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冬》 分卷阅读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 《杪冬》作者:有时下猪 文案 穿越父子年上 俗套到不能再俗套的宫廷父子文 穿越受,帝王攻~ 文章类型:耽美架空历史爱情小说 主角:杪冬(甫子阳) 第1章 纷纷扬扬的雾气里,隐隐传来什么人的歌声。 杪冬停下脚步,微微有些疑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记得小时候的自己,也总是要素安这样唱着歌,才能安心睡着。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杪冬转过身。 缥缈的雾气一下子消褪得干干净净,明媚的阳光透过小路边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树木,洒下一地斑驳。 杪冬忽然奔跑起来。 陌生而又熟悉的旋律在空气中一点一点清晰,好像沿着这条记忆中的石板路一直跑下去,就能回到那曾经无忧的童年。 阳光,天空,金灿灿的向日葵。 杪冬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在他前面,熟悉的院子里,清澈的天空下,素坐在棕木摇椅里,怀里拥着还是孩子的自己。 她带着淡淡的笑,一摆一摆唱着那些仿佛在祈祷般的歌。小小的杪冬半眯着眼,似乎就要这样暖暖睡去。 阳光静悄悄的,在他们周围绕成一圈金色的光晕,让幸福的感觉变得有些遥不可及。 杪冬走近一些,伸出手指想要碰触一下。 暖光中的素安却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 『杪冬,你知道吗?我们啊,总有一天会得到幸福的。』 无论是你还是我,总有一天,都会得到幸福的。 ……梦? 睫毛轻轻颤动几下,杪冬慢慢睁开眼睛。 是梦啊…… 六月明媚的阳光汹涌而至,亮晃晃的很是刺眼,杪冬抬起胳膊,将手背搭在眼前。 居然会做起这个梦来…… 五指让光线折迭成一种怪异的角度,半明半暗。杪冬的眼里,沉淀着迷蒙不清的茫然。 都已经是上一世的梦了。 都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六年了。 说着会幸福的话,可是母后她……都已经死了那么长时间了啊…… “醒了吗?” 陌生的低沉的声音让他恍惚了一阵子,杪冬放下手臂坐起身来,视线跌跌撞撞地投向声音的方向。 脑海里的苍白还未散尽,而阳光又太过耀眼。那个坐在窗边逆着光所以模糊了面容的人,朦胧中似乎只看到他不甚在意地挂在嘴角边,似有似无的笑意。 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掉,有几颗落在撑着地面的手背上,凉凉的感觉让他低下头,看见湿漉漉的木板一点一点加深了颜色。记忆开始倒带,杪冬这才想起自己是要救一个落水的孩子的,可惜水性不佳,又被水草缠住脚,差点丧命。 “不自量力。” 窗边那人轻哼一声,杪冬抬了抬眼帘。 溺水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不过既然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人救了自己吧。 眼睛逐渐适应过分明亮的光线,那个人的轮廓也一点点清晰起来。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面上刻着岁月沧桑的痕迹,四十左右的年龄,青衣长袍,支着头懒洋洋地坐着,普通的动作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的味道。 杪冬恍惚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朝那人笑笑,说:“谢谢你了,大叔。” 青衣人嗯了一声,兀自端起茶杯喝着凉茶,嘴角依旧似笑非笑地勾着。 思绪渐明,杪冬偏开视线,看着窗外陌生的城镇和人群,被窒息赶走的感知觉渐渐回复。 杪冬知道自己是在船上,船外岸边似乎围着许多人,嗡嗡咋咋地说着话。很多话语由于隔得太远而模糊了含义,可是夹杂在混乱的说话声中,他却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个落水的孩子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哭唤着“娘,娘……”,也可以听见女人颤抖着语调轻声说“没事了,娘在这里”…… 杪冬垂下眼眸,那幅母子相依的画面就这样从视野里退了出去。 脚下是微微摇晃的船板,被水弄湿的地方留下略显孤单的痕迹。杪冬低着头,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未矢把那孩子送上岸,孩子的家人以为人是他救的,”青衣人看着他,眼里闪动着莫名的玩味与嘲弄,“还有你的包袱,掉到水里散开了,东西都被冲走了。” “哦。”或许杪冬并不知道青衣人说这些话的意思,他只是略带疑惑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说,“谢谢。” 青衣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嘴角的笑意稍许加深。 “你带着包袱,是要去哪里?他放下杯子,似乎对这个反应有点奇怪的少年起了兴趣。 杪冬想了会儿,回答说:“只是随处看看,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那倒真是巧,”青衣人半眯着眼,语调慵懒,“正好我也想随处看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不知道身份、目的、甚至名字,就这样答应了青衣人的邀请,如果素在这里……或者母后在这里,大概会责备自己太过随便吧。 夜风从窗缝一丝丝地溜进来,有些冷。杪冬把头埋进被子里,将身体蜷成一团。 青衣人为什么会想要和自己结伴而行?又为什么愿意无条件地提供衣食住宿?杪冬不知道,也不想问。 难得有机会出来走走,他不想因为遗失了盘缠这样的事而打道回府,至于旅途中所花费的银两,等回到皇城他自然会想办法还给青衣人。 至于那人是否别有所图……杪冬从来都不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风又变大了些,杪冬翻了个身,裹紧自己沉沉睡去。 船是开往渠阳的。 青衣人怕晒,总是呆在船舱里。而作为随从的未矢,除非青衣人特别交待,不然就如空气般,时时刻刻在他身旁侯命。 杪冬却爱往外跑,或者帮着船夫摇桨,或者坐在一边钓鱼,或者什么也不做,趴在船沿边将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流水滑过指尖带来的清凉触觉,然后整日整日地发呆。 青衣人偶尔出来透透气,看见他在烈日下眯着眼昏昏沉沉的样子总是会不解地挑挑眉。他不知道,对于杪冬来说毒辣的六月除了阳光刺眼了点,并没有给他太热的感觉。 大概杪冬最不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 怕的,就是热了吧。 “你常常会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着陌生人走?” 太阳落下去的那半边天就像燃烧起来了一样,深深浅浅的红流动着,极致的眩目。 杪冬抬起眼帘看向水天相接处,眼眸里印出一层薄薄的流霞。 “也不算是,”他放缓了呼吸,回答说,“只是有时候,不知要到哪里去才好。” 六月七月,顺帝会带着他的皇子嫔妃大臣们去北乡避暑,独留在宫中的自己是雀跃且期待的,因为总算有机会离开皇城去外面走走。 可是一跨出那道宫墙,欢欣鼓舞的心情就会被茫然所取代。 天地如此广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而自己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遇上拉货的老伯,他说“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去澧都哟”,于是便决定去澧都看看吧;客栈里隔桌的大婶笑着念叨“我那闺女嫁去了沧州”,然后就想可以去沧州走走呢;热心的大哥赶着马车问“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云阳?天色已暗,这荒郊野岭的可没有村子歇脚,要不要顺你一程?”,继而摒弃脑海里想不出来的地名,踏上马车奔去云阳…… 找不到自己的选择,所以一路随波逐流。 所以会跟着青衣人走,最重要的,大概也是因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前往的方向吧。 杪冬探出身,伸出指尖割开水面沉沉流动的霞光。 青衣人站在一旁,白玉扇轻轻抵在唇边。夕阳的余晖在他面上浮动着结成一幅暖橙色的面具,掩去那些隐隐流转的心思。 第2章 行至渠阳,站在陆地上,杪冬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似乎脚下这个城市也在浮浮沉沉,风一吹就不知会漂到哪里去,找不到根来系住它。 已经熟识了的船夫撑着长篙与他告别,杪冬转过身,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抬头,对上青衣人看不出感情的眼。 “然后,要去哪里呢?”杪冬问。 “啊,”青衣人收回视线,悠悠摇了几下扇子,说,“先去找住的地方。” 杪冬以为会是客栈,结果青衣人却领着他去了一处精致幽静的府邸。 “这是顾重安的住处。”趁着门童去通报,青衣人介绍。 杪冬研究着门上的雕花,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青衣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你不知道顾重安?” 杪冬奇怪地看他,摇摇头。 青衣人手里的扇子顿了顿,唇边的笑似乎带了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杪冬垂下眼帘,说:“大叔说只是想随处看看。” “顺便拜访几个朋友,”白玉扇在手心轻敲几下,“住在这里比住客栈舒服,不是吗?” “大概吧。”杪冬转过头,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府邸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他们,寒暄一番后就是形式化的接客宴。 青衣人带着疏离的微笑与顾重安聊天,那些生僻晦涩的语句涉及天文地理江湖朝堂等等方面。杪冬却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看着白瓷杯里打着旋儿的茶叶发呆。 顾重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杪冬隐约想起似乎哪天无赦对他说过,河东有一奇人,惊才绝艳,朝廷三番两次请他来做官,却均被拒绝。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就叫顾重安。 无赦确实说过。这个顾重安也确实就是那个名动皇城的顾重安。 只是无赦又说:“甫子昱欲与之结交。”于是杪冬本就不大的兴趣彻底被浇灭,所以才会在一开始青衣人提到他的名字时没有一点印象。 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借宿到他的住所来。 杪冬偏过头,偷眼打量了顾重安一会儿。 花白的胡子老长老长,眯成缝的眼里闪烁着睿智矍铄的光,清瘦修长的身形,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了不起的人物啊。 杪冬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转头又趴回桌上,继续看着茶杯发呆。 杪冬不知道青衣人所说的随处走走是什么概念,不过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大早就和一堆文人学士喝酒聊天吟诗作对。 或许大叔也是名人呢……杪冬看着被人围住的青衣人想。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青衣人的名字。 杪冬撇撇嘴,稍稍离那些人远些,找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坐着。 喝了杯茶,看了会儿天空,杪冬忽然站起来,一路小跑到青衣人身边。 “我出去走走啊。”他低声说。 青衣人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让未矢陪着你。” “不必。”杪冬拒绝。 青衣人也不强求,从袖口抽出几张银票递给他,杪冬笑了笑,摇摇头,转身跑出小院。青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摇摇手指叫来未矢,轻声吩咐:“跟着他。” 渠阳虽比不上皇城,却也是个繁荣热闹的地方。 时间已经不早了,小路两边滚动着水珠的蔬菜瓜果却还是新鲜得可爱。街道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那些口音奇特的嬉笑怒骂,让空气暖洋洋地洋溢着生活的味道。 杪冬小心跳过让人打滑的菜叶,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茶楼里歌女的清唱婉转悠扬,杪冬停下来站在门外听了会儿;小摊上的手工艺品精巧可爱,他拎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又在摊主期盼的目光中放下离开;柳树下和一个半梦半醒的老伯对弈一局,讪讪地输掉身上仅存的玉佩;走到河边遇上恶作剧的孩子们,被泼湿衣裳后嬉笑着加入战局,然后彻底地从头湿到脚…… 玩起来总会忘记时间,走过热闹的大街,走过青石小路,走过曲曲折折的木桥,再回到顾府时,天已擦黑。 “我以为你又被谁三言两语就拐跑了?” 门口那人轻挑着眉,眼里满是戏谑。 杪冬披着满身霞光,歪着头笑。他想了想,回答说:“我不会不辞而别。” 青衣人眯了眯眼,抬起手似乎想顺顺他乱糟糟的头发,却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回来,掩饰般地摇起扇子。 杪冬低头想着不知院子里那些人还在不在呢,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动作。 从这以后,两个人相处的方式开始明确起来。 青衣人总有各式各样的朋友要拜访,杪冬就跟着他从这个院落跑到那座山庄,然后再溜出来,在那些陌生的城镇山村里独自走过、看过。直到太阳掉下山头,他才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到和青衣人临时落脚的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 地方,休息一夜,等到第二天,又开始这样的,一个人的旅途。 第3章 杪冬觉得,邶水的苏圣是个挺奇怪的人。 “第一个……把你丢在一边不管的朋友吧?” 没有访客聚会游赏的小花园安安静静的,可以听见那些藏在草木缝隙中的一丝丝虫鸣。天气很好,时不时有轻风吹过,杪冬趴在凉亭的扶栏上,舒服地叹着气。 “苏圣的傲可不一般,”青衣人慵懒地回答,“能让我们住进来,已经给足了面子。” 杪冬笑了笑,回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不小心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杪冬怔了一下,又转回头,微微垂下眼眸。 杪冬知道青衣人定是不简单的。 不是因为他那些地位不凡的朋友,而是因为偶尔在不经意间,他会流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睥睨天下的气势。 那种气势,杪冬曾在顺帝身上见过。 鬓角的发丝被风吹起来,迷住了眼。杪冬偏偏头,疑惑了一下自己转到顺帝身上去的思绪。 说起来,顺帝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吧,不过看上去却年轻得完全不像是已过而立之年。 杪冬并没有仔细观察过顺帝的相貌,因为在宫里偶尔瞥见他的脸时,杪冬总会被那人眼里的慑人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便低下头,不愿再看第二眼。但其实顺帝是长得极为俊美的,只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总压过了他似乎永不会褪色老去的华美容颜。让人在第一时间,只注意到他身为帝王的尊贵与威严。 是个完美的人吧。手指慢慢摩挲着扶栏的边沿,杪冬心不在焉地想。 或许杪冬与顺帝应该比较亲近。 不过也只是应该。 杪冬是太子,太子相比于其它皇子来说自然与顺帝见面的次数多一些——至少明面上应该是这样。可是,杪冬与顺帝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近。 十六年的相处,顺帝罚他的时间比与他说话的时间更多。 这里面有杪冬刻意为之的因素在,有顺帝刻意为之的因素在,还有秦贵妃刻意为之的因素在。 为权,为利,为求生存。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或许是牵扯不上个人感情的缘故,杪冬不会讨厌顺帝。 不讨厌,不喜欢。对于杪冬来说,顺帝大概是个轻飘飘的偶尔想起时感叹一句“是个完美的人吧”的存在。 所以,他的思绪转了转,又转去其它地方。 不知道无赦还好吗?总是咋咋呼呼的小园子,不会又惹出什么麻烦吧?啊,反正顺帝和他的皇子大臣嫔妃们都还在北乡呆着呢,闹出点麻烦来也不要紧吧…… 转着转着,思绪就绕到周皇后身上。 然后又是素安。 然后,杪冬微微眯起的眼眸里,才真正开始泛上些暖意。 “等会儿和苏圣一起出去散步。”被遗忘在一边的青衣人忽然开口。 游走的神思似乎还没流转回来,杪冬趴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喜欢在午后太阳最烈时出去散步的,杪冬只见过苏圣一人。 苏圣和青衣人并肩走着,杪冬跟在他们身后,无聊地用脚尖踢着小石子。 不过杪冬的无聊并没维持多长时间,脚边路面上形状奇怪的刻纹轻易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侃侃而谈的青衣人和苏圣被他丢到脑后,杪冬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弥漫在这个城镇里,浸润在细微处的邶水特色。 像是造型独特的檐角啦,用途不明的石盘啦,顺着水流折了两折的双桥啦……即使是店面招牌上某个文字与别处不同的勾画,也可以让他停驻脚步看上一阵子。 所以,当他再抬头时,惊奇地发现青衣人和苏圣身后跟了一大群人。 人头攒动,声音亦很嘈杂。杪冬踮踮脚,隐隐看见苏圣回头和谁说话时略显狂狷的脸,以及青衣人不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么回事啊……”杪冬挠挠头,喃喃自语。 “咦?”身边有人听见他的话,很不可思议地提高了语调,“难道你不是来请苏先生解惑的?” 杪冬转头看他,那个被热情的人群挤到最后的年轻人一脸惊讶。在弄清楚杪冬是外地人后,他便开始津津有味地解释这个邶水特有的景观。 原来那个苏圣是出了名的学识渊博,才思过人,并传言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住他。于是上门求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惹得喜静的苏圣烦不胜烦。后来,他索性拒不见客,找上门的人不论何种身份何种目的都会被毫不客气地撵出去。也由此,邶水一带的文人学士有了疑问都苦于无处求解。 “……但是,苏先生品性高尚——” “于是便特意挑出散步的时间来为你们解答疑难?”杪冬接过他的话。 年轻人用力点头,杪冬看着他异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翘起嘴角。“我们落后很多了,”杪冬指指前方,笑道,“快些赶上去。” 年轻人哎呀一声,拔腿就往前跑,边跑还边回头招呼杪冬也快些。杪冬朝他挥挥手,脚步却依旧慢悠悠的。 杪冬不怎么理解这个世界对学者的疯狂崇拜,但这些单纯的人们确实干净得可爱。 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杪冬收回视线,眯起眼看了看亮晃晃的天空,犹豫着是不是该另外找一个方向,来开始属于自己的邶水之旅。 决定还没做下,变故横生。热闹的大街忽然安静了一会儿,下一瞬又变得更加嘈杂。人群闹哄哄的,杪冬从那些崇拜者言词犀利的责备中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也不过是一群玩打仗游戏的孩子,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这是苏圣散步的必经之路,不小心将泥团砸在他身上。 孩子被恼怒的人们赶到一边,苏圣拭了拭白袍上的泥印子,不悦道:“够了,走吧。”身后有人赞叹说:“苏先生果真大量。”苏圣并不搭理,皱着眉头一味往前走。 混乱的人群又纷纷跟上,杪冬却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快要哭出来的孩子,抿了抿唇。 他转过身,悄悄跑到他们身边去。 孩子们讪讪地站在那里,一脸沮丧。砸到苏圣的女孩边抹眼泪边抽抽嗒嗒地嘟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杪冬笑了笑,摸摸她的头,然后弯腰拾起一个泥团,用手指捏了几下。 “你看,兔子。” 泥巴捏的小兔子趴在杪冬手心上,女孩怯怯地从指缝里露出眼睛,良久,才抽了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 一下鼻子,小声说:“没有眼睛……” “没关系,”杪冬翘起嘴角,“我们可以用树枝把眼睛画出来。” 女孩一下子忘了哭泣,兴冲冲地找来细树枝,在杪冬的指导下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兔子的眼睛就画出来了。 “哗——”她捧着泥巴兔子开心得转了几个圈,别的孩子也抛开对陌生人的羞涩,一窝蜂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大哥哥会捏老虎吗?会捏小狗吗?马呢?驴子呢?还有大将军!我们街头有个捏面人的,捏的大将军可威风啦!可是娘都不给买,大哥哥会不会捏大将军呀……” 杪冬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回答,最后说:“我教你们捏好不好?” 于是孩子们欢呼一声,坐下来跟着杪冬捏泥人。可惜他们没有安静太长时间,没过一会儿又拎着泥巴相互乱扔。 杪冬在一边笑着,任他们把脏兮兮的手往自己脸上衣服上蹭。 跑累了的孩子们坐在地上休息,还任性地要求杪冬给他们讲故事。杪冬无奈,拿起捏好的泥猴子泥兔子开始编,简简单单的故事,那些孩子却瞪大眼睛听得特别认真。 太阳慢慢西沉,孩子们的爹娘三三两两找过来,或笑或骂地带他们回家。 “杪冬哥哥明天还来和我玩吗?”女孩一只手牵着她的娘亲,一只手捧着小兔子,恋恋不舍地问。 杪冬摸摸她的头,只是笑,不说话。 温柔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边低头责备说不要麻烦大哥哥呀,女孩不满地抬头辩驳,两人说着话逐渐走远,愈变愈小的身影在夕阳中似乎闪闪发光。 杪冬默默看着,脸上浮起浅浅的笑。 黄昏总是最温暖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肚子饿的时候,想要睡觉的时候,有人会说,天黑拉,我们回家吧。 带你离开这里,回家吧。 杪冬抬起头,橙色的光线抚上他的眉角发稍,让那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衣人摒住呼吸,轻轻唤了句:“杪冬?” 『杪冬?』 风吹起长发,回过头去的时候阳光似乎被割碎了,化成一只只金色的蝶飞散开来。 或许是夕阳太过美丽,杪冬忽然笑起来,说:“嗯,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还记得那个遥远到让人落泪的黄昏吗? 如果一个人在夕阳里太寂寞,那就等等看会有什么人来带你回家吧。 那个名字叫素的女子柔柔笑着,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像画里的公主一样漂亮。 七岁的杪冬顶着一张倔强的脸,偏开头,说: 『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然后呢? 然后,好像就是幸福的开始了。 第4章 雨淅淅沥沥,下得颇大。 一旬大师说,虽然雨水是上天的恩赐,可是下得太多,气会堵住的。 杪冬不明白一旬那些好似藏着玄机的话,他只知道,要是一直下雨,河川的水会上涨。 一路跑回来的杪冬微喘着气,他拭了拭脸上的水珠,收起油纸伞,推开青衣人的房门。 “我要去黎县。”杪冬开口说。 青衣人从书里抬起头,奇怪道:“怎么忽然想去黎县?” “听说那边在闹水灾……”杪冬解释一句,“大叔接下来是要去德州?我是来告辞的。”他顿了顿,又说,“顺便留个地址给我吧,以后好把银子还给大叔。” 青衣人挑眉:“为什么不一起去黎县?” 杪冬愣了一下,问:“大叔要去吗?” “去啊,”青衣人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去?” 在杪冬的请求下,他们当天就备好马车往黎县出发。 “大家都拼命地往外跑,”杪冬挑开一角帘布往外望,青衣人凑过去,看见大雨里混乱的仓皇出逃的人们,“只有我们在往里赶。” “黎县是比较危险……” 早晨的时候,听从黎县来的人们说了那边的情况——洪水爆发过一次,地势低的房屋全被冲毁了,许多人丧命其中。雨停了一两天又开始下,堤坝年久失修,只怕再一次洪水就会淹没整个县城。 害怕死亡的纷纷外逃,就连县令都丢下百姓离开了。可是,总有些会留在黎县的人吧?比如说跑不动的老弱病残,比如说不愿抛下家乡的热血青年。 杪冬起身,青衣人抬眼,问:“怎么了?” “去帮未矢赶马车,看能不能再快点。” 门帘掀开了又放下,马车里只剩下青衣人。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窗沿,风时不时将门帘吹开一道缝隙,隐隐可以看见那个少年挺立在风雨中,单薄且倔强的背影。 敲击的动作逐渐变慢,青衣人幽深的眼里有暗光闪过。 黎县乱成一团,笼罩在死亡恐惧中的人们、失去亲人伤痛的人们,在苍茫的雨幕里发出一声声让人心恸的悲鸣。 杪冬问清楚堤坝的方向,跨上马扬鞭而去。 “跟着他,”青衣人叹了口气,对未矢说,“别让他受伤。” 浓郁的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进黎县最豪华的府宅,跃进唯一还有灯光渗出来的那个房间。 房里那人看见青衣人惊讶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跪下轻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顺帝转身坐进椅子里,环顾一下装饰得颇为奢华的房间,拂袖道,“庄爱卿倒是住得挺舒服。” 庄季站起来,白玉般的脸挂着轻慢的笑:“陛下知道,臣是过不惯俭朴的生活的。” 顺帝半眯着眼,冷哼一声。 “倒是陛下怎么会到黎县来?”庄季疑惑,“臣可没听到风声。” 顺帝笔直修长的食指支着眉角,沉默不语。气忿有些奇怪,庄季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表情,静立在一边等候。 良久,顺帝才回答说:“是甫子阳要来。” 庄季“啊”了一声,看向他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冷漠,孤僻,目光短浅,资质平庸’,对于子阳,朕一直都是这样的印象。”顺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语气里却带了些不可察觉的疲惫,“现在却发现,朕完全不了解他。” 庄季微微皱了下眉。他压下听到那句颇为亲昵的“子阳”时的怪异感,静待下文。 “朕前段时间在甫子阳身边安插了几个暗影,他们汇报说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 待朕离开皇城,子阳也私自出宫了。” “擅自离宫可是大罪,”庄季皱眉,问,“太子殿下为何出宫?又为何要到黎县来?是否与秦屿山相关?” “似乎不是,”顺帝轻啜一口茶,“朕一路跟着他,反而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一个人背着包袱,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没有目的,也不留眷恋,只是静静地,在那些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看。偶尔会在奇怪的地方停下来,忽然就扬起嘴角,让微笑一点一点蔓上脸颊,蔓上眉梢,蔓上每一根发丝,在流逝的人群中闪闪发光。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用手指慢慢滑过破旧的高墙、石栏、篱笆,拖着孤孤单单的影子,抬眼望向天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陛下”庄季沉吟一阵,开口道,“现下正是紧急时刻,秦屿山随时会有异动。” “朕明白,”顺帝放下茶杯,那丝疲惫与疑惑顷刻间消失无踪,“朕会派人看着他,至于那个欺君犯上的无赦——”他抬起身,眼眸里闪过阴狠的光,“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待事成定局再行处置。” 庄季点点头,道:“秦屿山这边,臣也会仔细盯着。” “卿的能力,朕自然放心,”顺帝抬抬手,懒洋洋地问,“黎县的水灾,卿打算如何处置?” “臣派人去号召群众守住堤坝,尽力控制住灾情,”庄季顿了顿,又说,“二殿下已经带了赈灾物资,正往黎县赶来。” “他倒是会收买人心。”顺帝淡淡道,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回头又说,“给朕寻个住处,子阳和朕在一起,他不知道朕的身份。” “陛下还是尽快离开黎县的好,”庄季的嘴角重又勾起轻浮的笑,“陛下呆在这里,臣岂不是要费尽心力守住黎县?哎呀,可要起早贪黑了……” “起早贪黑?”顺帝嗤笑,“卿还是忙点好,花街柳巷玩得太多,当心玩出什么毛病来。” 庄季也不恼,凤目一挑拖长了声调说:“臣——多谢陛下关心——” 顺帝轻哼一声,衣袂一翻转身飘出房间。 第二日傍晚,雨势变小了,守堤的人忽然多起来,于是未矢坚持着把杪冬带去青衣人的住处。 两个人都异常狼狈,脏兮兮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乱七八糟,上面还粘着泥土和杂草,暴露在外的皮肤,遮盖在肮脏的泥沙下,隐隐可以看见一道道擦伤划伤,藏在里面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肩膀和膝盖部分的外衣已经磨成了破布。 交待过不要让他受伤,却还是受伤了。 青衣人伸出手指碰了碰杪冬脸上那道最长的还在渗血的伤痕,心里有种莫名的烦闷。 “去洗个澡。”他说。 杪冬避开他的手,疲惫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屏风后面。 再出来的时候未矢已经不在房里了,杪冬问了问青衣人,青衣人回答这里只有两间房,未矢出去另寻住处。 “我可以和他住一间啊。”杪冬说。 “不行。”青衣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的略带寒意。 “现在哪里找得到住处?”杪冬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眉微微蹙起,“未矢已经很累了,找他回来住吧,我可以去堤上。”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青衣人拉住他,沉默半晌,最后叹气道:“我跟你一间,未矢另一间。” 青衣人说是去找未矢,杪冬就窝在椅子里一边擦头发,一边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他是真的很疲倦了,从昨日到今日不停重复着扛石块、扛沙袋、扛木桩这样的动作,眼皮都没合过,所以青衣人回来的时候,杪冬手里握着那块擦头发的布巾,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烛火还在微弱地闪烁着,他的黑发轻轻散开,包裹着纤细的肩膀,印在雪白的衣袍上,如一片泼出去的水墨,在火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泽。 青衣人的呼吸沉了沉。 喜欢人……这样的生物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那些像是活过来了般、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溜走的发丝,眼眸里闪过一抹疑惑。 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一向言听计从的未矢,为何会为护堤而遗忘自己的使命?质问他的时候,他回答说:“属下欲强行带殿下回来休息,殿下却问属下喜不喜欢人这样的生物。” “殿下说,他很喜欢。” 倾盆大雨,汹涌的河水,摇摇欲坠的堤坝,还有身边那些努力着想要活下去的渺小的人们。 特定的环境里,那样的话确实能够触动人心。 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 青衣人可以想象杪冬那时不知看向何方的目光,淡淡的语气,还有浅浅的笑容。 我很喜欢。 他理解被打动的未矢,不能理解的,是说出这种话来的杪冬。 喜欢吗? 青衣人皱起眉,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变大。 那一次,杪冬救那个孩子而自己快要被淹死的时候,青衣人是站在船头冷漠地看着的。 看着他默默沉在水里,等待空气一丝丝流逝,生命也一丝丝流逝。仰面透过水流望向天空,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不舍,似乎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眷恋。 这样的人,也会喜欢人吗? 力气又大了些,杪冬不适地偏偏头,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大叔?”或许是还没完全清醒,他的眼里浮动着氤氲的雾气,声音也较平时低沉许多。 暗哑的,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意。 青衣人的手顿了顿,从他头发上移开。 “未矢呢?”杪冬打了个哈欠,问。 “在隔壁。” 杪冬哦了一声,青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手伸出来,给你上药。” 杪冬乖乖把手伸出去,青衣人给他抹上药膏,丝丝凉意顺着青衣人的指尖蔓延开来——手指,手心,手背,胳膊,然后是——肩膀。 “肩膀没事。”杪冬收回手,笑了笑,然后注意到青衣人略变冰冷的目光,那笑意便渐渐收了回去。 “真的没事,”他偏开头,淡淡地说,“不用管它。” 扛了那么长时间的重物,怎么可能没事?青衣人伸手按了按,杪冬如触电般站起来,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衣人注意到他稍稍将右肩往后藏,可自己按的明明是左肩。 杪冬赤足站在地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倔强地看着他。 青衣人忽然想起来,甫子阳右肩上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6 是有一片龙形烫痕的,那是在他出生时,自己亲自用烧红的铁片烙上去的印记。 胸口一窒,心里泛上点点沉闷的疼痛。他避开杪冬的眼,沉声道:“睡吧。” 青衣人睡在外侧,杪冬睡在里侧。 杪冬紧贴着墙,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眼睛闭得死死的。 被压得青紫的皮肤在慢慢升温,从淡淡的温热一点一点到让人难以忍耐的灼烧的炙痛。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痛觉是很迟钝的,听觉也不灵敏,可是那时候杪冬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冰冷的,带着讥诮与不屑的—— “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然后,就是刻骨的疼痛。 或许是因为滚烫的烙铁,或许是因为不安与失望。 夜色浓稠得如研过头的墨汁,黑暗粘上杪冬的面颊,然后蔓延开来,将整个人紧紧包裹住,找不到一丝光芒。 素在哪里呢? 母后在哪里呢? 杪冬死死抱住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茫然中疲惫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雨奇迹般地停了。杪冬打开窗户,阳光一下子洒进来,照在面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人们欢欣雀跃的声音,杪冬听着,微微眯起眼。 堤坝守住了,暂时也没有爆发洪水的危险,可是杪冬和未矢却依旧早出晚归,整日混迹于灾民中,帮他们重建堤坝,或者修葺房屋。青衣人看着总是弄得又脏又累的两人,也只能无奈地皱皱眉。 甫子昱的队伍渐渐逼近,不期将至的消息惊动了整个黎县。 杪冬扛着修堤用的木桩,静静站在一边看人群涌动。 甫子昱要来黎县吗?杪冬疑惑了一会儿,却又马上释然了。是啊,有什么事顺帝总爱差遣甫子昱去办,毕竟,他是最受宠爱的皇子。 杪冬看着人们念叨着甫子昱时一脸的崇敬,弯起嘴角笑了笑。 母后,你看见了吗? 他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想要穿透这明媚的阳光,寻找到隐藏在云后面的那一张笑脸。 你的子昱不仅健康平安,还深受父皇器重,深受百姓爱戴。 这样,你会不会放心一点?会不会……稍微多想起我一点? 杪冬低下头,微微垂了垂眸。 “……那个梦……可以成真吗?” 那个关于幸福的梦,可以成真吗? 素,母后,如果用我一辈子的时光来为你祝福,上天会不会许你一个幸福美满的来生? 可以的吧? 一定可以的吧? 有人压低了声音谈论说二殿下迟早要取代那个平庸太子的啊,杪冬低下去的脸却闪着希冀的笑。 他扛起木桩,从兴奋的人群中匆匆走过。 第5章 杪冬本想在黎县多留几日,可是顺帝要回皇城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准备马上回宫。 杪冬对自己的易容技术很有信心,但顺帝实在是个厉害的人。一天两天还好,日子一长难保小园子不在他面前露了马脚,到时候只怕整个千尘宫都会被牵连。所以,要赶在顺帝之前回宫才行。 他向青衣人说了要走的事,青衣人站在窗边摇着扇子,轻轻瞥他一眼。 “很急?”那人问。 “啊,”杪冬垂了垂眼帘,“家里人会担心。” 撒谎。 青衣人用力握了握扇柄,没有答话。 虽然知道自己要回宫的消息一放出去,他定会找借口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这种简简单单的理由,不知为何,听上去隐隐有种被责备的感觉。 不受宠的太子,早就没有会为他担心的家人了。 那孩子,一定是知道这一点的吧。 心不在焉的杪冬没有在意青衣人的沉默,他走到门边,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了句再见。 歪着头笑了笑,再转个身,人影就这样消失在门边。 再见。青衣人闭上眼,虽然眉宇间透着点点倦意,嘴角却慢慢勾起。 子阳,我们怎可能不再见? 夜色已深,千尘宫的烛火还在闪烁,无赦坐在桌边,像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默默等待。 灯盏里的火花幽幽跳跃着,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照亮了一角深不见底的思念,以及平日里隐藏的极好的,大概那人永远也不会发现的,禁忌的爱恋。 夜很沉,没有一丝风,门檐上杪冬亲手挂上去的风铃却微微动了动,响起了细小的空气震荡的声音。 无赦猛地站起来,一转眼就看见暗自思念的那个人静静立在门边,浅浅轻笑。 “无赦,”他低声说,“我回来了。” “……啊,”高大的少年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他强压下把那人紧紧拥进怀里的冲动,最终也只是无甚表情地应了一句,“殿下,你回来了。” 小园子还在睡着,杪冬要无赦不要吵醒他。 “让他睡吧,我先去洗个澡。” 无赦点点头,顺手从柜子里翻出换洗衣裳,杪冬接过的时候,鼻尖嗅到一点点阳光的清香。他眨眨眼,朝无赦笑着说了句“谢谢”,然后抱着衣服转身跑进内室。 留在门外的少年偏开头,耳根微微泛红。 浴池里的水汽婷婷寥寥,杪冬对着模糊的镜子,用布巾蘸着纯酒一点一点抹掉脸上的伪装。 “杪冬”的伪装。 “甫子阳”的伪装。 略偏蜡黄的颜色慢慢褪下去,露出常年掩藏在颜泥下,柔嫩细致到有些不可思议的皮肤。那样白皙的毫无瑕疵的颜色,甚至会给人一种暗暗散发着荧光的错觉。 从光洁的额开始,接下来,是细长的眉,精致的眼,淡粉色略显苍白的唇。上唇心往下稍稍凸出一点,给那张好似不染烟尘的脸添上些艳丽的颜色。 杪冬低着头,长长的黑发从肩膀滑落,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他忽然推开镜子,沉身潜入水中。 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不久又重归沉寂。 甫子昱长得像顺帝,所以他洒脱飞扬,嘴角一勾就可以扰乱春心无数。可杪冬,却长得像生他的女人——不是周皇后,而是秦贵妃。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掩盖自己的容貌,虽然知道做下这个决定,就注定这辈子都不能以真实的姿态出现在阳光底下,但是,却永远都不会后悔。 杪冬重生的那天,也是周皇后的孩子出生的日子。早他几个时辰出生的甫子昱,拥有瑞云千里,银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7 龙缠身的吉兆,注定不凡。 杪冬记得那一天。 顺帝说:“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然后,被烙上那片子虚乌有的银龙烫痕的杪冬,就代替了甫子昱,以嫡长子的身份坐上太子之位。 除了顺帝和庄季,除了周皇后,除了自己和无赦,除了那些与此相关已成白骨的太监宫婢,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个光芒万丈的甫子昱才是最终的储君,而平庸无奇的太子甫子阳,只是一颗用来嘲笑秦氏疯狂野心的棋子。 一颗一开始,就被遗弃了的棋子。 或许在外人看来有些可怜,不过杪冬不在乎这些。 因为养育他的周皇后,长得和素一模一样。 杪冬固执地认为,母后就是素的转世吧?这一生,是上天对他的赏赐吧? 做出隐藏容貌的决定,不是为了帮顺帝掩饰,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会被迫离开母后,害怕丢失那种幸福到让人流泪的温柔,害怕又一次,她不愿再爱自己。 已经怕极了,已经承受不起再次失去的痛了。 如果是自己的贪婪导致了上一世无法挽回的错,那么这一世,他不会再奢求什么了。 能做的,只有拼命去珍惜。 他只想静静地、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将每一个微笑,每一丝温暖,每一点关怀牢牢抓在手里,再深深刻入心中。 他愿意代替甫子昱承受秦家的明枪暗箭,愿意代替甫子昱承担太子该承担的危险,愿意顺着母后的遗愿,守着甫子昱的平安。 他可以付出一切,只求她,不要忘了自己。 下一世,下下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忘了自己。 只求你……不要忘了我…… 肺里的空气几乎用尽,杪冬浮出水面,趴在浴池边喘息着。白皙清瘦的背脊,随着仓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门外响起小园子醒了后咋咋呼呼的声音,杪冬抬起头。 纤细的手指撩开湿淋淋的黑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再露出来的时候,弥漫在水汽中莫名的伤痛似乎已经消散干净了。 他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弯起嘴角笑了笑。 从隐蔽的小柜子里拿出颜泥,拾起扔到一旁的镜子,杪冬重新将自己的脸,一点一点装扮成那个相貌平凡的甫子阳。 第6章 宫里举足轻重的人大多被顺帝带去北乡了,少了那些争奇斗艳,勾心斗角,好像连空气都沉静许多,不再那样焦躁不安。 阳光很好,老学傅的声音慢悠悠的,杪冬昏昏欲睡。 杪冬不喜欢念书。 虽然每年去北乡避暑时,顺帝都是轻飘飘的一句“太子还是跟着学傅学些东西吧”将自己独留宫中,不过杪冬知道顺帝是不在乎自己的学业的。 他只是想告诉大家太子并不受宠,安抚一些人,激怒一些人,再由着那些朝臣宫妃明里暗里做出些什么动作——反正,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 其实杪冬一点也不想去北乡,只是对那个念书的理由实在有些怨念。 “到底是谁造谣说父皇要回宫的啊……”他咬了咬筷子,低声嘟囔着。 “阿弥陀佛,”小园子边拼命往嘴里塞东西,边鼓着圆嘟嘟的脸说,“得亏那个放谣言的人……殿下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那老学傅折磨至死了!真的!” 杪冬歪过头去看着他笑,一直沉默的无赦忽然开口问:“殿下没去黎县吗?听闻二殿下去了黎县。” “唔,”杪冬点点头,“我在黎县见过庄季,甫子昱在那边不会有危险。” “是这样……”无赦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低头的时候嘴角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嘲讽。 夏夜的天空着实漂亮,那些星星像碎开的钻石,在深蓝的夜幕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杪冬睡不着,于是戴上人皮面具跑出皇宫散散步。 其实他是常常睡不着的,自从中了“千丝凝”,那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寒冷就如附骨之蛆,总是追随着夜幕悄悄降临。 一旬大师说过,“千丝凝”没有解药。 那个时候,以甫子阳的年纪来说还只有九岁的杪冬只是抬了抬眼,然后不怎么在意地“哦”了一声。 在遇到流筠之前,在被流筠知晓自己身中“千丝凝”之前,杪冬对于活到十几岁就死去并没什么太大感想。 他知道顺帝和甫子昱是不会放任自己活过二十的,因为二十那年的成人祭礼神圣不可侵犯,皇子们将在那天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向,并需得到帝王的认可与祝福。而以太子的身份参与祭礼的人,才是帝王在天下百姓面前所承认的正统储君。 所以二十岁那年,甫子昱定会以太子的身份举办祭礼,而作为废棋的自己,或许早就不知以何种方式死掉了吧。 后来流筠说他可以试着制出解药,杪冬也只是笑着问了句:“真的吗?” 他其实只是顺着流筠的话问问而已,并不需要答案。那样的毒,解得了也好,解不了也罢,都没什么关系。自从周皇后死后,杪冬本就不多的喜怒又淡了些,他一直在做的,也都是死去的打算。 大概呢活到十七八岁,秦家权势基本瓦解,甫子昱在宫中稳固根基,顺便揭开身世之谜,被众人拥上太子之位。 然后自己毒发身亡,留给大家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不用愧对母后临终前的委托。 这样的一生,连遗憾都没有。 几颗石子骨碌碌滚到脚边,思绪到这里就断掉了,杪冬停下脚步,听见空气里传来刀剑碰撞的尖锐声音。 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在打斗,人数多的黑衣众人显是占了优势,被围困在中间的那人似乎受了重伤,逐渐不支。 枫山位于城郊东面,是个地势险要的偏僻山头,平日里极少有人找来,却不知为何会成为江湖人暗地拼杀的钟爱场所。 杪冬想要转身离开,薄云却忽然散开来,那张在月光下忽然清晰了的面孔成功地顿住了他的脚步。 大叔? 黑衣人发出致命一击,来不及考虑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杪冬急忙掏出怀里的迷弹,朝那边狠狠一掷,砰的一声,烟雾四溢。 淡紫色的烟雾有使人暂时失明的作用,杪冬趁乱救出青衣人,架住他的胳膊展开身形逃走。 下一瞬,冰凉的剑锋抵住他的咽喉。 “谁?”青衣人的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以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杪冬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8 。”杪冬回答,然后边展开阵法的步形边想着不知大叔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好在青衣人是记得的,脖子上的剑不一会儿就移开了。 杪冬抿抿唇,继续带着青衣人一路飞奔。 迷烟的药效渐渐消退,杪冬的轮廓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青衣人侧头看着他认真的眼眸和微微蹙起的眉,不知为何嘴角就勾起点笑意。 “要带我去哪里?”青衣人凑近了杪冬的耳朵问。 温热的气息在耳侧辗转,杪冬不适地偏偏头,回答说:“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青衣人不置可否,杪冬回头看了眼他染血的衣袍,又皱了下眉。 “马上就要到了。”说了这句后,他闭口不言,只是不断地加快飞跃的速度。 在几乎找不到方向的山林里绕了几个莫名的圈,总算看到那个挂有“枫山”牌匾的小院。杪冬松了口气,把青衣人安顿在床上,然后熟门熟路地翻出药膏和布条,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好。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杪冬垂眸看着还在渗血的伤口,言语里有些担忧。 青衣人低笑一声,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杪冬看他一眼,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问:“只有大叔一个人吗?未矢呢?” “他有其他事要做。”青衣人的语气淡下来,似乎不愿谈,杪冬点点头,也就不再问。 杪冬不说话,青衣人也不说,却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杪冬被盯得有些不舒服,有些局促地扯开话题说:“刚才,挺危险的……” 杪冬转头看向窗外,青衣人盯着他细长的脖子,忽然起了逗弄的心。 “杪冬担心我?”他扬着眉,慵懒的语气里带着些调笑。 杪冬“啊”了一声,那个声调含糊不清,不是升还是降,是肯定还是否认。 青衣人就当他是肯定了,开始调动措辞描述那场厮杀。省去了前因后果,轻描淡写里还是透出了险恶的阴谋与入扣的危机,以及青衣人漫不在乎的骄傲与不屑。 杪冬心不在焉地听着。 月色很好,他看见盈盈月光顺着窗棂洒进来,暗自沉浮,忽然就笑了起来。 “有人对我说,无论是谁受伤了,总会有人为他难过。” 月光如纱雾般,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杪冬恍然间看见那个小小的自己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家,素手忙脚乱地为他上药,一脸心疼。 她说『无论是谁受了伤,总会有人为他难过』 『杪冬受了伤,我会难过』 然后倔强孩子的心防一下子就被打开,他趴在素怀里,头一次为无处诉说的委屈哭得泪流满面。 那样久远的记忆了,杪冬却觉得仿佛仍在昨日,似乎伸出手,还可以碰触到那时候萦绕在素身边淡淡的香水气息。 月亮大概是被云遮住了,光线稍稍暗下去些。 他回过头,正对上青衣人幽深的眼,于是又笑了一下,说:“为了那些会难过的人,大叔还是小心些……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吧。” 青衣人坐起身,摸了摸杪冬的头。 他忽然有种冲动问——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不过却终究没有问。 这样的问题太突兀,他有种直觉杪冬不会撒谎,而那个答案不会是自己想要听的,所以,还是算了。 杪冬趴在床沿睡着了。 他拒绝了青衣人睡到床上去的好意,固执地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床边。 他说床太小了,会压着大叔伤口的。 他说我就在这边,大叔疼得难受了就推我一下,我陪你说说话会好一些。 轻柔的语调,干净的眼眸,那种理所当然毫不造作的体贴,会让人心一点一点变得柔软起来。 顺帝的手指绕着杪冬的发旋轻轻转了几个圈,然后停下来。 杪冬没被吵醒,他睡得很沉,呼吸却极浅,给人一种不想再醒过来的感觉。 顺帝低笑一声,抛开脑海里莫名奇妙的念头,凑过去打量杪冬睡着后特别乖巧的侧脸。 在数次漫不经心的会面中,顺帝勉强记得甫子阳有一张最多只能算清秀的面孔。他在杪冬的人皮面具接口处慢慢轻拂,手指停顿良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真难以想象,这个少年会是朕的儿子。 顺帝叹口气,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第7章 杪冬醒的时候,青衣人还在睡着。 他揉揉僵硬的腿,起身走出房门,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时间还早,天边微微泛了点白,山林里静悄悄的,似乎整个世界都还沉浸在梦乡中。空气里漂浮着朦胧的水雾,闻起来湿嗒嗒的,杪冬踩在林间小道上,深深浅浅地往前走。 杪冬喜欢这个时刻。 夜间盛开还未败落的花,雾气中淡淡的清香,安静的篱笆院落,刚刚苏醒的天空,还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滚着露珠的芒草间,只有自己拖着淡得看不出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 好像整个世界,醒过来的只有自己,好像这些新鲜的美好,全部都只属于自己。 杪冬抬起头,琉璃般的瞳仁里闪动着孩子气的笑。 就让它们,只属于我一个人吧。 坐在山顶的大树上,随手摘下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出悠扬的曲调。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间流泻出来,一下子就给整个天空染上温暖明媚的颜色。 杪冬伸出手,看着指尖在流动的霞光中变得晶莹剔透。 上一世的梦,这一世的梦,忽然就这样纠缠在一起,虽然隐隐疼痛着,却更有一种微妙的幸福的感觉。 素,你知道吗?一个人守着回忆过日子,实在是寂寞得快要疯掉呢。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素,母后,来陪陪我好不好? 有个什么人,来陪陪我好不好? “杪冬。”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杪冬收回伸展在流光中的五指,低下头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他转过身,青衣人站在树下,仰面看着自己。 金色的光晕在他面上浮动着,树影斑驳,那个人略显冰冷无情的眼睛、鼻梁、嘴唇,都在晨曦中慢慢柔软下来。 他带着淡淡的笑,像是怕惊吓到坐在枝头的那个少年般轻轻说:“这里的朝阳,倒真是美丽。”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9 杪冬盯着青衣人疑惑了好一阵子,然后才从唇角边悄悄绽放出一个笑容。他从高高的树杈上跳下来,歪头笑着说:“是吧?很美丽吧?” 阳光亮晶晶的,满满盛进他弯起来的眼睛里,青衣人心中一动,伸手揉乱了那一头黑缎般的发。 杪冬将青衣人带去酒肆,安顿好他后才匆匆赶回宫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杪冬终是迟了晨间的课,被大发雷霆的学傅罚着抄写礼仪。 “二殿下要回来了。”无赦说。 杪冬垂着眼仔细誊写那些繁多琐碎的礼仪,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送去赈灾物资以后,二殿下没有多留,也没再去北乡,急急忙忙就赶回皇城了……”无赦说了一会儿,发现杪冬并没在听,便顿了顿,问,“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嗯,”笔尖在砚台上蘸一蘸,浓黑的墨落在白纸上,勾画出一个个娟秀的字,杪冬甩甩酸痛的手,说,“遇见一个认识的人,他受了伤,我照看了一阵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无赦皱眉,“什么来路?” 杪冬用笔杆抵着下巴想了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殿下!” 杪冬看着气急的无赦笑了笑,说:“又不是什么非得要知道的东西。” 无赦盯着他不说话,杪冬苦恼了一会儿,最终叹气道:“大叔救过我的命。”他简单说了一下与青衣人的相遇相识,无赦的脸色随着那些云淡风轻的陈述逐渐阴沉,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杪冬挥手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杪冬低声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人总是要防的,但是在皇城外面,我不想辛苦地计较那么多……”他停下手中的笔,盯着笔尖上那一滴摇摇欲坠的墨汁忽然陷入沉思。 无赦转身出去,在无人处一掌击碎摆在廊边的木桌。 说不出口的话堵在心里,积聚成一丝丝缠绕在眼底的戾气,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 杪冬掀开酒肆的蓝底白纹布帘,一进去就看见坐在门口面色不善的流筠。 “怎么啦?”杪冬看着他一张俊脸气嘟嘟的,笑道,“有你这种门神,客人都被吓跑啦。” 流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就你这破地方,根本没客人来好吧。” 杪冬嘻嘻一笑:“平日里还是有两三个客人的……”他忽然感觉到角落里青衣人缺乏温度的视线,便转过头,在看见那人桌前的酒杯时轻轻皱了下眉,“大叔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被忽视的流筠扑到杪冬背上,不满地哇哇乱叫:“杪冬这次又是在哪里找出来的乞丐啊?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疗伤他不感激就算了,居然还敢给我摆脸色看!气死人了!杪冬把他赶出去啦!” 青衣人扫过去一眼,冰冷冷的眼神里透着慑人的杀气,不久前还被教训过一顿的流筠也不怕,恶狠狠地瞪回去,再兀自缠着杪冬大吵大闹。 杪冬看着跳脚的流筠一直笑,他忽然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小声说了句:“乖。” 吵吵嚷嚷的少年像被人点了穴般一下子安静下来,各种情绪在他眼眸里流转而过,沉默良久,他开口说:“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哦。”杪冬收回手,点点头。 流筠又说:“虽然你比我大一岁,可是我长得比你高,也比你结实。” 杪冬笑了,又点点头。 “我的酒楼可不像你这破酒肆,大半天都没人来,我要回去查帐了,才不在你这里虚度光阴。” 杪冬也不挽留,只是挥挥手,说:“早点歇息。” 流筠跑到门口,又折过身说:“记得把他赶走。”他狠狠瞪了青衣人一眼,然后风一般跑出去,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那是我弟弟,”回过身,对上青衣人不悦的目光,杪冬解释道,“很小孩子脾气,大叔不要怪他。” “弟弟?” “是啊,”杪冬垂下眼帘,笑容里带着些看不清楚的柔情,“虽然长得不像,不过确实是弟弟。” 杪冬从酒橱里捧了缸青果酒出来,倒在杯子里舔舔,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衣人凑过去闻了闻,问:“这是什么酒?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酒肆里的人叫它青果酒,”杪冬晃了晃杯子,浅绿色的液体一圈圈漾开来,流泻出点点鲜果的清香,“因为我容易喝醉,他们就特意给我酿了没什么酒味的青果酒。” 青衣人抿了一口,评价道:“很甜,还有点酸。” “嗯,”杪冬点点头,“如果大叔想喝酒的话就喝青果酒吧,它不伤身。” 青衣人嗤笑一声,用酒杯敲敲他的额头,说:“这个根本算不上酒。” 杪冬捂着额头躲到一边,抬眼看回去的时候琉璃色的瞳仁里闪动着的盈盈笑意,像流转的月光一般。 青衣人微微一滞,脸上闪过抹异样的神色,却又在扇子摇开第二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要在这里借宿几日。”青衣人看了眼趴在扶栏上自得其乐的杪冬,开口道。 “可以啊,”杪冬撩开吹到眼前的发丝,回答说,“想住多久都可以。” “姓流的说——要把我赶走?” “不会的啦……”杪冬转过身,看见青衣人眼里的戏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又趴回扶栏上。 “以前也有人在酒肆借住过,”他探出身看着挂在树梢的那轮月亮,语气变得轻快起来,“有在路上遇到的,也有自己找上门来的,那会儿酒肆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后来呢?” “后来流筠嫌脏,就把他们赶走了。”淡淡的语气,虽只是略有些遗憾,却并不像流筠说的那样完全无动于衷。 其实这事青衣人是知道的,因为那个姓流的家伙一开始就拿它来警告自己——不要太嚣张哦,杪冬酒肆里的人,我想叫谁滚蛋谁就得滚蛋——那一脸得意和自以为特别的优越感,看起来真让人不舒服。 “杪冬把我和乞丐混为一谈吗?”低沉邪魅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杪冬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贴在身边,两手搭在扶栏上将自己圈了起来。 他的脸靠得很近,嘴角微微上挑,深不可测的眼眸里似乎忽然闪过些危险的光芒。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然后将身体往后倾,稍稍拉开两人间近得不太舒服的距离,他低下头,说:“这与乞丐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在讲借住这件事而已。” 青衣人看着他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0 垂下去的睫毛,说完话后抿起来的嘴唇,想起刚才杪冬注视着他时干干净净的眼眸,还有往后退时发丝飘动扬起来的淡淡果香,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叹气。 他收回禁锢着杪冬的双手,转身走进房间。 清闲了几日,甫子昱终是回到皇城。 杪冬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城门口迎接那人。皇子之间这些繁琐的规矩颇为麻烦,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想这其中出什么乱子,惹人是非。 毕竟,甫子昱是个挑剔的人。 无视屏风上挂的那一大堆华丽衣饰,杪冬捡了件轻便的礼服,收拾好后唤小园子进来给他梳头。 穿衣洗漱这些事情杪冬从不愿假手他人,只是长发……无论再活多少年,他都拿它们没办法。 “殿下这件太寒酸了吧,”小园子边给他束上玉冠边嘟嘴抱怨,“会被二殿下比下去的。” 杪冬笑起来,说:“真要比的话,穿什么也比不过他啊。” 真要比的话,确实是怎样也比不过的呢。 杪冬立在城门口,看着远处那个嘴角带着骄傲的笑、在阳光下驾着马恣意奔跑的少年,像是承受不住这样耀眼的光芒般微微眯起眼。 谁能比得过呢?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年,生下来就像是为了映衬他人的卑微般,拥有让人移不开眼的夺目风采。 “皇兄——” 枣红色骏马一路奔驰而来,在健硕的前蹄就要踏到杪冬身上时高大的少年才堪堪拉住缰绳,潇洒地翻身下马,然后稳稳伫立在杪冬面前。 “吓着皇兄了吗?”甫子昱弯下腰,眼里噙着笑,挑高了眉问。 杪冬只觉得他的气息太近了些,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摇了摇头。 甫子昱靠近的同时,杪冬身后的无赦开始剑拔弩张。甫子昱不经意间瞧见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嘴角不屑地翘起来,露出一丝挑衅的神色。 他凑到杪冬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暧昧语调低声问:“子昱是永远都不会伤害皇兄的,皇兄相信吗?” 杪冬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信。” 甫子昱似乎还不满意,他看着杪冬安安静静垂下去的睫毛,轻轻一笑,道:“子昱可是刚刚赈灾回来呢,救助了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灾民,皇兄不说些什么来奖励我吗?” 朝霞很明媚,暖阳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灼烧的疼痛感。 沉寂在身侧的小指微微瑟缩一下,杪冬沉默片刻,启唇道:“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8章 杪冬恹恹地趴在桌上,盯着水晶杯里淡绿色的青果酒发呆。 “心情不好?”青衣人摇了会儿扇子,懒洋洋地打断这沉闷的气氛。 “没有……”杪冬半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敛住眼眸里就要流转而出的疲倦,他撑起身,漫不经心地问,“大叔小时候有护身符吗?” “有。” “是大叔的娘为大叔求的?” “她为我求过,”青衣人抿了口茶,“还有其他的什么人也求过。” “啊……”杪冬垂眸掩饰住语调里的艳羡,笑笑说,“真好。” 青衣人挑了下眉,不以为然:“那种女儿家的东西,拿来何用?” 杪冬抿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疑惑着说:“真心的话……总会有用的吧。” 他偏开视线,看向空气里那一团点燃了黑暗的火焰。 像母后那样真心祈求的,一定是有用的吧。 更何况,自己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有没有用。 杪冬又趴回桌上,从青衣人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到他长长的睫毛投下来的一弯阴影,随着跳动的火光深深浅浅地摇曳。 “我要走了。”青衣人说。 杪冬哦了一声。 他起身看了那人一眼,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空的话可以来坐坐,随便喝点酒,不收你的钱。” 青衣人的眼眸闪了闪,伸手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回到宫里,小园子告诉他甫子昱来过。 “我都说殿下身体不适不欲见客,他还不肯走,甚至想擅自闯进去,直到东妃娘娘出来他才罢休。” 杪冬点点头,他挥退还想继续数落甫子昱不是的小园子,吹灭烛火,沉身陷入那张空荡荡的大床里。 身体里压抑着的寒气慢慢泛上来,杪冬翻了个身,用胳膊死死抱住自己。 半开的窗透了一丝昏暗的光线进来,薄薄的床幔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在一片寂静中幻化出神秘的图案。 指关节一节节变白,杪冬更紧地抱住自己。 可是抱得再紧又有什么用?裹得再厚又有什么用?那种冷是从骨头里漫出来的,是从血肉中渗出来的,尖锐的刺骨的,像是要将身体里每一滴血液凝结成冰一般痛苦难耐。 无尽的黑暗里,有谁能提供一丝丝温暖? 昏昏沉沉中,杪冬似乎听见空气里传来什么人的轻声笑语,熟悉而又温润,带着明媚阳光里的花雨芬芳。 美丽温婉的女子柔声问子阳冷吗?是觉得冷了吗? 她说到母后这儿来吧,母后陪着你睡就不会觉得冷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淡淡白光中有人满眼温柔地朝他伸出手。 到母后这儿来吧,她说,母后陪着你。 杪冬笑了一下,向着漆黑冰冷的空气伸出手去。 母后,我很冷。 母后,你在哪里呢? 顺帝回宫了。 接风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琼华殿燃了清神的薰香,素雅的气味闻起来本应是干净清爽的,可是混上了脂粉、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就变得有些粘腻且沉闷。 好像是空气一下子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杪冬坐在太子该坐的位置,静静等待筵席的结束。 大殿的另一边,甫子昱大约是在描述黎县的灾情,惹得那些娇媚的妃子们又是惊叫又是叹息,继而扭捏出慈爱的语调,在顺帝面前夸赞他不惧艰苦,救灾有功。 顺帝懒懒地笑着,并不答话。 夜色渐深,丝竹之音愈渐靡靡,妖娆少女的水袖长裙在整个大殿舞出暧昧的颜色,杪冬低着头,开始寻思是否该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清歌小调唱罢一曲,上位那人忽然唤道:“子阳。” 子阳…… 杪冬过了好一阵才反应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1 过来,他抬眼看向顺帝,眉间蹙起一丝疑惑。 顺帝是从不叫他作子阳的。 必要的时候,那人就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冷冷唤一声“太子”,语调里总是带着些疏离的冷漠与淡淡的不屑。像子阳这种听上去颇为亲昵的叫法,真是莫名其妙的第一遭。 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安静静,那些皇子嫔妃们暗自惊诧一阵,继而低笑着抱着看戏的心思,猜测这次帝君又要给太子怎样的难堪。 顺帝优雅地坐在长椅里,有如工笔细细勾画出来的完美面庞不见一丝喜怒,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除了一贯的尊贵与威仪,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在流转。他看着重又垂下视线的杪冬,勾了勾嘴角,问:“子阳在宫中,都跟着学傅学了些什么?” 是心血来潮吧,杪冬心想。 他随意报了些书名,等待顺帝像以往那样不耐地打断,然后将自己冷落在一边。 可是那人却一直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到令人窒息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在认真听着,又似乎心不在焉。 真是奇怪。 杪冬忽然停下来,抬头迎上顺帝的视线。 “就这些了,”沉默片刻,他问,“父皇还有其他指示吗?” 顺帝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杪冬顿了顿,又说:“儿臣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上位者霎时危险地眯起眼,众人心道不好,皆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杪冬却似未尝察觉,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不卑不亢,只是等待一个答案。 顺帝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椅背,发出令人心悸的咄咄声,他半眯着眼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如此,子阳便先下去休息吧。” “谢父皇。”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杪冬转身离开,留给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们一抹毫不留恋的背影。 浮华褪尽,只有夜明珠还在幽幽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顺帝半躺在椅子里,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庄季静候在一边,肃穆的面容中透着稍许欣喜,和稍许忐忑的疑惑。 “年关过后,秦屿山的势力就将彻底铲除了……” 顺帝缓缓睁开眼,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那种即将剔除心腹大患的愉悦似乎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明年就该忙起来了。”庄季感叹道。 秦屿山一倒,接下来的就是改立太子。 改立太子…… 顺帝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其实现在在宫中,权势最小的便是太子一支。这些年来在那些皇子忙着拉拢人脉培植党羽时,甫子阳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做,太子的虚名也只是靠已逝皇后娘家微弱的势力和所谓嫡长子正统的血脉支撑着。改立太子后,周家必然会反戈投向甫子昱,到时候孤立无依的甫子阳,只怕在宫中一天也活不下去。 顺帝眯了下眼,对这个早已料知且一手操控的局势忽然心生不安。 其实不该心血来潮的,他轻叹一声。 如果那时只是随便派个什么人跟着,或者根本置之不理,或许现在心里就不会有这些钝钝的疼痛。 在这之前顺帝从不相信血缘这种东西会产生所谓的羁绊。 可是事实证明,那个被他无视了十六年的孩子,只不过偶然关注了三十几天,便再也放不下了。 这种暧昧不清的感情,大概也只有血缘能解释了吧。 挥退庄季,顺帝独自坐在书房里。 半开的窗外月色幽幽,他又一次想起邶水的那个黄昏,少年淡到就要融进空气里、化作尘雾消失不见的微笑。 鬼使神差般唤住他的自己,其实心里有着莫名的慌乱。 就像是要失去什么一样。 少年说:“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他的眼睛看着自己,视线却似乎投向了另一个虚无的,未知的方向。笑容也好,不着边际的话语也好,放在自己掌心里的手也好,都似乎隔了一个天地,遥远得无法抓住。 就像是早已失去了什么一样。 “未矢,”背对着悄无声息出现在书房里的黑影,顺帝揉揉眉心,低声道,“计划有变,朕有其他安排。” 第9章 再次去枫山的时候,杪冬看见青衣人坐在屋顶,就着月光喝酒。 “大叔?”杪冬跃上屋顶,动了动鼻子,说,“唔,是‘墨香’。” 青衣人递了个杯子给他,杪冬摇摇头,“闻着就要醉了。” 青衣人也没坚持,杪冬坐在他身边,道:“大叔真是厉害,居然可以找到这里。” 一旬大师给这片山林布过阵,不知道解法的人无论绕着它转多久,都是找不到“枫山”的。 “这阵法确实诡异,”青衣人说,“花了我三天时间才解开。” 杪冬看看青衣人,想起一旬大师吹嘘着他的阵法如何厉害如何天下无敌时那张得意的脸,皱皱鼻子,忍不住笑了笑。 “我去了酒肆,那些伙计说你平时不怎么去。” “嗯,”杪冬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在青灰色的瓦片上一下下划过,“我很少去。” “这个枫山,”青衣人环视了一圈并无特别的山林,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奇门异阵保护起来?” “啊——”杪冬抬了抬眼,上扬的语调里带了些怀念,“‘枫山’它,是我和一旬大师一起修建的。” “一起砍木材,一起去集市买瓦片,一起搭篱笆……”他抬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明月,嘴角弯起抹微笑,“就连牌匾上面的字,都是一人写的一个。枫山是我和一旬大师的秘密基地。” “一旬大师?”青衣人忽然沉下声来,他问,“那是什么人?” “一个很厉害的云游四海的僧人。”杪冬回答。 “那杪冬是怎么认识他的?” “嗯……”杪冬想了想,说,“有一次……大概是过什么节的时候吧,爹罚我跪祠堂,半夜的时候一旬大师忽然就出现了……” 其实那天是除夕。 杪冬的太子身份大概是碍了秦贵妃的眼,被她使了些绊子,在家宴中出了差错。 顺帝自然是知道的,他看着秦贵妃视杪冬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样子,嘲讽一笑,便顺了她的意罚杪冬去跪祠堂。 之后又是热热闹闹的守岁,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藏在周皇后身后的孩子,便这样被他抛之脑后。 六岁的杪冬孤零零地跪在祠堂里,心想着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冷呀。 反正,祠堂里只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2 燃了些香烛,又那样空旷,在腊月的夜晚还是挺冷的。 他往手心里呵着气,听见远处报时的钟声响了十一下。 等到下次敲钟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年了啊……正这样百无聊赖地想着,那个衣着狼狈的和尚就忽然闯了进来。 “哇~香!真是香!” 和尚看着供桌上的食物两眼发光,如饿狼般扑过去大快朵颐。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么进的守备森严的祠堂,又疑惑了一下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没有惊动门外的守卫。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扇好像在和尚进来后自己关起来的大门,然后就将这些疑惑丢到一边去。 杪冬低下头,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画出一个“素”字,然后又写“母后”。 他歪歪脑袋,悄悄笑了笑,似乎在这些无聊的小动作中得到了天大的乐趣般,开始一遍遍地在地上写着“素”、“母后”,直到那和尚吃饱了凑到他面前来为止。 杪冬收起手指,默默地看着他。那和尚瞥了眼案台上甫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嗤道:“这些木头能吃东西吗?死人能吃东西吗?真真是浪费!小娃儿,你说是不是?” 杪冬眨了下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和尚打了个饱嗝,故作深沉地感叹道:“你说,这生命是个什么东西?” 杪冬垂下眼眸。 他想起上一世放弃生命时惶然无措的自己,以及这一世看见和素一模一样的母后时难以言表的惊喜,悄悄弯了弯嘴角,低声自语道:“是一种奇迹。” 后来和尚消失了,剩下杪冬继续跪着,直到天明。 新年的第一天,杪冬因为偷吃贡品这样大不敬的罪名挨了顿板子。 他没有争辩,默默承受了,然后趴在周皇后安抚的怀抱里安安静静地笑着。 “一旬大师吃了供奉用的食物,害我挨了打,所以就以收我为徒当作补偿。” 青衣人很久都没说话,杪冬又趴回膝盖上,看着沾染着月光的青瓦发呆。 半晌,那人才略带涩哑地问:“那跟着一旬,杪冬都学到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杪冬边在瓦片上划出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边淡淡地说,“我不够聪明,底子也不好,学了三年就只会轻功。” “那个和尚只教了你三年?” “是啊,”杪冬歪过头,朝青衣人笑了一下,“一旬大师说他在每个城市都只停留一旬,留下来教我三年,也是破戒了呢。” “三年能学到什么?”青衣人冷声道,“这个师傅他当的也不算尽责。” 对于一个以云游四海为乐的花僧来说三年或许并不短,可是青衣人忽然记起那次杖责之后,太子一直高热不醒,好几次生命垂危,救过来之后又躺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虽然当时没把它放在心上,但是现在想到这些,青衣人怎么都觉得那个一旬所谓三年的补偿,亦不过尔尔。 他烦闷地喝了口酒,身边的杪冬却笑着说:“我也并不是很想学些什么东西。” 少年低着头,柔顺的黑发滑下去,垂在耳边,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子。他低声说:“不过一旬大师在这里的时候,在枫山的生活确实有趣得多。” 杪冬又沉默下来,青衣人放下酒杯,神色在清冷的月光下一瞬间无比复杂。他忽然伸手摸摸杪冬的头,道:“以后,我会常来。” 杪冬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青衣人看,片刻之后,他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青衣人说想看日出,于是两个人都在枫山睡下了。 杪冬背对着青衣人躺在内侧,尽力贴着墙,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青衣人柔声说:“把手脚伸开,这样睡会不舒服。”杪冬却摇摇头。 他说:“冷。” 青衣人愣了一下,道:“现下还是八月。” 杪冬不答话,青衣人想起在黎县的客栈里,他也是这样死死地蜷缩在被子里,便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拥进怀里,轻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青衣人的动作很突然,杪冬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却总也挣不开。于是他僵硬着身体,背靠进青衣人怀里。 青衣人露出一抹略带得意的笑。 他一开始并不想这样坚持,只是少年凉凉的身体抱在臂弯里的感觉刚刚好,诱惑着他不愿放手。 青衣人叹口气,将下巴搭在他的脖根处,舒服地闭上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夜色浓稠,最是光亮的窗户,杪冬也只看得到它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静静感受着青衣人洒在脖根处的暖暖鼻息,咬了咬唇,半垂的眼眸里隐隐泛上些雾气。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天还未亮两人就醒了。 杪冬坐在山顶的大树上等待日出,青衣人在树下练剑。 天渐渐亮开,淡淡的晨雾里银光闪闪,踢腿,跳跃,弯腰,旋转,青衣人挥剑的动作即华美又优雅,大气得就如舞蹈一般。 杪冬靠在树干上,摘了片树叶,随着他舞动的身姿吹出一段悠远空灵的旋律。 调子停下来的时候,青衣人已经站在他坐着的那截树枝上。 “想不想学?”青衣人问。 杪冬仔细考虑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学。 青衣人笑了。“还是学吧,”他抓起杪冬的手臂,“练结实点也好,你太瘦了。” 杪冬本想说练了剑也胖不起来,眼眸转了转,最终却点点头,说了句好。 第10章 皇城里众官员纷纷归位,早朝亦开始如常举行,日子就这样或忙碌或清闲地沉淀下来。 庄重的朝堂上权臣高官们为着一点私欲争辩不休,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字字珠玑,眼里透出些许不屑。 他下意识地看向朝堂右角。 杪冬默默站在那里,依旧是半垂着眼帘神游天外的模样。明明是个很显眼的位置,他却愣是有本事将之变成一个众人让遗忘的角落。 萦绕在少年身边的那股淡淡的、安静的、不起眼的气流,似乎隔断了四周与之格格不入的气息,营造出了另一个不容窥探的世界。 顺帝眯了下眼,在心底暗叹一声。 国无大事,早朝早早地结束了,杪冬偷偷打了个哈欠,跟着百官跪拜退朝。 昨夜剑术小有突破,他一时兴奋练到凌晨才休息了一小会,现在头脑里混混沌沌的,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找到在殿外等候的无赦,杪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3 冬刚想踏上马车,身后忽然有人唤住他—— “太子殿下。” 杪冬回头。 苏饮提着官服小步跑过来,站定后觑了眼杪冬无甚表情的脸,面上闪过抹难色。 “听闻殿下前些日子身体不适……” 苏饮诺诺地,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杪冬看了看远处三三两两离去的官员,带着他寻了个无人处。 “太子妃很好。”杪冬说。 被人道破心中所思,苏饮面上红了红。他轻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纱囊。 “北乡的梅开得正艳,秋语爱梅,我便采了些,烦请殿下带去吧。” 杪冬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三日后,”他瞥了眼手心里精致的纱囊,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太子妃要去普惠寺祈福。” 苏饮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禁不住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欣喜。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喃喃地道着谢,心思已经飘到别处去的苏饮匆匆告别,急忙回去准备三日后与秋语的相见。 杪冬看着苏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一直藏着的浅浅笑意终是蔓上眼角。 他拎起小纱囊,透过金色的阳光似乎可以看见那萦绕在一片一片花瓣上的淡粉色芬芳。 像是可以期待的幸福。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立冬将至。 街角小巷热烘烘的小吃越来越多,像是胡辣汤,龙须面,灌汤包,还有杪冬最喜欢的酒酿芋艿。 “这家老伯做的酒酿芋艿是最好吃的了。”露天小摊上,杪冬捧着热乎乎的碗一边暖手,一边向青衣人郑重推荐。 一旁的老伯直夸小伙子有眼光,乐呵呵地又给他加了一大勺。杪冬睁了睁眼,像得了天大的好处般嘻嘻笑。 青衣人听着杪冬脆声道谢,看了看他通红通红的手指,奇怪道:“你怎会如此惧寒?” “天生的吧,”杪冬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敷衍着回答,“虽然我叫杪冬,可是最怕的就是冬天了。”他皱皱鼻子,捞起颗芋艿咬了一口,然后被烫得吐了吐舌头。 青衣人笑了,递过去一杯水说:“别急。” 他也低下头尝了尝杪冬大力举荐的酒酿,倒确实软糯适中,香醇可口,只是—— “这个可比青果酒的酒味儿重,杪冬受得了么?” 杪冬没答话,抬头看了他一眼。 透着腾腾热气,那个眼神变得幽幽的,似有盈盈水波沉沉浮浮,流光潋滟。 青衣人胸口一滞,只觉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只是一碗酒酿芋艿而已,不会醉的……”杪冬这样嘟囔着,但是一大碗酒酿下去,他已然微醺。 如果掀下那张人皮面具,洗去那层颜泥,就会发现他白皙的脸颊已经染上了淡淡红晕。 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景。 “回去吧。”青衣人朝他伸出手。 杪冬盯着那只形状优美的手看了许久,思绪愈加混乱。 最后,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那人掌心里,暖暖的感觉让他安下心来,倒是青衣人为那冰冷的感触皱了皱眉。 “怎么还是这样凉?”他问。 照理来说,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手早该暖起来了。 杪冬笑而不语,青衣人叹了口气,把他细长的手指一根根蜷在自己手心里。 “暖和些了?” 杪冬刚想点头,却被旁边高墙里忽然传出来的声响吸去了注意力。 这条小巷里没有其他人,很安静,杪冬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咒骂和哭泣的声音。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咒骂的声音愈渐转远,只剩下女人拖着哭音的低诉。 杪冬动了动,青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朝他摇摇头。 “那个要送去孙家顶罪的,是傅家四子。” 孙家与傅家的事,杪冬也知道些。 传闻傅家二少仗着父亲位高权重,在皇城很是骄扬跋扈,前些日子与孙家么子争夺美姬,不想下手太狠尽将孙家么子活活打死。 孙家与傅家,一边是护国将军,一边是户部尚书,顺帝谁也不好偏袒,便出了个主意说既然傅家害孙家少了一子,傅尚书就送个儿子去给孙家赔罪吧。 顺帝的话说得极其巧妙,孙将军以为是要把那傅家二少送过来,忿忿难平之下也当场接受了,却不想帝王留了空子给傅尚书钻,打算送去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了事。 “明明闯祸的是傅家二子……”杪冬喃喃道。 墙那边的女人哭诉完她的苦衷,又开始用谎言安抚那孩子,大意是说只要他乖乖的,就不会受太多苦。 那种类似于慈母般的口吻,听上去真让人讨厌。 “傅家二子是正妻庄氏的孩子,”青衣人开口道,“庄氏是庄丞相的姐姐,正是高攀了这层关系,傅家才能爬到现在的位置。” “傅尚书在庄氏有孕在身时,一朝醉酒与丫环生下四子。庄氏对此颇有微词,傅尚书惧妻,对这意外得来的孩子自然没有好脸色。” 杪冬低着头,默默听着青衣人用淡然的语气谈论别家的家务事。 想要卖子求荣的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身不由己,那个傅家四子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直到那个女人又开始哭起来,才听到他叹息一声,淡淡地开口道:“娘,我知道。” 杪冬忽然甩开青衣人的手,一转身施展轻功飞奔进夜色中。 青衣人愣了好一阵子。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杪冬消失的方向,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些一抹异色。 青衣人赶到枫山的时候,看见杪冬坐在屋顶上。 一个人,静悄悄的,依旧是抱着膝盖,低垂着头的姿势。 青衣人走到他身边,却看不到他埋在胳膊里的脸,现在带着怎样的表情。 “杪冬?”他轻声唤道。 少年并不理他,也不抬头,缥缈的月光落在他水墨色的发丝上,浅浅闪烁着,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般迷离。 青衣人等了一阵子,心中愈发烦闷,杪冬却在这时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从环抱的双臂里流泻出来,低低的似乎有些茫然,有些脆弱。 “我都知道。” 他抬起头,脸上淡淡的,瞳仁漆黑漆黑,不着波澜。 “大局啊什么的,迫不得已啊什么的,爹娘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可是……可是……”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也会在心里悄悄难过吧……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4 ” “杪冬……” 青衣人慢慢蹲下身去,想将那个蜷得小小的孩子抱进怀里,杪冬却埋下头去,削瘦的肩膀摆出不容接近的姿势。 “大叔,”他低低地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青衣人没有动,杪冬语气里带上些乞求,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青衣人呼吸一滞,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他看着那个固执地独守寂寞的少年,眼眸明明灭灭,似乎在挣扎些什么。 最终他转过身,略显狼狈地朝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11章 虽然已经立冬,秋天的气息却还没跑远,晴朗的日子时不时地也会出现。 杪冬看着阳光蔓延进来,在书桌,地板上拓下小木窗繁复精致的轮廓。 他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么突然地就发了脾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杪冬是极少发脾气的,更不用说对着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人闹别扭。 更何况大叔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看着印在桌面上的斑驳树影恍了会儿神,然后被庄季一句清清冷冷的“太子殿下”唤回现实。 对了,顺帝现在正要检查皇子们的学习情况呢。 杪冬抿抿唇,在众多轻蔑与嘲讽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其实顺帝所谓的检查,也就是旁听罢了。 庄季问问题,皇子们回答,顺帝就在一边慵懒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只有在听到特别优异的答案时他才会笑笑,然后随口问出几个更为寓意深刻的问题。 不过这份殊荣,也只有甫子昱得到过。 至于杪冬,庄季曾经当着顺帝的面,当着众皇子的面,轻嘲道:“太子殿下实在愚钝,臣无能为力。” 那时候,顺帝只是笑了一下,看也没看还在站着的杪冬,衣袖一挥道:“甫子昱,你来回答。” 杪冬确实不是太聪明。 但比起同龄人来说,他终究多了十八年的记忆,所以其实庄季的那些问题,他都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杪冬不想说。一方面,他不想回应那轻蔑的语气;另一方面,他不想把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有野心的皇子都在盯着他的位置,一个愚钝的太子会让他们不那么咄咄相逼。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杪冬垂着眼帘,等待庄季刁钻的提问,而顺帝却在这时开口道:“子阳,朕来问你。” 大殿里依旧无人出声,众人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父皇最不待见太子,向来对他不理不睬,为何今日……难不成,父皇想亲自给他难堪? 众皇子在心底嘀咕,甫子昱眼里却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光,他看了看顺帝,却又在那人瞥过来时移开视线,暗自在心里有了思量。 站起来的杪冬亦疑惑地看了顺帝一眼,他皱了下眉,然后中规中矩地说:“父皇请问。” 出乎意料的是,顺帝只问了些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杪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知道的问题。 而在杪冬答完后,他还笑着夸了句答得不错。 对于上位者有如天方夜谭般的称赞,杪冬抿着唇,没有搭话。 “坐下吧,”顺帝似乎叹了口气,他摆摆手,对庄季说,“接下来的,爱卿继续。” 庄季犹疑着看了顺帝一眼,然后照着他的话跳过杪冬,按以往的规矩一个一个问下去,直到结束。 顺帝和庄季都离开了,学傅继续给皇子们上课,杪冬偏头看向窗外,避开众人窃窃的目光。 甫子昱给杪冬的纸条上写着——放课后去云荷亭。 云荷亭建在荷塘上,可惜现在已是九月末,荷花早已败尽。 杪冬趴在扶栏上吹了会儿风,然后听见无赦在身后冷冷地唤了句:“二殿下。” 转过身,他看见想要偷偷靠近自己却被拦下的甫子昱正一脸冷然地与无赦对峙。 注意到杪冬的视线,甫子昱侧过头,盯着他说:“子昱想私下和皇兄说几句话。” 杪冬答道:“无赦不是外人。” 甫子昱笑了:“那么他这样拦着我,难道我是外人?” 杪冬不说话,无赦愤愤地放下手,甫子昱凑到杪冬耳边,又问了一句:“子昱是外人吗?” 杪冬垂下眼帘,甫子昱叹了口气,不再去追问问题的答案,也不再坚持让无赦离开。 “皇兄怎么会惹上父皇?” 独处的时候,或者说没有顺帝或其他皇子嫔妃大臣在场的时候,甫子昱喜欢凑近了看着杪冬的睫毛说话。 他看着它们或乖巧地垂着,或微微颤动,或者抬起来,藏在下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就满满地都是自己的身影。 杪冬看着他,说:“我没去惹他。” “父皇很厉害的,”甫子昱像着了迷般盯着杪冬的眼睛,柔声道,“子阳不要去招惹他好不好?” 杪冬在听见“子阳”这个称呼时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有追究。他撇开视线,说:“我不会去招惹他,二皇弟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要回去了。” “陪我说会儿话不好吗?”甫子昱轻声问。 杪冬沉默一阵,低下头,却依旧说:“我要回去了。” 甫子昱靠在杪冬靠过的扶栏上,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费尽心机将那个人藏在自己的光芒之后的。 是啊,悄悄地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 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窝囊的太子吧,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对他来说,是怎样珍贵的存在。 再等一等吧。 甫子昱转头,看着被风吹开又吹散的涟涟水波,嘴角轻翘。 再等一等,等扫清一切障碍,等真正拥有保护他的能力…… 子阳,那时候,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再放手让你离开。 第12章 杪冬看见屋顶上的青衣人时,心里是微微松了口气的。 昨天他把青衣人赶走了,也没有说晚上见,所以来的时候他在想,不知大叔还会不会过来呢。 “手里提的是什么?”杪冬还没说话,倒是青衣人先转过身来,开了口。 “一点小吃食,”杪冬将提篮掀开,里面有一罐瘦肉粥,几盒小点心,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保温,“大叔尝尝看吧。” “哦?”青衣人也不客气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5 ,尝了几口道,“不错,是在哪边买的?” 杪冬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自己做的。” 青衣人看向他,似乎对他会做吃食很是惊讶。 杪冬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说:“有一次娘生病了吃不下东西,我便学着做了些……”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他弯了弯嘴角,“娘吃得很开心。” 青衣人没说话,杪冬微微撇开脸,轻声说了句:“昨天,对不起……” “起”字的音还没结束,他就被青衣人抱进怀里。 抱得很紧,很紧。 杪冬的脸被迫贴在青衣人胸口,隔着衣服,可以听见那人一下一下强劲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大叔?”杪冬疑惑着唤了一句。 “……不要说话……”青衣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喃喃低语,“不要说……” 杪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了下眉,心想现在的大叔大概是需要安慰的吧,于是便乖乖让那人抱着,沉默不语。 四周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到北风吹过的声音,青衣人的怀抱很温暖,是让人抵挡不住的诱惑。月色慢慢淡下去,杪冬的睫毛一点一点往下垂,最终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顺帝将他小心地移到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去,伸出胳膊将那少年拥进怀里。 他的视线轻柔地滑过少年平淡的眉角、小巧的鼻尖、纤细的下巴、修长的颈,然后是松垮的里衣下隐隐露出的,右肩上那一大片狰狞的烫痕。 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疤,顺帝眼里闪过一阵痛惜。 不要说对不起。 他闭上眼,将少年的额抵在自己脖根处。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我刻意不去看,不去听。 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不会再抛弃你了,再也不会。 所以,不要一个人悄悄地藏起来难过,好不好? “……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月亮终是躲到了云层后面,夜色寂寥。沉睡的少年听不见萦绕在耳边的那句轻声叹息。 天气越来越冷,杪冬扫了堆落叶,和青衣人凑在一起煨山芋。 杪冬翻动着火堆,嘴角一直往上翘。青衣人见了,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轻笑道:“这么有趣?” “啊,”杪冬躲开他的手,歪着脑袋说,“只是没想到,原来大叔不知道山芋是埋在土里的。” “这有什么好惊讶?”青衣人挑眉,理所当然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杪冬笑而不语,火光一闪一闪跳跃着,印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会让人产生一种想要凑上去亲吻的冲动。 青衣人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半晌,他才移开眼道:“我是第一次动手挖山芋。” “嗯,”杪冬一边拨火堆,一边应着,“也是第一次偷人家东西吃吧。” 青衣人勾勾嘴角,装作不知道他悄悄在人家地里留下碎银的事。 “我小时候,常常偷人家东西吃。”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 “是真的,”杪冬笑着说,“那时候,我很调皮。” 青衣人回想了一下记忆里总是低着头躲在周皇后身后的,安静得宛如空气般的那个孩子,实在想象不出他调皮的样子。 青衣人自然想象不出,因为杪冬所说的小时候,是上一世的小时候。 在素没有找到他之前,杪冬不过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小孤儿。 偷也好,抢也好,跟大块头的孩子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点裹腹的食物,或者一小片睡觉的地盘。 那时候的他,只是顺应着求生的本能活下去的动物而已。 杪冬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遇到素,自己会变成怎样? 或许早就饿死,冻死,被凶残的孩子打死,又或许,可以苟且地活下去。 只是这样的话,大概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到幸福是什么滋味,温暖是什么滋味。 如果没有遇见素。 如果没有遇见素……啊,那真是不可想象。 火光明明暗暗,印得杪冬的脸亦是明明暗暗。 或许没人发现,他那长长的睫毛投在面上留下的一泓青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空气里开始飘荡山芋甜甜的香气。杪冬吸吸鼻子,说:“已经好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翻开火堆,把埋在下面的山芋翻了出来。 “这个能吃?”青衣人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物体,很是怀疑。 “当然了。”杪冬把滚烫的山芋在两手间转了几个轮回,然后小心翼翼地剥下外皮,露出里面金黄金黄冒着热气的瓤。 他把剥好的递给青衣人,自己又拿了一个剥开吃。 围着橙色的火光,啃着暖烘烘的山芋,那甜味儿似乎可以从心里冒出来。 两人默默地享受着静谧的时光,直到月至半空,火光慢慢暗下去。 “明天起,我不来枫山了。”杪冬忽然开口道。 青衣人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答应过小赦,天寒的时候不到山上来,”他笑着说,“冬天太冷,小赦会担心。” 青衣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杪冬看了看他的脸色,斟酌了一下,道:“那套剑法,我会自己练的。” 青衣人笑了,揉着他的脑袋问:“剑式都没学全,怎么自己练?” 杪冬也笑,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熄灭火堆回房睡觉。 第二天夜晚,杪冬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床上。 熟悉了另一个人的体温,乍然失去,似乎是有点不太习惯。 即使房间里燃着暖木,也压抑不住身体的寒冷。 千丝凝的毒性,早已沁入骨血。 杪冬将身体缩成一团,眼睛死死地闭着,睫毛却在颤个不停。 睡着吧。 他对自己说。 快些睡着吧。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冷了。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杪冬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借着暖盆里淡淡的火光,杪冬看着那人眼角带着笑意,将手指点在自己唇上,轻声说:“杪冬。” 他愣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不可置信地诺诺道:“大叔……” “真冷。”青衣人握着他的手,皱起眉,语带不满。 “大叔……知道我是谁?” “杪冬就是杪冬,”青衣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6 人在他身边躺下,把他冰冷的手冰冷的脚捂进怀里,柔声问,“还会冷吗?” 杪冬低着头,没答话。 青衣人垂下眼,看见他微微颤着的睫毛上沾上了水气。 “杪冬?” 杪冬忽然将脸埋进青衣人胸口,好半晌,才闷声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以前,母后也会这样……抱着我睡。” 那时候,假装怕冷的自己,和面露宠溺的母后。 她轻轻地说子阳冷吗?母后抱着你,还会觉得冷吗? 不冷了。 小小的孩子笑得像只狐狸,撒娇的话说起来,就像是嘴角抹了蜂蜜。 母后抱着我吧,这样的话,温暖就可以从心里漫出来了。 第13章 浑浑噩噩地混过早朝,杪冬刚跨出大殿,顺帝身边的福公公却忽然跑出来叫住他。 “皇上让太子殿下去一趟。” 杪冬停下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片刻后说:“请公公带路。” 默默跟上福公公略显蹒跚的脚步,拐过那些陌生的亭台楼阁,长廊水榭,最终他们在顺帝的书房前停了下来。 “皇上在里面呢,殿下快些进去吧。” 杪冬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在福公公催促的目光下,伸手推开房门。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福。” 房里的窗大开着,光线很是充足,随着风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檀香。杪冬抬起头,书桌前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影,就这样闯入眼帘。 身后的门又被轻轻关上,他略微顿了顿,忽然觉得全身都开始不自在。 大概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与顺帝独处的缘故吧。杪冬心想。 “子阳,来,把这个喝掉。” 指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黑乎乎的,气味儿闻上去有点可怕。 杪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接过去,垂下眼帘咕嘟咕嘟几口喝掉。 顺帝拿回空碗,轻笑一声。 “子阳真厉害,都不怕苦的么?”他捏了颗果脯递到杪冬嘴边,“去去苦味儿吧。” 杪冬往后退开一步,接过果脯塞进嘴里,然后略带含糊不清地说:“若是父皇没其他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 他看着杪冬低垂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苦闷。冷冷地嗯了一声,然后少年就如蒙大赦般,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难道这张脸要比那张大叔脸来的吓人?”明知这不是症结所在的顺帝抚着自己形状优美的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嘴巴里果脯酸酸甜甜的味道逐渐遮盖掉药汁那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的苦腥,杪冬嚼了几下,把它吞掉。