是让她得到吴应熊的爱。然而得到一个人真心的爱情,谈何容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却又偏不许人称心如意。皇宫中枉有那么多争宠邀恩的故事,那么多巫蛊招魂的伎俩,可是终究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妹妹得到一场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呢? 当她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顺治觉得了一种深沉的悲伤,同时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他也想要那样一个怀抱,可以使自己畅快地流泪。 接着教引嬷嬷和侍栉宫女也都上前磕了头,绿腰一如既往的娇媚的请安中略带一点点幽怨,这是与往时不同的,然而没有人留意。这使她的幽怨更加重了。 她一直都在做着飞天梦,可是陪嫁出宫使她彻底断绝了亲近皇上升为妃嫔的机会与念头。从宫里来到额驸府,她比格格更加失落,更加惶『惑』而不知所措。当格格想方设法地与周围环境做对的时候,她是最兴奋的那一个,煽风点火地帮着出主意,因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心中的惶『惑』与茫然。 在额驸府里,她一直没找到自己的角『色』,这使她有种失去了舞台的『迷』茫,直到今天回到宫里,重新见到皇上,她身上的戏骨才忽然清醒了,重新给自己安排了戏份。建宁与顺治的兄妹相见尤其令她入戏,当建宁在顺治怀里哭泣的时候,她也一直牵起衣袖在轻轻地拭泪,她的动作是那么优美,就像戏子在戏台上舞动水袖。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她,注意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兰花指,注意她一颦一笑的恰到好处。 轮到她上前请安的时候,她的这种主角的感觉就更重了,她有意地延俄着请安的时间,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轻,很慢,仿佛弱不胜衣,情不自禁。虽然没有抬头,然而她觉得这时候顺治一定在看自己,他们之间有着最隐密的交流。直到她站起来走向一边的时候,她仍然觉得顺治的眼光在追随着她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只听顺治问道:"你 分卷阅读104 分卷阅读10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5 不是皇后的侍女吗?怎么会在这里?"绿腰惊愕地抬起头来,才知道有人抢了她的戏,那是子衿。 子衿正跪在绿腰刚才跪着的地方给皇上请安,并且在听到"皇后"两个字后,一下子就哭了,磕头说:"皇上,奴婢冒死求见,就是想禀告皇上:皇后是冤枉的。皇后委屈呀。请皇上为皇后做主,惩罚奴婢吧。" 绿腰的妒意油然而起,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但是仍然没有人留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子衿身上,连建宁也在替她说话,用一种撒娇的口吻亲昵地向顺治求情:"刚才我来迟了,就是在门口遇见了她,她哭着求我带她进来,说有要紧事向皇上禀报。我看她这么忠心,就带她进来了。哥哥不怪我吧?"接着不等顺治回答,就转向子衿吩咐,"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 于是子衿便滔滔不绝而磕磕绊绊地讲述起来,从皇后入宫前对这场婚姻有多么向往、重视,讲到入宫后受到的种种冷遇,寂寞与孤单,接着讲到年初万寿节上的那条九龙腰带,最后说,"请皇上处罚奴婢的胆大妄为和自不量力吧,只要能原谅皇后,哪怕就是把奴婢凌迟也是愿意的。" "原来那腰带是你绣的,很好的针线。"顺治微微点头,"那腰带你还留着吗?" "皇后剪掉了。"子衿低下头羞愧地说。 顺治又点了点头,似乎还微笑了一下。建宁有些说不准。在子衿涕泪交流的诉说中,她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哥哥的反应。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哥哥真是大人了,是个威严的皇上。面对着子衿这样感『性』而激烈的诉说,他竟然可以做到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喜怒,除非是他想让人家知道他的好恶,否则,他表现出来的就只有这样永恒不变的一副君主的态度。 建宁为自己刚才忘情的哭泣感到羞愧,同时对那个刚刚被废的皇后起了极大的好奇,她想,原来慧敏也是会觉得寂寞的,看她那么喜欢炫耀皇后的仪仗,还以为她很喜欢做皇后呢,原来她并不喜欢这个宫殿。福至心灵般,她忽然意识到该是暂停这段『插』曲的时候了,皇帝哥哥是不可能当场做出任何反应与决断的,是自己把子衿带进来的,也得由自己把她送出去。 想到这一点,建宁觉得自己也瞬间成了大人,懂得进退了,她继续用一种撒娇的口吻说:"好了,说完皇后的事,说说秀女吧。我还给平湖和远山准备了礼物呢,哥哥召她们进来让我见见好不好?" "平湖和远山?"顺治笑了,这一回是自在的,毫无保留的,他带着纵容的语气说,"你的花样儿还真多。不过,说起来你真该好好跟平湖学习,她年纪比你还小呢,学问可比你大多了。" 当平湖和远山走进绛雪轩的时候,建宁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储秀宫里那个糊灯笼的秀女。她不禁离座站起,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说:"是你呀。" 平湖却轻轻地挣脱了她的手,再次裣衽施礼:"参见格格。"她的严肃与娇娜有种形容不出的韵致,仿佛一朵桃花迎风绽放。建宁微微震动,当她握着平湖的手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印象可能会含糊,但感觉不会。她执拗地再次拉住平湖的手,用力不让她甩开,盯着她的眼睛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平湖被动地抬起眼来,冷冷清清地说:"是的,格格上次来过储秀宫,烧了我的灯笼。" "不是那一次,是……"建宁结舌,不是那次,又是哪次呢?她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平湖?平湖的手柔软清凉,有着说不出的细腻,眼神坚定明亮,藏着深深的悲哀,那五官过于精致了,真像是一朵精雕细刻的桃花,这一朵桃花,和那一朵桃花,究竟有什么不同? 熟悉的感觉就像按图索骥般一点点找回来,每分每秒都在增长,建宁笃定她们从前是认得的,并且有过很深的交情。可是,她到底是谁?她拉着她的手,执着地问:"你以前真的不认识我吗?" 远山看到建宁拉着平湖的手不放,不禁觉得嫉妒。从入宫那天起,她就知道平湖是自己最大的对手,最劲的强敌,而当她们一同跪在皇上面前等待"赏荷包"或是"撂牌子"的时候,她就更加清楚了:在皇上的心目中,这一届秀女里只有平湖可以与她一较高低,平分秋『色』。这使她时时处处都不自禁地要和平湖比较,而最让她难过的是,平湖就好像胜券在握似的,一直用一种近乎于置身事外的态度来对待她的挑战,仿佛胸有成竹,又似不屑为伍,这就更让远山觉得难过,觉得不能输了。 比如今天,整个储秀宫里只有两位小主得到格格的特别召见,这当然是一种光荣,可是当两个人一同谢恩时,格格却只对平湖格外垂青,那不就意味着自己输了吗?远山可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她看着茶桌上的各『色』细点,显然是经过茶膳房特地准备的,是为了迎接格格回宫吧?不难判断,皇上和这位十四格格的感情相当好,尽管这已经是一个嫁出宫去的格格,但是她住得这样近,随时抬起脚就可以回到宫里来,她的意见一定会直接影响皇上的喜恶的。进宫这么久,远山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建宁格格的传闻,知道她贪吃、贪玩、喜欢恶作剧,是这宫里最不安静的格格,对付她,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新鲜玩意儿。这样的金枝玉叶,应该是不难讨好的。 远山笑笑,做了个万福:"远山谢格格赏赐,远山家乡也有些小玩意儿,虽不值什么钱,却也新鲜,现欲献给格格,又恐微薄,请格格恕罪。" 建宁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地吸引了过来,笑道:"你有好东西给我,怎么还会怪罪?是什么?" "是整整一匣子上『色』泥人儿,都扮的戏曲故事,也有《西厢记》,也有《牡丹亭》,每匣都不一样的。"远山微笑,"格格见惯了金的玉的,跟格格说泥人儿,真是不好意思。" 其实她说得谦虚了,那些泥人是在她进宫前,父亲专门请了中原最有名的泥人张用了大半年的时候捏制而成的。是用五『色』土掺着米浆,捶捣成模再捏出眼耳口鼻,然后封蜡收油,只要存放得宜,过一百年也不会朽坏;最贵重的还是颜料,都不是普通的赭黄绛红靓蓝草绿,而是用朱砂、蓝宝石末、金粉等层层涂砌,就是风吹水洗也不会褪『色』。这样的泥人,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套来。 这本是她带进宫来要找机会献给皇上的,指望用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向皇上邀宠,然而每次侍寝都脱光光地"背宫",哪有什么机会献宝呢。而此际一时间想不出更加独特的礼物,好胜心切,竟然顺口把它献给格格了。话出口,远山不由有一点后悔 分卷阅读105 分卷阅读10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6 。 "有故事的泥人儿?"建宁果然大喜,"在哪里?快拿来我看。" 匣子很快被取来了。建宁不急着打开,却先看那盒子。一共四盒,红、蓝、粉、绿四『色』地子上绣着人物故事,衣袂飞扬,须发分明,针脚极其细密紧致。打开来,则是一式的白绫衬底,分成一格一格,收着人物、亭阁、马匹、树木等,男女老少,不一而足,桌椅屏帷,各具特『色』。 建宁惊喜地叫起来,兴致勃勃地猜测:"我猜这盒肯定是《西厢记》,你看这座庙的门额上还写着"普救寺"三个字呢。这个是张生,这个是崔莺莺,这个是红娘,这位一定是老夫人!"她笑起来,这哪里是四盒泥人,简直就是偌大的畅音阁和整个戏班子嘛,只要把这些人一个个搬出来,就可以排演整出戏了。 这盒又有柳树又有梅花有男有女有僧有俗的大概就是《牡丹亭》了,刚才远山秀女说过有这出戏的;那盒有水有船的是什么呢,好像就在嘴边,却一时说不出来。建宁着『迷』地看着,仿佛听到远远地有锣鼓声响起,甚至可以在空气中捕捉到幽微的唱曲声。她打赌自己一定听过那曲子,也一定知道这故事,只是,就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平湖一样,她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那曲子。她想,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事被自己遗忘了,她得把它们一一找回来。 远山看到她专注的神情,知道自己这份礼送对路子了。她正想开口提醒格格这盒泥人是什么故事,却听皇上先说话了:"这一盒,最适宜叫绿腰边唱边猜。" 建宁蓦然想了起来:"这是《倩女离魂》的故事!"她只听绿腰唱过一支曲子,还从没看过整出戏,因此一时想不起。听见这就是张倩女的戏模子,不禁有种故友重逢的喜悦,忙招手叫绿腰上前来:"你认不认得这里谁是谁?"她夸耀地一挥手,"给两位小主唱一段《倩女离魂》吧。" 绿腰欣然领命,双手叠在腰间妙曼地施了一礼:"有辱皇上圣听。"明明是格格的命令,明明是为了答谢两位秀女,然而在绿腰眼中心里,她唱这支曲,却只是为了皇上。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 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看江上晚来堪画, 玩冰湖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绿腰妩媚地拧着腰肢,优雅地做着手势,一举手,一转眸,都有无限风情。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这一刻的她漂亮极了,光彩极了。在众人的簇拥与猜测里,在漫长的失落和等待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做主角的感觉。 然而在建宁的心里,却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她摇着皇上的袖子说:"哥哥,以后我可不可以常常进宫来找她们玩?你给我下一道旨好不好,许我可以不用通报,也不用请求恩准,随时都可以进宫来玩。如果你忙,就让平湖和远山陪我。" 这其实是相当越格的请求,然而顺治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很痛快地答应了:"好,我这就让吴良辅告诉各门守卫,十四格格可以不须传召,随时进宫。" 远山一震。如果刚才她还只是猜测建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位十四格格的威力甚至有可能超过后宫任何一位妃嫔,简直是拥有生杀大权的。她不禁庆幸自己刚才的大方,真没白送了那匣泥人,这一铺,算是压对了! 建宁心满意足地笑:"谢谢皇帝哥哥。"一边听曲子,一边打开第四匣泥人,这一出她可真猜不到了,主角是个英俊的少年,头戴簪缨,手提钢枪,很威武雄壮的样子;旁边坐着位青衣娘子,凤目含威,仪态端方,十分贵气。建宁托起那青衣旦,忽然又有了一种极为熟悉的奇妙感觉,不禁问顺治:"皇帝哥哥,你看她像不像仙姑?" 顺治微微一愣,沉『吟』不语。而平湖的脸则在瞬间变得苍白。远山毫无查觉,只笑意盈盈地说:"回格格,这可不是什么"仙姑",而是"救孤"。" "什么"新姑""旧姑"的?"建宁笑起来。绿腰的歌舞在这时也歇了下来,卖弄地『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是"托孤"、"救孤"的"孤",这出戏叫《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建宁大感兴趣,"那是什么故事?" "是赵氏孤儿复仇的故事。"远山侃侃而谈,"晋大夫赵盾被『奸』臣屠岸贾陷害,满门抄斩。儿媳『妇』庄姬公主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因为是晋国君的妹妹,才躲在宫中逃过此劫。过了几个月,庄姬公主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赵武。屠岸贾听说后,害怕那孩子长大后会有后患,就兵围内宫,想侍机杀害赵氏孤儿。赵家原有一位世交好友叫程婴,是个乡村大夫,庄姬公主以看病为由,召程婴进宫,让他把孩子藏在『药』箱里带出宫去。这件事走『露』了风声,又被屠岸贾听见了,于是下令说:如果不交出赵氏孤儿,就要杀掉全城所有的婴儿。程婴无奈,只好用了掉包计,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冒充赵武献给了屠岸贾,却把赵武当作亲生儿子收养。多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终于为母报仇,剑斩恶贼……" 随着远山的讲述,平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微微颤栗,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空气中慢慢弥散着一股异样的花香,渐渐充满了整个绛雪轩。人们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寻找这香气的来源,而顺治最为心知肚明,那是平湖特有的体香,每当他临幸她时,她便会在挣扎中发出这样混合着痛苦与欢喜的异香,他诧异地回头:"平湖,你怎么在发抖?是不是不舒服?" 平湖张开口,未及回答,已经像一片落花随风飘坠一般,软倒下去…… 子衿终究没能挽回她主子的皇后之位,她的冒死面圣甚至没能给主子换来"一斛珍珠慰寂寥"的哪怕象征『性』的柔情,因为顺治说:"不怪你。即使没有那条腰带,朕和皇后也没办法再做夫妻了。" 顺治说的是和慧敏一模一样的话。这让子衿更加听不懂了。明明是为了那条九龙锦的腰带引起的误会与争吵,明明是从那天之后皇上就与皇后反目成仇,为什么他们两个却偏偏都说不怪自己?又为什么,两个人有着一样的心思说着一样的话,却偏偏不能够走到一起? 子衿回到冷宫时,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整个人大汗淋漓,虚软如绵。她对子佩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如果皇上不理怎么办?" 她问得很彷徨。并且从未有过一个时刻,让她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助与卑微——在她看来是一生中最伟大最有意义的事情,也许在皇上的眼中一钱不值。虽然皇上给了她机会诉说,但是也许只当她是说故事 分卷阅读106 分卷阅读10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7 的女先儿,就跟远山小主送给格格的泥人一样,只当作玩意儿罢了。不,她连玩意儿也不如,因为那匣泥人会引起皇上与格格的兴趣,并且以后还会常常被取出来供人玩赏。而她在躬身退出绛雪轩的一刻,皇上便把她刚刚说过的话忘光了,甚至,还在她没有退出绛雪轩的时候,皇上已经把她忘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泥人儿身上。她的价值,远远不如一只有故事的泥人儿重要。 她缩在冷宫一角,嘤嘤哭泣,连晚饭也没有吃。然而就在熄灯的梆子刚刚敲过的时候,吴良辅忽然来宣旨了。子衿和子佩忍不住『露』出欢欣期待的神情,以为皇上终于回心转意。只有慧敏一脸的冷漠,抱着膝坐在床角动也不动,很轻蔑地说:"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已经睡下,就不起来听旨了。" 吴良辅的脸僵了一僵。这是不合乎规矩的,圣旨下,所有的人都应该跪着听旨,接旨,谢恩,怎么可以这样大喇喇地坐着不动?这位废后的脾气和架子,竟然比从前做皇后时还要傲慢,无礼。 然而他只是顿了一顿,就决定不与她一般计较了,穷寇莫追,一个在走下坡路的人,或者你可以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落井下石;但是一个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时,你却一定要小心了,因为她不攻则已,一旦反攻,就可能扭转乾坤,翻云覆雨。到那时,她是一定会论功行赏,睚眦必报的。 吴良辅早已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给自己留一步后路,在任何处境下都看到和当场相反的局面,在任何困『惑』中都能预料事物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因此,他非但没有追究,反而笑了一笑,很谦恭很体贴的那种笑,殷勤地问:"原来娘娘欠安,要不要请太医来给娘娘诊脉?"在得到了慧敏准确的拒绝后,他便开始宣旨了,旨意非常简单,其核心意思只有七个字,却足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宣子衿三更侍寝。 子衿侍寝,那不就意味着她从此要离开冷宫、离开慧敏了吗?这到底是皇上的有情,还是更加残酷的无情? 慧敏忍不住坐起身,子佩跌倒在地,而子衿本能地发出了一声"不"。而这一声"不"更加惊动了所有人——怎么会有人对圣旨说"不"? 这一声"不"也惊醒了所有人,吴良辅头一个反应过来,谦恭地说:"那么,子衿姑娘,我们可得准备起来了。" "准备?准备什么?"子衿茫然地重复。 慧敏却已经先镇定下来,淡淡地说:"吴总管是叫你准备一下,呆会儿好侍候皇上。这是好事。让子佩帮你梳洗妆扮吧。"她很随意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厌倦与不以为意,就好像这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似的。 其实,"梳洗"当然是必要的,然而说到"妆扮"却是荒唐。因为宫女侍寝是要脱光了衣服,被裹在被子里由太监背着送到皇上寝宫的,叫作"背宫";只有皇后用不着这种礼仪,皇后与皇上总是在位育宫里行周公之礼,而位育宫本来就是皇上的寝殿,是皇上来到位育宫里而不是皇后送上门去,是谓"走宫"。当然,皇上偶尔也会到其他的妃子殿里留宿,那时,妃子就可以花尽心思地妆扮好了等皇上前来,而不用把自己脱光光的由太监扛着送上门了。 所以,能够"背宫"侍寝固然是宫女们梦寐以求的夙愿,然而能够让皇上"走宫"临幸却是得宠的妃子们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一切,曾经贵为皇后的慧敏当然是了解的,只是她本能地忘记了,只听说"侍寝",就直接想到了"妆扮",这也叫吴良辅和子衿子佩同时了解到:无论皇后表现出怎么样的高傲、冷漠,她的内心深处,却仍然是期翼着能够与皇上再叙欢好。这也使得子衿更加难过了,她跪在皇后座前说:"子衿死也不愿背叛主子。请主子发落。" 慧敏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平静下来,也已经想清了前因后果和所有琐细的规则,她用宛如耳语的声音吩咐:"去吧,只要你还记得我曾经是你的主子。" 子衿困『惑』地抬起头来,一时不明白主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曾经"?为什么是"曾经的主子",难道现在她不依然是自己的主子吗? 慧敏顿了一顿,用更加低不可闻的声音说:"照我的话去做,好好侍候皇上,明天再来见我。" 这一次慧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子衿是擅于服从的,既然得到了明确的指令,也就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她想,不是她背主偷欢,而是奉了主子的命去侍奉皇上的。这样想着,她的心情便好多了,并且很快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侍寝之夜上。虽然做了皇后的近身侍女这么久,可是她对于侍奉皇上还毫无经验呢,该向谁去求助呢? 子佩同她一样困『惑』,一边帮她擦背一边说:"照规矩不是应该有位教引嬷嬷来叮嘱你一些什么吗?" "也许嬷嬷认为像我们这样的皇后贴身侍女,是不需要任何叮嘱的。"子衿猜测,"可是,皇上为什么会要我侍寝呢?是在向娘娘示威吗?" "他已经废了娘娘,应该不会这样想吧。是不是那天你跟十四格格去见皇上的时候,皇上看上了你?" "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以前在位育宫的时候,他不是见过我们很多次吗?" "也许他想问问你娘娘过得怎么样吧?" "也许是的。也许他对娘娘还是留恋的,因为我是娘娘的贴身侍女,所以把我当作了娘娘的替身。" "也许是这样吧。" 她们的猜测终究没有结果。直到子衿从皇上的龙榻上爬起来,又被裹在被子里背出宫去,也没有得到答案。她曾经试着问皇上,真的不能原谅皇后吗?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真是不聪明,而且煞风景,怎么能在曲意承欢之际讨论废后的事情呢?但是她必须这样做,因为是她害了主子,她害主子失去皇后的地位后又取而代之地出现在皇上的龙榻上,这就使得背叛加倍罪恶。只有替皇后说话才可以为她赎罪,证明她并没有背叛主子,她时时刻刻谨记着主子的荣辱与安危。 但是,她就只是得到了那句"不怪你"。不怪她,又该怪谁呢?子衿知道,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说清楚了,也永远不可能替皇后洗冤,替自己赎罪。她每多活一天,都是在加重自己的罪恶一分。她细想这罪恶的源头,是她曾经痴心妄想可以得到皇上的垂幸,可以用一条腰带赢得一夜龙泽,然后加妃升嫔。如今,她的梦想实现了,她真的睡在了皇上的身边——踩着她主子的后冠爬上了龙床。 子衿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了,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水分,而这些水此刻都化成了悔恨羞惭的眼泪,把整个冷宫淹作一片苦涩的废墟。 第二天清晨,建福花园 分卷阅读107 分卷阅读10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8 的花匠准备打水浇花的时候,忽然大喊大叫起来:井里泡着一个人,一个宫女。 这还是大清入关后第一个投井自尽的宫女呢,也是史上惟一一个在得到皇上临幸后自尽的宫女。就在昨夜,她还一度成为后宫称羡的焦点,妃嫔们都在议论着废后的侍女得到了皇上的宠幸,猜测他们是不是从前就曾经亲近,只是因为皇后的妒忌才不曾张扬,如今皇后被废,子衿终于浮出水面,说不定很快就要升为贵人。她们甚至已经开始打点着送子衿的礼物,同时计算着如何抓住她的疏漏,阻止她飞升的脚步——然而谁能想到,她竟自己把自己推进井里了呢? 消息传到额驸府的时候,建宁很是震动,她望着天空想了好久,然后对绿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她到底还是变乌鸦了。" ☆、第十五章 抗清义士 建宁离开皇宫回额驸府的路上,心里是紧张的,兴奋的,又略带着些不安。她想很快就要见到她的丈夫、揭开『射』乌少年的谜底了,这真是令人期待。 她努力地回想,可怎么也记不清新婚之夜是否看清了额驸的脸,她对他的印象就只是刚才来宫路上他骑在马上跟着銮舆的侧影,那侧影和少年的他印在她心里的记忆慢慢重合,终于严丝合缝,融而为一。她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那就是他,她少年时的梦中英雄。吴应熊,英雄,他可不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么,他连乌鸦都敢『射』! 回到府里,建宁来不及梳洗更衣便传命下去:请额驸来见。 然而来见的,却是老管家。老管家垂着手瑟瑟缩缩地说:"额驸说王爷有急令,来不及禀报格格,已经紧急出城去了,命老仆在这里向格格请罪。" 这当然是老管家的虚幌之辞,他想格格就是再刁蛮不懂礼数,对公公至少还留点情面吧。不料建宁却莫明其妙地问:"王爷?什么王爷?" 老管家一愣,只得颤颤兢兢地回答:"回格格,是平西王。" "哦,就是吴应熊的阿玛。"建宁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位公公,她闷闷不乐地问,"那额驸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路途遥远,大概总要个多月才能来回吧。"老管家不做准地说,心里不住叫苦,因为吴应熊根本就没有留下话来,既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多长时间回来,只是行过谢恩礼后,径直回额驸府换了衣裳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好像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一位格格,是他指婚原配的正室妻子,更没意识到这位格格有多么刁钻任『性』,她发作起来是可以将整个额驸府放火烧掉,把所有仆佣流发充军的。 想到在额驸失踪之际,格格有可能采取的各种防不胜防的报复手段,老管家不寒而栗,就是当年跟平西王面对千军万马杀出一条血路时他也不曾这样胆怯过,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尤其看到建宁嗒然若失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就更加害怕,简直觉得将有大难临头,不禁膝盖发软,胆颤心惊地再次说:"请格格降罪。" "我不会怪他的。"建宁讷讷地说,眼睛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望进六年前的畅音阁楼下,忽然问,"管家,额驸是不是有一张镶着绿宝的小弓,太后娘娘赏赐给他的?" "好像……是吧。"管家『摸』不着头脑地回答,不知道这位主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这些年来,太后、皇上、众位嫔妃王爷赏的东西也太多了,他还真记不过来。 然而格格已经下令了:"你去拿来给我看。" 幸好凡是皇家的赏赐在府里都有造册登记,所以时日虽然久远,老管家还是准确地找了出来。建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夺了过来。正是那张弓,柄上的绿松石已经有些旧了,光彩不如从前明亮,是一种蒙尘的哑光,那是岁月给它留下的痕迹。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某年某日,有一个闯入宫来的少年,曾经为她『射』过一只乌鸦,为此,皇帝哥哥治了他的罪。从此,她再也没见过那少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是他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她把他埋在心底最深处,并且无理由地相信他们是很亲近的,终有一天她会再见他。 现在,那预感实现了。他真的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身份是她的驸马。怎么竟会没把他认出来,怎么竟想不到呢?他们在一个府里共处了九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怎么竟不知道他就是她心里那个勇敢英俊的『射』乌少年! 建宁的心狂跳起来,她抚『摸』着那只小弓,用力拉开,拉成一个满月的形状。她微微地笑了,十年前,自己用尽力气也拉不开,于是嗔着吴应熊,说弓是假的,还骗他为她『射』落了一只乌鸦。那时的吴应熊,多么友善,多么勇敢,多么能干。建宁紧紧的抱着那张弓上,柔肠百转,泪光盈然。 老管家偷觑着主子的颜『色』,左右猜不透,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格格是不是想『射』箭?园子里有个靶场。" "不是,"建宁轻轻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管家一愣,更惊出一额头汗来:"决定什么?" "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地对待额驸,再不跟他生气了,就是他生我的气,我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管家更加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格格说笑了。额驸怎么敢打骂格格呢,格格不打他骂他就好了。" 建宁笑了:"我是打个比方,意思是说,以后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不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计较,还是会使劲儿对他好,直到他感觉到我的好,也肯对我好。"建宁雄心壮志地发着誓,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脑子里不住涌现着许多宏伟计划,"我要给他做衣裳,自己亲手剪裁,还要绣上花;我还要给他做饭,一日三餐,天天换花样儿;我还要给他生孩子,有儿有女,生很多很多孩子……" 说到生孩子,建宁本能地害羞起来,声音低下去,然而新的恐惧却涌上来。生孩子的事,是要两个人合作的,只是她对他好,而他不肯对她好,那还是生不出来的。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对她好呢?建宁发现,自己对于男女之道居然全无知识,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讨教的人。 管家稀罕地看着格格的脸上一圈圈红晕升起,心里不禁默念太后的恩德。他还以为这一定是因为格格归宁时得到了庄妃太后的开导,这才终于开窍、学会做人家媳『妇』儿了呢。不管怎么说,如果格格肯停止她的那些胡闹,不再变着方儿跟府里家人捣『乱』,那他们就真是要烧香拜佛了。 建宁说到做到,真的学起绣花来。她在宫里原本上过绣课,只是不喜欢,一旦用心,自然进 分卷阅读108 分卷阅读10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09 步神速,一日千里。不到十天,竟真的绣了一条手帕出来,绣的是寻常的蝶恋花图样,还在手帕上绣了一句诗: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句诗还是从前跟香浮学的,她并不很知道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相思"两个字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而她知道的诗也实在有限,便把这两句绣上了。只是,不知道吴应熊会不会喜欢?这可是她平生真正独立完成的第一件绣品呢。从前在宫里上绣课的时候,虽然也隔三岔五地绣两针,不过她总是躲懒,虎头蛇尾的,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捉人『操』刀,孔四贞就是最常被她拉来做替手的。 想到四贞,建宁有些歉然,她想这次回宫,居然也没想起要请四贞来见见面——或者不是忘了,而是心有隔膜。她忘不了四贞对她的背叛。四贞明知道她即将赐嫁汉臣却一直瞒着她,根本没把她当朋友。不过现在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因为四贞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很喜欢汉人的,她对自己的出嫁满意极了,四贞可没有害她,对不起她。香浮和四贞,是建宁在宫里仅有的两个朋友,而现在则只剩下了四贞。 不,也许还有远山和平湖,也许远山和平湖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的。平湖那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忽然浮现出来。平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的熟悉啊,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听到《赵氏孤儿》的故事时突然晕倒? 建宁的心思又从绣帕上转到了泥人上,这是远山送给自己的礼物。多么可爱的有趣的珍贵的礼物啊。她忍不住又打开了匣子,一盒盒端详着匣中的男女,仿佛在揣测自己与吴应熊之间到底会是喜剧还是悲剧,正剧还是闹剧。崔莺莺等到了张君瑞,杜丽娘重逢了柳梦梅,张倩女团圆了王文举,自己呢?自己和当年的『射』乌少年终于如期相遇,并且结为连理,但是他们之间,会是恩爱相亲的吗? 绿腰见格格看着泥人儿出神,不禁会错了意,走上来笑道:"格格又想听戏了吗?可惜我会唱的戏不多,不过格格如果想听,我倒有个好主意。" "是什么?"建宁嘻笑,"说得好,赏你。" "格格忘了?现在您可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格格可以下一道旨,命管家在花园子里搭个戏台,请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倩女离魂》也好,《赵氏孤儿》也好,想听什么就演什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比看泥人儿快活?" "就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建宁开心起来,立刻传命下去,"叫管家。" 搭一座戏台,养一班戏子,这阵势虽然罗嗦,倒也不算出格,京城许多公侯王府家里也都有前例的,甚至许多王孙公子本身就是票友,没事儿便喜欢串几出戏玩玩。因此老管家得了命,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有些庆幸,有这件爱好绊住格格的心思,大概短期内就不会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胡闹了。虽然他知道吴应熊向来不喜欢这些热闹花头,不过如今府里最大的主子是格格,只要能过了格格这关,公子的事尽可放到后面再说。 建戏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然而老管家担心格格等不及,又兴出别的妖蛾子来。便招了些花匠彩匠手艺工人来先搭了座临时戏台,也一样有卷帘棚顶,扎花台面,出将入相,眉额俱全。虽是空中楼阁,却也似模像样,只是不敢演武戏,亦不可场面过大,琴师、笛师也都只好屈居后台,恐怕挤在台子上支撑不起。又请了京里有名的戏班子,问明白会唱《游园惊梦》和《赵氏孤儿》才请,又查了黄历本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起锣,连唱三天。 这一日,府里的人听说放戏,也都有些坐不住,撺掇着老管家向格格请命,都想去花园听戏。老管家哪里敢说,反把领头的人骂了一顿,说你们倒想得美,三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了,居然想跟格格一块儿看戏,也不称称自己斤两。着紧做好自己的差使,多长着些心眼儿机灵儿,把茶呀水呀点心呀预备好了,把园子里的花儿草儿侍弄好了,把杯子啦碟子啦椅子啦扇子啦打点好了,小心格格随时使唤。 下人们嘟着嘴去了,免不了嘀嘀咕咕窃窃私议。偏又叫绿腰听见,便回来一五一十学给建宁听。正值建宁心情大好,便笑道:"这也没什么,传我的话,凡没要紧差事愿意看戏的,就都到园子里看戏去吧;有差使的,也轮班儿过来。"众人听见,喜得咂嘴咬舌的,都拥到建宁房里磕头,说是谢谢主子开恩,宽柔体下,带契众人一同玩乐。 建宁更加高兴,随口说:"这算什么?以后咱们家自己盖了戏楼,就弄一个戏班子来养着,天天放戏,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只管说出来,既便他们不会唱,另请会唱的班子来就是。" 这话一出,下人们自然更是没口子说好,奉承拍马的话更是熟极而流,不绝如『潮』。老管家暗暗叫苦,心道从前格格撒野使蛮时,众人虽然害怕倒还知道些小心,只要谨慎恭敬着些,纵胡闹也出不了大格儿;如今格格改了『性』情脾气,纵得下人们没大没小没了规矩惧怕,再若惹起事来,可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建宁却顾不到这些,她一心一意想做个好主子,想在吴应熊回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的好,从而让他也觉得她好,于是一反常态,宽宏大量,每天领着府里人歌舞喧妍,沸反盈天的,渐渐分不清台上分下,戏里戏外。反是绿腰因受命管理戏班调度,自觉须得立些规矩威严,分个主次高低,反倒肯时常劝着建宁,不可太宽纵下人,失了大格。 好戏紧锣密鼓地开场了,第一出就是"惊梦",杜丽娘春困牡丹亭,伏在石上沉沉睡去,朦胧间见一少年书生青罗长衫,手执柳枝自那边过来,迎着她温言软语,转盼多情,甜腻腻地叫一声"姐姐,我和你那搭儿说话去也",遂拉着手"转过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挽衣牵袖,勾肩搭背,"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做出种种亲昵动作来,一边情切切意绵绵地唱着:"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建宁眼看着红男绿女,耳听着蜜语甜言,忍不住双颊火烧,心旌动摇,仿佛有一扇门被突然撞开,让她忽然间了解了什么是男欢女爱,什么是你侬我侬,什么是相思入骨,什么是一见钟情,那一阵阵的悸动几乎让她坐立不住,接着又听到"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之句,更觉得意软神痴,心如鹿跳,而锁在唇间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那就是:吴应熊!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建宁细细咀嚼着这几句,只觉得对吴应熊的思念仿佛 分卷阅读109 分卷阅读11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0 『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她好想现在就见到他,和他挽着手,偎着腮,就像那戏台上的男女一样,温存缠绵,相亲相爱。可是,她越是想他,就越想不起他的样子,越觉得他渺茫,遥远,遥不可及。她辛酸地想,原来这就叫"相思","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说得真好呀。吴应熊,他现在哪儿呢?当她这样地想念他期待他的时候,他也会想着她吗? 吴应熊在柳州。离开京城的一瞬间,他便将建宁完全遗忘了,他的心里,只有明红颜。 其实他对红颜的身份早已有些怀疑,这些年来,她的行踪那么神秘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是京城茶馆的账房,一会儿又出现在蜀地明清战场上,原因决不仅仅是洪承畴的女儿那么简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是大西军的联络员。她在京城的任务,便是替明军筹措粮草,勘探情报。 他们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是大清皇朝的额驸,一个却是反清复明的志士。在某种意义上,他对前明的背叛是比洪承畴更为彻底的。因为洪承畴还只是做着满人的官,就像许许多多负明降清的官儿一样;而他吴应熊,却是做了满人的女婿,是惟一一个娶了满洲格格的汉人额驸。明红颜不能接受一个降了满清朝廷的人做父亲,难道会接受一个娶了满州格格的人做朋友吗? 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天下第一个汉人额驸!天下第一个给妻子跪着请安的丈夫! 他和明红颜之间的距离,比两个朝代还要远! 然而她却毅然地相信了他,温婉地说:应公子是可以信得过的;并委托给他一个极度绝密的任务:运送银两出城,并亲手交到大西军领袖李定国手中。 他惊于她的坦诚,感于她的信任,更痛于她的高贵,并在瞬间下了决心:不论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赴汤蹈火地去做到;哪怕她让他死,他也会含着笑引颈就戮。这是让他与她之间距离缩短的惟一方式。 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接受着红颜派给的任务,巴不得它越艰难越危险就越好,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清洗父亲吴三桂与妻子建宁格格加诸在他身上的双重耻辱。为红颜效力,就是为大明效力,这是他惟一的救赎。不是他在帮红颜做事,而是红颜在给他机会。 事实上,吴应熊完成这样的任务也的确很适当,他的身份令他可以随时大摇大摆地出城去,满车的箱笼根本无人检查,即使检查也毫无疑点,当朝额驸拥有黄金万两并不稀奇,要运送一点珠宝孝敬平西王就更是人之常情。 吴应熊骑在马上,忽然有一点担心:红颜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否因为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呢?就好像他已经知道明红颜就是洪妍却有意不说破一样,她也早知道应雄就是吴应熊却从不提起。 可是细想又不像,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再信任他、再默契,也不会如此冒险地把一个关乎生死的天大秘密交到他手上,她不怕他带了父亲的军队把柳州『荡』平吗?要知道,吴三桂与李定国,可是恶战多年的死对头呀。但是也许,她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绝对相信他不会出卖她,出卖义军,出卖大明。 想到明红颜这样地信任她,把比『性』命更重要的机密交到他手上,吴应熊就觉得激动。士为知己者死,而她不仅仅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他心中的神明!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背负耻辱而生的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而是一个为南明朝廷效力的抗清志士了。这是他的重生,是他生命中最光荣的意义。而这重生,是红颜给予他的。 吴应熊的心里充满了感恩。 这使他在见到李定国的时候,除了敬畏和钦佩之外,更表现出一种由衷的热切。 李定国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及时雨啊,你这批军饷来得太是时候了。有了它,我们至少又可以再撑两年,打他几十个漂漂亮亮的仗!吴三桂那个老匹夫,这回还不死在我手里?" 吴应熊蓦然而惊,耳边再次响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大好头颅,谁来割取?"多年来,吴三桂与大西军之间不知大大小小地发生了多少次战斗,两军对垒,每一役都是浴血而战,吴三桂曾对儿子叹息:总有一天,要么我割下李定国的头,要么就让他割下我的头。 对吴应熊来说,李定国的名字实在太熟悉了。在蜀中随父征战的那段时间,他们每天说的想的都是李定国,那简直是一支天兵神将,打不垮攻不破的。吴三桂一直想不明白,大西军内讧不断,孙可望对李定国部百般刁难,而永历帝自身难保,毫无主见。在这样腹背受敌的困境里,李定国究竟是凭着什么力量左冲右突、百战不败的?他们的军饷从何而来?是否像传言中那样,一直由闽军郑成功在暗中资援? 然而现在吴应熊知道了,李定国所以孤军突起,是因为有红颜和二哥这样的义士在拥戴。他不知道这大清天下到底有多少个红颜,多少个二哥,但是他知道,如果李定国真的凭借这笔军饷战胜吴三桂,那么就是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仿佛坐在船中,风浪颠簸,明明看得到岸就在前方,却宁可忍受没顶之灾而不敢靠近。 是夜,大西军分发军饷,犒赏士兵,李定国说,这是兄弟们三个月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就是这句话令吴应熊彻底地折服了,因为即使在这样饥饿的前提下,面对着鱼肉酒水,大西军的士兵们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急不可耐的情『色』。他们虽然谈笑豪饮,可是神情镇定,举止从容,就好像每天都在大鱼大肉,吃惯了山珍海味一般。吴应熊知道,这就是高贵,真正的高贵,和明红颜一样的高贵。 大西军里,大清天下,有无数个像红颜像二哥像李定国这样高贵从容的义士,他们随时准备着为大明朝而死,早已将口腹之欲生命之虞置之度外。有这样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复国? "李将军,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吴应熊干尽碗中酒,不禁热血上涌,大声请命,"让我投军效力吧,我愿意随时为大西军而战,为我大明而战,死而无憾!"死在战场上,死在父亲的剑下,难道不是他最好的出路吗? "应公子,好样的!"李定国哈哈大笑,也将碗中酒一干而尽,诚心诚意地说,"公子的胆识让李某佩服,公子的恩德李某也都记下了,不过我大西军不乏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战士,缺的可是有头脑有胆略有门路的谋士,比方这次运送军饷,你应公子一个人的功劳可以胜过我整个先锋队,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军营里,李某就不是知人善用的好帅了。大西军今后仰仗公子之处还多着呢。" "可是……"吴 分卷阅读110 分卷阅读11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1 应熊说不出口。留在军营里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小兵是容易的,也是最轻松的;然而像红颜那样,穿行在京城与前线之间,在清廷与明军之间,传递消息,筹募粮饷,孤军深入,随机应变,才是真正艰难孤独的。而对他来说,最艰难的还是要同时周旋在清廷格格与前明义士之间,这比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可困难得多了。然而这样的理由,如何向李将军启齿?话到嘴边,他最终可以说出口的却只是:"将军说得是。但有吩咐,应雄无不领命。" "好极了!如今正有一件事想托付公子,不知公子能否设法入宫?" "入宫?"吴应熊一愣,再次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李定国却说:"公子能够在京城进出自由,想必身份特殊,非富则贵,并且行动机敏,胆识过人。因此李某大胆猜测公子或者有办法搭通眼线,代为送一封信进宫。" 吴应熊定一定神:"将军有命,应某自当尽力。不知送给什么人?" "一位刚进宫的秀女。"李定国站起身来,面向北方,态度极恭敬地慢慢说道,"她的名字叫,佟佳平湖。" 平湖晋升贵人,搬出了储秀宫,当顺治询问她想在哪里待产时,她竟然说了建福花园。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想拥有整座花园,这真是异想天开。 然而皇上竟然答应了她,还承诺她只要生了儿子,就册她为妃,与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宁妃同级。这真叫后宫里所有的人,尤其是远山,妒忌得发狂。 因为年龄,也因为出众的美貌,远山初入宫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储秀宫女孩子们的领袖。她是一个标准的美人,是按照美人的模子打造出来的,柳眉凤眼,琼鼻樱唇,轮廓远比汉人鲜明而较满人柔和,而且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颀硕丰满,胸前一对『乳』峰又高又挺,那么厚重的旗袍也遮掩不住,站在众秀女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最重要的,是她举止自若,充满自信,一言一行都显得很有主张,也更有威慑力。 秀女们初入宫来,因为怯生与孤单,都急不可待地要寻找一个靠山,一位良伴,而远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年纪比她们大,见识比她们广,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主见;她在整个选秀过程中表现得那么从容,显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经验;事实上,入宫后她正是第一个得到皇上宠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个拥有侍上经历的,这使得后来每当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时就会想到向她求教,而她总是那么热心地指导她们,安慰她们;她又聪明幽默,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陪伴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冗长的午后或长夜,每当闲暇的时候,秀女们就自发地拥围在远山身边,听她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发号施令做游戏。总之,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不会孤单。 远山很享受这样众星拱月的感觉,其实她心里和她们一样都是虚的,空的,忧虑的,对这陌生而旷大的皇宫充满了好奇与敬畏。但她比她们撑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写在脸上,而强令自己端出一种见惯不怪的从容来。这就很不容易了,简直有些英雄气概。因为英雄也并不都是身经百战的,而不过是临危不惧罢了。 但是储秀宫里惟有一个人不买她的账,那就是幼细得像一朵草花、冷静得像一块坚冰般的平湖。 平湖从不和远山亲近。平湖不和任何人亲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众人拉开距离,无论上课、用膳、游戏、洗澡、睡觉,都是安静的一个人,离众人远远的,独来独往,仿佛画地为牢。她最愿意留连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园,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往花园里去,在桃花林里一坐半晌,一言不发。嬷嬷们都开玩笑说,这位秀女的『性』格儿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并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她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示威。 远山觉得烦恼,她从来没有见过平湖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么几种,或者小鸟依人或者英姿飒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过那么几样,或者争强好胜或者苟且偷生;而身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简单,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其主题无非就是一样——争宠。她们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别人不一样。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当今皇上十分向往唐朝后宫多才女的典故,常遗憾地说大清的后宫里佳丽虽多,才女却少,很难得有平湖这样博学多才知书达礼的秀女,还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齐,多读些书,识些字,不至于言语无趣。 言语无趣。多么苛刻的批评。远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语无趣"的群体中,自己的那些笑话谜语,那些轶闻传奇,与诗词歌赋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开始在白日里也时常传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游园,甚至陪他读书、写字、批阅奏章。 当然,皇上偶尔也会传召自己,跟她说说笑笑,喝酒看戏。但是远山总觉得皇上对自己和对平湖是不同的,他对自己很亲切很随和,但对平湖却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说不准亲切和尊重哪一种更难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轻,谁近谁远;这还罢了,她竟然也判断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对皇上的宠幸看得是重还是轻,是喜还是厌。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洁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很长。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紧紧地关着门,慢慢地洗,慢慢地洗,从门缝渗出来的,是极轻微的泼水声,夹着奇怪的幽香。远山最初以为平湖是想借这种香气来吸引皇上,可是后来发现,平湖每次承恩后也要洗浴,而每次应召时神情都里有一种极力隐忍的恐惧之『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好像把临幸看作受刑,而将洗澡当作疗伤。 而且,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间偶尔陪伴皇上读书作画之外,再没有应召"背宫"。但这并不让远山觉得轻松,因为平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每天早早地就关门就寝,或是没完没了地洗澡。 储秀宫的秀女们都兴灾乐祸地猜测平湖失宠了。然而远山却不会这样乐观,她想,那些秀女们的话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望。她们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愿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罢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远山也不知道。这正是最令她觉得烦恼的。 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团却令人压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静而神秘、一望无垠的湖水,甚至每当远山想起她时,都觉得自己仿 分卷阅读111 分卷阅读11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2 佛沉在冰冷的湖水里,绝望而窒息。如果不能冲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会被它淹死。 远山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浅,就必须投石问路,以待水落石出。 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样早早关了房门,熄灯就寝。但是那透门而出的香气让远山知道,平湖并没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压扁了声音,装成太监的腔调高唱:"平湖——小主——侍寝——" 果然,她听到稀哩哗啦的泼水声,显然平湖正急匆匆地从澡盆里起来,在紧张地更衣——其实有什么可换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监传唤,还不是要把人脱光了裹在被子里背去皇上寝宫?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平湖的应答:"烦公公向皇上禀告,就说平湖身体不适,不便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远山震惊,她竟然抗旨!难道她已经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气急败坏,且也骑虎难下,索『性』放开嗓子拍着门喊:"开门开门,你竟敢抗旨,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 门开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门前,头发湿亮地披在双肩,赤着足,双手掩在胸前,讶然道:"远山姐姐,是你,你在骗我。" 她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发问,又像在陈述,却独独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悦。而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欢喜的清灵,仿佛有光在流动,瞬息万变,而又平静无波。 远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后就做出一副以熟卖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着:"是啊,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睡得这么早?太无聊了。"说着侧过身子便要挤进门去。 然而平湖站在门前完全没有相让的意思,仍然很平静地说:"我真的身体不适,想早点睡了。" 远山没辙了,恼不得怒不得,可是这样走开也未免太没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太医?我知道一些民间秘方,说不定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只是想早点睡。"说完,平湖再不理远山的反应,直接当着她的面,轻轻掩上了房门。 这已经是正式的宣战。 远山呆立在门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湖可以做得这么绝,这么冷淡,这么不留余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逊,更没有出手伤人,她就是想反击,也无从反击起。 然后,她忽然明白平湖为什么有好一阵子没有"背宫"侍寝了,又为什么有恃无恐地说"身体不适,请另召他人"了,原来并不是她忤逆抗旨,而是与皇上早有约定。皇上这样地迁就她,既然不能强迫她夜里侍寝,于是只好召她在日间相伴,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默契,甚至超越了皇上与秀女的情分。 这夜,远山失眠了,平湖披散着一头长发湿漉漉站在门口的情形反反复复地浮现在眼前,她的浑身好像会发光,当然也许是月光,月光照在白衣上就会有那样一种幽微的芬芳,可是那种美真的令人肃然起敬,不可捉『摸』。远山气馁地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可是,她却又一而再地拒绝皇上的召幸,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她想做一个不以『色』事君的贞妃,并以这种特立独行的方式赢得皇上的另眼相看? 就在远山猜不透、看不明、绞尽脑汁寻找答案的时候,答案自己出现了。那天,建宁格格归宁,特别召见储秀宫的两位小主钮钴禄远山与佟佳平湖,而平湖竟在谢恩时突然晕倒,于是,皇上传了太医来为她诊脉,真相就这样水落石出了——平湖有喜。 消息在瞬间传遍了后宫,连宫墙的每块砖瓦每道缝隙都听得清清楚楚:储秀宫小主佟佳平湖怀了龙种,从此要改称佟贵人!并且很有可能册为佟妃! 皇太后大玉儿专门在慈宁宫召见了平湖,足足与她聊了两个多时辰,说她身子柔弱,先天不足,特地指派了专门的太医每天两次入宫为她诊脉,调理身体,又将贴身女官素玛派去照顾她,传命御膳房和御茶房每天要为佟贵人单独准备膳食。当听说皇上答应她住在雨花阁待产的时候,还特地把已经分去别殿服侍的阿笛和阿瑟重新拨回建福花园来,命她们为佟贵人守夜。 这样的殊荣与宠爱,其规格远超过了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就连当年宁妃生二皇子福铨时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远山不能不嫉妒,她和平湖是一起入宫的,也几乎是同时得到皇上的召幸——她还比平湖更早一天呢。身体也远比平湖发育得成熟饱满,就像一颗甜蜜多汁的红樱桃一样。而平湖又瘦又小,被临幸的次数也不见得特别频繁,怎么却第一个受孕呢。难怪她以"身体不适"为由一再抗恩辞召,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她那样瘦弱,几乎身体发育还没完全呢,一定是害怕过多的房事伤着了腹中胎儿,这才屡屡推拒皇上的宠幸。 可是她为什么不早说明呢?远山猜那是因为平湖的谨慎,防患于未然——后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而害死对手腹中胎儿的故事车载斗量,各种层出不穷的伎俩防不胜防,连檐上的瓦当檐下的风铃都知道最常用的几招,无非是投毒入茶、失手推跌、买医堕胎,或者求助巫蛊这些。平湖在后宫里只有对手,没有朋友,当然害怕别人陷害,所以才要步步设防,隐瞒怀孕的消息,希望可以无风无雨地渡过十月怀胎,把孩子安安全全地生下来,然后一夜飞升,册为妃嫔。 远山忽然一震,想到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皇上刚刚废了皇后,又这么宠爱平湖,如果她生下一位皇子,皇上会不会把她册封为皇后呢? 想到跟自己同时入宫的平湖有可能成为皇后,高高地踩在自己头上,远山觉得一分钟也忍耐不下去,并且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真实。平湖那样不『露』声『色』,那样城府深沉,那样井井有条,一定就是埋着这样的野心。她的目标绝不是封妃册嫔那么简单,她的期望远比做一个贵人或者妃子高得多,甚至高过贵妃与皇贵妃,直抵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她要求的,可不只是一座建福花园,而是整个皇宫,整个天下! 后宫里的每个女人,无论贵为太后还是贱为婢女,只要待的时间一长,就会自动变成一部宫廷斗争的活字典,个个都通今博古,满腹经纶。什么武则天之登天有术,杨玉环之投环自缢,赵飞燕之因舞得宠,陈皇后之为巫起祸,历朝历代的后宫传说,或香艳或神秘或惊怖或悲惨,每个女人都是一部传奇,而每一个传奇都带来警示。 储秀宫的秀女们入宫不久,就无师自通地了解了这些故事,掌握了这些秘密,并且各自修行,领悟到不同的启示。宫人们讲起这些典故时,语气是敬畏而唏嘘的,不是称唐就是指宋,本能地将时间和事件推向远古的宫 分卷阅读112 分卷阅读11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3 廷,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内心的张惶与邪恶,就可以把阴谋变成策略,把媚术变成故事。 是那些典故教远山知道,她对平湖的忌惮并不是杞人忧天,在后宫,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要想防患于未然,只有两种方法:要么自己也立刻怀孕,继续与平湖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然而那要取决于天意,不是自己想就一定能怀得上的;要么,就让平湖也怀不成,怀了也生不出,生了也活不长——然而这是要冒相当大的风险的,最好是借助别人之手来完成,免得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就要找一个可以与平湖平起平坐、或者比平湖身份更为高贵的人来帮忙,可这个人是谁呢? 在后宫里比平湖地位更高的人并不少,最有权威的自然是太后,然而太后的心机与手段都远远比自己高明得多,远山还不至于自不量力到认为可以和太后斗法的份儿上;皇上自然也不必说了,他对儿子的期待正兴头着,决不会做任何对平湖不利的事;还有那些嫔妃们,她们和自己是同一阵线的人,如果有办法陷害平湖,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也会主动设法的,因此反而不必去费心联合,闹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打草惊蛇;那么还有谁呢?还有谁会比自己更恨平湖,更欲除之而后快? 宁妃!当然是宁妃!宁妃是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当然不愿意看到有人与自己争宠、更与自己的儿子夺权!福铨是宫里惟一的皇子,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甚至是大清的皇上!宁妃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一点,不可能不忌惮平湖、憎恨平湖。如果可以除掉平湖,宁妃一定愿意做任何事的。 还有废后慧敏。慧敏虽然被废,可是余威犹在,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就做错什么太后也不会怪罪的,而且她的两个侍女可真是忠心啊,为了不跟主子争宠,竟然投井自尽;如果让她们知道别人有可能取代她们主子的地位做皇后,是不是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事来呢?子衿虽然死了,可子佩还在。子佩曾经眼见主子被废,姐妹自尽,她对平湖的仇恨一定很深,她会愿意帮助自己的!是的,慧敏和子佩主仆两个,才应该是最恨平湖的人,她们入宫的时间比自己早,承受的悲伤比自己深,怨气和力量也一定比自己大。 远山长出一口气,既然已经想定了目标,也想到了帮手,接下来就该具体计划、付诸行动了! 建宁又进宫了。这回,奉的是太后大玉儿的旨,是吴良辅亲自到额驸府传旨说,太后想念格格,召她入宫晋见,共叙天伦。还说今天畅音阁放大戏,太后知道格格是最爱看戏的,所以特地召她进宫。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建宁觉得奇怪,她虽然喜欢看戏,不过畅音阁的排场再大,也没有在自家园子里看戏这么舒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听哪段就听哪段。今非昔比,如今建宁想听戏还是想设宴,真还不用沾任何人的光,只要动动嘴就行了。但是不管怎样,太后的旨意是不能抗拒的,非但不能违抗,还得感谢,当作莫大的恩宠接受下来,并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而且,府中家人接旨的时候,表现得这样诚惶诚恐,恭敬重大,这也让建宁觉得了某种荣耀与满足,将奉旨进宫看作是一件喜事,一种光荣。 经过大殿旁门时,建宁再次看见了索伦杆上的小兵。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喂乌鸦的小兵,身份卑贱,但在这一刻,他高踞在索伦杆的顶上,踏在皇宫的至高点,整个紫禁城都在他的脚下,在他视野之中,一览无余。他几乎可以透过那飞檐斗角重帘罗幕看到嫔妃们的寝宫,看她们珠钗摇『荡』,绣针穿梭。他高高地骑在索伦杆上,成百上千的乌鸦围着他打旋儿,他每一撒手,细碎的鸦食便成扇形般飞散出去,被那些乌鸦准确而贪婪地叼入口中,那些乌鸦围着他打旋的情形真是诡异,既像是朝拜,又像是追讨。 建宁想,他也许懂得什么巫术,他与乌鸦之间必然有着特别的交流方式,他一定可以认得清楚每只乌鸦的前身是谁。子衿说过如果她死后变了乌鸦,也一定是叫得最凄厉的那一只,可是那么多的乌鸦,那么怪异的枭叫声中,又怎么能分辨得出哪一个才是子衿的魂魄变幻而成的呢?那懂巫术的小兵知道吗? 再次来到幼时成长的慈宁宫,建宁并没有丝毫的亲切感,也没有惧畏和紧张。她已经看清了太后大玉儿的计划,明晓了她发嫁自己的真实目的,也读懂了藏在她慈威后的心机,那么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庄妃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一个嫉妒的女人罢了,她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向一个死去的对手报复。她养大对手的女儿,把她冷落在后宫许多年,然后赐给她一个汉人丈夫来羞辱她。如果吴应熊的真实作用只是一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那人质的陪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这便是庄妃的报复。 建宁跪在太后的座前行请安礼,态度谦卑,然而她的心却在宣战: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害不到我的!你想让我嫁得委屈,嫁得悲哀,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偏要和他相亲相爱,让你眼睁睁看着绮蕾的女儿活得有多么幸福,让你永远不能心安!我是绮蕾的女儿,我的母亲是天下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也会是! 大玉儿打量着建宁,从她倔犟的神情中不难猜出这女孩子的叛逆,她轻蔑地笑了笑,根本不在意这女孩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没有规矩的格格,除了任『性』之外,还没有能力令她觉得烦恼。她今天找她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探她的口风。 略问了几句家常闲话,又让宫女们摆上茶果来,大玉儿便像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随意地道:"本来该叫你素玛姑姑来陪你的,不过我把她派去侍候佟贵人了——对了,我听说你上次归宁的时候,见过佟贵人是吗?" "是的。"建宁恭谨地答道,并不肯多说一个字。 大玉儿又问:"你以前见过佟贵人的,还记得吗?" "是吗?"建宁惊讶,"我怎么不记得?" "你不觉得她很像你以前的那个小朋友,长平公主的女儿香浮吗?" 香浮?建宁愣住了,怎么会?然而,太后的话却着实点醒了她,难怪总觉得平湖似曾相识,难怪觉得她像极了自己极熟悉的一个人,那名字就在嘴边却一直说不出。原来是香浮。那平湖果真是有些像香浮的。那眼神,那轮廓,那举止颦笑中特有的端庄温柔,可不正像是香浮小公主?诡异的是,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太后却想到了,这不是太特别的吗?建宁故意做出混沌的样子问:"香浮?她不是死了吗?" "死了?"太后淡淡地笑了笑,"谁能确定呢?她们只说她出宫了,可从没人见过她的坟哦。" "可,可是……"建宁的心很『乱』。长平仙姑说过 分卷阅读113 分卷阅读11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4 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过的,她说香浮会重新回到宫里来,要自己帮助她。难道真的应验了?香浮真的回来了?变成平湖回来了?而自己却与她对面不相识!也难怪,自己同香浮相识时,她才只有三岁,如今六年不见,已经从幼儿长成少女,哪里还认得出来呢? 不,不对。建宁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我记得很清楚,香浮如果活着,今年该是九岁,平湖秀女却有十二岁了,怎么会是香浮呢?" 这也正是大玉儿心中的疑『惑』。她今天找建宁来,不过是要印证一些东西,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任何心思,因此只微微笑道:"可我看她的长相,真的很像,天底下哪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像吗?"建宁故作怀疑地问,这时候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她得保护她。仙姑说过,要自己帮助香浮,那么,如果平湖真的是香浮,她就必须帮助她隐瞒身份,就像《赵氏孤儿》里的程婴一样,帮助庄姬公主和她的孤儿赵武躲过大玉儿的追杀。她深吸一口气,很肯定地说,"不,不可能。我记得香浮嘴唇下边有颗痣,喏,就在这里,但是平湖没有。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大玉儿点点头,确信建宁一无所知,便不再追问,只笑着说:"是也罢,不是也罢,她现在怀了皇上的孩子,就是妃子了,总是件大喜事。来,我们看戏去吧,也叫佟贵人一起去。" 在畅音阁,建宁又见到了孔四贞,她还是那么友爱,恭谨,从容有礼。然而建宁却觉得陌生,浑身不自在,她想过再见四贞时要对她好些,与她重拾友情,然而当真面对的时候,她才知道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再也补缀不回来。