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 分卷阅读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文案 初唐画卷,小小马奴,游走在帝王将相之间…… 被轻贱,被遗弃,被利用,究竟何处才是归宿…… 武德十年,我成为一个马奴,可人们说没有武德十年,只有贞观元年。 …… 自打生下来,我的世界就很小,没有人告诉过我路该怎么走,我只能随波逐流,因而做了许多错事,也在一步步的阴差阳错中越陷越深。 内容标签: 乔装改扮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敬道真,徐道离,萧鉴,虞秀姚 ┃ 配角:李世民,长孙氏,萧瑀,虞世南 ┃ 其它:马奴,玄武门之变,太极宫 ============================ ☆、第1章 前番风霜饱谙矣 武德十年,我成为一个马奴,可人们说没有武德十年,只有贞观元年。 我用了三年时间才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一切都是从武德九年的夏天开始改变的。那一天正是六月初四,我九岁的生辰,长安城里发生了立国九载以来最大的浩劫,大到主宰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亦将我的命运推向了未知的深渊。 …… 我的名字是“道真”,姓——敬氏。敬氏的祖上在齐时曾做过右仆射,虽非世家豪族,亦系仕宦名门。我父亲的讳是敬君弘,大唐立国便封了骠骑将军,爵黔昌县侯,更掌左屯营兵于太极宫玄武门,加授云麾将军,长得魁梧壮硕,典型的武官。 尽管这些名号身世听上去都不错,却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我的生母只是长安教坊里一个不知名姓的妓子,父亲偶一日贪欢,多吃了两杯酒,便令我母亲一幸有身,但她生下我就死了。听一直照料我的老家院说,我被教坊杂役抱来府上的那日,父亲错愕不及,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而他出身博陵崔氏,教养高尚的正妻更是性情突变,抢过父亲平素佩戴的长剑便要杀他,被父亲猛得撞倒后又将剑锋刺向了襁褓中的我。最后,谁也没伤着,父亲还是留下了我,交由老家院看管。可能是因为他不屑我这草芥小命,也可能是对崔氏夫人疯魔行为的惩罚,反正,不是因为怜爱我。 我明事得很早,约莫四五岁上就知晓自己的处境了。父亲从不与我说话,更不谈什么天伦之聚了,他顶多是偶然碰上我,瞧两眼便匆匆离开,我也从没叫过他一声父亲。崔氏夫人的眼里更不容我,三五日寻上个借口一顿咒骂鞭笞都成了寻常。如此,其他姬妾下人也没有敢理会我的。我的幼年充斥着冷漠与□□,我实在是一个微贱的存在。 然而,就是这般渺小卑贱的境地,我也结交了两位“朋友”。一是书墨,二是马儿。结识书墨,是因为住在府上东南角的旧书阁里。我这登不上台面的身份自然没有自己的屋子,老家院就将无人涉足的旧书阁清理出一块角落,铺上被褥,做了我的栖身之所。我最先也好奇这阁楼里一卷卷、一堆堆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拉着老家院问。他原是祖父伴读出身,腹中有些学识,见我有兴趣,即给我开了蒙,教习文墨。我那“道真”二字的名字,便是我识字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在这之前,我是没有名字的。开蒙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读上两卷书,临上一幅字,由好奇转为习惯,慢慢地学会了沉静与稳重,尽管这是有悖于年龄的。至于马儿,则因为它们是府上除了老家院外,还愿意理睬我的活物。我给它们喂食,听它们呼哧呼哧咀嚼的声音,自己就笑起来;给它们抚摸,它们就会低下头伸舌头舔我,同我玩闹;给它们拥抱,它们就会卧下身子任我依偎。于身高不足马腿长度的我来说,这些马儿真是庞然大物,随意一蹄子踹到我,就会令我丧命。但它们没有,反而竟教我享受到了一种特殊的宠爱。 言而总之,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了九年,从未踏出过府门一步,亦未曾见过几个新鲜面孔,直到第九个年头。 这一年伊始,我便能频繁地见到来拜访父亲的人。他们或闭门谋事或在花园散步谈话,至少都是两三个时辰。我不经意靠近,老家院便会迅速拉我回头,说是怕我惹怒了父亲,免不了挨打,可我分明能觉出他目光里的异样。那是一种紧张害怕的情绪,非常不好,但他不可能给我解释,我也没有追问过。 有一天,府上又来了两位访客,下人将他们引到花园的小亭中,我恰好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休憩,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两位形貌出众的青年公子,尤以带头的那个,骨气峻拔,举止威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神武之态。彼时正值阳春三月,风过之处,落红成阵,偶几片花瓣飘落在那神武公子的肩上,他浅浅一笑,掸去,嘴角的弧度真是温柔。我的心口莫名悸动,不自觉地走近,刚要在亭前柱基处掩藏,便听头顶轰然一句: “你是谁家的女儿啊?” 我愕然无比,抬头对上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可未及我做出反应,身子突然被抱离地面——又是老家院。他气喘吁吁地赶来,面色煞白,把我放在身后又不断对着那神武公子磕头赔礼: “稚子顽皮,冲撞了秦王殿下,请殿下恕罪!我家将军出门赴宴,不知殿下到来,已派人去催了,正在路上!” 我这才知道,神武公子是原是一位殿下,秦王殿下。 后来,老家院将我看管得愈发紧了,大概是因为这件事吧。我也再未见过他,日复一日,庶几淡忘了。 春天一过,暑气渐升,我的九岁生辰也到了。记事以来,每年生辰老家院都会去外面买上一两样精致可口的糕点给我吃。那天晨起我依旧期待,然而,从鸡鸣等到日出,都不见老家院的身影。我出了阁楼去找他,一路过亭台穿廊庑竟见不到一个人,整个敬府像空了一般。我不知所以,只隐约间听见前院方向传来阵阵哭嚎,便狂奔而去——映入眼帘的场景,令我此生难忘——我魁梧高大的父亲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穿戴全副甲胄,手中握着长剑,已经死了。崔氏夫人跪在父亲的尸首边,发服凌乱,颜如死灰,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周围遍地跪满了姬妾下人,老家院也在其中。 那一刻我是懵的,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我没有父亲了。即使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但,是我父亲的那个人,死了,永远没有了。 “把那个贱婢带过来!” 惊觉一声怒喊,我已被两个小厮架起来送到崔氏的脚下。正要抬头的时候,却被她紧紧揪住头发拎了起来,瞪着我像要吃人。我虽被她打骂惯了,但不知道她为何要选这个时候这样。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竟成了我此后刻骨入髓的梦魇。 “下贱的东西!你根本不配来到这世上!你一出生,你那妓子母亲就死了,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克死了她!九年了,今天又是六月初四,你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 看啊!你的父亲也死了,你又克死了你的父亲!是你天生带来的晦气毁了这个家!克父克母的畜生,我不会饶恕你!” 我清晰记得她说这话时候的神态,一个字一咬牙,眼球暴突出来,脸上的肌肉在发抖,简直是个恶鬼。 这之后,她叫人将我毒打一顿扔到了大街上。她说反正长安已经乱了,不会让我轻易死去,要让我在兵荒马乱中被践踏而死。老家院不顾一切地阻拦求告,被她一脚踹倒撞在墙角,竟一命而亡。 我无可选择,就是这般第一次见到了长安城的模样。传说中的人流繁华变成了铁骑穿梭,诗篇中的碧树银台,烟水明媚变成了凄凉凋敝,天昏地暗。我忍着剧痛战战兢兢地贴着墙根慢慢挪动,像畜生那样趴着挪动,不知在哪儿亦不知命剩几时,恐惧而绝望。 但,这可怕的景象仅仅持续了三天,三天之后,街市人流就渐渐复苏了。 我有幸,活了下来,开始流浪。睡的是小巷破庙,吃的是酒肆后门倒掉的残羹冷炙。还为便于行事,改扮了男装。漂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因偶然在酒肆门前制服了一匹狂躁的马儿,被一个中年男人叫了过去。他很友善,见我饥饿就给我买了肉饼,先夸我小小年纪竟懂得马性又说我资质不错,得知我无家可归后,竟让我以后跟着他,会给我口饭吃。我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也不问他是谁,心里想,就赌一把吧!我这微贱的小命,还能怎么样。 我跟随这中年男人进了开化坊一户富贵门庭,才知晓他就是这府上养马的奴仆,名唤沈忠,而府上姓萧,老爷萧瑀是当朝宰相。 于是,我就在这宰相门第里做了一个马奴。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虚构的,她的父亲却是有其人的,历史的背景我不敢擅改,但小说的创作也是需要杜撰的,希望各位读者们对作品宽容一些。多谢,多谢。 === ☆、第2章 山驿萧萧初见梅 惊蛰时节的长安极爱下雨,以前不觉,这两年来却皆如此。雨也不大,有时三点两点,伴着微凉的轻风抚在脸上,竟惬意得很。故而每逢这时节又空闲时,我最喜坐在马厩里拴马的横杆上,荡着双腿,仰面迎雨。内心能得到一晌温存,让我暂忘那个梦魇。 两年来,当初带我进萧府的忠叔将他平生所学的养马之术都传授给了我。我不才,学得还算不错,经常能得到他的赞扬。他这个人,一如其名,忠厚憨实,待人友善,虽大字不识一个,却精通养马。无论什么样的马,一经他手□□喂养,匹匹都是骨骼精壮,毛色亮泽。主人家骑出去,不知添了多少脸面威风。 又是一个微雨的午后,我同忠叔一块吃了饭便匆匆要去马厩享受片刻,但他忽然叫住了我,神色有些反常。 “你先坐住,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他抬手一指身侧,声音有些沉沉的。 我没见过他如此状貌,心中也有些没底,便回身端正坐好,忖度着问他:“忠叔,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忠叔摇头,眼角带出一丝笑意,道:“没有,阿真啊,你做得很好。不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聪明,十二岁的年纪倒有二十岁的心性,我当初真没有看错你。” 他夸我,我听来却不自在,愈发有些敏感,想着莫不是有重大的事情要交代,抑或是…… “阿真啊,我就要离开萧府了。” 果然,我还未猜定,他那里一句“离开”就脱口而出了。我震惊,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三分不舍,却有七分彷徨——为什么待我好的人不是惨死就是离去? 耳边仿似又回响起崔氏夫人那恶毒的话语……可能我这宿命,不仅天生微贱,而且孤独无依。也罢,就这样。 “忠叔,一路平安。”我平静地说道。 “呵呵,你这孩子还和当初我领你回来时一样,也不问我一句。是怪忠叔留你一人吗?” “没有,人总是要分开的,各自都有各自的事。” “看你说的这话!”他嗔怪,抬手抚了抚我的头,“忠叔家在赵郡,早年贫困无计,离了双亲,凭着养马的本事来长安谋生。一晃二十年,双亲年事渐高,需要照顾。忠叔这辈子无大出息,没娶上媳妇,无儿无女,但还可做个孝子,回去侍奉父母终老。两年前我就要走的,但府上几个小子都学不来养马的技巧,我不能一走了之,耽误了养马,老爷公子们出行有失颜面,也就负了萧府对我的恩德了。呵,你也该知道,这马虽是畜生,但对有身份的门庭来讲,是很重要的。” 我因不喜多问多说,故而对忠叔的私事并不了解,猛听他如此肺腑之言,倒让我心里不是滋味了。 “忠叔,你放心回乡吧,阿真会替你照顾好这些马儿的,不会让老爷公子们失了脸面。” “我就是放心才决定辞工回乡的。那时候带你进府,想着再怎么也得教到你成年之时,可短短两载,忠叔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昨天我已禀明了老爷,今后就由你管理这府上的马匹,我住的这间小屋也是你的了。好好干,不会教你吃亏的。” “嗯,阿真明白。”我点点头,很认真的。 “好,好啊。”忠叔亦不住点头,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顿了顿又说道:“另外,老爷的亲侄十八郎不日就要抵达长安了。听闻这位十八公子从小爱马成癖,也是个行家。你要好好表现,或许能得到他的赏识,也算是一计前程了。” “是,阿真记下了。” 我只淡淡一答,心里既对忠叔所说的赏识没有期待,也对这位十八公子没有想法。萧府人丁旺盛,多来了一位公子实在算不得大事。 三日后,忠叔就离开了长安。我一直将他送到城外,目送着他的背影,直至不见方返回萧府。次日我便正式接管了府上所有马儿。原先一直帮衬忠叔养马的几个小厮哪里肯服我,不仅不再干活,还占了忠叔留给我的屋子,将我的东西都扔到了马厩里。我虽意外,却不在乎,收拾了物件搬到了马厩旁边的柴房里,乐得清静,倒更适合我。 这一日雨霁天晴,我独自喂完马,挑了水,又修补了马厩顶上的茅草,时辰便至下午了。我觉得乏了,靠着院墙坐下来,却无睡意,随手抓起根树枝在地上划起字来——这几年既有“马友”相伴,亦未曾忘记这个“朋友”。只不过以前在敬府多是临摹,现今只能自己写。我能背诵许多诗章典籍,但下笔最多的却是“武德九年,武德十年”八个字,且篆行隶楷,变着法儿地写。我无法解释和控制自己的行为,大抵那梦魇折磨着我,我也成了自己的梦魇。 正是沉浸之时,突然管家派人叫我,我便快速用脚抹掉了地上的字迹,应声前去,所交代的不过是那位十八公子的事。他们要我挑上一匹最好的马,明日随队伍去郊外驿站迎接他的到来。少顷完事回来,见马厩前面站着一个人,倒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 不是什么陌生面孔——徐道离,萧府的门客,曹州离狐人士,方弱冠年纪,通身的武艺,随身常佩一把三耳云头剑首、四段箍环的长剑,生得剑眉星目,英气卓拔,但性情放浪不羁,行事不受检束,并不为其他家客所容。我自来到萧府即与他认识,只因我从无意与人深交,且门客奴仆身份有别,故而不大与他理论。 “徐先生,可是要用马?”我向他微微躬身作了个揖,问道。 “呵呵…”他抬眼先笑了两声,目光里似有打量我的意味,又向我走近了两步,背起手,道:“我不用马,只是随意看看。” “是。”我又一作揖,转身整理一垛草料去了。 “如今忠叔走了,你一个人可还照看得了这些马?我知道那些小厮不忿,不但不来帮忙,还将你赶到了柴房居住。”他却没离开,又跟到我的身后,说了这些话。 我未曾停下手中活计,只稍稍侧了脸,微微低头道:“忠叔将马儿□□得很好,不用小奴费多少精神。小奴也是自愿住到这柴房的,为的是方便照管马儿。” “你这小孩倒是很周全!哪年生人?今年不过十岁吧?” 我愣了一愣,想他今天怎么同我这么多话,还关心起我的岁数来了,又想言多无益,便答道:“小奴生来命贱,不知父母家乡更不知生辰年纪,先生觉得是多少便是多少。” “呵呵……” 他又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再无言语,终究离开了。我回望了一眼,不再多思,继续干活。 翌日不到五鼓我便起身,先给马厩食槽里放了足够的草料,趁着马儿专心吃食,就挨个儿翻起马掌检查蹄铁,见有松动磨损的,就换掉重新钉,钉好后便是依次戴马鞍、披缰绳。埋头忙了一阵,迎接队伍的人就来提马了。不过略奇的是,领头的那个竟是徐道离。 “阿真,今天要用的马都准备好了吗?”他站在马厩外将马儿扫视一遍,面带微笑地问我。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心中从容,道:“是的,小奴都给喂饱了,缰绳、辔鞍、蹄铁也都妥当了。请随意挑选便是。” 他先点点头,示意身后随从的五六个人去牵马,自己倒不去,却向我走过来,“给十八公子预备的是哪一匹?管家应该对你说过了吧,要一匹最好的。难道你忘记了?” 因这马儿匹匹都是好的,故我虽知管家嘱咐,却没有刻意去挑什么最好的。想的是只待他们来提马,拉哪一匹出去都不会有差错。他如此问,倒显得我偷懒似的。 我转头就近拉出一匹骊马,心想着要形容一番,免得让他挑理,便拍抚着马儿脊背说道:“这一匹不错,刚满五岁,正是马儿青壮之年,且肩胯筋肉发达,四蹄如桩,品质实属上等。” 我说罢将手中缰绳举到他面前,可他许久不接,我又举近了些,他依旧不动,表情似笑非笑,双目犹若审视,越发莫名其妙。 “不要给我,你自己骑着它和我同去迎人!” 正当我要开口问他时,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且迅速一转牵了另一匹马出了马厩。 “时辰不早,路途不近,我们出发!” 他又高喊了一句,然后不做停留,带着五六人众就从这后院门出去了。我颇感突然,却不得不从,提着这骊马便跟了上去。 一路上,徐道离虽在头前却并不整队,任各人骑着马左左右右地走着,只偶回头呼喝几声,催促速度。我自跟在最后,心无旁骛。 “小子,上点心可别跟丢了!” 蓦地,徐道离竟出现在我旁边,我本专注跟队,多少被一吓,心中不悦,觉得此人当真促狭极了。 “小奴不会的,徐先生多虑了。” “哈哈哈……”他忽然仰面大笑,又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背,“吓到啦?我不过和你这孩子开个玩笑而已。” “没有。”我无心计较,也不觉恼了,就淡然应了一句。 “唉,呵呵……”他挺直腰背,看向前方,拉了一把缰绳,长舒一口气,又自笑了几声,不晓得是何意味,少顷就到前头去了。 巳时左右,我们抵达了郊外驿站。饮过马,歇息片刻,便去了百步开外的长亭等待十八公子。这长亭设于官道一旁,站在里面,道上车马行人皆能收入眼底,是专门迎来送往之处。时近中午,道路上清净不少,徐道离遣了二厮前去哨探,自己就和剩下的人围坐一圈侃天说地起来,而我不善与他们同流,独寻了处台阶坐下,静默度时。 天色烟青,徐风薄寒,极目有层峦叠嶂,云遮雾绕,近观则疏梅几处,将开未开。倒是片清雅宜然的景致。 “哈哈哈……” 欲附此风雅,身后忽哄然响起一阵大笑,扰了我的兴致。即回头一望,徐道离那边正谈讲得十分热闹。小厮们东倒西歪暂且不论,他自己亦倚在柱边,一腿屈起将手搭上,一腿则跷在石上,形象更加轻狂。我不禁想,这人平素在门客当中不讨好,倒在仆役当中人缘不错,看来性情虽纵脱不驯,却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念及此,我不免暗听起他们说话来。 “话说迎接十八公子这事,众位门客先生都来争抢效力,最后老爷还是定了道离先生你来,可见还是很看重先生的。” “先生武艺超群,护送行走岂不比那些读书人强得多!” “哈哈哈…我说你们这几个小子,哪一日也学会奉承我了?我又不是你们主子,不过就是个办事的,比你们好到哪里去?若老爷不点我,我还不屑接这个差事。你们还当多风光呢!哈哈哈……” “先生这话可差了。这位十八公子虽说父母早丧,但此次可不是什么孤苦无依来投亲的,竟是要来承袭爵位的!” “正是呢!这个小奴也知道,我来说给先生听!咱们萧府是兰陵萧氏的一系旁支,也是南梁皇族,倒退个几十年,老爷那还是皇子呢!所以一门显达,贵不可言,凡子侄男辈,多有爵位。这十八公子在他这一辈中排行十八,因得了这十八公子的称号,现今也有一十九岁了,一直养在萧家原籍江陵。如今既近成年,老爷便接他来京,先到弘文馆读一年书,明年春天就袭封。所以先生断不可小看这位公子!” “哈哈哈哈……你们说的呀我早就知道!可我徐道离天生不信这些虚名,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真本事立世的才叫丈夫!” 我以为他们讲什么奇闻异事,却听了满耳朵的“十八公子”,我本无心,也都全知道了。有些意思的还有那徐道离,先说什么自己不过是办事的,颇有菲薄自谦之意,又搬出王侯将相的豪言,这个人实在稀奇得很。不过一会儿他们消停了,我也继续流连这景色。 ——从徐道离处写来 徐道离与众厮说了半晌的话也有些乏了,便歇口养神,四处观望,欣赏风景。谁曾想脸一转,见到阿真抱膝坐在台阶前,这才觉起之前忽略了他。 于徐道离来说,先前的阿真不过是萧府众多小奴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 里的一个,无甚特别之处,直到看见昨天下午的那一幕。说来也巧,昨日阿真在后院干活的时候,徐道离就卧在院中树上打盹,一时醒了准备下来,正好望见阿真在写字。一个小小马奴识字已属不易,况且那笔势凤翥鸾回,颇具古贤遗风,当时便把徐道离惊着了。再者还有那写的内容十分堪疑:“武德九年,武德十年”,武德哪里来的十年?不过九载而止,次年便改元贞观了。阿真既有这上等的书法才情,怎会不知这样的常识?若是原本知道,那故意写这错的纪年就必定有其隐衷。所以,一切都不得不让徐道离对这个小阿真起了兴趣,但阿真有心隐藏,直来直去肯定不行,于是他便抱着半试探半逗引的态度开始接近阿真。 便如此,徐道离想着昨日种种,此刻再细瞧阿真——两眉疏淡,眉形却不散,长长的,亦不很细,眉尾稍稍弯下去;一双素眼黑白分明,形状略略偏长,眼皮半垂,眼尾微吊,带出许多冷淡之感;鼻形挺秀,嘴唇平而薄,呈淡红色。这长相算是十分清俊的了,可到底不像他那个年纪,眉眼之间流露隐隐的茫然忧怆,令人不解。外加他那形态,粗布衣裳很不合身,像披在身上的破袋子,四肢瘦长,屈膝蜷缩的模样倍显寂寞孤凉。看到这里,徐道离不免生出几许恻隐,倒有些后悔拉他出来迎人了。 “何故坐在这风口上?山郊野风最易伤人了。” 徐道离怀着几分愧疚起身走到阿真身旁,一句话问他,他只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徐道离顺势又坐下来,歪着头看他。 “徐先生可是有什么吩咐吗?”阿真很不自在,边问边与徐道离挪开了一点距离。 “呵呵,这荒郊野地我有什么可吩咐你的?白问你一句,你刚才怎么不来和我们说话?不无聊吗?” “小奴只是个养马的,只知道马,别的一概不懂。你们诸位说的,我也插不上话,自然不去扫兴的好。” 阿真低着头,虽然态度恭顺,但在徐道离看来,他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想逗他说话,便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和你说说马。当年秦始皇拥有号称‘七龙’的良骥助他南北征战,完成统一大业,你可知道这七匹战马分别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小奴只会喂马,钉马掌,给马洗澡这些粗活,并不了解先生所说的这些深奥的事情。” 阿真这一答是直直出口,堵得徐道离顿时哑口,也不知怎么继续了。最后长叹一声,不得已离去。 …… 不知这位徐先生自昨日开始怎么就那么喜欢和我搭话了,但我也算重新见识了他,想想多少有趣。其实我自小爱马,书也读过几章的,那秦始皇的“七龙”宝骏我都知晓,分别是追风、白兔、融景、追电、飞翮、铜雀和长凫,但还是那句话——言多无益。 时辰到了申时,眼看日头偏西了还不见人来,可正当各人议论之时,就见先前派出去的两个小厮快马而回,口中高喊着: “到了,到了,十八公子就在后面!” 这下,众人都来了精神,徐道离也收敛了轻浮之态,整理起衣襟。少顷抬头,叫我去驿站歇马的地方牵那匹骊马来,我便去了。心中莫名想象起这十八公子会是怎样的阵仗,按他们所述的显贵王孙,大约穿金挂银,排场很大。但当我牵马回头,远远却没望见什么华贵阵势,只是长亭里多了些人,道旁多了几匹马儿,两驾轻车小乘。我走近将马停在一边,向亭内望去,只看众小厮仆从恭敬站成两排,徐道离正对他们嘱咐交代,竟未见什么公子模样的人。 “江陵的梅花早已开透,不想到了长安还能看到这玲珑的花苞,足见长安物候果然不同,呵呵呵……” 忽一句温和男音响起,我便左右寻看,方见刚才我坐着的台阶下面站了一个人——一袭白袍,长身玉立,面如傅粉,鬓若刀裁,虽露文质,却不阴柔;他一手托着一株斜状的梅枝,眼神专注,正细察上头的几颗花苞,嘴角微翘,若有所思,轻风吹着他的衣袂飘飞,腰间佩玉碰出清脆的声响,在景色的映衬之下,风致绝美。好一位十八郎,端的是俊逸潇洒,不与凡男同品。 “十八公子,我们启程吧!不然逾时城门关了,就得在驿站过夜了。老爷在府上可是备下了酒宴为你洗尘呢!” 当真如观赏绝妙画作一般入迷之时,徐道离陡然一嗓子,直把这意境也破坏了。我虽觉可惜,但这话也是理。 “说的是,也该去拜见伯父了!呵呵……”他点头从梅树间走出来,步态翩翩,一点不见跋涉而来的疲态。 “阿真,快把给公子挑的马带过来!” “是!”徐道离一招手我便大声回应牵马跑了过去,心中似突突的,好像紧张起来了。 “怎么?伯父还挑了马给我?” “是啊公子,老爷知道你爱马,想你原本坐骑经过长途自然不精神,给你换换马,好让你威风地骑进长安城里去。” “伯父难道还把我当小孩子吗?哈哈哈……” 徐道离和十八公子聊着向我走近,我却不知怎的,越发有些惶恐,手抓紧了缰绳,掌心阵阵发汗。 “哦,原来是匹骊马。” “是骊马,刚满五岁,公子看如何?” “鼻子大,看来能跑,骨肉尚算健硕,年岁也正好,嗯,不错不错……”十八公子围着马身看了一圈,在马的脊背到臀部拍了几下,果然识马,话音也透露出喜欢,我不免松了口气。 “那就请公子上马吧!” “好!” 他动作矫健,话音未落就骑上了马背,又抚了抚马颈,一脸满意的笑容。我仰面看时,不觉又入了神。 “阿真,想什么呢?快把缰绳给公子。” 忽觉后背一掌,缓神一看,十八公子略俯身体,一手伸在我面前,眼睛奇怪地盯着我,而我竟死握缰绳不递给他,一时大惊,赶紧双手呈上缰绳又忙跪了下去,生怕怪罪不敢抬头。 “阿真,起来吧!你这是怎么了?”不觉几时,徐道离将我拉起来,皱眉看我,十分不解的样子。 “啊?”我失了方寸,还是慌张。 “人家已经走了,你跪给谁看啊?傻小子!” 徐道离一指前方,我随着看去,果真不见了十八公子,唯有扬起的尘土还弥漫空中。 “我看他也用不着人来接,竟让马来接他不就好了?走吧,我们也回去了。费了这一日,吃了一嘴泥!” 徐道离便埋怨着招呼众人启程,而我盯着眼前这片飞尘,心中竟糊涂了:早知如此,是不是该挑匹白马来的…… 此后回到萧府,牵马归厩整理,天也完全黑了。我点了一盏小灯,静静地坐在横杆上,耳边除了马儿的动静,便是内院传来的歌舞笙箫,想来,那洗尘酒宴定是无比欢乐,那十八公子也是非常开怀。这一夜,不知因何变得很长,好似时节不是春往夏去,却是秋往冬来。 ===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 ☆、第3章 不胜清怨却飞来 春分一过,日头暖和起来,于人是好受的,但春气萌动,马儿情态烦躁,□□渐多,母马数量却不够,着实难以管理。记得忠叔在时就说起过今年采买马匹的事,后来他走了终未实行。 这天午后,马儿还是躁动不安,且嘶鸣声此起彼伏,越发吵了, 我因怕这声音长久传到内院,不免怪罪,便想将马儿们公母分栏,但这马儿到底是个肥壮大物,情势一开岂能轻易拉得动?我又是安抚又是拿草料诱引,使了浑身解数也没动得了一匹,反而自己大汗淋漓,跌撞了许多次,最后瘫坐地上没了办法。 “你这样硬拉是不行的,马儿也讲阴阳调和,怎么不去多买两匹母的来?我看马厩里还是很宽敞的。” 正抹汗喘气的工夫,多日未见的十八公子突然来到院中,言语直白,很了解似的。我急忙起身行礼,心中却又开始突突了。 “忠叔在时原就要买的,他走后小奴一时没想得到。今日它们尤为吵闹,小奴如此做也是无法。”我低着头弓着腰,不敢乱动。 “忠叔?是你师父吗?” “是的,小奴跟他学了两年余,他因家事前些时候辞工回乡去了。” “才两年就敢把府上所有马匹交给你,可见你是他的高徒了。呵呵,你是叫……叫什么来的?” 见他几句话不仅和蔼,而且还问起我区区马奴的名字来了,心中不禁可喜,放胆稍稍抬了头,说道:“小奴叫阿真,真就是真假的真。” “这字倒不俗,是你师父给你取的吗?你也是识字的吧?” “小奴……小奴的名字正是师父起的,师父识字,小奴不识。”我素来回避身世,刚刚一刻竟想说实话,可终究不敢。 “好吧,呵呵呵……那随我去马市买马吧,我今天无事。也省得你这高徒总是生拉硬拽的,辜负你师父的教导了。” “好……是,多谢公子。”我一愣,点点头,似觉事不真切。 俄而便来至街上,他精神奕奕地走在前面,我盯着他的背影跟在四五步之外。他一身淡紫衣袍,风度如初,在人来车往的道路中十分显眼,甚至还有几个少女偷瞟着他窃窃私语。我因想到了晋朝卫玠,据说长得丰神秀逸,所到之处引人围观,最后竟因此累死,美貌也成了罪魁,以前甚觉是谣传无稽,如今竟能体会到一些了。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还要你带路呢!” “是,来了!”我不觉想远了,听他叫我,立马跑了上去。 “我初到长安,兄长们虽带我游逛过几次,却还不怎么熟悉,你应当知道马市怎么走吧?”他微笑着问我。 “知道的,距此不远。”我点点头,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横街,说:“穿过前面光德坊就是西市,西市入口便是马市。” “嗯,你倒熟门熟路。知道如今的行情吗?中原马多少钱一匹,胡马呢?家用马和骏马你能区分吗?” 他边走边和我聊了起来,问得是细致入微。我因一直以来也算用心学马,故而对这些常识行市都很了解,便也从容。 “去岁小奴跟忠叔来采买的时候,中原马是不超过三十金,胡马在八十金上下。依照每年的行情变化,今年也不会相差太多。家马和骏马从牙口到骨肉都有区别,小奴还是能分出来的。” “好啊好,果然是个高徒,对答如流。” “这是身为马奴应该知道的,公子太夸奖了。”我便谦虚自重,其实心中大悦:原来忠叔所说的赏识,是这样特别的感觉。 来到马市,顿时一群人拥了过来,有汉商也有胡商,这个说自家马精壮,那个说自家马便宜,都是来拉生意的。公子一一推掉,只按自己的路线寻觅良驹。看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胡人大汉的马栏前停了下来。那栏中只有三五匹马,约莫是这里马匹数量最少的一户商家。 “像这样的母马还有吗?我要三匹,这马驹子也要两匹。”公子指着栏中一大一小,一白一赤两匹马问道。 那大汉一脸大胡子,面色发红,斜睨着公子并不接话,似乎不是很想做这单生意。这也好解释:马市上会抢生意的都是怕马卖不出去的,那马儿的质量就不好,而像这位大汉端着架子也不吆喝,定然是对自家马儿十分自信,想要等识马的行家来,一次成就一桩大买卖。似公子这般年轻后生,开口就要马而不问价钱,实在少见,若不显露没人会相信他懂马,只当是富家少年偶尔出来寻乐子的,便不屑做他的生意。 “我问你话呢!母马和马驹还有没有?”公子又追问道。 “哪里来的娃娃,别处去玩!”大汉眉毛一横,呛回一句。 “大叔别看我们公子年轻,却是懂马爱马之人。只因你的马是好马,所以公子才会问,也是真要买,你就开个价吧!”我怕公子是不懂这买卖人情,未免他恼了,便开口圆场。 公子回望我一眼,点头微笑了下,又回头对大汉说道:“是啊,只要你有我要的马,尽管开价。” “就要三匹母的,两匹小的?”大汉这才显出半信的态度,端量着问他。 “我们不是官家买马,自己家骑乘,这些就够了。你若嫌少,便这样也可以,留下名姓下处,我每年春天问你要马,你就送到我府上去。除了给你马钱,还包你来往运送之费,前提只有一个,就是马不能差,我须一一亲自检验方能成交,若好时,另赏你金银也未可知。你看何如?” 我还是第一次看人这样买马,省事也省事,豪气也豪气,大抵是家风骨子里带来的大方,是常人不相比的,我才算见识了。只看那大汉思索了一下,背过身去交代一小厮什么话,转回来面上就是笑容了。 “小的名叫蒙图灵,家在北地草原,自小贩马为生。因胡马向来比中原马好卖,所以小的做的都是大买卖,轻易一两匹都是不卖的,但公子果真识货,也痛快,我就做你这生意!至于这价钱么,今年草盛马肥,卖得贱,母马四十金,小驹子二十五金就卖!” 价钱一出,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今年胡地风水就好到这个程度了?马儿价格竟不比往年之半。我方才的估计真算是夸口了。 “好!你这人实诚也公道!哈哈哈……”公子朗声大笑道。 “那就请公子报上府门名讳,天黑之前必定送到府上。哈哈哈……”大汉抬手一抱拳,亦磊落大笑起来。 “距此不远,开化坊萧府,萧鉴。” “好!萧公子就等好吧!” 萧鉴,他的学名原来叫做萧鉴。 回程时,他又和我说了许多买马的道理,还有他在江陵买马的故典,声情并茂,生怕别人不能体会。我细细听来,才觉之前都白替他帮忙圆场了。那马市的买卖套路,他竟是无所不晓,爱马成癖,当真不虚。 眼看就到府门,天突然下起雨来。我们出来时空着手,自然措手不及。我第一个想法,便是脱下外衫给他遮雨,却又觉衣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 衫破旧,寒酸了他。可便是这样徘徊之时,他竟一手拉起我狂奔起来,惊得我心都要跳出嘴巴。少顷抵达府前门庭他才松了手,我则是浑身僵住,瞪着被他握过的手臂,哑然失语。 “呵呵呵……这雨来得真大!怎么样?你没淋到吧?” “啊?” 我惊慌未定,有些发愣地抬头望他,他一边甩着袖子,嘴唇抿起好看的微笑,额上脸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我问你没太淋到吧?呵呵……”他以为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声。 “哦……哦……没事没事!多…多谢公子!小奴……小奴先回后院了!” 我连连低头,只觉嗓子干燥,全身紧绷,不敢再直视,不敢再面对,抬脚就冲回了雨中。听得他在后面喊:府门在此又往哪里去……我没再回,脚步更快——府中下等奴仆是只能从后门出入的。 这场雨一直下到后半夜还未见停,我靠在柴堆上又难挨此宵了。耳边总回响着那一句“没淋到吧”的嗓音,优雅温存,酥软入骨。我从没想过会有人对我这样说话。 三月初,十八公子入了弘文馆读书。听说,那里只招收勋戚功臣的子弟,总共三十八名,教授课业的老师都是天下的饱学之士。每逢放假,他都会来看他买的马儿,见我照顾的好,会奖赏我一些吃用。我越来越喜欢看到他,越来越会想着他发笑。我这十二年的平生啊,终于有了一件美梦。 “水缸里的水打满了吗?” 徐道离,不知又从哪里来的,猛喊一句,倒吓人一跳。我正呆坐井边,手上就拿着打水的木桶。 “正在打呢,徐先生。”我向他微微致意,转身继续打水。 “哈哈哈…”他又莫名大笑起来,纵身一跃坐到那横杆上,“我见你最近和那十八公子来往得勤,他怎么还不要你做他的贴身仆从?我可听说府上长公子正为他选这人呢!” “小奴……小奴只会养马,公子来找小奴也只是为了马。其余的,小奴并不知道。”徐道离的话我听来只觉是戏笑,一时便很难堪。 “我说了你不就知道了?大可等他再来时自荐一番,岂不比你成天窝在这马厩的好?他爱马,你又懂马,也算两得。” 徐道离话说得轻飘飘,好像这就要定下了。我虽觉得滑稽,却也不自禁地幻想了起来。那时忠叔也希望我跟着这十八公子谋个前程来的,可事到如今,情状不似那时情状,我也说不清了。我再回过神时,徐道离已经离开了。难道他是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转眼是四月二十八交了芒种节。这一天,一个天大的喜讯降临了萧府——皇帝下旨,将自己的长女襄城公主许配给了老爷的长子萧锐,只等公主明年及笄就举行婚典。萧氏至此,尊贵显赫又加一等。老爷散了好些金银,将府中上至门客下至我这低等马奴,统统赏赐了一遍。众人是感恩戴德,欢喜得无可不可。然而只有我,一丝丝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皇帝,就是我武德九年春天在敬府花园里见到过的那位神武公子,秦王殿下。父亲之死,老家院之死以及我经历的离乱,都是因为他和他的君临天下。 我原先也弄不明白的,就算是两年前刚到萧府,我还天真地总在想,为什么明明是武德十年却变成了贞观元年,为什么别人都说没有武德十年,只有贞观元年……直到,我再次路过敬府,才得知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天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也知道了我为何悲惨至此。 敬府在长安西市以南近延平门的永和坊,与皇城附近的开化坊萧府相去很远,以前流浪时我便很回避敬府的地界,只怕他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 们见我还活着又要杀我,做了萧府马奴后除了跟忠叔去马市,并不大出门。那日忠叔要我去跑腿,所到之处就在敬府旁边,我急忙忙办完事便想逃离,却发现那府门势头不对,衰败寥落,连匾额都掉在地上。因壮起胆子问周边四邻,他们神神秘秘又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天,宫里的秦王殿下在玄武门设伏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这家的将军正是当日职司玄武门的守将,不幸惨死,夫人悲痛欲绝,为全贞节也自尽而亡,这个府门就这么败了。我震惊无比,胸口痛得快要呕出血来,可他们又告诉了我一件极其讽刺的事情:同年八月,已登上帝位的秦王下旨追封了这家的将军为左屯卫大将军,还将他们夫妻二人迁往敬氏原籍绛州修坟安葬。 我和父亲虽有血缘之联却无亲情之系,那九年里也只有在看到他尸首的那一次,心中为他动过感情。至于崔氏夫人,她用那九年的时间,用无数次毒打咒骂将卑贱二字刻进了我的脊梁。但就算是这样,当我知道内情后,还是为他们,为敬府感到痛心无比。于是我恨,恨秦王,是他让我的生命从卑微变得更加卑微,是他让那个梦魇变得更加蚀骨锥心。可,除了恨,也只能恨,我只是个马奴而已。如今萧府的喜讯,是我在那之后又一次听到的跟秦王有关的事情,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萧府的热闹一直延续了半月,大抵每天都有登门祝贺的人。我想,君王真是虚伪啊!用自己的女儿和臣下联姻,为的不就是笼络?臣下们因此有了更高的地位,便会更加效忠于他。这跟当初他来拜访我父亲的意图恐怕是差不多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后来见面谈了怎样的细节,他又许了父亲怎样的好处,但他最终能设伏于父亲值守的地方,必定是下了本钱的。后来我父亲不幸死了,他又惺惺作态地追封,那本钱好处也换成一纸空名了。 在这样喜气盈盈的气氛下,时间又近六月初四了。我时时饱受着梦魇与“秦王”的双重折磨,精神愈发恍惚,做事也力不从心。以前忠叔在时,还可推说是时气病,偷几日懒,亦不用担责,但如今事情都在我一人身上,如此精神不济,行事懈怠,便时常遭到管家的责骂。这天下午,我因给那小马驹洗刷后未拴好缰绳,致使马驹窜入内院,惊扰了女眷,被管家命人狠狠笞打教训了一顿,恰逢徐道离路过瞧见,方问管家讨了人情饶恕于我。 我自小被打惯了,又确实错在我身,故而扛得住,心中也不觉委屈。只是面对徐道离时,变得十分难堪,不知如何还他恩情。他将我扶回马厩边安坐,面露关切之态,久久不愿离开。 “此番多谢徐先生讨情相救,小奴无以为报,只日后听先生调遣,愿先生不要嫌弃。”我无奈,但想想也不可一句不言,便忍着伤痛跪伏在他的脚下。 “你坐着吧!”他叹了一声又将我扶持回去,连连摇头,“我说你这小孩怎么不像个小孩?被打成那个样子还一声不吭的!若我今日不巧,你岂不是被打死了?!现在又说这些,我徐道离难道就承望你的报答了?” “小奴……小奴确实感激先生相救。”我微微低头躬身,实在词穷得很。 “唉!先不说这个了。”他继续叹气摇头,又在我的面前蹲下来,一手向怀中摸索出个小瓶,“我因自幼习武,常常摔碰,习惯带一些跌打药膏在身上,你现在把衣裳脱下来,我为你疗伤。” “不!不用了!”我惊恐万状,霎时连疼痛也不觉了,直往后缩。 “怎么?你还害臊啊?哈哈哈……这里又没有女人,另外你才几岁啊!傻小子!哈哈哈……” “小奴是,是想……小奴耽搁了先生半日,还是自己来吧,不劳先生动手。”我抖抖索索地对他言道,一颗心悬在空中。 “……好,我放在这儿,你自己用吧。” 他稍顿一会儿,终究将那小瓶摆在了地上,起身离去。我这才大舒了一口气,精神放松下来,伸手去取那药瓶。 “阿真,我还想劝你一句……” 我的手刚碰着瓶子,不想他又折回来,吓得我手一抽。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他大手一挥,脸上颜色似不悦,“我先前跟你说的,可自荐去做十八公子的随从,你还是尽快对他言明吧!做马奴终究太苦,现成的一个机会,他待人不错又看重你,而且他要的随从不是一般机敏忠实就行的,是要……知书识字的那种!” 他这次说完真的离去了,可我却愣在那里半天没转过神来。我大约知道他上次为何会没来由地告诉我十八公子选仆从的事了,可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书识字的呢?是我在地上写字的时候不小心被他瞧见过?也只会是这个时候了。那他看到的又是哪一次写字呢?千万不要是那八个字才好。还有他既然知道了,怎么不来问我?却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知道了,又是为何……我的脑子里一轮又一轮地在琢磨前前后后的这些问题,一夜又不得好眠了。 直到六月将尽,我的精神、伤势都恢复了,也未再见过徐道离。只听他是被老爷差遣去了蜀地办事,要数月才能回来。我便将他的药瓶好好收起,待来日还他,也求这数月光阴慢慢将那事淡掉。因为,我想了又想,无论如何,他不直接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 问起的最好。 十八公子还是像以前那样,空闲的时候会来看马,也曾问起上次马驹窜入内院的事,但他没有责怪,还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他真是个仁慈的人啊。然而,我也没有听徐道离的劝去向他自荐:我始终觉得,这样一位美若冠玉,温文尔雅的贵族君子,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还是远观的好。好马尚须配好鞍,何况人呢?他的身边不论是友是仆,都至少应该有清白的出身。这也是我仅存的微薄的自尊了。 秋高八月,萧府又传喜事,老爷的四女儿出嫁了。新郎出身荥阳郑氏,是一位儒雅清秀的太学俊才。这位四娘子我也远近见过几次,她继承了夫人娴静温柔的外表,又兼有兰陵萧氏的高贵气质,听说还颇善琴瑟,实在是一位才貌双全的闺秀。人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是前世就已般配好的良姻。我看在眼里,听在耳内,亦觉得很是。自古以来,大到两国通婚,小到二姓联姻,莫不都看重这匹配二字,而其中则以世家贵族的婚姻最看重门第、样貌。史书传记、野文杂稿皆有记载,我读过,如今见到不少,便更有体会了。又如我的父亲,家门不是豪族,却娶了一位博陵崔氏的夫人,就算多年没有生下子嗣,也还是那样盛气凌人,掌握家中大权,连后来进门的几位姬妾,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怎样,从出身高低就能看出来了。 马厩里的一匹老马,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死去了。这是一匹比忠叔进府还早的长寿马,到今日竟有了三十五岁的年纪,一向在忠叔的照顾下没受过什么苦痛,现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我与管家禀报后,将马尸用布盖裹好搬上推车,便按旧例送往城郊掩埋。以我一人之力,从搬马尸上车到在城郊挖坑掩埋完毕,足足费了大半日的工夫。晌午出门,回转之时已是日落黄昏,晚风扫落叶,行人踏归途。 我刚至萧府门前的横街,抬头望见前面两个人牵马缓行,巧是老爷长子萧锐和十八公子。弟兄二人互相谈笑着,话里正说到了十八公子选仆从的事。我不由心气一提,放轻动作细细听了下去。 “你来了这半年,我也冷眼选了半年,竟难煞我了!十八郎啊十八郎,你也太刁钻了!一个仆从么,机灵懂事就很好了,何苦非要知书识字的?便是寒门百姓家里,知书识字的男儿也都求功名前程去了,谁愿意沦落奴籍,给人做仆从呢?” “哈哈哈……兄长说的话我不认同!你看府上那些门客里,没有不知书识字的,可哪一个又是有出身的?做门客是求功名吗?是大丈夫所为吗?当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要在这些门客中选一个了?这未免也太轻薄人了吧!父亲还是很看重他们的,尤其那位徐道离徐先生,面貌不俗,诗书也懂,武艺更超群,难道不是好的?” “自然不是好的!我说句话,哥哥不要恼了。想你明年也是要做驸马的人了,见识却如此狭隘,岂不要被公主笑话?这门客么说好听了是一些有技艺的人,说不好听了就是骗吃骗喝,不劳而获,比那些踏实做事的奴仆还不如!所以要在他们里面选我还不要呢!” “呵!真不知你哪里来的这些偏执的想法!趁早住口,若被旁人听见了只会怪我们府上不谦和,于你自己名声也是有损的。” “我是当着哥哥才说这些心里话,别人面前就算是个小奴,我也不会表露什么的。不过做得好就赏赏他们,做的不好就不理呗!” “你最好收敛收敛才是!这是长安,天子脚下,我萧府虽忝为世家,却不是一枝独秀,王公贵族遍地开花,小心得罪了人!” “呵呵……哥哥这话又小气了!我萧鉴既有此出身,志气亦在胸中,日后还会比他们低贱不成?”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也罢!我还有事问你,近来父亲事忙,让我督促你的学业,可我看你怎么一回来就往马厩跑?还总和那个小马奴比肩说笑。这爱马终不是正途,和奴仆厮混也有失妥当,今后不许你再这样了!” “呵呵呵……说起那个小马奴,可真算是个懂马的人,比我在江陵老家的马奴聪明多了!但我不过是因为爱马且他又很会养马才和他谈讲两句,消遣消遣,哪里就成了厮混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哥哥放心好了,我选仆从都只要识字的,他不过是个养马的小奴,我为的是马,他并不算什么。” “爱马也得有分寸,父亲虽宠你,却不会纵你!” “好好好,那我就在此答应哥哥,今后少去看马,更不会与那马奴多说一句,只好好读书!” …… 话听到这里,他们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原来这位温润如玉的十八公子,也并不是什么不拘一格的人物。他在亲和的面容之下,竟也是这般骄傲、夸耀和自负。可就算这是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风气,谁也不能免除,别人又有什么错呢?难道高贵如他,也不知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吗?这天下的人啊,是有高低贵贱之分,三六九等之别,但贵之于贱,高之于低,总是轻易就否定,轻易就欺凌,尤其是口中那一句句的轻蔑,真的是太残忍了。 我幸好,对自己的卑微有自知之明,没有天真地去向他自荐为仆,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现在我也更清醒了,我本不配,亦不再想。什么赏识、美梦、期待,此刻都归为自尊了。 === ☆、第4章 相思本是无凭语 这两年隆冬,尤其是刚落过雪,忠叔都会带着我去东市一家小酒肆买酒。他只要最便宜的浊酒,还说寻常酒肆很少有卖浊酒的,因为太上不了台面,而这家酒肆不但有浊酒,且味道醇香,所以只在这家买。回去后他会热热地烫上一壶,与我在小屋里谈马对酌。我喜欢浊酒的味道,迷恋微醺的感觉,有了不错的酒量,都是从那时起的。 这天又是一场雪后,我延续了忠叔的习惯,带了这几年积攒的所有工钱和赏钱来到东市酒肆,想多买些酒回去备着,暖身、解闷或安眠,都是极好用的。要了酒付了钱我便坐在厅堂等候,不一会儿小厮就装了满满一坛酒搬了过来,我正高兴地伸手去接,他却一脸疑惑地将酒坛放在了地上。 “怎么了?钱不够买这些吗?”我问道。 “倒不是!我问你句话。我若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开化坊萧府上当差的吧?你总和你师父来的。” “没错,只不过我师父春天时回乡去了,你找他啊?” “我不找你师父,我找的是府上一位门客,徐道离徐先生。你可曾知道他在哪里?他也是小店常客,只是这半年竟未见过。他还欠了一些酒钱呢!小店本就利薄,这年关上就想让客官们把账都结了。烦你回去告诉他一声,别让我们难做人。” 我一听这个缘故,心想也是巧极,那徐道离去蜀地办事还未回来,更不知年关前赶不赶得回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9 ,我本又欠着他一个恩情,不如正好还了,倒是一举两得的事。因说:“徐先生被老爷派出办事,尚未回归。他欠了多少?我的酒都不要了,钱够不够?” “够了够了,也就是这一坛子的酒钱呢!”那小厮听了眉毛一挑,自然欢喜起来。 我点点头笑道:“这便好,那你把酒搬回去吧。等他回来就别再问他要钱了。” “不会不会,我马上便把账簿上这一笔划掉!嘿嘿嘿……” 这小厮便笑呵呵地抱了酒坛回头,我亦转身返程。心想虽未得酒,却还了一桩恩情,也很好。外面天寒地冻的又飘起雪花,我搓搓冰冷的双手,加快了脚步。 转眼新岁已至,整个萧府除了我这后院,都布置得一派新气象。忠叔不在,其他人也不屑我,马儿就又成了这府上唯一理睬我的活物。那十八公子终究没来过了。 至上元节后,宫里传出旨意,将襄城公主和长公子的婚期定在三月二十六。新春尚有余庆,这一道圣旨便更添萧府喜气。旨意下达的次日府上就变得忙碌起来,我虽不见前庭如何,但从用马的情况就能体会到萧家对这场联姻的重视。马车一趟趟拉出去采买物资,长公子亲自督导事务,骑着马全长安城来回跑,有些珍贵物品连长安都没有的,便要管家领着车队去外地置办……低等的奴仆都不用,只挑父母姊妹齐全的婢仆听用,为此还买来数十个清白小奴,当真是兴师动众了。我因祸得福,在全府上下都忙慌慌的时候,竟一点多余的事也没有,只要照常看管马匹,然而马匹多被骑用,常常只剩得两匹马驹子在空荡荡的马厩里,根本不用费精神。 正月一过,又到了淫雨霏霏的初春。我因成日事少,便每每用半日辰光坐在横杆上听雨、迎雨,连饭也不记得吃,只为贪恋这从未有过的宁静安适。一年来的喜怒哀乐,在此刻都被春雨模糊了。 “府上这么忙,你倒还能如此清闲,呵呵……” 这一日又是闭目听雨,忽一句熟悉又久违的男音震耳而来,不知几时亦不知是梦是真,惊得我不敢睁眼去瞧。 “公子,这人是不是睡着了,要不要连金去唤他一唤?” 我许久不知所措,倒听得另一个声音,也不知是谁,心上一急猛就睁开了眼——十八公子依旧风貌翩翩,身后一名陌生少年正为他举着伞。这少年长得斯文清秀,穿一身干净黑锻袍服,干练而体面,想必就是公子千挑万选来的贴身仆从吧。 我跃下横杆站到草檐下躬身行了礼节,内心一时平静了许多。“十八公子如果要用马的话,只能等明天了。” “我不用马,呵呵……反而,我是来送马的。”他背起双手望了马厩一圈,脸上带着他标志一般的和煦笑容。 我看他话的意思,又想起去年也是这时节买的马,便问道:“公子是说添了新的马匹吧?” “府上马匹不够用,公子便让连金去了马市一趟。下午有个叫蒙图灵的马商会送马来,一共八匹良驹,你要好生接收,再带他去账房领钱。”不等公子回答,那斯文侍从先开了口,他下巴微抬,眼神俯视,颇有些支使人的意味。 “是,小奴明白。”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心中觉得这情形可笑:从蒙图灵那儿买马之事应该是我比较清楚吧。 “连金是我的仆从,前几日刚来,你不认得他。”十八公子进前一步,指了指那侍从对我说道。 “小奴……知道了。”我一面略低头示意,一面又看向了这位连金,他一如刚才,只是嘴角扬起的微笑,不太像是善意的。 “年前我因弘文馆课业紧张便没理会马的事,现下又逢大考结业,更忙了些,所以阿真啊,我又要许久不能来看马了,你若有什么事就找连金吧。” “嗯?” 我并非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他怎么又知道我的名字了?对着长公子那般言之凿凿,难道是后来又想起来了?我慢慢抬眼看他,疑惑中带着几许心酸。 “公子想的周到,小奴谨记了。” “嗯,好,那你继续吧,呵呵……” 他一挥袖,带着连金转身离去,我却盯着他站过的地方失了神,仿似那音容还在,仿似那身影未远。 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再来了,可他却突然出现,还那般真切和蔼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为什么人前人后不论说话还是姿态都是天差地别呢?我,又要怎么对待他呢? “小马奴!” 蓦地一句厉声叫喊,将我从思绪中猛拉了回来。一看,却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叫连金的少年。他不知因何横眉冷目,倒像是来和我讨债的。 “有什么事吗?”他虽不逊,却也身份高于我,我又不愿理论其中缘故,便平常地回了一句。 “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公子刚才的话只是对你客气,并不是真的要我来帮你,你可别理解错了,真的跑来烦我。我是陪伴公子读书写字做体面事情的,这种伺候畜生的粗活,也只你这个下等的小马奴配做。方才交代的事情若不办好,小心你的皮肉受苦!” 看他态度骄狂,句句贬低,竟不像个仆从人物。素日就算是被管家责骂也没有这样无缘无故的,真不明白他到我这里装什么腔调。我既是个下等马奴,没有能和他比的,他又白耍这威风做什么。 徐道离回来了。一人一马,风尘消瘦。 我想问候他两句,但又想自己从未与他主动说过什么,便只犹豫着去接他手中的缰绳,将一点心意含在了口中。 “七八个月了,你长高了一些,呵呵…” 终究是他先说了话,虽然神色沉顿不已,但还是咧开一度微笑,脸上干燥的皮肤令他的笑纹十分明显,倒显得有几分老成了。 “哦…小奴,应该是小奴先问候先生的。先生此行辛苦了!”我这才倾吐出来,不自然也只能不自然了。 “不辛苦!”他慨叹着说道,双手背到身后,仰望天上,“外面的日子要比长安好过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喜欢漂泊?亦或是长安有什么令他不悦的事情?许是我没出过长安吧,见识狭隘,但总觉得他弦外有音。 “你呢?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到十八公子那里寻出路去的吗?” “啊?” 他话头一转,竟对我端量起来,我无防又顾虑,只感到窘迫。 “……公子已经有服侍的人了,小奴只想照顾这些马儿,府上只有小奴会养马,别人养不好。这也是…也是小奴对忠叔的承诺。”我低着头不敢面对他,话毕对他微微一礼,赶紧拉着马儿走向厩里。 “哦!他找到了啊!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长相如何又有才学几分呐?”他跟上来,两只胳膊往横杆上一搭,调侃似的。 “先生能在前庭走动,自己去看岂不比别人形容的好,况且小奴又不知晓。”我径自卸下马儿身上的缰绳,捧了草料放在食槽内,又拎来一桶水为马儿洗刷,并不愿意理会他。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0 “呵呵……我发现你这厮其实嘴巴挺硬的!”他摇头一笑,一只手竖起来撑住脸颊观望我,颇有玩味之意,“我是看你实在清苦,有机会体面些岂不好?