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御书房,眼里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蹙着眉想了会儿,却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算了,杪冬扁扁嘴。 上位者要做什么,总有自己的理由吧,外人又如何猜得透他的心思? 将那些疑惑统统抛到脑后,杪冬转过身,继续朝还在大殿外等候他的无赦奔去。 杪冬本以为这不过又是顺帝的一次心血来潮吧——虽然自北乡回来后,那人三五不时地就会心血来潮——却没想到他会坚持着要自己每日下朝后都去喝一碗汤药。 愈发苦腥的味道及与顺帝独处的拘束感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杪冬发现自己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甚至有一次汤药的味道实在是太让人难受时,微微恍惚的他直接张嘴吃掉了顺帝递过来的果脯,唇角还轻轻碰了下他的指尖。 那时候的杪冬只顾着低下头暗自懊恼,却没有看见顺帝眼里闪烁的狡诘笑意。 杪冬从未问过为何自己要每天喝药,也没问过那些药汤里都放了些什么材料。 对于他来说,就算是毒药,如果顺帝让他喝他也只能乖乖喝掉,更何况,即使顺帝真要除他,也不会选择这样效果不佳且莫名其妙的方式。 所以他不去问,因此也就不知道宫里的御医们为了他畏寒的体质,不知磨白了多少头发。 赤足站在暖玉池边上的台阶上,杪冬的眼里满是茫然。 父皇最近真是奇怪,他心想,莫名其妙地接近自己,真是奇怪。 顺帝还没来,杪冬低头看着缠绕在脚踝处缭绕的雾气,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四周奢华如梦幻般的暖帐纱帘轻轻飘动了一下,耳后根忽然传过来一阵暖暖的鼻息,有人在耳边低笑着问:“子阳等很久了吗?” 杪冬回过头,顺帝的脸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嘴唇,毫无瑕疵的皮肤。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那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容,杪冬亦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 大概两三秒的时间,他回过神来。喏喏地后退一步,杪冬闷声问:“父皇找儿臣来,所为何事?” 顺帝勾着嘴角,心情很是愉悦。 他凑到杪冬面前,低声说:“陪父皇沐浴。” 杪冬微微张唇,一脸惊讶。 顺帝愈发开心,提步迈到金丝架边,转过身优雅地褪去衣袍。 杪冬看着他逐渐暴露出来的线条优美,肌理分明的背部,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耳边又是一阵轻笑,顺帝不知何时回到他身边,修长的手指搭上他腰间的衣带。 “子阳不动手,是想要父皇帮你吗?” 随着这句略带轻佻的话语缓缓道出,顺帝手指一勾,杪冬的衣带和外袍就一起滑落到脚踝。 杪冬往后退了退,眼里闪过一抹狼狈。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外衣,他略微尴尬地说:“不必劳烦父皇,儿臣自己来……” 顺帝舒舒服服地泡在暖池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少年有些拘束地除去衣物。 外袍,套衫,中衣,一层一层地褪下去,当雪白的里衣从肩部滑落时,顺帝眯起眼睛。 渺渺水汽中,如玉竹般婷婷而立的,是属于少年纤细而青嫩的身体。 肩膀虽然消瘦,却拥有完美的弧度,忽视掉右肩上那片让人看不顺眼的龙形疤痕,再往里是精致的锁骨,从锁骨向下,是光洁的胸膛,然后身侧的曲线开始往里收,勾出漂亮的腰线,腰部中间有小巧的肚脐,肚脐向下……向下…… 杪冬看着暖池里状似在沉思的顺帝,抿了抿唇。 用脚尖试了下水温,犹豫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7 了一阵子,他又看了顺帝一眼,然后跨进暖池。 层层叠叠如云雾般的水汽将少年修长的双腿包裹,顺帝猛然回过神来,眼里霎时闪过一片震惊。 杪冬并没注意到那人的异常,他找了个离顺帝最远的位置,将自己整个泡进水里。 暖池里的水大概是引了哪处的温泉,温度刚刚好,如果没有旁边那个高深莫测的顺帝,倒真是舒服得让人直想叹息。 杪冬侧过身趴在池沿上,头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五指略微分开,无所事事地在水中缓缓滑过。 约摸过了半柱香时间,杪冬自觉泡得差不多了,他抬起头,试探着向那个自从下水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顺帝请示道:“儿臣先上去了。” 顺帝慢慢睁开眼。 他的面容因为隔着层层水雾而变得模糊不清,可是那双不知为何加深了眸色的眼睛,却愈发清晰,愈发锐利。 划破水流,他带着满身缥缈的雾气朝杪冬走来。杪冬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是身后本就是池壁,退无可退。 “子阳觉得无趣吗?”顺帝的视线略微下转,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暗光,“就算无趣也再泡会儿吧,至少要泡足一个时辰。” 强健的身躯伫立在眼前,压迫感十足,一向缺乏危机感的杪冬,不知为何竟也悄生一丝朦胧的惧意。 他想问为什么要一个时辰,顺帝的手却忽然抚上他的肩。 那人低下头,凑到他耳边用暗哑的声音低低地问:“父皇给你擦背,可好?” 掌心中光滑柔嫩的触感瞬间消失,仓忙躲开的少年依旧喏喏地说:“不必劳烦父皇……”顺帝眯起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这个冷淡的,倔强的,总是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家伙,一旦被吓着了,恐怕就很难再哄回来。 颇为遗憾地收回手,顺帝看着少年那比之上好的冰蚕雪丝亦不逊色的白皙肌肤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暗自在心中抵抗着诱惑。 一个时辰对某些人来说不过是弹指间,可是对于杪冬,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终是获得恩准可以从暖玉池中出来,穿上顺帝准备好的衣服,杪冬长长舒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没舒完,那人又开口说:“明日起,子阳每天都要来这里泡一个时辰。” 杪冬张张唇,憋了许久的为什么总算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顺帝挑眉,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反问道,“多泡温泉可以舒经活络,强身健体,难道不好吗?” 杪冬抬起浓密的睫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这样,或者不只是这样,可是帝王不想说,别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满目茫然的少年被顺帝一步一步牵引着往前走,生活懵懵懂懂地,逐渐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第14章 时光飞逝,转眼间一旬又过去了。 这些日子来药汤和泡浴难得地一直坚持下去了,顺帝有时会陪着杪冬,有时让福公公守着了事。暗地里挑衅生事的人不知为何少了不少,生活平平淡淡的,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一个月过去,数得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太子妃有了身孕,甫子昱略感风寒,青衣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十几天,还有就是—— 已经开始下起雪来了。 天空黑漆漆的,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在夜幕中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白光。 杪冬坐在凉亭的长椅里,侧过身趴在栏杆上。 脚边的那盏灯默默燃烧着,将黑暗点成一小团暖橙色的火光。温暖的光晕一层层散开来,一层层淡下去,等最终蔓延到杪冬脸上时,只剩下一片轻轻划过的痕迹。 杪冬认真地看着天幕,他将手伸进凉亭外冰冷的空气里,旋转着的雪花碰触到带着一点体温的手指时,侧过耳似乎可以听见微微的,冰晶融化的声音。 『雪花真美啊』 皮肤雪白的女子抬头望向天空,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 『我最喜欢下雪的日子了』她回过头,朝站在一边的男孩眨了下眼『就像喜欢杪冬一样』 男孩啊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撇开视线,脸却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喂,我们来跳舞吧!』 素欢叫着跑进种满了向日葵的小院里,那些金灿灿的花朵早就消弭在夏日蒸腾的日光中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还有漫天纷飞的雪花。 『来跳舞吧』 手足无措的孩子傻傻地站着没动,女子朝他扬起笑脸,抬高手臂旋转出一支灿烂的舞曲。 『是跳给在冬天出生的杪冬看的哦』 那个人凑近了男孩呆愣的脸,黑珍珠般美丽的眼睛里藏着快乐的微笑。她歪着头,散落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 『你喜欢吗?』 被冻僵了的手指瑟缩了一下,陷入沉思的杪冬忽然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出凉亭,走进满天满地的六瓣雪花之中。 素的轮廓在夜色中慢慢褪去了颜色,空气里却似乎还在回荡着她兴奋的欢呼声—— 来跳舞吧! 来跳舞吧—— 可惜我到现在还是学不会跳舞呢。 杪冬仰起头,望一眼那片总是望不尽的天空,眉角勾起点点笑意。 他转身折了根树枝,抬手将树枝缓缓举到眉间,然后一个快速有力的外劈,沉静的身躯忽然间舞动起来。 提腿,跳跃,衣袂翻飞中,是青衣人教给他的,优雅华贵而又气势凛凛的九阳剑法。 白色的少年衣带当风,旋转翻跃时鼓动的气流诱惑了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它们悄悄交织出一片微白色的网,将少年包绕起来。 点,勾,旋,扫,最后一个动作完成的时候,少年后仰的身躯不期然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两条强健的胳膊横抱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杪冬惊讶地抬起眼,然后看见青衣人暗含怒气的眼眸。 “大叔……”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很不客气地扔到床上,杪冬愣了一下,他坐起身来,疑惑地望向床边面色阴沉的男人。 “大叔在生什么气啊?” 青衣人不答,他兀自将厚重的被褥压在杪冬身上,然后宽衣解带,自己也钻进被窝里。 熟悉的温暖贴了过来,杪冬转转眼珠子,朝青衣人讨好地一笑,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腰,再满意地叹了口气。 青衣人低头看了眼舒舒服服地在自己身上汲取热量的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8 少年,冷哼一声,眼底的怒气却褪去些许。 “怕冷还呆在外面……”他狠狠地揉了揉少年的头顶,杪冬挣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浓浓的鼻音里似乎带了些撒娇的味道。 男人叹息一声,将少年的头埋进自己肩窝里。火盆里的暖木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青衣人的下巴微微往里收,嘴角抿成生硬的形状。 “杪冬喜欢孩子吗?”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莫名地带着些暗哑与晦涩,还有轻微的嘲讽。 杪冬抬起头,看见那人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在黑暗中闪烁出一点冰冷慑人的光。 “听闻太子妃有了身孕,杪冬要当爹了?” 杪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青衣人放在他肩头的手霎时捏紧,杪冬动了动,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翻过身望向关得紧紧的窗户。 “……大叔还记得在娘亲肚子里的感觉吗?”杪冬眨了下眼,嘴角弯出淡淡的笑,“或许大叔并不相信,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在母亲肚子里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外面大概刮起了风,雪花一颗颗落在窗户上,发出一点细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杪冬伸出手,在黑暗之中虚空抓了一下。 “那种浮浮沉沉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怎样都抓不到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浓稠得透不出一丝光的液体,满满灌进自己的鼻子、耳朵、嘴巴、肺脏,避无可避。 没有呼吸,亦不需要空气,但是该长心脏的那个地方却又一天一天地,从沉寂中慢慢跳动起来,让人不知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早已死去。 在那样漫长的黑暗里,清醒或是沉睡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什么东西跳动的声音,忽远忽近,模糊而又清晰地陪伴自己度过这段空空荡荡的彷徨。 青衣人伸手将少年翻过来,重新面对面地抱进怀里,杪冬笑了一下,侧过头去将耳朵贴在他胸前。 “真的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啊……”他闭上眼,轻轻地说,“母亲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噗噗’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到耳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渗了进来……” “像是快乐啦,生气啦,忧郁啦……那个孕育我的人的,细微的情绪变化我都可以感受得到啊,很奇妙吧……” 杪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沉默片刻,又笑起来,颇为认真地说道:“秋语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很期待他的降临呢。” “……” “……杪冬喜欢石秋语吗?”良久,青衣人才低声问。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杪冬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嘀咕着说:“秋语是个好女孩……” 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青衣人听着杪冬逐渐陷入沉睡的呼吸声,眼里闪过的那片阴霾,在黑夜中愈发狰狞。 第15章 雪停下来的时候,梅花开得正艳,秋语说要去赏梅,杪冬想了想,跟着一道去了。 秋语和小丫鬟在错综复杂的枝娅间信步走着,杪冬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认真地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娇嫩的花枝从面颊边轻柔地掠过,杪冬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然后又垂下视线。 左边右边左边,然后再转向右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忽然间开阔起来,空气中传来阵阵脂粉香,隐隐可以听见女子的娇笑和紫金玉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杪冬抬起眼,秋语正回头望他。 皇上在前面,她用唇型询问,要去请安吗? 杪冬摇摇头,秋语慢慢退回来,在迈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另一边被众人环绕着的顺帝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远远地唤了句:“子阳?” 秋语似乎被吓了一跳,脚底打了个滑。她尖叫一声,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匆忙之下杪冬一个旋身,衣袖一挥将她带进怀里。 女子伏在杪冬身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杪冬轻拍着她的背,语带担忧地问:“摔到哪里了吗?要叫太医来看看吗?”秋语微微回了些神,摇头正想说没事,却忽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令人背脊发寒。 她转过头,然后看见顺帝面无表情的脸。 秋语心里咯噔一下,搂着杪冬脖子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放下来,她推开杪冬抱着她的手,略带忐忑地立在一边,俯身拜了一拜。 “秋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妃好雅兴,”顺帝眯眼看着她青葱般的手指,缓缓道,“可不知你现在身体金贵?天寒地冻的出来赏梅,万一伤了皇孙要如何是好?” 那个男人指责的语气颇为轻淡,无喜亦无怒,可不知为何,秋语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忐忑地瞥了杪冬一眼,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道:“是儿臣顾虑不当,”他朝顺帝微微弯了下腰,又说,“儿臣现在带秋语回去。” 顺帝眼中闪过抹怒气,但只是一瞬间,它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朕很可怕吗?”顺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每次一见到朕,子阳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啊。” “没有,只是……”杪冬皱了下眉,沉呤片刻,回答说,“有点不自在。” 顺帝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一时间有点恍神。他既为这个答案微微心痛,又觉得少年的坦率异常可爱,心中更是愈发后悔过去那十六年间,自己竟错失了这样一块璞玉。 杪冬等了一会儿,见顺帝并不答话,便又说了一遍:“那么儿臣现在,先带秋语回去休息了。” “急什么呢?”顺帝回过神,笑了起来,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小路子送太子妃回去,子阳留下来,陪朕下会儿棋吧。” “陛下可是答应了陪臣妾赏梅的呢,”围绕在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娇嗔地埋怨起来,“陛下走了,姐妹们怎么办……” 顺帝抿唇一笑,慵懒的眼波扫过去,千娇百媚的女子们立即噤了声,她们互看一眼,乖乖请安退下了,硕大的梅园一下子只剩下杪冬和顺帝两人。 “前面有个小亭子,”顺帝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杪冬围上,“我们去那边,点个火盆,烫些酒酿,应该会很舒服。”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点点头,说了句好。 “杪冬的棋技如何?”顺帝拈着棋子,一边在棋盘上信手落下,一边随意扯出些话题。 “就这样吧。”杪冬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聚在棋面上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19 了,顺帝的棋艺确实不凡,看似随便的落子,却每一步都有其隐秘的用意,一不注意,恐怕就会满盘皆输。 杪冬蹙着眉,眼眸里微微闪烁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是很喜欢围棋的,平日没事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藏到西楼去摆弄那些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棋谱,常常一个人对着棋盘一想就是大半天。 但是对弈的话,杪冬却很少尝试。千尘宫里棋艺好的人不多,一面倒的局面让他觉得乏味,而那些赫赫有名的围棋高手,比如说庄季,又是不屑于与他这种愚钝之人下棋的。所以说这次与顺帝的比试,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弈。 杪冬打心底惊叹于顺帝高超的棋艺,所有神思都被棋局所吸引,他使出全身解数为自己的白子谋求更多领地。而对面的顺帝最初老神在在的轻松自如也早已消失不见,他支着腮,开始全力对抗杪冬激烈的进攻和坚固的防守。 两人均是拼出了自己的全部实力,最终杪冬以三目之差败给顺帝,他盯着最终落下的那枚棋子,遗憾地笑了一下。 “我输了。”杪冬淡淡地说,他又看了棋面几眼,然后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挑回棋盒里。 “子阳很厉害嘛。”顺帝笑道。 杪冬只当那是句随意的安慰,没有答话,却不知顺帝是真的在赞叹。皇城里棋技数一数二的庄季在顺帝面前也常常会输个五六目,所以杪冬的水平是真的很不错了。 “再过段日子,就是子阳的生辰了,”顺帝盯着少年长长的睫毛,道,“这次的生辰宴父皇来帮你准备吧,子阳有想要的礼物吗?” 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收干净了,杪冬把顺帝面前的棋盒拿过来,开始收拾起黑子来。 “父皇忘了吗?”他停了一下,棋子扔进棋盒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显得有些突兀,“儿臣是没有生辰宴的。”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杪冬垂着眼帘,面上淡淡的透不出一丝情绪。他看着指间乌黑的棋子,心不在焉地说:“那几天,儿臣要去给母后守墓。” 接下来顺帝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没有注意去听了。 天擦黑的时候飘起细碎的雪花,杪冬告别顺帝,回到千尘宫。 推开门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无赦正在房里等他,房间里有些昏暗,无赦挑了挑灯芯,将火焰拔高些。杪冬脱下顺帝的披风,顺手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疲惫地缩进椅子里。 “没事吗?”无赦问。 杪冬摇摇头,无赦偏过头,视线停留在那件华丽异常、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杪冬的披风上,眸色一点一点加深。 “真的没事吗?”他面无表情地追问着,语气里却带了些莫名的讥诮,“殿下还是小心些吧,顺帝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只是下了局棋吃了顿饭而已,”杪冬趴在自己膝盖上,恹恹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知道皇上心里在算计些什么?”无赦转回视线,在心底冷嘲一声,“总不会是好事吧?这些年来,他给殿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杪冬侧过头,疑惑地看他一眼。 感觉无赦今天有些不对劲呢,杪冬心想,真奇怪,好像变得有些斤斤计较了。 “流筠可还好?”他打断关于顺帝的话题,“秦家近来灾祸不断,你们一定也累坏了吧?” “还好,”无赦回答,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看杪冬的脸色,迟疑着说,“流筠已经查出当年云妃的事了,现在他杀人杀红了眼,挡也挡不住。” “这样吗……”杪冬重又趴回自己的膝盖上,颊边的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去,遮住了面上的表情。 “随他去吧,”沉默良久,杪冬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只要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就好。” 无赦猛地捏紧拳头。 “这个时候殿下还在为二殿下穷操心!?”他冷哼一声,面露嘲讽,“二殿下能有什么危险?只怕等流筠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你!” 空气似乎变得晦涩不清,诡异地安静着,杪冬听着无赦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眼眸里倒印出灯盏中跳动着的那一小团火焰,一闪一闪。 他缓了缓呼吸,依旧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无赦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门被狠狠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杪冬将额抵在膝盖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无赦为什么生气,也知道这样总是提不起劲来的自己实在惹人生厌,但是…… 杪冬深深吐了口气。 但是,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胸口一阵阵发闷,肺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杪冬捂着嘴,压抑着低低咳了几声。 为什么要那样努力地去追寻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一抹殷红,杪冬有些茫然。 既然未来已经缠成一个死结,那么为什么还要死抓着不放手呢? 这样子用一个诺言支撑起来的人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隐藏在心底深层的恶意汹涌而来,杪冬死死闭上眼,试图逃离那片无边无尽的血色和暗无天日的绝望。 第16章 杪冬来到甫子昱住的日华殿时,正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老头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杪冬看着他逃亡似的动作,给那个带路的小公公投了个疑问的眼神。 “殿下的病情总不见好转,那些御医天天来看也看不出个因为所以来,”房间里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小公公摸摸鼻子,心有戚戚,“这已经是殿下赶走的第七个御医了……” 杪冬点点头,小公公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有损主子英明神武的形象,连忙补救道:“殿下只是这些天在床上躺得久了,心情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不要见怪。” 杪冬笑了一下,又点点头,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滚出去!” 床那边猛然飞了个枕头过来,杪冬愣了一下,侧身闪过。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宠大的孩子……杪冬无奈地笑笑,走到门边去把枕头捡了回来。 “你还不滚——”拔高了的音调戛然而止,半坐起来的甫子昱看清房里那人的脸,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唤了句:“……皇兄……” 杪冬走到甫子昱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0 床边,把枕头重新给他铺好。 “还很难受吗?”甫子昱挫败地躺了回去,杪冬给他掖好被角,轻轻地问。 “难受啊,”甫子昱回答得有些有气无力,“皇兄这么狠心,真让我难受。” 杪冬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他。 “我都病了这么多天了,御医换了好几个,其他皇子姨娘们轮番过来探望了个遍,甚至连父皇都来看过一次……” 甫子昱握住杪冬给他掖被角的手,语带不满地抱怨着:“可是皇兄你居然到现在才来,难道还不狠心吗?” 杪冬垂下眸去,淡淡道:“有那么多人陪着你,也不差我一个。” “那是不一样的……” 甫子昱的声音忽然间低下去,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辗转得含糊不清,杪冬边抽回手给他把脉,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甫子昱摇摇头,说:“没什么。” 杪冬也不追问,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感受他的脉象,甫子昱看着他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忽然间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皇兄一定会来。” 杪冬嗯了一声,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询问的味道。 “虽然皇兄总是避我躲我,但只要我一有危险,你就会马上赶过来啊。”甫子昱回想起以往种种,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遇到刺客的时候,被人投毒的时候,遭人嫁祸的时候……”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实在是让人不安了吧,甫子昱盯着杪冬的睫毛,轻轻地,而又略微迟疑地问,“子阳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在意我呢?” 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杪冬抬起眼。甫子昱看着那人琉璃般璀璨绚丽的眼眸里一下子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呼吸忽然间迟滞起来。 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杪冬收回手,重又垂下眼去,淡淡的语调似乎带着说不清的茫然。 他说:“有个人,她很在意,很在意你。” 甫子昱沉默着不说话,杪冬从身上掏出个锦囊,小心打开,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倒在手心里。 “把它吃掉,今晚会发身汗,估摸明天就没事了。” “那是什么?”甫子昱问。 杪冬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回答说:“解药。” 甫子昱眼里迅速闪过一抹狠毒,很快,快到如他所愿地没有让杪冬察觉。 “这是为什么?”甫子昱问。 “你这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杪冬偏开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我只希望,你能放周将军一马。” 甫子昱并不应答,杪冬又说:“周将军毕竟年事已高,会这样对你不过是想在闭目之前为……自己的孙子做些什么,希望你看在我以前救过你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行。”甫子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冷冰冰的口吻里透着一丝丝杀意,杪冬心中一顿,略有些焦急地抬起头,却出乎意料地闯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眸里。 “除非你今晚留下来陪我,”甫子昱笑着说,“不然我就不原谅他。” 服下解药之后,甫子昱果然发了好几场汗。略有些洁癖的他受不了身上黏黏腻腻的味道,一晚上折腾着洗了好几个澡,快到天明的时候才歇息下来。 杪冬被他闹腾得累极了,躺在床上很快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甫子昱撑着上半身,侧过头去心满意足地打量他睡着时的脸。 “真是傻瓜,”他轻笑着点了点杪冬的鼻子,低声絮语,“居然会以为我要对付周将军……现在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地保护你啊,这个时候我又怎会去动他?” 睡着的少年大概在做什么梦,无意识中皱了皱眉,低低地唔了一声。 他的语调很轻,软软的,糯糯的,嘴角还向下扁了一下,就像在向什么人撒着娇似的。 甫子昱的眸色蓦然加深,他死死盯着杪冬淡粉色的唇,心跳如鼓。 稍稍犹豫片刻,他俯下身,嘴唇碰了碰少年的唇角。 那阳小心翼翼的动作太过轻柔,陷入梦魇中的少年并没被吵醒,甫子昱轻轻吐纳着呼吸,伸出舌尖沿着少年柔软的唇反复捻转。 杪冬依旧没醒,却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唇上黏腻的动作,无意识中张了张嘴想要避开。 甫子昱的心跳猛然漏了几拍,疯狂的贪欲霎时充斥了整个身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舌探进少年的口腔,却被脖子上忽如起来的冰冷拉回了神智。 抬起头,幽暗的光线中,隐隐浮现出无赦罗刹般的面孔。 无赦眼里闪烁着嫉恨和愤怒的火花,鼻翼一起一伏,奋力压抑着把眼前这个面容华美的男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甫子昱只是微愣一下,又即刻恢复平日的冷静和锐利。 “擅闯皇子殿可是重罪。”毫不在意地弹了弹无赦抵在他脖子上的剑,甫子昱嗤笑一声,“你可以用这个割断我的脖子,试试看子阳会不会在意呢?” 无赦面色铁青地收回剑,他看着甫子昱挑着眉梢满是得意的脸,怒极反笑。 “我也劝你不要太过自作多情,”无赦不无恶意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殿下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上你——”他冷哼一声,嘴角轻勾,语带嘲讽,“永远不会。” 甫子昱面色一沉,眼看就要发作,床上的少年却在这个时候“呜”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杪冬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睁着弥漫着雾气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暗哑着声音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的眸色在少年慵懒中透着一丝魅意的音色中霎时加深,沉默半晌,无赦开口道:“我来接殿下回去。” “天亮了吗……”杪冬嘟囔一句,迷离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还早呢,”一旁甫子昱放柔了声音,道,“昨晚折腾了一夜,再睡会儿吧?” 无赦杀人般的视线狠狠射过去,甫子昱不痛不痒,勾起嘴角回了个挑衅的微笑。 杪冬茫然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想了想,说:“估摸着也不早了,今日还有早朝,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脑袋,起身下床,甫子昱拉住他,道:“我送你。” 杪冬朝他笑笑,摇摇头说:“不必了。” 甫子昱呆呆地愣在那里。 虽然杪冬私下常常护着自己,但他其实是很少朝自己笑的。 少到几乎没有。 他见过杪冬朝无赦笑,朝小园子笑,朝身边随便哪个宫女太监笑,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从来都是吝啬笑容。 他甚至不怎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1 么愿意对上自己的目光,偶尔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淡得总是像要消失一般。正因为这样,所以无赦的那句“他不会喜欢你”才会狠狠碾住自己的痛处,让他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动了杀意。 随意收拾了一下的少年推开房门,凌晨淡薄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萦萦绕绕地洒在少年淡淡的睫毛上。 从那个让他几近神魂颠倒的笑容中回过神来的甫子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出口唤住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 看着门口的少年微微转身,朝自己露出个疑惑的眼神,甫子昱深吸口气,强作镇定地笑着说:“皇兄不对子昱说些什么吗?” 杪冬停在门口,沉默半晌。 最终他将视线投向门外,淡淡地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17章 皇陵中有一块墓地相对于其他人的来说要简朴许多,也特别许多。 冬天的时候,那里就只有一块简简单单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在冰雪的覆盖下显得尤为凄凉。但是在夏天,墓边会盛开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眼望去金灿灿的满是生机盎然。 那一片墓地,是周皇后长眠的场所。 墓碑前的雪被很小心地扫开,杪冬坐在那里,头靠在石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仿佛是睡着了。 天渐渐暗下去,守墓人远远地敲了几下钟,钟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显得空灵而渺茫,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杪冬睁开眼,默默地听着它们一点一点被大地吞噬,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笑了一下,轻轻吐出口气。 “母后……” 他弯起嘴角,额角在石碑上慢慢蹭了几下,因为冻得太久而略带鼻音的语调里透着无法掩藏的雀跃与期盼。 “母后,下一世做我真正的母亲吧。” “真正的,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的母亲……好不好?” 空旷的皇陵里没有人给他回答,但是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各种细碎的声音。 呼呼的风声,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更远处像是铃铛碰出的丁丁当当声……这些声音糅合在一起,一个人聆听的时候,就像是有许许多多不属于这个人世的生灵,藏在草丛树林间喁喁私语。 杪冬又恍惚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转过头去,额心轻轻抵住墓碑,嘴角慢慢上扬。 “答应我吧?”他的声音有些甜腻,带着浓浓的撒娇味道,“答应我了吧。” 青衣人找过来的时候,最后那个语调折了两折的“吧”字正消逝在北风中。 青衣人顿下脚步,远远看着荒凉的墓地中少年那抹孤寂的身影。 他是第一次听见那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 杪冬平时说话的语调是没什么起伏的,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似乎喜怒哀乐,一点也没参杂在里面。 面对大叔面孔的自己时,虽然会放开一些,也不过是偶尔带着愉悦,偶尔有些寂寞,偶尔弥漫点忧伤。像这种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柔软和亲昵,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对象不过是块死人墓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仍是很不痛快…… “杪冬,”青衣人走过去,看见少年靠着石碑席地而坐的身影,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坐在地上?”他将少年一把拉起,直接带进自己怀里,“地上又湿又冷的,生病了怎么办?” “大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杪冬露出些许惊讶,然后又回复正常。他使劲挣了挣,可是青衣人环住他身体的手就像钢铸的钳子一样,怎么样都挣不开。 “你在这种地方呆了大半天?”青衣人按住他不安分的身体,沉声问道。 杪冬见青衣人始终不肯放手,只好放弃挣扎,他安静地靠在那人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这种地方……” 青衣人环顾一遍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的墓地,心狠狠痛了一下。 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才会下令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守墓? 相较于同一天生辰的、风风光光举办筵席的甫子昱,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墓陵,该是怎样凄凉的存在啊…… 青衣人忽然脚尖一转,旋开身形。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过来,身旁干枯颓败的老树一颗颗迅速后退。杪冬转过头,越过那人的肩膀看着母后的墓碑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再慢慢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我们要去哪里?”他望着墓陵消失的方向,安静的眼眸里透不出一丝喜怒。 “回去。”身旁那人略显生硬地回答。 回去…… 杪冬恍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将头轻轻靠在青衣人肩上。 回去哪里呢? 那个人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薰香味,藏着说不出的清雅与高贵,闻得久了,慢慢的就会从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无意间搜寻到他的身影。 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哪里? 在一路飞驰的男人看不见的角度,杪冬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金砖玉瓦的皇宫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归属的地方早在十岁那年就被摧毁了。 会想要贪恋一个温暖怀抱的自己,果然是个傻瓜吧…… 昂贵的龙涎香,在帝王的寝宫中是经年累月地燃烧着的。 空气被暖盆里的火焰烘烤得很是温暖舒适,顺帝陷在貂皮狐裘缝制的软垫中,闭着眼摆出一个慵懒的姿势。 最近陛下似乎有些易怒呢?煮茶的小公公边注意着火候,边心有戚戚地想。刚才福总管不过是提了下二皇子的生辰宴,陛下马上就沉下了脸,那样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瞥过来,真真让人出了身冷汗。 壶里的水沸腾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顺帝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扫了一眼,小公公手一抖,碰倒了旁边的茶杯,“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 顺帝微皱起眉,小公公立即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收拾收拾,下去吧。”帝王挥挥手,已经懒得去计较。 小公公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奢华的房间里只剩下顺帝一个人的身影。 近来诸事不顺,让人连个好心情也没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还有那个淡漠的孩子,好不容易稍稍和他亲近些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又逐渐变得疏离起来。 是为什么呢? 像是中了毒一样,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被冰雪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2 覆盖的苍茫大地上,少年一个人独自守在墓陵的身影。 微垂的头,敛起来的眼眸,还有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苍白的衣袍,随着猎猎寒风肆意飞舞,几乎要融入同样苍茫的天幕之中。 夜明珠独自在黑暗里闪烁,柔和的光线扫过软塌上那人微皱的眉角,勾勒出一点疲惫的轮廓。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实在会给人一种诡秘的违和感。 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陵墓而已,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眷恋的神色? 不过是块没有生命的石碑罢了,为什么那种紧紧依偎的姿势,竟让人觉得或许他的生命,就只是为了守候它而存在?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雪花一片一片往下落,随着寒风旋转出绚丽的舞姿。 杪冬微微抬起头,散落在颊边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铺在雪白的衣袍上,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墨莲。 “大叔想给我什么呢?”他侧着脑袋,嘴角的笑软软的,还没来得及散开,“如果是生辰礼物的话,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石……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你送,我都会高兴地接下来。” “那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呢?”青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隐隐藏着无人能懂的惶惑,“没有什么真正想要的……特殊一点的东西吗?” 少年的笑终是隐了下去,他定定地望着青衣人没有表情的脸,清澈的瞳仁里,却始终印不出那人的身影。 “我想要的,已经没有了。”他偏开视线,淡淡地说,“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少年那随着风雪轻轻飞扬的黑发是这片看不到边际的苍白中唯一艳丽的颜色,青衣人沉默地凝视它半晌,然后开口问:“是什么呢?” 墓边的少年没有回答,他又恢复成最初那守候的姿势,静静地敛起眼眸,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衣人看着明显不愿再说话的杪冬,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近一步,在少年面前蹲下身来。 “如果怎样都无所谓的话……”伸手捋了捋那孩子被风吹乱的头发,青衣人迟疑了一下,“……那么那天,我就送你一个秘密吧。” 杪冬转过头,睁眼看了他一会儿。 “秘密?” “是啊,”青衣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深吸口气,然后将少年一把捞近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脖颈处,低低地重复道,“一个秘密。” 第18章 十二月初五那一天,朝堂上太子的位置依旧空荡荡的。 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太过司空见惯,或许是那个安静的少年实在太不起眼,或许是甫子昱的生辰抢尽了众人的视线……总之,大家面上都是一幅喜庆的神色,没有人关心同一天生辰的太子,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底下那些人说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冰天雪地中,杪冬噙在嘴角的淡淡笑意。 是那样温暖的微笑啊,却不知为何竟会给人一种哀戚的感觉,竟恨不得,想要让他哭出来才好。 忽然间再没有心情再去听那些废话,顺帝早早结束了早朝,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 他透过窗户隔着重重殿宇望了眼陵墓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然后那抹挣扎,又被心底隐藏良久的欲望深深压了下去。 想要更接近一些,想要那个孩子,可以对着真实的自己,露出他干净明媚的笑容。 这样的念头如野草般在自己心里疯长,以至于现在,再也不能满足于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和一个遮遮掩掩的夜晚。 顺帝站起身,朝着远处的皇陵疾驰而去。 顺帝曾想过,当杪冬知道“大叔”的真实身份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惊讶,高兴,愤怒,难过,抑或是漠不关心。 然而却始终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少年醉倒在墓陵的身影。 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雪地上棕色的酒缸碎了一地,杪冬紧紧依偎着那块石碑,闭着眼睛大概是睡死过去了。 顺帝看着他蜷成一团的身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杪冬?” 他伸出食指探了下少年轻浅的鼻息,然后将那孩子打横抱了起来,又一路飞驰着奔向寝宫的方向。 “准备热水,”无视那些宫婢太监满脸的震惊,顺帝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另外,去请御医过来,尽快。” 底下一阵人仰马翻,热水很快就被送了上来,伶俐的宫女们准备给醉死过去的杪冬宽衣,顺帝却忽然扫过来一眼,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白色的雾气浮浮沉沉的,弥漫了整个房间。 顺帝坐在杪冬身边,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睡颜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伸出手,将杪冬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褪下来。 那一身如丝绸般细滑的皮肤慢慢露出来,在茫茫水雾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顺帝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腰际,围着小巧的肚脐绕了半天,才强压下心底的欲火,起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走到盛满热水的木桶边,顺帝小心翼翼地想将那孩子放进去,杪冬却忽然嘤咛一声,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杪冬?” 少年的唇就贴在自己耳边,浅浅的呼吸喷在脖间,痒痒的让顺帝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拍拍杪冬的背,轻声哄道:“乖,去热水里泡泡,去去寒气。” 他伸手想将杪冬从身上拉下来,少年却抱的愈发紧腻,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节。顺帝加大了力气,而杪冬却怎样都不肯放手,他死死抱住顺帝,下巴因为挣扎而在那人颈间蹭动了几下。 顺帝的呼吸倏地变重,眸色一点一点加深。压抑不住的欲火在心头燃烧,他想要狠狠地吻下去,杪冬却忽然间,低低地唤了句:“母后……” 他的声音就在顺帝耳边,轻轻的,软软的。 顺帝倏地停下动作,抱着杪冬的手紧了紧,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母后……” “母后……” 睡梦中的少年一遍一遍低唤着,略带涩哑的语调辗转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带着浓浓的落寞与不安。 “我什么都愿意做啊……不要丢下我……”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不断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呜”的声,就像是停留在梦中的哭泣,“……不要留我一个人……” 顺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3 他静静地站着,深墨色的眼眸隔着袅袅水雾,透不出一丝光芒。 陈御医颤颤巍巍地踏进帝王寝宫时,着实被眼前那幅诡异的画面吓了一跳。 高高在上的帝王穿戴整齐,搂着赤裸的太子殿下一同泡在浴桶里。那两人的黑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有一些搭在太子纤细的肩膀上,衬着他雪白的皮肤,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娆和妩媚。 顺帝瞥了眼呆呆盯着杪冬的御医,冷哼一声。他一挥手,银丝玄袍就甩了出去将少年裸露着的皮肤掩盖得严严实实,还顺便溅了御医一身水花。 陈御医抹一把湿嗒嗒的脸,俯身跪安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杪冬枕着顺帝的肩膀睡得正熟,顺帝一边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面颊,一边低声吩咐,“子阳喝多了,去开些醒酒养胃的方子来。” 陈御医诺诺地去了,顺帝忽然收回放在杪冬面上的手指,然后盯着自己的指尖慢慢皱起眉来。 房间的角落里静静燃烧着安神的薰香,昏暗的光线从门帘窗缝间一丝一丝漏进来,附在奢华的狐毛暖帐上,明明灭灭地幻化出那些被遗忘了的景象。 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杪冬慢慢睁开眼。 是什么梦呢? 印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幔,坐起身,脑海里一片茫然。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红,那样明亮耀眼的颜色,或许是曾经期待过的某个黄昏吧…… 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头顶上悬挂的流苏却在缓缓摇动着,杪冬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忽然间头痛欲裂。 压抑不住的呻吟从床幔里流泻出来,守在外面的福公公惊了一下,拔高了音调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低沉的呻吟戛然而止,福公公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床幔里的人才伸手掀开重重幕帘,露出一双迷雾茫茫的眼。 “殿下可是头疼得厉害?”福公公迎上去一步,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朵花,“皇上给您备了醒神汤,喝下去就舒服了。” 冒着热气的汤药被推到眼前,杪冬皱眉看着,似乎还没从宿醉的茫然中清醒过来。 “皇上吩咐了让您醒了就喝的,”福公公面上笑意更深,小眼睛眯得几乎要看不见,“现在还热乎着,殿下趁早喝了吧……” 药碗又往前递了一下,杪冬盯着福公公张张合合的嘴,恍惚了好一阵子才伸手接过。 “这里是哪里?”皱着眉头把药喝掉,将空碗还给福公公,杪冬起身下床,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低头看着拖到地上的衣摆发呆,“……我的衣服呢?” “殿下的衣服已经弄脏啦,”福公公殷勤地回答,“您身上穿的是皇上的衣服,这儿是皇上的寝宫。” 杪冬拉了一下因为太大而滑到肩头的衣襟,轻轻地哦了一声。 “皇上让人送了新的来,天气寒凉,老奴先服侍殿下更衣吧……”福公公说着迎上前来,杪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面上有些讪讪的。 “放在那里吧,”他说,“我习惯自己来……还有,麻烦你在外面等会儿……” 福公公一迭声应着出去了,门口的珠帘被撩起了又放下,一摇一晃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看了那些在龙床上依次摆开的衣服一眼。 第19章 顺帝回来的时候,杪冬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腰带。他的头发还没束上,零乱地从肩头滑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衣服合身吗?”顺帝走过去,将他颊边的长发轻轻捋到耳后。杪冬抬起头,一下子望进那人温柔似水的眼睛里,手上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顺帝笑了笑,伸出手帮他系好腰间的结,然后退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再满意地点点头。 “还挺合身的嘛。” 新送过来的衣服材质做工都极其精致,大多是雪白的底色,然后在上面绣上些或繁杂或简洁的花纹,杪冬穿的那件只在衣摆袖口处点缀了几枝墨竹,简简单单的,很是素雅大方。 “等会儿是想就在这里用膳呢还是去其他地方?” 杪冬在镜子前笨拙地打理他那一头长发,顺帝站在一边看了会儿,然后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梳子。 “听雪轩?落梅池?或者悬月亭……”他一边说一边将杪冬脸颊边的头发拢到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用紫玉钗固定住,“还是算了,外边风太冷……” “父皇。”杪冬打断他的话。 “嗯?” “儿臣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顺帝弯起嘴角,用指尖轻轻敲了下杪冬的额头,笑道,“小醉鬼。”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似乎有点熟悉,又似乎是完全陌生的,杪冬恍惚了一阵子,然后愣愣地哦了一声。 “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转过身,微微开了点窗,北风夹杂着寒意呼呼地灌进来,吹乱了额前的刘海,“千尘宫的人会着急吧……” “不会的,”顺帝走到他身后,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将窗户又关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去过千尘宫,告诉他们你要在这边住到新年。” “住到新年?”杪冬回过头看他,惊讶道,“为什么?” “初一那天祭天地的仪式你要以左使的身份参加,”顺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懒懒道,“这些日子你就留在这里熟悉一下流程,免得到时候出错。” “为什么突然……”杪冬皱起眉,“左使的位置不是由二皇弟担任的吗?” “子阳好像不太情愿呢?”顺帝凑近他的脸,勾了下嘴角,“那可是最接近父皇的位置,子阳就那么不愿意呆在父皇身边么?” 虽然面上摆出了微笑的表情,那个人的眼里却没染上一丝笑意,幽深幽深的眸光暗暗地闪着,看上去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 杪冬抿抿唇,最终还是将拒绝的话咽进喉咙里。 新年里的祭天祭地是件极其隆重的大事,因此仪式上各式各样的规矩也繁多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地步,于是顺帝特许了杪冬不用去上早朝,只要一心一意在宫里学习那些礼仪就好。当然,这中间可能也包藏了一点点他不为人知的私心。 “……迈步的顺序是这样,左脚一小步,右脚一大步……然后到这里旋身,每上九十九层要跪拜一次……等到了山顶,要用力将金羽箭射向天空,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4 射得越远越好……” 什么时候迈步,什么时候转身,什么时候跪拜,什么时候唱诵,这些琐屑的事情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在祭祀的仪式上做错了,这里的人就会兢兢战战,唯恐触怒天威。 雪霁天晴,午后的天空冒了点阳光,杪冬跑到外院,跟着指导礼仪的老太监一遍又一遍地熟悉祭祀的流程。 “……最后是左右使合跳的祈天舞,等皇上祭过天之后,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杪冬随着老太监的话压低腰身,然后再一个旋转,完成了最后的收式。站在原地缓了缓有些眩晕的脑袋,杪冬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大丞相庄季静静地立在院外,也不知看了多久。 “太子殿下。” 庄季遥遥行了个礼,杪冬点了下头,寒暄着问了句:“庄大人来找父皇?” “嗯。” 玉面丞相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杪冬回过头,朝老太监吩咐道:“帮丞相去通报一声吧。” 老太监匆匆忙忙地去了,杪冬看着庄季犹豫了一会儿,说:“父皇在和礼部尚书谈事情,庄大人要不要坐下来等等?” 庄季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走过来坐下,杪冬给他沏了杯茶,再给自己沏一杯,然后绕到另一边也坐了下来。 “臣要恭喜殿下了。” 庄季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如画的眉眼微微上挑,清冷的语调里除了一贯的傲然,似乎还藏了些别的东西。 别的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 杪冬低头看着袅袅水气从杯沿慢腾腾地溢出来,并不接话。 庄季似乎对这种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杪冬一眼,又接着说:“皇上现在如此看重殿下,倒是殿下的福分啊。” “庄大人是觉得奇怪吗?”沉默了一会儿,杪冬放下茶杯,“其实父皇会忽然亲近我,我也觉得奇怪。”他站起身,背对着庄季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淡淡地说,“庄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去问父皇,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因为我也不明白。” 庄季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半空中,眼里闪过一抹惊异。 居然…… 院子里杪冬旁若无人地练习着祭祀上要用的祈天舞,庄季轻挑地支着眉角看着,白玉般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 对于他人的冷嘲热讽一向只会沉默以对的太子殿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有趣。 是顺帝宠得过头了吗? 翻飞的白衣如同在空中燃烧的一团苍白的火焰,庄季看着杪冬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移开视线。 即使现在受了点重视又有什么用?在打压秦屿山的行动中,顺帝可曾念及那人是甫子阳的亲舅舅,是太子殿下最后唯一仅有的支柱而稍稍手软? 没有吧? 完全没有。 去通报的公公远远往这边跑来,庄季轻拂一下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站起身。 在帝王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大局。 对于已经注定了的惨淡结局,现在的宠爱,或许悲比喜要更多一点吧。 扫一眼还在认真跳跃的少年,庄季扬起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转身离去。 第20章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红艳艳的灯笼挂遍了整个皇宫,看上去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除夕宴一过就是惯例的守岁了,照常是在御花园里搭上个硕大的戏台子,宫里宫外精心挑选出来的戏子歌女在上面演绎一些喜庆的节目,供那些喝酒谈天的人们停歇下来时消遣时光。 悬挂在半空中色调温暖的烛火倒映在小桥流水里,在河面上勾织出一片粼粼的金光。随着夜色的加深,欢闹的人们大概是抵不住疲倦的来袭,远处的喧嚣渐渐淡下去些,曾一度被掩盖掉的戏子的歌声又开始蜿蜒绵长起来。 杪冬蹲在流水边,低着头一心一意将手中的祈愿签折成纸鹤的形状。 “子阳真会找地方,”甩开那一干卯足了劲溜须拍马的家伙,在暗卫的通报下,顺帝轻易寻找到少年的身影,“躲在这里,倒是清静。” 杪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仔细翻开纸鹤的翅膀。 守住的旧岁快要进入尾声,消弭了声息的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杪冬听见徘徊在河川上游的喧闹声,微微抬了下眼。 “已经开始放花灯了啊……” 静静流淌的水面上闪烁出一点一点黯淡的橙光,随着身后那人的叹息从远处漂荡到眼前,照亮一小朵花的形状。 “子阳许好新年的愿望了吗?” “许好了。”杪冬将折好的纸鹤放进花灯里,再将花灯的蜡烛就着火折子小心点燃了,然后轻轻放在水面上。 “许了什么愿?”顺帝看着杪冬小心翼翼的动作,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啊,”盈盈水波中,每一点火光都承载了一个希望吧,杪冬歪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盏花灯逐渐飘远,最终消失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他站起身,回头面向顺帝说,“许下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是么……”顺帝的眉梢轻轻上挑,手指在少年看不见的角度比划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新年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的那一瞬间,焰火绽放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迸裂开来,响彻整个天空。 凝聚着各种颜色的光晕从天际扫过,流动的火焰映亮重重殿宇的星檐半角,略略勾勒出一点阴森沉闷的味道。 “今次的焰火是天机大师的手笔,”顺帝顺着杪冬的视线望向天幕,幽深的眼眸在流逝的焰火照耀下,会给人一种熠熠发光的错觉,“子阳觉得它美么?” “美么……”杪冬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语调苍白得像是被这极致的绚丽夺去了神志,“像流星一样……”他喃喃地说。 像流星一样,当所有的美丽和骄傲在一瞬间燃烧殆尽后,它们唯一能残留下来的,不过是一道同样一闪即逝的,黯淡而丑陋的疤痕。 忘了是哪一天的夜晚,窗外焰火绚丽的光芒照亮整个天际时,那些五颜六色的火光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滑过她被浓妆遮掩的面庞,交织出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景象。 『杪冬』她说—— 『原来你,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少年仰着脸,默默望向那一片热闹的天幕,轻浅的呼吸,似乎会在焰火绽开的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顺帝皱起眉,轻轻唤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5 了句:“子阳?” “……嗯?”杪冬疑惑着回过头的时候,西南方那一片天空忽然间亮如白昼。 焰火的盛宴在此刻到达高潮,蓝色的紫色的金色的银色的花火一大朵一大朵相继盛开,那种不顾一切燃尽所有的华美精致随着流光倾泻而下,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直注视着杪冬的顺帝发现少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亮光,同时面上露出了一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似乎有点惊讶,又微微绝望,还夹杂着一点担心太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的那种莫名的喜悦。 然后这种表情瞬间被焦急所取代,杪冬紧皱起眉,提起轻功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皇宫偏凉的一角,甫子昱与蒙面刺客艰难地纠缠在一起,挥舞的银白色软剑闪着森冷的光,一刺一划里暗藏着的残酷危机,将生死险险劈成两半。 杪冬用尽全力赶到的时候,已经招架不住的甫子昱手中的剑正“当”的一声被格开,那刺客看准时机,冰冷的剑峰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心脏。 剑光夹杂着冷风呼啸而来,那一瞬间甫子昱似乎听见死神讥诮的笑声,他略微恍了下神,然后下一刻就被什么人扑倒在地上。 死死趴在自己身上的那人有着记忆里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低调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香——像阳光,却比阳光清冷;像腊梅,要比腊梅鲜嫩;像玉兰,要比玉兰更素洁;像青竹,却比青竹细腻…… 甫子昱抬起头,想看看在睡梦中也会魂牵梦绕的那个人的脸,可是透过杪冬被寒风吹散的长发,他却看到刺客慌乱的眼睛,和他手里直直刺过来的利剑。 杪冬听见甫子昱大叫了一声“子阳——”,那样撕心裂肺的语调从胸腔中迸发出来时,连带着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震动。漫布在空气中无法压抑的惊恐与惧怕让他略微有些疑惑,安静地闭上眼睛,可是等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杪冬回首望去,冰凉如水的月辉中,是顺帝不容逼视的、散发着令人颤栗的杀气的背影。 刺客的身体摔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杪冬呼吸一滞,拼尽全力大喊:“不要!!!” 顺帝的剑锋堪堪停在刺客咽喉上,他回过头,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月色中阴冷得可怕。 “不要……”杪冬对上顺帝冷冰冰的视线,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他是甫子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是你的三儿子。” 顺帝用剑尖挑开那人的面巾,面巾下,是流筠苍白中夹带着不可置信的脸。 “原来你知道……”那人直愣愣地看着杪冬,面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神情,顺帝皱了下眉,朝一直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庄季吩咐道:“派几个人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接近。” 庄季回了声“是”,转身离开之前,却漫不经心地在杪冬身上投去几缕探究的视线。 “……为什么不能杀他!?” 庄季折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流筠生冷而尖锐的质问声。 “为什么不能杀他!?我娘就活该平白无故被害死!?宋家一百三十条人命要怎么算!?秦诗茹那贱人害的我娘全家被灭门……”流筠眼中闪过一抹狠光,语调因为感觉到被背叛而愈显愤怒,“难道我就不能手刃那贱人的贱种给他们报仇!?” “你答应过我秦屿山倒台前不动甫子昱。” 寒风吹过来的时候带来一些刺骨的疼痛,杪冬的手指微微瑟缩一下,他默默地垂着眼眸,语气淡得似乎会被风刮走。 “没错,我是答应过,”流筠冷笑一声,对杪冬找出来的借口不以为然,“但是你以为现在秦屿山离倒台还远吗?” “是不远了……”沉默了一阵子,杪冬开口道,“可是,你不能杀甫子昱。”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秦诗茹的孩子。”杪冬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安安静静地看向流筠,却又像是穿过了流筠,望向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忽然间空气里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月光幽幽地洒下来,给他轻淡的语调添上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空灵,听上去没有一丝真实感。 “秦诗茹的儿子,是我,”他说,“你要杀的人,也是我。” 第21章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流筠说:“你骗人的吧,”他的嘴角动了动,扭曲出一个形状诡异的笑容,“你撒谎,我才不信……” “是真的,”杪冬偏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和甫子昱刚生下来就被交换掉了,其实他才是周皇后的孩子,而我是秦贵妃的孩子,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信!”流筠大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难道皇子被换掉了都没人发现?这也太荒诞了吧!” “是父皇亲自换的,”杪冬抿抿唇,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问父皇……或者庄丞相,他当时也在场。” 流筠看向顺帝,可是顺帝只是一味盯着杪冬,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一些奇怪的情绪,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流筠又看了庄季一眼,庄季那边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旧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对上流筠的视线时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去扫了杪冬一眼。 “你骗人吧……” 流筠始终不愿相信,而杪冬却已经疲倦。 “你为了护着甫子昱这种谎言都能讲……如果你真为秦诗茹所出,又怎会与我合作对付秦屿山?一定是骗人的……” 风吹过的时候树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中那轮静悄悄的明月,忽然间笑了一下。 “无赦?”他出声唤道,“你来了吗?” 黯淡的烛火下密密的树丛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宛如暗藏了鬼影憧憧,无赦从中翻飞而出,带着一身冰凉的月色。 “去拿洗颜泥用的药水来吧。”杪冬说。 无赦沉默着没有答话,他静静地看着杪冬,眼眸深深的,似乎有些忧伤。时间静止了一会儿,无赦忽然翻身离去,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有时候杪冬会怀疑自己所处的究竟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或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天空中不知何时冒出一两颗星子,映在铜盆里清澈的药水中,淡淡地闪着光。 杪冬看着它们发了一阵子呆,然后用手指将那些银色的光晕一点点搅碎。 “在生甫子昱之前,顺帝登基不久,母后曾有过一个孩子。”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6 杪冬一边说,一边用布巾蘸着药水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颜泥。 “后来那个孩子被当时权势倾天的秦屿山害死了,顺帝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有时候又会想,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不是真实的呢? “后来母后与秦贵妃同时有了身孕,基于前车之鉴,顺帝想出这个计谋来保护嫡子。” 那个平静地叙述着陈年旧事的自己,好像再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你知道瑞云千里,银龙缠身的传说吗?” 有时候回头看看来时的道路。 有时候从睡梦中惊醒。 那些栖息在自己身边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会忽然间变得面目全非,陌生得令人害怕。 在那些匆匆走过不曾相识的人群中,向前看,向后看,俯视,仰视,从流水从铜镜中寻找,又可曾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张面孔? “其实那只是一种特殊的天象,并不像人们所传颂的那样,是银龙在嫡长子身上烙下了象征不凡的印记。” “那个印记,是父皇为了掩人耳目,在我肩上烙下的。” “父皇是恨着秦家的吧,或许是为了失去了的第一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庄丞相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这孩子,以绝后患?’,父皇回答:‘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或许自己于这个世界而言,是一种妖怪般的存在。 可是谁会更害怕呢?平凡的人类?还是看不见影子的自己?有没有人能提供一个答案? 存在的感觉,只有在那个有着熟悉面容女子的眼里才能找到,那个人一声声唤着“子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满面笑容的素在一声声呼唤“杪冬”。 “甫子昱被秦贵妃当作亲生儿子养大,在秦家的保护下自可以安然无恙,”杪冬放下布巾,抬起头来,“而我,则答应了母后,要为她守着甫子昱一生平安。” 一生能有多久? 你又能陪我多久? 母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有时候怕会迷失你给我的方向。 月光下的少年有着摄人心魂的美丽,那是孩提时的不染烟尘和老去后的慵懒艳丽所糅合在一起的,一种微妙的气质。 “看到这张脸,你应该就相信我是秦贵妃的孩子了吧?” 精致的面容中,有五分轮廓是属于那个美艳的秦贵妃的,任谁都不会弄错。流筠的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他死死盯着杪冬的脸,就像盯着一条毒蛇。 “你骗我,”他阴恻恻地说,“你早就知道一切,却一直骗我。” 杪冬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帘,说:“我曾经说过,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认识我。” 那是哪一天呢?在什么时候呢?可能是杪冬蹙着眉轻柔地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吧,可能是杪冬心血来潮在他伤口上吹气,孩子气地说“痛痛飞走啦”的时候吧,流筠忽然间紧紧抱住杪冬,颤抖着声音问:“我可以叫你哥哥么?”然后杪冬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回答说:“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啊。” “说那句话的时候,你在心里笑我傻吧?”流筠嗤笑一声,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恨意,“看着我一边说着报仇的话,一边那样粘你依赖你,看我像猴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很开心吧?” 开心吗?杪冬微微恍了下神。 被抱着说“可以叫你哥哥么”的时候,确实是开心的吧,可是那开心却不是流筠所认为的那种理由,这样的话说出来,还会有人相信吗? “明明知道自己就是我要杀的人,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可以帮我对付秦家的话,假惺惺地亲近我,你图什么呢?” “流筠!”无赦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流筠却置若罔闻。 “图什么呢?对啊,我可是药王的徒弟,你是想骗我手中的枻草丸吧?那个毕竟是圣品……该不会你中的毒也是假的吧?看我辛辛苦苦给你炼药,是不是在心里偷笑啊……”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生活换一种方式,会变成什么样。 也曾憧憬,也曾动摇,也曾渴望另一种幸福。 但是最后一颗枻草丸已经送给甫子昱了,自己选择的终究是一个既定的方向。既然如此,其实被不被相信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反正未来,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无赦唰的一声拔出剑的时候,沉默不语的杪冬猛然抬起头来。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他的刘海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乱七八糟,声音隐隐颤抖着,微微泛红的眼眸深处,藏着没有人能够发现的悲哀,“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难道这也错了吗?”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天地间就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缓慢而沉重地跳跃着,带来一点点生命流动的感觉。 “你如果现在不想动手杀我的话,”杪冬看着流筠掉在地上一直没捡起来的剑,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微的茫然,“那我要回去了。” 他慢慢往外走,留下来的人似乎被什么东西慑住了心魂,一动也不动。 经过顺帝身边的时候,那人忽然抓住他的手,慌张地唤了句:“杪冬!” 杪冬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偶尔想起以前的事,就会觉得杪冬和大叔,子阳和父皇,实在是有些讽刺呢。” 顺帝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杪冬却狠狠甩开他的手,飞身离去。 无赦看着这些神色各异却同样狼狈的人们,在心底冷冷地笑了一下。 “除非是踏着我的尸体,”他提着剑,没有指代的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否则休想碰殿下一根汗毛。” 无赦转身想走,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实在忍不住似的回过头,朝有些呆愣的流筠说:“知道为什么殿下会认出你是三皇子吗?”他冷哼一声,“因为你手上当宝贝般戴着的佛珠,是当年殿下一颗颗选出来,亲手穿了送给一旬大师的礼物。” 看着流筠满是震惊的脸,无赦讥诮地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第22章 番外无赦(一) 十岁那年,师傅来找我的时候,我刚从暗宫三年一度的试练赛中保住性命拼了出来。 师傅说太子殿下已满五岁,照惯例要配个小侍卫,上面想借此机会在太子身边安插个眼线,他见我年纪适合,便举荐了我去。 “你要做的就是监视他,然后每隔两个月向暗宫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7 汇报一次情况。” 师傅说对暗影而言这大概是最安逸的差事了,我定是交了什么好运才撞上的。而那时我的血液还在为不久前那场残酷的杀戮沸腾不息,满世界都是鲜红的血光,所以虽然毕恭毕敬地应下了,心里还是对今后可以预见的乏善可陈的生活嗤之以鼻。 对于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在刀光血影中摸爬滚打的我来说,那个听说并不受宠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而已。想到要将我所学的全部耗费在他身上,真是会心有不甘。 与殿下初次见面的情形,在那个十岁孩子无知且莫名其妙的心高气傲里,早已经消弭得无影无踪。如果顺着回忆往前找,我所能寻找到他的最初的踪迹,是那个飘扬着雪花,异常寒冷的冬天。 那个冬天的确很冷。 即使是并不怕冷的我,都觉得它的寒风刺骨得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皇后撒着娇说怕冷的太子殿下,可以每天在夜里偷偷溜出来,然后在某扇房门外一守就是一晚上。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觉得难以理解。 即使在得知真相后,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 百无聊赖监视着他的我,曾经偷偷靠近过他像珍宝般守护着的那个房间。 揭开一丝瓦缝往下看,暗黄的烛光下,周皇后虔诚地跪在佛龛前,嘴里念念有词。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还因为不可置信而听过一遍又一遍,可是周皇后念叨的,却始终都是——“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那时候看着他抱着双腿将脸埋进膝盖里的姿势,我是无比好奇的。我很想知道他藏在胳膊下的面孔,在听到自己的母后为别的孩子彻夜祈福时会流露出一种怎样的表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留心看他凌晨离开时站起来的一瞬间,从胳膊里抬起的脸,然后每次都失望且奇怪地发现,他的脸上从来是淡淡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样静静等待的姿势本身就是一种表情。 一种寂寞的,渴望得到爱的表情。 可是这样的答案已经不再是仅仅满足我那无聊的好奇心了,它变成一根刺,扎得我的胸口尖锐地疼痛。 在那三个月里漫长的守候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周皇后推开门走出来,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他会不会就不再这样继续毫无意义地守候下去? 这种想象在无数次的失望中等成了期待,最后又变成埋怨与愤怒。 在这个皇宫中不是只有你会抱他关心他吗?不是只有你会对他笑吗?不是只有你会哄着他睡觉为他唱歌吗? 为什么不出来看一眼呢? 如果出来看一眼……你一定会心疼的,因为,连我这个冷眼旁观的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点难受…… 这种令我越来越难以忍耐的守候总算在他六岁生辰的前一日结束,我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他与二殿下的生辰是同一天,所以两个人的生辰宴是一同举办的。而在这场生辰宴上,我算是彻底了解到他究竟不受宠到何种程度。 恶作剧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偷偷往他茶杯里下药的时候,首位上的帝王正好不经意间往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提醒殿下,可是师傅万般强调的话却一直在耳边回响。 师傅说:“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你要一丝不苟地完成;上面没有吩咐的事,千万不要自作聪明,擅作主张。” 他说:“一旦你踏出暗宫规定的路线,就只有死路一条。” 暗宫对待背叛者的残忍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我思量了一阵子,最终决定不去冒这个险。 毕竟,像是保护太子殿下这种任务,上面自始至终就没有提到过。 他喝下那杯茶之后,开始剧烈地呕吐。 那种撕心裂肺的反呕声听得我心里发毛,我偏开头去,看见其余皇子在一边窃笑,而帝王却露出了厌恶及不耐的眼神。 “太子如果不舒服的话,”帝王冷冷地说,“那就回去休息。” 他勉强答了句“是”,然后转身离开。跟着一道离开的我,看见他的指尖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心里莫名其妙的,就开始痛起来。 他回去后就睡下了,我躲在房梁上等了许久。 他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好像一直在做噩梦,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才总算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时,我又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从梦魇中清醒。 他看向前方的眼神陌生得令人害怕,就像这空气中到处隐藏着伺机而动的妖魔鬼怪。我生生打了个寒战,开始考虑要不要出去敲敲门,好让他从这种诡异的恐惧中逃脱出来。 然而还没等我行动,他就已经跳下床,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深远的长廊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在长廊上空回荡,看着他打开一扇又一扇房门,忽然间领悟过来他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心底慢慢生出一种陌生的感情。 陌生到……我自己都无法形容。 直到宫人告诉他皇后娘娘还没回来,他才结束这没有尽头的奔跑与寻找。 虽然太子已经走了,甫子昱的生辰宴却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着,我远远地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忽然对这象征着权势地位的皇宫无比厌恶。 他小心避开侍卫,一步一步接近那些将他排除在外的欢歌笑语。 在一扇开了一点缝透气的窗户前,他默默伫立良久。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看,看见周皇后正笑着,将一面价值不凡的玉佩系在甫子昱脖子上。 一边系的时候,她一边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于是我才认出来,那面玉佩是她在那三个月,祈福时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护身符。 他面色恍惚地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像来时那样,悄悄地转身离开。 在跟上他的脚步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微笑的皇后和微笑的甫子昱是生活在绚丽的光芒中的,那些流淌在他们之中幸福耀眼的温馨,给我一种没有人能够插进去的错觉。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脚步虽慢却没有停顿。直到被一条突出路面的老树根拌了一跤,他才停下来,抱着膝盖坐在树底下发呆。 我在暗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8 处陪着他吹冷风,等到天空中开始飘起一点点雪花的时候,我听见一些细细的,像是小兽低鸣般的呜咽声。 那些细微的呜咽断断续续,让我微微有些恍惚。 我茫然地想着原来安静的人,连哭起来都是这样的安安静静啊。然后又想起,他不过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而已。 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子,就已经学会藏起自己的难过,偷偷地哭泣? 鬼使神差的我走到他身边,小声唤了句“殿下”。 哭泣声戛然而止,我等了一阵子,他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沙子……”他将脸藏在胳膊里,好半晌,才艰难地说,“沙子迷了眼睛,有点痛……” 我胡乱地嗯了一声,紧挨着他冰冷的身子坐下来。 那一刻我忘记了他是皇子,而我是侍卫。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帮他挡掉些风,挡掉点雪花,让他不再那样瑟瑟发抖。 大概是我的体温给了他一点勇气,他哭泣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我默默地听着,学着周皇后的样子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靠着我静静地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之所以会那样轻易地依赖我的怀抱,不过是发热发得有些迷糊不清。但是那又如何呢?对于我来说,那个夜晚,始终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就像现在我一步一步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在这个褪去了喧嚣新年伊始,在这些疲倦地锁上了重重大门的街头小巷,看着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性将悲伤掩藏淡淡表情下的脸,心里其实是希望他哭出来的。 我想看他哭出来,然后再把他抱进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抱着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等到他哭累了,便会渐渐地在我怀里睡着。 第23章 皇城里的百姓大多都睡下了,寂静的小巷里漆了红漆的大门重重紧锁,只留下守夜的长明灯还在檐角默默闪烁着幽暗的烛光,杪冬拖着长长的影子,漫无目的地走过这些满是爆竹残骸的青石小路。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木槌敲打在铜锣上的铛铛声带着空气一同震动,在这寂寥的夜色中一遍遍空荡荡地回响。 更夫的脚步随着锣声一点点接近,杪冬停下来,抬头望向朱门边新张贴的喜庆春联。 “天干物燥——” 更夫的声音从拐角处转过来的时候,杪冬回过头看了一眼。 “小、小……” 看着那人霎时瞪大的眼睛,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的嘴婚,杪冬歪着头略带疑惑地朝他笑了笑,却不想那更夫忽然高喊一声“鬼啊——”,一把扔掉木槌和铜锣,转过身逃得飞快。 看着那人瞬间消失了踪影,杪冬着实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身着一袭式样繁杂的浅色礼服,披着一头不知何时散落下来了的长发,在这寂静的小巷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确实像是鬼一样。 杪冬低低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被遗弃的铜锣面前,蹲下身拾起木槌在锣面上轻轻敲了起来。 “天干物燥——”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微眯起眼睛,百无聊赖地小声说着,“小心火烛——” 小巷里忽然扬起一阵风沙,杪冬闭了下眼,待到风停沙散,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铜锣的对面多了一双紫金蟠龙靴。 那是一双做工极其精致的蟠龙靴,深紫色的靴面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缝制的,看上去柔软舒适而又光洁亮丽,靴面上的龙是用金线穿了细碎的紫金石一针一针细细缝上去的,璀璨的龙身优雅华丽地向上蔓延,最终消失在那一片如火焰般红艳的衣摆之中。 杪冬低头看着蟠龙靴发呆,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人蹲下身来,将他额前凌乱的刘海轻柔地扫到一边。 那个人的掌心贴着他冰冷的额,在这暮冬凛冽的寒风中带来些许暖意。 温热的掌心沿着他的额角慢慢下滑,最后停留在颊边,流连不去。 “回去吧?” 顺帝低头看着杪冬默默低垂的睫毛,缓了缓呼吸,轻轻地,像是怕惊吓到什么一般低声问:“回去了好不好?” 杪冬抿着唇角,沉默不语。 掌心下是少年细嫩到让人不忍放手的肌肤,顺帝的视线滑过杪冬虽然苍白却无法掩饰的令人窒息的精美的容颜,心里升起难以言表的苦涩。 杪冬偏了偏头,避开顺帝的手。 他起身退开一步,淡淡地说了句“好”,然后转过身,并不去看顺帝,径自朝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被自己留在身后的顺帝面上是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为自己的不敬而发怒。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是否会发怒是否又会惩处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自己以前不在乎,现在更不会在乎。 一路躲过侍卫的巡查,杪冬回到阔别已久的千尘宫。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房间里的火烛忽然燃烧起来,橙色的火光驱逐开黑暗,让整个房间遍布柔软温润的光泽。 杪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顺帝一眼,又接着往里走。 杪冬掀开内室的门帘,从暗格中取出颜泥,调了些许药酒,一点一点仔细配着颜色。 在外间等了一阵子的顺帝亦掀开珠帘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杪冬手上的动作,他变了变脸色,猛然出手抓住杪冬的手腕。 杪冬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颜泥盒子因为那人过大的力道而被甩了出去,哐当一声碎了一地。 杪冬侧头看着那一地沾染着颜泥的墨瓷碎片,垂下了眼眸。 “……已经不需要了,”顺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略微涩哑地说,“不用再将脸藏起来了。” “……可是”少年微微蹙起眉,平淡的语调里透出些许为难,“要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个样子出去的话,似乎有些麻烦。” “杪冬不用担心。”顺帝弯了弯嘴角,大概想勾出个安抚的微笑,可是那笑容一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生硬。 “我会处理的。”顺帝说。 杪冬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了顺帝一阵子。 他歪起脑袋,似乎开始为什么事情烦恼,思虑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开口说:“等会儿的祭天地仪式,我不想以左使的身份参加了。” 顺帝定定地看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29 着他,没有答话。 “还是让甫子昱去吧,他之前不是练习了很长时间吗?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顺帝依旧沉默不语,杪冬被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盯得有些难受,便偏开头,说:“我觉得很累。” 顺帝顿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抓住杪冬的手,杪冬松了口气,往旁边退开几步。 “仪式上的规矩太过繁杂,祈天舞跳起来也颇有难度,在父皇寝宫练习那些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累。” 少年的面色似乎有些疲倦,顺帝找了找,却始终无法在他平淡的语调中找出一丝埋怨。 “而且离父皇最近的位置……”杪冬走到墨瓷碎片前,低头看着它们,淡淡地说,“其实对那个我一直没什么兴趣。” 顺帝的手倏地握紧。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蹲下身,看着少年拾起墨瓷碎片,看着少年不慎被碎片划破手指,然后才用力稳了稳呼吸,走上前去抓起那孩子受伤的手,将渗血的伤口含进嘴里。 “父皇……” 舌尖上血腥味淡淡地散开,顺帝死死抓住杪冬的手指,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难过吗?” 意无所指的问话让杪冬有些疑惑,他侧头思索良久,才猜出顺帝说的,大约是指流筠的事。 “稍微有点。”杪冬回答说。 “也不是太难过,”他微微笑了一下,从顺帝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指,边往外走边说,“因为一开始,就没怎么期待过。” 杪冬挑开珠帘走了出去,玉石珠子相互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顺帝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然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杪冬坐在床沿脱除鞋袜,顺帝默默看着他轻微的动作,挣扎良久,终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纠缠在心底的问题—— “你……恨我么?” 杪冬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顺帝,眸光中满是茫然。 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又埋下脸,一边继续整理身上的衣袍,一边淡淡地说:“母后死的时候,我是恨着你的。” 杪冬放下床幔,翻身上床,用厚厚的被褥将自己死死包裹住,整个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些日子他一直睡在帝王的寝宫,千尘宫的床搁置多日,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杪冬忍不住打了哆嗦,接着察觉到床幔在轻轻摇动。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往里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留出外面的空间。 顺帝在床沿坐了一阵子,然后掀开被子,和衣躺了下去。 他伸手将少年抱进怀里,出乎意料的少年并未挣扎,却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转过身朝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他有些欣喜,也有些无法压抑的苦闷。 纠缠了大半宿,杪冬大概是真的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顺帝支起半边身子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泓乖巧的青影,笑了笑,而后又微叹一声,起身离去。 落月宫的长廊被宫人们挂了一溜的长明灯,帝王站在长廊尽头,望着那一片热热闹闹的灯海,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千尘宫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空荡荡的院落里少年独自舞剑的身影。 他抬手碰了碰式样精美的长明灯,深邃的眼眸在摇曳起来的暖橙色烛光的映照下,忽然染上一层陌生的——大约是寂寞的颜色。 还在为初一的祭天祭地仪式忙碌的宫人们在顺帝身后跪了一路,顺帝兀自往前走着,懒得说句平身。 他推开自己寝房的房门,进去后袖袍一甩,又迅速带上房门。 房间里夜明珠还在尽职尽责则地散发着幽光,顺帝的视线不经意间一扫,瞥见案几上一盏精巧的花灯。 迈往龙床的脚步顿了顿,顺帝折回身,走到案几边拾起花灯,从中捏出那只小巧的纸鹤。轻柔地抚了抚纸鹤的翅膀,顺帝将它翻开,然后看着光洁如新的祈愿签恍了会儿神。 “未矢。”顺帝唤道。 一道黑影从窗外翻飞而入,来人单膝跪地,道:“未矢叩见皇上。” “子阳放的花灯……”顺帝坐在案几旁,支着额角,盯着手中的祈愿签,问,“确实是这盏?” “回皇上,确实是这盏。” 祈愿签上除了折痕,空无一物。 顺帝想起那一片璀璨的灯火中杪冬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想起他一丝不苟地说着——“许下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这样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样严肃认真的口吻,让自己还真以为他曾虔诚地许下了什么愿望,让自己自以为是地想着……无论他的愿望是什么,都要替他实现。 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未矢抬头看了看陷入沉思的顺帝,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便说吧。” 