她们像两个真正的格格那样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对方,然后彼此谦让着坐下,言不由衷地说着祝福的话,谈论些曲目戏词,客气而生疏。 建宁感到沮丧,四贞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不但那被出卖的人觉得挫败,原来出卖别人的人也会失落、受伤、不自觉地冷淡。那么,究竟是谁在获益呢?是庄妃皇太后吗?建宁忍不住猜想,太后之所以要四贞来游说她,就是为了拆散她们,分裂她惟一的朋友。让她在后宫里,不能拥有任何一段真正的友情。 她有些想念香浮,并不住张望,想着平湖为什么还没有来。此时在她心里,平湖和香浮已经渐渐分不清,不论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然而她盼了香浮那么久,宁愿相信太后的猜测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长平仙姑的嘱托就落在了实处,而她的人生就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保护香浮。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什么使命来完成,需要一个对象来保护,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充盈,完整,富有激情。 好容易等到传旨宫女回来,却说佟贵人向太后请罪,说身体不适,不来看戏了,还说静妃正在雨花阁陪着她。大玉儿一惊,本能地抬手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只说知道了,便挥手命宫女退下,只专注看戏。 建宁却是再也坐不住了,静妃,那不就是废后慧敏?她怎么会有那么好心去陪平湖?她的脾气那么坏,嘴又刁,会不会欺负香浮?建宁直觉地相信平湖需要自己,正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身怀六甲的平湖太柔软了,太孤单无助了,她一定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太后,我想去看看佟贵人。"建宁大起胆子来请求。 意外的是,大玉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只叮嘱了句:"别太让贵人劳神,她怀着孩子呢。" 建宁并没有向四贞辞行,便径自下了畅音阁,一出到甬道上,立即原型毕『露』,再顾不得出嫁格格的身份礼仪,一溜小跑直奔了建福花园而来。 是阿笛开的门,见是建宁,忙跪下请安。建宁忙亲自拉起来,伤感地道:"阿笛,你也跟我生份了。" 阿笛面『色』一窒,不便分争,只笑着说:"给格格道喜,谢格格上回的赏赐。" 建宁越发感触,从前来建福花园时,琴、瑟、筝、笛何等活泼自若,宾主相处甚欢,浑无拘束。然而自从香浮失踪、仙姑猝逝后,四位前明宫女也都分散各处,不得不改了清宫装束派至各宫别殿侍奉,原来,改变一个人的装束时,竟会连『性』情也会随之改变。 贞格格变了,阿笛变了,而香浮尤其变得离谱,竟变成了平湖。建宁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皇宫,一个全新的建福花园里,她不愿多说,也不必阿笛引路,径直来至雨花阁打起帘子。 里边的几个侍女吓了一跳,看清是格格,都忙忙跪下请安,只有平湖正斜歪在一张织锦榻上与慧敏说话,看到建宁进来,正欲起身,却被慧敏按住了,笑着说:"你身子不好,别起起坐坐的了,歇着吧。"慧敏自己则大喇喇地坐在榻前梨花椅上,看也不看建宁,就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子佩站在她的身后,木着一张脸,虽也随众说了一声"给格格请安",却并不下跪,只略略行了个屈膝礼。 建宁早习惯了慧敏的德『性』,倒也不计较,只笑嘻嘻向平湖道:"太后让你去看戏,怎么不去呢?" 平湖未及说话,素玛上前代答道:"贵人刚刚吐了两三次,早起吃的燕窝也都吐了,喘得站都站不起来。太医也说过的,叫这两天尽量少走动,敲锣唱戏的场合儿,倒是不去的好。"又上前来拉着建宁的手左看右看,问,"格格什么时候进宫的?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建宁嘻笑,她可不是来找素玛的,然而这位姑姑从小照看自己长大,实话实说太不给面子了,只得将错就错地笑道:"是太后说的,把你分来建福花园照看佟贵人了。我想着也好久没来雨花阁了,想念得紧,就趁便儿来看看。"一边说,一边偷窥平湖的脸『色』。 然而平湖却只是泰然,恍若未闻。许是刚刚吐过的缘故,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有种不正常的晶莹,近乎透明。她的身体遮掩在繁复的旗袍下,看不出什么隆起,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绛雪轩突然昏倒,召来太医诊脉,只怕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她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冷淡,建宁越看就越觉得她像香浮,因为香浮小公主从前也是这样的一本正经、表情淡漠。可是慧敏就在旁边看着,建宁纵有再多的疑问,也只好忍住,随身坐在榻边椅子上,拉着平湖的手说:"你知道吗?从前这花园里住过一位香浮公主,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她离开宫里,这房子已经空了很久了。" "香浮格格?我怎么没听说?"慧敏忍不住『插』嘴,"格格们不是都住在东五所吗?怎么会住在这里?" 建宁傲慢地笑:"你才进宫几年,怎么会知道呢?香浮 分卷阅读114 分卷阅读11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5 是公主,不是格格,明白了吗?" "公主?什么公主?" 看到慧敏满脸的疑『惑』,建宁更加得意了,故弄玄虚地说:"公主就是咱们满清的格格,可是不叫格格,就这么简单。这都不明白?" 慧敏当然不明白,可是她也不愿意向建宁请教,于是赌气地把脸扭向一侧不再发问。侍女们看着她们两个斗口,都深以为奇,却不好劝的。建宁自己也纳闷儿,怎么就不能跟慧敏好好地说话呢?明明想过要讲和,可是不知怎的,两个人一见面就又顶上了。 幸亏还有素玛替两个人解围,罗哩罗嗦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公主就相当于明朝的格格,以前十四格格住在慈宁宫那会儿,最喜欢到建福花园来找一个前明的小公主玩儿,要说那位小公主长得真是好模样儿,又伶俐,可惜小小年纪,得了一场天花给死了。那时候,娘娘还没进宫呢,所以不认得。" 慧敏这才明白,益发好奇。她从没见过明朝的公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她们的着装打扮,闻言忍不住问:"那个小公主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怎么会住在宫里?为什么会得天花?" 素玛为难:"都五六年前的事了,哪记得那么清楚呢?倒是小公主她娘,长公主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裳,我记得真真儿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长公主?长公主又是谁?"慧敏更加好奇了,"她又是怎么死的?" "汉人的长公主,就是咱们满人说的大格格的意思。她只有一条胳膊,平时穿着出家人的衣裳,可是死的那天,她却穿得整整齐齐,好漂亮好隆重,这么高的一顶龙凤翡翠冠子,下边垂着珍珠绦子,这么长的一件绣凤重锦衣裳,浑身都开出花儿来……" 听到素玛说起长平公主的旧事,阿笛和阿瑟都忍不住垂头饮泣。谁都没有留意到,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平湖此时脸上更是褪得半丝血『色』也无,忽然捂着肚子呻『吟』道:"好痛……" 众人大惊,都忙围上去问:"贵人怎么了?"平湖却已经回答不出,额上冷汗渗出,两眼反『插』上去,浑身抽搐,气若游丝。素玛尖叫起来,拉起裙子就往外跑,却被阿笛一把拉住,问:"做什么?" "找太医去呀。"素玛使劲挣脱。阿笛却道:"来不及了!"回身从橱上一只小小羊脂玉瓶里倒出『药』丸来,阿瑟早已倒了水来,一手扶起平湖,阿笛便撬开嘴来,将『药』塞入,用水灌下,又一阵『揉』胸搓手,半晌才听得"唉"的一声,平湖重新睁开眼来,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阿笛说声"好了",腿下一软瘫倒在地,浑身湿透,额上犹自汗水淋漓而下;阿瑟一边轻轻拭去平湖嘴角的血迹,一边两眼流下泪来,不住念着:"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这一番真情流『露』,看得建宁和慧敏都不禁呆住了。如果说平湖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那么阿笛和阿瑟的表现则像是刚刚滚过刀山下了油锅。她们几乎可以同时断定一件事:阿笛与阿瑟,决不是刚刚认识平湖,她们之间,决不仅仅是主仆关系那么简单,而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某种关系与了解。 建宁问:"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儿的?贵人刚才是不是吃过什么或是喝过什么?" "没吃什么呀。"素玛茫然地说,"从早起到这会儿也只吃了一碗燕窝,早吐干净了。再就是刚刚静妃娘娘送来的一碗杏仁『露』……" "杏仁『露』总喝不坏人吧?"慧敏截口说道,"我不是一样在喝吗?"说罢把碗中剩下的杏仁『露』一饮而尽,又向着阿笛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刚才给贵人吃的是什么神丹妙『药』啊?说给我听听,明儿也配一丸来备着。" 阿笛如梦初醒,擦擦额上的汗水爬起来回道:"不是什么灵丹,就是太医前儿给的保胎丸,说是贵人身子弱,胎动引起痉挛是正常的,叫有动静时就给吃一丸。原和吃什么喝什么没关系,娘娘别多心。" "我就说嘛,怎么会关杏仁『露』的事呢?"慧敏款款站起身来,"既然贵人身子不适,我改日再来叨扰吧。子佩,咱们走。"说罢转身便走。子佩紧随其后,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自从子衿死后,子佩的灵魂也跟着走了,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是一具行走的身体。 素玛看着慧敏去了,不住摇头,想了一回道:"贵人刚才的发作非同小可,不像是胎动的样子。依我说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才好,不然总是放心不下,太后知道了,会怪罪的。" 阿笛忙拦阻道:"还是不要请太医了。贵人已经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就是,何必惊动太医?惊动了太后她老人家,就更不好。" 素玛道:"可我来的时候,太后特地吩咐过的,说要是有什么事,得赶紧禀报,不能怠慢……" 阿笛情急口讷,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只是死拉着素玛不放。 建宁心生狐疑,约『摸』猜到几分,且不询问,只挥手命道:"贵人身子不适,这屋里人多气味杂,不如都退下吧。只留阿笛、阿瑟、素玛三位姑姑就好。"俟众人退下,这方向素玛道:"素玛姑姑,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 素玛笑道:"格格长大了,说话也客气了,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又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我替你做去?" 建宁道:"我现在自己当家,想吃什么玩什么都不用求人,倒是姑姑想要什么,尽管说给我,我下次带进宫来就是。我求你的这件事,和吃穿玩都没关系,就是要你一句话——不对,是让你什么话也别说。" 素玛道:"格格都把我给绕糊涂了,什么一句话,又是不说话的?" 建宁道:"我知道太后让你来建福花园时,一定叮嘱过你很多话,我想你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同太后说。该说什么,佟贵人会告诉你的。" 此言一出,屋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素玛是诧异,而阿笛、阿瑟则是满面感激,平湖更是轻轻伸出手来,悄悄握住了建宁的手。 建宁忽觉一阵心痛,那清凉纤弱的小手一旦握住,竟是这样的感『性』与充实。她终于找回了久违的友谊,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握住了一点什么,拥有了一点什么。她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什么都不必再问了,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但是,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都已经是她的朋友,一生的朋友。她一定会用尽心力去维护她,帮助她的。 ☆、第十六章 菊花饼与绿豆汤 吴应熊回到京城的时候,菊花已经凋谢了。然而建宁还给他留着菊花饼。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打开雕漆提梁的玫瑰食盒,苦着脸说:"这是格格专门吩咐留给额驸的,可是……" 分卷阅读115 分卷阅读11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6 可是那些饼早已发了霉,垫在盒底作为装饰用的菊花瓣更是灰黯稠秥,发出**暧昧的气味。 而吴应熊的脸『色』比霉菊花更要灰败,他接过盒子,仿佛接过一道圣旨——事实上,格格的意志就是命令,格格的赠予就是赏赐,不容拒绝。皇上可以赐人一瓶剧毒的鹤顶红,格格当然也可以赐他一盒发霉的菊花饼。格格要他吃掉这盒发霉的菊花饼,他又怎能不吃? 于是,老管家颤栗地眼睁睁看着吴应熊拿起一只菊花饼,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去。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哽咽着:"公子,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就水吃,会吃得更慢。"吴应熊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的婚姻,从结缡那日起已经注定是枚苦果,发霉的菊花饼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主一仆,就这样忍辱含恨地吃掉了那盒格格赏赐的菊花饼,并把它看作是一种惩罚,对吴应熊不告而辞的报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建宁留给吴应熊这盒菊花饼,不过是因为她觉得好吃,所以特地从宫里带出来,交给老管家好好保存,要留给额驸共享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额驸会归来得这样迟,迟得连菊花都谢了,糕点也霉了,更没有想到,老管家仍然会留着那盒饼并把它交给额驸,而吴应熊则会当作她对他的折辱而把它接受下来,吞咽下去。那盒子里的菊花,是她亲手采下来,一朵一朵地排列好;而那梁上的丝带,也是她亲手结系,还仔细地打了个蝴蝶——蝴蝶,是她心底最痛的伤,最温柔的爱。没有人懂得。 没有人懂得建宁不同寻常的爱情。它被收藏在玫瑰提梁盒的底层,在暗无天日中,不为人知地一天天独自凋萎,发霉,再被吴应熊咬牙切齿地吃掉。 吴应熊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发霉的菊花饼,一口一口吞咽着建宁那温柔沉默的爱意,每一口吞咽,都叫他更加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在他心目中,建宁的赐饼之举,就跟下令要马夫与马成婚,就跟砸烂洞房里的每一件瓷器,以及要砍掉园中的梅花树一样,都是出自一个天『性』邪恶的满洲格格的挖空心思不尽情理的恶作剧。 那些发霉的饼在他的腹中胃里不住作呕,而他用尽全身心的意志不允许自己呕吐。他对自己说:这婚姻至少可以带给自己一样好处,就是进宫方便,从而也就方便为大西军送信,为明红颜助力。为了这些,为了红颜,他要忍耐,即使建宁给他更多的羞辱,他也必须忍耐。 就这样,那盒贮满了建宁温柔的爱与期待的菊花饼,在吴应熊刚刚从柳州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这对新婚夫妻间筑起了一道高高的菊花墙,使他们关系的解冻近乎成为了不可能。 而就在这时,绿腰宣召来了。"额驸,您回来了。"绿腰盈盈下礼,"格格等着您呢。" "请格格恕罪,我换过衣裳就来见驾。"吴应熊冷冷地说,同时背过了身子。 绿腰知趣地退出,而在退出前的一刻,忽然觉得那傲岸的背影好触目。她同建宁一样,入府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与额驸相处过呢,要到这一刻,在久别重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姑爷主子有多么潇洒挺拔,风神俊朗。她用心地再看了一眼那背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绿腰回到上房时,看到婢女红袖正在侍候格格妆扮,往她的两颊补上脂粉。建宁今天似乎格外紧张,抱怨着:"这粉真不好用,扑少了看不出颜『色』来,多扑两下又浓了,跟台子上的花旦差不多。"她一眼瞥见匆匆走进来的绿腰,惊讶地说,"绿腰,你也扑粉了吗?脸上怎么这样红?" "想着要回格格的话,走得急了。"绿腰掩饰地说,并赶紧转移话题,"额驸说要更衣后再来见格格,这样才够恭敬。" 建宁点点头,不自信地看着镜子,问绿腰:"我今天好看吗?" "当然好看,格格是金枝玉叶,月里嫦娥,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绿腰乖巧地回答,同时开了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拿出几枝珠花和钗子建议,"格格头上的蝴蝶簪太小了,要不要换一支凤钗?" "不,我喜欢这簪子。"建宁拒绝,但又妥协地说,"或者加一枝珠花吧。" 绿腰立即选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宁别在鬓角,又不告自取地顺手将一支步摇『插』在自己头上,并向红袖挤挤眼睛。她早已『摸』熟了建宁的『性』格,完全了解在什么时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赏赐甚至顺手牵羊,而在什么时候必须谨小慎微,顺从服帖得像一只没有主见的羔羊。 建宁一生拥有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在宫里时,除了那点可怜的俸禄之外,一切都是别人的,无论格格还是侍女,都一样要有无数的规矩要学,要守,并没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宫虽然大,然而建宁的天地不过是东五所里小小一间卧房,然后是往绣苑或者书房上课,往慈宁宫请安,偶尔往畅音阁听戏,得到特别准许时才可以去御花园游玩或者往绛雪轩面圣,如果想去建福花园玩一会儿就得跟嬷嬷说尽好话,出宫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至于御膳房,御茶房,御医院,御书房,上驷院,其他嫔妃或是阿格的住处,尤其是乾清宫往前那么大的天地,她都没有机会去到。她可以见到的,不过是一堵又一堵的高墙,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门前的侍卫,走来走去的太监和宫女,还有那无处不在呕哑叫嚣的乌鸦——皇宫的记忆,不过是这些,虽然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可是完全没有家的感觉,直到来了额驸府。 来了额驸府建宁才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拥有了"拥有"的感觉,这感觉包括发号施令的权力,随心所欲的物质要求,兴之所致的看戏、吃点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什么东西就赏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如今一旦拥有,当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并借着一次次的使用来证实这拥有。这番心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绿腰却是洞悉入微,只是由于狭隘与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于其他的家人,则完全错会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径都归罪于乖谬而叫苦连天地承受下来,并且不自觉地引导她向更加荒谬的绝境里走去。 从来没有人规范过建宁的行为,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和理解过她的心思。她从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力,同样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憎是这么强烈,可是却没有明显的区分,于是当她辞不达意地表现出来时,就只剩下"任『性』"二字,往往得出与初衷相反的结论。绿腰是她真正"拥有"的第一件礼物,因为是皇帝哥哥亲口"赏赐 分卷阅读116 分卷阅读11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7 ",而不像其他的宫女那样只是"分配",这让她切实地感觉到了一种拥有。她把绿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来疼爱纵容,却忽略了那也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也有着自己深藏的意识与思想。因此,当她散漫无拘地向绿腰布施自己的爱与亲密时,其实是在无知觉地培养她的恨与疏离。 就像此刻,当建宁与绿腰主仆两个一齐对着镜子理妆时,建宁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将见到小别胜新婚的额驸的喜悦,却没有理会绿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台,另一个起点,更没有想到绿腰的表演远远比自己来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简单,在吴应熊眼中,顶着妻子名份的建宁没有丝毫的亲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绿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过是建宁拥有的两件"赏赐"罢了。因此,当绿腰为他打起帘子,并故意用汉人的称谓娇滴滴地通报着"新姑爷来了"的时候,他先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才屈膝向建宁请安。 这微妙的细节建宁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绿腰却心领神会——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宁面前,先跟她打招呼。虽然只是那样微不足道轻描淡写的一个招呼吧,然而已经很可珍贵了。从前人们都是将她忽略不计的,只把她当作建宁的一个附属,宫廷最底层的卑贱奴婢,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独立的个体,对她的态度比对建宁更加亲切,这是第一次。她为了这个点头而感恩戴德,于是以更加郑重的姿态走上前,双膝跪下,端庄而娇媚地施了个大礼:"绿腰给姑爷请安。" 吴应熊有些错愕,作为格格的贴身侍女,绿腰的礼未免太重了,他被动地伸出手去:"绿腰姑娘请起。"而绿腰趁势搭着他的手,柔若无骨地站了起来。那舞蹈一般的姿势让人不由得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是被吴应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并在他的掌中袅娜地盛开。他虽然贵为世子,自幼见识颇丰,却是一直在男人堆里长大,不是从父作战,就是随君伴读,生平走进他心里的女『性』就只有两位:第一个是父亲的爱妾陈圆圆,第二个便是明红颜,都是见识超群胆略过人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像绿腰这样完全是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风第一次拂开春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为他开放一般,风忍不住就停留下来,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视绿腰,有片刻的失神。绿腰立刻对他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仿佛花朵从心底里开放出来,一层又一层,直到将花心完全暴『露』,香气弥漫。 而这一切,建宁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着自己的心意随口说:"你可回来了,连重阳节都错过了。" "重阳节"三个字对吴应熊而言,就意味着刚才那盒发霉微腥的菊花饼,他仿佛听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那赤『裸』『裸』的无休止的羞辱!他声音僵冷,表情木讷,恭顺而冷淡地回答:"谢格格爱惜赐饼,应熊已经吃了。" "是吗?好吃吗?"建宁毫无机心地笑着,"是我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觉得比府里的怎么样?" 又一声鞭子破空抽响,这真是最明白的挑衅与讽刺,吴应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滋味很特别。" 绿腰暗暗吃惊,她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出了极大的纰漏,额驸竟然吃了半个多月前留下来的菊花饼!那怎么能吃得下?格格从来没吃过变质的食物,不识稼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严重,然而绿腰是知道的,她看着吴应熊铁青的脸,不由地想他这时候可有多难受呢。 果然吴应熊又略回了两句话,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说了句"格格恕罪",转身便往外冲去,刚到门前老槐树下已经支持不住,抱住树身翻江倒海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心肝也吐出来一般。 建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跟出来,吃惊地立在屋檐下,看着吴应熊痛苦到扭曲的脸,惊慌地问绿腰:"额驸这是怎么了?" 绿腰心知肚明,在这一瞬间对两个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她同时知道了格格心里有多么在意额驸,而额驸的心里却有多么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给一个人力量,让他竟然宁可吞咽发霉的食物也不肯谢罪求饶从而解除误会,他甚至都不肯当面问一声格格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这个误会,绿腰不打算帮他们解开,这可是她走近额驸的最佳契机。她只是简单地回答:"额驸长途跋涉,大概是疲劳过度吧。不如让奴婢送额驸回去歇着。" 建宁纳闷地点点头,只得说:"你叫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额驸,然后再来回话。" 当年,庄妃大玉儿用一碗人参汤劝降了洪承畴;今夜,婢女绿腰则用一碗绿豆汤招安了吴应熊。 绿腰无疑是聪明的女子,在她的浅薄的头脑里也许没有多少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却有着女人最灵敏最本能的嗅觉和意识——比如,当她看到吴应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时,她虽然并不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怜,却知道这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自己与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离。 虽然在宫中所有关于邀宠的努力都随着建宁的出嫁而枉费心机,然而那几日的攀龙梦,已经让她开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她是人还没有飞起来,心却已经高瞻远瞩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虽然天生是奴才,却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机会,也一样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个机会,就是男人。 因此,她决定不让建宁知道额驸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们的误会结得越来越深,决定不执行格格的命令让老管家去请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间对付吃坏东西的人有着最简单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绿豆汤。她来到厨房,亲自看着厨子熬了浓浓的一碗绿豆汤,又亲自端着来送给吴应熊,温柔而怜惜地说:"姑父,喝口绿豆汤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后舀起一勺汤,在自己唇边轻轻吹凉了,再亲手递到吴应熊的唇边去,不由得他不开口。 吴应熊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颠倒撕扯,不能归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觉得软弱。他看见绿腰进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那清凉解毒善解人意的绿豆汤,经由绿腰的手,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吴应熊的口,他们的关系就在那汤汤水水中不易察觉地亲密起来,流淌起来。 他睁开眼睛,想勉力说句谢谢,而他惊讶地看到,顺着绿腰那艳妆的面孔,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在为他流泪,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动了,最难消 分卷阅读117 分卷阅读11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8 受美人恩,而这是第一个为他流泪的女人。这是一个男人最软弱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时机。此刻的他,有多么仇恨建宁,就有多么感激绿腰。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这一夜,建宁仍是孤衾独枕地度过。她躺在那雕花飞角的大床上,看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秋意凄凉。她想额驸现在怎么样了呢?自己本来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的,可他一回来就病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叙旧呢。她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还记不记得为她『射』乌鸦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关心丈夫那样,问问他好不好,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进府这么久,虽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却从没有走进过额驸住的东院。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与矜持,或许是因为言说不清的敬畏与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扰他。她忽然有些羡慕绿腰,为什么绿腰这时候可以陪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绿腰很晚才回到上房,脸红红的,吞吞吐吐地说额驸已经吃过『药』睡了,说谢谢格格的关心。建宁望着窗帘上的绣花,毫无睡意,反而让绿腰把烛花翦得更亮些,问她:"额驸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绿腰有些心虚地回答,"额驸病得很重,回去后就躺下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额驸睡着了。"绿腰再次回答。 建宁点点头,眼望着帐顶,半晌却又问:"他怎么会吐得那么厉害?" "许是路途辛苦吧。"绿腰的声音细不可闻。她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在建宁的心底,蕴藏着这么深的爱意。她纷繁而迅速地动着心思,调整和布署着自己的计划,该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术呢——那是每个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这位格格不会、不懂——还是引着她向背道而驰,而把额驸的爱全部留给自己? 建宁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机会,就再次催促地问:"我想去看看他,你说好不好?" "不好。"绿腰脱口而出,并做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议,"额驸吃过『药』睡了,倒是不打扰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额驸醒了,格格在园里摆个接风宴,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再让戏班子唱几出好戏,给额驸洗尘,阖府好好热闹一天,不是更好?" 建宁虽然天真,也隐约觉得吴应熊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一席宴一台戏就可以取悦的,然而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说:"好吧,你明儿一早去厨房传令,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好了,叫戏班也都准备着,看额驸喜欢听什么戏。" 宴果然是盛宴,戏台前排起九折软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与额驸的檀木靠背大椅,两边茶几上为管家与教引嬷嬷也都设了座位,再后面是体面些的吴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设一桌。就连小厮、绣工等虽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风后席地而坐,大条案上铺着大方巾,盘里堆着些瓜子糖果,随意取食。 戏也确是好戏,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宁是一听开锣便全神贯注的,不禁喜形于『色』,向吴应熊道:"这戏班子好吗?听管家说,这已经是京城最好的南戏班子了。" 她絮絮地告诉他:"戏里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举起袖子遮着脸,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来,表示她心里很慌『乱』,拿不定主意;还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讲究的……"她说着,却发现丈夫置若罔闻,不禁错愕,"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吴应熊生平是最恨这些虚头花势的,而且刚刚吐得筋疲力尽,越是大鱼大肉就越视如砒霜的,更何况还有笙锣盈耳,头昏脑胀,简直是种酷刑。可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点头,又能如何呢? 一段开场后,菜便上席了。冷盘八荤八素,有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八珍烧鸡、冷片羊尾、丝窝、虎眼、果饼、松糕等,热菜却只一道,谓之"一了百当",这还是建宁出嫁前,琴、瑟、筝、笛四个合计着送她的礼物:一本大内食单。其中尤以这道"一了百当"做法最为独特:用牛、羊、猪肉各三斤剁烂,虾米半斤捣末;川椒、马芹、茴香、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为细末;生姜十两切成丝;麦酱一斤半;腊糟一斤半;盐一斤;葱白一斤;芫荽二两切细,以上等香油炼热,然后一齐下锅炒熟,候冷装入青花瓮里封贮,随时食用,调成汤汁,味道十分鲜美,如一唱三叹,回味悠长。另外又有辽宫换舌羹一道,用玉板笋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宫名饮"醉流霞",甘醇浓艳,俱是民间不可得之物。 每上一道菜,建宁便命绿腰布到额驸碟中请他尝鲜,并且不住问"好吃吗?"吴应熊每吃一口,都要费尽极大的力气压抑住那种作呕的**,而那道"一了百当"更让他酸水上涌,如坐舟中。他侧视着坐在身畔的建宁,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刁钻无礼而又虚伪无聊的女子,昨天才赐他发霉的菊花饼,今天又故意摆出满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这自然又是她捉弄自己的新把戏了。以折磨人为乐,大抵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格格的全部本领了吧? 通过老管家的转述,他已经知道建宁取走了镶宝小弓的事,也就是说,格格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也已经想起了当年畅音阁楼下的恶作剧,而且决定将这个游戏一直玩下去。骗他『射』乌鸦犯下杀头大罪,洞房之夜的毁灭之举,大闹额驸府,下令砍梅花,赐食菊花饼,直到今天的好戏开场……这漫无边际的折磨,她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尽兴呢?这样的一位格格,竟成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与自己共偕百年,纠缠至死——不,他已经死了,只要面对这位格格妻子,他的心就是死的,灵魂是沉睡的,就只有一具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躯壳供她役使、折磨、凌辱,直至彻底摧毁,就像她摧毁洞房一样。 建宁留意到了吴应熊隐忍不耐如坐针毡的神情,不由再次问:"你好像不喜欢,你不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这话落在吴应熊耳中,自然又是讽刺,再也忍不住,回道:"禀格格,应熊身体不适,若无别事,恕我告退回房了。"说着也不等格格恩准,便站起身来。 建宁又委屈又失望,这么好的戏,怎么他也不喜欢呢?她怅惘地吩咐绿腰,"送额驸回房,好好服侍。" 绿腰立即乖巧地上前搀扶。吴应熊施礼告退,转身之际,却听到建宁充满寂寞的声音:"要是皇帝哥哥能来看我就好了,最好再带上远山和平湖。"他心里一惊,情不自禁抓紧了绿腰的手。 绿腰从此成了吴应熊的心腹。 她 分卷阅读118 分卷阅读11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19 不明白额驸为什么会拜托她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送信给佟贵人,且一定不可以让任何人尤其是建宁知道。然而吴应熊托付她的时候,神情如此郑重庄严,仿佛在交托自己的『性』命一样,这使得她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庄严感,郑重了颜『色』应承:"额驸放心。额驸交付的事,绿腰拼了『性』命也要做到。" 吴应熊请绿腰转交的,自然便是那封李定国将军给佟佳平湖的信。他也很奇怪叱咤风云的李将军为什么会送信给一位皇宫里的女人,但是那从此成为最便捷的一条消息通道,而吴应熊则与绿腰联手成为了宫里宫外的送信使。每当柳州有信来,通过明红颜之手转交吴应熊时,吴应熊就又交与绿腰,让她在随建宁进宫时悄悄递给平湖。 这期间,南方战局一日三变,李定国的军队日益强大,连战告捷,而远驻在安隆的永历帝对其颇有倚重之意,且于这年底亲自考选官员,整肃朝纲,南明王朝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吴应熊情不自禁地猜测这一切与那些信件会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然而除了李定国与平湖,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连红颜也不知道;而除了吴应熊与绿腰,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是用什么方式传递的,连明红颜也不知道。这使得吴应熊与绿腰在这传递中建立了一种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系在一起,并瞒着建宁与阖府的人日益增长。 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而又显山『露』水。 顺治十一年,建福花园的桃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平湖肚子里的胎儿已经确诊是龙子,而建宁进宫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当年长平公主讲的那些故事全都重新想起来了,什么魏忠贤请巫医进宫为张皇后"捻背"暗伤胎儿,客氏以进糕点为名毒死范慧妃的儿子令她失宠……建宁想起这些就觉得寒心。尤其阿笛告诉她,太医已经不止一次在平湖的茶饭里发现藏红花,这使得整个雨花阁疑云密布,如临大敌,建宁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她已经知道,藏红花是一种能令人落胎的『药』,而且像这样的『药』还有很多,有些『药』『色』重气味浓的还易防范,可有些无『色』无嗅的就很难分辨,还有一些,像是麝香,搀在食物里能令人食欲大增,却也能令人落胎,简直防不胜防。建宁为此十分担心,甚至向顺治请求让平湖搬到额驸府里休养,直到临盆。 这请求当然不获允准,还被宫里的人取笑说:"十四格格已经嫁了人,还这么胡说八道的。哪有妃子出宫休养的道理呢?" 平湖也说,请格格不要再为我的事担忧吧,我会小心自己的,也会小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全部希望。 这也许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宫里的哪个女人不是希望母凭子贵、一朝飞升呢。然而建宁总觉得,当平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气氛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严重,更盛大,仿佛一言九鼎,指点江山。她悄悄地在心里对平湖承应:我会尽力保护你和你的孩子的安全的,仙姑嘱托过我,我一定要为她、为你做到。 建宁来雨花阁探访平湖时,偶尔会遇到宁妃和远山小主,倒是慧敏自从杏仁『露』事件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尽管阿笛、阿瑟谁都没有说出去,连素玛向皇太后禀报佟贵人近况时也没提起过,可是敏感的宫墙还是知悉了这个秘密,并且借着风势将它传得尽人皆知。于是人们再次提起了皇长子牛钮的夭折,并将两件事含糊地说在一起,虽然没有人说破杏仁『露』就是导致平湖痉摩的直接原因,慧敏却也不好意思再登门了。 于是建宁把下一个嫌疑目标定在了宁妃身上,她想宁妃向来为人冷淡木讷,对谁都不苟言笑,生怕谁占了她的便宜似的,且与平湖素无交往,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相投,如何平湖一怀了孩子,宁妃就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了呢?阿瑟和阿笛提防得这样严密,还有不明『药』物混进雨花阁来,渠道只有三种:一是访客寻机投毒,二是厨房被人收买,三是太医监守自盗。 太医是首先可以排除的,因为『药』物的事就是他揭出来的;厨房的事不便细察,却容易防备,建福花园自有灶台炊具,从此不取用宫里配饭就是了,贵人一应饮食,都是阿笛自己动手;再就是访客趁人不备投毒在锅里、饭中、甚至是任何平湖可能接触到的柜台案角了,这却是防不胜防的。阿瑟曾经忧心忡忡地对建宁说:"真希望皇上能下一道旨,传令任何妃子都不许来雨花阁探访主子,倒也清闲省心。" 是这句话提醒了建宁,终于想到一个杜绝宁妃踏进建福花园的方法,一个十分简单直捷、非常建宁格格式的方法——她无理取闹地挑着宁妃大吵了一架,砸了雨花阁两件瓷器,惊动了太后与皇上,获得了一道禁足令:为保证佟贵人安心待产,不许宁妃或建宁任何一个人,再到雨花阁来。 那天,阿笛和阿瑟送建宁出园子的时候,抹着眼泪说:"格格,委屈你了。" 建宁却不在乎地笑着:"这算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人吵架,不过是个宁妃罢了,从前我连皇后也吵过呢。又能怎么样?她现在变成静妃了,我可还是格格。" 她是由衷地开心,因为自觉终于帮到了平湖,而且用的是这样玉石俱焚的方法,尤其让她觉得悲壮。她站在建福花园的门口回身向平湖挥手告别,笑容如早开的桃花般甜美。 平湖站在桃花树下,那么孤单、瘦削,落落寡合,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样子。初开的桃花在她的身后翩跹飞落,她在云蒸霞蔚中对着建宁慢慢地挥手,单薄飘逸得像一个影子多过像一个人。 建宁觉得心疼,她每次见到平湖,都会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冲动,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保护,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用一道禁足令把自己和宁妃一起牺牲掉,已经是她可以想到、做到的最勇敢的方法。 禁足令下达后,雨花阁果然安静了好一段日子。远山仍然时时来访,但只是略坐片时便告辞,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身上,反都因为雨花阁近来的安静而益发确信投毒者必然在静妃与宁妃之间。 平湖待远山的态度始终都是淡淡的,远山也不介意,仍然隔三岔五地来,每次都带些小礼物,或是一瓶『插』花,或是几件绣品。平湖也不道谢,左手命阿笛收了,右手便叫阿瑟另取一件来赠还远山。远山也笑都眯眯地接受下来,拿回储秀宫去给众人看,不知就里的人便都以为她们两个的感情特别要好,或是远山在有意巴结,当然也有人认为远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守株待兔——自从平湖有孕后,顺治临幸雨花阁的次数便频繁起来,探访平湖,自然很容易与皇上巧遇。 顺治对平湖的确是太宠爱了, 分卷阅读119 分卷阅读12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0 常常下了朝便来此晚膳,直到第二天早朝才离去,有时连奏章都拿到雨花阁批奏。储秀宫里多怨艾,众秀女都说平湖已经怀了龙子升作贵人、眼瞅着就要晋妃封嫔了,却还霸着皇上不肯分泽,未免太贪,便都趁着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说些平湖的坏话,说她惯会花妖狐媚,无事就在皇上面前非议其他的妃嫔和秀女,一心想做皇后,就连皇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大玉儿自然不信,然而因为心里始终抱有一丝芥蒂,便也时时找来素玛探问实情。素玛却说,皇上临幸雨花阁的时候,只是与贵人和和气气地坐着说话、下棋,其实极少亲热的;有时皇上来了兴致,贵人每每借口身子不便,反而劝皇上往别处去走走,实在推托不过才会摒退侍女,**片时。 大玉儿低头想了半晌,又问了些贵人饮食起居的闲话,便叫素玛去了,却翻了一夜的医书。次日一早,便召了傅胤祖来,问他:"可有一种『药』能让女孩子提前发育,在三四年里长大六七岁?" 傅胤祖讶道:"传说中是有过这么一种『药』方,不过不是内服,而是洗浴。就是将十几种草『药』或煎或煮或生泡,拌在一起煨成汤『药』用来洗澡,不过用量控制得十分严格,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几种成分,且要天长日久地坚持,洗上一年,等于别人两年,可以加速成长。可是对身体极有妨碍,是一种拔苗助长的促生方式,有百弊而无一利,所以极少有人使用,『药』方也就渐渐失传了。" "失传了?只怕未必。"大玉儿若有深意地笑着,又问,"傅先生所谓的有百弊而无一利,指的是什么?" 傅胤祖正『色』道:"中『药』的根本在于治病救人,延年益寿,是人与自然的微妙和谐,讲究的是君臣相济、寒燥相佐。而这种促生汤却破坏了正常的成长,是与自然规律相悖的行事方法,难免种下恶果。拔苗助长,使麦苗看上去高大,却会很快枯萎死掉;汤『药』助生,也是表面上使人加速成长,却破坏了根基,所有偷来的时间都会加倍奉还,用『药』者恐非长寿之人。太后深知医理,当不用微臣多所说明。" "也就是说,这用汤『药』的人活不长了?"大玉儿暗暗心惊,不由又想起长平临死托孤的一幕。那样决绝的不留余地的做法,那样坚定的孤注一掷的神情,那样湛然的视死如归的超脱,如果她拥有这样的一张『药』方,如果她为了送女儿进宫而命女儿用『药』方洗浴,只为了早一日诞下龙子夺回大明江山,不是不可能的吧?她抓紧了座椅的握柄,几乎是胆颤心惊地问出下一个问题:"那么,用『药』的人,对于长相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作用?" "会的。"傅胤祖说,"由于『药』物改变了正常的发育,所以用『药』者在相貌上会有很大改变,与本来面目判若两人。" "那会不会影响后代的健康呢?" "这倒说不准,用『药』人生下的孩子若不是特别孱弱愚笨,便会是极其优秀聪明的,就像春天的第一茬茶叶一样,要么极苦,要么极香。而且用『药』催生的女子如果过早与人同房,会极其受苦,有如酷刑加身,且会加速衰老的过程。而孕『妇』在生产之际也会比常人痛苦十倍百倍,生育后的健康情况大不如前,衰老的过程也会很快,就好像母亲的全部精力都转注到了孩子身上一样。" 大玉儿点点头,脸『色』阴沉下来,她越想就越觉得长平有可能这样做,越想就越觉得平湖的与众不同,那从容冷静的神情,清华高贵的气度,进退有礼的举止,就好像已经在宫里生活了一百年似的。 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平湖就是香浮,长平公主之女,前明崇祯皇帝的后裔,她的入宫,惟一目的就是为了觊觎大清皇后的宝座,『逼』自己履行诺言,立她的儿子为皇帝,把大清江山完壁归还!如果是那样,自己可要遵守诺言,将金銮宝座与大明后裔平分秋『色』? 自从长平服毒而死、并留下遗言说女儿香浮将会生下紫禁城的第一位皇帝后,大玉儿未尝没想过香浮会用什么方式入宫,然而算计着香浮年纪尚幼,距离秀女十二岁大选的时间还早,因此才痛快地答应顺治今年召汉女进宫,并且特地说明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然而百密一疏,她没有想到香浮竟然会用『药』物催生的方法令自己早熟,并且这么容易地怀上了顺治的孩子。 那么多的秀女同时入宫,怎么第一个怀上龙子的偏偏就是个汉女呢?难道老天爷真的有意要让汉人的骨肉来坐镇大清的江山?大玉儿不能不觉得怀疑,不能不觉得震动。 于是,她密令内务府调查平湖的身世,然而却一无所获。其父佟图赖,旗营里最普通的汉人军官,因为作战英勇而赐姓佟佳,提拔为少保——刚刚够得上送女选秀的资格,就好像平湖上报的年龄也刚刚够得上选秀的下限一样,她的一切都是卡着选秀的沿儿来的,又来得这么不显山『露』水,让人完全想不到——朝廷重臣中的的汉人不在少数,大玉儿一直把眼光盯在他们身上,却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大明帝王的后裔,竟会藏匿在一个随旗的少保家中长大、再被偷梁换柱地送进宫来。 至于佟图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香浮养大成人的,大玉儿并不关心,也不想费心,这样的情节连戏里也有许多,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六年前香浮被送进佟图赖家中时,想必他还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兵,完全不引人注意的那种,他可能已经有一个六岁的女儿,被悄悄地送走了,而由香浮冒名顶替;当然也许这些年中香浮被养在另一个地方长大,直到选秀前才被送到佟家,再冒名他的女儿参加大选……办法很多很多,如果彻查一定会有某些蛛丝马迹,但是那样未免太打草惊蛇了,而大玉儿不想那么做。 更重要的是,她曾经承诺过长平公主,如果她确定了平湖就是香浮,那不是在『逼』迫自己践约吗?而且,说什么那孩子都是平湖与顺治生的,是自己的亲外孙,即使知道了他是来自异族异种,难道自己可以下手将他扼杀吗?既然不能决定该怎么做,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就像宁可不知道平湖上次的痉挛究竟是不是因为慧敏而起,不知道宁妃和远山频频探访雨花阁的目的何在一样,大玉儿也不想知道平湖是不是香浮,有没有野心觊觎后位。不过,慧敏被废已近一载,后宫不能一直虚位,总得另立新后吧? 大玉儿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向傅胤祖吩咐道:"佟贵人分娩在即,别的太医我信不过,从明天起还是由你亲自照顾她吧。不过建福花园独门独户,你住进去只怕惹人闲话,还是照规矩给贵人挪个地儿,就在 分卷阅读120 分卷阅读12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1 东六宫的景仁宫好了。" 平湖搬去景仁宫的第二个月就早产了。 三月十七日夜里,奇异的香气充满了整个东六宫,就好像把建福花园的桃花林搬来了一样。平湖疼得脸『色』煞白,却没有一滴汗。不间断的阵痛持续了整整一天两夜,当所有人都以为平湖会就此香消玉殒时,孩子却终于"呱"一声落地了。 这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个儿子,三阿哥玄烨。 关于平湖早产的原因,宫里的传言有很多,有说是孕『妇』不易搬迁,动了胎气;有说是傅太医看顾不力,用错了『药』方;最具妖媚『色』彩的一种是说平湖习惯以奇异汤水洗浴,而自傅太医住进景仁宫后,杜绝了一切不明『药』物的进入,佟贵人那神秘的洗浴被迫停止了,她与巫界的联系因此被隔断,遂致早产;还有一种联系后宫政治的,是说庄妃皇太后确定了新皇后的人选,自然还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蒙古科尔沁部镇国公卓尔济之女、博尔济吉特慧敏的侄女如嫣,这打破了佟贵人封后的美梦,令她大受打击……然而真相如何,却没人能够说得清。 后宫从来都是这样,充满着谜团,却没有答案。 远山曾经自告奋勇要向众人提供最佳答案,绘声绘『色』地坦承册后的消息是她带给平湖的,那天,她从建福花园采来大抱的桃花送到景仁宫给平湖,对她说:"你知道吗?宫里就要办喜事了,连日子都定了,就是六月十六。太后说,等皇上大婚后,就提升我做贵人,晋封你为容嫔。"当夜,平湖便阵痛发作了…… 但是女官素玛的证辞否定了这个说法。素玛指出,与其说三阿哥诞生在景仁宫里,勿宁说是建福花园更为确切。她说,那天远山小主的确带了桃花来景仁宫探访佟贵人,但是当时贵人的心情并没有任何动『荡』,只不过桃花的美艳逗起了她对建福花园的思念,于是央求侍女们扶她到花园走走。 建福花园的桃花开得好极了,简直会噼啪作响一样。那种绽放的响声只有佟贵人能听得到——她坐在桃花林下那种闭目倾听的样子,分明是听到了别人所听不到的声音。这神情素玛以前也见过的,就在建宁的母亲绮蕾的脸上。素玛站在桃花树下,微微地仰着头,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很多被遗忘的事情。她想不分明,于是不由自主地拔脚走开,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当她清醒过来再回到桃花林的时候,就看见佟贵人躺在花树下,艰难地呻『吟』着,羊水已经破了,而桃花瓣飞落下来,几乎将她埋住,那新生儿的气味与花香搅在一起,动声动『色』…… 素玛是太后的贴身女侍,又向来是有一说一从不撒谎,这使得她的说辞显得确实可信。但却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传言,说新皇子是花妖托生的。不然,一个初生的婴儿怎么会有那么粉红的面宠,那么甜美的气息,那么灿烂的笑容,谁见过初生的孩子一落地就睁开眼睛微笑的?笑得就好像一朵三月的桃花。 然而消息传到额驸府时,吴应熊却有另一番猜测:平湖的早产或者与战局有关。去冬腊月,孙可望因忌恨李定国,曾在贵阳召集重兵三十六万,假捏永历帝诏任刘文秀出师东伐,却被李定国得知真相,非但不与刘文秀开战,反而致信永历帝,尽述忠心。永历遂密诏诸军,赦李定国之罪。孙可望闻言大怒,命令部将严刑拷打,定要查出撰文者何人,盖御印者何人,奉使者何人,并逮捕大学士吴贞毓等十八人,迫永历裁以死罪。这件事对大西军尤其是李定国部打击甚重,再次杜绝了永历帝与李定国部的联手,且令南明朝廷人人自危,无心作战。 吴应熊悲哀地想,只怕前明亡国的悲剧就要在南明重演了。大明的灭亡并不是因为李自成等流寇造反,也非为多尔衮率部内侵,更不仅是因为父亲吴三桂引兵入关,而是朝廷内部军心涣散,派别林立,自相残杀。如果李定国能够与孙可望联手,大西军能够与大顺军联手,永历帝能够与郑成功联手,满清何愁不灭,大明何愁不复?然而亡国之君与亡国之臣都太忙于内讧了,却忘记了最大的仇人来自异族。如果大西军不能停止内战,只怕复国之士们再英勇,也是无谓;而如果这些消息被佟贵人知道,如果佟贵人参与了李定国的复国之战,那么她的心情一定同自己一样绝望,早产的原因也就不问可知了。 他再一次与明红颜并肩走在城墙下,飞扬的柳絮落在他们的发梢肩上,离愁别绪,油然而生。红颜忧伤地说:"我一心一意为了反清复明而战,死不足惜。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卖命,永历帝,还是大西军?到底谁才更能代表我们大明王朝,谁才是真正的反清志士?我所背叛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罪不可赦?而我所效力的,又是不是真的值得赴汤蹈火?" 吴应熊震『荡』地抬起头,自从认识明红颜以来,她永远都是理智的,坚定的,是勇气与智慧的化身。而今天,她却如此软弱,茫然无助,他不禁再一次想:可不可以放下所有的恩怨,不理会满清,也不理会南明,就此携手归隐,散漫江湖? 然而红颜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所有的绮思遐想,她说:"我决定明天出城,往南方一行。大概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这些日子,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吴应熊这才知道红颜今天是为了告别来的,他不禁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不论你要做什么,去哪里,让我帮你。"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红颜欲言又止,哀伤地摇头,"你留在京城,还有别的任务,二哥会跟你联系的。" 吴应熊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红颜忧愁焦虑的神情,便按捺住了。他猜想红颜的南行或许与洪承畴有关,洪经略最近不就在两广巡查吗?红颜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世,而这样的秘密,她也许并不愿与他分享,就好像他也不愿意红颜知道自己就是吴三桂之子一样。现在还不是表白的时候,这时候的她一定无心于儿女私情,也许过三两个月她再回来时,心情会变好一点,也许那时很多事都会告一段落,他再向她表明心迹不迟。 他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和忧伤的眼睛,还不曾与分手,就已经在期待重逢的日子了。 ☆、第十七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 额驸府的日子风平浪静而激流暗涌,当然建宁看到的只是表面。除了从宫里带来的几十个仆婢,她在府里并无其他亲眷知己,就连从宫里带出来的绿腰、红袖这些贴身侍婢,也都并不是她的亲信。吴三桂远在云南,这使她省掉了拜见公婆的周章,却也使她失去了学习礼仪的机会。建宁在额驸府的日子几乎是静止的,日复一日而毫无进益。也许有,那就 分卷阅读121 分卷阅读12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2 是暗自滋生的夫妻间的嫌隙与主仆间的暧昧,但是这些都是建宁所不自知的。 建宁的眼睛向来只望向看不见的地方——或者极远,远到充满了幻想却不切实际;或者极近,近到直抵内心却不能『逼』视。整个额驸府里,就只有吴应熊既是自己的丈夫,又是惟一的主子,却偏偏是同她最见不得面儿的,见了便愁眉苦脸,如坐针毡,略呆片刻就要托病告退,都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病;又有时他自己在家招待朋友,她兴冲冲地想往前厅来做一个好客的女主人,不料却唬得一干人皆仆伏于地,大呼"千岁",吴应熊则满面羞惭,仿佛她有多么见不得人一样。建宁大不是滋味,连句"平身"也懒开尊口,拂袖便走。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试着要讨好他,可是没有一种方法见效——她曾经兴致勃勃地热衷于美食,让厨房每天弄出百十种花样来让他尝鲜,结果往往只是她一个人在据案大嚼,食而无味;也试着邀他看戏,给他讲解戏中的故事,然而他那正襟危坐一副置身事外充耳不闻的样子,让她不由觉得自己跟锣鼓一样嘈吵;又曾经一度『迷』上女红,正儿八经地绣了几件作品,可是那天去马房,竟看见吴应熊用她赠予的手帕给马蹄裹伤,她看着那条踩在马蹄下的绣帕,又羞又恼又伤心,从此就再也没有兴致绣花了。 来了额驸府半年后,建宁一日懒似一日,万事无心的,早晨起来,连梳洗也没情致,反正妆扮了也没人看见,只是懒洋洋歪在榻上,喝一碗燕窝算是早点。大戏已经听得厌了,兴致来时,只是叫个小生或小旦到自己房里清唱,翻来覆去都是《游园》、《惊梦》那几段,有时也叫琴师笛师来清弹清吹,却再不叫他们搭台。 倒是吴应熊从前并不喜结交权贵,然而自从与明红颜重逢,因要为大西军打探消息,便刻意交往些高官之子,纨裤膏梁,今天往东家吃席,明儿往西府斗酒,相处甚欢,往来频密。那些人听说他家养着个戏班子,便常常怂恿他请客听戏,也有些青年子弟喜欢自己扮上了客串几出,众人取乐。那些戏子们因为可以多得些赏赐,也都巴不得有宴席,唱做念打得比往时给建宁一个人唱戏时格外卖力;府中家人因为公子难得请客,也都特别兴奋,走路带风。小花园里花枝招展,其乐融融。 绿腰便撺掇建宁往园中去,说:"格格好久没看戏了,说咱们家班子来来去去那几个角儿,都看得厌了。不如今儿看看那些公子哥儿扮的旦角儿,比班子里的还像回事儿呢。" 建宁听了兴起,当真盛装了往园中来,且不命人通传,只与绿腰两个穿花拂柳,先悄悄行至折叠镂花软屏后张望。绿腰隔着屏风悄悄指点:"那个穿紫的叫何师我,是个包打听;那个戴蓝帽的叫陈刊,叔叔是军机大臣;那个坐在最边儿上的是陆桐生,最酸了……"建宁诧异:"你怎么都认得?" "戏班子不是归我打点吗?从前他们来府里听戏,是我侍候戏单。"绿腰夷然地说,"也不是各个都记得,不过这几个特别多话就是了。" 果然,这时候大声说话的人正是何师我,天气并不热,他却装模作样地挥着一把扇子,摇头晃脑地说:"吴世兄可知道四川巡按郝浴被逮讯的事么?" 吴应熊深锁双眉,淡淡地说:"在朝中略有所闻,但不知就里。何兄这样问,难道这件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何师我笑道:"如果吴世兄都不清楚内里,那么小弟所知的只怕也都是空『穴』来风了。" 陈刊『插』口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听说这件事牵连甚大,不只郝浴,就连当年荐举他的人也都获罪降职,大学士冯铨连降三级,成克巩、吕宫也都各降两级,朝廷上下议论纷纷。何兄若知道内情,不妨说来听听,就当消暑解闷又何妨?" 众人也都称是,追问道:"别这么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么内幕,说来听听么。" 何师我卖足了关子,这方缓缓说道:"要说这次的事,原赖不得别人,怪只怪郝浴不识时务,竟与平西王结怨,方才导致这次削官之祸。"吴应熊一愣:"我父亲?"何师我道:"正与令尊有关。吴世兄可知郝浴曾经上奏朝廷,弹颏平西王拥兵观望,临阵退缩之事?" 吴应熊摇头道:"家父甚少与我谈论朝中事。"何师我道:"其实个中内情小弟也不深知,只听说奏本中有什么"骄悍不法,恣肆虐民"等语,皇上何等英明,怎会轻易相信,因此一番调查之后,便将奏本退回,而这件事被平西王得知,焉能不怒?于是反弹郝浴冒功诳奏,连他的举荐恩师以及手下党羽也都落了不是。" 陈刊叹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对平西王倚若长城,既是君臣,又是姻亲,那郝浴竟与平西王作对,的确是不长眼睛,自寻死路。" 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又举杯向吴应熊称贺,说些"令尊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可喜可贺"等语。吴应熊只得领酒称谢,心中却无比苦涩,既惊且哀——且不论郝浴弹颏之事是真是假,但只奏本内容何以外传?而父亲吴三桂又如何得知?父王上奏反弹,皇上降罪郝浴,这件事在百官中会引起怎样的猜忌与反响?而这些隐情,皇上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想?俗话说:"功高盖主"。郝浴既然胆敢上本弹颏,身后未必无人撑腰;而皇上如此重办郝浴,自是为了平息父王之怒,但是皇上既对父王如此忌惮,嫌隙也必加深,只怕大祸不日就要临门了。 何师我最擅察言观『色』,看见众人谀辞如『潮』,吴应熊却似乎不以为然,遂改口笑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日难得美酒佳人,不如『吟』诗一首,方不负此良辰美景。" 陆桐生闻言第一个响应,举杯起座道:"我方才听了玉香如姑娘的曲子,一时兴起,便随意诌了四句,还未来得及推敲。且念出来请众位斧正。"遂摇头晃脑地大声念道: "红泥小火炉,黄酒腊梅花。 难舍玉人面,更深忘返家。" 这首诗其实十分不通,因为此时已是六月初夏,何来"红泥小火炉",更无"黄酒腊梅花",一听就知是陆桐生至少半年前的旧作,这时候却偏偏拿出来假装即席之作,以博"快才"之名。然而在座都是些阿谀奉承虚辞客套之徒,谁又肯当面揭穿他?便都哄然叫好,笑道:"好一句"难舍玉人面",玉香如姑娘才艺双全,歌舞娱人,也的确算得上是花中魁首,难怪陆兄这样留连忘返,错把他乡做故乡了。" 玉香如是戏班头牌的名字。建宁听了这几句,只知关乎风月,却并不懂得真正意思,只闻得众人叫好便觉羡慕,暗暗记诵。正自『吟』哦,忽又听众人谈起秦淮八艳来,那个 分卷阅读122 分卷阅读12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3 念诗的陆桐生说:"今上禁娼虽是德政,然而桨声灯影映美『色』那样的秦淮风光竟不得见了,也是一件憾事。" 立刻便有人附和说:"京城八大胡同虽然盛名,其实难负,姑娘的才艺比起当年秦淮八艳差着好些,白长了好模好样儿,可惜竟不能诗,便如玫瑰不香,鹦哥不语一般,其实无趣。" 建宁听到他们的谈话渐涉『淫』逸,不便再听,也不好往前头去,只得止住绿腰通报,回身走了。心中怅然若失,想连勾栏女子不能诗也要沦为下品的,何况金枝玉叶?自己于格律生疏至此,岂非也是"白长了好模好样儿,如玫瑰不香,鹦哥不语一般"么?又想起皇帝哥哥也常常说"后宫佳丽少才学,未免言语无趣"的话来,不禁暗暗自警,心想丈夫这般冷落自己,可是也觉得自己无趣么? 这天以后,建宁又找到了一个新的题目,就是学诗。她叫管家把家里的唐诗宋词悉数搬来,每天从昏到晓,有时间便『吟』哦揣摩,斟酌词句。她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诗词真是很美的,比戏词儿更美。有许多诗的字眼很深,很难懂得,那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是认得的,可是合在一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就不明白了。可是不明白也没关系,读在嘴里,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音韵,那铿锵,那意味,是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美妙和巧处。 她有些高兴,她知道这就是诗,原来她也是喜欢诗的。在宫里时,皇帝哥哥曾同自己说过,叫她有时间多看些汉人的诗词,说那里面有大学问,还常常命令大臣们写诗填词,也拿到后宫给她们娘儿读过,她很腻烦,觉得充满酸腐之气,千篇一律的,都是颂扬之意。那些诗她是可以读懂的,可是不喜欢,于是她便以为自己是不爱诗的。但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诗在中原的典籍中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些内容,是很巧妙和谐,充满了美与趣味的。她有些后悔当年没有听皇帝哥哥的话,好好向香浮请教,多学一点音韵对仗的知识,如今又被禁足,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平湖。而在她被禁足的这段日子,与宫中的联系,就只有靠绿腰了。 绿腰虽然学过戏,如今又做了戏班的主管,却很刻意地将自己与戏子们的距离疏远起来,并且再也不肯开口唱一句戏。从前在宫里,没有女伶的时候,她是独一无二的,她的歌声曾经让皇上也另眼相看,亲口赐名;然而如今在府里,整个戏班子养在这里,谁都比她唱得好,懂得多,那么她又何必自暴其丑呢? 绿腰不是没有算计的人,她非但自己不肯再唱,还常常像个主子那样,点一个小戏子到自己房里来唱,或者聚集几个体面家人,主要是和她一起从宫里来的人,摆上茶水点心,与她一同欣赏戏子的唱。有意地告诉所有人:她是与众不同、高人一等的,她可以调配这些戏子,这是整个府里除了额驸与格格之外,她独有的权力。 那些戏子伶人们早已看透了绿腰的这些小花招,心里觉得好笑,然而他们天生就是懂得伏低作小、察言观『色』的,便都不说破,反越发奉承着绿腰,捡她爱听的说,将她哄得高兴了,管束他们便宽松些。他们从前拉班子跑江湖的时候,风吹雨打,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如今太平了,反倒有些无聊,一月里不过唱上三五堂戏,没事儿便闲吃闲坐闲磕牙,跟府里的男女调笑逗趣,不免演出许多风月事来。他们心眼又灵活,嘴头又来得,相貌秀美身段风『骚』,哪一个肯真正守安份,免不了便戏里戏外地不分明起来。 有了这些个戏子带头儿,府里年轻的少艾们也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建宁带来的那些宫女,她们的地位虽然不能同格格相比,心境却大抵相似,只是她们的天地更宽阔些,眼界却更窄浅些,便较容易满足,只要不把满汉之分看得过重,便有许多机会许多风景,可以使得她们拥有更加丰满多彩的人生。 那些宫女们都在好事的年龄,眼看着这位额驸爷竟是个柳下惠,银烊蜡枪头的,更不指望收房纳妾,只将眼光向那些风流戏子们瞟去,一五一十地学着抛媚眼儿,作身段儿。也有主意大些的,料着戏班子在府里不能久长,便不肯浪掷时光,只在清俊些的家丁小厮们身上作功夫,宫里原本就有宫女和太监"吃对食儿"的惯习,小厮们更比太监多着条命根子,如何不喜?因此不上半年,宫女们便各自都有了相好的搭帮,也有错配鸳鸯双鸾一凤饶舌斗齿的,但也都知道守着不成文的对食儿规矩,天大的事只是窝里横,底下闹得翻江倒海,上面只瞒着不叫格格额驸知道,便大家相安,日子过得颇不寂寞。 惟一不肯安分认命的就是绿腰,她与额驸的交情非比寻常,名份却始终只限于主仆。这位愚昧的格格嫁进府里快有一年了,却至今还不知道下诏命额驸"尽忠"的规矩,而额驸也坚持不肯主动对格格"投诚",那些教引嬷嬷们只顾自己吃老酒打马吊,乐得不闻不问;而绿腰则十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格格,是该早早地促成格格与额驸的好事然后使自己名正言顺地坐定妾侍之位呢,还是该继续暗度陈仓地让自己独个儿拥有额驸的怜宠? 这是额驸府,而自己是额驸惟一信任的女人,岂不就是额驸府实际意义上真正的女主人?身份与格格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格格之上的?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让绿腰有点不舍得轻易戮破,就是戮破也要再过些时日,让自己尽情享受了再说。尤其在建宁受到禁足令而不得进宫的时候,绿腰的主角意识更是膨胀到了极点——建宁虽不能进宫,却仍然常派她去给平湖送补品。从前,她每次随建宁入宫回来,都要向众人炫耀一番宫中的见闻,那是只有她才能常见常新的,然而她的叙述的主角只能是建宁,而她永远是跟随者;现在,当建宁被禁足,她便被解放了,成了独立完整的个体。 当她穿戴整齐,大摇大摆地独自走在宫中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替建宁送补品的小宫女,而把自己当成了格格本身,或是吴应熊的夫人,一个身份尊贵魅力不俗可以自由穿梭后宫的特殊客人。她成了真正的主角,比格格享有更多的自由,并且替额驸完成他自己做不到的事,从而得到额驸的信任,得到格格得不到的亲密。没有人比她更威风更尊贵了,这种隐秘的快乐令绿腰飘飘欲仙,独自兴奋着,恨不能与众人分享——做了主角,却没有观众,多么寂寞? 然而背主偷欢的罪名有多大,她是知道的,总不能在额驸与格格"圆房"之前,就让额驸先摆席设酒地把丫环"收房"吧?况且,额驸虽然对他很信任,很亲切,却始终没有过逾规之举,这也使得她不能有十分的把握,确信他在与建宁修好后一定会将她纳妾。 分卷阅读123 分卷阅读12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4 绿腰暗自忍耐,默默布署着自己的计划,寻找一个绝佳的机会。