做一辈子马奴真浪费你那一手的好字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看见你在地上写字,简直……” “徐先生!!” 我本就顾忌被他知晓此事,现下他又不断提起,搅得人十分烦躁,可见这人是骨子里的轻狂,一番跋涉经历并未令他稳重多少。我高喊一声后他方收敛住,惊讶地看向我。 我放下手中活计,一时又泄了气,想想到底自己是奴仆,不该对他不敬。我只能恳求他了。 “徐先生,请听小奴一言。”我低着眼睛缓缓走到他面前,然后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小奴是被忠叔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低贱之人,只想好好养马报答忠叔的恩情,无意也无格去做十八公子的仆从,只能辜负先生的好意了。至于小奴识字写字,也不过是幼时一场机缘,并不是值得张扬的事情,还请徐先生守口如瓶,小奴自当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必涌泉相报!” 我说完还是俯身在地,他未曾回一个字,我亦不知他的神情,或许是答应了吧。少顷,只听一阵脚步声渐渐远了。 转眼间二月已尽,萧府为大婚做的准备也已完成。虽然是大费周章,花了许多财力人力,但阖府众人都在称赞这位襄城公主,说她大德大贤,雅礼仁孝。因为按照皇室的惯例,公主出嫁是要另置府宅的,而这位公主不但放弃新邸,主动要求与公婆同住,且有言说对待公婆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般,晨昏侍奉请安,故而萧府这般忙前忙后,也只不过是整修了一下,相比于皇女应有的规制,实在算简朴了。然而就算阖府都在颂扬她的美德,于我而言,都不得不联系起她的父亲。那样野心残忍的父亲,生出的女儿却如此谦和有度,是真的还是传闻?或者是皇帝笼络人心的又一手段?我实在无法把这一切想得美好。 时日越向三月二十六靠近,府中的规矩便愈森严。管家三天两头召集所有婢仆训话,对婚典当日伺候新人的侍娘小婢们更是时时叮嘱,生怕出了纰漏。我看他每天脸色都是青的,口角上还起了火泡,那模样竟平白添了几分滑稽。虽然规矩上多有约束,但我依旧无其他事,只一如往常地照料我的“朋友”们。 这一日,我向西市铁铺去取上月定下的二十斤马蹄铁,当我背着沉甸甸一大筐蹄铁转身出门之时,却望见那个连金怒气冲冲地从对面一家坟典书墨肆冲出来,手中握着一幅白绢,身后还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厮,我细瞧时,也不陌生,是萧府后厨里打杂的小令子。那小令脸上急得要哭,又拉扯着连金的衣袖,好似在求告什么,而连金丝毫不容情,将手中白绢用力甩到小令胸前,便拂袖而去。我因见时辰尚早,又看小令着实可怜,便想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熟人,我便开门见山,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小令子,怎么了?你什么时候和连金扯到一起去了?” “是阿真啊!你……你都看到了啊!”他一抬头,满脸挂着汗珠子,又狼狈又委屈,“你也认识那个连金啊?” “嗯,见过一次,不就是十八公子新来的仆从吗?”我点点头,先将背上的重负解下放在了脚前,“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唉,自从他上个月来到府上,十八公子便嘱咐了管家只要他陪习文墨,做些书房里的事,不要叫他做杂事,管家便把伺候他起居洗用的事情派到了我的头上,我就成了他的跟班儿了!前两日他自己在公子书房里不小心把笔洗弄翻,水洒到了公子之前写的一幅字上,白绢也脏了字迹也毁了。这可是公子近来书写的最喜欢的一幅字,他怕公子放假回来见了怪罪,就不宠信他了。” 小令说罢将手中白绢展开到我面前,果真是污渍斑斑,已经没有观赏的价值了,但其内容字体也还能辨认出来,是用行书写的南朝孔稚珪的《北山移文》。 “这事本来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就怪我自己嘴巴欠,偏要多说一句。我告诉他或许找书肆里的人能修补回来,可方才进去,人家脱口就说不行,除非重新写。他这便恼了,说我出的馊主意,要罚我还他一幅新字,不然他就跟公子说这是我偷跑进书房弄坏的!这不是冤死我也难死我了吗?我原就是个打杂卖力气的,哪里去给他变一幅新字来?他若去告状,公子只会相信他,哪里会听得进我们这种下等小奴的话呢!阿真啊,我算是死期到了!”小令子又是懊恼又是悔恨,连连摇头叹气,最后索性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我见此情形,实在可叹,前时见那连金只以为他嘴上厉害,有些自负,没想到竟这样霸道可恶。我宽慰了小令两句,复又端详起公子的书法,白绢的下半部分毁损较轻,尚能看清一两行字迹笔锋。这字形浑圆酣畅,但又不过分软柔,收放有度,有筋有骨,真如其人一般俊逸潇洒,风度翩翩。如此,不由我萌生了一个念头。 “小令子,你知道公子几时放假归来吗?或许我能帮到你。” “就是后天啊!”小令猛然抬起头来,眼睛放光似的看着我,说道:“你能帮我?你会写字?” “我怎么可能识字啊!”我心中主意打定,对他淡淡一笑,“是我未进萧府前认识的一个高人,他最擅长仿字,只要见过原稿,一定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他这个人只管写不管别的,你要把同样的白绢和笔墨备好,他才肯动手。” “你说的都是真的?”小令彻底来了精神,也不瘫坐地上,迅速站好,拉着我道:“白绢和笔墨书房里都有,我拿来给他就是了!” “还有一个条件,这位高人隐居在长安郊外,最不喜接见外人,我因与他相识倒还好亲近,你们却不行。你只悄悄拿东西来给我,我去求他,写好后你就拿去交差,也不要透露这件事,就说是坊间请人写的,谅那连金安了心也不会多管。可好?”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阿真,只要兄弟我此次能度过难关,今后都听你驱遣!”他也是实心肠的人,连向我作了三个揖,面色涨得通红。 “走吧,我们回府,你记得今夜之前拿东西来马厩找我!” …… 我只道是去探问一番,不曾想却揽了件“好事”,但转念一忖,这是十八公子的墨宝,竟油然生出一丝欣喜。 傍晚时,小令果然依约送来笔墨白绢,我细细包裹好藏在柴房一角,直至夜深人静,诸事停妥,方点了蜡烛在小窗下细细钻研起来。要说临摹书法,我自开蒙以来也写过不少,但都有清晰的原稿对照,且练习的时日也长,如今原稿已残,时间又紧,难度不免加深了许多。我只能从那仅剩的能看清的几行字里拆出笔划来,慢慢琢磨他的运笔。一夜无眠,我只勉强领略了五六分□□,便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1 在地上一遍遍写,总不敢往那仅有的几尺白绢上下笔。唯一庆幸的是这《北山移文》全篇我都熟知,若是陌生篇章被毁了字迹,更不知从何写起了。晨间喂了马,赶着做完了日常事务,见也不来人用马,便依旧回到柴房练字,如此断断续续又度过了一个白天。入夜后,小令子急慌慌来催问,我方觉时间紧迫,终究狠下心肠往那白绢上动了笔。书写过程还算流畅,不到一个时辰也就好了,估量着也有七八分相似,不细察的话过关是没问题的。黎明时分小令子取走新字,临转身千恩万谢,算是松了我一口气。 经过这两夜一日的精神紧绷,未曾睡眠饮食,我颓废得就像根枯枝,只觉浑身被抽干了似的,又不能大白天去睡觉,只能边啃着蒸饼边干活,闲时上下眼皮打个架。不知几时,正半迷离地靠在草垛子上,忽然“咚咚咚”一阵响声震耳而来,我慌乱间跳将起来,只以为什么东西塌了,却定眼一看,是徐道离一脸肃然地站立在马厩前,手中握着长剑的剑身在外围的栏杆间来回击打,看我站起来了才罢手。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那栏杆连着左右的柱子都在不停颤抖。 “徐先生!”我自知有过,惊慌之余忙向他行礼。 “牵马来,我要出门。”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不似之前嬉皮笑脸,好像在哪里受了气来的。 我不敢迟疑,很快拉出一匹他常骑的银鬃马,将缰绳双手呈上,“徐先生慢走。” “我不要这匹。” 我本以为他接过缰绳也就走了,谁知他背起双手,脸色愈发沉了。我又疑惑又不敢问,只牵马回厩换了一匹花毛马给他,可他竟还是不要。真也奇了,哪里是我得罪的他吗?就这么又接连换了三次,他才满意。 “那么,请徐先生慢走!”我后退几步向他深深一礼,只想尽力表达我的恭敬,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针对我。 “突然不想出去了,你牵回去吧!哪一日老爷公子来要马,你也这样挑五六次才让他们满意?” 当我觉得怎么着他也得出门去了,他却又突然扔掉缰绳,撇下这轻不轻重不重却极度嫌恶的一句话转身走了。我虽是低贱马奴,可历来也没有被哪个人这样戏耍过,又说什么老爷公子,莫名其妙又令我心酸委屈,一时心情跌到谷底,愣在了院中。 晚间歇了活计,已是精疲力尽,白天的事情也不在意了,反正他是老爷看重的门客,身份高些,我是小奴,没什么道理可讲。柴房里,我支起半根残烛,正看见十八公子的原稿静静地躺在我的铺盖上,竟忘记还给小令子了。 我又展开这幅损毁的字细看起来,心境却与昨日研究其笔划时不同了。字是好字,字如其人,可这个人……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字主人的脸孔。他谦和温润,又卓绝潇洒,他骄扬傲慢,又胸怀鸿鹄,这样一个玉叶金柯的男子为何会与我这样的人有交集呢?命数真是太奇怪了。我曾因他的笑容而颇感温暖,也曾因他的言论而倍觉伤怀,他一会儿不知我的名字,一会儿又朗声唤我“阿真”,我真猜不透啊! 时间推移,冰轮见魄,我想着想着突然傻傻笑出来——我的心倒比我的脑子灵光——心里已经装满了他,脑中还不觉自己是喜欢上了他。管他是如何样人,我自己的心总不会说谎。 子夜已过,我终究收起那白绢压在枕下,想的是它既然有缘到我手里,就留下吧,无论如何,算个念想。 翌日一早,我照常起来喂马,不一会儿小令子笑嘻嘻小跑过来,手中还捧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 “阿真!阿真!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怎么了?这是什么?”我走过去,心中也正想问问昨天那幅字有没有差错。 “这是厨房早上刚蒸的米饼,还有一块玉露糕呢!这些都给你!你不知道,那幅字昨日拿去竟一点没被公子看出来,连金还以为是洗净的原稿呢!多亏了你,快吃快吃!”他迫不及待将糕饼又举近了些,就差送到我口中了。 我与小令先前不过是打过照面,并无半点交情,没想到他却是个憨厚记恩的人。我亦高兴这结果,就大方享用起来。这糕饼是我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软糯香甜,其味无穷。 既然我不能正大光明地面对他,就让这幅字替我注视他吧。我这样想着,心中顿觉一缩,甘甜之余倒带出一缕酸涩。 三月二十六到了,皇帝的襄城公主终于在万千期盼中下嫁萧府。我只听前庭笙箫鼓乐绵绵而来,想必那盛况于萧府来说也是空前的。老爷又像上次散钱赏人一般,给每个人都赐下了喜食。便是我这样的小奴,也得了喜饼五块,羊肉一碟,美酒一坛。 后院寂寞,再无忠叔与我饮酒谈天,我便端了这些吃食到马厩里与马儿作伴。 “来吧,就是你了,今天你有口福了!” 我席地而坐,就近拉了一匹马令它半卧,拿起一块喜饼喂到它嘴边。它伸出淡红的舌头先舔了两下,然后用厚厚的嘴唇夹住我手中的饼,一口吞了下去,咀嚼的样子十分可爱。我看着它大笑,随手揭开酒坛上的封布,搬起酒坛就直饮了一口。这酒入口倒很辣,闻香是上品,却总不如浊酒风味特别。许是我只尝过浊酒,并不懂品酒吧。又继续饮了几口,方觉腹中还是空的,便转头去拿饼吃,却一看那白瓷盘中竟空了,而马儿口中正衔着一块。 “你倒聪明起来了!”我手臂一抬轻拍了一下马首,一把拽出马儿口中的饼,却只剩半块了。“唉,呵呵呵……”我看着这半块饼,又看看那马儿的眼神,似是大觉无辜,一时好笑又好气。 我欲扔掉那半块喜饼,却一想以前流浪时什么剩菜馊饭没吃过,况且是新鲜喜饼,就算是珍惜粮食也要吃两口的,便白了那马儿一眼,终究把这半块饼吃掉了。 晚风清和,霞云漫天,我渐觉酒劲上来,四肢绵软,便慢慢倚到了栏杆上。那马儿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凑过头来蹭我的胳膊。我又哪里真的怪它,顺势就靠到它的身上。 “四娘子嫁到了郑氏大族,长公子如今更是娶了天子之女……小马啊,你说为什么婚姻嫁娶都是这样的呢?要是哪一方身份低贱,是不是就算情有所钟,也不能在一起呢?” …… 我渐渐迷糊了,闭上了眼睛,想睡去。 ——从徐道离处写来 萧府后院的入口处,徐道离正笔直地站在那里,神情凝肃,眼睛望向马厩中的“荒唐之人”。他因不喜前庭那种场面,想去乐游原上驰马抒怀,可方一来到后院便看到刚才阿真与马儿对吃对饮的场景。于是阿真抱坛饮酒、马口夺食、与马交谈的一幕幕便全入了他的眼中。 而这些无疑又让徐道离对阿真其人有了新的疑惑。徐道离想:马奴以马为伴,喜爱马儿自是平常,与马同食也还罢了,可他当真逆天通灵了不成?小小的孩子酒量惊人,又与马说话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2 ,内容还是什么婚姻情爱,哪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 徐道离见马厩里没了动静,便走过去看,只见是酒菜狼藉,混着马厩的气味着实难闻,可阿真竟还能睡得沉。 “喂!”徐道离捂住口鼻,踢了阿真两下。 “别动我!”阿真尚有意识,只是也不清醒,扭动着身子也蹬了两下腿,翻了个身,从马身子上滚到草垛子里去了。 “你!” 徐道离一见来了气,越发觉得此人性情乖戾顽劣,恨不得再踢他几下,可看他形容单薄,还是没有计较。 “这喜酒不好喝啊,不如浊酒,不如浊酒,不如不如……” 徐道离厌烦至极正想离开,那草垛子里的醉鬼又呢喃着说了这么一句话。虽是醉话,但徐道离听到“浊酒”二字,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立刻蹲下身把阿真从草垛子里拉起来。 “臭小子,你再说一次,什么浊酒?哪里的浊酒?” 人虽然是拉起来了,可到底迷糊着,任凭徐道离怎么问话,都没有得到回答,不由他陷入了思索。 原来,徐道离自蜀地回来后,便去东市那家常光顾的小酒店结账吃酒。他知道自己还欠着酒钱,无奈当时走得匆忙,谁知一去竟被告知账已结了。因他自己平时性情不拘,少有人缘,也没有遇到什么相投的朋友,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这么大方,问了酒店伙计也只知是一个来买酒的萧府小奴,并不知道名姓。徐道离又在府上观察斟酌了许久,亦想不出是哪个小奴,且萧府小奴月钱微薄,哪会买酒喝。 “一定是你吧!原来是你啊!” 徐道离思忖再三,看阿真酒量,像是好酒之人,去买酒喝也说得通,更是提到了浊酒,便断定是他无疑。一时间,徐道离也不嫌弃阿真了,将他背到柴房里,送他睡下,又出来清理了马厩。他想,过几日要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 …… 醒过神来的时候将近五鼓,天上透出微亮,四周还静寂着。我一看,自己竟在柴房里,可我明明记得酒沉之后是睡在马厩里的,因提灯出去,马厩里也是干干净净的,盘子酒坛都不见了。 “阿真!你起得挺早啊,正好,管家叫你过去一趟!” “好,就来。” 忽然来人唤我,没时间多理会,应声就走了。琢磨着兴许是小令子来找我将我扶进去的,也没什么关紧的。 来到管家那里,他又吩咐下来,说昨日随公主凤辇而来的御马今后也要养在府上,让我在后院马厩里另隔出一块地方专饲御马,所食草料也要上等,不可与府马并论。可见这些御马也是他们眼里的圣物,或许还身担阶品,马也同人一样了,论地位,讲出身。 === ☆、第5章 公子王孙第一流 四月,桃李芳尘已尽,木兰桐花争新,这等闲春日竟不知觉地过去了大半。长公子与公主的新婚大喜慢慢归于寻常,但又有一件大事即将降临萧府,十八公子于弘文馆结业,不日便要受封了。不过,此事于我来说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如今闲居,又能时常来看马了。我也似乎忘却了他曾经的骄狂言论,想那也许只是他的一时之行,并不代表什么,他的品性里终究饱含温存。 “阿真,你知道七龙宝骏吗?” 这一天他又来看马了,一直抚着他去岁挑回来的那两匹马驹子不肯放手,可蓦地竟提问起我来了。我甚觉突然又很惊讶,这问题徐道离也曾问过的。 “公子,连金知道!” 未及我做出反应,陪侍一旁的连金便先喊了出来,举着手一脸兴奋地看着公子。其实这段时间每次公子来看马都会带着他,却又不与他言语,有什么只同我讨论,他脸上的不忿我都瞧见了,故而此次抢着回答,也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吧。我倒也不和他争,依旧默默呆在一旁观望。 “我问的是阿真,你是阿真吗?让你跟着我不是叫你多嘴的!” “是…是!连金错了,可是他一个马奴……一个马奴怎么会知道这些啊!难道我还不如一个马奴嘛……” 素闻连金得宠,连小令子也派给他当跟班了,谁知一言计较起来,公子对他也是这般不客气的。只是那连金却也胆大,迎着公子的疾言倨色还小声嘟囔了一句,很不服气,又咬着唇瞪我,丝毫不避讳。 “趁我还不想罚你,站远些吧!”公子左手一挥,对连金命令道。 “……是!连金知错了。”连金即生惊异之情,脸上霎时铁青,顿了一下方草草行了一礼,走远几步。 “那么,阿真,你知道吗?七龙宝骏之典故。” “呃……” 十八公子的情绪变得十分快,转脸就恢复了和善之态,而我目光才从连金那里收回来,又是措手不及,嗓子里卡住了似的,况且上次我未曾回答徐道离,这次要不要说呢?说了又会不会显得突兀? “怎么,不知道吗?”他殷殷地看着我,玉颜生光,丹唇外朗。 “我…我……”我抑制不住地紧张起来,他这张绝妙的面孔摆在眼前,实在令人心慌意乱,哪里还管得什么七龙宝骏,早就像入了迷津的小舟难辨方向。 “哦…呵呵,也对,我想起来你不识字,自然不晓得这些。” 他忽地摇头笑起来,似是放弃了,可我见此情形反倒有一线失落,不甘埋没,情急之下便脱口喊了出来: “七龙宝骏是秦皇坐骑,分别是追风、白兔、融景、追电、飞翮、铜雀和长凫!” 我是一气倾吐,说罢了浑身僵直,好似做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一般。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十八公子,心中直打颤,希望他没有被我吓到,更希望他不要觉得我莽撞冒失。 “呵呵…呵呵…”只看公子眼皮陡然一抬,眼神一亮,然后笑了两声,抬起胳膊,手掌慢慢接近我,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啊……”我揣摩不定他的意思,显得有些愣愣傻傻的。 “你知道啊!你竟知道啊!你当真知道啊!”他连连发出感叹,神情似觉不真,又带着庆幸。 “嘿嘿…嗯!小奴,小奴虽不识字,但……但是忠叔见多识广,他经常给我讲有关马儿的典故,我都记下的。”我看他是赞扬的意思,心终于放下来,便把此事又归功给忠叔,算是圆了场。 “哈哈哈!好聪明的小徒儿,你师父真是慧眼识珠啊!” “公子过奖了,小奴…小奴只是恰巧记得而已。” 我被他说得面红耳热,不知是因为得到他的认可而欢喜,还是面对他的笑脸而羞怯,反正心口跳的更厉害了。 “唉,你师父要是教你认字就好了。你若认字我便不要你做这马奴了,也叫你到我书房里去。” 我这里正觉如同在飘在云端,他口中又叹息起来了,眉间略略揪起,眼睛打量着我,语气中满含可惜。我见他此状,不免想起自身底线,并不能一味张扬,方才那般已算是破天荒了,要收敛,要清醒。 “识字可比记这几个名字难多了,小奴刚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3 才实在卖弄了,请公子不必挂在心上,权当笑话。” “嗯,呵呵呵…好了,无妨。也闹了这半晌,我先去了。” 他说着起身掸了掸衣袍,昂首阔步地离开了。那步伐就像他这段时日每次离开的时候一样利落干脆,并未因我今天多说了两句而有什么不同。然我虽不盼着不同,却也看得出,我这马厩,我这马奴,不过是他消遣时光的工具而已。 我也认了,工具也罢。 “我若果然识字,你真的会叫我到你书房里去吗?我真的可以到你的书房里去吗?” 我久久地凝视他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 自管家吩咐将御马归厩,后院就又多了四匹马儿,清一色的公龙马,俱都是在七八岁的健壮年纪,长得一般高大,骨肉均匀,威武却又驯良。十数匹府马中,仅有徐道离常用的那匹银鬃马可与之相较,而府马本身亦非劣马。既如此,金贵的御马所食饲料也不用府马常用的稻谷干草,而是要新鲜青草配以黄豆喂食,而这青草须得趁着天气晴好时往山郊去收割新鲜的。我算是有些可忙的了,隔几日便起个五鼓前,坊门一开便推着平素拖拉大件的推车往城外去,割上扎扎实实一车子再回来,总要花去半日辰光。 且又是一天,晨间起来便往那山郊野地去割草,巧是前一日刚落了小雨,滋润得山间生机勃勃,青葱片片,我自埋头苦干了一两个时辰,将那推车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比前几次多了不少。回转之时,因这草山略高挡住了眼前视线,我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前行,不时侧身看一看前头,好在一路直到进了城门,也并未撞到什么。过了一条坊里横街,正往另一路口左拐,车轮却一下卡住了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动,我心上一紧,直以为是撞到了别人家的东西,立马放下推车手把上前去看。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幕,令我登时倒退了好几步——两个体型魁梧的壮汉挡在推车前头,各伸出一只脚抵在车板上,目露凶光,赤膊着双臂,手里拿着木棍不停摇晃,而他们身后站着的正是连金。 “你怎么才来啊!我可是等你等了很久了!”连金缓步从壮汉身后走出来,一如初见时不屑地看着我,嘴巴微抿,笑得阴冷。 “我与你并无仇怨,你这样是要做什么?”我心中甚是害怕,望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只能壮起胆子向他问话拖延时间,但是仍觉希望渺茫,因为大概不会有人来救我,我更打不过他们。 “并无仇怨?是吗?!”他听罢跨一大步来到我眼前,恶狠狠地喊道,眼睛里似要蹦出火光来,“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提醒过你,下等的马奴只要伺候好那些畜生就行了,你却敢觊望于十八公子!你是不是以为公子爱马,就会对你另眼相待些?!还每每在公子面前卖乖弄巧,是不是想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 “我没有!我没有……”我握紧双拳奋力辩白着,可在他的气势汹汹之下又显得那么无力。有许多理由我不能讲,有许多情况他未必会听。 “你还敢说没有!” 他气急败坏,话音未落,抬起手就是重重一掌落在我的脸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这力道打倒在地,霎时间脸庞辣痛,头晕眼花,想再站起来都使不上力气。 “好了,交给你们了。给我把他带到后面小巷,记着,留他一条狗命,别叫他断了气。” 隐约间只听他在吩咐,下一刻我就被腾空架起,往那小巷深处走去。我终究没逃得掉,一阵阵拳脚相加,棍棒如雨,要比幼时被崔氏夫人殴打重上十倍不止。无论我如何抱住头缩成一团,左右翻滚逃避,浑身上下都被他们打了个遍。 “还不住手!!” 忽地传来一声大吼,还不明所以,拳脚棍棒却随之即停,我方颤抖着小心地睁眼去瞧,视线里竟看到了徐道离的身影——他一手握剑朝两名壮汉直指过去,一手揪住连金的衣领几乎将他悬空提起,怒目切齿,威严冷酷。 “快……快快快!放了他!”连金此刻倒像是换了个人,狼狈不已,满脸煞白,只剩得一双惊慌的眼睛能动一动。 两名大汉见状相觑一眼,很快将手中凶器扔掉,亦丢下连金不管,拔腿就逃走了。我终于得以喘息,扶着周身剧痛,缓缓地坐起身靠在了墙角。 “哼!”徐道离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才将长剑收回朝下,那一边又将连金猛一把摔撞在墙上。 “徐先生!徐先生饶命啊!连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连金已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连告饶,不断向后挪动,脸上急得是大汗淋漓。 “满府里都说十八公子收了个伶俐俊秀的小仆伺候书墨,我前时见你几次,也觉尚可,可今天真是让徐某长见识了,却原来你是这样嘴脸!你主人素日友善高洁,他知道你在外如此胡作非为吗?!我今天就帮你主人好好教训一下你!” “不要……不要啊!徐先生!小的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徐道离说着又将方才收起的剑锋对准了连金,那连金本已不堪,此刻更是惊惧万分,直对着徐道离小鸡啄食一般磕头求告。这一幕虽看着令人解气,可如此下去未必是什么好结果。 “请徐先生放了他吧,我……我没事。”我平静地说道。 “阿真,你说什么?”徐道离不可思议地看向我,指着连金的剑锋未收起半点。 “请徐先生放了他,我替他向先生求情。”我复述一遍,忍着痛摆正身子,朝他深深弓腰请愿。 “你!你这个不争气的!”徐道离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可与我对视之间的眉目到底还是松弛了下来,他复又看向那连金,抬脚便是一记踢在他的肩头,“滚!以后如若再犯,就连着今天的账同你一起清算!” 连金听到饶了他,终于抬起头来,那额前早已磕烂了一块,未及多说一句,便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多谢徐先生,小奴今天又欠了先生一笔,日后必定好好报答先生。”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站起来,想走近了再谢一次。 “你是怎么回事?被他打成这样了还替他求情?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方才若不是我恰好路过看见他,你今天被打死了都没人知道!”他余怒未消,无法理解的样子,却又伸手过来扶我。 我未敢受他扶助,只略靠着墙面,勉强站着。“徐先生不也还是放了他吗?”我低着头说道。 “那还不是你……唉!”他长叹一声直摇头,怕是被我一句话噎得不轻。 “先生不要气恼,谅他也不敢了,况且他方才也并没有想要小奴的性命,只不过是泄愤而已。” “泄愤?他能与你有什么恩怨?你不是和他没往来吗?” “小奴是与他没有往来,但十八公子爱马,常来马厩与我论马,他亦跟着却又插不上话,还被公子训斥过几句,不免心里不舒服。他不是一向很受宠信的吗?” “原来还有此番内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4 情!但不论如何,他这样做都是犯法的,你难道不想他受到惩罚吗?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放了他。”徐道离抱臂看我,眉头深锁,一副不解惑不罢休的样子。 “咳咳咳……”我有些支持不住,背上的伤处尤其疼痛,开始微喘起来,“这个…自然是因为他是长公子为十八公子花费了一年时间才挑选到的满意之人,数月来又甚得公子的欢心,可见他还是有本事的,其他的旁人没有必要多管。先生是门客,小奴是马奴,都跟十八公子没有太大的关联,这种事也是偶然,随他去吧。” “唉……我光是听着就觉得憋屈死了,你竟还能讲得和道理似的……”他是无奈之至,完全无法认同,“唉,也罢也罢,看你这样子伤得不轻,我先带你去医馆吧!” “不!小奴不去。方才先生来得及时,他们并未打了很久,这点伤过几天就好了,小奴卑贱之躯哪里那么金贵?还要大夫医治,小奴从来没有过,不会去的。” 他不知我是女子身,最怕见大夫,无论外表如何乔装,手上脉象一摸便会露陷,所以只要我还清醒就不可能随他去的。我边胡乱编着借口边沿着墙壁慢慢往外走。 “我发现你这小孩不仅不要争气上进,而且嘴巴像鸭子一样硬!你是不是担心没钱医治?”徐道离挡在我面前,像座铁壁似的。 “……小奴确实无钱,也觉得没必要。” “那我把你上次替我结掉的酒钱还给你总可以去了吧?” “酒钱?”他突然转了话锋,我却懵了,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酒钱。 “东市酒肆的浊酒,我常去喝的。因前时去蜀地行走匆忙欠了些酒钱,待我回来去结账时,店家却告诉我有一萧府小奴早替我结了。长公子大婚那日我见你喝醉了酒说的梦话提到了浊酒,便猜是你,难道不是吗?” 他这一提我确是想起来了,还是去年隆冬时节的事情了,可他又说什么醉话,难不成那天我喝多了是他将我放到柴房里去的?那也太丢人了吧…… 我更不敢看他,硬着头皮说道:“嗯……是小奴,东市那家酒肆是忠叔原先爱去的地方,我随他习惯了冬日饮酒,不曾想那日去时店家问起来,便顺道帮先生结了,举手之劳,就当是报答先生从管家那里救了小奴吧。今日我又欠了先生一笔,先生若再还我酒钱,小奴便欠的更多了。所以…告…告辞……”未免他再阻拦,我憋住一口气,强按住身上痛楚,加快脚步走出了巷子。 “好!你不去便不去吧!我真是中了你的邪了!非要屡屡管你的闲事来!”他亦大步流星地迈出小巷,呼一阵走到我的前头去,终于离开了。 闹了这一场,时辰已经近申时,我想起厩中马儿到现在只晨起出门前喂了一次,便不敢再耽误,重新整理了推车继续前行。虽每走一步身上所有的筋肉都在扯着疼,但也只能如此。 “我来吧。” 刚走了没多远,正推着的车把上多了一只手,一看,徐道离又回来了。他怎么总喜欢做这种走了又来,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事呢? “我也回府,顺便。”他漫无表情,从我手中拿过了两只车把。 他样子虽奇怪,但我知他是个良善之人,方才拒绝了他的好意,此刻亦不好过分推辞,只由着他推车,自己慢慢跟在后面。 “阿真,我刚才话说重了,你别放在心上。”他突然转脸看我,眼神态度柔和了许多。 我摇了摇头,也有内疚,道:“没有,是小奴不识抬举。” “阿真,我同你说心里话吧。虽然我无意中见到了你会写字,也很好奇,但这不代表我会做什么逼迫你的事情。我几次叫你去向十八公子自荐,不过是觉得做马奴真的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表现出没有兴趣的样子,我都会觉得你特别不争气,刚才也一样,明明别人都将你欺负成这样了,你还替他说话。上次心烦意乱,去马厩戏弄了你一次,你应该挺生气的吧?呵呵呵……我徐道离是粗人一个,有时候行事就是这样,你多担待吧。” 不知道怎么了,还是头一次看见徐道离这般语重心长的样子,心中竟很感动。他好像是第一个身份高于我却拿我平等相待的人,我之前却从未发觉。便细细回想,他一直是这样的,而我只觉得他是喜欢和人搭话,嬉皮笑脸,放诞不拘,这竟是被众人对他的评价所迷惑了。 回到府上,他不仅亲自喂了马,清理了马厩,还去管家那里为我告了两天假,说我上山割草时不慎摔下,果真没有多言连金的事情。临走时,他甚至将饭食和热水都端到了我的跟前。我全程就像一个木头人,既惊恐又不知所措,因为他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又一次翻新了我的认知,似他这般为我前后忙碌的,从前只有老家院一人,而老家院从小将我养大,与我亲如祖孙,这徐道离却是个毫不相关的人啊……我应该再不能将他与府上众多主子、门客先生等同视之了。 入了夜,周身疼痛稍有减轻,但依旧扰得人精神不专,难以静心入睡。我点了灯,拿出一面破铜镜照看自己,虽不至于鼻歪口斜,却也是头破脸肿,实在很丑。如果十八公子看到此时的我,恐怕也会吓一跳吧,我不追究是对的。 其实我不愿追究连金,也并不是因为连金太难得,太得欢心,我也是人,我也会觉得委屈伤怀,可追究又怎么样呢?一来公子宠信连金绝非一般,而我在公子心中却并无分量,他知道此事后未必会弃了连金;二来就算责罚了连金,他那种人就不会恨我了吗?也许会变本加厉;三来此事传扬出去,公子必定颜面有失,当下是他受封的关键时候,不宜多事分神。所以,我既无胜算,又无好处,也更怕令公子烦恼生了嫌恶,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我的卑微是处处卑微啊…… 此后不到十天便是四月望日,十八公子受封的圣旨将会在辰时赐临萧府。我再也不像府上前几次大喜时漠不关心,而是早早就跑到正门对面一处小巷口等待那番盛景。我虽站得隐蔽,却能将府门口一览无余。这萧府是开化坊中最煊赫的门第,正门前的横街自然也是坊里最宽敞的,此刻早已清街,一应行人车马都不见,只有萧府上下满门依着长幼次序恭顺地排立于正门之下。老爷萧瑀在首,身着深紫朝服,腰系十三銙金玉带,形容庄重,目光凛凛,那十八公子就站在老爷右侧,褪去平素随意潇洒之妆扮,他如今穿的是浅绿圆领衫服,裹的是深青绢罗幞头,束的是九銙银腰带,足蹬乌皮六合靴,通身的少年意气,昂首伸眉,风姿英发,竟与他身后一众仪表亦不俗的平辈弟兄成了霄壤之别,所谓珠玉在侧,不啻如此。 过了不多时,只看远处一队车马缓缓走来,阵势虽不大,但领头军士威重肃穆,车驾亦四面锦缎,庄严华丽,想来那宣旨的官员阶品亦不会很低。片刻后,车队在正门前停稳,车内下来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5 一位红袍老者,他高举一道卷册缓步走近,萧府众人便齐齐跪了下去。开始宣旨,那老官员嗓音重浊,一句一长音,把个封爵授官的旨意念得气派而生动,令我这不相干的人听在耳内都颇觉心神荡漾,激动难平。 按照圣旨里的意思,十八公子袭封兰陵县开国公,位在爵之五等,享食邑一千五百户,永业田二千五百亩,授正七品下越王府兵曹参军之职,三日后就可上任。这真是春风得意,双喜临门,要羡煞多少渴求功名的白衣少年郎。不过,似公子这般第一流品貌的人物,将来仕途作为必不会辜负这高贵出身吧。 时下旨意宣毕,宣旨官也已离开,众人间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俱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那兄弟姊妹都来向十八公子贺喜,将他簇拥在当中围了好严实的一圈,他自己亦是红光满面,不断拱手回礼。我的眼睛看他,恍若一尊神明似的,周身散发出光芒。 “好看吗?” 我是无比沉浸,不能自拔,却不料身后寒凛凛一句嗓音突然响起,吓得我猛一趔趄,差点冲到横街上去。方一看,是徐道离。他背手站在我身后一步之外,好似洞悉一切似的神情,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徐…徐先生,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我惊魂甫定又很心虚,略有些难堪地问道。 “嗯,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看你如痴如醉,不忍心打搅你。阿真,你真是好兴致啊!呵呵……” 他抱起双臂,作思考状看我,脸上又带着嘲叹般的笑容,一时更教我无地自容,只低着头沉默,两只手在衣服上乱拧。 “我昨日宿在外头,今早正抄这条小路回府就看你一动不动地趴在这里。倒也奇怪,你这冷淡的性子也爱看热闹吗?” 我自然是要一如既往地编造个理由,思忖着缓缓抬头瞥了他一眼,道:“小奴……小奴就是,就是想见识见识。以前也常在府上有大喜时来此观望的。” “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啊。”他点点头,也还新奇,“那走吧,这热闹也看完了。” “是,小奴也正准备回去呢!” 他好歹是没起疑心,我也省却了许多尴尬。 回到马厩,我依旧打理起日常的事务,只是想今日定是要闲了,应当没有人会用马出行。再过一会儿,前庭的笙箫管笛恐怕又要响起来了。 === ☆、第6章 忽惊暮雨飘零尽 十八公子一去上任,春天也就结束了。那日后我又多时未再见到他,只听府上婢仆间议论,说他或许要另寻宅院,自立门户去了。这也是常理,老爷待他再好,终究只是伯父,他既已成年袭爵,又有了官职田产,独立方是丈夫所为。然而,我再知这是理所应当,心底还是隐隐作痛。因为就算一辈子做个马奴,我也想与他日日长相见。这痴念,怕是终究不成,只能期盼那一天晚些到来。 入了初夏,离那个日子又不远了,梦魇,亦如期将至。我不知怎样才能甩开这一切,想忘又忘不掉,想改又改不了,想说又说不出,想恨又恨不上,当真是前缘孽障,误我平生。就这么恍恍惚惚又浑浑噩噩地过着,每日里像个游魂,手中虽做着活,心思却不知在何处。 这日晨起我奉命外出一趟,回转之时已是向晚,疲累饥饿,精神不振,加之天气闷热,背上伤疾之处竟又发疼痛,一时步子都跨不开,便寻了街边一处台阶坐下歇息,许久才有所缓解。 “我同你说了许多次了!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璟郎!璟郎!你站住!” 我这里见天色不早,刚刚站起身准备回府,头前一店肆大门里就拉扯着冲出来两个人,喊得好大的声音,方定睛去看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青年后生竟是徐道离。可奇怪的是,另一个人却口口声声叫他“璟郎”。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乌青衣袍,生的鼻直口方,留着短须,粗中带威,魁伟宽壮,不像是什么普通人,倒像是身在行伍的军人。 “璟郎,你就再听为父说一句!” “你给我闭嘴!谁是璟郎?!你又是谁的父亲?!”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云遮雾绕的,心想:这徐道离不是家在曹州吗?又一向独来独往,在长安城里怎么会有父亲呢?“璟郎”莫不是他的小字?还是说那壮汉认错了人? “璟郎,我知道你恨我,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可以一一讲给你听,你就跟我回家吧!” “哈哈哈哈…家?我徐某怎么不知道自己在长安城里还有个家啊!李将军,你是不是糊涂了?哈哈哈……” 二人愈发争解不开,说到的内容也愈发令我吃惊。徐道离是狂怒不已,言辞激烈,反倒那人句句忍让,苦口婆心,着实令人费解。正思索着,从那中年人身后跑过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人便才离开,走时一步一回头,显得无奈而不舍。 “阿真?!” 我望着那中年人背影渐远方才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已被徐道离盯住了。他瞪着炯炯大眼,满脸血气上涌,腮帮鼓动,神情骇人,吓得我立时倒退了好几步。 “小奴…小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看你们说话的!” 他依旧涨红着脸,一步一顿地向我靠近,口中也不说半个字,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由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想着算是我错了,要打要骂由他去吧。 “跟我走!” 只觉这身影就要压过来,猛然间,我的手臂一紧,睁眼看时,已被他拉着在街上横冲直撞。我惊慌之余更无头绪,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少顷,穿了三四条街巷,他终于停步松手,而此处却是东市酒肆。 “这里你应该不陌生吧?随我进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自己先踏入了店堂。 我哪里敢违拗,只紧随其后,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吩咐了伙计,又掏了一二十钱放在伙计手中,然后领我进了一间小屋。屋内北壁有窗,下面摆了一方几案,两张茵褥,再无其他。及至相对坐下,他盯着我,我仍不敢直视他,过了好一会儿。 “……先生其实不必烦扰,小奴虽低微,却不是那种搬弄是非,口若悬河之人,况先生两次有恩于我,小奴说过会报恩的!” 我见他总不说话,也不知要做什么,便壮了胆子对他一言。虽然也有让他安心之意,但实际上真的未曾对他的事过于好奇。 “你就不想问吗?”他终于移开盯着我的眼神,抬眼望了望窗外,态度亦松弛了许多。 我本无多思,当即摇了摇头,说:“人生于世,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先生既知小奴识字而不强问往事,那小奴亦不问先生故事。” “呵呵,你是说我们两个现在扯平了?”他突然笑出来,可眉间还微皱着,似是探问。 “没有吧,小奴还是欠着先生的。”我认真地回答道,且不管他是愠是喜,抑或是别的什么深意。 “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6 那人是曹国公李勣,也是我的生身父亲。” 正忖度着他应该就会让我走了,却不料他猝然开言,就这么坦陈出来了。而按他如此说,方才大街上他与那人句句反驳,也反驳错了? “……那,那你刚才怎么,怎么不承认啊?这位曹国公既然是你的生父,何以你对他态度如此…如此不满?”这回换我试探着问他了,然言语之间有些干巴巴的,毕竟我原是不想打听的。 “阿真,你不明白,这世上有些人虽做了父亲,也是不配称之为父亲的。” 他嗓音低沉无比,情绪也是冰冷的。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是实在是明白的。脑海中,我那九年未叫过一次的父亲的脸庞又浮现了出来。 我缓了缓神,并不想教他看出我的心绪,便另寻了话题,问道:“那,他姓李,你姓徐,是随了你母家之姓吗?” “母氏姓林,并未随母,随的乃是我祖姓徐氏,是那个人改了姓名,他的原名叫徐世勣。”他两手握于胸前,摆在几案上,神情一如之前,“我徐家世居曹州离狐,家境富裕,累世有财。前隋大业二年,他与我母亲成婚,婚后不久即举家迁往滑州,次年母亲有孕,又隔一年生下一男婴,取‘璟郎’为乳名,这便是我。彼时天下已呈纷乱之势,然我家既有田产,生活倒也安定。”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端着茶水酒菜和一盏灯,看样子是要和我长谈了。我亦不抵触,反倒很希望听下去,便伸手去接酒菜,在桌几上铺开来,又倒了杯茶水送到他面前。 他微笑了一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大业十三载,天下大乱,我方九岁,他突然离家而去,说要参加反隋起义的军队,自此后音信全无。我母亲日日等,夜夜盼,可三年都没有见他回来。于是,心灰意冷的母亲命管家遍散家财与乱世穷苦之百姓,然后带着我回到了曹州老宅。我十四岁那年,不忍母亲日日煎熬,便开始了寻父之路。其实,我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只是每每想起母亲都不敢先泄了气。我听说当年起义的军队多数归唐,而唐都便是长安,去都城寻人,消息渠道也多些。武德七年,我终于抵达长安,因一路携带的钱财已经用尽,为了生存我便投在萧府门下,日常无事时左右打听父亲的消息。果真是有个身份好办事,不到一月我便从一人口中得知,徐世勣此人早在五年前就被武德皇帝赐了皇姓,拜官封爵,难怪我苦寻无果,他竟为了皇恩连祖宗都不要了。如今为了避当今陛下的讳,又改名李勣。更有甚者,他还另成了家,新夫人生的儿子如今都十岁了。也就是说,他自走后就没有再找过我和母亲,更忘记了我们原本的家,这样的人还配为人父吗?” 他一直语态平稳,直到提到他父亲改了皇姓,眼眶竟一下子红了。那一瞬,我的心也是揪紧的,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我的经历不比他好,心底里实在拿不出什么适宜的话。 “先生不嫌弃的话,小奴陪你饮一杯吧。”我拿过他面前茶杯,换茶为酒,斟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中,“忠叔在时常言,这里的浊酒最遣心事,饮几口就好了。”说罢,我一饮而尽。 “呵呵呵…那我是来对地方了?”他朗声笑开,亦一口饮尽,“我上次就想问,你小小年纪,忠叔怎会教你饮酒的?” “他没有教我,是我自己要尝尝看的。后来他看我天生有些酒量,就索性依了我,有个人对酌不也是好事吗?”我淡淡地回答道,手里拿着酒壶又给彼此添满了。 “那你今后也和我常来吧!当然,是你空闲的时候。”他拿起杯子又饮尽了,话就那么顺嘴而出,好像是随意的,好像是真诚的。 我没有回答,只听窗外忽然下起一阵大雨,雨滴霎时间溅进来,大风把竹帘吹得几乎掉落。便起身去收帘子关窗,弄好后上身都湿了一半。 “擦擦吧!夏天淋了雨也是会着凉的。”他丢过来一块帕子,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自饮自斟。 我从他那里转回目光向帕子看时,暗一惊,这绢帕上精细绣着花样,竟不是男人该有的东西。 “那是我母亲的,你就用吧,现下也没有别的给你擦了。” 刚想开口问,他就有感知似的解释了。不过,我终究没有动,原样还到了他手中,然后返回了座位,简单用袖子擦拭了几下。 “呵呵…也罢。”他笑叹着将帕子收回了胸前,然后向我举起杯子来。 我不敢失礼,也举杯与他相碰,一时感怀,顺口问道:“那先生既无认父之心,何不早日回曹州陪伴母亲?” “母亲已故去了,就在我找到那个人后的第二年。当时我确认找到他后,并未惊动,只向萧公告了假,想回家与母亲商议。谁知我几载离家,母亲竟已病入沉疴,我刚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就断了气。她还那样年轻啊,都是那个人害的!都是他的错!” 他说到激动之处,握着酒杯的手猛然向几案上一砸,把个酒杯震得碎片乱飞,亦将我这里的酒水震洒了一桌。我知他心情,并没有什么多说的,只默默收拾好桌面。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脸上泛红,好似酒意有些上来了。 “料理完母亲后事,我遣散了家中婢仆,只留了管家一人看护老宅,然后回到了长安。我想,这笔账,不能不算!但他是个武官,那几年常有战事,他或出征或镇守,几乎都不在长安。直到今岁之初,我从蜀地回来,听到他在云中前线大破突厥,并俘虏了突厥的可汗,我就知道算账的日子快到了。上个月他终于回到长安,我就在他外出的路上将他截了,告诉了他我的身份。他竟还吃惊,口口声声说不知道我和娘在等他!我恨极了,与他断了父子之情,并一剑刺在他的胸口,可最终,他虽未还手,我却再下不去手了……后来,他不知从何知晓了我的行踪,就总要来找我,然后就被你看见了。呵呵呵……” 他说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也把这段长长的悲痛尽然写在了脸上。我从没想过在他这样一个开朗洒脱的人身上会背负这么飘零的身世,委实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此刻再看他的形容身影,洒脱和飘零俨然成了最心酸的对比,令我这旁观者也怅然良久。 这一夜,我陪他饮了许多酒,那感觉与忠叔对饮时不同,却好像是同病相怜人,都想把伤心的往事揉碎在酒醉后的无愁乡里。 之后又过了数日,徐道离好像恢复了似的,见我时只如从前一般,我也绝口不提,内心里愿他安好。然而,我自己的“梦魇劫数”还没度过,仍旧夜夜不得消停。可就是这般神思萎靡之时,十八公子却来到了马厩。我欢欣又羞愧,希望见到他,却又不希望以这副鬼样子去见他,即使我不是女儿妆扮且并不漂亮,也想整洁而精神。 公子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7 还是喜欢那两匹小马驹,只是它们如今也长大了许多,毛色赤亮,亦渐渐显露出上等骑乘马的骨架来,可叹他慧眼如炬,可叹这时光飞逝。我不敢像从前那般站近了侍候,只站在几匹马之外趁机偷偷瞄他几眼。他的脸庞和煦从容,双目之内好似嵌着星辰,两眉之间犹如凝着风月,每笑开一次都令人浑身一酥。 “阿真,这两匹小马我要带走的。”他忽然将脸转向我说道。 “……啊?”我本就羞于直面他,又一下子联想起他要另寻府宅的事,猝不及防慌了神。 “哦,呵呵…你还不知道啊!我很快就要搬出去了,你没看今日连金都没来吗?我差他布置新邸去了。” 他笑着向我走来,说得是轻轻巧巧,罢了还顺手逗弄起身边的一匹马儿,殊不知我已是心如刀割。我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从来没想过会是他亲口和我讲起,还这么快。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可我自武德九年被扔出敬府那次大哭过,已经四年没有掉过泪了,再怎么痛苦,我都忍下来了。 “那公子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吗?”我低头暗自舒了长长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波澜才敢问他。 “这话怎么说的呢?我是搬出府,又不是离开长安,怎会是最后一次呢?你是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吗?” “公子息怒!小奴不敢!是小奴说错话了!” 他答我时脸上笑容突然没了,且连连反问,吓得我赶紧跪伏在他脚下,这才发觉刚才那话问得不知轻重高低,实在荒唐。 “好了,你起来吧。” 想着他必定要罚我,就连上次连金插嘴他都疾言厉色了一番,何况我呢?却谁知没过一会儿他就令我站起来了,语气也还平常。可我自然不敢立即站起来,只慢慢直起身子,下半身依旧跪着。 “阿真,也罢了,不怪你。谁让你成日只在这后院同马打交道,没有跟过主子,不受训教,自然口无遮拦。” 任他这般体恤似的话听在耳内,我也无法感到一丝安慰,反而整颗心一凉到底……罢了,我这身份还能有什么可冤屈的,自然是我不受训教,口无遮拦,他这句话并没有错处。 “十八郎,这孩子做错了什么你这样罚他跪着?” 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美貌非常的小娘子,她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好像和公子很熟,我却不识。只看她通体修长,梳简单盘桓发髻,乌如黑云,左右各簪一对银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樱唇两侧还有一对小窝,身穿一件绛红宝相花金绣半臂,内衬是月白窄袖薄衫,下系一条红蓝间色长裙,正好覆至鞋面,只露出两个小小鞋头。 “呵呵……原来是公主殿下!臣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 公子乍然间喊出“公主”二字,我就觉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身子也觉一沉——原来那个人人称颂的襄城公主,秦王的长女,就是这个模样…… “这里又不是朝堂公署,你还自称臣,既没意思又显得我老了!我比你十八郎还小四五岁呢!呵呵呵…” “呵呵…公主为君,萧鉴自当称臣,可若公主不喜欢,那萧鉴斗胆唤公主一声嫂子,可好?” “正是,正是!一家人就该这样呢!” 他们就这么聊了起来,公子像是换了一个人,是我从未见识过的恭顺客套,而那公主倒一派天真,和善可亲,加上那副娇美的容貌,实在不得不令人产生好感。原先我还猜想她的贤德是假的,现在看来,怕是不虚。 “你快站起来吧。” “阿真,公主有命,还不快站起来!” 不知何时想着想着失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公主竟站到了我面前,略弯着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当下一懵,目光转向公子,他不停地在向我使眼色,急得很。 “小奴不敢!小奴告退!”我这才彻底清醒,迅速磕了一个头后连忙跑到了离他们最远的墙角。 我这里惊情甫定,正缩在马厩一角,长公子又来到了后院,手上拿着一顶幂蓠,跑得气喘吁吁,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 “公主……公主让我…好找!我不是同你说等待片刻,怎么…怎么就自己走了呢?连侍女也不带!” “呵呵呵,萧郎你担心啦?我们不是要出去驰马吗?所以我索性来这里等你啦!没想到府上的马厩如此宽敞!” “你啊,真是顽皮!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下次等我把马牵到正门去,你在那儿等着我。” 原来,这长公子急三火四的是来寻妻的。看他二人互相关切的情状,倒十分恩爱。算起来,长公子要比公主年长八九岁,又生性敦厚宽容,自然是很宠爱这秀丽可人的小娇妻的。 这对新婚夫妻便在那院子中央你侬我侬,无限情深,一个帮对方拭汗,一个为对方戴幂蓠,竟疏忽了一旁默默站了许久的十八公子,尤以方才长公子进来,连个招呼都没和他打。片刻后,公子悄悄离开,亦未惊动他们,只是转身之前,嘴角勾起一丝奇怪的笑容,不是高兴,也不是羡慕,就那么些微的一下子,令人难猜。 又到了灯火阑珊之时,我细思起所有的事情,终究还是泪如雨下,兴许是憋得久了,怎么收都收不住,哭得浑身颤抖挛缩,气都喘不上来。我又怕自己不小心放出声来,折了一截木枝咬在口中,时间一久,口唇都磨出血来,那股子腥甜在舌上、嗓内弥散开来,令人作呕。 我当真怨啊!上天既给了我这般坎坷乱离之命运,又为何令我目达耳通,心如明镜,生生又添了几万分痛苦,若是痴傻无知,心拙口夯,便苟延残喘亦能了此残生,何以如今日,明知得不到,却又忘不了,明知是苦海,却又偏要跳…… 我就像一粒尘埃,半点由不得自己。 十八公子搬离府邸的日子是六月初四,巧巧的,又是六月初四。我这整整十三年的人生里又多了一个值得“纪念”的六月初四。 早上寅正两刻,一小奴来传话,说十八公子迁居的一切事宜已经停妥,令我把那两匹马驹准备好,辰时牵到正门,随行去往新宅。其实,昨日我便给这两匹马重钉了掌,又一夜不眠,点着灯笼将它们从牙口到全身都洗刷了一遍,套上了新的绳辔,早就准备好了。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就学着公子每次来抚摸马儿的动作手势去抚摸它们,每抚摸一下,心里就不自觉地发痛,是干痛,像被尖锐的铁钩生扯着。 “小马,你们以后还会记得我吗?一定要记得我啊……” 我自说自话,蓦地眼泪便溢出来了。自那夜哭完后,泪水总是能轻易就掉下来,再也不能向前几年那样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渐强起来,辰时快到了。我最后抚了抚马儿向它们道别,又将自己的脸朝他们贴了又贴,然后两手各拉一匹,走出了马厩。 “不!我给你们取个名字吧!” 我突然想到,似人要取名字一般,我既养了它们一场,临别了,却连个名字都没给它们,来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8 日就算它们没有忘记我,我又何以怀念它们呢?它们可不同于别的马儿。便念及此,我停下了脚步,对着它们又重新打量起来:它们毛色一样,性情也相近,肥瘦也不差,唯一便是那双眼睛,一匹偏长,另一匹略圆…… “那么,你叫未央,你是齐光。” 我思忖片刻,终将那眼睛偏长者名曰未央,略圆者则称齐光。