顺帝揉了揉眉角,小心将祈愿签收好,又有些不耐地将花灯推开。 未矢沉吟片刻,道:“属下斗胆。”他俯身磕了个头,接着说,“属下以为,太子殿下和宫里别的人是不一样的。” 顺帝“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太子殿下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未矢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向来没有感情的眼眸里隐隐闪过一丝柔软,“殿下的体贴是由心而发的,那样子理所当然,似乎殿下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是在对别人好。” “所以呢?”顺帝闭上眼,略有些疲倦地问。 “殿下是不会记仇的,”未矢恭恭敬敬地低垂着眼眸,“因为殿下太过体贴,所以他是不会记仇的。” “属下以为殿下并不会恨皇上,”未矢说,“殿下会说出恨皇上的话来,一定是因为三殿下的事,让他觉得难过了吧。” 顺帝低低地笑了一下。 “你不懂。”他说。 他挥挥手,让有些忐忑的未矢退下了,然后独自坐在软椅里发呆。 幽暗的光线顺着顺帝完美无瑕的面庞聚聚散散,隐隐勾勒出他深锁的眉头。 夜辉中的男子深深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朕倒是希望,他是恨着朕的。” 若是能够憎恨,至少说明他还在乎。 若是能被憎恨,至少自己知道该从何补救。 最怕的,是他不恨,亦不在乎。 第24章 好像一直被什么东西纠缠着,困在梦魇中无法脱身。 拼命挣扎着睁开眼,陌生的珠帘罗帐在眼前慢慢摇曳着,一晃一晃泄进来一些眩目的流光。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 慢慢张开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0 五指,浓郁的光线渐渐渗透指缝,在少年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上投下黑白交织的光影。 恍恍惚惚地寻找着的,是什么呢? 那些在梦境中怎样抓也抓不住的东西,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啊…… 软轿的门帘层层叠叠,随着初春的寒风轻轻摇动。 一些金色的、浮浮沉沉的流光顺着帘缝蔓延进来,包绕着奢华的紫纱罗帐,勾勒出一片如幻梦般暧昧的光景。 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挑开门帘的一瞬间,那一整片让夕阳浸染的血色天空,就这样直直闯进杪冬琥珀色的瞳仁里。 玉环金佩在凛凛寒风中叮当作响,杪冬顺着声音望过去,朦胧中看见有什么人立在天地间,金色的衣裾随风鼓动,飒飒起舞。 青龙剑的冷辉缓慢而庄重地滑过天空,割破熊熊燃烧的流霞,化作满眼绚丽的星屑,杪冬看着那个人沐浴在天赐的红霞中,挺拔修长的背影犹如神祗般散发着耀眼光芒,高高在上,不容逼视。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祷告如同鬼魅一般,空灵虚无得让人难受。杪冬想要放下珠帘,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却忽然转过身。那双幽深的永远也无法让人猜透的眼眸静静地看过来,映着浓郁的霞光,不知为何,竟会给人一种想要一生一世的错觉。 “子阳。” 顺帝开口的一瞬间,缭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祈祷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杪冬停下躲回软轿里的动作,迎上那人的视线。 “到这边来。” 杪冬默默看着顺帝伸出来手,微微蹙起眉。 守在软轿外的福公公看了眼顺帝始终举在半空的胳膊,又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太子殿下,心中一阵焦急。抱着但愿无人发现的期待,福公公悄悄扯了下杪冬的衣角,迷茫的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又皱了下眉,却是乖乖朝顺帝走去。 纤细的手指放到一直等在半空的手心里的时候,顺帝眼里闪过一片温柔。他牵着少年朝祭坛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目光扫过死死盯着杪冬的甫子昱、面无表情的庄季、还有那些满脸震撼与惊艳的权臣高官,嘴角勾起一点邪魅的弧度。 被顺帝拉着跨上祭坛的时候,俯跪在地的礼臣们齐声大呼不可,杪冬停下脚步,连带着顺帝也一同停下。 “杪冬不必在意。” 顺帝侧过身,在杪冬耳边用温柔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语调这样说着,然后他又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那些念叨着规矩不可乱的文官礼臣,讥诮地一笑,道:“这天下,朕的话——便是规矩。” 喧哗声戛然而止,俯跪在地的人们微微颤抖着,冷汗从额角一颗颗滴落。 杪冬抬头看了顺帝一眼。 那个人沐浴在血染的夕阳中,嘴角勾着略带轻蔑的笑容,狭长而锐利的眼眸里,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属于帝王的冷酷无情。 杪冬忽然想要逃离,顺帝却握紧他的手,回眸轻轻一笑,将一身戾气消褪得无影无踪。 站在只有帝王才能登上的祭坛,默默看着顺帝一脸漫不经心地祭完天地,再一次被他握住手的时候,杪冬侧过头去看了眼那些表情诡异死盯住自己不放的臣子宫人,问:“父皇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十几年的漠然相对后,忽然开始注意自己,忽然将自己摆在人前,摆在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 身边那个人低声笑了一下,温热的鼻息忽然扑到颊边,在偏开头的一瞬间,他听见那人轻柔如流水般的声音:“我想要,永远将杪冬留在身边。” 夜凉如洗,甫子昱站在承山寺幽静的小竹林里,仰头看着被竹叶剪碎的那一小片天空,眉头轻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想到今日居然放了晴,月色倒是不错。” 甫子昱微微扭过头,一袭白衣的庄季站在不远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左使大人好兴致。”庄季道。 甫子昱眼神黯了一下,沉默片刻,说:“父皇派人来告知让我担当左使之位时,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庄季瞥他一眼,抬头欣赏月色,并不答话。 “路上也没见着他人影,大臣们进言说太子不参加祭天地仪式实为大不敬时父皇也没辩驳,却偏偏……”甫子昱顿了一下,“却偏偏在祭祀终结之前,以那样的姿态从父皇的软轿中走出来……” “太子殿下在龙撵里睡了一路,祭祀结束时才醒过来,”庄季漫不经心地接口道,“下山时不也和皇上一同乘的龙撵吗?皇上这样做,摆明了是给我们提个醒,太子殿下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了。” 甫子昱良久不语,庄季侧头看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般笑了起来,问:“太子殿下地位提高了,殿下你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不高兴?” “自然是不高兴,”甫子昱对上庄季隐隐带着嘲讽的视线,叹了口气,道,“先不说这些……除夕夜与庄大人商讨的事情,大人似乎还没给我答复?” “被忽然冒出来的三殿下一搅合,也就没来得及答复殿下。”庄季回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并不难,只是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甫子昱抬头看着黯淡的新月,说,“庄大人肯助我登上太子之位,我已是感激不尽,至于其它的……”甫子昱闭上眼,掩去那些难以忍耐的焦躁与不安,“我自知道不可操之过急——”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不可操之过急……” 第25章 鼻尖处隐隐约约的,萦绕着一些冷冽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曾经青衣人拥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床幔中的空气总是会染上这种淡淡的香味。而现在,它们来自身后,来自这个将自己搂在怀里、怎样也不肯放手的人。 “及尘大师,”顺帝皱眉看着给杪冬搭了半天脉的承龙寺住持,不悦地开口道,“子阳究竟如何?” 杪冬闻言低了下头,视线匆匆扫过及尘大师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眼里不着痕迹地闪过一点忧色。 “嗯……”及尘慢悠悠地收回手,一边习惯性地捻着佛珠,一边问,“殿下是何时中的千丝凝?” “九岁的时候。” 杪冬感觉到顺帝环在他腰间的手忽然收紧,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不适地动了动身子,顺帝这才慢慢松开。 “殿下可曾有过什么奇遇?”及尘略微皱眉,问道,“或者服用过什么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1 稀罕的药石?” 杪冬看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服过三颗枻草丸。” “枻草丸?”及尘眼睛一亮,“可是传闻中能解百毒的枻草丸。” 杪冬点点头,及尘沉思道:“难怪……” “大师可否说清楚些?”顺帝对于及尘的拐弯抹角半天说不到重点略有不耐,“子阳这毒现在究竟如何?” “千丝凝毒性缠绵,一入血即会渐渐渗入五脏六腑形肢官窍,若要祛除着实无从下手,所以世上才说千丝凝之毒,无药可解。”及尘看着顺帝无比阴沉的脸色,念了声阿弥陀佛,继续道,“江湖上盛传药王曾练就三颗枻草丸,服用后可解百毒,亦可万毒不侵,只是贫僧未曾听闻有人见过那位传说中的药王,也未曾听闻有人试过枻草丸,故不知其真伪。直至今日得见殿下,才知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圣品。” 顺帝的面色渐渐缓和,杪冬低下头,眸光微微闪了一下。 “皇上请放心,殿下的毒已解,现下并无大碍。” 顺帝长长地舒了口气,杪冬亦悄悄松了口气,只是令他们安下心来的原因,或许并不一样。 及尘大师告辞后,房间里又恢复成两人独处的状况,杪冬侧头看着房门发呆,顺帝捞起他一缕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青丝,一圈一圈绕在指尖上玩。 “既然御医和及尘都说你没事,我也稍微安了点心。” “御医?”杪冬回头看向顺帝,皱了下眉,“父皇请御医给儿臣查看过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杪冬睡着的时候。”顺帝伸手点了点杪冬的鼻尖,少年愣了一下,白皙的面颊染上一点粉色。看着他讪讪地偏开视线的动作,顺帝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父皇为什么不叫醒儿臣?” 在祭天地这种严肃的场合里,乘着轿撵一路睡上去的自己,恐怕会遭来诸多非议。 杪冬倒并不是怕那些非议,只是以真实面目示人后,自己的身份估计会变得比较敏感,他怕那些快要将他遗忘了的人们重又发现自己的存在,搅得自己的生活混乱不安。 “因为杪冬睡得太香,”顺帝将下巴搭在杪冬肩上,“让我不忍心叫醒。” 两个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衬着那人低沉的语调弥漫出一股暧昧的味道,杪冬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 “睡吧。”顺帝说。 “嗯,”杪冬点头,“我回自己的房间。” 杪冬打算起身,可是顺帝却依旧搂着他,没有放手的意思。 “父皇?”杪冬轻声唤了一下。 顺帝笑了笑,捏捏他的脸,说:“真可惜,承山寺厢房不够,就没有给杪冬准备房间了呢。” 杪冬垂了垂眼帘,没有答话,顺帝又说:“杪冬陪陪父皇吧。” 顺帝在杪冬面前不太喜欢自称朕,也不太喜欢自称父皇,可是有时候自称为父皇,会意外地起到稍稍打乱一点那孩子的疏离的作用。 杪冬依旧没有吭声,不过顺帝拥着他躺下的时候,他亦没有反对。顺帝挥灭烛火,看着黑暗中少年隐约可见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 “其实有很多事情想问你,”顺帝一下一下抚弄着少年在夜色中隐约发着光的黑发,低声道,“可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那就不要问了。”杪冬看着朦朦胧胧映出些月光的窗棂,淡淡地说。 顺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在杪冬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才开口道:“杪冬生辰那天,是故意喝醉的吧?” 少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顺帝顿了顿,又问:“杪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大叔的真实身份?” “父皇来千尘宫找我之后,慢慢地就猜到了。”杪冬闭着眼,有些倦怠地回答,“父皇并没有刻意隐瞒吧,身上的薰香也好配饰也好,都没有随着身份的变换而改变,只要稍稍用点心,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顺帝将手环在杪冬腰上,额头抵住杪冬的后脑勺,安静地沉默着。 他确实没有刻意掩藏,有时候甚至还会故意露出些马脚,只是对于不同身份的自己杪冬向来是两种不同的态度,所以才会以为他对此一直毫不知情。 只是,既然早已知晓,为什么不拆穿呢? “为什么要装做不知情呢?” 黑暗中,只有自己孤零零的询问声,得不到回答的顺帝微微支起身,看见少年安静地闭着眼,鼻息轻浅,似乎是早已睡去。 第26章 杪冬回去千尘宫后,四处找寻不到无赦的踪影。 “殿下不是吩咐了无赦出宫办事吗?”小园子一边偷瞄杪冬的脸,一边奇怪道。 “出宫办事?”杪冬愣了一下,转头对上小园子瞪得老大写满疑惑的眼睛,把即将出口的疑问咽了回去,“……大概是我忘记了吧,对了,秋语现在怎么样?” 找不到无赦,杪冬打算去秋语住的紫居院看看。 去之前杪冬叫小园子通报过,可是当他进门的时候,屋子里还是响起了乒乒乓乓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杪冬看着目光呆滞的众人,无奈地笑了一下。 “杯子碎掉了。”他说。 小丫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碎片,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秋语瞧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摇摇头,朝杪冬笑道:“小丫环粗手粗脚,让殿下见笑了。” “没什么,”吩咐其余人也退下去,杪冬仔细关好门,转回身站在离她五步处,“身体还好吗?” “多亏了殿下特意为我调的药膳,”秋语轻柔地回答,“秋语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那就好,”杪冬笑了笑,“对于将来,你做了什么打算吗?” 秋语闻言苦笑:“能有什么打算?” “总要做些打算的啊,”杪冬认真地说,“你和苏饮,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秋语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她侧头望着被厚重的绒布遮挡起来的窗户,眉宇间露出些许忧愁的神色。 “这阵子朝堂上可能会有一场大混乱,”杪冬看着秋语黯然的表情,建议道,“如果你想,我可以趁乱安排你出宫,同苏饮一道离开皇城。” 秋语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暗下去。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她说,“我不会离开皇宫。” 杪冬沉默片刻。 “为什么?”他不解,“苏饮说,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抛弃一切带你走。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2 ” 秋语不说话。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秋语回过头,望着杪冬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和苏郎……注定是有缘无份。” “我不懂。”杪冬说。 “我有我的理由,”秋语回答,“殿下的好意,秋语只能心领了。” 杪冬静静地站在那里,忽然间觉得有点难过。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他小心翼翼地问,“毕竟彼此相爱……真的是件很难得的事情啊。” 秋语埋着头不说话,杪冬等了片刻,最终叹口气,转身离开。 “殿下!”走到门口的时候秋语忽然抬头唤住他,“你要小心——”杪冬转过身,看着一脸犹疑不决的秋语,疑惑道:“小心什么?” “啊,没什么,”秋语忽然笑了一下,微微避开他的视线,道,“秋语是想说,殿下万事因小心为上。” “哦,”杪冬点点头,“谢谢秋语关心。” 秋语看着杪冬的背影消失在门边,面上露出些复杂的神色。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隔着雾气蒙蒙的纱帘,那两个人的轮廓模模糊糊的有点看不真实。 杪冬穿着浅蓝色的衣袍盘腿坐在软垫上,顺帝在他身侧,拿着宽大的绒布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头发。 杪冬的肤色很淡,或许是一直不见阳光的原因总是略显苍白。但是从暖池中泡了温泉出来以后,他的脸颊会被热气熏出一层浅浅的红色,渗过白皙的皮肤透出来,看上去娇嫩欲滴,美味诱人。 顺帝喜欢慢慢给他擦干那一头如黑缎般的发丝,也喜欢近距离地、长时间光明正大地看着他淡粉色的脸颊。 杪冬不知道顺帝的这些私心,他只是无法拒绝。 无论泡温泉也好,擦头发也好,或者是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对于强势的、总是对自己或威胁或哄骗的顺帝,他找不到有效拒绝的方法,也懒得费心为这些小事纠结不休。 “明天去上朝吧。”顺帝用手指给他梳着发,享受着纤细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时那种莫名的,似乎可以直达到心底的柔软。 杪冬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发从肩膀滑落,在浅蓝色的衣裾上蜿蜒缠绕,淡淡地“嗯”了一声。 自新年过后已经过了十多天了,这些日子杪冬一直没去上朝。他听着顺帝编出来的那些貌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乐得清闲。 其实就算顺帝不说,杪冬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被派去攻打北芪的秦屿山被人查出叛国通敌的证据,顺帝大怒,下令将其押回,打入天牢仔细查处,圣旨到达边疆后秦屿山畏罪自杀,其罪名经查处全部属实,顺帝下令秦家满门抄斩,并在朝堂上彻底肃清其党羽。 这些事情已经在皇城闹得沸沸扬扬,近几日不知有多少官员丢了乌纱帽,又不知有多少人丢了首级。 杪冬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他对秦屿山并没有太多感情,毕竟那个惊险的童年和一身病痛,大部分是拜他所赐。 杪冬不知道顺帝是怎样想,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可是顺帝依旧对此讳莫如深,在他面前一个字都不愿提起。 第27章 杪冬站在龙阶的第一层,看着眼前宽敞华丽的大殿,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下意识地抬起头往上看,那人坐在金阶的最高处,浑身被眩目的光采所包绕,映得那张有些熟悉了的脸庞忽然变得陌生且遥远起来。 顺帝注意到杪冬的视线,嘴角弯了弯给予一个安抚的笑容。不小心瞥到的朝官们齐齐倒吸口气,而杪冬却似未曾察觉,依旧以一副茫然的表情收回视线,又低着头开始明目张胆地发呆。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杪冬不太舒服地皱皱眉,这大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福公公拉长了音调道:“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顺帝慵懒地扫了眼殿前众人,发现那些朝官们大多都在偷偷盯着杪冬看,他们面上表情各异,有疑惑有不解有怨恨有轻蔑……但是为那如初开白莲般的美貌所惊艳的,亦不在少数。 顺帝皱起眉,心生不悦。 其实不让杪冬来上朝,一方面是怕他触景生情,另一方面,就是不想见到这些人不知收敛的目光。 那是属于自己的珍宝,没有人可以觊觎。 杪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只顾着一味地走神。 血腥味会让人想起些不好的东西。 那股令人泛呕的味道随着记忆的回放而愈加浓烈,杪冬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开一步,抬起头恍恍惚惚地看见透明的空气,一点一点泛上淡淡的血色。 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声争吵,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笑,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痛欲裂。 脖子被森冷的剑锋抵住时,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杪冬听见有人在旁边说:“要么放我走,要么我杀了太子,和他同归于尽!” 似曾相识的话。 似曾相识的画面。 空气中的红色逐渐浓郁,杪冬弯起嘴角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为什么总是有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存在?杪冬不明白。 拿自己作砝码,什么用处都没有。 杪冬抬头看着高位上被耀眼的光线模糊了面容的顺帝,开始思考上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回答了些什么。 回答了些什么呢? 漠然的眼神,冰冷的语调。 他说:“如果太子以身殉国,定将厚葬。” 然后,就是就是在梦魇中,母后一遍又一遍冲过来的身影。 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水滴滴落的声音,小小的,轻轻的,嘀嗒一声。 周围的一切忽然间都消失不见了,小小的杪冬看见她的血从穿胸而过的剑尖滑下来,嘀嗒嘀嗒落个不停。 那个时候,有谁能知道疯狂地喊着太医的自己,心里有多么恐惧? 他听见那人说:“放开子阳,朕饶你不死。” 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侧过头去,偏开视线。 紧贴在皮肤上的利剑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划出一道血痕,杪冬微微感觉到有些刺痛,然后下一瞬,用剑抵住自己的人就惨叫一声,重重地摔了出去。 血腥味浓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杪冬听见顺帝在耳边大喊:“药!快拿药来!”然后那人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他脖子上那些血液,心疼道:“痛吗?”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3 杪冬猛然打开他的手,然后又为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见顺帝保持着手被打开的姿势,眼眸深深的,似乎有些难过。 福公公步履蹒跚地跑过来,望着顺帝的脸色颤颤巍巍道:“皇上,止血的药……” 顺帝吸了口气,拿起药说:“子阳,我帮你上药。” “不必了,”杪冬退后一步,面色恍惚地说,“只是一点皮外伤,不劳父皇费心。” 他没有听顺帝的回答,径自转过身往外走。 满堂朝臣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杪冬从他们让出来的道上走出大殿,望着外面冒出来的浅浅阳光,心中一片茫然。 恨的是谁呢? 他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天空。 是不愿搭救自己的帝王吗? 还是其实……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自己…… 忽然有人从殿里飞出来,将杪冬带进怀里。 无论杪冬怎样挣扎,怎样拳打脚踢,他都死死抱着不愿放手。 抱着他飞跃过那些亭台楼阁,雕梁檐角,顺帝把杪冬带回寝宫,拥着他坐在床上。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他将脸埋在杪冬颈窝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父皇的错……” “太晚了……”杪冬说,“太晚了……母后她,都已经死掉了……” “对不起……”顺帝心里一阵苦涩,在那个谋反的官员抵死一战的时候,是自己暗示那些侍卫不要行动,是自己的默许造成的杪冬被挟持的局面。 但是他只是对那句“母后死的时候,我是恨着你的”的话太过纠结,他想要打开杪冬的这个心结,也想用行动证明自己不会再丢下他不管。 顺帝没有料到杪冬会受伤,也没有料到他难过的时候,自己会这样心痛。 怀里的少年似乎在微微颤抖,将脸埋在杪冬颈窝的顺帝,隐约听见一些藏在喉咙深处的,细细的呜咽声。 “……杪冬?”顺帝转到杪冬面前,看着他埋得低低的脑袋,胸口一滞。 “抬起头来吧,不要憋着……” 顺帝低下头,小心抬起少年的下巴,然后他看见少年死死咬着下唇,拼命将那些控制不住的抽泣声咽进喉咙里。 “没关系的,”顺帝忽然将杪冬的脸埋进自己胸口,他轻轻抚着杪冬的背,说,“哭出来吧,没有人会看见,不要紧的,哭出来吧……” 顺帝感觉到少年的胸口狠狠地震了两下,然后就是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母后说,子阳不哭……” “……她说……子阳,学着坚强起来……” 那个时候她笑着说子阳不哭。 她说,子阳,学着坚强起来。 她说子阳,替母后守着子昱平安吧…… 母后,我并不想哭。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会有个人哄着我,向我说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对不起我忽然间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母后,就让我哭这一次吧。 只哭这一次,从此以后,子阳会学着坚强起来,再也不哭泣…… 少年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顺帝静静看着他的睡颜,看了很久。 他慢慢伏下身去,轻轻吻着少年脸上残留的泪痕。 从眼睑开始,顺着脸颊一路下滑,然后婉转到唇角边。 他在少年唇角边流连良久,最终闭上眼,对着少年柔软的唇吻了下去…… 杪冬大约在傍晚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说要回千尘宫,以往爱缠着他在寝宫留宿的顺帝也没阻拦,只是温柔地说了句:“路上小心。” 杪冬点点头,埋着脸往外走。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杪冬遇到许多人。 小园子,秋语,还有其他的丫环太监。 他们朝自己打的招呼杪冬敷衍地“嗯”了两声,然后低着头匆匆走过。 快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杪冬被什么人大力拉住。 他抬起头,看见许久不见的无赦阴沉沉的脸。 “你哭了?” 无赦伸手抚上杪冬肿胀的眼睛,又往下碰了碰他殷红的嘴唇,眼里忽然冒出一股怒火。 “是谁?”无赦怒气冲冲地问,“是皇上对不对?他又对你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杪冬没有发现无赦忽然把对自己的称呼改成了“你”,他往后退了退,避开无赦放在自己唇上的手指。 “没什么……”无赦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自从皇后死后,你再也没哭过,今天哭成这个样子,你还说没什么?” “……无赦?”杪冬总算发现他的不对劲,“你到底是怎么了?还有,前些日子你私自跑出宫去,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赦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着一些杪冬看不明白的东西。终于他叹口气,说:“我只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杪冬听见他说了句抱歉,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28章 有时候醒来睁开眼睛,会觉得原本熟悉的人或事物,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马车的角落里点了盏小油灯,星点大的火光幽幽散开,给周围的一切蒙上一层灰黄色的光雾,朦朦胧胧的好不真实。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些细细的沙沙声,萦绕在耳边吵个不停,一直从梦境纠缠到现实。杪冬盯着棕黑色的车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侧身推开窗户。 窗外黑漆漆的,隐约可见树影绰绰。 冷风夹杂着寒气灌了进来,空气湿嗒嗒的,弥漫着一股陌生而新鲜的泥土味。杪冬抬手摸摸面颊,指尖处滑过一片湿润。 原来是下雨了啊。 他有些恍惚地想。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弯腰钻了进来,带着一身的水气。 杪冬侧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抬头对上杪冬的视线,无赦怔了一下。然后他又恢复成平日面无表情的样子,转身关上门,再走到杪冬身边把窗户小心关上。 “别让雨水打进来,”他说,“湿了衣裳会生病。” 杪冬没答话,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径自坐到杪冬身边,挥手灭了油灯,朝门外冷声说了句“走”。 车身一震,紧接着疾驰起来。杪冬侧过头,隐隐看见昏暗的光线中无赦沉静的眼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4 眸里闪现出狼一样的狠辣锐利,不禁微微恍了下神。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些怔然地问。 “没有什么为什么,”无赦回答,他低头看着杪冬,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掠过一道幽暗的光芒,“我只想带你离开那个地方,”他低声说,“离开皇宫,走得远远的。” 杪冬垂下眸,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离不离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转头看着被厚厚的油纸布糊住的窗户,语调淡得有些飘忽不定,“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呢?” “……不一样!”无赦忽然拔高了音调,他的拳头在黑暗中紧紧握着,像是要将那些无人能懂的惶恐不安捏得粉碎。 “不一样的……离开那里,至少,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一点。” 杪冬没有答话。他将头靠在窗户上,听着细密的雨点打在油纸布上发出或高或低的沙沙声,垂下眼帘悄悄地笑了一下。 “……不值得的……”杪冬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语调含糊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无赦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为什么会不值得呢?”他盯着杪冬,目光灼灼,“我觉得值得。” 杪冬扭过脸,在黯淡的夜色中发了会儿呆。 “我不明白,”他略微迟疑地说,“你冒这样的险,被抓住就是死罪。” 无赦笑了一下。 “我不在乎什么死罪,”他说,“而且,只有离开皇城,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为什么?” “庄季派人来剿灭酒肆里的人,”无赦敛起眸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在秦屿山身亡的那天晚上。” 杪冬倏地捏紧手指。 “抱歉,”他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干涩,“我不知道……” “顺帝把你看得很紧,”无赦偏开视线,“不给你知道的机会。” 杪冬垂着头不说话,无赦又道:“无论我们处于何种立场,你的身体里终归流着秦家的血,”他盯着被黑暗浸润的空气,压下眼里闪烁不定的挣扎,“皇上发现酒肆的人实力比他想象的强,自然不敢放任,以免夜长梦多。” “大概吧,”杪冬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那酒肆现在如何?伤亡严重吗?” “死了七八个兄弟,”无赦回答,“其余人都逃离皇城了,至于能否无恙,要看他们各自的造化。” 初春的雨声细细的,又轻又柔,却总是连绵不绝。杪冬微微吸了口气,黯然道:“抱歉,是我连累了你们。” 无赦闻言怔了一下,他说:“不是这样的……”然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闭口不言。他转头看向杪冬的时候,杪冬的发髻在车马的颠簸下逐渐松散开来,漆黑如浓墨般的长发凌乱地铺了一肩。 “他们走的时候,让我转告说——”无赦盯着那一头与夜色交织在一起的长发,眸色渐深,“‘如果还有机会,请务必让我们再次为殿下效劳’。” 杪冬没有答话。黯淡的光线隐隐勾出手指的轮廓,他埋头看着被夜色染黑的空气从指缝间缓缓流逝,兀自喃喃道:“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没有多少以后的以后,就像这片微微透着些亮光的黑暗一样,恍恍惚惚中似乎可以抓住一点希望,可是一旦认真地去追寻,又不知它们究竟在哪个方向闪烁着光芒。 “……我会保护你,然后,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耳边似乎有人在这样说,声音出乎意料地柔软,似乎带着浓浓的期盼。 可是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呢?好像这样的问题如果认真去思考,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迷雾茫茫,将那个答案的轮廓层层叠叠掩盖起来。 窗外春雨的沙沙声带着一股莫名的使人疲倦的力量,杪冬大约对等待回答的无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然后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夜明珠在凌晨逐渐明亮的晨曦中褪去了光华,刚刚睡醒的顺帝支头抿着寒茶,微微眯起的眼眸里还带着一丝慵懒。 “那个无赦很强,”浑身是血的未矢跪在地上,紧咬着牙关道,“非常强。” 顺帝“哦”了一声,语调淡淡的却将尾音稍稍拖长,透露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所以派过去的暗卫除了你全军覆灭?”顺帝漫不经心地瞥过去一眼,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打着,未矢浑身一颤,背上冒出点点冷汗。 “属下办事不力,请陛下处罚。” “不必着急,惩罚是少不了你的,”顺帝对着茶杯轻轻吹了吹,在水面上吹起细细的涟漪,“不过现在,你要做的是把杪冬找回来——”他啜了口茶,貌似舒服地眯了下眼,“马上找回来。” “是!” 未矢起身,转身欲退下时顺帝又叫住了他。 “杪冬失踪的事,压下来不要传出去。”顺帝慢慢放下杯子,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杯子无声无息地裂成了碎片。 “而至于那个无赦……”他漫步踱到窗边,在窗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推开窗户。 寒风呼啸着将他一头黑发吹乱,顺帝眼里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 “就杀无赦好了。” 第29章 雨一直下个不停,让人有些心烦。 杪冬默默地给林墨庭和鲁青包扎伤口,无赦还没回来,没有人说话的山洞静悄悄的,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淅沥的雨声和山洞里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林墨庭和鲁青身上的刀伤剑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狰狞,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沉淀着,久久无法散开。杪冬埋下头,掩藏住自己不太舒服的表情。 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抱着说不定父皇不会那样费心来对付自己的侥幸心理。 杪冬看着指尖下林墨庭还在渗血的伤痕,怔怔地想。 总以为那人现在忙得要命,要收复秦屿山的势力,要培植新的党羽,要处理百官联名上书废太子的请愿,或许就分不出那么多心思来追捕一个没什么权势的落魄太子。却没有想到,自己身体里秦家的血液对帝王来说如此重要。 重要到一分一毫也不可姑息。 山洞外响起细小的脚步声,大约是留下善后的无赦循着记号找过来了。 杪冬转过头,他看见无赦提着剑的身影出现在山洞口时,忍不住稍稍恍惚了一下子。 “还好么?”杪冬问。 无赦“嗯”了一声。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呢?”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5 “都死了。”无赦淡淡地回答。 杪冬给林墨庭上药的手指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林墨庭低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还没从厮杀中缓过劲来的无赦,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 杪冬低着头,脸颊在艳红的火光映衬下透出稍许苍白。 不是没见过无赦杀人,在暗涛汹涌的皇宫中活到现在的杪冬,手上不可能没有染过一丝鲜血。 但是刚才那场杀戮里,无赦确实陌生得令人害怕。 通红的双眼,嗜血的笑意微微噙在唇角,还有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抹也抹不去的疯狂杀气。 冰凉的雨幕中,森冷的剑光下,疯狂地挥着剑的无赦就像个被噩梦缠身的魔鬼,让人不寒而栗。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变了样子了呢? 杪冬茫然地想。 那个遇到任何情况都面无表情淡然应对的无赦,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走越远了…… “我想写封信给父皇。”沉思片刻,杪冬开口道。 “什么?”正在将湿衣服脱下来的无赦猛然回过头,死死盯着杪冬,“你说什么?” 无赦眼里闪着森森冷光,语调低沉地有些吓人,杪冬顿了一下,重复道:“我想给父皇写封信,”他避开无赦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正式表明一下立场,告诉他我愿意放弃皇子的身份,以及作为皇室成员所拥有的一切权利。” 无赦闻言怔了一下,他看着杪冬认真的表情,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沉默半晌,他说:“不行。” 杪冬抱着膝盖不语,无赦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道:“顺帝不见得会相信,这样做只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那要怎样做,他才会相信呢?”杪冬抬起头,不依不挠地问。 “……怎样做他都不会相信的……”对着少年清澈的眼眸,无赦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 “不要担心那么多,”他说,“我会保护好你。” “我也不想操心,”杪冬重又低下头去,他看着火焰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照得整个山洞忽明忽暗,淡淡地说,“我只是,不想你们为此丧命。” 无赦也好,鲁青也好,林墨庭也好。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对未来抱着莫大的期望,似乎总有使不完的热情,似乎从不会对这种亡命天涯的生活感到疲倦与厌烦。 杪冬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可是自己却已经累了倦了厌烦了。 提不起劲来,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看着那些人冒着性命危险保护自己,杪冬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很感激,却也为他们觉得不值。 为了一个像自己这样疲惫得只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静静等死的人拼命,真的不值。 杪冬无以为报,只有打起精神走下去,像他们守护自己一样来守护他们。 至少,不能让他们为自己丧命。 绝对不能。 无赦小心将睡着的杪冬抱在怀里,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又睡着了?”林墨庭压低了声音问,无赦点点头。 “睡得真多。”林墨庭撇嘴。 “他以前总也睡不好,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无赦出神地看着杪冬安静的睡颜,唇角轻轻勾起,“自从毒解了之后就变得嗜睡起来,像是要把以前没睡到的统统补回来似的。” “睡得太多也不好。”林墨庭皱了下眉,无赦没答话,他又问,“你有没有发现,皇上派来的这批人对我们招招下死手,可是却完全不动殿下?” 无赦抬起眼,冷冷地看着林墨庭。 “这种事情,”他面色阴沉地说,“一辈子都不要让殿下知道。” 林墨庭被他忽然散发的强烈气势惊出丝丝寒意,忙不迭点头。无赦又看向鲁青,鲁青也点头,示意到死都不说。 “还有皇上隐瞒太子失踪的事,以及极力压下改选太子的事,都不要告诉他。” 杪冬有那么一两缕头发滑到地上,无赦小心将它们捞进怀里,他面无表情地吩咐着那些话,望向杪冬的眼里却满是柔情。 林墨庭抬起头,透过火光看着火焰对面的那两个人。 他们一个漂亮得不似凡间物,一个小心翼翼,痴痴迷迷,满心满眼除了怀中的少年,再也放不下其他。 淡淡的红色光晕中,他们静静依偎在一起的姿势,美得令人难过。 无赦在杪冬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的时候,林墨庭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鲁青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也跟了出去。 山洞外夜色静悄悄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低得仿佛触手能及。 “雨停了。”林墨庭说。 鲁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诺诺地答了句:“是啊……” “我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天上下着好大的雨。”林墨庭笑着说。 鲁青没答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静待下文。 “那天的夜比今天还深,天上下着暴雨,我躺在皇城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以为自己不是要饿死,就是要被冻死了。” 鲁青闷闷地嗯了一声,酒肆里的人哪个没有一段狼狈的过去?林墨庭的话,让他想起自己走投无路的那段日子。 “殿下撑着伞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以为雨停了。睁开眼,却看见一个比我还要小的孩子。” “他站在漫天雨幕中,疲惫的样子像是走了很久,但雪白的衣裾和鞋袜,却奇迹般地没有染上半点淤泥。” “他蹲下来问我,‘你冷吗?’‘饿吗?’‘带你去避雨好不好?’,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他就丢了油纸伞,费尽力气把我从地上拖起来。” “真狼狈啊……”鲁青喃喃道。 “是啊,”林墨庭笑了笑,说,“真狼狈。” “那后来呢?” “他怕我半路睡着,就和我说了一路的话。”林墨庭弯起嘴角,“说他正在学轻功,师傅要他穿着白衣在雨里走,不许沾上一滴水,说他师傅很懒,又贪吃,还爱耍赖,说到后面没什么说的了居然给我背起轻功的心诀来,那时候我真为他师傅感到悲哀……” 鲁青大笑:“把武功秘诀随随便便背给别人听,殿下还真是做得出来。” 林墨庭也笑,可是那笑容里,却藏着些微的苦涩。“这么多年过去,看着殿下一步步走远,看着无赦逐渐变成现在这个患得患失的样子,我真觉得难受,”他回头看着不远处幽静的洞口,深深地叹了口气,“谁不希望他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6 们能幸福呢?可是这幸福……实在太难太难了……” 第30章 二月惊蛰,皇城那边大约还是鸟兽乍醒,农作初耕的料峭时节,可是在汴京,却早已是一派花团锦簇,春意融融的热闹景象。 房角的雕花小窗开了半扇,偶尔吹进来一些略带寒意的春风,送来一点紫琼花特有的清冷味道。 杪冬偏过头往外望。 小窗外是别致而奢华的长廊,长廊过去可以看见冒出头的半树紫琼花,细细碎碎开得正艳。 二月的汴京,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像这种有着五片细小花瓣的紫琼花,是汴京特有的宝藏。它们会在二月初春开满大街小巷,偶尔掠过一阵微风,淡紫的花瓣就星星点点飘落下来,在天空中曼舞轻扬,美如迷梦。 外面的花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淡紫的花雾袅袅升起,给空气抹上一层蒙胧的色彩。杪冬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碰触了一下那些从窗边溜进来、被沾染上清冷香气的微风。指尖滑过一丝凉意,然后他听见有人低笑了一声,说:“窗边那位赏花的美人可要小心些,紫琼花是会吸人魂魄的呢。” 杪冬回过头,这才发现琉璃台上各色美人的歌舞弹唱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台下被妖娆美艳的女子们包绕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正偏头看着自己,轻轻勾起唇角笑得颇为风流不羁。 “你可知紫琼花为何会如此美丽?”那人懒洋洋地摇着扇子,俊美如画的眉微微上挑,“因为它会迷住漂亮女子的神志,趁机吸取她们美丽新鲜的灵魂,铸成自己的玉骨香肤,这才得以魅惑众生……”围在他身边的女子掩唇轻笑,那人却摆出一幅煞有介事的表情,用颇为认真的语气道,“所以美人儿要小心哟,万一被这等妖物夺去了青春美貌,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无赦低声说了句“无耻!”,杪冬怔怔地看着那个满脸戏谑的男子,为他语带暧昧的调侃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呐呐道:“王爷说笑了……” 顺帝派出的暗杀队伍只出现过两次,然后就销声匿迹了。之后皇城又传来消息说逃了个钦犯,下令各地严查出入人员,有嫌疑者立即逮捕。杪冬看到过张贴在城门口的悬赏画像,虽然并不是那么相像,但画里的人确实是无赦没错。 地方官员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所以杪冬一行人凭借易容及林墨庭精湛的演技基本可以糊弄过去,但是要出南海,他们必须穿过皇家军队驻守的祁阳关。 祁阳关的检查是非常严苛的,杪冬他们不敢贸然闯过去,无奈只好将算盘打到安平王爷身上。 安平王爷比顺帝小五岁,是先皇最小也最疼爱的儿子。他在顺帝登基后没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封地,封地远在西南,杪冬极少见到他,对他的了解也不多,只听说此人风流成性,到了爱美人如命的地步。 传闻是真是假杪冬不知,但他知道安平王爷祭祖归来同样要穿过祁阳关,于是便想着混进王爷的队伍以蒙混过关。 至于为何现在他和无赦会以女装扮相坐在这里观看汴京有名的美人会,其中的因果缘由一言难尽。 他们原本是想混入安平王爷携带的美眷之中,却不慎被巡行的侍卫长发现。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却没想到那个侍卫长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带到离楼,还热情地告诉杪冬说:“如果你在美人会上表现出众,赢得王爷喜欢,王爷自然会把你接进府里。” 当时杪冬和无赦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大约是风流的皇叔惹下情债太多,胆大的女子私闯行府想要见他一面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侍卫长才会理所当然地把女装打扮的自己也误认为成那种人吧? 杪冬垂着眸想。 而且那位侍卫长一定是向皇叔禀报自己私闯行府的事,所以一进来就藏在偏僻角落的自己,才会被他注意到吧…… 那人又说:“既然进了离楼,美人儿怕是要表演些什么给大家看看才好,光顾着赏花可不行哟。” 安平王爷身后的一众纨绔少爷也跟着起哄,杪冬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身上没带乐器,就用叶子吹一曲吧。” “哦?”安平王爷微微支起身,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倒是新奇。” “不过是些乡野村妇的小伎俩,”他身边一个红衣少女不屑地嗤道,“登不上大雅之堂。” “月姬这张小嘴哟,说出来的话总是这么扫人兴……”安平王爷笑起来,面上丝毫没有被扫了兴致的不悦,他啜了口酒哺到月姬嘴里,在阵阵叫好声中那边升起春光一片。 被吻得面色潮红的红衣少女朝杪冬投来挑衅的眼神,杪冬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笑。 真没想到,第一次和皇叔私下见面,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杪冬一边想一边在盆栽上摘下片叶子,兀自放在唇间吹了起来。 悠扬的曲调逐渐吹响的时候,大厅里喧嚣的众人慢慢安静下来。 绿叶的旋律在房间里慢慢散开,给原本迷离暧昧的光线染上一层淡绿的颜色。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种低调的、冷冽而细腻的清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大约曾在梦中出现过。 绿的颜色渐渐加深,淡淡的迷雾凝聚成一潭湖水,清澈的水波一层层漾开,雾气朦胧中,水上娉婷而立,如玉兰花般的,似乎是梦中那人的身影…… 迷雾渐浓,又逐渐消散,一切化为虚无。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杪冬已经吹完一曲,安安静静地坐回角落里去了。 “……镜中花,水中月,”过了好一会儿,安平王爷才打断大厅里诡异的沉默,他轻佻地支着眉角,面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美则美矣,但是太过虚幻的东西,容易使人疲惫呢……” 杪冬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一手拥过一个美人,道:“青春易老,年华易逝,本王啊还是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 安平王爷在美人面上偷得一香,美人们娇嗔起来,又是一场打情骂俏。 杪冬垂下头,眼里闪过一抹疑惑。 “王爷还没说,今年的第一美人是谁呢……”玩闹了一阵,等不及的公子哥出声提醒,参加美人会的女子们眼睛亮了亮,纷纷看向安平王爷,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安平王爷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勾唇一笑,道:“今年的第一美人,本王心中早有人选。”他偏头望向窗外,微微眯起眼,“虽然只是在祭祀上远远的惊鸿一瞥,但那人的美却是惊心动魄的,让人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7 想忘都忘不掉。” 安平王爷慢悠悠地摇了几下扇子,满意地看着众人露出一脸被吊足了胃口的表情,这才不紧不慢地宣布:“今年的第一美人是当今太子殿下,本王的皇侄甫子阳——” 房间里响起一片喧哗,少爷公子纷纷询问那个太子殿下究竟有多美,而女子们都面有不满,不甘心自己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了下去。 “男子也可以评为第一美人吗?”月姬嘟起嘴,“而且他都没有参加美人会,怎么能评上第一美人啊?” “小月姬不高兴了?”安平王爷笑起来,伸手捏捏月姬的脸,安抚着说,“好好,在美人会上,月姬还是最美的,这样行了吧?” 红衣女子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安平笑着将她抱到腿上,在那红嘟嘟的小嘴上印下一吻,道:“第一美人第一美人,月姬永远是本王的第一美人,明天本王就给你办美人宴,让大家来给你捧场怎么样?” 月姬这才露出笑容,安平王爷装模作样地松了口气,然后抱起她往外走。 “对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安平回过头,朝还在茫然中的杪冬说,“你也一起来。” 第31章 安平王爷在汴京的行府也种了许多紫琼花树。 无赦出去找鲁青他们了,杪冬就独自站在树下,望着天空发呆。 最近好像总是在做梦。 紫琼花密密的枝丫将天空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浅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地洒下来,落在身上扬起淡淡的温暖。 好像是些幸福的梦呢,只可惜,醒来后自己总也想不起梦中那些令人微笑的情节。 杪冬眯起眼睛,对着天空轻轻弯了下唇角。 大概是已经变老了吧,他想,就连记忆都开始生起锈来。 远远传来安平王爷一行人欢快的笑声,杪冬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的声音正逐渐接近。 站在树下思考了三秒钟,杪冬转过身,沿着这条小路走向花园深处。 大约是其他植物花期未至的缘故,出了紫琼花林,人就变得稀少起来。 杪冬沿着小路一直走到荷花池边,看着因为荷花未开而显得有些荒凉的池塘,心想那些人应该不会到这里来吧。 池中心有个小凉亭,杪冬刚想过去休息一下,却忽然发现水面上飘着几缕黑发。 他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是有人溺水了。 杪冬立即跳下荷花池,奋力将溺水的人拖上岸。 那是名年轻男子,从白净斯文的面貌和做工优良的服饰上来看,应该是受安平王爷邀请参加美人宴的某个少爷。 来不及多想为何他会溺水,杪冬单膝跪地,将那男子翻转过来,让他的腹部抵在自己膝盖上,然后掰开他的嘴,掏出舌头,再轻轻拍打他的背部。 看到那男子吐出些泥水,杪冬迅速将他翻过身,让那人平躺在地上。 杪冬触触他的呼吸和脉搏。 呼吸已经没有了,脉搏虽还在,却相当微弱。 杪冬抬高那人的下颌,掰开他的嘴,捏紧他的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再埋下脸,嘴对嘴地将空气渡到那人身体里去。 男子的胸廓随着空气的流入慢慢抬起来,杪冬松了口气,埋下脸继续给他渡气。 “哎呀!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杪冬正给那人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忽然听见女子尖锐的惊呼声,他闻声转过头,看见安平王爷一行人正站在不远处,面色各异地望着自己。 杪冬朝他们大喊:“快叫大夫来!” 那些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站着没有人动,杪冬有些焦急,加大音量又喊了一句:“有人溺水了,快叫大夫来!”这才有一个家丁样的人跑去叫大夫,他松了口气,用衣袖随意擦擦那男子刚才吐出的污物,深吸口气又俯下身去。 安平王爷默默看着杪冬沾染上污物的脸,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贴在自己身上似乎被恶心到不行的月姬,收起扇子朝杪冬走去。 “要帮忙吗?”他问。 杪冬抬头看他一眼,比着那男子的胸口,说:“用掌心压住这里,另一只手的掌心像这样交叉放在这只手手背上,手臂伸直,往下压两至三寸。” 安平王爷盯着一脸理所当然地差遣自己的杪冬看了片刻,然后微微勾了下唇角。他没理会身后惶然说着“王爷还是让小人来吧”的家丁,卷起袖子一一照做。 杪冬配合安平王爷按压的频率继续给那男子渡气,等到大夫赶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略有些意识,呼吸和脉搏也逐渐恢复了。 “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过会儿就能醒。老夫这儿有副方子,你们把上面的药熬给他喝,祛祛寒就可以了。” 送走老大夫,又命人把溺水男子搬到房间里去,荷花池边就剩下杪冬和安平王爷那一行人。 最会装乖扮巧的月姬早已缠着王爷坐夸右夸满嘴甜言蜜语了,杪冬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垂眸避开那些人奇怪的目光。 水面上吹过一阵冷风,衣衫尽湿的杪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直看着他的安平王爷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嘴里调笑着说:“美人救英雄也是佳谈,本王还真希望自己是那溺水的英雄……”看着杪冬目光躲闪地退开一步,安平大笑,道,“好了,美人还是去洗洗换件干净衣裳吧,要是染上风寒本王也是会心疼的……” 杪冬点点头,拘束地道了谢然后跟着家丁往回走。在经过那一众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身边时,他听见有人小声说了句“好脏”,杪冬顿了一下,抬眼看看那些捂着鼻子满脸嫌恶的少爷美人们,抿抿唇,小心往旁边退开一段距离,继续跟上家丁的脚步。 无赦回来的时候,杪冬已经洗过澡,正窝在椅子里擦头发。 “为什么要救那个人?”无赦一进门就问,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心情不太好。 杪冬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刚好碰见,所以就救了。” “听说你还……亲吻了他?”无赦捏紧拳头,目光阴沉,几欲杀人。杪冬没有注意,他又窝回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 “不是亲吻是渡气。”杪冬面有倦色,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个人没了呼吸,如果不给他渡气,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好了!”无赦怒道。 “……你真奇怪,干嘛在意这些东西啊……”杪冬的脸埋在宽大的绒布里,略带倦意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懒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8 洋洋的,“我和他都是男的啊,不用介意那么多吧……” “……” 无赦看着杪冬漫不经心的样子,积聚的怒气忽然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问:“是男人,就不用介意了吗?” “也不是,”杪冬放下绒布,用手捋捋自己擦得差不多了的头发,说,“只是如果是女子,救人的时候恐怕还要担心会不会毁了人家的清誉,但是男子的话就没有这种忌讳了吧……”他闭上眼,一脸疲惫道,“无赦,我有些累,下次再说好么……” 无赦沉默着没说话,杪冬也没在意,很快就窝在椅子里睡着了。 无赦看着他的睡颜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终他蹲下身来,用掌心轻轻抚着那人熟睡的脸,喃喃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懂呢……” 第32章 那个被杪冬救上来的年轻男子,听安平王爷说是某个大商贾家的幼子。 在王爷一脸暧昧的调侃下,杪冬知道他姓穆,知道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知道他文质彬彬,待人有礼,却不知他醒来后会对自己如此纠缠不休,简直到了令人头疼的地步。 究竟安平皇叔什么时候才会动身离开汴京呢…… 又一次被拦下去路的杪冬看着那人一幅誓要娶他回家以赔他清誉的架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索这个问题…… 说到离开汴京,杪冬觉得这几天无赦的样子有些怪怪的。 他每晚都出去,一去就是整夜,有时候白天也不见回来,似乎一点都不怕安平王爷会起疑心。也不许自己跟着,然后回来了就是一幅疲惫之极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就笑笑,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不用担心。” 杪冬不想担心也没那个力气去担心,可是无赦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放不下心来。 不如今晚去林墨庭那边看看吧,杪冬蹙着眉想,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穆公子以一句“好么?”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杪冬回过神来,也没问他前面说了些什么就直接回答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穆奕华急道,“在下既然毁了姑娘的名节,就一定要为姑娘负责到底。希望姑娘能给在下一个机会,让在下表现一下自己的诚意……” 眼看着又是一场滔滔不绝,杪冬揉揉眉心,无奈地抬手打断他的话。 “因为我喜欢安平王爷。”他看着穆家公子,一脸认真地说。 不远处有什么人低声笑起来,杪冬回头,看见安平王爷正站在十尺外,摇着扇子笑得一脸自得。 “想不到美人如此热情,”他微微眯着眼,勾起嘴角道,“本王深感荣幸。”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杪冬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 “在美人儿听穆少爷说话听到走神的时候。”安平走到杪冬身边,看着穆家公子闷闷不乐的表情,朝他得意地挑挑眉角。 “姑娘现在喜欢王爷也没关系,”穆奕华不依不挠,“等姑娘嫁给在下,在下会努力让姑娘爱上在下的!” 杪冬垂着眸不说话,安平王爷亲昵地将手环在杪冬肩上,懒洋洋地朝那人道:“穆少爷想娶,我家美人可不想嫁,穆少爷还是请回吧。” 被主人下了逐客令,穆奕华不得不告辞,但他似乎还没放弃,走之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杪冬说:“在下明天再来看望姑娘。” 杪冬抬眼看着那人离开,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侧身避开安平王爷环在自己肩上的手,诺诺道:“多谢王爷替我解围。” “美人客气什么呢?”安平王爷勾着唇角,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美人喜欢本王,本王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拱手让人?” 杪冬顿了顿。 他原本想解释说那是骗人的,然后想起自己混进王爷府的理由,又不得不闭口沉默。 安平王爷好整以暇地看着杪冬抿起嘴角,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 杪冬被兴致极好的安平王爷纠缠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摆脱他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无赦坐在自己床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杪冬愣了一下,迅速关上房门。 “怎么没有易容?”杪冬蹙眉,“这样很危险,外面到处是抓你的人。” 无赦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发了会儿呆,然后笑笑说:“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 “那也要小心些才是……”杪冬一边嘟囔一边检查窗户又没有关好,无赦看着他忙碌,疲惫的眼神一点一点柔软起来。 “殿下。”无赦唤住他。 杪冬回过头,对这个很久没听到了的称呼微微疑惑。 “自出宫后就一直在易容,我有好长时间没看到殿下原本的样子了。”无赦笑着说,“今天忽然想看看。” “……发生什么事了吗?”杪冬顿了一下,皱着眉问。 “能有什么事?”无赦漫不经心道,“你就是担心得太多。” 杪冬沉默不语,无赦又说:“殿下,现在换回男装看看吧,一直看着殿下做女装打扮我都有些厌了。” 杪冬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虽然不知道无赦今天是怎么回事,但是扮了那么长时间的女装,杪冬也厌了。他洗了个澡,拭去脸上的妆容,换上无赦特意买的男子衣衫,披着一头长发走了出来。 无赦转过头,看着他被热气染成淡粉色的脸颊,微微恍了会儿神。 杪冬坐在镜子前,拿起木梳想把自己的长发梳顺,无赦看着他打理头发时永远笨拙的样子笑了笑,然后走上前去拿过他手中的梳子。 “其实殿下把头发披下来的时候是最美的,”黑如浓墨的长发从自己指间一丝丝滑落,无赦享受着这种细腻的触觉,柔声说,“那么美,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一样,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怕你会忽然消失不见。” “你是怎么了?”杪冬奇怪地看着镜子里全神贯注给自己梳头发的无赦,疑惑道,“怎么会说这种话,真奇怪。” 无赦没答话,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 “殿下还记得除夕夜那个被你吓跑的更夫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其实他会把你当作鬼,是因为那个时候,披散着长发、衣饰稍有凌乱的殿下实在是美得不像凡人……” 杪冬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那奇奇怪怪的话,于是只好问:“那个时候,你跟在我后面么?” “是啊……”无赦盯着杪冬如黑缎般微微闪烁着光泽的发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39 丝发了一会呆,然后捞起一缕轻轻吻了一下,“你没有看见吗?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一直一直……从遇见开始,已经跟了十一年了……” 杪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站起来问:“你究竟是怎么了?” 无赦默默地看着他,眼眸很深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杪冬看不明白的情绪。 空气慢慢沉淀下来,没有一丝声响的沉默令人窒息,杪冬忽然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无赦却笑了一下,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杪冬觉得这大概是个梦吧。 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的自己,还有耳边低声呢喃的话语,都是在做梦吧…… 可是,这样子的梦,会是谁的梦境的呢? 那个涩哑着声音在自己耳边说我爱你的人……真的是跟在自己身边十一年了的无赦吗? 椅子翻倒时发出了沉钝的“哐”的一声,猛然间抵在梳妆台上的背泛起尖锐的疼痛,杪冬茫然地抬起头,在被堵住嘴唇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赦眼里化不开的悲伤。 空气中响起什么人粗重的喘息声,炙热的舌在口中疯狂地翻搅,越探越深,似乎想要伸进杪冬的喉咙深处。杪冬没有办法呼吸,也没有力气推开死死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他目光茫然地看着无赦,眼睛因为逐渐稀薄的空气和在喉咙里翻搅的舌头而痛苦地泛上层层雾气。 无赦伸手遮住杪冬的眼睛,身体深处翻涌的欲念和绝望让他的吻愈加激烈,直到身下那人几近窒息,他才点下杪冬的睡穴,放开少年被蹂躏到鲜红的嘴唇。 “我知道你害怕爱情……”无赦默默看着杪冬熟睡的容颜,眼眸深深的,那里面除了浓浓的痴迷,似乎还有掩不住的忧伤,“害怕抚摸,害怕亲吻……可是,怎么能忍得住呢……”他伸出手慢慢抚开杪冬鬓角的发丝,喉咙有些紧,声音哑哑的,“都已经看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了,怎么能忍得住呢……” 无赦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山,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脸颊。 “你会讨厌我吧?”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指尖触触杪冬红肿的嘴唇,“不过没关系,反正过了今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他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凑到杪冬耳边,轻轻说了句“再见”。 无赦推开房门,朝门外震惊到数不出话来的穆奕华吩咐:“我雇了船在码头,你想报救命之恩的话,就送他过去。” 然后不等穆奕华答话,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穆奕华站在杪冬床前,看着沉睡中的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出。他颤颤悠悠地伸出手,刚要碰到杪冬的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打开。穆奕华惊得转过头,却看见安平王爷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穆少爷别来无恙。”安平挑挑眉,跨进门槛。 穆奕华退后几步,安平王爷轻蔑地看他一眼,走到杪冬床边坐下。 “想带走我家美人,就算不征询本王的意见,好歹也要问问美人愿不愿意跟你走,”安平伸手解开杪冬的穴道,“趁人家睡着把人带走,可不是君子的行为……”熟睡的少年慢慢睁开眼,安平朝他笑笑,说,“醒了啊,小皇侄。” “……皇叔?”杪冬揉揉脑袋,意识丧失前的记忆逐渐回笼,他猛然抬起头,焦急地问,“皇叔,无赦去哪了?” “皇上派人围住了皇叔的行府,”安平王爷慢悠悠地回答,“他大概出去迎阵了……” 话还没说完,床上的少年就已经跳了下来,然后提起轻功跃了出去。 安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回头朝被忽视的穆奕华挑挑眉,问:“怎么样,太子殿下可担得起第一美人的称号?” 穆奕华似乎还没回神来,他喃喃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我的人居然是太子殿下……那么美的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安平闻言一笑,目光却冷冷的,一点笑意也没有。 “穆少爷还是回家娶妻生子安心过日子吧,”他优雅地摇起扇子,“太子殿下可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第33章 番外无赦(二) 带他出宫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冒这样的险,被抓住就是死罪。 我笑了笑,回答说,我不在乎什么死罪。 我不在乎什么死罪。 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早在第一次向师傅向暗宫说谎的时候,我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死罪。 犯一次是死,两次也是死,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只要能将他带离那个阴暗的皇宫,带离那个令人不安的地方,只要他能够活得高兴一点,死罪这种东西,让我再犯个千次万次都没关系……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真实容颜的时候,是在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 他把我叫去他的房间,神色淡然地向我坦白了与他身份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那张长得有点像秦贵妃的脸。 他说:“我答应了母后要照顾好甫子昱,可是毕竟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想拜托你帮帮忙。” 十岁的他虽然不像现在这样美得让人喘不气来,可是那张带着稚气的精致面容,也令我恍惚了好长时间。 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形容。 似乎那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在心底隐隐觉得,他的眼睛那么漂亮,也只有这样精雕细琢的容颜才能配得上。 然后忍不住有些高兴,又有些紧张。 就像一不小心发现了无人在意的宝藏,为自己是第一个欣赏到这份美丽的人感到兴奋,同时也贪婪地希望,能成为唯一一个欣赏这份美丽的人。 然而可惜的是,这世上的事,总是不能顺心如意。 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殿下十六岁那年,我向暗宫汇报假情况的事情被师傅发现了。 师傅将我召回暗宫,沉默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说:“无赦,你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他说:“我特意把你安排在沉默寡言的太子身边,为的就是磨掉你的野性,却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对暗宫一骗就是十年。”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也没有多想,直接拔剑冲了过去。 杀掉师傅我并不后悔,他给了我一身武艺,我虽然感激,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而且如果这样做能阻止皇宫里那些人注意到殿下,我不在乎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 可是尽管布置得再怎么小心翼翼,师傅的死还是引起了上位者的怀疑。那个人很高明,试探与观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0 察都做得无声无息,当我猛然反应过来的时候,殿下已经被他注意上了。 我开始变得不安。 甫子昱也在觊觎殿下,但是无论他看殿下的目光如何炙热我都毫不担心,因为虽然殿下不说也不表现在面上,我却知道只要看到甫子昱,他的情绪就会变得低落起来,然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都会提不起精神。 殿下是绝对不会喜欢上甫子昱的。 可是顺帝却不一样。 当我看到殿下窝在顺帝怀里安然睡着的时候,我就不安地觉得,似乎他是不一样的。 我愤怒,嫉妒,不知所措。然后,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当原本仅属于自己的珍宝因为流筠的愚蠢而暴露在众人面前时,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我决定带他走。 一定要带他走。 新年之后我一直在酒肆里做着出宫的准备,酒肆虽然是由殿下建立的,但里面的人都是我在管理。严苛的训练,残酷的杀戮,冰冷的勾心斗角,这些都是我不想让殿下看见的东西,所以极少让他来。 我知道甫子昱一向对我厌恶到极致,但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沉不住气,不顾殿下的感受就向酒肆发起突袭,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庄季居然会来帮忙。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帮忙令损失降到了最低。 我的计划被打乱,于是抽空回去看看殿下。 然而这一次的见面却让我愤怒至极,愤怒到再也没有心思考虑准备还不充分这个问题,直接点了他的睡穴将人带走。 他哭了。 他居然在那个顺帝面前哭了! 除开周皇后死的那一次,他就只在我面前哭过。 只有我见过他伤心难过的样子,只有我听过他细微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只有我能拥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默默守候他睡着…… 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忍不住想,说不定在殿下心中,我也是稍微特别的存在。然而却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特别,会轻易被那个中途冒出来的人破坏。 藏在我心中最美好的事情,会轻易被那人破坏。 当殿下对我的行为表现出疑惑的时候,我压不下心底深处的恶意,故意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他是顺帝要对付我们。 然后,他信了。 黑漆漆的马车里,他看不到我悄悄勾起的嘴角。 高高在上的帝王,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又可曾想过,你的感情,他完全不懂? 在他心目中,你依旧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帝王,所有的亲近与宠溺,都带着居心叵测。 顺帝派出的第二批人马被我消灭以后,我以为我们暂时摆脱了他的追捕,却没想到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顺帝。 他没再派大批人马过来并不是因为失去了我们的踪迹,而是皇宫中假扮太子的人遭到刺杀,他怕殿下回宫会遇到危险,想先除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所以才放任我们在外面自由了这么长时间。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处理好宫中的一切,亲自带着人马追杀过来。 汴京被军队围得滴水不漏,这一次,我插翅难逃。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让殿下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我也不想放弃,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宝贝,就这样让一个曾经想毁了他的人夺走,实在会心有不甘。因此即使知道没有成功的希望,我还是雇了船,让那个姓穆的把他送走。 我慢慢地走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地方,越是靠近,心里就越是愤恨与不甘。 我想起很多事情,很多以前让我心痛与难受的事情。 想起殿下受伤的样子,难过的样子,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还有站在热闹的人潮中,却依旧掩不住寂寞的样子。 他受过多少委屈,高高在上的帝王可否知道? 一定是不知道的吧,因为殿下从来都不会说。 他不埋怨,不哭泣,受伤的时候就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地舔舐伤口。 可是,我却不想让他的伤痛独自腐烂在黑暗中,我要说出来,我要让那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顺帝站在最前面,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蝼蚁。 我忍不住大笑,质问他:“你究竟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能够带他走呢?” 那人瞥我一眼,眼神冰冷。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嘲讽道:“你以为自己能给他幸福?可是不要忘了,他所有的伤痛,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顺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看着他动摇,心里升起恶意的快感。 “他为什么要呆在冷冰冰的皇宫里?”我问,“你可知道他在那个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从小到大,可曾有人真正关心过他?有多少次,你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他板子?有多少次,你让他在寒冷的雪夜一跪就是一整晚?” 埋在心底的怨气终于得以爆发,看着那人眼里浮起点点心痛与悔恨,我越说越快意。 “你可记得他六岁时与甫子昱打得那场架?就是之后他被罚跪祠堂三天,关禁闭一个月的那次?一定不记得了吧?”我弯起嘴角,“你知道为什么一向乖顺的他会主动打人么?因为甫子昱故意摔坏了皇后送给他当护身符的玉佩,为了那面玉佩,皇后可是彻夜祈福了三个月。” 那人蹙起眉,似乎想起了那件事,我的唇角翘得更高。 “皇后祈福了三个月,他就在门外默默地守了三个月。你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忍着寒风听自己最亲近的人彻夜为别的孩子祈福,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么?你知道自己如何奢求也得不到的东西,被别人当垃圾般扔掉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吗?一定不知道吧?你唯一知道的,只有不问缘由地罚他而已!”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甫子昱每次见面就只会要求殿下说什么‘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他听着觉得高兴了,又可曾知道殿下为了这句话,难过了多长时间!?” “你们总以为他是傻瓜,他平庸,他无能,他活该被人嘲笑看不起,可是你们知道吗?甫子昱打败金阳的那次,他用的那些妙计都是殿下花了几天时间想出来,然后偷偷教给军师苏饮的!” “他偷偷帮着甫子昱解决那些暗杀与陷害,他偷偷从刺客手里救下流筠的命,又拜托一旬大师把流筠带离那个吃人的皇宫,可是你们都是怎样回报他的呢!?” 我拼命瞪大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1 眼,不让泪水落下来。 “甫子昱只会一味地要求更多,流筠不领情,口无遮拦,也不知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其他皇子以看你给他难堪为乐,你呢?你从来就不在乎自己究竟给他带来过怎样的伤痛,想抛弃就抛弃,想宠就宠,你以为他是什么?可以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转,我还有很关于他的事情想说,还有很多属于他的痛想为他倾诉,可是喉咙已经哽咽了,思绪也变得混乱起来,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彻底地让他明白,殿下微微笑着的眼眸里,究竟掩藏了怎样的痛。 “……你知道他是怎样躲起来偷偷舔舐伤口的吗?你见过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吗?你知不知道,皇后去世后,即使挨了板子发着高热,他还是会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跌跌撞撞走去皇陵,只为了给那些他亲自为皇后种下的葵花浇水……你有没有见过……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一个人在长廊彻夜徘徊的时候,脸上那种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寂寞……” 第34章 好像听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人正用尽全力地嘶吼…… 夜色浓稠,寒风将衣裾和袖摆鼓动起来,一晃一晃发出细微的,噗、噗——的声音。 没来得及束上的长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随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气流肆意飞舞,而当它们从眼前凌乱地滑过时,视线就会变得稍微有些恍惚不清。 杪冬微微侧过耳,仔细聆听的时候,似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隐约可以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字句。 飞速的疾驰缩短了距离,只言片语逐渐清晰起来,当它们慢慢交织出通顺的语意时,杪冬忽然间停下脚步。他抬眼望向几步外划开黑夜的那一片忽明忽暗的火光,看见在暗红色火光的笼罩下,那些显得有些阴森的面孔。 静下心来的时候,偶尔可以听到什么人沉重的呼吸声。 或者是缓慢而微弱的心跳。 刚刚那声仿佛撕裂天地的从另一个世界直达耳膜、转瞬即逝的嘶吼,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空气里,其实只有风的声音。 “无赦,”无赦开始拔剑的时候,杪冬张了张唇,开口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低下头的话可以发现,脚下青灰色的路面一晃一晃闪过暗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的,有一种诡异但是不可思议的美艳。 新生的杂草从石缝间零零散散地冒出来,鲜嫩而脆弱,杪冬抬起脚,一步一步轻轻地从它们身上碾了过去,就像碾碎那些埋藏在土壤深处的旧梦。 “有些事情确实无法避免,”他说,“但是大多数时候,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散乱的长发可以遮盖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睫毛能够掩藏眼底的神色,用沉静而缓慢的语调语无伦次说着话的自己,不知道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逼着我做,仅仅只是自己的选择。” 守护母后也好,搭救流筠也好,保护甫子昱也好,这些都不是非做不可的事。 没有人逼迫,也没有人期待,仅仅只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对于结果,也没有必要要求太多。 “所以无赦,我也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难过。” 或许曾经的自己确实为了某些事情难过吧,但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微不足道的难过就慢慢地湮没了轮廓。 然后看着注定会让人失望的事情一件件发生,除了偶尔会觉得疲倦,其实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感觉。 沉默下来之后周围就一直没有人说话,可是投放在身上的视线却不知何时增添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令人透不过气。 杪冬抬起头,顺着那道最为灼热的目光望过去,然后对上了那个人锐利的,比夜色更为深邃的眼眸。 许久不见的帝王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黑夜中,修长挺拔的身姿被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包绕着,紧抿的薄唇,浓黑的发丝,俊美却没有一丝人味的面容……似乎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诉说,他可以讥诮地笑着,将任何事物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时间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空气沉淀下来,然后下一瞬,风又呼得一声化开,随之黑发肆意地飞舞起来,杪冬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个不容逼视的帝王在凌乱的发丝中逐渐模糊了面容。 不可思议。 或者说是没有真实感。 即使无赦再怎么强调,当真正看到帝王亲自追过来的时候,杪冬还是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 什么时候开始,失势的皇子可以重要到这种程度? 站在权势尖端的帝王,那份心思寻常人等果然还是揣摩不透。 “父皇。” 杪冬悄悄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将无赦拦在自己身后。 他说:“不如将我从皇籍中除名吧。” 少年稍稍仰起脸,露出他那双隐约接近琥珀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 顺帝的手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少年,紧抿的薄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得不压下种种汹涌地翻腾着的情绪,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杪冬又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并不想争什么,”他说,语调因为疲惫而带着些微的漫不经心,“或许你不相信,但是帝王之位,太子之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会去和甫子昱争权夺势,也不会为秦氏一族报仇……如果父皇担心这些,不如将我从皇籍中除名吧,把我贬为庶人,我可以发誓此生不再靠近皇城一步。如果这样不够,也可以将我流放到边境,或者离开这个国家,走得远远的……” “够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杪冬茫然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向顺帝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疑惑。 帝王向来是优雅高贵,从容不迫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从来让人猜不出他的喜怒,又曾几何时,会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地怒吼?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真正冷漠无情的那一个。” 那个人深深地吸着气,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浓墨色的眼眸里也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虽然看不出具体如何,但总的来说,好像都是些令人痛苦的东西。 杪冬怔怔地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喃喃道:“或许吧。” 他蹙了下眉,面上露出一丝倦意:“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无赦死,还有林墨庭鲁青以及酒肆里的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2 那些人……我不知道怎么做父皇才能放过他们……他们只是听我的命令办事,所以我想,如果我失去皇籍,那么父皇或许可以不再把他们当作是威胁,给他们留条生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无赦忽然笑了一下,他瞥了顺帝一眼,满脸的讥诮与不屑。 顺帝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沉声道:“其他人怎样我不管,但是这个无赦,他必须死。” “……一点余地都没有吗?”杪冬问。 “一点余地都没有。” 杪冬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骤然变大的时候,他忽然回转身,从无赦手上夺下剑,划开剑式,指着顺帝说:“一点余地也没有的话,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剑锋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中泛出森森冷光,顺帝静静地看着它,眼眸也被摇曳不定的火光染成了暗红色,明明灭灭,透着刺骨的寒意。 “这是我教你的九阳剑法,”他用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语调说,“你要用它来对付我么?” 听见少年淡淡地“嗯”了一声,顺帝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眼神骤然变得犀利,他旋身飞跃过去,杪冬提剑迎上,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锋利的剑尖刺进顺帝的肩膀。 顺帝深深看着杪冬的眼睛,又向前迈了一步。 原本只是刺进皮肉的剑“噗”的一声穿透他的肩膀,杪冬看着顺帝一瞬间凑到自己面前的脸,脑海里刹然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身体的某处一麻,然后意识逐渐模糊。 顺帝一手捞住杪冬下滑的身体,一手将插在肩上的剑猛地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森冷的剑锋抵住了无赦的脖子。 残留在剑上的血液顺着剑锋滑下去,沿着无赦的皮肤一路蔓延,染上一片鲜红的颜色…… 第35章 似乎总能听见从哪里传来,嘀嗒、嘀嗒的声音。 是下雨了么? 杪冬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仔细聆听。 然后又是一声,轻轻的,细细的,好像是水滴从高处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的声音。 杪冬疑惑着回过头。 迷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什么人模糊不清的背影。 杪冬好奇地上前一步。 雾气退去的时候,被遮盖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歪斜的身体,穿胸而过的利剑,以及从剑刃上一点一点滴落的——触目惊心的鲜血…… 睁开眼睛时,隐约看见床帐顶上有精致艳丽的流苏在轻轻摇曳。 层层叠叠的暖帐纱帘有着暧昧的颜色和细腻的图案,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香味,闻起来有一股奢华的味道。 是在哪里呢…… 好像又从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了…… “流了好多汗……” 有人探过身来,一边低语一边给自己擦拭额头,力道轻轻柔柔的,粘腻的不适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做噩梦了吗?” 床边的那个人似乎在这样问着,杪冬挣扎着坐起身,努力偏过头去看。 “啊……” 头很痛,做了梦的早晨头总是会特别痛,感觉像是要为什么东西付出代价似的……那么,现在看到的这张脸,也是因为在做着梦的缘故吗? “怎么了?” 那人凑过身来,面容上细小的表情开始变得清晰,眼神和语气里都带着奇怪的担忧。 头脑还有一些恍惚,杪冬皱了皱眉,然后下一秒就感觉身体被某样温暖而坚韧的东西包裹住。 “哪里不舒服吗?” 触觉大约要比视觉来得真实的多,昏睡前的景象伴随着肢体的接触一幕幕在头脑中回放,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时候,杪冬倏的停住呼吸,猛然推开环抱住自己的那个人。 “无赦呢?”杪冬仰起脸,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焦虑与恐惧,“无赦怎样了?” 原本张嘴想说些什么的顺帝猛地抿起唇,立即沉下去的面色和冰冷的眼眸让空气变得沉重起来,似乎刚才那种温柔平和的氛围完全是一种错觉。 杪冬一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顺帝面无表情地伸手按住他的身子,沉声道:“他没事。” 对于帝王来说没事指的是怎样的程度? 还想问下去的杪冬微微启唇,却被唇上轻微的刺痛拉回意识。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扫过唇角,眼前晃过一些看不真切的画面,那个夜晚无赦疯狂的亲吻所产生的窒息感一窝蜂地回笼。 “我想去……”杪冬吸了口气,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我想去看看他。” 燃着暖香的房间寂寞无声,顺帝站在床边,望着少年白皙清秀的侧脸,忽然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他现在没受伤没流血,没被锁链拴起来也没忍饥挨饿——”俯下身,指尖轻轻划过少年的面颊,他低声说,“但是杪冬要去看他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他接下来还能像这样逍遥自在——” 双腿慢慢缩起来,杪冬抱住自己的膝盖,没有答话。身边响起细小的悉簌声,再次被那双温暖而有力的胳膊从背后轻轻拥抱住的时候,杪冬觉得自己似乎卑鄙地松了口气。 好像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对于无赦,他并不是不愿去面对,而是现在,不被允许去面对。 杪冬又开始沉默不语,顺帝渐渐收紧了胳膊,将下巴搭在杪冬肩上。近距离地从侧面望过去,几乎可以看见少年睫毛上闪烁的细小光泽,它们微微下垂,在柔和的光线中划出优美弧线。顺帝大约被这静寞的美好蛊惑了心神,他凑近少年耳边,用低沉暧昧的语调一遍遍呼唤,呼唤那个让自己的心如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加深着疼痛的名字—— “杪冬——” “杪冬——” “杪冬……” “父皇。” 时光在喃喃絮语中悄悄溜走了,杪冬终是打断顺帝像念咒般无边无际的呼唤,他低头看着那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指,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那一剑……父皇为什么不躲开呢……” 杪冬感觉到顺帝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等了好一阵子,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开口回答。 “为什么呢?”不依不饶的少年又问了一遍,然后偏过头直直看进顺帝的眼睛。 夕阳的余辉顺着窗户蔓延进来,暖暖的橙光缠绕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让原本就接近琥珀色的瞳仁更加清亮。简单干净,像是被遗忘在小院偏僻一隅的玻璃珠,独自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3 寂寞地展开自己微弱的光彩。 顺帝放缓了呼吸,慢慢平稳住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脏。 双手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身体一点点抱紧,紧到可以触摸到那孩子细微的心跳,紧到想就这样将他一股脑融进自己身体里。 “杪冬……”顺帝放慢了语调,一字一句地说,“留在我身边吧……” 夕阳最后的光芒也丧失掉的时候,没有掌灯的房间被昏暗勾勒得影影绰绰。少年早已收回视线,垂头凝视着被面上凌乱的褶痕,对于过于紧密的拥抱所带来的疼痛,或是顺帝在耳边低絮的暧昧语调,全部都无动于衷。 窗外不知为何响起鸟类振翅的声音,杪冬愣愣地侧过头往外望,直到飞鸟远逝,一切又归于沉寂,他才慢慢地开口,用平板的不着一丝情绪的语调道:“我不知道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在父皇身边也好不在也好,留在宫中也好离开皇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父皇想要我怎样都可以……但是相对的,父皇也要答应我,放无赦自由……” 汴京总是有好天气,阳光暖暖的,从纵横交错的枝丫间细细碎碎洒落下来,在空气中泛起一片浅金色的光泽。 杪冬站在无赦房门前。 门上挂着的铜锁不知用了多少年,早已锈迹斑斑,杪冬垂眸看着,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无赦。” 房间里窗户大开,无赦坐在桌前,修长的四肢紧绷绷的,保持着等待的姿势。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眸光在看见少年下意识地避开自己的视线时,不禁黯淡下来。 “我是来告辞的。”无赦的沉默令人稍许不安,杪冬犹豫片刻,略有拘束地开了口。 无赦依旧没有答话,杪冬抬头,从窗外涌入的大片光线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眯起眼,却隐隐感觉到背着光的男子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以及那看不真切的眼神里包涵的,他所无法理解的哀痛。 “……皇叔的封地虽然在边境,却也是个繁荣富庶的地方,”杪冬张了张唇,仔细斟酌遣词用句,小心翼翼道,“无赦本是颇有能耐的人,在我身边你注定无法施展拳脚,但跟着皇叔却不同,”他说,“我想,你应该可以活得更好……” 话听到一半,无赦忽然笑了一下,拎起桌上的茶壶,他问:“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杪冬停顿下来。他抬头看了无赦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啜着。 “原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了,”无赦低下头,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茶,“却没想到皇上不仅饶我一命,还答应待我为安平王爷效命五年后就废除我的奴籍——嘁,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杪冬听着无赦语调里的不以为然,放下杯子,问:“这样不好吗?” “好,当然好,”无赦自嘲一笑,望着杪冬道,“但是为了我这样的好运,殿下又答应了那人怎样的条件呢?” “只是回宫而已。”杪冬垂眸,淡淡答道。 无赦又笑了一下,转头望向窗外。 汴京是受上天眷顾的地方,阳光总是很好,温暖明媚却不灼人,无赦移过视线,看见窗边露出的一角紫琼,黯淡了颜色凋零了花瓣,不知何时已开至荼蘼。 “那么美的花,花期却如此短暂,”无赦微微眯起眼,“我以为可以给殿下幸福快乐的生活,然而美梦也是这般短暂……” 无赦的语调里有着少见的惆怅,杪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稍稍恍惚了一阵子。 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杪冬开口说:“记得有一年,我出宫游玩时发生了点意外,结果比约定的时间晚回来一天,那时候你对我说‘我以为殿下再也不回来了’。” 无赦回过头,一瞬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片刻,捏紧手指,接口道,“然后殿下回答,‘不回来,我能去哪里’。”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空气在他们周围静悄悄地流转着,让微风带来一点开败的紫琼依旧清冽的芬芳。 杪冬悄悄笑了一下,道:“是啊,不回来,我能去哪里?”手指抵着茶杯,看着沉寂在杯底的粗糙的茶叶,他说,“外面的世界缤纷多彩,一眼望过去广阔无边,可是要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栖身的场所,却始终是那样困难。四处奔波的日子容易让人疲惫,然后就会厌倦,然后有一天回过头,才发现或许可以回去的地方,也只有那个曾经想要逃离的皇宫而已。” “所以说,殿下已经厌倦了吧……”无赦的手在桌下紧紧握成拳,面上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略有苦涩地说,“其实殿下一开始就说过,离不离开皇宫对你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只是我太过自信,总以为能给殿下所想要的,却不知……原来殿下,早已厌倦了……” “抱歉……”杪冬抿抿唇,低声道。 无赦摇摇头:“殿下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太贪心,才造成如今这种局面。” 杪冬看着他,没有答话。 “我一直记得殿下与太子妃成婚的那天晚上,我守在门外,看见殿下像是被鬼附身般忽然从新房里冲出来,”无赦低声说,“殿下当时吐得厉害,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就开始神色可怖地不停地低喃着‘爱是诅咒’,‘我不需要’之类的话……”无赦垂下头,“我记得很清楚,所以也想着要控制自己,可是感情这种东西真的控制不住……”杪冬的面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苍白,无赦对上他的眼睛,顿了顿,然后偏开视线,“做出那样的事,我不会道歉,而且从不后悔……” 无赦说着忽然沉默起来,杪冬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似乎还没有从那些话语的意思中回过神。