她留意到,自己佟妃生下三阿哥后,额驸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也再没有信托付自己转交,他常常独自漫步在花园梅林中,仰首翘望,若有所期。这并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他在等待什么呢? 他比以往更加萧索,抑郁不欢,见到自己时也只是彬彬有礼地客套,却毫无热情。绿腰再自欺,也能感觉得出额驸对自己的情感并不是男女之爱,他的态度中有尊重,有感激,有怜惜,却独独没有狎昵,没有爱慕。那些戏子伶人的眼神手势,撩风弄月,他一样也不会。 然而建宁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因此绿腰要的也就是这样的他。能得到建宁可望而不可及的额驸,是绿腰最大的梦想。只要能得到额驸的宠爱,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这夜,服侍建宁就寝后,绿腰端了一盘豆沙点心走来东院,径自推门进来,见吴应熊正在灯下独自喝酒,桌上竟连一碟小菜也无。她嗔怪地问:"额驸,为什么独自喝酒呢?喝醉酒是会伤身的。"这里面有真心的疼惜,也有矫做的娇媚,根本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戏。 吴应熊就更分不清,他惺忪地说:"不醉,又能怎样呢?"他今夜似乎特别烦恼,竟忍不住对着这个千娇百媚的小侍女吐『露』出自己最伤痛的心事,"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去找她,可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有资格找她,也没脸见她。" "她是谁?"绿腰有些醋意,酒后吐真言哦,原来这位额驸心里另有人在,既不是格格,也不是自己。 她走近他,发现他已经完全醉了,这也难怪,既是闷酒,又是寡酒,况且是酒入愁肠,想不醉也难呀。不过,一个人醉了之后,不是引诱他的最好时机吗?她试探地问,"额驸是不是想纳妾?" "妾?"吴应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苍凉,笑得绝望,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她那么高贵,美丽,娶她为妻也是不敢想的,何况纳妾?我这样的废人,哪里配得上她?就是想一想,也是亵渎的。" "怎么会配不上?"绿腰娇嗔地抗议,"额驸有学问,有根基,人品又好,脾气又好,绿腰从小到大,宫里宫外见过的所有人,都没有及得上额驸一星半点儿的,额驸不配,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呢?"这"宫里宫外所有的人"自然也包括了皇上、王爷与阿哥们,这是多么隆重的赞美。 吴应熊再醉,也不禁微微震动,他苦笑地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真正的好男儿,生当诗文举第,死当马革裹尸。我空学得一身武艺,满腹经书,却文不能考科举,武不能上战场;想爱的人,无从爱起;不爱的人,却被迫成配。我这个人,还不是紫禁城第一废人么?" "那么,为什么不找一个你可以去爱、而她也深爱你的人呢?"绿腰端起杯子,奉上一盏香茶,"有一个人,死心塌地地爱着公子,关心你,仰慕你,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又并不要你为她付出任何回报,只要你在烦闷的时候可以接受她的好意,对她看一眼,偶尔笑一下,她已经很满足。这样的情感,是不是很轻松呢?" 吴应熊不禁动容,绿腰的这番话,无疑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不,是说到天下男人的心里头去了。一个小丫环,二八佳龄,明眸皓齿,乖巧伶俐,最难得的是这样善解人意,千依百顺,与世无争,心无旁骛。如果他可以试着去爱她,甚至不必爱,而只是接受她,也许,他便会快乐许多。 宦海苍茫,『乱』世纷嚣,而他可以躲在自己的额驸府里,获得一点点偷安的温情吗?围炉赏梅,把酒听琴,无边风月,有限清欢,也是幽禁生涯里的一点点安慰吧?吴应熊看着绿腰,这个自己一直没有真正在意过的小宫女,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这样的青春、美丽。 在他的凝视下,她的笑容益发婉媚,而他的眼神益发朦胧,酒不醉人人自醉,况且,他是真的醉了。 绿腰侍寝额附的消息传出,建宁只觉兜头一盆冷水。 这是自她进府以来,额驸的第一次主动请求晋见,却不是为了她。他跪在她的座前行请安大礼,她满面春风地叫他"平身",他却不肯起来,仍然跪着请求她,赐绿腰与他为妾。 建宁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虽然已经嫁入额驸府半年之久,却仍是处子之身,尚完全不懂得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这个不肯对自己多看一眼的额驸,为什么竟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侍女绿腰?难道绿腰比她更值得珍惜?这是他对她的报复与羞辱吗?是他在向她挑战吗? 她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教育,也不知道该向谁请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突然到她几乎不相信是真的,意外到她以为这是一出戏,然而戏里的人是怎么做的呢?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惩罚他,把他们一起囚禁起来,不给他们吃饭喝水?还是成全他们,让他感激她的大度?也许王孙公子三妻四妾是合理的吧,如果她惩罚他,是不是错了规矩,让人笑她醋妒?慧敏不就是因为好妒而被废的吗?看来嫉妒是女人的大罪,是不可以的。那么,答应他们吗?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疼,这么疼!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洞洞地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绿腰无关,是应熊酒后无德。"吴应熊沉着地说,"事前没有向格格禀报,是应熊的错,请格格惩罚。" "你还护着她……"建宁颤抖地说,犹如叹息。然后,不能自控的,她的眼泪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低下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滴落在手心里,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泪,而她的心却是空洞洞的,好像灵魂被抽掉了一样,心被什么东西牵动着,抽搐般地一下下地悸痛。 吴应熊看着建宁的眼泪,感到难言的震动。他想过建宁会大怒,会撒泼,会用尽刁钻的手段来对付他,折磨他,会用最恶毒的话来谩骂、诅咒,而惟独没有想到的就是她的眼泪。这十二岁的女孩子,她的眼泪多么无助,悲凄,仿佛要把她自己压垮了。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和汹涌而来的疼惜,那毕竟是个小女孩子呀,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伤害她? 他刚想对她说点什么,管家匆匆跑了进来,"宫里有旨,宣格格和额驸进宫,给容妃娘娘请安。" "容妃娘娘?"建宁一时反应不过来,木木地问,"谁是容妃娘娘?" "就是从前的佟贵人。佟贵人生了阿哥,已经晋为容妃了。" 佟佳平湖晋封为容妃,这比人们预期的容嫔还要高出一格,景仁宫的宫女各个欢天喜地,然而她自己 分卷阅读124 分卷阅读12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5 殊无悦意。因为,她的孩子被抱走了。 自从产子之后,平湖便一病不起,就像一瓣不等飞落枝头便已经凋萎的桃花,过早地褪了颜『色』。属于她的春天,就只有从进宫到产子的八个月。她虚弱地躺在榻上,体下垫着新的棉花褥子,不停地流血,疼痛,无休无止。傅太医用尽了各种方法为她止血,但略好两天,就会因为稍微的惊悸或者烦恼,从而重新开始了淅淅沥沥,就像连绵的秋雨。她是这样的病弱,病弱到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她拒绝皇上的探访,甚至不肯见他的面,她执意地要在他心里留下自己盛开的桃花面,而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萎谢。 顺治对此曾十分不满,他正为了大婚的事烦心,这送进宫来的第二个皇后仍然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还是前任皇后的亲侄女,这就够让他厌倦的了,何况她还是一个连汉字都不识的纯粹蒙古格格——这也难怪,当年慧敏自小便被视为大清皇后的第一人选,因此一直在接受着作为一个皇后的教育,包括读书、写字,甚至做诗、填词,虽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却也至少可以做到知书达礼,文理通顺。而这位如嫣格格,族人对她的期望只是成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晋,根本没想过让她走出大漠,更别提让她学习汉字了。 博尔济吉特如嫣正是标准的顺治形容为"言语无味"的那种人,这使他不由得更想见到平湖,并向她诉说心里的烦闷。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平湖拒绝见他的面,即使他强行闯进景仁宫去,她也会将被子拉过自己的头脸,柔弱而倔犟地说:"如果皇上强命臣妾暴『露』这不堪的容貌,臣妾宁可死了。"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怎么能够对一个刚刚生下他的儿子的母亲发怒呢?而且是那么娇弱可怜的一个小小母亲。 他只有放弃,并且悻悻地想:六宫粉黛过百,未必要专宠于一个并不深爱自己的妃子吧?他可并不知道,没有人会比平湖更热爱他的了。她对他的爱,远不是男女之爱可以形容,甚至不是人民对于君主的爱,而是当作信仰、当作神明、当作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那样去小心呵护,顶礼膜拜。这使她在面对他时,因为过度的看重而失于严肃,甚至有些板滞。尤其是,她的身体不容她放肆地享受鱼水之欢,每一次承恩对她来说都好像一次磔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忍受炮烙之苦,如果不是强烈的爱慕与神圣的信仰给了她惊人的忍耐力,真不知道她凭什么可以坚持、承受、并在齿缝间迸出欢喜的微笑。 如今,她终于拥有了他与她的孩子,从而把她对他的爱严密地封锁在自己的身体里,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去保护、珍藏、孕育成长,直到这孩子的出世。三阿哥玄烨,带着她与她祖祖辈辈的志愿离开她的身体,降生在改天换日的紫禁城,并即将成为它新的主人。可是,她却为了这个她与他共同的孩子,过早地失去了美貌与健康,失去了面对他取悦他的资本与信心。 她的孱弱给了皇太后最好的藉口,于是,从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皇太后便指使女官素玛将三阿哥抱到慈宁宫,并为他找了两个年青健硕『乳』汁丰富的『奶』妈。太后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亲自给他取名玄烨,并下旨晋封平湖为容妃,可是同时,她又特别叮嘱任何人不可以把孩子抱到景仁宫去,而佟妃亦不必往慈宁宫请安。 平湖从生下玄烨起,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孩儿。她日日夜夜地思念他,无休无止地流泪,也流血。傅太医曾向皇太后请命,说如果佟妃可以看到儿子,稍慰思念之苦,或者会对身体康复有帮助。然而太后很关切地说,三阿哥是早产儿,须得看顾小心,抱来抱去的只怕受风着凉,况且景仁宫里病气重,也不合未满岁的孩子出入。就连玄烨的百日庆典,皇太后也特地传令景仁宫,说容妃娘娘身体不适,不如卧榻静休,不必亲往,三阿哥的事,自有皇太后『操』心。 就这样,平湖诞下龙子,升为容妃,却同时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皇上。她能够见也愿意见的人,就只有建宁。这便是太后亲自下旨解除禁足令,宣召建宁入宫的原因了。 建宁下了轿,先往慈宁宫给太后请了安,叩谢解除禁足令之恩,接着便直奔景仁宫而来。看到平湖的第一眼,她就把自己的烦恼痛苦全忘记了,眼中心里就只有平湖的愁苦。平湖实在是太虚弱、太消瘦了,瘦得简直像一朵花的影子,失了形失了『色』,却惟有一缕暗香犹存。建宁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你怎么瘦成这样?" 平湖却不哭,虽然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但不是眼泪,是无穷无尽的思念与忧心。她甚至微笑着,颇有兴致地说:"我知道你今天来,等了你半天了,还特地备了酒。" 果然侍女们抬出炕桌来,布出酒菜,是极精致的四样小菜和一小瓶酒,用羊脂玉瓶盛着,倒在蓝田玉杯里,芬芳四溢,如桃花盛开。建宁只抿了一口,就品出来了,那是桃花酒,埋在建福花园桃花林中的女儿红,大明公主长平仙姑的遗赠——这世上,这样的酒只有两坛,一坛属于自己,一坛属于香浮。自己的那一坛,在离宫前由她亲手挖出来,带去了额驸府,留在寂寞的夜里自斟自饮;香浮的那一坛,却不知去向。原来,原来它在这里! 建宁的泪流下来,也不擦拭,她哽咽着:"从我把女儿酒从桃花树下起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香,另一坛桃花酒的主人,也在这宫里,并且比我更早地起走了另一坛酒。我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就跟我想着她一样,她也一定不会忘了我。"她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在平湖面前,问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香浮?" 平湖看着建宁,因为瘦,她的眼神里褪去了从前柔媚的波光,而显得格外幽深,更像一片苍茫的湖水了。她幽深而苍茫地望着建宁,轻轻问:"我听说,皇后的晋封大典,你没有出席?" 建宁咬着嘴唇说:"长平仙姑跟我说过,大清的皇后,只能是香浮公主。以前我不知道香浮在哪里,我叫过慧敏作皇后娘娘,但是现在我找到香浮了,除了她,我不会再承认任何人是皇后。"她低下头,难过地说,"只是,只是皇帝哥哥不知道……" 平湖更加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说:"皇帝哥哥他,自己做不得主啊。" 建宁猛地抬头:"你叫他做"皇帝哥哥"?你也这样称呼他!在这宫里,除了我,就只有香浮这样叫过他!"她抓住平湖的手,"你还不承认吗?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平湖轻轻挣脱建宁的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忽然说:"我记得你喜欢听故事的,你可知道景仁宫的故事 分卷阅读125 分卷阅读12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6 么?" "景仁宫的故事?"建宁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从前长平公主在桃花树下给自己讲述那些宫廷典故的往事来。平湖说记得自己喜欢听故事,那不就等于承认了她就是香浮吗? 不管建宁要不要听,平湖已经开始讲述起来:"在明朝时,景仁宫原本是被叫作长安宫的。明代第一位被废黜的皇后胡善祥,就死在这长安宫里。胡皇后是个端庄贞静、知书达礼的有德之后,然而明宣宗朱瞻基却并不欣赏她的德才,而一味『迷』恋美艳妖媚的孙贵妃,并且不顾大臣们反对,执意要立孙贵妃为皇后。宣德三年春,胡皇后主动提出辞位,默默地搬出了皇后居住的坤宁宫,而搬来了长安宫,并从此断却尘缘,做了一名女道士。" "皇后出家?"建宁一惊,她想起了长平公主,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绮蕾,绮蕾从前在盛京宫中时,不就一度出家,吃斋念佛,在后花园度过了很长的一段岁月吗? 平湖继续说:"皇帝巴不得皇后出家,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赐她法号"静慈仙师"。从此胡皇后吃斋执素,与世无争,在长安宫里寂寞地度过了惨淡的余生,一直到死。而这长安宫从此也就成了宫中的不吉之地,在明朝时,只有不得志的妃子才会派住此地。" "那,那么……"建宁结舌,她想太后知道这段典故吗?她命令平湖从雨花阁搬来景仁宫,莫非别有深意? "所以,连这紫禁城的每个宫殿尚且都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何况住在其中的人呢?"平湖静静地流了泪,一字一句地说:"建宁,我要拜托你,如果这次我好不了了,你要帮我照顾玄烨,他是你的侄儿啊。" 她的眼泪使建宁深深地震动了,冷静而聪慧的平湖哦,她虽然娇小柔弱,可是天生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而今天,她竟然流泪了。建宁在那眼泪前崩溃下来,连声叫着:"我答应你,你答应你,香浮,你别哭,别哭,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她已经完全把平湖和香浮视为同一个人了。 当建宁与平湖在景仁宫互诉衷肠的时候,顺治在绛雪轩召见了吴应熊。 行过君臣之礼后,顺治开口便叹了一声:"应熊啊……" 吴应熊一惊,这称呼好不亲昵得怪异,不及细思,忙躬身下袖,朗然应:"臣在。" "应熊啊,你是建宁的额驸,按照你们汉人的称呼,我应该叫你一声妹夫。我们名为君臣,实为至亲,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紧了。" 吴应熊听皇上竟以你我相称,更加不安,心中栗栗,未卜吉凶,只得侧身坐了。顺治却又半晌无言,只是望着廊柱上的盘龙发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似有无限烦闷。吴应熊不便再装聋作哑,只得问:"皇上可有什么不适意处,微臣若能为皇上分忧,必当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顺治这方回过头来,却慢慢地问:"应熊啊,你说,身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应该是什么?" 吴应熊心道,若论少年得志,随心所欲,还有什么人比九五至尊的皇帝更得意的?他生为天子,八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坐拥天下,呼风唤雨,难道还不够得意的?只得含糊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又能够做得成功,就是人生在世最得意的事了吧?" 顺治说的是"男人",而吴应熊却只说是"人生在世",故作模棱,倘若顺治另有机锋的话,好预留后路,容易转寰。只听顺治笑叹:"做想做之事,还要做得成功——说起来容易,可是谁能做到呢?" 吴应熊一愣,回心细思,无论是为君为臣,若是想做之事仅止于口腹之欲,衣饰之华,那自然是容易做得到;然而要是为臣的想位极人臣,少不得要讨为君的欢心,那便不能太得意忘形,而要多所顾虑;而为君的,若是想四海臣服,开疆扩土,可也少不得要焦首劳心、殚精竭虑。如此想来,这世上,竟无可顺心如意之人。自己这句"做想做的事,做得成功"也就等于一句废话,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顺治见他不响,又问:"依你说来,身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这话反过来说,一个男人想做什么事却做不到或者不能做,为命运所摆布,就该是最失败的吧?" "也不能这么说。"吴应熊益发不解顺治的心思,不敢把话说得太尽,只得道,"其实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满意或者满足的人,得陇望蜀本是人之本『性』,不然,也没那么多寻仙问道、求取不老『药』的痴人了。" "痴人,哈哈,痴人,说得好!"顺治仰天大笑,却笑得苍凉,笑得悲哀。 吴应熊听着这笑声,无缘故地感到一阵寒意,这少年天子,心中仿佛有着无限的郁郁不得志,他想自己陪皇上读书多年,细想起来,顺治从小到大似乎也没有特别开心的时候。每每临朝问事,往往双眉紧蹙,殊无喜悦,他名为"顺治",而天下初立,想要顺利治理,谈何容易?但以今日态度看来,皇上所忧心的,好像又还不是天下大事,倒像有什么隐忧难以启齿。然而身为皇帝,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他的不如意事,又会是什么呢? 顺治笑罢了,忽然又问:"那得陇望蜀的,固然是痴人;但那专心一志,抱定"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念,却仍要随波逐流的,又是什么人呢?" 吴应熊心中微微一动,想起皇上曾说过的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顺势答:"无非"曾经沧海难为水",只因心中太过执著之故吧。" 顺治又笑着追问一句:"那么这执著的,也是"痴人"了?" 话说至此,吴应熊已猜到顺治今天的话题旨在谈情,然这一句"痴人"又岂可用在皇上身上?当下谨慎答道:"古人云:"君子择善而固执",这固执之人,自然便是君子了。" 这句话答得相当滑头,皇上是"君",这"君子"二字既可以指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亦可以专指皇上,那么皇上无论所要讨论的人是指他自己还是指天下男人,这二字都可以当作答案,可圈可点,无懈可击。顺治不禁笑了两声,道:"都说额驸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朕倒觉得若以文章论,也还罢了。倒是额驸的口才对答,的确是玲珑八面,字字珠玑呀。" 吴应熊听顺治忽然转而以"朕"自称,知道他对自己的圆滑意存不满,微有责备之意,更加不便回话,也只得循例答一句"皇上过奖"。然而顺治并不放松,又追紧一句道:"那么依你说,身为君子,最得意事又该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更不容易回答,顺治借了吴应熊这句宜广宜狭的"君子"一词来追问他,堪为请君入瓮,若是回答升官发财之类,那么身为"人君",再升官想升到 分卷阅读126 分卷阅读12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7 哪里去呢?若是答四海升平,又岂是寻常男人的口吻?吴应熊不敢轻怠,只得引经据典:"孔子云:"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可见食『色』『性』是天下人所求,而诗经又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知太平盛世,良辰美景,无过于"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八个字了。" 这一句,避重就轻,先把"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的大前提抬出来,那便可以轻轻带过天下政治的大道理,而专注于"食『色』『性』也"的"人之大欲",再举出《诗经》典故来,把"君子"推给古时称谓,含糊君民之分,四两拨千金,挑不出半点纰漏。顺治至此,算是切实领教了此子口才,倒也颇为赞赏吴应熊的急智,遂不再打哑谜,笑道:"好一个"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只可惜,这世上的姻缘,既要讲一个"缘"字,还得有个"份"字,有缘人能够两情相悦的已经难得了,而还要有"份"相守、男欢女爱的,就更不容易了。" 吴应熊听到这一句,心中更加惊动,究竟不知顺治所言是在自遣愁怀,还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私纳婢女的事,只得俯首道:"臣受教了。" 顺治端起杯来,微微吹开茶沫啜了一口,长叹一声,忽然推心置腹地说:"朕与皇后的大婚,是由太后所赐,礼部决议,自己可能说得上半句话?一而再再而三,把个蒙古格格强塞到宫里来,朕能说个"不"字吗?朕于幼年时曾立誓要娶一位汉人姑娘为皇后,难道可以如意?朕为人君,然而婚姻大事竟不由自己做主,这且不说,便是在容妃处多停留几日,也要被参一本偏袒东宫,福泽不均。朕是皇上,可是皇上在自己家的床头儿上都做不得主,比寻常百姓家何如?" 吴应熊听他忽然说起这般体己话来,不禁大惊,更不知当作何回答。顺治倒也并不要他回答,只顾自放下杯子,挥手道:"应熊啊,我今天找你来,只想说一句话:这世上,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的人,不止是你一个。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我们找个日子,改天再谈。" 吴应熊领旨谢恩,恭身退出,心中百般思索顺治所言,感慨万千。想顺治深居皇宫,高高在上,连说一句体己话都找不到朋友,真也是高处不胜寒了;又想他说的自己不是惟一婚姻不如意的男人,言外之意,自是怜惜御妹,替建宁开解自己之意了。他的意思是说,即使是皇上也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他吴应熊受这一点委屈,也只好哑忍算了。这番话,推己及人,颇有同病相怜之意,可谓用心良苦。 这样想着,建宁泪流满面的样子便又浮现在眼前。他不禁转念又想,一个男人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为妻固然可悲,然而一个女人嫁了不想娶她为妻的男人,又岂是幸福呢?建宁贵为金枝玉叶,却也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她的处境,可谓比自己更悲惨,更无助。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体谅她,安慰她,保护她呢?若是不能,也辜负了皇上这一番知己倾谈了。又想到自己今天刚刚提出纳妾之请,皇上便找自己来了这么一番恳谈,未必话出无因。可见额驸府里必有皇上的耳目,倒不知这些耳目们都侦探了些什么秘密,若只是自己冷落公主也还不怕,若被他们知道自己私通义军可就是灭门之祸了。伴君如伴虎,伴着御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吴应熊长叹一口气,刚刚涌起的一丝温情又迅速冷了下去。 额驸与格格的"圆房"和对绿腰的"收房"几乎同时进行,这让额驸府上上下下的人不能不对绿腰另眼相看,不免猜测额驸肯与格格圆房,说不定正是为了能早日将绿腰收房,如此看来,显见额驸重妾而轻宫,主婢两个在男人眼中的地位显然是颠倒了个儿,格格反而不如丫环来得娇媚惹人怜。 虽然这些议论不至于传到建宁的耳中,然而她再天真,也有所查觉。毕竟,天天出入额驸东厢的人是绿腰而不是自己,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下旨召见的规矩,却出于倔犟与自尊,固执地不肯下旨;而吴应熊从上次进宫回来后,虽然终于肯主动请恩,每隔十天半月也会象征『性』地献上些小礼物请求公主召见,但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御妹的尊重而非出于对自己的喜爱,他的做法,就像在朝堂上循规蹈矩地出早朝一样,是为了合乎法规。 然而,倘若床笫之间不能男欢女爱,那么翻云覆雨又有何意义呢?因此,不管建宁在心里有多么渴望吴应熊,巴不得与他朝夕相处都好,表面上待他却只是冷淡,对于他的求见也总是否决的次数为多。 这渐渐成了一种模式——吴应熊隔段日子就递上一纸请恩表,而建宁在谢绝三五次后才会恩准晋见。而后两人彬彬有礼地共度一夜,次日继续相敬如宾。表面上,他们已经取得了暂时的休战同盟,然而实际上,那冷战的气氛却无日或休,反而因为这种偶尔的肌肤之亲而益发幽怨冷结。 建宁也很苦恼于这种僵局,然而她自小已经学会逃避现实的诀窍,既然现状不能改变,也只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禁足令解除后,建宁往宫中跑得比从前更频了。她一向是拒绝长大的,虽然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可是因为失于调教,她就像荒山上的野草一般恣意疯长,一方面她比别的同龄女孩都有着早熟的个『性』,另一面她却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任『性』。 然而她与平湖不同寻常的亲密,却使她被迫面对了本应遥远的生育之痛与别离之苦。 发生在平湖身上的一切痛楚与哀愁,建宁都感同身受,这使得她也仿佛洗了催生汤一般,迅速成长。她和平湖就像两个冬天里挤缩在一起取暖的小猫,守护着深宫里最隐秘珍稀的一份友情,在无边的伤感里制造着小小的温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平湖对皇帝哥哥那深沉而执著的爱情了,也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平湖的无奈与绝望。她曾经问过平湖:"为什么不肯见皇帝哥哥?如果他见到你的面,一定会比从前更加疼惜你的。" "可我想要的,并不是疼惜。"平湖站在建福花园的桃树下,手扳着树枝,仿佛在严寒里寻找花苞。 这已是顺治十二年的三月,玄烨已经满一周岁了,可是桃花还没有开——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晚,是因为桃花也缺乏爱情吗?建宁茫然地问:"到底,什么是爱情呢?" "爱情便是,一个人呼吸的时候,另一个便能感觉到呼吸的震动。" 建宁哑然,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爱,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爱。她知道自己是爱着丈夫吴应熊的,可更多的是怨恨,冷漠,疏离,她会为他心动,但不至于分分秒秒去感受他的呼吸,她甚至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也并不关心她的。她同样知道,平湖 分卷阅读127 分卷阅读12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8 也没有遇到这样的爱情,皇帝哥哥对平湖的爱,远远不如平湖之于他的。 她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了:"可是,即使世上有这样的爱情,也很难是双方互相的吧?如果只是一个人用心地去感觉另一个人的呼吸,而那另一个人却并不知晓,那么,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平湖浑身一震,默然不语。建宁的话无疑击中了她的心,她知道,当她这样深刻炽热地想着皇上的时候,皇上,却正在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忘记她,远离她。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诏见她了。从前她拒绝他的诏见时,他还时时有礼物赏赐,然而最近这段日子,他却已经连一丝音信都不给她了。他,是否已经完全将她忘记?那是早晚的事吧,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 她看着光秃秃的桃树枝,微笑地看着,看着,然后静静地落下泪来。因为,她从那寂寞的桃树林里看见了福临,他和她,是没有将来的。他已经娶了新皇后,还会再娶许多新的嫔妃,她们会渐渐充满他的心,不给她留一丁点儿余地。好像听到一声炸裂,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来,刹时间摧为齑粉。 那以后,平湖就再也没有与建宁说起过皇上,她们很少谈论宫事,甚至也很少计划将来,她们就只是静静地一起在花树下漫步,或者对坐着谈论诗词。建宁对做诗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而这又正是平湖最擅长的,自然倾囊相授。两人一个教得细心,一个学得用心,不到一年,建宁已可熟背白香词谱,笠翁对句,虽不能出口成章,却也可做到平仄不错、对仗正整了。 这天,建宁又像往常一样梳洗妆扮过便往宫中来,侍卫们却说宫中正在避痘,不许人随便出入。绿腰上前一步说:"是容嫔娘娘特别下帖子请我们格格来见面的,还不放行么?" "容嫔娘娘"曾经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但自她诞下三阿哥玄烨后,已经一年多没有与皇上见过面了。这些耳目聪敏的侍卫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因此毫不当回事儿地回答:"凭是哪位娘娘,也大不过太后娘娘。这可是皇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放一个人进去。" 绿腰气恼:"哟,你还真会吓唬人!"皇太后亲口下的懿旨",太后娘娘"亲自"当着你的面下的旨么?你"亲耳"听到了么?倒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皇上"亲口"下旨说我们格格可以不经传旨,自由出入宫中,你难道不知道吗?" 皇上下旨"十四格格可以随时进宫"的事,这侍卫倒真是知道的,虽非"亲眼"看见,却也"亲耳"听吴良辅说过,闻言顿时语塞,却不愿意输给一个婢女,扭脖耍『性』子地道:"你不用在这里跟我嚼舌头,从前的事我不记得,太后娘娘说不许放外人进宫可是今儿大早上的事,皇太后娘娘下旨的时候,可没说过格格可以例外!" 僵持到这一步,连建宁也觉得无趣,坐在车里隔着帘子向绿腰道:"算了,我们改天再来。"然而向来懂得见风使舵的绿腰却不愿意了。也许这一年来她运气太好也太顺,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随心所欲,整个额驸府都是她的舞台,连向来跋扈的格格也要让她三分,这使她的自我膨胀已经到了极限,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格格得不到的人,自己可以得到;格格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去到;格格做不到事,自己也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绿腰,可以做到!因此,当建宁下令"回去"的同时,绿腰不退反进,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上前一步,对着侍卫便是一掌,娇声斥道:"你敢藐视皇上,抗旨不尊?!" 这一掌,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皇家重地,紫禁城门,一个婢女竟然动手掌掴一个侍卫,这成何体统?连那被打的侍卫都被惊呆了,手捂着脸做不出任何反应。紫禁城门口,一时空气凝重得像坠了铅一般,远处,似有雷声隐隐,雨云低垂。 公主婢女掌掴神武侍卫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宫中的亭台楼阁,并被擅于联想的嫔妃、阿哥、太监、宫女们迅速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矛盾点上,且开始猜测:太后和皇上会如何处治这件事呢? 侍卫与婢女,一个自称是奉了太后严命,一个又声明是皇旨大如天,那么处治了侍卫,就意味着皇令大过懿旨,而若惩罚婢女,则代表太后还是比皇上更具威严,仍然是后宫中的至尊。这两个本来微不足道的侍卫宫婢,忽然被摆在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上,无论天平向哪一侧倾斜,都代表着皇宫中的力量分配。太后与皇上手中各执多少砝码,很快就要见个分晓了。 当吴良辅陪着建宁来到绛雪轩,一五一十地述说着神武门前的闹剧时,皇上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深藏的种种危机,顿觉棘手——身为人子,即使为了表示对太后的孝心,也应该立刻降旨严惩绿腰,可她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宫婢,近来又被额驸收用,由皇家惩处于格格和额驸的面子上不好看。况且她对太后不敬,若只是几句申斥或一顿鞭子,未免太过浮皮潦草;而若处以极刑,又似乎小题大做,欲盖弥彰,好像自己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被一个小婢女无意中说穿了,因此要大动干戈来表白似的。 顺治深深叹了口气,向着建宁苦笑道:"十四妹啊,你可是给哥哥出了个大难题了。" 建宁一时看不出深浅,问道:"皇兄想怎么处治?" 顺治反问:"依你说,该如何惩治?不过,在你回答之前,先抛开你是格格这个身份,而要把你当成我,或者当成军机大臣来量刑。你会怎么做?" "我会……"建宁话说到一半,已经意识到并不是那么容易决断的。如果作为建宁,不用说当然是护着自己的婢女,把侍卫教训一顿就算了;但若异地而处,她却很明白婢女掌掴侍卫是件极没体统的事情,受罚的理该是绿腰。但怎么罚呢?也打她一耳光作为教训?似乎太儿戏了;扣她三个月俸禄或是拨去扫院子?可绿腰现是额驸府的人,又不在宫中当差领薪,这样罚并不合例;让她游街示众甚至午门斩首?好像还不至于;而且这件事牵扯到了太后,如果判罚不力很可能会耽上个大不敬的罪名。 建宁越往深处想就越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也明白了皇上的处境有多么为难,自己,真是给哥哥出了大难题了。她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想,我知道怎么做。" "你知道?"顺治饶有兴趣,"你会怎么做?" "我会去跟太后说,是我恼恨侍卫顶撞,动手打了他。可是想想他也是遵照太后的命令,我这样做太任『性』了,所以负荆请罪。太后大不了骂我几句莽撞不懂规矩,总不会为个侍卫把我也打一巴掌吧?" "这倒也是个办法。" 分卷阅读128 分卷阅读12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29 顺治意外地看着建宁,"十四妹,你真是长大了。不仅懂得权衡利弊,顾全大局;还知道挺身而出,举重若轻。" 建宁笑道:"哥哥是怕我被太后骂得太惨,所以预先好好夸我一顿作为补偿吗?" 顺治也笑道:"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平稳解决,我还会给你更多赏赐的。" "你想要什么?"顺治认真地问,忽然想起在建宁小时候,带她去建福花园探望长平公主的事。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给这个妹妹更多的快乐,然而,纵然身为帝王,他能给她的,也仍然十分有限。他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如意郎君,不能使她得到平凡百姓最简单的爱与幸福。除此之外,任何珍珠宝贝,他都愿意给她。 然而,建宁低头思索片刻,却茫然地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要什么。皇帝哥哥,要不你先欠着我的吧,等我想出来缺什么,再请皇帝哥哥赏赐。" 顺治和建宁兄妹俩彼此微笑地相望,心底里同时涌起难言的惆怅。人中龙凤的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至深的缺欠,可同时也都明白,那欠缺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予他们。 当建宁来到慈宁宫请罪的时候,皇太后大玉儿也同样感到惊讶与庆幸,惊讶的是建宁竟然有这份心胸与急智,庆幸的是建宁的举动的确是解决了她的一个心中疑难——她身居后宫而耳目众多,又怎么会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又怎么会不为这件事的处理而为难。整个宫中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她又何尝不希望尽快息事宁人,让这件事平稳过渡。 她向来对建宁的过错都视而不见的,不过这次要做文章给众人看,又恰是宫中昏定时间,许多命『妇』嫔妃簇拥,正是肃清谣言的大好时机。因此板起脸来,着实说了建宁几句:"已经嫁了人,怎么还是这么轻浮任『性』,沉不住气?同一个侍卫也大动肝火,岂不有失金枝玉叶的体面?" 建宁唯唯诺诺,并不辩嘴。众人袖着手看戏,各动心思,惟有孔四贞上前一步陪笑道:"格格也是思念太后,急着进宫才一时冲动的。其实四贞这两天也正盼着格格进宫,好好地告个别。只是因为宫里避痘,才没敢请示太后,既然格格来了,四贞请求太后,可不可以请格格去花园里说会儿话?" 庄妃也早说得口干,闻言趁机道:"正是,你们从小一同长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机会见面,是该好好聊聊,也替我好好教训格格知道些规矩。倘若格格能同你一样懂事,我可少『操』多少心?我也累了,你们大家也都散了吧。"就此打住话头,众人想要看一场好戏、赌一局胜负的如意算盘遂告落空。 一出走慈宁宫,建宁就拉住孔四贞的手问:"你刚才和太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好好地告个别",又什么是"以后不知道有没机会见面"?你要出宫吗?要到哪里去?" 四贞苦笑:"格格还是这么『性』急,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儿呢,这不还没来得及开口吗。" 原来孔四贞自幼已由父母许配给孙延龄为妻,只等三年满孝,就要出宫下嫁的。今年刚好是第三年,太后已经择定吉日,年底便要为她做主,隆而重之地送她出宫了。四贞告诉建宁:"我知道你为了出嫁的事,一直都生我的气,认为我站在太后一边,不帮你说话。可是,女大当嫁,父母之命,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满人也好,汉人也好,女儿从来都不能替自己的婚姻做主。就拿我来说吧,打小儿由父母订了亲,连面儿都没见过,还不是一样要嫁?你生了我这么多年的气,现在也该消了吧?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你要嫁人了?"建宁大惊,"你要嫁到哪里去?很远吗?要离开都中吗?什么时候再回来?" "嫁鸡随鸡,只怕很难再回来。"孔四贞淡淡地一笑,"不过,这紫禁城里,我也没有多少可留恋的。这些年来,我在宫里小心翼翼,忍辱偷安,为的只是替父亲伸冤。现在大仇已报,心愿已了,我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了。" 建宁想起来:"对了,你以前说过,你父亲兵败,不仅是因为敌强我弱,还因为什么公按兵不救,才会害得你一家灭门的。你现在说大仇已报,是不是那个什么公已经死了?" "是继顺公沈永忠。"孔四贞咬牙切齿地说,"他已经被削爵为民了。" "只是削了爵,没有丧命吗?"建宁意犹未足,"依我说,血债血偿,总得杀了他才解恨。" "所以,我一定要出嫁;只有出嫁,才能出宫,做我想做的事。" 建宁一愣,若有所悟:依靠皇家的力量,只可以做到让仇人削爵革职,贬为庶民;但这已经足够让孔四贞有机会斩草除根了。失去了兵权的沈永忠就等于推翻了自己的堡垒,只是一个待宰的羔羊,任人鱼肉。孔四贞急于出宫,为的正是追杀到底、誓必除之而后快。而她竟然把这样机密的心事与自己分享,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她的确把自己看成最心腹的朋友,非常珍视这份友情。自己猜忌了她这许多年,想来真是太小气了。难得今天一番倾心之谈,可以让她们重拾友情,却又分手在即,真也太叫人遗憾。 孔四贞又问:"你出嫁这么久,我们一直都没有好好地聊过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幸福、快乐。只看到你三天两头地进宫,是不是不喜欢呆在家里?" 建宁叹息:"我从小生长在宫里,从盛京宫到北京宫,出了嫁,就住进额驸府,从来也没觉得有多快活,可是也不知道快活的日子应该是怎么样的,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按说在府里,没有宫里这么多规矩,又可以常常出门逛街,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念在宫里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日子,虽然那些格格们成天跟我斗气,但日子过得好快。现在每天从早到晚,好像就是我一个人走来走去,自说自话,连斗气的人也没有,日子变得好长,从早起就盼着天黑,天一黑又希望赶紧到下一天,下一天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就想着进宫了。" 四贞惊讶:"额驸不陪你吗?" 建宁叹了更长的一口气,却不想说了。四贞也不再往下问。她们虽然已经拾回了一度丢失的友谊,可是已经很久不曾谈心,很难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 两人在花园中一圈一圈地散着步,就像建宁在额驸府里的日子,繁花似锦而一成不变。 多年之后,当沈永忠被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朝廷震动,群臣窃议。然而建宁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她知道,她的好朋友孔四贞终于报了仇了。 那真是一个隐忍、漫长而完美的复仇计划,为了这计划,四贞在宫中忍辱负重察言观『色』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太后,处心积虑地寻找着机会,不放 分卷阅读129 分卷阅读13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0 过哪怕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终于层层渗透,使继顺公失去了爵位。然后,她便在第一时间出宫,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严密的布局和婉转的刺探,才终于找到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她成功了。 可是,她快乐吗?她几乎把一辈子都押在复仇上了,当大仇终于得报,她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沈永忠已经不再是公爵了,他的死,虽然一度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热门谈资,却不足以引起足够的重视,让朝廷花费财力人力去调查追究。就好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虽然激起不小的涟漪甚至浪花,可是湖面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就同投入一个小石子没什么分别。 当建宁发觉人们不再对继顺公的事津津乐道时,便知道四贞是真正的安全了。她觉得放心,却又有些憾然——因为没有人追究,她也就无从知道四贞的消息。自从出宫之后,四贞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丝毫音讯,而曾经那么宠爱她赏识她倚重她的太后大玉儿,也从此矢口不提孔四贞。 建宁觉得寂寞,也许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还对四贞念念不忘吧?四贞和香浮一样,一旦消失,就彻底沉没,建宁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自己珍爱的,就越容易失去。这个世界好像在同她做对一样,不肯给予她一点点温情,母亲绮蕾,长平仙姑,香浮小公主,还有贞格格,在她拥有她们时有多么热爱,失去的时候便有多么痛苦。她们一个个地离开了她,或死或失踪,都不肯稍加回顾。也许,就像平湖说的:生于帝王家,便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而自己的命运,便是注定了要不断失去自己最爱的人吧? ☆、第十八章 真假红颜 那天从宫里回来,绿腰给人的感觉是部队刚刚从前线凯旋,而她立了头功。 她实在是太兴奋了。神武门前的闹剧,让她实实在在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主角,整个皇宫都在为她震动,连太后、皇上也为了她的事举棋不定,所有的嫔妃、阿哥、格格以及侍卫、太监、宫女们都在窃窃私议,传诵着绿腰的名字。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她,都关注她,都仰慕她——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公主的侍婢,额驸的宠妾,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宫廷,即使出手掌掴了御前侍卫,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可见额驸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可见自己有多么威风、特别。 当她被吴良辅带去值房暂时看押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很紧张,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惩罚,想过如果自己被判了极刑,额驸会不会设法营救自己,甚至想过自己与额驸在决别时该说些什么。想到那些关乎生离死别的肺腑之言,她简直要为自己感动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吴良辅打开门来,吩咐她可以走了。她呆呆地问:"走?去哪里?"吴良辅不阴不阳地笑道:"跟十四格格回府呀。要不你还想去哪里?" 这么着,她就糊里糊涂又平平安安地走出值房,找到格格的轿子,跟着回府了。而直到重新看见额驸府的门楣,看见英姿俊朗的夫君,她才确信自己是死里逃生了;庆幸之余,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涛骇浪般的狂喜与骄傲,她想自己真是太特殊、太出『色』了,连太后也要额外垂青,不肯把她怎么样。 建宁因为心中有事,回房换过衣裳便往花园里去了。绿腰破例地没有跟随在后,她太兴奋了,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丰功伟业传奇经历与大家分享,让所有的人为她惊叹、喝彩、景仰万分。 然而府中家人的惊叹仍不能使她满足,掌掴闹剧的平安落幕让她更加高估了自己的筹码,她如今已经毫不怀疑自己就是真正的主角,额驸府里最有风采最受瞩目的人物,是可以同公主与驸马平起平坐的主子。能够跟她分享秘密与快乐的人,绝不仅仅是这些贱如蝼蚁的家人仆婢,而只能是和自己一样尊贵的额驸爷。 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吴应熊的书房,娇滴滴、情切切、余悸未消而又得意难禁地汇报了神武门前的精彩一幕,她有意把自己的掌掴侍卫形容得大义凛然,仿佛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一般;又故意把在值房里的情形说得九死一生,仿佛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考验。 然而无论她的叙述有多么天花『乱』坠,吴应熊还是透过那虚浮的表面直接而迅速地判断出了事情真相,并且立即明了这件事有多么千钧一发,而掩盖在表面争执下的权力之争又有多么激烈玄妙。这件事竟然可以得到平稳的解决,而绿腰又能够置身事外,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李代桃僵,而那个人,又不可能是个小角『色』。吴应熊想了又想,已经约略猜到几分,但是,这是可能的吗?他问绿腰:"没有任何人审问你吗?" 绿腰娇媚地笑道:"只有吴大总管问过我几句话,然后就让我在值房等着,他去回皇上的话了。想来皇上自然是看在额驸的面子上,才会对奴婢网开一面,且也觉得奴婢言之有理,所以才没有任何怪罪的吧。" 吴应熊想了想,又问:"那么,格格见过皇上吗?" "当然见了,听说还去见了太后呢。" 果然不出所料。吴应熊不禁感动,他一直都觉得建宁任『性』而又跋扈,却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候,她竟然能够委屈自己来息事宁人。这本来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她重重地惩治绿腰夺爱之仇,然而她非但没有趁机泄愤,反倒替绿腰顶缸。虽然她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绿腰,而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替皇上解忧,但在她回府之后也没有拿这件事大发雌威,反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一言不发——这种隐忍与淡定,骨子里的高贵从容,是吴应熊从来没有查觉也没有想过的建宁格格的另一面。是她一向隐藏得太深,还是他在有意忽略? 吴应熊再次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小妻子太粗心了,也许,她远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可爱得多,也深沉得多。而她心中的压力与不如意,也可能比他所承受的更为沉重。他们两个,既然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注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他真是该对她好一些的。他转头招来家丁,吩咐:"去打听一下,格格这会儿在哪里?在做什么?" 吴应熊找到建宁的时候,她正坐在后花园的梅林下沉思。她倚坐在梅树下,双手抱着膝,头也伏在膝上,仿佛不胜重负。隔着这样的距离望去,吴应熊忽然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的弱小,无助,孤单,而柔弱。他觉得心疼,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小妻子,不由觉得了深深的怜惜与歉疚。他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吓了她,柔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想什么?" 他说得这样温柔,然而建宁还是被惊动了。不仅仅是因为沉思被打断,还因为丈夫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 分卷阅读130 分卷阅读13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1 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盼望得太久,反而不真实,令她一时语结。 吴应熊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发问:"怎么这么不开心,是不是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贞格格要走了。"建宁这才开口说话。 吴应熊愣了一下,他满心以为建宁会趁机告绿腰的状,诉说委屈——事实上,绿腰的确是做了很大的错事,足够砍头的罪过。她之所以毫发无损,完全是因为公主的机智与勇敢,肯于自我牺牲。建宁是很有理由好好斥责绿腰一番,并迁罪于吴应熊,指责正是他宠坏了侍妾,才纵得绿腰这样无法无天的。而吴应熊也早已做好了捱骂的准备,并决定要用自己的忍耐来抚慰建宁在宫中受到的委屈。 然而他没有想到,建宁却对绿腰的事只字不提,竟谈起了孔四贞。这使他一时有些反应不来,机械地重复了句:"贞格格要走了?" 建宁会错了意,以为吴应熊不知道贞格格是谁,于是解释:"就是孔四贞。她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武功很好,人长得也漂亮,以前在东五所时,只有她同我最谈得来。在平湖进宫前,贞格格是我惟一的朋友,可是现在连她也要走了。"建宁低下头,最让她难过的,还不是四贞的走,而是在四贞走之前的这段日子,她们之间出现的友谊裂痕,而更悲哀的是,虽然她是那么想弥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四贞的时候,她心中枉有那么多柔情在涌动,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说不出来。朋友疏离得太久了,竟不知道该怎么样重新走近。 "如果一个人误会了另一个人,而她心里很后悔,可该怎么补救呢?"建宁仿佛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吴应熊。 而这句话,也正是吴应熊拷问自己的。许久以来,他误会建宁太深,也疏离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宁远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个一味胡缠全无情感的刁蛮格格,她对朋友这样真诚,又怎么会不懂得感情呢?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就该了解她的朋友,建宁的朋友是四贞,是平湖,拥有这样特立独行、高贵威仪的两位好友的建宁,又怎么会是个庸俗浅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纷『乱』的思绪,只听建宁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吴应熊愣愣地望着建宁,他恨她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惮她,甚至有点憎恶她,但这所有的情愫加起来,都还构不成一个"恨"字。"你怎么会这样想?" 建宁低下头,苦恼地说:"你好像从来都见不得我开心似的,总喜欢与我对着干,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报复我。就好像,太后娘娘报复我额娘那样。" "太后,报复你?"吴应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爱的和硕格格吗?她怎么会报复你?" "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建宁说起心中隐痛,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无限委屈,"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殉了父皇,临死前把我托给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从小到大,我虽然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并没一个人真心待我,爱护我,关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话,巴不得我死。太后因为当年和我额娘争宠不成,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么疼爱我的样子,将我养大,却又指婚给你,让我做了个大清朝惟一一个嫁给汉臣的格格,她哪里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报复我额娘哦。" 她这样含羞带泪地诉说着。吴应熊不禁心软,他认识了建宁这么久,习惯了看她打骂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泼谩骂,无理取闹,却从未见她服过软;而她说的这些话,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过的,从前只当她是宫里自幼受封的恪纯公主,天之骄女,至尊至贵,却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说的却也有理,皇太极英年早逝,她的母亲绮蕾追随而去,建宁自幼养在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在外人看着那是无上的尊荣,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么会对她疏于教导,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长大,然后再把她嫁给自己这个汉臣之子,傀儡王爷呢? 靖南王耿继茂那般位高权重,势力比起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也不过是以和硕显亲王富寿之姐赐了和硕格格号,嫁给耿家长子精忠;又以固山贝子苏布图的女儿赐固山格格号,嫁给耿家次子昭忠。两个格格,一个是亲王之女,一个是贝子千金,地位可都远不能与建宁相比呀。如此说来,建宁的确是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如果说自己是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人质的殉葬品。而自己说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须眉汉子,虽不能天马行空,出入王府却还随意;建宁却是软禁一般,呆在这锦绣牢笼里,只见得眼前这几个人,府中这一片天,若再没人好好待她,真个是孤独可怜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关键,吴应熊觉得更内疚更心疼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他想有什么是建宁最喜欢的事情呢?不由问:"好久不见你听戏了,要不,晚上让戏班子演一出《游园》,我陪你听戏吧。" "你陪我听戏?"建宁抬起头,有些『迷』茫,"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看戏吗?" "可是你喜欢呀。"吴应熊柔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会陪你。" 建宁愣愣地瞅着吴应熊,心中渐渐被喜悦充满。她明白了,原来丈夫是在向自己示好呀,为什么?难道他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好,从而也想对自己好了吗?她含羞地低下头,"你要是愿意,倒不用陪我看戏,不如,给我看看诗吧。" "诗?"吴应熊更加讶异,这才注意到建宁手里捏着一张暗花龙纹笺,上边写满了字。难道这便是建宁做的诗么?一直以为这个满洲格格只知道看戏贪玩,难道她竟会做诗? 建宁被看得不自信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想往回缩,一边说:"写得不成样子,刚开始学着做,也不叫诗,不看也罢。"然而吴应熊早已接过去,低头细看起来。 到了这时候,建宁又觉心虚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能夸奖自己几句。一时间,吴应熊仿佛金口玉牙,比皇帝哥哥还尊贵似的,似乎他夸自己一句好,自己就可以飞上天;而他若批评不屑,那自己……自己会怎样呢?真想不出,简直不敢想。这样想着,建宁不由得后悔让吴应熊看到自己的涂鸦之作了,恨不得将诗稿生生从他手中夺下来,撕成碎片,就风撒飞,或者一把火儿烧了,让它化烟化灰,再不教人看见。她莫明地委屈起来,还不等受挫,已经像被伤害了很深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的种种思索,吴应熊全不知晓,他只是惊异于对这位格格妻子的新 分卷阅读131 分卷阅读13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2 发现,因此看得很认真,那是一首七言绝句: 几番春雨几番秋,每到相逢欲语休。 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 吴应熊见了,只觉拙稚得很,可是胜在真情,倒也有几分情趣,因此认认真真地评道:"要说也很不容易了。你初学诗,能做成这样子,算是好的。只是起头两句过于现成,也太直白些,失于不雅。倒是后两句"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十分自然天成,顺流而下,堪称佳句,虽然平仄略有微疵,也还瑕不掩瑜。" 建宁看到吴应熊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觉好笑起来,听他夸一声"好",心窍里都开出花来,到底说些什么总没听清楚。这会儿看起来,只觉自己丈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又温存,又和善,正儿八经的,不像同妻子讲话,倒像老师批对课,不禁笑起来,说:"哪有这样的,前两句规矩不错,你说不雅;后两句连平仄都错了,却说是佳句。依你这么说,那些做诗的规矩都是白定的,什么格律啊对仗啊,统统不是好东西,都是白饶的了?" 吴应熊不知道她是故意抬杠,认认真真地道:"那倒不然。诗词格律原是为初学诗的人定的,为的是锻炼学生的文字功力,所谓规矩方圆,是一种格式。然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做得许多诗后,熟能生巧,出口成章,必是好的,到那时,若拘谨于平仄韵脚,废了自然天成的本意去将就格式,就是拘礼了。诗圣杜甫有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极好的,若是迁就格律,断不能这样自然天成。所谓"大智若遇,大巧若拙",便是这个道理了。" 一番话听得建宁连连点头,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教教我,如何能做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吴应熊笑着说:"那可不是教得的功夫,是要自己悟出来的,"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如今连做诗也会了,更加不用教,倒是常常谈论一下,或许有些好处。" 这个下午,两夫妻便在唐风宋雨中度过了,两个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的,倒比以往和睦许多,连丫环下人们见了也暗暗称奇。吴应熊和建宁两个,更觉得深为不易,自此便常将诗词拿出来讨论,每于风朝月夕,不是对句,就是联诗,建宁的学问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就越发用功,以诗词来争取夫君的赏识与欢心。而两人的感情也就在诗词唱和中愈来愈笃,度过了结缡以来最和谐的一段时光。 顺治十三年闰五月,可谓是清朝廷顺心如意的吉祥之月。先是五月初九日,两广总督李率泰疏报:广西都康、万承、安平、镇安、龙英五府,上映、下石、全茗、果化、都结、恩城、凭祥七州,上林一县,都阳、定罗、下旺三司,各士官投诚,清军不战而胜,可谓大捷。接着,工部于十二日启奏:乾清宫、乾清门、坤宁宫、坤宁门、交泰殿及景仁、永寿、承乾、翊坤、钟粹、储秀等宫修建峻工。礼部且拟定于本年七月十六日,行迁宫大典,请皇上正式入住乾清宫。紫禁城修建工程断断续续,修修停停,已经有三四年了,如今终于落成,可谓天大喜事。 皇上连日颁旨,嘉奖不断,尚可喜、耿继茂因击败李定**有功,于岁俸六千两外各加一千两,吴三桂属下之进士、贡监俱照汉军例,升转补授。一时朝野上下,笙歌逐日,彩袖映月,一派欢腾景象。 然而这天顺治密召吴应熊往绛雪轩见驾,却是为了另一件大喜事。两人刚见面,顺治就迫不及待地声称"免礼平身",兴奋地宣称:"我终于找到她了。" "谁?"吴应熊一时反应不过来。 顺治满脸欢悦,近乎雀跃:"就是那位汉人姑娘啊,我找了她十几年,终于找到她了。下个月,她就会进京与朕相见。" "恭喜皇上。"吴应熊真心诚意地说,他为顺治伴读多年,交情不同寻常,深知贵为天子,却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更知道他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位梦里红颜,十余年来衷情不改,今日竟能梦想成真,确属不易,因恭贺道,"皇上不日便要入住乾清宫,如今又得佳人,真是双喜临门。" 顺治哈哈大笑,显见乾清宫之事在他眼中,还远不及寻得意中人来得更重要。"朕已经决意晋封洪妍为贤妃,只等乾清宫大典一完,就行晋封礼。朕简直等不及那一天了。" "红颜?"吴应熊大吃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首谢罪,"微臣冒昧直呼娘娘的芳名,有失体统,请皇上恕罪。" "你我至亲好友,一时口快失态,也是替朕开心,何罪之有。"顺治心情愉快之极,万事都不计较,顾自滔滔不决地说道,"说起贤妃的身份,真是一件奇事,朕寻寻觅觅十几年,岂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她就是翰林大学士洪经略的女儿,只不过他们两父女也失散已久,所以竟与朕交臂而过,睽隔多年。" 洪承畴的女儿,洪妍,真的是她!吴应熊的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既不相信明红颜会重新认祖归宗,回到洪承畴膝下,并且委身顺治,却又不能不怀疑她是眼看报国无望,遂决意牺牲自我,以身侍虎,谋求良机。怎么才能见她一面,当面问知她的心意呢?后宫乃是臣子禁地,从此洪妍一入宫门深似海,他与她,岂非永无相见之日?一时间心思电转,不知已经换了多少个念头。 然而顺治太兴奋了,一向心思缜密的他今日一反常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竟没有察觉吴应熊的失魂落魄。他从小到大的这番心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妹妹建宁,一个就是伴读吴应熊,因而当他接到洪承畴的奏本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吴应熊,他急于把快乐与人分享,向人倾诉。 "朕直到三年前才无意中得知洪大学士的女儿曾在盛京宫中居住,当时就想会不会就是那个念诗的女孩呢?因此便着令洪大学士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地,命其巡历南方各省,以便寻找。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他们两父女就要进京了。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件难事,令朕颇为踌躇。"顺治有意地顿了一顿,看到吴应熊毫无反应,这才觉出有点蹊跷,不禁清咳一声。 吴应熊微微震动,呆呆地问:"皇上心中有何踌躇,不知微臣可能分忧?" 顺治这方继续说道:"洪经略与女儿失散多年,如今一旦重逢,即献女入宫,说起来似乎于理不合;况且选秀之期已过,此前我曾答应过太后,汉女入宫,只此一次。如今又破格召汉女入宫,且迅即晋为贤妃,朝中群臣必有异议,就是后宫之中,也必有闲言。所以我有些顾虑,不知妹夫可有良策?" 吴应熊闻言,灵机一动,献计道:"不如替贤妃娘娘伪造身 分卷阅读132 分卷阅读13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3 世,另造户籍。或者便由微臣迎于郊外,暂接娘娘在额驸府中奉养,而后由皇上在八旗中选定一位王公大臣,令娘娘拜于膝下,而后再送入宫,岂不方便?" "的确是好办法。"顺治笑道,"这位王公,倒不必由朕指定,洪经略在朝中行走多年,对于人情世故,各人禀『性』,只怕比朕还清楚呢。你又与他情同父子,不如便由你代朕转达旨意,请洪经略酌情处理吧。" 吴应熊一愣,顿时明白了,其实这方法只怕早就在顺治心里思索妥当了,可是如果由皇上当面向洪承畴提出来,说自己不方便娶他的女儿为妃,而要洪妍改投旗人门下,未免夺其颜面。而且等到洪妍进了京才做打算,未免节外生枝。所以才故意在自己面前演了这一出,要自己主动提出这个方法,再为他在洪承畴面前说项,这一招置身事外,玩得可谓高明。可叹自己只想着用什么方法可以再见红颜一面,竟不知不觉入了皇上的陷阱了。 但不管怎样,能够在洪妍入宫前先与她相见,问明她的心意,才是当务之急。虽然这样做,自己的身份也必将暴『露』,但是总算可以与她以真实名姓相处,摘掉所有的面纱与掩饰,不亦快哉?如果自己可以劝服她不要以身犯险,那么只要她愿意,自己就是抛弃身家『性』命,从此与她归隐江湖也是情愿的。 这样想着,吴应熊重又振作起来,『逼』起双袖向皇上一拱手:"臣遵旨。" 接连几日,吴应熊可谓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满心满脑里想着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就是明红颜。他想红颜允嫁顺治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者是为洪承畴所迫,或者是以身报国,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千方百计打消她的念头,不让她就这样毁掉一生的幸福。他甚至悄悄备下了鞍马弓箭,银两衣物,打算只要明红颜同意,就与她连夜私奔,逃走天涯。虽然这样做,未免对不起建宁——结婚这么久,两人的感情刚刚好起来,他却又要撇她而去,说什么也是有些冷酷无情的。然而为了红颜,一切都顾不得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吴应熊来到东郊十里亭设宴相迎,为洪承畴接风洗尘,当洪承畴请出洪妍与他相见的时候,吴应熊只觉自己的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然而那绝『色』的女子一亮相,他便惊呆了:那女子,并非洪妍!或者说,并非明红颜! 她是美丽的,比明红颜更加艳光四『射』,比陈圆圆更加娇羞可人,比建宁更加温婉柔媚,几乎聚齐天下女子所有的优点,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即便用"惊为天人"四个字来形容也绝不逾分。然而,她不是明红颜,不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应熊心思电转,一时怔忡无言。那位姑娘大概是见惯了天下男子为她瞠目结舌的呆状,微微一笑,裣衽施礼道:"额驸吉祥。"非但容止端庄,亦且语言清婉。吴应熊一惊回神,忙忙还礼问好。那姑娘又是盈盈一笑,转身翩然离去。吴应熊犹自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洪承畴哈哈大笑道:"世侄一向少年持重,也会为美人惊艳么?" 吴应熊猛然想起此行任务,这女子既然不是明红颜,便与己无关,只要照着皇上的意思完成使命便是,顿觉如释重负,清咳一声道:"小侄奉皇命前来迎接洪世伯,听说洪世伯护送皇妃入京,却不知这位准妃子家世如何?该如何称呼才是?" 洪承畴笑道:"世侄既是奉皇命前来,又称这位姑娘为准妃子,自然已经预知皇上心意,又怎会不知底里呢?" 吴应熊在心里暗叹一声"老『奸』巨滑",面子上却仍笑道:"我只恍惚听说准妃子身系显宦,是一位大臣的千金,不过皇上并未深言,在下身为臣子,又岂敢打听?" 那洪承畴是久经官场之人,只听了这两句,已经猜透皇上心意是不愿意让世人知道此女乃是汉籍,当下笑道:"这次鄂硕将军与我一起巡历江南,这位姑娘本是鄂将军千金,自小寄居江南亲戚家中,前次选秀时,这姑娘本也在册,只因届时抱有小恙,以至误了大选,不过她的画像却已经被皇上见到,从此日夜存思,此次特地命我们前往探访,既闻姑娘已经大安,便命护送入京。" 这番话,可谓错漏百出,欲盖弥彰,而洪承畴显然也并不打算把谎话编得圆满,所以故漏马脚,不过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吴应熊的来意罢了。 