只因想到屈子九歌的第二篇云中君,有句云“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便择了其中二词,倒也十分尽意了。 终于要送它们走了。从后门出去至正门,不过百十来步,我却足足走了平常四五倍的时间,而远远一看,正门前两驾轻车小乘前后排着,数十名仆从两列成队,早已是整装待发的模样了。待牵马至正门时,十八公子正好从台阶上走下来,身后也依旧跟着连金。 “连金接马。” 公子没有看我一眼,只抬手示意连金,便自昂首阔步地走到前面去了。我不敢多看,怕再莽撞失态,直接将缰绳递向了连金。他自是不忿的,虽上次被徐道离的长剑吓成那样,如今看我却又是趾高气扬的了。 “好了,你可以走了,继续回去做你的马奴吧!呵呵…”他冷笑着对我说道。 我不想和连金争,尤其是这种时候,便默默退到一旁,争取能再看公子几眼。他虽然只是搬到另一个府邸,可我此时的心情就好像他要离开长安城一样。 他们出发了,越来越远,然后转到另一路口,看不见了。 “祝公子前程似锦,愿公子常回来看看……其它马儿……”我小声说道,虽然他早已听不见了。 回去的脚步沉似坠铁,泪珠又断了线。我是万念俱灰,只想回去往草垛子里窝着,诸事不理,可谁知刚刚踏进后院,就跟似乎早已等在那里的徐道离撞了个正面。他一看到我,立刻一惊。 “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呀?” 他三步并作两步向我走来,我紧迫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背过身去猛擦起脸上的泪水。 “是不是连金又欺负你了?!” “没有,他们方才都走了。”我这才平息了心绪,转面对他,“先生是要用马吗?还是那匹银鬃马可好?”我说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马厩,也希望他不再追问。 “我不用马,我是来找你的,想叫你晚上空了去吃酒的。不过你到底哭什么啊?前两次被打成那样都没见你哭过。”他倚在马厩的柱子上,还是关心起来了。 “我……唉,先生不觉马厩里少了两匹小马吗?那是忠叔走后,我第一次独自养大的小马驹,我很喜欢它们。方才十八公子搬走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新居去了。”我素来有那扯谎圆场的本事,现今略一想,又说过去了。 “呵呵……到底还是个孩子,两匹马就哭成这样!”他摇着头笑了好半天,“那我们晚上更应该去吃一杯了!” “……小奴,小奴今日不愿,只能扫先生的兴了。”我实在提不起来兴趣,只好直言拒绝。 “也罢,那你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邀你。”他亦未再强求,抬头轻拍了拍我的肩,笑着离开了。 我身上突然觉得冷起来,即使骄阳似火,即使时正小暑。 === ☆、第7章 落花如梦转凄迷 自公子迁居后,日子越发过得没有盼头,心上空落落的,睡眠也极浅,好似那个梦魇又延长了,用徐道离的话说,就是脸色惨白,活像具行尸走肉。他亦调侃我为了两匹马落魄至此,实在无趣,我则无力地苦笑一番,不多言语。 夏日里的长安城总是热得像个蒸笼,坐在那儿不动也会大汗淋漓,喝水是怎么也不够的。这一日又是个热到流金铄石的天气,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马儿也格外躁动些,时时摇头晃脑,发出响嚏,我亦瘫坐在井边,将上半个身子架在井口,望那井口冒上来的一丝丝凉气能让我舒服些。 “你也不怕掉下去!” 忽地,又是那徐道离的声音传来。想他这段时间常来,我也习惯了,并不和他客气,依旧趴在井口不动,只口中回应他。 “这井口这么窄,小奴只要不是站着跳进去,必不会掉下去。” “好了,你快起来看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听着他上扬的语调,好似真的有什么稀奇,但又懒散,我便只先转脸去看,可入眼的场景倒令我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通往府外的后门大敞着,他就傻兮兮地站在那里,两手背在身后,胸前的衣衫俱已湿透,裹发的巾子耷拉着堆在头上,脸上似被浇过水的,就是这样,他脸上还含着几分得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生去河里捞鱼了吗?”我只能想到这个。 “呵呵呵……”他仰面大笑起来,“便是去捞鱼,也得邀你同去啊!”他说着又走出那后门,再进来时,竟牵着一匹浅黑杂白的马儿。我细看时,这马儿身材肥壮,腹部隆圆,尤其□□至脐部一道中线清晰可见,是一匹怀孕至少五个月的母马。 “先生,你这是?” “这就是送给你的好东西啊!”他笑着将这母马牵到马厩之中拴好,转身又说:“我实在见不得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母马你自能看出来是怀了驹子的吧?你便从这马驹子未出世前就开始养它,岂不比你总想着走了的那两匹好?收下,收下!” 听他道来,我只一下子愣住了。那天原不过扯了个谎,谁知他竟这般上心来!真是我这段时间表现得太过度,教他也看不下去了。可这怀孕的母马至少要比寻常母马贵出十金的钱来,他一个做门客的,便是得老爷欢喜,时时赐赏,攒这几十金也非容易,怎么就舍得都花在买马上呢? 一时缓过神来,看他热得不行,赶忙舀了一碗水送到他面前,趁他一阵牛饮时,便忍不住了,问道:“先生买马用了多少钱啊?要不……要不小奴还钱给先生吧!” “噗…哈哈哈……”他尚未喝完猛一下就全喷了出来,然后又看着我笑个不停。 我知道他在笑什么,一时羞愧却又不得不解释:“小奴是挣得少,可日子总还长,每月攒着,十年二十年总会还完的。” “你就省省吧!”他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满脸怎么都是一副觉得我很好笑的表情,“你只要打起精神来给我好好照看这匹马,就算是对得起我了,少管别的!” “哦……哦……”我这下算是无话可说了,只能呆呆地点头。 “那我走了!下次来找你吃酒,可不能再拒绝了!” 我再抬起脸时,徐道离只留给我一个高大的背影和一只挥动的手臂。那一刻,我许久没有畅快的内心一下子明朗起来了。 自此后,我日夜悉心照料那匹母马,有时带着它一起去郊外给御马割草,让它增加活动并吃上新鲜的青草,好在数月后生产时顺利些。而十八公子之事,虽终不能忘,却也已被照看母马分去很多心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19 思。至于徐道离,他后来真的邀我去吃酒,好几次,我都答应了。头一次,我认为该还他这个人情,可次数一多,我竟觉得和他呆在一起时光总是格外轻松,完全不用想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情绪都付与那杯中之物了。 那天,我避开管家又和他出去饮了一夜的酒。不知几时,我们都差不多醉了,他倚在墙壁上,我趴在桌几上,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他说自己早在与我坦白身世时就拿我当朋友了,觉得每当看到我都心生怜惜,让我不要叫他先生,亦不要自称小奴,竟要与我结为兄弟。我自是不敢的,当下就清醒了许多。想着虽和他渐为熟悉起来,但有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他能看得起我,就已经是我离乱命运中的一件幸事了。于是我当做没听见,闭眼装睡,后来他亦没有再提起。 六月将尽了。每至月末我都会将马厩彻底大清扫一遍,连着两三日,忙得不停歇。今日又是如此,一个上午过去,早已是满身臭汗污泥。差不多未时两刻,我方歇下来吃上一口饭。 “这么晚才吃饭啊!” 我那里正狼吞虎咽,满眼里只有破瓷碗里的冷饭,却不料耳后一句清亮的女音突然传来。府上女眷不可能来这后院,便想着会是谁,一边转脸去望。可只一眼,就令我浑身一颤,把面前的碗都给踢翻了。 “公主殿下!”我给她行了跪拜之礼,口中还含着半口冷饭,此时也已咽不下去了。 “起来吧,下次见我不必行如此大礼!”她倒随和,眼见着又像上次那般对我伸出手来。 “小奴惶恐。”我自不会接,起身恭敬退到一旁,却看她步步向马厩里靠近,一副很好奇的样子。便一想,她是金枝玉叶,若被马儿伤了我一万个脑袋也赔不起,不免鼓足勇气上前拦住了她,道:“上次公主来时,长公子便说这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求殿下止步!” “呵呵呵……我同你讲,萧郎今日出门去了,你不要怕他!” 她巧笑一阵,又满脸机灵神秘的表情,举止之间尽露小女儿娇态,我从未见过这样亲善可人的富贵女子,何况还是一位皇女,不禁有些语塞,不知道怎么对待她了。 “我是会骑马的,只是常年在深宫,有母后管着,总要拘礼,不大有机会接近这些马儿。便是要骑马,也有内侍牵了到面前,亦不知如何挑马,倒没意思了。如今出嫁到萧府,我才有这个机会,你就不要拦我了,好不好?” 我上次听了她和长公子的对话,亦知她是会骑马的,可她还是给我解释了这么多,竟有些恳求我的意思。我不安,又不忍再拦着她,思索片刻有了个两全的办法。 “殿下,并非小奴不让你进去,只是每逢月末便是小奴彻底清扫马厩的时间,里面又乱又脏,连小奴有时也会受不了其中的气味,何况殿下呢?殿下想要学挑马,那就待小奴稍作清洗后牵一匹马出来,在这院子里细细说给殿下听何如?” 她果然答应,又甜甜地笑出来。我便加快动作将自己手、脸洗干净,掸去身上灰尘,从马厩里选了那匹银鬃马牵出来。其间,内心一阵阵觉得可笑:我将这公主的父皇视若仇人,恨了又恨,对她先也不抱什么好想法,未曾想却被她的乖巧可爱所动容;自她来到萧府的那一日,我也幻想过会近距离见到她,可亦未曾想是这样单独面对面的情形。命运是否又在向我预示着什么? “这匹马真漂亮!你快说给我听!”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乐呵呵地先跳了起来,当真是一位明媚活泼的小女儿,令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出来。 “是。那小奴就先从马的面部长相说起……” 我学着当年忠叔教我时的模样,将马儿分了面相、走相、毛色、年纪、体尺及品种共六个大项细细地对公主述说了一回。她亦听得津津有味,时时点头,不解之处还向我提问,俨然是一个真诚而谦逊的学生。话毕,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不错!当真不错!你竟比我父皇还懂些!便是在宫中我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面面俱到的懂马之人!” 我以为她听完了高兴了也就走了,不想却对我夸奖起来,乌亮的眼眸瞪得圆圆的,倒看得我有些羞愧起来。 “公主谬赞了,这些只是小奴身为马奴理应知道的。”我只觉脸上一片片臊得慌,对她拱了一礼便转身牵马回厩。 她还是饶有兴趣,又跟了过来,扶着那外围的栏杆向我说道:“你不知道,我父皇当年南征北战之时,有六匹心爱的战马,分别叫白蹄乌、特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和拳毛驹。这六匹宝马助他打了无数的胜仗,建立了丰功伟业,他很爱它们。但其中白蹄乌、飒露紫和青骓三匹马都相继战死了,他又很伤心,登基之后便叫画师将它们都画了下来,时时怀念。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他对马的感情很深,更是十分懂马。如今他自己的养马场里还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下次我带你进宫去看好不好?我父皇若见了你,说不定还会赏赐你一官半职,要你去宫里专门养御马呢!” 果然是天家风范里养成的公主殿下,直言不讳起来是什么话都敢说。休言我对她口中的父皇还心存恨意,便是没有,亦断不敢有此念想,何况入宫养马又有什么不同。只还有一点令我可疑的,她口中的父皇那样爱马,那样重感情,怎么也不像弑兄杀弟,篡夺皇位的狠毒之人,若真不是,那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事又作何解?难道一个人会虚伪到有这么大的反差吗?这位皇帝陛下着实是个谜。 “小奴卑贱,又识不得字,就是去宫中也是如这般养马,又有何不同?而况小奴若在萧府,殿下有什么尚可来吩咐小奴,在宫中就没那么方便了。殿下说是吗?” “原来你是觉得自己出身微贱啊!这就更没关系了!当年跟随我父皇的将军们、义士们,也不全都是有出身、有学识的,可我父皇照样很看重他们,对他们论功行赏,多有礼遇。我父皇可不是那种目光狭隘的君王,他的胸怀可宽广着呢!他曾在闲聊时对我说过,战马的好坏是直接关乎国家命运的,它们在战场上发挥的好坏也直接影响战事的输赢。如此重要,你且不要小看了自己啊!我若将你举荐到父皇那里,一来你有了锦绣前程,二来也算是我襄城对国家做的一点贡献!怎么,这下你愿意了吧?呵呵……” 若说方才是这公主胆大直言,那这番话就太让我无地自容了。我看着这依旧一脸烂漫的公主,真不知道再拿什么话堵住她的嘴。她是当真搞不清我是个多卑微的小奴吗?竟将与她父皇私下的言论都说了出来,只为劝我去宫中养马。如此算是胸无城府,纯真无邪,还是求贤若渴呢?可我又算得什么“贤”?不过细数了一番选马的常识就惹得她这般,宫中养马的人难道就没有比我高明的吗? “小奴…小奴……小奴是……”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0 她那里目光灼灼,我越发不适宜,只觉背上一阵阵发汗,口中也结巴了。 “哎呀!你就别犹豫了!那汉朝的大将卫青年少时不也是平阳公主府上的马奴吗?如今我襄城公主在萧府,你也和他一样了,纵然你没有个能歌善舞的姐姐,可有我就够了啊!我的父皇可比那汉武帝贤明多了!好吗?好吗?我明日就带你入宫!” 她越发来了兴致,站在那围栏外一跳一跳的,弄得我的心也是忐忑不已。我敬道真何德何能与那卫青并论?光想上一想都觉得折寿三年。 “公主殿下!驸马回府了,正寻你呢!” 正当我万般为难之时,院门处跑来一个侍女。她这话真如久旱甘霖,瞬间就将我解救了。任这公主再活泼,听到她夫君回来了,便也不和我理论了,直直地就随那侍女离开了后院。我这时倒是舒心一笑,感叹着,这个小公主,性情还真是惹人怜爱,长公子真是有福气。 过去了几天,到了七月初,这位公主殿下都没有再来寻我,我也安了心。可就在我以为她不过是忘记了自己说的话时,萧府却又传来她的喜讯:襄城公主已经怀孕一个月了。为她高兴之余,我又后怕起来,她当时就已是有孕之身了,还好我没有让她直接接触马儿。我实在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大有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感觉。 公主既是有喜,萧府不日便举行了家宴庆贺,十八公子也回来了。不过,他没有来马厩,只有小厮将他骑乘的马儿送来喂食。那是一匹骊马,和我最初见他时给他挑的一样。虽然不是同一匹马,两者之间也无关系,我却觉得很高兴,就好像我能捉摸到他的喜好一般。一整日,我都守着那骊马不愿远离,趁着后院无人,将给御马准备的青草黄豆喂给它吃,它自然能辨别这是好东西,吃得十分专注。 “咳咳!我可看到了,你拿御马的食料喂府马!哈哈……” 徐道离又在我完全没发觉的情况下到来了。我虽知他无恶意,却也着实难堪。 “我是看着…看着这草也不算新鲜了就喂几口,明日我再去山上割就是了。”我挠挠头,为自己辩白了一番。 “好好好,我不管你!”他抱起双臂摇摇头,满是奈何不了我的神情,可转而便眉头一挑,说道:“今日府上家宴,自是没有人进出的,你快撂了这活计与我玩去!” “呵呵,先生又想吃酒了?”我对他这点爱好早已是猜都不用猜的,只笑道。 “怎么?我看你这眼神大有轻蔑之意啊!阿真啊阿真,你可别想差了!我徐某可不是什么刘伶子弟,贪杯之徒,不过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以薄酒酬知己罢了!”我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先计较了一大堆,说罢竟把头昂得高高的,十分逗趣。 “是是是,是小奴三生有幸,得先生以知己相待!那么,走吧,知己?呵呵……”我本也没想拒绝他,只偶一玩笑,现下便也顺其自然。 已而出了萧府,天色渐暗,时近宵禁,可看街市两边张灯结彩,街上人流也越发多起来,很是反常,便和徐道离一谈讲,才发现今日竟是七巧之节。这节日,长安城是通宵解禁的。 “要不我们晚些吃酒,街上逛逛?”徐道离突然驻足提议。 “不必。”我自然无心热闹,摇头推却,“小奴与先生一非有心人,二非有情人,不过是看到了才想起来,难道还要学那小女儿在月下穿针,用凤仙染指吗?” 他笑笑,颔首认可,与我继续往东市的酒肆去了。一路上,寻常坊间俱都摆出了乞巧市,进了东市,更是一片盛况,花灯晃眼,彩袖飘舞,我们花了好些时候才从人群中挤到酒肆里。 少顷坐定,还是在那个北壁有窗的小小屋子。伙计先搬来了两大坛子酒,又说我们是常客,今日逢过节,酒钱只收七成,这下徐道离倒起劲了,抬手又令搬来两坛。我笑他定饮不完,他却赌气似的立刻饮了几大杯。如此笑闹了好一阵,方才安静地对酌闲聊起来。 “说起来先生与长公子年岁相仿,他已经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先生就没想过成个家吗?”我吃着酒,随意一说。 “怎么?方才还说什么不是有心人,不是有情人,现下就问起这成家的事来了?” “虽不是,借着这节日氛围问一问罢了。” 其实他一反问,我自己亦有些暗惊,怎么就想起来问这话了?可话已出口,索性大方些。 “呵呵……长公子是有福之人,公主贤德,听说婚后一向恩爱,这也是他二人的缘分到了。至于徐某,尚未想过,更是无钱娶亲啊!”他浅笑着,英气的脸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无钱?先生少喝些酒不就有了嘛!”我为他续了一杯,顺便带着些调侃的语气说道。 “小阿真,你休要开我的玩笑。那你呢?没想过成家吗?”他拿手指点点我,坏笑道。 “小奴……”他突然把话锋转到我身上,一时倒令我心中发堵,不由心情沉下去几分,只低声道:“小奴,还不到年纪呢。” “那你现在多少年纪啊?”他猛地扑到几案上来,吓我一跳,又盯着我,眼神里充满期许。 “小奴……嗯……”我一下便记起他曾问过我,只不过那时与他不熟,也不想提起,现下既无意失了口,倒是有几分犹豫了。 “往事不提,连年岁也说不得吗?真搞不懂你。”他撇了撇嘴,自己倒酒,一饮而尽,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再问的意思。 “小奴…小奴……是武德元年生人,今年十三岁。”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确实还不到年纪。”他话音拖得很长,似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又发出一阵感叹来:“这武德元年可实在算是天翻地覆的一年啊!隋灭唐兴,改朝换代,战事频仍,烽烟四起,一直到如今的贞观四年,才算渐渐太平起来。前不久四海八方各族君长还特来长安请当今陛下尊为‘天可汗’……” “当今陛下?”我的心思一下子聚集这位陛下身上,又念及上次公主来马厩时讲的那些话,一冲动便打断了他。 “是啊,当今陛下。怎么了?”他自是不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嗯……先生见多识广,可否将这位陛下的事迹说与小奴听听?小奴…哦,小奴常听旁人夸赞当今陛下的贤明,很是感兴趣。无奈年岁过轻,许多事都不知道。”我半真半假,小心翼翼地探问。 “好啊,那就说说吧!” 他立时答应了,又仰面一笑,指指面前的酒杯。我当下会意,起身绕到他身旁去给他倒了酒,只承望伺候他高兴了,他讲得详尽些。 “其实当年我也还小,亲身经历的也不多,只是后来一路往长安来,方听到许多关于他的事情,这五六年呆在长安,也着实感受到了这位陛下卓越的治国才能。陛下原是武德皇帝与窦皇后的次子,讳曰李世民,到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1 的年纪。这李氏本是北周贵族,关陇世家,武德皇帝七岁时便袭封了唐国公,至前隋大业十三年,累迁太原留守。而当今陛下生性勇悍,为人果断,武艺超群,尤擅骑射,与其父留守太原期间,便多次平定叛乱,阻击突厥入侵,年未弱冠就已是名声在外了。后来天下大乱,唐公顺应大势起兵于晋阳,听说也是当今陛下打的头阵,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年便攻入长安城,奠定了大唐立国之基石。这期间,由于他礼贤下士,名声极好,许多仁人义士都来投靠他,并甘心情愿臣服于他。这些人中有的成为了他的大将,有的则变成了他的智囊,都助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果真问他是问对人了,听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来,我的精神也愈发集中,只是同时也产生了疑问。若说亲生女儿对父亲有仰慕之情,所言作不得数,可为何连徐道离这样的寻常百姓说到这个皇帝也是一样的赞慕口气?我心里矛盾极了,可又不能直接问,只好按捺心绪继续听了下去。 “大唐立国之后,各方势力尚未平定,实际的疆土只限于关中与河东一带,这时候又是已被封为秦王的他多次出征,开疆拓土。浅水原之战破薛举,除薛仁杲;击宋金刚、刘武周而收并、汾二地;虎牢关灭河南王世充,河北窦建德;山东重创徐圆朗……如此大小战役,数不胜数,可以说,这大唐天下几乎都是他李世民一人打下来的。” 徐道离说到这里就好似已经说完了一般停了下来,连饮了几杯酒,十分酣畅的样子。我望着他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神思飞驰,无限向往的态度。 “然后呢?后来这秦王殿下又有什么事迹?”我听够了这些战功赫赫,溢美之词,纵然这些都是事实,我也只关心武德九年玄武门之事的前因后果。 “怎么了阿真?不就是听故事吗?脸色都变了!” 他放下酒杯皱眉看我,声调也抬高许多,我一恍惚,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太急,太着痕迹。 “小奴…小奴只是觉得先生说得实在好,一不小心入了迷。”我忙着掩饰,说罢亦猛灌了几杯酒。 “呵呵呵,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我一跳。” “没有没有,先生何不继续说呢?这一夜还早呢。”我淡定下来,心却不死,想引着他继续说。 “后来么,战事渐少,也就没什么了。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武德九年玄武门……” 他方提到我想听的关键,却又缄口,神色也变得异常起来。那样子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家院,当年我每每接近了父亲的访客,他将我拦住时便是这个表情,着实和现在的徐道离一模一样。 “阿真,我们谈点别的吧!”他果然不愿讲下去,转而便换了个面孔。 “武德九年玄武门怎么了?”我忍了这几年,眼见着有机会知道更多的事情,实在憋不住不问。 “好了!武德九年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我不过是升斗小民,谈讲皇帝家的事做什么!好生吃酒吧!” 他突然颜色大变,眉目一横,高声对着我呵斥,我哪里见得他这样,当下便身心打颤,方寸大乱,不自觉地缩退了好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我不问了!”我急得眼泪直掉,越发难以自抑,满脑子深深浅浅又浮现出当年被崔氏毒打后扔到大街上的情景。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这一时又袭遍了全身,连梦魇时也不曾有这样厉害。 “阿真…阿真!你怎么了?!我不是要骂你,你别害怕!阿真!”他离座向我走来,焦急而又震惊。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我此刻尚知他是徐道离,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浑身绷紧,视线错乱,忽然间好似看到了崔氏的影子,便看着他那双朝我伸过来的手,也恍若是崔氏拿着利刃指向我,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闪现崔氏的脸,真真假假再也分辨不清了。“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他们不是我克死的,不是我克死的!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只觉自己喊得声嘶力竭,全身的筋肉都抽在了一起。 “阿真…阿真……” 渐渐地,我的双眼模糊起来,耳畔的声音也小了许多,终究是沉迷幻影,难以自拔。突然,只觉颈后猛一下闷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徐道离处写来 徐道离眼看无法令阿真冷静下来,便一狠心,击晕了他。可此时此刻的徐道离也被吓得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声音大了点,哪里就是要杀人?可再一想,阿真的话口气不对,好像不是对自己讲的,又无限可疑起来。 忖度了片刻,徐道离决定还是先给阿真寻个大夫,待他醒来再作计较,于是抱起阿真就在这店肆里开了间客房,请伙计找来了大夫。这大夫年逾花甲,十分高深的样子,当下搭脉一看,开口的话却又令徐道离惊了一大惊。大夫说“这位小娘子”…… 徐道离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都未缓过神来,这可能是他有生二十多年来经历过的最离奇、最惊悚的事件了。 “郎君!郎君!” 猛听大夫大声唤自己,徐道离这才稍微转了精神,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他一把抓住大夫的肩,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 “大夫,你说,你再说一次,这寝床上睡着的,是个小娘子?” “你这后生,难道连自己的朋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吗?这男女的脉象全然不同,鄙人行医一辈子了,这点还会弄错吗?”这大夫也是直率,见徐道离的模样只以为他侮辱了自己,倒有三四分不悦起来。 “不不不!是徐某唐突,还请多多恕罪!”徐道离这才清醒过来,对着大夫好一阵揖手赔礼,方才问起病情,“那么我这位朋友到底怎么了?徐某刚刚未听清。” 大夫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再说一遍,抚须道:“这小娘子应是心事沉重,情志不畅,常年忧思郁结,又受了惊吓,一时痰迷心窍,没什么大碍,鄙人留个方子,抓药煎煮之后喂下便好了。” 听了大夫这话,徐道离联想起之前阿真的样子,神志不清,举止失常,果真是迷了心窍的症状,不由有几分自责,心情也沉重起来。 未几便到了下半夜,徐道离跟随大夫回医馆抓药,回来时街市上还是很热闹,可他更无心了,只加快脚步回到了酒肆,命伙计煎药,自己便赶紧去到了阿真身边。 此刻的阿真浑身蜷缩着窝在寝床一角,头上的巾子也散了,长发凌乱地披在枕上、肩背,约莫将她全部身子都遮盖了起来。脸色惨白,眉头紧皱,泪水不断从紧闭的眼缝中渗出来,嘴巴磨动着,好似呢喃着什么话,却极低,听不到,整个人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只光看着就令人心中揪紧,万般怜惜。 “什么啊,居然是个丫头……”徐道离侧坐在床边,边给阿真盖上薄毯,边叹息着说道。 想这徐道离本是个年少漂泊,放浪形骸的大男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2 子,长到这个年纪了也没有特别在意过女子,一向是极看淡的,可如今却给他遇到了这种天大的奇事,心中很不适应。他细想起自己和阿真之间的交往,蓦地又发出一阵苦笑:自己竟一直在和一个小丫头做朋友,不仅对这丫头掏心掏肺,买马哄她,还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徐道离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傻透顶了。 “小丫头,你是否也如我一般,曾为至亲所离弃?你的心中到底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令你常年忧思?又是谁想要杀你……” 大夫的话久久萦绕在徐道离耳边,今晚发生的事也深深撼动了徐道离的心。他将结交阿真以来所有细节在脑海中捋了一遍,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小丫头的身世定然和当年玄武门之变有关,不然她今晚不会这么急切地问,而她总在地上写那八个字“武德九年,武德十年”,也能很好地佐证这一点。 快要黎明了,徐道离依旧思索着不断冒出来的疑问,这小丫头就像个巨大的谜,每多疑问一点便会牵扯出更多的问题。可,不能再刺激她了吧? “唉……”徐道离终究长叹一声,决定就算她醒来也还是像之前那般不问为好,若有机缘,等她自己说出来。 酒肆伙计将熬好的汤药送到房里,徐道离接过来却一时为难了。想要给昏迷中的人喂药,必得先扶起来抱持在怀中,以其头靠在自己肩上,方能顺利喂进去,可如今已知阿真是个丫头,再这样做恐不妥当。徐道离便考虑再三,终究请了那伙计家中的妹妹前来帮忙,好歹一口一口喂下去了。 其间,徐道离就站在两步之外看着阿真。这是他第一次细看一个女子的容貌,虽然还是同一个人,心境却是截然不同。阿真的这张脸,全无半点女子应有的娇柔态度,但独具一种不俗的气质,清丽天然,别有风度。想这长安城乃花柳繁华地,金粉富贵乡,什么样的美色没有,如阿真这般面相,当真少见。 少顷那伙计妹子喂完了药退出去,徐道离便收了思绪坐到了凭几旁静待阿真醒来。天已大亮了。 …… 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只觉身下软软的,睁眼一看,自己竟是在寝床之上,且头发散乱,满鼻子闻得都是药味,当即一惊,赶紧起身跃下床来,抓起头发满屋子寻那包发的巾子。 “在枕头边上。” 这是徐道离的声音。我正要趴到地上去寻,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就愣住了,也不敢去看他在何方位,只脑子里哗啦一阵,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来——可见我是露馅了。 “别害怕!昨天我看你那样,不得不击晕了你,所以请了大夫才知你是……你真的不要害怕,我以前不问,现在自然也不会问。” 他好像做了十足的准备,说得十分坦荡。我兴许也该说点什么,可我真的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又停顿了好久,终究不知如何回应,只取了枕边巾子速速裹好头发夺门而出。 我这种人,其实不应该和任何人结交的。 === ☆、第8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 自那噩梦一夜,倏忽间又过去旬余,我的日子依旧平常,我和徐道离也没有见面了。大约他那种须眉男子,正对之前和一个小女子来往后悔不及呢,也不会再来找我。就这样吧,本是我糊涂,早该疏远些的。我唯一可做的,便是好好待他送来的母马,以酬他往日待我之真心。 现下已立了秋,天气凉爽不少,我对那郊外割草之事倒多了几分喜欢,因为初秋的山林格外朗清,权可作郊游散心了。这一天我还是早早出门去,拉着推车,带着母马。本以为也是顺遂寻常的一天,可方一转过正门横街,便有两名面貌严肃的持剑男子挡在了我的前面,不由我胆战心惊,想:难道又是连金来寻仇的? “是…是连金……连金让你们来的?他打…打了我一次还不够吗?”我躲开几步,壮起胆子问道,心口砰砰直跳。 “什么连金?” 我以为这二人就要动手了,可他们却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样子,好似不认识连金。我又观望了片刻,看他们虽然威武高大,但着实没有凶狠的态度,这才放下心来。 “那你们要做什么啊?” “哦,小郎君不用害怕,我们只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请你过府一叙,并无恶意。” “你家主人?敢问府上是?” “这个,小郎君一去便知!” 他们讲明来意,倒还客气,只是不肯报上来处,甚是稀奇。到底是哪家主人要我一个小奴去府上说话?多少有些可笑。 我未知里头深浅,并不想随他们去,想了想道:“小奴只是这开化坊萧府的一个马奴,平日高攀不上哪家贵主,况且你们看,我今日还有活计要做,请两位通融通融,放小奴走吧!” “嗳!小郎君不必推辞,我家主人素日公务缠身,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相请。至于这活计么,到府上后自有人替你做了,呵呵……” 我认真恳求,他们却笑起来了,一番话像是早有对策,说罢一人牵过了我的马,一人拿过了我的推车,也不留给我余地,我手中一空,一时倒也推辞不下,只得跟着他们去。 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将我夹在当中,生怕我溜了似的。可虽如此,却也还和善,途径辅兴坊时竟告诉我这里一家饼铺卖的胡饼极好吃,问我早上吃饭没有,要给我买。我自是受不惯人家这样待我,连连拒绝,也越发搞不懂他们要干什么。已而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到了普宁坊,再往前走就要出开远门了,不免存了疑心,恐他们诓我,但刚想再问一句,他们就在一个府邸的正门前停下了,我抬头看时,那门庭的匾额里写着四个大字——曹国公府。 要说这四个字本身并无怪处,那萧家门庭上也写着“宋国公府”四个字,不过是主人的爵位罢了。可我脑中一晃,记起那徐道离和我讲述身世时提过,他生父李勣便是爵封曹国公的。这下我倒有些头绪了,他今日找我,八成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不明白为何会找到我这里。 “小郎君且放心跟管家进去吧,割草放马的事我们这就派人去做,必定妥帖。” 我对着门庭尚在思索中,就见一个面相慈和的仆人从正门内走出来,略弓着腰,脸上微笑着,很有几分恭敬我的意思。 “有劳!”我不惯,当即还了一礼过去,又回头看带我来的那两人,竟早已将我的车马带远了。“委实是安排好的,我还没说是割草放马也都知道。”我小声念叨了一句。 便随着管家踏入正门,一路见里面风亭水榭,竹木丛萃,梯桥架阁,峥嵘轩峻,处处透着一股公侯豪门气派,倒让我生了敬畏之心。算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过正门穿前庭进到这样一座府邸,昔日敬府的规模远不及此,而那萧府,我压根就没见过。俄而便来至一个偏院,院中有一小亭,亭内摆着凭几褥垫,不见有人。 “小郎君便在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3 此等候,我家老爷正在过来。” 管家丢了句话就转身走了,我四处看时,甚觉此处幽僻,也不敢乱走乱动,只静静地站在亭下等候。 “你就是我阿兄的朋友?” 不待几时,一声尖脆的嗓音打破了院子的宁静。我转身一看,不远处小径上立着位小娘子。她穿一件淡黄窄袖绸衫,系一条浅紫团花纹长裙,柔长的披帛飘逸在身后,长得千娇百媚,一双凤眼十分神气,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嘿!我问你话呢!难道是个哑巴不成?” 方觉得她娇俏可人,这一嗓子就凌厉起来了,然我虽有心回答她,却实在不知道她口中的“阿兄”指的是谁。 “绿锦,你在干什么?不要胡闹!” 正不知如何对应,曹国公就缓缓走来了。我见过他一次,面貌依稀记得。只是那时的他无奈又焦急,现在倒是仪容庄重,颇具威严。那小娘子见他来了神色大变,一下子就跑没了影,情状也有趣。 “那是拙荆的内侄女绿锦,生性有些顽皮,小郎君莫要见怪!”他说着加快脚步向我走来,态度也十分随和。 “小奴不敢,曹国公言重了。”我说着对他深深拱了一礼,权当做在萧府里见了老爷公子一般,总是不会出错的。 “哦,不必拘礼。来来来,快请入坐!” 我再直起身子的时候,他已在亭中凭几前落了座,一手引指身侧的褥垫向我示意,十分礼遇。我未拖延客套,却也不敢逾礼与他同席,只轻拉了一块褥垫坐到了亭台下面。 “呵呵呵……唉…”他看我如此,摇头笑了笑,转而看向我,眼睛里似有端量之意,说道:“未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小奴贱名阿真。” “嗯,好。”他含笑微微低头,眼睛里隐约藏着一丝失落,“看你行事如此从容,想必也猜到今日我要与你谈什么吧!璟郎,他一定和你说起过吧?我是他的父亲。” 其实我虽大略了解今日他叫我来的缘故,但并非从容,只是按部就班,循矩而已。 “是的,徐先生告诉过小奴。但小奴斗胆,想问曹国公是如何会找到小奴的?”见他直白,我也将心中疑问直言不讳。 “嗯,这个我正要说的。自数月前璟郎找到我,我便想接他回家,可他心里恨我,怎么也不肯。我便派了两名随从打探他的下处和行踪,因此知你二人常常在东市一家酒肆相聚,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今日请你来,就是想烦你帮我多劝劝璟郎,有些话,我来说,他是听不进的。” 他将原委平静道来,末了还是带出许多苦涩。我突然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但若按照徐道离的讲述,他也是错得不可原谅。我体味了片刻,终究还是觉得他的苦,并非仅因徐道离的态度。 “要好的朋友谈不上,小奴只是蒙先生不弃,陪他饮过几次酒。曹国公既查探过,想必也知道,小奴和先生虽同在萧府,但先生是门客,小奴是马奴,身份到底有别,而况如今,先生已不大来找小奴了,小奴实在做不得主,没资格去劝他什么。” 我既是实话实说,也是当真无奈,依着我和徐道离现在的关系,恐怕再有什么话都难以转达了吧。 “呵呵呵……这倒是你多虑了。”他见我推辞不恼反笑,且眉目舒展,沉郁顿消,“你不知璟郎这孩子自幼有个性情,便是认准了才和人结交,一旦结交了才会坦诚。如身世这般大事他都与你说了,你便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了,哪还有什么身份之别!” “小奴……”我这时也结舌难言了,心中惴惴,总不能把那晚的事情说与他听。 “小郎君也不要如此作难,我李勣要你劝的并非空口白话,而是一些璟郎并不清楚的事情。璟郎一定和你说,当年是我执意离家投军,抛下他母子二人不顾,而后拜官封爵、改名换姓也没有再回去找过他们,对吗?” 这样一听,他倒是像当晚也在场一样。我便点点头,想听听那徐道离也不清楚的隐情又是什么。 他说着微微扬起脸,目光深邃起来,“我如今虽拜官封爵,受唐室恩典,但最初离家所投之军队却并非唐军,直到武德三年,也就是我离家四年之后方才归顺唐室,其间旧主乃是魏公李密。这四年中,我领兵抗隋,大战各方,未得抽身兼顾他们母子,但这并不代表我忘记了他们。武德二年,我曾遣身边亲信回滑州接他们母子团聚,可亲信回来却向我禀报府邸一空,未见一人,我当时就慌了,怕他母子是被敌人掳走,正想亲自再去曹州老家寻找之时,旧主魏公又叛唐被诛,事态紧急。” “记得先生同小奴说过,自曹国公你离家之后三年有余,他们都未盼得你归来,于是散尽家财回了曹州。若你武德二年能回曹州一探的话,也就能见到他们了。可,即使如此,之后几年也是有机会的,何以一直为旧主叛变之事牵累,而成了这父子生离、夫妻死别之憾呢?” 他一番话虽说得情真意切,可总归把战事的因素拿得太重,不由我反驳起来,语气也加重不少,并不看他是位高权重,只单纯地为徐道离感到不值。 他或是见我声音大了些,忽地望了我一眼,似有些惊讶,但转瞬又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璟郎找到我时也同我说了回曹州的事情,可我也并非一直为旧主所累,他的事一年也就过了。只是转眼后的武德四年,我又得当时的秦王,如今的陛下点将,随他去了洛阳讨伐王世充,便还是未能亲去曹州,又是遣了亲信前去。” “然后呢?又为什么还是没有接到他们?”我不知是不是对“秦王”这个称谓太过敏感,莫名地有些气不过,语气仍然很急。 “他们去到曹州,不知为何最先见到的是璟郎的母舅林生。这林生告诉他们,璟郎之母早已断念,不日便要再谯,璟郎也要改姓,他们也只能无功而返。我知晓后自是万念俱灰,这便有了之后的事情,呵呵……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李勣,惩罚我李勣啊!” 他话到此处已是眼神迷离,情态绝望,满腔悲怨都化在那几声干涩而无力的苦笑中了。我默默看着他,心里一时也平息了,并且有些埋怨自己刚才的样子。如此悲剧,一为乱世所困,二为至亲所欺,实在是世间一大奇案,一声冤枉都无处可诉,便此真相明了之时,已是沧海桑田,回天乏术。还不如我,自始至终都活在真实的悲凉里。 “事已至此,小奴会尽力转达的。至于结果如何,先生是否会改变心意,曹国公,你还是不要想得太好。毕竟,如今家业美满的是你,而孤身飘零的是他。” 我终究愿意帮他,倒不仅仅因为他可怜,而是觉得徐道离应该知晓真正的真相。 “嗯嗯嗯,李勣明白,多谢!多谢!” 他自然高兴,连声谢了还不够,又欲起身给我行礼,我倒不敢受,忙跳起来扶住了他。 “哦,对了,还有李勣改名换姓之事,璟郎也是很在意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4 的。可李勣千错万错,这一点却是不错的,也无可解释,还望你回去转达璟郎。” 我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正想着告辞,他却又突然提起名字的事情,还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倒让我一时无措,有些失神。 “不用转达!我都听见了!” 忽然,一句熟悉却久违的嗓音震耳响起,我一惊,当即知道是徐道离。转身去看时,果然他正站在四五步之外,横眉怒目,手中还举着长剑直指过来,那气势像是要和人决一死战来的。 “璟郎!你!”这曹国公也愣住了,眼睛里既有惊怒又含着期盼,实在是复杂的。 “阿真,你过来!”这针锋相对的时候,徐道却把目光突然转向我,眉头皱着,透着凛然,口气如同命令。 “是……是…”我心虚起来,像做了贼,毕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掺和了他的家事,可我刚才还答应了曹国公要去劝他,猛见到人竟怯懦了。我这样胡乱地想着,慢慢走到了他身旁,缩着脑袋,一眼也不敢看他。 “别害怕,我等下就带你走!”我是不敢站得太近,可他却一下子将我拉到了身后,还轻声安慰,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哦。”我自是不大明白的,只乖乖待在他后面,更加被动了。 “李勣!你有什么事大可冲我来,动我身边的人不算是丈夫所为!我今日暂且警告你一次,若他日再犯,我这剑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停住了!你给我记好了!” 徐道离好似将身上的暴戾之气发泄到了极致,那长剑虽未刺过去,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支锋利的箭矢。我在他身后紧闭双眼,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搅扰到他,也迁怒于我。 许久,耳边再未听见任何声音,我才敢略眯开眼睛去探看情况,可最先看到的不是别的,竟是徐道离一双眼睛——他好像已经转过身来看我很久了。面貌上平息了许多,可还是十分冰冷的样子。 “可以…可以……可以走了吗?”我畏畏缩缩地问他。 他未回答,只点了一下头,然后突然抓住我一只胳膊拽着就走了。他步子跨得极大,我跟不上又不敢叫停,只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出了院子穿过一道廊庑,刚转了弯他却又猝然停步,我未及反应,便一脑袋撞在了他背上。 “怎么?凭夫人你也敢拦我的去路?” 我在他身后揉着撞疼的脑袋,尚不解他为何骤停,却听他在前头说起话来,一时好奇这府上还有谁敢拦他,便探出头去观望。而这一看,竟教我魂魄顿时消去一半——拦在前头的是几个女眷婢仆,别的都不打紧,只是为首的那个妇人像极了崔氏。 我的内心即刻波澜翻涌,身上一阵阵发软,再也多呆不了一刻,便顾不得别的,丢下徐道离,自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如此慌乱之际我不知跑错了几次,反正就一味向前冲,脑袋里一片空白,待终于从这曲廊回环之间绕出正门的时候,也几乎瘫倒在地,满身满脸的大汗。好在那紧张的心绪已得缓解。 “你跑什么!!”我这里还没喘息平顺,徐道离倒追了出来,急有三分,怒倒有七分。 我自知十分有愧,不大敢答他的话,只时不时抬头瞟他几眼,想着由他发落便了。 “唉…阿真,都是我的错。” 冷不防地,他竟向我道起歉来了,眉眼之间的怒火尽散,倒多添了几许惆怅。脸变得真快啊!方才也是,一会儿怒得像要杀人,一会儿又安慰人。这话我在心中默念,并不敢诉诸于口。 “自七夕那日后,我便没去找过你,是怕你见了我尴尬,又怕你也不想见我,不曾想却让他们钻了空子。若我时常在,他们也不敢。所以害你卷入此事,都是我的错。” 原来竟是我妄自揣度他了。他不是后悔与我相识,只是为我的感受着想,这实在令我可愧又可叹,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他也似乎并不怪我掺和了他的事情,倒将责任一起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见他真诚至此,虽不好与他明说我妄自揣度之事,也想要说点什么表明心迹,可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一句有些犯傻的话。我说:“其实…小奴并不介意。” “呵呵…你不介意?不介意你跑什么?一定是吓到了吧!” 果然,这句话傻到让他一下子就推翻了,再想解释也无从开口。而他转身从正门台阶之侧牵来了一匹马,拉着我就将我送上了马背,连番动作之快令我坐稳后才反应过来。 “你先回去吧,我走路。” 他站在下面仰脸看我,双臂将长剑抱在胸前,脸上温和地笑着,倒显得有几分不符他气质的可爱。我看得发了怔,猛一回神却想起我自己还有两样东西没带走。 “我不能这样走,我的车,还有马……” “呵呵呵…你以为我是怎么找来的?晨起替萧公送人至城外,回来时正看见两个小厮带着你的车马进开远门,一问方知是李家人。便一顿威吓,叫他们送回萧府后门去了,你现在赶紧回去,就能见着了!” 他说得颇为得意,也令我恍然大悟,想着是天下无巧不成书,竟被他给遇上了。今天,我也真是好一场奇遇。 到了夜里,平常的静寂被白日的余思占领,我终究是个心事极重的人。我想,徐道离虽未后悔与我结交,却到底有了男女之防,不然今日怎不与我同乘而归的?这固然是君子之行,可隔了这一层,今后不论与他谈讲什么,都要掂量,毕竟,女子饶舌,古以为劣。而眼下正需要与他开口的,关于曹国公的托付,又是一件他极度排斥的事情。依着今日他那架势,若我真当面与他提起来,他定要再拔剑的。我招架不住他,也不想闹得那样。终此想到半夜,正当我有些后悔答应曹国公之时,竟被长久压在枕下而露出一角的白绢所提醒,决定将事情原委写下来再寻机会交与他,倒是两全。 主意一定,次日得空我就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墨肆,花了三十钱,买了一张质量稍好的纸卷,又借了店家的笔墨,将事件一气写成。此事一完,不免令我心情大好,浑身轻松,一路蹦跳着就回去了。 “遇着什么好事了?” 徐道离。我怎么忘了他有这种神出鬼没的习惯了?跃进后院,就见他站在那里。我先一惊,想虽是有东西要给他,却没想刚弄完就给他,也得让我准备几天啊! “没什么,没什么的。”我将纸卷暗暗朝袖内深处又推了推,低头直奔马厩。 “阿真,我今日…是有个话想问你。”他走近,脸上忽然变得滞涩不堪,“我是说,我有个话想问你。”他放低了些声音重复一遍,毫无意义却又显得深意重重。 “哦,那么…你说啊。”我见他这番怪异的模样,也有些怯怯的,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昨天我也说了,怕你尴尬才不来见你,如今既已见了,想问你到底觉不觉得尴尬……嗯,就问这个。” 他有些慌张地说完,然后笔直地立在马厩的入口,像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5 是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发落,半是紧张半又期盼。可,我却不自觉笑了出来,心中还涌起一丝莫名地慰藉。 “小奴,并不觉得尴尬,反是怕先生觉得为难。” “唔……”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方才十分悬心的样子。“那我们,以后还是如常吧!”他的表情转而变得明媚起来,比从前更甚。 “好。”我淡淡地回答道,心中其实在笑自己:又低看了他,他虽顾男女之防,却终归不是教条死板的人。 后来我又想了许多,关于徐道离这个人。与他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捋一捋这个人,其实他才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这说法虽似含混暧昧,却是实在是真的。许多时候是我狭隘了,便到了今日,我都不算真正与他结交过。我只是借着他的真诚填塞自己荒芜的内心而已。我得改,得真正的将他当做朋友,也予他诚挚的情谊。 不过,不是说与他坦白全部,我那些往事还是要自己担着的。 接下来两日,他日日来找我,我们说笑,是从未有过的疏朗开怀。我甚至觉得那卷纸都可以不要了,我能直接而磊落地对他讲明这件事,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而踟蹰。然而,就在我准备妥当要去找他之际,萧府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这次的大事不再是赐婚赐封的喜事,而是老爷萧瑀被罢相,并要贬出长安城,到岐州任刺史。这件事虽牵连不到我这样的小奴,但却彻底地打乱了我的心思。我担心的只有十八公子。 这萧家虽是鼎盛世家,到今日还在朝为官且位高权重的却只有萧瑀一人。他的浮沉无疑关联着整个家族的兴衰。那十八公子年轻高傲,初出茅庐,必定需要这强大的后盾,如今萧瑀一倒,他的处境想必也难了。 我再无心思去管别的事,整日神思恍惚,忧思难解。便等徐道离来了也毫不避讳地去问他相关实情,可终究也没听到什么好话。 “阿真,你为何突然这么关心府上了?我这几次来你都问同样的话。莫非在担心什么吗?” 这一日,徐道离终究生了疑。是意料之中,却也堵得我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我才幽幽地问了一句: “老爷什么时候动身去岐州啊?” “圣旨是五日前下的了,得襄城公主求情才放宽了几日,这两日便要动身了。唉……” 徐道离说着情态也愈发低沉,末了还带出一声惋叹。这一声叹,可教我心里猛地揪痛了一下。 “我长这么大没出过长安城,也不知地理,那岐州远不远啊?老爷还会被调回来吗?”我攥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茫然到了极致。 “倒是不远,就在关内道。至于回来,这官场之事总说不准的。萧公性情刚直不阿,严厉急躁,很容易得罪人。这次是因为在朝堂上与同僚争执,言语失态,还推翻御案,陛下盛怒,才有此结果,非同寻常啊!” “陛下……”我的心中陡然一震,近日听到这个称呼的次数也太多了,我才发觉,原来我生活的周围,处处与这“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良久,我只得暗暗咬牙,将这心绪压下去,不能再教徐道离看出什么痕迹。 “是陛下。冒犯天子,罪责很重。”他好像以为我是在反问,便又道了一次,只是眼睛里倒流露出些微不同寻常的轻蔑。我瞬间有些明白,他这个人是不屑皇家的,一如皇帝给他父亲赐皇姓,他也只认为是辱没了祖宗。 “天子,最能定人生死劫数了,是阳世的阎罗,唉……”我轻摇着头说道,心中其实是带着讽意的,但又用一声恰当的叹息,将此情绪泯于无形之中。 “阿真,你就不要担心了。老爷只身赴岐州,府邸家业并未撼动分毫,襄城公主不是还在这里吗?所以,你的日子不会有变化。” “嗯,我明白。” 他的劝解纯粹得不能再纯粹,我的无奈也只得悄然没于这句生硬的回答里。一切仿佛真的是这样,我是个担心自己前程的小马奴。 两日后的八月初一,老爷萧瑀带着两个随从,乘着一辆旧马车离开了长安城。 仲秋的节气尚不算寒凉,只是这离别多多少少衬得几度悲凉。人一伤心,周身就会凉透了。到底,人事、天命是相存续的。 === ☆、第9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老爷一去,萧府的当家人便自自然然成了长公子。他如今虽是驸马都尉,却也只在太常寺领一个从七品主簿之职,素日并无大事。当此门庭变故之际,他便把精力都花在了严正家规上。月余来,一府上下被他管治得井井有条,面貌一新。里外都有人议论,说这长公子看着仁慈敦厚,关键时候却能独当一面,将来必成大器。但反之,也有许多世态炎凉显现了出来。那萧府门客,常年多达二三十人,老爷前脚离开,他们竟也走了半数,剩下摇摆不定的,俱都在考虑退路。自家门客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往日攀附萧家的那些外人了。总之,于这人情一事上,“冷暖”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日子固然是没有变化的,甚至还清闲了一些,因为来往的人少了,马也被带走几匹。但是,身不累,心里却难捱。我还和月余前一样,丝毫也不知道十八公子的情况。只听徐道离一日来偶提到,说萧家人现都行事低调,并未有牵连之事,我才稍安几分。 九月过半了,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季节,虽离年关还有两个多月,我却觉得这一年都过完了。大抵是心里漂浮空旷,没有什么盼头。然而,就在我以为剩余的两个多月也将会空虚度过的时候,十八公子却骤然降临了后院。以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形象,也是我不敢相信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暴怒、醉酒、衣冠不整。我甚至来不及为见到他而欣喜一下。 他手握长鞭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中央,满脸通红,酒气冲天,眼睛时张时合,迷离恍惚,口中不明所指地高声骂着:“鼠狗之辈,我萧鉴当杀此獠!” 我被这样子惊呆了有半刻的时间,终究在一股焦急担忧的心态之下冲上去扶他,但刚一碰到他的手臂就被他猛起一掌推倒在地。