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幡然醒悟般颤动了一下手指,低下头喃喃道:“你要的感情,我给不了……” 无赦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杪冬不想抬头看,也不想面对,很多事情充斥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思维慢慢混沌起来。 走出房门的时候,天边已经浮动起淡淡的晚霞。深深浅浅的红缓缓流动,杪冬仰面看着,忽然像是被蛊惑般,朝着它们慢慢张开五指。 天空一点一点被割开,那角在指间残缺的夕阳逐渐变换着形态,慢慢的慢慢的,恍然间就与梦中那抹染上了浓艳色彩的红唇重合起来。 它用魅惑人心的姿态微微开启,勾勒出一个不屑一顾却又艳丽至极的笑容—— 『杪冬,你知道吗……』 女人的声音在耳边暧昧地响起,低沉缓慢,带着似有似无的诱惑—— 杪冬,你知道吗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4 ? 爱情啊,它是一种诅咒…… 伸展在空气中的手指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所包裹,一根又一根,从冰凉的指缝间交叉而过,十指相缠。 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覆盖上来,修长有力的双臂带着自己的手环绕在腰间,小心翼翼而又不容拒绝。眼前的红霞浓得化不开,身后的男人低语道:“杪冬,跟我回家吧……” 马车轱辘轱辘地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风景像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那样又从陌生变得熟悉,杪冬趴在窗沿上往外望,忽然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 第36章 “下……” 回到皇宫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殿下……” 很久以前吗…… 这段时间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每天醒醒睡睡,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偶尔记不清究竟睡了多长时间的时候会问问小园子,然后得到的……似乎总是殿下回来不过才两天、三天、或者五天这样的答案…… “殿下、殿下……” 所以说,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不是么?好像最近一次睡糊涂了把顺帝当成了小园子,然后也问了这样傻气的问题,那时得到的答案似乎是——已经七日了。 已经七日了,那人侧身坐在床沿,微微笑着说,杪冬也该去朝堂上看看了。 “……殿下,殿下——” 房间里的光线还没有化开,烛光小团小团地沉积着,夹杂了清晨潮湿阴冷的空气,氤氲出一种迷糊不清的视觉。眼前的人看不清楚面容,只见到两片唇开开合合,发出的声音传入耳膜时,却骤然变成轰隆轰隆令人难以忍耐的杂音。 杪冬啊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用拇指抵住隐隐作痛的额角。 “殿下总算醒来了……殿下还记得今日要上朝吗?这都过五更天了,再不快些恐怕会迟了早朝……” 呆坐了一会儿,耳边的轰鸣稍稍减轻,小园子焦急的语调总算传进杪冬还不甚清醒的大脑。 早朝…… 他侧头看向小园子,脑海中慢慢浮现顺帝那幅唇角轻翘、似笑非笑的表情—— 杪冬你啊,也该去朝堂上看看了…… 叹息般的语调,好听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令人不知如何应对的宠溺与无可奈何,可是讲述或者命令的内容,却始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是啊,早朝。 杪冬蹙起眉,又在稀薄的晨光中静静坐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迈下床去。 上朝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没把小园子的焦急放在眼里,始终有条不紊地穿衣洗漱用膳的结果,自然是迟了早朝。 迟到这种事情不好说,往大里追究是藐视皇威,而当帝王不在意的时候,它也不过是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杪冬垂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顺帝在上面说什么“子阳大病未愈,带病上朝,实属不易”之类的瞎话。 没有睡够的脑袋混混沌沌,眼帘沉甸甸的,困倦得难以撑开,杪冬闭上眼,想抵制一下这种没有睡足的疲惫,却总觉得有什么目光,隐隐约约往自己身上扫来。 冷森森的,像是结了层层寒霜。 杪冬抬起头,对上大殿另一边,甫子昱沉郁浓厚的双眸。 顺帝接着又说了些什么,甫子昱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摆出一副在仔细聆听的姿态,杪冬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默收回视线。 早朝已经进入正题,初春要做的事很多,官员们绷紧了精神上报各自的工作,杪冬重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外面的天空慢慢亮开,阳光一层一层铺进来,杪冬看着淡淡的影子从自己脚边摇摇摆摆蔓延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抿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早朝拖得有点晚,接近正午的时候才匆匆散了朝,杪冬跟着众官员退出大殿,眯起眼看看还算晴朗的天空,心里思量着不如回去好好补上一觉。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转过身,就被身后两道声音一同叫住—— “皇兄!” “太子殿下请留步——” 杪冬回头,看见匆忙止住脚步的甫子昱,以及在甫子昱后面,堆满了笑容的福公公。 “皇上要留殿下一道用膳,”甫子昱褪去了表情站在原地没动,福公公颤颤上前,道,“设宴听松阁,请殿下随老奴一道来……” “福公公,”杪冬还没答话,一边的甫子昱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先开了口说,“听闻皇兄受伤我一直很担心,可惜始终不得机会探望……今日难得一见,我想和皇兄聊聊,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要聊也不用急于一时,”福公公慢腾腾地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让殿下们聊天,只是现在老奴不好向皇上交代……” 甫子昱微微拧起眉,杪冬看他一眼,想了想,开口打断福公公的话:“千尘宫的侍卫还在殿外等我,”他说,“我去知会他一声,一会就回来。” “这……可是……”福公公面露难色,“皇上在等殿下,侍卫那里奴才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不用殿下亲自去……” “我一会就回来。”默默听完福公公说的话,杪冬却只是重复一遍自己的请求,也不等福公公答复,转身就离开。 甫子昱微微眯了下眼,他回头看看福公公,随后甩开广袖跟上杪冬的步伐。 看着两人的背影模糊在雕栏画栋之间,福公公面上苦笑的表情慢慢淡去,只是想起来之前顺帝的交代,他忍不住摇摇头,叹息道:“这性子……可倔的哟……” 一路相对无言,等走出福公公的视线,甫子昱开口道:“子阳,现在要见你一面也难。” 杪冬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置可否。 甫子昱扭过头,迎面吹来的风正好扰乱杪冬颊边的发丝,甫子昱看着他抬手捋了捋,细致如画的眉眼就这样静静地展现在流转的光华之中。 甫子昱禁不住失了会儿神,心底逐渐升起一股无处可诉的浮躁不安,似乎原本会有把握抓在手里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一直……都很担心……” 甫子昱的音调很沉,缓缓吐出的字句,听起来像是压抑着某种难以启齿的苦闷。杪冬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自除夕之后你就没出现了,想跟你说些话也一直没有机会。难得出来上次朝还遇到那样的事,父皇说你受了惊要休息,结果没休息几天又传来你遇刺受伤的消息……”甫子昱停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5 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那段时间我急疯了,父皇却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探望,每次去都被拦在殿外。我偷偷向太医院打探消息,他们只说你伤得很重。也不知道具体如何,也见不到面,每天心就悬着,等到今天见你突然来上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杪冬认真注视着脚下的道路,对于甫子昱的话听的有些心不在焉。 甫子昱有一阵子没说话,似乎在等什么解释,但杪冬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遇刺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父皇安排的,假扮成太子的人——这种话若是说出来,想必会被追问上一连串的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扮太子?为什么会由父皇来安排?为什么父皇要隐瞒? 已经习惯了不去揣测帝王意图的杪冬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无从向甫子昱解释什么。 “父皇今日说你大病未愈,”等不到回答的甫子昱缓缓开了口,“子阳,”他说,“我想看看你伤在哪里。” 杪冬慢慢抬起头,看见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桠,树影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披着一身斑驳,轻抿的嘴唇,微抬的下巴,一旦隐去笑容就略显寒冷的、总是俯视着看过来的目光,每一样都是说不出的光彩夺目,波光流转间隐隐散发出一股未来天子的气势。 他收回视线,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就到这里吧”,甫子昱皱皱眉,问了句:“什么?” “就到这里吧,”杪冬看着几步外的宫门,说,“我的侍卫在门外,我去去就来。” 对着门口那个陌生的男人简单交代几句,杪冬返身回去。甫子昱站在原地看着,等杪冬走近了,他忽然出声问:“无赦到哪里去了?” 杪冬停下脚步。 风忽然变大了,吹在脸上还有丝丝寒意。 杪冬忽然想起现在只是初春而已。 初春而已,阳光再怎么好,也掩不去那些偶然泛起的春寒料峭。杪冬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瞳仁直直望进甫子昱眼睛里。 “你说呢?”他似乎笑了一下,这样淡淡地问道。 甫子昱面上的表情有轻微的松动,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又收敛得干干净净。 “子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挂着迷人微笑的甫子昱,或许是被少年毫不遮掩的视线扰乱了心神,竟没有发现自己对杪冬说话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高位者的威迫与冷漠。 风一个劲地吹,耳边是树叶相撞的唰唰声,还有衣袍被鼓动的扑簌声。杪冬细细打量着甫子昱那张与顺帝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脑海里闪过一幅幅回忆的画面。 然后他发现,在关于过去的记忆中,对于甫子昱的印象始终是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或许直到现在,自己才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这个似乎离得很遥远,却又有着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关系的少年吧。 栖息在树丛中的飞鸟振翅而过,杪冬缓缓移开视线,低声说:“你曾经问我,相不相信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甫子昱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他看着阳光下杪冬淡淡敛下的眼眸,听着他用平静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了的语调问:“那么你又相不相信,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呢?” 甫子昱的喉结动了动,却不知为什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艰辛地从喉咙里逼出了“子阳”两个字,可是这样轻微的呢喃,轻而易举地就被福公公遥遥传来的呼唤所淹没。 杪冬转了个身,绕过他向远远奔来的福公公打了个招呼,甫子昱跟着转过视线,看见杪冬清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一点一点被斑驳的阳光与交错的树桠所湮埋。 第37章 听松阁里水声潺潺,绵延不绝的松染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将盎然的生机与悠远的沉寂糅合为一体。 杪冬略微侧过头,望着窗外漫天的绿不知在想些什么,顺帝一抬眼就看见他的侧脸半掩在交织的光影中,从眼角延伸出来的弧线勾画出浅浅的心不在焉。 顺帝挑起眉角,似笑非笑。 扫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他举起筷子,挑出看上去最为鲜美的一部分递到杪冬唇边,再让自己也稍微凑近一些,刻意放缓了语速,用低沉的、充满魅惑的声调轻轻说:“杪冬来,张嘴。” 杪冬顿了一下,回过头来。 黛青的箸衬着那人修长而又指节分明的手,平平添上了一股奢华与淡雅的味道,杪冬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看,一点一点地就对上顺帝深邃的目光中,那泓毫不遮掩的温柔。 杪冬抿紧唇角,一动不动。 顺帝微微一笑,杪冬恍然觉得明媚的阳光也有一刹那的黯然失色,没有瑕疵的面庞慢慢朝自己凑近,蛊惑般的语调在耳边低低响起,那人又说了一遍:“杪冬,张开嘴……” 杪冬低眼看着箸尖上暗自飘香的菜肴沉默,在察觉到顺帝没有移开的意思后,终于启唇,将那一小团食物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去。 顺帝笑了笑,转手又是一筷,杪冬偏开头,望着满桌精致至极的菜肴,略微蹙了下眉。 也不知是从哪天起,伴随着愈发困倦的精神,慢慢的就变得没什么食欲。 再滑嫩鲜美的味道在自己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吃不下太多东西,也鲜少有饿的感觉。 杪冬知道,这只是个缓慢的开始。 今后的发展,大约会如同滚下陡坡的雪球,越滚越快,越积越大,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无法控制。 勉强往嘴里塞着饭,顺帝还在乐此不疲地玩着喂食的游戏,在他又一次将夹着食物的筷子蹭到杪冬嘴边时,杪冬推开面前的碗筷,偏过头低声说了句:“我吃饱了。” 顺帝看看只动了几口的碗筷,又看看杪冬面上难掩的恹恹神情,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缓缓将那些在少年唇上辗转过的食物含进嘴里。 “吃得这样少,是不合胃口?还是……”顺帝伸出手,将掌心贴在少年微凉的额上,“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杪冬避开那人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或许是不习惯吧。” 说这样的话,听在顺帝耳里是抱怨?撒娇?还是任性?杪冬无从猜测,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小部分的事实而已。 顺帝低低地笑了起来,手指温柔地抚过杪冬的额角,轻声叙说的语调也很温柔,可是却始终隐含着属于帝王的那种不容拒绝的威迫。 “那要怎么办才好?”他轻挑着眉说,“杪冬总是要习惯起来的呀……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6 ” 御医请过好几次,有时候为了他提不起劲来的精神,有时候为了他比猫还小的食欲,来来回回好几趟,总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御医说身体是没有异样的,睡不醒或是吃不下东西,大概是心情的关系吧。 顺帝半眯着眼看着那个静静趴在窗沿上、懒散地享受着温暖阳光的少年,对这样的说法总有些不以为然。 门外有人小声唤了句“皇上”,顺帝回过神,沉声说了句:“进来。” 随着门扉的缓缓推开,莲子与绿豆,夹杂着桂花的甜腻香味淡淡飘进来,趴在窗边的少年面上露出一丝困惑,转过头盯着宫女手里端的白瓷碗,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顺帝抿唇一笑,接过冒着热气的碗,绕到杪冬面前。 身后的门被小宫女徐徐关上,初春的风夹杂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溜了进来,顺帝带笑的脸,在这淡绿的风中模糊了颜色。 “杪冬吃不下东西,就喝点绿豆莲子汤吧。” “杪冬不是最喜欢绿豆莲子汤么?来,张开嘴,喝一口,乖……” 上了年纪的宫女用怀念的语调说:“殿下最爱吃的?应该是绿豆莲子汤吧……” “殿下生了病吃不下一点东西的时候,皇后娘娘就会捧碗绿豆莲子汤一勺一勺地喂,到最后总能喝下一大碗……” “不过自娘娘过去以后,殿下就再没喝过了,奴婢也不知道殿下现在爱吃的是什么东西……” 淡色的唇慢慢张开,乖巧地将瓷勺中的液体咽进喉咙里。 顺帝的手在一勺一勺地喂,轻柔的絮语却像被什么哽住了般,变了调,失了声色。 杪冬的眼帘微微垂着,露在乌黑长发外的耳沿被风吹得稍稍发红,启唇时偶尔露出来的舌尖浸着水渍,令人心慌意乱。 窗外鸟声啼啼,树影斑驳,流光潋滟,窗边的少年温润的眼里藏着浅浅笑意。 这样一副静谧而美丽的画,任谁见了都要流连忘返。 可是顺帝却忽然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被无情地抛出了时光之外。 还剩下的半碗绿豆莲子汤已经变得冰冷,少年依旧趴在窗沿上,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上翘,不知在做怎样甜蜜的美梦。 顺帝俯下身,在他唇边辗转着亲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叹息一声,紧紧抱着少年轻喃道:“杪冬,醒过来……快些醒过来,睁开眼,看着我,睁开眼,看着我……” 第38章 “啪”的一声,折子被扔在桌上。 垂首沉思的庄季抬起头,只见顺帝仰靠在乌木椅上,手掌遮在眼前,微抿的唇角透出丝丝倦意。 春日事多。 春耕,税收,水利,国内的事样样烦人。再加上虎视眈眈的北芪和金阳,口蜜腹剑的坞里,摸不透想法的尤金,边境军防也让人操透了心。 但是庄季想,这些应该都不是理由。 曾经在最吃紧的时候收到尤兀金三国联攻西境的消息,顺帝也只是微微笑着,随手一扔军报,用令人发颤的声音说—— “朕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所以光是国事,不足以让帝王失去冷静。 会令他乱了方寸的东西—— 被扔出来的奏折凌乱地摊在桌上,庄季略微一扫,隐约在最末看见了周氏的家章。 浓墨般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光,庄季用食指支着眉角,在心底忍不住也想叹息。 “不光是礼部,”庄季低下头,点开手中的奏折,开口道,“几乎所有的大员都对他意见颇多。” 顺帝冷哼一声。 “这个月太子总共就上过三次朝,太学院是一次都没去过……”庄季翻着手上的卷轴,似乎想起点什么,勾了勾唇角,“上回来上朝的时候,对着肖卿那伙人咄咄逼人的质问,太子殿下云淡风轻的‘不想去’三个字,差点没气得他们去见老祖宗……” 房间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庄季抬眼看着帝王如刀刻般,线条完美却透着冷峻的下巴,笑笑,说:“人人都道太子任性妄为,微臣却觉得殿下好像是故意似的……”脑海里什么人淡如轻烟的双眸一闪而逝,庄季眉梢挑了挑,重又垂下眼帘。 “皇上可否明白殿下想做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或许是想要快些结束吧。”沉默良久,顺帝终是放下搭在眼前的手。 “那又何不遂了殿下的意?”庄季看着手中的卷轴,淡淡地答了一句。然后他感觉到顺帝的视线冷冷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寒意彻骨,不带一丝温度。 “朕不想结束。”顺帝说。 “微臣不觉得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什么好处,”指尖略有颤抖,庄季却强压了下去,“皇上是不忍,可是太子他——”庄季停顿了一会儿,难得认真地说,“微臣觉得抛弃太子这个位置,对殿下来说反而比较好。” 顺帝没有答话,只是沉下眼默默翻起桌上的奏折。庄季看他一眼,也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琐碎的条条款款之中。 空气中始终是沉默,时间在细碎的翻阅声中流逝。天色渐暗,在小太监来点燃第一盏灯的时候,埋首在文书中庄季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 “道理谁都懂,可是朕——不想结束……” 从最初就知道真相的孩子,是以怎样的目光来看待这些虚伪的种种? 顺帝猜不透。 从前的无视与冷漠,之后的亲密与宠溺,看在那孩子眼里,或许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吧。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偶尔想起以前的事,就会觉得现在——实在是有些讽刺。 确实是一种讽刺。 顺帝苦笑。 除夕那夜少年平静的坦白,以及汴京那日无赦愤怒的嘶吼,已经变成无法挣脱的噩梦。 只要对上那孩子清亮的眼,就会忍不住去想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对待自己的无情与不公,那些谩骂与轻蔑,欺骗与嘲讽,给他带来过怎样的伤害,而他又是一个人孤独地等了多久,才等出那种飘渺不定,淡无所求的笑容? 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那个答案顺帝不敢触碰。 压下苦涩对着他笑,强忍着肮脏的欲望拥他入眠,逗他说话,想尽办法让他多吃点东西。并非为了补偿,只是私心地希望有一天他的笑容能清晰起来,心里多一点渴求,或者至少,眼里能印下自己的身影。 可是顺帝知道,从相遇开始,那孩子所等待的,就一直都是结束。 庄季的话顺帝如何不懂?撇开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7 朝臣与皇子们的私心不谈,单杪冬来说,他的能力或许够,性格却实在不适合太子这个位置。 改立甫子昱为太子,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等到那一天……等到那一天那孩子会有怎样的反映? 顺帝大约也能猜得出来—— 为自己属于棋子的路走到安排好最后一步而松口气,或者——是为已经注定了的结局的到来而露出浅浅的喜悦的笑容。 路边的苍木斜出一支粗粗的树杈,顺帝伸出手,啪的一声将它折断。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他不想看到杪冬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被所有人利用到最后,终于解脱了的表情。 不去上朝的日子,杪冬会做的事,不是窝在千尘宫里浑浑噩噩地睡觉,就是守着那一墓园的葵花等待它们开花结果。 每日黄昏,处理好事务的顺帝总能在这两处中的一处寻着他的身影。 可是今天…… 千尘宫翻了个遍,墓陵的边边角角一处也没放过,宫人们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杪冬去了哪里。 夕阳浓稠的橙光洒遍全身,顺帝抬眼望去,只觉得寒意从心底丝丝冒出了头。 想要一把火烧了整个皇宫的冲动,在想起曾经派往杪冬身边的未矢以后,总算慢慢平复了下来。 小西楼。 四十年前先皇下令重整书库,破损的图书一律重新誊写,新的誊本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太学院里成为皇城最大的书库,而旧的残本孤章则随意堆积在皇宫某个荒弃的楼房里,成了顺帝都未曾听说过的小西楼。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隐约看见破损的书页散落在地上,灰蒙蒙的遍布尘埃,顺帝绕过东倒西歪的书柜,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走。 楼上与下面没什么区别,依旧是整排的老旧书架,凌乱不堪的旧书堆了满层,顺帝听着伴随自己的脚步响起的小小吱呀声,在阴暗的光线中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心里慢慢升起某种奇异的感情。 比起听说他被无赦带出宫时更甚的,一种非要找到他不可,执着到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感情。 空气里沉淀着腐旧的气息,还夹杂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墨香。摆放得并不整齐的书架隔出独立的空间,顺帝一个个找过去,脚步从沉稳逐渐变得焦躁。 书架并不算多,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找不到尽头的恐惧感。 又拐过一个书架,顺帝停下了脚步。 那个书架旁似乎有扇窗,窗户半开着,夕阳的余晖一下子漫进来,给一切镀上一层柔和的橙光。 顺帝眯起眼,浮躁的心一瞬间安定下来。 少年靠在书架上,手中泛黄的书卷散了满身。 他轻轻闭着眼,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鼻息轻浅。暧昧的暖光拂过他的睡颜,染上了浅浅光晕的白衣,散落满地的黑发,美得令人心惊。 顺帝屏住呼吸,将他轻轻地揽进怀里。 手指小心地滑过少年的面庞,顺帝低声喃喃:“真想……” 真想把你拴起来,永生囚禁这份美丽。 夕阳渐渐淡下去,在只剩一层薄薄的余晖时,杪冬缓缓睁开眼睛。 琉璃般的瞳仁氤氲着浓浓的雾气,他静静地望向房梁一角,面色恍惚,朦胧的目光找不到焦距。 顺帝慢慢收紧胳膊,忽然他看见少年像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梦境般,在即将消逝的光晕中绽开了浅浅的微笑。 顺帝心中一滞,喷薄的感情瞬间决堤。 他俯下身,在那淡粉色的唇上颤抖着印下自己用尽全力也压制不住的轻吻。 第39章 天还没亮,黯淡的烛火一闪一闪,印得杪冬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墙角的柜子上有个小小的抽屉,抽屉上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杪冬掏出钥匙,啪嗒一声将铜锁打开。 拉开抽屉,一枚暗红的令牌印入眼帘。 杪冬垂着头,盯着那枚令牌沉默良久,终于他抿抿唇,将令牌拿出来,紧紧地握进手心里。 小园子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然后被房间里穿戴整齐的杪冬吓了一大跳。 “殿……殿下?” 莫不是见了鬼?平日里怎么叫也叫不起来的殿下,现在居然清清醒醒地站在自己眼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自己犯眼花? 惊疑不定的小园子使劲扯了下自己的脸,然后看见杪冬朝痛得泪光闪闪的自己笑了一下。 “小园子,”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长发,略有些讪讪道,“来帮我梳一下头发吧。” “哦……哦哦!”小园子忙不迭跑过去,一边接过杪冬手里的梳子,一边劈里啪啦发表自己的疑问,“殿下今日怎会起得这样早?是有什么事吗?” “嗯,”杪冬应了一句,“要上早朝。” 小园子明显楞了一下,讪笑着说:“哈哈,真难得殿下会主动去上早朝……” 杪冬笑了笑,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今年边疆似乎不太安定,金阳与北芪皆蠢蠢欲动,时不时举兵进犯,烦不胜烦。坞里的态度暧昧不明,尤金也阴阳怪气,总觉得风声不对,似有什么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话是这样说,实情如何各人心中自有计较。总之今日离职休养的周老将军入了殿,义愤填膺地要为镇守边疆尽一份绵薄之力。 毕竟是军功赫赫的老将军,又是国丈,顺帝对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殿堂之上当场赐坐。已经是七旬之人的他声音依旧洪亮,讨南伐北的计划侃侃而谈,颇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 似乎以前也没这样精神过…… 杪冬淡淡地想。他抬起头,望着那人苍苍的白发,瘦骨嶙峋的身子以及早已不复稳健的双手,眼眸晃了晃,重又低下头去。 整个早朝顺帝没说几句话,只是在散朝前随口交代一句要杪冬跟他去趟御书房,杪冬心中一顿,略有迟疑地望向他,却对上那人眼中温和的笑意。 明黄的袖子在大殿上空轻轻一挥,顺帝沉声道:“退朝。”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间或投来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杪冬站在原地没动,直到福公公来扯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默默拐进内殿。 奢华的珠帘幽幽地衬着光,看上去冷冰冰的。杪冬抬起手,手指刚触碰到这圆润的明珠,就被什么人倏的扯过,包裹在温暖的掌心之中。 珠帘在身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顺帝笑着说了句“怎么这样慢”,然后不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8 管不顾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阳光很好,风吹得也很舒服,顺帝的掌心虽然有些粗糙,暖暖的温度却是刚刚好,他一边走一边说些有趣的事情,话题信手就能拈来,声音低低的,非常好听。 可是杪冬却终究停驻了脚步。 顺帝回过头,深如夜空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儿臣还有点事……”杪冬避开顺帝的视线,从他掌心中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指,“儿臣一会儿……自己会去御书房……” 顺帝没有答话,杪冬忽然转过身,沿着深深的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奔跑起来。 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上空,顺帝静静地看着,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深处。 靠近玉林殿的时候,杪冬听见里面传出阵阵喧哗声。 似乎是什么人说了有趣的事情,大家一窝蜂地笑开了。不必仔细去分辨,杪冬轻而易举就能从那些嘈杂的人声中认出周将军的声音。 以及甫子昱,肖卿,甚至其他的一些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高官重臣。 杪冬低着头在门外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脸,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 谈笑说闹声在他迈进房门的那一刹戛然而止,杪冬顿了顿,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周将军面前。 原本,周将军就不是个亲切的人。 对待懦弱的自己,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是鲜少有笑容的,见了面,大多是恨铁不成钢的厉声斥责。 不过杪冬想,现在他大概是不会再斥责自己了,但是同样的,那种失望痛心的眼神也会被仿若看陌生人般的冷漠所取代。 总是有这样一天的。 杪冬捏紧手中的令牌,心里淡淡的想。 “太子殿下找老夫何事?” 不带感情的质问声中,杪冬伸出手,暗红的令牌静静躺在手心中。 周将军脸色变了一下。 这块令牌,还是在很久前千尘宫被刺客袭击后,周将军匆匆赶入宫中交给自己的。不过杪冬从来没有用。 因为他想着,总有一天,这东西是要物归原主的。 周将军板着脸从他手上拿走令牌,冷冷地哼了一声。 杪冬忽然笑了一下,开口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他慢慢俯下身,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肘着地,膝着地,额着地,一声,两声,三声。 三个响头。 “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缓缓站起来,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总有这样一天的。 从一开始,杪冬就知道了。 一直都在这样心不在焉地等待着,偶尔想起那些错放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也会心存忐忑,所以到它最终来临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轻轻地松了口气的感觉。 迈出房门,阳光一泻而下,明媚得耀眼。 杪冬撑开手档在眼前,半眯着眼透过指缝,隐约看见明晃晃的光线中,有什么人靠在扶栏上等待。 放下手,那个人深不见底的眼一下子望了进来。 漆黑,浓稠,深邃,一眼望去似乎冷淡得找不到一丝人类的感情,但仔细看时,会发现那里面其实沉溺着似水的温柔。 杪冬恍了下神。 那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说:“不去御书房了,我们去陵墓看看,看看那些葵花开了没有。” 花枝长得老长了,但花苞一个也没有。杪冬站在墓碑前,望着刻在上面的那些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顺帝在一旁看了半天,忽然唤了句“杪冬”。 杪冬回头,看见顺帝摊开的手指上,躺着一面破旧的玉佩。 “这个是我小时候,母后送给我的。” 深红的穗被风吹乱,衬着碧绿的碎玉,煞是好看。杪冬抬起眼帘,看着顺帝的眼睛,顺帝笑了笑,说:“也是我的护身符。” 玉佩像是碎开过,布满细细的裂痕。 “小时候,它救过我的命。” “在我登上太子之位的那天,叔父朝我射了一箭。但是难以置信的,玉佩系在腰带上的线断了,它飞出来挡住那支箭,裂成了碎片。” “我想这应该是母后冥冥中的保佑,就寻人来把它修补好一直戴着,直到登上帝位要佩戴与身份相符的饰物,才把它摘下。” 玉佩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翠的绿嫩生生地渗出来,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吧。 “杪冬,这面玉佩送给你。”有人上前一步,低着头将玉佩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己腰间,他微微勾着嘴角,用低沉的语调说,“就当作——是杪冬的护身符。” 过了好一阵子,杪冬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往腰间看,嫩黄的衣摆,碧绿的玉,红的穗捻,搭在一起有种鲜艳的感觉。 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说“母后会保佑你啊……”杪冬抬起脸,忽然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顺帝心中一动,凑过去轻轻吻住他的唇。 唇瓣分离的时候,顺帝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他迟疑着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顺帝的眼,问了在小西楼曾经问过的问题—— “父皇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顺帝笑了笑,不像之前那次一样一味沉默不语,而是反问道:“杪冬觉得呢?” 少年蹙着眉开始沉思,眼底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 顺帝又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喜欢你……”少年却忽然退后一步,面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让人难以理解的神色。 风静悄悄地吹,顺帝放轻了呼吸。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杪冬眼里的惊疑甚至是恐惧慢慢消散,然后又开始像最初那样,凝聚成浓浓的困惑。 第40章 小公公在门外尖着嗓子传报:“国丈大人求见——” 顺帝合上奏折,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进来。” 周老将军颤颤巍巍地跨进御书房,一头白发亮得晃眼。随口说着不必行礼的顺帝在心底冷哼一声,心想这家伙不过是换了甫子昱当孙子,就开始给朕倚老卖老起来。 “皇上今日传老臣进宫,所谓何事?” “啊——也没什么大事,”顺帝站起身,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却给人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只是见国丈大人近日里高兴,就想和国丈叙叙旧,让朕也跟着高兴高兴——” “这……皇上想与老臣叙什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49 么旧……” 试探的语调犹疑地响起,顺帝的目光冷冷扫过,武将出身的周老将军凭直觉感觉到顺帝今日怕是来者不善,他飞快地思索这段日子自己做了哪些可能会犯了帝王忌讳的事,还没等他得出结论,顺帝倒是先收了浑身戾气,淡淡开口道:“行了,国丈先随朕去见个人。” 见人?见什么人? 顺帝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周将军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满脑子疑问。 路越来越偏,周围的景致也愈发的荒芜,周将军的心跟着高高悬起,直到看见顺帝拐进陵园,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顺帝回头瞥他一眼,周将军咬咬牙,继续跟上。 对周将军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陵墓可不是让人舒服的存在。 即使阳光再怎么好,奢华的墓园也还是阴森森的,泛着股鬼气。他紧跟在顺帝身后,穿过层层镇守墓陵用的石碑,恍然发现眼前冒出了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大片、绵延不尽的绿,鲜嫩的颜色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将陵园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顺帝看一眼周将军愕然的神色,道:“国丈怕是忘了吧?这里是皇后的陵墓。” 周将军愣了愣,呆呆道:“晔儿的……陵墓?” “宫里规矩多,国丈能来祭拜的机会不多,忘了也正常,”顺帝抬头望向那片绿意的深处,目光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莫说国丈,当初朕见到这一片景致,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 “这是子阳种的葵花,”顺帝开口道,“自皇后过世,子阳每年都会种上一大园子的葵花,等到花开时,金灿灿一片好不热闹。” 周将军沉下脸,没有答话。 顺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国丈翻脸就不认人,不嫌太无情了些?” “皇上这番话说得蹊跷,”周将军冷声说,“种上一墓园葵花又如何,难道晔儿的死不是他害的!?” 顺帝回过头,眯着眼打量了周将军好一阵子。直到看得周将军手脚发颤,他才嗤笑一声,道:“后宫如此惊险,晔儿能坐上皇后的位置,总也要有点真本事才行。”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莫非真的忘了?七年前那场混乱到底是冲着谁去的?是子阳吗?朕看不见得,那是冲着你们周家的兵权去的吧。” 周将军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将军或许不明白,晔儿倒是了解得透彻。那种情况下朕不可能为了她打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这话将军听着可能不舒服,但是踏入了宫廷权势,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周将军的嘴唇微微颤动,良久,他才涩声问:“皇上究竟想说什么?” 顺帝勾起唇角,完美的薄唇透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冷酷。 “在子阳被刺客挟持的前一晚,晔儿跟朕说,要用她的命和一半兵权来保住周家的根。” 周将军倏的睁大眼。 “皇上是说……是说……”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嗫嚅了好半天,周将军才问出后面的话,“那刺客,是晔儿安排的?” “朕可没这么说——”顺帝微微眯起眼,目光冰冷,“不过若是晔儿自己安排的,朕也得承认这还真是个聪明的法子。总归要死,等着仇家刺死、毒死、或是被朕赐死,倒不如自己解决来得痛快。不仅得了个护犊的美称,还能随口一句话,就拖着子阳给子昱卖命一辈子。” “难道晔儿早就知道……”周将军更是惊诧,“子昱才是她的孩子?” 顺帝回过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一开始朕就告诉她了——”他笑了笑,问,“难道晔儿没有拐弯抹角地告诉你——不要对付甫子昱么?” 远处有一小片葵花轻轻晃动起来,像是将来去无影的风困作了小小一团。 花枝摇曳,隐约可见一个嫩黄的身影在绿色中穿梭。偶尔他钻出花丛,抬头看看不甚热烈的阳光,用衣袖拭去额角的汗珠。 顺帝的冷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了不易察觉的瓦解,因为愤怒与懊悔而浮躁万分的心情,也在少年小心翼翼浇灌的动作中一点点平静下来。 “周将军,”他淡淡地开口,“你做得到,在一个人死去后不分昼夜时时刻刻地思念她么?” “能做得到,春夏为她种一墓园葵花,秋冬静守在她的墓前,不离不弃,一守就是七年么?” “能做得到,即使明知是欺骗是利用,还苦苦地守着承诺不放,哪怕醉酒入梦,酒语梦话里都满满的全是那人的名字么……” 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捏紧,又缓缓松开。 顺帝轻轻一笑,一字一句道:“朕自问做不到。” 周将军不答话,神色间依旧沉重阴霾。 顺帝忽然觉得,一时冲动把人带到这里来的行为简直是蠢透了。 别人怎样想又如何? 杪冬,只要由自己来保护就好。 “这皇宫之中——或者说这世上,会这样全无杂念,一心一意念着晔儿的人,恐怕只有子阳一个了,”顺帝挥一挥衣袖,道,“周将军,你退下去,好好想想吧。” 木桶里的水摇摇晃晃,将光线粼粼晕开。 杪冬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衣襟被水溅湿了一大片,额上的汗珠滑到睫毛上,一下一下闪着光。 他吃力地抱着木桶往一边挪,全然不知顺帝已经走到身后。 “累了吗?” 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杪冬一吓,愣愣地回过头。 “要我来帮忙吗?” 炫目的光芒中,是那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容,杪冬缓缓回过神,下意识地摇摇头。 “这是我的花。” 像以往一样,他弯起嘴角,坚决而肯定地强调着—— 这是我的花,是我给母后的花,不需要其余任何人的触碰。 顺帝微笑着点点头,看着他走向花丛深处。 风中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顺帝转过身,望向在层层葵花的簇拥中、那块简朴的、仅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眼神渐冷。 第41章 有时候做梦,梦见向日葵开花了。 也不知是自己种的那些,还是以前素种在院子里的那些,反正一眼望去金灿灿的一大片,漂亮的不得了。 可是自己忍不住摸了一下,它们就消失不见了。 睁开眼的时候,常常会不知道是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0 什么时辰。 光线很晦暗,大概不是深夜,就是暮色沉沉的黄昏吧。 “无……” 下意识叫出口的名字,大多在唤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然后脑子稍微清醒点,就会想起来,无赦已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南方了。 那么,新配的侍卫是叫什么名字的?这些日子记忆愈发混乱,有些东西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最终,还是作罢。 想要起身的欲望,被一股莫名的沉重力量压得无法动弹。 真是奇怪…… 身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条沉甸甸的胳膊,脖颈间有谁深深的鼻息,温热的,缓缓喷洒在皮肤上,有些发痒。 杪冬艰辛地转过视线。 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一张刀削般的英俊脸庞,杪冬蹙起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似乎是顺帝吧。 推开他的胳膊,踮起脚尖跨过他的身子,穿好鞋。 回头看,顺帝依旧睡得沉沉的。 杪冬笑了笑,推开房门走出去。 要去哪里?这个问题杪冬也不知道。 夜还深,天空中只有寒星几点,黯淡的光辉映得树影重重。 可是脚步却一个劲地往前赶,匆匆忙忙,似乎早已决定好了方向。 星辉下满园的向日葵轻轻摇曳,脖颈交缠着相互摩挲,发出细小的簌簌声。 杪冬想,或许……自己又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了吧。 还是因为梦境太过美好,所以才兴冲冲地跑来看? 啊,原来花还没有开。 不过…… 他仰了仰头,琥珀色的眼眸里泛上点点笑意。 也快了吧。 记得小时候,素神秘兮兮地问—— 『藏在向日葵园里的宝物是什么?』 会是什么? 拨开重重花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寻找。 虽然明知不会再有一只黑色的小猫钻出来,明知被自己亲手藏在最深处的东西是何物,但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往里走时,仍然会有一种踏入童话的奇妙感觉。 再深一点的地方、再深一点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在闪着光? 月光不知何时溜了出来,轻轻袅袅地笼罩在青灰色的石碑上。 杪冬笑了。 他轻步走过去,沿着石碑慢慢坐下来。将头轻轻靠在石碑上,撒娇似得摩挲了几下。 然后心,就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看得见的未来,看不见的未来,都不是重要的东西。 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少年微微蜷着身子,依偎着石碑进入了浅浅的梦乡。 顺帝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漆黑的影子将少年完全包裹住,不漏一丝星光。 月夜下,一双眸子寒若冰霜。 “杪冬——” “——杪冬,你是清醒的么?” 耳边有谁沉而重的呼吸,明明不是多大的声音,杪冬却硬生生被吵醒了。 睁开眼,他对上顺帝那张敛去了所有表情,只在眼底翻涌着浓浓怒火的脸。 下意识地心中升起点点惧意,杪冬轻轻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早已被那人禁锢在双臂之间,不留一丝可供逃离的间隙。 顺帝凑近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杪冬,你想被我栓起来么?” 大力扣住自己的双手,一起一伏的呼吸,深得透不出一丝光的眼眸……那个人,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想让我封了这陵园么?” 那人又凑近一点,鼻尖与鼻尖之间,只剩下一张薄纸的距离。杪冬屏住呼吸,在那人迸发出的危险气息中无法动弹。 “还是——”他勾起唇角,寒渊般暗稠的眼里闪过丝丝红光,“你想让我……一把火烧光这些碍眼的葵花!?” 月辉静静地流淌,杪冬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进顺帝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无论何时都清澈如水的目光,顺帝看着他干净的眼里慢慢映出自己略微扭曲的面容,膨胀的怒气一下子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怕了吗?”良久,顺帝低低地开口询问。 杪冬不答。 “你会害怕吗?”顺帝慢慢伸出手,捧住杪冬的脸庞,“杪冬,你也会害怕吗?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想想我的感受……” 低沉的语调随着顺帝逐渐凑近的面容愈发低微,直到唇瓣相触时,它们流转成一声浅浅的叹息。 杪冬任由顺帝抱着自己往回走,静谧的月光,微薄的风,耳边一下一下、沉稳而规律的心跳声,让他逐渐垂下眼帘,静静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的上午,顺帝依然在身边,正撑着脑袋一下一下抚弄着杪冬的头发。杪冬懵懵懂懂地看了他良久,忽然想起来问:“父皇不用去上朝吗?” 顺帝笑了笑,说:“今日休息。” 杪冬愣愣地哦了一声。 头脑依旧混混沌沌的,杪冬还是困倦得不得了。他翻了个身,又想睡过去,顺帝却伸出爪子把他翻了回来,捏住他的脸说:“不要睡了,今日我们出宫玩。” 屋子外面忽然变得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些什么。杪冬听不真切,也不想去管,他奋力避开顺帝骚扰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不去……我很困……” “你也睡的够久了……” 顺帝不依不饶,坚持要把杪冬弄起来,两人拉扯一番,最终还是顺帝占了上风,拖着杪冬坐起身来。 “乖乖的,起来穿衣洗漱。” 顺帝笑道,然后看着还是处于迷糊状态的杪冬,心念一动,凑上去轻轻一吻……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只听见屋外的宫人们大呼了一声“殿下!”,然后又齐齐噤了声。 顺帝从容不迫地从杪冬唇边退开,望向门口满脸震惊的甫子昱,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出去。”他冷冷地说。 甫子昱不动,只是面上的表情一个劲的变,从不敢置信到愤怒到怨恨……察觉到不对劲的杪冬,一转头就对上他凌厉的眼。 “你的规矩到哪去了?”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甫子昱大气也不敢出,顺帝提声道,“太子寝宫,是你说闯就闯的吗!?” 没有人答话。 杪冬看了甫子昱那双写满愤恨与不甘的眼睛一会儿,静静转开视线。 身后寒气更甚,锁定在身上的目光犀利地似要将自己挖出个洞来,杪冬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1 垂下眸,听见“哐”的一声什么东西摔成碎片,然后顺帝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道:“滚出去。” 窗外鸟声吱吱喳喳地叫得欢畅,伫立在门口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顺帝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他轻笑着,用含着宠溺的语调说:“杪冬快起来,我们一会出宫去玩。” 杪冬看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这大概是父皇第一次对子昱发怒。 杪冬低头穿着脚上的鞋子,心里默默在想。 可是……为了什么? 似乎与自己相关,却又不知道关联在哪里。 阳光落了满地,杪冬抬头,稍稍眯起眼。 顺帝懒懒地靠在窗前,那双深邃的眼一直注视着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忽然间他的身影从十七年来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上撕裂下来。 陌生得让人不知所措。 第42章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顺帝喜欢上碰触自己的唇。 说话的时候,起床的时候,用膳的时候……常常没有预兆地就凑过来,蜻蜓点水般轻轻的一吻。 从未被人用这种亲密的动作接近过的杪冬,不大明白他的行为表达着怎样的含义。 那人的唇轻轻碾着自己的唇,相接触的地方有着软软的柔嫩感觉,偶尔还有一丝淡淡的、沁入心脾的清香。 有些像亲吻,又与亲吻不太一样。 记忆中,亲吻应该是更黏腻、更浓烈的,夹杂着涩涩的口红味,唇齿相缠,舌尖激烈地搅扰在一起,避无可避时,会忍不住将对方的唾液咽进喉咙里。 而不是这种干净的,一闪而逝如玩乐般的轻触。 如果说亲吻是因为爱,那么顺帝的碰触,又是怎样的意思?印象中自己好像问过这个问题,可是时间过去太久,杪冬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的了。 只是曾经听见有谁在说——喜欢你。 那时候,杪冬还以为听到了顺帝的声音。 然而刹那的疑惑过后,却仍是自己…… 自己的声音,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声音,如无法挣脱的梦魇,一遍一遍在诉说—— 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我爱你。 猛然睁开眼,满室的黑暗让人一下子无所适从。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额上渗出了层层冷汗,混乱的喘息一时间平复不下来,杪冬重重地吐了口气,喃喃道:“是梦……” 黑暗中有人低笑一声,接口道:“好像还是噩梦。” 杪冬倏的坐起身,只见床边坐着一团黑影,待到眼睛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他才看清那团黑影是甫子昱。 “你怎么在这里?”杪冬揉揉额角,问。 甫子昱凑过身,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他将双手撑在杪冬身侧,眼睛如野生动物般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光。 “我就不能在这里么?”他问,“还是说,只有父皇能在这里?” 杪冬皱了下眉,开口道:“你喝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甫子昱靠得太近,杪冬没办法下床,只好伸出手将他推开一些,却没想到手指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一股大力猛地压了下来,嘴巴也被死死捂住。 “子阳……”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有粗重的呼吸在耳边沉沉响起,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的。” 双手被扣在头顶,身体和脚也被死死压住,嘴巴被捂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甫子昱的唇滑过脸庞,滑过脖颈,在锁骨上反复啃噬着。 “子阳……我爱你……” “我爱你……子阳,你是我的……” 湿润的舌在胸口滑动,杪冬望着头顶上床幔流苏的阴影,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我爱你…… 黏腻的感觉一丝丝粘在皮肤上,脑海里有什么画面晃个不停,呼吸逐渐混乱起来,恍然间杪冬觉得自己或许还沉浸在那个梦境中。 或许自始至终,就未曾清醒过。 是谁在说……我爱你? 暧昧的彩灯,浓烈的酒气,女人艳丽的眉勾成魅惑的弧度,殷红的唇一启一合,漫不经心地吐露出那些嘲讽的语句。 『杪冬……你……想和我上床吗?』 『为什么露出这幅表情呢,真是可爱的孩子……你说你爱我……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 长长的指甲泛着妖艳的光泽,沿着杪冬胸口上的伤痕慢慢滑过,微微用力,结了痂的疤就再次裂开,暗红的血染渗了出来,弄脏了她漂亮的指尖。 『杪冬……你想听我说什么?』 抬起脸的一瞬间,她忽然恢复了偏僻小镇上、向日葵小院里的那个温柔美丽的笑容,杪冬胸口一滞,然后就听见她轻柔的,如叹息般的语调—— 『我爱你……』 黑色的吊带裙从肩头滑落,雪白的胴体在暧昧的光线中有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美丽。素轻轻勾住杪冬的脖子,醉意朦胧的眼眸慢慢凑近。 红唇贴上杪冬的耳根,她略微喘息着说: 『我爱你……』 白皙纤细的手贴着皮肤往下滑,一点一点探进他垮垮搭在腰间的牛仔裤里。 素轻蔑地笑着,却依旧用诱惑的声调低声道—— 『杪冬,你想听我说我爱你吧?』 『可是杪冬你知道吗?爱情是一种诅咒……』 『我们啊……都会变成魔鬼……』 『我爱你,我爱你……啊……兴奋起来了吗?男人啊……都是一个样……』 你会后悔的。 紧贴在自己唇上的红唇,探进喉咙的舌尖,一切都是如此疯狂。 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凌乱的床单,女人湿润而紧致的肌肤,粗重的喘息,细密的汗珠……这是极致的享受?还是极致的折磨?杪冬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有那样一股味道…… 门哐的一声被踢开,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禁锢在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随后有什么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灯一盏一盏点燃,亮如白昼的光线中,没有人能隐匿踪迹。 有人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 “子阳是我的!你凭什么——” “子阳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我爱了那么久,藏了那么久——你有什么资格来插一脚!?你从来就没关心过他!你有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2 什么资格来插一脚!?” “子阳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从小他就护着我,一开始他就偷偷地护着我……那一次,冬猎那一次我掉下山崖,他也跟着跳下来,我在山底冻得神志不清,他脱了衣服抱住我……我都记得!我都记得!我们才是相爱的!你凭什么插进来!?你凭什么拆散我们!!!” 顺帝冷冷地看着他,只是道:“拖出去。” 随着一声闷哼,疯狂的嘶吼戛然而止,房间里一下子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顺帝转过身,看着床上沉默不语的少年。 散落的长发,敞开的衣襟,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上,遍布着刺眼的红痕。 顺帝危险地眯起眼,一点一点凑近。 手指慢慢抚过那些殷红的吻痕,也不知被什么蛊惑了,忽然就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只记得,有那样一股味道。 香水,口红,酒精. 还有一些粘稠的液体,散发着咸腥的气息。 以及——与它们混杂在一起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杪冬倏然翻过身,趴在床沿上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亲吻与啃噬,抚摸与揉捏,都是那样恶心。 素说的没错,爱情是诅咒,是恶魔,会让人丧失希望。 “杪冬?” 顺帝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压抑着沉默下来。 他下了床,在杪冬身边蹲下,漆黑的眼眸看着少年起伏的背不知在想起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最终他叹了口气,宽厚的手掌抚上少年的背,低声说:“杪冬,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爱你?” 少年抬起头,苍白的面,通红的眼。 他直直望向顺帝,可是那样厌恶与绝望的眼神,却又像是透过了顺帝,看向了另一个遥远的,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地方。 “你会后悔的。” 他微微启唇,一字一句道。 第43章 这一次来日华殿,总觉得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因为以往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过来了也是没多久就匆匆离去,所以杪冬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好像门匾上新漆了红漆,长廊两侧种上了郁郁葱葱的茶花,小池塘边多了一排柳树,还有柳叶间,若隐若现的大概是新搭的凉亭。 “啊,什么时候把假山搬到这里来了……”望着石门一角,杪冬小声喃喃。 带路的小太监脚步顿了一下,看向杪冬的目光满是惊诧。他忍不住插了下嘴,道:“殿下,这假山一直都摆在这儿呢,都好几十年啦。” 杪冬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就好像从没认真看过甫子昱的脸一样,杪冬也从没认真看过日华殿的摆设。 不过这并没多大关联,看也好不看也罢,恐怕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来日华殿了吧。 站在甫子昱的寝宫外,带路的小太监得了允,慢慢把门打开。 阳光顺着开启的门扉一下子蔓延进去,骤然满室光辉,杪冬抬眼看着,默默吐了口气。 “子阳,你来啦。” 房间里的人笑着迎上前,看不出被关了十天禁闭,依旧是一幅风流俊雅,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模样。 杪冬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甫子昱顿了顿,眼里的笑黯下稍许。 “父皇说,禁闭到今天结束。”杪冬开口道。 甫子昱面上闪过一丝愤懑,却很快又收敛起来,他重新带上笑,问:“这么快?是子阳为我求的情么?” “算不上是……”杪冬斟酌着措辞,“你只是喝醉了。” “子阳是这样想的?”甫子昱挑了挑眉,“没错,我确实是喝醉了,否则不会还没成功就被父皇抓住。” 杪冬抬眼看他,沉默不语。 房间里燃着淡淡的熏香,不同于顺帝身上清冷的气息,而是更接近少年人的,再怎样沉稳也掩不住热烈与张扬的味道。 空气在两人间静静地流淌了片刻,忽然,甫子昱开口道:“子阳,我喜欢你。” 杪冬皱起眉,略微垂下眼眸。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记得,以前你是很讨厌我的。” 甫子昱略有诧异,沉着眉头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子阳怎么现在还记得?” 杪冬没有答话。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甫子昱看着他微垂的睫毛,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对子阳做了很多恶劣的事情,子阳会记恨么?” 杪冬抿了下唇,依旧沉默。 甫子昱叹了口气,问:“那么子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他说:“是你来送玉佩的时候。” 杪冬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甫子昱笑了笑,重复道:“没错,是你来送玉佩的时候。” 六岁的孩子,确实还不懂事。 只是在秦贵妃严厉的教导下,潜意识地讨厌那个与自己同一天出生的孩子。 讨厌他的安静,讨厌他的乖巧,讨厌他沉默地应对自己的欺负与挑衅,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皇后时,他露出的那一脸幸福的傻笑。 真是可恨到极点。 直到有一天,三弟凑过来说:“二哥,大哥在偷看你的玉佩。” 玉佩?哦,生辰那天皇后送的玉佩。 那玉佩玲珑可爱,倒也是面好玉,可是看着他偶尔瞟过来的目光,偷偷摸摸,不看自己光光看那面玉佩,就忍不住怒从心起。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玉佩已经摔成几瓣,话也放了出去—— “皇后送的又怎样?不过是面不值钱的玉,我才看不上。” 再一眨眼,面上就挨了狠狠一拳。 我惨叫一声,立即与他扭打在一起。 那一架打得惊天动地,把父皇都惊动了过来,秦贵妃捧着我青肿的脸哭得花容失色,越过她的肩,我看见那人低着头站在皇后身后。不像以往那样去拉皇后的衣摆,也不说话,也不动,沉默着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事情最后在秦贵妃的哭闹与皇后的沉默下结束,结果自然是我好吃好喝地养伤,那人去受罚。 一开始听说他要跪祠堂三天、关禁闭一个月,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但是慢慢的几天过去了,看着对面始终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不禁又觉得有些无聊。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3 没有总是挨骂的他来对比,学傅的赞扬似乎也少了点乐趣。 所以,那天晚上看到他忽然出现在自己寝宫里,虽然惊奇,却也没有出声叫人。 我倒要看看,他不好好在自己房里关禁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对不起。”他先开口说。 我哼了一声,意思是没打算原谅你。 “这个……我补好了。”他摊开手心,抬眼望着我。 我看了一眼。 手心上是那面被我打碎的玉佩,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碎片黏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些细微的裂痕。 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些。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长相。 睫毛微微上翘,又长又密,眼睛大大的,有点圆,眼珠子的颜色比其它人浅,映着烛光,微微的可以看见里面有光泽闪烁,有点像我藏在匣子里的琉璃珠。 我又看了看其他地方。 眉也是淡淡的,形状却很漂亮,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下巴尖尖的,不似我的圆润,脸颊上还有那天打架时留下来的抓痕,结了痂黑黑的一道又一道,却不难看。 “玉佩……我补好了。” 大约是见我不做声,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垂下睫毛。 润着水光的眼珠一下子被遮盖住,我觉得有些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原先的那些厌恶忽然就想不起来了,只是心里头感觉怪怪的。 他说:“这不是不值钱的玉。” 我呆呆盯着他的睫毛,随意“嗯”了一声。 “母后给你祈了好长时间的福,所以它不是不值钱的玉。” 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声音低低的,似乎也在颤抖,“母后每天都在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所以它不是不值钱的玉……” 我心里有些发痒,总有一种冲动想去碰碰他的睫毛,刚刚决定遂了自己意伸出手,他却忽然抬起眼来。 一瞬间,我看见那双琉璃珠般闪耀着温润光泽的眼眸里,满满的承载着自己的身影。 他慢慢凑过身,我一动不动,任由他将玉佩系在自己脖子上,耳边轻轻柔柔的,是他缓慢的,如祈祷一般的声音—— “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或许是从那一刻起,某种异样的情愫就在心头悄然生长了吧。 甫子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笑着说:“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一直喜欢着,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放手。” 杪冬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刚才你问我是否会记恨,我说,我会记恨的。”略微停顿片刻,他又说,“你摔坏玉佩的事,我会记恨的。” 甫子昱的面色僵了下来,杪冬撇过视线,淡淡道:“我没有办法喜欢你。” “就因为我摔坏了玉佩?”过了好半晌,甫子昱沉声问。 杪冬摇摇头。 “因为你我皆是男子?” 杪冬摇头,道:“不是。” “那么,”甫子昱的声音有些不稳,似乎在压抑些什么,他吸了口气,再次问,“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停顿了一会儿,杪冬依然回答:“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冷下脸来的甫子昱与顺帝有着惊人的相似,并非指容貌,而是那种属于无情帝王家,与生俱来浑然天成,不容他人反抗、唯我独尊的气势。 杪冬垂下眼眸,回答说:“因为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 他说:“因为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你。” 甫子昱呆呆道:“这算什么理由……” 杪冬转眼看着他,说:“这就是理由。” 人总是贪婪又自私。 无论多少次也学不乖,得到一点就开始渴求更多。 然后慢慢的,又会开始奢望,能有一份完整的,仅属于自己的爱。 风顺着半开的窗溜了进来,吹乱杪冬额前的发。杪冬转过头,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轻轻眯了下眼。 “我也会嫉妒,也会怨恨。” “也会在心里想,如果你不存在,那该有多好。” 这些恶毒的欲望,悄悄埋藏在心底深处,偶尔在黑夜朝自己吐出淬毒的信子。 “子昱,你喜欢我什么呢?” “人心总是肮脏的,我并非你想像的那样好,有时候帮着你,保护你,仅仅只是因为母后希望我这样做。” “若非答应了母后,我想,我大概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些话或许伤人心,却并非仅是欺骗。一小部分是为了了断他放错方向的感情,但绝大多数,它们仍是积压在心底真实的声音。 说出来以后,自己都会觉得轻松些。 甫子昱的房门在身后愈渐愈远,最终消失不见。 杪冬回头看了一眼,抬步迈出日华殿。 几天之后,朝廷收到边疆的传来的奏折。 言北芪不时进犯边境,在国界周围的村庄烧杀抢掠,驻军抵制不住,望皇上派军支援。 甫子昱自动请缨,顺帝应允。 第44章 一转眼,就到了顺帝的寿辰。 虽然边疆战乱未宁,帝王的寿辰却还是要庆祝的,甫子昱赶不回来,只好送了份大败北芪的捷报作为贺礼。 顺帝随手翻了翻,抬眼看向坐在窗台上懒懒晒着太阳的少年,问:“杪冬打算送什么给父皇?” 杪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甚清醒地说:“小园子准备的,大概是玉石字画之类的东西吧。” 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天空一下子阴了下来,杪冬朦胧间觉得周围的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回过头,不期然对上顺帝阴沉的脸。 “杪冬还真是上心啊——” 顺帝冷哼一声,明明白白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杪冬这才想起自己半梦半醒间说的那些话,犹豫着挠挠脑袋,不知如何补救。 “算了,”顺帝单手支着下巴,挑起眉似是大度地说,“杪冬过来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的大逆不道。” 杪冬坐在窗台上,琥珀色的眼定定地看着顺帝,脚下没有动作。 顺帝站起身,走到杪冬面前。 “我爱你。” 他低着头,嘴角轻轻上翘,含着温柔的笑意。而那双认真注视过来的眼眸却是幽深的,如一汪深潭,里面沉淀着的爱意,浓烈得灼眼。 杪冬偏开头,避开他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4 的视线。 “杪冬,我爱你。”顺帝又说了一遍。 他用手抚上少年的鬓角,低声道:“我会每天都说,一直说,一直说,说到你相信,说到你明白,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杪冬依旧偏着头,顺帝上前吻上他的唇角,杪冬的指尖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顺帝轻轻地亲吻着,反复辗转。彼此相触的滋味是这般美好,虽然不能更进一步,细腻柔软的感觉却诱惑着他不愿离开。 直到福公公在门外大声传报:“礼部侍郎求见——”他才叹息一声,依依不舍地从杪冬唇边退开。 “进来。” 转过身,满眼柔情全然褪去,面对着埋头跨进御书房的朝官,他又恢复成那个目光冷峻,伫身于万人之上的帝王。 顺帝的寿宴,杪冬不敢不去。 乖乖地坐在顺帝左手边,看着下面人一个个献宝似得奉上贺礼,在帝王时不时瞥过来隐约含着幽怨的目光中,他还得强撑起精神,将无聊与困倦的心思好好藏起来。 杪冬送的东西,依旧是小园子准备好的青玉砚,中规中矩,相比于其他人那些稀奇古怪的贺礼来,贵重勉强算得上,诚意就明显不足了。 但是往年自己都这样送,顺帝也向来没什么表示,哪知道今次会变得如此不满。 群臣敬过万寿酒之后,就是相对自由的宴饮,大殿正中缓缓展开欢庆的歌舞戏曲,大家喝酒闲谈,时不时献上一两首助兴的诗词。 宴饮中,皇子公主们总会寻个机会来给帝王敬酒,杪冬以往从不凑这个热闹,今年亦不想凑。以前顺帝是没有注意,现在知道杪冬酒量不好,因此也不勉强。 一长串的祝酒辞之后,响起六皇子甫子晏清亮的声音:“父皇生辰,儿臣特地寻了紫茴赤霞酿来奉敬父皇,愿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顺帝“哦”了一声,微微挑眉道:“紫茴赤霞酿?” 甫子晏答了声“是”,又说:“传说是酒仙张真人的绝酿,流转到世间只剩下这一小瓶,儿臣托人寻了良久,托父皇鸿福,总算寻了过来。” 甫子晏的话吸引了大殿里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盯着他手中那毫不起眼的小瓷瓶,脸上写满好奇的神色。 甫子晏唤人递来个白玉杯,拔开瓶塞,随着深红近紫的液体一点点泄出,沁人心脾的酒香袅袅散开,渐渐弥漫了整个大殿。 甫子晏双手举起酒杯,弯腰敬给顺帝,顺帝瞥他一眼,接过来,缓缓饮尽。 “子晏费心了,”放下酒杯,顺帝稍稍勾了勾唇角,道,“不愧是绝酿,唇齿绕香,余韵不绝。” 甫子晏得体一笑,道:“父皇始亲万机,励精图治。儿臣无以分忧,区区紫茴赤霞酿若能得父皇喜爱,儿臣心中甚喜。” 顺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甫子晏退开几步,又斟上一杯,却是递到了杪冬面前。 “皇兄,六弟亦敬你一杯。” 杪冬抬眼看着他,顿了顿,却没有动作。 甫子晏举着杯子站了一会儿,见杪冬不接,面上不禁露出些许轻蔑的笑容:“太子殿下不卖六弟这份薄面么?” 大殿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顺帝也看了过来,杪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酒杯。 “其实,”他垂下眼帘,盯着白玉杯里深红中泛着浅紫的浓郁液体,开口道,“即使我喝了这杯酒,也没什么大碍。” 酒气渐浓,香醇诱人,杪冬却放下杯子,说:“但是,我不想喝。” 底下又是一阵轻微的喧哗,大抵在讨论太子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在顺帝的寿宴上也这般阴阳怪气,甫子晏脸色有些难看,笑容也敛了起来,讥讽道:“太子殿下好大的架子,连父皇都喝了……还是说殿下看不上这紫茴赤霞酿?亦或是——看不起六弟我?” 顺帝微微皱了下眉头,杪冬抬起头,淡淡地看了甫子晏一眼,道:“并非看不起什么,我不想喝,不过是因为这里面有一股九转罗焰的味道。” 众人哗然,甫子晏煞时惨白了脸,他勉强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可不要瞎说,这么重的罪六弟担当不起……” 顺帝一掌拍碎了面前的矮几,剧烈的响声让所有人浑身一颤,大殿里立即安静下来。他慢慢站起身,目光冰冷,周身散发的寒气令人大气也不敢出。 “承上来。”顺帝冷冷道。 甫子晏猛地跪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杪冬转头看着顺帝,开口说:“父皇,您喝的那杯并没有下药。” 顺帝深深看他一眼,依旧道:“承上来。” 福公公快步走过去,将甫子晏脚边的小瓷瓶及杪冬桌上的酒杯一同拿了下去。 矮几换上了新的,顺帝重又坐下身,他瞥一眼仍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甫子晏,命令道:“先带下去,等查明结果再行处置。” 侍卫们拖住甫子晏的胳膊,甫子晏猛然抬起头,朝着顺帝大声哭喊道:“父皇——父皇——儿臣绝对没有想要害您!儿臣是为奸人所骗!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啊父皇——” 凄厉的哭喊声愈来愈远,最终消失不见,大殿上众人依旧屏气凝神,甫子晏的母妃掐着指尖,望向杪冬的目光中满是怨恚。 杪冬转过头,目光慢慢扫过那些人异样的眼神,抿抿唇,开口说:“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做过的很多事,我并非不知道。”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眼里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一直以来,我没有立场多说什么,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这些事情很难说是谁对或是谁错。”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顺帝转过头,看着少年平淡如常的面色,心里忽然开始抽痛。 “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并非长子,也非嫡子,太子这个位置,原本就轮不到我来做。” 杪冬将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褪去血色。 “我也无心去做。” 再一松手,苍白的指尖一下子回复成浅浅的粉色。 杪冬抬起头,面对众人各异的神色,淡淡道:“借着父皇的寿宴大家都在,我就在此声明一下吧,我被废太子只是迟早的问题,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子昱凯旋归来的时候。总之希望各位放下心,稍安勿躁。” 寿宴不知何时又开始热闹起来了,美丽的舞姬,声音轻灵婉转的歌女,饮酒作乐的人们。 杪冬靠在殿门外的长廊上,轻轻地吐了口气。 月凉如水,寂寥的月色被宫灯点燃,流淌出一片轻纱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5 般迷离的光辉。 手指沿着桐木的扶栏慢慢滑过,杪冬顺着长廊往前走,最终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凉亭前停了下来。 乐声隐隐约约从不远处的花萼楼传出来,杪冬曲腿坐在小凉亭里,将头轻轻搭在膝盖上。 不知道今夜他们会闹到多晚……百无聊赖地这样想着,朦胧的睡意又泛了上来。 “殿下?” 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在呼唤,杪冬睁开眼,一回头看见静静沐浴在迷离月色中的庄季。 “庄大人。”他略微点了下头,庄季漂亮的唇角轻轻勾起,步态优雅地走到杪冬对面坐下。 “其实……我只是有点好奇,”鬓角的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庄季慢慢把它们撩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着黑色的发,慵懒而始终透着高雅的姿势,随意一个动作,由他做起来都美得好似一幅画,“殿下是怎么知道,那杯紫茴赤霞酿里面掺了九转罗焰呢?” “气味。”杪冬撇开视线,将头靠在凉亭的柱子上。 “紫茴与赤霞是一寒一热两种不同属性的稀有香料,它们的香味一个清冷,一个热烈,但都幽远深长,惑人心智。” “若把它们酿在一起,两种香味就会糅合起来,虽然也有浓郁诱人的芬芳,但相比两者原本的味道,还是有所欠缺。” “酒仙的绝酿,是在其中加了木杞,让两种香味互不相融,可以在一杯酒中同时存在。九转罗焰本是无色无味的毒,但它能克木杞,可以使紫茴与赤霞的味道重新融合在一起。” “难怪,”庄季点头,“六殿下倒第二杯时酒香渐渐浓郁起来,我还以为那也是紫茴赤霞酿的独到之处……”停顿了一下,他又挑起眉稍,似笑非笑,“不过殿下倒是出乎意料,连紫茴赤霞酿的秘方都知道啊……” 杪冬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二殿下远赴边疆,殿下你又……”庄季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或许有些人就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吧,一开始见六殿下给你敬酒还在诧异,没想到他还是那般鲁莽……”庄季看了杪冬一眼,又说,“倒是殿下你,感觉变了很多。” 杪冬依旧靠在柱子上,头微微撇到一边,睫毛静悄悄地垂着,精致美丽的侧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什么情绪也没有。 过了良久,他才轻微地吐了口气,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大概,是觉得累了吧……” 长廊上响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呼唤声,杪冬回头望了一眼,慢慢站起来。 “庄大人,”他疏离而礼貌地说,“我先回去了。” 庄季应了一声,看着那人在柔和的宫灯下略显清瘦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45章 顺帝的寿宴过后,日子依旧如常,不紧不慢地过着。 九转罗焰的事后来查实了,听说甫子晏被罚的很重,具体如何顺帝没有多说,杪冬也不想去问。 这些日子胃口越来越差,精神时好时坏,顺帝整日忧心忡忡,太医院人人自危,却始终查不出缘由。 只有杪冬自己知道,大概是时间快到了。 精神差的时候就总是在做梦,似乎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又似乎是自己的臆想,反正等到醒过来,梦中的情境大多都不记得了。 但是快乐或者悲伤的感觉,却依然会残留。 杪冬推开顺帝环住自己的手,轻轻起身下床。 稍微推开点窗,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外面灰蒙蒙一片,天还未亮。 已经有多久,没有在黑暗中等待过日出了?杪冬有些想不起来。 枫山和酒肆,大概也早已尘埃茫茫了吧,而他实在太累,没有精力去打理它们。 在窗边没待多久,忽然就觉得腰间一热,趴在窗沿的身子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起得这样早?”顺帝的呼吸喷在耳根,温热的,有点痒,“平时不都睡到日上三竿?” 杪冬摇摇头,说:“已经清醒了,不太想睡。” “嗯……”顺帝的唇压在杪冬鬓角上,摩挲了半天,才懒懒道,“小懒猪也有起得这么早的一天,今日去不去上早朝?” 杪冬考虑了一下,说:“去吧,都已经好久没去了。” 顺帝低笑一声,道:“你也知道自己好久没去了啊……” 两人在一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顺帝起身离开。 他还要赶回自己的寝宫,佯装刚醒,再梳洗一番准备上朝。杪冬又趴回窗沿,将顺帝仔细关好的窗再次推开。 冷风夹杂着寒意灌了进来,那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温暖气息,一下子被吹得无影无踪。 杪冬闭上眼,低低地叹了口气。 除了甫子昱还没回来,朝堂如旧。 大殿的窗户似乎是全打开了,光线亮得过了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杪冬忽然想看看顺帝的脸。 可是他抬头时,高位上那人的面庞却始终被耀眼的光芒包绕着,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杪冬垂下眸,心神恍惚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朝堂上讨论的,大多还是边疆战事。 似乎金阳也在招兵买马,想乘乱入侵,朝臣们为求和还是迎战争论得热火朝天,顺帝只是听着,也不言语,等到最后再一句话简单地作出决定。 似乎是打算迎战吧…… 耳边时而会响起一阵轰鸣,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杪冬听不真切。 接下来又论了些琐碎的国事,水运盐粮之类的,然后说起前些日子凉县被查封的贪官。 凉县离皇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那王姓官员也是吃了豹子胆,不仅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还相当高调地建了座毫不逊于皇家宫殿的私宅。 据那个去查封的朝官说,王震也算是极懂得享受的人了,他的住宅选址在凉县边郊,据说是个极好的风水宝地。 门外是绿树红花,小桥流水,门内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异石。 春煮茗,冬烫酒,玉石为阶,锦缎为帘,极尽风雅,极尽奢华。 顺帝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看看朝堂一角那个始终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少年,然后满是棱角的眉眼会稍稍柔和下来。 底下那人问:“皇上,王震的家宅要如何处置?” 顺帝皱眉。 查封贪官污吏又不是一次两次,该如何处置自然都清清楚楚,这种事情特意放到早朝上来说不算,还问上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6 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人越来越会拐弯抹角地办事了。 顺帝抬了抬身,问:“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那人答道:“微臣让人画了样图回来,可以先给宫里快要满十八岁的殿下们看看,若有感兴趣的,也可稍作改建,修成皇子殿下的住所。” 其余人听罢小声议论起来,那人转了个身,面上挂起卑微的笑容,朝杪冬站的方向说:“太子殿下若感兴趣,也可看看。” 杪冬看着他,满脸茫然。 顺帝抬起半垂的眼帘,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那人之前说的话,杪冬并没有仔细听。他略有疑惑地“咦”了一声,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便立即给他重新描述了一遍。 混混沌沌的头脑理不清太多东西,那人的话杪冬听得不甚清楚,但也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十七岁了。 皇宫中有这样的规矩,除了太子以外,皇子们满了十八岁就要搬出宫去,住进自己的宅院里。 而他已经十七岁了,那么在今年冬天之前必须找好地方,建好自己的住宅,以待生辰过后就搬出去。 杪冬点了下头,应道:“那就有劳……”迟疑地看了那人一眼,却发现眼前一晃,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 等待着自己的回答的那人,身子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然后变成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线条,最后线条也消失了,眼前整个灰蒙蒙的一片。 他缓了缓呼吸,疲惫至极地说,“那就有劳这位大人了……” 之后那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听不见了。 他低着头站在大殿一角,随着唇色一点一点褪去,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 百官们对这个话题起了浓厚的兴趣,却没有注意到高位上的顺帝讥诮地哼了一声。 他们把心思摆得如此明显,也不嫌太急躁了些。 顺帝换了个姿势,手指搭在龙椅上,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轻敲着,细微的“咄咄”声让站在一侧福公公渗出了一身冷汗。 朕还没废太子呢,就想着给杪冬建行宫了。 还要让他离开皇城搬去那么远的地方—— 顺帝微微眯起眼,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也不问问朕允不允许! 顺帝清了下嗓子,开口说话前依旧下意识地看了杪冬一眼。 这一眼,让他脸色大变。 “杪冬!” 面色惨白的少年因支撑不住往前倾倒的时候,顺帝大喊一声,脚尖一点飞身接住杪冬的身子。 “杪冬!你怎么样?”顺帝焦急道,“快传太医……” 杪冬趴在顺帝肩头,听见他的声音微微睁了下眼,然后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顺帝满肩鲜血。 触目惊心的红顺着明黄色的龙袍蔓延,瞬间染红了顺帝半边身体。 血液顺着衣摆往下滴落,掉在地上时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发出细小的“嘀嗒”一声。 “太……” 顺帝抬起通红的双眼,颤抖着偏过头。 “太医!!!”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漫天血色映入眼帘,霎时间,皇宫上方响彻顺帝撕心裂肺的嘶吼。 第46章 周围总是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那样浓,伸出手,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 也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杪冬只是埋着头,一直往前走。 实在觉得累了的时候就停下脚步,然后隐约听到身后有一些“啪”“啪”的,好像是什么东西炸开来的声音。 杪冬好奇地回过头,看见雾气渐渐消散了。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也愈渐清晰,最后似乎就在头顶上绽开。 杪冬抬起头。 灿金的焰火绽开在夜空,随着炫丽的火光照亮天际,欢呼与喧闹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杪冬忽然想起来,现在是除夕夜。 对了,除夕夜。 再次转过身,熟悉的街景穿破浓雾,随着自己奔跑的步伐向远处延伸。 心脏砰咚砰咚地跳个不停,雀跃地想象着素为自己拉开房门的情景。 手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红酒?香槟?还是丰盛的食材? 杪冬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来,先去商场买齐过节要用的东西,可是脚步却始终匆匆,一个劲地往前跑。 就好像懵懂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正等在某个不知名的前方。 气喘吁吁地打开门,房间里却是漆黑一片。 轻纱般的窗帘静悄悄地拉在一边,落地窗外,相继盛开的烟花映亮天际的一瞬间,也映亮了她藏在沙发里,那张被艳妆遮盖住的脸。 杪冬上前一步,踢倒了扔了满地的酒瓶,发出砰隆隆的声音。 素抬起厚重的睫毛,露出她漂亮的眼。 漂亮的,干净的,写满恨意的眼。 “杪冬,”她说,“你猜我见到了谁?” 焰火绽放的声音响彻大地,欢快而纵情,杪冬却想转过身,不顾一切地逃跑。 “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她忽然勾起嘴角,露出恶意的微笑,“——当然,不是指你。” 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跑,逃出这个房间,逃离这个世界。 但是不行,素还在这里。 “最大的那个,已经有二十岁了。杪冬你今年几岁?十七?还是十八?呵,总之,他出生得比你早。” “最小的呢……听说才刚出生,已经被送到意大利好好保护起来了,哎呀,与那孩子比起来,杪冬你真是可怜地不得了……” 她卧在沙发里细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那样纤长美丽的指甲,在焰火的光芒闪烁而过的刹那,撕裂出支离破碎的味道。 “杪冬,”她说,“原来你——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困在心中的野兽挣脱了牢笼,朝整个世界疯狂而绝望地怒吼。 会变成恶魔的。 什么时候……谁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已经变成了恶魔。 “他骗了我多久?骗了我多久?你根本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根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酒瓶碎开的声音惊心动魄,她死死瞪着杪冬,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如鬼魅。 “你一点用都没有,一点价值都没有,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你!?为什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7 么还要浪费时间把你养大!?” “为什么你要活着?为什么不在我找你之前就死掉!?” “姐姐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跟着她一起死掉!?” 指甲深深地陷进沙发,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的目光迷离了焦距,愤怒的嘶喊也变成了自语般的喃喃。 “还给我……”她说,“杪冬,把浪费在你身上的青春还给我……” 还记得以前,小咪快死的时候…… 对了,小咪,记得小咪吗?就是素藏在向日葵院子里的那只黑猫。 小咪在临死前离家出走了,我找了好久,才在街角找到它的尸体。 我问素,为什么它要离家出走?素想了想,回答说大概是不愿意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吧。 我觉得小咪很伟大。 然后也在心里下了个决定,如果哪天我很难过很难过了,一定也要悄悄地藏起来,不让素看到! 睁开眼的时候,正好是黄昏。 对着床的墙上有一扇小窗,窗户半开着,一眼就能看到红霞涌动的天空,炫丽的夕阳。 “你醒了吗?”守在床边的顺帝感觉到少年的动作,凑过身去问,“感觉怎么样?” 杪冬眼里依旧沉淀着迷离不清的茫然,他举起手,将五指撑开在自己眼前,神色恍惚地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顺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用略微沙哑的嗓音低声问:“梦见些什么?” 光晕被五指割开,透过指缝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杪冬开口说:“有人告诉我,爱不是无偿的。” 手指微微转动,光线也跟着倾斜,钩织出形状诡异的暗影。 “如果我无法付出相应的回报,那么……她就不会再爱我……” 杪冬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床边那个男人憔悴的面容。 他问:“所以父皇说爱我,是想要我付出怎样的回报呢?” 顺帝伸出手,抓住少年举在半空中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一根一根,如对待易碎的珍宝般轻柔地吻过去。 “我要杪冬好好地活下去。”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可是肌肉却已经僵硬了,那笑容看起来如此苦涩。 “……有点出乎意料……”杪冬愣愣地说。 他又满眼茫然地看了那人一会儿,然后沉默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小太监端着药碗走进来,顺帝扶着杪冬坐起身,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药。 白瓷勺小心搅动着浓稠的棕黑色药汁,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苦涩味道。顺帝用舌尖试了试温度,把汤勺递到杪冬嘴边。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满布血丝的双眼,最终还是将“我不想喝”和“我自己来”连同苦涩的液体咽进喉咙里。 “流筠来过了。”快要喂完的时候,顺帝忽然开口说。 杪冬顿了顿,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他留下几个药方,赶着去找他师傅过来。” 顺帝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可是拿着勺子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杪冬,”他涩哑了嗓音,“你为什么要服用寒岁?” 杪冬沉默良久。 “因为我不想承受太多痛苦。”最终,他这样回答。 “小骗子,”顺帝放下药碗,看向他的眼睛,“流筠给你的三颗枻草丸,你根本就没有全部服掉。” 杪冬避开他的眼,没有作答。 “你为什么不吃掉枻草丸?明知寒岁是和千丝凝不相上下的毒,还用它来压制病情,你知不知道……”他忽然梗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杪冬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那时候,子昱中了毒。” 顺帝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说:“可是你也中了毒。” 窗外的红霞依然在浮动,缓慢的,轻柔的,藏着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 杪冬看了半天,缓缓开口道: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子昱和我,究竟是谁更重要呢?”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的话,母后她,会更希望谁能活下来?” 暖暖的云霞慢慢变换着形状,淡淡的霞光,会让人想起那些遥远的,不知被遗忘在哪个黄昏里的歌谣。 “然后,就会觉得沮丧起来,也提不起精神。” 杪冬微微眯起眼,面上却找不到一丝难过。 “所以,”他的声音低低柔柔,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语调里有着无法错认的轻松,“最后一颗枻草丸,我给了甫子昱。” “我会选择杪冬的,”沉默了良久,顺帝低声说,“我会选择杪冬。” 杪冬楞了一下,然后从唇边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容。 “父皇这样说,我觉得有些高兴,”他的眼睛弯弯的,揉进了橙色的霞光,亮如星屑,“但是父皇一开始就选择了子昱了,所以,这个答案不作数。” 顺帝猛然抬起头,张张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杪冬依旧轻轻笑着,甚至是带着愉悦在说:“我已经等了很久,所以就算现在死掉,也不会觉得有多痛苦。” 大约是刚说完这句话,那个男人就红了眼眶。 真是不可思议。 谁能想象吗?从来是高高在上,从容不迫,不会为任何事物牵动情绪的帝王,居然也会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 杪冬慢慢地敛去了笑容,任由顺帝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衣帛,也能感觉到他承载着无以言诉的哀痛的心跳。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杪冬,你不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会死的,马上就能好起来,不会有事的……” ——仿佛说的次数多了,谎言就能变成事实。 第47章 不经意间,桃花已经开了满树。 风从何时开始变得又暖又柔?杪冬站在窗前探出身子往外望,春日深处的阳光洒落下来,细细碎碎地映亮他乌黑的长发,雪白的亵衣,淡淡的眉眼,以及唇边浅浅的笑容。 挂在房檐的风铃叮当作响,在这些清脆的声音中,粉色的花瓣划过碧蓝如洗的天空,打着旋儿在天地间随风起舞。 有那么一两瓣飘进窗口,轻灵优雅地落在杪冬肩上。杪冬偏过头去看,却看见身后有什么人,伸出了修长且指节分明的手。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8 略显粗糙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粉色的花瓣飘飘悠悠,从杪冬肩头滑落。少年抬起脸,慢慢对上那人暗如幽谭的眼眸。 “怎么在这里吹风?”顺帝弯了弯嘴角,抬手给他披上件外袍,“也不多加件衣服。” 杪冬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望向窗外,顺帝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发旋上。 “今天……”那人沉沉地开口,“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杪冬偷偷把药倒掉了吧?” 倚在窗口的少年僵了一下,却是沉默不语。顺帝叹了口气,略微退后一步,转过他的身体面着对自己,沉声问:“为什么不喝药?” 杪冬埋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它很难喝。” 淡色的风从窗口轻快地吹过,顺帝眼里有微弱的光芒在微微晃动,沉寂了一阵子,他忽然开口:“还记得以前,因为你畏寒,我让御医开了补身子的药给你喝。” 杪冬顿了顿,抬眼看着他。 “那时候我特意吩咐御医把药熬得又苦又腥,有几次那味道我闻着都难受,杪冬还不是面不改色地全喝下去了?”顺帝的手指抚上少年的眉梢,又顺着眉梢慢慢下滑到颊边,他略微笑了一下,问:“怎么现在反而怕喝药了?” “那时候……”似乎回忆起这件事的杪冬有些迟疑,停顿了一会儿,他最终回答说,“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 而被问及哪里不一样时,他又抿了唇角,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门被轻轻敲响,御医端着药碗蹒跚着走进来,顺帝放开杪冬,不再去追究那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无论如何,”他接过碗,垂下眸捏起白瓷勺在还有些烫的棕黑色药汁里小心翼翼地搅动,“就算是为了父皇……”他顿了一下,宽大的肩膀有着不易察觉的颤动,像是在忍耐某种无以言说的痛楚,他涩声道,“就算是为了父皇吧,杪冬每天都乖乖地把药喝掉——好不好?” 杪冬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盯着他紧紧捏着勺子的手。 如瀑的黑发从肩头滑落下来,掩住了少年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杪冬在顺帝的寝宫已经住了三天,而流筠,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一旬大师曾经说过,药王和他一样喜欢东飘西荡、居无定所的生活,即使是徒弟流筠,恐怕也不知从何找寻他的下落。 杪冬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活到流筠回来的那一天,更何况即使药王真的赶到了,也未必解得了他身上的毒。 只是顺帝,他还一直在等。 时间对于杪冬来说,似乎变得漫长而难以忍耐,好像一分一秒,都被毫无意义地拖延到一个世纪那样冗长,即使在混混沌沌的睡梦中,也让人觉得不耐。 虽然这种不耐,会给疼惜他的人一种更为无能为力的痛苦。 大约是由于沁入骨髓的毒愫,或许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又或许是丢弃了所有责任与负担的轻松,无论白天黑夜,杪冬总是在睡。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在无法摆脱的重重梦境中,情感与欲望之类的东西就会被一层层地放大。因而每每看着梦中的自己纵情大笑或是大哭,杪冬总会对那些汹涌而来的感情产生一种陌生且无法抵挡的感觉。 巨大的翻涌着墨色浪花的漩涡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只要靠近一小步,就会被沉睡在其中看不清面目的欲望吞噬至尸骨无存。 睫毛微微一颤,杪冬睁开眼睛。 黯淡的烛光沉沉落入眼眸,隐隐勾勒出床梁上腾龙在云海中翻跃的身姿,他盯着它们发了一阵子呆,然后慢慢转过视线。 画面在眼前一点一点转换,从金色的床幔到绣着祥云的流苏,到乌木的房梁到空荡荡的窗口,到堆满文书奏折的矮桌,然后,是那人撑着脑袋坐在桌边、在略嫌微弱的光线中依旧引人注目——却又不那么真实的侧影。 那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火焰在他紧闭的眼角边微微闪烁着,杪冬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轻轻下了床。 淡红色的光芒从跳动的烛火中一层层漫出来,映亮那人如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杪冬慢慢弯下腰,视线扫过顺帝眉宇间蹙起的深深沟壑。 他神色恍惚地伸出手指,在指尖快要碰触到顺帝的眉峰时,又忽然清醒过来,倏的收回手。 杪冬直起身子,抿着唇站了一会儿。他抬步想要离开,目光却不经意间一扫,扫到了顺帝手边摊开的奏折。 