吴应熊暗暗赞叹,这位洪大学士的确运筹帷幄,洞彻先机,还不等自己开口点明,他已经替这位姑娘伪造好了一份完整的身世家谱了。托为鄂硕将军之女,自然是因为鄂将军既与其同行,必然深知底里,所以故意拖他下水,更方便瞒天过海——但是,洪承畴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事呢?是皇上命他寻找洪妍,而他遍寻不得,故随便找了一个女子来冒名顶替?还是这姑娘的确就是洪承畴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洪妍,而明红颜才是自己的错觉,是与洪承畴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她不是明红颜,便万事皆妥,由得洪承畴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好了。因此,当吴应熊按原计划提出要接这位董鄂姑娘入府暂住,而洪承畴却以为理当让她先回将军府与父母团聚的时候,吴应熊并不坚持,只说"理当如此",便与洪承畴在城门口分道而行了。 洪承畴带了一位绝『色』女子进京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紫禁城里的重宫叠殿。鄂硕将军的府上忽然多了很多达官贵族,连日高朋满座,车马盈门。这些访客中,地位最高而拜访最频的,莫过于去年刚刚晋为襄亲王的十阿哥博穆博果尔了。 而随着襄亲王频繁造访鄂硕将军府,懿靖太妃娜木钟来慈宁宫的次数也忽然多了起来。想必是得到了庄妃皇太后的默许吧,襄亲王府连夜派出一顶软轿从鄂硕府里接走了董鄂姑娘。与此同时,洪承畴则被连夜召见进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留宿达旦,而是只隔了一盏茶功夫就灰溜溜地出宫了,神武门的侍卫都说,洪大学士那天的情形十分狼狈,经过守门时,还差点跌了一跤。 次日上朝,洪承畴呈本上奏,自称年已六十有四,须发全白,牙齿已空,右目内障,久不能视,只一左目昼夜兼用,精血已枯,且享俸多年而无一建树,请予罢斥处分。 此言一出,文武大臣俱感意外,都知这些年洪经略备受重用,正是扶摇直上之际,如何竟突然辞官呢? 吴应熊更是暗暗心惊,不禁猜测这件事与那位从天而降的"董鄂姑娘"有关。是洪经略献女之事已被太后知晓?还是董鄂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了?如果是这样,岂非自己办事不力?他暗暗观察着顺治的反应。 显然皇上也觉得意外,却并不追问,只和颜悦『色』地说了些安慰的 分卷阅读133 分卷阅读13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4 话,称赞了洪大学士多年来的忠心不二,经略辛苦,非但不允罢职,反加赐太傅衔,仍兼太子太师。吴应熊附和着群臣一齐向洪承畴道恭喜,心中却一直暗暗在猜测着那位绝『色』红颜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今的去向。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朝廷里的事,有一些扑朔『迷』离,看起来明明昭然若揭却永远也没有答案;有一些却瞬息外传,纵然布局严密却不出三天已经众人皆知,只不过,答案的版本很可能有许多种,越是详尽的就越不能判断真伪。容妃佟佳的早产是这样,贤妃董鄂的去向也是这样。 吴应熊得到的版本,是由"包打听"何师我提供的,他在额驸府的酒席上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家:那位董鄂姑娘,如今已被襄亲王金屋藏娇,事情所以会闹成这样,是因为太后已经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鄂硕将军的女儿,而是一个汉籍女子。洪大学士也就为了这个缘故,才被太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太后不喜欢这来历不明的汉女入宫,因此竟做主让十阿哥博穆博果尔娶了她。 "汉籍女子?"众子弟都被这意外的发现惊呆了,"洪大学士竟然献汉女给皇上,这不是跟太后娘娘唱反调吗?如今太后使了这招釜底抽薪,把美人拱手送给了十贝勒,就难怪洪大学士要引咎辞官了。" 吴应熊心中有数,只有他最了解为什么洪承畴会有献女之举——并不是他胆大包天,敢跟太后作对,而是皇上一往情深,坚持要纳洪妍为妃。倒不知何师我除了知道董鄂是汉籍之外,还了解到一些别的什么?他饮干杯中酒,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问:"你说那位董鄂姑娘不是鄂硕将军之女,那么她的来历到底怎样?" "说出来,保准吓你们一跳。"何师我大卖关子,"在我说出来之前,不妨你们先猜一猜,猜得中,下一顿我作东;猜不中,你们轮流请我。" 一众人等都是无聊好事之徒,自然齐声说好,纷纷下注,有猜是县吏之女的,有猜是民间碧玉的,吴应熊明知其实是洪承畴之女洪妍,却故作不知,含含糊糊地道:"我猜她既然才貌双全,自然应该是位大家闺秀,说不定是位前明大臣的女儿吧。" 却不料,何师我哈哈大笑道:"你们所有人都猜错了,所以,从今儿起,得轮流请我吃酒。" 众人讶然:"全都错了?那这位姑娘的身世岂不是很奇特?快说说,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何师我且不回答,反问吴应熊:"听说吴世兄此前为洪大学士接风,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到底相貌如何?" 吴应熊道:"的确是天姿国『色』,不可方物,生平所见,无出其右。" 何师我点头赞叹:"吴世兄博闻广见,尚且都这样说,可见名不虚传,不愧与"祸水红颜"的陈圆圆并列于"秦淮八艳"了。" "秦淮八艳?"众人大惊,"难道这位姑娘竟然出身风尘?" 何师我得意地大笑:"够意外吧?实话告诉你们,这位董鄂姑娘,姓董名白字青莲,正是"秦淮八艳"中最小的那一个,芳名董小宛!" "什么?" 这下,连吴应熊也着实地吃了一惊,知道"洪妍"并非"明红颜"已经够让他吃惊的了,如今却又听说她并非洪妍,而是风尘女子董小宛,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只听何师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我猜啊,最初洪大学士找到这位董姑娘,并非为了给皇上献礼,说不定是他自己临老入花丛,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不知怎么被皇上给知道了,因为垂涎董小宛的美名,便向洪大学士打听,洪经略不敢藏私,自然要拱手献上了。可是汉女入宫,又犯了太后的忌,再加上懿靖太妃从旁煽风点火,于是顺水推舟,就把美人儿赏给十阿哥了。如今倒不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呢。" 何刊道:"能怎么收场,美人儿已经送进了襄亲王府,生米只怕已经做了熟饭,难道还能抢回来吗?料想后宫佳丽如云,皇上也不会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跟兄弟翻脸,惹太后生气吧?还不是不了了之,就此作罢。" 众人听了,也都深以为然,交口称是。吴应熊故作不信,试探地问:"可是,皇上是怎么知道董小宛、又向洪大学士提起的呢?难道是在洪大学士南下之前,就密旨命他寻找的吗?" 他这样问,是因为皇上明明亲口告诉他,曾经密旨让洪承畴寻找女儿洪妍的,但是,洪妍究竟是怎么变成董小宛的呢?是两个人原本就是一个人、洪妍离开父亲后沦落风尘改名董小宛?还是洪承畴因为找不到洪妍,所以抓了董小宛来交差? 何师我笑道:"诸位可还记得去年七月,朝中盛传有使者在扬州奉旨买女子的事?" 陈刊道:"当然记得。兵科右给事中季开生还为此上了一本,不过皇上声称绝无此事,使者去扬州不过是采买乾清宫陈设器皿,反而怪罪季开生妄捏渎奏,将他革职杖刑,流放尚阳堡。从此朝中再没人敢提这件事了。难怪这位董小宛,和这件事有关吗?" 何师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总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且不说乾清宫的修峻完成是最近的事,却从去年已经往扬州买器皿未免有点奇怪,就算是季开生诬告,这罪也未免判得太重了,多少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我听说,季开生所以被重判,其实与洪大学士有关,个中详情虽不深知,不过与这次的事一定有些关联。总之洪大学士以经略之名,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四处搜觅美人是事实,这件事朝中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惧他势力不敢说罢了。可是传来传去的,皇上也就多少有所耳闻,洪大学士掳了秦淮名『妓』董小宛,这件事在江南传得颇广,他明知纸里包不住火,为了开脱自己,就割爱献美了。" 吴应熊半信半疑,越发觉得这件事神秘莫测,『迷』雾重重,不禁低了头连连喝酒,心中辗转难决。 座中人要数陆桐生最为老成,眼见众人的话题越来越涉及宫帏,生怕何师我更说出些什么不敬的言辞来,将来传扬出去,自己也脱不开干系,遂岔开话题道:"咱们难得一聚,老是说些传闻野史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做一番雅举出来,也还不负盛时。古有建安七子,于西园聚社啸『吟』。如今我们刚好有七个人,这里又是额附府西苑,额附才高八斗,与那曹子建的身份文采人物风流也不相上下了,何不就做了这个东,我们也来效仿古人,结社习文,纵不成诗,取个乐儿也好。" 众少年都是文武双全的纨裤子弟,闻此趣事,都愿附庸风雅。又不消自己破费分文,又得个题目与权贵结交,又给日后留下无限机会来往走动,岂有不连声叫好、怂恿成事的?吴应熊便也鼓起兴来,道是:"我来京之后,身单 分卷阅读134 分卷阅读13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5 力孤,原也希望结交些好朋友,练武习文,切磋长进。如此,我们就结个社,大家且说说,这个社名可叫什么为好?" 众人七嘴八舌,也有说以花名为题,如今正当六月,荷叶田田,不如就叫个芙蓉社的,也有说花草之类过于女儿气,如今是须眉结义,当取个气魄些的名字,不如叫『吟』剑社,又有说诗社不是比武,刀枪剑叉的太过不雅,且无皇家气派,这里是额驸府,皇帝家眷,龙恩浩『荡』,不如叫龙『吟』社,立刻便有那稍微老成的以为直言"龙"字不妥当,会招惹小人非议……左说右说,只是不能统一。 可巧绿腰又在屏风后偷听,起先听见说什么秦淮名『妓』董小宛也还津津有味,后来听说要起什么诗社,便觉无趣,想起建宁近日正『迷』恋做诗,便欲借机献殷勤儿。原来自从吴应熊与建宁鱼水相谐后,对绿腰便未免比先前冷淡些,绿腰虽不明白原因所在,却本能地觉得必须重新巴结建宁来保障自己的地位,因此忙不迭地跑来通风报信。 果然建宁听了大感兴趣,便随绿腰走来厅上,恰好听见众人正为社名之事争议不下,遂示意绿腰通传一声"格格驾到",一边自屏风后走出来,一边笑道:"既然又要有气势,又要有气派,倒不如就以我的号,叫做"建宁社"可好?你们才前不也说要效仿什么"建安七子"么?建安,建宁,只有一字之差,且安宁原为一体,岂不有趣?" 众少年看见格格驾临,都大惊非小可,一起跪伏在地,口呼公主殿下千岁金安。建宁赐了平身,居中坐下,笑道:"此系我家,你们是我夫君的朋友,便是我的客人,我理当出来招待你们,大可不必拘此君臣之礼。若是只管行起礼来,那是不容我请教了。" 众人道:"请教不敢,公主果然有意于诗词之道,肯指点一二,便是我辈的天大荣幸了。只是公主刚才赐旨以尊讳为社名,却是万万不敢的,这谮越之罪,万不敢当。" 建宁皱起眉道:"左一个"赐旨",右一个"尊讳",又是什么"万万不敢",什么"谮越之罪",若是只管这么说话,倒那真不好办了。" 吴应熊笑道:"格格也是喜欢诗的,她既然想参与我们,倒不要逆她的意思。既然许她入社,大家从此便是诗友了,不必再拘束礼数,反为不美。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我们虽是七人,加上格格却是八人,这一女七男的格局,正好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因此,我们这社倒不如叫个"八仙社"。" 建宁将绢子掩口笑道:"什么"八仙社",抬个"八仙桌"出来是正经。记得上次你同我说起过,神仙也有什么"外八仙""内八仙"之说,八仙是最逍遥的,我们这个社,倒不如叫个"逍遥社",可好?" 众人听了,一齐大赞,说道是:"这个"逍遥社"的名字取得好,风流蕴藉,又暗合庄子《逍遥游》之文,倒的确最恰切不过。" 吴应熊明知众人是恭维公主、不肯逆上之意,却也觉得这个名堂倒也可取,便也点头笑了。 建宁得到众人盛赞,又见夫君俯首不语,有赞许之意,大为得意,益发说道:"既然是社,便要立社规,要推举社长、择定聚会日期、还要出题限韵、还有奖优罚劣……"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提前说好在这里,我是必输的,可是不许罚得太重。" 众人见她豪爽洒脱,谈笑风生,渐渐也都放开怀抱,有说有笑起来,都说:"公主做的诗必是好的,贤伉俪琴瑟唱和,时有练习,不比我辈荒疏,哪里是对手?" 席散,众弟子分头归去,都相议论:"外界传言额附与公主夫妻失和,又说公主『性』子刁蛮泼悍,今日看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同心同德,格格更是随和亲切,平易近人,可见传言有伪,大谬不然。" 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1656年8月22日),是个阴天,小雨自清晨起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而建宁每到这样的日子就特别坐立不安。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细雨连绵,也是这样的坐立不宁,太后娘娘在临摩,她便偷个空儿悄悄溜去了建福花园,并在那里,第一次认识了小公主香浮。 想到香浮,建宁更加坐不住了,于是传命管家备了轿子径往宫中来。刚刚落轿,未走几步,就迎面遇上了一身素服的大太监吴良辅,他气急败坏地告诉格格:襄亲王殡天了,他正奉了皇上的命前去慰问呢。 十阿哥殡天!博果尔哥哥死了! 建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一向与博果尔的来往并不亲密,可是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出生,每当他的生日宴办过,紧接着就是她的,所以她一直都牢牢地记着他的生日,比任何人记得都牢。她且很留意他每次寿诞的规模,因为在暗中比对,自己的寿宴是否得到同样的礼遇。 太后给她的赏赐一向很丰厚。虽然他是位阿哥而她是格格,可是她刚出世就已受封为和硕公主,而他却一直到去年才正式晋封为和硕亲王。但是那又怎样呢?他有额娘为他『操』办。每当她看到懿靖太妃满面笑容地坐在紫檀椅上,博果尔一身吉服跪下来磕头行礼的时候,她便很羡慕——她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跪在额娘的膝下,端端正正地磕个头,说声"额娘辛苦"啊。庄妃太后从不用她行谢恩礼,太后说:我虽视你如己出,可是终究不是你的亲生额娘,这个头,就免了吧。 如今,博果尔死了,她再也不用同他暗中较劲、偷偷比对了。从此,在他出生的日子,没有人再给懿靖太后磕头,却要许多人给他的牌位磕头了。他才十六岁,那么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享用,竟然就变成一尊牌位了。她再不能与他一起猜谜语、抓大把、抢瓜子儿,也不能与他斗嘴了。 建宁没有去见平湖,也没有去见太后,径自转身出宫,却找不到额驸府的家人了。轿夫和随从们以为格格去见佟妃,总要耽搁大半日才会出来,便都各自寻亲访友消遣去了,再没想到格格竟然转个身就出来了。建宁寻不见人,也不向人打听,也不遣人去传,只在宫门口略站了一站,便径自向长街走去,漫无目的,一如那年偷偷出宫的情形。 一排排的酒楼、茶肆、绸缎庄、首饰店……然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再也引不起建宁的注意。她现在已经对这条皇街很熟悉了,倒也不怕走失,可是也再不能觉得新奇、惊喜。然后,她停下来,抬头看着晚霞满天,华灯初上,终于觉得有些倦意,想回家了。她真庆幸自己还有个家可回。 忽然间,建宁的心里充满了对吴应熊的思念。她的失落、茫然、疲惫,和难以言诉的委屈,都只有伏在丈夫的怀中才能得到释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渴望 分卷阅读135 分卷阅读13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6 他。 她想一想,抬手叫了一辆街车,告诉说去额驸府。车夫吃了一惊:"去额驸府?您是什么人啊,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额驸府?"车夫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猜道:"看您这身打扮,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就这么去额驸府,又没礼物,又没随从,不怕人家不理吗?" 原来,建宁往佟妃处已是来往惯了的,所以虽是进宫,却并未大装。她见车夫看不出自己的身份,便故意道:"我又不是拜访额驸、格格,要什么礼物。他们管家是我亲戚,我是去看亲戚的。" 车夫恍然:"难怪呢,我说看您装扮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走亲戚的模样儿。你这幸亏是遇到我了,跟您说,去额驸府看亲戚,走大门儿不行,不定多难为您呢。得走后门儿,悄没声儿把您亲戚叫出来,领您顺小道儿进去开开眼得了。您说我这主意好不?" 建宁倒被这车夫的热心给逗乐了,也是懒得饶舌,遂道:"那就走后门儿吧。" 一时到府。建宁付过车资下来,守门儿的小厮见了,又惊又惧,忙迎上来接着,又要去传管家、婢女来侍候。建宁吩咐道:"行了,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进去得了。"小厮们眼睁睁看她进去,又不敢跟着——他们是二门外侍候的,没有允许不得随便出入内府。 建宁沿着石子路径自进了内院,仍旧吩咐小厮不必声张,因这后门径通额驸的东院,穿过东院再走一段路才到建宁的正院。建宁正急于要见到吴应熊,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来,径自推开门,只听屋内"啊"的一声,便见绿腰衣衫不整地从春凳上跳起来,跪下来给建宁请安,手里犹自抓着一把酒壶。 吴应熊看清是建宁,也觉羞赧,却自谓是已将绿腰收了房纳了妾的,并不逾礼,只是白昼纵酒,终归不雅。遂垂首抱拳道:"不知公主归来,有失迎迓,请公主恕罪。" 建宁两耳轰鸣,却什么也听不清,她轮番地看看吴应熊又看看绿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比她第一次听说绿腰已为额驸伴寝还让她震惊、愤怒、羞辱。因为那时,她虽然朦胧地觉到了二人的背叛,可是对男女之情尚无认识,而且毕竟没有亲眼看见;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捉『奸』拿双,亲眼目睹,而且,是在她对额驸最信任、最亲密、最渴望的时候。鹊巢鸠占,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面前有一柄剑,她真想杀了他们!可是这一刻,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心里疼极了,就好像有一千根针一万支箭在穿刺一样。痛到了极处,她忽然抬起头来像一只受伤的幼鹿那样软弱地尖叫一声,跳起来便向外奔去。吴应熊急忙追上来,一把拉住她,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不住劝慰:"你要去哪里?" 建宁转过身来,怒视着吴应熊,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天,这一路,她一直都在渴望这一刻——见到他,抱住他,倚在他的怀中,对他哭诉,让他疼惜。然而她看见的却是什么呀?绿腰,她的婢女,在她痛苦地徘徊于长街的时候,却春风满面地抢先一步倚在她丈夫的怀中,曲意承欢。在没有她的时刻,额驸府里翻云覆雨,其乐融融。而她,却是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一个从后门进府的外来人。他们两个,巴不得她永远不回来,巴不得这世上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建宁浑身颤栗着,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顺着衣襟一路滚落下去,止也止不住。 吴应熊惊讶极了,看着建宁满脸的疲惫、哀伤,满眼的破碎、绝望,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所为竟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她的眼神,看起来就好像什么最宝贵的东西被人抢走了或者摔碎了一样。他忽然觉得无比歉疚,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可是既然这样地令建宁受伤,他愿意做出补偿,因此再次谢罪道:"是在下无礼,请公主责罚。" "责罚?"建宁似乎清醒了,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好!那就让我好好想想,怎么罚你们两个?"说罢转身便走。 看着建宁的背影,绿腰胆颤心惊地问:"驸马爷,公主会怎么罚我们?我现在怎么办?"吴应熊心『乱』如麻,只得传了管家来问:"今天是谁跟格格进宫的?为什么格格回府也没见通报?" 然而管家也不知底里,也只得一顿『乱』问,又将跟格格进宫的人捱个教训了一顿,罚俸若干。 次日上朝,襄亲王讣告天下,吴应熊方约『摸』猜到昨天建宁何以激动至此。心下更觉愧悔,因此特地命厨房备了精致细点,亲自捧了去正房谢罪。然而宫婢红袖出来传旨,说格格不愿见他,请额驸回去吧。 接下来一连数日都是这样,任凭吴应熊如何恳辞求见,建宁只是拒绝——事实上,不仅是吴应熊,建宁谁都不肯见,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连襄亲王的葬礼也没有出席,七月十六日皇上迁居乾清宫大典,她也没有去。 人们都说:格格从前在宫里仗着太后娘娘疼爱,虽然也是一样地没规矩,也还知道些节制,如今嫁了人,不见沉稳,反倒越发无法无天,连场面儿上的礼数也不讲了。只怕这次真是被额驸气疯了,这样的抑郁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整个额驸府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中,每个人都知道,格格会发作的,早晚会发作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用什么方式来发泄。府里人窃窃私语,小心翼翼,各怀鬼胎地等待着格格的雷霆万钧。 然后,那一天,格格终于走出来了。她变得好消瘦,好苍白,她端坐在椅上,叫来绿腰,命她跪在自己面前,平静地说:"我以前赏过你很多东西,这次,还是要赏你——喝了它。" 红袖小心翼翼地用托盘托出一杯酒来,谁都知道,那是一杯毒酒。盛在琥珀杯里,红得像血。 格格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喝下它!" 绿腰惊呆了,她磕着头,哭着,求着:"格格,饶恕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格格……"绿腰百般央求无效,忽然撒起泼来,叫道,"我是额驸正式摆酒收房的妾侍,我侍候额驸有什么错?格格凭什么以此降我的罪?额驸娶我,是格格金口玉牙点头答应了的,现在又想要我的命,这醋坛子不是打得太奇怪了吗?" 建宁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那是愠怒的红晕,她有些辞穷,又或者是不屑回答绿腰的话,只平静地命令:"嬷嬷,她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你来告诉她。" 宫中来的人没有不讨厌绿腰的。她倚媚撒娇,这些年在额驸府没少作威作福,俨然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腔调。以前有格格罩着,后来又加上额驸撑腰,众人只好都让她三 分卷阅读136 分卷阅读13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7 分。现在格格既然下令要杀她,谁又是肯为了她而得罪格格的?教习嬷嬷一生熟背规矩,那真是举一反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见格格发问,立刻流利地回答:"白昼宣『淫』,是谓不贞;背主偷情,是谓不忠。为女不贞,为婢不忠,皆是死罪。" 绿腰自知无望,忽然尖叫一声,望外便跑,尖着:"额驸救我——" "给我拿下了!"建宁大怒。她不喊额驸救命还好,这一喊,只有令建宁更起杀心。 几个高大的嬷嬷拦住绿腰,三两下擒牢了,仍推她跪在格格座前。建宁拿起那杯殷红的酒,劈手泼在绿腰脸上,怒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是要试试你的忠心,看你还有没有知耻之念?不料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心里仍然只有额驸,没有主子,这样的贱婢,留你何益?" 绿腰拼命躲闪,哪里闪得过,直被泼了一头一脸,有酒水微微渗进嘴里,她忙连连吐着口水,却发现其味酸甜——那不是毒酒,只不过是一杯掺了石榴汁的寻常高梁酒罢了!建宁并无心杀她,不过是要试她。绿腰自知失策,但已悔之晚矣,复又大哭起来,不住磕头求告:"格格,看在奴婢侍候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饶婢子一次吧。" 然而建宁冷着一张脸。现在,大概就是把全天下的眼泪汇成海流淌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相信绿腰了。 绿腰被关进了后院柴房中,格格吩咐:谁也不许探看,也不许给她吃喝。众人都知道绿腰必死无疑,只是奇怪格格为什么不马上动手,他们猜测,格格是故意要钝刀子杀人,让绿腰慢慢地受折磨,好看看额驸会怎么做。 吴应熊同样不明白建宁的心意,他不忍心绿腰因自己受过,如果擅自营救会更加激怒建宁;可他也知道,建宁的悲哀因丧兄而起,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又能补偿什么?建宁现在已经不可理喻,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过激的行为,也许一觉醒来,她会突然下令处死绿腰也说不定。即使她不杀绿腰,可这样一天天拖延下去,绿腰断食断水,也早晚会送命的。 他一次次地求见建宁而不得,又写了恳切的请罪书求红袖转交,却仍然没有回话。便在这时,他得到一个消息:就在十阿哥博穆博果尔死的前一天,皇上亲自驾临襄亲王府,不但抢走了董鄂姑娘,还打了博果尔一个耳光——这,大概就是博果尔猝死的真正原因吧? 吴应熊感慨万分,红颜祸水啊,这还没进宫呢,便已经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还连累了一位亲王的『性』命。更不知进宫以后,又会引起多少风雨!皇上明知太后不喜欢汉女,而且已经是默许了十阿哥从鄂硕将军府接走董鄂的,竟然还要不惜亲自上门,为了一个女子与亲弟弟大打出手,可见他对这位姑娘的在意。在他心目中,一定是对"董鄂就是洪妍"这个误会深信不疑的吧。只不知道,当他见到董鄂的真面目以后,会不会察觉她其实是另一个人。不过,那恐怕很难吧,毕竟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双方都还只是五六岁的孩子。一别十余年,他哪里还记得她的模样,而董鄂又是那样的绝代佳人,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怀疑鱼目混珠? 不管怎么说,董鄂姑娘已经进宫,并即将成为皇上的新宠。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关心这件事的人都会有谁呢?太后娘娘、洪承畴、鄂硕将军,还有后宫的那些妃子们,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建宁的挚友佟妃。 吴应熊终于想到了一个开解建宁的办法,即使不能开解,至少也可以暂时让她转移心思。于是,他再次拜托宫婢红袖,这次却不是为自己求见,而是为了佟妃:他让红袖转告建宁关于董鄂入宫的事,请问格格要不要进宫去探访佟妃,安慰一番。 果然没隔多久,红袖便出来传命管家备车,说格格要进宫了。 建宁是抱着安慰平湖的心才进宫的,然而见了平湖,她却忽然觉得满心委屈,率先哭了。反而要平湖好言安慰,问她:"是为了十阿哥的事么?" 建宁抽抽咽咽地道:"我与十阿哥同年同月出生,他额娘不喜欢我额娘,所以从小就讨厌我,我们也很少来往。可是现在他死了,我才知道,其实,我在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亲人,博果尔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有人说他是被皇帝哥哥『逼』死的,我不愿意相信,皇帝哥哥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对弟弟妹妹一向友爱,他不会『逼』死博果尔的。" 平湖半晌无语。建宁才意识到,其实皇帝哥哥为了争风吃醋而『逼』死十阿哥,最觉得难过的人应该是平湖哦。她不好意思地拭干眼泪,问平湖:"你也不相信皇帝哥哥会这样做吧?" "我不知道。"平湖幽幽地说,"每个人,都欠了另一个人的。也许,是我欠了你皇帝哥哥;而你皇帝哥哥,又欠了那位董鄂姑娘。" "现在,他又欠了十阿哥的了。"建宁似懂非懂地说,"那么我呢?我是欠了额驸,还是欠了绿腰那丫头?" 平湖这是第一次听建宁说起额驸府的事,她同情地看着建宁,那么温柔沉默,一语不发。 于是,建宁源源本本地将自己从出嫁直到近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道给了平湖,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最后问:"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他们两个?" 平湖轻轻叹息,却并不回答她的话,反问:"你一直说我才应该做皇后,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撺掇皇上把皇后废了,取而代之?" 建宁一呆,说:"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就算皇后废了,太后娘娘不点头,你也没办法做皇后。慧敏不是被废了吗?可是博尔济吉特如嫣又进宫了。谁都知道,这大清后宫里的皇后,只能是太后娘家的人。" "可是现在董鄂妃进宫了。皇上对她十分宠爱,我听宫女们说,这些日子,皇上一下朝就去了董鄂妃的寝宫,早晨直接从那里去朝上,接连几天,没有一天例外。那些妃子联手跟太后告状也没用。皇后当然也没办法。依你说,皇后该怎么办呢?下令杀了董鄂妃吗?" "那恐怕不行。皇帝哥哥既然能从十阿哥府上把董鄂妃抢过来,就不会在乎皇后的话。就是皇后,也不敢把董鄂妃怎么样吧?" "岂止不能怎么样,听说皇上还禀告太后,说想立董妃为皇后呢。太后当然不肯,所以他们母子俩这几天闹得很不愉快。"平湖苦涩地说,"皇上尚且不能随心所欲,何况皇后,或者其他人呢?" 建宁若有所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心里喜欢谁,是吗?依我说,如果不是你坚持不肯跟皇帝哥哥见面,根本就不会有董鄂什么事。" 平湖轻轻摇头:"皇宫里的事,很复杂 分卷阅读137 分卷阅读13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8 ,想做皇后,还是想做皇上心里最重要的女人,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是额驸府里就简单得多了,而放在你身上,就更加简单。你是格格,是太后指婚给额驸的,额驸府里没有人可以违你的意,而额驸对你也是日久情深,所以,你既可以做额驸府里最尊贵的格格,也可以做额驸心中最重要的女人,这两者是否如一,完全看你怎么做。是不是杀了绿腰,也全在于你。问题是,杀了绿腰,就万事皆休了吗?" 建宁愣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额驸府的最高主子,而自从爱上吴应熊后,就本能地认为自己当然应该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甚至是惟一的女人。因此,当她看到绿腰倚在额驸怀中的情形时,才会怒火中烧,甚至起了杀心。但是平湖的话提醒了她,皇帝哥哥身边三宫六院自不必说,而吴应熊身为世子,三妾四妾也在所应当,即使自己可以杀了绿腰,也不代表就会成为他的最爱,因为往后还可能有红腰,紫腰……而且,谁又知道在额驸府以外,吴应熊到底有没有别的女人呢?凭借地位的尊贵,自己也许可以做到额驸府里惟一的女人,但是却不能成为额驸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那么权力又有什么意思呢? 建宁终于明白了,却又更加茫然:"香浮,你是说,关键不在我怎么做,而在于额驸的选择。所以,作为女人,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完美,然后等待男人来抉择,是吗?" 平湖道:"并不全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而是,谁爱谁更深一些。爱得更深的那个人,就会变得无奈。" 建宁也无言了。到这一刻,她才会无比清楚地了解到,她有多么爱额驸——爱到无奈。她不知道在吴应熊心中,自己和绿腰谁与他更近,但是她明白的是,杀了绿腰,一定会让额驸的心离得她更远。她能做的,就只有放过绿腰,等待额驸的心一天天靠近她。 然而,回到额驸府,建宁才发现:吴应熊放走了绿腰。他把自己捆着来负荆请罪,自愿替绿腰接受一切惩罚。然而建宁看着他,只觉得心灰极了,冰冷极了——额驸的心,终究是离绿腰更近! 她想她的等待是无谓的,从她进府第一天起,额驸就在讨厌她,疏远她,他永远也不可能与她真正亲近。不论她怎么做,都不会变成他心中的最爱。他宁可选择一个下贱的婢女都不肯选她,就只为,他喜欢的,是汉人! 她看着吴应熊,冷冷地问:"绿腰在哪儿?" "在下愿意受罚,请格格放过绿腰。" "你宁可替她受罚,也要保护她,是吗?"建宁绝望地问,"她对你,就那么重要?" 吴应熊没有回答。他想,这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而是,他不能让一个女人为了他而枉死。作为一个男人,即使不能给他爱的女人幸福,至少也不能让爱他的女人不幸吧? 只是建宁不会这么想,她执拗地钻进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死胡同里,一遍遍想着:他要绿腰,不要我。他要绿腰,不要我。 她没有勇气再盘问下去,甚至没有力气去想要不要惩罚吴应熊,她悲哀地挥一挥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带着你的绿腰,走吧!" 吴应熊当然不会走。这里是敕造额驸府,他若离去,不仅是对皇上不忠,也是对父亲不孝——额驸爷居然停妻纳妾,那就是欺君,是满门抄斩的死罪!额驸府就算是一座监牢,一座坟墓,他也只有死守在这里,甘为殉葬。 ☆、第十九章 三阿哥玄烨 自绿腰失踪后,额驸府再次成了一座冰窟,谁都不知道,这一次格格与额驸的冷战,将要僵持到什么时候。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额驸府之冷,何止三尺,简直是万丈玄冰! 吴应熊益发自责:大丈夫报国无望已属无能,身拥娇妻美妾却闹得家反宅『乱』就更是笑话,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娶了格格为妻,从此也就更做不了男人了。他更加思念明红颜,几次往二哥处打听红颜的下落,然而二哥说,连他竟也不知道她现在哪儿,有人说在大西军中见过她,可是也做不得准。 皇上的心上人与自己的意中人不是同一个人,按说吴应熊应当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不知怎的,他却有一种奇异的失落感,和一种莫名其妙的笃信:那位久富盛名的"神秘汉人小姑娘",一定是红颜,只能是红颜。也只有红颜,才佩得上一个男人、一个君王如此长久而执著的思念,而董鄂,不过是个张冠李戴的美人儿罢了。 吴应熊在董鄂进宫后曾与皇上又深谈了一次,试探地问:"皇上,董妃果然是皇上说的那位汉人姑娘吗?皇上确定没有认错?" "没认错,就是她!"顺治显然整个人都沉浸在如愿以偿的快乐中,心满意足地说,"当年在盛京惊鸿一瞥,我只当她早把我忘了,没料想她记得和我一样清楚。如今十多年过去,她比我记忆中的出跳得更美丽,更明艳照人,多才多艺,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真是绝代佳人啊。" 绝代佳人。不错,吴应熊曾经见过董妃一面,的确神姿艳发,窈窕动人。她也许拥有一身绝艺,也许媚夫有术,也许温存可人,有着一些世人不及的妙处,但她绝不是洪妍,不可能是皇上幼时在盛京宫中见过的那位冷艳才女。只是,她竟然也会拥有盛京的记忆,这倒是一件奇闻。吴应熊猜测,这或许是因为董鄂擅于答对,或许是洪承畴的提前伏笔,更或许竟是洪妍本人曾向董鄂面授机宜,令她代己进宫面圣。 然而顺治信之无疑——也许,所以相信,是因为希望相信,所以无疑,是因为不愿怀疑。他等待得太久,思念得太久,寻找得太久,一旦得到,即使有些许疑窦,也要自己劝服自己,让自己快乐地信任,并把这快乐公告天下。 董鄂进宫次月即晋为贤妃,十二月初六,又册为皇贵妃,与皇后只有一步之遥。颁诏之日,下恩赦十条,包括全国秋决之各犯,除谋叛、强盗、贪赃外,一律减等;顺治八、九两年拖欠在民之未完钱粮,予以豁免等等,势必让全天下的人都为了皇贵妃的册封大典而欢腾,而感恩,和皇上一样地感谢上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典——从来只有册立皇后才要颁诏天下的,这册封妃嫔竟然也要颁诏恩赦却是有悖常理。 宫中盛传,说董鄂妃宠冠后宫,皇上甚至想废了博尔济吉特如嫣,册董鄂为皇后,因为太后坚执不允,才改封皇贵妃。百官们将信将疑,都说一个初初进宫来历不明的妃子,册封为皇贵妃已经是百世之隆遇了,还想立为皇后,这不可能啊。皇上虽然年轻气盛,也不会如此糊涂、轻举妄动吧? 然而二十五日朝上,礼部奏议奉先殿筹建事,以供晨昏谒见、 分卷阅读138 分卷阅读13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39 圣诞忌辰行礼之用,顺治欣然允许,亲口下谕:自即日起,太庙牌匾停书蒙古字,从此只书满汉两种文字。 此令一下,群臣皆惊,停书蒙古字,那不是把满蒙并坐天下的誓盟公然粉碎,堂而皇之地向皇太后宣战吗?都说太后与皇上为了皇贵妃的事屡次争执,关系日见紧张,但是竟然闹到要在牌匾上停书蒙古字,那等于是把对太后的不满公告天下了,甚至不惜得罪太后所代表的整个蒙古草原。 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女子与太后反目至此,这究竟是冲动之举,还是早有预谋?从朝廷到民间,到处都嘁嘁切切地传递着这样的声音,和各种各样的传闻。额驸府中,也不例外。 顺治十四年正月,细雪,众子弟齐集额驸府,饮酒驱寒。雪势虽不甚绵密,天气却是钢冷脆硬,众人围着炉子说些醉语,免不了又涉及到宫帷中事。这些人非富则贵,都与朝廷或后宫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又耳听八方,缘结两朝,小道消息特别多,也特别花哨,往往草里藏珠,难辨真假,吴应熊也惟有听着而已。 主讲的人仍是何师我,摇头晃脑地道:"董小宛出身风尘,而竟能嫁入皇室,晋封为皇贵妃这样尊荣的称号,如此谮越,只怕她福小身薄,未必担得起啊。" 陈刊道:"何兄,你一口一个董小宛,好像很确定皇贵妃的出身,前次不是还说是传言吗?莫非又有了什么新的证据不成?况且我听说"秦淮八艳"各自流散后,那董小宛也在江南才子冒辟疆的帮助下落籍从良,嫁入如皋水绘园为妾;如果入宫的这个是董小宛,那么嫁给冒辟疆的那个又是谁?" 何师我道:"说起冒辟疆,我这里有一篇奇文,正是如皋名士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其中提到董小宛曾经求过一支签,签书云:"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偕。"诸君以为如何?" 吴应熊反复『吟』诵,点头道:"这诗的意思是说两个人本来已经珠联璧合,谁知道忽生意外,难成连理。倒不知这件意外指的是何事?" 何师我笑道:"这篇忆语话外有话,与其说是回忆自己与爱妾董小宛的婚后生活,勿宁说是对于董小宛的悼文。" 众人大惊:"董小宛死了?" 何师我得意地道:"所以才说话外有话了。如果董小宛真的死了,那便不是"不谐"而是"不幸"了。冒辟疆在自己的"忆语"中让董小宛染病夭亡,倒是个明哲保身的好办法。" 陈刊恍然道:"不错,只有如皋水绘园的董小宛死了,紫禁城承乾宫里的董鄂妃才能凤冠霞帔,厚封高位。原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啊。" 众人这时也都醒悟过来,都道:"这么说,冒辟疆写这篇文章,既是为了抒发愤懑之情,也是想借悼亡云云,掩天下人耳目了。" "总比让人知道她的女人被洪承畴充公了好吧?"何师我笑道,"名士也好,名将也好,总之一个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就是天大的糗事。冒辟疆受此奇耻大辱,除了自欺欺人地写两句酸文歪诗,又能如何呢?难道公告天下她的侍妾被皇上夺去了不成?丢面子还是小事,只怕连命也没了。" 吴应熊心中难过,顾左右言他道:"这里虽是私处,难说隔墙有耳。诸位还是少谈国事为妙。" 陆桐生率先赞成:"正是,正是,管她是董小宛还是董鄂妃,只要皇上高兴,普天同庆,便是好事。依我说,我们也该找些赏心悦事来乐一乐,当作助兴也好呀。" 陈刊道:"就是,大家把士气鼓舞起来,别只是说这些儿女私情,风月闲话,如今朔风正紧,瑞雪当空,女儿家自该裹足闺中,我们须眉男儿却不该当煨灶猫儿一样缩骨怯寒的,越是天寒地冻,越要纵马扬鞭,打围骑猎,也是应一应年景,讨个瑞雪丰年的吉利,才不失咱们大好男儿的英雄本『色』。" 众人一叠声叫好。何师我便怂恿吴应熊说:"咱们轮流做东,无非吃酒听戏,早就厌了。这次改改规矩,不如额驸向公主讨个情,借围场开放两日,请大家纵一回情,这个东,宁可小弟来做。" 吴应熊笑道:"做东小事,无足挂齿。只是小弟虽然陪皇上围猎过几次,却从未试过自己借围场来用,况且兄弟并不在旗,只怕未便开口。" 何刊道:"哎,您是当朝驸马,皇亲国戚,不在旗又如何?若说你不便开口,就请格格进宫时跟皇上求个情儿,没有不成的。" 吴应熊虽觉为难,盛情难却,且自小弓马娴熟,也是技痒,便答应下来,并说一应三牲同祭旗都由自己备下,只等订了日子,便请诸位往围场祭山神土地去。 及至众人散去,吴应熊方觉棘手,独自在廊下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才能让建宁召见他。恰见红袖拿冷了的燕窝粥去厨房重新热过,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姑娘慢走,今天瑞雪初降,天气骤寒,公主可曾加衣?" 红袖含笑站住,只用眼角瞟着吴应熊道:"多谢驸马惦记着。这是怎么了,太阳又不曾从西边升起,驸马倒学会知冷知热了。" 吴应熊含笑不语,并不理她的调皮。红袖只得答他,却也不肯好声气,仍是一径使『性』子,用调侃的口吻说:"寒衣是一早备下的,难道咱们都是死人,竟不晓得天寒加衣的道理,还要驸马来教导不成?公主这会儿心情好得很,前中午还披着『毛』『毛』衣裳往花园子里散了一趟回来呢。" 吴应熊听了,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幅画来:那建宁鹤氅雁翎,迎风冒雪,独自飘飘然地走在残花败柳之间,偌大的园子显得空旷苍凉,尊贵的公主却是孤零零天地一飘鸿,纵然身在富贵乡又如何呢?他想她嫁了自己着实可怜,满洲的格格来了汉人府上,除了丫环,再没一个做伴的人,只好逛花园看雪做游戏。 自从绿腰的事后,他一直没能与建宁面对面,开始时是他一直恳求而她拒见,后来他也就有意地回避着她了。因此,虽然额驸府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可是两个人同在一座府里,却已经将近半年不见面了。自己尚有一班诗朋酒友唱和应酬,那建宁却是深闺禁院,多少春花秋月、杨柳芳菲,也都只好付与冷雨幽窗、孤灯寒枕罢了。想着,不由得出了神,愣愣地站在走廊间,红袖什么时候走过了也不知道。 红袖热了燕窝回来,见吴应熊还在廊下徘徊,抿嘴一笑,并不打扰,且进来向建宁笑道:"格格猜怎么着?咱们那位驸马爷竟是转了『性』子,刚才向奴婢问起,说是天寒下雪,记着给格格加衣,被我村了两句,这会儿一个人在廊下参禅呢。" 建宁正在试新衣,伸着胳膊量长短,袖子盖着半截手腕,袖口处络满 分卷阅读139 分卷阅读14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0 了流苏,每一举手拂袖就有漫天云彩飞舞,裙摆处更是用金丝银线交织着绣了一只孔雀。不过她以慧敏为戒,知道一味求奢慕华是为大忌,所以衣裳的底料并非大红大紫,却是孔雀蓝。这样,金银线压在上面就不会显得太过金碧辉煌,反而配合着底『色』更把一只孔雀衬得活灵活现,奕奕生辉,让人只注意到孔雀的灵媚而忽略了金线的奢华。她对着镜子左右照着,十分满意裁缝的手艺,然而转念想到打扮得再出『色』又如何,连个欣赏的人也没有,同锦衣夜行又有什么分别?正在顾影自怜,忽然听到宫女的禀报,不禁心中一动,想他还记得我的冷暖死活么? 她与吴应熊僵持这么久,又听府里人说他每天还是按时回府就寝的,并非留宿在外,早就心软了,今天听他一句问候,虽然话不多,却着实说到心坎里去,眼圈不禁红起来。 红袖看她不语,已经猜到心意,笑嘻嘻道:"人家惦记格格,怕格格冷着冻着,格格好歹也给几句暖话儿呀,要不,我请驸马进来吧,可别冻坏了身子不是玩的。" 建宁便不说话。红袖得了主意,径往外来,果然见吴应熊依旧立在那檐下犯傻,不禁笑起来,拍手叫道:"爷今儿个是怎么了,做起老和尚来,还是参禅呢还是做诗呢,吓得奴婢竟不敢惊动。" 吴应熊见她这样活泼,倒也不由笑起来:"说不敢惊动,你的嗓门可是比谁都大。我是禅也忘了诗也忘了——你做什么来的?" 红袖宣了旨,又努嘴嘬腮地做鬼脸,道:"我可是为爷说了不少好话,磨得嘴皮子都脱了一层,格格才宣旨召见。爷可怎么谢我呢?" 吴应熊听到格格召见,大喜,且顾不得与红袖说话,忙整冠进来。看到建宁正站在镜前扭着身子试衣裳,不敢惊动,半载不见,她又长大许多了,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体态成熟,神情妩媚,脸蛋儿衬在新衣的光辉里皎洁明艳,便如一树傲冬盛开的腊梅花,映得一室生春。 建宁在镜子里看到吴应熊赞叹的眼神,不禁庆幸这身衣裳做得合适极了,也合时极了。而吴应熊的求见也正是时候,他那种惊艳的神情,真是太体贴太窝心了。因笑『吟』『吟』转过身子,问:"好看吗?" 吴应熊如梦初醒,忙施礼请安,又问:"这是哪里做的?"建宁笑道:"是佟妃娘娘跟我一起画了样子,交给宫里绣娘做的。"吴应熊点头赞叹:"果然不同俗品。外间的裁缝店断没这样的眼光手法。佟妃娘娘近日可好?" 建宁从来未见吴应熊竟有兴致与她讨论针线刺绣这些家常话儿,奇道:"大男人也会在意刺绣针法吗?"吴应熊笑道:"真正美好的东西,长眼睛的人都会看到,和男女老少又有什么关系呢?"建宁忽然触及旧事,冷笑道:"怪道我送你的手帕被你拿去裹马蹄,原来是刺绣手艺太差,只配给马裹伤。" 吴应熊一惊想起,大为后悔,捶头道:"原来是为这个!那日我骑马出去,不甚伤了马腿,身上并无别物可以裹伤,因怀里只有那条手帕,情急拿来一用,便忘了是公主所赐了。该死,该死!" 建宁听他话中之意,分明自己所赠手帕一直随身携带,珍藏怀中,所以才会有随手取用之事,倒觉安慰。遂转嗔为喜道:"好久远的事了,不同你计较。我只问你,今儿天这样冷,你为什么不穿件大衣裳就到处走呢?又不说话。若是红袖不叫你进来,难不成你在外面一直站着?冻病了可怎么好?" 吴应熊笑道:"我知道格格必然不会这样狠心,所以才使了这招苦肉计,竟然一招奏效,也在意外。原以为总要站上大半夜才进得来呢。" 建宁向他扮鬼脸道:"我才没你那么狠心坏肚肠呢。"扭转身子,佯怒不睬。 吴应熊忙又百般安慰,软语哄转。他以往与建宁相处,虽然也曾同榻共枕,奈何建宁年幼,终不能有男女之情,心情不好时便把她公主敬重,心情好时又看作是小妹妹疼爱,而今许久不见,忽然发现建宁早在不语婷婷间长成花样女子,千娇百媚,风情万种,这方真正引发出欢爱之心,拿出丈夫的款儿来与她**逗趣。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是夜,二人鱼水相谐,**无休,可谓成亲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 次日,建宁进宫向皇上请求借围场之事,自然一求即准,便又兴冲冲去见平湖。原来平湖产后体虚气弱,每逢冬寒必发嗽疾,十分辛苦。见了建宁,惟有在枕上微微点头,以目示意而已。建宁大为痛心,忙趋前握了手问:"你要吃些什么不?赶紧好起来,我陪你去建福花园,采桃花,我们再埋两坛桃花酒,留给我们的儿女好不好?" 平湖勉力起身,气喘吁吁地问:"你见过烨儿没有?他近来可好?"建宁低头道:"我也不是很容易见到他,就只在绛雪轩碰见过两次,从皇帝哥哥搬进乾清宫后,我就很难见到皇子们了。" 平湖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沁出,面『色』益发苍白。建宁咬咬牙说:"香浮,你是不是想见玄烨?我帮你,说什么都要想办法把玄烨叫来见你。" "真的?"平湖睁开眼睛,那幽幽的眼神里忽然放出光来,问建宁,"你有什么办法?" 建宁语塞,她只是凭着一腔义勇脱口而出,其实哪里有什么办法可想。但是话已出口,又见平湖听说可以见儿子立刻就有了几分生气,便豁出去说,"这个你别管,总之,不出一个月,我怎么都会想法子把玄烨带来见你。不过,你可得好好将养,不然见了儿子,也是这样病怏怏的话也说不出,不是白见了吗?"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放心,我会好起来。"平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朵微笑,泪光盈盈,如梨花带雨。 建宁看着,在心底暗暗地发誓:我既然说得出,就一定要做得到。哪怕惹怒太后,被砍了头,也要做到!偷也得把玄烨偷出来! 回到额驸府,建宁把皇上允准出借围场的事说了,吴应熊自是喜欢,命厨房备了精致小菜与建宁对饮。建宁笑道:"你常喝的那些酒虽然也还好,终究平常。今天叨你的席,我没什么回敬的,就带坛酒凑份子吧。" 吴应熊笑道:"格格的酒都是从皇宫内苑带出来的,自然是好酒。" 建宁正『色』道:"这酒虽是我从宫里带出,可不是太后、皇上赏的,便是太后、皇上,也都没喝过呢。"因命红袖去园中树下掘出坛子来,倒了一小壶,仍将坛口封好,埋回原处。 吴应熊听她说得这么郑重,又藏得这般隐秘,大觉惊奇。及至斟在杯中,未及就饮,已闻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且颜『色』醇亮,有如明玉。遂举杯凑在唇边微啜一口,只觉入口芬芳,沁人肺腑 分卷阅读140 分卷阅读14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1 ,五脏间俱回『荡』着一股清爽之意,飘飘欲仙。不禁大声称赞:"我这辈子也算好饮,喝过不少名酒佳酿,然而似这等仙品,竟是闻所未闻,更别说品尝了。格格却是从哪里得来?" 建宁得意道:"告诉你,这样的酒,全天下也只有两坛,我带了一坛子进府,这些年也不大舍得喝,所以才留下这半坛子。你既然懂得欣赏,总算不糟蹋。" 吴应熊笑道:"原来你藏了这样好东西,也不肯与民同乐,倒躲起来吃独食儿。不如你告诉我配方,我们也照方儿酿来,以后不就年年都有得喝了吗?" 建宁道:"告诉你吧,这叫桃花酒。没有桃花树是酿不出来的。那年我要砍了你的梅树种桃花,你又不让,现在倒想酿桃花酒了,这可不是缘木求鱼?" 吴应熊更奇:"依你说,这酒连太后、皇上都不曾喝过,你倒反而有份享用,且又懂得酿制之法,这却是为何?" 建宁道:"这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酿酒人的身份也是贵不可言,这酒方子更是独一无二。告诉你也行,不过,你得先替我解决一个难题。" 吴应熊笑道:"你说得这样神秘,越发让人欲罢不能了。也好,不如把你的题目说出来,看我有没有解疑之道。" 建宁道:"三阿哥玄烨今年已经四岁了,还一次都没见过亲额娘呢。平湖想儿子都想病了,可是太后娘娘不许三阿哥去景仁宫,也不许平湖去乾清宫或慈宁宫。我从小没有额娘也就算了,可是三阿哥明明有额娘,而且就在身边,同住一个宫里,却不能够见面,也太可怜了。你帮我想个法子,怎么能把三阿哥偷出来,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我必好好谢你。" 吴应熊大惊:"偷阿哥?这也太异想天开了。阿哥又不是一件东西,想偷就偷的?" 话虽这么说,吴应熊也知道佟妃境况堪怜,况且他虽不知道佟妃究竟与李定国将军有何关系,也猜到她是身系明清两朝的关键人物,建宁又是这样的软语央求——因此三个缘故,遂慨然承诺:"好,我一定帮你想个办法,演一出偷龙转凤!" 吴应熊的主意相当简单直接,就是让建宁去求她的素玛姑姑里应外合,向太后禀报三阿哥发了痘疹,使其搬出慈宁宫,隔离于别殿。那时,宫人怕死,必会对隔离之所敬而远之,只派几个兵士把守,就容易对付了。吴应熊问:"你觉得,素玛会不会帮你这个忙?" "一定会的。"建宁笃定地说,"我有的是办法对付素玛姑姑,她要是不答应,我就哭,闹,撒娇,她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那么就有了三成的希望,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在三阿哥身上,他肯不肯配合呢?" 建宁想了想道:"也一定肯的。哪有儿子不想见额娘的?玄烨已经跟我打听额娘好多次了,只是不想惹怒太后。现在我告诉他可以带他见额娘,不管叫他做什么都一定会答应的。别看玄烨才四岁,可聪明呢。" 吴应熊笑道:"皇上赐宴时,我也见过三阿哥几面,的确聪明绝顶。只要三阿哥肯合作,就又有了三成把握了,再接下来,就是那些守卫的人,可不可以信任。" "那更没有问题了,宫里那些侍卫的嘴脸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只要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打发了,若是不行,我就亲自出马,随便指个什么由头把他们支开就是了,不信侍卫敢不听我的话。你不知道我在宫里是出名的刁蛮公主吗?" 吴应熊笑着拱手:"失敬,失敬。" 建宁也笑了,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说: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刁蛮呀。你说,是不是这样?" 吴应熊笑而不答,却往下说道:"现在,事情已经有九成把握了,但是最后的一成,却也是最重要的,是整个计划的关键:就是怎么能让太后相信,三阿哥是真的得了痘疹。太后一定会请太医确诊的,据我所知,傅胤祖医术高明,又对太后忠心耿耿,可不是用银子能打动得了的,也未必肯买格格的账。如果贿赂不成,整件事都败『露』了,反而会害了素玛嬷嬷。" "这倒是个难题。"建宁蹙眉想了一想,说,"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可以去跟平湖商量,看她怎么说。" "难道佟妃娘娘会有办法吗?" "那可说不定。平湖的医术可精通了。我有一次伤风,在家里吃了好几天的『药』都不见好,那日去看平湖,她听我说话声音重重的,就吩咐阿笛给我煎了一服『药』,喝下去就好了。" 吴应熊一愣:"你前些日子伤风了吗?怎么没人跟我说?" 建宁白他一眼道:"说了你会在意吗?只怕我就是死在这府里,若没人专门通报,你也不会知道的。" 吴应熊也觉内疚,忙赔笑施礼。建宁见他满面通红,倒过意不去,忙挥挥手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只要能真的帮我让平湖她们母子见面,从前的事就都既往不咎。能医者不自医,平湖那么好医术,却治不好她自己的病。我眼看她一天天瘦下去,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三阿哥偷出来让她见一面,也许她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 吴应熊暗暗称奇,一方面看到建宁对平湖的一番真情,着实觉得感动,另一面也对容嫔的身份益发好奇,深宫里的娘娘竟是位医术高手,这本身已经够奇怪的了,更何况她在宫外还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看来这位容嫔的身份之奇,竟不亚于扑朔『迷』离的董鄂妃呢。 事情照着吴应熊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进行着。 平湖让建宁交给素玛一种特制的『药』膏,让她涂在玄烨身上,很快便起了许多红『色』斑点,并伴随着低烧、抽搐等症状,外表看起来完全与痘疹一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大玉儿并未下令将三阿哥隔离别殿,却以痘势太凶为由,直接将他送出了宫,寄养在长平公主陵园的小屋里,看护她的,即是为长平守陵的阿筝和阿琴。 建宁兴冲冲地来通知平湖,告诉她:"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现在,只要你扮成我的侍女,藏在轿子中跟我混出宫去,就可以去见玄烨了。同时,还可以祭拜长平仙姑,岂非一举两得?" 平湖的脸『色』却蓦然暗沉下来,半晌方道:"不,我不去了。" "什么?"建宁大惊,"你不是一心想见玄烨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不去?" "我不能去陵园,我不能见玄烨。建宁,你替我告诉阿筝、阿琴,要好好照顾三阿哥,但什么也不要跟他说。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太后的人。" "你的意思是……"建宁若有所悟,"你是说,太后这么安排是有意 分卷阅读141 分卷阅读14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2 的?" "太后让玄烨住到公主陵园去,绝不是巧合,一定会有埋伏。如果我这时候去见玄烨,不论我有没有祭拜行礼,都会被太后以私祭前明公主为由降罪的,同时也会害了玄烨,说不定这辈子都不让他再回到紫禁城了。"平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油递给建宁,"你把这个给阿琴,让她每天辰时为三阿哥涂抹一次,量不要太大,让他一点点好转,这样,才不会让太后疑心。等他大好了,太后就会把他重新接进宫里来的。" 建宁接过瓶子,又失望又怄气,忍不住哭起来:"你真的不去见玄烨了吗?玄烨满心以为这次可以见到额娘,他看不见你,会伤心的。" 平湖却忍住了不哭,只是再次说:"建宁,帮我好好照顾他。"短短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连身子也禁不住微微摇了两摇,遂重新躺下,面朝床里,再不肯说话。 建宁告辞出来,又是伤心又是失望,怏怏地回到府中。吴应熊见她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忙问端的,建宁忍得正辛苦,再也不能承受独自抱守秘密的孤独沉重,不禁伏在吴应熊怀中,边哭边说,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从第一次夜访建福花园说起,长平仙姑,香浮小公主,桃花酒,公主坟,一直说到今日改颜重来的佟佳平湖。 吴应熊震惊极了,也感动极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定国将军会一直与佟妃有信件往返,也明白了太后对佟妃母子的感情何以如此奇怪,更了解了建宁与平湖那深厚的友谊根末。 "原来佟妃娘娘的母亲竟是长平公主,你为她们母女保守秘密这么多年,也真是不容易。"吴应熊几乎要对妻子肃然起敬了,"建宁,你去过公主坟么?" "当然了。我出宫以后,每年仙姑的生辰死祭我都有去上香的。" 吴应熊更加感动而且自责,暗暗对自己承诺:一定要帮建宁想出办法让平湖母子见面。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一向以来对建宁的疏忽做出补偿,也是替父亲对大明后裔尽忠。他拥抱着建宁,柔声安慰:"你放心,佟妃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也很克制,这不是坏事,至少可以保证他们母子的安全。况且,三阿哥的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当务之急,是你要赶紧送信给阿筝、阿琴,让她们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被太后看出破绽,那样,佟妃娘娘的苦心就白废了。还有,三阿哥那里,也要你去好好开导他才是。你这个做姑姑的,责任重大呢。" 建宁抽抽噎噎地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跟玄烨说,他听说可以见额娘,开心极了,现在饶是见不着,白白吃了一番红斑之苦,不定多伤心呢。还有阿筝阿琴,她们也很多年没见香浮小公主了,这次还以为可以久别重逢呢。" "所以,你一定要早点把事情和她们说清楚,免得夜长梦多,祸从口出。"吴应熊再三叮嘱,"太后的心思深不可测,太后的眼线更是无孔不入,一定要万事小心。" 有人知道的苦楚便不算真的苦楚,有人支持的压力也显得没那么沉重,建宁倚在吴应熊怀里,心情略为好转,却仍然怏怏地问:"你说,太后娘娘到底想做什么呢?" 吴应熊叹道:"太后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她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猜得透的。不过,这次把三阿哥送到公主坟隔离,绝对是一箭双雕甚至三雕,既是要测试阿琴、阿筝的反应,进一步确定佟妃的身份;也是等着佟妃有所行动,还要看看都有什么人去探望三阿哥,顺藤『摸』瓜;再一点,很可能太后根本无心挽救三阿哥的『性』命,而想顺水推舟,听天由命。" "什么?"建宁一惊,"你是说,太后想三阿哥死?" "那也未必。太后留三阿哥住在慈宁宫,固然是做姿态,就像当年把你留在慈宁宫亲自抚养是一样的心思;但毕竟三阿哥是皇上的骨血,是她的亲孙子,这便又和你的身份不同,而她对三阿哥的情感也会很矛盾。三阿哥天资聪颖,乖巧可爱,太后每日与朝夕相处,不可能没有真感情;可是想到三阿哥的出身,又未免会有迟疑。这次痘疹是她交给上苍的一道选择题,如果三阿哥就此丧命,那是天意;如果三阿哥死里逃生,也是天意,也许以后她会对三阿哥比从前更好甚至委以重任也未可知。" 建宁低头细细思量这一番话,越想越有道理,不禁道:"你怎么这么聪明,什么都猜得到,想得透。你能想出偷龙转凤这样的好法子,又能猜到太后一箭三雕的计谋,那你不是比太后更威风?如果你带兵打仗,一定战无不胜,比那些文武朝臣强多了。" 吴应熊苦笑不语,心情忽然低落下来。他一生最为抱憾的,正是这一点:虽然文武全才,奈何文不能定国策,武不能上战场,纵有一腔抱负浑身肝胆又如何呢?也惟有围场猎鹿、『吟』诗斗酒而已。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禁沉默了。 三阿哥玄烨,这未来的康熙皇帝,大清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建功最伟的皇上,自幼在太后的亲自抚养下长大,比别的阿哥领受了更多的恩宠,也接受着更为严格的教育,三岁从文,四岁习武,读书过目不忘,学艺一见即通,深得太后喜爱。然而他心中,自有一件憾事无可弥补,便是不能见到自己的亲生额娘佟妃。 他明知道额娘就住在离慈宁宫不远的景仁宫里,可是两宫之间就仿佛隔着天堑银河一般,不能接通。容嫔不必像别的妃嫔那样来慈宁宫晨昏定省,而阿哥们也不能擅自出入后宫的妃子殿。一墙之隔,远如天涯,他不知多少次猜想过额娘的模样,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母子相认。当建宁姑姑告诉他只要假装生痘就可以见到额娘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别说生病,只要让我见额娘,受伤也行呀,被箭『射』、被武师的刀砍也行呀。建宁说,不行,要想见你额娘,就必须得痘,受伤或者生别的病都不知,只有得痘疹,才能让你搬出慈宁宫,躲开太后侍卫的看守,和你额娘相见。 玄烨答应了,任由素玛嬷嬷将『药』膏涂在他身上,眼看着疱斑点点,又红又肿,四肢也变得虚软无力,还发起烧来。素玛嬷嬷还要他做出又痛又痒的样子,可是他这么昏昏沉沉的,做戏真是很辛苦呀。他又要抵抗着昏睡的诱『惑』,又要做出麻痒难受的动作,终于骗得太医和太后都确信无疑,并让他迁出了慈宁宫,又下令全宫避痘。 他在昏昏沉沉中被抬上了车,只觉得马蹄得得,走了很久很久,如果只是去别殿,不该走这么远,他怀疑自己已经被送出宫门了,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送进陵园来,而且连侍候的人也都换了。当他问清楚这是前明公主守陵人住的屋子时,吃惊极了。他知道,太后娘娘放弃了他,不再过问他的死活。 四岁孩 分卷阅读142 分卷阅读14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3 子的心一尘不染,他从不怀疑太后娘娘是这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他虽然渴望见到母亲,但是从未谋面,感情毕竟有限;而父皇政事『操』劳,不苟言笑,不能相夕相处,也就无法与太后的恩情相比。但是现在,一场小小的痘疹就让太后抛弃了他,把他交给上苍听凭生死,孩子的心,被重重地伤到了。 而这份伤,就全倚赖着母亲的柔情来安慰。玄烨在被抛弃被欺骗的痛苦中等待着佟佳平湖的到来,他想,额娘的现身会抚平他所有的伤痛的,只要能倚在额娘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一次,所有的冒险和失去都值得了。 然而,建宁姑姑却告诉他:"烨儿,对不起,你额娘不能来见你。" 孩子的心,再一次被抛弃重伤,再一次被欺骗重伤,再一次被冷落重伤。他绝望地沉默,却不肯哭泣。他是个男孩子,不能为了失败流泪。这是从懂事起便铭记的守则,刻在骨子里了,再难过也不会违背。可是,他忍得多么辛苦,多么痛楚啊。 建宁看着小小的侄儿,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母亲绮蕾去逝的时候,她也就像玄烨这么大,她是知道那种冷落和孤独的滋味的。她忍不住抱着侄子许诺:"烨儿,你放心,你额娘不是不想见你,她比你更难过,更伤心。姑姑向你保证,一定要让你见到额娘,一定会的。" 她这么说,是出于一份义勇,一份冲动,但同时也是笃信:虽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吴应熊一定会想出妙计帮助她的。她对吴应熊充满了信任和钦佩,觉得自己的夫君聪明极了,又变成那个『射』鸦的少年骑士。只要有他在,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吴应熊听到建宁的请求,在屋里徘徊良久,细细地推敲了宫廷关系的每一层每一面,他深知这件事危险重重,但是面对着建宁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无法拒绝。 "建宁,你是不是说什么都要让她们母子见面?" "是。" "不惜代价?" "是。"建宁点头,"你会帮我的,是吧?" 吴应熊也只有点头:"是。" "你真的有办法?" "是。" 建宁笑着投进丈夫怀中:"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吴应熊的新主意是兵分两路:一方面要将玄烨偷出陵园,另一面则将平湖偷出皇宫,然后双方在额驸府会面。他分析:"太后要监视的,是去公主坟探访三阿哥的人,却不会在意从公主坟出来的人。你是玄烨的姑姑,又是佟妃的好友,去探访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便被太后知道也没什么,况且让三阿哥离开陵园总比离开慈宁宫容易,又有阿筝、阿琴做内应,就更加没问题;倒是偷妃子出宫是大事,如果泄『露』,只怕你们两个都要被重罚。" 建宁口快地道:"就罚也不是死罪。大不了把我骂一顿,削去公主封号,总不会下囚牢吧?至于平湖,她现在的日子就和打入冷宫也没区别,又怕什么呢?只要能让她们母子见面,又对玄烨没伤害,她怎么样都愿意的。" "话虽如此,还是要尽量小心。"吴应熊踌躇,"而且,不光要想办法偷佟妃出宫,还要想办法再把她送回宫里,你总不能一天内进宫两次。" "那就让平湖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好了,反正她那里等闲也没人去,她也从不出去别人的宫殿。就算失踪几天,只要阿笛、阿瑟她们掩护得好,就没有人知道。过两天我进宫时,再把她扮成我的侍女偷送进去就是了。" "既然这样,那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吴应熊苦笑,"大不了,赔上我们这个额驸府,把我关进天牢就是了。" 建宁这方猛然省起:"是呀,我们是金枝玉叶,了不起削爵革号,废为平民;你只是臣子,窝藏容嫔可是欺君之罪,说不定会杀头的。"她有些动摇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再等等吧,也许有别的方法可想呢。" 吴应熊心中一动:她这样重视这次见面,说过不论要她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然而当听说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利的时候,却忍不住动摇了。可见在她心目中,把丈夫看得比她自己还重。而越是这样,他也就越应该帮她完成心愿,不然,真是愧为人夫。他搂一搂妻子的肩,故作轻松地笑着安慰:"放心吧,太后和皇上刚刚厚赏了我父亲,还册封我母亲为福晋,他们肯让你这位金枝玉叶下嫁给我这个无功草民,也是看在我父亲平西王的份儿上,断不会轻易砍我的头的。再说了,作为一个汉人,能够帮到长平公主的遗孤,是莫大的荣幸;而作为当朝臣子,能让我的格格福晋开心,也是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成与不成,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一定成的,你有这么好的法子,就一定会成功。"这一次,建宁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紧紧抱着丈夫的胳膊,诚心诚意地说:"应熊,你真好!"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佟佳平湖终于见到了儿子玄烨。绣幕重帷的额驸府公主殿暖阁里,三阿哥玄烨睡得好熟,好香。平湖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看着他,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扑簌簌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不知多少次梦见他的模样,而今终于见到了,他比自己梦见的想象的更加可爱、俊美,就像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玉一样,充满了光辉。她拼命地擦着自己的眼泪,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眼泪是擦不完的,她和他之间,好似隔着一层雾,越想看得清楚,就越不能真切。她不知该不该把他唤想,听他喊一声娘亲;还是应该给他唱一支歌,让他睡得更香沉些。但是现在,她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怎么也看不够,既不忍把他推醒,也不能发出声音。 便在这时,玄烨忽然睁开了眼睛,母子俩四目交投,心意相通,片刻间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她不需要向他交代任何事,他也不必问她是谁,他看着她,眼神明净如水,晶亮如星,然后,非常清晰柔软地喊了一声:"额娘。" 平湖的眼泪更加汹涌了。她慢慢地点头,努力把话说得清楚:"玄烨,我就是你的额娘,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能记住吗?" "我能。"玄烨懂事地答应,"老师一直夸奖我记『性』好,无论额娘说什么,我都一定会记得清清楚楚,照额娘说的话去做。" "那好。你要记住,你是汉人。将来有一天,你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说话。" "我知道佟佳是赐姓,额娘是汉人。"玄烨口齿清楚地说,"可是太后娘娘说过,外公已经入了旗籍,我是阿哥,是满人。" "你是阿哥,是当今皇上的亲生骨肉;可是,你的身上,同时也流着明朝皇室的血。你有一半汉人血脉,这是不 分卷阅读143 分卷阅读14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4 能改变的。你将来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做主。" "可我不是太子,怎么做皇上呢?" "你一定会做皇上的。皇上是天子,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平湖再三叮嘱,"你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做主。" "孩儿记住了。"玄烨似懂非懂。但这是额娘的话,是额娘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他一定会记得,并照做!他从卧榻上爬下来,却请母亲在椅子上坐好。 平湖似乎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推辞,当真端庄地在檀木椅上坐定。玄烨在椅子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响亮地说:"儿臣给额娘请安。" "孩儿平身。"平湖亲手扶起儿子,将他抱在怀里,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好孩子,你一定会成为未来的帝王的,一定会!" 平湖在额驸府上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除了将毕生的领悟与志愿择精取要地教导给儿子之外,还特意避开建宁,而单独与吴应熊进行了一场关乎天下时局的长谈,询问李定国大军的近况。 吴应熊在迎佟妃入府前早已先去见过了二哥,防备着有此一问,当即源源本本地禀报:自顺治十一年三月李定国与孙可望正式决裂后,南明朝不断内讧,大西军分崩离析,几度败于清军之手——是年,大西军将领、南安王刘文秀与兴国侯冯双礼、将军卢明臣率师六万,战舰千余出川峡,兵分几路,却分别被清将领陈泰、苏克萨哈伏兵袭击,六战皆败,战船被烧,卢明臣赴水死,冯双礼受重伤,刘文秀率部退回贵阳。李定国亦先后大败于新会、兴业等地,退入梧州。 此前,永历帝曾于十一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册封郑成功为延平王;而同年八月,顺治帝亦遣使赴闽,意欲招降郑成功,却以郑成功不肯剃发而和议不成,遂改抚为剿;十月,郑成功挥师南下,期与李定国会师,亦曾驰援虎头门,却因听闻李定国战败入梧,转而回师。李定**遂联合白文选部护送永历帝入云南,改云南府为滇都。三月,永历进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贡国公,以及御史、侍郎多人。 平湖苦笑道:"大明之复国,大西军固当倚若长城,郑成功却也名如其人,这件事,我早已替他谋到,无奈永历帝疑心甚重,又狐疑狼顾,直到这时候才着手去做,只怕早已贻误时机……唉,永历稍安即喜,只怕难成大器。却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吴应熊道:"这一向由于郑成功之师牵扯了朝廷大半军力,加之水灾频仍,朝廷一时无暇发兵云南,而大西军亦久无行动,双方并无大的战事。" 