那酒醉之人不清醒,力道当用了十足十的,便震得我筋骨剧痛,半天才踉踉跄跄爬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竟敢阻拦我的去路!还不快去牵马来!”他挥鞭指我,身子歪斜,面庞变得狰狞扭曲。 “公子,你吃醉了!此时骑马是要受伤的,小奴叫人扶你回去休息吧!”我从未应对过酒醉之人,只依着他这样子想当然地劝他,念着他往昔的温和慢慢靠近他,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鞭子。 “啪!” 然而,我迎来的,只有猝不及防之间,粗砺长鞭赐下的裂肤之痛。这一鞭子抽在我的颈右耳后,狠得几乎要将我的头颅削去。待这极强的痛感蔓延出来的时候,我的胸前已被鲜血浸透。耳边汩汩血流还在不断涌出,似乎竟能听见流淌的声音。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6 在天昏地暗之前的余知里,我突然对方才的一切懵然了,我只是还在望着他,瞪大了双眼,然后身体慢慢地倾倒在他的脚下。最后见到他的那一眼,我浑浊的视线里,他依旧在摇摇晃晃,挥舞长鞭。 …… 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却又在一个黑夜里睁开了眼睛。我的小柴房,一盏灯,一碗汤药,一个徐道离。 他无限悲悯地看着我,目光里的凝重并未因我的醒来而消去一点,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喜之色。我心里忽然一动:他将我这个朋友未免看得太重了。他不说一字地将汤药给我喂下,直到我昏昏沉沉又睡去,再醒来,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不要害怕。” 我吃力地一笑,细想,这徐道离还真是喜欢说这句话啊。自识破我女子身以来,他对我说过许多次相同的话。只是这一次,却总觉多了一些未尽之意。不知是不是我伤得太重,有些糊涂了。 四五日后,我可以坐起身了,只是满头满颈缠着厚厚的白布,令我不能动弹,话也说不得几句。徐道离告诉我,十八公子的那一鞭子生生撕开了我颈部最要紧的血脉,伤口又深又长,将来愈合之后也会终身留下明显的疤痕,影响容貌。他讲得声音发颤,万般不忍,又说必会帮我寻遍名医除去伤疤,可,我当真一点也不在乎。毕竟,我心里想着的,只是伤我之人,容貌又算什么。 “先生,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形吧。”我低着眼睛,有些恳求他的意思,伤处因口唇的轻启而扯得略微疼痛,教我皱眉。 “好好好,我说给你听,你不要轻易说话!”他眉眼挤到了一处,仓皇而又忧虑,待看我平息了少许才开口,且一开口就是怒意冲冲,“那日我闻讯赶来,你已倒在血泊之中,而那个萧十八还在醉生梦死,长公子也在,已命人将他制住。若非看你伤重拖延不得,我必定当场就报还给他!后来长公子要请大夫来给你医治,我怕暴露你女孩儿身份,便自己揽下这事,只说与你投契早结了兄弟,你的事该由我照拂,长公子急于处分萧十八,一时也不管。至于这萧十八为何发疯,且不过是因为同僚之间以萧公罢相被贬之事对他讥讽取笑,他心高气傲又历来顺风顺水,受不住便积恨在心,酗酒闹事。我素日还看他意气风发,待人和善,以为不凡,竟未曾想是这种绣花枕头,不堪一击!我以前还要你自荐给他做仆从,简直是……唉!” 果然还是如我所料,十八公子在老爷失势之后,处境变得这般落魄。任凭徐道离如何怨愤相加,我的心里只深深为他感到心痛。他没有萧府这家大业大的根基,也不像长公子有皇女为妻,但偏又是萧氏一系,承袭了祖宗的荣光,所以也要为老爷的事担负压力。他的不堪一击,必定也充满了无奈与不甘吧。我这样想着,越发觉得他可怜。 “这也…未必都是他的错啊……”我终究还是想为他反驳一句,并不怪徐道离生气,只是慰我自己的心吧,不想觉得他太不幸。 “你……你不要说话。”徐道离先是惊诧,然后神色一顿,还是关心起我的伤口。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话在他听来十分有歧义,但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圆回来,便对他摇头淡淡一笑,“不碍的。我方才的意思是,他虽受不了讥讽做出错事,可讥讽他的人也不对啊,真要论起来,该怪当今陛下。他高高在上一句话,便教人骨肉分离,受尽冷眼,他怎会为别人着想呢?” “阿真……”徐道离忽然唤了我一声,嗓音低沉,投向我的目光里也带着不同寻常的疏离。我不懂,心里审视自己的言行,并不觉得有什么破绽。“嗯,我是觉得你该休息了,明日我会再请大夫来一趟。”他莞尔,样子恢复如常。 “劳烦先生。”我以眼神略示以感激,想的是欠他几次救命之恩,早就不知怎么还了。 ——从徐道离处写来 徐道离看阿真歇下后,便自回到了住所,连日来的寸步不离也使他感到几许疲惫。只是他心中幽幽悬着几件事,到今日越发明显地跳脱出来,故而并不得好好酣睡一场。 是时,月明星稀,徐道离和衣倚在坐床一侧,身旁凭几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浓茶。这茶,浓到放了平日五倍的茶叶,是徐道离用来提神的。他不时抿上一口,再伴着深秋特有的静谧,将那几件幽幽心事来回忖量。未知过去多久,一个清晰的轮廓终于呈现。 徐道离早在知晓阿真女子身份的那天就猜到,阿真的身世必然和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有关,而当时玄武门之变并未持续许久,若是平常百姓家,最多就是连着几天不敢出门,真要能造成命途巨变的人家,必定不是一般的门第,又看阿真那一手惊人好字,更不像普通人家能教养熏陶得出的,故此先一断定,阿真的出身不是王族便是公卿。再来,阿真向自己追问武德九年发生的事之前,是先从皇帝的事迹问起的,这说明皇帝与她的身世有关。另外,萧瑀罢相之后,阿真和自己谈话之间,竟将天子比作“阎罗”,虽则当时情状如常,但细细体味起来,这诋毁天子的不敬之语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开口的,却被她表现得云淡风轻,令自己差点疏忽,而这一点也一如今日,她明明是被萧十八伤得几乎送命,却又将矛头指向了皇帝,所以皇帝无疑是阿真心里憎恨的人。于是,徐道离将以上诸事凑在一处,得出了一个可靠的答案:阿真的家族在武德九年因玄武门之变而惨遭灭门,而她在逃亡路上曾遇追杀,好不容易活下来之后便心怀仇恨,常年忧思。最重要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是当今圣上。 “小丫头,你的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吗?” 徐道离想明白后,沉吟长叹了许久。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悲惜伤怀的一面,连自己孤身飘零的时候都不曾这样低落。他觉得,这个小丫头渐渐成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但凡与她相关的事,都无限上心。比如她几次受伤,比如知道她被带入李家,自己都是义无反顾地去救她,保护她,还有那买马哄她的事情,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却焉知不是心意驱使下做的。可见啊可见,自己早在轻流慢淌的岁月中,对她情根深种了。 “我徐道离一向视女子为无物,却不料栽在你这小丫头手里了……那么,我帮你可好?” 徐道离悠然道出一句,看似闲定,心里却是一番大气魄,就像此刻窗外的夜色,看似混沌,实则微妙,稍不留神,便成了东方欲晓。 …… 再深的伤口终究在慢慢愈合,我脖颈上包裹的白布,每一天都会薄一层。只是又有二十天了,十八公子竟无音讯。徐道离虽常来探望,我却到底没有了再问起的理由。 “阿真,你想过以后吗?”那日,徐道离毫无预兆地问我,虽然突兀极了,可他却还是直直看向我,好似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7 有大事一般。 “以后么,就是这个样子啊。”我一知半解,只如实回答。心中一时也想,我能如何? “唉……”他无奈长叹,好像被我的话堵着了,半晌才道:“以前我叫你自荐给萧十八做随从算是我的错,是我认人不清。可这次我的意思是,你毕竟是个丫头,不可能一直做马奴,想过离开这里吗?” “呵呵……先生你在说笑吗?”我是真的觉得有趣,打心底里笑了出来,“你又不是不知小奴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那你跟我走吧!”他紧接着我的话问道,眼眸蓦地一亮。 “先生要走?”我只顾着“走”这个字,并不看他还有其余深意。 “是啊!”他挺胸昂首,声音洪亮,像在宣誓,可旋即又变了态度,对我咧嘴一笑,颇有几分调皮,“不过,你要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再回来带你走!” 他这话一落定,我只有默默,浑身僵直的筋骨却替我隐藏了所有的情绪。他知道我今年十三岁,两年后是我的及笄之年,礼记上说:女子十有五年许嫁,笄而字。他若真的要离开,又何须先约归期?若真的想回来,又何必非定两年?我真不知道,他几时于我有了这样的心思。 “哦,先生要用这两年做什么呢?”我若无其事,只淡笑着问他,想着此时若反诘于他,定是我最难堪。 他亦未觉察,露出寻常神情,道:“我母亲在世时,总教导我,男子当志存高远,不困于方寸之间。离开长安城,有的是事可做。” “那先生,何时动身呢?”我心里在绸缪着什么,便从容问他。 “已与长公子说过,这十月底就走。”他亦未曾迟疑,也同这话的内容一般,当真是早已计量好的。 “你不怕别人说你和那些见风使舵人一样,主家才落魄便各自去了?”我带了些戏谑的口气,也是以朋友之情真心为他忧虑。 “我徐道离长到如今也有二十几年了,几时怕人言了?我真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心,谁又能凭几句话奈何得了我?”他一如初年在长亭里豪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的神情,也委实说得不错。 “那小奴,就祝先生此去,平安顺遂。”我缓缓说来,转身顺手往食槽里放一些草料,并不想把心中隐约泛起的不舍教他看出来。到底,他的心已不同于我的心,我的不舍也仅仅只是人之常情。 “阿真,你要好好在这里等我,谁也不要轻信,保护好自己。两年,就两年,多一天都不会!” 正想着他的心思不同,他却又毫不隐晦的吐露出来,目光里的灼热一下子升腾得我难以招架,直垂下头,尽量避开。 后来,我们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陪着我做马厩里的事,还把重活一力担了。那样子,就好像在安排我接下来两年的生活。可他直到离开后院,都甚至没有问我一句,愿不愿随他走。 日子很快到了徐道离临行前的一晚,明日五鼓他便要出发。既然他要远行,我自想起有两样东西要给他,一件是写着曹国公托付之事的纸卷,一件便是他留在我这里许久的药瓶。那纸卷是我耽搁很久了的,如今随了他去,也算了我一桩心愿。药瓶,彼时里面的药末已经被我用完了,我便想起他给我时说的话,“我因自幼习武,常常摔碰,习惯带一些跌打药膏在身上”,故而又去药铺将这小瓶灌满了,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想,一桩心愿加上一点心意,是我能给予他的极限。即使还有那些无法偿还的救命之恩,我的心也到此为止了。 长夜将尽之时,我终于收拾起思绪,将两样物件细细包好放在枕边,然后和衣靠在柴房的泥墙稍作休息,很快我就要起来给徐道离送行了。 “咚咚咚……” 未合眼多久,只觉哪里传来急促的敲打声。因也担着看护后院的职责,我便起身点了盏灯去察看。可四下里看了一圈,也不见任何异常,声音也不闻了。我便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抬脚便往回走。 “开门…开门啊……” 抬起的脚还没有落地,后门处竟惊悚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且嗓音含混模糊,在宁静的后院里显得十分诡异,当即吓我一跳,将手中灯盏也摔在地上。 待冷静片刻,那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便捡起灯盏重新点着,壮起胆子走近了过去。心想,这开化坊临近皇城,诸多重要官署都在附近,所以日夜都有金吾卫巡街,一向治安极好,若这个真是什么歹人,我便高呼几声就能引来救援,不用害怕。 “是谁啊?外面的是谁?”我贴到后门,抓住门闩,镇定问道。 “阿真!阿真!快开门啊……” 外面突如其来的疾呼让我一下子惊恐万状,此人竟知道我的名字,且声音越听越像十八公子!便念及上次他吃醉的情形,想着外面要真是他,八成又吃多了酒,恐怕不好,赶紧不顾一切地拔闩开门。而结果,果然是他! 他瘫坐在门槛上,眼睛微闭,口中呢喃,一袭白色袍服沾得到处污泥,又是醉得一塌糊涂。 “公子!公子你怎么又这样了!来,小奴扶你进去!”我奋力去扶起他时,感觉心里痛得快要呕出血来。 “阿真!阿真…我在外面敲了那么久的门,你怎么才来啊……连你也和他们一样了吗?” 我扶他在肩上,以我瘦削的身体去撑住一个酒醉的高大男子的分量,本是多么大的艰难,却在听到他迷迷糊糊说出这句话时,顿觉浑身神力。别的都可不论,我只道这话里,他看我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我将他扶靠在马厩外围的栏杆上,将灯盏也就近插好,又恐他醉酒畏寒,从柴房里抱出一床被褥披在他身上,倒来热水喂他。我第一次照顾人,第一次照顾他,显得慌乱而没有底气。 他好似慢慢睡了过去,可嘴里还是细细碎碎说着些什么,鼻息很重,眉头也紧皱着。我不忍,不由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间,可能是仗着他醉酒无知,但心中也是发憷的。 “公子,你若心里不快,大可驰马骋怀,你不是最喜欢马的吗?为何要屡屡醉酒,伤害身体呢?”我抑制不住垂下泪来,实在有锥心之痛。 “阿真,其实全长安城我最喜欢的是你……” 他突然醒过来,说的这一言,仿若抽髓般令人百骸一震,我手中的茶杯亦霎时间滑落在地,碎渣四溅。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以为方才是魂魄出了窍,可,他的手却赫赫然握住了我的一臂,目光飘渺但真实,口中继续说着: “阿真,只有你会安静地听我说话,只有你会认真地看着我,从来不会强迫我,从来不会看轻我。我只有与你一起论马时才会感受到片刻之美好……你不知道,这长安城,最是无情了……” 他说完了,终于沉沉睡去。 这番话,是醉话,也是真话。而我的心,长久以来对他的思慕之心,也就因他这番话,瞬时变得无比平静与满足。老天予我和他这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8 样悬殊的身份,本就没有几多相伴的时光,而我却在这少得可怜的光阴里赢得了他内心的眷顾,就算只是以一个马奴的身份,又如何呢? 他心里有我,他刚刚自己告诉我的。 “其实,全长安城我也最喜欢你啊……”我微笑着,欣喜地,大胆地对着他的耳畔说道。 我知道他睡熟了再听不进的,可这恰是最美的,正好的。 月落星沉,天边亮起些微曙光。我知道,我与他如此相对,如此贴近的时辰不多了。他终究会醒来,然后变成另一个样子。 ——从徐道离处写来 灰暗的后院里,马厩围栏处有一点灯光,这是阿真与萧鉴,而院门口,也有一处灯光,这是,徐道离。 徐道离本是天亮就要启程的,可因这启程一别便是两载,故而一夜都不曾好睡。他满心里揣着那个小丫头阿真,便想在离别之前多与她呆一呆,哪怕这时辰她还未醒来,自己站在院子里也是好的,可方一走到这来了无数趟的院门口,就看见那心心念念之人正趴在一个男子的耳边亲密地说话。他先是一愣,后来才借着灯光辨清了那男人的脸,正是他十分不齿的萧十八。 阿真的声音很小,徐道离并听不清她讲了什么,但那亲昵的动作,迷醉的神情却尽然收入他的眼底。一时间,徐道离只觉得万分惆怅,心口上像是被刀子生生剜去一块。又细想来,其实阿真露出的破绽也多,最明显的一次便是萧十八袭封那日,她如痴如醉地躲在正门对面的小巷口偷看,那番情态活脱脱就是小女儿痴恋的模样。 “真儿,你怎会喜欢他!” 徐道离怆然默念,拿着灯盏的手不自觉地有些发抖。他久久地凝视那处灯光下,嫉妒,不甘,不屑。然而,性情里本就不服输的徐道离很快就冷静下来,他觉得,一切都未到最后,来日方长。 …… 十八公子是五鼓鼓声传来的时候醒来的。在那之前,我觉察到他要醒来的迹象,早早把被子撤走,把茶杯的残片扫净,然后躲进柴房从门缝里看他。我知道,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在马厩必定难堪,何况还要面对我,为尽量全了他的颜面,我才如此做。事实上,果真也是这样的,他站起来后满脸茫然,又惊又疑,未留几时便从后门跑走了。我这才走出来,看着他之前站着的地方淡然一笑,心中默想: “这无情的长安城我岂不知?只是于你,想必仅有这一时。你的苦,你的寂寞,我昨夜都明了了。我原来,一直都是懂你的,只是你才告诉我,我也才知道,我真开心。十八公子,你要早日振作,阿真永远为你祝祷。” 送行的时辰到了。我回柴房取出包裹,然后从马厩里牵出徐道离常骑的那匹银鬃马去往正门,抵达的时候,徐道离正和长公子在阶前道别。及至长公子回去,他才转身看到我。 “先生此一去,鞍马秋风,路远水长,还望诸事无忧,顺时保养。来年相见,小奴再谢先生数次救命之恩。”我说着一些寒暄客套的话将缰绳双手递到他面前。 “你欠我的,可不止那几次救命之恩。” 我只道今日送别,不论如何总是温情一些的,却不料他忽然一把拽走缰绳,嘴角还扬起一丝不太和善的微笑。 “……小奴自知无法报还,心中有愧。”我终究弄不懂他的缘故,便只想着他今日要走,就顺从他一些也无妨。 “呵呵…”他喟然,又笑出声来,目光转到我身上时,变得无比坚毅:“阿真,你要记住我说的两年之约,两年,多一天都不会!” 我对这“两年之约”早下了定论,虽不至于忘记,但也不会心有波澜,故而只微笑颔首,并不想多说什么。 “好了!我走了,你回去吧。”他一挥袖,敏捷地跨上马背。 “先生慢着!”我这才恍然想起那包裹,竟差点忘记给他,便赶紧拦到他前头,取下挂在手臂上的包裹高举给他,“这是小奴赠与先生的,请先生收好!” “好。” 他只略弯下腰用随身的长剑一挑,便将这包裹取走,未看,未问,未多停留,即刻便策马而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我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横街尽头才缓缓收回视线。并非不舍,心中亦无多思,只是觉得,人事无常,过客匆匆。 === ☆、第10章 一点残红欲尽时 十一月伊始,长安城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虽则年年是这个时节下雪,今年却极大。一夜醒来,院子里的雪积得没到小腿,连马厩顶棚都压塌了几处,我便扫雪、修棚,连用了好几日,才将这本就冷清的后院撤去肃白的包裹,重新恢复了几许生气。 不过,也没什么人来,还是冷清的。唯一令我可慰可想的,便是那匹怀孕的母马即将足月,小马驹就要出生了。其实,我只有刚进萧府的那一年看过忠叔为母马接生、照护,从未亲自上过手,心里还是有些怕的。是故,常常趁着间隙跑到西市马商蒙图灵那里讨教。他看我是萧府的,是他的常客,我对他也有礼,便很乐意教我,一来二去也有了交情。不过旬余,我已受益匪浅。 这一日天气晴明,我又到蒙图灵位于北郊的马场里求教,罢了帮他打理了一些事务算作感激。行将回程之时,他牵了两匹品相上佳的黑马到我面前,脸上笑呵呵的,似有嘱托。 “蒙叔,你这是做什么?”我指着他身后的马儿问道。 “阿真呐,蒙叔听说你们萧府那位萧鉴公子定了亲事,这两匹马你带回去给他,就说是蒙叔一点心意,赠作新婚贺礼的! “蒙叔,你说谁定了亲事?又是什么新婚!”蒙叔的话无异于春日乍然而起的响雷,惊得我五内一颤。 “就是那位长得玉树临风的萧鉴公子啊!怎么,你竟不知?” “我……我真不知。”我低下头去颓然答道,只觉是五味杂陈,丢魂落魄,“公子拜官袭爵便后迁居别处,并没有带我去,所以阿真如今甚少能听见公子的消息。” “哦,这迁居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只不过不知你没去。其实,我也是前不久听送马到公子府上回来的小厮告诉的,他们说府上都在议论,萧公子来年春夏就要迎娶夫人了。这不才想着送他两匹好马表达表达心意嘛!呵呵……你也知道,我跟他打交道也快两年了,如今不但萧家两府都在我处买马,他又介绍了许多高门大户的公子来,照顾了我好些生意,所以我也趁机报个恩吧!我选的这两匹马是上等的胡马,好看又能跑,卖得话也得是六七十金起价,算拿得出手了。这时节养到明年春夏,马儿与主家熟了,还可作迎亲之用!呵呵呵……阿真呐,就劳你跑一趟吧!” 蒙叔自顾自地乐在其中,却不知在我听来痛彻心扉。也许从公子拜官封爵,迁居离府的那一刻我就该意识到,那个新府邸必然有一天会迎来女主人。 “蒙叔,你知道要和公子成婚的是谁家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29 的娘子吗?她又如何?”我打起最后的几分精神,笑着问蒙叔。心里想,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公子那般人物。 “这倒不知,想必也是侯门绣户里的高贵女子,我们管这干啥!呵呵……来,你拿好缰绳,去吧,天不早了。”蒙叔也只一笑,忙着把缰绳递到我手里。 我这才恍悟,想那世家大族的婚姻不都一样吗?那位新妇自是与他门庭匹配,品貌相当的。便无奈之下摇摇头,拽起缰绳向蒙叔道了别,转身离开。但走了没几步才想起来自己一直以来并不知道公子新邸在哪,又连忙回头高声问了一句:“公子新邸在何处?” “唉!呵呵……亏得你还是府上的人,这个也不知!就在延平门附近那个永和坊,去了一问便了。” 延平门,永和坊。蒙叔丢出轻飘飘几个字,却一下子压在了我的心头:这个地名可是又有好几年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长安城那么大,为何偏偏是永和坊…… 回去的路变得无比漫长起来,我一路笑自己,今日可能是冲犯了什么神明,令不悦的事情一齐来了。然而缓缓又想,这府邸选址,迎娶夫人,终究只是别人的伦常之事,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在意。便念及此,心中反倒有些释然了。 可,事情并没有我想得那么轻巧,我实在是要在意了。因为,当我抵达永和坊,找到公子府门的时候,竟发现这里就是我曾经度过九年噩梦生涯的敬府。 长安城那么大,为何偏偏是永和坊,永和坊亦不小,又为何偏偏是敬府所在!! 望着这改换一新的门第,我唯有泪水两行。我从来没想过我的过往会和如今的人事有这样离奇的纠葛。难道我就逃不开吗?难道每年折磨我一次都不够吗?我无法纾怀,只觉胸中郁结,愤然,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斜阳下,寒风里。 “不娶就是不娶!兄长,并非十八任性,只是还未到时候!” “你都已经成年了,也有了自己的府邸,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这些天做的事,与同僚冲突口角,酗酒闹事,简直与市井泼皮无异!再不寻个家室,好好过日子,你还成个人了!父亲临行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若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会多生气!” “兄长少拿伯父来压我!就是伯父如今亲口对我说,我也不会成亲!你说什么都没用,更不必天天追着劝我!” 我这里泪湿衣襟,无尽感伤,却在一阵吵闹声中解脱出来。侧脸去望时,竟是长公子与十八公子二人互相争执着从一架马车上下来。又听那话音,似乎十八公子并无意婚配。我瞬时脑中一闪,想起他醉酒那晚对我说的话,有一句是“从来不会强迫我”,不由思量:难道这句“强迫”就是指长公子逼他婚娶的意思吗?若是,时间也对的上,蒙叔说是前不久听闻,公子闹事也是从之前就开始的…… “你来此作甚!” 正想得入了定,忽闻身后一声大喝,惊转去看,竟是连金。长久不见面,他倒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脸孔。 “小奴是受蒙图灵大叔的托付,送两匹马来给十八公子,作为新婚贺礼。”我略低了头说道,心里仍和以前一样,不在乎他的态度。 “既然送马来,怎么不去后门?站在正门瞎看什么?!方才两位公子说的话你回去要是敢乱嚼舌头,我就活撕了你!” 他横眉瞪目,面目可怖,一番恶言恶语还不罢休,又猛推我一肩,我不防,一下子撞到马身上,将那马儿亦惊得嘶鸣跳跃起来。 “我根本就没听到!你也小心些!在街上惊了马踩死人如何是好!”我忍不住腾起怒火,一边拉住马儿安抚一边对他喊着。既是怒他无知,也正好反击于他。 “你!你竟敢如此对我…你……”想他未料我会反抗,一时又惊又气,结巴起来,手指着我点了半天就是说不下去话。 “拿好你公子的马!我不知道府上后门怎么走!”我心中本就郁郁,怒火一起更难收住,顺势便又吼吓了一声,然后扔下两匹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这贱奴!休要让我再看见你!!贱奴!” 他扯起嗓子在我身后大喊大骂,可惜我已经泄完火,痛快了,再不愿理他。 我也想,我真的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中旬,徐道离请的大夫最后一次来看的我伤口,说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再不用包扎上药。我取破铜镜照看时,果见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右耳下面延伸出来,足足有一指长,十分明显。我用手慢慢抚摸这道泛着浅红,微微凸起的伤疤,心中不禁有些凝滞,倒不是又在乎起容貌来了,只是在想,十八公子知自己醉酒伤了我,是如何感想的?会不会念及我是他“全长安城最喜欢的人”,而为我感到一丝愧疚?良久,终觉自己不过是无端乱想,将一切思绪又黯淡了下去。 隔日,小令子突然来到了后院。彼时十八公子迁居,他因是连金跟班,亦随了去,倒也是长久未见了。我高兴地招呼他,心想他能回来,可能十八公子主仆也回来了,但他却一脸凝重,显得十分消沉,让我也不好开口询问了。我再细瞧时,竟见他额间嘴角隐隐有伤痕,追问之下,才知他是被连金命人殴打了,和我那次一样。我当即愤怒无比,可到底也做不了什么,无奈轻言安慰了几句,问起缘由,他说是闲时与府里小厮吃多了酒说了浑话被连金听见才遭一劫。我点点头,想这倒也是连金的做派,自己还是不要再提,以免戳他伤心处,便要岔开此话题,可一抬眼,却见他摸着栏杆走向了马厩,一阵左摆右看,仿似在探查什么,举止怪异得很。 “怎么了?”我亦走进马厩,问起他。 “哦…嘿嘿……”他回身蓦地咧嘴一笑,胖胖的脸庞上挤得又圆出一圈,愈发显得憨憨的,“阿真,你看你这养马的手艺,要是我能学会几分,也在那府里养马,就不用跟着连金,受他的气了。” “那你抽空常回来,我将我会的都教你。”我看他比方才开朗许多,心中也舒展开来。 “那你现在就教我吧!”他的兴头倒一下子上来,随手就抓起身旁堆着的草料放在了食槽里,“你看,喂马是这么喂吧!嘿嘿…” “嗯,这也没什么难,按照时辰放进去就好,只是得看着多少,马和人一样,吃多了也会不舒服。”我便也与他一同行动起来,正好也是该喂马的时辰。 “嗳!阿真,我听说长公子大婚的时候,公主从宫里带出来四匹御马,在哪儿啊?快指给我看让我见识见识!”刚喂了没几下,小令又眉头一挑问起御马,兴奋的样子里到透出几许不寻常的迫切。 “就是那边四匹白色的。”我虽觉奇怪,却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便抬手指着马厩另一头单独隔开的御马围栏说道。 “哦哦,嘿嘿嘿……果然漂亮,果然漂亮!嘿嘿……” 小令子连连点头赞叹不已,面颊潮红,脑门上还出了一层薄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0 汗,竟不知他怎么这样激动,在这寒冬腊月看看马都能发汗。我微微蹙眉忖度了片刻,终究缓缓作一笑,未觉出什么大的不妥,只当肥胖之人容易燥热些,而他也确实很欢喜。 此后的日子,小令子都会来呆上一两个时辰,学马的样子倒也还算认真,我也算多了个伴,每天过得充足了许多。 转眼到了月末,那匹怀孕的母马食量渐渐变少,□□也开始胀足下垂,我知这是临产前几天的迹象,便赶紧腾扫出一块空地铺上干草,供它生产所用,且时时守都在它的身边,又记着蒙叔说的,马儿多半子夜产驹,便到了晚上也不敢睡沉。可如此过了五六天,都不见它开始生产,反而还变得萎靡不振,无法站立,连口水都不喝。我焦急之余,只得又往蒙叔那里去请教,但当我到了北郊马场,却被小厮告知蒙叔已经回乡,来春草盛马肥之时才会赶着新马回来,马场里亦无其他精通养马之人,这顿时让我灰心一大半。 我匆匆又赶回府上,想这母马自身无力作动生产,但月份已足,生产的迹象又很明显,再不娩出马驹,恐母子性命都难保,便一狠心, 赌这一己之力为母马催生。 我先抱住母马的脖颈安慰了许久,然后跪坐在它的肚腹之前,顺着腹部隆起的曲线,一遍遍地向产门推按,由轻到重,十次一停。如此努力之下,直到入了夜,点起灯,母马终究起了反应。胎水从其产门中不断流出,它自己也开始用力,全身出汗,发出痛苦的低鸣。这让已是精疲力尽的我霎时间高兴坏了,立即跨过马身趴在其产门之侧,等待新生命探出脑袋的那一刻。未过多时,只见一点白色的胎衣缓缓挤了出来,然后越来越多,细看之下,正是小马驹的头和前蹄。我心下大喜,想这胎位极好,是顺着产道的,便用手轻轻撕开那胎衣,随着母马用力,一点一点帮它把马驹排了出来。这是一匹健康的小公马,毛色随了它母亲,浅黑杂白,十分漂亮。看着这浑身湿漉漉,眼睛还未睁开的马驹,我简直激动地快要落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它擦洗。待一切忙完之后,太阳也升起来了。 几日后,我依旧沉浸在小马驹出生的喜悦里,并为它取名,离骃。这名字并没有未央和齐光那样深的含义,只因是徐道离带来的马,且毛色浅黑杂白。虽然显得有些敷衍,但真有其实也就不俗了。 然而,这样令人可喜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离骃的母亲自产后略微进了些食,便再也没有吃过东西,精神越来越差,成日只躺卧着,母乳也渐渐没有了。我这才意识到,它原先的精神萎靡,并不是因为胎儿久不产下,拖得身体虚弱,而很可能早就生病了。为了专心照顾母马,也为了离骃有奶吃,我便带着它再一次来到蒙叔的马场,将它寄养在了另一匹产后不久的母马身边。 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反而像是堕入了可怕的深渊。短短数日之内,不但离骃之母奄奄一息,马厩里其他马儿也陆续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更有甚者是那四匹御马,浑身抽搐,下溺出血,竟一齐死去了。我惊惧万状,这才觉得自己之前一心都在那母子身上,丝毫都没有看出其他马儿的异样。 于是,管家责难,大祸临头。 “府上的马一直都由你喂养看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有几个脑袋来抵!” 后院里,怒不可遏的管家,执杖待命的小厮,还有一个伏跪在地,无言以对的我。而马厩里,昔日整齐挺拔的马儿只剩得几匹勉强站立着,其余皆是左左右右地倒在地上,或死或活,几乎看不出差别。 “管家,你说这会不会是什么疫病啊?要不小的们赶紧将它们搬到郊外埋了,省得传染给人!” “此事长公子已发了话,不管是不是疫病,总是不祥。活的就放到山野自生自灭,死了的全部拉到郊外烧掉!” 一直伏跪于地、愧悔难当的我猛然间听到要将马儿这般处置便再也按捺不住,直跪着挪到管家脚下高声恳求: “不!它们是生病了,放到山野只能是死路一条!给他们找大夫,给他们找大夫啊!小奴求你了!” “贱奴,还不滚开!” 管家怒呵一声,目眦尽裂,容不得我半分,抬起一脚便将我踹翻过去,重重撞在马厩的围栏上。我哪里肯死心,浑身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又爬了回去,泪水一霎时涌了出来。可未及我再行求告,便听管家冷冽一声:“来啊!给我杖打六十!” 我自是无法阻挡反抗,伴着这未落的话音就被两个小厮一头一尾死死按在了地上,然后便是一下下卯足了劲头的无情棒向我的脊梁落下。这痛,痛到我喊不出声来,仿佛是阴司的鬼兵施刑,每一杖都是要送我去见阎王的。 在我昏死前最后的意识里,他们将马儿一匹一匹运出了后门。 …… 鲜血淋漓,命若悬丝。 昏暗空荡的马厩里,我终是有了一点知觉。可这知觉只是弥留间的回光返照,短弱虚浮,哀哀将逝,匆匆十数年的平生竟都不自觉地映现眼前。人到尽头,想必皆是如此。 我想起那年忠叔带我进府,我不问也不想,尚有几分孩童的天真,觉得自己微贱的命运再不能更坏了,可老天竟依旧给了我玩笑似的几年人生。这些光阴里,欢愉也有,悲凉却更多。偏偏在这豆蔻情开的年纪,偏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我,爱上一个不可触及的人,也结交了一个真诚待我的人。许多情怀,百转千回,终是负了自己也负了他人。 “唉,这小子也是可怜,活活被打死了!” “六十杖呐!也该当他倒霉吧!别的府马都好说,谁教御马也死了呢?真是邪乎!算了算了,我们休管闲事,到五鼓坊门一开就把他拖出去埋了,省得管家再迁怒我们。” “还真是马奴,死了也和马一样埋在野地,唉……” 模模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不知是悲怜还是嘲讽的对话。他们不知我还未断气,不经意间却告示了我的结局。而我,于这无可奈何的绝境之中,反倒生出坦荡荡的胸怀来——我的命尽,是为了解脱。纵乱弃山野,尘泥销骨,也都是无法感知的身后事了。 天渐渐由黑暗变得灰白,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急促的呼吸带着腥甜的血液涌出口中,视线也渐渐只成一线,然而,就在我即将放由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却蓦地想起了,那幅白绢。 生死不论,我又怎么能没有它! 于是,又窜起一股莫名的力量,令我一点一点爬回了柴房里。所幸,他们暂时还没有清理我的东西。我从枕下摸出这幅白绢,将它紧紧握住,颤抖地,缓慢地贴在自己的胸口。我满足至极,仿佛一生的苦痛都烟消云散了。 这幅白绢,当初不过忘记归还才留作了念想,又怎会想到,它最终,竟做了我的陪葬。 === ☆、第11章 曲澜深处重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1 相见 贞观五年二月初七,雨露春恩,浅云照水,“死了”近两个月的我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重生了。 醒来的那一瞬,我以为自己转了世,可先前的记忆历历在目,并不像另世为人。迟疑忖度了很久,我才肯定自己不过是大难不死,又一次活了命。 救我的人是一位貌若皎月的小娘子。她说年前与父兄到郊外赏冬,回程时突降大雨,雨水将山石冲到了官道上,挡住了车马的去路,她下车察看时发现我也在那堆泥石之中,虽伤势严重却尚有脉息,便将我随车一起带了回来。而后几十天,请医问药,悉心照料,才有了我的重生。我自然震惊慨叹,跪在她面前愿为她牛马,可她却笑着拉我起身,说家风淡泊,不兴此举。 后来我才知道,让我重生的这个地方是长安崇贤坊的虞府,老爷讳作虞世南,已有七十五岁高龄,官拜秘书少监,爵封永兴县公,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大家,素以谦和寡欲、仁爱中正为家训教导族人。而那位救我性命的小娘子,正是永兴公的小女儿,名唤虞秀姚,表字思礼,今年正是二八年华,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才貌双全的女子。这虞府虽也亭台楼阁好几进的院落,上下却不过十几个仆人,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主家出入也不讲排场,不过一乘半旧小车,或几匹瘦马,再跟上三两婢仆,总之十分清简,与那家大业豪的萧府简直天渊之别。 如此,我虽有谢不尽的深恩,却无从报答,每日就白白愧受这家人的眷爱。 一日,我正伏在窗前,手中拿着那幅“陪葬”的白绢,不觉凝神。想那日垂死唯不忘它,经历了这么多天的起伏,它也念我的情谊,仍然伴我身旁,倒也算得这许多不幸中的一件幸事。 忽地,虞娘子来到房中。她笑盈盈地站在入门的屏风处,手中还捧了一套衣饰。我不明何故,只收好白绢起身迎她,而她轻执我手,竟说要为我梳洗妆扮。我一时便有些发懵,想自己病中虽还了女子身,却早在九岁那年就断绝了红妆,刚要推辞,她却已将那衣裙放到了我手中。于是,我只得心怀忐忑地应承下来。 这身衣裙,上是一件霜色如意纹窄袖襦衫,下是浅碧烟罗齐腰长裙,玉色帔子轻轻扬扬更是点睛之笔。可便是这般漂亮的衣裳,我也穿得极慢,怕弄坏,怕弄脏。好不容易穿好,亦不敢照镜相看。 “瞧啊,如此清姿,我还怕这衣裳不配你。” 虞娘子缓缓推我到妆台前,扶着我的肩,在耳畔柔声劝我。我犹且踟蹰,许久才一点一点抬起了头,可这一看,竟令自己失神了半刻——即使长发未理,面色憔悴,我此刻亦有了些想不到的美丽。 “多谢……多谢娘子。”我有些激动,依旧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硬生生想到了个“多谢”。 她揽住我,轻摇了头,眼睛里都是关切。我不大好意思,低下头去,这才注意她的穿着,水色绸衫外罩一件藕荷对襟半袖,齐胸系着条天青簇蝶裙,淡雅温婉,更衬得她风姿婀娜,楚楚动人。 稍待,她让我在妆台前坐下,替我挽起发来。我并不懂,只看她的纤手拈着把梳篦在我发间上下跃动,将我的头发分股拧盘,交叠于顶,成了一个别致生动却不繁琐矫揉的发髻。 “此为朝云近香髻,我看适合你的脸型,衬着别有风度。”她轻轻拨过我的身子与她正对,然后上下打量,面颊上泛着温柔的笑。 “是的,很好看,只是小奴不值得娘子如此费心。”我微垂着眼帘,心里紧张未解,也更含着愧疚。 “我说了,你不是小奴,以后莫要这样自称。我救你回来,是我们的缘分,况你这般,必是有隐衷的,你若愿意,就将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身世也说与我听。” 我听这话心中蓦然暗惊,这才想来,自醒转半月有余,虽与她有过谈话,却从未提及自己的往事,真难为她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外人这般无微不至。 “我自幼流落为奴,这样的自称真是习惯了,请娘子莫怪。”我缓缓说来,心中一边量度着话该怎么说,不是想骗她,只是太多顾忌,身不由己,“我叫阿真,武德元年生人,到六月便十四岁了。九岁那年家遭变故,为谋生计,乔装到了一家富户做了马奴。娘子救我的那时,我正是犯了大错,致使马厩里的马儿全部病死,被主人杖责六十。他们以为我死了,便将我埋到了山里。其实我也以为自己死了,从未想过天降大雨将我冲了出来,还遇到了娘子搭救。” “这是什么人家!马生病了竟都怪到你一个人身上!这雨下得好,冬日的长安何曾下过那么大的雨,真是老天爷要为你平冤呢!” 我只道她如此善良的女子必定会为我的身世伤怀,却不料她秀眉一横,竟生了怒气。可见她并不是一味柔弱无骨的闺阁女子。 “那件事确是我的疏忽在先,既死过一次,便也两相抵消吧。”我苦笑着说道,心底拂过一丝凄凉,我自小视马为友,最寂寞最无助的时候都是它们在陪我,我却没有照顾好它们,纵未身死抵命,今后也无颜去养马了。 “也罢,往事不提。阿真,你可知道,家父还有意要你继作螟蛉,你可愿意?” 她突转的话锋教我一时难以接过来,只愣住看着她那剪水般清亮的双眸,心潮暗涌。 “呵呵……家父年过古稀,家母早已过世,他们只有我和阿兄两个孩子,且阿兄要比我年长十五岁,我虽与他互相敬爱,可到底不如有个年龄相仿的姐妹。如今你来了,父亲他有这个想法,我也很赞成。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带去拜见家父,你改口唤父,亦叫我一声阿姐!” 她那里越是欢喜期盼,我这里却越是窘迫苦恼。若认了,虽是我天大的福气,可我此生,从来没有叫过谁“父亲”,我不敢叫,也不敢想。昔日崔氏那“克父克母”的咒语,实在令我害怕了,我怕自己的厄运真的再延续到恩人一家。 “娘子,阿真生来卑贱,不敢有此奢望,虽娘子心善不以阿真为奴,但阿真只愿侍候左右,请娘子恕罪。”我摆正身子朝她跪着,简简单单,却说得断然。 “阿真,你又何必……”她双手扶我,眉间轻蹙,有些失望,但也不乏温情,缓缓又笑开:“傻丫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何须看得这样严重,还罪不罪的。你我以后还是作伴,什么称呼的都不重要。还有,莫要再提什么卑贱了。前几日家里人来看你,都对你甚为怜爱,我也说了,这是缘分。” “是,阿真一切都听娘子的。”我不住点头,差一点落下泪来。 她复又为我妆扮起来,我也比之前大方坦然了许多。午后的春阳透过素净的纱窗在妆台铺下朦胧温和的淡影,不一会儿,花钗簪发,脂粉轻拂,整副妆扮便成了。我静静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全新的自己,偶一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只是闺阁间寻常的女子。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2 “只是你这伤疤……”她说的是我颈右耳后的那道疤痕,如今换作女装竟更明显了。 “这伤疤今生已难去除,可娘子为我精心妆扮,已遮去许多丑了,阿真一点也在乎。”我淡淡笑道,脑子里一下子闪过那人的脸庞,又瞬间暗去。 “那这样吧!”她一笑,好似想起什么主意,抬手从自己头顶的发髻上解下一根丝带,又系在了我的发间,“你将它撩至胸前,看看能不能遮住这道伤痕。” “遮……”我这才明白她的意图,不能拂了她的好意,便点头照做,将丝带从右耳后撩至胸前,向镜中一看,果真不见那伤痕,亦不觉突兀。 “呀,正好呢!呵呵呵……”她巧笑嫣然,比我还要开心。 无论如何,我今后要过的又是另一种人生了。 …… 阳春三月,桃李争妍。 与虞娘子相伴的时光愈长,我便越佩服她。她的学问很深,更写得一手绝妙的隶书,我每每在她书房观看,都要在心底赞上几百遍,当真不愧是大家之后。而至于永兴公的书法,我跟着娘子,亦有幸常见。公虽诸体皆善,却犹偏行草,那笔致非功力深厚而不得,圆融冲和却又遒劲有力,颇有东晋二王的风度,着实如神。 便在这样的气氛下,纵然我不像以前那般刻意隐藏自己识字,却也不敢轻易像以前那样乱写,怕的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只趁机默默地看,偷偷地记。诚然,这也令我感到快乐。 然而,这温馨融洽的虞府也并非没有半点枝蔓。 那日,我从府上东厢的廊屋前路过,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音,便随意抬眼一看,却是娘子的两个贴身侍婢玉缨、玉练。她们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言谈间充满愤懑。我一好奇,走近几步侧耳听了下去。 “老爷那样的声望,连当今陛下都尊敬三分,老爷的女儿,又是那样出众的才貌,却被那人如此怠慢!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迟婚期,亏得娘子还能忍!” “就是!他还是老爷的学生,这也太违背礼节了吧!我看娘子每天像个没事儿人,恐怕心里不定怎么委屈呢!” 我只听了这两句,便心下了然,亦同她们一样,为娘子不平。想来,是从未在娘子脸上看到过任何忧虑的神情,或许是她心性隐晦,也或许是她沉于这诗情画意的生活,又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并不与世俗同见,根本不在乎。 有此思绪,后来再见她,竟越发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一种超脱年纪的从容。到底,还是我浅薄多了。 下旬的一天,娘子欲带她那五岁大的侄儿应郎外出踏青,亦叫上了我。去的地方,叫做灞水。那可是长安城外有名的景致,也是出长安城东去的必经要道,故而一年四季,游玩赏景,迎宾送客,都不会冷清。其两岸长堤数里,垂柳几万,当中一道河水浩浩汤汤。每临春季,水雾夹杂着纷扬的柳絮弥漫天空,犹如一场大雪,风情尽致,蔚为壮观。所以,我心中也是很乐意去的。 “应郎,你如今已经做了长兄了,要更懂事了。现在弟弟尚在襁褓,父母亲自然多分些心思在他身上,但你不要觉得没人管你,就一味调皮,姑姑我可是时时刻刻都盯着你呢!” “应郎没有调皮!应郎每日都练习祖父交代下的课业!” “呵呵……这才好!所以姑姑今日是为了奖励你,才带你出来的。等下到了地方,要跟好姑姑,不能乱跑知道吗?” “应郎明白!” 马车里,娘子怀抱应郎,对他谆谆教导,而应郎虽则幼冲,却浑身透着一股机灵乖巧。姑侄言笑之间有说不尽的温情欢欣,令默默坐在一旁的我看在眼里,羡慕得心中阵阵泛酸。大概,血缘亲人之间本就是如此,只是我命凉薄,没这个机会。 已而抵达灞上。下车后玉练捧来一顶幂蓠要为我戴上,我只霎时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女子出行时,总是要戴上幂蓠来遮隐容貌身姿的。我不经意,倒攀了娘子的家世,不免赧然,进退皆非。 “不习惯吧?”娘子撩开自己幂蓠的纱帘向我微微一笑,然后将应郎交到玉缨手里,走过来亲自替我戴起了幂蓠,“你第一次这样出门,以后就好了。这帘子能挡飞虫风沙,又无碍视线,极好的。” “其实阿真从前粗鄙,如今也不用的。”我还是拘束,心里觉得怪怪的。 “怎么又说这个了?走吧,应郎那孩子都等不及了,你看!” 随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应郎果真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若不是玉缨牵住,怕是早就跑没了影。我这才觉得,自己的为难在此刻反显得矫情,便忙点头,随他们一起往那游人熙攘处去了。 灞水,上次来时,还是流落为乞儿的时候,正是武德九年。那时我看到心里去的,不是花柳美景,也不是穿着各色华服的游人,而是一幅幅吟鞭东指,挥手天涯的离别之景。我羡慕这些人离开长安还有地方可去,羡慕他们有追逐理想的洒脱的心。我就像个井底之蛙,既无识见,又无本领,更无气魄,只求饱食而活。直至今日,我的人生都是被动的。生在教坊,便自带卑贱;长在敬府,便甘受□□;流浪街头,便苟延残喘;遇到忠叔,便学为马奴;受恩虞家,便寄食偷生。我就这么顺从着命运而活,从未想过与之抗衡,于是,偶有那么一瞬,我也会这样想:到底是前缘误了我,还是我误了自身。 触景伤情,感慨万千,不觉,我的眼眶已经潮湿。 “阿真娘子,你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恍然回神,身旁只剩了一个玉练,她轻扶我,满是关切。我便赶紧压了压心绪,未叫她再看出更多。 “多谢,我没事,看这风物有所感怀罢了。” “真娘子,你重伤初愈,还是不要心事太重的好,今日出门本就是来散心的。那边就是灞水长亭,小婢扶你去亭中休息吧!” 这玉练随娘子日子最长,亦习得百般灵巧贴心。自我醒来,她便似被派给我一样,晨昏都来相伴。我对她自是极敬重的。当下便应了她,来到长亭中寻了一处临水拂柳的地方坐下。暖风迎面,纾怀不少。 “对了,虞娘子他们呢?”我才想起来问。 “方才小公子闹着要去前头,我家娘子拗不过,只好由他。但见你观景观得入神,竟未打搅,才留下小婢侍候。” 我微笑着点点头,未再多言。只想着未妨碍到他们游乐就好。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王兄此句乃是出自谢朓的王孙游,果然佳句。那我……有了,鸟弄欢新节,泠风送馀善!” “哈哈哈……才思敏捷,才思敏捷啊!” 此刻静坐少趣,便看亭外不远处的小径上走来了三五少年郎,他们个个楚楚衣冠,翩翩相貌,行走间谈笑风生,正接对颂春的诗句。 “真娘子,看那边有人要过来,也不清静,我们走吧。” 我倒有意听上一听,玉练却忽然提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3 点了一句。我这才想她到底是诗礼大家出来的人,总很注意仪礼分寸,便就颔首起身,同她从另一端的小道走出了长亭。至小道岔路,便可在丛木之间观见长堤,玉练说去前头辨一辨方向,留了我原地等候。再望那长亭,已是被那群少年站满了,朗朗欢笑不断传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害得我好找!” 骤不及防,一阵清澈温和的声音从身后飘然而起。是他!十八公子!他这嗓音我一下都不用多想!我心中愕然,方寸全无,遮蔽在幂蓠纱帘下的面庞早已清泪两行,双手相握,攥得指节发白。 终于,曾经百般迷恋的熟悉的身影从我身侧悄然擦过,我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路人。 他阔步走去与那亭中少年会合,仍着了一身他最爱的白色袍衫,矫矫身姿,英英仪容,一如当初。此时,胸中万丈波澜已趋平静,只是徒然在想:我的“死”,可曾令他有过一丝丝的怜惜? “萧参军,你也来说说这咏春的佳句,给大家助助兴。听闻你在弘文馆读书时,便是文采斐然,我等都想听听你的高见!” 那一边,尚未落座的公子被其中一个少年叫住,几句话将他推到了众人中间,好似有考问、作难他的意思,但他的神情倒一成未变,只轻轻一笑,将手背到身后,略昂起头说道: “古贤今人的诗赋多有咏春佳句,然而,萧某只认一句最好。便是《毛诗》中的‘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夫子曾说,诗三百,思无邪,是言彼时诗歌思想纯正,不掺杂念,而后人诗赋善绮丽辞藻,强加感情,常为情状而咏景色,偶有两句写景,后面便跟着长长的咏叹,实在显得矫揉无格。如这‘迟迟’、‘萋萋’,虽则简单,但已把景物写尽了,朴实又通透,这才是最高的境界。” 我听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倾,把方才的情绪顿时抛却,只有无限仰慕:他这番言论委实奇巧,侃侃而谈,独出机杼,真不负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清拔之气。 “好!这言论妙哉!果然不负才名!鄙人佩服,佩服!” “是啊!萧参军好才情!好见解!” 我这里倾慕之至,那一群少年自也是啧啧称道,再没有像刚才那般露出轻视的神色。而我也觉出来了,他那一阵子的颓然失意,已经过去了。 “真娘子,那亭中有你相识之人吗?” 不知是我太专注,还是玉练脚步太轻,她话音响起时好似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没有,随便看看而已。”我摇摇头,浅笑道。 “那咱们走吧,小婢看过了,该往南走。” “好。” 我随玉练而去,临转身最后看了那亭中之人一眼,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这一天,我们游至日落西山方才返程。应郎玩得满身大汗,疲累得在车里睡着了。虞娘子问我先前都去了哪里,还抱歉地说为陪应郎慢待了我。她不知,我这一趟,其实大有收获。 倏忽已是四月。 我在虞家过着有生以来最闲适的日子,有幽静的卧房,宽敞的寝床,精致的妆台,俱全的用物,然而内心的愧疚不安亦与日俱增。于是,即使他们不让我干活,我也每天私下里清扫一遍屋子,使之整洁如新,一尘不染。这才令我稍觉心安,也有事可做些。 便这日做完清扫,就伏在桌几上发了呆,手中仍习惯性地拿着那幅白绢。思绪断断续续,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左右都离不开那个人。 “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我救下你时你便死死攥着。” 无意间,虞娘子踏了进来。轻盈盈的衣裙,笑盈盈的脸,令这屋子都瞬时明亮了许多。我也知她见过这白绢,并不觉得尴尬,只一笑将其收入袖内,起身迎她一同坐下。 “是吗?我有好几次都见你握着它发呆。”她拉起我的手,眉眼弯弯,柔煦中带着一点探问之意。 “这是一位……一位故人之物,阿真留作纪念的。”我心里也坦诚,只是在想此物主人该如何描述,用不得“朋友”,也不好说是“公子”,许久才用了“故人”一称,其实也不大准确的。 “我猜一猜,恐怕这故人不是故人,是心爱之人吧!” “啊!没有!不是的!” 虞娘子一句话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只觉浑身汗毛一凛,几乎是惊叫而起,待反应过来时,则更觉自己欲盖弥彰了。 “呵呵呵……呵呵呵……”她用袖捂口笑得前仰后合,我自认识她,还未见过她这样大的动作,可见是我表现得过头了。 “嗯……不是的,真的不是。阿真以前区区小奴,哪里敢想这些。”我故作镇定,复又坐回去,给自己圆场。 “好了,我不过看你无聊逗你两句,不说这个了。”她长舒一口气,果然转为寻常温和近人的样子,又道:“阿真,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打扫这房间?玉练都同我说过好多次了,每次她来打扫总觉得这屋子里异常干净,又不好直接问你。” “……我,我啊,我就是随便……随便打扫了一下。”我本想以这微薄之力求个心安,却不料被她这么一提又好像自己是做了错事,立刻变得十分心虚。 “你……你真不必如此的!”她眉头微蹙,带着叹息,“你伤重卧床近两月,到前不久才断了汤药,怎可做这些粗活劳费体力?若不好时,岂不白费我的一片心了?阿真呐,我真心拿你作小妹看待,这府上就是你的家,凡事要放轻松些,不要过于拘泥,好吗?” 她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却越发让我陷入了难堪的境地:我为了我的心安,倒难为了她的一片心,这是我没想到的。 许久,我轻轻颔首,口中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话。终究觉得,无法真的将虞家的一切视若自有,也无法承受她无私给予我的亲情。 我愿意顺从,愿意奉献,愿意旁观,却实在不太擅长。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大概这一生都不会改变。 === ☆、第12章 来如春梦不多时 仲夏时节,蝉鸣阵阵,往年从不以为吵闹,如今在僻静处居住,就觉得这声音好似放大了几倍。每欲午憩,那鸣声便更加此起彼伏,扰的人心神不宁。是以,我只索性不去休息,常趁着此时人静,往府上西院的凉亭小坐,那里沿着院墙栽了一圈翠竹,微风一过沙沙作响,闭目听音,亦得几分意趣。 这一日我又来到西院,想是平常无人,可一眼便见小公子应郎独自坐于亭中,面前摆了一张几案,像是要习字。走近看时,却发现这孩子神态不对,眼眶红红的,似是刚哭过,不由心生关切。因问之下,原是他父亲让他以千字文前四句书写练字,他总写不好,便被罚在此处习字,不得午休。我听来倍觉这孩子心中委屈,可生在如此门第,要求自然严格些。又自忖度了片刻,觉得此时反正无人,不如细心教他一教,我亦如他这年纪开始习字,总是有些心得的。 故此,我便先宽慰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4 了他几句,说或许能帮他免除责罚,让他先写一遍与我察看,而应郎到底小孩子家天真未泯,听得“免罚”二字,眼睛一亮,立即提笔写去。