深红的加急章连戳三道,红通通地在纸面上一字排开,看上去触目惊心。 杪冬顿住脚步,小心拿起那份奏折。 杪冬不知道自己一旦睡下去,要过多久才能醒过来。 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不过不知从哪次开始,睁开眼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顺帝的身影。 有时候那人依在床边批阅奏折,让烛光在身后留下一抹黯淡的剪影,有时候那人埋着头,用幽深的读不出情绪的眼眸默默凝视着自己。 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杪冬也能看见他独自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望向远方。 在从窗口泄入的浅浅华光中,那人高大的背影,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寂寥与疲惫。 然而无论顺帝在做什么,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杪冬的清醒。 然后他就会转过头,轻轻弯起唇角,朝杪冬露出一抹微笑来。 笑着给杪冬喂药,笑着哄杪冬用膳,笑着絮叨一些朝野无聊的趣闻,笑着帮杪冬活动手脚。 直到实在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就抱住杪冬,把少年的脸埋进自己胸口。 然后用涩哑低沉的,似乎饱含痛楚的声音说—— 我爱你。 杪冬,我爱你。 自己和顺帝,究竟是如何发展到现今这种局面的呢? 摆放在桌面上的文书一份份翻开,叙述着外面的翻天覆地的文字一个个映入眼帘,杪冬脑海里,却恍恍惚惚地想着其他一些毫无关联的事情。 记得最开始,他们之间所拥有的,不过是血缘这层微不足道的关系而已。 那人是万人之上的帝君,自己是随时可弃的棋子,自己不会关心那人的喜怒,那人亦不会在乎自己的生死—— 记得最开始,明明只是这样淡薄的关系而已。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局面呢…… 墨色的字迹轻轻一晃,手中的奏折已被人拿开,杪冬抬起头,对上顺帝暗得仿佛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59 要吞噬一切的眼眸。 “……我让人温着药,”他随手将奏折放回桌上,一转过头,眉间的皱痕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边又化开杪冬所熟悉的、带着一点点温柔的笑容,“杪冬既然醒了,就先喝药吧?” 杪冬注视着顺帝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出声问:“父皇留在宫中,真的没关系吗?” 顺帝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敛起笑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杪冬,眼眸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暗光。 杪冬移开视线,望着桌上杂乱堆放的奏章,淡淡开口道:“穹州失守,擎远将军身陷囹圄,西北守军一退再退,子昱……”稍微停顿一下,他继续说,“父皇在宫里,真的可以安心么?” 烛台上的火焰不知为何狠狠跳动了一下,顺帝看着少年一瞬间变暗的侧脸,紧紧地握了下拳。 何尝能够安心?他伸手,将少年死死锁在怀里。 金阳北芪联手发难,一口气夺下幽州,仓泉和穹州,擎远重伤被俘,军心大乱,这个时候他理当北上亲征重振士气,击退敌军,可是…… “杪冬……”他闭上眼,将下巴重重压在少年头顶,低声喃喃,“你知道吗……” 纵然早已作出决定,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回来的时候,已经无法找到你的踪迹? 然而害怕又是一种多么软弱无能又可笑的情绪?对于帝王来说更是如此吧?所以不能说,不能表达,不能被人发觉。 怀中等待回答的少年因为过于紧密的拥抱难耐地挣扎了一下,顺帝却沉默下来,只是再一次收紧胳膊,让紧紧相贴的两人之间,不留呼吸的余地。 阳光热辣辣的,映在帝王银灰色的盔甲上,反射回一片亮晃晃的光芒。 杪冬站在城门外,禁不住眯了下眼。 马背上的人面容冷峻,眉眼间一扫前些日子的疲惫与黯淡,犀利的眸光里写满了坚毅。他回转身,视线略过同来相送的朝官,一瞬不瞬地盯着杪冬。 那样直直看进杪冬眼里的目光很深,里面所蕴含的感情太满,满到都溢了出来。联想到昨日那人低哑着声音一遍遍强调的话语,杪冬勉强看懂那些不舍无奈与担忧,虽然并不怎么明白,他还是张了张唇,用口型说:我会等你回来。 顺帝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调转马头。 他神色漠然地望着远方,在抬起手臂的一刹那,周身涌动的威严与气魄俨然让人不敢直视。那副如天人般睥睨天下的姿态,霎时鼓动了所有人的情绪,从心底相信着只要有这个人在,脚下的土地就不会流失一丝一毫。 顺帝的手臂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充满力度的弧线,马鸣声响彻天空,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视线,朦胧间,杪冬仿佛听见耳边又传来他低沉且坚定的声音—— 一定、一定要等我回来。 第48章 顺帝走了已近一月,春花都谢光了,皇城迎来热烈的夏天。 杪冬遵循顺帝的吩咐,依旧住在帝王的寝宫,每日乖乖地把药喝掉,然后自半月前,倦乏的身体忽然恢复了精神。 头脑不再昏昏沉沉,睡眠的时间转为正常,食欲有了提升,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只是御医们眉头锁得更紧,来得也更加频繁。流筠依然没有消息,杪冬却知道,这种类似于回光返照的日子,最多最多,只能再撑五六天。 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样? 半夜的时候醒了过来,身边却已没有那个人熟悉的体温。 杪冬翻了个身,略微缩了缩身子,又模模糊糊地闭上眼。 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依稀勾勒出一些熟悉的画面,杪冬拼命睁开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亮得刺眼的白光。 白光消失后,他看见孤零零的自己,怀里抱着那只僵硬了身体的黑猫。 “小咪死了。” 杪冬听见自己这样说。 面前的空气一点点凝聚,幻化成素的身影。 她蹲下来,摸了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孩童模样的杪冬的头发。 『小咪死了,灵魂不会消失啊』 从手心中冒出的金色光芒有着圣洁的气息,杪冬愣愣地看着,忽然间觉得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有一种轻快到想要飞翔的冲动。 『它会变成风,变成阳光,变成树叶』 『变成另一只猫,变成人,变成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事物,继续存在下去……』 『杪冬,生命是上天的恩赐』 不必害怕,结束也只是一种改变。 这样的生活……杪冬,你是否也想要改变? 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睁开了眼,杪冬第一眼看到的,是从窗外流泄进来,在空气中层层弥漫的金色光辉。 那是夏日的阳光,带着希冀的浓浓香味。 杪冬弯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看见没有!” 被侍卫死死拖住的女人在挣扎中散乱了头发,怒睁的双目里闪烁的,不知是怨毒还是恐惧。 “他还在笑!你们看见没有!?我们都要死了,大梁要灭了,所以这个恶鬼在笑!他在嘲笑我们!” 女人身上华丽的服饰在拉扯中变得凌乱不堪,原本精致美丽的脸因为愤怒扭曲成罗刹般的面貌。 “你们为什么拦着我!?你们该杀的人是他!是他!都是他的诡计,是他的阴谋!他和秦屿山里应外合,勾结安鞑蛮子来害我大梁,他们都杀到皇城来了,你们怎么还不杀了他!?他害死我皇儿,害我惨淡一生……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视线从窗口处转了回来,杪冬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侍卫们为难的脸色,大概消化了那个女人的话。他刚想说些什么,门口却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冷冷问道:“这是在吵什么?” 杪冬回头,看见庄季和福公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脸肃穆。 庄季看了杪冬一眼,那目光有些深,隐隐掠过些不知是何意味的微光,杪冬还没看真切,他又移开视线,望向那个被侍卫控制住行动的女人。 “虞妃娘娘已经疯了,”他轻轻皱了下眉,对那些侍卫说,“你们放任她进殿下的寝宫,出了事谁来担待?” 侍卫们慌忙答了声“是”,拖着虞妃往外走,虞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庄季,她急促地喘着气,死死掐住侍卫们的胳膊,忽然砖头朝杪冬厉声尖叫:“狐媚子,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孽——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咒骂的声音越来越远,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60 对于那些恶毒的内容,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在意。 福公公径自给杪冬披上外袍,又拿来鞋子要给他穿上,杪冬推开他的手,自己套上鞋,问:“外面情况怎么样?” 庄季眸光闪了闪,没有回答,只是说:“跟我走。” “走去哪里?”杪冬抬眼看他。 “城西设有暗门,”庄季捋了捋头发,白玉般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派人护送你离开皇城。” “离开皇城?逃命?”杪冬笑了一下,兀自低头系起了衣带,“宫里有多少人像虞妃一样想看着我死?外边的安鞑人又岂会放过一个大梁皇子?”他将长发随意拢到脑后,用丝带绑了起来,“别说是否能够逃出去,即便你派一堆武艺高强的侍卫护送我出了城,在外面,我又能活几日?”他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眸直直看向庄季的眼睛,“带我去见肖大人。” 承台上窗户大开,杪冬略微侧过身往外望,只看见整片整片碧蓝的天空。 “安鞑兵二十万,由号称‘秃鹰’的达瓦将带领,”肖卿阴沉着脸,拿过茶杯喝了口茶,“秦屿山带他们从西南山区悄无声息地挺进皇城,今日凌晨突破外城,外城驻军仅四万,抵挡不住,现已退至城门外十里处……”他忽然狠狠摔了茶杯,怒骂道,“金阳北芪就是陷阱,秦屿山那老东西的是屠城!简直丧心病狂!” “求援信号发出去,有哪边回应?”瓷片碎裂的声音就在自己脚边响起,杪冬不甚在意地回过头,问,“内城守军又有多少?” “最近的兖州和桐理回了狼烟,他们赶过来最快也要两日,”肖卿瞪他一眼,颇不耐烦地回答,“内城守军两万。” “那就放出消息,说援军不刻便来,”杪冬又转头望向窗外,“先稳住民心。” “还用得着你交代!?”肖卿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援军到达之前,拖住你那个好舅舅!” “十里,还有时间。”杪冬起身,“给我两千精兵,我尽量拖住安鞑人,肖大人好完善内城防御部署,安顿百姓。” “不行!” “两千精兵?你当我疯了吗?城外那个可是你亲舅舅,谁知道你是不是去卖国求存——” 两把声音同时响起,杪冬没理会紧锁眉头的庄季,直接迎上肖卿充满怀疑与不屑的目光,道:“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手下的士兵。” 肖卿冷哼一声,杪冬又道:“大梁将领死伤惨重,我们已经找不到可以领军出战的人,肖大人多次守城,该知时间紧急,何者为重。” 肖卿依旧不语,倒是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周将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何要出战?” 杪冬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周将军,周将军却避开视线不再看他,只是脸色绷得很紧。 “原因很多,”杪冬垂下眸,语调平淡,“不过最主要的,是因为这里有我要保护的东西。” 周老将军似乎哼了一声,然后什么东西被丢到自己面前。 杪冬弯腰捡起来,揣在手心里的,是那枚暗红的令牌。 杪冬深深看了周将军一眼,转头跑出承台。他匆匆奔下台阶,在跑到最后几级的时候,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手腕。 杪冬回头,疑惑地看着庄季慌乱了神色的脸。 “你说过——”庄季停了一下,似乎想平复胸口急促的呼吸,“你说过,你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杪冬面上露出一丝惊讶,沉默片刻,他挣开庄季扣住自己的手。 “那是骗人的。”他盯着庄季的眼,认真地说。 杪冬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庄季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 忽然他上前两步,用尽全力喊道:“那么皇上呢?”他大声问,“你不是答应过要等皇上回来吗!?” 杪冬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纵身上马。 在他扬起鞭子的瞬间,未矢忽然从后方冒了出来,张开双臂拦在马前。 杪冬看着他,却开口问:“母后坟里的花开了吗?” 未矢愣了愣,讷讷地点头,答:“全都开了。” “啊……”杪冬弯了弯嘴角,轻轻笑了起来,“现在想想,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母后是否喜欢葵花。” 未矢默默看他,没有搭话,杪冬依旧笑着,道:“如若父皇的命令是让你们保护我的话,那么,你们跟我一起来不就行了吗?” 话音一落,他用力甩下马鞭,马儿一声长鸣,抬起前蹄从未矢头顶上跃了过去。 马飞速地奔跑,扬起尘土滚滚。 风猛烈地鼓动着衣袍,阳光热烈得耀眼,杪冬眯起眼睛,从心底产生一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抽离躯体的奇异感觉。 他微微一笑,再次甩起马鞭。 在跨出城门的一瞬间,他听见城墙上有谁大声唤了句“殿下——”杪冬抬起头,看见从城墙上探出来的,烈日下庄季看不真切的脸。 他扬起唇角,忽然开口说: “我只是——想要改变——” 遮在眼前的迷雾消失得干干净净,杪冬看见金色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炫丽到令人惊叹。 风聚集在身体两边,托起自己,托起胯下的骏马,让人几乎有种是在飞翔的错觉。 想要改变。 安鞑的队伍汹涌而来,杪冬深深地吸着气,捏紧长剑,压下腰身。 变成风,变成树木,变成尘埃。 变成流水,变成昆虫,变成另一个自己。 腰再低一点,速度再快一点。 身体再轻一点,视线再清晰一点,最好,就让自己和空气融为一体吧。 锁定的目标,是队伍最前方的大个子。机会有几次?离他还有几步远? 一,二,三—— 擦肩而过的瞬间,不必犹豫,干净利落地出剑。 银色的剑光闪过,亮得刺眼。在不可思议的沉默之后,是划破天际的擂鼓与呐喊。 然而杪冬,却什么也听不见。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剑一剑划破敌人的咽喉,而那些血流如注的伤口,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是什么东西悄悄抽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视这个世界? 满世界的光辉黯淡下来,凝聚成小小的橙色光团挂在树梢房檐。 水波将那些小小的光团晕开,粼粼金光映亮那盏随着流水飘来的花灯。 花灯慢慢停在杪冬脚边,杪冬捞起它,翻出埋藏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61 在花蕊中心的纸鹤。 “你想许什么愿望?” 素走到杪冬面前,蹲下身,拿起那只纸鹤在他眼前晃了晃。 杪冬歪着头,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想要回到过去。 想要和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要母后多爱自己一点。 “我放过好多花灯,”杪冬说,“都没有许过愿,可以现在补上来么?” 素摇摇头,笑道:“不行,浪费掉的已经浪费掉了,你只能许一个愿望。” 一个愿望。 杪冬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素摸摸他的脑袋,说:“越想要实现的愿望越难实现,杪冬不必那么贪心,就许个简单的,虽然不是最想要,却最容易实现的愿望好了。” 杪冬低下头,看见潺潺流水静静从脚边淌过。 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天,什么人曾经站在这弯流水边,第一次询问自己许下了什么愿。 杪冬许了什么愿? 那个人淡淡笑着的眼在微弱的烛光中一点点清晰,记忆蜂拥而至,过往种种,那人的冷漠与温柔,无奈与痛楚,瞬间淹没了思绪。 还有最后,那句如咒语般始终在耳边喃喃的话…… 杪冬,一定要等我回来。 素说,最后一个愿望,不必太贪心。 那么,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完成和他的约定,不给自己遗憾,不给那人遗憾。 只要一眼,只要一眼就足够。 “杪冬……” 烛光散尽,杪冬模模糊糊地睁开眼,隐约看见那人沾满血腥,却依然俊美如天神的面容。 他用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上那人的脸。 不像藤椅上的素,不像梦中盛开的向日葵,这一次,他的手指触到了温热的肌肤。 它没有消失,它是真实的。 杪冬闭上眼睛,慢慢弯起了唇角。 第49章 番外庄季 顺帝赶回皇城之前,北芪和金阳已经退至国境线以外。甫子昱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到北芪境内三十里,北芪帝大惊,现已派了使臣过来谈和。 金阳灰溜溜地收了兵,再无声息,而那些趁人之危侵入皇城的安鞑军,包括秦屿山在内,都被顺帝下令一个不留地全杀掉了。 国难已解,举城欢庆。 然后皇宫里,在沉寂了七日后,惴惴不安的朝官们终于等到了迟来的庆功宴。 庆功宴上歌舞升平,顺帝并不在场,众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放开了手脚,肆意欢笑。 作为功臣的肖卿被那些人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敬酒,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坐到我身边,似是询问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知道太子殿下的伤好了没有……” 我笑了笑,朝他举杯,再一饮而尽。 肖卿苦笑着摇摇头,没过多久,他又被兴致高昂的人们拉去玩乐。 我坐在原处,摆出一副不容打扰的姿态,让那些欲上前交谈的人望而却步。 我并不是个冷淡的人,平日里也喜欢看那些人围着自己露出一副谄媚卑微的表情,只是现在,忽然提不起兴致。 那天傍晚,我守在门口,清楚地听见御医说——太子已逝。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就飞了出来,穿破门帘落在我脚边,淌了一地的血。我抬头,看见顺帝如鬼魅般鲜红的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散乱,不知看向哪里,只是说:“杪冬受了重伤,所以现在昏迷不醒。” 顺帝放出的谎言,欺骗了所有不知情的人。 然而我觉得,他说那番话,想欺骗的只是自己而已。 一个人喝了几杯闷酒,福公公从侧门穿进来,到我身边小声说:“皇上请庄大人去一趟。” 我“哦”了一声,挑挑眉,放下酒杯站起身。 我不知道顺帝目前是否还算意识清醒。 他将太子带回自己的寝宫,迟迟不举行葬礼,也不接见任何人。我曾问过福公公情况如何,福公公叹着气,说他几乎不吃不喝,日夜守在太子身边等他醒来。 “难道尸体不会腐坏?”我有些疑惑。 福公公回答道:“御医说是殿下生前服的那些药的缘故,以致尸身短时间内不会僵硬,也不会腐坏,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似的。” 如此,也难怪顺帝无法放开。 我跟在福公公身后,沉默地走向承林殿。 大概是喝了些酒的原因,头脑有些乱。我让自己去想顺帝这时候召我入殿会是为了什么事,然而脑海中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出现那幅、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若恬然入梦的画面。 略微摇了下头,我望向路边娇艳盛开的花朵。 姹紫嫣红的花开得正艳,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小小的花骨朵时,记忆不受控制地拉向了从前。 我记得有一天,天气也是这样好。 少年一个人蹲在路边,抱着膝盖,不知看什么看到出了神。 风轻轻吹动树叶,碎金般的阳光摇曳着,细细铺了他一身。 我看见他朝什么东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然后,在我还没反映过来的瞬间,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他撑起身,转身离开,我站在十步之外的长廊里,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小路尽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动身,走到他蹲的地方。 那里没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只有一株不起眼的野花,小小的,白色的,还是稚嫩的花苞。 我记得我把它掐了下来,怀着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心情,用手指捏得粉碎。 福公公通报之后,顺帝在房里说了句“进来”。 我抬起脚,在跨进门口的一刹那,眼底有一瞬间的晕眩。 我始终不知道,对于这个少年,自己该怀有怎样的心情。 在皇权控制下的我们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若想要在这风起云涌的战场上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我想是选对操纵自己的那只手。 庄氏几代都是朝廷重臣,积蓄了庞大的财势与人脉,看上去根深叶茂,无可动摇。然而这样稳固的家底,却在父亲手中毁于一旦,只因为他在先皇与四王爷争夺皇位时,选择跟随在他认为更能治理好大梁的四王爷身侧。 庄府从繁盛到衰败,不过一夕之间,年幼无知时,人情冷暖就已经尝了个遍。 父亲临斩前悔痛的脸牢牢映在我心里,我发誓,定要重振庄府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62 ,不犯与父亲相同的错误。 我仔细算计,小心观察,然后在先皇的孩子中间选择了虽然不是太子,却沉静稳重,暗含锋芒的顺帝。 我四处寻找机会,最终在一次针对他的刺杀中舍身相救,以从此不能习武的代价成为他的伴读,此后再进一步取得信任,成为最得力的心腹。 他不出所料地登上了帝位,我也如愿以偿,成为丞相,成为太傅,成为令众人艳羡与嫉妒的帝王身边的红人。 顺帝立后后皇子相继出生,已经习惯于提早权衡利弊的我此次无需费心太多,因为在嫡长子甫子昱的聪颖的映衬下,其余皇子的资质实在太过平庸。 至于太子甫子阳—— 我曾自负地认为那是一颗根本不必去注意的废棋,然而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如此残酷的变数。 房间里窗户没开,忽然暗下来的光线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 我顿了一下,稍微适应过来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龙床。 床上的被子翻得乱糟糟的,却没有人睡在上面,我愣了愣,然后听见顺帝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杪冬走了。” 他这样平静如水地说。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他坐在矮桌边,借着黯淡的光在写些什么,边写他边说:“我听见声音回了下头,他就偷偷走掉了。” 我抿了下唇,因为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正常的,于是将疑问统统压进心里。 “其实我有点怕,那孩子……只要有人陪着他一直对他好,他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那个人。”顺帝并没有看我,他垂着眸,说什么都像是自言自语。 我屏住气,心里咯噔了一下。 “庄季,”他站起身,将写好的东西卷起来递给我,“我要去找他才行,不能被别人捷足先登。” 我沉默了好一阵,最终伸手接过来。 他已经不再自称“朕”,反不反对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庄季,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消失了。 甫子昱回来后,我在朝堂上宣读了禅位的圣旨,他低着头,手紧紧地握成拳,过了良久良久,才叩头接过。 我和百官一同跪下,高声大呼: 吾皇万岁—— 之后的生活忙忙碌碌,却也平淡无奇。 甫子昱仔细问过我顺帝临走那天的情况,事无巨细一一告诉他之后,他便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他放不下,亦知道他派了人去打探那二人的消息,其实我也派了人出去,但他们就像石沉大海了,没有一丝动静。 查不到就查不到吧,我对自己说,反正是要放下的,这种执念持续下去,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 到了夜里我继续从前花天酒地的生活,沉浸在温柔乡中怡然忘返,偶尔心血来潮我也会去找些干净的小倌,淡淡的眉眼,粉色的唇瓣,明明有些相似,云雨之中,却总也找不到梦里那双似烟似雾,轻笑起来可以凝聚整个世界的阳光的眼眸。 醒来之后,只会怅然。 甫子昱纳了许多妃子,却迟迟没有立后,对此焦急的人很多,静婉自是其中一个。 “皇上没许你,自然也不会许其他人,你已是贵妃,不必急于一时。” 她是我一个远房妹妹,会来找我也在情理之中。我回应得很冷淡,甫子昱心结难解,我自己都还没放开,自然没那个能力劝他放开,再说后宫之争,本就是我不愿介入的事情。 静婉垂着眼帘说知道了,我看一眼她搭在腰间细而长的指甲,起身告辞。 我知道静婉绝不会像我说的那样乖乖等待,她从小爱耍心机,耐不住寂寞。 我早猜到静婉会闯祸,倒是没想到她闯出这么大的祸来,直接被打入冷宫。 她爹娘整日求到府上来,我不耐,去冷宫看了她一次。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面容扭曲,苍白似鬼。 看见我来,她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皇上就是个疯子!” “他的房间里啊……藏在墙后面的房间里啊,全是男人的画像!” “小时候的,长大了的,哭的,笑的,都是同一个男人!” “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她又凑近一些,神秘兮兮地问。 我蹙眉,稍微退开些许。 “那人啊,是原来的太子殿下!”她忽然变了脸,开始咬牙切齿,“是太子殿下啊!他们是兄弟啊!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么肮脏的事!?” “我的子昱哥哥怎么会做出这么肮脏的事!?我的子昱哥哥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虞妃说的没错,那个太子就是狐狸精变的!那是个妖孽!皇上被他用妖术迷住了!我要烧死他!我要统统烧光!我要他不得好死!魂飞魄散!” “你烧了那些画像?”我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 静婉咯咯直笑,说:“是啊,我都烧了,一把火全烧了!烧光了,那个男人就不见了,皇上就不会被他迷住了……” 她絮絮叨叨,说到最后不知在笑还是在哭,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静婉是个爱耍心机的女孩,我虽不怎么喜欢她,却也得说她并不是坏,只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甫子昱。 但是感情的事难辨对错,甫子昱全然不顾我的情面将她打入冷宫,可以看出他有多愤怒,就算再去求情,这件事情也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静婉的事情过去之后,甫子昱好长一段时间眼里都冷冰冰的,动辄发怒,搞得底下的官员苦不堪言。 有人要我去劝劝皇上,或是探探口风,我的心情也不好,更何况依着我和静婉的亲戚关系,甫子昱看到我只会更生气,于是便不咸不淡地拒绝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忽然带来了杪冬的消息。 他们写了很多,我恍恍惚惚地看着,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的却只是一句话—— 原来那个少年,真的没有死。 好不容易看完,我放下信纸,抬头看了看倚在窗边的甫子昱。 他直直地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一丝开心,反而沉顿顿的,眼神阴郁地吓人。 “子阳醒过来了……”他像是梦魇般喃喃道,“可是朕却希望他永远都不要醒来……” 我移开视线,微微垂下眼。 我发现我能明白他的感觉。 在看到信的一瞬间,我也是这样在心里想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63 着,要是那孩子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一直睡下去,不要醒来,这样,就谁也得不到他了。 “父皇当了药人……”甫子昱似乎回了点神,又看起手上的信,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如果朕去,朕也可以当药人。” 如果是我呢? 我不禁这样想。 先皇养过药人,我见过一次。 他们吃的喝的全是剧毒,每时每刻毒都在发作,我看见他们趴在地上痛苦地哀叫,一边的太监让我不要乱碰,告诉我说这些人都被点了穴道,如果不小心解开他们的穴,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寻死。 这样的痛苦,我是否可以忍受? 或许可以。 我又摇了摇头。 其实考虑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这种“如果”,原本就不存在。 再次把信看了一遍,我把它扔进火炉。 原来杪冬是被药王带出宫,带回了雪山。顺帝一路追去,却被拦在山下不许上去。 他硬闯无果,只好站在山下等,不吃不喝地等了三天,直到晕过去才等到流筠出来。 杪冬的毒需要至亲的血当药引来解,流筠因为服过什么稀奇的药不够资格,所以才让顺帝上去。顺帝当了药人,慢慢地以血置血,直到前些天杪冬醒过来了,这些被药王发现拘在雪山做苦工的探子才被放出来。 所以到现在,才得知他们的消息。 没过几天他们又传回消息说杪冬大概还要在山上治上三年才能痊愈。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撤了他们的任务,从此不再关注那个少年的消息。 三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有很多事情在刻意的忙碌中模糊了颜色,所以当甫子昱说要去汴京微服私访时,我没做多想地就去做了准备。 二月的汴京是个热闹的地方,这座城市有名的紫琼花开得正艳,我看着那些细小的紫色花瓣从枝头落下,随着一阵轻风,就扬起一片紫色的迷雾。 顺着风吹过的方向转过头,我一下子看到在流逝的人海中,那张仿佛在上辈子的梦中才出现过的脸。 我已经不记得那一个瞬间,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静静站在人群中的少年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精致的面容,淡淡的眉眼。 他看着从空气中轻轻飘落的花瓣微微笑着,阳光慢慢落在他的眼里,渲染出一大片美丽的光晕。 我默默地看着,直到他回过头和什么人说起话,才注意到那个紧紧贴在他身边的人影。 那个人,毋庸置疑就是顺帝。 他也没什么变化,俊美如昔的面庞看不出当过药人的痕迹,随随便便地站在人群中,那种气魄就逼得旁人不敢直视。 少年抬着头和顺帝说话,顺帝似乎在生什么气,绷紧唇角没有搭理。 少年叹了口气,悄悄握住顺帝的手,顺帝的面色略有缓和,却还是没有开口。 少年似乎没有办法,左右看了一下发现没什么人在看他们之后忽然踮起脚,在顺帝唇上飞快地掠过一个吻。 我大概是恍惚了一阵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甫子昱站在我旁边,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切,我转眼看了看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的面色一片惨白。 所以说,如果不能按捺思念的痛楚,就得忍受亲眼看着喜爱的人投入他人怀抱的煎熬。 这些难过,都是自找。 夜里下榻的客栈是甫子昱亲自指定的,我听到他那样坚决的口气,就知道顺帝他们一定也住这家店。 而且,极有可能就住在他花重金定下来的房间旁边。 我不知道甫子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忽然无法入眠。 披上衣服,我想下楼去院子里走走。 经过甫子昱隔壁的房间时,我忍不住顿了下脚步,然后听见从里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不,那些声音并不奇怪,也不陌生,我经常可以听见,从我嘴里,或是我身下的女人或男人嘴里发出的,在云雨时因为兴奋与舒服的呻吟。 我站在那里,一时忘了离开。 “你说过……说过……不在客栈里做的……” 少年的声音被喘息切得断断续续,带着鼻音的语调听上去甜腻腻的,令人呼吸紧促。 顺帝吐出个名字,似乎叫什么“穆奕华”,少年顿了顿,恼怒道:“少找借口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他。” 顺帝低声笑起来,大约是做了什么,少年忍不住惊喘一声。 我听见顺帝用充满情欲的声音呢喃了几句“杪冬……”“杪冬……”,然后就是一阵低沉的喘息。 回到房间里,我有一种梦醒了的感觉。 回宫之后没过多久,甫子昱立了后。 皇后不是什么贵胄家的女儿,长得也不算国色天香,质疑她的人有很多,但甫子昱还是不管不顾地立了。 那女子登上后位不到半年,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道惨死在御花园里,甫子昱查明真凶,又是一番勃然大怒,而我却觉得,后位大概又要空缺许多年了。 新年之际安平王爷赶来皇城祭拜,依旧使着性子搅得朝廷一片鸡飞狗跳,头痛不已的人从顺帝变成了现在的甫子昱。 “王爷今日又做了什么?我看刚才皇上的脸都黑了。”我坐在庭院里捧着热茶陪他吹冷风,天已经黑了,我微微有些犯困。 “放心吧,”安平王爷搂着刚从宴会上拐过来的舞姬,朝我眨了眨眼,“本王给皇上送了份厚礼,看在礼物的份上,皇上不会难为本王的。” 我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话音未落,就见甫子昱拖着个什么人气冲冲地走过来。 他把那人往安平王爷面前使劲一丢,眼里涌动着无法压抑的愤怒。 “皇叔,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 我疑惑地看了摔在地上的人一眼,就一眼,让我连呼吸都忘了。 浅浅如烟的眉眼,精致美丽的面容,这是—— 杪冬? 不,不是。 我缓过神来。 地上的人乍一看与杪冬长得十分相似,但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不像少年那般清清浅浅、就像随时会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反而带着媚意,看得出有浓浓的风尘味道。 “皇叔,”甫子昱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问,“你是瞧不起朕?还是瞧不起子阳?”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分卷阅读64 气氛有些僵硬,甫子昱最终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安平王爷叹了口气,将那男孩扶起来。 “太认真也未必是好事,”他嘀咕了一句,又没心没肺地说,“阿月阿月,人家看不上你,你就跟我回去过苦日子吧~” 我放下茶杯,开口道:“如果王爷愿意割爱,不如让阿月跟了我吧。” 安平王爷顿了一下,回头看我。 “你……”他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我没有回答。 安平王爷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唉,那家伙魅力未免太大,可惜本王只喜欢女人,不然也要着了他的道。” 我笑了笑,道:“王爷该说,幸亏你只喜欢女人。” 安平王爷哈哈大笑,搂着舞姬妖娆的腰边走边说:“本王就割爱一回,庄大人快带阿月回房吧,春宵苦短啊——”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被黑暗淹没,面无表情地抓住阿月的手。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少年在我身下喘息着,我望着他的脸,有些恍惚。 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愿回答,而是时间过得太久,自己也忘记了。 我是怎样喜欢上他的?我喜欢他什么? 太久未见的面容忽然出现在眼前,就好像刮起了一阵风,吹开尘封的记忆。 我记起了少年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干净,仿佛藏着浅浅的阳光。 他不大爱说话,但是常常会笑,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地笑,然后周身就绕满金色的阳光。 他很聪明,吃过很多苦,喜欢葵花,有时候会骗人,有时候又会想着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如果爱人,那就会爱上一生一世。 我闭上眼,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拼命挺动,想把那口气狠狠地吐出来。 在那个战场上,他笑着说想要改变,我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金色的光团所包围,走向我所不熟悉的方向。 他一剑砍下达瓦将的脑袋,动作干净利落,肖卿激动得让人拼命擂鼓,士气一下子涨到最高点,我却无法高兴。 我一会儿想和他并肩作战,一会儿又想把他拉回来,问他为什么要骗人。 为什么要骗人?你明明说过你想要活下去。 底下的身体拼命扭动,摩擦着我的皮肤,激起层层欲火。 我喘着气,脑海里的画面,一下子跳到那个除夕。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在骗人的。 那个时候他猛然抬起头,一下子露出的眼睛无法隐藏,略略带着红色,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似的。 他就用那种受伤的眼神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说:“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难道这也错了吗?” 他说得很认真,而我却知道,这并不是真心话,只是在赌气而已。 只是因为被伤害了,所以说出别人误会的那个结果,来掩饰自己的难过。 那样可爱地赌着气,让人心悸,也让人疼惜。 我睁开眼,抓起身下人的头发。 “说……”我微微喘息,“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那人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用一种难耐的,似乎要哭泣的语调低声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身体猛地一颤,头脑里闪过一片白光,快感如潮水般喷发出来。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一见钟情。 想起我所喜欢那个眼神,倔强,悲伤,因为绝望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想起那一瞬间卑劣的心情,周围的人或惊艳或哀痛,而我,却只想把他压在身下,狠狠地蹂躏。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的窗外月色幽幽,他又一次想起邶水的那个黄昏,少年淡到就要融进空气里、化作尘雾消失不见的微笑。 鬼使神差般唤住他的自己,其实心里有着莫名的慌乱。 就像是要失去什么一样。 少年说:“我叫杪冬,十二月的那个杪冬。” 他的眼睛看着自己,视线却似乎投向了另一个虚无的,未知的方向。笑容也好,不着边际的话语也好,放在自己掌心里的手也好,都似乎隔了一个天地,遥远得无法抓住。 就像是早已失去了什么一样。 “未矢,”背对着悄无声息出现在书房里的黑影,顺帝揉揉眉心,低声道,“计划有变,朕有其他安排。” 第9章 再次去枫山的时候,杪冬看见青衣人坐在屋顶,就着月光喝酒。 “大叔?”杪冬跃上屋顶,动了动鼻子,说,“唔,是‘墨香’。” 青衣人递了个杯子给他,杪冬摇摇头,“闻着就要醉了。” 青衣人也没坚持,杪冬坐在他身边,道:“大叔真是厉害,居然可以找到这里。” 一旬大师给这片山林布过阵,不知道解法的人无论绕着它转多久,都是找不到“枫山”的。 “这阵法确实诡异,”青衣人说,“花了我三天时间才解开。” 杪冬看看青衣人,想起一旬大师吹嘘着他的阵法如何厉害如何天下无敌时那张得意的脸,皱皱鼻子,忍不住笑了笑。 “我去了酒肆,那些伙计说你平时不怎么去。” “嗯,”杪冬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手指在青灰色的瓦片上一下下划过,“我很少去。” “这个枫山,”青衣人环视了一圈并无特别的山林,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奇门异阵保护起来?” “啊――”杪冬抬了抬眼,上扬的语调里带了些怀念,“‘枫山’它,是我和一旬大师一起修建的。” “一起砍木材,一起去集市买瓦片,一起搭篱笆……”他抬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明月,嘴角弯起抹微笑,“就连牌匾上面的字,都是一人写的一个。枫山是我和一旬大师的秘密基地。” “一旬大师?”青衣人忽然沉下声来,他问,“那是什么人?” “一个很厉害的云游四海的僧人。”杪冬回答。 “那杪冬是怎么认识他的?” “嗯……”杪冬想了想,说,“有一次……大概是过什么节的时候吧,爹罚我跪祠堂,半夜的时候一旬大师忽然就出现了……” 其实那天是除夕。 杪冬的太子身份大概是碍了秦贵妃的眼,被她使了些绊子,在家宴中出了差错。 顺帝自然是知道的,他看着秦贵妃视杪冬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样子,嘲讽一笑,便顺了她的意罚杪冬去跪祠堂。 之后又是热热闹闹的守岁,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藏在周皇后身后的孩子,便这样被他抛之脑后。 六岁的杪冬孤零零地跪在祠堂里,心想着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冷呀。 反正,祠堂里只燃了些香烛,又那样空旷,在腊月的夜晚还是挺冷的。 他往手心里呵着气,听见远处报时的钟声响了十一下。 等到下次敲钟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年了啊……正这样百无聊赖地想着,那个衣着狼狈的和尚就忽然闯了进来。 “哇~香!真是香!” 和尚看着供桌上的食物两眼发光,如饿狼般扑过去大快朵颐。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么进的守备森严的祠堂,又疑惑了一下这么大的动静为何没有惊动门外的守卫。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扇好像在和尚进来后自己关起来的大门,然后就将这些疑惑丢到一边去。 杪冬低下头,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画出一个“素”字,然后又写“母后”。 他歪歪脑袋,悄悄笑了笑,似乎在这些无聊的小动作中得到了天大的乐趣般,开始一遍遍地在地上写着“素”、“母后”,直到那和尚吃饱了凑到他面前来为止。 杪冬收起手指,默默地看着他。那和尚瞥了眼案台上甫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嗤道:“这些木头能吃东西吗?死人能吃东西吗?真真是浪费!小娃儿,你说是不是?” 杪冬眨了下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和尚打了个饱嗝,故作深沉地感叹道:“你说,这生命是个什么东西?” 杪冬垂下眼眸。 他想起上一世放弃生命时惶然无措的自己,以及这一世看见和素一模一样的母后时难以言表的惊喜,悄悄弯了弯嘴角,低声自语道:“是一种奇迹。” 后来和尚消失了,剩下杪冬继续跪着,直到天明。 新年的第一天,杪冬因为偷吃贡品这样大不敬的罪名挨了顿板子。 他没有争辩,默默承受了,然后趴在周皇后安抚的怀抱里安安静静地笑着。 “一旬大师吃了供奉用的食物,害我挨了打,所以就以收我为徒当作补偿。” 青衣人很久都没说话,杪冬又趴回膝盖上,看着沾染着月光的青瓦发呆。 半晌,那人才略带涩哑地问:“那跟着一旬,杪冬都学到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杪冬边在瓦片上划出些莫名其妙的符号,边淡淡地说,“我不够聪明,底子也不好,学了三年就只会轻功。” “那个和尚只教了你三年?” “是啊,”杪冬歪过头,朝青衣人笑了一下,“一旬大师说他在每个城市都只停留一旬,留下来教我三年,也是破戒了呢。” “三年能学到什么?”青衣人冷声道,“这个师傅他当的也不算尽责。” 对于一个以云游四海为乐的花僧来说三年或许并不短,可是青衣人忽然记起那次杖责之后,太子一直高热不醒,好几次生命垂危,救过来之后又躺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虽然当时没把它放在心上,但是现在想到这些,青衣人怎么都觉得那个一旬所谓三年的补偿,亦不过尔尔。 他烦闷地喝了口酒,身边的杪冬却笑着说:“我也并不是很想学些什么东西。” 少年低着头,柔顺的黑发滑下去,垂在耳边,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子。他低声说:“不过一旬大师在这里的时候,在枫山的生活确实有趣得多。” 杪冬又沉默下来,青衣人放下酒杯,神色在清冷的月光下一瞬间无比复杂。他忽然伸手摸摸杪冬的头,道:“以后,我会常来。” 杪冬偏过头,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青衣人看,片刻之后,他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青衣人说想看日出,于是两个人都在枫山睡下了。 杪冬背对着青衣人躺在内侧,尽力贴着墙,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青衣人柔声说:“把手脚伸开,这样睡会不舒服。”杪冬却摇摇头。 他说:“冷。” 青衣人愣了一下,道:“现下还是八月。” 杪冬不答话,青衣人想起在黎县的客栈里,他也是这样死死地蜷缩在被子里,便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拥进怀里,轻声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青衣人的动作很突然,杪冬吓了一跳,用力挣了挣,却总也挣不开。于是他僵硬着身体,背靠进青衣人怀里。 青衣人露出一抹略带得意的笑。 他一开始并不想这样坚持,只是少年凉凉的身体抱在臂弯里的感觉刚刚好,诱惑着他不愿放手。 青衣人叹口气,将下巴搭在他的脖根处,舒服地闭上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夜色浓稠,最是光亮的窗户,杪冬也只看得到它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静静感受着青衣人洒在脖根处的暖暖鼻息,咬了咬唇,半垂的眼眸里隐隐泛上些雾气。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天还未亮两人就醒了。 杪冬坐在山顶的大树上等待日出,青衣人在树下练剑。 天渐渐亮开,淡淡的晨雾里银光闪闪,踢腿,跳跃,弯腰,旋转,青衣人挥剑的动作即华美又优雅,大气得就如舞蹈一般。 杪冬靠在树干上,摘了片树叶,随着他舞动的身姿吹出一段悠远空灵的旋律。 调子停下来的时候,青衣人已经站在他坐着的那截树枝上。 “想不想学?”青衣人问。 杪冬仔细考虑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学。 青衣人笑了。“还是学吧,”他抓起杪冬的手臂,“练结实点也好,你太瘦了。” 杪冬本想说练了剑也胖不起来,眼眸转了转,最终却点点头,说了句好。 第10章 皇城里众官员纷纷归位,早朝亦开始如常举行,日子就这样或忙碌或清闲地沉淀下来。 庄重的朝堂上权臣高官们为着一点私欲争辩不休,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字字珠玑,眼里透出些许不屑。 他下意识地看向朝堂右角。 杪冬默默站在那里,依旧是半垂着眼帘神游天外的模样。明明是个很显眼的位置,他却愣是有本事将之变成一个众人让遗忘的角落。 萦绕在少年身边的那股淡淡的、安静的、不起眼的气流,似乎隔断了四周与之格格不入的气息,营造出了另一个不容窥探的世界。 顺帝眯了下眼,在心底暗叹一声。 国无大事,早朝早早地结束了,杪冬偷偷打了个哈欠,跟着百官跪拜退朝。 昨夜剑术小有突破,他一时兴奋练到凌晨才休息了一小会,现在头脑里混混沌沌的,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找到在殿外等候的无赦,杪冬刚想踏上马车,身后忽然有人唤住他―― “太子殿下。” 杪冬回头。 苏饮提着官服小步跑过来,站定后觑了眼杪冬无甚表情的脸,面上闪过抹难色。 “听闻殿下前些日子身体不适……” 苏饮诺诺地,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杪冬看了看远处三三两两离去的官员,带着他寻了个无人处。 “太子妃很好。”杪冬说。 被人道破心中所思,苏饮面上红了红。他轻咳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纱囊。 “北乡的梅开得正艳,秋语爱梅,我便采了些,烦请殿下带去吧。” 杪冬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三日后,”他瞥了眼手心里精致的纱囊,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太子妃要去普惠寺祈福。” 苏饮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禁不住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欣喜。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喃喃地道着谢,心思已经飘到别处去的苏饮匆匆告别,急忙回去准备三日后与秋语的相见。 杪冬看着苏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一直藏着的浅浅笑意终是蔓上眼角。 他拎起小纱囊,透过金色的阳光似乎可以看见那萦绕在一片一片花瓣上的淡粉色芬芳。 像是可以期待的幸福。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立冬将至。 街角小巷热烘烘的小吃越来越多,像是胡辣汤,龙须面,灌汤包,还有杪冬最喜欢的酒酿芋艿。 “这家老伯做的酒酿芋艿是最好吃的了。”露天小摊上,杪冬捧着热乎乎的碗一边暖手,一边向青衣人郑重推荐。 一旁的老伯直夸小伙子有眼光,乐呵呵地又给他加了一大勺。杪冬睁了睁眼,像得了天大的好处般嘻嘻笑。 青衣人听着杪冬脆声道谢,看了看他通红通红的手指,奇怪道:“你怎会如此惧寒?” “天生的吧,”杪冬用勺子在碗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里搅了搅,敷衍着回答,“虽然我叫杪冬,可是最怕的就是冬天了。”他皱皱鼻子,捞起颗芋艿咬了一口,然后被烫得吐了吐舌头。 青衣人笑了,递过去一杯水说:“别急。” 他也低下头尝了尝杪冬大力举荐的酒酿,倒确实软糯适中,香醇可口,只是―― “这个可比青果酒的酒味儿重,杪冬受得了么?” 杪冬没答话,抬头看了他一眼。 透着腾腾热气,那个眼神变得幽幽的,似有盈盈水波沉沉浮浮,流光潋滟。 青衣人胸口一滞,只觉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只是一碗酒酿芋艿而已,不会醉的……”杪冬这样嘟囔着,但是一大碗酒酿下去,他已然微醺。 如果掀下那张人皮面具,洗去那层颜泥,就会发现他白皙的脸颊已经染上了淡淡红晕。 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美景。 “回去吧。”青衣人朝他伸出手。 杪冬盯着那只形状优美的手看了许久,思绪愈加混乱。 最后,他将自己的手放到那人掌心里,暖暖的感觉让他安下心来,倒是青衣人为那冰冷的感触皱了皱眉。 “怎么还是这样凉?”他问。 照理来说,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手早该暖起来了。 杪冬笑而不语,青衣人叹了口气,把他细长的手指一根根蜷在自己手心里。 “暖和些了?” 杪冬刚想点头,却被旁边高墙里忽然传出来的声响吸去了注意力。 这条小巷里没有其他人,很安静,杪冬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咒骂和哭泣的声音。 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咒骂的声音愈渐转远,只剩下女人拖着哭音的低诉。 杪冬动了动,青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朝他摇摇头。 “那个要送去孙家顶罪的,是傅家四子。” 孙家与傅家的事,杪冬也知道些。 传闻傅家二少仗着父亲位高权重,在皇城很是骄扬跋扈,前些日子与孙家么子争夺美姬,不想下手太狠尽将孙家么子活活打死。 孙家与傅家,一边是护国将军,一边是户部尚书,顺帝谁也不好偏袒,便出了个主意说既然傅家害孙家少了一子,傅尚书就送个儿子去给孙家赔罪吧。 顺帝的话说得极其巧妙,孙将军以为是要把那傅家二少送过来,忿忿难平之下也当场接受了,却不想帝王留了空子给傅尚书钻,打算送去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了事。 “明明闯祸的是傅家二子……”杪冬喃喃道。 墙那边的女人哭诉完她的苦衷,又开始用谎言安抚那孩子,大意是说只要他乖乖的,就不会受太多苦。 那种类似于慈母般的口吻,听上去真让人讨厌。 “傅家二子是正妻庄氏的孩子,”青衣人开口道,“庄氏是庄丞相的姐姐,正是高攀了这层关系,傅家才能爬到现在的位置。” “傅尚书在庄氏有孕在身时,一朝醉酒与丫环生下四子。庄氏对此颇有微词,傅尚书惧妻,对这意外得来的孩子自然没有好脸色。” 杪冬低着头,默默听着青衣人用淡然的语气谈论别家的家务事。 想要卖子求荣的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身不由己,那个傅家四子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直到那个女人又开始哭起来,才听到他叹息一声,淡淡地开口道:“娘,我知道。” 杪冬忽然甩开青衣人的手,一转身施展轻功飞奔进夜色中。 青衣人愣了好一阵子。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杪冬消失的方向,幽深的眼眸里闪过些一抹异色。 青衣人赶到枫山的时候,看见杪冬坐在屋顶上。 一个人,静悄悄的,依旧是抱着膝盖,低垂着头的姿势。 青衣人走到他身边,却看不到他埋在胳膊里的脸,现在带着怎样的表情。 “杪冬?”他轻声唤道。 少年并不理他,也不抬头,缥缈的月光落在他水墨色的发丝上,浅浅闪烁着,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般迷离。 青衣人等了一阵子,心中愈发烦闷,杪冬却在这时开口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从环抱的双臂里流泻出来,低低的似乎有些茫然,有些脆弱。 “我都知道。” 他抬起头,脸上淡淡的,瞳仁漆黑漆黑,不着波澜。 “大局啊什么的,迫不得已啊什么的,爹娘总是有那么多理由……可是……可是……”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也会在心里悄悄难过吧……” “杪冬……” 青衣人慢慢蹲下身去,想将那个蜷得小小的孩子抱进怀里,杪冬却埋下头去,削瘦的肩膀摆出不容接近的姿势。 “大叔,”他低低地说,“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青衣人没有动,杪冬语气里带上些乞求,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青衣人呼吸一滞,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他看着那个固执地独守寂寞的少年,眼眸明明灭灭,似乎在挣扎些什么。 最终他转过身,略显狼狈地朝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11章 虽然已经立冬,秋天的气息却还没跑远,晴朗的日子时不时地也会出现。 杪冬看着阳光蔓延进来,在书桌,地板上拓下小木窗繁复精致的轮廓。 他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么突然地就发了脾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杪冬是极少发脾气的,更不用说对着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人闹别扭。 更何况大叔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看着印在桌面上的斑驳树影恍了会儿神,然后被庄季一句清清冷冷的“太子殿下”唤回现实。 对了,顺帝现在正要检查皇子们的学习情况呢。 杪冬抿抿唇,在众多轻蔑与嘲讽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其实顺帝所谓的检查,也就是旁听罢了。 庄季问问题,皇子们回答,顺帝就在一边慵懒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只有在听到特别优异的答案时他才会笑笑,然后随口问出几个更为寓意深刻的问题。 不过这份殊荣,也只有甫子昱得到过。 至于杪冬,庄季曾经当着顺帝的面,当着众皇子的面,轻嘲道:“太子殿下实在愚钝,臣无能为力。” 那时候,顺帝只是笑了一下,看也没看还在站着的杪冬,衣袖一挥道:“甫子昱,你来回答。” 杪冬确实不是太聪明。 但比起同龄人来说,他终究多了十八年的记忆,所以其实庄季的那些问题,他都是知道答案的。 只是,杪冬不想说。一方面,他不想回应那轻蔑的语气;另一方面,他不想把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有野心的皇子都在盯着他的位置,一个愚钝的太子会让他们不那么咄咄相逼。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杪冬垂着眼帘,等待庄季刁钻的提问,而顺帝却在这时开口道:“子阳,朕来问你。” 大殿里依旧无人出声,众人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父皇最不待见太子,向来对他不理不睬,为何今日……难不成,父皇想亲自给他难堪? 众皇子在心底嘀咕,甫子昱眼里却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光,他看了看顺帝,却又在那人瞥过来时移开视线,暗自在心里有了思量。 站起来的杪冬亦疑惑地看了顺帝一眼,他皱了下眉,然后中规中矩地说:“父皇请问。” 出乎意料的是,顺帝只问了些简单的问题,简单到杪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知道的问题。 而在杪冬答完后,他还笑着夸了句答得不错。 对于上位者有如天方夜谭般的称赞,杪冬抿着唇,没有搭话。 “坐下吧,”顺帝似乎叹了口气,他摆摆手,对庄季说,“接下来的,爱卿继续。” 庄季犹疑着看了顺帝一眼,然后照着他的话跳过杪冬,按以往的规矩一个一个问下去,直到结束。 顺帝和庄季都离开了,学傅继续给皇子们上课,杪冬偏头看向窗外,避开众人窃窃的目光。 甫子昱给杪冬的纸条上写着――放课后去云荷亭。 云荷亭建在荷塘上,可惜现在已是九月末,荷花早已败尽。 杪冬趴在扶栏上吹了会儿风,然后听见无赦在身后冷冷地唤了句:“二殿下。” 转过身,他看见想要偷偷靠近自己却被拦下的甫子昱正一脸冷然地与无赦对峙。 注意到杪冬的视线,甫子昱侧过头,盯着他说:“子昱想私下和皇兄说几句话。” 杪冬答道:“无赦不是外人。” 甫子昱笑了:“那么他这样拦着我,难道我是外人?” 杪冬不说话,无赦愤愤地放下手,甫子昱凑到杪冬耳边,又问了一句:“子昱是外人吗?” 杪冬垂下眼帘,甫子昱叹了口气,不再去追问问题的答案,也不再坚持让无赦离开。 “皇兄怎么会惹上父皇?” 独处的时候,或者说没有顺帝或其他皇子嫔妃大臣在场的时候,甫子昱喜欢凑近了看着杪冬的睫毛说话。 他看着它们或乖巧地垂着,或微微颤动,或者抬起来,藏在下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就满满地都是自己的身影。 杪冬看着他,说:“我没去惹他。” “父皇很厉害的,”甫子昱像着了迷般盯着杪冬的眼睛,柔声道,“子阳不要去招惹他好不好?” 杪冬在听见“子阳”这个称呼时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有追究。他撇开视线,说:“我不会去招惹他,二皇弟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要回去了。” “陪我说会儿话不好吗?”甫子昱轻声问。 杪冬沉默一阵,低下头,却依旧说:“我要回去了。” 甫子昱靠在杪冬靠过的扶栏上,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费尽心机将那个人藏在自己的光芒之后的。 是啊,悄悄地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 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窝囊的太子吧,只有自己知道,那个人对他来说,是怎样珍贵的存在。 再等一等吧。 甫子昱转头,看着被风吹开又吹散的涟涟水波,嘴角轻翘。 再等一等,等扫清一切障碍,等真正拥有保护他的能力…… 子阳,那时候,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会再放手让你离开。 第12章 杪冬看见屋顶上的青衣人时,心里是微微松了口气的。 昨天他把青衣人赶走了,也没有说晚上见,所以来的时候他在想,不知大叔还会不会过来呢。 “手里提的是什么?”杪冬还没说话,倒是青衣人先转过身来,开了口。 “一点小吃食,”杪冬将提篮掀开,里面有一罐瘦肉粥,几盒小点心,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保温,“大叔尝尝看吧。” “哦?”青衣人也不客气,尝了几口道,“不错,是在哪边买的?” 杪冬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说:“自己做的。” 青衣人看向他,似乎对他会做吃食很是惊讶。 杪冬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说:“有一次娘生病了吃不下东西,我便学着做了些……”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他弯了弯嘴角,“娘吃得很开心。” 青衣人没说话,杪冬微微撇开脸,轻声说了句:“昨天,对不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起”字的音还没结束,他就被青衣人抱进怀里。 抱得很紧,很紧。 杪冬的脸被迫贴在青衣人胸口,隔着衣服,可以听见那人一下一下强劲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大叔?”杪冬疑惑着唤了一句。 “……不要说话……”青衣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什么般喃喃低语,“不要说……” 杪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了下眉,心想现在的大叔大概是需要安慰的吧,于是便乖乖让那人抱着,沉默不语。 四周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到北风吹过的声音,青衣人的怀抱很温暖,是让人抵挡不住的诱惑。月色慢慢淡下去,杪冬的睫毛一点一点往下垂,最终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顺帝将他小心地移到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去,伸出胳膊将那少年拥进怀里。 他的视线轻柔地滑过少年平淡的眉角、小巧的鼻尖、纤细的下巴、修长的颈,然后是松垮的里衣下隐隐露出的,右肩上那一大片狰狞的烫痕。 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疤,顺帝眼里闪过一阵痛惜。 不要说对不起。 他闭上眼,将少年的额抵在自己脖根处。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我刻意不去看,不去听。 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不会再抛弃你了,再也不会。 所以,不要一个人悄悄地藏起来难过,好不好? “……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月亮终是躲到了云层后面,夜色寂寥。沉睡的少年听不见萦绕在耳边的那句轻声叹息。 天气越来越冷,杪冬扫了堆落叶,和青衣人凑在一起煨山芋。 杪冬翻动着火堆,嘴角一直往上翘。青衣人见了,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轻笑道:“这么有趣?” “啊,”杪冬躲开他的手,歪着脑袋说,“只是没想到,原来大叔不知道山芋是埋在土里的。” “这有什么好惊讶?”青衣人挑眉,理所当然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杪冬笑而不语,火光一闪一闪跳跃着,印在他漆黑的眼眸里,会让人产生一种想要凑上去亲吻的冲动。 青衣人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半晌,他才移开眼道:“我是第一次动手挖山芋。” “嗯,”杪冬一边拨火堆,一边应着,“也是第一次偷人家东西吃吧。” 青衣人勾勾嘴角,装作不知道他悄悄在人家地里留下碎银的事。 “我小时候,常常偷人家东西吃。”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 “是真的,”杪冬笑着说,“那时候,我很调皮。” 青衣人回想了一下记忆里总是低着头躲在周皇后身后的,安静得宛如空气般的那个孩子,实在想象不出他调皮的样子。 青衣人自然想象不出,因为杪冬所说的小时候,是上一世的小时候。 在素没有找到他之前,杪冬不过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小孤儿。 偷也好,抢也好,跟大块头的孩子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点裹腹的食物,或者一小片睡觉的地盘。 那时候的他,只是顺应着求生的本能活下去的动物而已。 杪冬有时会想,如果没有遇到素,自己会变成怎样? 或许早就饿死,冻死,被凶残的孩子打死,又或许,可以苟且地活下去。 只是这样的话,大概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到幸福是什么滋味,温暖是什么滋味。 如果没有遇见素。 如果没有遇见素……啊,那真是不可想象。 火光明明暗暗,印得杪冬的脸亦是明明暗暗。 或许没人发现,他那长长的睫毛投在面上留下的一泓青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空气里开始飘荡山芋甜甜的香气。杪冬吸吸鼻子,说:“已经好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翻开火堆,把埋在下面的山芋翻了出来。 “这个能吃?”青衣人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物体,很是怀疑。 “当然了。”杪冬把滚烫的山芋在两手间转了几个轮回,然后小心翼翼地剥下外皮,露出里面金黄金黄冒着热气的瓤。 他把剥好的递给青衣人,自己又拿了一个剥开吃。 围着橙色的火光,啃着暖烘烘的山芋,那甜味儿似乎可以从心里冒出来。 两人默默地享受着静谧的时光,直到月至半空,火光慢慢暗下去。 “明天起,我不来枫山了。”杪冬忽然开口道。 青衣人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答应过小赦,天寒的时候不到山上来,”他笑着说,“冬天太冷,小赦会担心。” 青衣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杪冬看了看他的脸色,斟酌了一下,道:“那套剑法,我会自己练的。” 青衣人笑了,揉着他的脑袋问:“剑式都没学全,怎么自己练?” 杪冬也笑,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熄灭火堆回房睡觉。 第二天夜晚,杪冬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床上。 熟悉了另一个人的体温,乍然失去,似乎是有点不太习惯。 即使房间里燃着暖木,也压抑不住身体的寒冷。 千丝凝的毒性,早已沁入骨血。 杪冬将身体缩成一团,眼睛死死地闭着,睫毛却在颤个不停。 睡着吧。 他对自己说。 快些睡着吧。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冷了。 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杪冬颤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借着暖盆里淡淡的火光,杪冬看着那人眼角带着笑意,将手指点在自己唇上,轻声说:“杪冬。” 他愣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不可置信地诺诺道:“大叔……” “真冷。”青衣人握着他的手,皱起眉,语带不满。 “大叔……知道我是谁?” “杪冬就是杪冬,”青衣人在他身边躺下,把他冰冷的手冰冷的脚捂进怀里,柔声问,“还会冷吗?” 杪冬低着头,没答话。 青衣人垂下眼,看见他微微颤着的睫毛上沾上了水气。 “杪冬?” 杪冬忽然将脸埋进青衣人胸口,好半晌,才闷声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以前,母后也会这样……抱着我睡。” 那时候,假装怕冷的自己,和面露宠溺的母后。 她轻轻地说子阳冷吗?母后抱着你,还会觉得冷吗? 不冷了。 小小的孩子笑得像只狐狸,撒娇的话说起来,就像是嘴角抹了蜂蜜。 母后抱着我吧,这样的话,温暖就可以从心里漫出来了。 第13章 浑浑噩噩地混过早朝,杪冬刚跨出大殿,顺帝身边的福公公却忽然跑出来叫住他。 “皇上让太子殿下去一趟。” 杪冬停下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思量片刻后说:“请公公带路。” 默默跟上福公公略显蹒跚的脚步,拐过那些陌生的亭台楼阁,长廊水榭,最终他们在顺帝的书房前停了下来。 “皇上在里面呢,殿下快些进去吧。” 杪冬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在福公公催促的目光下,伸手推开房门。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福。” 房里的窗大开着,光线很是充足,随着风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檀香。杪冬抬起头,书桌前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影,就这样闯入眼帘。 身后的门又被轻轻关上,他略微顿了顿,忽然觉得全身都开始不自在。 大概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与顺帝独处的缘故吧。杪冬心想。 “子阳,来,把这个喝掉。” 指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黑乎乎的,气味儿闻上去有点可怕。 杪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接过去,垂下眼帘咕嘟咕嘟几口喝掉。 顺帝拿回空碗,轻笑一声。 “子阳真厉害,都不怕苦的么?”他捏了颗果脯递到杪冬嘴边,“去去苦味儿吧。” 杪冬往后退开一步,接过果脯塞进嘴里,然后略带含糊不清地说:“若是父皇没其他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 他看着杪冬低垂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苦闷。冷冷地嗯了一声,然后少年就如蒙大赦般,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难道这张脸要比那张大叔脸来的吓人?”明知这不是症结所在的顺帝抚着自己形状优美的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嘴巴里果脯酸酸甜甜的味道逐渐遮盖掉药汁那让人有些难以接受的苦腥,杪冬嚼了几下,把它吞掉。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御书房,眼里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蹙着眉想了会儿,却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算了,杪冬扁扁嘴。 上位者要做什么,总有自己的理由吧,外人又如何猜得透他的心思? 将那些疑惑统统抛到脑后,杪冬转过身,继续朝还在大殿外等候他的无赦奔去。 杪冬本以为这不过又是顺帝的一次心血来潮吧――虽然自北乡回来后,那人三五不时地就会心血来潮――却没想到他会坚持着要自己每日下朝后都去喝一碗汤药。 愈发苦腥的味道及与顺帝独处的拘束感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杪冬发现自己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甚至有一次汤药的味道实在是太让人难受时,微微恍惚的他直接张嘴吃掉了顺帝递过来的果脯,唇角还轻轻碰了下他的指尖。 那时候的杪冬只顾着低下头暗自懊恼,却没有看见顺帝眼里闪烁的狡诘笑意。 杪冬从未问过为何自己要每天喝药,也没问过那些药汤里都放了些什么材料。 对于他来说,就算是毒药,如果顺帝让他喝他也只能乖乖喝掉,更何况,即使顺帝真要除他,也不会选择这样效果不佳且莫名其妙的方式。 所以他不去问,因此也就不知道宫里的御医们为了他畏寒的体质,不知磨白了多少头发。 赤足站在暖玉池边上的台阶上,杪冬的眼里满是茫然。 父皇最近真是奇怪,他心想,莫名其妙地接近自己,真是奇怪。 顺帝还没来,杪冬低头看着缠绕在脚踝处缭绕的雾气,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四周奢华如梦幻般的暖帐纱帘轻轻飘动了一下,耳后根忽然传过来一阵暖暖的鼻息,有人在耳边低笑着问:“子阳等很久了吗?” 杪冬回过头,顺帝的脸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嘴唇,毫无瑕疵的皮肤。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那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容,杪冬亦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 大概两三秒的时间,他回过神来。喏喏地后退一步,杪冬闷声问:“父皇找儿臣来,所为何事?” 顺帝勾着嘴角,心情很是愉悦。 他凑到杪冬面前,低声说:“陪父皇沐浴。” 杪冬微微张唇,一脸惊讶。 顺帝愈发开心,提步迈到金丝架边,转过身优雅地褪去衣袍。 杪冬看着他逐渐暴露出来的线条优美,肌理分明的背部,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耳边又是一阵轻笑,顺帝不知何时回到他身边,修长的手指搭上他腰间的衣带。 “子阳不动手,是想要父皇帮你吗?” 随着这句略带轻佻的话语缓缓道出,顺帝手指一勾,杪冬的衣带和外袍就一起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落到脚踝。 杪冬往后退了退,眼里闪过一抹狼狈。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外衣,他略微尴尬地说:“不必劳烦父皇,儿臣自己来……” 顺帝舒舒服服地泡在暖池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少年有些拘束地除去衣物。 外袍,套衫,中衣,一层一层地褪下去,当雪白的里衣从肩部滑落时,顺帝眯起眼睛。 渺渺水汽中,如玉竹般婷婷而立的,是属于少年纤细而青嫩的身体。 肩膀虽然消瘦,却拥有完美的弧度,忽视掉右肩上那片让人看不顺眼的龙形疤痕,再往里是精致的锁骨,从锁骨向下,是光洁的胸膛,然后身侧的曲线开始往里收,勾出漂亮的腰线,腰部中间有小巧的肚脐,肚脐向下……向下…… 杪冬看着暖池里状似在沉思的顺帝,抿了抿唇。 用脚尖试了下水温,犹豫了一阵子,他又看了顺帝一眼,然后跨进暖池。 层层叠叠如云雾般的水汽将少年修长的双腿包裹,顺帝猛然回过神来,眼里霎时闪过一片震惊。 杪冬并没注意到那人的异常,他找了个离顺帝最远的位置,将自己整个泡进水里。 暖池里的水大概是引了哪处的温泉,温度刚刚好,如果没有旁边那个高深莫测的顺帝,倒真是舒服得让人直想叹息。 杪冬侧过身趴在池沿上,头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五指略微分开,无所事事地在水中缓缓滑过。 约摸过了半柱香时间,杪冬自觉泡得差不多了,他抬起头,试探着向那个自从下水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顺帝请示道:“儿臣先上去了。” 顺帝慢慢睁开眼。 他的面容因为隔着层层水雾而变得模糊不清,可是那双不知为何加深了眸色的眼睛,却愈发清晰,愈发锐利。 划破水流,他带着满身缥缈的雾气朝杪冬走来。杪冬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是身后本就是池壁,退无可退。 “子阳觉得无趣吗?”顺帝的视线略微下转,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暗光,“就算无趣也再泡会儿吧,至少要泡足一个时辰。” 强健的身躯伫立在眼前,压迫感十足,一向缺乏危机感的杪冬,不知为何竟也悄生一丝朦胧的惧意。 他想问为什么要一个时辰,顺帝的手却忽然抚上他的肩。 那人低下头,凑到他耳边用暗哑的声音低低地问:“父皇给你擦背,可好?” 掌心中光滑柔嫩的触感瞬间消失,仓忙躲开的少年依旧喏喏地说:“不必劳烦父皇……”顺帝眯起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这个冷淡的,倔强的,总是小心翼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家伙,一旦被吓着了,恐怕就很难再哄回来。 颇为遗憾地收回手,顺帝看着少年那比之上好的冰蚕雪丝亦不逊色的白皙肌肤在水雾中若隐若现,暗自在心中抵抗着诱惑。 一个时辰对某些人来说不过是弹指间,可是对于杪冬,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终是获得恩准可以从暖玉池中出来,穿上顺帝准备好的衣服,杪冬长长舒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没舒完,那人又开口说:“明日起,子阳每天都要来这里泡一个时辰。” 杪冬张张唇,憋了许久的为什么总算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顺帝挑眉,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反问道,“多泡温泉可以舒经活络,强身健体,难道不好吗?” 杪冬抬起浓密的睫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这样,或者不只是这样,可是帝王不想说,别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满目茫然的少年被顺帝一步一步牵引着往前走,生活懵懵懂懂地,逐渐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第14章 时光飞逝,转眼间一旬又过去了。 这些日子来药汤和泡浴难得地一直坚持下去了,顺帝有时会陪着杪冬,有时让福公公守着了事。暗地里挑衅生事的人不知为何少了不少,生活平平淡淡的,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一个月过去,数得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太子妃有了身孕,甫子昱略感风寒,青衣人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十几天,还有就是―― 已经开始下起雪来了。 天空黑漆漆的,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在夜幕中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白光。 杪冬坐在凉亭的长椅里,侧过身趴在栏杆上。 脚边的那盏灯默默燃烧着,将黑暗点成一小团暖橙色的火光。温暖的光晕一层层散开来,一层层淡下去,等最终蔓延到杪冬脸上时,只剩下一片轻轻划过的痕迹。 杪冬认真地看着天幕,他将手伸进凉亭外冰冷的空气里,旋转着的雪花碰触到带着一点体温的手指时,侧过耳似乎可以听见微微的,冰晶融化的声音。 『雪花真美啊』 皮肤雪白的女子抬头望向天空,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 『我最喜欢下雪的日子了』她回过头,朝站在一边的男孩眨了下眼『就像喜欢杪冬一样』 男孩啊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撇开视线,脸却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喂,我们来跳舞吧!』 素欢叫着跑进种满了向日葵的小院里,那些金灿灿的花朵早就消弭在夏日蒸腾的日光中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还有漫天纷飞的雪花。 『来跳舞吧』 手足无措的孩子傻傻地站着没动,女子朝他扬起笑脸,抬高手臂旋转出一支灿烂的舞曲。 『是跳给在冬天出生的杪冬看的哦』 那个人凑近了男孩呆愣的脸,黑珍珠般美丽的眼睛里藏着快乐的微笑。她歪着头,散落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 『你喜欢吗?』 被冻僵了的手指瑟缩了一下,陷入沉思的杪冬忽然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出凉亭,走进满天满地的六瓣雪花之中。 素的轮廓在夜色中慢慢褪去了颜色,空气里却似乎还在回荡着她兴奋的欢呼声―― 来跳舞吧! 来跳舞吧―― 可惜我到现在还是学不会跳舞呢。 杪冬仰起头,望一眼那片总是望不尽的天空,眉角勾起点点笑意。 他转身折了根树枝,抬手将树枝缓缓举到眉间,然后一个快速有力的外劈,沉静的身躯忽然间舞动起来。 提腿,跳跃,衣袂翻飞中,是青衣人教给他的,优雅华贵而又气势凛凛的九阳剑法。 白色的少年衣带当风,旋转翻跃时鼓动的气流诱惑了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它们悄悄交织出一片微白色的网,将少年包绕起来。 点,勾,旋,扫,最后一个动作完成的时候,少年后仰的身躯不期然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两条强健的胳膊横抱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杪冬惊讶地抬起眼,然后看见青衣人暗含怒气的眼眸。 “大叔……”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很不客气地扔到床上,杪冬愣了一下,他坐起身来,疑惑地望向床边面色阴沉的男人。 “大叔在生什么气啊?” 青衣人不答,他兀自将厚重的被褥压在杪冬身上,然后宽衣解带,自己也钻进被窝里。 熟悉的温暖贴了过来,杪冬转转眼珠子,朝青衣人讨好地一笑,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腰,再满意地叹了口气。 青衣人低头看了眼舒舒服服地在自己身上汲取热量的少年,冷哼一声,眼底的怒气却褪去些许。 “怕冷还呆在外面……”他狠狠地揉了揉少年的头顶,杪冬挣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浓浓的鼻音里似乎带了些撒娇的味道。 男人叹息一声,将少年的头埋进自己肩窝里。火盆里的暖木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青衣人的下巴微微往里收,嘴角抿成生硬的形状。 “杪冬喜欢孩子吗?”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莫名地带着些暗哑与晦涩,还有轻微的嘲讽。 杪冬抬起头,看见那人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在黑暗中闪烁出一点冰冷慑人的光。 “听闻太子妃有了身孕,杪冬要当爹了?” 杪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点点头,嗯了一声。青衣人放在他肩头的手霎时捏紧,杪冬动了动,从那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翻过身望向关得紧紧的窗户。 “……大叔还记得在娘亲肚子里的感觉吗?”杪冬眨了下眼,嘴角弯出淡淡的笑,“或许大叔并不相信,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在母亲肚子里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外面大概刮起了风,雪花一颗颗落在窗户上,发出一点细碎的,像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杪冬伸出手,在黑暗之中虚空抓了一下。 “那种浮浮沉沉的,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怎样都抓不到的感觉,我还记得呢……” 浓稠得透不出一丝光的液体,满满灌进自己的鼻子、耳朵、嘴巴、肺脏,避无可避。 没有呼吸,亦不需要空气,但是该长心脏的那个地方却又一天一天地,从沉寂中慢慢跳动起来,让人不知自己是活着呢……还是早已死去。 在那样漫长的黑暗里,清醒或是沉睡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什么东西跳动的声音,忽远忽近,模糊而又清晰地陪伴自己度过这段空空荡荡的彷徨。 青衣人伸手将少年翻过来,重新面对面地抱进怀里,杪冬笑了一下,侧过头去将耳朵贴在他胸前。 “真的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啊……”他闭上眼,轻轻地说,“母亲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噗噗’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到耳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渗了进来……” “像是快乐啦,生气啦,忧郁啦……那个孕育我的人的,细微的情绪变化我都可以感受得到啊,很奇妙吧……” 杪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沉默片刻,又笑起来,颇为认真地说道:“秋语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很期待他的降临呢。” “……” “……杪冬喜欢石秋语吗?”良久,青衣人才低声问。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杪冬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嘀咕着说:“秋语是个好女孩……” 没有人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青衣人听着杪冬逐渐陷入沉睡的呼吸声,眼里闪过的那片阴霾,在黑夜中愈发狰狞。 第15章 雪停下来的时候,梅花开得正艳,秋语说要去赏梅,杪冬想了想,跟着一道去了。 秋语和小丫鬟在错综复杂的枝娅间信步走着,杪冬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认真地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娇嫩的花枝从面颊边轻柔地掠过,杪冬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然后又垂下视线。 左边右边左边,然后再转向右边,曲曲折折的小路忽然间开阔起来,空气中传来阵阵脂粉香,隐隐可以听见女子的娇笑和紫金玉石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杪冬抬起眼,秋语正回头望他。 皇上在前面,她用唇型询问,要去请安吗? 杪冬摇摇头,秋语慢慢退回来,在迈过一个下坡的时候,另一边被众人环绕着的顺帝却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远远地唤了句:“子阳?” 秋语似乎被吓了一跳,脚底打了个滑。她尖叫一声,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匆忙之下杪冬一个旋身,衣袖一挥将她带进怀里。 女子伏在杪冬身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杪冬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拍着她的背,语带担忧地问:“摔到哪里了吗?要叫太医来看看吗?”秋语微微回了些神,摇头正想说没事,却忽然感觉到有两道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自己,令人背脊发寒。 她转过头,然后看见顺帝面无表情的脸。 秋语心里咯噔一下,搂着杪冬脖子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放下来,她推开杪冬抱着她的手,略带忐忑地立在一边,俯身拜了一拜。 “秋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妃好雅兴,”顺帝眯眼看着她青葱般的手指,缓缓道,“可不知你现在身体金贵?天寒地冻的出来赏梅,万一伤了皇孙要如何是好?” 那个男人指责的语气颇为轻淡,无喜亦无怒,可不知为何,秋语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她忐忑地瞥了杪冬一眼,一直沉默的少年开口道:“是儿臣顾虑不当,”他朝顺帝微微弯了下腰,又说,“儿臣现在带秋语回去。” 顺帝眼中闪过抹怒气,但只是一瞬间,它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朕很可怕吗?”顺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每次一见到朕,子阳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啊。” “没有,只是……”杪冬皱了下眉,沉呤片刻,回答说,“有点不自在。” 顺帝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一时间有点恍神。他既为这个答案微微心痛,又觉得少年的坦率异常可爱,心中更是愈发后悔过去那十六年间,自己竟错失了这样一块璞玉。 杪冬等了一会儿,见顺帝并不答话,便又说了一遍:“那么儿臣现在,先带秋语回去休息了。” “急什么呢?”顺帝回过神,笑了起来,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说,“小路子送太子妃回去,子阳留下来,陪朕下会儿棋吧。” “陛下可是答应了陪臣妾赏梅的呢,”围绕在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娇嗔地埋怨起来,“陛下走了,姐妹们怎么办……” 顺帝抿唇一笑,慵懒的眼波扫过去,千娇百媚的女子们立即噤了声,她们互看一眼,乖乖请安退下了,硕大的梅园一下子只剩下杪冬和顺帝两人。 “前面有个小亭子,”顺帝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杪冬围上,“我们去那边,点个火盆,烫些酒酿,应该会很舒服。”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点点头,说了句好。 “杪冬的棋技如何?”顺帝拈着棋子,一边在棋盘上信手落下,一边随意扯出些话题。 “就这样吧。”杪冬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聚在棋面上了,顺帝的棋艺确实不凡,看似随便的落子,却每一步都有其隐秘的用意,一不注意,恐怕就会满盘皆输。 杪冬蹙着眉,眼眸里微微闪烁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是很喜欢围棋的,平日没事的时候,寂寞的时候,就藏到西楼去摆弄那些不知从哪个年代流传下来的棋谱,常常一个人对着棋盘一想就是大半天。 但是对弈的话,杪冬却很少尝试。千尘宫里棋艺好的人不多,一面倒的局面让他觉得乏味,而那些赫赫有名的围棋高手,比如说庄季,又是不屑于与他这种愚钝之人下棋的。所以说这次与顺帝的比试,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弈。 杪冬打心底惊叹于顺帝高超的棋艺,所有神思都被棋局所吸引,他使出全身解数为自己的白子谋求更多领地。而对面的顺帝最初老神在在的轻松自如也早已消失不见,他支着腮,开始全力对抗杪冬激烈的进攻和坚固的防守。 两人均是拼出了自己的全部实力,最终杪冬以三目之差败给顺帝,他盯着最终落下的那枚棋子,遗憾地笑了一下。 “我输了。”杪冬淡淡地说,他又看了棋面几眼,然后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颗挑回棋盒里。 “子阳很厉害嘛。”顺帝笑道。 杪冬只当那是句随意的安慰,没有答话,却不知顺帝是真的在赞叹。皇城里棋技数一数二的庄季在顺帝面前也常常会输个五六目,所以杪冬的水平是真的很不错了。 “再过段日子,就是子阳的生辰了,”顺帝盯着少年长长的睫毛,道,“这次的生辰宴父皇来帮你准备吧,子阳有想要的礼物吗?” 棋盘上的白子已经收干净了,杪冬把顺帝面前的棋盒拿过来,开始收拾起黑子来。 “父皇忘了吗?”他停了一下,棋子扔进棋盒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显得有些突兀,“儿臣是没有生辰宴的。” 顺帝似乎愣了一下,杪冬垂着眼帘,面上淡淡的透不出一丝情绪。他看着指间乌黑的棋子,心不在焉地说:“那几天,儿臣要去给母后守墓。” 接下来顺帝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没有注意去听了。 天擦黑的时候飘起细碎的雪花,杪冬告别顺帝,回到千尘宫。 推开门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无赦正在房里等他,房间里有些昏暗,无赦挑了挑灯芯,将火焰拔高些。杪冬脱下顺帝的披风,顺手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疲惫地缩进椅子里。 “没事吗?”无赦问。 杪冬摇摇头,无赦偏过头,视线停留在那件华丽异常、一看就知道不属于杪冬的披风上,眸色一点一点加深。 “真的没事吗?”他面无表情地追问着,语气里却带了些莫名的讥诮,“殿下还是小心些吧,顺帝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只是下了局棋吃了顿饭而已,”杪冬趴在自己膝盖上,恹恹地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谁知道皇上心里在算计些什么?”无赦转回视线,在心底冷嘲一声,“总不会是好事吧?这些年来,他给殿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杪冬侧过头,疑惑地看他一眼。 感觉无赦今天有些不对劲呢,杪冬心想,真奇怪,好像变得有些斤斤计较了。 “流筠可还好?”他打断关于顺帝的话题,“秦家近来灾祸不断,你们一定也累坏了吧?” “还好,”无赦回答,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看杪冬的脸色,迟疑着说,“流筠已经查出当年云妃的事了,现在他杀人杀红了眼,挡也挡不住。” “这样吗……”杪冬重又趴回自己的膝盖上,颊边的黑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去,遮住了面上的表情。 “随他去吧,”沉默良久,杪冬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只要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就好。” 无赦猛地捏紧拳头。 “这个时候殿下还在为二殿下穷操心!?”他冷哼一声,面露嘲讽,“二殿下能有什么危险?只怕等流筠知道事情的真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你!” 空气似乎变得晦涩不清,诡异地安静着,杪冬听着无赦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眼眸里倒印出灯盏中跳动着的那一小团火焰,一闪一闪。 他缓了缓呼吸,依旧淡淡地说:“随他去吧。” 无赦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门被狠狠推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杪冬将额抵在膝盖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无赦为什么生气,也知道这样总是提不起劲来的自己实在惹人生厌,但是…… 杪冬深深吐了口气。 但是,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胸口一阵阵发闷,肺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了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是真的已经疲倦了啊。 杪冬捂着嘴,压抑着低低咳了几声。 为什么要那样努力地去追寻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一抹殷红,杪冬有些茫然。 既然未来已经缠成一个死结,那么为什么还要死抓着不放手呢? 这样子用一个诺言支撑起来的人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隐藏在心底深层的恶意汹涌而来,杪冬死死闭上眼,试图逃离那片无边无尽的血色和暗无天日的绝望。 第16章 杪冬来到甫子昱住的日华殿时,正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老头子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杪冬看着他逃亡似的动作,给那个带路的小公公投了个疑问的眼神。 “殿下的病情总不见好转,那些御医天天来看也看不出个因为所以来,”房间里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小公公摸摸鼻子,心有戚戚,“这已经是殿下赶走的第七个御医了……” 杪冬点点头,小公公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太多了,有损主子英明神武的形象,连忙补救道:“殿下只是这些天在床上躺得久了,心情不怎么好,太子殿下不要见怪。” 杪冬笑了一下,又点点头,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滚出去!” 床那边猛然飞了个枕头过来,杪冬愣了一下,侧身闪过。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宠大的孩子……杪冬无奈地笑笑,走到门边去把枕头捡了回来。 “你还不滚――”拔高了的音调戛然而止,半坐起来的甫子昱看清房里那人的脸,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唤了句:“……皇兄……” 杪冬走到甫子昱床边,把枕头重新给他铺好。 “还很难受吗?”甫子昱挫败地躺了回去,杪冬给他掖好被角,轻轻地问。 “难受啊,”甫子昱回答得有些有气无力,“皇兄这么狠心,真让我难受。” 杪冬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他。 “我都病了这么多天了,御医换了好几个,其他皇子姨娘们轮番过来探望了个遍,甚至连父皇都来看过一次……” 甫子昱握住杪冬给他掖被角的手,语带不满地抱怨着:“可是皇兄你居然到现在才来,难道还不狠心吗?” 杪冬垂下眸去,淡淡道:“有那么多人陪着你,也不差我一个。” “那是不一样的……” 甫子昱的声音忽然间低下去,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辗转得含糊不清,杪冬边抽回手给他把脉,边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甫子昱摇摇头,说:“没什么。” 杪冬也不追问,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感受他的脉象,甫子昱看着他的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忽然间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皇兄一定会来。” 杪冬嗯了一声,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询问的味道。 “虽然皇兄总是避我躲我,但只要我一有危险,你就会马上赶过来啊。”甫子昱回想起以往种种,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遇到刺客的时候,被人投毒的时候,遭人嫁祸的时候……”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实在是让人不安了吧,甫子昱盯着杪冬的睫毛,轻轻地,而又略微迟疑地问,“子阳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在意我呢?” 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杪冬抬起眼。甫子昱看着那人琉璃般璀璨绚丽的眼眸里一下子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呼吸忽然间迟滞起来。 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杪冬收回手,重又垂下眼去,淡淡的语调似乎带着说不清的茫然。 他说:“有个人,她很在意,很在意你。” 甫子昱沉默着不说话,杪冬从身上掏出个锦囊,小心打开,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倒在手心里。 “把它吃掉,今晚会发身汗,估摸明天就没事了。” “那是什么?”甫子昱问。 杪冬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回答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解药。” 甫子昱眼里迅速闪过一抹狠毒,很快,快到如他所愿地没有让杪冬察觉。 “这是为什么?”甫子昱问。 “你这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杪冬偏开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我只希望,你能放周将军一马。” 甫子昱并不应答,杪冬又说:“周将军毕竟年事已高,会这样对你不过是想在闭目之前为……自己的孙子做些什么,希望你看在我以前救过你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行。”甫子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冷冰冰的口吻里透着一丝丝杀意,杪冬心中一顿,略有些焦急地抬起头,却出乎意料地闯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眸里。 “除非你今晚留下来陪我,”甫子昱笑着说,“不然我就不原谅他。” 服下解药之后,甫子昱果然发了好几场汗。略有些洁癖的他受不了身上黏黏腻腻的味道,一晚上折腾着洗了好几个澡,快到天明的时候才歇息下来。 杪冬被他闹腾得累极了,躺在床上很快就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甫子昱撑着上半身,侧过头去心满意足地打量他睡着时的脸。 “真是傻瓜,”他轻笑着点了点杪冬的鼻子,低声絮语,“居然会以为我要对付周将军……现在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地保护你啊,这个时候我又怎会去动他?” 睡着的少年大概在做什么梦,无意识中皱了皱眉,低低地唔了一声。 他的语调很轻,软软的,糯糯的,嘴角还向下扁了一下,就像在向什么人撒着娇似的。 甫子昱的眸色蓦然加深,他死死盯着杪冬淡粉色的唇,心跳如鼓。 稍稍犹豫片刻,他俯下身,嘴唇碰了碰少年的唇角。 那阳小心翼翼的动作太过轻柔,陷入梦魇中的少年并没被吵醒,甫子昱轻轻吐纳着呼吸,伸出舌尖沿着少年柔软的唇反复捻转。 杪冬依旧没醒,却在恍恍惚惚中感觉到唇上黏腻的动作,无意识中张了张嘴想要避开。 甫子昱的心跳猛然漏了几拍,疯狂的贪欲霎时充斥了整个身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舌探进少年的口腔,却被脖子上忽如起来的冰冷拉回了神智。 抬起头,幽暗的光线中,隐隐浮现出无赦罗刹般的面孔。 无赦眼里闪烁着嫉恨和愤怒的火花,鼻翼一起一伏,奋力压抑着把眼前这个面容华美的男人碎尸万段的冲动。 甫子昱只是微愣一下,又即刻恢复平日的冷静和锐利。 “擅闯皇子殿可是重罪。”毫不在意地弹了弹无赦抵在他脖子上的剑,甫子昱嗤笑一声,“你可以用这个割断我的脖子,试试看子阳会不会在意呢?” 无赦面色铁青地收回剑,他看着甫子昱挑着眉梢满是得意的脸,怒极反笑。 “我也劝你不要太过自作多情,”无赦不无恶意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殿下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上你――”他冷哼一声,嘴角轻勾,语带嘲讽,“永远不会。” 甫子昱面色一沉,眼看就要发作,床上的少年却在这个时候“呜”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杪冬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睁着弥漫着雾气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暗哑着声音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的眸色在少年慵懒中透着一丝魅意的音色中霎时加深,沉默半晌,无赦开口道:“我来接殿下回去。” “天亮了吗……”杪冬嘟囔一句,迷离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还早呢,”一旁甫子昱放柔了声音,道,“昨晚折腾了一夜,再睡会儿吧?” 无赦杀人般的视线狠狠射过去,甫子昱不痛不痒,勾起嘴角回了个挑衅的微笑。 杪冬茫然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想了想,说:“估摸着也不早了,今日还有早朝,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脑袋,起身下床,甫子昱拉住他,道:“我送你。” 杪冬朝他笑笑,摇摇头说:“不必了。” 甫子昱呆呆地愣在那里。 虽然杪冬私下常常护着自己,但他其实是很少朝自己笑的。 少到几乎没有。 他见过杪冬朝无赦笑,朝小园子笑,朝身边随便哪个宫女太监笑,可是在自己面前,他从来都是吝啬笑容。 他甚至不怎么愿意对上自己的目光,偶尔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淡得总是像要消失一般。正因为这样,所以无赦的那句“他不会喜欢你”才会狠狠碾住自己的痛处,让他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动了杀意。 随意收拾了一下的少年推开房门,凌晨淡薄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萦萦绕绕地洒在少年淡淡的睫毛上。 从那个让他几近神魂颠倒的笑容中回过神来的甫子昱,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出口唤住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 看着门口的少年微微转身,朝自己露出个疑惑的眼神,甫子昱深吸口气,强作镇定地笑着说:“皇兄不对子昱说些什么吗?” 杪冬停在门口,沉默半晌。 最终他将视线投向门外,淡淡地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17章 皇陵中有一块墓地相对于其他人的来说要简朴许多,也特别许多。 冬天的时候,那里就只有一块简简单单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在冰雪的覆盖下显得尤为凄凉。但是在夏天,墓边会盛开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眼望去金灿灿的满是生机盎然。 那一片墓地,是周皇后长眠的场所。 墓碑前的雪被很小心地扫开,杪冬坐在那里,头靠在石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仿佛是睡着了。 天渐渐暗下去,守墓人远远地敲了几下钟,钟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显得空灵而渺茫,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杪冬睁开眼,默默地听着它们一点一点被大地吞噬,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笑了一下,轻轻吐出口气。 “母后……” 他弯起嘴角,额角在石碑上慢慢蹭了几下,因为冻得太久而略带鼻音的语调里透着无法掩藏的雀跃与期盼。 “母后,下一世做我真正的母亲吧。” “真正的,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的母亲……好不好?” 空旷的皇陵里没有人给他回答,但是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各种细碎的声音。 呼呼的风声,树叶摇动的声音,还有更远处像是铃铛碰出的丁丁当当声……这些声音糅合在一起,一个人聆听的时候,就像是有许许多多不属于这个人世的生灵,藏在草丛树林间喁喁私语。 杪冬又恍惚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转过头去,额心轻轻抵住墓碑,嘴角慢慢上扬。 “答应我吧?”他的声音有些甜腻,带着浓浓的撒娇味道,“答应我了吧。” 青衣人找过来的时候,最后那个语调折了两折的“吧”字正消逝在北风中。 青衣人顿下脚步,远远看着荒凉的墓地中少年那抹孤寂的身影。 他是第一次听见那孩子用这种语气说话。 杪冬平时说话的语调是没什么起伏的,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似乎喜怒哀乐,一点也没参杂在里面。 面对大叔面孔的自己时,虽然会放开一些,也不过是偶尔带着愉悦,偶尔有些寂寞,偶尔弥漫点忧伤。像这种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柔软和亲昵,他还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对象不过是块死人墓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仍是很不痛快…… “杪冬,”青衣人走过去,看见少年靠着石碑席地而坐的身影,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坐在地上?”他将少年一把拉起,直接带进自己怀里,“地上又湿又冷的,生病了怎么办?” “大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杪冬露出些许惊讶,然后又回复正常。他使劲挣了挣,可是青衣人环住他身体的手就像钢铸的钳子一样,怎么样都挣不开。 “你在这种地方呆了大半天?”青衣人按住他不安分的身体,沉声问道。 杪冬见青衣人始终不肯放手,只好放弃挣扎,他安静地靠在那人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这种地方……” 青衣人环顾一遍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的墓地,心狠狠痛了一下。 那个时候,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才会下令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守墓? 相较于同一天生辰的、风风光光举办筵席的甫子昱,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墓陵,该是怎样凄凉的存在啊…… 青衣人忽然脚尖一转,旋开身形。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过来,身旁干枯颓败的老树一颗颗迅速后退。杪冬转过头,越过那人的肩膀看着母后的墓碑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再慢慢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我们要去哪里?”他望着墓陵消失的方向,安静的眼眸里透不出一丝喜怒。 “回去。”身旁那人略显生硬地回答。 回去…… 杪冬恍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将头轻轻靠在青衣人肩上。 回去哪里呢? 那个人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薰香味,藏着说不出的清雅与高贵,闻得久了,慢慢的就会从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无意间搜寻到他的身影。 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哪里? 在一路飞驰的男人看不见的角度,杪冬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金砖玉瓦的皇宫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归属的地方早在十岁那年就被摧毁了。 会想要贪恋一个温暖怀抱的自己,果然是个傻瓜吧…… 昂贵的龙涎香,在帝王的寝宫中是经年累月地燃烧着的。 空气被暖盆里的火焰烘烤得很是温暖舒适,顺帝陷在貂皮狐裘缝制的软垫中,闭着眼摆出一个慵懒的姿势。 最近陛下似乎有些易怒呢?煮茶的小公公边注意着火候,边心有戚戚地想。刚才福总管不过是提了下二皇子的生辰宴,陛下马上就沉下了脸,那样一双眼睛阴恻恻地瞥过来,真真让人出了身冷汗。 壶里的水沸腾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顺帝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扫了一眼,小公公手一抖,碰倒了旁边的茶杯,“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 顺帝微皱起眉,小公公立即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收拾收拾,下去吧。”帝王挥挥手,已经懒得去计较。 小公公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奢华的房间里只剩下顺帝一个人的身影。 近来诸事不顺,让人连个好心情也没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还有那个淡漠的孩子,好不容易稍稍和他亲近些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又逐渐变得疏离起来。 是为什么呢? 像是中了毒一样,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被冰雪覆盖的苍茫大地上,少年一个人独自守在墓陵的身影。 微垂的头,敛起来的眼眸,还有嘴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苍白的衣袍,随着猎猎寒风肆意飞舞,几乎要融入同样苍茫的天幕之中。 夜明珠独自在黑暗里闪烁,柔和的光线扫过软塌上那人微皱的眉角,勾勒出一点疲惫的轮廓。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实在会给人一种诡秘的违和感。 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陵墓而已,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眷恋的神色?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不过是块没有生命的石碑罢了,为什么那种紧紧依偎的姿势,竟让人觉得或许他的生命,就只是为了守候它而存在?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雪花一片一片往下落,随着寒风旋转出绚丽的舞姿。 杪冬微微抬起头,散落在颊边的黑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铺在雪白的衣袍上,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墨莲。 “大叔想给我什么呢?”他侧着脑袋,嘴角的笑软软的,还没来得及散开,“如果是生辰礼物的话,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石……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你送,我都会高兴地接下来。” “那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呢?”青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隐隐藏着无人能懂的惶惑,“没有什么真正想要的……特殊一点的东西吗?” 少年的笑终是隐了下去,他定定地望着青衣人没有表情的脸,清澈的瞳仁里,却始终印不出那人的身影。 “我想要的,已经没有了。”他偏开视线,淡淡地说,“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少年那随着风雪轻轻飞扬的黑发是这片看不到边际的苍白中唯一艳丽的颜色,青衣人沉默地凝视它半晌,然后开口问:“是什么呢?” 墓边的少年没有回答,他又恢复成最初那守候的姿势,静静地敛起眼眸,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衣人看着明显不愿再说话的杪冬,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近一步,在少年面前蹲下身来。 “如果怎样都无所谓的话……”伸手捋了捋那孩子被风吹乱的头发,青衣人迟疑了一下,“……那么那天,我就送你一个秘密吧。” 杪冬转过头,睁眼看了他一会儿。 “秘密?” “是啊,”青衣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深吸口气,然后将少年一把捞近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脖颈处,低低地重复道,“一个秘密。” 第18章 十二月初五那一天,朝堂上太子的位置依旧空荡荡的。 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太过司空见惯,或许是那个安静的少年实在太不起眼,或许是甫子昱的生辰抢尽了众人的视线……总之,大家面上都是一幅喜庆的神色,没有人关心同一天生辰的太子,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顺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底下那些人说话,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冰天雪地中,杪冬噙在嘴角的淡淡笑意。 是那样温暖的微笑啊,却不知为何竟会给人一种哀戚的感觉,竟恨不得,想要让他哭出来才好。 忽然间再没有心情再去听那些废话,顺帝早早结束了早朝,然后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 他透过窗户隔着重重殿宇望了眼陵墓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然后那抹挣扎,又被心底隐藏良久的欲望深深压了下去。 想要更接近一些,想要那个孩子,可以对着真实的自己,露出他干净明媚的笑容。 这样的念头如野草般在自己心里疯长,以至于现在,再也不能满足于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和一个遮遮掩掩的夜晚。 顺帝站起身,朝着远处的皇陵疾驰而去。 顺帝曾想过,当杪冬知道“大叔”的真实身份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惊讶,高兴,愤怒,难过,抑或是漠不关心。 然而却始终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少年醉倒在墓陵的身影。 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雪地上棕色的酒缸碎了一地,杪冬紧紧依偎着那块石碑,闭着眼睛大概是睡死过去了。 顺帝看着他蜷成一团的身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杪冬?” 他伸出食指探了下少年轻浅的鼻息,然后将那孩子打横抱了起来,又一路飞驰着奔向寝宫的方向。 “准备热水,”无视那些宫婢太监满脸的震惊,顺帝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另外,去请御医过来,尽快。” 底下一阵人仰马翻,热水很快就被送了上来,伶俐的宫女们准备给醉死过去的杪冬宽衣,顺帝却忽然扫过来一眼,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白色的雾气浮浮沉沉的,弥漫了整个房间。 顺帝坐在杪冬身边,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睡颜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伸出手,将杪冬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褪下来。 那一身如丝绸般细滑的皮肤慢慢露出来,在茫茫水雾中散发出诱人的光泽。顺帝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腰际,围着小巧的肚脐绕了半天,才强压下心底的欲火,起身将少年抱了起来。 走到盛满热水的木桶边,顺帝小心翼翼地想将那孩子放进去,杪冬却忽然嘤咛一声,反手抱住他的脖子。 “杪冬?” 少年的唇就贴在自己耳边,浅浅的呼吸喷在脖间,痒痒的让顺帝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拍拍杪冬的背,轻声哄道:“乖,去热水里泡泡,去去寒气。” 他伸手想将杪冬从身上拉下来,少年却抱的愈发紧腻,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节。顺帝加大了力气,而杪冬却怎样都不肯放手,他死死抱住顺帝,下巴因为挣扎而在那人颈间蹭动了几下。 顺帝的呼吸倏地变重,眸色一点一点加深。压抑不住的欲火在心头燃烧,他想要狠狠地吻下去,杪冬却忽然间,低低地唤了句:“母后……” 他的声音就在顺帝耳边,轻轻的,软软的。 顺帝倏地停下动作,抱着杪冬的手紧了紧,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母后……” “母后……” 睡梦中的少年一遍一遍低唤着,略带涩哑的语调辗转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带着浓浓的落寞与不安。 “我什么都愿意做啊……不要丢下我……”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不断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呜”的声,就像是停留在梦中的哭泣,“……不要留我一个人……” 顺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静静地站着,深墨色的眼眸隔着袅袅水雾,透不出一丝光芒。 陈御医颤颤巍巍地踏进帝王寝宫时,着实被眼前那幅诡异的画面吓了一跳。 高高在上的帝王穿戴整齐,搂着赤裸的太子殿下一同泡在浴桶里。那两人的黑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有一些搭在太子纤细的肩膀上,衬着他雪白的皮肤,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娆和妩媚。 顺帝瞥了眼呆呆盯着杪冬的御医,冷哼一声。他一挥手,银丝玄袍就甩了出去将少年裸露着的皮肤掩盖得严严实实,还顺便溅了御医一身水花。 陈御医抹一把湿嗒嗒的脸,俯身跪安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杪冬枕着顺帝的肩膀睡得正熟,顺帝一边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面颊,一边低声吩咐,“子阳喝多了,去开些醒酒养胃的方子来。” 陈御医诺诺地去了,顺帝忽然收回放在杪冬面上的手指,然后盯着自己的指尖慢慢皱起眉来。 房间的角落里静静燃烧着安神的薰香,昏暗的光线从门帘窗缝间一丝一丝漏进来,附在奢华的狐毛暖帐上,明明灭灭地幻化出那些被遗忘了的景象。 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杪冬慢慢睁开眼。 是什么梦呢? 印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幔,坐起身,脑海里一片茫然。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着的红,那样明亮耀眼的颜色,或许是曾经期待过的某个黄昏吧…… 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头顶上悬挂的流苏却在缓缓摇动着,杪冬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忽然间头痛欲裂。 压抑不住的呻吟从床幔里流泻出来,守在外面的福公公惊了一下,拔高了音调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低沉的呻吟戛然而止,福公公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床幔里的人才伸手掀开重重幕帘,露出一双迷雾茫茫的眼。 “殿下可是头疼得厉害?”福公公迎上去一步,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了一朵花,“皇上给您备了醒神汤,喝下去就舒服了。” 冒着热气的汤药被推到眼前,杪冬皱眉看着,似乎还没从宿醉的茫然中清醒过来。 “皇上吩咐了让您醒了就喝的,”福公公面上笑意更深,小眼睛眯得几乎要看不见,“现在还热乎着,殿下趁早喝了吧……” 药碗又往前递了一下,杪冬盯着福公公张张合合的嘴,恍惚了好一阵子才伸手接过。 “这里是哪里?”皱着眉头把药喝掉,将空碗还给福公公,杪冬起身下床,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低头看着拖到地上的衣摆发呆,“……我的衣服呢?” “殿下的衣服已经弄脏啦,”福公公殷勤地回答,“您身上穿的是皇上的衣服,这儿是皇上的寝宫。” 杪冬拉了一下因为太大而滑到肩头的衣襟,轻轻地哦了一声。 “皇上让人送了新的来,天气寒凉,老奴先服侍殿下更衣吧……”福公公说着迎上前来,杪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面上有些讪讪的。 “放在那里吧,”他说,“我习惯自己来……还有,麻烦你在外面等会儿……” 福公公一迭声应着出去了,门口的珠帘被撩起了又放下,一摇一晃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头,看了那些在龙床上依次摆开的衣服一眼。 第19章 顺帝回来的时候,杪冬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腰带。他的头发还没束上,零乱地从肩头滑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衣服合身吗?”顺帝走过去,将他颊边的长发轻轻捋到耳后。杪冬抬起头,一下子望进那人温柔似水的眼睛里,手上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顺帝笑了笑,伸出手帮他系好腰间的结,然后退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再满意地点点头。 “还挺合身的嘛。” 新送过来的衣服材质做工都极其精致,大多是雪白的底色,然后在上面绣上些或繁杂或简洁的花纹,杪冬穿的那件只在衣摆袖口处点缀了几枝墨竹,简简单单的,很是素雅大方。 “等会儿是想就在这里用膳呢还是去其他地方?” 杪冬在镜子前笨拙地打理他那一头长发,顺帝站在一边看了会儿,然后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梳子。 “听雪轩?落梅池?或者悬月亭……”他一边说一边将杪冬脸颊边的头发拢到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用紫玉钗固定住,“还是算了,外边风太冷……” “父皇。”杪冬打断他的话。 “嗯?” “儿臣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顺帝弯起嘴角,用指尖轻轻敲了下杪冬的额头,笑道,“小醉鬼。”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似乎有点熟悉,又似乎是完全陌生的,杪冬恍惚了一阵子,然后愣愣地哦了一声。 “出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转过身,微微开了点窗,北风夹杂着寒意呼呼地灌进来,吹乱了额前的刘海,“千尘宫的人会着急吧……” “不会的,”顺帝走到他身后,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将窗户又关了起来,“我已经派人去过千尘宫,告诉他们你要在这边住到新年。” “住到新年?”杪冬回过头看他,惊讶道,“为什么?” “初一那天祭天地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式你要以左使的身份参加,”顺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懒懒道,“这些日子你就留在这里熟悉一下流程,免得到时候出错。” “为什么突然……”杪冬皱起眉,“左使的位置不是由二皇弟担任的吗?” “子阳好像不太情愿呢?”顺帝凑近他的脸,勾了下嘴角,“那可是最接近父皇的位置,子阳就那么不愿意呆在父皇身边么?” 虽然面上摆出了微笑的表情,那个人的眼里却没染上一丝笑意,幽深幽深的眸光暗暗地闪着,看上去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 杪冬抿抿唇,最终还是将拒绝的话咽进喉咙里。 新年里的祭天祭地是件极其隆重的大事,因此仪式上各式各样的规矩也繁多复杂到令人头疼的地步,于是顺帝特许了杪冬不用去上早朝,只要一心一意在宫里学习那些礼仪就好。当然,这中间可能也包藏了一点点他不为人知的私心。 “……迈步的顺序是这样,左脚一小步,右脚一大步……然后到这里旋身,每上九十九层要跪拜一次……等到了山顶,要用力将金羽箭射向天空,射得越远越好……” 什么时候迈步,什么时候转身,什么时候跪拜,什么时候唱诵,这些琐屑的事情都是有讲究的,如果在祭祀的仪式上做错了,这里的人就会兢兢战战,唯恐触怒天威。 雪霁天晴,午后的天空冒了点阳光,杪冬跑到外院,跟着指导礼仪的老太监一遍又一遍地熟悉祭祀的流程。 “……最后是左右使合跳的祈天舞,等皇上祭过天之后,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杪冬随着老太监的话压低腰身,然后再一个旋转,完成了最后的收式。站在原地缓了缓有些眩晕的脑袋,杪冬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大丞相庄季静静地立在院外,也不知看了多久。 “太子殿下。” 庄季遥遥行了个礼,杪冬点了下头,寒暄着问了句:“庄大人来找父皇?” “嗯。” 玉面丞相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杪冬回过头,朝老太监吩咐道:“帮丞相去通报一声吧。” 老太监匆匆忙忙地去了,杪冬看着庄季犹豫了一会儿,说:“父皇在和礼部尚书谈事情,庄大人要不要坐下来等等?” 庄季点点头,从善如流地走过来坐下,杪冬给他沏了杯茶,再给自己沏一杯,然后绕到另一边也坐了下来。 “臣要恭喜殿下了。” 庄季姿态优雅地啜了口茶,如画的眉眼微微上挑,清冷的语调里除了一贯的傲然,似乎还藏了些别的东西。 别的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 杪冬低头看着袅袅水气从杯沿慢腾腾地溢出来,并不接话。 庄季似乎对这种沉默已经习以为常,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杪冬一眼,又接着说:“皇上现在如此看重殿下,倒是殿下的福分啊。” “庄大人是觉得奇怪吗?”沉默了一会儿,杪冬放下茶杯,“其实父皇会忽然亲近我,我也觉得奇怪。”他站起身,背对着庄季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淡淡地说,“庄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去问父皇,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因为我也不明白。” 庄季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半空中,眼里闪过一抹惊异。 居然…… 院子里杪冬旁若无人地练习着祭祀上要用的祈天舞,庄季轻挑地支着眉角看着,白玉般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 对于他人的冷嘲热讽一向只会沉默以对的太子殿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有趣。 是顺帝宠得过头了吗? 翻飞的白衣如同在空中燃烧的一团苍白的火焰,庄季看着杪冬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移开视线。 即使现在受了点重视又有什么用?在打压秦屿山的行动中,顺帝可曾念及那人是甫子阳的亲舅舅,是太子殿下最后唯一仅有的支柱而稍稍手软? 没有吧? 完全没有。 去通报的公公远远往这边跑来,庄季轻拂一下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站起身。 在帝王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大局。 对于已经注定了的惨淡结局,现在的宠爱,或许悲比喜要更多一点吧。 扫一眼还在认真跳跃的少年,庄季扬起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转身离去。 第20章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红艳艳的灯笼挂遍了整个皇宫,看上去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除夕宴一过就是惯例的守岁了,照常是在御花园里搭上个硕大的戏台子,宫里宫外精心挑选出来的戏子歌女在上面演绎一些喜庆的节目,供那些喝酒谈天的人们停歇下来时消遣时光。 悬挂在半空中色调温暖的烛火倒映在小桥流水里,在河面上勾织出一片粼粼的金光。随着夜色的加深,欢闹的人们大概是抵不住疲倦的来袭,远处的喧嚣渐渐淡下去些,曾一度被掩盖掉的戏子的歌声又开始蜿蜒绵长起来。 杪冬蹲在流水边,低着头一心一意将手中的祈愿签折成纸鹤的形状。 “子阳真会找地方,”甩开那一干卯足了劲溜须拍马的家伙,在暗卫的通报下,顺帝轻易寻找到少年的身影,“躲在这里,倒是清静。” 杪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仔细翻开纸鹤的翅膀。 守住的旧岁快要进入尾声,消弭了声息的人们又开始活跃起来,杪冬听见徘徊在河川上游的喧闹声,微微抬了下眼。 “已经开始放花灯了啊……” 静静流淌的水面上闪烁出一点一点黯淡的橙光,随着身后那人的叹息从远处漂荡到眼前,照亮一小朵花的形状。 “子阳许好新年的愿望了吗?” “许好了。”杪冬将折好的纸鹤放进花灯里,再将花灯的蜡烛就着火折子小心点燃了,然后轻轻放在水面上。 “许了什么愿?”顺帝看着杪冬小心翼翼的动作,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啊,”盈盈水波中,每一点火光都承载了一个希望吧,杪冬歪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盏花灯逐渐飘远,最终消失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他站起身,回头面向顺帝说,“许下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是么……”顺帝的眉梢轻轻上挑,手指在少年看不见的角度比划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新年的钟声敲响第十二下的那一瞬间,焰火绽放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迸裂开来,响彻整个天空。 凝聚着各种颜色的光晕从天际扫过,流动的火焰映亮重重殿宇的星檐半角,略略勾勒出一点阴森沉闷的味道。 “今次的焰火是天机大师的手笔,”顺帝顺着杪冬的视线望向天幕,幽深的眼眸在流逝的焰火照耀下,会给人一种熠熠发光的错觉,“子阳觉得它美么?” “美么……”杪冬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语调苍白得像是被这极致的绚丽夺去了神志,“像流星一样……”他喃喃地说。 像流星一样,当所有的美丽和骄傲在一瞬间燃烧殆尽后,它们唯一能残留下来的,不过是一道同样一闪即逝的,黯淡而丑陋的疤痕。 忘了是哪一天的夜晚,窗外焰火绚丽的光芒照亮整个天际时,那些五颜六色的火光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滑过她被浓妆遮掩的面庞,交织出一片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景象。 『杪冬』她说―― 『原来你,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少年仰着脸,默默望向那一片热闹的天幕,轻浅的呼吸,似乎会在焰火绽开的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顺帝皱起眉,轻轻唤了句:“子阳?” “……嗯?”杪冬疑惑着回过头的时候,西南方那一片天空忽然间亮如白昼。 焰火的盛宴在此刻到达高潮,蓝色的紫色的金色的银色的花火一大朵一大朵相继盛开,那种不顾一切燃尽所有的华美精致随着流光倾泻而下,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直注视着杪冬的顺帝发现少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亮光,同时面上露出了一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表情。 似乎有点惊讶,又微微绝望,还夹杂着一点担心太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的那种莫名的喜悦。 然后这种表情瞬间被焦急所取代,杪冬紧皱起眉,提起轻功朝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皇宫偏凉的一角,甫子昱与蒙面刺客艰难地纠缠在一起,挥舞的银白色软剑闪着森冷的光,一刺一划里暗藏着的残酷危机,将生死险险劈成两半。 杪冬用尽全力赶到的时候,已经招架不住的甫子昱手中的剑正“当”的一声被格开,那刺客看准时机,冰冷的剑峰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心脏。 剑光夹杂着冷风呼啸而来,那一瞬间甫子昱似乎听见死神讥诮的笑声,他略微恍了下神,然后下一刻就被什么人扑倒在地上。 死死趴在自己身上的那人有着记忆里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低调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香――像阳光,却比阳光清冷;像腊梅,要比腊梅鲜嫩;像玉兰,要比玉兰更素洁;像青竹,却比青竹细腻…… 甫子昱抬起头,想看看在睡梦中也会魂牵梦绕的那个人的脸,可是透过杪冬被寒风吹散的长发,他却看到刺客慌乱的眼睛,和他手里直直刺过来的利剑。 杪冬听见甫子昱大叫了一声“子阳――”,那样撕心裂肺的语调从胸腔中迸发出来时,连带着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震动。漫布在空气中无法压抑的惊恐与惧怕让他略微有些疑惑,安静地闭上眼睛,可是等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杪冬回首望去,冰凉如水的月辉中,是顺帝不容逼视的、散发着令人颤栗的杀气的背影。 刺客的身体摔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杪冬呼吸一滞,拼尽全力大喊:“不要!!!” 顺帝的剑锋堪堪停在刺客咽喉上,他回过头,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月色中阴冷得可怕。 “不要……”杪冬对上顺帝冷冰冰的视线,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他是甫子行,”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是你的三儿子。” 顺帝用剑尖挑开那人的面巾,面巾下,是流筠苍白中夹带着不可置信的脸。 “原来你知道……”那人直愣愣地看着杪冬,面上浮现出一丝恍惚的神情,顺帝皱了下眉,朝一直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庄季吩咐道:“派几个人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接近。” 庄季回了声“是”,转身离开之前,却漫不经心地在杪冬身上投去几缕探究的视线。 “……为什么不能杀他!?” 庄季折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流筠生冷而尖锐的质问声。 “为什么不能杀他!?我娘就活该平白无故被害死!?宋家一百三十条人命要怎么算!?秦诗茹那贱人害的我娘全家被灭门……”流筠眼中闪过一抹狠光,语调因为感觉到被背叛而愈显愤怒,“难道我就不能手刃那贱人的贱种给他们报仇!?” “你答应过我秦屿山倒台前不动甫子昱。” 寒风吹过来的时候带来一些刺骨的疼痛,杪冬的手指微微瑟缩一下,他默默地垂着眼眸,语气淡得似乎会被风刮走。 “没错,我是答应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流筠冷笑一声,对杪冬找出来的借口不以为然,“但是你以为现在秦屿山离倒台还远吗?” “是不远了……”沉默了一阵子,杪冬开口道,“可是,你不能杀甫子昱。”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秦诗茹的孩子。”杪冬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安安静静地看向流筠,却又像是穿过了流筠,望向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忽然间空气里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月光幽幽地洒下来,给他轻淡的语调添上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空灵,听上去没有一丝真实感。 “秦诗茹的儿子,是我,”他说,“你要杀的人,也是我。” 第21章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流筠说:“你骗人的吧,”他的嘴角动了动,扭曲出一个形状诡异的笑容,“你撒谎,我才不信……” “是真的,”杪冬偏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和甫子昱刚生下来就被交换掉了,其实他才是周皇后的孩子,而我是秦贵妃的孩子,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信!”流筠大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难道皇子被换掉了都没人发现?这也太荒诞了吧!” “是父皇亲自换的,”杪冬抿抿唇,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问父皇……或者庄丞相,他当时也在场。” 流筠看向顺帝,可是顺帝只是一味盯着杪冬,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一些奇怪的情绪,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流筠又看了庄季一眼,庄季那边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旧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他对上流筠的视线时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去扫了杪冬一眼。 “你骗人吧……” 流筠始终不愿相信,而杪冬却已经疲倦。 “你为了护着甫子昱这种谎言都能讲……如果你真为秦诗茹所出,又怎会与我合作对付秦屿山?一定是骗人的……” 风吹过的时候树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杪冬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中那轮静悄悄的明月,忽然间笑了一下。 “无赦?”他出声唤道,“你来了吗?” 黯淡的烛火下密密的树丛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宛如暗藏了鬼影憧憧,无赦从中翻飞而出,带着一身冰凉的月色。 “去拿洗颜泥用的药水来吧。”杪冬说。 无赦沉默着没有答话,他静静地看着杪冬,眼眸深深的,似乎有些忧伤。时间静止了一会儿,无赦忽然翻身离去,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有时候杪冬会怀疑自己所处的究竟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或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天空中不知何时冒出一两颗星子,映在铜盆里清澈的药水中,淡淡地闪着光。 杪冬看着它们发了一阵子呆,然后用手指将那些银色的光晕一点点搅碎。 “在生甫子昱之前,顺帝登基不久,母后曾有过一个孩子。” 杪冬一边说,一边用布巾蘸着药水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颜泥。 “后来那个孩子被当时权势倾天的秦屿山害死了,顺帝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有时候又会想,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不是真实的呢? “后来母后与秦贵妃同时有了身孕,基于前车之鉴,顺帝想出这个计谋来保护嫡子。” 那个平静地叙述着陈年旧事的自己,好像再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你知道瑞云千里,银龙缠身的传说吗?” 有时候回头看看来时的道路。 有时候从睡梦中惊醒。 那些栖息在自己身边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会忽然间变得面目全非,陌生得令人害怕。 在那些匆匆走过不曾相识的人群中,向前看,向后看,俯视,仰视,从流水从铜镜中寻找,又可曾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张面孔? “其实那只是一种特殊的天象,并不像人们所传颂的那样,是银龙在嫡长子身上烙下了象征不凡的印记。” “那个印记,是父皇为了掩人耳目,在我肩上烙下的。” “父皇是恨着秦家的吧,或许是为了失去了的第一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庄丞相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这孩子,以绝后患?’,父皇回答:‘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或许自己于这个世界而言,是一种妖怪般的存在。 可是谁会更害怕呢?平凡的人类?还是看不见影子的自己?有没有人能提供一个答案? 存在的感觉,只有在那个有着熟悉面容女子的眼里才能找到,那个人一声声唤着“子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满面笑容的素在一声声呼唤“杪冬”。 “甫子昱被秦贵妃当作亲生儿子养大,在秦家的保护下自可以安然无恙,”杪冬放下布巾,抬起头来,“而我,则答应了母后,要为她守着甫子昱一生平安。” 一生能有多久? 你又能陪我多久? 母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有时候怕会迷失你给我的方向。 月光下的少年有着摄人心魂的美丽,那是孩提时的不染烟尘和老去后的慵懒艳丽所糅合在一起的,一种微妙的气质。 “看到这张脸,你应该就相信我是秦贵妃的孩子了吧?” 精致的面容中,有五分轮廓是属于那个美艳的秦贵妃的,任谁都不会弄错。流筠的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他死死盯着杪冬的脸,就像盯着一条毒蛇。 “你骗我,”他阴恻恻地说,“你早就知道一切,却一直骗我。” 杪冬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帘,说:“我曾经说过,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认识我。” 那是哪一天呢?在什么时候呢?可能是杪冬蹙着眉轻柔地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吧,可能是杪冬心血来潮在他伤口上吹气,孩子气地说“痛痛飞走啦”的时候吧,流筠忽然间紧紧抱住杪冬,颤抖着声音问:“我可以叫你哥哥么?”然后杪冬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回答说:“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啊。” “说那句话的时候,你在心里笑我傻吧?”流筠嗤笑一声,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恨意,“看着我一边说着报仇的话,一边那样粘你依赖你,看我像猴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很开心吧?” 开心吗?杪冬微微恍了下神。 被抱着说“可以叫你哥哥么”的时候,确实是开心的吧,可是那开心却不是流筠所认为的那种理由,这样的话说出来,还会有人相信吗? “明明知道自己就是我要杀的人,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可以帮我对付秦家的话,假惺惺地亲近我,你图什么呢?” “流筠!”无赦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流筠却置若罔闻。 “图什么呢?对啊,我可是药王的徒弟,你是想骗我手中的げ萃璋桑磕歉霰暇故鞘テ贰…该不会你中的毒也是假的吧?看我辛辛苦苦给你炼药,是不是在心里偷笑啊……”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生活换一种方式,会变成什么样。 也曾憧憬,也曾动摇,也曾渴望另一种幸福。 但是最后一颗げ萃枰丫送给甫子昱了,自己选择的终究是一个既定的方向。既然如此,其实被不被相信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反正未来,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无赦唰的一声拔出剑的时候,沉默不语的杪冬猛然抬起头来。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他的刘海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得乱七八糟,声音隐隐颤抖着,微微泛红的眼眸深处,藏着没有人能够发现的悲哀,“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难道这也错了吗?”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天地间就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缓慢而沉重地跳跃着,带来一点点生命流动的感觉。 “你如果现在不想动手杀我的话,”杪冬看着流筠掉在地上一直没捡起来的剑,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微的茫然,“那我要回去了。” 他慢慢往外走,留下来的人似乎被什么东西慑住了心魂,一动也不动。 经过顺帝身边的时候,那人忽然抓住他的手,慌张地唤了句:“杪冬!” 杪冬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偶尔想起以前的事,就会觉得杪冬和大叔,子阳和父皇,实在是有些讽刺呢。” 顺帝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杪冬却狠狠甩开他的手,飞身离去。 无赦看着这些神色各异却同样狼狈的人们,在心底冷冷地笑了一下。 “除非是踏着我的尸体,”他提着剑,没有指代的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否则休想碰殿下一根汗毛。” 无赦转身想走,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实在忍不住似的回过头,朝有些呆愣的流筠说:“知道为什么殿下会认出你是三皇子吗?”他冷哼一声,“因为你手上当宝贝般戴着的佛珠,是当年殿下一颗颗选出来,亲手穿了送给一旬大师的礼物。” 看着流筠满是震惊的脸,无赦讥诮地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第22章 番外无赦(一) 十岁那年,师傅来找我的时候,我刚从暗宫三年一度的试练赛中保住性命拼了出来。 师傅说太子殿下已满五岁,照惯例要配个小侍卫,上面想借此机会在太子身边安插个眼线,他见我年纪适合,便举荐了我去。 “你要做的就是监视他,然后每隔两个月向暗宫汇报一次情况。” 师傅说对暗影而言这大概是最安逸的差事了,我定是交了什么好运才撞上的。而那时我的血液还在为不久前那场残酷的杀戮沸腾不息,满世界都是鲜红的血光,所以虽然毕恭毕敬地应下了,心里还是对今后可以预见的乏善可陈的生活嗤之以鼻。 对于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在刀光血影中摸爬滚打的我来说,那个听说并不受宠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而已。想到要将我所学的全部耗费在他身上,真是会心有不甘。 与殿下初次见面的情形,在那个十岁孩子无知且莫名其妙的心高气傲里,早已经消弭得无影无踪。如果顺着回忆往前找,我所能寻找到他的最初的踪迹,是那个飘扬着雪花,异常寒冷的冬天。 那个冬天的确很冷。 即使是并不怕冷的我,都觉得它的寒风刺骨得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皇后撒着娇说怕冷的太子殿下,可以每天在夜里偷偷溜出来,然后在某扇房门外一守就是一晚上。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觉得难以理解。 即使在得知真相后,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 百无聊赖监视着他的我,曾经偷偷靠近过他像珍宝般守护着的那个房间。 揭开一丝瓦缝往下看,暗黄的烛光下,周皇后虔诚地跪在佛龛前,嘴里念念有词。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还因为不可置信而听过一遍又一遍,可是周皇后念叨的,却始终都是――“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那时候看着他抱着双腿将脸埋进膝盖里的姿势,我是无比好奇的。我很想知道他藏在胳膊下的面孔,在听到自己的母后为别的孩子彻夜祈福时会流露出一种怎样的表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留心看他凌晨离开时站起来的一瞬间,从胳膊里抬起的脸,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后每次都失望且奇怪地发现,他的脸上从来是淡淡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样静静等待的姿势本身就是一种表情。 一种寂寞的,渴望得到爱的表情。 可是这样的答案已经不再是仅仅满足我那无聊的好奇心了,它变成一根刺,扎得我的胸口尖锐地疼痛。 在那三个月里漫长的守候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周皇后推开门走出来,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他会不会就不再这样继续毫无意义地守候下去? 这种想象在无数次的失望中等成了期待,最后又变成埋怨与愤怒。 在这个皇宫中不是只有你会抱他关心他吗?不是只有你会对他笑吗?不是只有你会哄着他睡觉为他唱歌吗? 为什么不出来看一眼呢? 如果出来看一眼……你一定会心疼的,因为,连我这个冷眼旁观的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点难受…… 这种令我越来越难以忍耐的守候总算在他六岁生辰的前一日结束,我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他与二殿下的生辰是同一天,所以两个人的生辰宴是一同举办的。而在这场生辰宴上,我算是彻底了解到他究竟不受宠到何种程度。 恶作剧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偷偷往他茶杯里下药的时候,首位上的帝王正好不经意间往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提醒殿下,可是师傅万般强调的话却一直在耳边回响。 师傅说:“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你要一丝不苟地完成;上面没有吩咐的事,千万不要自作聪明,擅作主张。” 他说:“一旦你踏出暗宫规定的路线,就只有死路一条。” 暗宫对待背叛者的残忍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我思量了一阵子,最终决定不去冒这个险。 毕竟,像是保护太子殿下这种任务,上面自始至终就没有提到过。 他喝下那杯茶之后,开始剧烈地呕吐。 那种撕心裂肺的反呕声听得我心里发毛,我偏开头去,看见其余皇子在一边窃笑,而帝王却露出了厌恶及不耐的眼神。 “太子如果不舒服的话,”帝王冷冷地说,“那就回去休息。” 他勉强答了句“是”,然后转身离开。跟着一道离开的我,看见他的指尖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心里莫名其妙的,就开始痛起来。 他回去后就睡下了,我躲在房梁上等了许久。 他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好像一直在做噩梦,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才总算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时,我又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从梦魇中清醒。 他看向前方的眼神陌生得令人害怕,就像这空气中到处隐藏着伺机而动的妖魔鬼怪。我生生打了个寒战,开始考虑要不要出去敲敲门,好让他从这种诡异的恐惧中逃脱出来。 然而还没等我行动,他就已经跳下床,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深远的长廊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在长廊上空回荡,看着他打开一扇又一扇房门,忽然间领悟过来他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心底慢慢生出一种陌生的感情。 陌生到……我自己都无法形容。 直到宫人告诉他皇后娘娘还没回来,他才结束这没有尽头的奔跑与寻找。 虽然太子已经走了,甫子昱的生辰宴却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着,我远远地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忽然对这象征着权势地位的皇宫无比厌恶。 他小心避开侍卫,一步一步接近那些将他排除在外的欢歌笑语。 在一扇开了一点缝透气的窗户前,他默默伫立良久。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看,看见周皇后正笑着,将一面价值不凡的玉佩系在甫子昱脖子上。 一边系的时候,她一边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于是我才认出来,那面玉佩是她在那三个月,祈福时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护身符。 他面色恍惚地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像来时那样,悄悄地转身离开。 在跟上他的脚步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微笑的皇后和微笑的甫子昱是生活在绚丽的光芒中的,那些流淌在他们之中幸福耀眼的温馨,给我一种没有人能够插进去的错觉。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脚步虽慢却没有停顿。直到被一条突出路面的老树根拌了一跤,他才停下来,抱着膝盖坐在树底下发呆。 我在暗处陪着他吹冷风,等到天空中开始飘起一点点雪花的时候,我听见一些细细的,像是小兽低鸣般的呜咽声。 那些细微的呜咽断断续续,让我微微有些恍惚。 我茫然地想着原来安静的人,连哭起来都是这样的安安静静啊。然后又想起,他不过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而已。 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子,就已经学会藏起自己的难过,偷偷地哭泣? 鬼使神差的我走到他身边,小声唤了句“殿下”。 哭泣声戛然而止,我等了一阵子,他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沙子……”他将脸藏在胳膊里,好半晌,才艰难地说,“沙子迷了眼睛,有点痛……” 我胡乱地嗯了一声,紧挨着他冰冷的身子坐下来。 那一刻我忘记了他是皇子,而我是侍卫。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帮他挡掉些风,挡掉点雪花,让他不再那样瑟瑟发抖。 大概是我的体温给了他一点勇气,他哭泣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我默默地听着,学着周皇后的样子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靠着我静静地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之所以会那样轻易地依赖我的怀抱,不过是发热发得有些迷糊不清。但是那又如何呢?对于我来说,那个夜晚,始终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就像现在我一步一步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在这个褪去了喧嚣新年伊始,在这些疲倦地锁上了重重大门的街头小巷,看着他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性将悲伤掩藏淡淡表情下的脸,心里其实是希望他哭出来的。 我想看他哭出来,然后再把他抱进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抱着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等到他哭累了,便会渐渐地在我怀里睡着。 第23章 皇城里的百姓大多都睡下了,寂静的小巷里漆了红漆的大门重重紧锁,只留下守夜的长明灯还在檐角默默闪烁着幽暗的烛光,杪冬拖着长长的影子,漫无目的地走过这些满是爆竹残骸的青石小路。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木槌敲打在铜锣上的铛铛声带着空气一同震动,在这寂寥的夜色中一遍遍空荡荡地回响。 更夫的脚步随着锣声一点点接近,杪冬停下来,抬头望向朱门边新张贴的喜庆春联。 “天干物燥――” 更夫的声音从拐角处转过来的时候,杪冬回过头看了一眼。 “小、小……” 看着那人霎时瞪大的眼睛,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的嘴婚,杪冬歪着头略带疑惑地朝他笑了笑,却不想那更夫忽然高喊一声“鬼啊――”,一把扔掉木槌和铜锣,转过身逃得飞快。 看着那人瞬间消失了踪影,杪冬着实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身着一袭式样繁杂的浅色礼服,披着一头不知何时散落下来了的长发,在这寂静的小巷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确实像是鬼一样。 杪冬低低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被遗弃的铜锣面前,蹲下身拾起木槌在锣面上轻轻敲了起来。 “天干物燥――”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微眯起眼睛,百无聊赖地小声说着,“小心火烛――” 小巷里忽然扬起一阵风沙,杪冬闭了下眼,待到风停沙散,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铜锣的对面多了一双紫金蟠龙靴。 那是一双做工极其精致的蟠龙靴,深紫色的靴面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缝制的,看上去柔软舒适而又光洁亮丽,靴面上的龙是用金线穿了细碎的紫金石一针一针细细缝上去的,璀璨的龙身优雅华丽地向上蔓延,最终消失在那一片如火焰般红艳的衣摆之中。 杪冬低头看着蟠龙靴发呆,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人蹲下身来,将他额前凌乱的刘海轻柔地扫到一边。 那个人的掌心贴着他冰冷的额,在这暮冬凛冽的寒风中带来些许暖意。 温热的掌心沿着他的额角慢慢下滑,最后停留在颊边,流连不去。 “回去吧?” 顺帝低头看着杪冬默默低垂的睫毛,缓了缓呼吸,轻轻地,像是怕惊吓到什么一般低声问:“回去了好不好?” 杪冬抿着唇角,沉默不语。 掌心下是少年细嫩到让人不忍放手的肌肤,顺帝的视线滑过杪冬虽然苍白却无法掩饰的令人窒息的精美的容颜,心里升起难以言表的苦涩。 杪冬偏了偏头,避开顺帝的手。 他起身退开一步,淡淡地说了句“好”,然后转过身,并不去看顺帝,径自朝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被自己留在身后的顺帝面上是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为自己的不敬而发怒。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是否会发怒是否又会惩处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自己以前不在乎,现在更不会在乎。 一路躲过侍卫的巡查,杪冬回到阔别已久的千尘宫。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房间里的火烛忽然燃烧起来,橙色的火光驱逐开黑暗,让整个房间遍布柔软温润的光泽。 杪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顺帝一眼,又接着往里走。 杪冬掀开内室的门帘,从暗格中取出颜泥,调了些许药酒,一点一点仔细配着颜色。 在外间等了一阵子的顺帝亦掀开珠帘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杪冬手上的动作,他变了变脸色,猛然出手抓住杪冬的手腕。 杪冬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颜泥盒子因为那人过大的力道而被甩了出去,哐当一声碎了一地。 杪冬侧头看着那一地沾染着颜泥的墨瓷碎片,垂下了眼眸。 “……已经不需要了,”顺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略微涩哑地说,“不用再将脸藏起来了。” “……可是”少年微微蹙起眉,平淡的语调里透出些许为难,“要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个样子出去的话,似乎有些麻烦。” “杪冬不用担心。”顺帝弯了弯嘴角,大概想勾出个安抚的微笑,可是那笑容一摆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生硬。 “我会处理的。”顺帝说。 杪冬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了顺帝一阵子。 他歪起脑袋,似乎开始为什么事情烦恼,思虑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开口说:“等会儿的祭天地仪式,我不想以左使的身份参加了。” 顺帝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还是让甫子昱去吧,他之前不是练习了很长时间吗?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顺帝依旧沉默不语,杪冬被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盯得有些难受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便偏开头,说:“我觉得很累。” 顺帝顿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抓住杪冬的手,杪冬松了口气,往旁边退开几步。 “仪式上的规矩太过繁杂,祈天舞跳起来也颇有难度,在父皇寝宫练习那些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累。” 少年的面色似乎有些疲倦,顺帝找了找,却始终无法在他平淡的语调中找出一丝埋怨。 “而且离父皇最近的位置……”杪冬走到墨瓷碎片前,低头看着它们,淡淡地说,“其实对那个我一直没什么兴趣。” 顺帝的手倏地握紧。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蹲下身,看着少年拾起墨瓷碎片,看着少年不慎被碎片划破手指,然后才用力稳了稳呼吸,走上前去抓起那孩子受伤的手,将渗血的伤口含进嘴里。 “父皇……” 舌尖上血腥味淡淡地散开,顺帝死死抓住杪冬的手指,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难过吗?” 意无所指的问话让杪冬有些疑惑,他侧头思索良久,才猜出顺帝说的,大约是指流筠的事。 “稍微有点。”杪冬回答说。 “也不是太难过,”他微微笑了一下,从顺帝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指,边往外走边说,“因为一开始,就没怎么期待过。” 杪冬挑开珠帘走了出去,玉石珠子相互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顺帝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然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杪冬坐在床沿脱除鞋袜,顺帝默默看着他轻微的动作,挣扎良久,终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纠缠在心底的问题―― “你……恨我么?” 杪冬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顺帝,眸光中满是茫然。 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又埋下脸,一边继续整理身上的衣袍,一边淡淡地说:“母后死的时候,我是恨着你的。” 杪冬放下床幔,翻身上床,用厚厚的被褥将自己死死包裹住,整个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些日子他一直睡在帝王的寝宫,千尘宫的床搁置多日,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杪冬忍不住打了哆嗦,接着察觉到床幔在轻轻摇动。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往里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留出外面的空间。 顺帝在床沿坐了一阵子,然后掀开被子,和衣躺了下去。 他伸手将少年抱进怀里,出乎意料的少年并未挣扎,却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转过身朝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他有些欣喜,也有些无法压抑的苦闷。 纠缠了大半宿,杪冬大概是真的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顺帝支起半边身子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泓乖巧的青影,笑了笑,而后又微叹一声,起身离去。 落月宫的长廊被宫人们挂了一溜的长明灯,帝王站在长廊尽头,望着那一片热热闹闹的灯海,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千尘宫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空荡荡的院落里少年独自舞剑的身影。 他抬手碰了碰式样精美的长明灯,深邃的眼眸在摇曳起来的暖橙色烛光的映照下,忽然染上一层陌生的――大约是寂寞的颜色。 还在为初一的祭天祭地仪式忙碌的宫人们在顺帝身后跪了一路,顺帝兀自往前走着,懒得说句平身。 他推开自己寝房的房门,进去后袖袍一甩,又迅速带上房门。 房间里夜明珠还在尽职尽责则地散发着幽光,顺帝的视线不经意间一扫,瞥见案几上一盏精巧的花灯。 迈往龙床的脚步顿了顿,顺帝折回身,走到案几边拾起花灯,从中捏出那只小巧的纸鹤。轻柔地抚了抚纸鹤的翅膀,顺帝将它翻开,然后看着光洁如新的祈愿签恍了会儿神。 “未矢。”顺帝唤道。 一道黑影从窗外翻飞而入,来人单膝跪地,道:“未矢叩见皇上。” “子阳放的花灯……”顺帝坐在案几旁,支着额角,盯着手中的祈愿签,问,“确实是这盏?” “回皇上,确实是这盏。” 祈愿签上除了折痕,空无一物。 顺帝想起那一片璀璨的灯火中杪冬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想起他一丝不苟地说着――“许下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这样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样严肃认真的口吻,让自己还真以为他曾虔诚地许下了什么愿望,让自己自以为是地想着……无论他的愿望是什么,都要替他实现。 结果,却是这样的结局。 未矢抬头看了看陷入沉思的顺帝,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便说吧。” 顺帝揉了揉眉角,小心将祈愿签收好,又有些不耐地将花灯推开。 未矢沉吟片刻,道:“属下斗胆。”他俯身磕了个头,接着说,“属下以为,太子殿下和宫里别的人是不一样的。” 顺帝“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太子殿下其实是个很体贴的人,”未矢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向来没有感情的眼眸里隐隐闪过一丝柔软,“殿下的体贴是由心而发的,那样子理所当然,似乎殿下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是在对别人好。” “所以呢?”顺帝闭上眼,略有些疲倦地问。 “殿下是不会记仇的,”未矢恭恭敬敬地低垂着眼眸,“因为殿下太过体贴,所以他是不会记仇的。” “属下以为殿下并不会恨皇上,”未矢说,“殿下会说出恨皇上的话来,一定是因为三殿下的事,让他觉得难过了吧。” 顺帝低低地笑了一下。 “你不懂。”他说。 他挥挥手,让有些忐忑的未矢退下了,然后独自坐在软椅里发呆。 幽暗的光线顺着顺帝完美无瑕的面庞聚聚散散,隐隐勾勒出他深锁的眉头。 夜辉中的男子深深叹了口气,喃喃低语道:“朕倒是希望,他是恨着朕的。” 若是能够憎恨,至少说明他还在乎。 若是能被憎恨,至少自己知道该从何补救。 最怕的,是他不恨,亦不在乎。 第24章 好像一直被什么东西纠缠着,困在梦魇中无法脱身。 拼命挣扎着睁开眼,陌生的珠帘罗帐在眼前慢慢摇曳着,一晃一晃泄进来一些眩目的流光。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 慢慢张开五指,浓郁的光线渐渐渗透指缝,在少年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上投下黑白交织的光影。 恍恍惚惚地寻找着的,是什么呢? 那些在梦境中怎样抓也抓不住的东西,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啊…… 软轿的门帘层层叠叠,随着初春的寒风轻轻摇动。 一些金色的、浮浮沉沉的流光顺着帘缝蔓延进来,包绕着奢华的紫纱罗帐,勾勒出一片如幻梦般暧昧的光景。 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挑开门帘的一瞬间,那一整片让夕阳浸染的血色天空,就这样直直闯进杪冬琥珀色的瞳仁里。 玉环金佩在凛凛寒风中叮当作响,杪冬顺着声音望过去,朦胧中看见有什么人立在天地间,金色的衣裾随风鼓动,飒飒起舞。 青龙剑的冷辉缓慢而庄重地滑过天空,割破熊熊燃烧的流霞,化作满眼绚丽的星屑,杪冬看着那个人沐浴在天赐的红霞中,挺拔修长的背影犹如神祗般散发着耀眼光芒,高高在上,不容逼视。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祷告如同鬼魅一般,空灵虚无得让人难受。杪冬想要放下珠帘,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却忽然转过身。那双幽深的永远也无法让人猜透的眼眸静静地看过来,映着浓郁的霞光,不知为何,竟会给人一种想要一生一世的错觉。 “子阳。” 顺帝开口的一瞬间,缭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祈祷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杪冬停下躲回软轿里的动作,迎上那人的视线。 “到这边来。” 杪冬默默看着顺帝伸出来手,微微蹙起眉。 守在软轿外的福公公看了眼顺帝始终举在半空的胳膊,又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太子殿下,心中一阵焦急。抱着但愿无人发现的期待,福公公悄悄扯了下杪冬的衣角,迷茫的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又皱了下眉,却是乖乖朝顺帝走去。 纤细的手指放到一直等在半空的手心里的时候,顺帝眼里闪过一片温柔。他牵着少年朝祭坛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目光扫过死死盯着杪冬的甫子昱、面无表情的庄季、还有那些满脸震撼与惊艳的权臣高官,嘴角勾起一点邪魅的弧度。 被顺帝拉着跨上祭坛的时候,俯跪在地的礼臣们齐声大呼不可,杪冬停下脚步,连带着顺帝也一同停下。 “杪冬不必在意。” 顺帝侧过身,在杪冬耳边用温柔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语调这样说着,然后他又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那些念叨着规矩不可乱的文官礼臣,讥诮地一笑,道:“这天下,朕的话――便是规矩。” 喧哗声戛然而止,俯跪在地的人们微微颤抖着,冷汗从额角一颗颗滴落。 杪冬抬头看了顺帝一眼。 那个人沐浴在血染的夕阳中,嘴角勾着略带轻蔑的笑容,狭长而锐利的眼眸里,透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属于帝王的冷酷无情。 杪冬忽然想要逃离,顺帝却握紧他的手,回眸轻轻一笑,将一身戾气消褪得无影无踪。 站在只有帝王才能登上的祭坛,默默看着顺帝一脸漫不经心地祭完天地,再一次被他握住手的时候,杪冬侧过头去看了眼那些表情诡异死盯住自己不放的臣子宫人,问:“父皇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十几年的漠然相对后,忽然开始注意自己,忽然将自己摆在人前,摆在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 身边那个人低声笑了一下,温热的鼻息忽然扑到颊边,在偏开头的一瞬间,他听见那人轻柔如流水般的声音:“我想要,永远将杪冬留在身边。” 夜凉如洗,甫子昱站在承山寺幽静的小竹林里,仰头看着被竹叶剪碎的那一小片天空,眉头轻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想到今日居然放了晴,月色倒是不错。” 甫子昱微微扭过头,一袭白衣的庄季站在不远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左使大人好兴致。”庄季道。 甫子昱眼神黯了一下,沉默片刻,说:“父皇派人来告知让我担当左使之位时,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庄季瞥他一眼,抬头欣赏月色,并不答话。 “路上也没见着他人影,大臣们进言说太子不参加祭天地仪式实为大不敬时父皇也没辩驳,却偏偏……”甫子昱顿了一下,“却偏偏在祭祀终结之前,以那样的姿态从父皇的软轿中走出来……” “太子殿下在龙撵里睡了一路,祭祀结束时才醒过来,”庄季漫不经心地接口道,“下山时不也和皇上一同乘的龙撵吗?皇上这样做,摆明了是给我们提个醒,太子殿下的地位今时不同往日了。” 甫子昱良久不语,庄季侧头看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般笑了起来,问:“太子殿下地位提高了,殿下你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不高兴?” “自然是不高兴,”甫子昱对上庄季隐隐带着嘲讽的视线,叹了口气,道,“先不说这些……除夕夜与庄大人商讨的事情,大人似乎还没给我答复?” “被忽然冒出来的三殿下一搅合,也就没来得及答复殿下。”庄季回过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道,“助殿下登上太子之位并不难,只是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甫子昱抬头看着黯淡的新月,说,“庄大人肯助我登上太子之位,我已是感激不尽,至于其它的……”甫子昱闭上眼,掩去那些难以忍耐的焦躁与不安,“我自知道不可操之过急――”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不可操之过急……” 第25章 鼻尖处隐隐约约的,萦绕着一些冷冽的香气。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曾经青衣人拥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床幔中的空气总是会染上这种淡淡的香味。而现在,它们来自身后,来自这个将自己搂在怀里、怎样也不肯放手的人。 “及尘大师,”顺帝皱眉看着给杪冬搭了半天脉的承龙寺住持,不悦地开口道,“子阳究竟如何?” 杪冬闻言低了下头,视线匆匆扫过及尘大师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眼里不着痕迹地闪过一点忧色。 “嗯……”及尘慢悠悠地收回手,一边习惯性地捻着佛珠,一边问,“殿下是何时中的千丝凝?” “九岁的时候。” 杪冬感觉到顺帝环在他腰间的手忽然收紧,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不适地动了动身子,顺帝这才慢慢松开。 “殿下可曾有过什么奇遇?”及尘略微皱眉,问道,“或者服用过什么稀罕的药石?” 杪冬看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服过三颗げ萃琛! “げ萃瑁俊奔俺狙劬σ涣粒“可是传闻中能解百毒的げ萃琛! 杪冬点点头,及尘沉思道:“难怪……” “大师可否说清楚些?”顺帝对于及尘的拐弯抹角半天说不到重点略有不耐,“子阳这毒现在究竟如何?” “千丝凝毒性缠绵,一入血即会渐渐渗入五脏六腑形肢官窍,若要祛除着实无从下手,所以世上才说千丝凝之毒,无药可解。”及尘看着顺帝无比阴沉的脸色,念了声阿弥陀佛,继续道,“江湖上盛传药王曾练就三颗げ萃瑁服用后可解百毒,亦可万毒不侵,只是贫僧未曾听闻有人见过那位传说中的药王,也未曾听闻有人试过げ萃瑁故不知其真伪。直至今日得见殿下,才知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圣品。” 顺帝的面色渐渐缓和,杪冬低下头,眸光微微闪了一下。 “皇上请放心,殿下的毒已解,现下并无大碍。” 顺帝长长地舒了口气,杪冬亦悄悄松了口气,只是令他们安下心来的原因,或许并不一样。 及尘大师告辞后,房间里又恢复成两人独处的状况,杪冬侧头看着房门发呆,顺帝捞起他一缕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青丝,一圈一圈绕在指尖上玩。 “既然御医和及尘都说你没事,我也稍微安了点心。” “御医?”杪冬回头看向顺帝,皱了下眉,“父皇请御医给儿臣查看过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杪冬睡着的时候。”顺帝伸手点了点杪冬的鼻尖,少年愣了一下,白皙的面颊染上一点粉色。看着他讪讪地偏开视线的动作,顺帝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父皇为什么不叫醒儿臣?” 在祭天地这种严肃的场合里,乘着轿撵一路睡上去的自己,恐怕会遭来诸多非议。 杪冬倒并不是怕那些非议,只是以真实面目示人后,自己的身份估计会变得比较敏感,他怕那些快要将他遗忘了的人们重又发现自己的存在,搅得自己的生活混乱不安。 “因为杪冬睡得太香,”顺帝将下巴搭在杪冬肩上,“让我不忍心叫醒。” 两个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衬着那人低沉的语调弥漫出一股暧昧的味道,杪冬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 “睡吧。”顺帝说。 “嗯,”杪冬点头,“我回自己的房间。” 杪冬打算起身,可是顺帝却依旧搂着他,没有放手的意思。 “父皇?”杪冬轻声唤了一下。 顺帝笑了笑,捏捏他的脸,说:“真可惜,承山寺厢房不够,就没有给杪冬准备房间了呢。” 杪冬垂了垂眼帘,没有答话,顺帝又说:“杪冬陪陪父皇吧。” 顺帝在杪冬面前不太喜欢自称朕,也不太喜欢自称父皇,可是有时候自称为父皇,会意外地起到稍稍打乱一点那孩子的疏离的作用。 杪冬依旧没有吭声,不过顺帝拥着他躺下的时候,他亦没有反对。顺帝挥灭烛火,看着黑暗中少年隐约可见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 “其实有很多事情想问你,”顺帝一下一下抚弄着少年在夜色中隐约发着光的黑发,低声道,“可是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那就不要问了。”杪冬看着朦朦胧胧映出些月光的窗棂,淡淡地说。 顺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在杪冬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才开口道:“杪冬生辰那天,是故意喝醉的吧?” 少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顺帝顿了顿,又问:“杪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大叔的真实身份?” “父皇来千尘宫找我之后,慢慢地就猜到了。”杪冬闭着眼,有些倦怠地回答,“父皇并没有刻意隐瞒吧,身上的薰香也好配饰也好,都没有随着身份的变换而改变,只要稍稍用点心,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顺帝将手环在杪冬腰上,额头抵住杪冬的后脑勺,安静地沉默着。 他确实没有刻意掩藏,有时候甚至还会故意露出些马脚,只是对于不同身份的自己杪冬向来是两种不同的态度,所以才会以为他对此一直毫不知情。 只是,既然早已知晓,为什么不拆穿呢? “为什么要装做不知情呢?” 黑暗中,只有自己孤零零的询问声,得不到回答的顺帝微微支起身,看见少年安静地闭着眼,鼻息轻浅,似乎是早已睡去。 第26章 杪冬回去千尘宫后,四处找寻不到无赦的踪影。 “殿下不是吩咐了无赦出宫办事吗?”小园子一边偷瞄杪冬的脸,一边奇怪道。 “出宫办事?”杪冬愣了一下,转头对上小园子瞪得老大写满疑惑的眼睛,把即将出口的疑问咽了回去,“……大概是我忘记了吧,对了,秋语现在怎么样?” 找不到无赦,杪冬打算去秋语住的紫居院看看。 去之前杪冬叫小园子通报过,可是当他进门的时候,屋子里还是响起了乒乒乓乓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杪冬看着目光呆滞的众人,无奈地笑了一下。 “杯子碎掉了。”他说。 小丫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碎片,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秋语瞧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摇摇头,朝杪冬笑道:“小丫环粗手粗脚,让殿下见笑了。” “没什么,”吩咐其余人也退下去,杪冬仔细关好门,转回身站在离她五步处,“身体还好吗?” “多亏了殿下特意为我调的药膳,”秋语轻柔地回答,“秋语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那就好,”杪冬笑了笑,“对于将来,你做了什么打算吗?” 秋语闻言苦笑:“能有什么打算?” “总要做些打算的啊,”杪冬认真地说,“你和苏饮,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秋语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她侧头望着被厚重的绒布遮挡起来的窗户,眉宇间露出些许忧愁的神色。 “这阵子朝堂上可能会有一场大混乱,”杪冬看着秋语黯然的表情,建议道,“如果你想,我可以趁乱安排你出宫,同苏饮一道离开皇城。” 秋语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暗下去。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她说,“我不会离开皇宫。” 杪冬沉默片刻。 “为什么?”他不解,“苏饮说,只要你愿意,他可以抛弃一切带你走。” 秋语不说话。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秋语回过头,望着杪冬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和苏郎……注定是有缘无份。” “我不懂。”杪冬说。 “我有我的理由,”秋语回答,“殿下的好意,秋语只能心领了。” 杪冬静静地站在那里,忽然间觉得有点难过。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他小心翼翼地问,“毕竟彼此相爱……真的是件很难得的事情啊。” 秋语埋着头不说话,杪冬等了片刻,最终叹口气,转身离开。 “殿下!”走到门口的时候秋语忽然抬头唤住他,“你要小心――”杪冬转过身,看着一脸犹疑不决的秋语,疑惑道:“小心什么?” “啊,没什么,”秋语忽然笑了一下,微微避开他的视线,道,“秋语是想说,殿下万事因小心为上。” “哦,”杪冬点点头,“谢谢秋语关心。” 秋语看着杪冬的背影消失在门边,面上露出些复杂的神色。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隔着雾气蒙蒙的纱帘,那两个人的轮廓模模糊糊的有点看不真实。 杪冬穿着浅蓝色的衣袍盘腿坐在软垫上,顺帝在他身侧,拿着宽大的绒布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头发。 杪冬的肤色很淡,或许是一直不见阳光的原因总是略显苍白。但是从暖池中泡了温泉出来以后,他的脸颊会被热气熏出一层浅浅的红色,渗过白皙的皮肤透出来,看上去娇嫩欲滴,美味诱人。 顺帝喜欢慢慢给他擦干那一头如黑缎般的发丝,也喜欢近距离地、长时间光明正大地看着他淡粉色的脸颊。 杪冬不知道顺帝的这些私心,他只是无法拒绝。 无论泡温泉也好,擦头发也好,或者是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对于强势的、总是对自己或威胁或哄骗的顺帝,他找不到有效拒绝的方法,也懒得费心为这些小事纠结不休。 “明天去上朝吧。”顺帝用手指给他梳着发,享受着纤细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时那种莫名的,似乎可以直达到心底的柔软。 杪冬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发从肩膀滑落,在浅蓝色的衣裾上蜿蜒缠绕,淡淡地“嗯”了一声。 自新年过后已经过了十多天了,这些日子杪冬一直没去上朝。他听着顺帝编出来的那些貌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乐得清闲。 其实就算顺帝不说,杪冬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被派去攻打北芪的秦屿山被人查出叛国通敌的证据,顺帝大怒,下令将其押回,打入天牢仔细查处,圣旨到达边疆后秦屿山畏罪自杀,其罪名经查处全部属实,顺帝下令秦家满门抄斩,并在朝堂上彻底肃清其党羽。 这些事情已经在皇城闹得沸沸扬扬,近几日不知有多少官员丢了乌纱帽,又不知有多少人丢了首级。 杪冬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他对秦屿山并没有太多感情,毕竟那个惊险的童年和一身病痛,大部分是拜他所赐。 杪冬不知道顺帝是怎样想,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可是顺帝依旧对此讳莫如深,在他面前一个字都不愿提起。 第27章 杪冬站在龙阶的第一层,看着眼前宽敞华丽的大殿,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下意识地抬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头往上看,那人坐在金阶的最高处,浑身被眩目的光采所包绕,映得那张有些熟悉了的脸庞忽然变得陌生且遥远起来。 顺帝注意到杪冬的视线,嘴角弯了弯给予一个安抚的笑容。不小心瞥到的朝官们齐齐倒吸口气,而杪冬却似未曾察觉,依旧以一副茫然的表情收回视线,又低着头开始明目张胆地发呆。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杪冬不太舒服地皱皱眉,这大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福公公拉长了音调道:“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顺帝慵懒地扫了眼殿前众人,发现那些朝官们大多都在偷偷盯着杪冬看,他们面上表情各异,有疑惑有不解有怨恨有轻蔑……但是为那如初开白莲般的美貌所惊艳的,亦不在少数。 顺帝皱起眉,心生不悦。 其实不让杪冬来上朝,一方面是怕他触景生情,另一方面,就是不想见到这些人不知收敛的目光。 那是属于自己的珍宝,没有人可以觊觎。 杪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只顾着一味地走神。 血腥味会让人想起些不好的东西。 那股令人泛呕的味道随着记忆的回放而愈加浓烈,杪冬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开一步,抬起头恍恍惚惚地看见透明的空气,一点一点泛上淡淡的血色。 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声争吵,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笑,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痛欲裂。 脖子被森冷的剑锋抵住时,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杪冬听见有人在旁边说:“要么放我走,要么我杀了太子,和他同归于尽!” 似曾相识的话。 似曾相识的画面。 空气中的红色逐渐浓郁,杪冬弯起嘴角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为什么总是有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存在?杪冬不明白。 拿自己作砝码,什么用处都没有。 杪冬抬头看着高位上被耀眼的光线模糊了面容的顺帝,开始思考上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回答了些什么。 回答了些什么呢? 漠然的眼神,冰冷的语调。 他说:“如果太子以身殉国,定将厚葬。” 然后,就是就是在梦魇中,母后一遍又一遍冲过来的身影。 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水滴滴落的声音,小小的,轻轻的,嘀嗒一声。 周围的一切忽然间都消失不见了,小小的杪冬看见她的血从穿胸而过的剑尖滑下来,嘀嗒嘀嗒落个不停。 那个时候,有谁能知道疯狂地喊着太医的自己,心里有多么恐惧? 他听见那人说:“放开子阳,朕饶你不死。” 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侧过头去,偏开视线。 紧贴在皮肤上的利剑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划出一道血痕,杪冬微微感觉到有些刺痛,然后下一瞬,用剑抵住自己的人就惨叫一声,重重地摔了出去。 血腥味浓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杪冬听见顺帝在耳边大喊:“药!快拿药来!”然后那人俯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他脖子上那些血液,心疼道:“痛吗?” 杪冬猛然打开他的手,然后又为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见顺帝保持着手被打开的姿势,眼眸深深的,似乎有些难过。 福公公步履蹒跚地跑过来,望着顺帝的脸色颤颤巍巍道:“皇上,止血的药……” 顺帝吸了口气,拿起药说:“子阳,我帮你上药。” “不必了,”杪冬退后一步,面色恍惚地说,“只是一点皮外伤,不劳父皇费心。” 他没有听顺帝的回答,径自转过身往外走。 满堂朝臣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出声。杪冬从他们让出来的道上走出大殿,望着外面冒出来的浅浅阳光,心中一片茫然。 恨的是谁呢? 他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天空。 是不愿搭救自己的帝王吗? 还是其实……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自己…… 忽然有人从殿里飞出来,将杪冬带进怀里。 无论杪冬怎样挣扎,怎样拳打脚踢,他都死死抱着不愿放手。 抱着他飞跃过那些亭台楼阁,雕梁檐角,顺帝把杪冬带回寝宫,拥着他坐在床上。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他将脸埋在杪冬颈窝里,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父皇的错……” “太晚了……”杪冬说,“太晚了……母后她,都已经死掉了……” “对不起……”顺帝心里一阵苦涩,在那个谋反的官员抵死一战的时候,是自己暗示那些侍卫不要行动,是自己的默许造成的杪冬被挟持的局面。 但是他只是对那句“母后死的时候,我是恨着你的”的话太过纠结,他想要打开杪冬的这个心结,也想用行动证明自己不会再丢下他不管。 顺帝没有料到杪冬会受伤,也没有料到他难过的时候,自己会这样心痛。 怀里的少年似乎在微微颤抖,将脸埋在杪冬颈窝的顺帝,隐约听见一些藏在喉咙深处的,细细的呜咽声。 “……杪冬?”顺帝转到杪冬面前,看着他埋得低低的脑袋,胸口一滞。 “抬起头来吧,不要憋着……” 顺帝低下头,小心抬起少年的下巴,然后他看见少年死死咬着下唇,拼命将那些控制不住的抽泣声咽进喉咙里。 “没关系的,”顺帝忽然将杪冬的脸埋进自己胸口,他轻轻抚着杪冬的背,说,“哭出来吧,没有人会看见,不要紧的,哭出来吧……” 顺帝感觉到少年的胸口狠狠地震了两下,然后就是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母后说,子阳不哭……” “……她说……子阳,学着坚强起来……” 那个时候她笑着说子阳不哭。 她说,子阳,学着坚强起来。 她说子阳,替母后守着子昱平安吧…… 母后,我并不想哭。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会有个人哄着我,向我说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对不起我忽然间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母后,就让我哭这一次吧。 只哭这一次,从此以后,子阳会学着坚强起来,再也不哭泣…… 少年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顺帝静静看着他的睡颜,看了很久。 他慢慢伏下身去,轻轻吻着少年脸上残留的泪痕。 从眼睑开始,顺着脸颊一路下滑,然后婉转到唇角边。 他在少年唇角边流连良久,最终闭上眼,对着少年柔软的唇吻了下去…… 杪冬大约在傍晚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说要回千尘宫,以往爱缠着他在寝宫留宿的顺帝也没阻拦,只是温柔地说了句:“路上小心。” 杪冬点点头,埋着脸往外走。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杪冬遇到许多人。 小园子,秋语,还有其他的丫环太监。 他们朝自己打的招呼杪冬敷衍地“嗯”了两声,然后低着头匆匆走过。 快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杪冬被什么人大力拉住。 他抬起头,看见许久不见的无赦阴沉沉的脸。 “你哭了?” 无赦伸手抚上杪冬肿胀的眼睛,又往下碰了碰他殷红的嘴唇,眼里忽然冒出一股怒火。 “是谁?”无赦怒气冲冲地问,“是皇上对不对?他又对你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杪冬没有发现无赦忽然把对自己的称呼改成了“你”,他往后退了退,避开无赦放在自己唇上的手指。 “没什么……”无赦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自从皇后死后,你再也没哭过,今天哭成这个样子,你还说没什么?” “……无赦?”杪冬总算发现他的不对劲,“你到底是怎么了?还有,前些日子你私自跑出宫去,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赦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闪动着一些杪冬看不明白的东西。终于他叹口气,说:“我只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杪冬听见他说了句抱歉,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28章 有时候醒来睁开眼睛,会觉得原本熟悉的人或事物,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马车的角落里点了盏小油灯,星点大的火光幽幽散开,给周围的一切蒙上一层灰黄色的光雾,朦朦胧胧的好不真实。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些细细的沙沙声,萦绕在耳边吵个不停,一直从梦境纠缠到现实。杪冬盯着棕黑色的车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爬起来,侧身推开窗户。 窗外黑漆漆的,隐约可见树影绰绰。 冷风夹杂着寒气灌了进来,空气湿嗒嗒的,弥漫着一股陌生而新鲜的泥土味。杪冬抬手摸摸面颊,指尖处滑过一片湿润。 原来是下雨了啊。 他有些恍惚地想。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弯腰钻了进来,带着一身的水气。 杪冬侧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抬头对上杪冬的视线,无赦怔了一下。然后他又恢复成平日面无表情的样子,转身关上门,再走到杪冬身边把窗户小心关上。 “别让雨水打进来,”他说,“湿了衣裳会生病。” 杪冬没答话,定定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径自坐到杪冬身边,挥手灭了油灯,朝门外冷声说了句“走”。 车身一震,紧接着疾驰起来。杪冬侧过头,隐隐看见昏暗的光线中无赦沉静的眼眸里闪现出狼一样的狠辣锐利,不禁微微恍了下神。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些怔然地问。 “没有什么为什么,”无赦回答,他低头看着杪冬,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掠过一道幽暗的光芒,“我只想带你离开那个地方,”他低声说,“离开皇宫,走得远远的。” 杪冬垂下眸,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离不离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转头看着被厚厚的油纸布糊住的窗户,语调淡得有些飘忽不定,“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呢?” “……不一样!”无赦忽然拔高了音调,他的拳头在黑暗中紧紧握着,像是要将那些无人能懂的惶恐不安捏得粉碎。 “不一样的……离开那里,至少,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一点。” 杪冬没有答话。他将头靠在窗户上,听着细密的雨点打在油纸布上发出或高或低的沙沙声,垂下眼帘悄悄地笑了一下。 “……不值得的……”杪冬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语调含糊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无赦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为什么会不值得呢?”他盯着杪冬,目光灼灼,“我觉得值得。” 杪冬扭过脸,在黯淡的夜色中发了会儿呆。 “我不明白,”他略微迟疑地说,“你冒这样的险,被抓住就是死罪。” 无赦笑了一下。 “我不在乎什么死罪,”他说,“而且,只有离开皇城,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为什么?” “庄季派人来剿灭酒肆里的人,”无赦敛起眸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在秦屿山身亡的那天晚上。” 杪冬倏地捏紧手指。 “抱歉,”他抿了抿唇,喉咙有些干涩,“我不知道……” “顺帝把你看得很紧,”无赦偏开视线,“不给你知道的机会。” 杪冬垂着头不说话,无赦又道:“无论我们处于何种立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场,你的身体里终归流着秦家的血,”他盯着被黑暗浸润的空气,压下眼里闪烁不定的挣扎,“皇上发现酒肆的人实力比他想象的强,自然不敢放任,以免夜长梦多。” “大概吧,”杪冬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惫,“那酒肆现在如何?伤亡严重吗?” “死了七八个兄弟,”无赦回答,“其余人都逃离皇城了,至于能否无恙,要看他们各自的造化。” 初春的雨声细细的,又轻又柔,却总是连绵不绝。杪冬微微吸了口气,黯然道:“抱歉,是我连累了你们。” 无赦闻言怔了一下,他说:“不是这样的……”然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闭口不言。他转头看向杪冬的时候,杪冬的发髻在车马的颠簸下逐渐松散开来,漆黑如浓墨般的长发凌乱地铺了一肩。 “他们走的时候,让我转告说――”无赦盯着那一头与夜色交织在一起的长发,眸色渐深,“‘如果还有机会,请务必让我们再次为殿下效劳’。” 杪冬没有答话。黯淡的光线隐隐勾出手指的轮廓,他埋头看着被夜色染黑的空气从指缝间缓缓流逝,兀自喃喃道:“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呢……” 没有多少以后的以后,就像这片微微透着些亮光的黑暗一样,恍恍惚惚中似乎可以抓住一点希望,可是一旦认真地去追寻,又不知它们究竟在哪个方向闪烁着光芒。 “……我会保护你,然后,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耳边似乎有人在这样说,声音出乎意料地柔软,似乎带着浓浓的期盼。 可是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呢?好像这样的问题如果认真去思考,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迷雾茫茫,将那个答案的轮廓层层叠叠掩盖起来。 窗外春雨的沙沙声带着一股莫名的使人疲倦的力量,杪冬大约对等待回答的无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然后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夜明珠在凌晨逐渐明亮的晨曦中褪去了光华,刚刚睡醒的顺帝支头抿着寒茶,微微眯起的眼眸里还带着一丝慵懒。 “那个无赦很强,”浑身是血的未矢跪在地上,紧咬着牙关道,“非常强。” 顺帝“哦”了一声,语调淡淡的却将尾音稍稍拖长,透露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所以派过去的暗卫除了你全军覆灭?”顺帝漫不经心地瞥过去一眼,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打着,未矢浑身一颤,背上冒出点点冷汗。 “属下办事不力,请陛下处罚。” “不必着急,惩罚是少不了你的,”顺帝对着茶杯轻轻吹了吹,在水面上吹起细细的涟漪,“不过现在,你要做的是把杪冬找回来――”他啜了口茶,貌似舒服地眯了下眼,“马上找回来。” “是!” 未矢起身,转身欲退下时顺帝又叫住了他。 “杪冬失踪的事,压下来不要传出去。”顺帝慢慢放下杯子,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杯子无声无息地裂成了碎片。 “而至于那个无赦……”他漫步踱到窗边,在窗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推开窗户。 寒风呼啸着将他一头黑发吹乱,顺帝眼里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 “就杀无赦好了。” 第29章 雨一直下个不停,让人有些心烦。 