平湖顿足道:"当战不战,当和不和,永历终究不是经国之才,无奈他如今是我大明惟一的希望,即使是阿斗,也只得勉力扶他一扶。况在如此『乱』世,强敌环侍之下,永历朝得享十载而屹然犹在,倘或天可怜见,未必没有复国之望。然而大明复国,终非一人之力可为,李定国、孙可望、郑成功,这几方缺一不可。倘若他们不能联手合力,仍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甚或自相残杀,事情终究难成。罢罢,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是前些天吴应熊刚刚同建宁说过的话,这个『乱』世,无论天下局势,还是儿女情结,原来都是一样的无奈和莫测,都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吴应熊深深感慨,却无言可劝。只为,他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出卖了大明的天下第一『奸』臣,却又让他谈何忠心报国呢?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能做、也只能去做的,便是遵照公主的吩咐,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平湖昂头出了半日神,遂伏案修书一封,交与吴应熊道:"请额驸务必设法把这封信交与李将军与永历,若他们肯听我之劝,或许复国还有一二分希望。不然,也只求天可怜见,保佑烨儿健康长大,替我大明治理这改天换日的大清天下了。" 佟妃的声音并不响亮,这几句话也只说得平平淡淡,然而听在吴应熊耳中,却无啻于焦雷一般,比及他当年亲阅李定国大西军气势时犹为心折。这柔弱的女子,竟有一种顶天立地、指点江山的气概,当她说话之际,便如全天下的日月星辰都掌握在她手中,由她挥洒一般。虽然,她也许不能『操』纵这日月的轨道,可是,她就是有那样的气度,不怒而威,令人信服。 这一刻,吴应熊比建宁更加笃定:平湖,就是香浮。只有真正的公主,才有这般的气势! ☆、第二十章 一岁荣亲王 建宁盗妃出宫的计划还是败『露』了。 正月里节庆多,宫中不免有些赏赐,吴良辅带人托着盘颁至景仁宫时,见只有阿笛领着众宫女出来领旨谢恩,却不见容嫔、阿瑟,问时,只说容嫔病重不见客,看时,又见帘幕低垂,十分严密。心中便有些怀疑,却并不说破,只隔帘请了声安便又带人去了。 然而吴良辅不声张,那跟随的小大监们却多留了个心眼。尤其是小顺子,跟着吴良辅这许多年,耳濡目染,早已学到了万事留一手的自保绝技。皇上身边的太监,几乎各个都有靠山,为宫里不同的嫔妃作眼线,出卖皇上的行踪,收取额外的好处。 小顺子的买主,是钮钴禄远山。 当远山得知了景仁宫的古怪后,便猜测这里面必然藏着什么大蹊跷,大秘密,只恨不能深晓底里,沉『吟』半日,想得一个主意,吩咐小顺子道:"这件事没凭没据,倒不好声张的。你听我的话,去太医院宣个太医,引着往景仁宫去一趟,就说太后娘娘听说容嫔病了,让太医去看看。料想太医院也好,景仁宫也好,都不会当真到太后娘娘跟前问个真假,就是问,我也自有办法应对。等咱们探明了景仁宫的虚实,抓个满错儿,再到太后跟前讨赏去。太后知道你这样忠心能干,说不定从今往后认你做心腹,你岂不飞黄腾达?" 一习话,喜得小顺子抓耳挠腮,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远山才好,不住点头说:"贵人想得真是稳妥周到。奴才若能得到贵人提携,定不负贵人的大恩大德。但有所命,刀山火海也为贵人去闯。"遂袖着手颠颠儿地去了。不出一个时辰,仍又回来,喜不自胜地告诉:"贵人的妙计果然妥当。这回探准了,容嫔娘娘果真不在景仁宫里。太医废了半日口舌,起初她们说什么也不肯给太医诊视,奴才再三说是太后的旨意,娘娘不让太医诊脉,奴才不好回禀的。阿笛听了,这才从帘子里请了一只手出来叫诊脉。待太医要看面『色』,就死也不肯答应了,这还不是有鬼?依奴才看,里面根本就是阿瑟在装神弄鬼,就是不知道佟妃娘娘去了哪里,做什么要唱这一出空城计。" 远山听了,也想不出来, 分卷阅读144 分卷阅读14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5 且命小顺子回去,自己往太后处请安。昏省之后,众命『妇』奉承太后颜『色』说笑一回,一时众人散去,远山故意落在最后,先娉娉婷婷地行了个大礼,方犹犹豫豫地回道:"有件事,搁在臣妾心里,若不向太后说明,是对太后不忠;若说出来,又觉对姐妹不义……"如此惺惺作态一回,方向庄妃耳边将事情说了。 大玉儿略一思索,已经猜到平湖无端失踪,必与建宁有关,当下并不发作,只叮嘱远山且勿声张,却命小顺子次日早晨来见,当面吩咐:"你往神武门去守着,如果十四格格进宫,就说我的话,不必停轿,径直抬到慈宁宫来。她一日不来,你就一日守在神武门,连吃饭也不许离开,明白吗?" 小顺子不明所以,然而这是太后亲口所命,而且是下命给他一个人听的,那就不仅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更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了。别说只是少吃一顿午饭,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因此紧张得早起饭也不敢多吃,水也尽量少喝,生怕为内急误了大事。一大早便两手叉腰站在神武门前,自觉比师父吴良辅更加威风。 这些年来,他一直仰着师父的鼻息生活,早已觉得不甘心,生来就是奴才的命了,这也不怨什么,可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奴才,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是师父深得皇上信任,地位巩固不可动摇,他根本没有机会越过师父的头去,就只能靠给嫔妃们卖情报获取一点蝇头小利,说到出人头地,却从来都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回可好了,这回如果能攀上太后这棵大树,从此有了慈宁宫做靠山,自己在宫里的地位就算是坐稳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与师父吴良辅平起平坐呢。 如此守至第二天,终于看见十四格格的朱轮紫帷大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神武门口,格格携着一个侍女装扮的手一同下车登轿,命道:"去景仁宫。" 小顺子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挺身拦住轿子:"传太后娘娘懿旨,请格格往慈宁宫一行。" 建宁一愣,吩咐道:"知道了,你且回慈宁宫复命,我随后就来。" 小顺子道:"太后娘娘请格格进了宫,直接就去慈宁宫谒见。特地叫奴才等在这里。"说着,喝起轿夫便叫开步。 建宁同平湖在车中面面相觑,忙问:"怎么办?我说肚子疼,让他们停轿,你趁机逃跑好不好?" 平湖摇头:"太后一定是都知道了,我们越是耍花样,就越多麻烦。还是实话实说好了。" "实话实说?说什么?说我接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要撒谎。就说我思念玄烨,求你带我出宫见儿子最后一面,又求你把玄烨带回家里,请了一位治痘疹的名医给他看病,如今三阿哥已经大好了,所以你才送我回宫。或许太后看在三阿哥痊愈的份儿上,不会为难你。" 建宁道:"我才不怕太后为难我,横竖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犯的不是死罪,她最多骂我几句,不会拿我怎样的。我是怕她找你麻烦。" 平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怕呢还是说不必担心。建宁便也不再说话了。从神武门往慈宁宫不多远的路,两人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一时到了门前,二人下轿进来,跪下请安。 太后大玉儿端坐在炕上,手肘支着炕几,只慢慢地啜茶,只当没听见。两人无奈,只得跪着垂头不语。足有一盏茶工夫,太后方慢慢放下茶杯,抬起眼皮说了声:"起来吧。" 两人谢了起身,垂着手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太后并不理睬侍女打扮的平湖,却用闲聊一般的语气问建宁:"格格多久没进宫了?" "没多久啊。"建宁胆颤心惊地回答,"上次进宫是三天前。" 太后微微一笑:"那就是佟妃失踪的那天喽?" 建宁一惊,正不知该作何答话,平湖已忙禀道:"谢太后惦记,臣妾在此给太后请安。" 大玉儿故作惊讶道:"原来佟妃也来了。我不是叮嘱过你,好好在宫里养病,没事儿不用来慈宁宫请安的吗?" 平湖垂头道:"臣妾听说三阿哥患了痘疹,出宫治疗,惟恐遭遇不测,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因此一时情急,就趁十四格格进宫时,求格格带臣妾出宫见阿哥一面。请太后降罪。" 太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身为妃子,居然擅自出宫,原本罪无可恕,不过母子连心,也在情理之中,我就罚你禁足三个月,不许离开景仁宫半步,你服么?" 平湖道:"臣妾尊旨,谢太后开恩。" 太后又点一点头,继续道:"十四格格胆大妄为,扰『乱』后宫,我要是再任你出入宫帷,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再擅自进宫,凡在宫中走动,必要经我特别下旨,记住了么?" 建宁虽然难过,也只得苦着脸答应,暗想找机会求求皇帝哥哥,或许总有转寰之机的。 只听太后又往下说道:"但是妃嫔私自出宫,三阿哥又从住处失踪,这些事光凭你们两个是做不到的,必有奴婢内应。做奴婢的,不能安分守己,看见主子胡闹也不劝阻,反而欺君罔上,装神弄鬼,如果饶了她们,这后宫还有规矩可言吗?传我的旨:景仁宫、公主坟两处宫婢玩忽职守,看护不力,皆当处死,以儆效尤。" 平湖、建宁一齐大惊,忙又跪下苦苦哀求。大玉儿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求了半晌,便如赏花听戏一般,直待二人哭累说哑了,方将手轻轻一抬道:"我累了,你们退下吧。这件事,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说。" 建宁还要再求,平湖却将她一拉,暗示不必再说。二人退出宫来,建宁哭道:"太后娘娘的样子好凶。我从小就怕她,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怕她。她说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要是再想不到办法,阿琴她们就没命了。而且,以后我们想见面也难了。我们去求求皇帝哥哥好不好?" 平湖摇头道:"皇上现在全心都在董鄂妃身上,连三阿哥出宫诊治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为了几个宫女的生死跟太后作对呢?太后这次大开杀戒,除了警告我们两个之外,多少也是拿着这件事向皇上示威,同时告知后宫,她仍然『操』纵生死大权,要使众人心存敬畏。这件事注定是无可挽回的了,是我害了阿琴她们。" 建宁讶道:"她们要死了,怎么你好像很平静似的?你不为她们难过吗?" 平湖道:"我当然难过。但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我多难过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玄烨知道与我相处的这三天时间是用很多人的『性』命换来的,也会更加珍惜,从而记住我的每一句话。那么,阿琴她们就死得不冤枉了。" 建 分卷阅读145 分卷阅读14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6 宁愕然地望着平湖,忽然感到很陌生,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在平湖的脸上,看到一种孤绝冷峭的神情,就好像她心中有一件极重大的事情,除了这件事,其余所有的人和事都无所谓,都可牺牲,都不在意。那样的神情,建宁从前在长平公主的脸上见过,在孔四贞格格的脸上见过,而今天则在庄妃太后的脸上也见到,那是摒绝了正常的人伦感情后的一种果敢坚决,心无旁鹜,在她们眼中,除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之外,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棋枰上的一粒棋子罢了,讲究的是"落子无悔"。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的人,不能忽视每一颗棋子,但也不能太执著于每一颗棋子,既可拈起,便可放弃,必要时,丢卒保车亦在所不惜。建宁忽然觉得心寒,在平湖心中,自己,是不是也只作为一颗棋子存在,随时皆可为了平湖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而放弃?她与阿琴阿瑟她们,对平湖来说有区别吗? 顺治十四年十月七日,董鄂妃于承乾宫产下一子,这是顺治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他最喜爱的皇子,自此更加日夜留连于承乾宫内,不肯略分恩泽于诸宫。诸妃谋之于太后,晨昏定省之际,难免酸风醋雨,口沫横飞。 太后带笑听着,等她们说得口干舌燥了,方叹道:"我十二岁嫁给先皇,姑侄三人共事一君,什么事没经过?后宫里的这些心思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不过讨好皇上,要靠你们自己的本领,我这个做太后的,当然巴不得皇上雨『露』均沾,也好开枝散叶,子孙绵绵。我也不是没有劝过皇上,可是你们太不争气了,董鄂妃怀胎十月,你们都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她诞下皇子,立了大功,皇上自然更加宠爱她了,我又怎么帮你们呢?" 远山道:"皇贵妃怀胎十月,可是到了第九个月还是霸着皇上,十天半个月才轮到别的妃子一晚,匆匆聚一面就又背出宫去了,都难得见第二面,又怎么有机会表现呢?" 太后仍然带着那个慈祥而又无奈的微笑,很包容地问道:"那依你们说怎么样?" 众妃子纷纷献计,这个道:"最好找个错儿,把那个董鄂妃送出宫去,不许她见皇上的面。"那个说,"要是太后下旨,让皇上与董鄂妃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就好了。"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却没一个主意可行。其中惟有远山若有所思,含而不语。 太后不置可否地听了半晌,遣散众人后,独留下远山与皇后如嫣两个,先向如嫣道:"皇上偏宠东宫,的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不利于广开皇嗣的,但是皇上已经大了,这些事我不便太多干预,倒是你这个皇后,统领六宫,是应该好好同皇上谈谈了。" 如嫣为难道:"太后不是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跟我说话的,每次见了面,总是故意跟我说汉人的话,我又听不懂,怎么谈呢?" 大玉儿不耐烦道:"你进宫也这么多年了,听不懂,不会学吗?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学习汉话也是份内事,我听说你没事就往静妃那里去,慧敏脾气虽不好,学问也还不错,为什么不跟她好好学学呢?" 如嫣委屈道:"我是在学啊,可是皇上说的话好难懂啊,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不是成语就是典故,我哪里学得来呢?"说着,捂住脸哭起来。 大玉儿更加心烦,斥道:"好了好了,我又没骂你,说几句就哭,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又转向远山道,"你平时最多话的,今儿怎么不声不响?所以我把你留下来,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人面儿说。现在人都散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远山喜不迭地跪下来说了一声"太后英明",未及说明,却先请罪道:"远山虽然想到一个笨办法,可是冒犯太后威仪,故而不敢说。" 大玉儿道:"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且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 "远山斗胆,想请太后装几天病。" "装病?"大玉儿一愣,但立刻就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装病,然后传命后宫诸妃侍奉,再留下董妃不放她回去,好让皇上与她见不到面,可是这样?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远山垂头道:"我也是从容嫔娘娘患病这件事上想到的。佟佳娘娘从前何尝不是深得皇上欢心?然而自从生了三阿哥,得了一场大病,就再也不肯见皇上的面了。" 大玉儿暗暗心惊,这方察觉,原来远山的用意还不止是霸占皇上几天,更希望借自己之手除去董鄂。董妃刚刚生产,倘若以侍疾为名留在慈宁宫,失于调养,极有可能重蹈平湖的覆辙。这人的心思,又深又毒,竟是后宫里的一个厉害人物,虽然对自己不足为害,却不得不小心留意,防她惹事生非。当下并不表态,只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董妃刚刚生产,还未出月,论理晨昏定省一切礼仪皆免,不妨等些日子再做打算吧。" 当承乾宫里喜气洋洋,慈宁宫中云山雾罩的时候,景仁宫里却是香冷花残,一片惨淡之情。 是年春天,李定国几次设法谋与孙可望和好。五月,遣白文选入黔劝和,孙可望非但不从,反拘捕白文选而夺其兵;孙可望又派亲信张虎前往,手执永历帝金簪为质。不料那张虎对李定国久有异心,入黔后非但不思劝和,反谎称永历帝令其行刺。孙可望闻言大怒,决意发兵进犯云南。其部将十停倒有八停持不赞同意见,无奈孙可望主意已定,难以挽回。马进忠、马宝、马惟兴等人遂与白文选密谋,决意侍机暗助李定国。八月,孙可望举兵攻打云南,大西军公开破裂。九月,南明永历帝削孙可望秦王封号,命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合师进讨,与孙可望战于交水,约白文选为内应,马进忠等皆率军相从李定国,冯双礼、马宝归降,张胜被擒处死。孙可望大败东逃,刘文秀、白文选追至贵州,孙可望走投无路,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率兵丁家口五百余人于宝庆降清。 十一月二十八日,孙可望自宝庆赴长沙,抵湘江,经略大学士洪承畴率文武官相迎,随其归降者有总兵都督等官员二十二人、副将、参将、参将、游击等官一百余员。经此一役,大西军锐气大衰,诸将吏自知南明必败,皆动摇无固志。平湖一番苦心,终付东流。 消息辗转传至景仁宫,平湖叹息一句:"南明亡矣!"一口鲜血喷出,向后便倒。其后虽经太医百般延救,奈何沉疴难复,这一病,就再未好转过。 而建宁自从被太后再度禁足,除非宫中有大节庆,宣召诸福晋命『妇』入宫领宴,就难得见皇帝哥哥一面,至于平湖,更是一别经年。反是吴应熊每日入朝,又时常陪顺治围猎垂钓,俟机便替建宁道些思念之苦。 分卷阅读146 分卷阅读14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7 顺治许久不见妹妹,也十分想念,闻言一时起兴,便道:"其实自额驸府重建以来,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不如改日去你家吃腊八粥可好?常听十四妹吹嘘你家戏班子比宫里的还好,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吴应熊自然满口说好。回家说与建宁知道,也自欢喜,遂一心一意张罗起来。 到了腊八这日,建宁一早亲自往厨房查看,只见各『色』红绿豆、长短米俱已备齐洗净,配菜也都荤素合宜,点头称赞,又问管家:"说起来,腊八吃粥的由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管家笑道:"难怪格格不知道,说起来,这是前朝的老规矩了。说是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给地主放牛,冬天里又冷又饿,就挖了许多田鼠洞,找到许多豆粒、米粒,就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豆米煮成了一锅粥。做了皇帝后,为了表示不忘本,就在腊月初八这天下令御厨仿照当年自己的做法煮了一大锅粥遍请群臣——这么着,上行下效,传至民间,就留了这个吃腊八粥的习俗。" "是吗?跟明朝的皇帝有关?"建宁心里一动,不由想起平湖来,这位明朝的公主,今天可有腊八粥吃么? 一时顺治来到,建宁率府中上下叩头迎见,请至中堂,摆出四方雕漆大桌子来,一溜雁翅排开数十样荤素菜肴,当中一只明火小泥炉煮着锅粥,香气四溢。建宁亲自替哥哥布了菜,问道:"皇帝哥哥,我很久没见到佟妃娘娘了,她最近可好?" 顺治叹道:"说起佟妃,真是让朕头痛。听太医说,她近来常常呕血,十分憔悴。朕想去探望,她也拒不肯见,按说朕对她也不薄,可佟妃的个『性』就是这样固执倔犟,后宫里嫔妃众多,哪个不是天天巴望着朕能移驾前往,惟独她却这样古怪,既然不想见朕,当年又来选什么秀呢?幸好有董妃深知朕意,每每设言解劝,又常向太医询问佟妃的病情。" 吴应熊只得顺着皇上的心意赞了几句"董妃真是善解人意、大度周到"等语,建宁却听不入耳,讽刺道:"董妃自然是好的,做什么都合哥哥的意,生的儿子也特别得哥哥欢心。一样是阿哥,这位新四阿哥可比三阿哥来得隆重得多了。" 顺治笑道:"你又胡说了,什么新阿哥旧阿哥的,都是朕的儿子嘛。不过四阿哥的确天资聪颖,你可听说过有小孩子一出生就会笑的?四阿哥就是。他第一眼看见朕,就冲着朕笑,好像知道朕是他的阿玛似的。" 建宁忙问:"你这样赞他,是不是想立他为太子?" 顺治笑而不语,却谈起天下战事来,笑道:"朕听说,十四妹出生的时候,皇阿玛正在锦州跟明军作战,久围不下,可是十四妹一落草,阿玛就赢了,所以特别喜欢你,还称赞你的出生是"勃兴之兆",当即册封你为和硕公主。四阿哥这一点跟你还真是有点像,从他出生以来,南边捷报频传,打了多少个大胜仗。连孙可望也在宝庆递了降表,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又向吴应熊道,"南明之亡,指日可待。我已决定任命平西王为平西大将军,带同固山额真李国翰率军西行,乘此贼党内『乱』,人心未定之际,由川入黔,相机攻取。俗话说:上阵父子兵。这个先锋之职,你可有兴趣?" 吴应熊心中黯然,推托道:"承蒙皇上青睐,原不当辞,不过微臣久居都中,弓马生疏……"建宁也推着哥哥的胳膊撒娇说:"朝中那么多大臣,为什么偏偏要他去冲锋陷阵嘛,皇帝哥哥,你另派一个人去好不好?" 顺治扣留吴应熊在京本来就是为了控制平西王吴三桂,最怕的就是他们父子合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请他出任先锋云云,纯为试探,闻言哈哈笑道:"你是想扣着额驸在京城陪你是吗?好,好,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放心。"遂不复提起。 一时戏班子递上水牌来,顺治便点了一出《红拂记》,听至得意处,不禁以手按板,向左右笑道:"《红拂》这出戏词是好的,只可惜道白不佳。不合用四六词,反觉头巾气,使人听之生趣索然矣。" 吴应熊向来不谙此道,既见皇上喜欢,便也只有屏息听之,不时附议一二。建宁难得有人陪她听戏,更是兴致盎然,意见不断,又自告奋勇说改天要替《红拂记》改道白。顺治笑道:"你能吗?" 建宁道:"皇帝哥哥小看人,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吴应熊也说:"若说改曲子词,或者有些难度;若只是四六道白,格格尽能的。" 顺治听了,倒也意外,不禁哈哈笑道:"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原来嫁妹三载,亦当刮目也。" 建宁听见丈夫维护自己,更加有意卖弄,笑『吟』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顺治越发惊讶,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建宁道:"是从前长平仙姑教我的,说是汉人摆宴席,最讲究环境幽雅,要"春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还要有丝竹助兴,这样,才是声、『色』、味俱佳。皇帝哥哥,今天我们在这花园里吃腊八粥,看红拂记,算不算声『色』俱全呢?" 顺治笑道:"我每日在宫里,拘手拘脚的,倒没你两个逍遥自在。果然好戏、好花、好酒、好朋友,这才真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说罢哈哈大笑。然而吴应熊听见最后两句,却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祥。 是夜飞觞斗觚,『吟』花醉月,宾主尽欢而散。自此,每隔数月,顺治便往额驸府一行,与妹妹、妹夫饮酒听戏,以解愁闷。 转眼岁尽,除旧迎新,家家鸣竹换符,户户张灯结彩,宫中连日庆宴,太后高兴,未免多喝了几杯,一时触发旧症,犯起头疼病来。傅胤祖来诊了脉,说是酒后中风,是急症,可大可小的。 依照宫中旧例,凡太后抱恙,众嫔妃、命『妇』须当早晚请安,轮班照料,甚至留宿慈宁宫,朝夕伏侍。诸妃叫苦不迭,惟有董鄂妃最为细心,侍奉汤『药』,每每亲口品尝,亲手喂食,深得太后欢心。每到别的嫔妃侍『药』时,太后便挑三说四,百般不如意;直要到董鄂妃近前来,才会略展笑意。董鄂妃遂自告奋勇留在慈宁宫中,衣不解带,事必恭亲,以至于皇太后竟是一会儿也离不开她。 顺治原不舍得爱妃如此辛苦,然而太后凤体违和,非董鄂妃亲自喂食不肯吃『药』,做儿子的不能近身伏侍,岂能再怜惜妃子违逆母后,遂只得孝道为先,每晚胡『乱』翻张牌子,捱过漫漫长夜。众妃旷怨已久,难得承恩,无不极尽所能,俯仰承欢。远山自谓得计,更是变尽花招奉承皇上。 然而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什么样的风情才算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呢?当年佟佳平湖可以技压群芳, 分卷阅读147 分卷阅读14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8 凭的是一个"才"字,可以投皇上所好,谈诗论词,出口成章。时至今天,既然平湖已经退出竞争,远山也就心平气和地承认:她的确是够特别,够高贵。 但是今天的董鄂凭的是什么呢?是美丽?贤惠?还是多才多艺?远山有点不愿承认,可是她也明白,要想获得皇上的心,就只能趁虚而入,出奇制胜,而无法与董妃展开公平的竞争。 这日皇上召了三五个妃子往绛雪轩赏梅花,远山亦在其中。一行人说说笑笑。迤逦行来,忽然听得隔墙一阵丝竹之声,悠扬悦耳,顺治不禁止步问道:"这是谁家的戏班子在排演声乐?" 众妃俱笑道:"这里是皇家内苑,寻常人家的丝竹声哪里传得到这里来?自然是宫中教坊在演奏。" 顺治一时兴起,笑道:"他们练习演奏怎么演到这里来了?也罢,不妨叫他们过来好好唱一出来听听。" 远山故意阻拦道:"罢哟,自从宫中裁去女乐,吹拉弹唱的都换成了太监,男人扮女人,有什么好看?说不定吓皇上一跳呢。" 顺治奇道:"朕每天在宫中见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又怎么会吓到?我记得你从前还送过十四格格一盒子偶戏,应该很喜欢听戏才是啊。叫他们过来就是了。" 远山笑着,亲自转过垂花门去,一时带了七八个人出来,无不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或吹笛,或抱琴,或摇扇,或挥帕,搔首弄姿,尽态极妍,本当是一幅趣意盎然的八美图,然而由太监妆扮出来,便显得十分丑怪突兀。众人见了,都不由哄然大笑。 顺治向远山道:"难怪你说会吓到朕,做了这许多花哨,原来藏着这些心思。不消说,这些人是你故意藏在门后边的了,是八仙过海还是什么?" 远山笑道:"这是秦淮八艳。皇上可听说过么?" 顺治心中一动,笑道:"秦淮八艳?朕从前倒听吴额驸说起过,记得有什么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各个都是锦心绣口,花容月貌,却被你扮成这副怪样子,可不荼毒?" 远山撇嘴道:"歌『妓』舞娘,多认识几个风『骚』文人,就被捧上了天,其实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会好得到哪里去?" 顺治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别的且不论,单只说这个陈圆圆,还是个身系明清两朝的关键人物呢,若是寻常脂粉,又怎么会有本事翻云覆雨,让刘宗敏、吴三桂这样的人物为之臣服?" 远山命太监扮歌『妓』只为取乐,对这些汉人典故哪里知晓,既见皇上对于太监扮丑不感兴趣,后面的节目也就不敢再拿出来,只得命他们随便唱了一段《冥判》作罢。她听说皇上近来常往吴府做客,同额驸、格格一起饮酒听戏,便有意投其所好,安排了这么别出心裁的一出,指望博顺治一笑,却不料话不投机,大为扫兴。心中暗暗另打主意,指望再出些新花招哄皇上欢心。 钮钴禄远山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她深深明白,一个妃子想要获得皇上的心,光懂得千依百顺是没有用的,太监和宫女会比他们更加谦卑服从;单只是若即若离倒也不好用,因为皇上只在乎得到,只要得到过了,倒也不在乎"即"之后她是否会"离"。 真正想长久地独擅专宠,就得有独占鳌头的本领,独树一帜的个『性』,独出心裁的创意,甚至独断专行的气度。只有独一无二,才能百无禁忌。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独出心裁",却恰恰触犯了皇上的"心头大忌"。 原来,自从琴、瑟、筝、笛为了佟妃出宫的事被太后下旨缢死,吴良辅与远山的仇就算是结上了。只不过,远山在明而吴良辅在暗,所以丝毫不曾察觉罢了。 以吴良辅的老于世故与耳目众多,很快就弄清楚了佟妃出宫的事败『露』在哪一个环节上。太后一手遮天,他既然无力对抗,也就不去费那份心思;然而小顺子是他的徒弟,却可任他捏扁搓圆,当时虽不便声张,隔了半年待事态冷淡下来后,到底捏个错儿痛打了一顿板子,此后隔三岔五便找由头教训一顿,不是饿饭,就是罚跪,整得小顺子生不如死,这也不消说他;惟有远山贵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毕竟是个主子,等闲不易对付,只能慢慢地等待机会。 终于,在阿琴死后整整一年,这个机会由钮钴禄远山亲自送到了吴良辅手中——远山在绛雪轩花园里玩弄的小把戏,给吴良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藉口,让他终于可以为阿琴报仇了。 是晚,吴良辅照例托了水盘请皇上翻牌子,却没有像过往一年那样故意将写着钮钴禄的牌子藏在后面,而是有意搁在最显眼处。果然顺治一眼瞥到,随即翻起说:"今儿朕不想留在乾清宫里,不如往远山贵人那里去坐坐吧。" 吴良辅清咳一声,故作迟疑地说:"钮钴禄贵人……这个……" 顺治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 吴良辅道:"今天在花园里,老奴远远地跟着皇上和几位娘娘,看见教坊司来了八个人扮神扮鬼地唱曲子,老奴也听不懂,只听见些什么"歌台,舞台","秦台,楚台",不知是什么意思。" 顺治不在意地道:"哦,那是远山贵人变的戏法儿,让教坊司的人扮"秦淮八艳"逗朕开心罢了。唱的那段是《牡丹亭》里的"冥判",说杜丽娘到了阴间,阎王见了也惊艳,故事虽然荒唐,词儿却雅,所以你不懂。" 吴良辅点头道:"哦,或是老奴多心了。老奴听见那阎王拷问杜丽娘来处,还以为钮钴禄贵人这样做,是在暗示皇上,说皇贵妃来历不明呢。" 顺治听到"皇贵妃"三个字,登时着意,他本来心中有鬼,难免多疑,不禁问道:"依你说,远山贵人想暗示朕什么?" 吴良辅道:"贵人心思缜密,城府深沉,老奴也猜不透。不过皇上此前曾同老奴说过,对于皇贵妃进宫的事,朝野里议论纷纷,虽然没在皇上面前明白提起,却也每每风言风语,使皇上深觉烦恼。今天钮钴禄贵人唱的这一出,又是"秦淮八艳",又是"秦台楚台",岂不是在暗示秦淮歌『妓』已经入宫了么?" 顺治一惊,勃然变『色』,猛伸手打翻了水牌:"贱人,竟敢中伤皇贵妃!吴良辅,传朕旨意,钮钴禄氏『性』情尖刻,嫉妒成『性』,不如让她同静妃做伴,好好思过反省去吧。" 吴良辅忙阻止道:"皇上无故责罚远山贵人,倘若太后问起,知道又与皇贵妃有关,岂不又责怪皇上偏宠东宫,且令皇贵妃为难?" 顺治闻言有理,沉『吟』道:"依你说该当如何?若不治她之罪,朕实心意难平,且愧对皇贵妃。" 吴良辅早已成竹在胸,此 分卷阅读148 分卷阅读14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49 时看见火候已到,遂更趋前一步,悄声献策道:"老奴听说,皇太后近日身体违和,诸宫嫔妃本当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其中尤以皇贵妃万事身体力行,最为辛苦;然而皇后与远山贵人却疏于礼节,难得往慈宁宫去一趟,有失孝道。不知皇上以为这个理由如何?" 这番话正中顺治下怀,不禁抚掌道:"好啊!朕一直都想废了皇后,只为太后一直阻拦才不能如愿。这次太后凤体欠安,皇贵妃事必躬亲,『药』必手进,不辞辛苦,何等恭谨?皇后却每天好吃懒坐,赖在坤宁宫里手足不动,只管招着这一班妒『妇』惹事生非,搬弄口舌,哪里还有一点国母的仪容?" 顺治早已对皇后不耐烦,如今一则要为皇贵妃出气,二则要借机寻皇后的晦气,三则自己多日不见董鄂,满心里正不自在,难得吴良辅献上了如此现成的一个题目,正可大做文章。当下心中暗暗计议,暂且隐忍不发。 隔了几日,太医上书,称太后痊愈。顺治得讯,一早先往慈宁宫请安贺喜,上朝之后,又郑而重之地与王公大臣们称喜一番,宣诏豁免顺治十年、十一年民间未完地亩人丁本折钱粮,以示庆祝。次日,又以皇太后病中皇后有失定省之仪为名,命群臣商议废后事宜。群臣闻言大惊,心想皇上三年之内,两度废后,这不摆明了与皇太后以及蒙古王公过不去呢。遂拼死力谏,陈明利害,终于劝得皇上松了口气,虽不再提废后的事,却下旨从今往后,暂停中宫笺奏,以示惩戒。 如此赏罚分明,先赏后罚,以示对太后得病这件事的极大重视,虽然小题大做,然而借了"孝顺"之名,太后大玉儿虽然明知知顺治是在借题发挥,却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可怜的博尔济吉特如嫣,就这样无缘无故被定了一个莫须有之罪,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头皇后。而钮祜禄远山更是俸禄减半,节庆赏赐全免,就同打入冷宫没什么分别了。可怜的是,一直到死,她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正月十八,为四阿哥百日庆典。顺治帝辍朝半日,于畅音阁大宴宾客,其声势之隆重热闹甚至远超过皇上寿诞。吴应熊与建宁也都受邀前往,分前后殿列席入座。 董鄂妃打扮得重冠绣锦,不同寻常,抱着四阿哥出来给太后、皇上行礼,大玉儿满心不喜,却也惟有和颜悦『色』地善祝善祷,递了红包在『奶』娘手中,余次懿靖太妃、皇后、宁妃、众命『妇』也都依次有赏。惟有建宁因一心惦记平湖,百般看董鄂不入眼,虽也照例打赏,却是绷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 一时台上唱起戏来,锣鼓震天,四阿哥吃了一惊,撇嘴欲哭,董鄂妃忙命『奶』妈抱四阿哥去后面睡觉。懿靖太妃娜木钟见情,离座走来笑道:"好个珠圆玉润的喜人孩儿,让懿『奶』『奶』抱抱。" 董鄂妃赔笑道:"谢太妃夸奖,四阿哥困了,该叫『奶』娘送他回去睡午觉了。" 娜木钟道:"那正好,我正有点肚子疼,就亲自送四阿哥回去,顺便借你屋子洗个手儿。" 董鄂妃正要说话,远山也凑过来道:"四阿哥长得这么可人疼,难怪人见人爱的,皇贵妃也忒小气,就连让人抱一下也不舍得。"说着顾自从『奶』妈怀里硬抱过孩子来,塞在娜木钟怀里,犹自道,"我坐了这半天,正觉得腰酸的,也陪懿太妃往后边逛逛去。"说罢挡在娜木钟身前转身下楼。 大玉儿看在眼里,心中一动,眼见董鄂也欲随后跟去,故意叫住说:"客人都是冲着四阿哥来的,四阿哥还小,做额娘的就是主角,要招呼客人的。皇贵妃若抬脚走了,客人们岂不笑我们拿大,不懂礼数?" 董鄂妃无奈,只得回身命『奶』妈好生跟着,自己仍下来执壶把酒,为各位嫔妃命『妇』斟茶递水,寒暄一番。然而她的眼神,明显地飘忽,显得心神不定。 大玉儿端坐看戏,心里也是一样地不平静。她太了解娜木钟了,相处半生,她深知娜木钟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她的独子博穆博果尔是为了同顺治争夺董鄂妃失败而羞愤『自杀』的,今天皇上为了自己与董鄂所生的儿子摆百日宴,娜木钟触景生情,心里一定不痛快,又怎么会这么热情地抢着要抱四阿哥,又坚持陪他回宫午睡呢?她的举动中一定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然而,大玉儿不打算阻止,后宫里的故事,从来都是大同小异,娜木钟即使做了什么,也决不是后宫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她可能会做的事情,在很久之前,自己也曾经做过。 仿佛有一扇古老的门被突然撞开,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苏醒了,那已经尘封的往事,那情非得已的选择,那手足相残的惨剧——如果往事重来,时间倒流,她还会不会那么做? 那是崇德二年,大玉儿的亲姐姐海兰珠在盛京关睢宫里生下了一个皇子,这是皇上的第八个儿子。皇太极欣喜至极,特别颁发了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所有的人都明白:宸妃海兰珠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而八阿哥是他最喜爱的皇子,这孩子将来必会继承皇位无疑。 而这时大玉儿也已经身怀六甲,并且太医诊脉已经确定为皇子无疑。她从来都不怀疑,未来的大清帝位是属于自己的儿子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儿子争夺。她这做额娘的,必须在儿子出生之前,就为他铺平通往御座的道路,斩除一切障碍与对手。 因此,就在福临出生的前三天,八阿哥莫明地中毒夭逝了。皇太极为此诛杀了关睢宫里所有的奴婢,却最终也未能察出爱子的死因。而宸妃海兰珠,亦为了爱子的惨死一病不起,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然而直到今天想起来,仍然还像发生在昨夜一般刻骨铭心。二十年来,大玉儿一直为了这件事内疚,自责,她不能忘记八阿哥惨死的一幕,不能忘记姐姐海兰珠心神俱散的眼神,也不能忘记关睢宫所有为海兰珠和八阿哥陪葬的宫女们。 她夜夜都听到哭声,那么凄厉,委屈,充满了怨恨与不甘心,那声音,有时候像是婴儿,有时候像是『妇』人,而闭上眼,她会看见姐姐海兰珠怀抱八阿哥来找她,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狠心? 那声音,从盛京宫殿跟到了北京宫殿,渗透在紫禁城每一道缝隙里。午夜辗转难眠之际,她也想过翻宫掘地把那个哭泣的冤魂野鬼揪出来挫骨扬灰。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到那哭声,这使她担心随意发威只会招惹口舌是非,于是只得暗自忍耐,甚至不能把自己的感觉说给任何人知道。 那两条冤魂,就这样一直活在她心底的最深处,与她呼吸共存。渐渐的,她习惯了那哭声,并且认定那声音是属于姐姐与侄儿的。她害怕他们,也依赖他们。是的,依赖 分卷阅读149 分卷阅读15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0 。不管怎么说,她与海兰珠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尽管她们曾经为自己争宠,为儿子争位,但她们血脉相连,这是生死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如今,皇太极死了,多尔衮也死了,福临登了基,而大玉儿也如愿做了太后,却觉得孤单,不管在宫中朝中,都是这么的孤单! 这宫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就只有鬼魂与她做伴。有时候,大玉儿坐着坐着,会忽然自言自语,对着空中说:姐姐,你来看我吗? 尤其这些日子,看着儿子福临与自己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隔阂,大玉儿就更加觉得孤单而悲凉——她做了那么多违心的事,难道就是为了扶一个这样的儿子登基,就是为了让这个儿子再立一个不合她心意的太子继位吗? 大玉儿对顺治太失望了。她想,自己曾经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帮他登上这个皇位,又使他得以亲政的呀。若不是她当年用一碗参汤毒死了皇太极,又冒着生命危险夜探睿亲王府说服多尔衮,福临会以八岁之幼而在群虎争位之际异兵突起吗?若不是她忍心眼睁睁看着长平公主毒死多尔衮而不派医救治,福临能够亲政吗? 可他是怎么回报自己这个额娘的?他废了博尔济吉特家族的第一个皇后慧敏不算,现在又打算废掉博尔济吉特家族的第二个皇后如嫣;他还颁旨太庙牌匾停书蒙古字,破坏满蒙一家共坐天下的誓言;如果再任由他一意孤行下去,自己这个太后在宫中还有地位吗? 自从顺治亲政后,庄妃大玉儿的势力范围就一天天地被削减,起先虽交出了监听朝政的权杖,却依然母仪天下,掌管后宫,近年来,更连这个基本的权威也被一再挑衅。顺治几次三番想要废后另立,虽然终被阻止,却借着册封皇贵妃的名义搞什么颁诏大典,分明就是宣告天下:真正的皇后是董鄂妃。现在,又借口皇后在自己病中疏于看顾,停了中宫笺奏,那不是废后的前兆吗?若再不采取行动,如嫣势必就要被废了。废了一个如嫣不算什么,然而博尔济吉特家族在紫禁城里还有地位吗?如果容忍顺治立了那个来历不明的董鄂为皇后,大清颜面何存? 最重要的是,董鄂妃,会不会才是真正的香浮公主?大玉儿本来以为已经很确定佟佳平湖就是长平的女儿,然而现在却觉得动摇了,董鄂妃的到来比平湖更加蹊跷,而且来自南边,会不会是南明朝廷派进宫来的刺客?而且,平湖一直对皇上爱搭不理的,似乎对争宠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而董鄂却是用劲了风情手段,千方百计地笼络顺治,对自己也是小心奉承,忍辱负重,一副对皇后位志在必得的样子。福临已经明确地表示,打算立董鄂妃所生的四阿哥为太子,如果是那样,皇太极与多尔衮一手打下的江山,岂不就要毁在不孝子的手上? 大玉儿曾经想过召董鄂为自己侍病时,找个藉口废了她,然而一则董鄂尽心竭力,服侍得十分周到,即使再挑剔的人也不能无视她的孝顺;二则投鼠忌器,当初自己已经把董鄂赏给博穆博果尔做福晋了,福临竟能闯进襄亲王府把人夺回,不惜『逼』死亲弟弟,那么如果自己与他正面开战,他会不会为了董鄂向自己这个太后动手呢? 先是停了皇后如嫣的中宫笺奏,接着选一个合适的时机立四阿哥为太子,然后再正式废掉如嫣改立董鄂妃为皇后——这是顺治显而易见的如意算盘。大玉儿身为太后,必须出手阻止。不然,大清的江山就要毁在那母子俩的手中了!但是,她要怎么做? 同样的难题,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然而,董鄂所生的四阿哥与当年海兰珠所生的八阿哥不同,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她怎能忍心下手?那会遭天谴的。 就在她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时候,懿靖太妃娜木钟打算出手了。而大玉儿就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就让所有人去做她该做的事,让所有事按照它该有的方向发展吧。 她曾经把三阿哥玄烨送到公主坟去听天由命,但是天意让玄烨战胜了天花这样的绝症,完璧归来;那么现在,她是不是该将四阿哥再交给上天检验一次,由上天替她做一个英明的决定? 上天很快给了大玉儿一个答案——就在宴会的次日早晨,四阿哥忽然发了天花,病势汹汹。顺治颁谕天下,传命民间不许炒豆、燃灯、泼水,又命僧众入宫为皇子祈福。 然而这一切都未能保住四阿哥短暂而脆弱的生命,顺治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尚未取名的四阿哥不幸夭逝,三月二十七日追封为荣亲王—— 这堪称是历史上最年轻的亲王,存世仅仅只有一百零六天。 董鄂妃生产之后本来就身子虚弱,为太后侍疾时又受了些辛苦,未及调养,此番复遭此丧子之痛,登时大病。儿子的身体已经完凉了,她却仍然死死抱着他,不许任何人把他从自己的怀中夺走。她整晚都以同样的姿势紧紧地抱着儿子,低低地同他说话,说了一整夜的话。 宫中所有的人都想董鄂妃这次一定会崩溃了,四阿哥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未来太子,董鄂妃失去的可不只是儿子,还有唾手可得的后位。这一招釜底抽薪,可是连她的皇后梦也一并打破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董鄂妃第二天就又重新振作起来,再未当众掉过一滴眼泪。当皇太后命人前去安慰她时,她反而柔和地回答:"皇上并不只有我一个妃子,也不只是四阿哥一个儿子,无论是谁的儿女,只要是皇上的骨肉,我都会视如己出。又何必以四阿哥一人为念呢?也请太后与皇上节哀顺变,将疼爱四阿哥的心思分润在别的阿哥身上,便是臣妾的最大心愿了。" 此言一出,众人咸服,都称赞皇贵妃是古往今来第一贤妃。然而太后大玉儿听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四阿哥死了,那一直悬在她心头的一颗石头终于扑通落地,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四阿哥毕竟是她的亲孙子,那么乖觉可爱的一个孙儿,她怎能不惜,怎能不痛?尤其是她心里非常明白四阿哥之死的真正原因,非常清楚谁才是杀死自己亲孙子的凶手,她又怎能不恨? 但是,四阿哥死了,再也没有机会做太子,董鄂妃也就不足为忌,没有理由被立为皇后了。如嫣的地位可以保全,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仍然是后宫中最坚定的力量,这不正是大玉儿所希望看到的吗? 也许董鄂妃的确拥有一个皇后所应该具有的贤能豁达,但是上天不许她登上后位,所以才不以她的儿子为天子,让它幼年而逝,这是天意;福临曾为了董鄂『逼』死了博穆博果尔,懿靖太妃娜木钟惟一的儿子,如今娜木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计夺去了董鄂妃儿子的生命,又有什么不对?这也是天意。 自始至终,大玉儿不过是冷 分卷阅读150 分卷阅读15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1 眼旁观,她没有出手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她没有害死自己的亲孙子。上天替她做出了最好的安排,她真应该感谢上苍。 大玉儿不禁仰首向天,喃喃着:天啊天,我相信你的存在了,我相信你决定的任何事都是最正确最英明的。福临是真正的天子,所以你会帮我除去海兰珠所生的八阿哥;但是董鄂妃的儿子不配做天子,所以,他被你假手于娜木钟除去。这一切,都是你的意旨,是吗? 没有一个生命的死去是偶然的。历史的重演,只是为了遵循上天的旨意。当年,并不是她大玉儿杀死了八阿哥,而是天,是老天不容八阿哥活下去,就像此时,也是老天不许四阿哥活下去,扰『乱』朝纲。 二十年来,她一直都在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她现在知道了——她还会那么做,因为,那是天意。 大玉儿释然长叹,对着天空轻轻说:姐姐,我不后悔。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为自己害死姐姐的孩儿而内疚,再也不会听见那恼人的哭声了。 ☆、第二十一章 夫人梦 建宁渐渐将日子过出滋味来。就好像含着一块饴糖,一点点地融化,随着糖块的慢慢缩小,留在嘴里的却是越来越浓香的甜味。当然也会有一点点担心,舍不得把糖咽下去,因为不知道吃完之后还有什么。 然而在这一刻,她不想去顾虑那么多,而只想静静地、满足地享受着她的甜蜜——甜蜜的婚姻生活。 吴应熊对她非常好,那种好,既像是丈夫对妻子的娇宠,也像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他会真心诚意地夸奖她在餐桌上的精心搭配,会耐心地陪她看完一整出《风筝误》并且认真地向她请教生旦净末的分类,会将她介绍给自己更多的朋友并当众评点她的新诗,会在半夜里叫醒她一起赶到城南街店去吃清晨第一碗馄饨,然后坐着马车出城去游山玩水,再一起登上香山看日落,让她觉得一天的节目比一年都丰富,又好像一眨眼那么快。 她常常觉得,只是准备一席别出心裁的小菜,或者读完一部坊间传奇,一天就已经过完了。她希望每天都能增长一点见识,好更配得上自己文武全才淹通经史的夫君,能够与他平等地对话。她知道平湖在额驸府寄居的三天里曾与吴应熊有过不止一次深谈,她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然而本能地觉得那内容是无比重大严肃的。平湖的年龄并不比她大,可是却懂得比她多得多,这也许就是丈夫特别敬重平湖的缘故吧。她甚至觉得,吴应熊对平湖比对皇帝哥哥还更加诚惶诚恐。她暗暗地把平湖当作榜样,希望自己可以有一点像她。 虽然朝野上下都将董鄂妃视作一个惊艳传奇,但建宁却始终不以为然。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对董鄂有成见,自从四阿哥不幸夭逝后,真切的同情已经使她对董鄂的敌意尽消,每当进宫参见皇太后的时候,也总不忘问候皇贵妃。但她对董鄂从没有亲近感,更不会觉得羡慕。 女人的审美与男人是不同的,在建宁眼里,最美丽的女孩从前是香浮,而现在是平湖,不论她变得多么憔悴、苍白,甚至都自惭形秽地不愿意见到顺治,然而建宁依然固执地认为,那病态也是一种美,就好像母亲绮蕾临死前拾起的那只折翼蝴蝶,令人心生怜爱。平湖眼中那种破碎决绝的一线幽光,就像是夏夜的萤火虫,虽然微弱,却连黑夜也不能遮蔽。建宁有时甚至巴不得自己生一点小病,好像平湖那样娇滴滴悲切切地说话,虚弱地抬起一只瘦怯怯的手,拭去丈夫脸上疼惜的泪水。她羡慕平湖走路时连裙褶儿也纹丝不动的优雅,说话时低柔清晰却又异常坚定的语调,举手投足间那种形容不出的沉稳从容,还有回眸顾盼时的专注深沉,平湖对她来说就像戏台上的人,一举一动都具有凄清的悲剧美,充满了诗的意味。 建宁曾经问过吴应熊:"依你看来,佟妃和董妃谁更漂亮些?" 吴应熊想了想说:"是你。" 建宁甜甜地笑道:"我问的是佟妃和董妃,不算我。" 吴应熊很认真地又想了想,还是说:"是你。" 建宁笑得更甜了。她明知道丈夫多少是带着点哄骗的意思的,可是被骗得这么开心,又何必追究呢?她已经不再是初嫁时那个十二三岁不懂事的刁蛮公主,而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不对,是小『妇』人了。在嫁为人『妇』整整五年,经历了冷战、误会、疏远与宽恕之后,好不容易才换来今天的恩爱和睦,她很珍惜,再不肯『乱』发格格脾气,而懂得夫『妇』之道应当互相信任,彼此迁就,万事当异地而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美中不足的是,吴应熊对她虽然温柔体贴,却并非推心置腑,他和她,始终还是隔着点什么。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在建宁看来,她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览无余,而他的世界,却是广袤无边,高深莫测。这也许和他们的年龄有关,经历有关,背景有关,更和他们所关注的话题有关。她挖空心思,也只能与他谈谈戏剧、诗词、以及风花雪月,就和"逍遥社"里的那些玩伴相似;然而他在入京以前的生活,他独自出府时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她便一无所知,而他则只字不提。 这使得建宁一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悬悬的不能落下,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仍然感到不踏实,觉得一切恍如梦中。建宁劝自己,就连宫里也有妃嫔不干朝政的规矩,做妻子的,不必知道丈夫所有的事,只要他对自己好,又何须刨根问底呢? 然而再完美的玉也有它的瑕疵,越看重的感情就越会有不能碰触的死结。建宁与吴应熊的结,是绿腰。 就当建宁已经将绿腰这个名字渐渐遗忘的时候,红袖却大惊失『色』地跑来说:在街上遇见绿腰了,还有绿腰手里牵着的小男孩。 红袖那天出府是为了给格格买绣线,这些事不能托付买办,因为建宁一个月也拈不了几次针,所买的绣线种类虽多数量却少,又要极上乘的颜『色』细线,交待起来十分琐碎,因此总是叫贴身侍婢去买,从前是绿腰,如今是红袖。这就难怪两人会走进同一家绣庄了。 绿腰见了红袖,倒也并不回避,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还邀她到茶楼去坐,好像很高兴见到熟人似的。红袖当然不会接受,只说格格还等着自己回去呢。绿腰只当没听见,顾自滔滔不决地夸耀着自己生活的宽裕,一副当家作主衣食无忧的满足状。她比以前在府里时越发丰腴滋润了,穿金戴银,举止夸张,每说两句话就俯下身去问那孩子要不要吃什么喝什么,生怕人家注意不到那孩子的存在似的。但当红袖问她是不是已经嫁了人、现在住在哪里的时候,她却意味 分卷阅读151 分卷阅读15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2 深长地『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抛下句"说来话长"就不言语了。其实也根本不用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他长得跟吴应熊一模一样,简直就把一个"吴"刻在脸上 红袖很讨厌绿腰的卖弄,当下也没有多问,拿了绣线便回府了,当作一件大新闻讲给建宁听。 建宁一行听着,一行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一向她过得太开心了,而以往越是开心,此刻就越是伤心,绿腰与小吴应熊的出现让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一直都活在骗局里,所有的快乐与恩爱都是镜花水月。丈夫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妻子,甚至还有了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嘲笑着自己,嘲笑自己的无知,嘲笑自己的多情,嘲笑自己的坐井观天。 她见识过北京百姓居住的那种普通的四合院,大门有照壁,二门有垂花,院里有榆树和花狗,堂屋分明间和暗间,每扇窗上多半都贴着剪纸,也有"喜鹊登梅",也有"花开富贵",喜气洋洋的满是生活。在那样的房子里,住着绿腰,有几个仆婢,每当吴应熊打门的时候,他们就会拥上来亲亲热热地喊"老爷",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小孩拥上来喊"爸爸",鸡飞狗跳,笑语欢腾,好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之喜。 建宁不能自控地想象着那藏在京城某处的吴宅私院,那个院落,比额驸府更像一个家。在那个家里,吴应熊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再不用跪着给妻子请安行礼,不用蒙主宠召才可以登堂入室,不用小心翼翼地提防隔墙有耳,更不用对妻子的奴婢也赔尽笑脸,只因她们是从宫中带来的陪嫁。 在那个家里,吴应熊彻底脱离了宫规的束缚,可以做回完完全全的自己,做一个无官一身轻的汉人,一个顶天立荫护一家『妇』孺的大丈夫,他有多么得意、欢喜。 在那个家里,没有建宁的位置,没有晨昏定省,没有满汉之分,君臣之礼,吴应熊喜爱那个家,一定超过额驸府。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他会希望从来没有建宁这个人的存在,他只想和绿腰一生一世。是这样吗? 建宁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呆地坐想,仿佛灵魂出窍。她的魂灵儿,已经飞越千家万户,比**更先找到吴应熊藏娇的金屋,看到了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甚至看见了屋檐上的兽头,屋檐下的铃铛,还有挂在窗前的熏鸭和腊肉。她的灵魂在哭泣。她失去了吴应熊。也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拥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谎言,一个泡影,一个自欺欺人的梦境。 她有点希望没有听见红袖的话,那样,她就可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继续感到快乐和甜蜜,就像相信吴应熊那个关于自己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谎话一样,也一辈子相信他是爱着自己的。可是不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在她知道绿腰还生活在北京城的这一刻起,她就变得一无所有。她是个孤儿,从小就是,现在还是。偌大的额驸府里,她只拥有自己的影子和眼泪,其余的一切都从未真正属于过她,就像先皇赐给她的和硕格格的封号一样,徒具虚名,而终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在的快乐。她的日子,远不如绿腰来得踏实真切。 这个晚上,建宁没有召见吴应熊,也拒绝吴应熊的求见,理由很现成:凤体欠安。吴应熊关切地问红袖:"格格是哪里不舒服?"红袖半真半假地回答:"心里吧?额驸都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怎会知道?"吴应熊苦笑,只当建宁为了什么事在赌气,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再也想不到东窗事发,只叮嘱红袖别忘了替格格准备宵夜就告退了。 红袖到这会儿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回到房里来,便向建宁耳边劝道:"额驸对格格毕竟是体贴的,这时候还惦着格格的夜宵,怕格格半夜会饿。其实满人也好,汉人也好,那些个王公大臣哪个没有三妻四妾,额驸瞒着格格娶绿腰固然不对,可绿腰也是格格亲口答应让额驸收房纳妾的,也算过了明路,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不娶也娶了,连孩子都生了,格格不如做个大方,把她们母子接回府来算了,好过让她们住在外头,额驸三心两意的,倒不踏实。"如此说了一箩筐的话,见格格总不开腔,不得主意,只得侍候过宵夜退下了。 建宁抱着膝,呆呆地倚着床柱子,也不许人放帘子,隔窗听着落叶萧萧,寒『露』泠泠,落了一夜的泪。红袖的话她不是没想过,以前答应让绿腰做妾侍也就是出于这些道理,可那是以前,在自己还不懂得人间恩爱的时候。现在,她比以前成熟了,却也比以前更自私了,更不能容忍与别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如果接绿腰母子回府,就等于再次承认了她们的地位与存在,要每天面对那母子俩,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在自己面前亲热,表演水泄不通的天伦之乐——那怎能忍得下?那么,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好不好?就让自己继续活在谎言和幻象里,得过且过,可以吗?但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如何能让自己相信,她仍是吴应熊眼中最美丽的女人,心中惟一的挚爱? 月亮已经升至中天,而建宁的心里,却还是黑漆漆的,找不见一丝光亮。她知道,含在嘴里的那块糖,已经彻底融化净了,剩下的,只有一粒苦涩的核,难以吞咽,又不舍得吐出。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刻,也仍然觉得不踏实的缘故了,因为,不论吴应熊对她多么体贴、温柔,却一直关闭着自己的心没有让她走进去。他的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她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可难道会是绿腰吗? 重阳将至的时候,吴应熊终于再次得到了明红颜的消息——她现在缅甸。 是二哥告诉他的。二哥说,自从平西王吴三桂于顺治十六年正月与多尼、赵布泰三路兵会师于云南府,南明卫国公胡一青等次第降清,云南清军大集,四处搜掠,无所不为,滇民灾难深重,永历帝不得不撤至永昌,又因清军一路进『逼』,复自永昌奔腾越,入铜壁关至缅境。明红颜率领四千护卫队一路随行,今已面临弹尽粮绝之势,永历帝居草屋,患足疾,旦夕呻『吟』,意志消沉。故而红颜辗转递信来京,请二哥为之筹谋,并特别叮嘱,让二哥将她近况转告应公子。说到这里,二哥慨然长叹:"敌强我弱,局势凶险,多少英雄豪杰都做了墙头草、顺风倒,明姑娘纤纤弱质,红粉佳人,却能誓死效忠,宁不让我等须眉愧煞!" 吴应熊顾不得感慨,只听说红颜活着便已经喜动于『色』,他至少知道了两件事:一,董鄂妃果然不是明红颜;二,红颜仍在为反清复明而战,并且仍把自己视为可信任的朋友——就凭这,他已经要欣喜狂歌了。然而想到红颜此刻的窘况正是为父亲吴三桂 分卷阅读152 分卷阅读15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3 『逼』攻所致,又觉惭恨,当下脸上忽阴忽晴,颜『色』几变,半晌方问道:"李将军近况如何?" 二哥道:"二月中旬,吴三桂、赵布泰等『逼』近永昌,李将军命明姑娘保护永历帝先行撤退,自己留下对抗强敌,在磨盘山设伏。这本来是条瓮中捉鳖的好计,无奈大理寺卿卢桂生这个叛徒竟然通风报信,致使李将军用计不成,反损失大半,倒便宜了吴三桂那条老狗!" 吴应熊听了,益发面红心跳,一来他与红颜同仇敌忾,不禁为李定国的战败而叹息;另一面听说父亲安全脱逃,又不能不感到庆幸;三则当面听到二哥骂父亲为"老狗",又是尴尬又是难堪,勉强应道:"我听说郑成功、张煌言于六月里兴师北上,进兵江南以牵制清军,朝廷屡败后,皇上曾下令亲征,因为太后和诸位大臣阻止方改变成议,朝廷近日严令追查江南各府州县官员迎降郑成功者,株连极广。" 二哥见他神『色』黯然,言辞闪烁,不禁错会意思,嗫嚅道:"应公子果然消息灵通,明姑娘也知所请为难,特地让我转告你,筹集粮款非一日之功,如果处境不便,不必勉强,更不必急在一时……" 吴应熊不待二哥说完,赶紧道:"我不是为这个烦恼,为义军筹集粮款乃我大明子民份内之事,小弟既便倾家『荡』产亦不敢辞,只是烽火四起,路途遥远,音讯难通,小弟惟恐粮草不能准确送达,贻误良机。" 二哥道:"公子只管筹措,我这里另想办法,半月后咱们还在这里碰面,会齐了一起往南去。明姑娘口信里说,永历帝如今移驻者梗,结庐而居,群臣也都自备竹木,结宇聚处,编竹为城。缅人虽相待甚恭,却断绝内外消息,防犯甚严。这次明姑娘能够送信出来,实是费了许多功夫。料想我们送饷入缅,也非易事。公子若不便亲身前往,便交与我也是一样的。" 二人商议已定,吴应熊告辞别去,一路思索用个什么理由向朝廷告假。忽想起学士府就在前边不远处,洪承畴日前以眼病乞休,现正解任回京调理,不如前往请安,顺便探听些南边战况。早在洪承畴将董鄂假冒洪妍献给皇上那日起,吴应熊就怀疑他们父女已经相认,不然董鄂妃何以得知当年顺治在盛京与洪妍初见的情形,以至毫不怀疑她就是洪妍呢?或许就是洪妍向父亲推荐了董氏,并让她冒充自己进京面圣,为反清复明效力的。至于她们的联系方式,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渠道,正如自己长期在李定国和佟佳平湖之间传递消息一样,那是一种常人不能想象的桥梁,或许便是通过洪承畴与皇上本人也未可知——既然皇上一心以为董鄂妃便是洪大学士的女儿洪妍,那么他不自觉地在两人间传递消息也是极有可能的。打定主意,遂往学士府来。 洪承畴正在家中起草奏折,听到门子来报吴应熊求见,倒也高兴,亲自迎出来笑道:"贤侄来得正好,你精通文墨,又为皇上伴读多年,最了解圣上心意,可替我看看,这份奏章措辞如何?" 吴应熊辞道:"奏复大事,乃是朝廷机密,微臣岂敢先皇上而阅,岂非欺君?"洪承畴笑道:"还未上奏,便不算机密,你只当寻常文章来看,纠错去病罢了,不必多虑。况且这折子与令尊有关,正该与贤侄商榷。" 仆人献上茶来,吴应熊又谦让一番,方拿起奏章来看,正为清兵进缅一事,建议"平西王臣等追剿大兵,今年秋天暂停进发,俾云南迤西残民今岁秋成得少收,以延残喘;来岁田地得开耕,以图生聚,广昭皇上救民水火至仁。而数万大兵又得养精蓄威、居中制外,俾逆贼不能窥动静以潜逃,土司不能伺衅以狂逞,绝残兵之勾连,断降兵之反侧,则饥饱劳逸,胜算皆在于我。""倘一年之内,余孽犹存,此则于来年**月间计算道路,实行进兵,则彼时云南军民渐定,兵饷刍粮凑备,土司苗蛮渐服,残兵降卒已安,并调拨将兵次第齐集,然后责成防御、分行进剿,庶为一劳永逸,固内剿外长计。" 吴应熊看了,不禁长身而起,一揖到地,说道:"果然皇上能允恩师公所请,乃滇民之福也。" 洪承畴笑道:"世侄谬赞了。我想皇上以仁义治世,原不喜用兵,若能不战而胜,自然是上乘之策。只是朝中大臣多以为穷寇易追,应以快刀斩『乱』麻为上。此疏能否成功,还在未知之数。" 吴应熊这时更加怀疑洪承畴上疏是受明红颜所托,若此奏得允,则南明永历朝廷与大西军均得喘息之功,向北可望自己筹募粮饷,向南可待郑成功之师来援,若得一年之期养精蓄锐,励精图治,或者南明有复苏之望亦未可知。想至此,遂恳切说道:"恩师公所言极是,料想朝臣若反对此议,理由无非是斩草理当除根,以免养虎为患云云,若奏章上多多注明云南环境恶劣,瘴疠盛行,南明内讧不止,派别林立,既便我军不发兵,亦可垂拱而冶,实不必劳民伤财,发兵进缅,或者更为妥贴。" 洪承畴大喜,遂又举笔填上"计逆贼潜藏边外,无居无食,瘴厉受病,内变易生,机有可俟"等语,复向吴应熊道:"如此,料想群臣反驳无由,圣上必然喜欢。可惜贤侄不爱做官,不然以你之眼光手段,且又深知皇上心意,只要略作争取,既使宰相、尚书,也如探囊取物矣。" 吴应熊唯唯诺诺,又说了些时政军情,不时以言语探刺,洪承畴表面似乎知无不言,分析入微,然而每每提及董鄂妃,则顾左右而言他,仍将话题回到军事上来,又极力奉承平西王神武勇猛,战无不胜。吴应熊无奈,又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洪承畴百般留宴,吴应熊只说出门仓促,未曾禀报公主,不便迟归,告辞出门。 次日廷议,洪承畴上奏清兵入缅事,声称"兵部密咨大兵宜进缅甸,令臣相机布置。臣受任经略,目击凋敝景象、及土司降卒观望情节,以为须先有安内之计,乃可为外剿之图。" 果然有满蒙王公进言,以为当乘胜追击,以靖根株,顺治却深以为然,当朝即允所请,下旨命暂停进兵,令洪承畴札付缅甸,只要献出李定国,便可相安,倘若永历来降,亦当优待;又因吴三桂专镇云南,以其权限谕吏兵二部,命大小事宜悉听平西王调派。 洪承畴又奏请吴应熊为信使,顺治欣然允诺,向吴应熊笑道:"虎父无犬子,这个喜讯,就由额驸亲自送与平西王吧,亦可使你父子得以相聚。" 吴应熊当廷叩谢了,退朝后又特地再三谢过洪承畴举荐之恩,遂回府来报与建宁知道。原以为建宁必会哭闹挽留,岂料建宁正为了绿腰之事不得主意,听说丈夫远行,倒觉分开一段时日正中下怀,只淡淡地说知道了,又叫了管家来与 分卷阅读153 分卷阅读15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4 额驸准备行李。吴应熊虽然诧异,不及多想,只连日将府中值钱摆设与自己收藏的古玩玉器分批挪出来当卖,悄悄交给二哥募集粮草,又借口同行未免目标太大,不如兵分两路,在云南会合,请二哥押运先行,自己再筹些饷银随后追上。二哥见他在短期内筹集如此巨资,十分高兴,并无猜疑,当即约定了会面地点,就此别过。 又过数日,吴应熊打听得二哥确已起程,方向国库领了饷银路资,带领一队精兵南下。建宁先于府中设宴饯行,又特地坐着朱**车一直送出城去,眼望着丈夫骑在马上,扬鞭绝尘而去,方望着背影洒了几滴泪,回头说:"走吧,是时候去大栅栏胡同看看了。" 大栅栏胡同就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都是狭长曲折,深藏在高宅深院之间的;而绿腰住的四合院也正像建宁所猜测的四合院一样,照壁俨然,垂花门廊,院子里一畸菊花,几棵垂柳,下面设着石几竹凳,几个仆婢穿梭,猫儿狗儿打架,窗子里时时传出小童的朗朗书声,那是吴青——吴应熊与绿腰的独子,他今年三岁,刚请了老师开笔,只会一部《三字经》,每天早晚背诵。 和建宁猜想的不同的是,这院子虽是吴应熊置给绿腰母子居住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吴应熊支付,但他来的次数并不多,而且从不过夜。原来早在绿腰出府之时,就已经有了身孕,那时建宁正在气头上,吴应熊惟恐建宁知道了更要恼火,只得暂做隐瞒,且趁着建宁进宫之际冒死将绿腰送出府去,为的就是要保住她母子『性』命。次年春,吴青出生后,吴应熊曾答应绿腰,既然不能给她名份,若她想离去,自当陪送嫁妆为其择嫁。然而绿腰斩钉截铁地说,不在乎什么名份地位,只要能亲手带大吴青,哪怕一年里与吴应熊见上一面也是情愿的。话说到这一步,吴应熊没有理由再『逼』她另嫁,只得在大栅栏置了这份家当,金屋藏娇。 这情形在别人也许是种幸运,所谓"齐人之福",然而在吴应熊,却是一种折磨。他心中的至爱始终是明红颜,后来违心地娶了建宁,又在苦闷中纳绿腰为妾,本来已经觉得惭愧;及至后来送绿腰出府,又不知不觉与建宁发生了真感情,就更加觉得亏欠,每每背着建宁来大栅栏看绿腰,都觉得仿如偷情,既不忠,亦不洁;尤其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吴青,听他『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教他学写"礼义廉耻信",只觉如芒在背,失德败行,实非君子所为。 他一直很矛盾,既想找个时间把真相对建宁实言相告,又担心她受不了这种背叛,巴不得一生一世瞒住她。建宁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每得到一点快乐都恨不得当作礼物般紧紧搂住,生怕被人抢了去。看着她那种天真娇憨的样子,吴应熊常常觉得心疼,随着他对这个小妻子了解的加深,他已经越来越喜欢她、疼惜她、甚至爱上她了。他总想给她多一点快乐,多一点疼爱。而她又是那么容易快乐,容易满足,同样地,也容易被伤害。而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伤害她,他只有对她隐瞒,年复一年地隐瞒下去。 如果在建宁和绿腰之间必定要伤害一个人,在情在理,他都只能选择绿腰。他只有委屈绿腰,告诉她:他不能给她名份,他不想再对不起建宁,所以,他只有将她藏身在四合院中,寂寞终老。 绿腰痛快地答应了,没有一丝迟疑。然而绿腰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服气过。她是绿腰,情爱舞台上永远的主角,世间独一无二的尤物,比公主更加尊贵的落难佳人。曲子词里到处都是"小姐落难、英雄救美"或者"公子落难、佳人垂青"的故事,这使绿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坚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尽管,一连守了三年都没有见到任何翻身的机会,然而衣食无忧的生活使她尽可以继续自己的幻想,毫不为难地将这等待坚持下去。这渐渐成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甚至是一场大义凛然的战争——建宁生为格格,嫁为福晋,而自己偏偏一出世就是身为下贱,开口奴婢,闭口该死,凭什么?自己的相貌不如格格秀丽吗?自己的才情不如格格端雅吗?还是自己的『性』格不如格格温柔? 绿腰从不怀疑,只要给她机会,和建宁易地而处,她一定会做得比建宁更好,更像一位知书识礼的格格,德容言工的夫人;然而建宁,只怕多活一日都难。她懂得什么,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算挂一只饼在她颈上,都还要人家帮她转到前面来才晓得吃。 尤其是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每个人都视绿腰为主人,喊她做"太太",吴青做"少爷",从没想过还有另一个"夫人"存在的时候,绿腰的理想就变得更加真实亲切,几乎触手可及。她对自己说,出头的日子就快来了,很近了,说不定就是明天,说不定明天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在绣庄遇见红袖,她最初也是慌张的,因为身份见不得光,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可是额驸公开收房的妾侍,如今又做了他儿子的母亲,她比建宁更像一个妻子,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建宁『逼』她喝毒酒她都可以死里逃生,难道现在额驸爷会置她于不顾吗?只要额驸在,相信格格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早已忘了当初建宁赐她的并不是真正的毒酒,更忘了在赐酒之际她是怎么样涕泪横流地乞求,她的记忆按照自己的心愿重组了,那重新修饰过的印象中,她自己是何等的刚直不屈,额驸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而格格又是何等的黔驴技穷,措手无策。额驸送她出府一幕的戏剧『性』与艰难度在记忆中被无限地扩大了,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危难,额驸都会及时出现并救她脱险的。 因此种种幻想,当建宁带着众家丁忽然驾临四合院时,绿腰只是略感惊慌,更多的竟是奇特的兴奋与期待,这三年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逸了,她早就巴不得出一点事情,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只要够刺激够意外就好。更何况,公主的驾临并不意外——她早就在幻想中预演过千次万次了。 绿腰堪称娇媚地请了安,莺声呖呖,有如念白,又牵着儿子的手命他跪着喊建宁"额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叫吴青,三岁了,还没给格格请安呢。"又传令所有的人出来给格格磕头,并且教训说不能像汉人那样问好,得行旗人的礼,别叫人笑话咱们不懂规矩。她挥洒自如地表演着,早把满院子的人看得呆住了。 此前额驸府这边只有红袖一个人知道绿腰的存在,等进来院子看见绿腰已经心中栗栗,待见了吴青,更是目瞪口呆,连吴管家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今儿唱的是哪一出;而四合院的人从不知道家主"吴 分卷阅读154 分卷阅读15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5 老爷"竟是当朝驸马,而面前这位从天而降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更是金枝玉叶,十四格格,不禁吓得跪了一地,磕头如捣,却不晓得皇家请安该是何种礼节,只得满口『乱』喊着"格格万岁"。 吴管家轻轻斥了句"该说格格千岁",便也随后跪下,叩请道:"老奴失查,请格格降罪。"红袖见管家这样,便也赶紧跪了,余人自然也都忙忙跪下,登时院子里黑鸦鸦全是人头。 建宁俯视芸芸众生,忽觉悲从中来,仿佛大风呼啸着排山倒海而来,却只是一路吹过山谷,空空『荡』『荡』。此前她满心想着来到之后必要将绿腰绑了去,至于做何惩罚,到时候先『逼』着吴管家拿个主意,若不满意,再问皇帝哥哥。然而此时见了吴青,唇红齿白,满脸机灵,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看着自己,若当着孩子的面缚了他母亲去,如何说得出口?又想着吴应熊小时候大抵便是这个模样,由不得心软,因亲手拉起来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过书没有?"只当没听见绿腰方才的话。 吴青并不怯生,两手拱着大大方方施了一个礼,这才响亮地回答:"回额娘的话,我叫吴青,今年三岁,已经识了两百多个字了,会背二十多首唐诗。" 建宁微笑,忽然泪盈于睫。她在这一刻感动地发现,她是多么地爱吴应熊,当看到吴应熊的生命在另一个人身上得以延续的时候,她有多么欣喜,感同身受。