我细细观看,他这四句十六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写得已经算是很有骨架了。只是终究年纪还小,臂腕不协,行笔不稳,每写一划,腰脊都会随着笔势动摇,以致字迹斜偏,不成气韵。 他罢笔看我,问我如何,我不说话,只笑着拿过他手中的笔,在他的笔迹之侧端端正正写了“天地”二字,而后说道:“但凡习字,看似是笔下最重要,实则首要为坐姿,坐姿不正则全身不定,全身不定则气息不稳,气息不稳则落笔不实,落笔不实自然字迹不雅。我方才看你写字,便是过于关注字体的本身,而忽略了坐姿。要知道,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气息才是决定字迹好坏的根本。” 我这番话毕,他盯着我微咬嘴唇半天不说话,我以为他未听懂我的话正要再作解释,他便忽地坐正身体,对着我恭恭敬敬揖了一礼,然后换了张新纸重新书写了起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但看他果断认真的样子又觉十分欣慰。再看他的书写,竟明显提高了许多,可叹这孩子天生的悟性极高。 他就这么一直写到了申时,丝毫未动,案旁堆积了一大摞纸张。我静静作陪,将他每一张习字都整理过目,记下他的不足之处,想稍待与他讲解。而这情景也令我想起自己年幼时,每每习字,老家院也是这般对待我的。往事如烟,恩义再难报还。回转心神之时,却见应郎早已停笔,笑着看我,又将几案挪到了我面前,而这几案之上又铺了新纸。 “请为应郎将此十六字书写一遍,应郎想再看一次,”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一笑,遂执笔写之,一边说道:“应郎聪慧,这一下午已经进步许多,你父亲见了定不会再罚你。我写得不好,你可不要跟我学,只看看就罢了。” “呵呵呵……你写得好哇!” 我正与应郎轻言交代,身后蓦然响起一阵笑声,惊觉回首一看,竟是永兴公站在后面,那样子似是默默观看了许久。这令我霎时羞愧不已,将手中笔杆也扔了,恨不能遁地而逃。 “拜见祖父!” 应郎见状只是欣喜,速作一礼便即贴到祖父身边去了,而我只剩难堪,不知该说什么,心想事已至此,定然无法逃避,就也伏身下去,硬着头皮先见上一礼。可未及我伏于地上,便被永兴公一把拉起,他抚着长髯看向我,笑得十分慈蔼。 “呵呵呵……好孩子,你不要害怕。” 我不敢违拗,只点点头站到一旁,但心里倒真不是害怕。想这永兴公虽皓首白眉,看似严正,却老而矍铄,性情最是开朗,待人一向和善,我此刻只是惭愧得万分心虚。 “好字啊!真是好字啊!” 永兴公径自走到几案旁拿起我方才书写的字细看,时时发出赞叹,倒让我又迷惑又惶恐,我实在不信这当世闻名的大书法家能看得上我的几笔小字。 “阿真呐,其实你和思礼常来我书房,我早就看出你这孩子留心书墨,没想到你写得这样一手漂亮好字,当真是天赋极佳啊!” 原来我自以为是暗自观察,却早就被虞公看出来了,不免更觉羞惭,说道:“阿真顽钝之辈,幼年是开过蒙,但遭遇变故,也未勤加研习,如此劣作实在不敢承老爷夸耀。” 永兴公听了我的话只更摇头,仍是满目的赞许之情,我再想谢辞倒也无味了,便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去。 未几便是夕阳西下,公子的一名庶仆来传话接走了应郎,我想着永兴公也该放我走了,却谁知他竟叫我随他去书房,再书写给他看,我心怀忐忑,却也不敢不从。到了书房,永兴公亲自为我铺纸研墨,令我以自己的笔体写下了方才的那十六字。及至罢笔,我已是一身虚汗,仿佛用尽了所有精神,这“班门弄斧”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笔体中却透着一派古意精劲,煞是少见,非寻常气度,你可否告诉我,你师从何人?本家又是哪户高门啊?” 我本想虞公再怎么赞叹,无非是他酷爱书法,感兴趣罢了,却不料他语态之间好似看出了什么,竟问起我的家门来了。 “阿真出身低贱,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先生也是随便请的。而况习字,多是临摹古贤的墨宝,或许阿真学得有几分像,但实在不敢称‘古意精劲’,是老爷谬赞了。” 我自然不会提及,思索着寻个借口掩饰了过去,而永兴公也只笑着颔首,继续看字,到底没有再问。 这一天过后,不出意料的,阖府上下都知道了此事。尤以虞娘子见了我那几笔字后,直说我是深藏不露,日日拉着我切磋文墨,顺带着应郎也常来请教,还唤我“女先生”,委实羞得我无地自容。可另一面,永兴公开始让我帮他誊抄文章,整理书阁卷册,俨然将我当成了他的助手。这倒令我大为宽心:总觉得在虞家白白吃住没有报恩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吗?是故,我每每尽心尽力,勤恳细致,把一腔心意都付诸行动了。 时日很快到了六月,梦魇虽还是如期而至,却奇迹般比往年轻了许多,只偶尔闪现在午夜的梦境里,并未太过影响我的精神。然而,就在我为此改善感到一点慰藉之时,一场天降的遭遇却又令我难以平静起来——我又看见十八公子了,正面,直直相对。 这天,正是我担下虞公助手之事后,第一次出门为府上采买文房用物,独自乘了马车,带着两个小厮。抵达西市一条遍是书墨肆的街道后,我便下车挨家店肆挑选。与十八公子的相遇,正是在第三家店肆的门前。我摘下幂蓠,抬眼便看到了正要上马离去的他,而那匹马我亦熟悉,是齐光。 我先想避开,可不知哪里窜来一股劲头促使我大胆地,放肆地盯住了他。而他也同样注意到了我,只是面无表情。自然了,我这样子他肯定认不出的。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身后小厮提醒,我才猛地收回目光,揉了揉干疼的眼睛,疾步走进店内。 店堂客人很多,店家与伙计忙得无暇兼顾,我也想缓缓心神,便先随意看了起来。离我最近的台面上摆得是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墨。 “这店里无有好墨,娘子若想要,在下家中倒有一块,乃是取庐山之松烟,代郡之鹿胶十年以上坚如石者制成,当是绝佳上品。” 我的目光刚刚落在第一方墨块,身侧便忽地响起这极其熟谙的嗓音——他为什么又回来了?他是在和我说话吗? 我的胸口顿是一阵狂跳,连气息也好似停止了,余光里瞥见他袍服的一角,却再没有了方才直视的勇气。 “娘子意下如何?” 他又问起,他确实是在同我讲话,可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料他必认不得我,难道要凭白送如此贵重之物与一个生人吗? 许久,我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5 虽不回应,他却也不离开,无奈之下,我只得强作镇定,先遣开了身后小厮,终究转过了身子,只是低着眼帘并不看他,说道: “十年以上之松烟鹿胶,自是世间珍品,小女与公子不过路人相逢,既不敢受,亦不可受,多谢公子好意。” “娘子当真不要?”我话音未落,他紧接着又问一句,且语气加急了些,似是铁定要给我一般。 “嗯,当真不要。”我点点头,亦坚定地回答道。 “呵呵,我劝娘子三思再定,这好墨恰如有缘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求亦不可多得。这样吧,明日未时,灵花寺西南梅园,在下携墨静候,娘子若想通了自来一会!” 他竟约我相会?!我被他此语惊得神思俱乱,顾不得一下子抬起了头,所见到的,是他凌然深邃的目光。 “呵呵……” 他盯着我又笑了出来,却不是寻常简单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害怕,觉得这张早已铭刻在我脑海里的俊逸容颜竟突然陌生了。 “记住了!明日未时,灵花寺西南梅园。” 我心中惘然,已是被动不已,他却更凑近了我的耳畔,丢出了指令般话语,然后转身阔步走出了店门。 此时,店堂人声嘈杂全不入耳,只一遍遍回荡着他的话,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个意念:他是不是认出我了? 于是,这日的采买草草结束,直到入了夜,我也未能缓过神来。想在萧府的那些日子,我虽与十八公子多有交集,却终归是主奴之分,他对我从未有过特别的看待。如今他猛地这般关注于我,还是一个改头换面“全新”的我,若是他没认出我,那他此番行为委实轻薄,太不像他的人品,若是认出了我,依着他以前对我的态度,又怎会如此费心思约见?直接戳穿我不就好了?这一个个疑问,既是千丝万缕,好像怎么都说得通,却又是虚无缥缈,好似什么都摸不透。 次日,我到底没有赴约,而是辗转几天之后才借口独自出门,去了那远在城东常乐坊的灵花寺。这样做的原因我自己也讲不清楚,只是觉得放不下,游散一会儿也罢。 夏伏天气,闷热难当,我一路抵达,已是汗流浃背,便问一名僧人讨了水喝,又在他的指引下来到了寺庙西南隅的梅园。此园地处偏僻,只有一道小门通过来,方不过十数丈,当中一座名曰“霞亭”的竹亭,四围栽种着许多梅树,有几条小径交通而过。这时节梅花不开,也无可赏之处,只是着实极静,想素日也该没什么游人。 我走到那霞亭中坐下,手边摸到一块小石子,抓住便在地上不自觉地划起字来,不知是因事思人,还是触景及情,我写下的,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几个字。反复写了许多遍,微风儿也将身上的汗湿吹干了,内心却愈发不能平静,我解不开那一个个疑团,又更好像弄不懂我自己了。便念及此,一股恼怒从胸中窜起来,令我猛地,狠狠地,将手中石子掷了出去。 “来且来了,何故烦恼?” 我掷石子的胳膊还没收回来,身后便猝然响起一个本不可能响起的声音,一霎时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可那声音的主人忽而已绕到了我的面前。 他呵,霞姿月韵,神采奕然,只鬓边挂着汗珠,显得几分行色。 “你迟到了,而且迟了好几天,你是如此不守信的人吗?”他说道,正声端色,目光直直冲过来。 “我……我并不想要公子那方墨,也并未答应公子要赴约。”我退后几步,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心中犹若擂鼓。 “那你今日来,不会是游园赏景的吧?呵呵呵……” “我……我……” 我也知自己言行不一,已是理短,任说什么都是枉然,便再无对策,脑子一空,转身拔腿就跑。 “阿真!你站住!” 离了霞亭不过三两步,他一声大喊便像铁钉似的将我钉在了地上——这声阿真,他唤得着实刺耳。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你真的没有死!”他匆匆又来至我的面前,瞪着那双骄傲而明澈的眼睛。 “……是我,是我……”此刻万念俱倾,却又有一种久悬巨石落下的轻松之感,我瘫倒下去,伏在他的脚下,就像以前惹怒他时给他跪下一样,“小奴本是死了,可又被人救活了,但自身不慎致使萧府马儿全部病死,还是罪孽深重,公子如今亦可取小奴性命。”我一字一顿地从心底说出这番话,泪水也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 “谁若取你性命,我先要了他的命!快起来!” 我只道他来认我,必要追究马儿之事,却不料他竟将我一把拉起来,还说了这样的安慰之语,抬眼看时,也只从他的表情里看到关切二字。又未及我问,他便轻揽着我,将我扶回了霞亭之中。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让我又怕又不适应,只迅速退站一旁。 “三月间在灞水长亭,驻足观望许久的那个人也是你吧?虽戴着幂蓠,又是女子模样,身形却令我十分熟悉,直到那天在西市见到你,我才明白过来。我约你见面也是为了最后证实你的身份,虽你未如约而至,我却坚信你会来,便嘱咐了看护园子的杂役,但凡见个女子往此园中来,就快马报我。果然,你真的来了。” 他缓缓道来,轻皱眉头,带着几分沉重的意味,无论是这情态还是那话语内容,都又教我大吃了一惊。却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我,也早就有所安排,我竟还自顾自地做着梦呢! “阿真,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你原本的家在哪里?怎会到萧家做了马奴?如今又是怎样生活?” “小奴……”我一时为难迟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阿真,事已至此,难道还有什么不好讲的?是不是还在害怕?你放心,出你的口,入我的耳,再无第三人知晓!”他向我投来笃定的目光,言语间期盼万分。 我注视许久,终究抵不过他眼里的殷切之情,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心想只把当初对虞娘子所言加上虞家之事说一遍也罢,“小奴武德元年生在长安,九岁那年家遭变故,流落街头之时遇到忠叔,他便将小奴带回了府上,教授养马。改扮男装是当初流浪之时为了方便行走,也未曾想刻意隐瞒什么,只是一直也不好改过来。至于如今,小奴寄居在崇贤坊永兴公府上……” “你说哪里?!”正专注听我述说的公子蓦然一惊,倒打断了我。 “崇贤坊永兴公府上,怎么了?”我不解,又重复了一遍。 “哦,没什么,只是我身在仕途,也听过的。”他一笑,神色恢复,再无痕迹,又问:“你怎会到了那府上?” “也是机缘。小奴被管家杖责之后几乎身死,被丢到了山郊,可终究还有一口气。一场大雨将小奴冲到了官道上,恰逢永兴公一家驾车路过,他的女儿虞娘子便将我随车带回了府上,小奴这才捡回一条命。他们待小奴极好,日常都与娘子一样,小奴也算有了个着落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6 。”我平静地说完,嘴角挤出一丝苦笑。 “原是这样,也算老天有眼,不忍教你遗珠沧海,潦草一生。” “啊?”他感叹也罢,倒用了“遗珠”一词,不免令我一慌,赶紧回道:“小奴卑贱之躯,不过一场造化,不敢承公子此言。” “呵呵……你这谦虚倒是和从前一样的。” 他朗声笑开,移步走近,投下一片温存的影子将我整个人罩住,我便浑身一紧,心里突突起来。 “阿真,那马儿之事就不必想了,是管家草菅人命,私刑于你,兄长知后大怒,将他遣至有司法办了。只是我那段时间没有回去过,待知悉此事已经是正月里了。”他向我解释着,话语中却透出一层惋惜之意,“阿真,以后别再自称小奴了,前尘尽散,你我自当以朋友相处。” 我一直是慌乱的,听到他说和我还有“以后”,听到他要和我以“朋友”相处,更觉不可思议,恍若梦境一般。便细细忖量他今日的种种情态,竟不禁迷离了。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只听清脆一声,我抬头,原是他屈起食指敲在了我的额上。 “没……没想什么!”我直摇头,又是怯怯。 “呵,阿真,其实你还有没告诉我的事情吧!”他突然抬高调子,神色亦不同,好似要探问什么。 “……何事?”我自觉无事隐瞒,便反问道。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马厩时,问你识不识字,你一口否认,但我西市见你那次,你逛的是书墨肆,而刚刚你扔石子前,也在地上写字。可见你是知书识字的,这个不就是你没告诉我的事吗?” “原来公子指的是这个啊……”我只当他要提什么大事,不料却是这识不识字的老话题,这话题如今于我,倒也很平常了,“阿真幼年是开过蒙的,识字罢了,知书却不敢说。那日与公子相遇,也不是闲逛,只不过目前在虞府帮衬永兴公做些书房里的事,出来采买文房用物的。” “哦?”他眼眸一亮,很惊讶的样子,随即笑道:“这永兴公可是书法大家,他能叫你书房侍候,想来你的文墨一定不错,哪一日也写幅字给我看看?” 我笑笑,不置可否。便想起那时徐道离知我识字劝我自荐于他,我因隐讳身世十分逃避,如今却与他坦然言及写字,两相对比,多少令人唏嘘。而况,他亦不知,我早有一幅字在他那里了。 这场出乎意料的见面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的申时。总是公子主动问,我思量着回答,或是两人都沉默一阵子,很像以前同他在马厩里,他问起什么我便努力回答,他不说话我便也悄悄。只是,心境终究大不相同了。 离开寺庙,于常乐坊西街尽头,他约我三天之后仍在梅园相见,我应下了。我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但我望着他的脸,总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论如何,我对他的心可从来都没有变过。 三日后,我践约而去。这一次,是他先到了。 他在霞亭负手静立,身影颀长笔直,脸上泰然挂着一丝淡笑,端的是风姿翩翩,俊美无俦。这园子本无可赏,倒因他一树临风,粲然惊艳。 “公子。”我缓步走到亭中,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句。 “你来了!”他一下子转身,眉眼一抬,目光先将我上下扫了一遍,“一路过来,累不累?” 他的关怀顿使我耳后一热,稍缓只微微摇头,“公子今日叫阿真来,有什么事吗?” 他未说话,只是笑着从袖中掏出两个掌心大的圆形漆盒,我细看时,俱都是精美异常,只是两个盒盖上的纹样不同,一个雕刻着花草,另一个则是鸟纹。 “这一盒是零香蜜,乃以白芷、白蜜、零陵香调和而成,香清脂腻,抹于双手,可令肌肤润泽白皙。”他柔声说道,然后拨开我握于腹前的双手,将花草纹的那盒放到了我的掌心。 “怎么?!这是……给我的?”我被这举动一惊,霎时发怔,十个指头僵在那里,不敢抓住。 他颔首,又指着我的手,说:“那日扶你,看你双手干燥而有薄茧,定是往日劳作之故,便寻了此物,自然是给你的。女儿家,一双手是很重要的。” “公子……为何要对阿真……要对阿真这么……”我一下子哽咽,再难说出那个“好”字,胸口一阵阵波澜翻涌。 “唉……” 我这里动容不已,却见他神色忽而暗了下去,目光转向一旁,口中还带出沉沉一叹。 “公子你怎么了?” “阿真,你难道不觉我是有愧于你的?” “愧?!”我惊诧万分,十分不明,“公子何出此言?” “阿真,来,这一盒你也拿好。”他说着又将鸟纹的漆盒送到了我手里,“这是五灵散,内含五灵脂,紫草,丹参,羊脂四味药材,每日和水敷于伤疤,可活血化瘀,消淡疤痕。” “疤痕……”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将两个漆盒聚于一掌,赶紧腾出只手拉好丝带,又捂住了右颈疤痕处——想必是不慎教他看见了这疤痕,令他想起早先颓然醉酒的那段时光了,可这愧…… “这道伤疤,罪在萧鉴。”他眉宇紧蹙,满是心痛的神态,凝视着我说来,“那段时日当真灰暗,想必你也是了解的。我整日失魂落魄,不知所措,便重伤于你也不顾及,诸事都抛在脑后。及至醒事悔悟,却得知你竟不在人世了!但,还好,还好,你还活着。” 听着他这番恳切中带着庆幸表达,我竟一下子开阔起来,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欣然与满足。彼时伤势初愈,我曾摸着这道伤疤想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愧疚,而灞水相遇,我又想他会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怜惜,现在两者都有了答案。 “此事过去日久,公子不必介怀。当时的境况,阿真心里都明白,老爷突然被贬,谁都无法接受,公子也不是有心的,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呢?”我微笑说着,从未怪他,也当真从心底里理解他,脑子里回忆着的,是他夜醉找到后院对我讲过的那番话,“公子虽也是公侯冢子,出身高尚,志气远大,却自小长在江陵,不谙长安风气。这里朱门玉户,世家贵族,各有各的骄矜,谁又将谁放在眼里?公子自为清流,也到底贵胄,挫折只是一时,实在不必将这俗世的无情沾染到自己的身上,现在这样就很好啊。”我半为劝慰,半也有些吐露心怀的意思。 “阿真。”他唤我,表情微怔,似是端量于我,半晌才舒展开来,“你真大度,也很懂我。” “公子……”我羞涩地低下头,又着实心喜:这次他没有醉酒,我也不是马奴了,他是真真切切地对身为女子的我说话。 这第二次见面便又到了红日西沉才结束,不经意间,我已将那两个“不敢抓住”的漆盒牢牢地握在了手里。 走出寺庙,他又约我,却不是约的什么三五日,而是说今后不定几时,可常来相会,说还未见识过我的字,要与我切磋。我自然没有犹豫。 如此,整个六七月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7 间,我来了这灵花寺十余次。每次公子都会先于我抵达,然后玉立霞亭待我。我渐渐抛开先前的拘谨,与他谈天说地,对诗写字,俨然是早就相交的朋友。这样的时光,我以前从不敢想。 === ☆、第13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初秋的一天傍晚,我仍是从灵花寺归来,半路下了微雨,因未带伞,淋得遍身轻湿,正自拨袖弄裳,晾开潮气,不料却见虞娘子伫于东堂廊下,神情入定,似有所思。我便迎上去,轻声唤她。她见我先柔婉一笑,伸手相执方颜色一变,发现我身上潮湿,拉我赶紧回房换了衣裳,还一边嗔怪,说我心粗,不知爱惜自身。我只心头一热,顺应了几句,其实心中不觉有她说得那般娇贵。及整理罢了,与她又对坐在几案前闲聊起来。 “你这向时,倒比头两个月开朗多了,喜爱出去游逛,这是好的。只是,独自来去总不合适,今后我让玉练随了你,去何处也乘那马车,岂不得体方便?风雨突至也不怕了。” 她杏眼含笑,一边为我倒了杯热茶,只是我见她这番话,竟自觉羞惭,想她是诗礼门庭的女眷,顾忌得多,我倒一时不察。 “玉练玉缨自小追随娘子,阿真如何能分离她们?我从前散漫惯了,不晓得分寸,以后会多加注意的。”我略低着头,心怀歉意。 “呵呵,你到底是误解我的话了。”她摇头,却是风轻云淡,“你现日常都在父亲书房帮衬,他时常夸你条理清楚,才学过人,令他省去许多烦杂,我还怕你劳心,要你多出去游散呢!我方才那话,只为你便宜,你若不惯也罢,哪里是怪你呢?阿真,你可别又像之前那般拘束了。” 我心下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可终究还是觉得要收敛了,便微笑着点头,“老爷那里,阿真只是做些小事,不费心。其他的,娘子更不用担心了。” “哪里!”我随意一说,她却反是一呼,“父亲之职,乃掌管古今典籍之考校,甚为复杂。家中书房虽不比官署公案,却也是他下职之后继续办公之处,累年经籍堆积繁纷,曾也令阿兄与我去协助他,可我们都应付不来。只有你,这二三月来,竟得心应手。父亲私下与我说过好几次,说你来到我们家,真是福气。” “有……有这么夸张吗?”我羞赧不已,亦有些惊。 “这不是夸张。父亲一生钻研书翰文墨,方有大成,他的眼光是很高的。门生后辈其数百余,能让他从心底喜爱欣赏的,也不过几人,如今又添你一个。” 她话语至诚,好一番赞美,我可愧之余实在无言以对,稍待方罢。可再看娘子,她却又似方才廊下那样,凝神入了定。只观她明眸流转,仿若春水,似有绵绵未尽之意,我倒不敢再轻易唤她了。 初更将尽,我欲解衣睡下,玉练却来到房中,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说是虞娘子派她与我送些钱来,好外出时使用的。我不肯受,也着实无处花钱,便婉言谢辞,玉练却不应,放下匣子急急走了。我无奈,想是娘子怕我还介意她那番话,便只得暂存以安其心。端起时,觉这匣子颇有些分量,打开一看,大为所惊,内里竟整整齐齐码着三层铜钱,约有四五百。她这份心可真重啊。 又去灵花寺。 “阿真,这二三月看你的字,你是行书写的最妙,怎的今日这字倒有些迟疑似的,难道有什么心事吗?” 公子今日兴致在写字,于这亭中摆上几案笔墨,令我与他一同下笔,而后比看。我因记着娘子所提,连日来越发有所顾虑,便此刻与公子相处,亦有些心不在焉。 “是公子也善行书,更在阿真之上,阿真没有心事。”我放下笔,对他摇了摇头。 “你这脸上哪里藏得住事?到底有何疑难,或许我能帮你解决。” 他倒一脸轻松,似将我看透,我一想,便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到底和他有关,只索性言明了,免生事端。 “阿真如今寄居虞府,行动虽不受限,却也不像做马奴时,可随时听候公子驱遣。与公子重逢以来,多次相会,已是不顾分寸,况又是在这寺院禅房,清净之地,若被外人知晓,当辱及公子名声。”我细细道来,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先前过于纵容自己的心,并不只是娘子所言的那些。 “呵呵……如此邀你相会,兴许是我思虑不周。”他倒笑了出来,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略推开几案转而面对我坐好,又道:“只是你我之间,不会永远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的。”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对阿真说过,阿真的事,再无第三人知晓吗?”我听他的话颇有弦外之音,便疑虑地问道。 “阿真,你的担心我都明白,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委屈你。” 他忽地认真极了,双目凝视于我,十分断然,却是同他这句话一样,令我不太明白。我低眉琢磨,复又看他,终是不通。 “阿真,我喜欢你,你可愿嫁与我?” “啊!!” 他遽然一句,惊得我从五内迸发出一声尖叫,像是见到什么可怖之物,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胸口,脊背发寒,四体冰凉,惶然如独木飘于湍流,砰然似春雷彻于九霄。 “阿真!”他轻皱眉头,俯身过来竟将惊慌不已的我一把拥入了怀中,“阿真,从前你还是马奴的时候,便是唯一能令我感到慰藉的人。我在江陵时虽也爱马,却从未与哪个马奴这般亲近,只因你太不同了。后来得知你离世的消息,我难过极了,心上空了好一阵。六月与你重逢相认,我又惊喜,你居然是个女孩子!还独有一派天然清姿,令我惊艳。这段时日相处,你的才情性格更是深深打动于我。” 那阵铺天盖地的汹涌在他的深情告白下渐渐平息,我开始试着去体味他的话。此刻大概是他最真实的模样了。 “正如你所言,我不谙长安风气,起仕虽高,却屡遭看轻,虽有伯父兄长,也到底隔条血脉,只有你知我懂我,与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我幼年时常恨老天过早夺去我父母,使我孤单伶仃,可现在看来,老天待我非但不薄,甚至很优厚。” 他说的这些,不是我不敢想的,竟是就算他这般款款相告,我也觉得像假的一样,满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真,你愿陪在我身边吗?与我一同面对这无情的长安城。”他松开怀抱,轻轻捧起我的脸颊,温柔而动情。 我当然想与他相守,便是身为马奴之时也想与他日日长相见,可他如今亲自将这一腔情怀付与,倒令我有些承受不起了。我彷徨迷惑,心中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开口。 “阿真,你怎么不回答?”他看我久不回应显得有些着急,“我这段时间的态度如此明显,你难道感觉不到吗?又或者,我错看了你眼里的情意?” 他这一言算是彻底击溃了我的犹豫,令我瞬时泪如涌泉,只觉千般万般都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8 化作了昨日烟尘,如今都该变了。 “公子,阿真愿意的!愿意永远陪伴公子!” “好!” 他发出一句深沉而坚定的嗓音,然后又将我拥入怀内,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我亦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这一刻,心若千年枯井冒出了清泉,甘甜而欢悦。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松开怀抱,相视一笑,多少心意尽在不言。 “阿真,你今日不与我提起这私会来往不妥,我倒还不会这么急着问你的心意,吓着了吧?”他抬手为我拭泪,和缓地讲道。 我摇头,倒不介意,带着几分羞怯,“只是阿真钦慕公子已久,却自知身份微贱,从不敢妄想。公子当真不嫌阿真出身低贱吗?” 他一笑,亦摇头,说:“阿真,以后就唤我十八郎吧,再叫公子就见外了。” 他倒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让我改口这亲近的称呼。我自然高兴,只是到底觉得一丝不踏实,但看着他温存的模样,便也罢了,反正我已经很知足了。 转而,他的表情却又严肃起来,还微叹了一声,说道:“阿真,我们想要大方地见面,不再像这般委委屈屈地私会,也为了让你嫁给我,就必须向伯父兄长说明你还活着的事实,你明白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但今日事出突然,还未思虑周详。” 我明白他的意思,更理解他的处境,想自己虽隐讳身世,却也不是什么逃犯歹徒怕被揭穿,先前算是避世不谈,现在事已至此,我也无可顾虑。 “事到如今,阿真还会在意这个吗?寻常人家嫁娶都要彼此熟悉出身来历,何况萧家呢?只是十八郎要在老爷和长公子那里受难为了。阿真犹如枯藤稗草,萧府恰似玉叶金枝,退十万步说,都是阿真高攀了。” 听我之言,他泛出一点无奈,目光飘远,缓缓说道:“自我幼失双亲,伯父早就要来接我,是我不愿寄人篱下,想自己虽失父母,田产仆用却都是不缺的,便硬是到了袭封之龄才来长安。这一来,便仰仗他老人家行事,不敢太过违拗,所以就算我如今已是独立门户,这等嫁娶大事还是不可自己做主。况且,直到现在伯父还在岐州任上,多事之秋,须得更加稳妥。但,阿真,你也不要太泄气。” 他的话我懂之又懂,这条路想想也是充满荆棘的。一时倒也论不到这些,我便想着开解于他,说道:“便是不成,阿真也不怨。得十八郎此言,已是阿真前世修来的了。” 他终究散去愁云,握住我手,与我又到几案之前提起笔来。只不过,不再是各写各的,而是两只右手握住了同一支笔杆。他的字迹即我的字迹,心亦如字,相融无间。 转瞬到了九月,公子说是往年下走,事务甚繁,我们也就少见了。而在虞家,永兴公参与编纂的《群书治要》,呕心数年终将告成,正是最后校理审勘的阶段。此书乃于经史百家数万卷之中删繁择粹,博采而成,洋洋五十余万言,堪称巨作。承公青眼,令我将他校勘后的文稿整理抄录,我便边抄边读,亦不算空闲。 这天午后,我将抄好的几卷文章送到虞公案前,见他正埋头疾书,不敢打扰,便将卷册悄悄放下转身离去。刚出了书房,抬眼见玉缨玉练边说边笑地走过庭院,想去招呼一声,却听她们口里说的是一件大事,她们说娘子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我顿觉此时不宜过去插话,终究绕道回房去了。 静坐时思绪纷纷,除了感慨娘子好事将近,我更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婚事——十八公子,那时蒙叔说的,今年春夏他便要迎娶新娘。虽然我曾亲眼见他向长公子极力推辞婚事,但若按时日看,他早已成了婚,却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难道果真退了婚,才说要娶我的?又或者娶我只是为妾,并不影响他是否已经聘娶了正妻?纵然我不在乎名分,可这真的就不用对我提起吗?这一切实在讲不通!便念及此,我一阵大恸,心中凉彻,又更怨自己一味沉迷与他的情爱,未及当时就想起来问他。 接下来的几天,我好多次想去当面问一问公子,可这股冲动总是很快就散去。我怕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美好,也怕自己的猜测伤害了公子的一片真心。终究,我选择相信公子,他说喜欢我,要娶我,我亦不在乎什么妻妾名分,别的事自然也不重要了,换句话说,我和他不论是何结果,总是要等,等到最后一切都会清楚。 初十之后,虞家上下开始操持起娘子的婚事,主理内事的是娘子的长嫂王氏夫人。一日晨起,我想着娘子的婚事既已落定,不在言谈缥缈之间,自己也该去正式道一声贺,可走到她的屋前廊下,听里面是姑嫂二人的笑声,少夫人好似在叮嘱娘子什么礼仪,我便不好搅扰,只得先去了书房,仍旧誊录虞公改好的文卷。 抵达书房的时候,虞公貌似已经久坐,还是像往常那般聚精会神地校对文稿。我默默走到东侧自己的几案前坐下,刚提起笔,虞公的一名庶仆却匆匆跑了进来,跪地就说:萧家送聘的二位函使到了。 我先是一喜,想这是纳征之礼,以示婚姻缔成,可转而心中就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难道娘子的夫家也姓萧吗?这萧家会是那萧家吗? “阿真啊,随我前去吧!呵呵呵……” 回过神来的时候,虞公早已站了起来,抚着银须笑得慈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老爷。” 我迅速隐去这没来由的不安,笑着上前扶住虞公,与他一同走了出去。方来至前院,未入正堂,便先看院子里整齐站着两队长相清秀的侍女,当中堆满了各色礼品,有五色绸缎,大束锦帛,成箱铜钱,十奁珠翠,猪羊牲畜,奶酪油盐……竟数不胜数,比节日里的西市还要琳琅绚目。 “是父亲大人来了!父亲!” 随着虞家公子的一声高呼,我从各色物品上抬起眼睛,所入目的却还有两个人,便就是这这两张脸庞,令我霎时间寸心大乱——他们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个是萧家长公子萧锐,另一个是二公子萧锴。 看来这萧家就是那萧家,可新郎会是谁呢?我松开扶着虞公的手,猛地退后好几步,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那一边,萧虞两家客套寒暄,长公子恭敬地递上通婚书,由虞家公子接过拆封朗声念出来: “……十八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长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 十八男,十八男,他萧家的十八男还有谁! 此刻心灰意冷,状如槁木,再也无法在这个喜气盈盈的院子呆下去,离去的脚步悄然却沉重,老天待我是不是太不公了些? 欲哭无泪。 当我失魂落魄地走过东厢,却遇见玉缨正来寻我,说是她们娘子请我去一叙,我不好推辞,敛起情绪,强作笑脸,便随她去了。 娘子的闺房里添了些新的器用,帘子窗纱也一应换了新的,暖阁熏得香香的,不见了少夫人,娘子一个人坐在小案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39 前,双手托腮,粉面含情,正入神,我唤她几声,她才转过来。 “你常在书房,我们姐妹都好久不叙了。” “早该来和娘子道一声贺,无奈娘子大婚在即,有许多事要处理,阿真帮衬不上,更不敢叨扰。” 我微笑地看着她,暗自又将她上下细细端量,好一个美人啊!风姿绰约,顾盼动人,身世也好,才情更妙,简直没有半点瑕疵。我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了,痴迷十八公子,竟昏了头,我这样的人,哪里配站在他的身旁?也只有这虞娘子了。 “这婚事么,一切都有父亲做主,长嫂安排,我哪里费事呢。”她略略偏头,眼神低垂,一阵红云又泛出两颊,稍待又小心问道:“我听说前院来了函使,你随父亲去了,可见着没有?” “……嗯,见着了,来得是两位公子。” 我先一愣,这才明白她为何突然找我叙谈,又看她这神情,便联想起她几次凝神含思的样子,更是悟出了一件事,这虞娘子恐怕早就钟情十八公子了。不然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哪会不顾礼仪急急打听?可往日她的从容又是怎么回事?按照玉缨玉练所言,十八公子几次延迟婚期,难道没有对她造成一点影响吗? “想必是萧府长公子与二公子了。” 我正想着,她低声说了一句,眼也未抬,似是自言自语。我自未搭话,不过倒是更肯定了方才所想,娘子对萧家很熟悉,她很关注萧家,很关心自己未来的夫君。 “呵呵……阿真,你还不了解吧?也是事未落定,我就没和你提过。女儿家,这种事情总是羞人的。” 她突然握住我的双手,情态倒比刚才大方了许多,只是这话着实令我心中一揪:若是早知此事,我也就不会和公子……这世间的阴错阳差,好似都落在了我的头上。 “萧家有位十八公子,是萧公的侄儿,两年多前来到长安弘文馆读书,父亲兼任弘文馆学士,正是他的老师。他天资聪颖,才行出众,又写得一手俊逸的行书,深得父亲的喜爱,经常让他到府上来另行教导。我便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了他。” 娘子娓娓道来,满腔思慕之情早已弥漫了整个暖阁,而我听着这些熟悉又不熟悉的内容,恍然茫然,却原来,他们的缘分两年多前就开始了,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盼着公子常来,不明自己心意的小马奴。 她继续说道:“我常和他一起聆听父亲训教,也常切磋文字,他超然卓拔,仪态翩翩,一举一动都无比吸引我,我便爱上了他。日子一久,这心思亦被父亲瞧了出来。可恰这时,萧家竟遣人提亲,父亲便顺势应下了这门亲事。我私心里想,他一定也是喜欢我的,不然怎么这么巧就来提亲了?后来,两家将婚期初定在今年春天,可去岁七八月间,萧府突遭巨变,他也因此大受打击,消沉许久,直到如今才渐振作,婚事也就一次次推迟到现在了。” 她的话真是每道出一些都教我明白了许多事,也是我身份卑微,又居旁观,哪里知道这当中的缘故。可如此看来,娘子其实也并不知道十八公子的真实情况。公子那时不是因消沉延迟婚期,而是根本不愿成婚,他的那一阵颓然也早在春天之前就过去了,至于那巧合,多半是为她自己痴情所误的一场好梦吧。 “那娘子不怪他吗?推迟婚期是有损娘子清誉的。”我试探地问了一句,即使我已见识了她的用情之深。 “怎么会呢?”她立即摇头一笑,双眸透出一派浓浓的轸恤,“这位公子幼失双亲,十分孤单,心性又很骄傲,父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格外关照他,对他的疼爱宽容不亚于我和阿兄。故而,萧家几次推迟婚期,父亲都不生气,还劝我要宽心。但我其实根本就不用父亲劝慰,因为,只要是他,多久,我都会等。” 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从容,她这番不露声色的等待实在是一份深沉的大爱,是我远不能及的。我再未多说什么,只望着她点了点头心中明白,她的好梦终究成真,并且才刚刚开始,而我的好梦,是一枕黄粱,应该醒来了。 午后我回到自己的卧房,正是身心俱疲想要睡上一觉,转身却见地上多了一支竹片,上面有一列小字,便捡起近看,幡然一惊:那笔迹飘逸,正是十八公子的字,他约我——明日未时,务必梅园来见。 那一刻我是犹豫的,因为我已经放弃了,可眼中不自觉涌出的泪水却告诉我:犹豫便是动摇,我还是拒绝不了。 良久,泪痕已干,思绪渐朗,有个声音说:也好,做个了断。 翌日未正,我来到了梅园,身携有几样东西,一是竹片,二是那两个漆盒。 “阿真。”他依旧来得比我早,唤我一声,竟有些沙哑,细看下,他满面委顿,像是一夜未眠。 “十八郎。”我也回他一声,略走近了些。 “阿真,我做不得主。”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言语颤抖却迫切,而我未曾想这般直接,一时愣住,与他对视的眼睛,慢慢模糊了。 许久,我平静了心绪,从他掌中抽开自己的手,缓缓言道:“你与虞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昨日长公子二公子来送聘,她很高兴,和我说了你们的故事。只是,十八郎你,也许可以早点告诉我的。”我可能有些怪他的意思,但我辨不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是,在你告诉我你寄居虞家之时,我便可以告诉你,可我没有。因为我看你说起她,却并不知她与我有婚约,一时存了私心。这私心还要我解释吗?”他半是无奈,半又带出一些坚决的态度,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我只苦笑一声,道:“可是十八郎这私心,就没有为阿真想过吗?阿真总会知晓,你让阿真怎么面对虞娘子?她给了阿真第二条命,阿真却要卑鄙地分享她的爱人吗?阿真不愿做这等忘恩负义之人。” “爱人?呵呵……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只是我当真做不得主,一是伯父之命,二来她父亲又是我的老师,聪慧如你,何须我细言?自他们定下婚约,我一直在反抗拖延,便是你没有出现,我也不愿!她虞秀姚是才貌出众,是佳人难得,可我萧鉴,偏看不上。” 他这话说得凉薄,更把自己的孤傲展现无余。我了解他的身不由己,了解他的性情脾气,也明白他从未对虞娘子承诺过什么,可他这样的态度,倒更让我担忧了。 “阿真,你比所有人都懂我知我,可愿意为我委屈一下?等过了这头两年,我寻个机会聘你为妾。你不要在意这名分,我发誓,在我心里,无人能及得上你!” 我正想着要劝解他几句,他却又道出这番“惊天动地”的话来。可见他是入了迷津,丝毫不懂我的心思。 “十八郎,阿真会在意名分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便那正室夫人是别人,阿真没有名分也甘愿,可是夫人是虞娘子,阿真就绝不会!绝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况且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0 ,阿真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妄想过能与你并肩而立。如今阿真的梦醒了,也请十八郎清醒一些吧!”我一字一字缓慢却郑重地对他说道,心中隐隐如刀割般惊痛。 “……阿真,那么你……是来和我道别的?”他听罢沉默了许久,脸上显得有些失望,但,也总算明白过来了。 “阿真如今侍候虞公,也不会离开虞家。来日娘子归宁,十八郎身为子婿陪同回府,也还能见的。”我微笑着回答,用一种尽量委婉的说法。 他口唇微张,欲言又止,半晌只低沉地叫了我的名字:“阿真……” “嗯。”我颔首轻应,泪水潸然而下,耳边回响起不久前与他刚刚立下的誓约:陪他一同面对这无情的长安城…… “阿真,时日还长,我总有办法让你呆在我的身边。”他的语气忽又变得笃定,神情也一改方才的无奈,眼角一挑,深邃莫测。 我害怕而又揣摩不透,只慌忙去恳劝:“十八郎,娘子对你用情极深,阿真只求你成亲之后,与她恩爱双栖,别辜负她的一片心,就当是全阿真一个脸面,让我能一心一意地报答虞家的恩情!”。 “阿真,我不信你真的甘愿放弃!”他攀住我的双肩,瞪大了眼睛,激动地对我喊出来。 “此事本不在于阿真是否甘愿放弃!十八郎是无法做主之人,怎就不理解阿真也是不由己之身呢?!”我使出浑身的劲推开他,剧痛填膺,五内如焚,不知道还要怎么说,他才能真正领会,或者说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一时身不由己,便要一世都身不由己吗?” 他看着我缓缓道出,倒平静许多,只是眼里倔强而傲岸,又是一副模样了。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我知道了,自己虽懂他,却和他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这差别不仅仅在身份。 我于此再无可论,从袖管里取出竹片与漆盒交到他手里,“这两样东西甚好,阿真已经用完了,疤痕果真淡了些,双手亦白了些。这竹片也还与十八郎,算是阿真应了最后一次约。” “阿真,你太傻了,这就想与我撇清关系吗?呵呵……”他泰然笑开,仿若无事般风轻云淡,看看手中物件,又抬头看我,“这两样既然用完了还给我也罢,今后还有更好的。至于这竹片,乃是昨日随兄长去送聘的侍女弄影替我给你的,她是我的亲信,聪明机警,日后寻机会叫你认她一认,也好互通消息。” “什么?”我蓦然一惊,想:遣人送信这倒没什么,可说什么互通消息?难道他又有所安排了吗? 他舒缓开来,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又将我揽入怀中,贴着我的耳朵说:“此前我想了许多,今日要你来,一是向你解释,二也是要你知道四个字,来日方长。所有的事,包括你,我萧鉴自有担当。” 他的话,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就像站在大雪铺天盖地的原野上,四围广阔无垠,却什么都看不见。 分别之际,他抬起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又说了许多温存入骨的话,我虽则沉默,虽则负疚,却再也阻挡不了他。或许我今日来错了,我把“了断”想得太简单。 回转不久,落了一场雨,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萦绕耳畔,不知添了多少惨淡寒凉之感。我偎在寝床上,忽而睡去,忽而醒来,只觉周身轻飘,头脑空洞,好似连魂魄也散掉了。 === ☆、第14章 重帘未卷阴沉沉(一) 自纳征过后不到三天,萧府派人将请期礼笺送了过来,虞公满心欢喜,也无意见,便就此将吉日定在了十月十六。我一番滋味聚在胸臆,逢人只作强颜,更把精神都灌注在书房的小小天地,求这一时的心安理得。 十月孟冬,小阳天气,倒比之前还暖和了些。许是上天感知虞家喜事,降下恩典,更显得这一段良缘乃是天赐,众人口中无不如此说。身处这般氛围,我也有些麻木,想着挨过那一日也就好了,却谁知娘子让我做她的傧相,还给我裁了套新衣裳。做傧相,扶侍新妇,送入百子帐,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可我没有理由推辞,在她眼里,我是她的姐妹,她信任我,要与我分享欢喜,错的是我,代价与惩罚就这么来了。我捧着那套崭新的,精致的衣饰,觉得自己可耻而虚伪。 好在,一场适逢其时的风寒帮我巧妙地推开了这个劫难。那是十月十五,次日便是吉期。我浑身发热,昏沉不起,迷糊之间看到娘子来探我,问汤问药,很为我担忧,好似忘记了自己明天就要出嫁的事实。我除了说对不起,只能是对不起,她满不在意,劝我休养,却不知道,我这句“对不起”里,包含了多少别的意思。 这场风寒让我在寝榻躺了七八日未得出门,我避开了婚典,也避开了新人的第一次回门。听陪伴在身边的小婢以惊叹艳羡的口气描述:这对新人堪比天仙,从才貌到家世,没有一样配不上的,极好极妙。她来回说了好多遍,怕我不能体会似的,最后词穷了,还总说“他们真是一对仙人下凡”,唯恐有一点说不尽,道不全。我笑着去迎合她,说也听见东南院传过来的鼓乐笙箫,想必热闹,但其实帘幕重重,院墙深深,能传过来的也只是一阵风了。执手相看,誓言如昨,都随这阵风飘逝不再。 ——从萧鉴处写来 这位十八公子萧鉴,自成婚后行事做派像是换了一人,减却疏狂,豁然从容,心思越发缜密。旁人都道他是成婚成人,真正做了丈夫,然而个中曲折只有他自己明白。 这一日,长公子萧锐与襄城公主夫妇请东,在府内摆下小宴,萧氏子弟齐聚,再贺萧鉴新婚。酒酣宴阑,众人离席往偏厅饮茶歇息,女眷自又另处。萧锐因想着萧鉴之前万般拖延婚姻的态度,如今虽已缔成鸯盟,少不得还要再嘱咐他几句,防着他那性子又上来,便将他叫到了自己书房,而萧鉴亦明白这点,心中早有计较。 “十八郎,我看你是比先前稳重多了,也收心了,呵呵……这是思礼的功劳吧?父亲选中的人,不会错的,你先前还那么反对,可委屈人家了!你看她年纪虽轻,似是柔弱,可举止应对,尽显大家风度,哪一点配不上你?以后好生度日,再不可胡来了。”萧锐本是性格敦厚儒雅的人,从来对这个幼弟都是十分疼爱,此时面对十八,一番话满怀真情,又很实在。 萧鉴展了展衣袖,无声一笑,却显得几分不屑,道:“以前的十八不谙世故,我行我素,是未免疏狂些,如今不过经一事,长一智,却并不关思礼的事。她只要按伯父的所想,做好我的夫人就行了,我自然也会做好我该做的。” “十八郎,刚说你稳重了些,怎又说这样的话?什么叫按父亲所想?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接受这桩婚事?”萧锐一听十八话外有音,着急起来,觉得自己这一劝,反倒劝出他的脾气来了。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1 萧鉴只便摇头,回答:“兄长与我说的并不是一回事。这婚事么,我已经接受了,而且觉得应该接受。” 萧锐暗忖,觉得十八颇有深意,便缓了心气,说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呵呵……”萧鉴慨然笑开,并不愿把话讲得太直白,想他这位兄长,一向是个遵从礼教正统的规矩之人,头脑纯粹,没什么嗜好,也不是性情中人,有些话讲出来他也未必懂。 “你又笑什么?”萧锐追问。 “没什么,方才不是说了?经一事,长一智,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罢了。”萧鉴一摆手,语气随意,但转而目光在萧锐身上扫了扫,又道:“就好比兄长与公主吧!陛下赐婚前也未听说过这位公主,亦不像寻常人家做媒,还可打听打听这女儿的品貌,婚后不还是相敬如宾,又很快有了孩儿?十八会向兄长学习的!” “好了好了,就你嘴乖!你明白这道理就好,不许妄议公主!公主纯孝,陛下天恩,是我的福分,也是我萧氏一族的福分。” “嗯,是啊!”萧鉴看他兄长也满意了,便佯作附和,不再多言。 时近黄昏,萧鉴夫妻作了别,乘上马车归家而去。一路,虞秀姚兴致未减,对着萧鉴频抒倩语,而萧鉴默然,只是看着这个已成为自己夫人的美貌女子,心中另有盘算。 “十八郎,兄长叫了你去,都说了什么?”虞秀姚发觉萧鉴神情有异,便转口问道。 “没说什么,便是他赞你举止大方,要我好好待你。”萧鉴一笑,看似深情地抬手揽过虞秀姚的香肩,又说:“今日席间,我看你眼睛总盯着兄长的儿子,怎么你一向很喜欢孩子吗?” 虞秀姚见萧鉴举动亲昵,心中万分受用,顺势朝他身上轻靠过去,柔声回道:“是啊,我阿兄两个孩子,未出阁前我每天都陪他们玩耍。孩子么,天真可爱,总是惹人喜欢。” 萧鉴看她两颊泛红,娇羞依人,倒也果真令人怜爱。他想,这虞秀姚所需的不过是情爱,自己何妨讨了她的欢心,也无坏处,便更将她搂紧了,说道:“只是那到底是别人的孩子,你我很快也会为人父母的。若闲时,你可先想想孩儿的名字!” 虞秀姚见萧鉴温柔更甚,霎时意乱情迷,偎软在他的怀里,半晌到了家门口,也似无力站起来。萧鉴见状,心中岂不明白?便将她抱下车去,一直送到卧房。婢仆见了,无不暗笑,羡他们恩爱。 是夜,暖烛香帐,两情若炽,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姿容风流,便云入雨出,尽情憨恣,至东方既白方汗漓而罢。秀姚沉浸幸福,况又累了,只静静睡去。萧鉴不然,怀抱娇妻,倒冷冷地轻哼了一声,心中念起一件往日的事来。 那是贞观三年三月,他往弘文馆报到去的前一天,伯父萧瑀散朝回来将他叫到花园,抚须郑重说道: “弘文馆学士众多,不乏大家,其中一位最年长的虞世南公学问最深,你遇事遇难,可多向他求教。” “虞世南公?”萧鉴没听说过此人,当下反问。他以浅见,只知弘文馆学士中,尚书杜如晦居首,学问最深的该是他才对。 “嗯,你明日一去便会见到的,要记住我的话。”萧瑀颔首说道,似乎并不想解释太多。 “好,小侄谨记。”萧鉴只是不熟悉,也无异议,便不追问,只恭敬地应下…… 收回思绪,萧鉴想自己彼时实在有些傻,而伯父一番话其实大有深意,这些深意,他到最近才懂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的感觉好吗? === ☆、第15章 重帘未卷阴沉沉(二) 病愈之后又是两旬,已到了冬月寒节。因少夫人之父寿逢花甲,数天前,公子夫妻携了二子往夫人洛阳娘家拜寿去了。便此,府上不免冷清了许多。当这日,正是霜华在树,朝阳弄晴,虞公上职秘监亦不在家。我只觉独处书房有些滞闷,便将笔墨几案一应端了出来,坐到书房门前廊庑间,虽有些凉风,却不冷,反令人觉得清爽。 此时,手里誊抄的正是《群书治要》中毛诗治要一卷。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录到“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一句,看着后面应是“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兴也”,却鬼使神差地抄成了“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兴也”。猛一转过神来,发现大谬,心中又虚又耻,急忙将此句重重一划,便要换了新纸重写。 “哈哈哈哈……” 我的手还没碰到身旁堆放的一摞纸张,便听耳边轰然响起一阵男子的大笑。惊而抬头,所见是一张十分英武的面孔,他双眼如炬,鼻梁耸直,短须微卷,姿仪出众,浑身透着一股峻拔伟岸之气,极不寻常,而最奇怪的是,这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的。 “你是谁家的女儿啊?” 我沉入思索,未料他先开了口,且便就是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问话,却令我瞬时想起来了——他上次与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武德九年的春天,在敬府花园的小亭之下。 这下,我倒平静下来了。世事太巧,宿命也奇,此时场景比那时场景,竟连姿势动作都是一样的。 “真娘子,别发呆了,这是陛下!还不快见过!” 我收回目光,正要起身应对,方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执刀静立的青年,应是随他而来的侍从人物,还有一个便是说这话的人,虞府的老管家。 我也不慌,便恭敬地摆正身子,向这位陛下行了跪拜大礼,口呼:“贱女阿真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回陛下,阿真是我家老爷……” “好了,你去吧。” “是,老奴告退。” 我此时俯身在地不好抬头,只听得老管家似要为我做解释,却被他一口拦下,便再不闻声,接着只觉身体一轻,倒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了起来。 “多谢陛下。”我恭敬道,眼睛与他自然相视,内心越发从容。 他如今是天子,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尊者,按理,我至少应该感到惶恐,却不知为何一丝波澜都没有,一点敬畏也不存。 “阿真。”他正声唤我,嘴角含笑,雪亮的眼睛向我拂来一阵揣测的目光,“你是虞府的亲眷?” 我摇头,说:“阿真卑贱,蒙永兴公一家搭救才至府上。从前,阿真只是个马奴。”我将“卑贱”、“马奴”二词着意加重,有些戏谑似的想看他的反应。 他果真顿了顿,眉间轻皱,像是不信,少顷只弯腰从几案上拿起我抄错的那张字,看着说道:“你这笔字也是在做马奴的时候学成的吗?” “不,阿真虽卑贱,却也并非生来便是马奴。这笔字是阿真年幼时家中先生教的,后来家遭变故,才成了马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心中几乎想说出更多的实情。 “哦?是何变故?”他立刻抬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复又将我端量起来,“你的家在何处?