杪冬默默地给林墨庭和鲁青包扎伤口,无赦还没回来,没有人说话的山洞静悄悄的,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淅沥的雨声和山洞里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林墨庭和鲁青身上的刀伤剑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狰狞,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沉淀着,久久无法散开。杪冬埋下头,掩藏住自己不太舒服的表情。 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抱着说不定父皇不会那样费心来对付自己的侥幸心理。 杪冬看着指尖下林墨庭还在渗血的伤痕,怔怔地想。 总以为那人现在忙得要命,要收复秦屿山的势力,要培植新的党羽,要处理百官联名上书废太子的请愿,或许就分不出那么多心思来追捕一个没什么权势的落魄太子。却没有想到,自己身体里秦家的血液对帝王来说如此重要。 重要到一分一毫也不可姑息。 山洞外响起细小的脚步声,大约是留下善后的无赦循着记号找过来了。 杪冬转过头,他看见无赦提着剑的身影出现在山洞口时,忍不住稍稍恍惚了一下子。 “还好么?”杪冬问。 无赦“嗯”了一声。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呢?” “都死了。”无赦淡淡地回答。 杪冬给林墨庭上药的手指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林墨庭低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还没从厮杀中缓过劲来的无赦,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 杪冬低着头,脸颊在艳红的火光映衬下透出稍许苍白。 不是没见过无赦杀人,在暗涛汹涌的皇宫中活到现在的杪冬,手上不可能没有染过一丝鲜血。 但是刚才那场杀戮里,无赦确实陌生得令人害怕。 通红的双眼,嗜血的笑意微微噙在唇角,还有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抹也抹不去的疯狂杀气。 冰凉的雨幕中,森冷的剑光下,疯狂地挥着剑的无赦就像个被噩梦缠身的魔鬼,让人不寒而栗。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变了样子了呢? 杪冬茫然地想。 那个遇到任何情况都面无表情淡然应对的无赦,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走越远了…… “我想写封信给父皇。”沉思片刻,杪冬开口道。 “什么?”正在将湿衣服脱下来的无赦猛然回过头,死死盯着杪冬,“你说什么?” 无赦眼里闪着森森冷光,语调低沉地有些吓人,杪冬顿了一下,重复道:“我想给父皇写封信,”他避开无赦的目光,微微垂下眼帘,“正式表明一下立场,告诉他我愿意放弃皇子的身份,以及作为皇室成员所拥有的一切权利。” 无赦闻言怔了一下,他看着杪冬认真的表情,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沉默半晌,他说:“不行。” 杪冬抱着膝盖不语,无赦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道:“顺帝不见得会相信,这样做只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那要怎样做,他才会相信呢?”杪冬抬起头,不依不挠地问。 “……怎样做他都不会相信的……”对着少年清澈的眼眸,无赦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头微微滑动了一下。 “不要担心那么多,”他说,“我会保护好你。” “我也不想操心,”杪冬重又低下头去,他看着火焰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照得整个山洞忽明忽暗,淡淡地说,“我只是,不想你们为此丧命。” 无赦也好,鲁青也好,林墨庭也好。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对未来抱着莫大的期望,似乎总有使不完的热情,似乎从不会对这种亡命天涯的生活感到疲倦与厌烦。 杪冬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可是自己却已经累了倦了厌烦了。 提不起劲来,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看着那些人冒着性命危险保护自己,杪冬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很感激,却也为他们觉得不值。 为了一个像自己这样疲惫得只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静静等死的人拼命,真的不值。 杪冬无以为报,只有打起精神走下去,像他们守护自己一样来守护他们。 至少,不能让他们为自己丧命。 绝对不能。 无赦小心将睡着的杪冬抱在怀里,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又睡着了?”林墨庭压低了声音问,无赦点点头。 “睡得真多。”林墨庭撇嘴。 “他以前总也睡不好,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无赦出神地看着杪冬安静的睡颜,唇角轻轻勾起,“自从毒解了之后就变得嗜睡起来,像是要把以前没睡到的统统补回来似的。” “睡得太多也不好。”林墨庭皱了下眉,无赦没答话,他又问,“你有没有发现,皇上派来的这批人对我们招招下死手,可是却完全不动殿下?” 无赦抬起眼,冷冷地看着林墨庭。 “这种事情,”他面色阴沉地说,“一辈子都不要让殿下知道。” 林墨庭被他忽然散发的强烈气势惊出丝丝寒意,忙不迭点头。无赦又看向鲁青,鲁青也点头,示意到死都不说。 “还有皇上隐瞒太子失踪的事,以及极力压下改选太子的事,都不要告诉他。” 杪冬有那么一两缕头发滑到地上,无赦小心将它们捞进怀里,他面无表情地吩咐着那些话,望向杪冬的眼里却满是柔情。 林墨庭抬起头,透过火光看着火焰对面的那两个人。 他们一个漂亮得不似凡间物,一个小心翼翼,痴痴迷迷,满心满眼除了怀中的少年,再也放不下其他。 淡淡的红色光晕中,他们静静依偎在一起的姿势,美得令人难过。 无赦在杪冬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的时候,林墨庭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鲁青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也跟了出去。 山洞外夜色静悄悄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低得仿佛触手能及。 “雨停了。”林墨庭说。 鲁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诺诺地答了句:“是啊……” “我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天上下着好大的雨。”林墨庭笑着说。 鲁青没答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静待下文。 “那天的夜比今天还深,天上下着暴雨,我躺在皇城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以为自己不是要饿死,就是要被冻死了。” 鲁青闷闷地嗯了一声,酒肆里的人哪个没有一段狼狈的过去?林墨庭的话,让他想起自己走投无路的那段日子。 “殿下撑着伞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以为雨停了。睁开眼,却看见一个比我还要小的孩子。” “他站在漫天雨幕中,疲惫的样子像是走了很久,但雪白的衣裾和鞋袜,却奇迹般地没有染上半点淤泥。” “他蹲下来问我,‘你冷吗?’‘饿吗?’‘带你去避雨好不好?’,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他就丢了油纸伞,费尽力气把我从地上拖起来。” “真狼狈啊……”鲁青喃喃道。 “是啊,”林墨庭笑了笑,说,“真狼狈。” “那后来呢?” “他怕我半路睡着,就和我说了一路的话。”林墨庭弯起嘴角,“说他正在学轻功,师傅要他穿着白衣在雨里走,不许沾上一滴水,说他师傅很懒,又贪吃,还爱耍赖,说到后面没什么说的了居然给我背起轻功的心诀来,那时候我真为他师傅感到悲哀……” 鲁青大笑:“把武功秘诀随随便便背给别人听,殿下还真是做得出来。” 林墨庭也笑,可是那笑容里,却藏着些微的苦涩。“这么多年过去,看着殿下一步步走远,看着无赦逐渐变成现在这个患得患失的样子,我真觉得难受,”他回头看着不远处幽静的洞口,深深地叹了口气,“谁不希望他们能幸福呢?可是这幸福……实在太难太难了……” 第30章 二月惊蛰,皇城那边大约还是鸟兽乍醒,农作初耕的料峭时节,可是在汴京,却早已是一派花团锦簇,春意融融的热闹景象。 房角的雕花小窗开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扇,偶尔吹进来一些略带寒意的春风,送来一点紫琼花特有的清冷味道。 杪冬偏过头往外望。 小窗外是别致而奢华的长廊,长廊过去可以看见冒出头的半树紫琼花,细细碎碎开得正艳。 二月的汴京,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像这种有着五片细小花瓣的紫琼花,是汴京特有的宝藏。它们会在二月初春开满大街小巷,偶尔掠过一阵微风,淡紫的花瓣就星星点点飘落下来,在天空中曼舞轻扬,美如迷梦。 外面的花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淡紫的花雾袅袅升起,给空气抹上一层蒙胧的色彩。杪冬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碰触了一下那些从窗边溜进来、被沾染上清冷香气的微风。指尖滑过一丝凉意,然后他听见有人低笑了一声,说:“窗边那位赏花的美人可要小心些,紫琼花是会吸人魂魄的呢。” 杪冬回过头,这才发现琉璃台上各色美人的歌舞弹唱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台下被妖娆美艳的女子们包绕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正偏头看着自己,轻轻勾起唇角笑得颇为风流不羁。 “你可知紫琼花为何会如此美丽?”那人懒洋洋地摇着扇子,俊美如画的眉微微上挑,“因为它会迷住漂亮女子的神志,趁机吸取她们美丽新鲜的灵魂,铸成自己的玉骨香肤,这才得以魅惑众生……”围在他身边的女子掩唇轻笑,那人却摆出一幅煞有介事的表情,用颇为认真的语气道,“所以美人儿要小心哟,万一被这等妖物夺去了青春美貌,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无赦低声说了句“无耻!”,杪冬怔怔地看着那个满脸戏谑的男子,为他语带暧昧的调侃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呐呐道:“王爷说笑了……” 顺帝派出的暗杀队伍只出现过两次,然后就销声匿迹了。之后皇城又传来消息说逃了个钦犯,下令各地严查出入人员,有嫌疑者立即逮捕。杪冬看到过张贴在城门口的悬赏画像,虽然并不是那么相像,但画里的人确实是无赦没错。 地方官员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所以杪冬一行人凭借易容及林墨庭精湛的演技基本可以糊弄过去,但是要出南海,他们必须穿过皇家军队驻守的祁阳关。 祁阳关的检查是非常严苛的,杪冬他们不敢贸然闯过去,无奈只好将算盘打到安平王爷身上。 安平王爷比顺帝小五岁,是先皇最小也最疼爱的儿子。他在顺帝登基后没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封地,封地远在西南,杪冬极少见到他,对他的了解也不多,只听说此人风流成性,到了爱美人如命的地步。 传闻是真是假杪冬不知,但他知道安平王爷祭祖归来同样要穿过祁阳关,于是便想着混进王爷的队伍以蒙混过关。 至于为何现在他和无赦会以女装扮相坐在这里观看汴京有名的美人会,其中的因果缘由一言难尽。 他们原本是想混入安平王爷携带的美眷之中,却不慎被巡行的侍卫长发现。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却没想到那个侍卫长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带到离楼,还热情地告诉杪冬说:“如果你在美人会上表现出众,赢得王爷喜欢,王爷自然会把你接进府里。” 当时杪冬和无赦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大约是风流的皇叔惹下情债太多,胆大的女子私闯行府想要见他一面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侍卫长才会理所当然地把女装打扮的自己也误认为成那种人吧? 杪冬垂着眸想。 而且那位侍卫长一定是向皇叔禀报自己私闯行府的事,所以一进来就藏在偏僻角落的自己,才会被他注意到吧…… 那人又说:“既然进了离楼,美人儿怕是要表演些什么给大家看看才好,光顾着赏花可不行哟。” 安平王爷身后的一众纨绔少爷也跟着起哄,杪冬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身上没带乐器,就用叶子吹一曲吧。” “哦?”安平王爷微微支起身,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倒是新奇。” “不过是些乡野村妇的小伎俩,”他身边一个红衣少女不屑地嗤道,“登不上大雅之堂。” “月姬这张小嘴哟,说出来的话总是这么扫人兴……”安平王爷笑起来,面上丝毫没有被扫了兴致的不悦,他啜了口酒哺到月姬嘴里,在阵阵叫好声中那边升起春光一片。 被吻得面色潮红的红衣少女朝杪冬投来挑衅的眼神,杪冬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笑。 真没想到,第一次和皇叔私下见面,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杪冬一边想一边在盆栽上摘下片叶子,兀自放在唇间吹了起来。 悠扬的曲调逐渐吹响的时候,大厅里喧嚣的众人慢慢安静下来。 绿叶的旋律在房间里慢慢散开,给原本迷离暧昧的光线染上一层淡绿的颜色。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种低调的、冷冽而细腻的清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大约曾在梦中出现过。 绿的颜色渐渐加深,淡淡的迷雾凝聚成一潭湖水,清澈的水波一层层漾开,雾气朦胧中,水上娉婷而立,如玉兰花般的,似乎是梦中那人的身影…… 迷雾渐浓,又逐渐消散,一切化为虚无。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杪冬已经吹完一曲,安安静静地坐回角落里去了。 “……镜中花,水中月,”过了好一会儿,安平王爷才打断大厅里诡异的沉默,他轻佻地支着眉角,面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美则美矣,但是太过虚幻的东西,容易使人疲惫呢……” 杪冬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一手拥过一个美人,道:“青春易老,年华易逝,本王啊还是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 安平王爷在美人面上偷得一香,美人们娇嗔起来,又是一场打情骂俏。 杪冬垂下头,眼里闪过一抹疑惑。 “王爷还没说,今年的第一美人是谁呢……”玩闹了一阵,等不及的公子哥出声提醒,参加美人会的女子们眼睛亮了亮,纷纷看向安平王爷,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安平王爷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勾唇一笑,道:“今年的第一美人,本王心中早有人选。”他偏头望向窗外,微微眯起眼,“虽然只是在祭祀上远远的惊鸿一瞥,但那人的美却是惊心动魄的,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安平王爷慢悠悠地摇了几下扇子,满意地看着众人露出一脸被吊足了胃口的表情,这才不紧不慢地宣布:“今年的第一美人是当今太子殿下,本王的皇侄甫子阳――” 房间里响起一片喧哗,少爷公子纷纷询问那个太子殿下究竟有多美,而女子们都面有不满,不甘心自己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了下去。 “男子也可以评为第一美人吗?”月姬嘟起嘴,“而且他都没有参加美人会,怎么能评上第一美人啊?” “小月姬不高兴了?”安平王爷笑起来,伸手捏捏月姬的脸,安抚着说,“好好,在美人会上,月姬还是最美的,这样行了吧?” 红衣女子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安平笑着将她抱到腿上,在那红嘟嘟的小嘴上印下一吻,道:“第一美人第一美人,月姬永远是本王的第一美人,明天本王就给你办美人宴,让大家来给你捧场怎么样?” 月姬这才露出笑容,安平王爷装模作样地松了口气,然后抱起她往外走。 “对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安平回过头,朝还在茫然中的杪冬说,“你也一起来。” 第31章 安平王爷在汴京的行府也种了许多紫琼花树。 无赦出去找鲁青他们了,杪冬就独自站在树下,望着天空发呆。 最近好像总是在做梦。 紫琼花密密的枝丫将天空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浅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地洒下来,落在身上扬起淡淡的温暖。 好像是些幸福的梦呢,只可惜,醒来后自己总也想不起梦中那些令人微笑的情节。 杪冬眯起眼睛,对着天空轻轻弯了下唇角。 大概是已经变老了吧,他想,就连记忆都开始生起锈来。 远远传来安平王爷一行人欢快的笑声,杪冬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的声音正逐渐接近。 站在树下思考了三秒钟,杪冬转过身,沿着这条小路走向花园深处。 大约是其他植物花期未至的缘故,出了紫琼花林,人就变得稀少起来。 杪冬沿着小路一直走到荷花池边,看着因为荷花未开而显得有些荒凉的池塘,心想那些人应该不会到这里来吧。 池中心有个小凉亭,杪冬刚想过去休息一下,却忽然发现水面上飘着几缕黑发。 他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是有人溺水了。 杪冬立即跳下荷花池,奋力将溺水的人拖上岸。 那是名年轻男子,从白净斯文的面貌和做工优良的服饰上来看,应该是受安平王爷邀请参加美人宴的某个少爷。 来不及多想为何他会溺水,杪冬单膝跪地,将那男子翻转过来,让他的腹部抵在自己膝盖上,然后掰开他的嘴,掏出舌头,再轻轻拍打他的背部。 看到那男子吐出些泥水,杪冬迅速将他翻过身,让那人平躺在地上。 杪冬触触他的呼吸和脉搏。 呼吸已经没有了,脉搏虽还在,却相当微弱。 杪冬抬高那人的下颌,掰开他的嘴,捏紧他的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再埋下脸,嘴对嘴地将空气渡到那人身体里去。 男子的胸廓随着空气的流入慢慢抬起来,杪冬松了口气,埋下脸继续给他渡气。 “哎呀!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杪冬正给那人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忽然听见女子尖锐的惊呼声,他闻声转过头,看见安平王爷一行人正站在不远处,面色各异地望着自己。 杪冬朝他们大喊:“快叫大夫来!” 那些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站着没有人动,杪冬有些焦急,加大音量又喊了一句:“有人溺水了,快叫大夫来!”这才有一个家丁样的人跑去叫大夫,他松了口气,用衣袖随意擦擦那男子刚才吐出的污物,深吸口气又俯下身去。 安平王爷默默看着杪冬沾染上污物的脸,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贴在自己身上似乎被恶心到不行的月姬,收起扇子朝杪冬走去。 “要帮忙吗?”他问。 杪冬抬头看他一眼,比着那男子的胸口,说:“用掌心压住这里,另一只手的掌心像这样交叉放在这只手手背上,手臂伸直,往下压两至三寸。” 安平王爷盯着一脸理所当然地差遣自己的杪冬看了片刻,然后微微勾了下唇角。他没理会身后惶然说着“王爷还是让小人来吧”的家丁,卷起袖子一一照做。 杪冬配合安平王爷按压的频率继续给那男子渡气,等到大夫赶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略有些意识,呼吸和脉搏也逐渐恢复了。 “这位公子没什么大碍,过会儿就能醒。老夫这儿有副方子,你们把上面的药熬给他喝,祛祛寒就可以了。” 送走老大夫,又命人把溺水男子搬到房间里去,荷花池边就剩下杪冬和安平王爷那一行人。 最会装乖扮巧的月姬早已缠着王爷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夸右夸满嘴甜言蜜语了,杪冬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垂眸避开那些人奇怪的目光。 水面上吹过一阵冷风,衣衫尽湿的杪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直看着他的安平王爷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嘴里调笑着说:“美人救英雄也是佳谈,本王还真希望自己是那溺水的英雄……”看着杪冬目光躲闪地退开一步,安平大笑,道,“好了,美人还是去洗洗换件干净衣裳吧,要是染上风寒本王也是会心疼的……” 杪冬点点头,拘束地道了谢然后跟着家丁往回走。在经过那一众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身边时,他听见有人小声说了句“好脏”,杪冬顿了一下,抬眼看看那些捂着鼻子满脸嫌恶的少爷美人们,抿抿唇,小心往旁边退开一段距离,继续跟上家丁的脚步。 无赦回来的时候,杪冬已经洗过澡,正窝在椅子里擦头发。 “为什么要救那个人?”无赦一进门就问,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心情不太好。 杪冬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刚好碰见,所以就救了。” “听说你还……亲吻了他?”无赦捏紧拳头,目光阴沉,几欲杀人。杪冬没有注意,他又窝回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 “不是亲吻是渡气。”杪冬面有倦色,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个人没了呼吸,如果不给他渡气,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好了!”无赦怒道。 “……你真奇怪,干嘛在意这些东西啊……”杪冬的脸埋在宽大的绒布里,略带倦意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懒洋洋的,“我和他都是男的啊,不用介意那么多吧……” “……” 无赦看着杪冬漫不经心的样子,积聚的怒气忽然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问:“是男人,就不用介意了吗?” “也不是,”杪冬放下绒布,用手捋捋自己擦得差不多了的头发,说,“只是如果是女子,救人的时候恐怕还要担心会不会毁了人家的清誉,但是男子的话就没有这种忌讳了吧……”他闭上眼,一脸疲惫道,“无赦,我有些累,下次再说好么……” 无赦沉默着没说话,杪冬也没在意,很快就窝在椅子里睡着了。 无赦看着他的睡颜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终他蹲下身来,用掌心轻轻抚着那人熟睡的脸,喃喃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懂呢……” 第32章 那个被杪冬救上来的年轻男子,听安平王爷说是某个大商贾家的幼子。 在王爷一脸暧昧的调侃下,杪冬知道他姓穆,知道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知道他文质彬彬,待人有礼,却不知他醒来后会对自己如此纠缠不休,简直到了令人头疼的地步。 究竟安平皇叔什么时候才会动身离开汴京呢…… 又一次被拦下去路的杪冬看着那人一幅誓要娶他回家以赔他清誉的架势,开始在心中默默思索这个问题…… 说到离开汴京,杪冬觉得这几天无赦的样子有些怪怪的。 他每晚都出去,一去就是整夜,有时候白天也不见回来,似乎一点都不怕安平王爷会起疑心。也不许自己跟着,然后回来了就是一幅疲惫之极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就笑笑,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不用担心。” 杪冬不想担心也没那个力气去担心,可是无赦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放不下心来。 不如今晚去林墨庭那边看看吧,杪冬蹙着眉想,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穆公子以一句“好么?”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杪冬回过神来,也没问他前面说了些什么就直接回答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穆奕华急道,“在下既然毁了姑娘的名节,就一定要为姑娘负责到底。希望姑娘能给在下一个机会,让在下表现一下自己的诚意……” 眼看着又是一场滔滔不绝,杪冬揉揉眉心,无奈地抬手打断他的话。 “因为我喜欢安平王爷。”他看着穆家公子,一脸认真地说。 不远处有什么人低声笑起来,杪冬回头,看见安平王爷正站在十尺外,摇着扇子笑得一脸自得。 “想不到美人如此热情,”他微微眯着眼,勾起嘴角道,“本王深感荣幸。”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杪冬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 “在美人儿听穆少爷说话听到走神的时候。”安平走到杪冬身边,看着穆家公子闷闷不乐的表情,朝他得意地挑挑眉角。 “姑娘现在喜欢王爷也没关系,”穆奕华不依不挠,“等姑娘嫁给在下,在下会努力让姑娘爱上在下的!” 杪冬垂着眸不说话,安平王爷亲昵地将手环在杪冬肩上,懒洋洋地朝那人道:“穆少爷想娶,我家美人可不想嫁,穆少爷还是请回吧。” 被主人下了逐客令,穆奕华不得不告辞,但他似乎还没放弃,走之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杪冬说:“在下明天再来看望姑娘。” 杪冬抬眼看着那人离开,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侧身避开安平王爷环在自己肩上的手,诺诺道:“多谢王爷替我解围。” “美人客气什么呢?”安平王爷勾着唇角,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美人喜欢本王,本王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拱手让人?” 杪冬顿了顿。 他原本想解释说那是骗人的,然后想起自己混进王爷府的理由,又不得不闭口沉默。 安平王爷好整以暇地看着杪冬抿起嘴角,忍不住悄悄笑了一下。 杪冬被兴致极好的安平王爷纠缠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摆脱他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无赦坐在自己床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杪冬愣了一下,迅速关上房门。 “怎么没有易容?”杪冬蹙眉,“这样很危险,外面到处是抓你的人。” 无赦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发了会儿呆,然后笑笑说:“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 “那也要小心些才是……”杪冬一边嘟囔一边检查窗户又没有关好,无赦看着他忙碌,疲惫的眼神一点一点柔软起来。 “殿下。”无赦唤住他。 杪冬回过头,对这个很久没听到了的称呼微微疑惑。 “自出宫后就一直在易容,我有好长时间没看到殿下原本的样子了。”无赦笑着说,“今天忽然想看看。” “……发生什么事了吗?”杪冬顿了一下,皱着眉问。 “能有什么事?”无赦漫不经心道,“你就是担心得太多。” 杪冬沉默不语,无赦又说:“殿下,现在换回男装看看吧,一直看着殿下做女装打扮我都有些厌了。” 杪冬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虽然不知道无赦今天是怎么回事,但是扮了那么长时间的女装,杪冬也厌了。他洗了个澡,拭去脸上的妆容,换上无赦特意买的男子衣衫,披着一头长发走了出来。 无赦转过头,看着他被热气染成淡粉色的脸颊,微微恍了会儿神。 杪冬坐在镜子前,拿起木梳想把自己的长发梳顺,无赦看着他打理头发时永远笨拙的样子笑了笑,然后走上前去拿过他手中的梳子。 “其实殿下把头发披下来的时候是最美的,”黑如浓墨的长发从自己指间一丝丝滑落,无赦享受着这种细腻的触觉,柔声说,“那么美,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一样,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怕你会忽然消失不见。” “你是怎么了?”杪冬奇怪地看着镜子里全神贯注给自己梳头发的无赦,疑惑道,“怎么会说这种话,真奇怪。” 无赦没答话,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 “殿下还记得除夕夜那个被你吓跑的更夫吗?”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其实他会把你当作鬼,是因为那个时候,披散着长发、衣饰稍有凌乱的殿下实在是美得不像凡人……” 杪冬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那奇奇怪怪的话,于是只好问:“那个时候,你跟在我后面么?” “是啊……”无赦盯着杪冬如黑缎般微微闪烁着光泽的发丝发了一会呆,然后捞起一缕轻轻吻了一下,“你没有看见吗?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一直一直……从遇见开始,已经跟了十一年了……” 杪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站起来问:“你究竟是怎么了?” 无赦默默地看着他,眼眸很深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杪冬看不明白的情绪。 空气慢慢沉淀下来,没有一丝声响的沉默令人窒息,杪冬忽然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无赦却笑了一下,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杪冬觉得这大概是个梦吧。 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的自己,还有耳边低声呢喃的话语,都是在做梦吧…… 可是,这样子的梦,会是谁的梦境的呢? 那个涩哑着声音在自己耳边说我爱你的人……真的是跟在自己身边十一年了的无赦吗? 椅子翻倒时发出了沉钝的“哐”的一声,猛然间抵在梳妆台上的背泛起尖锐的疼痛,杪冬茫然地抬起头,在被堵住嘴唇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赦眼里化不开的悲伤。 空气中响起什么人粗重的喘息声,炙热的舌在口中疯狂地翻搅,越探越深,似乎想要伸进杪冬的喉咙深处。杪冬没有办法呼吸,也没有力气推开死死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他目光茫然地看着无赦,眼睛因为逐渐稀薄的空气和在喉咙里翻搅的舌头而痛苦地泛上层层雾气。 无赦伸手遮住杪冬的眼睛,身体深处翻涌的欲念和绝望让他的吻愈加激烈,直到身下那人几近窒息,他才点下杪冬的睡穴,放开少年被蹂躏到鲜红的嘴唇。 “我知道你害怕爱情……”无赦默默看着杪冬熟睡的容颜,眼眸深深的,那里面除了浓浓的痴迷,似乎还有掩不住的忧伤,“害怕抚摸,害怕亲吻……可是,怎么能忍得住呢……”他伸出手慢慢抚开杪冬鬓角的发丝,喉咙有些紧,声音哑哑的,“都已经看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了,怎么能忍得住呢……” 无赦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山,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脸颊。 “你会讨厌我吧?”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指尖触触杪冬红肿的嘴唇,“不过没关系,反正过了今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他又沉默了一阵,然后凑到杪冬耳边,轻轻说了句“再见”。 无赦推开房门,朝门外震惊到数不出话来的穆奕华吩咐:“我雇了船在码头,你想报救命之恩的话,就送他过去。” 然后不等穆奕华答话,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穆奕华站在杪冬床前,看着沉睡中的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出。他颤颤悠悠地伸出手,刚要碰到杪冬的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打开。穆奕华惊得转过头,却看见安平王爷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穆少爷别来无恙。”安平挑挑眉,跨进门槛。 穆奕华退后几步,安平王爷轻蔑地看他一眼,走到杪冬床边坐下。 “想带走我家美人,就算不征询本王的意见,好歹也要问问美人愿不愿意跟你走,”安平伸手解开杪冬的穴道,“趁人家睡着把人带走,可不是君子的行为……”熟睡的少年慢慢睁开眼,安平朝他笑笑,说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醒了啊,小皇侄。” “……皇叔?”杪冬揉揉脑袋,意识丧失前的记忆逐渐回笼,他猛然抬起头,焦急地问,“皇叔,无赦去哪了?” “皇上派人围住了皇叔的行府,”安平王爷慢悠悠地回答,“他大概出去迎阵了……” 话还没说完,床上的少年就已经跳了下来,然后提起轻功跃了出去。 安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回头朝被忽视的穆奕华挑挑眉,问:“怎么样,太子殿下可担得起第一美人的称号?” 穆奕华似乎还没回神来,他喃喃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我的人居然是太子殿下……那么美的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安平闻言一笑,目光却冷冷的,一点笑意也没有。 “穆少爷还是回家娶妻生子安心过日子吧,”他优雅地摇起扇子,“太子殿下可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第33章 番外无赦(二) 带他出宫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冒这样的险,被抓住就是死罪。 我笑了笑,回答说,我不在乎什么死罪。 我不在乎什么死罪。 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早在第一次向师傅向暗宫说谎的时候,我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死罪。 犯一次是死,两次也是死,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只要能将他带离那个阴暗的皇宫,带离那个令人不安的地方,只要他能够活得高兴一点,死罪这种东西,让我再犯个千次万次都没关系……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真实容颜的时候,是在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 他把我叫去他的房间,神色淡然地向我坦白了与他身份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那张长得有点像秦贵妃的脸。 他说:“我答应了母后要照顾好甫子昱,可是毕竟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想拜托你帮帮忙。” 十岁的他虽然不像现在这样美得让人喘不气来,可是那张带着稚气的精致面容,也令我恍惚了好长时间。 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形容。 似乎那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在心底隐隐觉得,他的眼睛那么漂亮,也只有这样精雕细琢的容颜才能配得上。 然后忍不住有些高兴,又有些紧张。 就像一不小心发现了无人在意的宝藏,为自己是第一个欣赏到这份美丽的人感到兴奋,同时也贪婪地希望,能成为唯一一个欣赏这份美丽的人。 然而可惜的是,这世上的事,总是不能顺心如意。 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殿下十六岁那年,我向暗宫汇报假情况的事情被师傅发现了。 师傅将我召回暗宫,沉默地看了我半天,然后说:“无赦,你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他说:“我特意把你安排在沉默寡言的太子身边,为的就是磨掉你的野性,却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对暗宫一骗就是十年。”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也没有多想,直接拔剑冲了过去。 杀掉师傅我并不后悔,他给了我一身武艺,我虽然感激,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而且如果这样做能阻止皇宫里那些人注意到殿下,我不在乎背上欺师灭祖的罪名。 可是尽管布置得再怎么小心翼翼,师傅的死还是引起了上位者的怀疑。那个人很高明,试探与观察都做得无声无息,当我猛然反应过来的时候,殿下已经被他注意上了。 我开始变得不安。 甫子昱也在觊觎殿下,但是无论他看殿下的目光如何炙热我都毫不担心,因为虽然殿下不说也不表现在面上,我却知道只要看到甫子昱,他的情绪就会变得低落起来,然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都会提不起精神。 殿下是绝对不会喜欢上甫子昱的。 可是顺帝却不一样。 当我看到殿下窝在顺帝怀里安然睡着的时候,我就不安地觉得,似乎他是不一样的。 我愤怒,嫉妒,不知所措。然后,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当原本仅属于自己的珍宝因为流筠的愚蠢而暴露在众人面前时,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我决定带他走。 一定要带他走。 新年之后我一直在酒肆里做着出宫的准备,酒肆虽然是由殿下建立的,但里面的人都是我在管理。严苛的训练,残酷的杀戮,冰冷的勾心斗角,这些都是我不想让殿下看见的东西,所以极少让他来。 我知道甫子昱一向对我厌恶到极致,但也没想到他会如此沉不住气,不顾殿下的感受就向酒肆发起突袭,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庄季居然会来帮忙。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的帮忙令损失降到了最低。 我的计划被打乱,于是抽空回去看看殿下。 然而这一次的见面却让我愤怒至极,愤怒到再也没有心思考虑准备还不充分这个问题,直接点了他的睡穴将人带走。 他哭了。 他居然在那个顺帝面前哭了! 除开周皇后死的那一次,他就只在我面前哭过。 只有我见过他伤心难过的样子,只有我听过他细微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只有我能拥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默默守候他睡着…… 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忍不住想,说不定在殿下心中,我也是稍微特别的存在。然而却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特别,会轻易被那个中途冒出来的人破坏。 藏在我心中最美好的事情,会轻易被那人破坏。 当殿下对我的行为表现出疑惑的时候,我压不下心底深处的恶意,故意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他是顺帝要对付我们。 然后,他信了。 黑漆漆的马车里,他看不到我悄悄勾起的嘴角。 高高在上的帝王,你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又可曾想过,你的感情,他完全不懂? 在他心目中,你依旧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帝王,所有的亲近与宠溺,都带着居心叵测。 顺帝派出的第二批人马被我消灭以后,我以为我们暂时摆脱了他的追捕,却没想到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顺帝。 他没再派大批人马过来并不是因为失去了我们的踪迹,而是皇宫中假扮太子的人遭到刺杀,他怕殿下回宫会遇到危险,想先除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所以才放任我们在外面自由了这么长时间。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处理好宫中的一切,亲自带着人马追杀过来。 汴京被军队围得滴水不漏,这一次,我插翅难逃。 我并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让殿下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我也不想放弃,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宝贝,就这样让一个曾经想毁了他的人夺走,实在会心有不甘。因此即使知道没有成功的希望,我还是雇了船,让那个姓穆的把他送走。 我慢慢地走向那个灯火通明的地方,越是靠近,心里就越是愤恨与不甘。 我想起很多事情,很多以前让我心痛与难受的事情。 想起殿下受伤的样子,难过的样子,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还有站在热闹的人潮中,却依旧掩不住寂寞的样子。 他受过多少委屈,高高在上的帝王可否知道? 一定是不知道的吧,因为殿下从来都不会说。 他不埋怨,不哭泣,受伤的时候就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地舔舐伤口。 可是,我却不想让他的伤痛独自腐烂在黑暗中,我要说出来,我要让那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曾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顺帝站在最前面,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蝼蚁。 我忍不住大笑,质问他:“你究竟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能够带他走呢?” 那人瞥我一眼,眼神冰冷。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嘲讽道:“你以为自己能给他幸福?可是不要忘了,他所有的伤痛,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顺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看着他动摇,心里升起恶意的快感。 “他为什么要呆在冷冰冰的皇宫里?”我问,“你可知道他在那个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从小到大,可曾有人真正关心过他?有多少次,你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他板子?有多少次,你让他在寒冷的雪夜一跪就是一整晚?” 埋在心底的怨气终于得以爆发,看着那人眼里浮起点点心痛与悔恨,我越说越快意。 “你可记得他六岁时与甫子昱打得那场架?就是之后他被罚跪祠堂三天,关禁闭一个月的那次?一定不记得了吧?”我弯起嘴角,“你知道为什么一向乖顺的他会主动打人么?因为甫子昱故意摔坏了皇后送给他当护身符的玉佩,为了那面玉佩,皇后可是彻夜祈福了三个月。” 那人蹙起眉,似乎想起了那件事,我的唇角翘得更高。 “皇后祈福了三个月,他就在门外默默地守了三个月。你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忍着寒风听自己最亲近的人彻夜为别的孩子祈福,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么?你知道自己如何奢求也得不到的东西,被别人当垃圾般扔掉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吗?一定不知道吧?你唯一知道的,只有不问缘由地罚他而已!”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甫子昱每次见面就只会要求殿下说什么‘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他听着觉得高兴了,又可曾知道殿下为了这句话,难过了多长时间!?” “你们总以为他是傻瓜,他平庸,他无能,他活该被人嘲笑看不起,可是你们知道吗?甫子昱打败金阳的那次,他用的那些妙计都是殿下花了几天时间想出来,然后偷偷教给军师苏饮的!” “他偷偷帮着甫子昱解决那些暗杀与陷害,他偷偷从刺客手里救下流筠的命,又拜托一旬大师把流筠带离那个吃人的皇宫,可是你们都是怎样回报他的呢!?” 我拼命瞪大眼,不让泪水落下来。 “甫子昱只会一味地要求更多,流筠不领情,口无遮拦,也不知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其他皇子以看你给他难堪为乐,你呢?你从来就不在乎自己究竟给他带来过怎样的伤痛,想抛弃就抛弃,想宠就宠,你以为他是什么?可以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转,我还有很关于他的事情想说,还有很多属于他的痛想为他倾诉,可是喉咙已经哽咽了,思绪也变得混乱起来,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彻底地让他明白,殿下微微笑着的眼眸里,究竟掩藏了怎样的痛。 “……你知道他是怎样躲起来偷偷舔舐伤口的吗?你见过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吗?你知不知道,皇后去世后,即使挨了板子发着高热,他还是会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跌跌撞撞走去皇陵,只为了给那些他亲自为皇后种下的葵花浇水……你有没有见过……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一个人在长廊彻夜徘徊的时候,脸上那种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寂寞……” 第34章 好像听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人正用尽全力地嘶吼…… 夜色浓稠,寒风将衣裾和袖摆鼓动起来,一晃一晃发出细微的,噗、噗――的声音。 没来得及束上的长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随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气流肆意飞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而当它们从眼前凌乱地滑过时,视线就会变得稍微有些恍惚不清。 杪冬微微侧过耳,仔细聆听的时候,似乎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隐约可以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字句。 飞速的疾驰缩短了距离,只言片语逐渐清晰起来,当它们慢慢交织出通顺的语意时,杪冬忽然间停下脚步。他抬眼望向几步外划开黑夜的那一片忽明忽暗的火光,看见在暗红色火光的笼罩下,那些显得有些阴森的面孔。 静下心来的时候,偶尔可以听到什么人沉重的呼吸声。 或者是缓慢而微弱的心跳。 刚刚那声仿佛撕裂天地的从另一个世界直达耳膜、转瞬即逝的嘶吼,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空气里,其实只有风的声音。 “无赦,”无赦开始拔剑的时候,杪冬张了张唇,开口道,“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低下头的话可以发现,脚下青灰色的路面一晃一晃闪过暗红的火光,明明灭灭的,有一种诡异但是不可思议的美艳。 新生的杂草从石缝间零零散散地冒出来,鲜嫩而脆弱,杪冬抬起脚,一步一步轻轻地从它们身上碾了过去,就像碾碎那些埋藏在土壤深处的旧梦。 “有些事情确实无法避免,”他说,“但是大多数时候,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散乱的长发可以遮盖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睫毛能够掩藏眼底的神色,用沉静而缓慢的语调语无伦次说着话的自己,不知道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逼着我做,仅仅只是自己的选择。” 守护母后也好,搭救流筠也好,保护甫子昱也好,这些都不是非做不可的事。 没有人逼迫,也没有人期待,仅仅只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对于结果,也没有必要要求太多。 “所以无赦,我也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难过。” 或许曾经的自己确实为了某些事情难过吧,但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微不足道的难过就慢慢地湮没了轮廓。 然后看着注定会让人失望的事情一件件发生,除了偶尔会觉得疲倦,其实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感觉。 沉默下来之后周围就一直没有人说话,可是投放在身上的视线却不知何时增添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令人透不过气。 杪冬抬起头,顺着那道最为灼热的目光望过去,然后对上了那个人锐利的,比夜色更为深邃的眼眸。 许久不见的帝王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黑夜中,修长挺拔的身姿被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包绕着,紧抿的薄唇,浓黑的发丝,俊美却没有一丝人味的面容……似乎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诉说,他可以讥诮地笑着,将任何事物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时间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空气沉淀下来,然后下一瞬,风又呼得一声化开,随之黑发肆意地飞舞起来,杪冬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个不容逼视的帝王在凌乱的发丝中逐渐模糊了面容。 不可思议。 或者说是没有真实感。 即使无赦再怎么强调,当真正看到帝王亲自追过来的时候,杪冬还是产生了一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 什么时候开始,失势的皇子可以重要到这种程度? 站在权势尖端的帝王,那份心思寻常人等果然还是揣摩不透。 “父皇。” 杪冬悄悄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将无赦拦在自己身后。 他说:“不如将我从皇籍中除名吧。” 少年稍稍仰起脸,露出他那双隐约接近琥珀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 顺帝的手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少年,紧抿的薄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得不压下种种汹涌地翻腾着的情绪,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杪冬又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并不想争什么,”他说,语调因为疲惫而带着些微的漫不经心,“或许你不相信,但是帝王之位,太子之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会去和甫子昱争权夺势,也不会为秦氏一族报仇……如果父皇担心这些,不如将我从皇籍中除名吧,把我贬为庶人,我可以发誓此生不再靠近皇城一步。如果这样不够,也可以将我流放到边境,或者离开这个国家,走得远远的……” “够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杪冬茫然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向顺帝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疑惑。 帝王向来是优雅高贵,从容不迫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从来让人猜不出他的喜怒,又曾几何时,会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地怒吼?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真正冷漠无情的那一个。” 那个人深深地吸着气,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浓墨色的眼眸里也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虽然看不出具体如何,但总的来说,好像都是些令人痛苦的东西。 杪冬怔怔地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喃喃道:“或许吧。” 他蹙了下眉,面上露出一丝倦意:“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无赦死,还有林墨庭鲁青以及酒肆里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怎么做父皇才能放过他们……他们只是听我的命令办事,所以我想,如果我失去皇籍,那么父皇或许可以不再把他们当作是威胁,给他们留条生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无赦忽然笑了一下,他瞥了顺帝一眼,满脸的讥诮与不屑。 顺帝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沉声道:“其他人怎样我不管,但是这个无赦,他必须死。” “……一点余地都没有吗?”杪冬问。 “一点余地都没有。” 杪冬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骤然变大的时候,他忽然回转身,从无赦手上夺下剑,划开剑式,指着顺帝说:“一点余地也没有的话,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剑锋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中泛出森森冷光,顺帝静静地看着它,眼眸也被摇曳不定的火光染成了暗红色,明明灭灭,透着刺骨的寒意。 “这是我教你的九阳剑法,”他用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语调说,“你要用它来对付我么?” 听见少年淡淡地“嗯”了一声,顺帝只觉得心中一阵抽痛。眼神骤然变得犀利,他旋身飞跃过去,杪冬提剑迎上,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锋利的剑尖刺进顺帝的肩膀。 顺帝深深看着杪冬的眼睛,又向前迈了一步。 原本只是刺进皮肉的剑“噗”的一声穿透他的肩膀,杪冬看着顺帝一瞬间凑到自己面前的脸,脑海里刹然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身体的某处一麻,然后意识逐渐模糊。 顺帝一手捞住杪冬下滑的身体,一手将插在肩上的剑猛地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森冷的剑锋抵住了无赦的脖子。 残留在剑上的血液顺着剑锋滑下去,沿着无赦的皮肤一路蔓延,染上一片鲜红的颜色…… 第35章 似乎总能听见从哪里传来,嘀嗒、嘀嗒的声音。 是下雨了么? 杪冬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仔细聆听。 然后又是一声,轻轻的,细细的,好像是水滴从高处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的声音。 杪冬疑惑着回过头。 迷雾还没有散开,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什么人模糊不清的背影。 杪冬好奇地上前一步。 雾气退去的时候,被遮盖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歪斜的身体,穿胸而过的利剑,以及从剑刃上一点一点滴落的――触目惊心的鲜血…… 睁开眼睛时,隐约看见床帐顶上有精致艳丽的流苏在轻轻摇曳。 层层叠叠的暖帐纱帘有着暧昧的颜色和细腻的图案,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香味,闻起来有一股奢华的味道。 是在哪里呢…… 好像又从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了…… “流了好多汗……” 有人探过身来,一边低语一边给自己擦拭额头,力道轻轻柔柔的,粘腻的不适感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做噩梦了吗?” 床边的那个人似乎在这样问着,杪冬挣扎着坐起身,努力偏过头去看。 “啊……” 头很痛,做了梦的早晨头总是会特别痛,感觉像是要为什么东西付出代价似的……那么,现在看到的这张脸,也是因为在做着梦的缘故吗? “怎么了?” 那人凑过身来,面容上细小的表情开始变得清晰,眼神和语气里都带着奇怪的担忧。 头脑还有一些恍惚,杪冬皱了皱眉,然后下一秒就感觉身体被某样温暖而坚韧的东西包裹住。 “哪里不舒服吗?” 触觉大约要比视觉来得真实的多,昏睡前的景象伴随着肢体的接触一幕幕在头脑中回放,达到了某种程度的时候,杪冬倏的停住呼吸,猛然推开环抱住自己的那个人。 “无赦呢?”杪冬仰起脸,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焦虑与恐惧,“无赦怎样了?” 原本张嘴想说些什么的顺帝猛地抿起唇,立即沉下去的面色和冰冷的眼眸让空气变得沉重起来,似乎刚才那种温柔平和的氛围完全是一种错觉。 杪冬一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顺帝面无表情地伸手按住他的身子,沉声道:“他没事。” 对于帝王来说没事指的是怎样的程度? 还想问下去的杪冬微微启唇,却被唇上轻微的刺痛拉回意识。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扫过唇角,眼前晃过一些看不真切的画面,那个夜晚无赦疯狂的亲吻所产生的窒息感一窝蜂地回笼。 “我想去……”杪冬吸了口气,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我想去看看他。” 燃着暖香的房间寂寞无声,顺帝站在床边,望着少年白皙清秀的侧脸,忽然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他现在没受伤没流血,没被锁链拴起来也没忍饥挨饿――”俯下身,指尖轻轻划过少年的面颊,他低声说,“但是杪冬要去看他的话,我就不能保证他接下来还能像这样逍遥自在――” 双腿慢慢缩起来,杪冬抱住自己的膝盖,没有答话。身边响起细小的悉簌声,再次被那双温暖而有力的胳膊从背后轻轻拥抱住的时候,杪冬觉得自己似乎卑鄙地松了口气。 好像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对于无赦,他并不是不愿去面对,而是现在,不被允许去面对。 杪冬又开始沉默不语,顺帝渐渐收紧了胳膊,将下巴搭在杪冬肩上。近距离地从侧面望过去,几乎可以看见少年睫毛上闪烁的细小光泽,它们微微下垂,在柔和的光线中划出优美弧线。顺帝大约被这静寞的美好蛊惑了心神,他凑近少年耳边,用低沉暧昧的语调一遍遍呼唤,呼唤那个让自己的心如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加深着疼痛的名字―― “杪冬――” “杪冬――” “杪冬……” “父皇。” 时光在喃喃絮语中悄悄溜走了,杪冬终是打断顺帝像念咒般无边无际的呼唤,他低头看着那人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指,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那一剑……父皇为什么不躲开呢……” 杪冬感觉到顺帝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等了好一阵子,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开口回答。 “为什么呢?”不依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饶的少年又问了一遍,然后偏过头直直看进顺帝的眼睛。 夕阳的余辉顺着窗户蔓延进来,暖暖的橙光缠绕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让原本就接近琥珀色的瞳仁更加清亮。简单干净,像是被遗忘在小院偏僻一隅的玻璃珠,独自寂寞地展开自己微弱的光彩。 顺帝放缓了呼吸,慢慢平稳住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脏。 双手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身体一点点抱紧,紧到可以触摸到那孩子细微的心跳,紧到想就这样将他一股脑融进自己身体里。 “杪冬……”顺帝放慢了语调,一字一句地说,“留在我身边吧……” 夕阳最后的光芒也丧失掉的时候,没有掌灯的房间被昏暗勾勒得影影绰绰。少年早已收回视线,垂头凝视着被面上凌乱的褶痕,对于过于紧密的拥抱所带来的疼痛,或是顺帝在耳边低絮的暧昧语调,全部都无动于衷。 窗外不知为何响起鸟类振翅的声音,杪冬愣愣地侧过头往外望,直到飞鸟远逝,一切又归于沉寂,他才慢慢地开口,用平板的不着一丝情绪的语调道:“我不知道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在父皇身边也好不在也好,留在宫中也好离开皇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父皇想要我怎样都可以……但是相对的,父皇也要答应我,放无赦自由……” 汴京总是有好天气,阳光暖暖的,从纵横交错的枝丫间细细碎碎洒落下来,在空气中泛起一片浅金色的光泽。 杪冬站在无赦房门前。 门上挂着的铜锁不知用了多少年,早已锈迹斑斑,杪冬垂眸看着,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无赦。” 房间里窗户大开,无赦坐在桌前,修长的四肢紧绷绷的,保持着等待的姿势。他听见动静抬起头,眸光在看见少年下意识地避开自己的视线时,不禁黯淡下来。 “我是来告辞的。”无赦的沉默令人稍许不安,杪冬犹豫片刻,略有拘束地开了口。 无赦依旧没有答话,杪冬抬头,从窗外涌入的大片光线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眯起眼,却隐隐感觉到背着光的男子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以及那看不真切的眼神里包涵的,他所无法理解的哀痛。 “……皇叔的封地虽然在边境,却也是个繁荣富庶的地方,”杪冬张了张唇,仔细斟酌遣词用句,小心翼翼道,“无赦本是颇有能耐的人,在我身边你注定无法施展拳脚,但跟着皇叔却不同,”他说,“我想,你应该可以活得更好……” 话听到一半,无赦忽然笑了一下,拎起桌上的茶壶,他问:“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杪冬停顿下来。他抬头看了无赦一会儿,然后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啜着。 “原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了,”无赦低下头,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茶,“却没想到皇上不仅饶我一命,还答应待我为安平王爷效命五年后就废除我的奴籍――嘁,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杪冬听着无赦语调里的不以为然,放下杯子,问:“这样不好吗?” “好,当然好,”无赦自嘲一笑,望着杪冬道,“但是为了我这样的好运,殿下又答应了那人怎样的条件呢?” “只是回宫而已。”杪冬垂眸,淡淡答道。 无赦又笑了一下,转头望向窗外。 汴京是受上天眷顾的地方,阳光总是很好,温暖明媚却不灼人,无赦移过视线,看见窗边露出的一角紫琼,黯淡了颜色凋零了花瓣,不知何时已开至荼蘼。 “那么美的花,花期却如此短暂,”无赦微微眯起眼,“我以为可以给殿下幸福快乐的生活,然而美梦也是这般短暂……” 无赦的语调里有着少见的惆怅,杪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稍稍恍惚了一阵子。 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杪冬开口说:“记得有一年,我出宫游玩时发生了点意外,结果比约定的时间晚回来一天,那时候你对我说‘我以为殿下再也不回来了’。” 无赦回过头,一瞬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片刻,捏紧手指,接口道,“然后殿下回答,‘不回来,我能去哪里’。”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空气在他们周围静悄悄地流转着,让微风带来一点开败的紫琼依旧清冽的芬芳。 杪冬悄悄笑了一下,道:“是啊,不回来,我能去哪里?”手指抵着茶杯,看着沉寂在杯底的粗糙的茶叶,他说,“外面的世界缤纷多彩,一眼望过去广阔无边,可是要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栖身的场所,却始终是那样困难。四处奔波的日子容易让人疲惫,然后就会厌倦,然后有一天回过头,才发现或许可以回去的地方,也只有那个曾经想要逃离的皇宫而已。” “所以说,殿下已经厌倦了吧……”无赦的手在桌下紧紧握成拳,面上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略有苦涩地说,“其实殿下一开始就说过,离不离开皇宫对你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只是我太过自信,总以为能给殿下所想要的,却不知……原来殿下,早已厌倦了……” “抱歉……”杪冬抿抿唇,低声道。 无赦摇摇头:“殿下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太贪心,才造成如今这种局面。” 杪冬看着他,没有答话。 “我一直记得殿下与太子妃成婚的那天晚上,我守在门外,看见殿下像是被鬼附身般忽然从新房里冲出来,”无赦低声说,“殿下当时吐得厉害,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就开始神色可怖地不停地低喃着‘爱是诅咒’,‘我不需要’之类的话……”无赦垂下头,“我记得很清楚,所以也想着要控制自己,可是感情这种东西真的控制不住……”杪冬的面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苍白,无赦对上他的眼睛,顿了顿,然后偏开视线,“做出那样的事,我不会道歉,而且从不后悔……” 无赦说着忽然沉默起来,杪冬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似乎还没有从那些话语的意思中回过神。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幡然醒悟般颤动了一下手指,低下头喃喃道:“你要的感情,我给不了……” 无赦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杪冬不想抬头看,也不想面对,很多事情充斥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思维慢慢混沌起来。 走出房门的时候,天边已经浮动起淡淡的晚霞。深深浅浅的红缓缓流动,杪冬仰面看着,忽然像是被蛊惑般,朝着它们慢慢张开五指。 天空一点一点被割开,那角在指间残缺的夕阳逐渐变换着形态,慢慢的慢慢的,恍然间就与梦中那抹染上了浓艳色彩的红唇重合起来。 它用魅惑人心的姿态微微开启,勾勒出一个不屑一顾却又艳丽至极的笑容―― 『杪冬,你知道吗……』 女人的声音在耳边暧昧地响起,低沉缓慢,带着似有似无的诱惑―― 杪冬,你知道吗? 爱情啊,它是一种诅咒…… 伸展在空气中的手指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所包裹,一根又一根,从冰凉的指缝间交叉而过,十指相缠。 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覆盖上来,修长有力的双臂带着自己的手环绕在腰间,小心翼翼而又不容拒绝。眼前的红霞浓得化不开,身后的男人低语道:“杪冬,跟我回家吧……” 马车轱辘轱辘地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风景像以往经历过的无数次那样又从陌生变得熟悉,杪冬趴在窗沿上往外望,忽然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 第36章 “下……” 回到皇宫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殿下……” 很久以前吗…… 这段时间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每天醒醒睡睡,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偶尔记不清究竟睡了多长时间的时候会问问小园子,然后得到的……似乎总是殿下回来不过才两天、三天、或者五天这样的答案…… “殿下、殿下……” 所以说,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不是么?好像最近一次睡糊涂了把顺帝当成了小园子,然后也问了这样傻气的问题,那时得到的答案似乎是――已经七日了。 已经七日了,那人侧身坐在床沿,微微笑着说,杪冬也该去朝堂上看看了。 “……殿下,殿下――” 房间里的光线还没有化开,烛光小团小团地沉积着,夹杂了清晨潮湿阴冷的空气,氤氲出一种迷糊不清的视觉。眼前的人看不清楚面容,只见到两片唇开开合合,发出的声音传入耳膜时,却骤然变成轰隆轰隆令人难以忍耐的杂音。 杪冬啊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用拇指抵住隐隐作痛的额角。 “殿下总算醒来了……殿下还记得今日要上朝吗?这都过五更天了,再不快些恐怕会迟了早朝……” 呆坐了一会儿,耳边的轰鸣稍稍减轻,小园子焦急的语调总算传进杪冬还不甚清醒的大脑。 早朝…… 他侧头看向小园子,脑海中慢慢浮现顺帝那幅唇角轻翘、似笑非笑的表情―― 杪冬你啊,也该去朝堂上看看了…… 叹息般的语调,好听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令人不知如何应对的宠溺与无可奈何,可是讲述或者命令的内容,却始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是啊,早朝。 杪冬蹙起眉,又在稀薄的晨光中静静坐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迈下床去。 上朝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没把小园子的焦急放在眼里,始终有条不紊地穿衣洗漱用膳的结果,自然是迟了早朝。 迟到这种事情不好说,往大里追究是藐视皇威,而当帝王不在意的时候,它也不过是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杪冬垂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顺帝在上面说什么“子阳大病未愈,带病上朝,实属不易”之类的瞎话。 没有睡够的脑袋混混沌沌,眼帘沉甸甸的,困倦得难以撑开,杪冬闭上眼,想抵制一下这种没有睡足的疲惫,却总觉得有什么目光,隐隐约约往自己身上扫来。 冷森森的,像是结了层层寒霜。 杪冬抬起头,对上大殿另一边,甫子昱沉郁浓厚的双眸。 顺帝接着又说了些什么,甫子昱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摆出一副在仔细聆听的姿态,杪冬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默收回视线。 早朝已经进入正题,初春要做的事很多,官员们绷紧了精神上报各自的工作,杪冬重又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外面的天空慢慢亮开,阳光一层一层铺进来,杪冬看着淡淡的影子从自己脚边摇摇摆摆蔓延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抿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早朝拖得有点晚,接近正午的时候才匆匆散了朝,杪冬跟着众官员退出大殿,眯起眼看看还算晴朗的天空,心里思量着不如回去好好补上一觉。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刚转过身,就被身后两道声音一同叫住―― “皇兄!” “太子殿下请留步――” 杪冬回头,看见匆忙止住脚步的甫子昱,以及在甫子昱后面,堆满了笑容的福公公。 “皇上要留殿下一道用膳,”甫子昱褪去了表情站在原地没动,福公公颤颤上前,道,“设宴听松阁,请殿下随老奴一道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福公公,”杪冬还没答话,一边的甫子昱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先开了口说,“听闻皇兄受伤我一直很担心,可惜始终不得机会探望……今日难得一见,我想和皇兄聊聊,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要聊也不用急于一时,”福公公慢腾腾地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让殿下们聊天,只是现在老奴不好向皇上交代……” 甫子昱微微拧起眉,杪冬看他一眼,想了想,开口打断福公公的话:“千尘宫的侍卫还在殿外等我,”他说,“我去知会他一声,一会就回来。” “这……可是……”福公公面露难色,“皇上在等殿下,侍卫那里奴才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不用殿下亲自去……” “我一会就回来。”默默听完福公公说的话,杪冬却只是重复一遍自己的请求,也不等福公公答复,转身就离开。 甫子昱微微眯了下眼,他回头看看福公公,随后甩开广袖跟上杪冬的步伐。 看着两人的背影模糊在雕栏画栋之间,福公公面上苦笑的表情慢慢淡去,只是想起来之前顺帝的交代,他忍不住摇摇头,叹息道:“这性子……可倔的哟……” 一路相对无言,等走出福公公的视线,甫子昱开口道:“子阳,现在要见你一面也难。” 杪冬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置可否。 甫子昱扭过头,迎面吹来的风正好扰乱杪冬颊边的发丝,甫子昱看着他抬手捋了捋,细致如画的眉眼就这样静静地展现在流转的光华之中。 甫子昱禁不住失了会儿神,心底逐渐升起一股无处可诉的浮躁不安,似乎原本会有把握抓在手里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一直……都很担心……” 甫子昱的音调很沉,缓缓吐出的字句,听起来像是压抑着某种难以启齿的苦闷。杪冬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自除夕之后你就没出现了,想跟你说些话也一直没有机会。难得出来上次朝还遇到那样的事,父皇说你受了惊要休息,结果没休息几天又传来你遇刺受伤的消息……”甫子昱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那段时间我急疯了,父皇却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探望,每次去都被拦在殿外。我偷偷向太医院打探消息,他们只说你伤得很重。也不知道具体如何,也见不到面,每天心就悬着,等到今天见你突然来上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杪冬认真注视着脚下的道路,对于甫子昱的话听的有些心不在焉。 甫子昱有一阵子没说话,似乎在等什么解释,但杪冬没有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遇刺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父皇安排的,假扮成太子的人――这种话若是说出来,想必会被追问上一连串的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扮太子?为什么会由父皇来安排?为什么父皇要隐瞒? 已经习惯了不去揣测帝王意图的杪冬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无从向甫子昱解释什么。 “父皇今日说你大病未愈,”等不到回答的甫子昱缓缓开了口,“子阳,”他说,“我想看看你伤在哪里。” 杪冬慢慢抬起头,看见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桠,树影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披着一身斑驳,轻抿的嘴唇,微抬的下巴,一旦隐去笑容就略显寒冷的、总是俯视着看过来的目光,每一样都是说不出的光彩夺目,波光流转间隐隐散发出一股未来天子的气势。 他收回视线,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就到这里吧”,甫子昱皱皱眉,问了句:“什么?” “就到这里吧,”杪冬看着几步外的宫门,说,“我的侍卫在门外,我去去就来。” 对着门口那个陌生的男人简单交代几句,杪冬返身回去。甫子昱站在原地看着,等杪冬走近了,他忽然出声问:“无赦到哪里去了?” 杪冬停下脚步。 风忽然变大了,吹在脸上还有丝丝寒意。 杪冬忽然想起现在只是初春而已。 初春而已,阳光再怎么好,也掩不去那些偶然泛起的春寒料峭。杪冬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瞳仁直直望进甫子昱眼睛里。 “你说呢?”他似乎笑了一下,这样淡淡地问道。 甫子昱面上的表情有轻微的松动,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又收敛得干干净净。 “子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挂着迷人微笑的甫子昱,或许是被少年毫不遮掩的视线扰乱了心神,竟没有发现自己对杪冬说话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高位者的威迫与冷漠。 风一个劲地吹,耳边是树叶相撞的唰唰声,还有衣袍被鼓动的扑簌声。杪冬细细打量着甫子昱那张与顺帝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脑海里闪过一幅幅回忆的画面。 然后他发现,在关于过去的记忆中,对于甫子昱的印象始终是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或许直到现在,自己才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这个似乎离得很遥远,却又有着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关系的少年吧。 栖息在树丛中的飞鸟振翅而过,杪冬缓缓移开视线,低声说:“你曾经问我,相不相信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甫子昱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他看着阳光下杪冬淡淡敛下的眼眸,听着他用平静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了的语调问:“那么你又相不相信,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呢?” 甫子昱的喉结动了动,却不知为什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艰辛地从喉咙里逼出了“子阳”两个字,可是这样轻微的呢喃,轻而易举地就被福公公遥遥传来的呼唤所淹没。 杪冬转了个身,绕过他向远远奔来的福公公打了个招呼,甫子昱跟着转过视线,看见杪冬清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一点一点被斑驳的阳光与交错的树桠所湮埋。 第37章 听松阁里水声潺潺,绵延不绝的松染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将盎然的生机与悠远的沉寂糅合为一体。 杪冬略微侧过头,望着窗外漫天的绿不知在想些什么,顺帝一抬眼就看见他的侧脸半掩在交织的光影中,从眼角延伸出来的弧线勾画出浅浅的心不在焉。 顺帝挑起眉角,似笑非笑。 扫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他举起筷子,挑出看上去最为鲜美的一部分递到杪冬唇边,再让自己也稍微凑近一些,刻意放缓了语速,用低沉的、充满魅惑的声调轻轻说:“杪冬来,张嘴。” 杪冬顿了一下,回过头来。 黛青的箸衬着那人修长而又指节分明的手,平平添上了一股奢华与淡雅的味道,杪冬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看,一点一点地就对上顺帝深邃的目光中,那泓毫不遮掩的温柔。 杪冬抿紧唇角,一动不动。 顺帝微微一笑,杪冬恍然觉得明媚的阳光也有一刹那的黯然失色,没有瑕疵的面庞慢慢朝自己凑近,蛊惑般的语调在耳边低低响起,那人又说了一遍:“杪冬,张开嘴……” 杪冬低眼看着箸尖上暗自飘香的菜肴沉默,在察觉到顺帝没有移开的意思后,终于启唇,将那一小团食物小心翼翼地咽了下去。 顺帝笑了笑,转手又是一筷,杪冬偏开头,望着满桌精致至极的菜肴,略微蹙了下眉。 也不知是从哪天起,伴随着愈发困倦的精神,慢慢的就变得没什么食欲。 再滑嫩鲜美的味道在自己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吃不下太多东西,也鲜少有饿的感觉。 杪冬知道,这只是个缓慢的开始。 今后的发展,大约会如同滚下陡坡的雪球,越滚越快,越积越大,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无法控制。 勉强往嘴里塞着饭,顺帝还在乐此不疲地玩着喂食的游戏,在他又一次将夹着食物的筷子蹭到杪冬嘴边时,杪冬推开面前的碗筷,偏过头低声说了句:“我吃饱了。” 顺帝看看只动了几口的碗筷,又看看杪冬面上难掩的恹恹神情,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缓缓将那些在少年唇上辗转过的食物含进嘴里。 “吃得这样少,是不合胃口?还是……”顺帝伸出手,将掌心贴在少年微凉的额上,“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杪冬避开那人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或许是不习惯吧。” 说这样的话,听在顺帝耳里是抱怨?撒娇?还是任性?杪冬无从猜测,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小部分的事实而已。 顺帝低低地笑了起来,手指温柔地抚过杪冬的额角,轻声叙说的语调也很温柔,可是却始终隐含着属于帝王的那种不容拒绝的威迫。 “那要怎么办才好?”他轻挑着眉说,“杪冬总是要习惯起来的呀……” 御医请过好几次,有时候为了他提不起劲来的精神,有时候为了他比猫还小的食欲,来来回回好几趟,总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御医说身体是没有异样的,睡不醒或是吃不下东西,大概是心情的关系吧。 顺帝半眯着眼看着那个静静趴在窗沿上、懒散地享受着温暖阳光的少年,对这样的说法总有些不以为然。 门外有人小声唤了句“皇上”,顺帝回过神,沉声说了句:“进来。” 随着门扉的缓缓推开,莲子与绿豆,夹杂着桂花的甜腻香味淡淡飘进来,趴在窗边的少年面上露出一丝困惑,转过头盯着宫女手里端的白瓷碗,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顺帝抿唇一笑,接过冒着热气的碗,绕到杪冬面前。 身后的门被小宫女徐徐关上,初春的风夹杂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溜了进来,顺帝带笑的脸,在这淡绿的风中模糊了颜色。 “杪冬吃不下东西,就喝点绿豆莲子汤吧。” “杪冬不是最喜欢绿豆莲子汤么?来,张开嘴,喝一口,乖……” 上了年纪的宫女用怀念的语调说:“殿下最爱吃的?应该是绿豆莲子汤吧……” “殿下生了病吃不下一点东西的时候,皇后娘娘就会捧碗绿豆莲子汤一勺一勺地喂,到最后总能喝下一大碗……” “不过自娘娘过去以后,殿下就再没喝过了,奴婢也不知道殿下现在爱吃的是什么东西……” 淡色的唇慢慢张开,乖巧地将瓷勺中的液体咽进喉咙里。 顺帝的手在一勺一勺地喂,轻柔的絮语却像被什么哽住了般,变了调,失了声色。 杪冬的眼帘微微垂着,露在乌黑长发外的耳沿被风吹得稍稍发红,启唇时偶尔露出来的舌尖浸着水渍,令人心慌意乱。 窗外鸟声啼啼,树影斑驳,流光潋滟,窗边的少年温润的眼里藏着浅浅笑意。 这样一副静谧而美丽的画,任谁见了都要流连忘返。 可是顺帝却忽然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被无情地抛出了时光之外。 还剩下的半碗绿豆莲子汤已经变得冰冷,少年依旧趴在窗沿上,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上翘,不知在做怎样甜蜜的美梦。 顺帝俯下身,在他唇边辗转着亲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叹息一声,紧紧抱着少年轻喃道:“杪冬,醒过来……快些醒过来,睁开眼,看着我,睁开眼,看着我……” 第38章 “啪”的一声,折子被扔在桌上。 垂首沉思的庄季抬起头,只见顺帝仰靠在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木椅上,手掌遮在眼前,微抿的唇角透出丝丝倦意。 春日事多。 春耕,税收,水利,国内的事样样烦人。再加上虎视眈眈的北芪和金阳,口蜜腹剑的坞里,摸不透想法的尤金,边境军防也让人操透了心。 但是庄季想,这些应该都不是理由。 曾经在最吃紧的时候收到尤兀金三国联攻西境的消息,顺帝也只是微微笑着,随手一扔军报,用令人发颤的声音说―― “朕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所以光是国事,不足以让帝王失去冷静。 会令他乱了方寸的东西―― 被扔出来的奏折凌乱地摊在桌上,庄季略微一扫,隐约在最末看见了周氏的家章。 浓墨般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光,庄季用食指支着眉角,在心底忍不住也想叹息。 “不光是礼部,”庄季低下头,点开手中的奏折,开口道,“几乎所有的大员都对他意见颇多。” 顺帝冷哼一声。 “这个月太子总共就上过三次朝,太学院是一次都没去过……”庄季翻着手上的卷轴,似乎想起点什么,勾了勾唇角,“上回来上朝的时候,对着肖卿那伙人咄咄逼人的质问,太子殿下云淡风轻的‘不想去’三个字,差点没气得他们去见老祖宗……” 房间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庄季抬眼看着帝王如刀刻般,线条完美却透着冷峻的下巴,笑笑,说:“人人都道太子任性妄为,微臣却觉得殿下好像是故意似的……”脑海里什么人淡如轻烟的双眸一闪而逝,庄季眉梢挑了挑,重又垂下眼帘。 “皇上可否明白殿下想做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 “或许是想要快些结束吧。”沉默良久,顺帝终是放下搭在眼前的手。 “那又何不遂了殿下的意?”庄季看着手中的卷轴,淡淡地答了一句。然后他感觉到顺帝的视线冷冷地从自己身上扫过,寒意彻骨,不带一丝温度。 “朕不想结束。”顺帝说。 “微臣不觉得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什么好处,”指尖略有颤抖,庄季却强压了下去,“皇上是不忍,可是太子他――”庄季停顿了一会儿,难得认真地说,“微臣觉得抛弃太子这个位置,对殿下来说反而比较好。” 顺帝没有答话,只是沉下眼默默翻起桌上的奏折。庄季看他一眼,也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琐碎的条条款款之中。 空气中始终是沉默,时间在细碎的翻阅声中流逝。天色渐暗,在小太监来点燃第一盏灯的时候,埋首在文书中庄季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 “道理谁都懂,可是朕――不想结束……” 从最初就知道真相的孩子,是以怎样的目光来看待这些虚伪的种种? 顺帝猜不透。 从前的无视与冷漠,之后的亲密与宠溺,看在那孩子眼里,或许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吧。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偶尔想起以前的事,就会觉得现在――实在是有些讽刺。 确实是一种讽刺。 顺帝苦笑。 除夕那夜少年平静的坦白,以及汴京那日无赦愤怒的嘶吼,已经变成无法挣脱的噩梦。 只要对上那孩子清亮的眼,就会忍不住去想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对待自己的无情与不公,那些谩骂与轻蔑,欺骗与嘲讽,给他带来过怎样的伤害,而他又是一个人孤独地等了多久,才等出那种飘渺不定,淡无所求的笑容? 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那个答案顺帝不敢触碰。 压下苦涩对着他笑,强忍着肮脏的欲望拥他入眠,逗他说话,想尽办法让他多吃点东西。并非为了补偿,只是私心地希望有一天他的笑容能清晰起来,心里多一点渴求,或者至少,眼里能印下自己的身影。 可是顺帝知道,从相遇开始,那孩子所等待的,就一直都是结束。 庄季的话顺帝如何不懂?撇开朝臣与皇子们的私心不谈,单杪冬来说,他的能力或许够,性格却实在不适合太子这个位置。 改立甫子昱为太子,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等到那一天……等到那一天那孩子会有怎样的反映? 顺帝大约也能猜得出来―― 为自己属于棋子的路走到安排好最后一步而松口气,或者――是为已经注定了的结局的到来而露出浅浅的喜悦的笑容。 路边的苍木斜出一支粗粗的树杈,顺帝伸出手,啪的一声将它折断。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他不想看到杪冬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被所有人利用到最后,终于解脱了的表情。 不去上朝的日子,杪冬会做的事,不是窝在千尘宫里浑浑噩噩地睡觉,就是守着那一墓园的葵花等待它们开花结果。 每日黄昏,处理好事务的顺帝总能在这两处中的一处寻着他的身影。 可是今天…… 千尘宫翻了个遍,墓陵的边边角角一处也没放过,宫人们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杪冬去了哪里。 夕阳浓稠的橙光洒遍全身,顺帝抬眼望去,只觉得寒意从心底丝丝冒出了头。 想要一把火烧了整个皇宫的冲动,在想起曾经派往杪冬身边的未矢以后,总算慢慢平复了下来。 小西楼。 四十年前先皇下令重整书库,破损的图书一律重新誊写,新的誊本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太学院里成为皇城最大的书库,而旧的残本孤章则随意堆积在皇宫某个荒弃的楼房里,成了顺帝都未曾听说过的小西楼。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隐约看见破损的书页散落在地上,灰蒙蒙的遍布尘埃,顺帝绕过东倒西歪的书柜,踏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走。 楼上与下面没什么区别,依旧是整排的老旧书架,凌乱不堪的旧书堆了满层,顺帝听着伴随自己的脚步响起的小小吱呀声,在阴暗的光线中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心里慢慢升起某种奇异的感情。 比起听说他被无赦带出宫时更甚的,一种非要找到他不可,执着到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感情。 空气里沉淀着腐旧的气息,还夹杂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墨香。摆放得并不整齐的书架隔出独立的空间,顺帝一个个找过去,脚步从沉稳逐渐变得焦躁。 书架并不算多,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找不到尽头的恐惧感。 又拐过一个书架,顺帝停下了脚步。 那个书架旁似乎有扇窗,窗户半开着,夕阳的余晖一下子漫进来,给一切镀上一层柔和的橙光。 顺帝眯起眼,浮躁的心一瞬间安定下来。 少年靠在书架上,手中泛黄的书卷散了满身。 他轻轻闭着眼,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鼻息轻浅。暧昧的暖光拂过他的睡颜,染上了浅浅光晕的白衣,散落满地的黑发,美得令人心惊。 顺帝屏住呼吸,将他轻轻地揽进怀里。 手指小心地滑过少年的面庞,顺帝低声喃喃:“真想……” 真想把你拴起来,永生囚禁这份美丽。 夕阳渐渐淡下去,在只剩一层薄薄的余晖时,杪冬缓缓睁开眼睛。 琉璃般的瞳仁氤氲着浓浓的雾气,他静静地望向房梁一角,面色恍惚,朦胧的目光找不到焦距。 顺帝慢慢收紧胳膊,忽然他看见少年像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梦境般,在即将消逝的光晕中绽开了浅浅的微笑。 顺帝心中一滞,喷薄的感情瞬间决堤。 他俯下身,在那淡粉色的唇上颤抖着印下自己用尽全力也压制不住的轻吻。 第39章 天还没亮,黯淡的烛火一闪一闪,印得杪冬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墙角的柜子上有个小小的抽屉,抽屉上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杪冬掏出钥匙,啪嗒一声将铜锁打开。 拉开抽屉,一枚暗红的令牌印入眼帘。 杪冬垂着头,盯着那枚令牌沉默良久,终于他抿抿唇,将令牌拿出来,紧紧地握进手心里。 小园子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然后被房间里穿戴整齐的杪冬吓了一大跳。 “殿……殿下?” 莫不是见了鬼?平日里怎么叫也叫不起来的殿下,现在居然清清醒醒地站在自己眼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自己犯眼花? 惊疑不定的小园子使劲扯了下自己的脸,然后看见杪冬朝痛得泪光闪闪的自己笑了一下。 “小园子,”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长发,略有些讪讪道,“来帮我梳一下头发吧。” “哦……哦哦!”小园子忙不迭跑过去,一边接过杪冬手里的梳子,一边劈里啪啦发表自己的疑问,“殿下今日怎会起得这样早?是有什么事吗?” “嗯,”杪冬应了一句,“要上早朝。” 小园子明显楞了一下,讪笑着说:“哈哈,真难得殿下会主动去上早朝……” 杪冬笑了笑,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今年边疆似乎不太安定,金阳与北芪皆蠢蠢欲动,时不时举兵进犯,烦不胜烦。坞里的态度暧昧不明,尤金也阴阳怪气,总觉得风声不对,似有什么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话是这样说,实情如何各人心中自有计较。总之今日离职休养的周老将军入了殿,义愤填膺地要为镇守边疆尽一份绵薄之力。 毕竟是军功赫赫的老将军,又是国丈,顺帝对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殿堂之上当场赐坐。已经是七旬之人的他声音依旧洪亮,讨南伐北的计划侃侃而谈,颇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 似乎以前也没这样精神过…… 杪冬淡淡地想。他抬起头,望着那人苍苍的白发,瘦骨嶙峋的身子以及早已不复稳健的双手,眼眸晃了晃,重又低下头去。 整个早朝顺帝没说几句话,只是在散朝前随口交代一句要杪冬跟他去趟御书房,杪冬心中一顿,略有迟疑地望向他,却对上那人眼中温和的笑意。 明黄的袖子在大殿上空轻轻一挥,顺帝沉声道:“退朝。”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间或投来一些意味不明的目光,杪冬站在原地没动,直到福公公来扯他,他才恍然回过神来,默默拐进内殿。 奢华的珠帘幽幽地衬着光,看上去冷冰冰的。杪冬抬起手,手指刚触碰到这圆润的明珠,就被什么人倏的扯过,包裹在温暖的掌心之中。 珠帘在身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顺帝笑着说了句“怎么这样慢”,然后不管不顾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阳光很好,风吹得也很舒服,顺帝的掌心虽然有些粗糙,暖暖的温度却是刚刚好,他一边走一边说些有趣的事情,话题信手就能拈来,声音低低的,非常好听。 可是杪冬却终究停驻了脚步。 顺帝回过头,深如夜空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儿臣还有点事……”杪冬避开顺帝的视线,从他掌心中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指,“儿臣一会儿……自己会去御书房……” 顺帝没有答话,杪冬忽然转过身,沿着深深的望不见尽头的长廊奔跑起来。 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上空,顺帝静静地看着,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深处。 靠近玉林殿的时候,杪冬听见里面传出阵阵喧哗声。 似乎是什么人说了有趣的事情,大家一窝蜂地笑开了。不必仔细去分辨,杪冬轻而易举就能从那些嘈杂的人声中认出周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军的声音。 以及甫子昱,肖卿,甚至其他的一些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高官重臣。 杪冬低着头在门外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脸,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 谈笑说闹声在他迈进房门的那一刹戛然而止,杪冬顿了顿,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周将军面前。 原本,周将军就不是个亲切的人。 对待懦弱的自己,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是鲜少有笑容的,见了面,大多是恨铁不成钢的厉声斥责。 不过杪冬想,现在他大概是不会再斥责自己了,但是同样的,那种失望痛心的眼神也会被仿若看陌生人般的冷漠所取代。 总是有这样一天的。 杪冬捏紧手中的令牌,心里淡淡的想。 “太子殿下找老夫何事?” 不带感情的质问声中,杪冬伸出手,暗红的令牌静静躺在手心中。 周将军脸色变了一下。 这块令牌,还是在很久前千尘宫被刺客袭击后,周将军匆匆赶入宫中交给自己的。不过杪冬从来没有用。 因为他想着,总有一天,这东西是要物归原主的。 周将军板着脸从他手上拿走令牌,冷冷地哼了一声。 杪冬忽然笑了一下,开口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他慢慢俯下身,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肘着地,膝着地,额着地,一声,两声,三声。 三个响头。 “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缓缓站起来,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总有这样一天的。 从一开始,杪冬就知道了。 一直都在这样心不在焉地等待着,偶尔想起那些错放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也会心存忐忑,所以到它最终来临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轻轻地松了口气的感觉。 迈出房门,阳光一泻而下,明媚得耀眼。 杪冬撑开手档在眼前,半眯着眼透过指缝,隐约看见明晃晃的光线中,有什么人靠在扶栏上等待。 放下手,那个人深不见底的眼一下子望了进来。 漆黑,浓稠,深邃,一眼望去似乎冷淡得找不到一丝人类的感情,但仔细看时,会发现那里面其实沉溺着似水的温柔。 杪冬恍了下神。 那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说:“不去御书房了,我们去陵墓看看,看看那些葵花开了没有。” 花枝长得老长了,但花苞一个也没有。杪冬站在墓碑前,望着刻在上面的那些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顺帝在一旁看了半天,忽然唤了句“杪冬”。 杪冬回头,看见顺帝摊开的手指上,躺着一面破旧的玉佩。 “这个是我小时候,母后送给我的。” 深红的穗被风吹乱,衬着碧绿的碎玉,煞是好看。杪冬抬起眼帘,看着顺帝的眼睛,顺帝笑了笑,说:“也是我的护身符。” 玉佩像是碎开过,布满细细的裂痕。 “小时候,它救过我的命。” “在我登上太子之位的那天,叔父朝我射了一箭。但是难以置信的,玉佩系在腰带上的线断了,它飞出来挡住那支箭,裂成了碎片。” “我想这应该是母后冥冥中的保佑,就寻人来把它修补好一直戴着,直到登上帝位要佩戴与身份相符的饰物,才把它摘下。” 玉佩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翠的绿嫩生生地渗出来,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吧。 “杪冬,这面玉佩送给你。”有人上前一步,低着头将玉佩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己腰间,他微微勾着嘴角,用低沉的语调说,“就当作――是杪冬的护身符。” 过了好一阵子,杪冬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往腰间看,嫩黄的衣摆,碧绿的玉,红的穗捻,搭在一起有种鲜艳的感觉。 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说“母后会保佑你啊……”杪冬抬起脸,忽然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顺帝心中一动,凑过去轻轻吻住他的唇。 唇瓣分离的时候,顺帝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他迟疑着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顺帝的眼,问了在小西楼曾经问过的问题―― “父皇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顺帝笑了笑,不像之前那次一样一味沉默不语,而是反问道:“杪冬觉得呢?” 少年蹙着眉开始沉思,眼底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 顺帝又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喜欢你……”少年却忽然退后一步,面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让人难以理解的神色。 风静悄悄地吹,顺帝放轻了呼吸。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杪冬眼里的惊疑甚至是恐惧慢慢消散,然后又开始像最初那样,凝聚成浓浓的困惑。 第40章 小公公在门外尖着嗓子传报:“国丈大人求见――” 顺帝合上奏折,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进来。” 周老将军颤颤巍巍地跨进御书房,一头白发亮得晃眼。随口说着不必行礼的顺帝在心底冷哼一声,心想这家伙不过是换了甫子昱当孙子,就开始给朕倚老卖老起来。 “皇上今日传老臣进宫,所谓何事?” “啊――也没什么大事,”顺帝站起身,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却给人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只是见国丈大人近日里高兴,就想和国丈叙叙旧,让朕也跟着高兴高兴――” “这……皇上想与老臣叙什么旧……” 试探的语调犹疑地响起,顺帝的目光冷冷扫过,武将出身的周老将军凭直觉感觉到顺帝今日怕是来者不善,他飞快地思索这段日子自己做了哪些可能会犯了帝王忌讳的事,还没等他得出结论,顺帝倒是先收了浑身戾气,淡淡开口道:“行了,国丈先随朕去见个人。” 见人?见什么人? 顺帝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周将军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满脑子疑问。 路越来越偏,周围的景致也愈发的荒芜,周将军的心跟着高高悬起,直到看见顺帝拐进陵园,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顺帝回头瞥他一眼,周将军咬咬牙,继续跟上。 对周将军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陵墓可不是让人舒服的存在。 