不,她不能降罪于那对母子,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吴青与吴应熊血脉相连,而如果她除去绿腰,就等于对吴应熊剜臂断足,她做不出来。她深深爱他,并且爱屋及乌,也在瞬间爱上这个有如吴应熊翻版的三岁男孩儿,她抱起他,轻轻颤一颤,沉甸甸地还真有点重量呢。她微笑地和气地对他说:"是么?会背二十多首唐诗呢。来,背一首给额娘听听。" 吴管家听了这句,由不得抬起头来向绿腰看了一眼,恰值绿腰也抬头向他偷偷一溜,两人眼神相对,顿时了然:建宁这一句,是已经将吴青认下了。 从四阿哥夭逝的那一天,所有人就在等待董鄂皇贵妃的结局。 她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见的,虽然依旧美丽,但是美得哀艳,美得凉薄,那一种晶光,慢慢地消散,就仿佛蜡烛一点点燃到尽头,虽然仍在闪亮,但是人们都知道:它就要熄灭了,就要熄灭了。 令人堪虞的是皇上的健康,随着董鄂妃病势的日渐沉重,皇上也越来越疯狂,失去了常态。他开始频繁地传召僧侣入宫,谈禅论道,说生问死。 没有人说得清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佛法的,然而十四年秋天,在南苑狩猎偶遇海会寺住持、龙池派大师憨璞聪,则是顺治正式潜习佛教的开始。自此后,皇上便时常召请憨璞聪入禁庭求教,听说龙池派内有很多高僧,十分向往,特地遣使往江南拜谒湖州名僧玉林秀。 此前因皇太后奉汤若望为玛法,宫中朝上多敬基督,如今皇上崇尚佛教,上行下效,一时禅宗大兴,宫中嫔妃乃至太监、宫女都纷纷奉佛,汤若望在朝廷中的特殊地位顿时崩塌,因此几次三番进宫与太后商议,希望能劝皇上回心转意,不要沉『迷』太深。无奈顺治一心向佛,起初还对汤若望以礼相待,及后来四阿哥夭折,憨璞聪率僧众入宫为之超度,并为董鄂妃诵经安神,顺治接连几日与大师朝夕对谈,益发心志坚决,笃信虔诚。 十六年三月,玉林秀来京,福临以禅门师长之礼相待,延入万善殿供奉,自称弟子,敬之甚恭,并请大师为自己取法名"行痴",自号"痴道人",时常答对。是日说起因果循环,偶然触动往事,遂请大师往公主坟为长平超度,又特意遣人往额驸府传命,邀请建宁格格同往。 早自长平公主逝后,建宁便一再闹着要顺治带她前往祭拜公主坟,顺治每每推托。及至建宁出嫁,往来自由,每逢清明、重阳、长平生辰死祭,自会遣人送去瓜果鲜蔬,或是亲往执礼。然而自从三阿哥寄养之后,琴、瑟、筝、笛无辜惨死,建宁惟恐睹景伤心,便再未来过。这次旧地重游,又是与哥哥一同前往,备感辛酸,及见了坟上荒草杂生,庵废钟颓,更觉难过。顺治亦感歉然,亲自拈香默祝,又见坟旁新增了四座小小坟头,分别写着琴、瑟、筝、笛的名字,忽想起当年夜探建福花园,琴、瑟、筝、笛敬茶说琴,一派天然的样子,更觉感慨。 那些忠诚的前明宫女啊,她们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活得那么谦恭、沉默,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来惊动别人,努力地使自己不被注意。她们从前明的缝隙里、从李自成的大火中劫后余生,在废墟般的建福花园、在清寂的公主坟旁,悄无声息而清心寡欲地延捱着时日,是最没有奢望的一种人——如果说有,就只是能够这样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直到安安静静地死去。然而这终究是奢望了。她们到底不得好死。到底还是成为权力与立场的殉葬,把生命祭献给了这无常的尔虞我诈。世事无常,至此为极。 顺治连连太息,问左右道:"何以此地无人打扫?" 吴良辅正低头拔去阿琴坟上的青草,眼中早滴下泪来,听见皇上问话,忙拭了泪回道:"自从太后下旨,公主坟所有守陵人因协助三阿哥私会佟妃娘娘皆被赐死,这里便再没人看顾了。" 顺治从未就三阿哥一事与建宁探讨过,此时不禁面带愧『色』,向建宁道:"天下人皆视痘疹如豺狼虎豹,你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还没有替佟妃好好谢谢你呢。" 建宁眼圈一红,强笑道:"玄烨是你儿子,也就是我侄子,难道我疼他不是应该的?只可惜了阿琴她们。" 顺治点头道:"太后一向宅心宽仁,这次却未免惩之过重了。佟妃关心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阿哥终得痊愈,正当普天同庆才是,何以不论功反降罪?也就难怪四阿哥终究难逃一劫了,焉知不是上苍小惩大戒?设若四阿哥仍然健在,董妃又何至于憔悴至斯?朕又何至于如此束手?" 众人听这话里竟有责怪太后之意,都不便应声,惟有玉林秀高唱佛号,劝道:"生死由人,富贵在天。四阿哥原非凡间俗品,只为与皇上有缘,方投胎人世见此一面,如今缘尽离去,皇上当以等闲视之,比如河水自远方流至此地,仍复流往彼处,并不因此地草丰花美而停滞,失却河流之本『性』。倘若人心为河水之奔流而不舍,执意圈地筑沟以为水洼泥潭,则河流面目全非,且不日便将干涸,又岂为人心所愿耶?" 顺治听了,若有所思,复向玉林秀行礼道:"谢我师指点『迷』津。依师父所言,天地万物自有其来历、归宿,则弟子之来历归宿又当如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6 何?" 玉林秀笑道:"来处来,去处去,有何疑哉?皇上本是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姓,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所以为天下至尊也。" 顺治听了这话,更如醍醐灌顶一般,神情大悦,回身向长平公主的坟冢合十揖拜,叹道:"朕少时与慧清禅师答对,每有感悟,奈何年幼识浅,不能领会。此后每每来至庵堂寺院,见僧家窗明几净,辄低回不能去;若如此荒凉冷落,则又悯然若失,几欲泪下。今听大师之言,方知朕前身乃为僧人,诚不谬也。" 建宁却不以为然,因问道:"大师说的什么金轮王转世,又是什么天然种姓,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唐朝有个玄奘和尚去过什么天竺国取经,见过什么金轮法王,可是皇帝哥哥是大清皇帝,又怎么会是金轮王转世呢?" 玉林秀道:"金轮王有多个化身,无远弗届,只要与佛有缘,并不在于西域中土,故而唐僧可往天竺国取经,金轮王亦可于中土转世,宏扬佛法,普渡众生。公主可知佛祖释迦牟尼得道前本是王子,为寻求众生解脱之道方弃王位而云游,终于菩提迦耶之菩提树下悟道,创立佛教,其后更度化其妻子仆从一同悟道,是为最早的九比丘与比丘尼……" 建宁不待大师说完,截口笑道:"难怪大和尚说皇帝哥哥是什么金轮王转世,原来佛陀与皇帝哥哥都是王子,难不成皇帝哥哥将来也要带着三宫六院一同悟道出家做和尚的不成?" 众人见她说得莽撞,都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又不便呵斥阻止,惟顺治叹道:"董鄂妃慧根深种,绝顶聪明,悟道比朕更早,又何必定要朕度化?" 建宁一愣,诧异道:"皇贵妃也信佛吗?这倒没有听说。" 顺治微微摇头叹道:"皇太后供奉萨满,又认了汤若望做义父,自然不喜欢人家信佛。所以皇贵妃除了同朕在私下里谈论几句之外,从不与人谈起禅悟之理。" 建宁撇嘴道:"皇贵妃当然会做人。其实佟妃的佛理也是极通的,只是皇帝哥哥不曾与她谈论罢了。" 玉林秀听到佟妃的名字,忽然低头专注地看了建宁一眼。建宁只觉那双目中有精光『射』出,不禁一震,肃然起敬,再不敢嘻笑调侃,庄容问道:"大师,依你所言,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命数使然,这样看来,人世间岂非无可忧虑之事,亦无所谓得失祸福?那么悟道之后,人还有没有喜怒哀乐呢?" 顺治微笑:"十四妹这一问,已经灵光闪现。" 玉林秀亦点头笑道:"格格果然有夙慧。老僧反问格格一句,什么是喜怒哀乐呢?" 建宁张口欲答,却忽然结舌,因"喜""怒""哀""乐"只是四个字,形容四种情绪,可是真要切实回答这四个字是什么东西,却不知从何答起。喜也罢怒也罢都是相对而言,没有喜,何来怒,没有哀,何来乐,这样看来,喜怒哀乐皆属虚妄,又何谈"有""无"呢? 顺治见她不答,心领神会,笑道:"十四妹已是悟了,喜怒哀乐皆属妄念,妄念若息,则何来喜怒?" 建宁不甘心地追问:"喜怒哀乐是妄念,山川大河总是实在的吧?它们又当如何看待呢?妄念若息,山河大地还在不在呢?" 玉林秀道:"如人睡梦中之事,是有是无。" 建宁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她生『性』大而化之,既然不懂,也就不去多想。顺治却如聆纶音,垂首沉『吟』,反复掂掇,又凝望公主坟不语。 玉林秀见他这般,反怕他矫枉过正,又提起剃度出家的事,遂劝道:"皇上生为帝王身,正可光扬法化,保卫生民,行诸大悲大愿之行,虽有佛缘,却不一定必要出家才是正道,还望皇上以国家社稷为重,万勿萌生此念。"顺治点头称是,又洒泪祭酒,随玉林秀持诵一番,起驾回宫。 次日上朝,顺治下旨为崇祯帝立碑,并亲撰碑文。是年秋天又以狩猎为名,自南苑出西红门,经玉泉山、沙河,至昌平明崇祯陵祭拜,酹酒于陵前,更遣官通祭明朝十一陵,又启用大批明朝遗臣,加开恩科,亲自复试江南举子,擢拔官员,分别予以重用。 一时间,举国佛教盛行,文风大兴,南明有遗臣士子拖家契口来归顺者,皆予抚恤,群臣上表称诵,都说今上垂拱而治,不兵而胜,是圣人治世之道。与此同时,朝中满蒙王公却觉惶恐不安,此两族人皆以马上功夫见长,不擅诗文,又多半供奉萨满,不谙佛理,朝堂答对多不合圣意,难免见弃。一时朝中竟有汉臣压过满臣之势,风声鹤唳,谣言四起。满蒙王公遂联名上书,转请汤若望递于庄妃皇太后,只望太后规劝皇上,勿复听信妖僧妄语,亲汉远满,宠信『奸』佞。 大玉儿起先听说顺治沉『迷』佛宗,虽觉烦恼,然而念他新经丧子之痛,若能借佛法平心静气倒也不失为一种慰藉之法,是以并不加干涉。及至后来听说随着顺治的信佛,在宠信汉臣、偏爱汉人文化方面也更加纲举目张,近来更一再亲往祭拜明帝后陵,又尊称四祖陵为永陵,遣官告祭,如此下去,大清朝廷岂不成了明朝禁苑?尤其经汤若望与群臣提醒,大玉儿细算时日,想起顺治第一次赴南海寺"巧遇"憨璞聪正是董鄂妃入宫后不久之事,而董妃也正是顺治身边信佛最诚的人,听宫女说两人日常谈话每以机锋答对,旁人既便置身其侧亦不能闻知,可见顺治亲近和尚决非偶然。那么董鄂妃煽动皇上崇信佛教,到底是何用意呢? 倘若自己从前猜的不错,董鄂妃才是真正的香浮小公主,那么顺治近来参拜公主坟、祭祀崇祯陵的怪异举止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董妃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自是以佛法为饵,蛊『惑』顺治为明朝的复国助力。难怪董妃想立四阿哥为太子的美梦破灭后,会那么快地重新振作起来,为的就是要借助佛教的力量卷土重来啊。她已经唆使皇上在太庙上停书蒙古文、只让汉文与满文并行天下了,难道还想进一步灭满兴汉吗? 大玉儿暗暗叹息,仿佛又听到藏在深宫中的隐隐哭声,不禁举头对着空中轻轻说:姐姐,我不想杀人。 是的,她不想杀人。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想阻止皇上的进一步滑落,就必得出手除去一代妖孽。她不想杀人,可是为了大清天下,为了满蒙祖宗打下来的这一片江山,为了多尔衮与自己的一世努力,她不得不有所行动,做出与本意相悖的事。 然而贵为太后,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逼』上梁山的永福宫庄妃,那时面临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她若不出手伤害海兰珠母子,就不可能有福临后来的一枝独秀;她若不以一碗参汤毒杀皇太极,就会和多尔衮一起死在皇太极刀下。一切都是 分卷阅读156 分卷阅读15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7 情非得已,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来心愿。她不想杀人,当年不想,现在更不想。更何况今天的情势虽然重大,却未若当年之凶险迫切,大可不必由她亲自出手。那么,又该假手于谁呢? 大玉儿将后宫嫔妃在脑海中逐次点了一遍名: 当年佟佳平湖有孕时,曾经几次遇险,九死一生还落了个三阿哥早产,论起来,最可疑的人莫过于慧敏与远山,或者宁妃也有份儿,当然如嫣进宫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上次三阿哥玄烨得痘,正是宁妃率先提议送他出宫的,说是怕过给二阿哥福铨,远山又在一旁落力帮腔,巴不得三阿哥出了宫就别再回来; 这次四阿哥惨死,远山仍然难逃其咎,而娜木钟更是罪魁祸首…… 若想借刀杀人,除去董鄂妃,就还得着落在这几个人身上。只是如嫣是个草包,非但不能指望她成事,更要将她瞒得死死的,以免泄『露』风声;宁妃胆小怕事,打个边鼓还可以,难成大事;娜木钟却是心狠手辣,又是对董鄂妃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她剔骨剥皮祭奠儿子博穆博果尔的;慧敏从前已是无法无天,如今打入冷宫,更是无所顾忌;远山虽然贵人封号仍在,也就和进了冷宫差不多,都是除死无大碍的。 想来想去,最好的人选正是懿靖太妃娜木钟、废后慧敏和钮钴禄远山三个,只要制造机会让她们与董鄂妃时常单独相处,不愁她们不会主动出手,一犯再犯的。 静夜里,铜壶滴漏的声音特别悠长清晰,大玉儿黯然长叹,眼前浮现出董鄂妃那倾国倾城的绝『色』仙姿,"倾国倾城"?不,她是绝不会允许大清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妃子而倾倒的!除妖平叛,这是她身为皇太后的责任所在,不容推却。她推开被子,披衣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圆白的一朵大月亮,冷清清地流下两行泪来。这泪,是为了董鄂妃而流,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顺治而流。 大玉儿不能预知,对付了董鄂之后,该拿自己的皇帝儿子怎么办?她平生从未像现在这般踟躇而又确定:董鄂必须死,可是福临,福临在董鄂妃死了之后,还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吗? ☆、第二十二章 宛若化蝶 绿腰终于重新回到额驸府,几乎有种隔世重来的感觉。那天,她搂着儿子吴青坐在八宝络丝软轿里,紧跟着建宁的朱轮华盖车一路招摇,只觉这情形好不熟悉。她想自己到底是等到这一天了,终于重新回到额驸府,名正言顺地做夫人——不,事实上她如今的境况和理想还有一点出入,就是她的身份是奴非主,仍然屈居于建宁之下。 她忍了三年,等了三年,日日夜夜想着的就是回到额驸府当家作主,如今这理想实现了一半,并不会使她见好就收,相反,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想象都是合情合理、切实可行的,而且也让她更加焦虑——成功在即比全无希望更令人迫切。现在离成功只差一步,这一步,要怎么样迈出去呢?绿腰将宝押在吴应熊父子身上。她很清楚建宁饶过自己是看在吴青份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灭的真理,满洲格格也不能例外,谁让她嫁给了汉人为妻呢。从前格格胆敢赐自己毒酒是因为自己还没生下吴青,现在自己做了吴家长子的娘,儿子就是自己的护身符,既然后顾无忧,那就前程在握了。不过如今额驸不在府里,自己总得稍忍时日,先站稳了脚跟,等到额驸回来才慢慢地设法,总有一天会除去建宁而代之,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吴夫人的。 重回额驸府,与建宁同室共处,平分秋『色』。绿腰为此早早地做好了诸如兵来将挡、逆来顺受的一切准备,然而进府后才发觉建宁并没有为难她,甚至不曾斥骂她。建宁照足汉人大户人家的规矩,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称她作"绿姨娘",安排她住在厢房,却让吴青跟着自己住在上房,亲自教养。 那吴青也奇怪,自从住进额驸府,便每天粘着建宁,早晚请安,恭敬乖巧,凡读书写字一教就会,过目不忘,又特别喜欢看戏。虽只是三岁大的孩子,并不知戏文里说些什么,然而一听弦子响便手舞足蹈,若合音律,连红袖都说:"这孩子跟格格真是特别的投缘,不像庶出,倒像是嫡生的阿哥。" 绿腰听了,说不出是悲是喜,她希望儿子在府里的地位越牢靠越好,生怕家人轻视了他,不把他当少爷看待,知道儿子喜欢看戏,她心里是紧张的,生怕别人说他到底是戏子生的;可是后来发现并没有人把吴青的种种与她联系起来,就好像吴青跟她这个人没关系似的,又满心不是滋味儿,琢磨着格格莫不是想笼络了吴青,再对付自己吧?先把自己的儿子变成她的儿子,再把儿子的爹『迷』『惑』了心神,准是这样。她盼着额驸早些回来,等额驸回来了,一切便将水落石出。"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虽然格格为君,可是额驸是夫啊,只要额驸爷最疼的人是自己,自己就有机会占格格的上风。 如此相安三个多月,终于盼得吴应熊从云南回来,风尘仆仆,满面于思,倒像出门三年一般。建宁命绿腰母子暂不『露』面,自己率着家下人等迎进门来,侍候着洗脸更衣,在暖厅里设下宴席,接风洗尘,又令人捧出戏单子来,请额驸点戏。吴应熊笑道:"你明知我不擅此道,况且一路上兵荒马『乱』,正是头昏眼花,不如改日再唱吧。" 建宁道:"寡酒无欢,就算不唱全本,清唱两曲也好。我也知道你不大知道戏,所以替你点了两出,就是"明修栈道"和"暗渡陈仓"如何?"吴应熊笑道:"我虽不知戏,也知道些名目,格格说的这两个却是耳生得很,在戏里果真有吗?"建宁道:"怎么没有?不光这个,还有"瞒天过海"和"混水『摸』鱼"哪。"吴应熊道:"依格格说来,"三十六计"竟条条都是戏目了。" 建宁冷笑道:"也不光是"三十六计",用诗题做戏目的也多着呢,额驸既知道戏目,应当听过"楚王爱绿腰"和"吴山数峰青"吧?"吴应熊听了这句,已知必有缘故,心下栗栗,便不答话。 红袖在一边故意笑道:"格格记『性』一向好,怎么独独记不住这一句?连奴才都知道是"楚王爱细腰"。"建宁道:"明明是绿腰,你不知书,别胡说。"红袖笑道:"我虽不知书,却知道礼。要不,额驸评评看,到底是个什么"妖"啊?要不就干脆是个"狐妖"?" 两人一唱一和,吴应熊心知东窗事发,在劫难逃,只得勉强回道:"是"楚王爱细腰",格格记差了。"红袖将手一拍道:"是吧?我就说不是绿腰,是"狐妖"。"建宁道:"说对一回,就兴头成这样儿?怎么又冒出个"狐妖"来了?"红袖笑道:"格格说过,听戏要 分卷阅读157 分卷阅读15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8 的是应景儿,楚王爱的是"细腰",可额驸爱的是"狐妖"呀。" 吴应熊情知建宁必是得了什么信息,再装下去也是白饶,不知两人更要说出些什么羞人的话来,遂借酒盖脸,起身做了个大揖,拱手嘿笑道:"公主恕罪,看在微臣长途跋涉、一身风尘份儿上,就饶过这回吧。"红袖扑哧一笑,站在建宁身后将手指刮脸道:"额驸好甜的嘴儿,必是在南边又认得了什么"细腰"、"狐妖",更长本事了吧?"建宁看吴应熊涨得满脸通红,遂向红袖使个眼『色』,笑道:"这丫头今儿疯了,连额驸也敢打趣。还不快把人请出来呢?" 红袖笑着走去,不一时领了绿腰母子两个,一齐上来与吴应熊见礼,吴应熊见了吴青,又惊又喜,又听他口口声声喊建宁"额娘",更是意外,遂抱起吴青,赧然道:"几个月不见,又长大了许多。可有继续读书?" 吴青回道:"额娘把老师辞了,亲自教我,正在学千字文,刚念到"芥菜生姜",额娘叫厨房拿生姜来让我认,我吃了一口,好辣。"说着吐出舌头来,逗得众人都笑了。 吴应熊向建宁道:"格格费心了。若格格开门办学,少不得也是弟子三千,贤人无数。"建宁笑道:"无数不敢当,能有七十一个就好。"吴青不解道:"为什么是七十一个呢?"吴应熊将儿子抱至自己膝上,笑着解释给他听:"古往今来第一大圣人是孔夫子,他有弟子三千,其中有成就的共七十二人,你额娘自谦不敢超过孔圣人,所以说是七十一个。"吴青恍然道:"哦,孩儿明白了,那么额娘就是第二大圣人。" 众人益发大笑。惟有绿腰心中酸涩,看着他三人调笑,不敢『插』嘴,只在建宁身后站定了侍候,满腹委屈。撤了席,吴应熊随建宁回房说些别后情形,绿腰独自回房,沐浴薰香,一趟趟支使着自己的小丫头往上房打听着,开始听说上房亮着灯,额驸格格两个一直在说话儿,还想着哪来的这么多话,心指望说完了才肯过来;后来听说红袖往厨房里传夜宵儿去了,又想着吃完就该过来了;及至小丫头最后一次望风回来说,红袖送出碗碟关门熄灯了,绿腰这才死了心,知道吴应熊今晚是来不了了。想着从前在府里,自己刚被收房那会儿,额驸几乎夜夜都在自己房里歇息,上房里十天半月才点一次卯,今昔对比,何等凄凉!又想到今天在厅里,吴应熊当着建宁的面,自始至终不曾同自己交谈一语,连一个对视的眼神也没有,就只是抱着儿子逗弄亲热,又是何等无情!想来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只为惧于格格之威,方不得不如此。他冷落自己,是为了消除建宁的妒心,怕建宁对自己不利才不得不忍辱负重的;他疼惜儿子,其实就是在疼惜自己,借着对儿子的爱抚来间接传递与自己的亲热。 这样想着,绿腰一点点将对吴应熊的怨转移到对建宁的恨上来,觉得自己今天的处境都是因为建宁所至。虽然额驸从前说过不能给自己名份,但那是在府外头的时候,如今自己进了府,自己为自己挣到了名份,额驸反倒疏远起来,自然是因为查觉到建宁暗藏凶心的缘故。不然,为什么额驸表面上言笑晏晏,却时时流『露』出抑郁之『色』呢? 绿腰没有看错。吴应熊心里的确很抑郁。这次南下,他本来满心以为会见到明红颜一面。岂知到了云南才知道,父亲的军队与缅人势同水火,虽然奉旨暂停征战,却也列阵以待,虎视眈眈;而缅人外惧清军兵势,内忌永历余威,遂实行画地为牢之策,内外隔绝,消息不通,竟比战『乱』时防范更紧。 二哥先他一步到达,已经与朝廷取得联系,当下便一一告诉:"这缅地如今便和铜墙铁壁一般,既难进,亦难出。明姑娘飞鸽传书,说她每天保护在皇上左右,又要督促亲兵护卫队,又要与缅人周旋,轻易不敢离开,倘若冒险出来与我们相会,只怕再难回去;我们要想送粮草进去,也须得等些时日,或是边防松懈,装作贸易商户混入,或逢大小战事,趁『乱』攻进。总之一时三刻是办不成的。" 吴应熊听到红颜不能相见,大失所望。只得与二哥约定后会之法,且告辞回去。如此等了半月,始终未得其便。吴三桂倒疑心起来,反催促儿子回京,说是"咱们父子难得一聚,你不愿离去,我自然欢喜。奈何此地不宜久留,久留则朝廷必然起疑。当年皇上把你留在京城陪读,又把格格嫁入咱家,表面是信任,骨子里却是猜忌,要扣你为质,挟制于我;这次许你南下,焉知没有试探之意,你只管耽搁不去,那是将这许多年的小心都枉费了。" 如此催了几次,吴应熊只得实说来的时候答应替朋友押运一批货物入缅,如今双方罢战,严防谨守,难以交接,倒不好就回去的。官差办事或行军夹带私货赚外快原是军中常事,吴三桂向来知道儿子不擅这些经营之道,只当在京中居住日久,难免耳濡目染,不疑有他,反出主意说,这也好办,我与缅人尚有书信往来,就让信使把货带入境也是一样的。你派个妥当人跟着,把货物送到地方就是。不过你却不可进去,倘若走漏风声,被他们擒了扣下却是大事。旁的人纵然有些差错,我慢慢地疏通着,总会解决。 吴应熊无奈,只得向二哥说自己收买了平西王的信差,可以趁他送信给缅王时一同入境,不过自己不便同往。二哥早知吴应熊身份有异,非富则贵,并不深究,抱拳说:"有劳应公子谋此良策。老二这一去,也没打算再出来,就留在皇上身边效力也罢,不知应公子可有什么口信儿带与明姑娘?" 吴应熊垂首沉思半晌,虽有万语千言,却无一句可转托第三人代告。满腹酸楚,恨不得这便随二哥一同入境,从此留在明红颜身边,永不回京。转念想当真这般莽撞行事,父亲必定以为自己被扣为质,倘若发兵讨伐,岂不有违明红颜为永历朝廷争取时间、休养生息之本愿?遂只得交接了货物,亲自送到缅境驿栈,依依别去。 因此一番奔波,吴应熊回至京城,满心里俱是辛酸失落,见到绿腰母子,更觉错愕,哪里还有心情周旋安抚。既见建宁一切安排得妥当,况且本已理亏心虚,便都听之任之,不加置否。每日虽与绿腰早晚碰面,也不多做寒暄,只照旧一早上朝,各处寻亲访友,替父亲送些土仪给故旧同僚,闲时问问吴青功课便罢。 如此一连三日,建宁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到了第四晚,却撵着吴应熊往绿腰房里去,吴应熊反不好意思,捱炕沿儿坐着,待走不走,待歇不歇的,说不出什么。 建宁叹道:"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怕我胡思『乱』想,又翻起旧账来。你在路上这些日子,我每天看着小青,惦 分卷阅读158 分卷阅读15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59 记着你的平安,就想着,枪炮无眼,你可千万别遇上『乱』党强人什么的;那时候,可就只剩下吴青这一点骨血了。这么一想,看在孩子份儿上,就什么气都没有了,就只是替你担心。我在佛前许过愿,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什么事我都不计较。你回来这些天,我且不提这些,就是想让你静心想想,今后怎么打算?如今看你也是个没主意的,只好替你拿主意了,咱们呀,从前怎么样儿,往后还是怎么样儿吧。" 吴应熊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话说,惟有诺诺点头应承而已。当下别过建宁,遂往绿腰房里歇了一晚,次日一早仍往建宁房里来请安。 一时额驸府仿如又回到从前一妻一妾的格局,表面上倒也相安。既有时吴应熊闷闷不乐,书房独寝,建宁也并不追根问底,只一心照着汉人贤女传的三从四德做起,便如学做诗的一般,从头学起做人妻子的规矩来。常来府里的那些公子王孙见了,都赞叹公主贤德,又艳羡吴应熊治家有道。惟有吴应熊心中却自有一段固执念头,每每垂首不乐,只是无人倾诉。 不知不觉,腊尽春回,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自从顺治准了洪承畴之奏,令清兵暂停进缅,罢战养息,滇边遂得一年安靖。次年四月,户部上奏,计算云南一省每岁俸饷达九百余万,建议清兵还京,并裁绿旗兵两万。洪承畴、吴应熊等也都上书附议,请求息兵戈,减赋税,使黎民安居,百业复兴。吴三桂知悉后,上了一本著名的"三患二难疏": "永历在缅,李定国、白文选等分住三宣六慰孟艮一带,借永历以鼓『惑』众心,倘不乘胜大举入缅,以净根株,万一此辈复整败众,窥我边防,兵到则彼退藏,兵撤则彼复扰,此其患在门户。土司反复无定,惟利是趋,如我兵不动,逆党假永历以号召内外诸蛮,万一如前日元江之事,一被煽『惑』,遍地蜂起,此其患在肘腋。投诚官兵虽已安『插』,然革面尚未革心,永历在缅,于中岂无系念,万一边关有警,若辈生心,此其患在腠理。今滇中兵马云集,粮草取之民间,勿论各省饷运愆期,即到滇召买,民室方如悬罄,市中米价日增,公私交困,措粮之难如此。召买粮草,民间必须搬运交纳,年年召买,岁岁输将,民力尽于官粮,耕作荒于南亩,人无生趣,势必逃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培养之艰又如此。臣用是彻底筹划,惟有及时进兵,早收全局,诚使外孽一净,则边境无伺隙之虑,土司无簧『惑』之端,降人无观望之志,地方稍得苏息,民力略可宽纾,一举而数利存焉。窃谓求时之方,计在于此。" 顺治命司仪当朝念了吴三桂奏本,笑道:"平西王之疏直可作诗文赏鉴,韵律铿锵,而词藻华美,行文有行云流水之致,致使朕只顾欣赏文采,奏章里到底说的什么反倒忽略了。现下达政王、贝勒、大臣及户兵二部奇文共赏,并就此疏速议上奏。" 退朝后,顺治于养心殿单独召见吴应熊,议道:"你们父子二人倒是奇怪,你一力主张停战,令尊却执意进军,又各自都有一篇道理,朕反不得主意了。" 吴应熊拱手道:"皇上日理万机,胸有成竹,我父子虽各执己见,只为角度不同,忠于朝廷的心却是一样的。臣去年曾往滇边一行,眼见罢战之后,百姓虽已恢复耕作,却日夕担忧战火再起,惶惶不可终日。若能撤军返京,无异于遍告天下,从此兵戈不起,天下太平,是比安民告示更见成效,南北百姓,莫不念皇恩浩『荡』。" 顺治笑道:"我说你们父子各执一辞,果然不错,你说是撤兵息战,方使百姓安居;平西王却说是早收全局,才能一劳永逸。听起来,倒是平西王的话更有道理。" 吴应熊道:"原来皇上心中已有定论,何以今日朝上仍令众大臣重议?" 顺治笑道:"你有所不知,虽说后宫嫔妃不可参政,但私下里有些议论也是难免的。皇贵妃就一直主张撤兵呢,可是太后向来主战,我不忍拂贵妃之请,更不便忤逆太后。既然如此,倒不如交给群臣代朕决定。" 吴应熊听了,心中大不是滋味,百姓的祸福生死,原来不过决策于后宫的唇舌之间,这与草菅人命又有何异?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心中所想,顾自长叹道:"皇贵妃自从四阿哥出事后,表面上虽然言笑如常,但我深知她内心一直不能释怀,只是怕让朕难过,才不肯提起。岂知这样只会更加伤心亦且伤身,这两年来,太医往来不断,奈何皇贵妃只是一天天消损下去,朕看了好不焦虑。偏偏除夕畅春阁晚宴后,朕在前厅招待王公大臣,太后带着各位嫔妃贵人游园,远山贵人逞能说要亲手放炮仗,却『毛』手『毛』脚的烧着了皇贵妃的衣裳,懿靖太妃又『乱』喊『乱』叫的,竟把皇贵妃撞进湖里去,虽被太监及时救起,却害得病势更加重了。朕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后怕,若是皇贵妃有什么不策,却叫朕如何独活?如今皇贵妃不喜兴战,朕虽知不妥,却不愿拂其心意,故此为难。" 吴应熊心中一动,他虽然已经知道董鄂并非洪妍,然而猜测两人间必有些关连,不免爱屋及乌;且知道建宁一直深以佟妃冷落景仁宫而耿耿于怀,不如穿针引线,设法使顺治与佟妃见上一面,让佟妃来劝阻皇上,遂趁机道:"启禀皇上,其实微臣一直有件事瞒着皇上:上次三阿哥得痘,臣将其带入府里诊治,为免节外生枝,只回禀太后说是延请名医治愈的。其实,三阿哥的病是佟妃娘娘亲自医好的。佟妃娘娘的医术,与国手相比亦毫无逊『色』,且多偏方妙法,或于皇贵妃之症另有裨益也未可知。" 顺治诧异道:"朕一向知道佟妃博才多识,原来还精通歧黄之术,这倒不曾听说。难怪上次你们甘冒奇险也要把佟妃偷出宫去,又从公主坟接走了三阿哥,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朕就往景仁宫一行,若果然能令皇贵妃康复,你这荐举之功也是不可没的。"当下并不耽搁,即命吴良辅传旨,摆驾景仁宫。 平湖多年不见顺治,花朝月夕,未尝不后悔自己的固执自矜,揽镜自照,也想着这张脸纵不比当年娇艳,却也不失清秀,未必就不能面君了。然而终于等到这一天,顺治再次驾临景仁宫,平湖最先意识的却仍然是回避,心下还有一丝丝的怨恨,恨他冷落她这么多年,恨他任由太后杀了琴瑟筝笛,恨他偏宠皇贵妃与四阿哥,恨他纵使不能相见,竟连一句问候也无,今日突然驾临,提前又全无通报,都不给她一点时间梳妆准备。 因此,任由宫女们惊惶奔跑,催促叮咛,平湖却只命奴婢迎出宫外,自己在暖阁里坐定,垂下珠帘,放了纱帐,娇怯怯请了安,禀道:"请皇上恕罪,臣 分卷阅读159 分卷阅读16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0 妾面貌惭陋,恐惊圣驾,就不出来奉迎了。" 顺治心中不悦,然而今日前来原是有事相求,不便相强,只得在外间坐了,款款说明来意。平湖听了,越发心如秋水,寂冷萧条——等了几年才等到他驾临,却原来是为了别的妃子。 然而这是皇上的亲口所托,她可以推辞他的邀请,却不能拒绝他的请求,这便是平湖心底里最深沉矛盾的爱情。她只有应承他:"臣妾不过会些雕虫小技,岂敢妄称"医术"二字,只怕有负皇上所托。且太后吩咐臣妾不可在宫中随意走动,若皇贵妃不嫌敝处简陋,只好有劳芳驾。" 顺治隔着珠帘听她娇声低语,虽然谦逊,倒并不推辞,十分喜悦,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透帘而出,更觉别有情致。想到这许多年来将她冷落在此,忽感歉然,问道:"前些日子我去建福花园,看见桃花都落尽了,听花儿匠说你今年一次都没去过,虽说是养息,每天从早到晚只管呆在屋子里也没好处,起得了身,还是出门走走的好。若是嫌一个人闷得慌,我叫皇贵妃给你做伴儿。" 平湖不置可否,却道:"圣上驾临,臣妾无可侍奉,不如弹奏一曲,以谢诳驾之罪吧。"顺治意出望外,大喜道:"久不闻爱妃雅韵,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侍女奉上香茶花糕来,顺治品茗尝糕,忽觉此情此景好不熟悉。未及想得清楚,忽听"铮琮"一声,琴声已起,虽近在咫尺,而如远隔天涯,声高韵雅,绕梁穿户,令闻者顿有今夕何昔,身在何处之感。顺治吃着茶,又听了这曲子,忽然心中一动,终于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不禁道:"朕幼时曾有一位忘年交,也为朕弹过这曲《苍梧谣》。自从这位故交仙逝,朕只当此曲已成绝响,孰料爱妃竟然怀此绝技,何以从前没听你弹过?" 平湖默然不答,半晌,方微微喘息道:"臣妾倦不可支,请皇上恕罪,不如改日再来吧。" 嫔妃拒绝见驾已是罕事,及至皇上亲临,还要隔帘相陪更非寻常,如今索『性』撵皇上走,这简直与欺君无异了。景仁宫婢女此时已经全部换过一新,还从未领教过佟妃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闻言都大惊失『色』,一齐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话,只是低着头不敢抬起。 顺治虽觉平湖比前益发任『性』了,却不忍责备,倒是很听话地站起身来,笑道:"正是劳你废神,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叫皇贵妃来与你说话儿。"遂起驾回宫。众婢女叩头跪送,直等着圣驾走远了,犹瘫软在地,无力起身。 次日廷议,众大臣上疏,尽皆同意吴三桂进兵之请。顺治遂下旨,由户部拨给云南十七年八分兵饷银三百三十万两,复命学士麻勒吉、侍郎石图等前往云南与平西王面商机宜。吴应熊主动请缨,不予恩准。 吴应熊想起去年在云南,父亲曾经说过朝廷早有疑己之心,如今看来,竟不是空『穴』来风。这次户部提意撤兵,想来便是为了牵制平西王兵力,不愿他长期霸居一方,羽翼长成。而吴三桂执意进军,群臣又一致附和,皇上虽然权衡利弊准其请奏,却必然更加猜忌,不许自己南下父子会合,便可窥一斑。至于昨天在养心殿说什么太后与皇贵妃之争,既便真有其事,也不过是借辞虚幌,其真正的用意,还是在试探自己父子是否故作不同政见来矫饰机心,另有谋图。从此往后,自己在上朝对答之际倒要加倍小心了。 退了朝,吴应熊即赶往二哥处报讯。虽然二哥南下未归,院中却留下一个老仆人打扫,眼神既差,耳朵且背,便在他耳边打雷也只是翻翻眼睛,再没一言半语回复,究竟是不是哑的也不知道。吴应熊也不理他,顾自进了房,从书案上取下一樽梅花瓶,在耳边微摇一摇,竟有声响,忙斜倾着一倒,果然从瓶中掉出一封信来。 这半年来,他一直用这种方法与南方保持联络,不过,总是他去的信多,明红颜回的信少,自是由于南北音讯不通之故。今儿竟有收获,可谓意外之喜。展开信来,红颜清秀的小楷蝴蝶般扑入眼帘,便像有生命的一样,更为意外的是,红颜说自从罢战以来,滇边安静,民生渐复,且听说户部有撤兵之议,估计短期内不会有战事,所以已经决定近日返京,并相约在崇祯陵见面。 吴应熊看到明红颜要回来的消息,起初一阵狂喜,然而接着便意识到:红颜打算回京,是因为不知道父亲吴三桂有"三患二难疏"。而自己刚刚写给红颜的信里,正是要告诉她清军即将进兵云南一事。如果红颜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打消返京的念头,留在云南永历帝身边准备应战。那样,自己就不能与她相见了。那么,自己还要不要通知她最新的变故呢? 他已经六年不见明红颜了。如今她终于要回到京城,并主动约他见面,倘若失去机会,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然而如果用隐瞒消息的方式来博得见面机会,岂非对红颜不忠?他已经对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隐瞒已婚的事实,难道还要隐瞒战局吗?更何况,那进兵云南的军队还是由父亲吴三桂带领的呢。 吴应熊一叹再叹,到底还是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信来,闭上眼睛,塞进了梅花樽里。如此,也就亲手断送了与红颜见面的机会。 这日早膳过后,董鄂妃带着几个婢女,捧着礼盒往景仁宫拜访。平湖亲自在门外迎接了,延入内室,诊脉观『色』,董鄂千恩万谢了,忽然叹道:"我并不是怕死,可是心中有太多的事放不下,不能一时就死。有时候想想真划不来,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是一旦大归,那些心事又同自己有什么相关呢?人生在世,时时事事都惦记着安身立命,倘若心愿不了,便至死不能瞑目。然而一口气不来,却又向何处安身立命?那些心愿,岂不都成了梦话?" 平湖怦然心动。她不知道董鄂这番话是不是故意冲自己说的,然而她无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与她,都是生死不能由己的人,她们的身上,都有着太重的包袱,太多的心愿,至死不能消歇。她忽然有些明白顺治对董鄂妃的『迷』恋了。 当下平湖并不置可否,只命侍女传笔墨,亲自开了一张方子,又指定一日三餐饮食,叮嘱道:"除此之外,绝不可再用别食他『药』,亦不许随意加餐,按方用『药』,依时进膳,如此,不消两月,必可望好。" 董鄂妃谢了辞去,从此依方用『药』,果然不到半月,脸上已见光润,比前更觉娇艳。顺治大喜,后宫中连日欢宴,彩袖辉煌,笙歌弥漫,又打赏了景仁宫许多礼品,命吴良辅带人送去。过了片刻,仍旧捧回来,说是佟妃自谓奉旨试『药』乃是份内中事,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分卷阅读160 分卷阅读16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1 顺治无奈,唧咕道:"佟妃这脾气,竟是越来越古怪,天下人再没第二个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当亲自登门道谢,岂有反劳皇上赏赐之礼?难怪佟妃不喜欢。"当即打点了几『色』精致针线,别样糕点,命宫女捧着,亲自往景仁宫问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么礼物,只是亲手绣制的几样玩意儿,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来了。"平湖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来。 刚谈了几句,忽然慈宁宫女官忍冬走来,宣称太后娘娘诏见,又给两位娘娘见礼。董鄂与平湖都忙起身还礼,笑道:"有什么事,随便遣个宫女来告诉就是了,怎么劳姑姑亲自来传?" 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见佟妃娘娘,着实惦记,要请娘娘过去说话儿。又怕娘娘身上不适,若是别个人来传,娘娘见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强撑着前往,岂不有违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来,若是娘娘精神还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见娘娘倦怠,就只是过来看看,说句话儿。这番意思,怕别的人不能体谅,反增娘娘烦恼。" 平湖与董鄂听了,俱各狐疑,却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个思虑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辞,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换过衣裳,且随忍冬往慈宁宫来。 宁妃、远山等正围着太后奉承说笑,忽见忍冬陪着佟妃走来,都觉诧异,满面笑容地站起来问好。平湖一一道谢,又给太后请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娘儿几个天天说笑,倒觉平常,佟妃难得来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远山忙站起来笑道:"太后娘娘说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们都是熟面老脸的,看得多了,倒生厌烦,还不快识趣回避了呢。"众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辞去。 大玉儿笑着点手召平湖坐近来,又命忍冬换茶。忍冬知机,忙带了众宫女出去,随手将门掩住。命众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间守着,不许一个人进去。佟妃心知有异,却不便动问,只得端坐着低头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并不绕圈子,开口便问:"我听说,皇贵妃请你治病,可有这事?" 平湖陪笑道:"不过是出主意请贵妃略改变些饮食习惯,并无"治病"之说。" 太后笑道:"食疗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饮食令皇贵妃起死回生,这能耐也就不小。" 平湖更加心惊,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医往来,耳濡目染,略记了些饮食之法。皇贵妃身子原无大碍,只为四阿哥不幸夭逝,伤心郁结,故致梦醒颠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为调理饮食,岂有"起死回生"之术?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缠绵病榻,能医者不自医了。" 太后道:"我说你"起死回生",并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年来,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宫暗布眼线,换掉贵妃之『药』,又常在饮食中做文章,这才使得皇贵妃日渐羸瘦,神思不属。若不是你为她开方调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过个一年半载,皇贵妃必死无疑。这还不算是"起死回生"么?" 平湖听了这一句,此前种种猜测尽成事实,见太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直说无讳,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 大玉儿笑道:"你心里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们捣鬼,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后宫兴风作浪,岂非借刀杀人,助纣为虐?"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儿道:"是不敢,还是不赞成呢?" 平湖道:"太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日理万机,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测,又岂有不赞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测、不敢评论、不敢参与之意。" 大玉儿笑道:"好一个"不敢"。此前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般牙尖嘴利,言辞便给,倒是我眼拙,看差了你。今日看来,你倒是后宫里第一个耳聪目明,心清如镜之人。" 平湖既不便承认亦不好分辩,明知太后似褒实贬,语中有责怪自己多事之意,遂恭敬回禀道:"谢太后过奖。惭愧臣妾近来愈感神倦体乏,不得不闭门养息,以便早些康愈,侍奉太后。"婉言承诺,从此不理皇贵妃之病就是了,管她们下毒也好,放炮仗烧衣裳也好,把她推入水也好,都不会再加干涉,更不会告密给皇上。 然而皇太后似乎仍不满意,轻笑道:"你倒也乖巧懂事,难怪皇上对你一直另眼相看。我从前只道你来历不凡,是我一位故交之女,直至董鄂进宫,才知道此前竟是我弄错了。那董鄂妖媚『惑』主,勾引得皇上一味亲汉远满,沉『迷』佛教,如此下去,只怕于国家社稷无益。故而我明知后宫中有人作法,却装聋作哑,任其自然。原以为四阿哥夭折,贵妃伤心之余,必会有所收敛;岂知她不知进退,越发引逗得皇上行为乖张,倒行逆施,若再不除去妖孽,只恐夜长梦多,等到大错铸成,就悔之晚矣。不过,懿靖太妃那些人难成大事,各个都不及你一半聪明,故而我今天特地找你来,想你辅佐皇上,使他远离妖邪,归返正道。" 平湖闻言大惊,太后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她亲自动手除去皇贵妃,将功赎罪。董鄂妃系南明永历帝暗置宫中之眼线,这是她早已猜到的,所以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替董鄂开方诊脉;如今果然惹火烧身,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太后这样当面鼓对面锣地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竟然要她亲自出手,却是出乎意外。她知道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董鄂妃已是必死无疑,心中既为董鄂的命运惋惜,亦为顺治的处境悲伤,既不敢应承,亦不好推拒,只得含糊答应,谢恩辞出。 回到景仁宫中,平湖亲自在案上设了香鼎,命奴婢尽皆退避,不许一个人打扰。自己浴手焚香,静坐沉思,足足想了整个下午。这次交手,教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才智心机,胆魄气势,自己都远远不是太后的对手,除却就范,无法可施。然而真要奉旨杀人,谈何容易?殊不论自己与董鄂是友非敌,既便看在顺治待皇贵妃一片痴心的份上,她亦不愿成为杀害他心中至爱的凶手。 自从孙可望降清后,平湖对南明与大西军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将未来寄托在自己儿子玄烨的身上;然而董鄂的进宫让她知道,永历帝并没有对紫禁城死心,即便是困兽之争吧,亦还是勇气可嘉。她虽不愿再与他们联手,却也希望能助其一臂之力,现在反而让她亲手杀死永历最后的希望,叫她如何做得出来? 然而太后曾经怀疑过她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释去前嫌,又将如此机密大事泄『露 分卷阅读161 分卷阅读16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2 』于她,如若抗命,必定会成为太后眼中钉,大祸不日便要临头了。除非她去向顺治告密,如果是那样,结果会怎么样呢?顺治或者会为了董鄂向太后问罪,但满朝文武却不会为了个妃子与太后反目,只会一味死谏,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把所有最尖锐的矛盾暴『露』于阳光下,董鄂妃的来历会被张扬出来,而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曝光。牵二连三,受累者何止千万。做大事者须丢卒保车,而不可因小失大,自己任由琴、瑟、筝、笛枉死而不肯向皇上求情,也是为此。这一次,难道要为了皇贵妃而与太后正面为敌吗? 她从不畏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并不能阻止董鄂妃悲剧的发生,那么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平湖的耳边忽然响起董鄂说过的那句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想董鄂其实也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命运,有所意料的吧?如今太后所以会联合她对付董鄂,并不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而是因为把对香浮小公主的猜疑转到了董鄂的身上,这未尝不是一个将错就错移花接木的脱身良机。如果董鄂死了,太后的疑心就会落到实处,再也不会捕风捉影猜忌于她了。那样,也许她就会安全了,更重要的是,玄烨也就安全了。否则,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痘疹之灾呢? 正不得主意,忽然婢女叩门求见,平湖低声道:"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静修吗?"宫女赔罪道:"是四阿哥来了。"平湖霍然起身,一时只当自己听错,不禁问:"谁?" 宫女已经带了玄烨进来,跪着给平湖请安。平湖看到儿子,几乎以为自己打坐久了,走火入魔,生了幻象,忙将玄烨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头问:"你怎么来了?"玄烨含泪道:"孩儿正在跤场练功,素玛嬷嬷过来传旨说,太后娘娘听说额娘身体不适,命我来给额娘请安,还叫我陪额娘用过晚膳才回去呢。" 平湖大喜过望,反而不敢当真,忙命侍女传了跟四哥来的『奶』母进来,问她:"三阿哥来这里的事,太后知道吗?"那『奶』母道:"回禀娘娘,太后深知娘娘思儿之苦,特意命奴婢送阿哥来与娘娘相见的。"平湖这才确信是真不是梦,转身抱住玄烨道:"从上次在吴额驸的府里见你一面,如今又有三四年不见了,长高这么多。"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在这瞬间里,她已经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并施,无异于一种催促,一种承诺,一种命题——要么她杀了董鄂,作为回报,她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四阿哥;要么抗命不遵,则答案不问可知。 她没的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皇帝哥哥,对不起,你错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1660年9月23日),董鄂妃亡故。没有人怀疑她的死因,她已经病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顺治不这么想,他固执地认为天妒红颜,而董鄂死于非命。承乾宫三十名太监、宫女悉被赐死,为皇贵妃殉葬,全国均须服丧,官吏一月,百姓三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命『妇』俱于景运门内外齐集哭临;他自己则辍朝五日,并改用蓝笔批阅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旧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丧,才会以蓝笔批本,并以二十七日为限;其余即便皇后之丧亦无此制,而董鄂不过是皇贵妃罢了,其礼制却远逾皇后丧仪,奏本用蓝笔批复长达四个多月。这还不算,顺治又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将其立为皇后而抱憾,遂于三日后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二十六日行追封礼,又命众臣拟定谥号,从四个字加至十四个字,最终选定"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日,董鄂遗体于景山寿椿殿焚化,顺治又亲制《行状》,文中直以"后"来称呼董鄂妃,尽述其生平行止,充满溢美之辞。诵读已过,遂由群僧执烛念诵:"出门须仔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诸佛不能知。"其后,棺椁与宫殿连同其中珍贵陈设俱被焚毁,火光冲天,从黄昏一直烧至天明。 凡此种种,太后大玉儿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知道,顺治是在借着逾制来宣泄对自己的不满,甚至是一种挑战。但她不想正面与儿子为敌,四阿哥死了,董鄂妃死了,她要做的事已经成功,又何必再火上烧油呢?不论顺治任『性』地给予他们什么样的死后殊荣,称四阿哥为"朕之第一子"也好,封为荣亲王也好,或是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也好,遍请全国僧道为其超度、甚至焚烧了两座华美的宫殿殉葬也好,死亡,始终是惟一不能改变的事实。而死人,是不能再继续作『乱』,与活人对着干的,凭她生前怎么样地妖媚『惑』主,化蝶之后,再如何干政? 大玉儿特地向洪承畴要了顺治亲制的《行状》来看,看到"后妮静循礼,事皇太后,奉养甚至,左右趋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禁冷笑数声,道:"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贵妃服侍汤『药』,使她劳神才患病了。" 洪承畴忙赔笑道:"皇上至孝,哪里会有瞒怨太后之心呢?这篇《行状》原是皇上怀念皇贵妃,述其平生功绩,难免有溢美之处,况且皇贵妃曾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记此一笔,也是孝顺太后的意思。" 大玉儿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后至节俭,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已足业;习书,未久即精。朕喻以禅学,参究若有所省。后初病,皇太后使问安否,必对曰:"安"。"等语,又不由连连冷笑,道:"既是"至节俭,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监、女官生殉,烧了两座宫殿陪葬?"又指着最后一段道,"这里说,皇贵妃临死前对皇上说:"吾殆将不起,此中澄定,亦无所苦,独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万一。妾殁,陛下宜自爱!惟皇太后必伤悼,奈何?"依大学士看,是什么意思?" 洪承畴强笑道:"自然是皇贵妃怕太后伤心,劝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为念,不可一味缅怀悼念。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儿笑道:"她会有这样孝心!死之前不想别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说起我这老太婆,岂不奇怪?皇上特地写了这些句子,不知道是给谁看?" 洪承畴听了,一声儿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挂名父亲,虽然太后未必知道这出偷龙转凤之计,皇上却是深信不疑,这段日子没少给他赏赐,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宫谈论皇贵妃之事,安知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前他与太后原有肌肤之亲,然而这些年来南北征战,疾病满身,齿摇发落,耳鸣眼花 分卷阅读162 分卷阅读16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3 ,早就被太后所弃,另召入幕之宾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来,若非刺探,难道还是叙旧不成?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皇贵妃已去,死无对证,不论太后问什么,总之给她个抵死不认账就是了。 幸喜太后并不纠缠,却另问起一事:"我听说皇上近日又开始大兴土木,祭拜前明诸陵,上月二十六去了昌平,回来没几日,又说要去郊区散心,从初九离宫,如今已经十来天了,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洪承畴明知顺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两处,太后眼线众多,必定早已知晓,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颁旨,故明陵每年春秋两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这时候出宫,大概顺路祭陵去了。" 大玉儿故意诧异道:"又祭陵?莫不是为皇贵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瘾?我听说他前日和大臣们合计着,说要替前朝太监王承恩也立个碑,这可真是稀奇,连太监也当成宝供奉起来了。说起来你和那些人更有渊源,皇上怎么倒不带你同去的?" 洪承畴这方知道太后诏见他的真正用意,闻言忙离座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臣虽曾效力于前明,然自从三官庙太后垂青,晓以大义,自此剃发易服,誓死相从,更未生过二心。还望太后明鉴。" 大玉儿听他提起三官庙旧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感念旧情,忙亲手扶起道:"我并无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儿找你来,不为别的,只想你替我劝劝皇上,不可一味任『性』,当以社稷为重,私情为轻。佛法教义,也讲的是普渡众生,岂有为了参禅而荒废朝政、误尽苍生之理?" 洪承畴略作沉思道:"我与大觉禅师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辈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玉林秀大师前来,若由他劝谏皇上,或可见效。" 大玉儿点头道:"但愿你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着去办吧。果然能使皇上规引入正,我必重重谢你。" 洪承畴叩谢道:"忠言谏君是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谢?"遂辞去。却不还家,径往额附府吴应熊门上来,令门子通报进去。 稍顷,中门大开,吴应熊亲自迎出来,恭请入中堂用茶。建宁听说洪大学士来访,深以为罕,亦特地过来见礼,洪承畴欲跪不跪地,方说了句"微臣给公主请安",建宁早已接连说了三四声"平身",令吴应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盏茶功夫,即告辞入内,复命人传出话来,请大学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畴谢了,这方从从容容地与吴应熊说话,因道:"冒昧造访,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拜托世侄。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妥,攸关『性』命。然而举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无人可托。"吴应熊听他说得重大,谨慎问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辈可以效劳,虽死不敢辞。"洪承畴拈须沉思,又沉『吟』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个女儿叫作洪妍,于崇祯十四年在盛京失散?" 吴应熊听到"洪妍"二字,心如鹿撞,忙道:"略有所闻。莫非要在下帮恩师公寻找令千金么?"洪承畴道:"那倒不必。此前我在南方经略时,已经与女儿因缘相认了。只是她在江湖流浪已久,散漫惯了,不愿意受拘束,故而不肯同我入京。而我身为朝廷重臣,突然多出个女儿,也有诸多不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赴她之约。" "洪妍在京城?"吴应熊益发惊讶,只觉一身的血都涌上头来,不禁离座而起,接连问道,"她如今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你见到她了吗?为何我不知道?" 洪承畴见他这般冲动情急,倒觉诧异,一时瞠目无语。吴应熊亦自觉失态,索『性』离座长揖到地,恳切致辞:"实不相瞒,晚辈与令千金早有数面之缘,已成挚交。惟因洪姑娘从不肯在晚辈面前提起身世,故而晚辈也只得对师公隐瞒,还望师公恕罪。" 洪承畴初而大惊,然略一思索,便已透悉,恍然道:"难怪当日你迎我入京时,看到董鄂姑娘那般吃惊,满脸疑『惑』之『色』。原来,你早就知道董鄂妃并不是洪妍。我自谓此计万无一失,却原来早已被你看破。这许多年来,还要感谢你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若非如此,老夫项上人头早已不保。既如此,老夫倒不当再有所隐瞒了。"因拉吴应熊坐下,将皇上如何钟情于洪妍、向自己索讨为妃、并命自己经略之余悉心寻访之事,从头细细说明,叹道:"那日我的部下在江南抓获一批抗清叛逆,本欲解往京都受刑,忽然门上报说有个女子来访。我寻找了女儿那么多年,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更没想到她竟然一直为永历做事,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与我同城相处,擦肩而过,这次若不是为了救她的同党,只怕还不肯『露』面呢。" 吴应熊早猜到洪妍已经与父亲相认,却也为这种相认的方式觉得惊诧,不禁"哦"一声,问道:"那么洪姑娘可知道圣上也在寻找她的事?" 洪承畴道:"岂会不知?董姑娘便是洪妍推荐给我的。她说自己另有要务,不便进京,董姑娘『色』艺双绝,必然能得到圣上的眷顾——事实上,皇上对皇贵妃的确情深义重,为了皇贵妃的死,几次三番想要削发出家。刚才太后召我去,谈的就是这件事。言语之间,太后分明对我已起了疑心,想来早已在我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倘若查知小女之事,我父女二人『性』命事小,只怕宫中朝上牵连甚大,无辜枉死之人必然不少,则老夫就罪孽深重了。所以要拜请世侄替我去见小女,告知她京中情势,嘱她早早离开,不可耽搁。" 吴应熊忽然想起一事,脱口道:"刚刚降了朝廷的义王孙可望前日突然暴毙,说是出猎时被箭『射』杀,然而箭簇究竟何人所发,邸报上却语焉不详,弄得朝上人心惶惶,京中探子遍布,洪小姐此时来京,凶险实多。" 洪承畴一愣,欲言又止,眉宇间似有无限烦恼,最终说:"你既然自称是她知己,理当知道她神出鬼没的脾『性』,从来只有她找我的份儿,我若想找她,却是千难万难。故而才要委托贤侄代我赴约,提醒她慎重行事。" 吴应熊若有所悟,遂细细问明赴会之所,想到即将可以与红颜见面,不禁心中怦怦『乱』跳,又命下人摆上酒菜来,陪洪承畴饮至夜深方散。 次日一早,吴应熊命管家往朝中送了假条,自己出了门径往洪氏祖坟来,先毕恭毕敬地在洪老夫人的碑前洒酒祭拜了,然后便坐下来静静等候。洪承畴告诉他见面的时间是午时朝散,然而他却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只有早早地来到洪氏坟园坐定,才能静得下心听松风阵阵,落叶萧萧 分卷阅读163 分卷阅读16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4 。 看着洪老夫人的墓碑,他便想起了八年前在川蜀战场上邂逅洪家祖孙的情形。那是他与明红颜的第二次相会,同初遇一样短暂而记忆深刻。他不能忘记明红颜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第一件事,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与眼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他神驰魂与,满心感激。是她让他知道,爱一个人至最深处,就是对她毫无所求,只要能有所赠予便是最欢喜的。他只恨可以为她做的并不多。 日上中天,看日影可知午时早已过了,然而红颜的芳踪依然不见。 吴应熊不死心,沉着气一直等到戌时,暮『色』四合了,这才相信红颜大概是不会来了。她是临时有事耽搁,还是看到自己改变了主意?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遇上了太后的眼线吧? 如此想着,便越觉忧心,吴应熊情急生智,忽然想到倘若红颜回京,除了洪氏祖坟和学士府外,应当还有一个地方可去。遂出了墓园,一路打马打奔至二哥处,只见院门虚掩着,应手推开,却并不见那位打扫看屋的老仆人。一直走进堂中来,只听窗里一个女子的声音虚弱地问:"是何叔吗?" 那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然而听在吴应熊耳中,却无异于雷霆霹雳一般,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连忙几步抢进屋中,只见窗边炕上,一个女子半倚半坐,鬓发散『乱』,脸『色』惨白,正是红颜! 明红颜显然受了极重的伤,只略问了一句"是何叔吗"已经气喘吁吁,似乎连抬起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然而吴应熊的突然闯入还是迫使她抬眼注视。她看着他,却毫不惊讶,好像早就在等待他的到来似的,她看着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来。 吴应熊接住那只手,辛酸得几乎要流下泪来,看到重伤的红颜,真让他又惊又喜,又痛又怜,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是她杀了孙可望,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重创,以至于不能按时赴约。他忍不住责备她:"做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代劳?" 红颜低语:"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吴应熊冲动之下,真想这就对她坦白一切,她已经与洪承畴相认,接受了那个汉『奸』的父亲,是否,也可以接受一个汉『奸』之子做朋友呢?而且,他已经同她父亲交谈了一切,即使瞒着她,想必也不能持久,倒不如趁此一抒胸臆,好过一直在隐瞒的阴影下歉疚。他鼓足了勇气道:"红颜,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 话未说完,却听见院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人进来。吴应熊忙拔剑在手,闪身窗后向外看去,却是那看屋的老仆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吴应熊心想,原来这个装聋作哑的老家伙姓何,只得开了门迎上去。 老何见着吴应熊,微微一愣,仍然不说话,径自往厨下生了火,将纸包里的『药』倒进吊子里,三碗水煎成一碗,双手端着过来。吴应熊接了,一勺一勺亲手喂进红颜口中,眼看她喝了『药』,阖眼朦胧欲睡,满腔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轻轻替她拉上被头盖至颈下,眼看着她睡熟了,仍不舍得离开。只呆呆地守候在榻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看着他心目中的女神,想象着她的梦里是不是有他。 这个晚上,吴应熊没有回去额驸府,他舍不得,舍不得离开。每次面对明红颜,总有一种忐忑的感觉,仿佛他一转身,甚至一眨眼,她就会凭空消失,然后几年不见,凭他走遍天涯海角,亦不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如今,他终于又重新见到她,听到她,而且是这样柔弱苍白的她,这样的伤痛,悲哀,他怎么可以离开。 他守候在她身旁,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心情异常平静。如果可以,他情愿就这样一直守着她,直到天荒地老,那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快乐,除此别无所求。 ☆、第二十三章 梦里的真相 自从皇贵妃娘娘董鄂死后,冷清了多年的景仁宫忽然热闹起来。 先是三阿哥玄烨获准晨昏定省,为景仁宫带来了一片生气,让宫中所有人都重新正视起了容嫔的地位——此前众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平湖是生过皇子的容嫔娘娘;而皇上的圣驾亲临更是万众瞩目,所有的嫔妃、太监与宫女都在窃窃私议,猜测皇上在董鄂妃死后,会不会对佟佳平湖重拾旧爱;而最最让景仁宫的侍女们受宠若惊的,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竟然也亲自驾临了。 大玉儿驾到的时候,只带了素玛和忍冬两个贴身侍女,一到景仁宫,就命令所有的宫女出去,自己关起门来同容嫔娘娘密斟了半夜。素玛在暖阁内,忍冬在暖阁外,宫女们进出沏茶上点心,只能先递给暖阁外的忍冬,再由忍冬递给帘子里的素玛。据景仁宫的侍女说,正殿的门窗一直闭得紧紧的,换茶的宫女只来得及在忍冬撩帘子的刹那,听见太后娘娘说了一句:"福临不想当皇上,只想做和尚,你看怎么办?" 就是这么一句话。可这是多么重要多么机密的一句话啊,机密到谁听见了这样的话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理该三缄其口密不透风的;然而同时,它的重要『性』又注定了这样的一句话必定会被传扬出去,就像风那么快。 当天晚上,宫里所有的人,宫外所有的臣,就都知道了这么一句话,并且各自展开了天马行空的猜疑和推测。而所有的推测到最后又都归结为一件事:为什么皇太后会将这样重要的一句话说给容嫔娘娘听?而太后与容嫔之间,又是否会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或者交易呢? 这句话,洪承畴听说了,吴应熊听说了,建宁公主也听说了。这三个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将他们各自的所知做了一次交换——当然,这交换仍是有所保留的。 洪大学士扼要地说了太后娘娘曾召自己商议劝谏皇上之法、而自己举荐高僧玉林秀的事,建宁也说了皇帝哥哥在拜祭公主坟时与玉林秀的一番对谈,吴应熊叹道:"如此看来,大师纵然机锋百出,却未必再能动摇皇上出家之心。这就难怪太后要另辟蹊径,请容嫔娘娘出马了。"他们的讨论和和宫里宫外所有人的讨论一样,到最后都不约而同地归结为一句:为什么,太后会将这样的大事与容嫔商议呢? 而建宁对这猜疑有着理所当然的结论:"当然了,平湖是宫里最聪明的人,无论什么事与她商议,都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太后娘娘一定是看到这一点,才去向平湖请教的。" 她用了"请教"这个词,不难看出太后和平湖两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与份量。吴应熊与洪承畴不约而同地向她注视了一眼,然而吴应熊不无惆怅地想的是:曾几何时,自己才是建宁心中最聪明能干、智谋百出的人,现在她却将这个 分卷阅读164 分卷阅读16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5 位置让给佟妃了,看来她与自己之间已经日渐疏离,有了很深的隔阂;而洪承畴想到的,却是建宁的母亲绮蕾当年夜劝皇太极的往事。他想:历史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重演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容嫔娘娘采取的,会是当年绮蕾娘娘同样的手段吗? 那还是崇祯年间的往事,皇太极最爱的皇子八阿哥未满周岁即夭逝了,爱妃海兰珠因受不了丧子之痛,不久也随之病逝,皇太极因此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宫里茶饭不思,朝事尽废,其情形正同今天顺治帝接连失去四阿哥、董鄂妃之痛如出一辄。当时也是群臣束手无策,皇后哲哲遂不得不屈尊纡贵,亲自去求已经失宠出家的废妃绮蕾出山,劝皇上振作。而绮蕾以大局为重,毅然出手,终于劝得皇太极回心转意,自己也只得重新还俗,再次成为帝妃。当年十二月,他们的女儿出世,就是十四格格建宁。 据说,那天晚上,绮蕾跳了一夜的艳舞,才重新燃起了皇太极的求生**的。而今天,嫔妃娘娘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令顺治帝断绝出家的念头呢? 没有人猜得到,那天晚上,容嫔佟佳平湖奉太后懿旨求见万岁,既没有叙旧,也没有邀宠,更没有浓歌艳舞,却是谈了一夜的禅。 那天,平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顺治正盘膝坐在佛龛前,手捻佛珠,低声念经。昔日金碧辉煌香浓玉软的乾清宫,如今青烟缭绕灯光明灭,不像宫殿,倒像佛堂。而剃光了头发、身披僧的顺治盘坐在蒲团上,身披僧衣,低眉敛额,除了头上没有烧戒疤之外,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和尚没有什么两样。当他听见平湖"给皇上请安"的问候时,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木然道:"贫僧行痴。请问施主有何指教?" 平湖注视着顺治,这个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男人,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帝哥哥吗?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伤心"二字,已经完全将功名**置之度外,虽然还没有正式受戒,却早已当自己身在佛门了。她知道,不论同他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得进去的。惟一的方法,只有以毒攻毒。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皇上自名"行痴",请问何者为"痴"?" 果然顺治闻言一愣,抬起眼来。这句机锋,原是佛法教义,向与诸法师时常讲论的,遂随口回答:"不知无常无我之理谓之痴。" 平湖又问:"再问皇上,何为"无常",何为"无我"?" 顺治道:"刹那生灭,因果相续,谓之"无常";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谓之"无我"。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是谓"法印"。" 平湖又问:"皇上自谓皇上,遂有"玉玺";皇上自谓和尚,可得"印玺"?" 顺治张了张口,忽然结舌。所谓"印玺",指的是佛教之真正教义,为学佛人一生追求。他参了这许多年佛法,遍访名僧大师,昼夜讲习拂法,自以为即使未得三味,已相去不远,岂料竟被平湖三两句话打败,不禁茫然若失,垂首道:"吾自问见识疏浅,不能看破,故名"行痴"。" 然而平湖仍不放过,又接连问道:"再问皇上,何为"三毒"?何为"六根"?" 顺治道:"贪、嗔、痴,谓之"三毒";加上慢、疑、恶见,谓之"六根"。" 平湖又道:"然则,皇上因董妃之死恋恋难舍,是谓"贪欲";怨天尤人,谓之"嗔怒";不能顺天应命,谓之"行痴";轻视天下感受,谓之"傲慢";既欲追董妃涅磐而去,又不舍皇太后亲情牵绊,是谓"犹疑";决之不下,遂生幻灭,谓之"恶见"——皇上之悖离佛旨,何止"行痴"?实是六根皆不净,四大总未空,更不能了悟"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之法印,岂非枉称佛门弟子?" 一番话,说得顺治如醍醐灌顶,冰凉彻骨,由不得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地道:"谢仙姑指教。" 这个瞬间,他竟然在幻念中将平湖视作了长平公主。而平湖就在那一声"仙姑"的称呼下如被雷亟,她不能确定:皇帝哥哥这样称呼,究竟是在恍惚中一时口误?还是他已经在参禅中得到了某种知识,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所勘破?倘若是那样,她的身份之谜还能维持多久?她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皇太后的信任岂非付之东流?而她扶子登基的大计还有可能实现吗? 顺治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甲午,顺治帝重新临朝,虽然面『色』苍白,却神智清爽,颜容和霁,命秘书官宣旨道:"自端敬皇后董鄂氏去世,数月以来,宫中办理丧仪,诸凡吉典皆暂停止。朕念诸王臣民哀思未已,是以驻跸南苑,间幸郊原,聊自宽解,以慰臣民。今已数月,尚守服制,吉事概未举行,臣民咸有惨然未舒之『色』,朕心反觉不安。"