家人呢?” 看他明显是有些关心起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2 来了,就像是鱼儿上了勾,我竟生出许多快意。心想,若我如实相告,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没什么,一场……天灾罢了,不敢劳陛下挂心。”我犹疑片刻,终究未行冒失,只信口诌了一句。 “呵呵……”他轻笑一声,倒也不在意,还就地盘腿坐下,翻看起堆在几案一侧的文卷来,“这些都是你整理的?”他问。 “是的,陛下。”我直直答道,“承永兴公垂爱,看阿真识得几个字,便令阿真协助文案,如此而已。” “哦,你也坐,坐下吧。” 他手向我一挥,显得很随意,而后看着手中卷册愈发入迷,倒一句话也不再讲了,我便也只能遵他之意,陪坐一旁。 我想着,虞公校勘的这些书稿总是要送到宫里去给他审定的,他又何必急于现在就看?他此来定是来见永兴公的,既未见不如走了,又何以在此浪费光阴?为一大国之天子,竟有这等空闲?这个人,每每所见所闻都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子的高深莫测之处吧。 “请陛下用茶。” 一名婢女端了茶点过来,双手举盘过于头顶,正跪在我的身侧。想因年纪小,面对的又是皇帝,当此寒冬,额上倒出了不少汗,脸色也煞白的,可这陛下纹丝不动,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眼看这女孩儿双手发抖,体力不济,将盘内茶碗碰得叮当作响,我便挺身抬手一扶,替她稳住了茶盘。回首看时,这陛下还是不动,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太过专注,便一时意气,索性喊了出来: “陛下用茶!” “好。”他这下倒很快应了,只是还是捧着卷册,丝毫未抬眼睛。 我也不好再计较,只对着这小婢略点头安慰了一下,示意她继续奉茶,便收手坐了回去。 “陛……陛下……啊!” 我这里方才坐定,那小婢不知怎的又慌了神,身子左右摇摆,竟将茶盘一松,一壶热茶见势就要泼出来。我心中一急,想不了更多,只便又扑上前去将那茶盘接了个满怀,而这一接,茶点直弄了一身,整壶茶水也浇在了我的右手上,一阵炽痛煞时令我猛甩起手来。 “别动!”忽闻一声大喊,那纹丝不动的皇帝陛下竟丢开书卷,将我猛甩的手臂一下子拿住,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的右手,很是关切的模样,转而又对身后侍卫大喝一声:“去拿凉水来!” “我不用!”我看有些闹大了似的,十分不惯,迅速抽回了右手,一时疼痛消无,便胡乱在身上揩干罢了。 “小婢该死!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那婢女却着实吓得不轻,伏在地上哭声告饶。 “没事,你去吧,这里我收拾。”我见状,心中起了恻隐,恐皇帝再怪罪,岂不更吓死了她,便一力先替她揽下,让她速速走了。 “呵呵……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发落了。”这皇帝倒是笑开,掸了掸衣袍上的水珠,一脸轻松。 “此事并不怪她。”我一边打扫地上一边回道,心想他若早早接了小婢的话,要用茶或不用茶,何至于此? “那怪谁?怪我吗?”他紧接着将话头引过去,两只眼睛直溜溜看向我,好似要和我评理一般,更不像一位王者了。 “水来了!水来了!” 正思何以应付他这话,方才被支使去拿水的侍卫便急匆匆跑了过来。亦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一个大白瓷钵,盛了满满一钵水抱在怀里,两腿分开像鸭子那般行走。这护水的模样竟十分好笑,看得我不由抿紧了嘴巴,憋得好一口气。 “陛下,府上老管家让小臣问陛下还有什么需要,是否还要遣人过来伺候?”侍卫放下水钵,喘着气问道。 “不必了!今日是我们来得不巧,永兴公不在府里。时辰不早,我们回宫。”他忽而要走,与侍卫说话目光却又向我扫过来,嘴角还轻轻扬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恭送陛下。”我伏身在地,尽应尽之礼。 他未说什么,也未再扶起我,只是脚步在我的身旁略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行声渐远,终究离开了。 快六年了。渺小如我,也许根本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痕迹,而我将他视若仇敌,亦不曾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此刻,望着他碰过的卷册,坐过的位置,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傍晚虞公回到府邸,我欲将此事禀告,却不料他早已明了,说是皇帝回宫后便召见了他,还特意提起了我。我问及详情,虞公却未言更多,只交代我别害怕。我倒不是怕,只是联系起皇帝临去前的微笑,心头一紧,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 ☆、第16章 重帘未卷阴沉沉(三) ——从皇帝处写来 皇帝李世民回到太极宫后,心中念念不忘在虞府见到的那个小丫头阿真。他觉得此女实在有些神奇,写得一手超然俊秀的好字且先不提,只说她明知自己是天子,言谈行止却毫无敬畏,连跟随一旁的侍卫都觉察出来,说这小丫头不但讲话云里雾里,让人辨不清其本意,而且初见天子,竟能从容抬头,目光平视,着实令人讶异。 思虑良久,他终究召来收留此女的虞世南一问细详,而君臣间相谈之下,虞世南的一些话却更令世民感到不可思议,便此一直到了深夜将眠之时,仍不自觉地在琢磨。他这副神态,倒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也不是别人,就是世民少年结发的妻子,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长孙氏。 这长孙氏本是北魏宗室后代,其父长孙晟乃隋右骁卫将军。彼时,武德皇帝李渊为卫尉少卿,与长孙晟同为隋臣,两家早有交往,互为仰慕,便此定下秦晋之盟。长孙氏十三岁时便嫁与了年长其三岁的世民为妻,二人自此青春结伴,同心同德,到如今已十七载有余。世民爱重长孙氏,最喜她善读书,明大义,有大量,崇节俭,故经年虽纳妃妾十数人,却仅以她为佳偶良佐,时常相伴,深情相待,而长孙氏自然也是最解世民之心的。 “二郎,你扶我一下。”寝殿里,长孙皇后遣散侍婢,悄步走到正在坐榻上凝神的世民身旁,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 “哦,来,慢一点。”世民忽地回过神,见是长孙,面上一笑,随即抬起双臂将她扶持着坐好,又道:“你干什么去了?身子越发重了,何苦事事亲为?” “呵呵……”长孙巧笑,垂目望向自己的腹部,已是近六个月的身孕了。“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这是你我第六个孩子了。” 世民伸手至长孙腹部轻抚,心中颇为感慨,方要说些什么,却看长孙一双清澈的眸子深深地望着自己,好似另有其事,便问:“你怎么了?”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了?”长孙反是一问,薄唇微抿,旋即又说:“我听说你下午突然召见了永兴公,发生什么事了?” “哈哈哈……”听长孙这么一说,世民豁然大笑,想自己的举动情绪真是丝毫逃不过她,便也坦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3 诚,将今日所有的事叙述给她听了,罢了叹道:“虞公送到宫里来的几卷《群书治要》校勘稿我看了,有两种笔迹,一种是虞公自己的,另一种我只觉俊逸精劲,却辨不出是谁的,今日我一看她写字便才明了,真是出乎意料!” 长孙揣摩世民之意,八成是对这个丫头有了心思,但看他还只是一副欣赏口气,自己也不好明言,便淡笑颔首,言:“我道你今日为何事频入深思,原是这个,听来也奇。” “是啊,按虞公所言,此女身世甚是坎坷,在府上待人也十分谦卑,虞公想将她收作螟蛉,她更不敢逾越分毫,何以见了我,却反常了呢?奇怪,也有趣。” “那这女子当真做过马奴么?又做马奴,字又写得好,如此小小年纪,也太难以想象了。”长孙看世民兴趣渐浓,有心顺着探问一番,便引着世民说下去。 “虽未亲见,却是可信。我看她掌生薄茧,也有些粗糙,是做过粗活的手,而右颈发带之下隐约有道伤疤,想来是为奴之时被人欺凌。所以我说,此女甚奇,极不寻常。” “嗯。”长孙见世民细细道来,竟将此女观察得这般入微,心下有了计较,但表面只还是清清淡淡,“早些睡吧,更深了。” “好。”世民得以倾诉,现下心气通畅,终不再提。 …… 腊月初的一天,公子府上派人送来许多礼品,说是儿婿孝敬岳丈,却也竟有我的一份。那侍女整齐将物件端到房里,我一看,倒恍惚了,心底分辨是他之意,还是她之意。 “婢子弄影,奉夫人之命而来。夫人交代,这两匹天青缠枝纹的绢,颜色素淡,质地轻薄,给娘子裁身夏裙最合适,是那府里襄城公主赏的,还有这副珍珠耳铛,光泽柔美,最衬娘子容颜,是夫人亲自选出来送给娘子的。” 我听这婢女一一细数,说是虞娘子之意,倒也不奇,可蓦地脑中思想起来,这个“弄影”,原是个有出处的,此来怕不简单。 “劳你跑这一趟,其实我也用不上。请你回去转告夫人,今后不必为我操心。”我先粗略谢过,掂量着她有无深意,倒一时看不出,只又说:“夫人出嫁月余,可还好吗?听闻萧公子出身高贵,俊美潇洒,且和夫人早就相识,想必夫妇和畅,十分美满了。” 弄影却是不接这话,倒微微低头抿嘴一笑。我略留神,细忖自己是哪里没了分寸,惹她这般,可又不觉有疏漏,便再看她,不曾想她却警觉似的转脸向四周看了看,竟自去将房门掩了。 “这是做什么?”我不禁问道。 “真娘子当真不晓得婢子为何而来?”她微笑着踱至我身旁,神色机巧得很,倒想试探我的意思。 “你……”我当知她是为何,可到底怎么开口,实在是断绝了的往事,哪里想真的来了人,又是个心直口爽的,这便问我了。 “娘子不必为难,弄影就是来助娘子的,有什么话大可对婢子直言,公子不是对娘子提过弄影吗?” 见我不答,她又来安我的心。我还是迟疑,心中虚得紧,便凝视于她,看她倒是气定神闲,一副从容态度。 半晌,我还是开了口,只不过是想请求:“弄影,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转达公子,只望他们夫妻美满,我也就心安了,你也不要再来寻我说话。” “呵呵,娘子这是不信婢子吗?”她倒笑出来,又走近一步说道:“弄影来自江陵,我的母亲便是公子的乳母,我与公子同岁,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对于公子交代的事,弄影会绝对的忠诚。所以娘子大可依赖于我。” 她道出身世来历倒令我一惊。我只道公子初来长安时连个贴身仆从也没有,却不料家乡还有这么一个知根知底,忠心相随的侍女。便再细量这弄影,也确实是年长一些,沉稳练达,不是一般小婢,生得端正也有几分秀色,着实不一般。 “公子便就是为了娘子之事,才从江陵把婢子接来,不然这等事体他交给谁都不放心,娘子该懂得公子之心了吧?公子如今碍于萧虞两家尊长,不好纳了娘子,但等他自己有了根基,情况就不一样了。多则三五载,少则一两载,娘子可千万不要灰心!今后,弄影也会时常寻机会来往两府,助你们互通消息。” 我尚不知从何说起,她一番话却颇有些咄咄之意,我平静了许久的心再次翻起波澜,烦乱的心绪使我言语急躁起来: “你所言及的那些,公子也曾亲口对我说过,可阿真并无非分之想!这道理你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那弄影斗胆问一句,娘子对我家公子可是真心喜爱?”她紧接着问道,不留给我一丝余地。 纵我曾杜撰过许多谎言,但于此一事上,我真的丝毫办法都没有,于是,沉默相对,再无可反驳,就像与十八公子最后相见的那个下午。 “娘子,事在人为,你不要骗自己,更不可辜负公子的情意。婢子今日所言都是为了娘子的将来,公子说你是唯一与他心意相通之人,你又岂会不通达其中的关窍?” “呵呵……”我只觉满腔苦涩,无奈到了极点,这一切原本是我自己惹上的,如今却惺惺作态起来了,我真是变了。“弄影,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沉沉说道。 “是,那婢子就此告辞。”她向我点头一笑,依旧是底气十足,信心满满的模样。 她离去没一会儿,天色便忽地暗下来,无风无雨亦非下雪。我跑到院子里去看,却是只有我这院子顶上压着一大片乌云,阴沉无比,低得好似触手可及。 === ☆、第17章 未央前殿月轮高(一) 弄影的出现让我每日都提心吊胆,偶一个小婢进房来,也怕是她又来了,总要愣上一会儿,辨别定了才可缓神。这形景堪比每年六月的梦魇,却比那梦魇更真实、接近,时时羞辱着我的内心。 眼看腊月已尽,又是一年新春,我同所有人一样,祷告这一年能够平安顺遂,远离风波,可上天依旧是不予怜顾。上元节前夕,阖府正忙着布置,却忽来了一名小黄门,说奉内侍省谕,我被选为长乐公主的傧从,五日后便要去掖庭局报到。我很震惊,但也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空穴来风。我就知道那个皇帝临去前的微笑不会简单。 虞府上下都很为我高兴,尤其是王氏夫人,还细细地给我讲解起来。她说每位公主出嫁前一年,内侍省都会从百官公卿家的适龄女孩里选出数名资质上佳者,陪伴公主学习诗书礼仪,直至公主出嫁。而这些女孩则会因为这样的特殊经历倍受关注,或嫁得高门贵婿,或入了王族家谱,甚至成为后宫嫔妃,改写一生。她祝贺了我好几次,又说我看着单薄,如今也苦尽甘来了。我对她笑笑,也只有笑笑,心中有一瞬觉得,自己那时何不就死在山里?偏要留着一口气,来恨这恨不起的命运。 五日后,我穿戴整齐,乘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4 上了驶向掖庭局的马车。王氏夫人陪坐车内,领路带头的则是虞公子。夫人见我不语,以为我是害怕,一路都在轻言宽慰。其实我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子来,若平常,则显得不敬重,若言笑,则与内心太违拗。 掖庭局设在皇宫太极宫之西的掖庭宫内,和崇贤坊虞府倒是在一条纵线上。马车驶行了不到两刻便来至安福门前,选中的傧从都要在这里集中,由内官带入宫中。方下车等了片刻,便见要入宫的各家女子都来齐了,连我在内共有八人。她们相互私语,好像彼此熟悉,妆扮气质也都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已而进入安福门,我等八人列为两队,跟着头前一位内侍官,先沿一条数十丈宽的横街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辰,便来至一巍峨大金门前,左右都有全副甲胄在身的卫兵把守,很是庄严。那内侍官掏出一块令牌与当值校尉明示,又与他仔细讲明了事由,才得以放行。我因个头最高而排在最后,过门之时,抬头瞥了一眼,见那门顶上赫然三个巨字,永安门。一入此门,乃是一宽阔空旷的广场,东西不见边际,只看得正北方还有一道宫门,曰兴仁门,却不往此去,而是向西转,过了一个名为右藏库的公署,最终在一道叫做“通明门”的偏门前止了步伐。 “各位娘子辛苦,过了这道门便是掖庭宫了。少许,会有专人领各位到承夏苑,那便是诸位今后下榻之处,一应衣用都是备好的。” 内侍官含笑解释,众人齐声呼应,声毕便有一名女官从通明门内走出来。她身着青色圆领服,年纪不大却神色肃穆,十分严正的样子。 “这是赵女官,乃掖庭局宫教博士。今后她便是诸位的老师,教习你们宫中礼仪,大家先见过吧!” 此句罢了,众人又是见礼,之后便才随她正式进入掖庭宫。宫内殿台楼阁,高低层叠,曲廊回环,繁复幽静,自又是外头人家及不上万一的。少顷来至承夏苑南院,相对正有八间卧房,便各自分配了一处,按照女官指示,换了统一宫装到庭前训话。这宫装虽是制服,式样简约,用料纹样却是讲究。上乃雪色窄袖襦衣,齐胸一条绯色云纹长裙,俱都是毛织里料,外纳锦缎,厚实保暖,又不妨姿仪。 庭前众人聚齐,只是赵博士暂时未到,女孩们便相互议论起来,有满脸憧憬的,也有十分兴奋的。我与她们不熟,也不像她们那么多感慨,自在一旁静候。 “你是谁家的?叫什么?怎么遴选的时候没见过你?” 忽闻一句尖细嗓音,抬眼一瞧,七个女孩都围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小娘子抱着双臂,正打量我。我亦看她,凤眼黛眉,千娇百媚,生得十分漂亮,只是浑身散发着一股傲气倒让我生出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奇怪,除了虞娘子,我怎有机会见过这些名门闺秀? “你怎么不说话?我们大家都是经过三次选拔才成了傧从,哪一次也没有见过你。” 我细忖她的话,想那时王氏夫人说这些公主傧从都是内侍省向百官家征选而来,而我仅因见了皇帝那一次,却并未经历遴选,若直言不免生事,只淡笑道:“小女名叫阿真,是崇贤坊虞府来的……” “崇贤坊虞府?他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虞秀姚吗?我听说年前就已经嫁人了。你是他家亲眷?” 未及我说完,这女子又抢着反诘一句,倒像是原本认识虞娘子,我便接着她的话,道:“是的,娘子已经出阁,阿真只是蒙虞府收留之人而已,既非女儿亦非亲属。至于遴选时未见,不过是因为阿真与诸位并非一批入选罢了。” “这样也能选上啊,呵呵……” “就是啊,倒像个粗使婢子,也配侍候公主吗?” “不知道她有什么本事,长得也不是十分好看啊……” “虞家怎么叫这种人来选傧从,居然还选上了!” 不出意料的,她们开始对我鄙夷起来,个个目光里透着轻视,我只微笑着,不再多言。转而赵博士到来,便都归位站好去了。 博士开言先道了日常起居的规矩,大抵是上午言传,下午练习,十日后往公主处侍候,每月中旬有三天假期,可出宫与亲人团聚,倒无甚特别之处,然后便道了道那长乐公主。 原来,这长乐公主并非一般皇女,虽在众公主中排行第五,却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女,尊宠尤甚。公主今年不过十二岁,许婚给了皇后之兄齐国公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乃是一桩亲上作亲,贵上加贵的婚事。我这便想起萧府里的襄城公主,那时道她是皇长女,却不知还有这一层嫡庶之分。 “现在你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宫廷,也认识了我,我却还对不上你们的长相和姓名。下面,我点到一个便上前一步,知道了吗?” 我这里思绪正要飘远,却被博士点名的话拉了回来,未到别人,头一个便是我,“永兴公虞府,阿真”。我自上前轻施一礼,耳边又细细碎碎传来嘲讽之音。继而是其他各人,我倒无心,只是三四个名字之后,突然听见一个很熟悉的,“曹国公李府,崔绿锦”,便猛地抬头看去,上前一步的正是方才领头的那个小娘子。原来是她啊!我瞬间恍然,知道了那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 此后十日间,赵博士领我们遍学宫规,从文字至仪表,每学一样都要过了她的考核。我自小学文,又有为奴时练下的体力,故而不但应付自如,还能时常得到博士的赞许。可也便是如此,却越发加深了其他人对我的憎恶。她们平素娇养,文笔上都可,却是难在了体力上。站不久,腿上软,端持物件不久,手上酸,坐直也坐不长,都是因为少力气。如此,我便无心攀比也成了蓄意争强,好言解释,退让回避,倒更惹得她们愤懑不已,故意使绊。一会儿是笔不见了,一会儿是晒洗的衣物被泼了脏水,可谓花样百出,无一重复。我先也有些不悦,可十日下来,倒习惯了。既是原本不争,又开悟似的生出一种宽阔的心境,终是一笑了之。 作者有话要说: 有什么想问的欢迎提问啊! === ☆、第18章 未央前殿月轮高(二) 二月初一,是觐见公主的日子。 不到五鼓,便都起了身,简单梳洗后,再不穿着先前上襦下裙的宫装,而是又发下一套浅青圆领袍,配幞巾长靴。此装束倒比长裙轻便,亦不用施重妆,戴钗环,只是右颈上的伤疤却遮不住了。庭前集合时,崔绿锦一众又来笑话,说我狰狞,说我丑陋,不知用了什么通天的手段得到入宫侍奉公主的机会。我倒再也不气的,只是想想就笑出来:我不是通“天”,是通“天子”。 卯时两刻,我等八人仍列为两队,由赵博士带领往太极宫内宫而去。我只道要重走来时之路穿过重重宫门,却不料由承夏苑向北还有一道偏门,曰嘉猷门,从此过去便是千步廊,也就到了后宫了。 因这太极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5 宫对我来说有些别样的意义,此时身临其地,不免生出许多感慨——这里正是北向,该离玄武门不远了吧。 “阿真,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 忽然回神,发觉自己一味驻足观望,竟与队伍离远了,赵博士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是!”我这才收敛,小跑着赶了上去,及至抵达公主寝宫也再没抬头多看一眼。 长乐公主所住之处乃是一个叫做鹤羽殿的地方,未入外殿便先扑鼻一股清香,不似寻常熏香,倒含着些许书墨之味,却是极雅淡的。穿外殿向西过三进小门,越发幽僻素朴,不像皇家殿阁,更像是隐建山野的书馆。便有一院,两边廊庑下细细栽种着兰草、青竹,抬眼瞧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掩着一个屋门。赵博士令我们止步,自己先去通报,少顷出来的则变成了另一个绯袍女官,年纪也大些。随此女官步步走近,方见那屋门之上有个漆木牌匾,字曰“俱净斋”。 “此处为公主书斋,公主已在内等候,你等依序而进,须行大礼,举止不可失度。”那绯袍女官训教道。 “是。” 众人齐声应了便缓缓而入,我因排在末尾,踏入之后倒看来了一个侍女将斋门关了,更添了几分神秘,令我好奇起来:这一位年才十二岁的公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书斋正堂陈设倒无甚惊奇,便入左边一室,先见一面连地屏风,既无绘画也无题字,更不饰珠玉金银,就是素白的一张木骨屏风。正自端量,又随队伍绕至内室,见几重素色垂帷交掩,不辨堂上。每近一帷先有两名侍女将帷幔左右拉开,至最后一帷启毕方见公主真容。倒一时不敢造次,先随绯袍女官口唱,行了跪拜大礼,公主恩免赐坐,方入了两侧所设的席位。 公主端坐堂上,面带微笑,由左及右先扫视了一遍,也未言语。我自留心观量,这长乐公主,虽则年少,却已长成,端的是天生丽质,容色绝美。其宝髻半偏,风致灵巧,淡妆匀粉,皎若夜月,笑靥含情,灿若晨霞,身着淡黄窄袖罗襦,罩一件深青暗纹半袖,皆掖在齐腰的海棠红长裙之内,不紧不松地将这窈窕少女的玲珑玉体裹现出来。 “公主,此八女名册在此,是否唤上前来一一见过?”赵博士跪坐于公主左侧,恭敬地呈上了一卷书册。 公主略略转脸,接过博士手中书册,却不打开,只道:“不必,日后相处久了,自然认识。” 我听她嗓音,甚是甜润,倒尚有一点稚气,只是神情语态着实和她这样貌气度一样,从容稳重,很有些主意的样子。 “你们当中有一位叫崔绿锦的,倒是哪一位?” 原以为公主就要切入正题,却不料她蓦地点名崔绿锦,而崔女一惊,满面喜悦,很快起身上前拜见,眉眼间生出几许得意。 “公主万福,臣女便是崔绿锦。” “就是你啊!”公主颔首,对着崔女上下一瞧,显得颇为欣赏,旋即又道:“你姐姐崔美人入宫数年,未见家人,前些日子我去母后那里,正遇见她也来探望,便说起你选为傧从,希望有机会相见,我就答应她了。今日午后你就去吧,日后空闲也可多陪陪她。” “多谢公主成全!其实入宫前臣女的姑母也叮嘱过臣女,寻机会去看看姐姐。” 崔女自是高兴的无可不可,众人也发出艳羡之声,我不惊于其家世,倒想起她口中那位“姑母”,曹国公李勣的继室夫人。我虽只见过她一眼,却看得准准的,她可是长得和敬家那位崔氏夫人一模一样。彼时不知她姓崔,便是入宫头天赵博士点名“崔绿锦”时,我也没有反应过来这“崔氏”的关联,可如今看来,怕是此崔氏,便同彼崔氏,她们都是一家人,而李崔氏与敬崔氏更是孪生的姊妹。 已而开始教习,同样由赵博士授课,第一课讲得便是孝经。博士每提问,先由公主作答,再由我等抒发己见。而公主每答,真知灼见,顺畅如流,竟似是不用学了。我默默观之,心中感佩不已,也才算领略了,这年少的公主,到底是个怎样人物。 授课至午时方罢,只半天,今后皆是如此,午后安排亦听凭公主之意,这一日倒是无事的。便返回承夏苑住处,崔女换了身俏丽衣裙要往其姐崔美人的殿阁去,其余女孩也想见识,便一同依附而去,院子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我也闲极,只坐在自己房门前的台阶上发呆,不知觉天便晚了。 如此辰光,辗转半月,每日都是一成不变。我也有些明白了,古今诗赋中“深宫寂寞死”之语,原不是等闲杜撰的。但另一面,我亦在想,那皇帝要我入宫来,真的只是让我给他女儿做傧从吗? 二月十五,结束上午的陪读,下午便能放假出宫了。我整理完自己的屋子,最后一个离开,可方至院中,便见赵博士来寻我,她说,皇后娘娘要见我。 “难道阿真做错什么事了吗?”我煞是疑惑,不是皇帝,却是皇后要见我。 “我只是传话给你,你去了便知。”赵博士微笑着也不愿多言,回身唤了一名典事女官,便要我随她去了。 我只有遵从,一路跟着那典事又来至后宫。原来,皇后寝宫便就在公主的鹤羽殿西侧,叫承香殿。步入其中仍先闻见一股清香,与鹤羽殿的无异,其轩馆布置也更是简朴,可见倒是母女同心的。 我止步内殿之外,典事进去禀报,少顷出来却不叫我进去,而是让我随侍女先去换身衣裳,更奇了。便至一小室,两个宫娥捧了衣饰过来,抬手就要帮我解衣。我不惯这般伺候,当即跳到一角,却还是被她们拉出来,说是外妇女眷觐见皇后,由她们更衣是惯例。我看推不掉,只得暂做个木头人,大为尴尬。 “这……” 方解开中衣,露出肩背,倒听身后她二人齐声一惊,我先不懂,回头看时,便才反应过来,自己长在棍棒之下,累年而来也攒了许多伤疤,恐是吓到她们了。我心有愧疚,却也不知说什么,只由她们继续,及至换好,这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回到内殿门前,领我来的典事却不见,倒听里面温温柔柔的一句嗓音:“快让她进来吧。” 这原就是皇后的声音,我走进去才知道,而这位皇后娘娘也不寻常。我第一眼看她时,她正随意地坐在妆台前,由侍女帮她篦发,好似才午睡起来,手中还握着一卷书,眼帘微垂,认真入神。我走到近处大礼参拜,她才放下书简,略抬起头来。 “臣女阿真拜见皇后,皇后万福。” 她不言,只淡笑,身子略略前倾,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这才注意到她宽松的衣物下,腹部隆起,是怀着身孕,且月份已大了。 “我如今不便,你再坐近一些吧。” 她倒很是亲善,全无半点架子,眉眼也生的柔婉秀丽,只是我到底不明她的召见之由,心存顾虑,便未挪得更近。 “臣本微贱,不敢造次。” “也罢,”她一笑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6 ,也不在意,“在宫中还过得惯吗?” 我先一愣,觉得她怎么问候起我来了?只如实道:“在哪里对臣来说都是一样的。” “呵呵,果然不同。”她微微颔首,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己言语,话音含在嘴里,似是端量,又似肯定。 此后片刻未言,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余光向四周看看。殿内陈设简单,却是处处都放着书卷,倒像是个书斋,只多了处寝床。 “听闻你在永兴公府上,便是在书房里侍候文墨的,如今让你陪伴公主读书,想必轻车熟路了。” “我……”不料她突然说话,我的心思还在四围的书卷上面,便有些措手不及,“虞公看重,臣也只是做些微小之事,而公主聪慧过人,其他傧从也比臣优秀得多,臣并未做什么。” “你是过谦了。”她一摇头,淡红的嘴唇抿了抿,旁边侍女便端了一盏茶汤来,她饮了一口,唇上沾了水,一时晶莹润泽,眼角带着笑意,满面生光似的,这神态竟教我看得有些痴,怎的这般柔润绰约,娴静沉雅?方才初见却不觉,便是这举手投足才带出来的,倒令我又见识了一种美了。 “母亲!母亲!女儿来看你了!” 忽地,长乐公主笑着走进殿来,也无人通禀,从天而降似的,声音清亮,形容活泼,倒与素日读书时候不同,格外娇憨些。 “都是许了婚的丫头了,行事还是这般!岂不要你那表兄笑话你去?”皇后嘴上嗔怪,却一把将公主搂在身边,怜爱之情写满脸上。 我看此场景,心中亦甚觉温馨,与以前虞娘子待应郎却是不同,母女之间的骨肉亲情则更融合密切。我百般羡爱地看着她们。 “咦,她不是我的傧从吗?怎么在母亲这里?”公主注意到了我,秀眉微蹙,十分疑惑地问皇后。 “她是我请来的客人。”皇后笑道,神情里好似在琢磨什么,却又敛去。 “臣见过长乐公主,公主万福。”我轻施一礼,又兀自往后面退了退。心中有些尴尬,想自己侍读半月也未引起公主半分注意,如今倒在皇后这里现脸,岂不奇怪? “我只见你这张脸,素日都排在最后,也不说话的,倒不算认得你,叫什么?多大了?哪个府上的?是母亲的亲族吗?”公主看看我又看看皇后,甚是有兴趣。 “臣贱名阿真,快十五了,是永兴公府上收留之人,并非任何人的亲族。”我回道。 “这倒奇了,你……” “行了,你先别问了。”公主更来兴致,却被皇后拦下,随后又对我道:“你今天先回去吧。” “是。”我本也想走,听此言甚觉解脱,也不管她母女如何,轻施一礼便退出殿外。 有一侍婢前来接我,说奉皇后之命送我出宫,我反正也不识路,便颔首跟去。至安福门前,我与她道谢告别,她却突然说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来。 “小婢侍候皇后十余年,还未见她如此待见一个无职无诰的外眷。娘子想必也知,这公主傧从是要经过层层遴选方能入宫,而你却是直接入宫的。这也并非小婢多嘴,只是有些事情,虽未言明,娘子心中也要有个计较。就拿后宫的崔美人来说,当年便是陛下之妹丹阳公主的傧从,所以,娘子的福气尚在后头呢!” 这番话令我心中瞬时一片通透,什么都明白了。我本猜定此番入宫不简单,猜定皇帝之意不简单,虽则半月来全无动静,今日却莫名被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召见,这动静不就来了吗?原来啊,给我傧从的身份到底是为了这个! 但,他们要给我这“福气”,当真是给错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肥章,女主命运又开始转折了…… 觉得不错,求收求评论求打赏,作者微博24小时在线给调戏 作者还新学会了卖萌,给你们卖一个: 打滚~o(∩_∩)o~~求收哦(^з^)☆小天使们收藏一下好吗~爱你们,笔芯(╯3╰) === ☆、第19章 未央前殿月轮高(三) 休假的三天里,我只当做无事,逢人问起做傧从的情形,我也佯作高兴地同他们谈讲。只是,再面对虞公之时,心境却变了:恐怕早在皇帝向他问起我时,他便料到皇帝的意思了。这其中关系着实微妙,我不懂,却也不能再顺从。 假毕再次入宫,侍读之时,长乐公主瞧我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很明显的鄙薄不屑。想必她也知晓了这事,而且认为我并不配成为后宫御妻,甚至也不配做她的傧从,只不过碍于她父亲的意思罢了。这样地位至尊,才貌绝世的公主,有此想法实在寻常。但她,以及她的父母都不会想到,我将会以怎样的方式剪掉这横生的枝节。 展眼到了三月初,又是一个无事的午后,皇后第二次召见了我。我平静地随带路宫人而去,心中想的是,机会或许就在今天。 与上次来时不同,她们未领我去更衣便直接将我引往内殿,我问此次为何不循惯例,她们却回,皇后的话才是惯例。我一怔,方觉上次更衣,应是有目的的。 “陛下息怒!陛下千万息怒啊!当心伤了圣体!” 正至侧廊要转向内殿门,忽传来一阵阵疾呼,抬头看时,竟见是皇帝来到庭中,其冕冠玄服,横眉竖目,通身要冒火似的,一个黄门跟随其后,劝解不停却又毫无用处。 “陛下这是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也不知怎样,皇后倒从内殿走出来,两旁有侍婢扶持着,却还是因为身孕显得有些吃力。 皇帝瞥了一眼站在廊下的皇后,却是更来了气势,猛往前跨了两步,摘下顶冠大声喊道:“他魏征竟敢当廷辱我!有机会我定要杀了这个田舍汉!” “原来是魏征啊!”皇后倒淡然一笑,不以为意,转叫那黄门上前问道:“你说,今日朝上是什么缘故?” “回禀娘娘,其实也非大事。陛下提议给长乐公主增加嫁妆,众位臣工便进言可双倍于永嘉公主,只魏征一人不同意,还当着诸位大臣的面极力反对,直言陛下不明礼义。”那黄门道来,还一副很替皇帝委屈的样子。 “是啊!丽质乃嫡长女,你我并所钟爱,她要出嫁,我这个做父亲的想要增加她的嫁礼,难道有什么错吗?天下就他魏征明白道理?竟如此不顾及我的颜面!”皇帝听着黄门叙述,来回在庭前踱步,怒气仍不见少,反更加得到助力似的。 我旁观至此,一面觉得好笑,这位大臣连皇帝的家事都要管,而皇帝为天下至尊,怎么连这种常情私心都掣肘于人呢?另一面亦再次感叹,这长乐公主果非一般皇女,皇帝父亲明着偏袒不说,连名字便都叫“丽质”,委实是帝后掌上的一颗明珠。 那一边,皇后倒许久不做声,只注视着皇帝忽而一笑,随即退入内殿不见。此举倒令我疑惑,站在庭前的皇帝亦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7 一脸不解,背起手皱眉看向殿内。片刻后,皇后复出,竟却是一改之前的随和妆扮,青服广袖,蔽膝大带,极是隆重。 “臣妾恭贺陛下!”皇后不顾身上不便,挺着圆隆的腹部又竟向皇帝施下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立即改怒为惊,快步上前将皇后稳稳扶住,“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不都足月快生了吗?!” “呵呵……”皇后仍作一笑,满不在乎,倒推开皇帝搀扶,说道:“我听说,自古君明而臣直,魏征敢于犯颜直谏,皆因陛下乃是明察之君,我身为皇后怎可不来祝贺陛下?” “你……唉!”皇帝欲言又止,遂长叹一声,很是无奈,“你这还是在帮他说话啊!” 皇后摇头,拉过皇帝,又道:“我身为皇后,陛下之妻,自是站在陛下这边的。陛下想,丽质虽为你我爱女,可永嘉公主却是父皇爱女,丽质的姑姑,我朝素以仁孝治国,小辈怎可逾越长辈呢?魏征直谏,实非辱君,乃为全陛下贤明之德,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啊!” 皇帝听罢,先是一怔,雪亮的双眼深深看着皇后,终是仰面大笑,意气全消。 “这得亏是咱们皇后娘娘啊!几句话就劝得陛下开怀。” “是啊!陛下每每性急气盛,都是娘娘慧语纾解,陛下也能听从劝告。难怪大家都说陛下和娘娘是古今少有的明君贤后呢!” 引路的宫人在我身旁低声感叹,满是赞慕之情,而我亦生出许多思绪。他们是明君贤后,便此一事看来听来,倒也算当得,可依旧也不能抵消武德九年的那场浩劫吧? “娘子!娘子!” 想着想着不觉又入了神,宫人呼声入耳方觉察,前头,那位皇帝陛下不知怎的倒发现了我,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我却不惊,只随两个宫人上前行礼: “陛下万福,皇后万福。” “你是如何到了宫中?”未料他如此开言,竟是十分奇怪的,转而还打量起我的上下,又问:“怎么穿成这样?” 我看看自己身上的圆领服,又抬头看看他,心中更是茫然:难道我入宫他却不知?为何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陛下。” 正思何以应答,皇后却叫住了他,温柔含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似是颇有深意。 “先带她下去吧。”皇帝也一笑,又对宫人吩咐一句,便同皇后走进了内殿。 我有些发懵,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随宫人离开。心想,这一切若不是皇帝的授意,难不成还是皇后自己的主张?她是怎样知道我?又为何这样做?也太稀奇了! ——从皇后处写来 且说帝后二人回到内殿,宽衣后方一坐下,世民便急急问起阿真,满眼里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模样看在长孙眼里,倒一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做法。她这位血气英武的丈夫果然聊发了少年心性,喜欢上了这个丫头。长孙便也无可隐瞒,将来龙去脉同世民说了。 原来,自最初世民和长孙提起阿真,长孙便想顺了这个人情。她想自己身为后宫之主,本就有采选嫔御,充实后宫之责,且这几年朝野局势方稳,边疆战事已宁,也该让世民舒舒心。那后妃中虽不乏姿容出众者,却少有得世民之意的,而自己这里,先不说腹中孩子和后宫事务,另还有几个幼冲之龄的子女需要教养,着实分神。巧是阿真这丫头出现得及时,否则自己也是要费心擢选的。然另一面,这个阿真到底曾经低微,家世也不明,连个正经可说的身份都没有,不经考察,贸然放到后宫,既不合礼法,又恐众妃不服,群臣议论,于是,趁着女儿长乐公主刚配了婚姻,将阿真安排做了傧从,今后以傧从成为嫔妃,便堂堂正正,顺理成章了。 世民得知此情由,又对长孙刮目相看,感叹她善解人意,贤德无双,果不负一国之母,内廷之主的胸怀与气度,便执其手,揽其肩微笑着谈讲起心里的话来: “我对那丫头有些兴趣是不假,只是不想你却能如此做。说说你对她的看法?” 长孙闻言未答,先招来侍女取了几张文稿过来,递给世民才说:“这上面的字你都熟悉吧?这是我让掖庭女官留心于她,收上来的习作。这手好字当真是少有的,可见其深有才学。另外,据掖庭来报,其他傧从女子皆出高门大户,心高气傲,并不与她交好,而且出言轻薄,时常捉弄,但她却能毫不在意,也不争持记恨,又足见其宽善。这两样长处在后宫倒是极难得的。” “嗯,这很好。还有呢?你同她说过话吗?又如何?”世民一边赏看阿真习作,一边颇为关怀地问道。 “今天本想见见她,未料你来了。不过,半个月前也曾召见过一次,果真是你说的那般,有点意思。表面上,礼数周到,也很有分寸,不讳言自己的出身,但神情话音,总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淡漠之感和不符年纪的早慧之态。”长孙细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由心底里说出这番话,诚实而又公正。 “哈哈哈……你看得可比我仔细啊!”世民大笑,不住点头。 “我也是女人,岂不比你明白?”长孙亦笑道,却转而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来,“还有,我上次也顺便借更衣之机要执事女官检查了此女的体态。毕竟,她将来要侍奉你,体样举止还是十分重要的。” “怎么?不好吗?你是指她颈上的伤疤?”世民见长孙说这话时面色稍沉,不免关切,他想自己并非喜好色相的俗人,自己既欣赏阿真,便不在乎她那点伤痕。 长孙太了解世民,见他这样只摇头一笑,说道:“这丫头吧,外表虽非上等颜色,难得的是天生一段清姿,体格修长,瘦而不弱,亦不露娇柔,别有风度。可,就是她那浑身的皮肉,伤痕累累,新的旧的,深的浅的,实在有些骇人,相比之下,她颈上的伤疤倒不算什么了。执事向我回话时,脸色都不大好。” 世民听到这里也觉得不可思议,暗自忖度片刻,叹道:“她说她曾做过马奴,又或许还有什么前情,身世着实凄凉啊!” “嗯,是个可怜的丫头。”长孙亦同世民之心,动了恻隐,又宽慰他:“不过,你既喜欢她,便是她的福分到了,这些不重要。我告诉你这些,也不过叫你心中有个准备。此事丽质和那丫头也都知晓,待明年丽质出嫁,你就纳了她吧,先封为才人,今后再升拔。” “这倒不急。”世民淡笑,抬手抚了抚长孙的脸颊,温情无限,心中既为有这样一个贤淑知心的妻子高兴,也有几分心思在阿真。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数据好似凝固了…… 你们这些小天使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文 你们告诉我实话好不好? 但是我还是在努力更下去 走过路过留个收,不要做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8 幽灵天使…… 新文《明月引》求预收…… 最后日常卖萌: 打滚~o(∩_∩)o~~求收哦(^з^)☆小天使们收藏一下好吗~爱你们,笔芯(╯3╰) === ☆、第20章 春风尔来为阿谁(一) 自承香殿归来短短两天,内廷便传来喜讯:皇后顺利诞下一位公主,为嫡三女,十九公主。皇帝大悦,为十九公主赐名“明达”,赐封“晋阳”,是为晋阳公主。 我本不在意这皇家内事,却因心怀思绪,还是留意了些闲言议论。原来,这晋阳公主已是帝后二人的第六个孩子,除长乐公主外,太子承乾,越王泰,晋王治及城阳公主皆是嫡出。而帝后少年结发,风雨相伴,亦有常人无法相比的深厚感情,皇帝对皇后的家族更是十分优待,从长乐公主婚配一事便可见一斑。但也就是如此,我倒觉得十分矛盾。他二人既是恩爱夫妻,儿女绕膝,怎的皇帝不但有了众多后妃,还想要了我,那皇后也不反对,更在居中安排。虽说帝王家后设六宫,富贵家多有姬妾,乃世间常理,可我并不能因此就歌颂他们这种所谓的“深厚感情”,只更坚定地认为这宫闱人情是荒谬的,他李世民也从来都是一个伪善者。 至三月中又是假期,倒也风平浪静了些时日。出宫后便有虞府车驾来接,不消一刻便抵达府门,可一撩开车帘,倒见门口停着匹骏马。我一眼认出来,那是齐光。 “真娘子请下车吧。” 我一时忘神,倒举着车帘愣了许久,小厮提醒方急忙掩饰道: “我在宫中憋闷得久了,想出去逛逛,烦你先回,也不必告诉府上,我很快回来。” 我选择了逃避,且跃下马车慌慌地就跑开了,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走过横街,便有一茶肆,想进去暂坐度时,平复情绪,却发觉自己未有分文,只好止步转身。 “怎么不进去?” 忽地,朗日晴空倒暗下一大片,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嗓音,惊觉抬头,正是十八公子骑在马上向我微笑着。数月未见,他依旧风发飞扬,俊逸潇洒,也依旧是让我心动的。方才逃避烦乱的心,瞬时软了下来原来,我是这般想见到他的。 “……没有钱。”我略有些尴尬地回道。 “呵呵……”他笑着跃下马背来到我面前,“都是公主傧从了,身上也不带钱的么?” “嗯,没有。”我摇摇头,心中并不惊讶他知道了傧从之事。 “那你为什么不进府?我出来时正看到你跑走的背影。”他忽转了话题,却不待我答,便又说:“是因为知道我在里面?小奴同你说的?” 我这才明白他怎会忽然出现,也一时觉得有些苦涩,便看着他身后的齐光说道:“不是,阿真认得这匹马。这不是当年和公子一起在西市买回来的吗?公子迁居时又将它带走了。” “你叫我‘公子’?既记得这匹马都不记得该叫我什么吗?这才多久未见!”他严肃起来,顿时收了笑脸,更有些怒似的。 “我……”我无从解释,因为自己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里不便,跟我走。”我尚不知如何收场,他却猛将我抱上了马背,自己亦迅速上马从身后抱持住我,然后闹市中一阵飞驰,没有留给我一丝余地。 灵花寺,他带我来到这里。 “如今来此尚有一片晚梅可赏,再迟,气候就过了。” 他牵着我的手,走在通往梅园的小径上,语态平和,似乎又不生气了。我一路默默,直至看到满园子的胭脂凝云,幽僻却灿烂,艳丽而清高,才一下子愣住了:真是极美。 我突然明白过来,与他初见在长安驿,他正是久立梅边,后又寻了这方梅园,他原是个爱梅之人啊。 “我还以为今年等不到机会与你同赏梅花了。”他柔声笑道,又牵着我来至树丛中,抬手摘下一瓣红梅竟就贴在了我的眉心,“南朝有寿阳公主落梅妆,便是如此。” “我哪里比得寿阳公主来,还是揭去吧!”我心中蓦地犹如鹿撞,直是承不住他这突来的温情,便要转头取下那花瓣。 “阿真!阿真!”他双手攀住我的双肩硬是不让我乱动,又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得让我再也动弹不得,“真儿,你想我吗?”他贴着我的耳畔说,动情得几乎带着一丝哽咽。 “我……不敢。”我的泪水来得汹涌,亦才觉得自己思念他到了骨子里,思念到察觉不了却又一触成灾。 “不敢便是想了,想了才知道敢不敢!你下次不要有意避开我好吗?虽还不能在一起,但让我见见你也好啊!我真想有个人,能说说心里话。”他这话说得愈发可怜,好似本有什么不得舒展的委屈,积压得久了。 “十八郎,怎么了?又发生什么事了?你过得不好吗?”我很担忧,再顾不得许多,反将他的脸庞托起,竟见他的眼中真是一片潮湿,“十八郎,难道又有人欺侮于你?你快和我说啊!”我想着先前他低落的那段辰光,很怕又是那样,即使我还是什么也帮不了他。 “不,没有。而且,伯父不出三月就要回京任职了。” “真的?那这是好事啊!可你为什么……” “真儿,我想每日下职回府,第一眼见到的是你。想和你一起在书房习作,在马厩论马,还可以再去马市买马,像方才来时那样在街头驰马,做一切我喜欢做的事!” 我才刚疑惑,却听他一股脑地都道出来,心中瞬时明白了他的苦衷,彼时他说来日方长,自有担当,可实际应该是很辛苦的吧!我不能再将他推开,也不能再说身不由己,他已将和我在一起当成了最喜欢做的事,我难道想叫他不好过吗? “十八郎,我如今每月中旬有三天假期,今后每月此时都在这里见一面好不好?你有什么不悦不爽之事,尽可对我倾吐,我们铺纸写字,论马赏花,做令你开心的事情。” “真的?!”他眸中一亮,变得十分惊喜。 我见他情绪好了,心中也安慰,颔首说道:“以前是阿真固执,未替你着想,今后不论怎样,阿真都陪你。” “嗯。”他笑开来,再拥我入怀,于我额上,梅花妆处落下细腻的吻,又告诉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此时风静人和,春日虽迟,春意倒更浓了。 “入宫过得惯吗?长乐公主好侍候吗?”过了许久,他问道。 “无甚特别的,只是陪读而已,公主自有宫人侍候。只是宫廷不比外头,行动大有拘束。”我如实道,心中淡淡念及那件事,却并不想说出来,反正我自会解决。 “是吗?你照顾好自己便好。”他抚着我的脸颊,关怀备至,却又忽然转了神色:“其实我最初听到你入宫,还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虞公怎会想到送你去应选呢!” “送我应选?”我不是因为见了皇帝才有后事的吗?他怎会如此讲?我有些惊,又估量着内中蹊跷不好直言。 “上月同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49 思礼回虞家,她问起你怎么不见,虞公便是这么说的。难道你不应选就能入宫了?呵呵……”他倒觉得我有些犯傻似的。 我便知是虞公那里掩了真情,却也想不通缘由,只说:“嗯,是啊,是应选。我的意思是,送我应选是虞公抬举我了。” “非也。”他摇头,目光深深看向我,说:“还记得去年与你相认时我说的一句话吗?我说,老天有眼,不忍教你遗珠沧海,潦草一生。真儿,你的才貌其实并不输那些名门闺秀。” 我记起他确是曾说此话,但他怎会想到我是因那种离奇的缘故而入宫的,便只随之一笑,并不置喙。 “真儿啊,我想着,你做了傧从,对我们来说是也件好事。”他轻执我手,像是又有了什么谋划,“傧从素来为各家高门千金之向往,公主嫁后,她们就能得到更好的归宿,所以我今后要你,只此一条,便可让伯父不计前事,大为改观,甚至赞成。” “我也知做了傧从后,身份会不同些。不过,你也不要太急,别让自己太过费神了。”我当真担忧他,也不自觉地再一次掂量起“嫁给他”的后果。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我真的要这样做了吗? 这次相聚格外难舍,灵花寺前分别已将宵禁,便匆匆返回崇贤坊,恰赶上最后几声闭门鼓。前脚落在门槛里,后脚鼓声便停了,差一点就犯了夜,好不惊险。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打算夸一夸日更不辍的我吗? 作者微博也形同虚设,甘甜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苦涩 但是我依旧打起精神给你们卖萌: 打滚~o(∩_∩)o~~求收哦(^з^)☆小天使们收藏一下好吗~爱你们,笔芯(╯3╰) === ☆、第21章 春风尔来为阿谁(二) “你跑到哪里去了?这半日不见人!” 正自庆幸地小跑回房去,虞娘子倒忽然出现在廊庑下,自己提着盏小灯,候了许久似的。我这才反应过来,十八公子今日莫不是送娘子回府小住的,倒只字未提。 “我在宫中呆久了十分憋闷,出去一逛就忘了形,就晚了些,却不知夫人回来了,对不起。”我十分歉疚地对她说道。 “你纵不愿唤我‘阿姐’,又提‘夫人’这称呼做什么?”她走近轻执我手,收去嗔怪脸上又泛起温柔的笑来,“许久不见了,去我房里说说话吧。” 我颔首说好,便随她去了闺房。房中一应和她出嫁前无异,每日亦有婢子打扫,如今暖阁里点起灯火,相对看时,我还如旧,她却愈加容光焕发了。眼里是藏不住的欢欣,唇边是掩不住的美满。十八公子说是“偏看不上”她,可心里应当也是有她的吧,她这神情总骗不了人。我忽地有些惆怅,心底泛起一阵不合时宜的酸涩。 “你这落梅妆倒是很美,梅花的胭脂色最衬人,比用口脂画出来的好。”她指着我的额头说道,而我这才想起,自十八公子阻止,我便再未揭去,贴着就忘记了。 “哦,无聊作弄的,也不美。”我窘迫地一笑,连忙低头揭去花瓣,心里虚得很,但实际上她不可能知道这“落梅”的真相。 “你呀,我夸你呢!还害羞了?”她掩唇巧笑,轻摇了摇头,转而又说:“在宫里过得如何?父亲告诉我你做了长乐公主傧从,我很为你高兴。”意料之中的,她也问起这件事。 “也没什么,就是每日上午陪着公主学一两个时辰。不过是规矩大,拘束,午后无事时,又闲得慌。”我笑道。 “那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怕你不惯。”她柔声说道,抬手拿起几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我,笑容微微敛去,像是另有它事。“我还有件事想向你请教,只是怕你多心。”略时,她方难为地说起。 “阿真的命都是娘子给的,我多什么心?娘子直言便是。”我倒安慰她,想自己要什么没什么,不知有什么可让她请教的。 “就是……就是马!”她憋了半天,终是吞吞吐吐说了出来,“你不知,十八郎有个爱马的嗜好,平素在家时除了书房便就是马厩。书房里我尽可作陪,可他多时还是爱马,我偏又不懂,往常更不骑马,偶去靠近了同他谈讲,便被他一笑,说我哪里知道这些,要我回去。所以我想,阿真你不是从前养过马吗?你一定比我懂,教教我好吗?我知道那段养马的日子对你来说很难过,但我真的别无他意,我只是想多一点时间同他在一起!” 我听来百感交集,倒从未想过自己养马的经历还能派上这种用场,而娘子为公子这般煞费心思,我也是能感同身受的。总之,她高兴就好,他喜欢就好。我这样想着便也直言不讳:“养马本是贱差,娘子不懂也太正常了。阿真没什么好多心的,定将自己所会统统告诉娘子,凭娘子才智,自可令公子刮目相看。” “太好了!”她一下子跃将起来,将我从茵褥上也拉起来,竟高兴地将我抱住,连连感叹:“认识你真是我的福气!” 我是受宠若惊,亦未曾见她这样,只笑笑,抬手拍了拍她。 世事多艰,圆满不易,能像虞娘子这般在父兄的爱护下长大,生的楚楚动人,养得娴雅大方,学得满腹文章,嫁得心爱夫郎,真可堪十全十美了。此时我不算羡慕,倒更多的是想守护她,然而我也做不得主吧?这一天,感慨实在太多了。 次日晨起,我便和娘子聚在马厩,她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只眼里写满了憧憬,而我面对马厩这个场景,一时怔忡:回避养马已有年余了,我至今都不知那十几匹健壮的骏马为何会在数日之间全部死去,究竟是什么厉害病症?它们在天之灵也一定在喊冤吧! “阿真,我们开始吧?”娘子轻推我,将我从思绪里拉回来,对我甜甜一笑。 “好。”我颔首,再不拖延,“我去牵马出来,娘子初时不惯,先略站远些。” 这虞府不重排场,在马匹的喂养和挑选上实在有些随意,故此马厩里拢共六匹马,却有一半都是十八岁以上的老马,余下的也不算年轻,品相更算不得中等。其中一匹老黑马,眼窝塌陷,脊背下弯,面生白毛,我拨开它嘴唇看时,竟只有几颗牙齿了,衰弱得令人揪心。我思索了片刻,牵出了这匹老马和另一匹状态最佳的马,打算对比着和娘子细说。 这时隔许久的“说马”,我并未陌生,而且任何要领我都记得。便如那次和襄城公主述说时一样,从面相、走相、毛色、年纪、体尺、品种六个大项,给娘子大致说道了一回。每每先说老马,再指同一点说那一匹,使她更容易理解,也能更具体地领会。她本聪慧,亦记得清楚,一点即通,没过多久便能举一反三。只是以手触马,尚有胆怯,也着实难为她这个从来也没有骑过马,碰过马的人了。 “稍待回房,阿真会把今日所讲整理写下,供娘子随时察看,慢慢地就能十分掌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0 握了。日后若还有什么,只要阿真知道,都会告诉娘子。”时近中午,我牵马回厩,一边对娘子说着,既是鼓励她,也想给她一些建议,真正能帮助她,“其实像公子那样的爱马,不同于我这样的养马之人。他们虽也精通这些,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赏识。娘子博学,大可去了解些关于马的故典,谈讲起来岂不更文雅些?” “这倒是了!我却没有想到。”她神色一惊,恍然解悟似的,流露出喜色,又叹道:“阿真,你真的是一个很不同的人。学识本不尽在书墨之间,这一上午,是你又教我见识了!” 我笑着向她摇了摇头,心上提起一口气,是欣慰又有点无奈,到底不可极思。只觉自己的讲述和建议定然是行得通的,毕竟,我曾经也算是十八公子的马奴,再了解他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数据很丧,心情也很丧 今天就不卖萌了…… 哭唧唧给你们更新…… === ☆、第22章 春风尔来为阿谁(三) 假期弹指而过,临回宫之前我将整理好的识马要领交给了娘子,共五大张纸,三千余言。她接过百般感激,也便就回了永和坊府邸,我这才明白,她原是专门为了找我,专门为了学马而回娘家的。 抵达掖庭局,天色尚早,其他人也都未到。我欲将自己屋中衣物捧去洗晒,不料刚刚打开房门要出去,便闻见一阵说话声,接着崔绿锦和一个穿戴华美的女子就走进了院中。我因与她不对付,只迅速退进来,掩门稍待,省得生出事端。可她们也不是路过或要进屋,倒在院子里继续说起来。我一面等待,亦无意地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崔女唤那个女子为“姐姐”,我才领会,她就是那位崔美人。 “绿锦,今日我屏退婢女独自送你来掖庭,也是有几句私心话要叮嘱你。你自小在家娇养惯了,到了姑父姑母府上又更调皮,但如今是在宫中,你可千万要收敛。我只是个少宠的美人,位在九嫔之下,又无子嗣,你真惹了什么事我说话是不管用的。” “姐姐这话一路说了多少次了!我都听烦了,说得好像我已经犯了什么错似的!” “唉!呵呵……我现在只盼你早日结束傧从的事务出宫去,也能依着这身份嫁个如意郎君,美满一生就罢了。你可知,同你一批的这些傧从女子大都有人家相看过了?比如侍郎杨誉的女儿杨媛,就许给了后宫杨妃之子蜀王恪做王妃。” “那这就是亲上作亲,都是杨氏一脉啊!真看不出来,杨媛竟有这样的好运气,就做了王妃了!” “绿锦,其实这名位真算不得什么。你我出自博陵崔氏,世家大族,父兄都为官为将,自小生活优裕,何曾被人轻慢了?所以,重要的是夫妻恩爱,名利钱财都是虚的。反观我入宫数载,说是天子嫔御,皇门中人,可后妃中大有家世姿容在我之上的,如何争得过呢?