即使阳光再怎么好,奢华的墓园也还是阴森森的,泛着股鬼气。他紧跟在顺帝身后,穿过层层镇守墓陵用的石碑,恍然发现眼前冒出了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大片、绵延不尽的绿,鲜嫩的颜色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将陵园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顺帝看一眼周将军愕然的神色,道:“国丈怕是忘了吧?这里是皇后的陵墓。” 周将军愣了愣,呆呆道:“晔儿的……陵墓?” “宫里规矩多,国丈能来祭拜的机会不多,忘了也正常,”顺帝抬头望向那片绿意的深处,目光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莫说国丈,当初朕见到这一片景致,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 “这是子阳种的葵花,”顺帝开口道,“自皇后过世,子阳每年都会种上一大园子的葵花,等到花开时,金灿灿一片好不热闹。” 周将军沉下脸,没有答话。 顺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国丈翻脸就不认人,不嫌太无情了些?” “皇上这番话说得蹊跷,”周将军冷声说,“种上一墓园葵花又如何,难道晔儿的死不是他害的!?” 顺帝回过头,眯着眼打量了周将军好一阵子。直到看得周将军手脚发颤,他才嗤笑一声,道:“后宫如此惊险,晔儿能坐上皇后的位置,总也要有点真本事才行。”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莫非真的忘了?七年前那场混乱到底是冲着谁去的?是子阳吗?朕看不见得,那是冲着你们周家的兵权去的吧。” 周将军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将军或许不明白,晔儿倒是了解得透彻。那种情况下朕不可能为了她打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这话将军听着可能不舒服,但是踏入了宫廷权势,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周将军的嘴唇微微颤动,良久,他才涩声问:“皇上究竟想说什么?” 顺帝勾起唇角,完美的薄唇透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冷酷。 “在子阳被刺客挟持的前一晚,晔儿跟朕说,要用她的命和一半兵权来保住周家的根。” 周将军倏的睁大眼。 “皇上是说……是说……”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嗫嚅了好半天,周将军才问出后面的话,“那刺客,是晔儿安排的?” “朕可没这么说――”顺帝微微眯起眼,目光冰冷,“不过若是晔儿自己安排的,朕也得承认这还真是个聪明的法子。总归要死,等着仇家刺死、毒死、或是被朕赐死,倒不如自己解决来得痛快。不仅得了个护犊的美称,还能随口一句话,就拖着子阳给子昱卖命一辈子。” “难道晔儿早就知道……”周将军更是惊诧,“子昱才是她的孩子?” 顺帝回过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一开始朕就告诉她了――”他笑了笑,问,“难道晔儿没有拐弯抹角地告诉你――不要对付甫子昱么?” 远处有一小片葵花轻轻晃动起来,像是将来去无影的风困作了小小一团。 花枝摇曳,隐约可见一个嫩黄的身影在绿色中穿梭。偶尔他钻出花丛,抬头看看不甚热烈的阳光,用衣袖拭去额角的汗珠。 顺帝的冷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了不易察觉的瓦解,因为愤怒与懊悔而浮躁万分的心情,也在少年小心翼翼浇灌的动作中一点点平静下来。 “周将军,”他淡淡地开口,“你做得到,在一个人死去后不分昼夜时时刻刻地思念她么?” “能做得到,春夏为她种一墓园葵花,秋冬静守在她的墓前,不离不弃,一守就是七年么?” “能做得到,即使明知是欺骗是利用,还苦苦地守着承诺不放,哪怕醉酒入梦,酒语梦话里都满满的全是那人的名字么……” 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捏紧,又缓缓松开。 顺帝轻轻一笑,一字一句道:“朕自问做不到。” 周将军不答话,神色间依旧沉重阴霾。 顺帝忽然觉得,一时冲动把人带到这里来的行为简直是蠢透了。 别人怎样想又如何? 杪冬,只要由自己来保护就好。 “这皇宫之中――或者说这世上,会这样全无杂念,一心一意念着晔儿的人,恐怕只有子阳一个了,”顺帝挥一挥衣袖,道,“周将军,你退下去,好好想想吧。” 木桶里的水摇摇晃晃,将光线粼粼晕开。 杪冬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衣襟被水溅湿了一大片,额上的汗珠滑到睫毛上,一下一下闪着光。 他吃力地抱着木桶往一边挪,全然不知顺帝已经走到身后。 “累了吗?” 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杪冬一吓,愣愣地回过头。 “要我来帮忙吗?” 炫目的光芒中,是那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容,杪冬缓缓回过神,下意识地摇摇头。 “这是我的花。” 像以往一样,他弯起嘴角,坚决而肯定地强调着―― 这是我的花,是我给母后的花,不需要其余任何人的触碰。 顺帝微笑着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点头,看着他走向花丛深处。 风中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顺帝转过身,望向在层层葵花的簇拥中、那块简朴的、仅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眼神渐冷。 第41章 有时候做梦,梦见向日葵开花了。 也不知是自己种的那些,还是以前素种在院子里的那些,反正一眼望去金灿灿的一大片,漂亮的不得了。 可是自己忍不住摸了一下,它们就消失不见了。 睁开眼的时候,常常会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光线很晦暗,大概不是深夜,就是暮色沉沉的黄昏吧。 “无……” 下意识叫出口的名字,大多在唤到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然后脑子稍微清醒点,就会想起来,无赦已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南方了。 那么,新配的侍卫是叫什么名字的?这些日子记忆愈发混乱,有些东西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最终,还是作罢。 想要起身的欲望,被一股莫名的沉重力量压得无法动弹。 真是奇怪…… 身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条沉甸甸的胳膊,脖颈间有谁深深的鼻息,温热的,缓缓喷洒在皮肤上,有些发痒。 杪冬艰辛地转过视线。 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一张刀削般的英俊脸庞,杪冬蹙起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似乎是顺帝吧。 推开他的胳膊,踮起脚尖跨过他的身子,穿好鞋。 回头看,顺帝依旧睡得沉沉的。 杪冬笑了笑,推开房门走出去。 要去哪里?这个问题杪冬也不知道。 夜还深,天空中只有寒星几点,黯淡的光辉映得树影重重。 可是脚步却一个劲地往前赶,匆匆忙忙,似乎早已决定好了方向。 星辉下满园的向日葵轻轻摇曳,脖颈交缠着相互摩挲,发出细小的簌簌声。 杪冬想,或许……自己又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了吧。 还是因为梦境太过美好,所以才兴冲冲地跑来看? 啊,原来花还没有开。 不过…… 他仰了仰头,琥珀色的眼眸里泛上点点笑意。 也快了吧。 记得小时候,素神秘兮兮地问―― 『藏在向日葵园里的宝物是什么?』 会是什么? 拨开重重花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寻找。 虽然明知不会再有一只黑色的小猫钻出来,明知被自己亲手藏在最深处的东西是何物,但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往里走时,仍然会有一种踏入童话的奇妙感觉。 再深一点的地方、再深一点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在闪着光? 月光不知何时溜了出来,轻轻袅袅地笼罩在青灰色的石碑上。 杪冬笑了。 他轻步走过去,沿着石碑慢慢坐下来。将头轻轻靠在石碑上,撒娇似得摩挲了几下。 然后心,就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看得见的未来,看不见的未来,都不是重要的东西。 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少年微微蜷着身子,依偎着石碑进入了浅浅的梦乡。 顺帝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漆黑的影子将少年完全包裹住,不漏一丝星光。 月夜下,一双眸子寒若冰霜。 “杪冬――” “――杪冬,你是清醒的么?” 耳边有谁沉而重的呼吸,明明不是多大的声音,杪冬却硬生生被吵醒了。 睁开眼,他对上顺帝那张敛去了所有表情,只在眼底翻涌着浓浓怒火的脸。 下意识地心中升起点点惧意,杪冬轻轻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早已被那人禁锢在双臂之间,不留一丝可供逃离的间隙。 顺帝凑近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杪冬,你想被我栓起来么?” 大力扣住自己的双手,一起一伏的呼吸,深得透不出一丝光的眼眸……那个人,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想让我封了这陵园么?” 那人又凑近一点,鼻尖与鼻尖之间,只剩下一张薄纸的距离。杪冬屏住呼吸,在那人迸发出的危险气息中无法动弹。 “还是――”他勾起唇角,寒渊般暗稠的眼里闪过丝丝红光,“你想让我……一把火烧光这些碍眼的葵花!?” 月辉静静地流淌,杪冬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进顺帝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无论何时都清澈如水的目光,顺帝看着他干净的眼里慢慢映出自己略微扭曲的面容,膨胀的怒气一下子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怕了吗?”良久,顺帝低低地开口询问。 杪冬不答。 “你会害怕吗?”顺帝慢慢伸出手,捧住杪冬的脸庞,“杪冬,你也会害怕吗?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想想我的感受……” 低沉的语调随着顺帝逐渐凑近的面容愈发低微,直到唇瓣相触时,它们流转成一声浅浅的叹息。 杪冬任由顺帝抱着自己往回走,静谧的月光,微薄的风,耳边一下一下、沉稳而规律的心跳声,让他逐渐垂下眼帘,静静沉入梦乡。 再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的上午,顺帝依然在身边,正撑着脑袋一下一下抚弄着杪冬的头发。杪冬懵懵懂懂地看了他良久,忽然想起来问:“父皇不用去上朝吗?” 顺帝笑了笑,说:“今日休息。” 杪冬愣愣地哦了一声。 头脑依旧混混沌沌的,杪冬还是困倦得不得了。他翻了个身,又想睡过去,顺帝却伸出爪子把他翻了回来,捏住他的脸说:“不要睡了,今日我们出宫玩。” 屋子外面忽然变得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些什么。杪冬听不真切,也不想去管,他奋力避开顺帝骚扰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不去……我很困……” “你也睡的够久了……” 顺帝不依不饶,坚持要把杪冬弄起来,两人拉扯一番,最终还是顺帝占了上风,拖着杪冬坐起身来。 “乖乖的,起来穿衣洗漱。” 顺帝笑道,然后看着还是处于迷糊状态的杪冬,心念一动,凑上去轻轻一吻……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只听见屋外的宫人们大呼了一声“殿下!”,然后又齐齐噤了声。 顺帝从容不迫地从杪冬唇边退开,望向门口满脸震惊的甫子昱,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出去。”他冷冷地说。 甫子昱不动,只是面上的表情一个劲的变,从不敢置信到愤怒到怨恨……察觉到不对劲的杪冬,一转头就对上他凌厉的眼。 “你的规矩到哪去了?”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甫子昱大气也不敢出,顺帝提声道,“太子寝宫,是你说闯就闯的吗!?” 没有人答话。 杪冬看了甫子昱那双写满愤恨与不甘的眼睛一会儿,静静转开视线。 身后寒气更甚,锁定在身上的目光犀利地似要将自己挖出个洞来,杪冬垂下眸,听见“哐”的一声什么东西摔成碎片,然后顺帝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道:“滚出去。” 窗外鸟声吱吱喳喳地叫得欢畅,伫立在门口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顺帝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他轻笑着,用含着宠溺的语调说:“杪冬快起来,我们一会出宫去玩。” 杪冬看他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这大概是父皇第一次对子昱发怒。 杪冬低头穿着脚上的鞋子,心里默默在想。 可是……为了什么? 似乎与自己相关,却又不知道关联在哪里。 阳光落了满地,杪冬抬头,稍稍眯起眼。 顺帝懒懒地靠在窗前,那双深邃的眼一直注视着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忽然间他的身影从十七年来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上撕裂下来。 陌生得让人不知所措。 第42章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顺帝喜欢上碰触自己的唇。 说话的时候,起床的时候,用膳的时候……常常没有预兆地就凑过来,蜻蜓点水般轻轻的一吻。 从未被人用这种亲密的动作接近过的杪冬,不大明白他的行为表达着怎样的含义。 那人的唇轻轻碾着自己的唇,相接触的地方有着软软的柔嫩感觉,偶尔还有一丝淡淡的、沁入心脾的清香。 有些像亲吻,又与亲吻不太一样。 记忆中,亲吻应该是更黏腻、更浓烈的,夹杂着涩涩的口红味,唇齿相缠,舌尖激烈地搅扰在一起,避无可避时,会忍不住将对方的唾液咽进喉咙里。 而不是这种干净的,一闪而逝如玩乐般的轻触。 如果说亲吻是因为爱,那么顺帝的碰触,又是怎样的意思?印象中自己好像问过这个问题,可是时间过去太久,杪冬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的了。 只是曾经听见有谁在说――喜欢你。 那时候,杪冬还以为听到了顺帝的声音。 然而刹那的疑惑过后,却仍是自己…… 自己的声音,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声音,如无法挣脱的梦魇,一遍一遍在诉说―― 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我爱你。 猛然睁开眼,满室的黑暗让人一下子无所适从。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额上渗出了层层冷汗,混乱的喘息一时间平复不下来,杪冬重重地吐了口气,喃喃道:“是梦……” 黑暗中有人低笑一声,接口道:“好像还是噩梦。” 杪冬倏的坐起身,只见床边坐着一团黑影,待到眼睛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他才看清那团黑影是甫子昱。 “你怎么在这里?”杪冬揉揉额角,问。 甫子昱凑过身,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他将双手撑在杪冬身侧,眼睛如野生动物般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光。 “我就不能在这里么?”他问,“还是说,只有父皇能在这里?” 杪冬皱了下眉,开口道:“你喝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甫子昱靠得太近,杪冬没办法下床,只好伸出手将他推开一些,却没想到手指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一股大力猛地压了下来,嘴巴也被死死捂住。 “子阳……”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有粗重的呼吸在耳边沉沉响起,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的。” 双手被扣在头顶,身体和脚也被死死压住,嘴巴被捂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甫子昱的唇滑过脸庞,滑过脖颈,在锁骨上反复啃噬着。 “子阳……我爱你……” “我爱你……子阳,你是我的……” 湿润的舌在胸口滑动,杪冬望着头顶上床幔流苏的阴影,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我爱你…… 黏腻的感觉一丝丝粘在皮肤上,脑海里有什么画面晃个不停,呼吸逐渐混乱起来,恍然间杪冬觉得自己或许还沉浸在那个梦境中。 或许自始至终,就未曾清醒过。 是谁在说……我爱你? 暧昧的彩灯,浓烈的酒气,女人艳丽的眉勾成魅惑的弧度,殷红的唇一启一合,漫不经心地吐露出那些嘲讽的语句。 『杪冬……你……想和我上床吗?』 『为什么露出这幅表情呢,真是可爱的孩子……你说你爱我……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 长长的指甲泛着妖艳的光泽,沿着杪冬胸口上的伤痕慢慢滑过,微微用力,结了痂的疤就再次裂开,暗红的血染渗了出来,弄脏了她漂亮的指尖。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杪冬……你想听我说什么?』 抬起脸的一瞬间,她忽然恢复了偏僻小镇上、向日葵小院里的那个温柔美丽的笑容,杪冬胸口一滞,然后就听见她轻柔的,如叹息般的语调―― 『我爱你……』 黑色的吊带裙从肩头滑落,雪白的胴体在暧昧的光线中有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美丽。素轻轻勾住杪冬的脖子,醉意朦胧的眼眸慢慢凑近。 红唇贴上杪冬的耳根,她略微喘息着说: 『我爱你……』 白皙纤细的手贴着皮肤往下滑,一点一点探进他垮垮搭在腰间的牛仔裤里。 素轻蔑地笑着,却依旧用诱惑的声调低声道―― 『杪冬,你想听我说我爱你吧?』 『可是杪冬你知道吗?爱情是一种诅咒……』 『我们啊……都会变成魔鬼……』 『我爱你,我爱你……啊……兴奋起来了吗?男人啊……都是一个样……』 你会后悔的。 紧贴在自己唇上的红唇,探进喉咙的舌尖,一切都是如此疯狂。 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凌乱的床单,女人湿润而紧致的肌肤,粗重的喘息,细密的汗珠……这是极致的享受?还是极致的折磨?杪冬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有那样一股味道…… 门哐的一声被踢开,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禁锢在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随后有什么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灯一盏一盏点燃,亮如白昼的光线中,没有人能隐匿踪迹。 有人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 “子阳是我的!你凭什么――” “子阳是我的!一直都是我的!我爱了那么久,藏了那么久――你有什么资格来插一脚!?你从来就没关心过他!你有什么资格来插一脚!?” “子阳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从小他就护着我,一开始他就偷偷地护着我……那一次,冬猎那一次我掉下山崖,他也跟着跳下来,我在山底冻得神志不清,他脱了衣服抱住我……我都记得!我都记得!我们才是相爱的!你凭什么插进来!?你凭什么拆散我们!!!” 顺帝冷冷地看着他,只是道:“拖出去。” 随着一声闷哼,疯狂的嘶吼戛然而止,房间里一下子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顺帝转过身,看着床上沉默不语的少年。 散落的长发,敞开的衣襟,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上,遍布着刺眼的红痕。 顺帝危险地眯起眼,一点一点凑近。 手指慢慢抚过那些殷红的吻痕,也不知被什么蛊惑了,忽然就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只记得,有那样一股味道。 香水,口红,酒精 还有一些粘稠的液体,散发着咸腥的气息。 以及――与它们混杂在一起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杪冬倏然翻过身,趴在床沿上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亲吻与啃噬,抚摸与揉捏,都是那样恶心。 素说的没错,爱情是诅咒,是恶魔,会让人丧失希望。 “杪冬?” 顺帝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压抑着沉默下来。 他下了床,在杪冬身边蹲下,漆黑的眼眸看着少年起伏的背不知在想起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最终他叹了口气,宽厚的手掌抚上少年的背,低声说:“杪冬,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爱你?” 少年抬起头,苍白的面,通红的眼。 他直直望向顺帝,可是那样厌恶与绝望的眼神,却又像是透过了顺帝,看向了另一个遥远的,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地方。 “你会后悔的。” 他微微启唇,一字一句道。 第43章 这一次来日华殿,总觉得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因为以往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过来了也是没多久就匆匆离去,所以杪冬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好像门匾上新漆了红漆,长廊两侧种上了郁郁葱葱的茶花,小池塘边多了一排柳树,还有柳叶间,若隐若现的大概是新搭的凉亭。 “啊,什么时候把假山搬到这里来了……”望着石门一角,杪冬小声喃喃。 带路的小太监脚步顿了一下,看向杪冬的目光满是惊诧。他忍不住插了下嘴,道:“殿下,这假山一直都摆在这儿呢,都好几十年啦。” 杪冬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就好像从没认真看过甫子昱的脸一样,杪冬也从没认真看过日华殿的摆设。 不过这并没多大关联,看也好不看也罢,恐怕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来日华殿了吧。 站在甫子昱的寝宫外,带路的小太监得了允,慢慢把门打开。 阳光顺着开启的门扉一下子蔓延进去,骤然满室光辉,杪冬抬眼看着,默默吐了口气。 “子阳,你来啦。” 房间里的人笑着迎上前,看不出被关了十天禁闭,依旧是一幅风流俊雅,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模样。 杪冬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甫子昱顿了顿,眼里的笑黯下稍许。 “父皇说,禁闭到今天结束。”杪冬开口道。 甫子昱面上闪过一丝愤懑,却很快又收敛起来,他重新带上笑,问:“这么快?是子阳为我求的情么?” “算不上是……”杪冬斟酌着措辞,“你只是喝醉了。” “子阳是这样想的?”甫子昱挑了挑眉,“没错,我确实是喝醉了,否则不会还没成功就被父皇抓住。” 杪冬抬眼看他,沉默不语。 房间里燃着淡淡的熏香,不同于顺帝身上清冷的气息,而是更接近少年人的,再怎样沉稳也掩不住热烈与张扬的味道。 空气在两人间静静地流淌了片刻,忽然,甫子昱开口道:“子阳,我喜欢你。” 杪冬皱起眉,略微垂下眼眸。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记得,以前你是很讨厌我的。” 甫子昱略有诧异,沉着眉头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子阳怎么现在还记得?” 杪冬没有答话。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甫子昱看着他微垂的睫毛,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对子阳做了很多恶劣的事情,子阳会记恨么?” 杪冬抿了下唇,依旧沉默。 甫子昱叹了口气,问:“那么子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他说:“是你来送玉佩的时候。” 杪冬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甫子昱笑了笑,重复道:“没错,是你来送玉佩的时候。” 六岁的孩子,确实还不懂事。 只是在秦贵妃严厉的教导下,潜意识地讨厌那个与自己同一天出生的孩子。 讨厌他的安静,讨厌他的乖巧,讨厌他沉默地应对自己的欺负与挑衅,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看到那个美丽温柔的皇后时,他露出的那一脸幸福的傻笑。 真是可恨到极点。 直到有一天,三弟凑过来说:“二哥,大哥在偷看你的玉佩。” 玉佩?哦,生辰那天皇后送的玉佩。 那玉佩玲珑可爱,倒也是面好玉,可是看着他偶尔瞟过来的目光,偷偷摸摸,不看自己光光看那面玉佩,就忍不住怒从心起。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玉佩已经摔成几瓣,话也放了出去―― “皇后送的又怎样?不过是面不值钱的玉,我才看不上。” 再一眨眼,面上就挨了狠狠一拳。 我惨叫一声,立即与他扭打在一起。 那一架打得惊天动地,把父皇都惊动了过来,秦贵妃捧着我青肿的脸哭得花容失色,越过她的肩,我看见那人低着头站在皇后身后。不像以往那样去拉皇后的衣摆,也不说话,也不动,沉默着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事情最后在秦贵妃的哭闹与皇后的沉默下结束,结果自然是我好吃好喝地养伤,那人去受罚。 一开始听说他要跪祠堂三天、关禁闭一个月,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但是慢慢的几天过去了,看着对面始终空荡荡的位置,心里不禁又觉得有些无聊。 没有总是挨骂的他来对比,学傅的赞扬似乎也少了点乐趣。 所以,那天晚上看到他忽然出现在自己寝宫里,虽然惊奇,却也没有出声叫人。 我倒要看看,他不好好在自己房里关禁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对不起。”他先开口说。 我哼了一声,意思是没打算原谅你。 “这个……我补好了。”他摊开手心,抬眼望着我。 我看了一眼。 手心上是那面被我打碎的玉佩,也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碎片黏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看都看不出那些细微的裂痕。 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些。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长相。 睫毛微微上翘,又长又密,眼睛大大的,有点圆,眼珠子的颜色比其它人浅,映着烛光,微微的可以看见里面有光泽闪烁,有点像我藏在匣子里的琉璃珠。 我又看了看其他地方。 眉也是淡淡的,形状却很漂亮,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下巴尖尖的,不似我的圆润,脸颊上还有那天打架时留下来的抓痕,结了痂黑黑的一道又一道,却不难看。 “玉佩……我补好了。” 大约是见我不做声,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垂下睫毛。 润着水光的眼珠一下子被遮盖住,我觉得有些可惜。也不知为什么,原先的那些厌恶忽然就想不起来了,只是心里头感觉怪怪的。 他说:“这不是不值钱的玉。” 我呆呆盯着他的睫毛,随意“嗯”了一声。 “母后给你祈了好长时间的福,所以它不是不值钱的玉。” 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声音低低的,似乎也在颤抖,“母后每天都在说,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所以它不是不值钱的玉……” 我心里有些发痒,总有一种冲动想去碰碰他的睫毛,刚刚决定遂了自己意伸出手,他却忽然抬起眼来。 一瞬间,我看见那双琉璃珠般闪耀着温润光泽的眼眸里,满满的承载着自己的身影。 他慢慢凑过身,我一动不动,任由他将玉佩系在自己脖子上,耳边轻轻柔柔的,是他缓慢的,如祈祷一般的声音―― “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或许是从那一刻起,某种异样的情愫就在心头悄然生长了吧。 甫子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笑着说:“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一直喜欢着,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放手。” 杪冬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刚才你问我是否会记恨,我说,我会记恨的。”略微停顿片刻,他又说,“你摔坏玉佩的事,我会记恨的。” 甫子昱的面色僵了下来,杪冬撇过视线,淡淡道:“我没有办法喜欢你。” “就因为我摔坏了玉佩?”过了好半晌,甫子昱沉声问。 杪冬摇摇头。 “因为你我皆是男子?” 杪冬摇头,道:“不是。” “那么,”甫子昱的声音有些不稳,似乎在压抑些什么,他吸了口气,再次问,“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停顿了一会儿,杪冬依然回答:“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冷下脸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的甫子昱与顺帝有着惊人的相似,并非指容貌,而是那种属于无情帝王家,与生俱来浑然天成,不容他人反抗、唯我独尊的气势。 杪冬垂下眼眸,回答说:“因为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 他说:“因为你是母后最爱的孩子,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办法喜欢你。” 甫子昱呆呆道:“这算什么理由……” 杪冬转眼看着他,说:“这就是理由。” 人总是贪婪又自私。 无论多少次也学不乖,得到一点就开始渴求更多。 然后慢慢的,又会开始奢望,能有一份完整的,仅属于自己的爱。 风顺着半开的窗溜了进来,吹乱杪冬额前的发。杪冬转过头,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轻轻眯了下眼。 “我也会嫉妒,也会怨恨。” “也会在心里想,如果你不存在,那该有多好。” 这些恶毒的欲望,悄悄埋藏在心底深处,偶尔在黑夜朝自己吐出淬毒的信子。 “子昱,你喜欢我什么呢?” “人心总是肮脏的,我并非你想像的那样好,有时候帮着你,保护你,仅仅只是因为母后希望我这样做。” “若非答应了母后,我想,我大概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些话或许伤人心,却并非仅是欺骗。一小部分是为了了断他放错方向的感情,但绝大多数,它们仍是积压在心底真实的声音。 说出来以后,自己都会觉得轻松些。 甫子昱的房门在身后愈渐愈远,最终消失不见。 杪冬回头看了一眼,抬步迈出日华殿。 几天之后,朝廷收到边疆的传来的奏折。 言北芪不时进犯边境,在国界周围的村庄烧杀抢掠,驻军抵制不住,望皇上派军支援。 甫子昱自动请缨,顺帝应允。 第44章 一转眼,就到了顺帝的寿辰。 虽然边疆战乱未宁,帝王的寿辰却还是要庆祝的,甫子昱赶不回来,只好送了份大败北芪的捷报作为贺礼。 顺帝随手翻了翻,抬眼看向坐在窗台上懒懒晒着太阳的少年,问:“杪冬打算送什么给父皇?” 杪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甚清醒地说:“小园子准备的,大概是玉石字画之类的东西吧。” 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天空一下子阴了下来,杪冬朦胧间觉得周围的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回过头,不期然对上顺帝阴沉的脸。 “杪冬还真是上心啊――” 顺帝冷哼一声,明明白白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杪冬这才想起自己半梦半醒间说的那些话,犹豫着挠挠脑袋,不知如何补救。 “算了,”顺帝单手支着下巴,挑起眉似是大度地说,“杪冬过来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的大逆不道。” 杪冬坐在窗台上,琥珀色的眼定定地看着顺帝,脚下没有动作。 顺帝站起身,走到杪冬面前。 “我爱你。” 他低着头,嘴角轻轻上翘,含着温柔的笑意。而那双认真注视过来的眼眸却是幽深的,如一汪深潭,里面沉淀着的爱意,浓烈得灼眼。 杪冬偏开头,避开他的视线。 “杪冬,我爱你。”顺帝又说了一遍。 他用手抚上少年的鬓角,低声道:“我会每天都说,一直说,一直说,说到你相信,说到你明白,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杪冬依旧偏着头,顺帝上前吻上他的唇角,杪冬的指尖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顺帝轻轻地亲吻着,反复辗转。彼此相触的滋味是这般美好,虽然不能更进一步,细腻柔软的感觉却诱惑着他不愿离开。 直到福公公在门外大声传报:“礼部侍郎求见――”他才叹息一声,依依不舍地从杪冬唇边退开。 “进来。” 转过身,满眼柔情全然褪去,面对着埋头跨进御书房的朝官,他又恢复成那个目光冷峻,伫身于万人之上的帝王。 顺帝的寿宴,杪冬不敢不去。 乖乖地坐在顺帝左手边,看着下面人一个个献宝似得奉上贺礼,在帝王时不时瞥过来隐约含着幽怨的目光中,他还得强撑起精神,将无聊与困倦的心思好好藏起来。 杪冬送的东西,依旧是小园子准备好的青玉砚,中规中矩,相比于其他人那些稀奇古怪的贺礼来,贵重勉强算得上,诚意就明显不足了。 但是往年自己都这样送,顺帝也向来没什么表示,哪知道今次会变得如此不满。 群臣敬过万寿酒之后,就是相对自由的宴饮,大殿正中缓缓展开欢庆的歌舞戏曲,大家喝酒闲谈,时不时献上一两首助兴的诗词。 宴饮中,皇子公主们总会寻个机会来给帝王敬酒,杪冬以往从不凑这个热闹,今年亦不想凑。以前顺帝是没有注意,现在知道杪冬酒量不好,因此也不勉强。 一长串的祝酒辞之后,响起六皇子甫子晏清亮的声音:“父皇生辰,儿臣特地寻了紫茴赤霞酿来奉敬父皇,愿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顺帝“哦”了一声,微微挑眉道:“紫茴赤霞酿?” 甫子晏答了声“是”,又说:“传说是酒仙张真人的绝酿,流转到世间只剩下这一小瓶,儿臣托人寻了良久,托父皇鸿福,总算寻了过来。” 甫子晏的话吸引了大殿里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盯着他手中那毫不起眼的小瓷瓶,脸上写满好奇的神色。 甫子晏唤人递来个白玉杯,拔开瓶塞,随着深红近紫的液体一点点泄出,沁人心脾的酒香袅袅散开,渐渐弥漫了整个大殿。 甫子晏双手举起酒杯,弯腰敬给顺帝,顺帝瞥他一眼,接过来,缓缓饮尽。 “子晏费心了,”放下酒杯,顺帝稍稍勾了勾唇角,道,“不愧是绝酿,唇齿绕香,余韵不绝。” 甫子晏得体一笑,道:“父皇始亲万机,励精图治。儿臣无以分忧,区区紫茴赤霞酿若能得父皇喜爱,儿臣心中甚喜。” 顺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甫子晏退开几步,又斟上一杯,却是递到了杪冬面前。 “皇兄,六弟亦敬你一杯。” 杪冬抬眼看着他,顿了顿,却没有动作。 甫子晏举着杯子站了一会儿,见杪冬不接,面上不禁露出些许轻蔑的笑容:“太子殿下不卖六弟这份薄面么?” 大殿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顺帝也看了过来,杪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酒杯。 “其实,”他垂下眼帘,盯着白玉杯里深红中泛着浅紫的浓郁液体,开口道,“即使我喝了这杯酒,也没什么大碍。” 酒气渐浓,香醇诱人,杪冬却放下杯子,说:“但是,我不想喝。” 底下又是一阵轻微的喧哗,大抵在讨论太子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在顺帝的寿宴上也这般阴阳怪气,甫子晏脸色有些难看,笑容也敛了起来,讥讽道:“太子殿下好大的架子,连父皇都喝了……还是说殿下看不上这紫茴赤霞酿?亦或是――看不起六弟我?” 顺帝微微皱了下眉头,杪冬抬起头,淡淡地看了甫子晏一眼,道:“并非看不起什么,我不想喝,不过是因为这里面有一股九转罗焰的味道。” 众人哗然,甫子晏煞时惨白了脸,他勉强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可不要瞎说,这么重的罪六弟担当不起……” 顺帝一掌拍碎了面前的矮几,剧烈的响声让所有人浑身一颤,大殿里立即安静下来。他慢慢站起身,目光冰冷,周身散发的寒气令人大气也不敢出。 “承上来。”顺帝冷冷道。 甫子晏猛地跪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杪冬转头看着顺帝,开口说:“父皇,您喝的那杯并没有下药。” 顺帝深深看他一眼,依旧道:“承上来。” 福公公快步走过去,将甫子晏脚边的小瓷瓶及杪冬桌上的酒杯一同拿了下去。 矮几换上了新的,顺帝重又坐下身,他瞥一眼仍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甫子晏,命令道:“先带下去,等查明结果再行处置。” 侍卫们拖住甫子晏的胳膊,甫子晏猛然抬起头,朝着顺帝大声哭喊道:“父皇――父皇――儿臣绝对没有想要害您!儿臣是为奸人所骗!父皇――您要相信儿臣啊父皇――” 凄厉的哭喊声愈来愈远,最终消失不见,大殿上众人依旧屏气凝神,甫子晏的母妃掐着指尖,望向杪冬的目光中满是怨恚。 杪冬转过头,目光慢慢扫过那些人异样的眼神,抿抿唇,开口说:“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做过的很多事,我并非不知道。”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眼里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一直以来,我没有立场多说什么,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这些事情很难说是谁对或是谁错。”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顺帝转过头,看着少年平淡如常的面色,心里忽然开始抽痛。 “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我并非长子,也非嫡子,太子这个位置,原本就轮不到我来做。” 杪冬将手指轻轻按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褪去血色。 “我也无心去做。” 再一松手,苍白的指尖一下子回复成浅浅的粉色。 杪冬抬起头,面对众人各异的神色,淡淡道:“借着父皇的寿宴大家都在,我就在此声明一下吧,我被废太子只是迟早的问题,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子昱凯旋归来的时候。总之希望各位放下心,稍安勿躁。” 寿宴不知何时又开始热闹起来了,美丽的舞姬,声音轻灵婉转的歌女,饮酒作乐的人们。 杪冬靠在殿门外的长廊上,轻轻地吐了口气。 月凉如水,寂寥的月色被宫灯点燃,流淌出一片轻纱般迷离的光辉。 手指沿着桐木的扶栏慢慢滑过,杪冬顺着长廊往前走,最终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凉亭前停了下来。 乐声隐隐约约从不远处的花萼楼传出来,杪冬曲腿坐在小凉亭里,将头轻轻搭在膝盖上。 不知道今夜他们会闹到多晚……百无聊赖地这样想着,朦胧的睡意又泛了上来。 “殿下?” 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在呼唤,杪冬睁开眼,一回头看见静静沐浴在迷离月色中的庄季。 “庄大人。”他略微点了下头,庄季漂亮的唇角轻轻勾起,步态优雅地走到杪冬对面坐下。 “其实……我只是有点好奇,”鬓角的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庄季慢慢把它们撩开,白皙修长的手指衬着黑色的发,慵懒而始终透着高雅的姿势,随意一个动作,由他做起来都美得好似一幅画,“殿下是怎么知道,那杯紫茴赤霞酿里面掺了九转罗焰呢?” “气味。”杪冬撇开视线,将头靠在凉亭的柱子上。 “紫茴与赤霞是一寒一热两种不同属性的稀有香料,它们的香味一个清冷,一个热烈,但都幽远深长,惑人心智。” “若把它们酿在一起,两种香味就会糅合起来,虽然也有浓郁诱人的芬芳,但相比两者原本的味道,还是有所欠缺。” “酒仙的绝酿,是在其中加了木杞,让两种香味互不相融,可以在一杯酒中同时存在。九转罗焰本是无色无味的毒,但它能克木杞,可以使紫茴与赤霞的味道重新融合在一起。” “难怪,”庄季点头,“六殿下倒第二杯时酒香渐渐浓郁起来,我还以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那也是紫茴赤霞酿的独到之处……”停顿了一下,他又挑起眉稍,似笑非笑,“不过殿下倒是出乎意料,连紫茴赤霞酿的秘方都知道啊……” 杪冬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二殿下远赴边疆,殿下你又……”庄季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或许有些人就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吧,一开始见六殿下给你敬酒还在诧异,没想到他还是那般鲁莽……”庄季看了杪冬一眼,又说,“倒是殿下你,感觉变了很多。” 杪冬依旧靠在柱子上,头微微撇到一边,睫毛静悄悄地垂着,精致美丽的侧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什么情绪也没有。 过了良久,他才轻微地吐了口气,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大概,是觉得累了吧……” 长廊上响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呼唤声,杪冬回头望了一眼,慢慢站起来。 “庄大人,”他疏离而礼貌地说,“我先回去了。” 庄季应了一声,看着那人在柔和的宫灯下略显清瘦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45章 顺帝的寿宴过后,日子依旧如常,不紧不慢地过着。 九转罗焰的事后来查实了,听说甫子晏被罚的很重,具体如何顺帝没有多说,杪冬也不想去问。 这些日子胃口越来越差,精神时好时坏,顺帝整日忧心忡忡,太医院人人自危,却始终查不出缘由。 只有杪冬自己知道,大概是时间快到了。 精神差的时候就总是在做梦,似乎是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又似乎是自己的臆想,反正等到醒过来,梦中的情境大多都不记得了。 但是快乐或者悲伤的感觉,却依然会残留。 杪冬推开顺帝环住自己的手,轻轻起身下床。 稍微推开点窗,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外面灰蒙蒙一片,天还未亮。 已经有多久,没有在黑暗中等待过日出了?杪冬有些想不起来。 枫山和酒肆,大概也早已尘埃茫茫了吧,而他实在太累,没有精力去打理它们。 在窗边没待多久,忽然就觉得腰间一热,趴在窗沿的身子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起得这样早?”顺帝的呼吸喷在耳根,温热的,有点痒,“平时不都睡到日上三竿?” 杪冬摇摇头,说:“已经清醒了,不太想睡。” “嗯……”顺帝的唇压在杪冬鬓角上,摩挲了半天,才懒懒道,“小懒猪也有起得这么早的一天,今日去不去上早朝?” 杪冬考虑了一下,说:“去吧,都已经好久没去了。” 顺帝低笑一声,道:“你也知道自己好久没去了啊……” 两人在一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顺帝起身离开。 他还要赶回自己的寝宫,佯装刚醒,再梳洗一番准备上朝。杪冬又趴回窗沿,将顺帝仔细关好的窗再次推开。 冷风夹杂着寒意灌了进来,那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温暖气息,一下子被吹得无影无踪。 杪冬闭上眼,低低地叹了口气。 除了甫子昱还没回来,朝堂如旧。 大殿的窗户似乎是全打开了,光线亮得过了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杪冬忽然想看看顺帝的脸。 可是他抬头时,高位上那人的面庞却始终被耀眼的光芒包绕着,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杪冬垂下眸,心神恍惚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朝堂上讨论的,大多还是边疆战事。 似乎金阳也在招兵买马,想乘乱入侵,朝臣们为求和还是迎战争论得热火朝天,顺帝只是听着,也不言语,等到最后再一句话简单地作出决定。 似乎是打算迎战吧…… 耳边时而会响起一阵轰鸣,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杪冬听不真切。 接下来又论了些琐碎的国事,水运盐粮之类的,然后说起前些日子凉县被查封的贪官。 凉县离皇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那王姓官员也是吃了豹子胆,不仅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还相当高调地建了座毫不逊于皇家宫殿的私宅。 据那个去查封的朝官说,王震也算是极懂得享受的人了,他的住宅选址在凉县边郊,据说是个极好的风水宝地。 门外是绿树红花,小桥流水,门内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异石。 春煮茗,冬烫酒,玉石为阶,锦缎为帘,极尽风雅,极尽奢华。 顺帝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看看朝堂一角那个始终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少年,然后满是棱角的眉眼会稍稍柔和下来。 底下那人问:“皇上,王震的家宅要如何处置?” 顺帝皱眉。 查封贪官污吏又不是一次两次,该如何处置自然都清清楚楚,这种事情特意放到早朝上来说不算,还问上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人越来越会拐弯抹角地办事了。 顺帝抬了抬身,问:“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那人答道:“微臣让人画了样图回来,可以先给宫里快要满十八岁的殿下们看看,若有感兴趣的,也可稍作改建,修成皇子殿下的住所。” 其余人听罢小声议论起来,那人转了个身,面上挂起卑微的笑容,朝杪冬站的方向说:“太子殿下若感兴趣,也可看看。” 杪冬看着他,满脸茫然。 顺帝抬起半垂的眼帘,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那人之前说的话,杪冬并没有仔细听。他略有疑惑地“咦”了一声,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便立即给他重新描述了一遍。 混混沌沌的头脑理不清太多东西,那人的话杪冬听得不甚清楚,但也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十七岁了。 皇宫中有这样的规矩,除了太子以外,皇子们满了十八岁就要搬出宫去,住进自己的宅院里。 而他已经十七岁了,那么在今年冬天之前必须找好地方,建好自己的住宅,以待生辰过后就搬出去。 杪冬点了下头,应道:“那就有劳……”迟疑地看了那人一眼,却发现眼前一晃,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 等待着自己的回答的那人,身子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然后变成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线条,最后线条也消失了,眼前整个灰蒙蒙的一片。 他缓了缓呼吸,疲惫至极地说,“那就有劳这位大人了……” 之后那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杪冬已经听不见了。 他低着头站在大殿一角,随着唇色一点一点褪去,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 百官们对这个话题起了浓厚的兴趣,却没有注意到高位上的顺帝讥诮地哼了一声。 他们把心思摆得如此明显,也不嫌太急躁了些。 顺帝换了个姿势,手指搭在龙椅上,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轻敲着,细微的“咄咄”声让站在一侧福公公渗出了一身冷汗。 朕还没废太子呢,就想着给杪冬建行宫了。 还要让他离开皇城搬去那么远的地方―― 顺帝微微眯起眼,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也不问问朕允不允许! 顺帝清了下嗓子,开口说话前依旧下意识地看了杪冬一眼。 这一眼,让他脸色大变。 “杪冬!” 面色惨白的少年因支撑不住往前倾倒的时候,顺帝大喊一声,脚尖一点飞身接住杪冬的身子。 “杪冬!你怎么样?”顺帝焦急道,“快传太医……” 杪冬趴在顺帝肩头,听见他的声音微微睁了下眼,然后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顺帝满肩鲜血。 触目惊心的红顺着明黄色的龙袍蔓延,瞬间染红了顺帝半边身体。 血液顺着衣摆往下滴落,掉在地上时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发出细小的“嘀嗒”一声。 “太……” 顺帝抬起通红的双眼,颤抖着偏过头。 “太医!!!”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漫天血色映入眼帘,霎时间,皇宫上方响彻顺帝撕心裂肺的嘶吼。 第46章 周围总是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那样浓,伸出手,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 也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杪冬只是埋着头,一直往前走。 实在觉得累了的时候就停下脚步,然后隐约听到身后有一些“啪”“啪”的,好像是什么东西炸开来的声音。 杪冬好奇地回过头,看见雾气渐渐消散了。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也愈渐清晰,最后似乎就在头顶上绽开。 杪冬抬起头。 灿金的焰火绽开在夜空,随着炫丽的火光照亮天际,欢呼与喧闹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杪冬忽然想起来,现在是除夕夜。 对了,除夕夜。 再次转过身,熟悉的街景穿破浓雾,随着自己奔跑的步伐向远处延伸。 心脏砰咚砰咚地跳个不停,雀跃地想象着素为自己拉开房门的情景。 手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红酒?香槟?还是丰盛的食材? 杪冬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来,先去商场买齐过节要用的东西,可是脚步却始终匆匆,一个劲地往前跑。 就好像懵懂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正等在某个不知名的前方。 气喘吁吁地打开门,房间里却是漆黑一片。 轻纱般的窗帘静悄悄地拉在一边,落地窗外,相继盛开的烟花映亮天际的一瞬间,也映亮了她藏在沙发里,那张被艳妆遮盖住的脸。 杪冬上前一步,踢倒了扔了满地的酒瓶,发出砰隆隆的声音。 素抬起厚重的睫毛,露出她漂亮的眼。 漂亮的,干净的,写满恨意的眼。 “杪冬,”她说,“你猜我见到了谁?” 焰火绽放的声音响彻大地,欢快而纵情,杪冬却想转过身,不顾一切地逃跑。 “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她忽然勾起嘴角,露出恶意的微笑,“――当然,不是指你。” 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跑,逃出这个房间,逃离这个世界。 但是不行,素还在这里。 “最大的那个,已经有二十岁了。杪冬你今年几岁?十七?还是十八?呵,总之,他出生得比你早。” “最小的呢……听说才刚出生,已经被送到意大利好好保护起来了,哎呀,与那孩子比起来,杪冬你真是可怜地不得了……” 她卧在沙发里细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指甲,那样纤长美丽的指甲,在焰火的光芒闪烁而过的刹那,撕裂出支离破碎的味道。 “杪冬,”她说,“原来你――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就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困在心中的野兽挣脱了牢笼,朝整个世界疯狂而绝望地怒吼。 会变成恶魔的。 什么时候……谁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已经变成了恶魔。 “他骗了我多久?骗了我多久?你根本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你根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酒瓶碎开的声音惊心动魄,她死死瞪着杪冬,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如鬼魅。 “你一点用都没有,一点价值都没有,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你!?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把你养大!?” “为什么你要活着?为什么不在我找你之前就死掉!?” “姐姐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跟着她一起死掉!?” 指甲深深地陷进沙发,像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的目光迷离了焦距,愤怒的嘶喊也变成了自语般的喃喃。 “还给我……”她说,“杪冬,把浪费在你身上的青春还给我……” 还记得以前,小咪快死的时候…… 对了,小咪,记得小咪吗?就是素藏在向日葵院子里的那只黑猫。 小咪在临死前离家出走了,我找了好久,才在街角找到它的尸体。 我问素,为什么它要离家出走?素想了想,回答说大概是不愿意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吧。 我觉得小咪很伟大。 然后也在心里下了个决定,如果哪天我很难过很难过了,一定也要悄悄地藏起来,不让素看到! 睁开眼的时候,正好是黄昏。 对着床的墙上有一扇小窗,窗户半开着,一眼就能看到红霞涌动的天空,炫丽的夕阳。 “你醒了吗?”守在床边的顺帝感觉到少年的动作,凑过身去问,“感觉怎么样?” 杪冬眼里依旧沉淀着迷离不清的茫然,他举起手,将五指撑开在自己眼前,神色恍惚地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顺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用略微沙哑的嗓音低声问:“梦见些什么?” 光晕被五指割开,透过指缝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杪冬开口说:“有人告诉我,爱不是无偿的。” 手指微微转动,光线也跟着倾斜,钩织出形状诡异的暗影。 “如果我无法付出相应的回报,那么……她就不会再爱我……” 杪冬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床边那个男人憔悴的面容。 他问:“所以父皇说爱我,是想要我付出怎样的回报呢?” 顺帝伸出手,抓住少年举在半空中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一根一根,如对待易碎的珍宝般轻柔地吻过去。 “我要杪冬好好地活下去。”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可是肌肉却已经僵硬了,那笑容看起来如此苦涩。 “……有点出乎意料……”杪冬愣愣地说。 他又满眼茫然地看了那人一会儿,然后沉默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小太监端着药碗走进来,顺帝扶着杪冬坐起身,接过冒着热气的汤药。 白瓷勺小心搅动着浓稠的棕黑色药汁,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苦涩味道。顺帝用舌尖试了试温度,把汤勺递到杪冬嘴边。 杪冬定定地看着那人满布血丝的双眼,最终还是将“我不想喝”和“我自己来”连同苦涩的液体咽进喉咙里。 “流筠来过了。”快要喂完的时候,顺帝忽然开口说。 杪冬顿了顿,低垂着头没有答话。 “他留下几个药方,赶着去找他师傅过来。” 顺帝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可是拿着勺子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杪冬,”他涩哑了嗓音,“你为什么要服用寒岁?” 杪冬沉默良久。 “因为我不想承受太多痛苦。”最终,他这样回答。 “小骗子,”顺帝放下药碗,看向他的眼睛,“流筠给你的三颗げ萃瑁你根本就没有全部服掉。” 杪冬避开他的眼,没有作答。 “你为什么不吃掉げ萃瑁棵髦寒岁是和千丝凝不相上下的毒,还用它来压制病情,你知不知道……”他忽然梗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杪冬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那时候,子昱中了毒。” 顺帝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说:“可是你也中了毒。” 窗外的红霞依然在浮动,缓慢的,轻柔的,藏着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 杪冬看了半天,缓缓开口道: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子昱和我,究竟是谁更重要呢?”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的话,母后她,会更希望谁能活下来?” 暖暖的云霞慢慢变换着形状,淡淡的霞光,会让人想起那些遥远的,不知被遗忘在哪个黄昏里的歌谣。 “然后,就会觉得沮丧起来,也提不起精神。” 杪冬微微眯起眼,面上却找不到一丝难过。 “所以,”他的声音低低柔柔,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语调里有着无法错认的轻松,“最后一颗げ萃瑁我给了甫子昱。” “我会选择杪冬的,”沉默了良久,顺帝低声说,“我会选择杪冬。” 杪冬楞了一下,然后从唇边绽开一个小小的笑容。 “父皇这样说,我觉得有些高兴,”他的眼睛弯弯的,揉进了橙色的霞光,亮如星屑,“但是父皇一开始就选择了子昱了,所以,这个答案不作数。” 顺帝猛然抬起头,张张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杪冬依旧轻轻笑着,甚至是带着愉悦在说:“我已经等了很久,所以就算现在死掉,也不会觉得有多痛苦。” 大约是刚说完这句话,那个男人就红了眼眶。 真是不可思议。 谁能想象吗?从来是高高在上,从容不迫,不会为任何事物牵动情绪的帝王,居然也会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 杪冬慢慢地敛去了笑容,任由顺帝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隔着衣帛,也能感觉到他承载着无以言诉的哀痛的心跳。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杪冬,你不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会死的,马上就能好起来,不会有事的……” ――仿佛说的次数多了,谎言就能变成事实。 第47章 不经意间,桃花已经开了满树。 风从何时开始变得又暖又柔?杪冬站在窗前探出身子往外望,春日深处的阳光洒落下来,细细碎碎地映亮他乌黑的长发,雪白的亵衣,淡淡的眉眼,以及唇边浅浅的笑容。 挂在房檐的风铃叮当作响,在这些清脆的声音中,粉色的花瓣划过碧蓝如洗的天空,打着旋儿在天地间随风起舞。 有那么一两瓣飘进窗口,轻灵优雅地落在杪冬肩上。杪冬偏过头去看,却看见身后有什么人,伸出了修长且指节分明的手。 略显粗糙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粉色的花瓣飘飘悠悠,从杪冬肩头滑落。少年抬起脸,慢慢对上那人暗如幽谭的眼眸。 “怎么在这里吹风?”顺帝弯了弯嘴角,抬手给他披上件外袍,“也不多加件衣服。” 杪冬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望向窗外,顺帝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发旋上。 “今天……”那人沉沉地开口,“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杪冬偷偷把药倒掉了吧?” 倚在窗口的少年僵了一下,却是沉默不语。顺帝叹了口气,略微退后一步,转过他的身体面着对自己,沉声问:“为什么不喝药?” 杪冬埋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它很难喝。” 淡色的风从窗口轻快地吹过,顺帝眼里有微弱的光芒在微微晃动,沉寂了一阵子,他忽然开口:“还记得以前,因为你畏寒,我让御医开了补身子的药给你喝。” 杪冬顿了顿,抬眼看着他。 “那时候我特意吩咐御医把药熬得又苦又腥,有几次那味道我闻着都难受,杪冬还不是面不改色地全喝下去了?”顺帝的手指抚上少年的眉梢,又顺着眉梢慢慢下滑到颊边,他略微笑了一下,问:“怎么现在反而怕喝药了?” “那时候……”似乎回忆起这件事的杪冬有些迟疑,停顿了一会儿,他最终回答说,“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 而被问及哪里不一样时,他又抿了唇角,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门被轻轻敲响,御医端着药碗蹒跚着走进来,顺帝放开杪冬,不再去追究那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无论如何,”他接过碗,垂下眸捏起白瓷勺在还有些烫的棕黑色药汁里小心翼翼地搅动,“就算是为了父皇……”他顿了一下,宽大的肩膀有着不易察觉的颤动,像是在忍耐某种无以言说的痛楚,他涩声道,“就算是为了父皇吧,杪冬每天都乖乖地把药喝掉――好不好?” 杪冬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盯着他紧紧捏着勺子的手。 如瀑的黑发从肩头滑落下来,掩住了少年大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杪冬在顺帝的寝宫已经住了三天,而流筠,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一旬大师曾经说过,药王和他一样喜欢东飘西荡、居无定所的生活,即使是徒弟流筠,恐怕也不知从何找寻他的下落。 杪冬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活到流筠回来的那一天,更何况即使药王真的赶到了,也未必解得了他身上的毒。 只是顺帝,他还一直在等。 时间对于杪冬来说,似乎变得漫长而难以忍耐,好像一分一秒,都被毫无意义地拖延到一个世纪那样冗长,即使在混混沌沌的睡梦中,也让人觉得不耐。 虽然这种不耐,会给疼惜他的人一种更为无能为力的痛苦。 大约是由于沁入骨髓的毒愫,或许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又或许是丢弃了所有责任与负担的轻松,无论白天黑夜,杪冬总是在睡。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在无法摆脱的重重梦境中,情感与欲望之类的东西就会被一层层地放大。因而每每看着梦中的自己纵情大笑或是大哭,杪冬总会对那些汹涌而来的感情产生一种陌生且无法抵挡的感觉。 巨大的翻涌着墨色浪花的漩涡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只要靠近一小步,就会被沉睡在其中看不清面目的欲望吞噬至尸骨无存。 睫毛微微一颤,杪冬睁开眼睛。 黯淡的烛光沉沉落入眼眸,隐隐勾勒出床梁上腾龙在云海中翻跃的身姿,他盯着它们发了一阵子呆,然后慢慢转过视线。 画面在眼前一点一点转换,从金色的床幔到绣着祥云的流苏,到乌木的房梁到空荡荡的窗口,到堆满文书奏折的矮桌,然后,是那人撑着脑袋坐在桌边、在略嫌微弱的光线中依旧引人注目――却又不那么真实的侧影。 那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火焰在他紧闭的眼角边微微闪烁着,杪冬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轻轻下了床。 淡红色的光芒从跳动的烛火中一层层漫出来,映亮那人如天神般俊美的面容,杪冬慢慢弯下腰,视线扫过顺帝眉宇间蹙起的深深沟壑。 他神色恍惚地伸出手指,在指尖快要碰触到顺帝的眉峰时,又忽然清醒过来,倏的收回手。 杪冬直起身子,抿着唇站了一会儿。他抬步想要离开,目光却不经意间一扫,扫到了顺帝手边摊开的奏折。 深红的加急章连戳三道,红通通地在纸面上一字排开,看上去触目惊心。 杪冬顿住脚步,小心拿起那份奏折。 杪冬不知道自己一旦睡下去,要过多久才能醒过来。 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不过不知从哪次开始,睁开眼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顺帝的身影。 有时候那人依在床边批阅奏折,让烛光在身后留下一抹黯淡的剪影,有时候那人埋着头,用幽深的读不出情绪的眼眸默默凝视着自己。 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杪冬也能看见他独自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望向远方。 在从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口泄入的浅浅华光中,那人高大的背影,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寂寥与疲惫。 然而无论顺帝在做什么,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杪冬的清醒。 然后他就会转过头,轻轻弯起唇角,朝杪冬露出一抹微笑来。 笑着给杪冬喂药,笑着哄杪冬用膳,笑着絮叨一些朝野无聊的趣闻,笑着帮杪冬活动手脚。 直到实在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就抱住杪冬,把少年的脸埋进自己胸口。 然后用涩哑低沉的,似乎饱含痛楚的声音说―― 我爱你。 杪冬,我爱你。 自己和顺帝,究竟是如何发展到现今这种局面的呢? 摆放在桌面上的文书一份份翻开,叙述着外面的翻天覆地的文字一个个映入眼帘,杪冬脑海里,却恍恍惚惚地想着其他一些毫无关联的事情。 记得最开始,他们之间所拥有的,不过是血缘这层微不足道的关系而已。 那人是万人之上的帝君,自己是随时可弃的棋子,自己不会关心那人的喜怒,那人亦不会在乎自己的生死―― 记得最开始,明明只是这样淡薄的关系而已。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局面呢…… 墨色的字迹轻轻一晃,手中的奏折已被人拿开,杪冬抬起头,对上顺帝暗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眼眸。 “……我让人温着药,”他随手将奏折放回桌上,一转过头,眉间的皱痕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边又化开杪冬所熟悉的、带着一点点温柔的笑容,“杪冬既然醒了,就先喝药吧?” 杪冬注视着顺帝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出声问:“父皇留在宫中,真的没关系吗?” 顺帝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敛起笑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杪冬,眼眸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暗光。 杪冬移开视线,望着桌上杂乱堆放的奏章,淡淡开口道:“穹州失守,擎远将军身陷囹圄,西北守军一退再退,子昱……”稍微停顿一下,他继续说,“父皇在宫里,真的可以安心么?” 烛台上的火焰不知为何狠狠跳动了一下,顺帝看着少年一瞬间变暗的侧脸,紧紧地握了下拳。 何尝能够安心?他伸手,将少年死死锁在怀里。 金阳北芪联手发难,一口气夺下幽州,仓泉和穹州,擎远重伤被俘,军心大乱,这个时候他理当北上亲征重振士气,击退敌军,可是…… “杪冬……”他闭上眼,将下巴重重压在少年头顶,低声喃喃,“你知道吗……” 纵然早已作出决定,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回来的时候,已经无法找到你的踪迹? 然而害怕又是一种多么软弱无能又可笑的情绪?对于帝王来说更是如此吧?所以不能说,不能表达,不能被人发觉。 怀中等待回答的少年因为过于紧密的拥抱难耐地挣扎了一下,顺帝却沉默下来,只是再一次收紧胳膊,让紧紧相贴的两人之间,不留呼吸的余地。 阳光热辣辣的,映在帝王银灰色的盔甲上,反射回一片亮晃晃的光芒。 杪冬站在城门外,禁不住眯了下眼。 马背上的人面容冷峻,眉眼间一扫前些日子的疲惫与黯淡,犀利的眸光里写满了坚毅。他回转身,视线略过同来相送的朝官,一瞬不瞬地盯着杪冬。 那样直直看进杪冬眼里的目光很深,里面所蕴含的感情太满,满到都溢了出来。联想到昨日那人低哑着声音一遍遍强调的话语,杪冬勉强看懂那些不舍无奈与担忧,虽然并不怎么明白,他还是张了张唇,用口型说:我会等你回来。 顺帝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调转马头。 他神色漠然地望着远方,在抬起手臂的一刹那,周身涌动的威严与气魄俨然让人不敢直视。那副如天人般睥睨天下的姿态,霎时鼓动了所有人的情绪,从心底相信着只要有这个人在,脚下的土地就不会流失一丝一毫。 顺帝的手臂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充满力度的弧线,马鸣声响彻天空,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视线,朦胧间,杪冬仿佛听见耳边又传来他低沉且坚定的声音―― 一定、一定要等我回来。 第48章 顺帝走了已近一月,春花都谢光了,皇城迎来热烈的夏天。 杪冬遵循顺帝的吩咐,依旧住在帝王的寝宫,每日乖乖地把药喝掉,然后自半月前,倦乏的身体忽然恢复了精神。 头脑不再昏昏沉沉,睡眠的时间转为正常,食欲有了提升,手脚也恢复了力气。 只是御医们眉头锁得更紧,来得也更加频繁。流筠依然没有消息,杪冬却知道,这种类似于回光返照的日子,最多最多,只能再撑五六天。 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样? 半夜的时候醒了过来,身边却已没有那个人熟悉的体温。 杪冬翻了个身,略微缩了缩身子,又模模糊糊地闭上眼。 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依稀勾勒出一些熟悉的画面,杪冬拼命睁开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亮得刺眼的白光。 白光消失后,他看见孤零零的自己,怀里抱着那只僵硬了身体的黑猫。 “小咪死了。” 杪冬听见自己这样说。 面前的空气一点点凝聚,幻化成素的身影。 她蹲下来,摸了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孩童模样的杪冬的头发。 『小咪死了,灵魂不会消失啊』 从手心中冒出的金色光芒有着圣洁的气息,杪冬愣愣地看着,忽然间觉得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有一种轻快到想要飞翔的冲动。 『它会变成风,变成阳光,变成树叶』 『变成另一只猫,变成人,变成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事物,继续存在下去……』 『杪冬,生命是上天的恩赐』 不必害怕,结束也只是一种改变。 这样的生活……杪冬,你是否也想要改变? 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睁开了眼,杪冬第一眼看到的,是从窗外流泄进来,在空气中层层弥漫的金色光辉。 那是夏日的阳光,带着希冀的浓浓香味。 杪冬弯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看见没有!” 被侍卫死死拖住的女人在挣扎中散乱了头发,怒睁的双目里闪烁的,不知是怨毒还是恐惧。 “他还在笑!你们看见没有!?我们都要死了,大梁要灭了,所以这个恶鬼在笑!他在嘲笑我们!” 女人身上华丽的服饰在拉扯中变得凌乱不堪,原本精致美丽的脸因为愤怒扭曲成罗刹般的面貌。 “你们为什么拦着我!?你们该杀的人是他!是他!都是他的诡计,是他的阴谋!他和秦屿山里应外合,勾结安鞑蛮子来害我大梁,他们都杀到皇城来了,你们怎么还不杀了他!?他害死我皇儿,害我惨淡一生……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视线从窗口处转了回来,杪冬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侍卫们为难的脸色,大概消化了那个女人的话。他刚想说些什么,门口却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冷冷问道:“这是在吵什么?” 杪冬回头,看见庄季和福公公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脸肃穆。 庄季看了杪冬一眼,那目光有些深,隐隐掠过些不知是何意味的微光,杪冬还没看真切,他又移开视线,望向那个被侍卫控制住行动的女人。 “虞妃娘娘已经疯了,”他轻轻皱了下眉,对那些侍卫说,“你们放任她进殿下的寝宫,出了事谁来担待?” 侍卫们慌忙答了声“是”,拖着虞妃往外走,虞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庄季,她急促地喘着气,死死掐住侍卫们的胳膊,忽然砖头朝杪冬厉声尖叫:“狐媚子,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孽――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咒骂的声音越来越远,对于那些恶毒的内容,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在意。 福公公径自给杪冬披上外袍,又拿来鞋子要给他穿上,杪冬推开他的手,自己套上鞋,问:“外面情况怎么样?” 庄季眸光闪了闪,没有回答,只是说:“跟我走。” “走去哪里?”杪冬抬眼看他。 “城西设有暗门,”庄季捋了捋头发,白玉般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派人护送你离开皇城。” “离开皇城?逃命?”杪冬笑了一下,兀自低头系起了衣带,“宫里有多少人像虞妃一样想看着我死?外边的安鞑人又岂会放过一个大梁皇子?”他将长发随意拢到脑后,用丝带绑了起来,“别说是否能够逃出去,即便你派一堆武艺高强的侍卫护送我出了城,在外面,我又能活几日?”他站起身,琥珀色的眼眸直直看向庄季的眼睛,“带我去见肖大人。” 承台上窗户大开,杪冬略微侧过身往外望,只看见整片整片碧蓝的天空。 “安鞑兵二十万,由号称‘秃鹰’的达瓦将带领,”肖卿阴沉着脸,拿过茶杯喝了口茶,“秦屿山带他们从西南山区悄无声息地挺进皇城,今日凌晨突破外城,外城驻军仅四万,抵挡不住,现已退至城门外十里处……”他忽然狠狠摔了茶杯,怒骂道,“金阳北芪就是陷阱,秦屿山那老东西的是屠城!简直丧心病狂!” “求援信号发出去,有哪边回应?”瓷片碎裂的声音就在自己脚边响起,杪冬不甚在意地回过头,问,“内城守军又有多少?” “最近的兖州和桐理回了狼烟,他们赶过来最快也要两日,”肖卿瞪他一眼,颇不耐烦地回答,“内城守军两万。” “那就放出消息,说援军不刻便来,”杪冬又转头望向窗外,“先稳住民心。” “还用得着你交代!?”肖卿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援军到达之前,拖住你那个好舅舅!” “十里,还有时间。”杪冬起身,“给我两千精兵,我尽量拖住安鞑人,肖大人好完善内城防御部署,安顿百姓。” “不行!” “两千精兵?你当我疯了吗?城外那个可是你亲舅舅,谁知道你是不是去卖国求存――” 两把声音同时响起,杪冬没理会紧锁眉头的庄季,直接迎上肖卿充满怀疑与不屑的目光,道:“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手下的士兵。” 肖卿冷哼一声,杪冬又道:“大梁将领死伤惨重,我们已经找不到可以领军出战的人,肖大人多次守城,该知时间紧急,何者为重。” 肖卿依旧不语,倒是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周将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何要出战?” 杪冬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周将军,周将军却避开视线不再看他,只是脸色绷得很紧。 “原因很多,”杪冬垂下眸,语调平淡,“不过最主要的,是因为这里有我要保护的东西。” 周老将军似乎哼了一声,然后什么东西被丢到自己面前。 杪冬弯腰捡起来,揣在手心里的,是那枚暗红的令牌。 杪冬深深看了周将军一眼,转头跑出承台。他匆匆奔下台阶,在跑到最后几级的时候,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手腕。 杪冬回头,疑惑地看着庄季慌乱了神色的脸。 “你说过――”庄季停了一下,似乎想平复胸口急促的呼吸,“你说过,你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杪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面上露出一丝惊讶,沉默片刻,他挣开庄季扣住自己的手。 “那是骗人的。”他盯着庄季的眼,认真地说。 杪冬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庄季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 忽然他上前两步,用尽全力喊道:“那么皇上呢?”他大声问,“你不是答应过要等皇上回来吗!?” 杪冬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纵身上马。 在他扬起鞭子的瞬间,未矢忽然从后方冒了出来,张开双臂拦在马前。 杪冬看着他,却开口问:“母后坟里的花开了吗?” 未矢愣了愣,讷讷地点头,答:“全都开了。” “啊……”杪冬弯了弯嘴角,轻轻笑了起来,“现在想想,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母后是否喜欢葵花。” 未矢默默看他,没有搭话,杪冬依旧笑着,道:“如若父皇的命令是让你们保护我的话,那么,你们跟我一起来不就行了吗?” 话音一落,他用力甩下马鞭,马儿一声长鸣,抬起前蹄从未矢头顶上跃了过去。 马飞速地奔跑,扬起尘土滚滚。 风猛烈地鼓动着衣袍,阳光热烈得耀眼,杪冬眯起眼睛,从心底产生一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抽离躯体的奇异感觉。 他微微一笑,再次甩起马鞭。 在跨出城门的一瞬间,他听见城墙上有谁大声唤了句“殿下――”杪冬抬起头,看见从城墙上探出来的,烈日下庄季看不真切的脸。 他扬起唇角,忽然开口说: “我只是――想要改变――” 遮在眼前的迷雾消失得干干净净,杪冬看见金色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炫丽到令人惊叹。 风聚集在身体两边,托起自己,托起胯下的骏马,让人几乎有种是在飞翔的错觉。 想要改变。 安鞑的队伍汹涌而来,杪冬深深地吸着气,捏紧长剑,压下腰身。 变成风,变成树木,变成尘埃。 变成流水,变成昆虫,变成另一个自己。 腰再低一点,速度再快一点。 身体再轻一点,视线再清晰一点,最好,就让自己和空气融为一体吧。 锁定的目标,是队伍最前方的大个子。机会有几次?离他还有几步远? 一,二,三―― 擦肩而过的瞬间,不必犹豫,干净利落地出剑。 银色的剑光闪过,亮得刺眼。在不可思议的沉默之后,是划破天际的擂鼓与呐喊。 然而杪冬,却什么也听不见。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剑一剑划破敌人的咽喉,而那些血流如注的伤口,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是什么东西悄悄抽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视这个世界? 满世界的光辉黯淡下来,凝聚成小小的橙色光团挂在树梢房檐。 水波将那些小小的光团晕开,粼粼金光映亮那盏随着流水飘来的花灯。 花灯慢慢停在杪冬脚边,杪冬捞起它,翻出埋藏在花蕊中心的纸鹤。 “你想许什么愿望?” 素走到杪冬面前,蹲下身,拿起那只纸鹤在他眼前晃了晃。 杪冬歪着头,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想要回到过去。 想要和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要母后多爱自己一点。 “我放过好多花灯,”杪冬说,“都没有许过愿,可以现在补上来么?” 素摇摇头,笑道:“不行,浪费掉的已经浪费掉了,你只能许一个愿望。” 一个愿望。 杪冬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素摸摸他的脑袋,说:“越想要实现的愿望越难实现,杪冬不必那么贪心,就许个简单的,虽然不是最想要,却最容易实现的愿望好了。” 杪冬低下头,看见潺潺流水静静从脚边淌过。 依稀记得有那么一天,什么人曾经站在这弯流水边,第一次询问自己许下了什么愿。 杪冬许了什么愿? 那个人淡淡笑着的眼在微弱的烛光中一点点清晰,记忆蜂拥而至,过往种种,那人的冷漠与温柔,无奈与痛楚,瞬间淹没了思绪。 还有最后,那句如咒语般始终在耳边喃喃的话…… 杪冬,一定要等我回来。 素说,最后一个愿望,不必太贪心。 那么,我希望能看到自己完成和他的约定,不给自己遗憾,不给那人遗憾。 只要一眼,只要一眼就足够。 “杪冬……” 烛光散尽,杪冬模模糊糊地睁开眼,隐约看见那人沾满血腥,却依然俊美如天神的面容。 他用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上那人的脸。 不像藤椅上的素,不像梦中盛开的向日葵,这一次,他的手指触到了温热的肌肤。 它没有消失,它是真实的。 杪冬闭上眼睛,慢慢弯起了唇角。 第49章 番外庄季 顺帝赶回皇城之前,北芪和金阳已经退至国境线以外。甫子昱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到北芪境内三十里,北芪帝大惊,现已派了使臣过来谈和。 金阳灰溜溜地收了兵,再无声息,而那些趁人之危侵入皇城的安鞑军,包括秦屿山在内,都被顺帝下令一个不留地全杀掉了。 国难已解,举城欢庆。 然后皇宫里,在沉寂了七日后,惴惴不安的朝官们终于等到了迟来的庆功宴。 庆功宴上歌舞升平,顺帝并不在场,众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放开了手脚,肆意欢笑。 作为功臣的肖卿被那些人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敬酒,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坐到我身边,似是询问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不知道太子殿下的伤好了没有……” 我笑了笑,朝他举杯,再一饮而尽。 肖卿苦笑着摇摇头,没过多久,他又被兴致高昂的人们拉去玩乐。 我坐在原处,摆出一副不容打扰的姿态,让那些欲上前交谈的人望而却步。 我并不是个冷淡的人,平日里也喜欢看那些人围着自己露出一副谄媚卑微的表情,只是现在,忽然提不起兴致。 那天傍晚,我守在门口,清楚地听见御医说――太子已逝。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就飞了出来,穿破门帘落在我脚边,淌了一地的血。我抬头,看见顺帝如鬼魅般鲜红的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散乱,不知看向哪里,只是说:“杪冬受了重伤,所以现在昏迷不醒。” 顺帝放出的谎言,欺骗了所有不知情的人。 然而我觉得,他说那番话,想欺骗的只是自己而已。 一个人喝了几杯闷酒,福公公从侧门穿进来,到我身边小声说:“皇上请庄大人去一趟。” 我“哦”了一声,挑挑眉,放下酒杯站起身。 我不知道顺帝目前是否还算意识清醒。 他将太子带回自己的寝宫,迟迟不举行葬礼,也不接见任何人。我曾问过福公公情况如何,福公公叹着气,说他几乎不吃不喝,日夜守在太子身边等他醒来。 “难道尸体不会腐坏?”我有些疑惑。 福公公回答道:“御医说是殿下生前服的那些药的缘故,以致尸身短时间内不会僵硬,也不会腐坏,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似的。” 如此,也难怪顺帝无法放开。 我跟在福公公身后,沉默地走向承林殿。 大概是喝了些酒的原因,头脑有些乱。我让自己去想顺帝这时候召我入殿会是为了什么事,然而脑海中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出现那幅、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若恬然入梦的画面。 略微摇了下头,我望向路边娇艳盛开的花朵。 姹紫嫣红的花开得正艳,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小小的花骨朵时,记忆不受控制地拉向了从前。 我记得有一天,天气也是这样好。 少年一个人蹲在路边,抱着膝盖,不知看什么看到出了神。 风轻轻吹动树叶,碎金般的阳光摇曳着,细细铺了他一身。 我看见他朝什么东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然后,在我还没反映过来的瞬间,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他撑起身,转身离开,我站在十步之外的长廊里,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小路尽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动身,走到他蹲的地方。 那里没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只有一株不起眼的野花,小小的,白色的,还是稚嫩的花苞。 我记得我把它掐了下来,怀着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心情,用手指捏得粉碎。 福公公通报之后,顺帝在房里说了句“进来”。 我抬起脚,在跨进门口的一刹那,眼底有一瞬间的晕眩。 我始终不知道,对于这个少年,自己该怀有怎样的心情。 在皇权控制下的我们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若想要在这风起云涌的战场上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我想是选对操纵自己的那只手。 庄氏几代都是朝廷重臣,积蓄了庞大的财势与人脉,看上去根深叶茂,无可动摇。然而这样稳固的家底,却在父亲手中毁于一旦,只因为他在先皇与四王爷争夺皇位时,选择跟随在他认为更能治理好大梁的四王爷身侧。 庄府从繁盛到衰败,不过一夕之间,年幼无知时,人情冷暖就已经尝了个遍。 父亲临斩前悔痛的脸牢牢映在我心里,我发誓,定要重振庄府,不犯与父亲相同的错误。 我仔细算计,小心观察,然后在先皇的孩子中间选择了虽然不是太子,却沉静稳重,暗含锋芒的顺帝。 我四处寻找机会,最终在一次针对他的刺杀中舍身相救,以从此不能习武的代价成为他的伴读,此后再进一步取得信任,成为最得力的心腹。 他不出所料地登上了帝位,我也如愿以偿,成为丞相,成为太傅,成为令众人艳羡与嫉妒的帝王身边的红人。 顺帝立后后皇子相继出生,已经习惯于提早权衡利弊的我此次无需费心太多,因为在嫡长子甫子昱的聪颖的映衬下,其余皇子的资质实在太过平庸。 至于太子甫子阳―― 我曾自负地认为那是一颗根本不必去注意的废棋,然而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如此残酷的变数。 房间里窗户没开,忽然暗下来的光线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 我顿了一下,稍微适应过来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龙床。 床上的被子翻得乱糟糟的,却没有人睡在上面,我愣了愣,然后听见顺帝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杪冬走了。” 他这样平静如水地说。 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他坐在矮桌边,借着黯淡的光在写些什么,边写他边说:“我听见声音回了下头,他就偷偷走掉了。” 我抿了下唇,因为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正常的,于是将疑问统统压进心里。 “其实我有点怕,那孩子……只要有人陪着他一直对他好,他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那个人。”顺帝并没有看我,他垂着眸,说什么都像是自言自语。 我屏住气,心里咯噔了一下。 “庄季,”他站起身,将写好的东西卷起来递给我,“我要去找他才行,不能被别人捷足先登。” 我沉默了好一阵,最终伸手接过来。 他已经不再自称“朕”,反不反对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庄季,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转身消失了。 甫子昱回来后,我在朝堂上宣读了禅位的圣旨,他低着头,手紧紧地握成拳,过了良久良久,才叩头接过。 我和百官一同跪下,高声大呼: 吾皇万岁―― 之后的生活忙忙碌碌,却也平淡无奇。 甫子昱仔细问过我顺帝临走那天的情况,事无巨细一一告诉他之后,他便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他放不下,亦知道他派了人去打探那二人的消息,其实我也派了人出去,但他们就像石沉大海了,没有一丝动静。 查不到就查不到吧,我对自己说,反正是要放下的,这种执念持续下去,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 到了夜里我继续从前花天酒地的生活,沉浸在温柔乡中怡然忘返,偶尔心血来潮我也会去找些干净的小倌,淡淡的眉眼,粉色的唇瓣,明明有些相似,云雨之中,却总也找不到梦里那双似烟似雾,轻笑起来可以凝聚整个世界的阳光的眼眸。 醒来之后,只会怅然。 甫子昱纳了许多妃子,却迟迟没有立后,对此焦急的人很多,静婉自是其中一个。 “皇上没许你,自然也不会许其他人,你已是贵妃,不必急于一时。” 她是我一个远房妹妹,会来找我也在情理之中。我回应得很冷淡,甫子昱心结难解,我自己都还没放开,自然没那个能力劝他放开,再说后宫之争,本就是我不愿介入的事情。 静婉垂着眼帘说知道了,我看一眼她搭在腰间细而长的指甲,起身告辞。 我知道静婉绝不会像我说的那样乖乖等待,她从小爱耍心机,耐不住寂寞。 我早猜到静婉会闯祸,倒是没想到她闯出这么大的祸来,直接被打入冷宫。 她爹娘整日求到府上来,我不耐,去冷宫看了她一次。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面容扭曲,苍白似鬼。 看见我来,她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说,“皇上就是个疯子!” “他的房间里啊……藏在墙后面的房间里啊,全是男人的画像!” “小时候的,长大了的,哭的,笑的,都是同一个男人!” “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她又凑近一些,神秘兮兮地问。 我蹙眉,稍微退开些许。 “那人啊,是原来的太子殿下!”她忽然变了脸,开始咬牙切齿,“是太子殿下啊!他们是兄弟啊!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么肮脏的事!?” “我的子昱哥哥怎么会做出这么肮脏的事!?我的子昱哥哥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虞妃说的没错,那个太子就是狐狸精变的!那是个妖孽!皇上被他用妖术迷住了!我要烧死他!我要统统烧光!我要他不得好死!魂飞魄散!” “你烧了那些画像?”我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 静婉咯咯直笑,说:“是啊,我都烧了,一把火全烧了!烧光了,那个男人就不见了,皇上就不会被他迷住了……” 她絮絮叨叨,说到最后不知在笑还是在哭,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静婉是个爱耍心机的女孩,我虽不怎么喜欢她,却也得说她并不是坏,只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甫子昱。 但是感情的事难辨对错,甫子昱全然不顾我的情面将她打入冷宫,可以看出他有多愤怒,就算再去求情,这件事情也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静婉的事情过去之后,甫子昱好长一段时间眼里都冷冰冰的,动辄发怒,搞得底下的官员苦不堪言。 有人要我去劝劝皇上,或是探探口风,我的心情也不好,更何况依着我和静婉的亲戚关系,甫子昱看到我只会更生气,于是便不咸不淡地拒绝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忽然带来了杪冬的消息。 他们写了很多,我恍恍惚惚地看着,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的却只是一句话―― 原来那个少年,真的没有死。 好不容易看完,我放下信纸,抬头看了看倚在窗边的甫子昱。 他直直地看着窗外,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一丝开心,反而沉顿顿的,眼神阴郁地吓人。 “子阳醒过来了……”他像是梦魇般喃喃道,“可是朕却希望他永远都不要醒来……” 我移开视线,微微垂下眼。 我发现我能明白他的感觉。 在看到信的一瞬间,我也是这样在心里想着,要是那孩子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一直睡下去,不要醒来,这样,就谁也得不到他了。 “父皇当了药人……”甫子昱似乎回了点神,又看起手上的信,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如果朕去,朕也可以当药人。” 如果是我呢? 我不禁这样想。 先皇养过药人,我见过一次。 他们吃的喝的全是剧毒,每时每刻毒都在发作,我看见他们趴在地上痛苦地哀叫,一边的太监让我不要乱碰,告诉我说这些人都被点了穴道,如果不小心解开他们的穴,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寻死。 这样的痛苦,我是否可以忍受? 或许可以。 我又摇了摇头。 其实考虑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这种“如果”,原本就不存在。 再次把信看了一遍,我把它扔进火炉。 原来杪冬是被药王带出宫,带回了雪山。顺帝一路追去,却被拦在山下不许上去。 他硬闯无果,只好站在山下等,不吃不喝地等了三天,直到晕过去才等到流筠出来。 杪冬的毒需要至亲的血当药引来解,流筠因为服过什么稀奇的药不够资格,所以才让顺帝上去。顺帝当了药人,慢慢地以血置血,直到前些天杪冬醒过来了,这些被药王发现拘在雪山做苦工的探子才被放出来。 所以到现在,才得知他们的消息。 没过几天他们又传回消息说杪冬大概还要在山上治上三年才能痊愈。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撤了他们的任务,从此不再关注那个少年的消息。 三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有很多事情在刻意的忙碌中模糊了颜色,所以当甫子昱说要去汴京微服私访时,我没做多想地就去做了准备。 二月的汴京是个热闹的地方,这座城市有名的紫琼花开得正艳,我看着那些细小的紫色花瓣从枝头落下,随着一阵轻风,就扬起一片紫色的迷雾。 顺着风吹过的方向转过头,我一下子看到在流逝的人海中,那张仿佛在上辈子的梦中才出现过的脸。 我已经不记得那一个瞬间,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静静站在人群中的少年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精致的面容,淡淡的眉眼。 他看着从空气中轻轻飘落的花瓣微微笑着,阳光慢慢落在他的眼里,渲染出一大片美丽的光晕。 我默默地看着,直到他回过头和什么人说起话,才注意到那个紧紧贴在他身边的人影。 那个人,毋庸置疑就是顺帝。 他也没什么变化,俊美如昔的面庞看不出当过药人的痕迹,随随便便地站在人群中,那种气魄就逼得旁人不敢直视。 少年抬着头和顺帝说话,顺帝似乎在生什么气,绷紧唇角没有搭理。 少年叹了口气,悄悄握住顺帝的手,顺帝的面色略有缓和,却还是没有开口。 少年似乎没有办法,左右看了一下发现没什么人在看他们之后忽然踮起脚,在顺帝唇上飞快地掠过一个吻。 我大概是恍惚了一阵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甫子昱站在我旁边,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切,我转眼看了看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的面色一片惨白。 所以说,如果不能按捺思念的痛楚,就得忍受亲眼看着喜爱的人投入他人怀抱的煎熬。 这些难过,都是自找。 夜里下榻的客栈是甫子昱亲自指定的,我听到他那样坚决的口气,就知道顺帝他们一定也住这家店。 而且,极有可能就住在他花重金定下来的房间旁边。 我不知道甫子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忽然无法入眠。 披上衣服,我想下楼去院子里走走。 经过甫子昱隔壁的房间时,我忍不住顿了下脚步,然后听见从里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不,那些声音并不奇怪,也不陌生,我经常可以听见,从我嘴里,或是我身下的女人或男人嘴里发出的,在云雨时因为兴奋与舒服的呻吟。 我站在那里,一时忘了离开。 “你说过……说过……不在客栈里做的……” 少年的声音被喘息切得断断续续,带着鼻音的语调听上去甜腻腻的,令人呼吸紧促。 顺帝吐出个名字,似乎叫什么“穆奕华”,少年顿了顿,恼怒道:“少找借口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他。” 顺帝低声笑起来,大约是做了什么,少年忍不住惊喘一声。 我听见顺帝用充满情欲的声音呢喃了几句“杪冬……”“杪冬……”,然后就是一阵低沉的喘息。 回到房间里,我有一种梦醒了的感觉。 回宫之后没过多久,甫子昱立了后。 皇后不是什么贵胄家的女儿,长得也不算国色天香,质疑她的人有很多,但甫子昱还是不管不顾地立了。 那女子登上后位不到半年,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道惨死在御花园里,甫子昱查明真凶,又是一番勃然大怒,而我却觉得,后位大概又要空缺许多年了。 新年之际安平王爷赶来皇城祭拜,依旧使着性子搅得朝廷一片鸡飞狗跳,头痛不已的人从顺帝变成了现在的甫子昱。 “王爷今日又做了什么?我看刚才皇上的脸都黑了。”我坐在庭院里捧着热茶陪他吹冷风,天已经黑了,我微微有些犯困。 “放心吧,”安平王爷搂着刚从宴会上拐过来的舞姬,朝我眨了眨眼,“本王给皇上送了份厚礼,看在礼物的份上,皇上不会难为本王的。” 我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话音未落,就见甫子昱拖着个什么人气冲冲地走过来。 他把那人往安平王爷面前使劲一丢,眼里涌动着无法压抑的愤怒。 “皇叔,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 我疑惑地看了摔在地上的人一眼,就一眼,让我连呼吸都忘了。 浅浅如烟的眉眼,精致美丽的面容,这是―― 杪冬? 不,不是。 我缓过神来。 地上的人乍一看与杪冬长得十分相似,但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不像少年那般清清浅浅、就像随时会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反而带着媚意,看得出有浓浓的风尘味道。 “皇叔,”甫子昱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问,“你是瞧不起朕?还是瞧不起子阳?” 气氛有些僵硬,甫子昱最终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安平王爷叹了口气,将那男孩扶起来。 “太认真也未必是好事,”他嘀咕了一句,又没心没肺地说,“阿月阿月,人家看不上你,你就跟我回去过苦日子吧~” 我放下茶杯,开口道:“如果王爷愿意割爱,不如让阿月跟了我吧。” 安平王爷顿了一下,回头看我。 “你……”他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杪冬 作者:有时下猪 我没有回答。 安平王爷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唉,那家伙魅力未免太大,可惜本王只喜欢女人,不然也要着了他的道。” 我笑了笑,道:“王爷该说,幸亏你只喜欢女人。” 安平王爷哈哈大笑,搂着舞姬妖娆的腰边走边说:“本王就割爱一回,庄大人快带阿月回房吧,春宵苦短啊――”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被黑暗淹没,面无表情地抓住阿月的手。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少年在我身下喘息着,我望着他的脸,有些恍惚。 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愿回答,而是时间过得太久,自己也忘记了。 我是怎样喜欢上他的?我喜欢他什么? 太久未见的面容忽然出现在眼前,就好像刮起了一阵风,吹开尘封的记忆。 我记起了少年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干净,仿佛藏着浅浅的阳光。 他不大爱说话,但是常常会笑,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地笑,然后周身就绕满金色的阳光。 他很聪明,吃过很多苦,喜欢葵花,有时候会骗人,有时候又会想着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如果爱人,那就会爱上一生一世。 我闭上眼,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拼命挺动,想把那口气狠狠地吐出来。 在那个战场上,他笑着说想要改变,我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金色的光团所包围,走向我所不熟悉的方向。 他一剑砍下达瓦将的脑袋,动作干净利落,肖卿激动得让人拼命擂鼓,士气一下子涨到最高点,我却无法高兴。 我一会儿想和他并肩作战,一会儿又想把他拉回来,问他为什么要骗人。 为什么要骗人?你明明说过你想要活下去。 底下的身体拼命扭动,摩擦着我的皮肤,激起层层欲火。 我喘着气,脑海里的画面,一下子跳到那个除夕。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在骗人的。 那个时候他猛然抬起头,一下子露出的眼睛无法隐藏,略略带着红色,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似的。 他就用那种受伤的眼神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说:“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难道这也错了吗?” 他说得很认真,而我却知道,这并不是真心话,只是在赌气而已。 只是因为被伤害了,所以说出别人误会的那个结果,来掩饰自己的难过。 那样可爱地赌着气,让人心悸,也让人疼惜。 我睁开眼,抓起身下人的头发。 “说……”我微微喘息,“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那人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用一种难耐的,似乎要哭泣的语调低声说:“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身体猛地一颤,头脑里闪过一片白光,快感如潮水般喷发出来。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一见钟情。 想起我所喜欢那个眼神,倔强,悲伤,因为绝望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想起那一瞬间卑劣的心情,周围的人或惊艳或哀痛,而我,却只想把他压在身下,狠狠地蹂躏。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挺仓促的,很多东西也还没展开,不过还是结局算了。这篇文实在是拖得太久,拖得我一点动力都没了,如果不这样繁衍着完结的话,我怕它永远都完结不了了啊…… 就这样吧,嗯,谢谢大家一路来的鼓励,拥抱一个~ 元宵快乐~再见~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