遂令礼部传谕:"除朕在宫中仍行期年之礼外,其郊庙、视朝、庆贺诸大典礼,俱著照旧举行,诸王以下至军民人等凡吉庆等事亦照常行。"又决议自明年正月初一日起,停止蓝笔批复,重新改为红笔。 此谕传出,群臣欣然,都以为皇上终于恢复正常,不再为过度思念皇贵妃而逾制异行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必定是容嫔娘娘劝谏得值的功劳,却想象不出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取得成功的。人们可以确定的,只是佟佳平湖即将重新得宠、成为宫中除太后外最有权势的女人,而当朝廷传出晋升容嫔之父佟图赖将军为一等公的消息时,这预测就更加确定无疑了。 远山等贵人又开始想方设法地巴结平湖,想要借一点机会分泽皇恩了,而平湖则一如既往地淡漠,轻易不肯见人。但是这一回,再没有人向皇太后抱怨她的冷淡、傲慢、独擅专宠,却争着有意无意地向太后暗示,自己是容嫔娘娘的好姐妹,对于容嫔游说皇上的事,自己是有份参与意见的。 而建宁格格和容嫔娘娘的友谊是众人皆知的,人们原本就知道吴额驸是皇上最宠的臣子,如今又多出容嫔这个靠山,那还不赶紧有多巴结就多巴结、要多卖力便多卖力吗?而"逍遥社"里何师我、陆桐生那些公子哥儿更是借着起诗社、送戏班的名目,隔三岔五地上门献殷勤。 然而向来好热闹、爱虚荣的建宁格格这次却一反常态,对万事都有些懒洋洋提不起兴致,自从绿腰和吴青进府后,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建宁今年只有二十岁,生平足迹只踏过盛京与北京两地,不在宫中就在府中,未识民间疾苦,不知饿为何物,稼穑耕织更是闻所未闻,五谷不分,六畜不近,生于绮罗丛,长在脂粉地,寒着棉,夏穿纱,从未为生计略萦于心。然而她却觉得辛苦,彻夜不能安眠,片时不可解颐。 二十岁的女子,心心念念惟有一个"情"字,而独独在这个字上,为她一生所欠缺。早在幼时已经父母 分卷阅读165 分卷阅读16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6 双亡,所亲近者只有一个皇帝哥哥,然而福临九五至尊,日理万机,又能拨得多少情分在她身上?后来结识了香浮、平湖、四贞、远山这些个闺伴,她们却个个心事重重,城府深沉,所言所行,只教会建宁一件事,就是爱情的辛苦。然后,她自己的爱情来了,果然是好事多磨,深不可测,经历了许多误会、隔阂、疏冷、宽恕、乞怜、垂慕、患得患失、忽冷忽热之后,如今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了,却是以她的一再退却包容来换取的,是一樽盖着华丽锦袱、打碎了又粘起来的精美玉瓶。 她知道,那樽玉瓶看起来仍然很美,但须珍藏密敛,轻拿轻放,不堪一击。碎的玉瓶永远不可能真正恢复完整,她余生都将带着这伤痕辛苦下去,除了再碎一次,别无选择。于是,在这含辛茹苦与委曲求全之中,她老了,在这如花似锦的双十华年里,不等盛开已经略见凋萎。 这夜,已经熄了灯,忽然绿腰低低地在窗外咳了声,问:"格格睡下了吗?" 建宁原不想理会,却听得窗外又是幽幽的一声长叹道:"绿腰自知罪不可恕,然而对格格的忠心却从未动摇的,若不是为了格格与额驸,也不敢半夜打搅了。"建宁听到"额驸"二字,由不得应了一声:"有话进来说吧。" 红袖早已在外间侍候动静,听到吩咐,忙重新掌灯,拉闩开门,请进绿腰来。绿腰请了安,便在床边矮凳上坐下,觑着颜『色』问道:"额驸今儿没在府上,格格可知道么?" 建宁果然不知道,听了倒微微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绿腰脸上一红,垂头道:"额驸今儿没来上房请安,绿腰只怕格格以为是被贱婢绊住了,所以特地来格格面前剖白真心。" 建宁不耐烦地挥手止住道:"绿腰,你我从前何等好来,这些年虽有许多误会芥蒂,终不至于连句真心话也说不得了。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不必这么吞吞吐吐的。" 绿腰笑道:"瞒不得格格,自从格格许我回府,绿腰敢不小心侍候?既知额驸不在上房,又不曾往贱婢房中去,便替格格留心查问,方知额驸今儿并未回府来。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最近却不是第一次了,格格白想想看,近来京城里正在宵禁,额驸不说深居简出,反越往外走得频,这可不是有蹊跷?昨儿匆匆忙忙慌里慌张的一大早出去,又不叫一个人跟着,又说不是上朝,焉知不是在外面有了什么人呢?" 建宁听了,愣愣地出神,问道:"依你说,咱们却该怎么着?" 绿腰听到"咱们"二字,顿时喜上眉梢,浑身轻得没有二两沉,更加凑前了计议道:"格格要知道真相也不难,只要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少不得查出额驸去了哪里,同什么人见面。若不与娘儿相干便罢,若是果真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咱们到时再有话说。" 建宁对这些事向来没有主意,只得心烦意『乱』地说:"你同红袖商措着办吧,我明儿早起还要进宫,回来再说吧。"说完翻身向里睡下,绿腰跪安告退也只当没听见。她的心里,已经在想明天进宫的事了。 建宁能够信得过、愿意分享心事的人,始终只有平湖。平湖是另一朵萎在枝上的花,暗香虽在,而艳『色』已凋。她那么冷静明理,对万事万物都有现成的答案,总能在千头万绪中得出最直接的线索,做出最简捷的决定,说出最有效的安慰。就连一意孤行要出家为僧的皇帝哥哥,高僧玉林秀都劝不回,她也能劝得回心转意,又怎会不懂得帮自己指点『迷』津呢?建宁相信,平湖的决定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 果然,平湖在听完建宁的诉说后,立即否决了绿腰的追踪计划,婉言劝告:"爱就是爱,不论是对等的爱还是不对等的爱,完整的爱还是分散的爱,只要得到了,就是全部。不必斤斤计较,更不可得陇望蜀,勉强求全。" 建宁不甘心:"可是我给他的却是全部啊,除了他,我心里再没第二个人,第二件事。他却不是,他瞒着我在外面安置绿腰,还跟她生了儿子;这还不止,现在他又有了别人,虽然还没有查准,可他近来往外面走动得那么频,回到家来也不肯多说话,一个人坐在往梅树林里,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不是为情所困又是什么?" 平湖反问:"如果他跟你实话实说,如果你猜的都是对的,你打算怎么做呢?派人杀了她,还是再接一个绿腰回府安置下来?" 建宁低头想了一想,说:"我已经接了绿腰回来,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个,凭他在外面认识一百个女人,我在额驸府里也照样安置一百个好了。皇帝哥哥三宫六院,何止二三百个嫔妃?可哥哥眼里就只有董鄂妃一个,董鄂妃死了,哥哥伤心得连皇上都不想做,喊着闹着要出家。宫里宫外的人都说,若不是你拦着,哥哥这会儿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见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只恨他不肯对我坦白,既为夫妻,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隐瞒于我,可见那女人在他心里比我还重。" 平湖道:"依你说,董鄂妃原比这宫里所有的后妃都更得意,只要皇上在心里认她做第一个,就算宫里再有多少个妃子也是无谓的,是吗?可皇上自己却不这样想,直至皇贵妃死后仍以不能封她为后为憾,这可不是得陇望蜀?皇贵妃虽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青春早逝,幽明异路,终究又于情何益?皇上冷落后宫,独宠董鄂,伤了那么多嫔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绝面圣,你一直不赞成,其实皇上见不到我却会记住我,同皇上见到我的面却不能记在心上,孰重孰轻呢?皇上想念皇贵妃而见不到皇贵妃,你以为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强求我面圣,强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为情,概因无可名状,无可限量,才弥足珍贵;倘若强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贪欲了。" 建宁一时转不过弯来,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还是不在一起的好呢?" 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视乎你是否动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适的人,交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于得到的是多还是少,却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建宁道:"依你说,情之为情,原只在乎真假,却没有多或少。那么我倒想问问,隔河相望一生,与执手相看片时,哪个更可贵呢?" 平湖道:"能够隔河相望,已是缘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执手相看,亦是缘份,即便只有片时,也当珍惜。就只怕执手片时便向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则必索舟楫遥渡,如此得陇望蜀,则永世不能餍足,又怎么会快乐呢?" 建宁若有所悟,又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已 分卷阅读166 分卷阅读16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7 经嫁了额驸,得以与其相守,便当知足,可是这样?" 平湖笑道:"其实你得到的远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你与额驸的缘份,又岂只是相守那么简单?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即便他心中有些秘密你不能知道,但你只要知道你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他总会回到这个家里来,还不足够么?再要疑神疑鬼,刨根问底,就是自寻烦恼了。" 建宁似懂非懂,笑道:"你的话太像参禅,我虽不能尽明,也觉得爽快多了。正是呢,从皇贵妃去世后,太后好像忽然对你好起来,不仅重新允许我进宫探访你,还把四阿哥送来让你亲自教养,大家都在猜那晚你到底跟皇帝哥哥说了什么,怎么他忽然就放弃出家的念头,再不固执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湖不愿多谈,顾左右而言他道:"自从义王孙可望出猎时中箭而死,最近城里宵禁,戒备森严,百官外出都须禀报登册,你来了这大半日,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又被人闲话,太后再下道禁足令,反为不美。" 建宁道:"就是的,我听说孙可望是被刺客『射』死的,你听说了吗?"平湖笑道:"我深居宫中,哪里听这些新闻去?"三言两语,遮掩过去。建宁见她谈兴不浓,只得起身告辞。 在建宁猜疑吴应熊是不是在府外有一位红颜知己之前,明红颜已经知道了有建宁这个人。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情敌竟是位公主,而且是满洲的公主。 这些日子吴应熊每天一下了朝就会往小院里来,只要赶得及,就会亲自为红颜煎『药』,做饭,照料得无微不至。可是两个人这样地朝夕相处,心却并没有比从前更近,总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阻隔在他们中间,不得逾越。他们讨论南明政局,担忧朝廷下一步的举措,有时吴应熊也会有意谈起洪承畴的事情。红颜虽然听得很用心,却从不追问,显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于是,吴应熊也只好对自己的真实身份继续维持缄默。 这日红颜吃过『药』,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层层阴沉下来,知道就要下雪,想着应公子今天大概不会来了,就让老何早早地关了院门,说要早睡。可是嘴上这样说,眼睛却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张望,听见风吹草动,都不由得侧起耳朵,以为是应雄来敲门了。 其实,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应雄"。也许这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的,身为女儿,这样的事怎么可以由自己主动?况且,她还是个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献给了反清复明大业的战士,除非应雄也跟她一样把生死身家都抛之度外,完全地无牵无挂,否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虽然她与应雄聚少离多,然而他炽热的眼神早已让她明了他的心意,而在她将募送粮款的大任交托给他的时候,也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着他,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这样的肝胆相照,却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知心话。他总是那样沉默地倾听,眼神专注,有种鹿一般的凄苦,鹤一样的孤洁。她知道自己对他隐瞒了许多事,同时觉得他对于她也仍然是个谜,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谜底,却又一直忍不住猜测。 而一切,在梦里有了答案。 梦里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红颜踟蹰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寻寻觅觅间,忽然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来,身不由己,她追着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极宽阔的院落,只见重台楼阁,亭轩俨然,分明是某户豪门内苑。 红颜徘徊在梅花林间,不禁想:应公子呢?这可是自己当年与应公子在城墙根同游的梅林?怎么不见应公子?想着,她便听见了应雄的声音说:"原来你也喜欢梅花。" 她回过头,却看见有个女子陪着应雄从那边走来,笑靥如花地说:"是啊,幸亏当年不曾真让人把它们拔了去。"两人挨肩携手,状甚亲密。女子说几句话,便将头搁在应公子的肩上娇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艳。有雪花落在女子的发鬓上,应雄随手替她拂去,眼中满是怜爱。 红颜觉得心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可是他听不见她。他们两个都听不见她,也看不见她。 红颜哭了。抽泣声惊醒了自己,也惊醒了守候在一边的吴应熊。 吴应熊是在红颜睡着后才来的。老何替他开的门,既不问好,也不拒客,只向红颜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门出去了。吴应熊一直走进里屋来,看到红颜已经睡了,便不敢惊动,只坐在炕沿边,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片红晕。他想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这样紧蹙着,是在担心南边的战事吗?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传达自己的关切与支持,使她在梦中感到一点安慰,感到不孤单。 正是这一握,使他们的心在瞬间连通,让他在她面前变得透明。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样同她坦白。以往每次聚散匆匆,隐瞒事实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他有这样多的机会与她单独相处,却仍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婚的事实,这已经不是隐瞒,而迹近欺骗了。可是,她从来没问过,他又怎样说出口? 但是他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太爱一个人,爱得割心裂肺灵魂出窍,就会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某个瞬间走进他的心里去,看到她本来不可能看到的事实。 并不需要他自己说一个字,而红颜已经看到了一切。只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就是建宁,而建宁是个格格。但是心痛的感觉让她知道,那个女子对他很重要,她和他的关系,比自己跟他更近。这种比较让她背脊发凉,有着莫名的孤苦感,孤苦得仿佛置身在茫茫黑海中,无助地一点点地沉没下去,而他近在眼前,却不肯伸手拉她一把。她在沉没的绝望中哭泣起来,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红颜,我在这里。" 睁开眼,她立刻接触到他的眼神,四目交投中,他和她猝不及防地,同时看穿了对方的心意——那是爱。千真万确毫无遮掩的挚爱。 一时间,她和他都颤栗了,在莫名的感动中莫名地悲哀,同时在想:原来他(她)也是爱着自己的!然而,自己却如何回报这爱?他是已经没有了自由身,而她,则已把自己交给了反清复明的大业,只会爱国,不会爱人——爱对于战士来说,是多么名贵而不可承载的事情! 明红颜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凄苦过。她知道,错过了应雄,今生她都不会再遇上一个人像他这样懂她、敬她、爱她的人。如果能 分卷阅读167 分卷阅读16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8 同他在一起,两个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不论怎么样的『乱』世,应该都有他们遗世独立的空间吧?然而偏偏她却不能对时局置身度外,更何况,他已经是有『妇』之夫。 她垂下眼睛,轻轻说:"明天,你不要再来了。" 吴应熊闻言,心就像被重锤砸了一记似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总有一天明红颜会离开他,离开京城,回到永历帝的身边,为国而战,直至为国而死。他爱了她这么久,一向聚少离多,醒里梦里都在盼望重逢,盼望相守,多一天,再多一天。这些日子的相伴,是上苍怜悯他的痴心,厚待他的礼物,是他们最好两个的缘份。他应当满足。他知道明红颜会同他说再见的,不是今天,也在明天。 他只是没想到,她说的话,却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不要再来了"。她必定知道了些什么,是他身为吴三桂之子的身份,还是他娶了满清格格的事实? "为什么?"他苦涩地问。对红颜,他一直在爱慕之余有着更多的敬畏。他早已在心底对她发过誓:凡她意愿所向,他必赴汤蹈火而为之,绝无反顾。即使她要他离开,他既便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这样做。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应公子,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说话的竟然是老何。他急匆匆地走进来,就好像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并在替红颜回答吴应熊的疑问一般,简截地说:"应公子,你被跟踪了。这地方太危险,非但你以后不必再来,就是明姑娘也必须尽早离开。" 吴应熊无言了。认识这么久,他从没听老何开口说过话,甚至一直以为他又聋又哑。然而现在才知道,老何非但不哑,而且口齿清晰,语气果决。然而他太悲伤了,悲伤得连惊愕的力气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从身后将一只锦袱包裹的小弓取下来,托在手上递给明红颜,半晌方道:"你回到南边,难免与清军冲突。倘若有需要,可持这只弓求见吴三桂,相机行事,或有所助。" 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礼物,这个礼物,还是上次洪承畴说起他们父女相见的情形时他就想到的。那一次,明红颜为了营救自己的同伴,不惜暴『露』身份求见洪承畴;这样的情形,也许今后还会再发生,但是捉捕抗清义士的人可能会变成吴三桂,而被捉捕的更可能是明红颜本人,那时,这只弓也许会帮到她的忙。 红颜眼中有灵光一闪,似有所悟,却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接过弓来,低了头轻轻抚『摸』。吴应熊悲哀地看着她的手势,那样温柔,那样伤感,就好像她抚『摸』的是他的手臂一般。他们两个,就这样,借着这只弓,做了今生惟一的一次牵手。 梦境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可以让真实的情景变得虚幻,而又让很多的秘密浮出水面。 顺治也在梦中寻寻觅觅。董妃临死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董妃不明白,他身为皇上,亦不能明白。他为她焚烧了两座宫殿,殉葬了三十宫人,为的就是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使她在天国里不会孤单。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给爱妃一个交待,让她安心地"离去",可是他自己,为什么却仍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呢?他想找到她,问她:你得到安身立命之所了吗? 此时,他正卧在万寿山万寿亭暖阁里小憩。阁内设着暖炉香鼎,亭外却是飞雪满天。万寿亭海棠树下,是明朝崇祯皇帝悬颈自尽的地方,一代君王,生前有黎民百姓爱戴,满朝文武臣服,死时却只有一个太监王承恩相陪——他不能够让他的爱妃也这样!因此,他第一次违背了她节俭爱民的素愿,厚葬丰殓,极尽奢华。 自从六岁那年见到她,他心心念念就只有一个愿望——找到她,娶她,立她为后。这个承诺,终于在她死后才算是彻底地实现了,他与她,挚诚相爱,携手相亲,虽然只有短短四年,却也羡死鸳鸯了。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从容,不能心安?曾经得到,而终于失去,多像是一场春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六岁的盛京,十王亭后的值房里,有个陌生的小姑娘在那里读书。他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小姑娘,也从没有见过那么静的小姑娘。宫廷里的女孩子除了格格就是奴婢,要么骄横,要么怯弱,总是叽叽喳喳的,然而她,不卑不亢,静如雕像。 他隔着窗子问她:"你看的什么书?"又说,"我拿了果子来给你吃。"但那女孩只是不理睬。他无奈,忍不住要试试她的学问,遂背手身后,仰头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女孩儿先是愣愣地听着,忽然抬头道:"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他笑道:"你总算说话了吗?"女孩察觉上当,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扭头不答。 六岁的福临一技奏效,再施一技,故意长叹一声,接着『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那女孩果然又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字?"福临诧异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的吗。"女孩终于笑了,道:"不听你胡诌。"他看见她笑,喜得无可不可,不知道该怎样恭维才好,问她:"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不料女孩反而问他:"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福临奇道:"你竟不知道吗?这里是盛京皇宫啊。你住在皇宫,倒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女孩愣了一愣,脸上变『色』:"是皇宫?他们竟把我们抓到盛京宫里来了?"福临更加奇异:"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又是谁抓了你们?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女孩一双黑亮亮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替我们报仇?你住在宫里,你是谁?" "我是九阿哥福临。"男孩子当着女孩面吹牛是天『性』,福临豪气勃发,大声许诺:"我是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清贼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脸鄙夷之『色』,凛然道:"我不与清狗说话!" 福临见说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脸,大觉不舍,忙叫道:"你干嘛骂人?我怎么得罪你啦?"正欲理论,却值忍冬找来,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课呢。"福临虽不舍,也只得走开,好容易等得下课,忙忙地又往十王亭来,却已是人去屋空。 更恐怖的,是问遍宫里,都说从没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姑娘,额娘庄妃更是斥责他胡思妄想,命他以后不许再提什么"神秘汉人小姑娘"了。福 分卷阅读168 分卷阅读16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69 临就这样断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恋,爆发了生平第一次的伤心和叛逆。而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个他渴望誓死捍卫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隔了那么那么多年,他才从范文程口中得知,那年困在盛京宫中的女孩,叫作洪妍;又隔了那么多年,洪承畴才终于找到女儿,并化名董鄂送进宫来,他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这么快,这么快她又离他而去,留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她怎么忍心? 在梦里,他拉住她的衣袖,求她:"你不要再走了,我找得你好苦,想得你好苦,好容易见了面儿,你可再不能走了。"她却冷冷地将袖子一甩,喝道:"清贼,还不受死?!" 他一惊醒来,面前明晃晃一柄长剑,俏生生一个女子,正是洪妍。 是洪妍。她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持着一柄剑,寒光闪闪,『逼』近他的喉咙。她的身后,从敞开的暖亭门外,可以看见白雪红梅,蔚然成林。自从那年他为了长平仙姑将那几株海棠移进宫后,就命人在这里改种了梅树,此时正是花开季节,梅花的香气动声动『色』,透雪而来,也都仿佛带着莫名的杀气。她乌黑细长的蛾眉,娇艳欲滴的红唇,在茫茫白雪中分外清朗,赛过梅花。而她的语调,锋利如刀剑,凛冽如冰霜。 虽然十多年不见,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而随着那一眼相认,有千百个念头涌入头脑中:她是洪妍,是盛京宫里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是他爱了十几年的心上人,只有洪妍才会有这样冷艳的眉眼,只有洪妍才会有这般孤傲的神情,他绝不会认错的——可是慢着,如果她是洪妍,那么董鄂妃是谁? 他看着她绝美的脸,却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样,忽然轻轻地开口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她一愣,本能地接口:"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他苦笑,幽幽地说:"你总算说话了吗?"而后接着『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她也幽幽地问:"是哪个字?" 他答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 这正是他们当年在盛京初见时的对话,他一直记得,而她,也依然记得。她是洪妍,她真的是洪妍。可是如果她是洪妍,那么董鄂妃就是冒牌货,是一场误会!他真心宝爱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爱情,岂非都是虚妄?而一直冒名顶替欺骗了他这么多年的董鄂,对他的爱还会是真的吗? 这些念头,一个比一个更可怕,一个比一个更致命,他整个都被击倒了,远在她的长剑将他的喉咙刺穿之前,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什么是仇?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在她把他所有坚信的一切都瞬间夺走的时刻,难道他还会怕死吗? 他苦涩地重复着六岁时的誓言:"我是九阿哥福临,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如今,他真的做了皇上,也千方百计地实践诺言,纳了董鄂为皇贵妃,又在死后封她为孝献皇后。然而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他爱错了人,封错了后,从头至尾都活在一场谎言里。 他望着她,万念俱灰地说:"你杀了我吧。如果杀了我才能博你欢心,你杀了我好了。" 她下不了手。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悲伤的脸,看得心都要碎了。他是皇上,九五至尊的皇上,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全天下最贫穷的人,整个人都是空空洞洞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夺去了。 这十几年中,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寻找她,并且将计就计地令人冒名顶替,借父亲洪承畴之手将董鄂妃送进宫去,俘获了皇上的心,使他在国策朝政上一再偏倾南明,并努力制造太后与皇上的矛盾,但她一直都没有看重他的感情,以为不过是拥有天下的帝王的怪癖,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贵,如此而已。直到此刻,她看到他的眼睛,才知道那份情有多深有多重,而她,却辜负、欺骗、利用、践踏了这份情。 她忽然觉得罪孽,再也举不起她的剑。她不能对着那样的眼神刺出剑去。应该出剑的人,不是她,而是他。是她欠了他,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长剑"呛啷"落地。她看着他,也感觉到了难言的悲伤。此前她已经知道,皇上经常会来这万寿亭打坐,于是在她离开京城之前,便决定来此孤注一掷,寻机行刺——董鄂妃已死,佟妃娘娘的身份曝『露』在即,虽然皇上并没有继续追究,但是难保将来某一天,他会想明白其中的机关并采取行动,那时,他们就连宫中最后一线希望也失去了。因此,不如杀了他。她早就听说当今皇上武功高强,剑术精湛,早就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念,却怎么也没想到情形会是这样。顺治竟会毫无抵抗,而她自己则无法下手。 而顺治看到长剑落地,心中也是一样地难辨悲喜,好像被噩梦餍住了不能醒来,『迷』茫地问:"如果你是洪妍,进宫的人是谁?" 红颜觉得心痛,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甚至,当闻声赶来的士兵将她重重包围时,她也不知道该拾起自己的剑来抵抗。 顺治举起手,庄严地下令,却只有三个字:"放她走。"侍卫长惊讶地说:"皇上,她是刺客。"然而皇上已经不再理会,他坐在那海棠树下,闭上眼睛,低宣佛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一样,连生命也置之度外,无论她取去也好,留下也好,他都不想要了。 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即使她一剑未发,他却已经自己先把自己杀了。她转过身,从那刀剑耸立中姗姗离去,忽然流了泪。为了敌人,她竟然,流泪了。 ☆、第二十四章 只有香如故 建宁坐在镜台前,妆匣打开着,红袖已经将她一头又黑又厚的秀发梳得光滑如缎,挽成流云的形状,并一件件地为她的云髻『插』上簪饰,翡翠珠花,茉莉别针,碧玉搔头……映得原本丰厚的头发更加流光溢彩了。"绿鬓如云",指头就是这个意思吧? 忽然,房门被猛地推开,绿腰也不通报,也不敲门,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说:"格格,不好了,不好了。李柱儿死了。"建宁一愣,顾不得教训她的莽撞无礼,本能地问 分卷阅读169 分卷阅读17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0 :"谁是李柱儿?"红袖也吃了一惊,紧跟着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而红袖的紧张,也使得建宁更加惊奇了,偏偏绿腰发着抖,枉负了平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是上下牙捉对儿打架,越急越说不明白。还是红袖帮忙解释:"李柱儿是咱们院里的武师,平时管二门上守夜的,绿姨娘说额驸可能在外头有人,所以就派了他悄悄跟着,看额驸去哪儿了,见过什么人。谁知李柱儿自己倒不见了,这有好几天没回来,原来竟是死了。" 建宁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绿腰建议自己找人跟踪额驸的事,自己随口答了句让她和红袖看着办,后来进宫和平湖谈了一场,心境放宽许多,觉得只要自己是一心一意爱着丈夫,而吴应熊也还疼爱自己,其余的就都不重要,便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绿腰真的找人跟踪了额驸,而那人竟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的死,和跟踪额驸这件事有关吗?倘若有关,又是何人所为?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了句和红袖同样的问题:"那人是怎么死的?是意外吗?" "是,是被人捅死的。"绿腰舌头打结,颠三倒四地说,"有人看见他的尸首漂在河里,捞起来,后背上有把刀,是被人从后面捅死扔进河里的,都死了好几天了。" 那便不是意外了。是有人杀了他,还把尸首扔进河里去。一个小小的护院家人,什么人这样恨他?会不会,是他的跟踪『露』了形迹,于是,被杀人灭口?是谁呢?额驸?还是与额驸会面的人? 建宁心烦意『乱』,隐隐觉得丈夫瞒住自己的事远比府外藏娇更加严重,那就像埋在深井里的秘密,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险。而从红袖和绿腰的神态中知道,她们的心里,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猜测,却谁也不敢将心中的怀疑说出口。 主仆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红袖先开口,哆哆嗦嗦地问:"格格,要不要报官哪?" 建宁略微沉『吟』,问道:"那个武师家里,还有什么人?" 绿腰一边发抖,一边努力回想,艰难地回答:"只有个老娘在乡下,京城再没有亲人了。" 建宁点点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必报官,说给吴管家,把李柱儿好好葬了,多给点抚恤,让人把骨灰送到乡下给他老娘,就说是得急症死的。"停了一停,又说,"还有,传我的命,马上备车,我要进宫去。"她必须马上见到平湖。只有平湖才能安抚她心中的不安,替她看清楚所有发生在额驸府外面的事情——即使看不清,也会告诉她该如何面对这宗意外,尤其是,在意外发生后,该如何面对她的丈夫。 然而来至景仁宫,建宁还来不及说明来意,就听外边高声禀报"皇上驾到"。平湖还没怎的,建宁已经先喜得迎出来道:"皇帝哥哥来了,可是知道我在这里,特地来看我的吗?"顺治已经大踏步地进来了,看见建宁,微笑说:"十四妹,你来了。" "原来不是冲我来的。"建宁笑,"皇帝哥哥,可是找平湖有话说,我要不要回避呀?" 顺治恍若未闻,脸上带上一种古怪的笑容,顾自在茶案旁坐下,亲自寻了一只汝窑青花九龙杯出来,却又并不递给宫女,只握在手中把玩,呆呆地出神。平湖忙命宫女换茶。顺治道:"不必另沏了,我闻着这茶就很好,何必又沏?"这才放下杯子,平湖亲自把壶,斟了一杯。顺治啜了一口,点头赞道:"好茶!"建宁笑道:"不过是龙井,又不是没喝过,何至于此?皇帝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啊,已经许久不见你笑了,终于想通了?" 顺治仍然带着那种古怪的神情,笑嘻嘻地道:"恰恰相反,是因为朕怎么都想不通,非但想不通,而且看不透。朕活了二十几年,自以为博览群书,通今博古,却到今天才知道,朕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不明白,古人云:名利如浮尘,情爱如云烟。朕却是连浮尘与云烟也不能分得清楚。" 建宁听这话说得云里一句,雾里一句,『摸』不着头脑,平湖却是从顺治进门来,就一眼看出他表面上从容平静,眼神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哀戚,失魂落魄一般,听他言语,更充满幻灭之意,便有不祥之感,含糊劝道:"名利情爱,皆无止境,人生至难得的,便是"糊涂"二字。皇上又何须太明白?" 顺治转向平湖,微笑地问道:"我既然自名"行痴",本来就是个糊涂人,何曾有一时半事明白过?倒是这一两天里,想起了许多往事,却更加糊涂起来,佟妃娘娘,你真个是姓佟佳,是佟图赖将军的千金么?你真个是佟佳平湖吗?你可还记得,同朕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建宁与平湖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俱各慌张,平湖更是忙敛衽跪下道:"臣妾不知道皇上听到了些什么,又想起了些什么,然而臣妾乃是皇上嫔妃,这便是真的。余者何为真,何为假,何处来,何处去,原不必挂虑。" "没有所谓,没有所谓。"顺治恍恍惚惚地重复着,微笑着,眼中却已经有了泪意,『逼』近了平湖问道,"你曾问朕什么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朕不能回答。朕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根本是"不知我",又何谓"有我"呢?你是朕的妃子,可是你知道朕是谁吗?" 平湖庄重回答:"您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天帝之子。" "天子?"顺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的泪终于随着笑声震落,"好一个天子!连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到底是谁的儿子?朕的父亲是谁?朕的帝位从何而来?又将托付于谁?朕的这个帝位,又是否坐得安心?朕是天子,朕的一切,就只有天知道罢了。" 建宁早已看得呆了,讷讷地问:"皇帝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喝了酒,还是撞了什么?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顺治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真命天子,皇贵妃也不是真的董鄂妃,就连这位佟妃娘娘也不是佟将军的女儿,这个皇宫里,到处都是幻象,没有一样是真的。朕做了十八年的皇上,一直跟南明作战,称永历帝朱由榔是伪帝,可是朕又是什么?朕才是真正的伪有皇帝,大清朝里没一样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假话,是一场梦。而朕,就好比庄周梦里的蝴蝶,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连自己也不是真的。只有你,十四妹,只有你是真的,你一直把朕当成亲哥哥,那么真心实意,从小到大,你的喜怒哀乐,亲疏远近,表现得都那么真实,毫无矫饰。十四妹,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一心一意想对你好一点吗?就是因为你够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不管我是不是皇上,你都会把我当成亲哥哥,对我从来无所求,你是这皇宫里惟一最真实的,惟一的。" 分卷阅读170 分卷阅读17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1 建宁更加惊惶,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哥哥,只得求助平湖,拉着她的手说:"平湖,皇帝哥哥这是怎么了?你帮我劝劝皇帝哥哥啊。" 然而顺治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惊诧与彷徨里,喃喃自语:"我看到了她,洪妍,她拿着一柄剑,而不是诗书,可是我仍然一眼便认出了她。隔了十多年,她长高了许多,模样儿也变了,但我依然认得她。此前我认错过,我把董鄂当作她,从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她本人出现在我面前,就那么突然地出现。我看见她,便知道,从前竟是错的。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她,把我所有的感情和珍惜都交给她,尽我所能使她快乐。董鄂妃去后,虽然得到了又失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加痛苦,可是我并不后悔,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拥有回忆。但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都是假的,是错的,我什么都没得到过,却枉自欢喜地付出了许多年。洪妍,洪妍,她才是洪妍,她指着我,用剑指着我,她想杀我,可她最终没有动手。她长得那么美,可是眼神却那么冷,这样的女人,从头至尾就只有她一个。董鄂妃也很美,可董鄂妃不是她,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董鄂妃不是的,她才是……" 建宁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从来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的软弱状,也从来没有听过哥哥如此感『性』的话。皇上是真龙天子,他的高贵的心深藏在云层的后面,喜怒哀乐都如黄金般珍贵,不许凡人偷窥。然而此时的顺治全无以往的威严镇定,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在他呓语般的陈述里,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真实哦。 平湖也一直流着泪,她满脸满眼都是伤痛。她知道,在顺治深深的破灭和『迷』『乱』中,她也是令他幻灭的原因之一,因为,她也是谎言的一部分。顺治的身世之谜,平湖的真实来历,董鄂妃的冒名顶替……包围着顺治的诸多谎言中,哪怕任何一个被戳破,都足以使人崩溃,更何况是这么多的谎言同时破灭。 顺治看到了平湖的眼泪,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触,甚至放到唇边尝了一尝,奇怪地笑着说:"爱妃,你在哭吗?我倒真想知道,你的眼泪会流多久?等我死后,你也会流泪吗?一个欺骗了我那么久的人,会为我流泪吗?她流的眼泪,是真的吗?董鄂妃对我的爱,是真的吗?董鄂妃,到底是谁?你,又是谁?" 平湖泣不可仰,却没有一句话辩白。她觉得辞穷。这还是第一次,平湖发现自己无言以对,长平公主曾经预言顺治有十年帝运,而今年,正是顺治亲政的第十年。平湖悲哀地想,也许,顺治的皇位坐不久了。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夜,子时,宫中白灯高悬,丧钟长鸣,顺治帝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在位十八年。 整个紫禁城都在哭泣,养心殿的每一层楼台,每一根梁柱,每一道门槛,甚至每一扇窗棂,每一盏灯笼,每一块砖瓦,都在哭泣,哀伤而压抑,若隐若现,却无止无休。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玉玺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只有太后不会哭,虽然她的心比谁都痛,比谁都绝望,然而她只有把泪往肚子里流,因为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替皇上立遗诏。那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罪己诏",诏书中以皇帝的口吻,罗列了十四条罪过痛责自己重用汉官、疏远满臣之过,而最重的罪孽莫过于"永违膝下",不能尽孝于太后,并遗命立三阿哥玄烨为皇太子,嗣皇帝位,以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辅政。 噩耗传出,群臣哭临,心中莫不深以为罕。宁妃尤其号啕大哭,不顾一切地往慈宁宫去谒见太后,质问道:"古有立嫡立长之说,如何福铨比玄烨年长,却反而弃福铨而立玄烨?" 太后并不责怪,只淡淡地说:"这是皇上遗诏,此前皇上病重时曾与众大臣商议,群臣也都以为三阿哥玄烨更合适。"汤若望也做证说,皇上曾征询过他的意思,他认为天花这种不治之症是宫中大患,玄烨曾经患痘而邀天之幸得以痊愈,可知此生永无此忧;福铨却从没有出过痘,若立福铨为嗣,则时时都要担心这种危险,是为不智。 宁妃无奈,只得哭啼离去。太后复道:"此事已定,无需再议,嫔妃干政,原是宫中大忌,我念在皇帝新丧,尔等伤心过度,遂加宽柔。然则下不为例,若有再犯,定罚不赦。"遂压服口声,宫中朝上再无异议。 初九日,年仅八岁的皇太子玄烨即皇帝位,颁诏大赦,以明年为康熙元年,奉亲母佟佳平湖为康章皇后。十四日,诸王以下及大臣官员齐集正大光明殿,设誓于皇天上帝及清世祖灵前,誓曰:"冲主践祚,臣等若不竭忠效力,萌起逆心,妄作非为,互相结党,及『乱』政之人知而不举,私自藏匿,挟化诬陷,徇庇亲族者,皇天明鉴,夺算加诛。" 玄烨,终于登上了大清皇帝的金銮宝座。大清历史,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宁妃痛哭叫屈的不和谐音,很快被湮没在群臣百姓山呼万岁的朝贺声中了。 然而后宫里还有另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来自大清废后博尔济吉特慧敏。 在嫔妃们为顺治跪灵的后殿,慧敏也来了,她和众人一样地念着经,然而唇边始终有一抹不合时宜的若有若无的微笑,就好像正在从事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一样。太后大玉儿看见了那丝微笑,新后如嫣也看见了,还有宁妃,远山贵人,以及许许多多的嫔妃都看见了,那笑容就像一根刺般『插』在她们的眼睛里,扎在她们的心上,让她们极不舒服,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里,却谁都不好说什么。她们一心一意地念着经,用念经的声音盖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悲痛与茫然。冗长反复的诵经声就像催眠曲一样,令得众人昏昏欲睡,念一句漏一句地滥竽充数。然而慧敏的一句话忽然把所有人的瞌睡虫都惊走了。 一身重孝的慧敏侧着头,用一种唠家常的口吻对身边的子佩很平淡地说:"看,我说过的吧,我就知道他这个皇上做不长,我的命,可比他的帝位要久。我到底是活着看见他的结果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是一种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语气,就好像说"燕子回来了,花要开了"或者"昨天晚上天黑得早,我一直睡不着觉"一样,她说得这么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完全不理会周围所有的人就好像听到某种号令般,刷一下抬起头望过来,那瞠目结舌的震动仿佛听见了巨雷霹雳——就是晴天霹雳也不能使她们这样震动。 这一切慧敏完全看不见,也许看见了但并不在意,又或者,她正在享受着这种注视和震动,然而她并不回顾她们,说完这句话,就又低下 分卷阅读171 分卷阅读17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2 头,继续那若有若无的微笑和有口无心的诵经了。 大玉儿要惊愣片刻才会清醒过来,然后就被扑天盖地的愤怒湮没了,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捆起来!掌嘴!用力掌她的嘴!" 博尔济吉特慧敏毕竟是曾经的皇后,是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侍卫、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太后的震怒和慧敏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们竟说不清那震怒和平静哪一种更具有威慑力,使他们被过度的惊愕给定了格,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 慧敏的侍女子佩第一个醒过来,主子的话一出口,她就吓得肝胆俱裂了,恨不得立刻把那句话变成有形有质的任何东西——哪怕是毒『药』也好,一把抢过来藏起来咽下去,让所有的人都不要听见。然而来不及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都跟她一样震惊得瞠目结舌。是太后的一声断喝震醒了她,让她知道:大难临头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机灵,猛地扑翻在地,一路趴到太后的脚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哭着求告:"求求太后,奴婢愿替主子掌嘴,就打死也无怨的。求太后饶恕主子吧。主子不是不敬,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说错话的。"她哭着,头磕得沁出血来,却仍然不敢停。似乎只要太后不发话宽恕她的主子,她就会这样一直地磕下去。 大玉儿看着她,也看着慧敏,却一直不说话。别的人自然更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大堂之上,就只有婢女子佩不间断的叩头声一下一下,响在所有人的心坎上,而那悲苦的求告,更是将殿堂里的悲剧气氛推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幕闹剧如何收场,都想看清楚慧敏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太后会怎样处置她的亲侄女。子佩的叩头声一刻不停,她们心里的那杆秤就会吊上去一直放不下来,那连血带肉的叩头声就像一把锉子,一下下挫磨着她们的同情心与罪恶感,挫得血肉飞溅;又像一把不称手的榔头,一下下闷重地砸着,将那些肉屑砸得更加夯实。她们自己也无法分辨,是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还是期待一个更加隆重的激烈的高『潮』的到来。 子佩哭着,求着,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直到将自己磕得晕死过去。所有人到这时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于是一齐替废后慧敏求起情来。她们仿佛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有同情心的——本来嘛,对一个已经沉了船的废后,又何必穷追猛打呢,她也还不值得她们落井下石。于是正可以表演一下后宫里难得一见的善良和大度。 大玉儿接受了这求情,不再坚持掌慧敏的嘴,却仍命人将她捆起来,塞进柴房反省三日,并且不许人给她送饭送水。 三天后,柴房的门重新打开时,慧敏已经死了。 也许早在离开位育宫那天起,她就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然而她的尊严和固执『逼』着她坚持下来,坚持一定要看到顺治的结果,才肯含笑瞑目。 博尔济吉特慧敏,科尔沁草原上的美丽凤凰,大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任皇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柴房里,轻巧而夷然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太后大玉儿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那毕竟是她的亲侄女,是她钦点的初任皇后,不论在她生前曾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与不痛快,然而现在她已经死了,死亡带走了所有的不快,她们终于又变成相亲相爱的亲姑侄了。 慧敏死得并不孤单,侍女子佩心甘情愿地为主子殉葬;慧敏也死得并不凄惨,她的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神情异常平静——没有人知道,她的那丝笑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发。 废后慧敏死了,新皇后如嫣忽然就升格变成了太后,而宁妃、远山等也都变成太妃,永远地输给了平湖,并且再也没有得胜的机会。所有的嫔、妃、贵人、甚至宫女就此没了指望,全都跟当年的慧敏一样,等于是打入冷宫了,从此将永远活在孤独和黑暗中。整个后宫里惟一得到好处的,似乎只有容嫔佟佳平湖一个人,因为她现在成了皇后,康章皇后。 长平仙姑的预言到底实现了,女儿做了皇后,孙子成了皇帝,玄烨终于做了紫禁城的主人。康熙元年正月初一,这是改国号的第一天的大日子,对于平湖而言,这一天意味着天下终于又回到了自己人的手中。她的母亲长平公主,她自己,为这一天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走过了何等艰深的道路。然而在这个扬眉吐气的日子里,她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这一年里,朝野上下发生了许多大事。幼主登基,四大臣共同辅政,也就等于太皇太后大玉儿再次垂帘听政。然而与当年福临做傀儡皇帝时不同的是,如今再没有了摄政王多尔衮,因此大玉儿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显固、说一不二。她著令四大臣拟谕,以太监干政之名处斩内务府总管吴良辅,革去十三衙门,凡事皆遵太祖、太守时旧制,削减汉官定制,却添设六科满洲官员,又大兴"文字狱",荼毒中原才子,仅"明史"一案即牵连数百人,一时腥风血雨,草木皆惊。 至此,顺治帝时期的亲汉政策完全被推翻了,朝廷大力扶持满清官员,又敦促平西王吴三桂入缅甸剿灭南明。大学士洪承畴因已休致在家,故无所碍,仍察例加恩,给予三等阿达哈哈番世职。然而其他的汉臣却被处处掣肘,失去了实权。此前郑成功进兵江南时,沿江诸城邑官绅曾经纳款助军。事后朝廷追查,广为罗织,江宁府按以金坛、、无为、镇江等地官绅降郑成功一事上报,然而顺治帝在董鄂妃的劝说下,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们只是怕死罢了,不为大过,算了。"便就此轻轻揭过不提。 如今顺治帝既逝,这些案子又被重新翻腾出来,且变本加厉,加上大乘、园果诸教案及吴县诸生哭庙案等,合称"江南十案",处凌迟者二十八人,斩八十九人,绞四人,流徒者更多。因为牵连者众,以至于处刑时不能在同一刑场执行,要分五地处斩,血流遍地,见者无不酸鼻。甚至江南按察使姚延著因为处治金坛狱时于心不忍,也以"疏纵"之罪被处绞。就刑之日,江宁为之罢市,士民哭踊,数百里祭奠不绝。 而这一切,平湖只能默默地看着,把眼泪往肚子里流。皇太后不是顺治帝,不要说劝她对南明怀柔了,就是对政局多议论两句也是大忌;玄烨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然而他现在还小,手无实权。眼看着南明局势危如累卵,平湖能做的,却只有忍耐和等待,等待自己的儿子早日亲政,管理天下。到那时,也许就有汉臣的出头之日、汉人的半壁江山了。 就好像今天,太皇太后大玉儿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在正式的宫廷宴庆后,又留下两宫皇太后如嫣 分卷阅读172 分卷阅读17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3 、平湖,两位嫡皇孙玄烨、福铨,以及几个向来得宠的嫔妃,一同围炉闲话。她一反后宫不谈朝政的规矩,主动聊起南明永历帝被擒的事,平湖听得心如刀绞,却不能表现出半点难过之情来。 说到吴三桂面见永历的一幕时,大玉儿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般,得意地说:"平西王举兵围缅,那缅甸小国寡民,哪肯为了一个前明余孽的伪皇帝得罪咱们大清军队,立刻就擒了朱由榔献给吴三桂。听说那永历也还有几分气势,进了军营,自顾自南面而坐,就跟上朝似的。诸官兵见了,竟然不由自主,一齐跪下来行叩拜礼,连吴三桂也跟着跪了下来,口称"万岁"。朱由榔痛骂了吴三桂几句后,长叹了一声说:"朕本是北方人,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回归都中,谒见十二陵而后再死,你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吗?"吴三桂磕头如捣蒜地连连称是。那朱由榔挥了挥手,命他出去。然而吴三桂伏在地上,腿都软了,半日不能起身,左右随从将他扶出来,听说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就跟见了鬼似的,几乎大病一场。从这天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见朱由榔,竟是吓破胆了。这个吴三桂,以往我看他还好,允文允武,人高马大的,原来胆子竟这么小。"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众嫔妃听太后说得好笑,也都跟着笑起来,凑趣地说些"咱们大清铁骑天兵神将,所向披縻"的吉利话儿,又问:"不知道那个伪帝骂了吴三桂一些什么话?怎么就会把他吓成这个模样儿呢?" 大玉儿笑道:"那倒不清楚,不过猜也猜得出,无非是说他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也就是他信上的那些话罢了。"说着拿出一沓纸来递给玄烨说,"这是书记官抄录的,说是吴三桂驻兵缅甸的时候,朱由榔写给他的求情信。文采很不错的呢。你看看,这封信的意思都读得懂吗?有没有不认识的字?念给大家听听。"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并不是在讨论国家大事,朝廷秘报,而只是在查问玄烨功课。 然而平湖知道,太后决不是在借着让玄烨读信给后宫增添谈资,而必定有着更为深沉的目的。是什么呢?炫耀自己掌控前朝的权力?趁机观察众嫔妃尤其是汉人妃子的反应?考察玄烨的政治取向?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更可怕的用意? 自从玄烨登基,翻天覆地的大权又回到了大玉儿的手中,她再度成了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而从她大兴杀戮的手段来看,她非常在意这权力,享受这权力。一个被权力欲冲昏了头脑的女人是可怕的,她随时都有可能为了进一步展现自己的权势,而任意将幼主罢免。 唐皇后武则天先是协助皇上参与政事,接着越俎代疱,等到皇上驾崩、儿子继位时,她已经不习惯权力旁落了,于是竟视皇位如儿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儿子从金銮宝座上拉下来,几度易主,最后终于不耐烦,干脆取而代之,自己坐上龙椅,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 武则天是第一个,敢保大玉儿不想做第二个吗?如果玄烨的言行不合她的意,她会不会就像武则天那样,随意黜了幼主的皇帝位? 平湖的心都提了起来。然而她连一个眼『色』也不敢递给儿子,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必然处于严密的监视中。皇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她不知道太后在哪里布了眼线,是窗棂上,门帘后,还是天花板,但是,一定会有的。她也不知道太后会不会还在怀疑自己,借着永历的信在观察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来才是正确——故作漠然吗?佟佳平湖从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女子,大玉儿根本不会相信她身为皇后而不关心朝政,她这样做只会愈盖弥彰;然而表明意见呢,她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让她助纣为虐赞成吴三桂弑主吗?她说不出口;劝大玉儿放过朱由榔?那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和南明有瓜葛。 她能够做的,只是低着头剥花生,一粒一粒将它们码在太后的座前,再回头给玄烨剥一只桔子,并细心地剔去丝筋,就像一个孝顺的媳『妇』、一个慈爱的母亲应该做的那样。她将她的头垂得很低,连一个眼神都不让人捕捉了去。然而她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细胞都是耳目,在替儿子担心着,祈祷着。 玄烨很认真地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向大玉儿请教了几个较为艰深的字眼,又从头再看一遍,这才大声读起来: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 刚读到这里,大玉儿打断道:"玄烨,你看朱由榔这信写得多好呀。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啊?他是在称赞吴三桂还是在骂他啊?" 玄烨想了一下,说:"永历不敢非议咱们大清,所以只是数落李闯『乱』国的罪迹,说平西王"志兴楚国","缟素誓师",本衷是要为前朝复仇,也就表示双方是友非敌。他在信中称李自成是"闯贼"、"逆贼",却称咱们是"新朝"、"大国",态度很恭敬,措词很小心。" 大玉儿笑道:"所以说这些汉人最会的就是玩字眼了。你看他表面上态度谦恭,可是又说吴三桂"狐假虎威",那可不是把咱们一起骂了吗?你再往下读来听听。"玄烨遂又读道: "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亡,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大玉儿复又打断道:"这朱由榔诉起苦来,说得也是够可怜的;这李定国倒也是个人物,可惜不如孙可望识相,咱们大清几次去书招降,他不肯弃暗投明,死心塌地地为了个伪皇帝卖命,可见也是个没脑子的。这下边全是朱由榔哭哭啼啼诉委屈的话,不念也罢,直接念那最后一段吧。"玄烨翻至最后一页,读道: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也。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纵 分卷阅读173 分卷阅读17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4 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玄烨读完,仍将信纸折叠如旧,奉还大玉儿。大玉儿满面笑容地接过来,又问:"你看这朱由榔多周到,先说你要杀我,我不敢不同意;又说你要是肯让我保留自己的地盘,我也不敢奢望;最后说你只要留下我的命,就算是不忘本了。以退为进,又以进为退,一波三折,翻来覆去,其实说的不过是四个字:饶了我吧!" 众嫔妃多半听不懂这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然而见太后笑了,便也都跟着凑趣地笑起来,说:"这皇帝老儿有些意思,怎么求饶的时候,跟小孩子一样?"大玉儿却忽然沉下脸来,喝道:"你们说的什么话?朱由榔哪里好算是皇帝了?咱们大清王朝,只有一个皇帝,就是康熙帝。如今可是康熙元年,你们把谁叫皇帝老儿?" 这罪名太大了,等同欺君。众嫔妃大惊失『色』,忙跪下来叩求太后恕罪,平湖虽然没说过话,却也只好一起跪下,连玄烨也跟着跪下来,说:"请太皇太后息怒。"大玉儿拉起玄烨说:"起来,起来,大年过节的,干什么又跪又求的。"又向众嫔妃道,"你们呀,如今玄烨做了皇上,你们也都是太后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知轻重,连个小孩子也不如!"将玄烨拉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笑问道:"皇帝,你如今说说看,咱们该拿这个朱由榔怎么办呢?" 平湖心中暗暗叹息,此时已经确知眼前是一个被权力欲膨胀至喜怒无常的女人,在她面前,稍微说错一句话,甚至既便没有任何错,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她要杀要罚,或许不是因为被得罪了,甚至不是因为不高兴,而仅仅是要告诉世人:她有这个权力。在这样的太皇太后眼前,儿子的帝位可以坐得稳吗? 只听玄烨回答:"朱由榔已经势微,不足为敌,况且究竟是前明皇室。我大清治国宗旨是满汉一家,皇阿玛在世时也一直推行怀柔之策,即在临去前也曾数次拜谒崇祯陵,又善待明朝宗室,对南明也网开一面,以为穷寇莫追。孙儿以为,如今永历既被平西王所擒,大势已去,就算留他『性』命,也不可能再有力量翻云覆雨,不如接来京中赡养,也可向天下显示我大清的胸襟。" 平湖在心里为了儿子的这番话暗暗击节,但又深深担心这不是大玉儿愿意听到的。果然,太后的脸『色』阴沉下来,虽然语气还是很和悦,神情却十分严肃,笃定地说:"玄烨,你要记住,对敌人一定不可以心软,剪草必须除根,否则贻害无穷。这朱由榔说得可怜,可是他自称"有亿万之众",分明是恐吓,留着他的『性』命,难道还让他给那亿万之众做皇帝,好领导他们反清复明吗?所以我说,应该告诉吴三桂,就连押回北京献捷亦不必,免得夜长梦多,徒生意外。且不说长途押解劳民伤财,如果那些残明余孽在途中劫囚车怎么办?他不是想还见十二陵吗?我们偏不让他如意。就把他留在云南府,放饵钓鱼,守株待兔,让那些残明余孽自投罗网,好就便一网打尽,岂非一劳永逸?" 玄烨听了不忍,犹疑道:"让平西王亲手弑主,会不会有干天和?" 大玉儿摇头道:"怎么能这么说呢?平西王面见朱由榔时竟然下跪,可见在他心中,永历还是皇上。平西王的心里,始终是汉人。他曾经背叛前明归顺李自成,后来又叛了李闯投降咱们大清,这个人出尔反尔,不足为信。这次他擒获朱由榔,正是『逼』他表明心意的一个好机会,如果让他亲手杀了朱由榔,也就可以『逼』得他没有退路了,从今往后,只有一心一意忠于咱们大清。" 玄烨道:"那不就成了《水浒传》里的"投名状"?"大玉儿愣了一下说:"什么投名状?"玄烨笑道:"那是书里的故事,说北宋末年,灾荒四起,民不聊生,『逼』得各路英雄揭竿起义,反上梁山。梁山首领怕他们心不诚,就要起义的人在上山前杀一个人,犯下弥天大罪,断了自己的后路,以此表明落草为寇的决心。这个,就是投名状了。" 大玉儿仍然笑着,可是笑容已经很难看,淡淡地说:"你如今是皇上了,又要读书,又要上朝,又要学着批阅奏章,又要和大臣们议论朝政,怎么还有闲情看这些杂书呢?汉人的书最容易移情易『性』的,不如以后别再看了吧。"玄烨诺诺答应。大玉儿便不再说,仍然闲话家常。 一时席散,大玉儿命众人跪安,却特地留下平湖,叹道:"玄烨好像看了许多汉人的闲书,他有很多时间吗?你这个做额娘的,怎么也不留意一下?" 平湖明知太后之怒并不在于玄烨看闲书这样的小事上,况且玄烨的作息也全不由自己做主,却仍小心翼翼地道:"是臣妾疏忽,今后会留心提醒的。请太后恕罪。" 大玉儿恍若未闻,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怕你不知分寸,提醒得太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玄烨的身体里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缘故,所以才这么亲近汉人,护着汉人。这天下是大清的江山,是大清列祖列宗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很多年前有个人告诉我,说大清朝不完全是满人的,也不全是我们蒙古人的,还有一半是汉人的。如果我不能顺应天命,福临就只有十年的帝运;而如果我肯还朝于汉人,就会保住大清王朝三百年昌盛。我本来不信这些话,福临登基的第十年,我曾经担心过,还催着福临大婚,以防万一;直到那年太太平平地过去,我才放下心上这块大石。可是我没想到,这帝运十年,指的不是登基,而是亲政。从福临亲政到驾崩,可不真的就只有十年,叫我不信也不行。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明知道你是汉人,也答应立玄烨做皇上。一个汉人女子生的儿子做了皇帝,也就等于我还了一半的江山给汉人了吧?不过,这已经是我的底线。我最多就能做到这里。我可以让有汉人血统的皇帝坐镇我大清的江山,可是我不能让大清王朝改天换日,大清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我呢。如果玄烨一直记着他是汉人,我宁可和老天爷再赌一次,也不能让大清江山葬送在他手上。" 大清江山,改天换日,这番话说得何其严重!平湖只觉心惊胆寒,忙跪下道:"太后过虑了。玄烨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由太后教导成人,他要走的路,早就由太后指引规正,又怎么可能违逆太后之意呢?" 大玉儿呵呵笑道:"你一口一个"太后",说得我好不高兴。可是俗话说得好,"天大地大,没有爷娘大;爷亲祖亲,没有亲娘亲。"我说十句话,哪有你这个亲额娘说一句话入耳贴心呢?只怕我就算耗费再大的心力,也教 分卷阅读174 分卷阅读17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5 不好玄烨,他始终还是你的儿子,是汉人的皇帝。唉,我这个老太婆可真是为难啊,不如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玄烨忘记他身体里的那一半汉人血『液』呢?" 平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冰冷起来,就仿佛在一个无底的冰窟里越沉越深。她明白了,原来大玉儿是在『逼』自己给她一个绝对可以信得过的答案,让她相信,她才是玄烨惟一的亲人,而自己对玄烨没有任何的影响力。然而,除了死人,谁能给出这样的保证? 太皇太后分明是在同自己做交易。这已经是她们之间的第几次交易? 从前,太后大玉儿曾向身为容嫔的佟妃要求过董鄂皇贵妃的『性』命,而此时,太皇太后的大玉儿则是在向已经成为康章皇太后的平湖要求她本人的『性』命。而两次的筹码,都是玄烨。于是,注定了大玉儿是永远的赢家! 平湖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为了玄烨的帝位,为了汉人的江山,她除去牺牲,别无选择。更何况,顺治死了,永历也死了。他们一个失踪,一个被擒,几乎同时交出了权力。就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同时拉下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王位,而将明清两股力量合二为一,把天下交付在身兼满汉血脉的康熙帝玄烨手上。这是天意!玄烨,才是真正的天子! 只要能解除太后的疑虑,只要玄烨仍然可以称帝,只要天下江山至少有一半能回到汉人手中,有什么是平湖不能付出的呢?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命,对她而言早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平湖恭顺地低着头,似乎答非所问地说:"臣妾这些日子因为触犯痼疾,身子越来越差,只怕有负太后宠爱,命不久长了。以后,教导爱护玄烨的职责,就全拜托太后费心了。" 大玉儿听了,故作惊讶地问:"你身子不舒服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见召太医?" 平湖苦苦一笑,却仍然温婉地道:"太后不是说我精通歧黄吗?人家常说的:能医者不自医。我自知这病只是捱日子罢了,也不知是十天,也不知是半月,就再没福气领受太后的恩宠了。" 这番话,等于是在向太后应承,自己情愿一死,但不知还可以延捱多少天活命?大玉儿见平湖如此痛快决断,倒也讶然,半晌方叹道:"这真是让我心痛啊。然而你既得了这样的病,也只得认命了。我明儿叫傅太医来好好替你医医脉,总要尽力诊治。这个月,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千万别委屈了自己,知道吗?不过你身子这样弱,只怕过了病气给玄烨,况且他又要天天上朝,政务繁忙,大概不能常来看你了。" 平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那就是说,太后只给了她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她就必须自我结果了。而就连这一个月,太后也不愿意让她见到玄烨。看来,之所以肯延缓她一个月的寿命,并不是想让她死得无憾,而只是要做到"无虞"罢了。太后是要她用医术使自己一天天憔悴,"正常自然"地死去,免得众人疑心。平湖在心里淌满了泪,却仍然只能满怀感恩地说:"太后想得周到。臣妾叩谢太后恩宠。" 玄烨读到的信,吴应熊也读过了。他再次有了那种生不如死的耻辱感。 自从结识明红颜、可以身体力行地为南明朝廷献力以来,他努力地『逼』自己忘掉身为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的悲哀,父亲是父亲,自己是自己,虽然父亲叛明投清,他却是忠于前朝的,可以无愧于天地。