还不如田舍之家,天伦之乐,相亲相爱啊!” 我听到这里,那崔绿锦倒还和平常一样,竟是那位崔美人,话音柔和,言语谦逊,倒比她妹妹明理得多。不由玩笑似的感叹:他崔家原是有个好人的。 “姐姐,你别说了,越发可怜似的。绿锦也知道我崔家门庭不低,并非硬要去羡慕人家。嘿嘿,姐姐,我告诉你,其实绿锦心里早已有人了,他就是李家阿兄啊!我不是还和你提起过?” “什么?!就是姑父前妻所生的那个长子?” “对啊!就是他,徐道离!” 她崔绿锦倒真不算恋慕名位,意中人竟是徐道离!我亦未想到,时隔许久,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竟是出自崔女的口。这一下子,我简直觉得崔女直率得有些可爱。不过,这徐道离,徐先生,现在又不知身在何方呢? 崔女未再多言,崔美人也只叫她妹子日后计较,又互相道了两声别,各自散去。我心中亦不再想,听得崔女入房关门声后,便自出去洗衣了。 又一日结束侍读,赵博士因有它事便令我们自行列队回去,谁知刚出了鹤羽殿,崔绿锦便又领着众人闹哄起来。她们先是相互交头接耳也不知议论什么,而后竟齐声数了三个数,一道跑走了。尚不知是什么名堂,只听崔绿锦远远地丢了一句过来: “你有本事自己认路回去啊!回不去就是蠢人!哈哈哈……” 她这倒是点了我的死穴了,我真的不认路。这宫中曲廊回转,殿阁层叠,似乎哪里都是一样的。 一时也无法,总不能滞留此处,我便凭自己感觉,连猜带蒙,在这深宫后廷摸索起道路来。心想着掖庭宫在西边,嘉猷门外千步廊我是记得明白的,一直向西走若见着千步廊便是走对了。可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绕的,方向也是西边,可半个时辰过去了却还是没见到千步廊,反是来到了一个叫做两仪殿的大殿前。 “玄龄啊,你是左仆射,此事就交给你办,务必周全。” “臣明白。冯盎将军的这份奏请臣会好好斟酌,对于确实有功也有才能的人,臣会安排合适的职位,拟好后再呈陛下定夺。” 正在殿前观望寻路,未料一阵谈话声从殿门内传出来,且越发近了,细听之下竟是皇帝和人在议论事情,不免大惊,转身就跑。 “谁在廊下?!还不站住!” 不过两步便听后面一声大喝,被发现了。一时间,我只觉浑身筋骨都僵住了,百般羞惭涌上心头,不知这皇帝会怎么处置我…… “你是哪里的宫人?竟敢私闯两仪殿!跟我走!” 一个卫士模样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来到我面前,略扫了我两眼便提着我的衣领将我拽到了皇帝面前。我这才见,除了皇帝,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紫袍红袍的大臣。十几只眼睛直直盯着我,有打量也有质疑,我心中适时地冒出几个词来:骑虎难下,颜面扫地。 当然,皇帝是认识我的。 “陛下,便是此女在廊下鬼鬼祟祟,如何处置?”那卫士问道。 事已至此,我只将头低下去,也不愿解释,想自己不过误闯,他未必能杀了我?最多笞打几棍,我又不是没挨过,听凭发落便了。 “你起来,先站到一边去,稍待再说。” 不曾想,皇帝一未动怒,二也不罚,更亲自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同虞府里初见时一样。那卫士一惊,再不敢多言,退后而去。我同样很惊诧,不知这皇帝究竟想做什么,只好疑惑着站远了一些。 “去岁底罗窦洞僚起事,是冯将军身先士卒,头七箭箭无虚发,起势便吓住了反獠。他倒不为自己请功,这奏请上的名单也没有他自己的子侄亲信,足见其人乃出公心,实在可贵啊!” “嗯,这冯盎是可堪大用之人,朕没有看错人。” “其子智戴现任卫尉少卿,也是个才德兼备之人啊。” 那一边,皇帝和众人又若无其事地谈论起来,你一句他一句好像没完了似的。而我也未闲着,忖度着目下的境遇,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1 筹谋起自己的大事来:今天还真是个“剪枝”的绝佳时机。 “玄龄,别的凭你先拟定,只其中有一小将,朕之前虽从未听冯盎提起过,但他能将此人排为首功,朕亦很感兴趣。就让冯智戴以省亲慰问之名回乡将此人带来见朕,若果然实至名归,朕另赏之。” “陛下说得是那个叫做徐道离的小将吧!臣这就去办。” “嗯,你去吧,你们都先去吧。” 徐道离?那个大臣说的是“徐道离”三个字吗?我正想着稍待要如何与皇帝亮明主张,一遍遍打着腹稿,蓦然听见这熟悉的人名,觉得十分不真切,可那边众人散去,也无可印证了。若真的是“徐道离”三个字,也非重名之人,那当初他离开长安竟是去投军的吗? “你在想什么?” 收回思绪,见是皇帝来到了我面前,身后也未跟个侍者婢女。他目光深沉,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倒不是要怪人的样子,我便先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平静回道: “臣什么也没想。” “呵呵……不觉得该解释一下你为何会闯到两仪殿吗?你可知两仪殿是什么地方?”他背起手,神色倒还等闲,只是透着一股子戏谑人的样子。 我自也敢应承这话,便道:“臣不知两仪殿是什么地方,但臣也非有意闯之。结束侍读返回掖庭的时候,其他傧从走得太快,臣一时没跟上,又不认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他听罢先是皱眉,很认同似的点点头,忽而却又大笑开:“哈哈哈……是别人走的太快,还是你自己走神?哈哈哈哈……” 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在我看来有些过度,至于吗?我在他的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人?无论是没跟上还是走神或者迷路,又有什么可笑的?我又不是宫里生长的,这不是太正常了吗?便是我这样可笑,他又看中我什么了?我的可笑吗?呵呵,无稽。 “你……” “陛下,礼部尚书李孝恭殿外求见!” 他似乎又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跑来了个小黄门。便随着殿前阶下看去,果见一个紫袍大臣恭敬地站立着。 “嗯,知道了。”他微一颔首,神色立马改为严正,略顿了顿又指着我对那黄门说道:“把她送回掖庭,带她认认路,另外告诉掖庭当值的人,不许为难她。” “小奴记下了。” 他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去,背影高拔笔挺,而我突然发寒颤似的浑身一抖,只觉得那一句“不许为难她”,戳到了我的心坎上。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异怪得很。 后来,我从这小黄门的口中得知,这两仪殿原是后廷之界,是皇帝与大臣集议的内朝,与鹤羽殿更是一南一北,我差一步便要越过后廷了。于是大惊,我不是向西走的吗?何以如此大的偏差?这深宫啊,果然不是我这种人能轻易摸透的。 我终究安然返回掖庭,原本掉队迟归是要受罚的。半晌,一阵软润的春风拂入我的窗台,将轻薄的帘幕吹得上下飘舞,屋子里忽然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气。 哦,我今天又错过机会了,我明明有时间对李世民直言的。 === ☆、第23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一) ——从萧鉴处写来 转是四月暮春,萧鉴成婚已有了半年,他夫妇二人虽表面上恩情甚浓,但在萧鉴看来多是自己迎合别人罢了,终是不得意。他不畅快,却又一时无法,便每每寄情良驹,借此忘忧。而偏偏是这样,倒反令他不断思想起先前和阿真在马厩谈讲的情景,越发郁郁。 三月间梅园重聚,萧鉴将内心的一抔脆弱展现在阿真面前,一番话亦出自真情。可其实,他一面想得到阿真这个知己,另一面却更想早立根基,早得志向。于是,权衡之后,他变抗拒为妥协,接受了伯父为他安排的一切。这也许是天性赋予的骄傲,也是出身决定的必然。他从一无所知到如今粗解深浅,只觉是步步被套牢,步步入彀中。这份身不由己,也多少掺杂了一些“咎由自取”吧。总之,此间千丝万缕,纷繁种种,对萧鉴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十八郎,我猜你就在这里!” 这日下职后,萧鉴依旧是在马厩留连,不想过了片刻虞秀姚倒寻过来。他知虞女并不懂马,也不想有人搅扰他唯一的安静辰光,便早就说过不让她来,此时自有些反感,却也不至发作,只平常问道: “我自然在这里,你有何事?”萧鉴问完,见虞氏只抿嘴含笑却不开口,便思量起她这神态,明朗欢快,好似有什么喜事,心下一时好奇,转了口气,柔和问道:“思礼,到底怎么了?” “呵呵,我还不都是为了你!有件好事!”虞秀姚也非作弄人的性格,当下也不卖关子,便一边走近一边同萧鉴说了,“前些时候父亲不是告诉你我,伯父大人就要调任回京了吗?今天你出门后,我阿兄又特来相告,说父亲向陛下进言,举荐伯父为太子少傅,陛下同意了,还下了一道旨意,让伯父月底就回京任职。这虽说不是官复原职,但伯父好歹回来了,定会越来越好的,萧家也会恢复如旧,越来越好的。十八郎,你再也不用为此忧心了!” 萧鉴乍一听闻自然高兴,满腔思虑瞬时消尽,胸中久悬的巨石也落定了。他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默叹:这一两年来的纠结愁闷总算真正完结了!他握起虞秀姚的双手迫切而激动地想向她表达喜悦之情,可望着虞女这张笑容灿烂的脸庞,他却忽然念及了一些更深的东西,神色不觉凝滞。 他自成婚后便知悟,当初萧瑀让他寻机接近虞世南方才有了之后的种种,而萧家这样基业深厚的贵胄门第尚须结交虞家,足见虞家并不像表面那样清清淡淡,仅是一个文士之家。而如今,虞世南区区两次进言,便能让贬谪的萧瑀重新回京任职,且速度之快,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这一点让萧鉴越想越感到吃惊,他只道萧瑀老于世故,深谋远虑,也道虞世南不算等闲,却不料在这等前途命运的大事上,虞世南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着实是他自己小觑了。 “十八郎!十八郎!你怎么了?” “哦,没事。” 只听得虞秀姚阵阵呼喊,萧鉴才转过神来。这一回神,方才的喜悦激动统统不再,萧鉴放下了秀姚的双手。 “这一两年里,未有几人敢进言伯父的事,便是身为伯父长媳,陛下长女的襄城公主,为避亲嫌,也都甚少回宫探望,回也只略请安就出来。没想到岳父大人竟有如此气魄,真是我萧家的大恩人啊!”萧鉴这话说得虽是感激之语,却并非感激之意,脸上淡淡的笑一度显得十分僵硬。 虞秀姚忖度萧鉴的神态语言,觉得他是有所误会了,以为自己说这话是来邀功的,岂不挫了他男儿自尊?便有心劝解,道:“你我既结为夫妻,萧虞两家便如一家,说这生分的话做什么?况父亲虽进言,不过是见机,定夺的还是陛下,可见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2 是陛下想让伯父回来了。伯父本是朝廷重臣又是陛下的儿女亲家,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啊!” “呵呵,思礼,你这是怎么了?我是真心感叹的啊。”萧鉴确实未像虞秀姚想的那样,但他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思谋,便装作无辜,一笑置之。“不说这个了,好好准备迎接伯父就是了。” “嗯,我会安排妥当,你放心。”虞秀姚只为要萧鉴好,看他风轻云淡,便自也宽了心。 “那你先回房吧,我晚些去找你。”萧鉴颔首,转身依旧抚弄起心爱的马来,可过了片刻,余光里仍瞥见虞秀姚站在原处,不禁又问:“怎么?还有其他事吗?” “十八郎,我想多陪陪你。”虞秀姚低头含羞,轻轻拽起萧鉴的一处衣角,“我知道自己原不懂马,与你没什么可说的,可我这段时间为此也下了些功夫了,你愿不愿听我讲一讲?” 萧鉴看虞秀姚一副娇羞乖巧的模样,又惊她这番话,心中软了,倒想听她怎么个功夫,便点点头,“好啊,你说说看。” “嗯!”虞秀姚得了萧鉴的应允,心中雀跃不已,一时信心倍增,想自己确是“学成”了来的,定会让萧鉴另眼相待,便抬手指着萧鉴手下的这匹马,道:“就以此马为例。眼圆而明亮,眼皮薄,耳竖鼻宽,头小颈长,脊背平直,毛色赤亮,骨肉健实,四胫修长,筋腱明显,四蹄如桩,是一匹难得的上等骑乘马。” “呵呵……”萧鉴听罢点头朗声笑开,想这虞秀姚说得还真是有些门道,只是怎么却像背书一般,硬邦邦的,便略思索了下,有心再试她一试,说道:“思礼,这相看一匹马,除其外貌,还得辨别其年龄,你看此马有多大了?又怎么看呢?” “嗯,马的年纪,当从其牙齿辨认。这匹马它……”虞秀姚方才得意,转而倒有些被难住了。她是不敢触摸马身的,更别谈拨开马嘴看牙齿了。便此时,她的手畏畏缩缩伸到马儿唇边,既不想碰马,又不愿让萧鉴失望,一时进退两年,急得满面绯红。 萧鉴见状心下了然,一把拉回秀姚悬在半空的手,摇头笑道:“既然不敢,强迫自己做什么?你自小长在深闺,诗书习字才是你的所长,养马弄马不是你该做的。” “唉……”虞秀姚泄了气,十分自愧,“我不过是看你每每独处于此,总显得有几分寂寞,便想多陪陪你。可你也说得对,这实在不是我所长,就算了用心去学,头一次就露了马脚。” “思礼,你不必这样的。”虞秀姚点到“寂寞”二字,算是有些戳到了萧鉴的心坎上,自失双亲,一路走来,自己可不就是个寂寞之人么?这份寂寞难解,至少她虞秀姚是解不了的。 “也罢,那我先回去了。”虞秀姚也有自知之明,倒不扭捏拖延,当下微笑着回了一句,便自离去。 萧鉴凝望那背影走出后院,长叹了一声,心中百感交集。这女子,虽体贴顺从,光彩照人,却到底心意难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是无从解释的。而又有两家尊长之间的错综复杂,着实算不得一桩纯粹的婚姻。事已至此,无奈无奈。 ……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卖萌: 打滚~o(∩_∩)o~~求收哦(^з^)☆小天使们收藏一下好吗~爱你们,笔芯(╯3╰) 顺便想请教一下各位,对角色有哪个比较喜欢的 欢迎留言评论(^u^)ノ~yo === ☆、第24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二) 宫中的生活索然无味,一天天只觉是光阴虚度,就像在经历一场奢靡的修行,却又不知能修出个什么果来。 这日午后又是无聊,正欲蒙头睡去,不料又有召见。这一次不是皇后,而是君王亲召。他居然要我去他的马场,还赐下一身精致灵便的翻领胡装,说是便于驰马。我虽也大概明白他的意图,但君命总不可违,而且,这也许是老天补给我的一次“坦白”之机。 依旧是从嘉猷门出掖庭宫,领路的小黄门便是上次从两仪殿送我回来的那个。本也不经意,只跟着走,满脑子谋划着自己的事,却不料那黄门突然说起来。 “御马场在西内苑,从此须穿望云亭,过了玄武门便到了。” 我的精神全部定在“玄武门”三个字上,那便是六年前一场浩劫开始的地方,我竟要走过那里了!一时间,记忆如潮涌,心头似箭穿,步子也迈不动了。 “你是说,稍待要过玄武门?”我强作镇定,叫住了那黄门。 “正是啊!玄武门外便是西内苑,不远就是马场。”他未知我意,只指了指前头,笑着回答我。 我犹疑片刻,终究点点头继续跟他走去,方才的惊惶稍稍缓解,一股悲切却又聚在胸臆。那玄武门,就到了。 这大门的形制倒与南边的永安门无异,只是更加宽阔恢弘,巍然高耸。便离得百步看时,其赫赫然似拔地而起,凌空若有云霞穿流。这般庄严气象,不得不令人心生敬畏。 但,如今这样,六年前又怎样?虽未亲见,想想也是尸横遍地,惨烈异常吧!不知这些逝去的冤魂可曾瞑目,也不知他们的亲人儿女在那之后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会同我一样吗?假设这一切不曾发生,我又会不会少一点卑微? 此时置身门下,情难自已,心口窝着一股拧痛,眼中蓄满愤恨的泪水,见势便要爆发,却只能咬着牙将一切忍下。 抵达马场的时候,皇帝却还没到,只见得一个役人模样的男子迎上来。那黄门便向我解释,说这是太仆寺典牧署的一名牧尉,专司管养御马,也最熟悉这里的情况,诸事皆可详询。我知他是个官吏,便向他恭敬施了一礼,倒也没什么想问的。转而那黄门告辞回去复命,将我交给了这名牧尉,要他带我挑选一匹合意的马。我虽不自在,可也只能随他去了。 这里到底是皇家饲马的场所,处处不同凡响。一条边的马舍长有数百步,整齐的木栅栏将马儿围在内边,十二匹一舍,分了年齿公母,随意一眼望过去都是上等的宝骏。马舍正对着的是一片极大的广场,外有彩旗作屏,还设了看台坐席,像是时常举行活动。我这一时倒想起襄城公主曾提起她父皇的马场,也就是这儿了,果真如她所言“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 “敢问娘子是否会骑马又是否初学,喜欢什么样的毛色,都请告知小臣,小臣自会为娘子挑出满意的来。” 许是走得久了也未说话,这牧尉倒先问起来了,而我的心早已被“玄武门”打乱,再将什么看在眼里,也都觉得毫无意趣,更不想理。 “让她自己挑吧!” 这声音……未及回应牧尉,皇帝倒以这独特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到来。转身看时,李世民负手而立,也穿得一身胡服短袍,双目雪亮,含着笑意看向我,身后未带任何仆从。 “臣拜见陛下!” 我无动于衷之时,牧尉万般惶恐地行了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3 大礼,而李世民并不在意,只抬手一挥示意他起来,眼睛还是盯着我,少顷方开言: “胡服本利于骑射,女子穿着则更显风姿。你这样就很好,多了几分精神、英气。” “是吗?可臣觉得这只是一件衣裳罢了,任谁穿都是一样的。”我这时自然是没有好态度对他的,能多冷淡便多冷淡。 他先有一丝惊诧,或许是怒,但这异样很快隐去,又变回随和,“不说衣裳,那就说马。你说过自己曾为马奴,想必也算知马,而我也爱马,日常无事最喜驰马,所以今天叫你来的意思,你可懂吗?”他说着便走到了我的面前,近得只留了一步的距离。 他这话岂能是简单的意思,而我又岂能不明白?只是我并不会顺服于他,立刻退后了几步,说道:“懂啊,陛下方才已经说了,不就是驰马吗?还让臣自己去挑一匹马。” “呵呵……”他亦未必不明我的态度,只是倒笑开来,指起身旁马舍,朗声道:“那好,你就去挑马。这马场里有一千六百匹骏马,我倒看你怎样去选!” 若说我这辈子对什么还有些自信,就只有马了,必不会叫他小看了我。有此想法,我便立即转向马舍,细细察看起来。想这成年的骏马,以四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为最佳,而骑乘用马则必选公马,更得益于这马舍的安排,本就是按照长幼公母分好了的,便此一下子排除了半数。可正当我在剩余的马舍前开始辨别的时候,一个杂役却匆匆奔了过来,不仅满身满脸的血污,且还未到跟前便整个人趴伏在了地上,呼道: “昨夜一母马难产,到今天上午还没下驹子,方才小驹子终于下来了,可母子俩都咽了气!陛下恕罪!恕罪啊!” “你这狗奴,焉能为事!!”那杂役呼声犹在,李世民倒猛地暴怒起来,我猝未及防,惊了一跳,而他雷霆既下,只更瞋目切齿,怒不可遏,竟上前将那杂役狠狠踩了几脚。 “陛下!陛下息怒,罪责在臣!罪责在臣!”那牧尉亦吓得魂飞魄散,只跪着爬着到李世民的脚下,涕泪交加地连声央告。 “既死了两匹马,你们便去抵命吧!” 未料盛怒之下的李世民会这样发落他们,就那么上下嘴唇一碰,要断送两条人命,此情此景不是太像我的那场经历了吗?又怎不令我感到激愤? “陛下此举极是不仁,乃昏君所为!”我大声喊道,想自己且豁出去了,便赔上一命,也要与之抗衡。 “你敢骂朕是昏君?!以为朕赏识你便不会处置你了吗?” 他狂怒未减,自是对我一样态度,且目光更添凌厉,连自称也变了,拿出了君王的威严气势,只是我却不惧,心胸甚至更加畅意。 “我的生父因陛下而死,府第也因陛下而败,我这条命更是贱得不值一钱,我还怕什么呢?” 我轻缓地,带着笑意对他说完,罢了只看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什么恼怒气势都一丝不存了,这是意料之中的,我也不再去管。而另一面,既出了这口气,脑中醒定,倒突然想起件事来。昔年蒙叔教我接生时曾言,若逢母马难产,时间久了便会气息短弱,常人难察,却不见得就是死了,须得及时抢救。故此我便觉那母子俩尚有生机,急忙叫住了地上哭喊的二人: “都先别难过了!告诉我母马在哪个马舍?” “东……东边……第二间。”那牧尉还有些理智,抬手一指。 我循其所指,立马狂奔而去,满脑子又只剩了“救命”二字。及至寻见那马舍,果然母子两匹白马瘫卧在地,全无动弹。母马的产门搭着排了一半的胎衣,小驹子的脐带亦未扎好,四周血迹垫草,剪刀水盆,混乱不堪,角落里还缩着一个吓呆了的小厮。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不免十分紧张,可意识中总有个声音叫我别慌,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你别愣着了!去重新准备剪刀、热水和巾子,还要细棉绳和干净的稻草,还有止血药,快!!” 我用力拽起地上那厮,一边喊着一边将他推出了舍外,他倒也转过神来,点着头便跑去了。再回舍内,我趴到这母子中间,先子后母,将耳朵贴到它们胸口,以探听心跳,所幸两者都还活着。 “来了!东西都齐了!” 那小厮动作也快,这便准备好了。我抬手去接时,偶一眼瞥见舍外,不仅站着李世民,其后还站着许多侍卫及内官,想来方才一闹动静不小,可我也顾不得了,只赶紧施救。 “母马交给我,你先将这小驹子擦洗一遍,尤其口鼻之内,定然呛了羊水,一定要让它吐干净!你别害怕,但尽量动作轻些,若不行,我再帮你!” “是,小奴明白了!” 我看这母马失血过多,情况尤为严重,便将幼驹给了小厮照理,先一心救护母马。 便来至母马臀后,先将其排了一半的胎衣慢慢拽出,可任是动作再轻,一拉却还是带出一股鲜血,成柱状的就涌向我的衣袍。我当下便知,必是娩出马驹时胎位不正,接产之人又过于急切拉扯,使其产道撕裂,划了大伤口。这些蒙叔都和我说到过,可我那时以为这样恶劣情况不会发生,现在却……我只觉心上揪痛,止不住哽咽:就算是体型高大的马,又哪里经得起这样大量的出血呢? “坚持一下,求你坚持一下!别丢下你的孩儿!我求求你!”我口中不断说着,既是为它祈祷又是鼓励我自己。 稍待母马出血略缓,我也镇定了些,便以棉巾轻柔仔细地为它清洗了产门及臀股污染之处,开始为它上药,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因其伤患在内,不同于顺产母马,须得将药送入其体内止血,而这一过程别的工具皆用不上,只能是用手。按蒙叔所言,只有以手探入,才知深浅,不会再次伤马,也只有用手,才能将药涂得均匀。我不怕,只担心做不好,反害其性命,但眼看母马命悬一线,也只好去做。便洗净了自己的双手,先将药粉在掌上抹匀,而后撸起袖管,将手一点点伸进了它的产道。每深入一寸,我的心便安下一分,如此慢慢的,总共进行了三次,将一整盒药都用尽了,终于不见再有出血。 “这……不行啊!我都擦干净了,还是没动静!” 我这里刚刚喘了半口气,那小厮却又大呼起来,我只好再振作精神,从他怀里接过了马驹子。 细看时,其口鼻倒也干净了,心跳也依然,便略作思索,只恐它是呛到了肺里,又闭气太久,不得不用重法了。既下了决心一拼,我便速将这马驹仰面卧好,在其后半部身下垫起高高的稻草,使其变成头低后高的姿势,然后分开它的前肢,开始大力拍打它的胸部,果不到片刻,这小驹子猛蹬了下腿,终究有了反应。 “活了!活了!真的活了!” 那小厮只急着欢喜起来,却不知这还不算结束。这马驹虚弱,此时虽动了几下,却还不算醒,眼皮还搭着,精神也没上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4 来。 “把这干草抱过去给母马铺上,我这还差一点就好了!” “是!小奴这就去办!” 小厮将干草抱开,我也将这马驹摆平在地,最后一招便是对着它的鼻腔吹气,通其气道,促使它正常呼吸。这一下子,我真是将所有知道的办法都用尽了。 “小马要乖乖的,姐姐只有这个办法了,你一定要争气,争气啊!”我伏在它面前抚着它湿漉漉的胎毛,安慰了几句,而它好似听懂了似的竟微微眯开了眼睛,直令我信心大增。 便下口吹气,我倒毫不犹豫,却听得周围一阵阵惊诧咋舌,好似将我当成了怪物,可我哪里在乎,只把这声音当成助力,更专注了。 我心里数着,吹到了第十七下,小马驹到底是发出了一声软软的鸣叫,且不但双眼睁开,竟还自己半卧了起来,完全没事了! “好了!好了!这母子俩都活过来了!你真是神人啊!小奴给你磕头,小奴给你磕头了!”那厮喜极,竟对我大行跪拜。 “你别这样!快起来!脐带……你把脐带扎一下,留个两三指,用细棉绳扎好,过两天不出血了取下便是。”此时放松下来,浑身像抽空了似的疲累,只赶紧扶起那小厮,再无力做别的。 我靠在马舍的土壁上,望着眼前的情景,心里感到欣慰,却没有一点点喜悦,慢慢地倒流出泪来:这一下午,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好了,你下去吧。” “是,陛下,小奴告退。” 少顷,微微转脸一望,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李世民走进了马舍。他久作旁观,现在进来做什么?处置我?我这样想着,心中依旧不屑,只垂下眼帘去。 “你哭什么?害怕了吗?”他倒在我身前蹲下,一只手抬起了我的下巴,声音低沉,目光冷静,亦带着明显的量度之意。 “呵呵……”我为他的问话感到好笑,哭就是怕么?或者他觉得我也该害怕了,可偏不是。便扭过头来,将下巴脱离其手,亦冷笑着回道:“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此乃圣人之行,大仁大德也,而为圣明天子者,当立身以仁,为政以德。今陛下爱马,不以救马为先,反以人命抵之,错上加错,不仁不德!故我之流泪,实非害怕,乃为马儿一大悲,为天子昏庸一大悲!”我一番话自是夹刀带棒,含沙射影,极尽奚落之能事,就是不想给他半分颜面。 许久,他只看着我,神色平静,倒是既无恼怒,也未有一丝情绪,然后站起身走出马舍,给身旁的内侍留了句话: “把她送到皇后那里去吧。” 我此时已是力竭,精神也用尽了,便天昏地暗倒头睡去,什么都管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刺激哟…… 女主要开启嘴炮模式了哦…… 另外新文《明月引》求收藏哟…… 预收过百开更哦…… 完全精彩哟…… === ☆、第25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三) ——从皇后处写来 长孙闻知御马场之事,又见内侍将昏睡不醒的阿真抬来,一时大惊失色,但她到底经历过大事,很快镇定下来,作了周全安排。待到日暮,世民来了,夫妻二人才开始细谈。其重点却不是别的,就是阿真那句关于身世的话。 二人觉得,依着阿真那句话,她便是与世民有仇的,但她处事冷淡,拒人千里,又实在不像是来寻仇报复的。况且,她遇见世民,到之后能进宫来,也都不是她自己的原因。换句话说,一个寻仇者,应该更加主动,就算是机缘巧合下见到了仇人,也该有所行动,可阿真只是止于态度上的鄙夷漠然,却什么都没做过,委实令他们费解。 “那二郎你可想过,她是谁家的孩子,她的父亲又是谁呢?”长孙见那缘故暂不得解,便将话题转了。 “嗯……”世民闻语,从嗓子底发出一声叹音,神情有了几分凝肃,片刻方道:“天下与我有仇的,你还不知道吗?” “……真的与那件事有关?”长孙先是一怔,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只是此时提起这事有些忌讳。 世民倒也坦然,反而握住长孙的手以示安慰,接着说道:“我已经想过了,再没有别的。她如今是十五岁,则生于武德元年,而昔日我向虞世南问起她时,言她是九岁那年家遭变故才致流落为奴。九岁便是武德九年,她的父亲又是因我而死,这不就明白了吗?” 长孙自然懂得武德九年那场巨变,也懂得世民这话的分量,倒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暗叹,这世事无常,也太巧了些。 “那丫头醒了吗?太医怎么说?”许久,世民心绪稍解,猛想起阿真其人,心中还是牵挂的。 长孙知道世民重情,便是有了这事也不在乎,岂不顺他之意?便微笑道:“没什么,就是过分专注紧张,太累了而已。想必已醒,就在偏殿,你去看看她吧。” 世民颔首,便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可一步跨过门槛却突然退转回来,满含深意地看向长孙。 长孙见状,且不用细忖,已知世民在想什么,道:“今天的事,不会传到别人耳朵里,知道的也都让他们闭嘴了,丽质和掖庭那里,也妥当了,你尽可放心。” “好。”世民这才满意,便向他心灵相通的结发之妻笑了笑,终究离去。 …… 醒来,在一个宽敞的殿阁里,身上早已被清洗干净,换上了轻纱软缎,柔美衣裙,寝榻下还候着几名清秀的侍女。果然是皇后的宫殿,这待遇着实不错。她们见我好了,倒由衷喜悦,我也正想向她们问些详情,可外面却忽报:陛下至。 于是,众人退出殿外,殿门关闭,我独自面君。他许我不必动身,坐在榻上与他说话,而他就随意拿了张茵褥落坐在两三步之外,倒像是要与我彻谈的架势。 “说说吧!你的父亲是谁,武德九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蓦然开言,且是有备而来,毫不避讳,这倒让我有些暗惊,但他问起这事,倒也是必然,我亦有话回他。便望着他那张郑重的脸孔说道: “看来陛下是想起些什么才来的,可不知陛下是否记得起,与我初次相见是何时何地,又说了什么话?” “自然是去岁在虞府,我问你是谁家的女儿。因为我知道虞家只有一女,且已出嫁,你不像婢仆,却也不是虞公之女,才有此一问。这有什么问题吗?与你的身世又有何关联?” 他回答的倒爽快,还一本正经作了解释。可见当年敬府一遇,果真没在他记忆里留下一丝印象,但这也正好给了我反击的机会。 “这说的话么倒是没错,可惜不是去岁,也非虞家。”我轻笑着说道,略扬起脸,以一种近似胜利者的得意目光看着他,而他的脸上亦陡然有些失神,我继续说:“陛下既提起武德九年,想必已猜到了些边角,也便就是那年春天,你到过一个人的府上,他就是,云麾将军敬君弘。” 我口中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5 缓缓道出“云麾将军敬君弘”七字,只看他双目突然瞪大,身子一震,面色亦瞬间变得青白,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稍见平息,但那双眼睛仍是咄咄相视。 我倒不管,只想以更多的事实去刺痛他,“那年我九岁,正在花园玩乐,对出现在亭中的你起了兴趣,便悄悄跑到亭下,想多偷看两眼,但不慎被你发现了,你问的便是那句‘你是谁家的女儿’。后来老家院赶来,我才知你是秦王,是来见我父亲的。可我当时不知道的是你为何要来找他,直到他死后三年,我已沦为马奴,才从周边四邻的口中得知,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就是你这位秦王殿下,在玄武门起事,弑兄杀弟,而父亲敬君弘正是职司玄武门的守将。所以,陛下,你来找他定是要他配合你起事的吧?” 他听到这里神情反倒平常起来,还一边舒了口气一边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非常聪明,但,我并不想与你多解释玄武门之事,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只能告诉你,你的父亲愿意追随我,我并没有强迫他。登门拜访,也只是因为他并非我□□嫡将,请他相助,自然如此。至于他的死,可以说是我的失察,却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你的父亲是个称职的将领,对我李氏忠心,也明白利害短长,我本就是很看重他的。” 我不知当年如何,是非曲直只凭他说,可如今结果总是不会变的。便也不屑与他理论这个,因为说到底,我也不是要为我这个所谓的父亲讨公道的。 “陛下说了这么多,是想掩饰自己的残忍和虚伪吗?”我依旧剑锋直指,不想叫他转移了重点。 “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信不信在你。” 他很认真地回答了我,态度倒也显得有十二分的诚恳,可我岂会买账?只扎扎实实地回敬了一双轻蔑的目光。 “我是猜到你的身世或许和玄武门有关,但却只以为你是当年受到牵连的罪人之女,实在不料你是敬君弘的后人。而这全是因为,当年我在请他相助之前也让亲信去了解过他,知道他确实没有子女,他在后来与我闲聊时更是亲口说到过自己没有儿女……” 他无故说起这话,听来倒像是有所质疑,便略作思索,打断了他,只道:“我不是说过我是卑贱之躯吗?那这卑贱从何来呢?并不全因我曾为马奴,其根本在我的出身!我的母亲既非敬君弘的正妻、出身高贵的崔氏,也非任何有名分的姬妾,而仅仅是一个不知名的教坊女子,她生下我便去了。所以就算他收留我在府上,也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只把我当个猫狗养着,任凭那崔氏夫人打骂轻贱。我的名字是自己识字后取的,我也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后来玄武门事发,长安大乱,他也死了,崔氏便将我毒打一顿扔到了街上,要让我受乱马践踏而死,可我却死里逃生,活了下来。我至今还记得每次受到打骂时敬君弘冷漠的态度,亦不会忘记崔氏那克父克母的诅咒。哦,对了,我还没有告诉陛下,我就生于六月初四,恰就是父母的忌日。这样卑贱至极的我,是他的耻辱,他又岂会对人说起?!” 我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不像反驳于他,倒更多的是在宣泄积恨,情难自禁。长久以来,我还是一次对外吐露我所有的身世,所有的苦衷。 “所以,你尽管对我有所仇视,却从未想过替父报仇,这也是你一直以来对我冷淡疏离的原因?”他突然来到榻前,两手攀住我的双肩将我一把从榻上拉起来,神情急切而又掺杂着几分期许。 我停止哭泣,凝望着他这反常的情态,少顷,倒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是的,我恨你,是你加剧了我的卑微,我也从没想过能再见到你,可造化弄人,你的皇后居然让我进宫来了,你还要我做你的嫔妃是不是?可我告诉你,就算我不计复仇,也不会成为你的嫔妃!” “你!”我果真说到点上,他被激怒了,样子就像下午在马场时的怒目圆睁,“朕一定会让你收回这句话!”他又摆出君王的气势,毅然的语气像起誓一般。 “呵呵……横竖一死,何足惧哉!” “你敢!!你不怕死,也不怕累及虞家吗?!虞家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他这话含着前所未有的杀气,直冲冲向我逼来,我丝毫不敢揣测他是为了震慑于我,还是真的会这样做,我彻底哑口无言了。 他未再多言,只松开攀住我双肩的手,随即转身阔步离开。临开殿门前他又回望了我一眼,那眼神笃定无比,仿似向我提出了最最严正的警告。 夜,很深了。这一天,也早该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郎君这周上了毒榜,而且又要开始上班了 再也不是那个整天自由自在的作者了 命运真的对我好不公平嘤嘤嘤(╥╯^╰╥) 但我还是会坚持给你们日更 所以不打算夸夸我吗? 新文《明月引》求收ing…… === ☆、第26章 云雨匆匆分袂后(一) 我本以为能够寻准时机,快刀斩乱麻,向李世民坦言其事,要他断了念想放我出宫,却不料平地生出这许多风波来,更使自己陷入了一个僵局。 那日之后我便又回到掖庭,空了一日未去侍读,周遭却都不知其故,只以为我是府上有事,出宫了一趟。想来是皇帝封压了此事,倒也让我省心了。 至中旬便是假期,总算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而更有可喜的是,能见到十八公子了。他曾言我是唯一能令他感到慰藉之人,其实反之,他又何尝不是我最大的安慰呢?便避开虞府家丁,仍借口游逛散心,去往梅园与他相会,他亦果然早到了。 四月的梅园花候已过,较上月所见之烂漫,则只剩些许残朵,零星红点,一片春逝之景。我们并肩站在霞亭里,他凝望着许久不说话,眉眼处似乎还含着一缕忧郁。若说伤春,他不是这般人物,若不是,这神情又不太寻常。我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问起了他。 “十八郎,可是有什么难言之事?” 他转脸看我,先是一顿,继而微作一叹,笑着握住了我的手,道:“真儿,我向你问一个人吧。” “……问人?何人?”我不解,未料他会这样问。 “就是永兴公。你寄居虞府也许久了,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永兴公?他?!”他向我问人本就奇了,又是永兴公,实在令我万分惊诧,“十八郎为何会问永兴公呢?他是你的老师,又是外父,你岂不比我更熟知他,怎会来问我呢?” “嗳,真儿,你就按实说出感受,我想知道!”他且不论,只一味想听答案,面色也变得急切起来。 我不忍他急,略作思索便答道:“嗯……他是一个慈眉善目,待人谦和的长者,是当世有名的大书法家,造诣颇深,受人敬重。” “只是这样吗?”他似乎很不满意,双眉皱起,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6 更添了些愠色。 我见状只忙解释道:“其实我寄居虞府,只常怀感恩之心,从未以量度的眼光去深思他人,你这一问,着实难住我了!” “便是如此,你常在他书房侍候,就没看出点别的吗?比如来往哪些人,说过什么不平常的话,有没有?” “十八郎,你的意思是虞公他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他问的越发奇怪,意思指向也很明显,不由我直言相问,而这话一出口,倒先让我自己发了一惊:会吗?虞公藏得如此深? “是的!”他肯定地回道,目光变得极深,“真儿,我伯父这个月底便可回京了,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虞公的两次进言。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分量?伯父贬谪期间,为避亲嫌,连襄城公主都甚少回宫,更别提为伯父美言了,但虞公却能做到!我原只以为,虞公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亲和谦逊的文士,虽受到陛下的礼遇与尊敬,却到底官爵不高,并不算受到重用,可如今看来,他竟是能拿准君王之心的!这才是深不可测啊!” 我细细听来,内心由惊转寒,亦细细思索,他这话当真无可反驳。虞家之于萧家,无论家业还是地位,都是天渊之别,虞公也确实算不得位高爵显,按常理,他是没有能力去为萧公说话的,可他却做到了。况且,当初萧公犯下的过失并非一般的触忤皇帝,而是当廷推翻了御案,大大不敬。更重要的是,这皇帝李世民的脾性我是见识过的,摆开玄武门弑兄杀弟不论,单为两匹马就要杀两个人,如此暴躁易怒,残忍不仁,能劝服他,摸透他的,必不是简单之人。 “十八郎,无论虞公怎样,都影响不到你,反而对你们两家是有好处的,你就宽心吧。”我只能这么劝他。 “好处!你这好处二字,算是一针见血了!”他忽然大声一呼,却转又无奈苦笑似的说道:“真儿,今日既谈到此处,我不妨就告诉你,三年前我往弘文馆报到去的前一天,伯父就特意叮嘱我要我接近虞公,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这桩婚姻。伯父的性情虽刚直,却也深有谋虑,他定是早看出虞公有这本事,才有意结交的。只是于我而言,到今天才算略知深浅。” 有了之前那话,他再告诉我这番隐情,倒也不令我感到惊讶,毕竟我早就明白,高门大族的联姻多是以利益为先,也便就是这“好处”二字了。至此,我只是更加心疼十八公子,他的人生本该比现在纯粹快乐一些的。 “十八郎,这些事既已如此,多思无益,我还是那句话,宽心。” 他这才颔首,表情略轻松了些,淡笑道:“我只是感叹这仕途官场,总有太多令人想不到的。不过,有你听我倾诉,有你的陪伴,我也很开心了。真儿,谢谢你!” 我摇头,觉得心中有愧,当不起他这话,便道:“我本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为你做,若连听你倾诉都做不到,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十八郎,是我该谢谢你啊!” “真儿!”我刚说完,他竟伸开双臂一下子环住了我的腰身,直将我抱得离了地,又挺身一倾,吻住了我的双唇。这样的亲密之举,让我瞬时浑身一紧,恰便似已魂飞魄荡,不知所以了。 “真儿,我太想要你了!”他放我在地,却将我贴的更紧,额头相抵,情思萦绕,一双手在我的脊背上下游走,真撩得人不由骨酥筋软,心里火烧的一般。 “十八郎,十八郎……”我只依他恣意,口中糯糯唤他,岂不愿将这一腔热血为他尽付?便与他愈发如胶似漆,从亭间捱到院墙,把衫子也松了,巾子也散了,什么都抛诸脑后了。 亦不知过去多久,兴情愈发浓烈之时他却突然止住了,只喘着粗气注视着我,神情悲凉而又满含殷切。 “怎么了?”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问他。 “真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今生都无法给你任何名分,却占有了你,你会恨我吗?会离开我吗?” 他这话让我猛地鼻头一酸,我是早对他说过自己不奢求名分的,自然也不在乎别的,但他还是想着这一点,可见他将我看得很重。 “十八郎,你真傻!今时今日,我喜欢你,爱你,早已是不计后果的了,你多此一问了。” 他坚定地,重重地向我点了下头,将千言万语都泯在了此时炽烈的目光里。 后来,我终究将自己交给了他,就在灵花寺西厢的一间客舍里。他为我褪下衫襦前我告诉他,我的身上遍布了伤疤,会很丑。他说无妨,并真的一点一点亲吻了下去。他温柔极了,贴合着我每一寸不光滑的肌肤,夸我好美好美,我亦在意乱情迷之间尝到了他强健体魄带来的欢愉。 万古情生情死,四时水落花流,总也断不尽这三千痴缠,一晌贪欢。只道那神女缘何自荐枕席,不过因高唐之上有匪君子。 这一切来得突然,却没有让我感到一丝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略开一段小车 希望各位看官能理解女主的想法。 我知道十八郎这个角色不是太讨喜,但从全文来看,我想表达的是封建性。 他们是封建背景下的人物,不存在现代人的思维。 十八郎是阿真此生第一个走入内心的男子,而阿真出身与经历的凄惨也给自己造成了性格上的缺陷。 我希望小天使们能明白这一点,不要把我的文对照爽文甜文的逻辑去看! 谢谢你们的支持啊!我会努力日更的! 最后日常求收,新文《明月引》也求收! === ☆、第27章 云雨匆匆分袂后(二) ——从皇帝处写来 自经历马场那一下午,又知悉了阿真的身世,李世民心中便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原只觉阿真这个小女子颇具性情,别有风度,较之一味顺从惧怕自己的女子实在少见,也令他喜爱,可却怎么也没料到阿真的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惨痛的过往,又实在令他痛惜。想了又想,世民越发放不下。他是浴血沙场的英雄,也是开创新朝的君王,打过无数的胜仗,亦征服了四海的臣邦,也许这世上还有许多千难万险的事情他无法办到,却绝不愿输给这样一个小小女子。他想给她爱护,给她柔情,打开她的心结,弥补她失去的一切。他是,势在必得。 一日结束政务,得了半晌闲暇,世民便让近侍传话,叫了一个人到他的立政殿来。此人名叫常何,早年原是□□的部将,积劳计功,累迁右监门卫中郎将。武德九年时,常何领职于左屯卫,正属敬君弘麾下,二人私交不浅。彼时世民欲举玄武门大事,须得里应外合,布置设伏,便是经由常何牵线搭桥,暗访敬府,说服敬君弘为己所用。故而,常何便是最知当年内情之人,世民想从他身上寻到一些启发。 常何跟随世民多年,乃是忠义之士,更是个憨直木讷的老实人,便听世民问起当年,也不多想,只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7 臣同陛下往去敬府之前,隐太子建成的人也去找过他,他不置可否,却答应了咱们,待建成被诛,其党冯立又带兵闯进来,见状岂不知是君弘投诚了咱们?自然要与之拼个死活。当时君弘的亲从都劝他静观其变,等待援兵,可他这个人甚是重义气,断然不从,这才寡不敌众,死在了冯立手中。这些都是成事之后侥幸活下来的军士告知臣的,后来臣便替君弘收了尸,抬到了他府上。也是可怜呐,一大家子人哭得撕心裂肺,臣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痛心。” 世民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心中有所感慨亦有所思虑,便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略知,敬君弘身为武将,是算得上忠勇可嘉。但我今日想知道的是关于他的一些家事,虽然你以前跟我提过,可你与他私交逾十载,应该不止那些表面上的吧?说来听听。” 常何还是不打听缘由,倒觉得世民今日是找他闲叙往事,消遣时光来的,心中大为受用,只回忆着说道:“这还真有一件可说的。那旁人只道君弘家业齐备,又是仕宦子弟,掌兵北门,却不知他在家里是不管事的,都由他夫人作主。这原是因为夫人出身博陵崔氏,门高势大,性子骄傲。君弘倒不计较,一味宽忍,可夫妇二人结缡多年未有子女,便渐渐成了对冤家,愈发冷淡起来。君弘为子嗣计,想要纳几房姬妾,夫人倒也同意,只是这人选却不由君弘,须得是她亲自挑选。便可想见,这些选中的女子必不得君弘之意,故而直到他不幸战死,都没有得个一儿半女……” “妒妇!”耐心听到这里,世民已积压了满腔的怒火,更联想起阿真那晚的话,再忍不住了,当即破口大骂开来,“这个敬君弘当得将军却当不得丈夫,竟任由个妇人颠倒摆布,更为可恶!” 常何见世民大怒,哪里知道实际的缘故,只暗自疑惑:怎么皇帝为个旧臣的家私气得这般?又不是什么军国要事,况是他自己好奇问的,竟不是为了消遣取乐的? 半晌,常何自想不通,却也怕世民迁怒自己,便半劝半依,说:“请陛下息怒!这个崔氏虽不贤德,后来也还能为夫殉节,算是抵了罪过吧!只是可惜了君弘一脉,到底未留下个后人。” 世民这时平和了些,减却愠色只冷冷地说道:“哼,她若不死,朕便赐死。敬君弘甚是窝囊,亦不值得同情。” “陛下,此究竟为陈年旧事,人亦都去了,不提也罢。”常何不明所以地继续劝着,两只眼睛巴巴望着世民,表情有些傻。 “呵呵……”世民见常何这样神情,觉得好笑,一时气也散了, 便正欲结束这场君臣私谈,却转又想起件趣事来,言道:“我尚有句私话,再问问你。当年去到敬府,在其花园亭中等候之时,有个小丫头突然跑过来,你可有印象?” “有哇!有印象!也就八九岁的样子,生得好个俊模样,还被陛下你突然一问,有些吓住了似的,实在可爱。若非知晓君弘无有儿女,臣还觉得像是他的女儿呢!” “你竟记得?!!” 世民问起这话,原是断定常何生性粗拙,必无记忆,不料他非但记得,还答得如此迅速准确,倒让世民刮目相看,有些钦佩起来。然而世民另又一想,自己如今喜爱上了这个小女子,却对与她初见时的美好场景全无印象,反是常何这个不相干的人记得一清二楚,岂不讨厌?一时心中不爽,指着常何恼道: “好了好了,你走吧!今天的事不许对旁人说起!” 常何正还沉浸回忆,猛见世民音容又变了,一脸无辜,想这皇帝怎么阴晴不定,却不得不从,只便应承离席,告退而去。 常何那里不在话下,世民倒因这顿相谈收获不小。他细思之,有了主张,倒不急于这一时,以后再论。 及至入夜,世民仍宿在承香殿,一来为了瞧瞧儿女,二来也为与妻子叙讲一番,毕竟他二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稍待长孙已知其情,世民便问她的意见。这长孙一片蕙质兰心,再通达不过的,此刻早已想定,便侃侃言道:“我以为,不论敬君弘私德如何,到底是你亲自下旨追封的功臣,无可改变亦不可改变。况且你将来必纳此女为妃,她有了这个出身,岂不比现在好?虞家送选的傧从如何能比得上功臣之后呢?便是入了史书金册,也有个齐全姓名,完整家世,更好了。原先说她可封在五品才人,如今你若抬爱,位列九嫔亦未尝不可。” “你啊,呵呵……倒将我未想过的都作了计较了。”世民听来甚觉舒心,想长孙之德,长孙之度,当真无人能及,每每言行体贴,心思细腻,不知为他解了多少忧愁。 长孙亦对世民笑笑,说:“我是你的妻子,又幸得备数后宫,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世民点点头,转又叹道:“其实以出身贵贱,定人品高下之举实在算是恶习,这敬氏之事更为典型。好好一个天资聪慧的女儿,不思教养疼顾,倒因生母低微,不得父爱,受尽□□,岂非人伦大悲哉?贞观三年时我曾下诏,使白屋闾阎之间,凡有文武才能,忠谨知政者,皆同官员世族子弟,可录名举仕,便是不计出身,只为求贤,此才堪正道。我为政取士尚且如此,更何况民间伦常?” “是啊!此为积弊,年久日深,根深蒂固,怕是难以消除了!”长孙深以为是,满怀感慨地说道。 “消除是难,然既失其度,则理须改革!”本有些怅然的世民倒突然一改,目光炯炯,嘴角亦扬起来,“年初我与玄龄、魏征他们论及近年士族卖婚之弊,说到以崔卢郑王四姓为首的山东大族自恃世家,而其本身并无冠盖,却好以婚姻得财盈利,世人不以为耻,反而重之,甚至将他们看得比我李氏皇族还要高贵!我便决心破除原本郡望门第之别,乃命人重修氏族志,以刊正姓氏等第,矫正歪风陋俗。” “哦?原来你已经有所动作了。”长孙从不插手朝政,猛听世民提起,倒很新奇。 “呵呵……是啊!我还是让你舅父高士廉牵的头,想他必不负我,待修成之后你也看看!” “我舅父……”长孙又闻世民任用其亲,思量谨慎,只道:“舅父既是朝臣,理应为君分忧。” “嗯,那就不说了。”世民亦懂得长孙心中分寸,再不去谈。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耿直一点推荐新文吧~ 《明月引》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 这是今年会更的第二部唐代文 文风还是郎君的文风 情节却轻松多啦! 敬请期待,求收求收…… === ☆、第28章 云雨匆匆分袂后(三) 转眼假毕回宫,在府门前正要登车,恰逢虞公下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8 职归来。我不免上前恭敬拜见,又问候了几声。想自成了傧从,每月拢共三日自由,不用侍候书房,也不逢官署公休,便极少与他面见攀谈。然而,此时面对,又念及十八公子的一些言谈,心中少不得有些猜度。倒先不论萧公回京之事,便是他隐瞒了我入宫的真实原因这一点,也有些可疑。难道是为皇帝避讳或者就是皇帝意思?好像说不通又好像是我多心了,总之,隐约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五月,西内苑马场,仍是君王亲召。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那么多事,李世民亦早到了。 “上次未能驰马,今日补上。” 他神采奕奕,开言倒是直白,说罢便示意仆役牵了两匹骏马出来。一匹周身黑色,四蹄纯白,一匹上下纯紫,双目晶亮,俱都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顶级良驹。然复观之下,倒又让我想起襄城公主说过的话。她说李世民曾有六匹心爱的战马,分别叫白蹄乌、特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和拳毛驹,而依这两匹马的貌相,大概就是白蹄乌与飒露紫的后代了。 “你喜欢哪一匹就要哪一匹。”他又说道。 “陛下的马还不都是万里挑一的。”我无声一笑,只顺手牵过靠我略近的飒露紫后代。心想,若在之前,我必定反驳了去,可现在却不敢太过,他那番警告的眼神,那种杀气,我亦忘不掉。便是虞公真的能把握君王之心,真的在他心中异常重要,可弑兄杀弟的他又有什么做不出来?一言蔽之,我赌不起。 于是,各自上马,来到马舍外开阔的广场上。天气虽已是夏日,却未出太阳,时有爽风,阴凉得正好。 “你不高兴?是因为没有让你自己去马舍挑马吗?”他本先骑出去十几步远,复又调转马首,突然向我问道。 我先一愣,想他或许看出了我的情绪,便提了提兴趣,掩饰道:“陛下这话从何说来,我现在所骑的岂非绝佳的良驹?” “呵呵,我上次亲眼见了,你养马的本事确实很高,懂马爱马,甚至可称得上是马医,比典牧署里许多人都强,所以也不用看你挑马了,必定是好的。”他笑着向我解释,像是怕我误解似的,又驾马来至我身旁,眼神忽变得幽邃而灼然,片刻才又道:“你不但挽回了两匹马的命,还救下了那两个人,我更采纳了你的话,今后绝不会因马杀人。我现在还是昏君吗?” “……陛下不……不是来驰马的吗?”我说不出他不是,亦不好说是,那一瞬念头一闪,避开了。 此后一阵没有说话,只驾马稳速转了大半圈,他在前,我随其后。我不知他作何想法,亦不想知道,默然至结束倒更好。 “我爱马是因为它们曾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打下了大唐的天下,是大唐的功臣。那么你呢?仅仅是为了谋生吗?你上次拼死救人救马,又是为什么?” 刚还想一直沉默着极好,李世民便又问起来,语态平和又透出一股诚恳,倒不让我反感,又想这并无紧要,便舒了一口气,如实说道“年幼时,府上除了抚养我的老家院,便只有马儿是唯一理睬我的活物,我便将它们当成了朋友。后来做了马奴,随一个养马的老仆学了本事,则爱马之情日深。师父归乡后,我独自担负起养马的职责,吃住在后院,有时也睡在马厩,算是相互陪伴吧。一切本也平静,直到两年前,马厩里十几匹健壮的马儿不知染了什么病,竟在数日之内全部死去。管家很生气,不由我分辨也不查明缘故,便命人将我杖责六十棍,又以为我死了,将我扔到山里,这之后才遇见了虞家的搭救。我爱马,却因一时疏忽断送了它们的性命,这感觉就好像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朋友,但我何曾想如此?若管家能宽恕几天,我必定倾尽全力,探明真相,可他没有,这便成了我莫大的遗憾,直至今天,仍满心愧疚。故而那日我是感同身受,不忍悲剧再次发生。” 言及此处,心意难平,仿佛又见棍棒如雨,血红满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噙不住便猛落了下来,我只赶紧扭过头,用袖子狠狠拭去,并不想被瞧见。稍待平静几分,再转去看李世民,他倒像是定住了神一般,满脸凝滞,甚至有些悲悯地望向我。 “呵呵……”我觉得他不该用这个眼神看我,他是最没有资格可怜我的,便冒出一阵冲动,不再忌惮,轻蔑地笑出来,更讽刺地说道:“这个世上,卑贱之躯就是这个活法,位高权重之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只会虚伪地怜悯,转脸便继续冷酷地摧残!他们享受居高临下带来的得意,更嗜爱欺压霸凌给予的痛快!” “够了,你到底年轻,不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焉知天下之大,显族之中就没有善类吗?”我话音未落,他便冷冰冰地抛出这一句,好像怒了,却没有发作。 我依旧笑笑,心知自己已算得逞,自不必再去顶撞,只不卑不亢地答道:“嗯,是啊,我是年轻,是不知道天下有多大,显族有多少,这其中又有多少善类。” “回去了。”他也还是那般,兴致更减,神色更冷,然后说了三个字,猛然扬鞭,奔马而去。 