然而此刻,在永历帝的乞命书前,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身为叛臣之子的事实,不得不为了爱莫能助而绝望,而悲痛,而惭恨。 信是洪大学士带给他看的。洪承畴说,这封信他自己看了很多遍,几乎已经会背了,开篇第一句即云:"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这句话,不止是说吴三桂,也是说他洪承畴,真令他羞祚莫名,汗流浃背。而后边永历帝自叙这些年颠沛流离的惨痛经历,更让他既痛且哀: "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亦自幸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 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鹄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当真一字一泪,椎心沥血。"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又当以自己为何人呢?洪承畴被问得愧不能答,吴应熊被问得哑口无言,难道平西王吴三桂就毫无所动吗? 最重要的是,永历帝既已被擒,明红颜此时何在?倘若缅甸人擒献永历帝时红颜也在旁边,必会殊死一战;而如果当时红颜不在,事后也必会设法营救。而不论是哪种情况,红颜此时的处境都一定很危险!吴应熊真是一分钟也不能等,只想立刻飞扑至红颜身边去保护她,安慰她。 而吴应熊想到的,洪承畴也想到了,且特地预先写好一封信,请他交转吴三桂,又告诫吴应熊,身为朝廷命官,说走就走,且是奔赴前线是非之地,罪名匪轻。倘若弄巧成拙,非但救不了红颜,反而引火烧身,不如循常规向朝廷乞假探亲,自己再活动礼部的旧同事代为美言,大抵太后是不会阻拦的。 果然吴应熊递上假条没几日,礼部便合议下旨说,平西王吴三桂擒永历、灭南明,建功至伟,遂加恩派了吴应熊一个美差,着他公私两便,往云南颁旨赏赐。 临行前夜,建宁特地在后院戏园设宴为丈夫饯行。吴应熊的心此时早已飞去了云南,原本无心饮宴,然而自从顺治驾崩,建宁一直郁郁寡欢,难得她今天有兴致,他又怎么忍心不振作起来、陪她尽兴呢。况且,此次远赴云南,世事难料,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倘或有变,今晚就是同建宁的最后一聚了。吴应熊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好好陪建宁看戏、喝酒、说一夜的话,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她去做,只要她高兴就好。 这一年中,建宁变得越来越古怪,没人时便对着那盒泥偶说话,把《长生殿》的唐明皇叫皇帝哥哥,把《赵氏孤 分卷阅读175 分卷阅读176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6 儿》的庄姬公主叫长平仙姑,把《倩女离魂》的张小姐叫香浮小公主,哭一阵笑一阵,说一阵又唱一阵。府里很多人都说格格是不是疯了,吴应熊觉得心痛,却无能为力。建宁的心就好像对现实世界封闭了一样,只要她不愿意,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做什么她也不在意。 新皇登基已经整整一年,连年号也改作了"康熙"。然而建宁还是完全不能接受哥哥的死,也不许家中举行任何祭奠仪式,似乎那样做了,就会坐实哥哥的死。 自从去年正月,哥哥在景仁宫里对她和平湖说了那番奇奇怪怪的话后,第二天宫中就传出了皇帝得痘的消息,但又不许任何人探视,同时命令城门紧闭,重兵把守,对每一个进出的人严加审查。又过了两日,初七夜,忽然召群臣入宫,一进来就让人去户部领帛,接着来至太和殿西阁门前,宣布皇帝驾崩的噩讯,又以天花传染为名,不许百官瞻仰遗体,装裹后直接封棺,停灵于景山寿皇殿。而吴良辅等近侍太监,也都赐死殉主。于是,关于皇帝哥哥死前的情形,便没有一个人看见,或者看见了也都无法说出来。 建宁不相信哥哥会死,奉召入宫后,她一不往慈宁宫叩问太后,二不去太和殿拈香化纸,却直奔停灵的寿皇殿,坚持要见哥哥最后一面,嚷着说:"你们不让我亲眼看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哥哥死了。宫里到底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不许群臣朝拜皇上?你们开棺!开棺让我看了我才相信!"最后,是皇太后闻讯赶来,命令侍卫不顾死活地将她拖出去,绑了手脚塞进轿子里送回额驸府的。 太后且谕令吴应熊,要好好看着公主,没事不要让她出门。换言之,就是再一次对建宁下了禁足令,而这一次与往常不同的是,从前只是不许她进宫,现在则干脆不许她出府了;另一面,又以格格神智不清为名,派了一位太医住进额驸府专为建宁调理,名为诊病,实为监视,建宁等于是被软禁了。然而建宁已经不在乎。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一心喜欢往府外头跑了,呆在屋子里,绣绣花,看看书,一天很容易过去。她惟一觉得遗憾的,只是不能见到平湖,不能与平湖讨论哥哥的事。哥哥同自己说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后就再没有上过朝,『露』过面,对外声称是患痘,却又不见召太医,只是汤若望、苏克萨哈这些人早早晚晚地出入频繁,行踪奇怪。而哥哥的死讯一传出来,遗诏也跟着出来,说是学士麻勒吉、王熙此前已经奉旨拟诏,就好像哥哥早知道自己必死一样。况且那个遗诏罗列了十四条罪状,几乎完全否定了顺治一生勤政治世的功绩,哥哥又怎么会同意拟写这样的一份遗诏呢? 建宁坚信哥哥不会忍心这样丢下她一走了之,他只是学佛学得走火入魔,于是离宫出走,借死逃遁,去某个深山寻找得道高僧讲谈佛法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告诉她,他还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比如深山古寺,抑或泛舟江湖。她很想去看看平湖,和她谈谈哥哥的事,可是这次太皇太后真的很生气,已经整整一年了,都不肯取消对她的禁足令。吴应熊每天上朝回来,偶尔会带来平湖的消息,说她已被封为康章皇后,接着又晋升为太后,与博尔济吉特如嫣合称两宫皇太后。似乎都是好消息。然而建宁相信,平湖不会在意这些虚名浮利,皇帝哥哥走了,平湖一定比谁都伤心,再多的利益再高的荣誉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觉得开心的。 不能见到平湖,建宁所有的心事就只有向丈夫吴应熊倾诉了。但是吴应熊为人谨慎惯了,即使是在自己家中,也轻易不肯议论朝政。没有人知道,倘若他可以开诚布公地和建宁多谈谈,交换心里的怀疑和想法,会不会让建宁好过些,不会变得那么抑郁,消沉。然而建宁自从大闹寿皇殿后就有些痴痴呆呆的,吴应熊担心,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对于顺治离奇暴毙这件事其实也有很多疑虑,会不会更加胡思『乱』想,惹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于是,对于建宁所有的疑问与猜测,他就只有抱以不置可否的一笑,或是空洞地劝她放宽心,别想得太多了。 渐渐地,建宁也就不再对他徒废口舌了。建宁不对任何人徒废口舌,在太皇太后下令对她的行动关了禁闭之后,她也同时给自己的心关了禁闭。 但是今晚,建宁好像很开心也很清醒,不住地催着吴应熊说笑话,又同吴青两个比着出谜语猜谜语,猜对了就小孩子般拍手笑着,赌输了就乖乖地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吴应熊不得不劝她:"酒这东西,微醺为佳,过则伤身,不如喝碗汤压一压,吃几口热菜吧。"绿腰在旁笑道:"驸马爷真是体贴,格格要是不领情,倒辜负了爷的一片心。"说着亲手舀了一碗汤放在建宁面前。吴应熊暗暗称奇,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地方不对。 到散席时,建宁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吴应熊亲自扶她回房,命红袖好好伏侍,正欲告退,建宁却忽然叫住说:"我有一句话问你,说了再走不迟。"又命红袖自去歇息,不见呼唤不要进来。红袖会错了意,向着吴应熊一笑,拽了门出去。 连吴应熊也误会了,不禁有些意外,自从绿腰母子进府后,建宁很少这么主动过,遂笑问:"公主酒劲未过,要不要再喝点茶水?" 建宁恍若未闻,却定定地望着吴应熊,轻轻问:"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吴应熊有些心虚地说,"我奉朝廷之命去云南颁旨,办完公事就回来,格格怎么这样问?" 建宁叹道:"如果那位洪姑娘不让你回来呢?你会不会跟她走?" 吴应熊一惊,本能地反问:"什么洪姑娘?" 建宁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微笑,是神智不清的人特有的那种痴笑,然而眼中却有了泪意,慢慢地说:"你不用瞒我了。上次洪经略来府里找你,绿腰躲在屏风后已经什么都听见了,她同我说,你跟洪承畴商议着,要赶去昆明救一位洪姑娘。皇帝哥哥临死前,曾经同我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一直念着"红颜"、"红颜"。我本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说"红颜知己"或者"红颜祸水",但是那天我才明白,原来红颜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洪经略女儿的名字。而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可以让你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会抛弃京城的一切,什么也不顾地奔去云南救她。甚至,都没打算告诉我,你还会不会回来?" 吴应熊又是惊讶又是震『荡』,他知道,只要建宁一句话,自己明天就可能走不成,甚至,自己和洪承畴都活不成。然而事到如今,只有豁出去,建宁放过他最好,如果不能,他强冲也要冲出去。遂推诚布公地说:"是我不好,不该一直瞒着你。但我 分卷阅读176 分卷阅读177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7 可以对天发誓,我和洪姑娘是清白的。她自幼离开洪大学士,宁可与『奶』『奶』乞讨为生,也不肯弃国投降。我很敬佩她的刚烈,所以一直在暗中帮助她。不过,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知道我是平西王的儿子,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语塞。他说他和洪妍是清白的,可是,在心里呢?他在心里是坦『荡』的吗? "也不知道你是大清的十四额驸是吗?"建宁替他接下去,"那好,我陪你一起去云南,当面告诉她你是谁。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就像当年接绿腰进府一样把她接过来做你的第二房妾侍,你看好不好?" "洪妍不是这样的人。"吴应熊连忙道,"她是一个纯洁、骄傲、自爱、高贵的侠女,决不会答应与人做妾的。事实上,如果她知道了我是谁,只怕连见也不愿意再见到我呢。我这次去云南,只是为了救她,并没有其他的非份之想。她是恩师公的女儿,我又怎么配得上她呢?" 建宁的心一层层地沉下去。从她听绿腰转述了那些话,知道了有洪妍这样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很受伤了;但是她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宽容,要像汉人贤女传里那些三从四德的贤妻一样,不但要善待丈夫,还要善待丈夫喜欢的女子,真诚地接受她们;她决定哪怕有一把刀『插』向自己的胸膛,也要忍着痛来接受;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吴应熊还要当胸刺她第二刀、第三刀,而且每一刀都刺得那样准、那样狠! 他当着她的面,那样真诚、生动地表白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热爱。他说她配不上她,在那个"纯洁、骄傲、自爱、高贵"的女人面前,他连非份之想也不敢有,连自己已有妻室也不敢承认。在他心目中,什么额驸,什么格格,根本不值一文,他愿意牺牲一切只为了见那女子一面,而自己在他心目中,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地位。她叹息一般地问:"你说你去云南,只是为了救她,没有非份之想;你说如果她知道了你是谁,可能会不愿意再理睬你;那如果她肯理你,如果她不在意你是谁,如果她愿意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打算跟她远走高飞,再也不回京城,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呢?" "我……"吴应熊结舌了。这个问题,他早已问过自己,而答案是肯定的:只要能和红颜在一起,他愿意舍弃世间所有的一切。家庭、功名、建宁、吴青、甚至『性』命,他通通都可以不要。可是这句话,当着建宁的面,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然而建宁已经明白了。平湖说过,做不成惟一,做第一也好;做不成第一,做其中之一也好。但是在吴应熊的心里,满满的就只有洪妍一个人,只有洪妍才是第一,也是惟一,还是全部。自己与他的过往,从头至尾只是一场梦,风一吹就散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连其中之一都算不上。她根本在他的心里就没有存在过,生动过。他连骗她也不肯!她张开口,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你走吧。" 吴应熊呆了一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不禁问:"格格,你说什么?" 建宁悲哀地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他,又好像这是最后一面,一定要努力把他看清楚。她看得这样专注,这样深沉,仿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清冷而明白地说:"你走吧。既然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既然那个洪姑娘在你心里这样重要,你就去找她吧。平湖同我说,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能够一世相守,或者隔河相望,都是缘份。我和你没有相守的福份,也没有相望的情份,但是,我遇到你,爱上你,又和你做了这些年的夫妻,总算这一生没有白过。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却也不想做让你不高兴的事,如果你要走,就走吧。" 建宁每说一句,吴应熊就觉得更羞愧一分,这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曾经捧在手心里呵护宠爱着的小小格格,他知道她爱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爱可以如此博大、艰忍,他怎能辜负如此深沉的爱,怎能忍心伤害她,使她心痛、流泪?他走上前,抱住建宁说:"谁说我的心里没有你?谁说我不喜欢你?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亲近的人。你相信我,我去云南,只是为了救人,替洪师公送信。救了洪姑娘后马上回来。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随着这句话,建宁的脸忽然光亮起来,就好像有一股生命之泉注入了她的身体,刚才还白如月光的面庞蓦地升起一团红晕,她看着丈夫,重重地点头:"我相信你,你说会回来,就一定会。我会等你的,会一直等你!" ☆、第二十五章 百年孤独 就像是为了庆贺大清改元似的,康熙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建福花园的桃花,一入二月就开了。 平湖已经病入膏肓。她的身体一日千里地衰弱下去,几乎以分秒来计算,就好像要迫不及待地迎接死亡似的。太皇太后大玉儿也许是为了弥补不让平湖见玄烨的刻薄,终于开恩解除了建宁的禁足令,允许她进宫探望佟皇后,陪伴她一道走过最后的日子。 建宁和平湖,终于有机会再一次看到建福花园的桃花开。只是,平湖已经没有力气走路,只能由软轿抬进花园。她命令侍女摆好桌几茶点,又扶着她在桃花树下坐下,便命她们退下去了,吩咐没有呼唤不要进来。 桃花映红了平湖的脸庞,使她看起来似乎又有了一丝血『色』。她微笑着,虽然油尽灯枯般地憔悴,却依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那种美丽,不是任何铅粉所能妆饰的。 建宁看着平湖那张美得出尘的脸,轻轻说:"香浮,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长平仙姑教我们种桃树的事,现在这些树都长大了,每年都会开出这么美的花,可惜,仙姑看不见了。"平湖不答,建宁便又说,"那时候,你,我,皇帝哥哥,我们一起做游戏,吃点心,听故事,还有做弹弓打乌鸦,多么快活。想起来,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就是那段日子,有你,有哥哥,有长平仙姑,还有琴、瑟、筝、笛,如果我们一直不长大,该有多好。" 一阵风过,有早落的桃花飘飞下来,建宁痴痴地看着,脸上浮起一丝恍恍惚惚的笑,隔了一会儿,又说:"额驸走了。是我放他走的。你说过,爱着一个人,不一定要日日夜夜在一起,可以守着他是幸福的;要是不能相守,能够望着他也是幸福的;不能相望,能爱着他也好。我听你的话,我放他走,让他去找他喜欢的人。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可是他说过,要我等他。于是我就等他。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会等他。" 平湖怜惜地看着建宁,伸出手轻轻摘去她鬓边的花瓣,建宁回报她一个憨痴的笑,平湖不禁觉得一阵心酸。这次重逢,她第一眼就已经发现建宁 分卷阅读177 分卷阅读178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8 不对劲,她总是自说自话,一会儿当她是平湖皇后,一会儿又当她是香浮小公主,同她絮絮地说起许多从前在建福花园里与长平相处的情形。她分不清平湖与香浮,也分不清现实与回忆,好像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只对着自己的心说话。她说:"香浮,你记得吗?从前有段时间,你忽然不见了,人家说你是得痘死了。可是我不信,我一直觉得你会回来。后来长平仙姑同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会回到紫禁城来做皇后,还要我帮助你,照看你。我相信仙姑的话,一直在等你回来。现在,你真的回来了,真的做了皇后。" 平湖一震,终于有了回应:"是吗?仙姑什么时候同你说这番话的?" 然而建宁的思绪飘忽不定,这会儿又转到顺治身上了,她仿佛听不见人家的话,就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絮絮地说:"他们也说皇帝哥哥是得痘死的,我知道又是在骗我。哥哥有一天也会回来的,我会像从前等你那么等他。香浮,你也要好好活着,等他回来,不然,皇帝哥哥回来见不到你,会伤心的。" 平湖听到自己的心叹了一声又一声,她知道,顺治的死对建宁造成的伤害,有可能比对自己还重,因为在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事是复国大计,除此一切都可以牺牲;而对于建宁来说,亲情和爱情才是最重要的。绮蕾、香浮、长平、顺治,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早已让建宁的心千疮百孔;而吴应熊的离去,更是将这颗破碎的心也完全掏空,几乎是断绝了她活着的希望。平湖不能想象,在建宁失去了香浮一次后,如今即将面临自己的再一次真正大去,她会有多么伤心。建宁说,香浮死后,长平仙姑曾经告诉她,香浮会再回来,会做紫禁城的皇后,要建宁一定等她。而建宁,也就真的等待了那么多年。平湖不知道长平仙姑是在什么情况下对建宁说那番话的,但是有所等待对建宁来说真的很重要。如今,她要将这样的事再做一次。 "建宁,你说得对,心有所属,心有所期,是快乐的。"平湖握住建宁的手,轻轻说,"皇帝哥哥一定会回来的。我听说,有人在五台山见过他。他的确没有死。" "五台山?"建宁的眼神终于聚焦了,"真的有人看到皇帝哥哥了吗?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跑到五台山那么远?我就知道皇帝哥哥不会死。可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平湖更加心酸,忽然想起长平公主常说的那句话:我们最大的不幸,便是生于帝王家。紫禁城中那么些贵不可言的金枝玉叶啊,他们做格格,做阿哥,做皇帝,做妃子,做皇后,甚至皇太后,太皇太后,位高权重,凤冠霞帔,可是,只为了一个"情"关难过,从来就没有人开心过。当历史的烟尘散去,罡风吹散了眼泪,他们回头往事,也只不过留下一句微弱的叹息:何故生于帝王家? 建宁仍在催促:"香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皇帝哥哥没有死,他会回来找我们的,是不是?" "是的。"平湖忍着泪,微笑地回答:"我听说,有人去五台山清凉寺上香时,看到一个和尚长得很像皇上。可惜再去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我想,大概皇帝哥哥现在还不想回来,所以在故意躲着我们吧。皇帝哥哥一心想参悟佛法,等到他参透的时候,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就像玉林秀师父说的佛陀一样吗?" "是的,就像佛陀一样。当年,佛陀本来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可是他一心想寻找世间真正的教义,就带了几个随从到处求师,修炼。终于有一天,他在菩提迦耶的一棵菩提树下悟道成佛,这才回到了家乡,将他的妻子、儿子、姑姑、臣民,也都规引入教,成为佛教徒。皇帝哥哥是佛陀转世,想来他也会经过这样的历炼,等到成佛的时候,就会回来找我们了。" "他真的会回来吗?" "一定会。"平湖肯定地说,轻轻握着建宁的手,"只可惜,我等不到他回来了。所以,建宁你一定要好好等他,等他回来,你要替我告诉他:从我见到他的第一个刹那开始,我就很喜欢他了,直到死也没有改变过。你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这句话,好吗?不然,我怎么也不甘心的。"平湖这样说,本来是为了安慰建宁,然而不由自主,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建宁一看到平湖的眼泪就慌了,忙忙说:"香浮,别哭,别哭,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等他,等皇帝哥哥回来,替你告诉他,你一直都很在意他,好不好?"她手忙脚『乱』地替平湖擦着眼泪,忽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说:"皇额娘,你怎么哭了?"猛地抬头,只见一个少年头戴紫貂暖帽,身穿宝蓝『色』常服,正满脸关切地走来,虽只是家常打扮,且在年幼,却是龙睛凤目,不怒自威,不禁大喜:"皇帝哥哥,你下朝了?" 来的人当然不会是福临,却是当今皇上玄烨。 玄烨看到建宁脸上那种小孩子般欢呼雀跃的神情,不禁愣了一愣,方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儿皇给皇额娘请安,给十四姑请安。" 建宁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却也并不见得多么失望,只淡淡说:"原来是烨儿,一年不见,长得这么高了。你做皇帝做得可好哇?" 玄烨不及回答,且在平湖身边坐下来,关切地问:"皇额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身子很难过?几位新太医的『药』吃着可好?如果中『药』不见效,不如试试汤玛法的西洋『药』。你说好吗?" 平湖却只反问道:"太皇太后答应让你来见额娘了?" "太皇太后不知道我来。"玄烨笑道,"儿臣听说姑母陪皇额娘来建福花园赏桃花,就说要四处走走,把侍卫打发了。太皇太后只是不许我随便出入景仁宫,可没说过我连花园也不能来啊。" 平湖颔首微笑,她知道,和儿子的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以前有很多话,她都希望等他长大时再对他说,可是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把重要的话早一点告诉他,让他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能做到多少就做到多少。她按住玄烨的手,转身对建宁说:"你还记得埋桃花酒的地方吗?不如去看看,是不是又埋了新的酒?" 建宁凝神想了一想,点头说:"我当然记得,我这就去找出来。" 玄烨看着建宁的背影走远,叹息说:"十四姑怎么变成这样了?像个小孩子。" "她被人下了『药』。" "下『药』?"玄烨一惊,"什么人要害十四姑?额娘,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救她?" 平湖叹息:"十四格格太敏感,太重情,也太任『性』了。我替她把过脉,下『药』的人手法很有分寸,目的不在害命。所以,那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会 分卷阅读178 分卷阅读179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79 让人神智不清,对十四格格来说,也许糊涂些,比清醒更安全。" 玄烨似懂非懂,在平湖的身边坐下来,又问:"额娘,你支开十四姑,是不是有话要同儿臣说?" 平湖点点头,又定了一定,这才很郑重地说:"烨儿,我告诉过你,你是汉人,你的身上流着大明皇室的血,将来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说话。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都记得。可是……" 平湖不等玄烨说完,已经做手势打断了他,低微而清晰地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亲政,不能左右大局。所以,你一定要学会忍耐,要不『露』锋芒,要顺从太皇太后,不能让她废了你的皇帝位,一定要善自收敛,一直等到你亲政的那天。那时,你要记着替额娘复仇。" "复仇?"玄烨一愣,连忙说,"额娘的仇人,就是儿臣不共戴天的大仇,儿臣必为额娘歼之。" 平湖轻轻点点头,慢慢地说:"额娘的仇,就是大明的仇。烨儿,你记着,咱们大明朝有三个大仇人。第一个,是李自成,是他发动叛『乱』,坏我朝纲;第二个,是多尔衮,是他挥马入关,夺我江山;第三个,是吴三桂,是他认贼作父,引清入关。如今,前两个大仇人都被我母亲设法除去了,他们的血,一直流在你的身体里……" "我的身体里有李自成和多尔衮的血?"玄烨大为惊奇,"额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不要打断我,也不必多问。我只要你记住,现在我们还有第三个大仇人,就是吴三桂。这些年来,我用了很多方法,无奈鞭长莫及,始终不能奈何于他。所以,这个大仇就只有交在你手上了。等你亲政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削藩"。" "削藩?"玄烨愣了一下,若有所悟,"当年续顺公沈永忠被刺身亡,我听说是孔四贞格格为了替父母报仇,用尽方法使他丢了公爵,没了随从,然后才实行刺杀的。额娘让我削藩,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不只如此。"平湖冷冷地说,"我很了解吴三桂这个人。如果削藩,他一定不甘心。我已经算准了日子,就是十二年后。十二年是一道轮回,那时候吴三桂已经有心无力,你下旨"削藩",他一定会反。你就可以定他叛逆大罪,诛连九族,要吴三桂不仅身首异处,还要断子绝孙。只有这样,才可以告慰我大明列祖列宗。" "额娘!"玄烨怦然震动,他从没有看过额娘这样地说过话,这样冷冽,这样决绝,这样不留余地,令人心寒。他不由讷讷地问:"诛连九族,那就是连吴额驸和建宁姑姑也不放过吗?" "建宁?"平湖一震,望向桃花深处建宁踽踽独行的身影,脸上那层冷绝的神情退去,重新『露』出温柔怜惜。这一生中,建宁可以说是她惟一的朋友,虽然从小到大,她待建宁从未像建宁对她那么真心、热诚,然而,终究是一段难得的友情。 在纷飞的桃花里,许多前尘往事在瞬间浮上心头,宛如星辰明灭,许久,平湖方轻轻说:"刑不上大夫。何况建宁是皇室女儿,是格格,更不在刑法之内。至于吴额驸……罢了,他到底为我们大明出过力,只要吴额驸不参与吴三桂的谋逆之『乱』,就得过且过吧。" 吴应熊赶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底了。父子重逢,喜悦之情不言而知,却顾不得寒暄,先分君臣宾主站定,高声宣旨。吴三桂接了旨,回身恭恭敬敬供在案上,又吩咐随从打赏同来的朝廷官兵,请去营房梳洗,稍后于西花厅设宴洗尘。一时众人散去,这才向儿子呵呵笑道:"我自上疏给朝廷,就在想,这次来颁旨的人会不会是你?果然天从人愿。" 吴应熊早在一进门时,就已经看见父亲座旁的壁上悬着一张弓,正是自己送给明红颜的那张,不禁心中鹿跳,无奈身边耳目众多,不便就问。一直忍耐到这时候,才忙忙地问父亲:"这张弓怎么会在这里?送弓来的人现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吴三桂哈哈大笑道:"看你紧张的。前些时有个姑娘拿着这张弓来见我,要我放过朱由榔。我问她和这张弓的主人是什么关系?她却又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只说是一位好朋友应公子送给她的。我就猜着八成是你的红颜知己,所以明知道那姑娘是大西军中的非凡人物,也不肯难为她,请她住在西厢房好吃好喝,又特地请了你圆圆阿姨来陪她。我待你的朋友,总算不薄吧?" 吴应熊笑道:"父亲有所不知,这位姑娘的确身份不凡,这里有洪师公写给您的信,您看了就知道了。" 吴三桂展读之下,大惊失『色』:"原来这姑娘竟是恩师的女儿。那不就是世妹?幸亏我不曾刻薄了她,险些酿成大错。\\"21中文"书友上传\\快快,快请洪小姐出来,容我面谢怠慢之罪。"忽又转念,"不妥,应当我亲自去见才对。"说着,回头命左右,"先去通报洪小姐,就说吴某求见,稍时便去,免得世妹怪我不速而至。" 吴应熊想到就要见到明红颜,心跳得更急了。自从那次在小院里深情一握,他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她所有的心思,明晰了她最真的心事,就一直处在坐卧不安中。因为他终于知道,她是爱着他的。那天,她让他走,他竟然顺从了,是因为他太激动太震撼了,以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如坐舟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依稀清醒过来,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她已经向他示爱,他还在等什么呢?她说让他走,分明就是邀他同她一起走啊。她的意思等于在请他做出抉择:你是留下来,同我一起远走高飞,还是就这样离开我,从此天各一方?而他竟然没有听明白,想明白,他枉自为她知己,竟错会了她的心意,以为她真是要离开他,他真是太傻了! 可惜的是,当他醒悟过来时,已经迟了。第二天一早他来不及上朝就先奔去了小院,却早已人去院空。老何和红颜都是决断利落的人,说走就走,竟然一刻都没有耽搁。吴应熊就那样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梅花!这一年中,他寻寻觅觅,一直在等待明红颜的消息。如今他终于知道,她就在平西王府中,与他近在咫尺,他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了! 可是,见到她,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的身份将再也无可遮掩地暴『露』在她面前,承认自己就是吴应熊。那样,她还会再理睬他吗?如今南明已灭,永历帝命悬一线,而在这时候,让红颜知道自己就是生擒永历的逆臣吴三桂之子,她怎么还会原谅自己? 不,不能让她见到他,不能让她识破他的身份。自己此次来滇只是为了救她,来之前答应了建宁一定会回去的。只要红颜活着,来日方长,他们终会有再见的时候。那时候,只要 分卷阅读179 分卷阅读180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0 她愿意,他会毫不犹豫陪她远走天涯。南明既灭,她已经再不必为复国大业奔忙了,或许,会愿意跟他隐居山林的吧? 吴应熊一念想定,忙道:"父亲且慢,我还是先回避的好。"然而就在这时,只听门外禀报:"洪小姐来了。"帘子一挑,明红颜已在陈圆圆的陪伴下姗姗走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眼花,在两个明艳照人的绝代佳人前,屋里的灯仿佛突然暗了一下。那曾经倾城倾国的陈圆圆虽已年近四十,却依然娇艳如玫瑰,光润如宝石;而明红颜则像是茫茫白雪中开得最艳的那枝梅花,经历了这样多的风沙星辰,这样多的生死搏杀,却只会使她更加冷艳芬芳,欺霜傲雪。 当她一走进来,吴应熊的眼光就定在她脸上不能移动了。他着『迷』地看着她,也悲哀地看着她,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他想,他的身份就要被揭穿,他的命运就要被宣判了,她会怎么做?他又该怎么做? 而明红颜看见吴应熊,也是一样的震惊,脱口问:"应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 "被捕"两个字不及说出口,只听吴三桂哈哈笑道:"世妹,我本来说要登门谢罪才见诚意的,怎么你倒来了?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若非犬子带来恩师洪大学士的信,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原来是世妹。圆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洪恩师给女儿摆满月酒的事,这位就是洪世妹,一转眼,竟长得这么大了,比你还漂亮呢。说起来,那次满月酒,应熊也有去的,不过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而洪世妹你,还在襁褓中呢,现在都能带兵打仗了。真让我不认老都不行。"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 吴三桂的声音是这样的聒噪,听在红颜耳中,就像有千万支大炮同时轰鸣一样。她惊诧地望着吴应熊,眼睛越睁越大,就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也不会让她这般惊奇的吧?她看着他,眼前仿佛泛起许多往事,他们在茶馆的初见,在城墙根儿的谈话,在小树林的重逢,在二哥院里的握手相望,多少次,他欲语还休,她早就知道他有难言之隐,却怎么也没想到,那隐瞒的事实竟是这样——他竟是天下第一大汉『奸』吴三桂的儿子,那他岂不就是……就是满清十四格格的丈夫,那个汉人中惟一做了大清额附的吴应熊?他们的婚礼曾经震动天下,所有的满人和汉人都在议论,她早就知道吴应熊的名字,早就该想到吴应熊与应雄只有一字之差,而她竟然毫无所查!她,她竟然爱上了大清格格的驸马,和汉『奸』之子做了知己!她不仅是大汉『奸』洪承畴的女儿,还是大汉『奸』吴三桂之子的朋友!她一生中惟一爱上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抗清义士应公子,而是满清额驸吴应熊! 在这个万念俱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红颜忽然想起了顺治皇帝福临,想起了她在万寿山行刺时顺治那悲哀的眼神。原来世上真是有报应这回事的。她骗了福临,吴应熊骗了她!福临看清真相时有多么幻灭,她此刻就有多么绝望。她终于清楚地感受到福临梦破时的心情了,那是比死去更难受、比凌迟更痛苦的折磨。她看着吴应熊,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张开口,却只有一句:"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这是顺治在万寿亭说过的话。红颜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自己在说话,还是顺治在说话,历史重演了,噩运附体了,明红颜知道,到了此时此地,除却一死,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她不可以再活着面对这个世界,面对南明灭亡的悲剧,面临永历被俘的事实,面临应雄原是吴应熊的噩梦!她宁愿死! 她一步步走向吴应熊,脸上是哀极痛极之后反常的平静,她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好像很想看清楚他到底是谁一样。吴应熊被这眼神慑住了,他想向她表白,告诉她自己虽然生而为吴三桂之子,但是他的心是向着大明的,只要她原谅他,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想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就算她咬他打他砍他刺他也不松手。然而,他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能做任何的动作,也说不出一个字。 明红颜一步步走过来,一直走到与吴应熊只有咫尺之隔,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应公子,你骗得我好苦!"忽然,以闪电般的手势猛地拔出吴应熊腰间的佩剑,回身一横…… 血光溅开,吴应熊本能地伸出手去,抱住明红颜,然而,他却是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的。红颜在他的怀中软倒下来,又一点点硬了,冷了。他抱着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明红颜死了,死在他的怀中,他们终于相拥,在她的绝命时刻。他一直在想着怎么向她表明身份,还有心事,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她选择了死亡,以死来回应、来抗拒这真相。她死了,他又岂能独活?! 吴应熊拾起剑,耳语般地说:"红颜,等等我!" 然而不等他动手,吴三桂已经一声断喝,猛地飞过一只茶杯,打掉长剑。接着飞身离座,抓住吴应熊的胳膊大声喝道:"应熊,你可不能做傻事啊!"吴应熊抬起眼睛,那是一张灭绝了所有希望的脸,他没有说一句话,也不做任何反抗。然而吴三桂明白,儿子死志已萌,即使这一刻拦得住他,下一时也防不住。如果他真的一心向死,谁也不能时时看住他。 早在看见明红颜持弓来见时,吴三桂就已经对她和儿子的关系猜到了几分,此时看到吴应熊的眼神,更是对这段孽缘了然于胸。他一生枭雄,却也是真正情种,当年忍心负义,一叛再叛,也不过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而如今,儿子的心上人无巧不巧就叫作红颜,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更何况,这位红颜就是洪妍,是他恩师洪承畴的女儿,吴三桂不能不感慨,不能不震动,不能不为之扼腕。 洪妍刎剑的一幕,太像三十年前洪承畴守卫松山之役的重演了。那一天,死的是洪承畴的妻子、洪妍的母亲洪夫人,而三十年后,洪妍再次步了母亲的后尘,在敌营中刎剑身亡;三十年前,吴三桂和洪承畴都还是大明的臣子,三十年后,他们又在大清的朝廷同殿为臣。洪夫人母女俩如出一辄的死亡,难道是上天在报应洪承畴的不忠?还是在提醒吴三桂不要重蹈覆辙? 吴三桂忽然觉得心寒,仿佛那柄长剑贯胸而入,刺中的是他本人,情急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应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放永历不死!" 一语出口,连吴三桂自己也惊呆了,这是一句多么严重的承诺!然而他并不觉得后悔。或许,一直以来,他就在寻找一个说服自己放过永历帝的理由吧?他根本就不愿意处死永历,不忍心断绝大明朝最后一点血脉。他早就想放过他,只是没有勇 分卷阅读180 分卷阅读181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1 气。而儿子的举止,让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在瞬间做出了决定。他抓住吴应熊的胳膊,很低声却很肯定地告诉他:"应熊,你救不了洪姑娘,可是救得了永历。只要你不死,我就放过他。洪姑娘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 自始至终,陈圆圆都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时候,才轻轻走上前道:"王爷,把他交给我吧。让我来劝他。" 昆明商山寺只是一座不大的寺院,但是很精致、整洁,庭园幽雅。师太陈圆圆虽然也一样穿着僧衣禅鞋,然而衣裳不是麻布,而是一种质地很软的丝棉;鞋也不是草芒,而是千层底的布鞋。此时,她正坐在茶桌前,素手焚香,水袖拂案,煮茶亦如舞蹈。 "茶,原作荼,最早见于诗经: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茶的甘苦,只有喝茶的人知道……"陈圆圆的一把歌喉曾经让天下为这倾倒,如今虽已久不弹此调,然而她的声音,却还像十五二十时那般娟媚曼妙,即使再低柔也好,总能清清楚楚送到人的耳中,由不得你不听。"这是茶则,这是茶匙,这是茶漏,这是茶针,这是茶夹,合称茶道,又叫作茶艺五君子。"陈圆圆摆弄着手中的茶具,声音仿佛清风拂过竹林,又似空谷回声。 "茶艺五君子。"吴应熊喃喃重复。这情形太像他小时候了,那时每当他心情不快,就会去弘觉庵找圆圆阿姨喝茶,倾诉烦恼。陈圆圆很少对他的问题真正给予解答,就只是请他喝茶,给他讲解茶道。而他的烦恼,也就在那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被洗涤干净了。但是今天,陈圆圆想说的却不是茶经,而是自己的身世。 "我的一生,所经历的重要男人,不多不少也刚好五个。"圆圆叹了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吴应熊说起出身。这么久没有提起那些旧事前尘了,何况是对着一个晚辈,她不禁有一点踟蹰,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下去:"他们都是有名有姓有来头的大人物,可是能不能算做君子,我就不知道了。第一个是为我梳拢的客人,是个有名的江南才子,叫冒襄,字辟疆,他曾与我立下百年之约,可是天不从人愿,被老贼田畹棒打鸳鸯;田畹就是第二个男人,他是崇祯皇帝最宠爱的田妃的父亲,是国丈,仗势欺人的"仗",他把我从冒辟疆的手中强抢了去,送进宫里做宫娥,想要讨崇祯皇上的欢心;这第三个当然就是崇祯皇上了,他每天担心着两件大事,脑子里只有多尔衮和李自成这两个大男人,对女人却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入宫没多久,就又被送了出来,要不也不会遇见你父亲了;第四个男人就是你父亲吴总兵大人,他在田府看见我,第一眼就认定了,百般设计向田畹把我要了来,要说他是对我最好的,可是我却害了他,可是害他不是我的本意,是命中劫数,是我命中注定要遇见第五个男人,那就是刘宗敏。田畹曾经把我献给崇祯,他没有要我,可是大明一样亡了国;刘宗敏曾经把我献给李自成,他也没有要我,大顺也没能坐得稳朝廷;多铎把我献给多尔衮,他仍然没有要我,他把我还给了你父亲,可是,我却没脸再跟着你父亲了。" 也许是寂寞心事封存得太久,也许是举目天下无知己,陈圆圆根本不理会吴应熊是不是愿意听,甚至是不是在听,只管熟练地演习着茶艺,唱歌般地说下去:"大明朝廷,关外清兵,李自成的大顺军,还有你父亲的辽东兵营,这些人事关系着天下百姓的命运,关系着一个时代的兴衰灭亡,甚至关系着满汉两族数百成千年的民生大计。这些个大事情在几天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改朝换代那样的大动『荡』,我只是沧海一粟,只为身处在这动『荡』时代,便也随着颠沛流离,命运几次转手,一会儿被抢进府里,一会儿被送进宫里,一会儿被大顺军俘虏,一会儿被八旗军劫获,一会儿又被当成礼物送回到你父亲身边。从始至终,我没机会说一声愿不愿意,可是天下人已经将个祸国殃民的罪名栽在了我的身上,称我是红颜祸水,『乱』世妖孽,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本也无颜苟活,有心一死全节,又怕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片心,且不忍教他独自承担卖国骂名。我怕我死了,天下人会更要嘲笑他,侮辱他,拿我的死做文章,说他还不如一个娼『妓』。我惟一的选择便只有出家为尼,悄无声息地苟活在这世上,朝夕侍佛,清洗我的罪孽,也为你父亲的后世积福。" 陈圆圆说着,轻轻卷起衣袖,『露』出一条如雪如玉的胳膊。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过她皎如美玉的面颊,她似乎在对吴应熊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你父亲不许我剃度,可是我是诚了心要侍奉佛祖的,我不能在头上烧戒,就用自己的皮肉供奉他。"那雪白的肌肤上,丑陋而不规则地呈『露』出一个又一个的戒疤,每排三个,分为三排,那是香头烫炽的,触目惊心,仿佛仍能闻到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 吴应熊震惊了,这一刻他知道陈圆圆是爱父亲的,也从而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这样热烈地爱着陈圆圆。这样的女子,的确是旷古烁今,绝无仅有的,她值得一个男人为她割头刎颈,也值得一个时代为她倾覆颠倒。 世上是有这样一种女子,这样一种天生尤物,生来就是要被人叫做红颜祸水,要改变历史苍生的命运的。诸如妲己,西施,褒姒,玉环,她们生就了花容月貌,其使命就是要倾国倾城的。 吴应熊忽然原谅了父亲,甚至有一点点羡慕,因为他可以遇见这样的女子,并为这样的女子所爱,她令他的一生变得不同,也令天地为之变『色』。然而这样的男女,注定是不能享受团圆的结局,不能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夫妻那样享受安宁的天伦之乐鱼水之欢,他们注定要聚散离合,风云际会,将个人的哀乐跌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厮杀、背叛、出卖,为了他们的破镜重圆,却打碎了多少百姓的美满生活,无数人为之马革裹尸,无数人为之家破人亡,无数人为之流离失所,而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一对平常男女的恩爱与怨憎。 他们的爱情注定被天地诅咒,他们的故事却将永镌青史,留给后人传说。 "圆圆阿姨。"吴应熊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他终于明白,圆圆阿姨为什么要放弃荣华富贵,拒绝恩爱伴侣,而执意出家。因为她不堪承受那天地的凝眄,那历史的重负,那整个朝代的瞩目,以及全天下百姓的咒骂。她和自己一样,活在"天下第一大汉『奸』"的阴影下,除了遗世独立,便再没有安身之地。 "你和我不一样。"陈圆圆就仿佛听见了吴应熊的心声一般,了解地说,"你是个大男人,要比我这个弱女子有用得多。你的命,也比我有价值得多。我陪伴了 分卷阅读181 分卷阅读182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2 洪姑娘这些天,多少也知道些你们的故事。她是个红粉英雄,你也不弱啊,为南明朝廷做了那么多事。" "可是南明还是灭了,红颜也死了,这些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吴应熊灰心地说,"父亲帮助满清灭了大明,现在连最后一个南明皇帝也被他生擒了,我们吴家注定是天地间最大的罪人,不论我做什么,也不可能替父亲偿还这笔账,更不能让红颜活转来。" "洪姑娘求见你父亲,为的是什么?"陈圆圆忽然问,"她明知道此行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孤身犯险?" 吴应熊一愣:"是为了救永历帝啊。" "是啊,南明虽灭,永历未死,洪姑娘也并没有放弃。"陈圆圆换了茶叶,重新烫壶洗杯,水煮三沸,边斟边说,"洪姑娘来平西王府是为了救永历帝,现在她死了,就只有你可以帮她。你父亲答应过,只要你不死,就可以放永历一条活路。现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永历,可以帮洪姑娘完成遗愿了。" 吴应熊终于明白了陈圆圆今天为自己讲茶的目的,她是在劝自己保全『性』命,以此来换取永历的命。他忍不住再叫了一声"圆圆阿姨",叹道:"即使永历不死,南明也已经灭了。死灰不能复燃,这世上徒然再多两条伤心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命岂非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陈圆圆也叹息道:"每个人能在历史上起到的作用,往往自己也并不知道,也不能掌握。就好像我自幼沦落烟花,连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也算是够薄命了。可是谁知道竟先后与几朝的皇帝、大将结缘,惹出这样天翻地覆的大祸来,其实我又做过什么呢?只不过是命够长罢了。但是我一死,就可以救天下吗?你死了,又有何益?你活着,至少可以救永历的命,至于南明灭不灭,清朝亡不亡,终究又岂是你、我、或是洪姑娘甚至永历帝一两个人所能决定的?即使是两条伤心的生命,也终究是活着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会再多几个伤心的人,你的父亲,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他们都会为了你的死而伤心,流泪,连洪姑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难道你就不顾惜?" "建宁!"吴应熊忽然叫了一声。这些日子,他为了红颜的死而痛不欲生,早将京城的一切都忘记了,然而陈圆圆的话提醒了他,还有一个承诺要守。建宁眼泪汪汪的样子忽然浮在眼前,那么痴情,那么柔弱,充满了信任。他接过陈圆圆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种说不清是清醒了还是认命了的坦然,平静地说,"圆圆阿姨,我答应过建宁公主,说一定会回去。她在等我。我已经让红颜失望,不能再让建宁也失望。你放心吧,我不会轻生的,我明天就回京城,再不会让爱我的人伤心失望了。" 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看见,京城里桃花盛开,而建宁站在花树下,等他。 随着吴应熊回到京城,各种关于云南府永历之死的流言蜚语也跟着蔓延开来。有人说永历根本没有死,吴三桂在弑主前良心发现,无力下手,于是随便绞死了一个大西军中的将士充数;有人说真正的永历帝压根就没有被擒,早在吴军入缅前就跑掉了,被缚的只是李定国安排的一个相貌酷似永历的替死鬼;还有的人说,吴三桂曾经承诺让永历帝还见十二陵,这次吴应熊赴云南,就是为了接引永历回京的,此时真正的朱由榔早就乔装打扮回到都中,并且隐姓埋名,被吴应熊保护起来了;但是也有的人说,遣往云南颁旨的朝廷命官清清楚楚亲眼见了平西王绞死永历及太子的情形,而且他用的那张弓,就是当年庄妃皇太后在畅音阁赏赐吴应熊的那张镶宝小弓。 对于种种传闻,太皇太后大玉儿最满意的是最后一种,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有先见之明,吴三桂用自己赏赐的宝弓绞杀永历帝,岂不就等于是自己亲手剿灭了南明一样吗? 当年吴应熊初进宫不懂规矩,莽莽撞撞地『射』了一只乌鸦下来,洪承畴为了替他开脱罪名,说了一大堆吉祥话儿,什么乌鸦就是太阳,吴世子用太后赏的弓箭『射』乌鸦,就好比后羿的奉旨『射』日,又说皇上『射』了戏台上的月亮,这日月合起来就是个"明"字,将来剿灭南明的丰功伟绩必定由平西王父子来建树——没想到这些一时搪塞的阿谀之辞,如今竟都一一实现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大玉儿志得意满,遂命礼部以"永历既获,大勋克集"诏告天下。只是由于皇上生母、孝康章皇太后佟佳平湖的死,将庆宴延后举行。佟佳皇后的葬礼,建宁依然没有出临。大玉儿早已对她的乖戾怪僻习以为常,并不多加责怪,只是对众人说:"十四格格的癔症越来越重了,我白『操』了这些年的心,她有什么不如意?怎么好端端的竟得了这个病呢?"众嫔妃都忙劝道:"太皇太后对格格的好,可真是让人羡慕。其实格格也不是病,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罢了。十四格格从小就任『性』,一辈子也不肯长大,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太皇太后就算没白疼她。反正她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又怎样,说不定过得比咱们都乐呵呢。"大玉儿笑道:"你们说得也是,那就随好高兴好了,别逆着她。我昨天跟吴额驸也是这么说的,让他一切都随建宁的意,就当她是个小孩子,宠着点就好了。" 吴应熊本来非常担心平湖的死会让建宁彻底崩溃,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建宁似乎并不在意,她认真地告诉自己:"平湖没有死,她只是走开一下子,过些年,就又变成另一个人回来了;皇帝哥哥也会跟她一起回来的。平湖要我等你,说只要我肯安静地等待,你就一定会回来,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香浮和皇帝哥哥也会回来的。" 她仍然把平湖和香浮分不清,更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有时候难得清醒一阵子,会有纹有理地说话、做事,然而略好几日,就又变得『迷』『迷』糊糊。吴应熊起初深为伤神,但是后来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建宁嫁进额驸府这么多年,有限欢喜,无限辛酸,一直苦多乐少,很少开心。如果幻想能使她变得宁静、快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大玉儿说的"一切都随建宁的意"这句话是不是虚情假意,然而额驸吴应熊却真的是照做,做到了十足十。结缡以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宠过建宁,万事都顺着他,惯着她,纵着她。 也许吴应熊也是有些痴的,别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他却只是魂不守舍,左右为难。从前爱着红颜的时候,他心里就只有一个明红颜,无论建宁是怎样地痴情,绿腰是怎样地柔顺,他却只 分卷阅读182 分卷阅读183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3 是怜惜她们,呵宠她们,却始终不能产生爱慕之情。直到明红颜死在他的怀中,虽然爱念依然刻骨铭心,但当比翼双飞的美梦彻底破灭之后,他便不得不正视建宁对他的爱情,以及他对于建宁的爱情。 在从云南风尘仆仆、满身疮痍地赶回京都时,他一路上想着的都是红颜。肯回京来,只是因为他对建宁有一份承诺,他不愿意违背了这承诺。哪怕见到建宁后再追随红颜去死,他也总要先回京来见上建宁一面,完成自己的诺言。然而,当他回到额驸府,见到建宁的笑靥时,一心求死的念头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建宁站在繁花落尽的花园中,脸上带着一个明净而憨痴的笑,那样欢快地迎上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他突然就觉得心疼了,而随着那疼痛,某些在云南死去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复活起来。 吴应熊自己也没有想到,竟会在建宁疯了之后真正爱上了她。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建宁身上,每天一下朝,就回到府中陪伴建宁,同她一起看戏,下棋,喝茶,吃点心,不论她喜欢做什么,他都会陪她。有时候她半夜来敲他的门,说想吃城南门口的馄饨,他也会立刻套上马车陪她一起去。他活了半世人,到如今仿佛才忽然有了过日子的心,才能在平实的日子里过出甘心快乐来。他的快乐非常简单,就是宠爱建宁,讨建宁欢心。他甚至掘了后花园里最钟爱的梅树林,全部依照建宁的心思改种桃花。 那些树龄超过十年的梅花树被连根掘起,轰然倒下,发出那样深沉悲凉的叹息,就好像倒下的是一个时代。吴应熊帮着建宁在坦然曝『露』的树洞里种下桃树,还很有兴致地催促建宁同时埋下两坛酒。建宁说,桃花酒要用没结过果子的桃花来浸酿,可惜自己没有女儿,不过也没关系,那酒,就留着吴青成亲的时候喝吧。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得那样满足,快乐,毫无保留。吴应熊的心就忍不住又疼了起来。 桃花开了又谢,转眼十二年过去了。 十二年中,发生了多少大事,康熙帝用计擒了鳌拜,终止四大臣辅政的局面,终得亲政,并于康熙十二年三月正式提出"削藩"。朝臣意见相左,争论不休,以为三藩占据南方一线,握有重兵,朝廷若是轻举妄动,必兴战事。太皇太后大玉儿也特地召进孙儿来劝他三思,然而康熙坚持说:"三藩拥兵自重,侧目朝廷,又每年向朝廷要求大量饷银,天下赋税,半耗于此。吴三桂更是蓄谋已久,不早除之,必将养痈成患。今日是撤亦反,不撤亦反,不如先发制人,倘若天佑我朝,逆贼必不足为忌。" "撤藩"既成定局,吴三桂闻讯暴怒。他倥偬半生,一旦交出兵权,便于平民无异了。虽然他的财富已足可保后半生衣食无忧,然而权势却是土崩瓦解,部下更是归入八旗,沦为士兵,而且是旗军中最没有地位的汉人士兵。很显然,大清朝廷已经决定过河拆桥,鸟尽弓藏。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吴三桂只得一反!然而吴三桂知道,儿子吴应熊在京为质,倘若自己这边有什么轻举妄动,儿子的『性』命不保。更何况,自己搏命拼杀是为了什么,打下江山来,还不是让儿子去坐吗?倘若吴应熊有什么三长两短,纵然自己做了皇帝,又有谁继续大统? 是月,吴三桂派了部将偷偷来至京城,将起义计划告知吴应熊,劝他收拾细软,安排家人同自己一起返回云南。吴应熊事出意外,愣了一下才说:"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叛逆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啊。" 那部将道:"公子怎么这样说?上次你去云南,王爷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暗中赞助义军反清复明。王爷没有怪罪你,反而很感动,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王爷心中一直有复国大志吗?起义抗清,原是早晚的事,公子觉得高兴才对,怎么反而迟疑起来了呢?" 吴应熊叹息道:"那是不同的,我助义军抗清,是为了光复我大明王朝;可是父亲起义,却是为了自己做皇帝。我记得从前佟皇后说过,真正的天子,只有三阿哥玄烨。如今果然康熙帝坐了天下,这是天意使然,人心不可违背。父亲不如顺时应势,就像平南王尚可喜那样,同意撤藩,贻养天年。请将军把我的这番话告诉父亲,不要逆天行事,落得晚节不保,就后悔晚矣。" 那部将怒道:"公子这就错了,君臣父子,天经地义。王爷忠于前明,反抗满清,这是忠君;公子为人之子,理当尊父命行事,才叫尽孝;怎么反而口出妄言,非议王爷?岂非不忠不孝?王爷这么辛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公子吗?王爷做了皇上,公子就是太子了。王爷今年已经花甲,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称帝,也不会久坐皇位的了,将来的金銮宝座,大好江山,还不都是太子的吗?我今天看到小少爷聪明机智,将来亦是帝王之才,公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少爷的前途考虑吧?虽然你现在贵为额驸,皇亲国戚,可是大家都明白,当年皇太后肯将十四格格下嫁,是为了笼络王爷为朝廷卖命;如今南明既灭,王爷的利用价值就尽了,"撤藩"就是一个信号,倘若王爷不反,半生『操』劳便将付之东水,辛苦经营的地盘也要拱手让人,虽然公子下半生衣食无虞,小少爷却是前途黯淡,难道做个平民就算数了么?公子应该早做打算,就像王爷替公子做的一样,也早日为小少爷铺垫前程呀。公子人中龙凤,且不可目光短浅,安于现状,须为大局着想。" 然而任凭那部将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吴应熊只是坚拒不从,反要他劝说父亲顺应天意,答允撤藩为上。部将一连在府中住了十几日,仍是一筹莫展,本以为这次游说任务只能以失败去回复王爷了,然而让他意出望外的是,他的话却打动了另一个人,就是非常喜欢听壁角的绿腰。 绿腰在这十二年里,已经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吴应熊从云南颁旨回来后,忽然就有了一种中年的感觉,变得没有棱角起来。而且,他对建宁好得出奇,每天陪伴左右,十天半月也难得到自己房里来一回。从前建宁刚刚下嫁、威风八面时,自己也还可以同她一竞高低的;如今她变得痴痴傻傻了,怎么额驸反而视她如珠如宝起来?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独擅专宠,等到做夫人、做主角的一天啊。 而部将的话却给她指了另一条路,一条比做吴家正室更辉煌、更荣耀的路——她竟有机会可以做太后呢,那不就跟庄妃大玉儿一样了?太皇太后大玉儿啊,那在宫中是多少威风多么权贵多么至高无上的人物,而她竟可能与她平起平坐,取而代之。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任何事在绿腰的思想中都是一场戏,只要 分卷阅读183 分卷阅读184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4 有剧本,就可以照搬演唱;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想得出剧情来,就一定会实现。她没有想过戏散后会怎么收场,印象中这样的剧目都是大团圆结局的。大宋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是戏,前明王朝朱元璋布衣开国也是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更是戏,那么公公吴三桂起义,焉知不会也唱一出登基大典呢?那时候自己凤冠霞帔,还怕不会万众瞩目吗? 绿腰虽然浅薄,却并不软弱。她懂得按兵不动的道理,更懂得兵行险招的必要。要想出人头地,就得铤而走险。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获得利益的呢?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先发制人。绿腰决定豁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搏这一搏,要么呼奴唤婢做夫人,要么割头交颈下地狱,总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于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绿腰找到部将,提出了带儿子吴青与他一同去云南的计划。那部将正为了不能说服吴应熊而发愁,听到绿腰的建议,正中下怀,喜出望外,当即决定连夜起程,将绿腰母子偷出府去。 到了云南,吴三桂看到吴青时,果然喜悦非常。他早料到儿子吴应熊可能不会赞成自己的造反大计,然而却不能不与他商议。自己已经年过花甲,打下江山来又能坐多久?这一切奔波『操』劳,不都是为了子子孙孙吗?现在好了,儿子不赞成自己又怎样,可以传位给孙子呀。 于是,他给孙子吴青改了名字叫吴世璠,于当年十一月二十一(公远1673年12月28日)召集十营兵马,同往拜谒永历墓,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去满装,易明服,发表《反清檄文》,正式起义。与此同时,京城之中,朱明王朝的遗孤杨起隆遥遥呼应,于次年二月起兵造反;接着,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志信在广东,也都相继响应,公开叛变;"三藩之『乱』"正式打响了。 没有人知道,倘若那天绿腰不是一念之贪,携了吴青私赴云南,吴三桂的起义还会不会依计进行? 绿腰,一个小小的侍婢,一个低贱的歌女,虽然一生都巴不得要做主角,喜欢兴风作浪,可是,就连她自己,也绝想不到会在历史上起到这样翻云覆雨的作用吧? 最让绿腰得意的是,平西王吴三桂并不因为她只是儿子的一个侍妾而轻视她,完全把她当作真正的儿媳『妇』看待,让军中上下府里内外的人都称她作"少夫人"。吴三桂且说,建宁虽是格格,到底是满人,当然不及汉人媳『妇』亲;况且,她还替自己生了一个这么英俊能干的孙子世璠,她就是吴家的大功臣,是名正言顺的吴家大少『奶』『奶』。 绿腰的夫人梦终于实现了。然而她现在已经把梦做得更大,更辉煌,眼光放得更高,更远,她不仅要做夫人,还要做皇后!这些年中,她跟随着吴三桂的大军,从昆明一直战至贵州,眼看着"三藩"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占领了云南、陕西、甘肃等十一个省,兵临长江,将大半个江山都坐拥怀中,已经越来越坚信公公一定可以打下中原,坐镇紫禁城。 想到就要重回宫中,而且是凤冠霞帔地回宫,绿腰就激动得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如果不是她的一出"红拂夜奔",王爷怎么会下决心起义、"三藩"怎么会群起响应、天下诸军怎么会相率背叛、这千千万万的兵马人群又怎么会为之奔徙搏命呢?这一切的天翻地覆、风云变『色』,都只是为了她绿腰一个人呀。 尤其是当广西的孙延龄也举兵起义、归附吴三桂时,绿腰的自我认知便达到了最顶点。孙延龄是谁?他就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宫中人称"贞格格"的孔四贞的丈夫。当年在宫中,孔四贞的第一次亮相,就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们把她形容得那样传奇、高贵、神秘、威风。那些人怎能想到,现在她的丈夫竟成了自己公公的一名手下,而她本人,岂不也就成了自己的一名宫女吗? 绿腰得意极了,威风极了,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儿子吴世璠的登基大典,到那时,自己就是名符其实的皇太后,别说建宁了,就是丈夫吴应熊也要看自己的脸『色』行事。因为,正是她在关键时刻一子定大局,促成了公公吴三桂的起义之举的。到那时,她要让建宁给她提鞋,端茶递水;要孔四贞粉墨登场,扮了刀马旦唱戏给她听。 然而,也许真的是天意要康熙稳坐天下吧。战争打了整整五年,三藩军队已经占据了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大清局势济济可危。康熙十七年三月,吴三桂迫不及待地在湖南衡州称帝,改国号周,建元昭武,准备进军江北。 眼看着天下即将再次易主。然而就在这时,吴三桂却忽然中风,并得了痢症,不久撒手西辞。吴家军群龙无首,屡战屡败,不久分化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缴械投降,归顺清廷;另一派则奉吴世璠为帝,奋其强弩之末勉力支持,继续抗清。 绿腰终于做了太后,然而到这时候她也有些知道,紫禁城大概是回不去了,自己与儿子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像永历帝那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而已。 吴世璠所率的大周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到了十八年底,已经一直退回云南昆明,这是爷爷吴三桂的发迹地,如果昆明失守,起义就等于是彻底失败了。 康熙二十年十月二十八日,清军攻下贵州,数路会师于昆明城外,城内文武官员人心惶惶,纷纷出降,并且声言要献出周帝吴世璠降清。 这一天,距离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已经隔了三十五年之久,而北京的紫禁城与云南的昆明府何止千里之遥,然而此时周皇帝吴世璠所面临的困境与心情,却与当年的崇祯帝朱由检一般无二。崇祯帝无以面对败国之耻,独走万寿山于海棠树下悬颈自尽。而此时,吴世璠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朱由检也许是一个太遥远的历史,世璠年纪太小,没大听说过;但是永历帝朱由榔他是知道的,并且听人说,爷爷就是在这座平西王府里用朝廷赏赐父亲的镶宝小弓亲手绞死了他,宣告了南明永历王朝的灭亡。今天,如果他吴世璠被部下擒献康熙帝,他们也会将他用弓弦绞死吗? 与其让别人动手,不如自己代劳了吧。吴世璠命令将府门重重紧闭,任由外面喊杀震天,自己却在内厅设了一席酒宴,邀请太后同饮。他给自己和母亲绿腰各准备了一壶酒,命令歌姬在旁边弹奏《四面楚歌》,一遍又一遍地弹奏,一边听曲一边喝酒。 绿腰笑道:"什么时候了,皇上还有心思听曲子,又什么曲子不好弹?偏偏选这一首。皇上莫非唱的是《空城计》?"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儿子的帝位,自从儿子登基那天起,就改口称他为"皇上"。 分卷阅读184 分卷阅读185 大清公主 作者:西岭雪 分卷阅读185 偏安的朝廷多少是有点自欺欺人的,于是看起来也就很像一场戏。然而越是这样,对绿腰来说,就越有刺激『性』,越让她容易入戏,郑而重之。 她一边咬文嚼字地说话,一边取过壶来亲自为儿子斟酒,姿势极其庄重,仿佛在进行一道仪式。当她回过手来给自己斟时,吴世璠阻止说:"母亲,让儿子来。"说着取过另一壶酒给母亲倒满。 接连三杯,都是这样。 绿腰奇怪地问:"干什么准备两壶酒,放下去拿起来的,也不嫌麻烦。" 吴世璠笑而不答,却反问道:"母亲,你还记得格格额娘酿的桃花酒吗?她说过要留给我成亲的时候喝,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母亲,你说,如果当年你不带我来云南,我们会怎么样呢?" 绿腰不明所以,本能地回答:"那就留在额驸府里,继续做你的小公子呗。" 吴世璠笑道:"做公子好啊。我记得在京中时,格格额娘一直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做诗,还给我讲戏台上的故事,如果我们现在还留在京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你、我、父亲、额娘,咱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一同在桃花树下饮酒、看戏、对诗、猜谜、听曲子,你说有多好!" 绿腰这才有些明白儿子的意思,惨然道:"世璠,你在怪我?你怪我不该带你来云南?你怪我害了你?" 吴世璠叹了一声,笑道:"母亲,你终于不再叫我"皇上",改叫名字了么?其实,我一直更喜欢你叫我青儿。吴青这名字多好,为什么要改成世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便倒了下来,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歌『妓』们尖叫起来,啼哭着,惊慌地喊着"皇上"。绿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儿子执意要和自己喝两壶酒,原来,自己喝的是寻常的竹叶青,儿子喝的却是毒酒。 到了这一刻,绿腰终于是梦醒了,她平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戏。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决定,为自己和儿子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她更加不能想象,倘或被明军押解还京,见到丈夫吴应熊,她会有什么面目以对?绿腰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也从不知道害怕,总以为再大的灾难来到她面前,也会有戏剧『性』的转折。然而在儿子的死面前,她知道,没有转机了,生命是惟一不可以排演的戏目,一旦落幕,便不能重来。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平生的最后一次演出,她要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收场? 绿腰喝止了歌『妓』们的哭泣,让她们帮自己把皇上扶到他的宝座上。龙椅那样宽大,就是她和儿子两个人一起坐上去也不会觉得拥挤。她一手扶着儿子,一手端着儿子没有喝完的酒,手势是那样端庄,声音是那样轻柔,神情是那样凄楚,她甚至还侧了一下脸,使眼泪流得更从容些,她的眼睛投向虚空,一字一句用念道白的声音说:"青儿,别怪妈妈,不论在北京也好,来云南也好,妈妈总会陪着你的。"说罢,举起手,对着空中虚敬了一敬,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最后,也没有忘记将手一挥,让杯子飞出一个曼妙的弧线…… 吴三桂死了,吴世璠死了,"三藩之『乱』"终告失败。康熙一直记着佟佳皇后的话,试图保全姑姑建宁和吴额驸。他说额驸远在北京,对于叛『乱』不可能与闻,所以也不该连坐。然而太皇太后不这样看,她说吴应熊若不是有心谋反,又怎么会秘密地将侍妾和儿子送到云南呢?至于他自己留在京中,根本就是为了里应外合。 在康熙的苦求之下,大玉儿最终只答应放过建宁一个人——也许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处死建宁。她和建宁的母亲绮蕾斗了一辈子,曾经两次败在她手上。当然她最后是赢了,可是仍然不满意,她要将这斗争持续下去,要亲手带大情敌的女儿,然后将她嫁给一个汉人的叛臣贼子为妻。她一手安排了这场注定会是悲剧的陷阱婚姻,其目的并不是要建宁死,而只是要看到她痛苦,看着她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后,最终孤独至死。 建宁被重新接回了皇宫,住进了建福花园雨花阁,过上了同从前长平公主一样的生活。平湖说得对,糊涂一点对她只有更好。吴应熊的死并没有给她太大的打击,她对于生死的界线已经不大分明,对她来说,所有的人都只是暂时地离去,而终会回来。而她,会一直等待他们。 长平,香浮,皇帝哥哥,还有那个『射』乌的少年,他们都会回来的,回到这建福花园中,与她共饮桃花酒。 初春,桃花又开了。这是第几次的桃花开?建宁走在桃花林中,模糊地想着她人生中的忽喜忽悲,低低地念起一首佛偈,那还是当年长平仙姑教给她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忽然,她听到"呱"的一声叫,抬起头,看见成片的乌鸦匆匆地向宫外飞去,遮蔽了半个天空。 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五台山清凉寺,有一个老僧即将圆寂,他盘坐在蒲团上,低宣佛号,念起了同一首偈子。他的法号,叫行痴。 全文完 分卷阅读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