这便是不欢而散了。望着面前扬起的尘土,我慢慢倒有些释然:这个僵局我纵破不得,还守不得吗? ——从萧鉴处写来 自灵花寺鱼水相欢,萧鉴心中甚是自得,了却夙愿似的,日日想到便隐着一笑,不知有多欢喜,将先前的许多闲愁都暂放下了。可这一切虞秀姚并不明白,看萧鉴气色越发好,还以为他是因为伯父萧瑀回京了,府上团圆了才如此,便只随着一同高兴,无可多思。 这日一早,萧鉴堂屋待客,秀姚便在卧房对镜梳妆。不多时客人离去,萧鉴也自回房。那妆台前的形景,秀姚杏脸桃腮,纤腰束素,正拈一枚绢花,往乌云堆的发髻上戴,端的是婀娜动人,娇美可爱,把萧鉴看得失了神,不由止步屏前。 “十八郎,你什么时候来的?站着做什么?”虞秀姚余光里瞥见萧鉴,先将身迎了过来。 “才到。”萧鉴只淡笑一语,倒不着痕迹。 二人相携来至妆台前落坐,秀姚为夫君奉上香茶,请他稍待,转而继续佩戴发饰。萧鉴本也空闲,倒乐得在一旁观赏这幅“香闺晨妆图”。秀姚从手边的匣子里挑出一支银钗,正要往发间簪去,忽见这匣子下头压着几张纸笺,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展开一看才知是阿真写给她的识马要领。萧鉴亦将这情形收入眼底,且更一眼就认出那纸上的字迹是阿真的。 “那是什么?倒不像你的字。”萧鉴明知故问。 秀姚一笑,倒也不想瞒着,索性将纸笺递给了萧鉴一观,言道:“我上次不是说学了马吗?这便是我那老师写给我的识马要领,那日我往这里一放就忘了。唉,可惜我也辜负她了,终究学不来。不过,你道我这老师是谁?” 萧鉴这便看罢,内心甚觉阿真是个识马的大才,字迹更是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59 俊逸大气,不愧为自己的红颜知己,然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温和说道:“嗯,果然可称得上是‘老师’,她是谁呀?” “就是我家收留的那个阿妹啊!原不是同你说过,她写得一手好字,连父亲都格外赞誉吗?但她先前落难之时却是在一家富户做过马奴。我因知道这个才向她去请教,未料她也是一个养马的高手呢!”虞秀姚说得越发兴奋,眸子里闪光似的,还一副憧憬的神态,“我若能有她三成的本事,便就能同你一道论马了!” 萧鉴早知秀姚说的那些,又看她一派天然流露,忽心生一计,略作思忖后说道:“你该早对我说实话的,府上既有这么个人物,岂有埋没的道理?不如你时常将她接过来小住,一来与你作伴,二来也能好好地教你学马,时日一长,你定有进步。” 秀姚一听,自是高兴萧鉴愿意让她接触学马,却又有些疑惑,便问:“真的?你不是说学马非我所长,不该去做吗?” 萧鉴主意既定,早有话回:“我只是怕自己没时间教你,你盲目学了恐被马伤,反而不美。如今既有这个阿妹,技法娴熟,我就不担心了。昔年迁入这府邸时,我从伯父府上带了两匹马来,也是我最喜欢的。如今我常用的有一匹,另一匹就送给你吧!你好好研究,来日熟悉了,我带你去乐游原驰马。” “太好了!谢谢十八郎!”秀姚这下受宠若惊,喜的无可不可,一把牵住萧鉴的胳膊偎到他身边,激动得声音发抖。 萧鉴顺势拥住秀姚,也十分高兴,但他为的是自己的筹谋,却与秀姚不同。原来,萧鉴想自己爱阿真日深,又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更不想负她,可眼下不仅是伯父萧瑀那关难过,连虞世南都成了个厉害角色,这纳妾就更须掂量了。但如今却巧极,阿真因那几张纸一下子跳脱出来,成了他与秀姚之间的一个绝妙关联,自己正好顺水推舟,先将阿真带到面前,以期此事能有更大的转机。萧鉴越想越觉得此计周全稳妥,真如天助。 “十八郎,那我等阿真这月放假出宫就将她接来好不好?她如今是公主傧从,也忙着呢!”只这一刻,秀姚早把诸事想定了,便迫不及待对萧鉴提出来。 “这还不是凭你作主?就让弄影随车去接,你提前与娘家说了便是。”萧鉴亦更爽快,真情假意,只管做出一副大方宠爱的态度。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就这样啦! 下章预告:完美人设徐道离即将回归! 日常求收:《明月引》求收! === ☆、第29章 花底相看无一语(一) 自由的时日又来临了,念及上月那场欢愉,令人羞惭,也令人感叹。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有许多故事,可感天动地,可荡魂激魄,可舍生忘死,可生生世世。我原不解这些究竟是何种感觉,亦自愧深情不如,现在却全部都懂了。 离了掖庭宫,来至永安门前,我像平常一样呈上掖庭所发的出入令牌与那监门卫士验看。他们查验得仔细,又要对照籍册,便须等待片刻,我不免左右随意观望起来。本也无甚稀奇,可猛一眼,我竟看见了一个故人,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人。他站在大门的另一侧,身着甲胄,手执长剑,与这里其他的军士无异,但其颜色憔悴,面容枯槁,却与从前天差地别,判若两人,又令我极不敢相认。 徐道离,他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地方?半晌,惊诧稍减,我才回想起一些细节。那日误闯两仪殿,听李世民和群臣提起一个小将,说什么罗窦洞僚起事,冯将军将此人排在首功,这小将的名字便是“徐道离”,只是当时未听真切,不好确认,可如今看来,那个小将便就是我的这位故人,徐先生。 然而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他既是一场战役的首功之将,又在此监门,应是封了品阶的,不该是春风得意,神采飞扬之态吗?怎会委顿至此,像是吃了败仗似的? “好了,你可以走了。”卫士归还令牌,下令通行,我不好逗留,只回望两眼,慢慢走远了。 此时心境已难从容,又不料出了安福门,还有件怪事。往常等待我的虞府家仆变成了侍女弄影,车马也换成了十八公子府的。我那一刻是懵的,想问都不知从何问起,直到稀里糊涂随弄影登车坐定,才从她口中知晓了其中曲折。原来,一切竟都是因我自己而起。 “娘子不用担心,公子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府上婢仆都是迁府时采买的,并不认识你,而唯一可能认出你的连金,也被公子派了外务,一时回不来。公子的意思,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一来顺水推舟不惹怀疑,二则也算讨好了夫人,两全其美,万无一失。” 弄影坐在我身旁,紧握我手不断解释安慰,可任凭这计策是怎样的滴水不漏,都令我难以接受。这太大胆了,我可能会立马露出破绽,而那永和坊的府邸,更是我噩梦的起点,我说过再也不要回去的。 “可以……可以改日吗?我,我不……”我想拒绝,但又想不出理由,直是坐不住,又急又怕,心提到了嗓子眼。 弄影只便一阵摇头,伸出手臂扶持住我发颤的身体,目光坚定地说道:“娘子!弄影会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你真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与公子相互配合。况且,你和公子已成夫妻之实,难道还不与他齐心吗?” 我听到此处惊愕不已,浑身一下子顿住,只瞪大眼睛望着弄影,方才的惧怕之情倒算不得什么了。这弄影究竟是怎样一个亲近的心腹,公子竟将如此私密之事都与她说了! 于是,与她之间再无可谈,只任由马车将我带到了命运开始的地方。一下车,抬头便见府门下站着虞娘子,华服高髻,巧笑倩兮,其后还跟着男女各一列仆人,这于我而言真算是个隆重的迎接方式了。而这府邸的上一任主人也必不会想到,我还能以这般面貌重新回来。 “阿真,快过来!”娘子上前牵住我,兴奋而又期盼许久似的,又不作停留便带我踏入了府院,“突然接你来,没吓着你吧!呵呵……” “没有,不会的。” 我强作笑颜,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紧张,可记忆中发生了最惨痛一幕的前院终究又在眼前了。这里,有些改动,却大体无差,似乎还能闻到一股血腥,似乎还能听见那凄厉的哭叫。我不忍,脚步也有些发软,不留神差点一个趔趄。 “怎么了?哪里不适吗?”娘子急忙扶住我,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也,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吧……”我猛提上一口气,迅速寻了个借口,心中只不断暗示自己要撑住。 “嗯,那你小心些,进屋就好了。”她点头一笑,也未多心。 已而来至客堂,茶饮奉上,又有侍女从旁打扇,话语之间亦满是关怀厚爱,只是我到底难以适意,如坐针毡。这可是我第一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0 次进到这府上的正经房屋里来。 “夫人,公子回府了,正往这里来。” 不多时,弄影走进来,口中禀报着,眼里却对我略作了致意。一时,我尚未放松的心情不免又紧张起来,更也坐不得了,只连忙起身,脊梁骨一阵发寒。 “阿真,别这样。虽是头次见,却也没什么,十八郎是个和善的人。”娘子自不知我的缘故,只笑着宽慰,可她越是待我好,便越是令我羞愧难当。 倏忽间,十八公子已经来到,我不敢正视,只低着头望见他一片浅绿的衣袍。 “十八郎,这就是阿真,她也才到不久,还有些怕生呢!呵呵呵……”虞娘子揽过将我略向前推了推,大方地介绍我。 “早听夫人说起,今日既来了便是贵客,切莫拘束!”公子声音洪亮,说得煞有介事,丝毫不露痕迹,当真是周全筹谋过的样子。 “公子言重了,只是阿真粗鄙,怕扰了大家的兴致。”我还是不敢抬眼看他,亦不敢揣测他的神情,只觉出口之语字字锥心。 正当我百般煎熬,不知接下来如何应对之时,十八公子倒像是解我心意似的,只说自己还有些公事要到书房处理,就离开了。我这便才安了三分心,也抬起头来。 “也罢,他有他的事,我们也玩我们的。这下你可别再拘谨了!” 虞娘子仍旧一副宽和态度,我亦不好太过,便默舒了一口气,对她笑道:“阿真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娘子见笑了。现在也好了,不如去看看公子送给你的那匹马吧!弄影在路上同我都说了。” 她见我提起马,神色立刻不同,直是点头,又激动又欢喜,只说了一个“走”字,便恨不得能飞似的将我拉出门外。那方向我还认得,便就是马厩所在的后院。 这后院倒是改变极大,昔年不过靠着一面墙搭了两三个舍子,养了□□匹马,如今却是东北西三面连成了一条弧形长舍,马匹数量也翻了两倍不止。 “你看,就是那一匹了!它同旁边那匹一样,都是十八郎从他伯父府上带来的,他常用的便就是旁边那匹。” 虞娘子兴奋地向我指明,却不知我是最清楚不过的。齐光和未央,是我亲自喂养大的,也是我亲自送走它们的。犹记得临别为它们取名,我万般难舍,哭着要它们记住我,可时移世易,它们长大了,更健壮了,终究有了各自的主人,永远都不会记得我了。 “真是好马,百里挑一的。”我附和道。 “你上次说可以了解一些关于马的故典,我真的去找了。如项羽的楚骓,吕布的赤兔,还有周穆王的八骏,他们其实都有共同的一点,便是主人都为它们取了名字。所以,我也为这两匹马取了名字!” 蓦然听到这话,不禁错愕失语,胸口像是被重锤砸了一记,许久才勉强开口:“……是什么名字?” “呵呵……”她莞尔,低下头显出娇羞的神情,“十八郎的那匹叫绝疏,我这匹叫飞萼。” 这两个名字听来倒是上口,只是不知具体怎么写,也不解其中缘故,便问:“是哪几个字?可有什么说法吗?” 她点点头,拿过我一只手在掌心写起来,一边说道:“绝佳之绝,疏离之疏,飞驰之飞,绿萼之萼。这原是因为十八郎喜爱梅花,我从这上头想起的。绝、飞乃是形态之语,花与马都可用得,而疏乃梅之韵,萼则是因为绿萼是梅花的一种。如此,我读着还算顺口,告诉了十八郎,他也喜欢,便就定了。” 这下我又暗自一惊,却不是为这名字,而是十八公子果然爱梅,我原先的料想竟在此处得到了印证。 “夫人!夫人!” 正还要说些什么,玉缨忽而匆匆跑来,面色慌张,像是发生了大事。我与娘子立马迎过去,只听她道: “那府里来报,萧老爷得了急病,要你和公子快回去呢!” “可严重么?!怎么回事啊?还说了什么?” 娘子亦立刻慌了神,拎起裙角便出了后院。我紧随其后,心里也急,想萧公到底算是旧主,又挑着萧家大梁,方才回京团圆,若又出事岂不太令人伤心了? 回到前头,十八公子已然在廊下等候了,他的脸上虽还算镇定,但面色深沉,双眉紧皱,也是一片忧虑。 “十八郎,这到底怎么回事?伯父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娘子来至公子身边,一手携住他的小臂,愈发焦急。 “事出突然,去了才知,已命人准备车驾了。”公子回了一句,转而眼睛倒看见了跟在后面的我,却也是有口难言之态,只微微向我点了下头。 我这时心态不同于之前,毕竟局外之人,也沉着了些,略作一想,只上前揽过娘子,道:“娘子且随公子过府一趟,此时倒别先自乱了阵脚。兴许你们去了,萧老爷也好了。” “阿真,我竟不顾你了!”娘子这才恍然发现我,满面歉疚,又道:“稍待我们去了,也怕是要留一夜,你在这里也是无趣,究竟让弄影送你回家吧?” “倒不必在意我,我回去便是。”我本也呆不下去,她的话倒也是让我乘便了,哪有不好的。 一时,下人来报准备妥当,他们夫妻便出发而去。我随着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虽数次与公子对视,却仅可传达一些微薄的情意。我这身份,既关心不到萧公,更不得安慰他两句。 主人既不在,我亦一刻不愿多留。弄影安慰我说此次虽不巧,却到底是个不错的开端,我笑笑,不置一词,也拒绝了她的车马安排,只独自步行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期待已久的完美人设徐道离终于回归啦! === ☆、第30章 花底相看无一语(二) 永和坊与崇贤坊很近,只隔了两个坊区,一条主街,寻常脚程不用半个时辰,可此时心绪闷滞,亦不忙回去,便绕了远路,走走停停,到处游散。直至闭门鼓声声传来,我才察觉自己竟走到了城南的开明坊附近,就是给我一个时辰,也来不及回去了。 长安城素有夜禁之令,除去几个节日,每至晚间昼刻尽了,有司便会击鼓六百声,提醒行人归家,若此后还在街上游逛,又无实际情由,遇着金吾卫巡街,便是犯夜之罪。我曾有几次踏着鼓声归去,与罪罚擦肩而过,已是心惊不已,而此刻情形,却是毫无办法。不但时间不够,也更跑不得,只能瞻前顾后,走些小路暗巷,生怕惊动了巡街的卫士。 天幕降下,明月高悬,我趴在一条窄巷口观望大街的情形,果见四下安静,没有卫兵,便欲过了此街继续寻路,不料刚踏出去一步,身后竟倒了个什么重物下来,令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那物压在地上。然而,随着痛感传来,我更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便转脸一看,倒下那物竟是个身躯高大的男人! “啊!”我顿时尖叫起来,吓得是通身一震,赶紧抽身出来,滚爬到了一边。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1 么不等我……” 此刻惊魂未定,倒听这醉汉口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好不伤心,又看他是实在醉得厉害,不像什么故意行凶的恶人,我便一点一点又挪了回去,想救助于他。 “壮士!壮士!” 我试探地叫了他几声,可他又没了反应,仍旧面朝下横躺着。我又恐酒醉之人这般姿势阻闭气道,倒要生出事来,便壮了胆子上前为他翻了个身,使其仰面。而这一仰面,竟又惊了我一跳,此人却不是别人,就是徐道离,徐先生! “天啊!先生!怎么是你啊!!先生!先生!”这下我是彻底不顾了,也慌了,只用力摇晃他的身子,一声声叫他。 “何人在此!!” 忽而,一句凌厉的呵斥惊雷一般在耳后响起,更未及反应,一队介胄之士就将我们围了起来,个个手持利剑,神情威厉。这也就不用辨别了,是金吾卫,我们被抓了。 真没想到,与徐道离的久别重聚竟是在金吾卫军营的大牢里,他醉得人事不省,而我则被认为是他的情人,今夜要与他私奔的。那当值的校尉逼问了半天,就是要我说出父母家门,想也不想若真是情人夜奔又何以醉酒呢?我自是没有父母家门的,更不可能把虞家供出来,便就跪在问讯堂下,听凭发落。 “小丫头,你可知无故犯夜已是要被笞二十下的,加之这私奔夜逃也是罪过,两罪并罚可不轻啊!若你能上报家门,我还可看在你年轻无知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判你犯夜,小惩大诫,叫你父母接你家去。不然的话,你和你的那个情郎就只能到雍州牧衙门里继续服刑了!他日若在坊间传开,于你的声誉也无益。” 这校尉一番话倒是好心,且也劝了我有一个时辰,不是那种以威势压人的昏官,可也是实在糊涂,竟怎么都讲不通。 “那就请官人用刑吧!民女真的无可奉告。”我自不怕打,索性承担了,也堵上他的嘴。 “我好言相劝,给你条明路,你这丫头却甚不成人,白费了我一顿口舌!那我就成全你!来人,上笞刑!” 这校尉也真怒了,大手一挥便招来两个卫兵,各拿了一块条型竹板,长有一臂,宽约一掌,倒不算吓人。 “牢里躺着的那个男的打不打?还请校尉明示。” “当然!去拖出来,把他们放在一块打!看这丫头还嘴硬!” 我已在地上趴好,准备受刑,不料那卫兵多问了一句,更添校尉怒火。我只想那徐道离多次救我性命,如今又醉得这样,不能让他挨打,一时急中生智,倒有了主意,连忙喊道: “他与你同是十六卫军的军官,你不能打他!” “什么?你说那醉鬼是十六卫军的军官?何以证明?”校尉自然疑惑,一时也暂停了刑罚。 我心中窃喜,想自己也是有些识见的,岂不知所有卫戍长安的禁军总称十六卫军,这十六支军队中他们左右金吾卫占两支,而徐道离如今做了监门卫士,则必属于十六卫中的左右监门卫,那自然就是十六卫军的军官了。 “你若不信,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处罚,待明早他酒醒了,一对质,是非如何自有定论。”我从容说道。 那校尉也讲理,便即颔首应允,只命人将我行了刑。这二十下笞在我的臀股处,疼也疼,却倒快,亦不算重。罢了,夜已深了,他们各人也倦了,将我关到徐道离一处,再不多管。 此时的徐道离酒气冲天,鼾声如雷,呈大字型瘫睡在地,倒占去这小小牢房的一大半地方,我只得团缩在墙角,也伸展不开。一时无眠,我便望着这“醉鬼”,越发生出些感慨来。他那时是个多么潇洒豪爽之人啊,就算身上背负着许多坎坷也不见他有过一丝消极,酒量又何止千杯,如今这样子,脸色暗沉,眼窝陷进去一圈,满脸的胡茬,烂醉如泥,用“颓丧”二字形容都觉不够,委实令人感到深深的痛惜。无奈,一切只有等他醒来才有答案。 不多时,牢房外壁上的烛火燃尽,四周一片漆黑,我闭上眼睛,暂放心绪,亦慢慢睡去了。 === ☆、第31章 花底相看无一语(三) 因事多思,因思成梦,这一夜究竟不得好睡,只囿于混沌纠缠的梦境,疲累不堪。待渐有意识,将醒未醒之间,却又觉全身被绳索捆绑住似的越来越紧,直到终于冲破朦胧,霎时彻醒,方见竟是徐道离发疯一般将我按在怀里。 “先生!你先放开啊!先生!” 我也早料他醒来见到我会很惊讶,却不知就到了这般地步,便好一阵猛推大喊,想要他冷静一些。过了许久,我已挣了满身的大汗,也快力尽了,他才渐渐松开双臂,放了我出来。 四目相对,我正要和他解释昨日的情形,却看他迷离浑浊的双眸里齐刷刷涌出两行泪来,面颊肌肉颤抖,口唇微张,嗓子底发出滞涩嘶哑的“哧哧”声,就像一个修业多年的苦行僧,苦到了底,悲到了头。我被深深震撼到了,也说不出话了。 “真儿,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然后哭得更凶了,就像个撒泼的孩子,捶胸蹬腿,涕泪交流。我此时也呆了,既是没见过他这架势,也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他的颓废。 是啊!他说过会回来找我的,我又不在萧府了,他自然以为我真的死了……那个“两年之约”啊,我竟一点都没往那儿去想!他这般失魂落魄竟都是为了我啊! 我愧疚得头也抬不起来,伴着他的哭嚎悲痛,亦慢慢湿了眼眶。但只片刻之后,他带着悲腔,却又挪到了我面前,捧起我的脸,竟为我拭起泪水来。 这一时,他无言,我无颜。 不知多久之后,牢房墙壁上的气窗透进来一道阳光,正好照射在我与他相对的中央,我们终于都平静了下来。 我与他讲明了昨日的缘故,他倒想听更多,只说先出了大牢,去他家里细谈。我想也是,便即点头。他很快喊来一名卫兵,又从衣服里掏出块令牌示之,那卫兵拿了令牌急忙跑走,片刻后却是昨晚那校尉亲自来了。于是,一切误会解除,校尉宽宥释放,此番牢狱之行就此收场。 出了金吾卫大营,他知我昨晚被笞,身上有伤,便雇了辆马车带我去他家里。我不好推辞,也才询问得知,原来他就在开明坊安了家,还是皇帝李世民赐赏的府邸。 及至其家,乃见是一座坊内门庭,不接主街,甚是清净。进入大门,则从南至北亭堂院寝一应齐备,还有东西两厢几处廊屋。虽整体不算大,倒是十分精致漂亮。宅院内还有婢女家奴数人,负责日常归置照料,极是妥帖。 “你还疼不疼?且先去歇着,我让人请大夫来。” 正四下观赏,他倒急了起来,说着便要招手唤人,我只立刻拽住他,倒不愿多事。 “才二十下,又是小竹板打的,那校尉心不坏,只例行公事,打得不重,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2 不碍事的。况且我们不是要说事吗?抓紧时间吧,我如今也不是自由之身。” 他半信半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便引我来至客堂,他又亲为我铺了几层软垫才让我坐下,正是当着奉茶婢女的面,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这久别的重叙由他开始,只是尚未开言,他的眼里却已蒙上了一层隐隐的哀伤。 “离开长安后,我便去了高州,投在高州总管冯盎将军麾下,做了他的近卫。这也是因为当年寻父路上我曾救过他的公子智戴,结下了一段缘分。将军待我犹如亲子,我也尽力报答,跟随他出生入死,杀敌立功。去岁秋冬,罗窦洞僚反叛,我又随将军前去平叛。那岭南地形甚是险要,反僚据守天险,使得各路军队难以前进,但将军久经沙场,连发七箭,杀敌七人,这箭无虚发之势吓得反僚瞬间溃逃,我则带领军队乘胜追击,斩首千人,虏敌两万。此事传到朝廷,皇帝大悦,赏赐财帛不可胜数,又许将军上奏请功,蒙将军抬爱,将我列为首功之将。四月间,已做了卫尉少卿的智戴公子奉旨回乡省亲,将我带回了长安。皇帝在禁苑猎场召见了我,又当场试了我的武艺骑射,很是赏识,封了我右监门卫监门校尉之职。品阶虽低,但我本白身,忽成了宿卫皇城的禁军,已是殊荣,何况还赐了宅邸。” 我细细听来,又是佩服又是感叹,可看他的脸上却是毫无波澜,便只附和搭腔似的笑道:“先生如今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放浪形骸的萧府家客了,该改叫徐校尉了。” “呵呵……徐校尉……”他笑出来,摇着头,显得无奈而苦涩,“真儿,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你怎么不想,若我早有此志,何苦偏要那时才去投军?又何苦与你定下那两年之约?这约定的意思,就是两年之后我要回来娶你啊!你可记得?你可懂得?” 我自是记得那个两年之约,也早就猜出他的心意,更能理解他此前的颓废,可终未料想,他出生入死,屡建军功也都是为了我。 “先生,阿真不值得你如此厚待。”我望着他,一度哽咽。 “真儿!”他忽而激动地扑到我面前,扶持住我的双肩,又流下了两行热泪,“我受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萧家寻你,可他们告诉我你早在那年冬天就死了!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不仅我这两年的军功都白挣了,连我这条命竟也是白活了!!我不相信他们的话,要到埋葬你的山里去找你,可他们又说,两年了,人早都化为白骨了,我到哪里找去!都是我错了,我不该说什么两年,我就该带你一走了之,又何苦今日时时承受这蚀骨锥心之痛呢!” “万般皆是造化弄人,竟都是阿真对不住先生了!”此时痛彻心扉,泪如雨下,深深的负疚之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好在上天有眼让你活了下来,还安排我们这般相遇,我也知足了。”许久,他渐趋平静,含着泪倒微笑出来,“真儿,你呢?你又经历了何事,为何会从宫中出来,还在永安门看见了我。” 我颔首,暂息心潮,略作思考,将此间曲折原委隐二加一细细作了述告。所隐之一,乃与十八公子相爱,所隐之二,乃皇帝欲纳我为妃,而另外所加之事,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我的全部身世。我既是想与他真正的坦诚相待,也不想就这么突然地挫败他的情意。 他听罢震惊失语,脸色由沉转白,直过了好一阵,我轻推了推他,才蓦然转过神来。而一转神,他的脸上却又增添了几分失意,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先生,你怎么了?”我轻轻问道。 “你道我为何要去挣军功?是为了有个身份家业,给你安定的生活的吗?真儿,于我而言,其实有太多方法能够挣下一份家业,未必需要出生入死,但这些办法都不如军功有用!自古有多少一战成名,一朝封侯的,我便是要效法他们,一举得到皇帝的赏识与召见。现在我做到了,并且比那两年之期早了半年之久。” 他道出这番话,我倒实在不能理解了。想他昔年提及父亲改姓,是那般不屑皇恩,素日性情也断不是攀附之态,怎的反差如此巨大? “先生如何变……” “我从未变过!”我刚要反问,他一下子打断了我,眼里似怒非怒,满是意气,“真儿,我没有一件事不是为了你!” “先生,阿真没有恶意,只是不明白先生的意思,你别生气好吗?”我既有些怕,也有些不踏实。 “我不是生气,只是遗憾罢了,有些事终究未能与你共同承当。”他松了一口气,目光略显萧索,在我身旁随意坐了下来,“你虽然到刚才才告知我你的身世,但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一些。” “啊?先生是如何猜到的?”我颇是震惊。 他无声一笑,然后慢慢道出了内中情由,原来在他眼里,我早就是破绽百出了。从我爱在地上写“武德九年,武德十年”,到追问他武德九年之事,从我被惊失神说出的打杀之语,到几次提起李世民时的鄙薄之态,种种都让他猜到了我的身世与玄武门有关。即使他的整个料想并不准确,但他就是拿定了我仇恨李世民这点,不惧生死亦不问前程,竭尽全力要助我寻仇平冤…… “我如今在皇帝那里留了印象,也有了能见到他的身份,可你已见了皇帝,更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呵呵,这原本也是我想多了……真儿,你说得对啊,这真是造化弄人……呵呵……”他苦笑阵阵,似是自嘲,神情中透着无尽的低落。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开口,这份略显盲目的真情,重若千钧,我更不知如何承受。 相对无言,人间奇伤。 “真儿,都过去了,现在这样也很好。”终还是他先打破了静寂,“你尚在宫中,我有这个身份,也好陪着你,离你近一些。只是你虽已向陛下坦陈,但自古伴君如伴虎,一切要小心应对。” 我凝望于他,心中是描摹不出的感觉,只道:“我本非罪臣之女,也不想寻仇,不过机缘巧合见了皇帝,有些怨怒罢了。他没有理由杀我,也不会杀我,否则我早就真的死了,何来今日的相会?先生,你为阿真付出太多了,阿真不会让你再操心了。” “呵呵……”他忽地会心笑开,脸上的愁云苦雨也瞬间散尽,“你知不知道那位长乐公主究竟何时出嫁啊?” “具体倒不知,不过就在明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看他神色好了倒也开心,只是这问话却是好没来由的。 “我好算准日子,多攒些钱,往虞府求亲去啊!我本就是只为两件事,一是娶你,二是帮你,如今事虽有变,我却初心不改。真儿,你也到了及笄之年,我更是熬够了!” 此言入耳,像是封住了我的穴道似的,令我顿时丝毫不得动弹,心里惶然一阵又局促一阵:我虽不想伤他情意,可他却也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3 意,两年之前是,如今也是。 少许,终究作了别论,他当我是害羞难言,我亦顺阶而下,毕竟这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告别之际已是午后,他要送我,我推说不便,他倒也能理解,未作强求,只一直陪我走到坊间主街。 “究竟还是少喝酒吧,伤身。”我说道。 “呵呵,你又不是不知我的酒量,不过因愁买醉容易醉罢了,如今悲愁已去,谁还那样!便是要喝也得叫上你啊!” 他抱着双臂,满面得意欣然,虽还是不修边幅的样子,却早已恢复如旧了。我就此打住,也让他留步,但直到我转过主街,他还是那般殷殷地望着。 转至虞府,我本以为他们会到处寻我,便在路上就想好了如何解释,谁知府上人见了我都作平常,还道我刚从永和坊回来,也不知那府里的情况,竟都省了。 这三日假期当真不凡,临回宫前弄影又来了。她借口为我送还遗落物件,捎来了十八公子的口信。依公子之意,是他之前狭隘了,只以萧虞两家尊长为重,却不想只要虞娘子点头,就一切都成了,难即是易,易即是难,要我见机行事,一定不能胆怯。我表面应付过去,可内心深感压力。我自然想与他厮守,也明白他都是为我计谋,只是不知为何,忽然莫名地,错觉似的,生出几许难过的情绪,很无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想推销自己的新文《明月引》 因为写的真的很好 o(∩_∩)o哈哈~ 新文求收,旧文求评也求收 mua~~~ === ☆、第32章 一林霜叶混无主(一) 回宫两天后,皇帝第三次召见我,就在我上次误闯的两仪殿。他的目的毋庸赘言,而我也算见得多了,心中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我到的时候李世民正在阅览最后几分奏本,也未抬头,只叫我略等一等。殿内极其安静,陈设也很简单,最惹人注目的要数李世民身后的围屏。倒并非围屏本身如何,乃是其上高高低低贴着许多纸张,也不整齐,像是随手粘上去的,纸上写满了一列列文字,只是略远,看不清写得是什么。 “那是臣子们上书言事,我觉得好的就贴上去了,可以随时看。”不知李世民何时注意上了我,蓦然就开了言,眼含笑意,倒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我不想附和他,脑中思索,只平常回道:“这里既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就不该召我前来。《尚书》有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我位卑人轻,担不起这样的嫌疑。” “你书读得倒是不少。”他点着头说道,一手捋着唇边微卷的短须,目光越发深了,“昔年我曾因朝政之事问取皇后的意见,她不愿干涉,也说了这句‘牝鸡司晨’。但我如今并没有和你谈起朝事,你又何须多心呢?再者,惟家之索,家为何物?难道是你在宫中呆久了,已将这里作了归宿不成?” 他这一句反诘得甚是有力,其中意味也很微妙,倒是我一时不周,只是我也有了应对,并不怕他,便道:“家者家国也,非一己之家,乃天下也。陛下身为天下之主,若仅以宫苑为家,岂非井蛙之见?” 语罢他好似愣住了,又好似故意注视我,许久都没有回应,也并非怒,慢慢地才缓和,却反是一问,道:“你的这些诗书识见究竟是怎么来的?我在虞家见你时便问过,你说是家中先生所教,这想必不是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很直接地答道,“这个先生陛下也见过,就是敬府的老家院,他曾是祖父伴读,很有学识,也是他抚养我长大。” “原来如此。”李世民显出颇为赞赏的样子,“我只知你的高祖官至仆射,才学深厚,而后代则渐转武职,不料一个伴读家院倒能教导出一个才女来。” “呵呵……”我摇头一笑,不屑多言。 李世民倒还是正经的样子,望了我两眼又道:“对了,你上次又说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这是为何?就算敬君弘没有尽到父亲之责,不是还有这位先生吗?你的学名又是哪几个字呢?” “原来陛下今日是想和我聊聊往事啊!”我微叹着说道,心里倒乐意与他周旋,便说:“先生不取是因为他一直拿我作小主人看待,即使我再微贱,他也不敢僭越。我也曾求过他,他不肯,还一直劝我说等我长大了,父亲一定会赐名的。可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赐名便是认了我,是要上家谱的,这怎么可能呢?后来我识字了,有天习字时家院夸我有两个字写得好,便是“道真”二字,我就将它们做了名字。‘道’就是道理之道,‘真’就不用我说了吧!” “敬,道,真。”他一字一顿,琢磨似的念出来,目光放远窗外,片刻转来说了一句:“是个不错的名字,配你。” “其实名字不过是个称呼,在儿时之我眼中也许代表着渴望,代表着一个家门身份,但后来才知道,它什么也代表不了,也和什么都没有关系,仅仅就是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没区别。”这话说得我自己内心一阵凉痛,倒有些伤感起来。 正自极力调息自己的心绪,却看李世民忽然从御案前起身,神色严肃地走到我面前,然后竟将我一把拉了起来,“你不必在我面前强撑作这种漠然的态度,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或是想反驳我!你以为我真的看不懂你这个小丫头吗?再是低微都成了过往,如今你若愿意,我可以让你位列九嫔之上做我的贤妃,受到所有人的礼遇!” 我原以为他要发怒,却谁知言辞虽激烈,倒是一片顾及我的心意,还明确地告知了他要给予我的地位:贤妃,皇后之下,四夫人之一,阶正一品,位同亲王。可是我,这一时并不知自己是否像他说的那样“强撑”或“刻意”,就更不觉得他看懂了我了。 “若是赐封能改变卑微,那如崔氏一般的大族为何永远那么高高在上?”我望着李世民的眼睛平稳而又淡然地说道。 他听了直是呼气,下颌的肌肉牵动,还能听见咬牙的声音,“你既然说到此处,那朕也告诉你!朕早已命人重修氏族志,那些大族必然降等,朕已经在改变这一切了!” 他换了自称,拿出了君王之威,就像上次警告我时一样,可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是压不住我的。 “陛下这氏族志难道是为我修的吗?便是将崔氏降至一百八十等,我的人生还能重来吗?”我缓缓地说道,比方才还见淡定。 我想让他知道,不是我孤行己见,而是人力终究有做不到的事情,皇帝也不例外。 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让内侍送我回去。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走到一半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隔着密集的雨帘,我看到李世民站在大殿前的廊庑下也正看着我。那表情告诉我,他不会轻易放弃,甚至是志在必得。 我的胸口忽然感到一丝惊痛:他大可以那番君王威势对我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4 用强,一道旨意下去我非但固守不了这个僵局,而且只能听凭他的安排,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 容不得我多想,数日后,李世民驾幸九成宫,我奉旨随行。 作者有话要说: 呵呵呵呵…… 继续推销我的新文《明月引》 因为真的很棒啊! 哈哈哈…… === ☆、第33章 一林霜叶混无主(二) 九成宫位在杜水之北,距长安三百里,四周青峰环绕,风光秀丽,夏无酷暑,凉爽宜人,正是皇家避暑消夏的离宫。 长乐公主自也随行,但其他傧从却放了假,我便被编入了她的侍女之列。她是知道内情的,素来态度冷淡,如今也还是那样,只表面上要我跟着,也不让我近身,敷衍她父母罢了。 这日午后,公主一反常态地说要骑马,便带着众人来到宫内一块傍水的空地上。我也在其列,倒一时看不出她的本意,只听婢女们私语,说公主马上功夫平常,也无此好,一般都是她父兄在场护着,才让她骑马的,这也就更显得稀奇了。不多时,一名小宦牵了匹纯白龙马过来,我细看时,其品相自是上等,也佩戴好了鞍鞯辔头,只唯独四蹄上没有钉蹄铁,倒不像是大意疏漏了的。 “阿真,你过来。” 正疑惑着,公主对着我抬手一指,面带巧笑,虽很美丽,却隐隐藏着什么主意似的。我自不敢违拗,便上前轻施一礼,问道: “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呵呵……”她又一笑,抱起双臂打量着看起我来,片刻又道:“阿真,我听闻你曾是养马之人,可会钉马掌啊?” 我道她怎么忽然理会起我来了,原来却是这个意思,只便从容答道:“臣会。” 她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牵马小宦作了示意,那人便端来了钉锤蹄铁等工具。我不拖延,即刻捋开衣袖,蹲下身子准备开始。 “慢着!”公主突然叫停,俯视于我,却是调皮一笑,“你这般快,我还没上马呢!” 这下我有些愣住了,也才真正明白她的本意。是啊,她既看轻我,又怎会不趁机捉弄呢? “公主,钉马掌时马儿只三蹄着地,马背不稳,马也容易受惊,你此举甚是危险,若有不测,臣万死难抵其罪。”我思虑再三,诚心劝道。 “你是怕我骑在上面加重分量吧!没关系的,本公主不重!”她不听,只由那宦者扶着跨上了马背,又催着我赶紧动手。 “是。”我无力地应了一声,心中感到压抑,却也没有办法。 便开始钉马掌,往年的习惯是由前掌开始,如今惦记着马背上的金枝玉叶,则先从后蹄开始,相对稳一些。我先至马首安抚了一阵,看马儿状态温和,便至其臀后搬起右后蹄放在自己蹲下屈起的膝上,然后拿起一块蹄铁在此蹄上比了一比,看大小合适就钉起来。马掌坚厚,须得不断迅速用力才能钉牢,可此时我心弦紧绷,也不敢过度使力,精神也不得专注,落锤总砸在自己握钉的左手上,不一会儿就红肿了起来。这疼痛到在其次,只怕弄不好惊了马,伤着马上那位。 “阿真,你做了多久的马奴啊?是谁教你的?你这师傅厉害,还是你比较厉害?” 我这里正是紧张地浑身出汗,手上也越发疼了,而公主偏在这时候与我闲聊起来了,我又不得不答。 “从……从十岁起,总有,有三四年……我师傅养了一辈子的马,技艺自然……自然远在臣之上。” “呵呵……所以你学马不成,竟还觊觎起皇妃之位来了?” 未料她突然冷蔑犀利地质问了一句,我顿是大惊,方寸俱乱,又一记重锤砸在左手,疼痛钻心,两手一松,钉锤全部落地,而眼看已是无力蹲稳,我只将膝上马腿往前一推,使其落地站好,才不顾了,摔在地上。 “公主,这丫头砸着手了!”小宦也慌了,迅速牵住马首,马儿终是未曾惊着。 我以右手握住砸伤的左手,颤抖地看向马背上的公主,疼痛未减,又憋不住窜出一阵愤懑,“阿真虽微贱,却还清楚自己的斤两,从未有过附骥攀鸿之心!公主若嫌我不配侍候,自可让我消失!” “你……” “丽质,你太过分了!” 公主尚要说些什么,皇后却突然驾临了。我与众人忙慌伏跪在地,而公主亦花容失色,迅速下了马。 “丽质,你自小聪慧明理,又通达诗书礼仪,如今怎么倒乖张起来了?!方才那句是你该说的话吗?!” “母亲……我……” 面对母亲责问,公主结舌难言,不敢反驳,而我这此刻也平静下来,便略抬头望去,只见公主樱唇紧咬,眼含泪光,煞是可怜。我不免心软,想她年纪小,又是高贵的帝女,一时顽劣,心肠却不坏,况我自己冲动冒犯也是有错,便斗胆进言道: “公主只是嫌阿真没有钉好马掌,请皇后娘娘莫要苛责。” 皇后将目光转向我,脸上怒意也减去许多,略待便让小宦将马拉走,又让公主及众人先回了寝殿,自己向我走来。 “快起来。”她将我扶起,语态温柔,又抬起我的左手,口中微叹了一声,道:“一定很疼吧?是我没想到丽质那孩子存了这个心,你受委屈了。” “臣本就微贱不堪,不怪公主有此想法,只是臣当真不愿高攀。”我同皇后交了真话,也放下了受伤的手收在背后。 皇后柔婉一笑,走到我的右侧倒揽过了我,“走吧,时辰不早,去我宫里梳洗上药,酉时陛下在丹霄殿设宴近臣,还要你去陪侍的,不能晚了。” “这等隆重场合,为何要臣去陪侍?”我不免一惊。 皇后仍是含笑,只携我走着,并不回答,我不好追问,只思虑着此事应当不会简单。稍待抵达皇后寝殿,她命人给我清洗上药,这才与我谈讲起来,只不过三两句下来,却不提宴会之事。 “阿真,我曾听陛下多次提起与你的谈话,他很是赞赏你敢于直言的态度,我也很佩服你。后廷女子虽则镇日空闲,花心思在读书明理上的却不多,也不似你这样通透,所以这一点是很可贵的。” 我只道自己每每都是惹怒了皇帝的,他又怎会对皇后这样说起我?可看着皇后真诚和煦的目光,又不像有言外之意,便带着些疑虑回道:“臣虽能知书识字,却到底缺少教养,不宜侍奉陛下。” “教养虽也重要,性情天赋却更难得,而况既能知书,又何愁教养不全?你不必谦虚了。你那番‘厩焚,子退朝’的言论,还有那个‘家国’之论,我都从陛下口中领教过,着实极妙,很精当。这可不是无见识的人说出的话,何况还是当着天子之面,得有胆量。” 皇后越发夸耀推举,倒让我不适意起来,还说得这样条条清楚,虽无明显的弦外之音,却好像是在提点一般。 我琢磨不透,只顺着理解的意思说道:“臣每时性急妄言,不辨好坏亦不知轻重,臣以后少说话就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5 是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皇后微笑着说道,眉目舒展,又轻轻握起了我的手,“陛下胸怀宽广,明辨是非,有时朝臣犯颜直谏,他也能宽怀纳谏。若有实在触忤圣意,上怒难消之时,则需以理婉谏,疏通为要。婉者委婉也,非一味媚从,乃以柔克刚,以屈求伸,如此则必疏情通理,达成所愿,亦不会有损君威。” 皇后此言入耳,我盯着她的眼睛足足愣了有半刻的时间。一个“婉”字,她既说透了,也做透了,从头至尾没有说我一句不好,也未提到任何敏感之事,却处处都在劝我规矩言行。她教我这些与君王相处之道,其实也就是在帮李世民“收服”我吧。 “臣……知道了。”我终究只能以这僵硬回答来结束这场谈话。 不久,梳洗更衣,我只道他们会拿来一些华美衣裙,却不料是一套首领女官的服制,乌青巾子,朱色圆领袍,黑色长靴。我倒也随意,只便一一穿戴,跟着前来接我的内侍而去。 === ☆、第34章 一林霜叶混无主(三) 申时两刻,丹霄殿外。 我随内侍站在阶下,正遇着两队官员依序缓缓而入。别的倒不论,只其中有两位我是认识的,一位是虞公,另还有曹国公李勣,徐道离的父亲。因便想起萧公却不在列,恐是病体未愈,今日不曾来的。 “这些啊,都是陛下的亲近之臣。为首的两位是左仆射房玄龄和右仆射长孙无忌,后头那位年长一些的则是秘书监魏征。不过说到朝堂新贵,那就要属第五排右手那位侍御史马周了,去岁还是寄住人家,无职无品的食客,今年就成了御史台从六品的官员,也才三十岁啊!真可谓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我并未想打听什么,这内侍却作了好一通感叹,倒令我不得不有了些了解。稍待官员全部入内,这内侍便领着我进了大殿的侧门,侧门接一长廊直通后殿,正是全部侍者的集中之处。内侍将我安排在一列侍女之首,说到时候跟他走便可,而我的职责则是坐在皇帝身边,为他斟酒侍宴。乍一听好似并无繁难,但一想到下面坐着那许多大臣,难免不自在起来。 未及多思,酉正将至。一路又穿过之前的长廊,而后经一个小门入了大殿。殿上为皇帝席,尚还空着,而左右两侧则早已坐好了方才的两队官员。我按照指点跪坐在帝位之左,也不敢随意,片刻只听内侍高唱“皇帝至”,便同所有人一样伏跪在地,行了大礼。 眨眼的工夫,李世民落坐正位,只听他免礼众臣,我也不知自己这样的侍者该不该抬头,可就在犹豫之间,倒被一把拉着胳膊拽了起来,将眼看时,正是李世民。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很快转对群臣说道起来,也不露什么痕迹。我这才略放了几分心,只便端正坐好,专心为他侍宴,想着熬过这几个时辰也罢了。 “臣有一事想向陛下进言。” 未几,正当宴席气氛融洽,一名绿衣的年轻官员却忽然起身从席间走到了大殿中央。此人倒也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内侍口中特别指出的那位新贵马侍御。 “马周,你要说什么?”李世民放下手中酒杯问道。 马周便拱了一礼,先也不言,只退后几步抬手指向了坐席的最后。我循而望去,那末席坐着两个人,形容举止倒也无甚不妥,只是穿着深色袍服,不辨品阶。 “臣以为,今日是陛下宴请朝臣,等级高贵,不应该让那两个养马之人与臣等同席。他们只会养马,并无其他长处,不配参加这样的宴席,陛下过于抬举他们了!” 马周此言一出,不但鄙夷之意尽显,且惹得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而我听在耳内,一来知晓了那两位的身份,二则心中顿如冷水浇下。这马周虽非辱我,可当着他口中所言的这个“高贵”场合,如此轻贱养马之人,不得不令我生出同病之感,就像顺带着也打了我的脸。我再无心侍候酒宴,脑子里又想起下午长乐公主的冷厉之言,一时悲怨交加:低微之人也知自己不配做许多事,可也正是因为低微,才有了更多的不得已,为何这也成了错呢? “陛下!我二人虽是养马之人,却也是遵照陛下旨意前来参宴,实在没有非分之想!请陛下明鉴呐!” 那二人亦离席扑跪在地,一声声喊得愈发可怜,我有心顾及却更无立场为他们说话,只暗暗咬紧牙关,极力忍耐。 “你去替朕给他们每人敬一杯酒吧。”李世民长久不作声,蓦然开言竟是对我说的。 “我?”我立时呆住,听不真切似的指着自己向他反问。 李世民轻轻一笑,气定神闲地点点头,那眼神好像是要看戏一般,又很像示意着什么。我观此状,一时解读不出,又不敢当着殿下这么多人的面耗费时间,便只好恭敬应下。 我起身下殿缓缓而行,身后跟着一名端酒侍女。席间众人无一例外地看向我来,这其中自有虞李二公。我路过他们的坐席,李公倒还平常,想他也认不出我,而虞公则早注意到我似的,抚着长须对我频频点头。我本有些紧张,看到虞公和蔼的面庞倒忽然踏实了下来,面对这位马侍御,也有了主张。 “陛下何故让一女官给臣敬酒?” 我刚走到马周面前,他倒不理,只忙向李世民问起来。李世民也不应他,还是那番看戏的态度,这时我便趁机发了话: “小人斗胆,奉命向马侍御敬酒之前,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哦?你还知道我是侍御之职。”马周皱眉看我,对我端量起来,“那你便问吧!” 我私心里想着反驳他,却也不敢过于不敬,只点头道:“小人想问,马侍御既然姓马,可知道马姓有一个出处,乃是官职。” “但凡姓氏自有许多出处缘故,这怎么了?”他没弄懂我的意思,只便反问。 我淡笑道:“《周礼》一书对这些官职作了详尽的记载。其一,‘马质,掌质马,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皆有物贾’,这是专司验马、征马之官;其二,‘巫马,掌养疾马而乗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这是专司医马之官;其三,‘廋人,掌十二闲之政,敎以阜马’,这是专司驯养马匹之官。担任这些官职的人,他们的子孙后裔多改了马姓……” “住口!”他忽而打断我,一阵疾言厉色,“你这女子难道是指我的祖先曾担任这些马官吗?!” 我看他急了,心中暗喜,倒不怪他打断,反觉他这话更能助我驳他,便更添底气,答道:“小人方才说过了,这只是马姓的一种出处,而马侍御博学,也说了但凡姓氏都有许多出处,那又何必自乱阵脚,倒责问起小人来了?难道说这么巧,就被小人言中了不成?” 我既知他轻贱养马之人,则必以与马沾边而感到不耻,然其恰又姓马,便如此反激于他,他定会出乖露丑。果然,我话音刚落,满殿里就发出一阵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6 哄笑,甚至还有人击起掌来,而马周羞愤不已,面上涨得赤红,更是无言以对。我这才解了心中意气,也不愿再叫他难堪,便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酒呈到他面前: “马侍御既能在一年之内,跃居六品,必是才德兼备,深谙礼义之道的君子,而为君子者,宽而不僈,廉而不刿方能担得起君子之名。那两位养马之人一无过犯,二也是同你一样,遵照陛下之命前来赴宴,侍御又何必轻慢嫌恶,刻薄相待,反损了自家名声。” “你……你究竟……究竟是何人啊?”马周这时转羞愤为茫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全无方才的气势。 “小人就是一个敬酒的女官,请侍御满饮此杯。”我平静言道。 “哈哈哈,嗳!我说马周后生,你看你连一个小小女官都说不过,还嫌弃别人!快回去坐着吧!哈哈哈……” “哈哈哈……马周,今日陛下设宴你快别在这添堵了!我等老臣都未说什么,你还一肚子怨气!快饮了坐下去吧!” 马周正还踟蹰,倒见席间两个紫衣大员相互搭着腔就笑闹了开来,形貌像是武将,言语之间十分不羁,便又引得满殿一阵大笑。 “陛下恕罪,是臣冒失了!”马周这才含愧低头,将酒一饮而尽,回了坐席。 我料理了这头,便继续走到那两个同病之人身前,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我未说话时,只看他们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真是又心酸又委屈。 我赶紧劝道:“马侍御不是有心,二位也不必过于介怀。养马之人凭一技之长得享御宴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再者,陛下同样赐酒,也便就是一视同仁之意,二位大可安心了。”其实我说这话,多是出于自己的情感,也当真不知李世民是不是或有没有这个意思。 他二人也便会意,拭干眼泪道了谢,接过我呈送的酒饮尽而去。 我终究松下一口气,走回殿上,落坐交差。李世民望着我,意味深深,不似之前有些戏谑,却也没对我再说什么,只是转对殿下群臣开了言: “你们在坐的,许多都跟了朕十年以上,都知道朕是爱马之人。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随着朕东征西讨,出生入死,可以说没有它们便没有今天的大唐。而驯养马匹的人呢?道理是一样的,没有他们将马儿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朕又何以应战各方?大唐基业的创立,养马者也有功劳,他们理应受到尊重。朕对你们是一视同仁的,也希望你们不要对旁人怀有偏见。” 李世民一番话言辞恳切,推心置腹,虽有教训之意,却句句都是以理服人。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而他也提到了“一视同仁”,又令我颇感意外。 于是,群臣感戴,再无嫌隙,和乐的气氛又重新回来了。而直至宴席结束,我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非喜非忧,不可描述。 回到侍女居住的彩屏苑已过了二更,与我同寝的侍女们早已睡下,我因思绪不定,也不想吵到她们,便又回头走了出去。这九成宫的道路比太极宫要简单得多,一来二去我也认了些地点,便来至西海前一个凉亭靠着柱基坐下,听风观月。 这西海乃是聚杜水而成的一个湖泊,虽因人力造之,却也不失自然情态。远有山峦叠影,近则野鹤飞渡,加之这一时月盈见魄,犹如明灯高悬,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湖面,更恰似天地一通,当真一处超然俗外的佳境。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因有感,不经意倒念出这句来,细细体味却又觉此句合景而讽情,心中蓦然一恸,泪水潸然而下。 “你今岁只得三十之半,何生此叹?” 正是伤感不已,却闻身后乍然一句,惊了一跳,赶紧起身细探,竟是李世民赫然立在那里,身后只跟了一个掌灯的近侍。 “陛……陛下。”我窘迫地站着,只迅速拭干眼泪,也不知如何。 他笑笑,暂未置词,只从近侍手中拿过灯盏支在凉亭栏杆之间,然后命那近侍退远了些,这才开言: “我正要去皇后那里,半路看见个身影,近了才知是你。这宴罢也有许久了,怎么不在住处,却在这里呢?难道又不认路了?” “认得,只是回去晚了不想吵醒别人,来这里坐坐。”此时了无兴致,也没了往常见他时的那番周旋应对之情,只便如实回道。 “嗯,也罢,那我就同你一起坐坐。” 他说着便很随意地走到凉亭内坐下,我无可推辞,只得也进去跪坐一旁。沉默片刻,也还是他先说了话。 “今晚宴会上,你三言两语,理折侍御,倒是让我很意外。只是你怎知马周官职,又知他一年之内,跃居六品?” 我倒不意外他问起此事,便平和地讲道:“进大殿之前巧遇诸位大臣依序入殿,内侍随意感叹了几句,说到了这位马侍御,我也就听了去。殿上之事实在偶然,也不算什么理折侍御。” “呵呵……”李世民笑了两声,道:“我让你去敬酒,是想用个适中的办法提醒他们,我对他们是一视同仁的,你倒也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顺带驳了马周一回,想来十分有趣。” 我这才明白这“敬酒”的用意,想他本可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但若那样,势必扫了席间气氛,倒失了宴乐之趣。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只道自己是侍者,应该听从陛下差遣,后来陛下说了‘一视同仁’,我才有所领会。陛下的那番话,其实才是‘三言两语,理折众臣’吧。” “阿真。”他忽而唤了我一声,看向我的目光微有凝滞,转又正声说道:“我说过你非常聪明,所以才能体会我的意思说出那番话,既不失分寸,也让众人觉得你是代表了我。昔日我欲因马杀人,今天则礼遇养马之人,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改变了,你在马场对我说的话,我也真的采纳了。” “难道陛下要我侍宴就是这个目的吗?那马侍御也……”我顺着他的话想来,不由一惊。 “侍宴缘由不假,但马周的事我也没料到,我是皇帝,却不是神算!我之本意是要让你专程敬酒与那二人!”他急语打断我,又忙调转了身子正对于我,“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够明辨是非,你不要总是歪曲我的意思!” “陛下如此费心,我……不敢曲解。”望着他几乎有些求着我的样子,我难以置信,又越发迷惑:那个满眼冒杀气警告我的他,那个弑兄杀弟的他以及现在这个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轻舒了一口气,神色松弛下来,“很晚了,我让内侍送你去排云殿休息吧。以后不必同侍女挤在一处,也不要深夜独自到这偏僻处来。”他说罢想要抬手抚我的肩,却在快要接近时收住,脸上一笑,又放下了。 我心知肚明,也不刻意回避,便一面起身,一面寻常说道:“请陛下早些去皇后那里吧,我自己回原处便可。” 他亦起身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7 ,倒未再劝,只微笑颔首,将栏杆间的灯盏递到我手里,然后留下一句话。他说:“今晚是你同我最心平气和的一次交谈。” 我不算通达人情,也没有玲珑心肠,此刻立于山水霄壤之间,看着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只觉心中忽而寂寥起来了。 === ☆、第35章 旧事凄凉不可听(一) 夜宴之后便是六月,时气虽则到了溽暑伏天,可这九成宫里穿林透风,处处凉爽,当真觉不出一点。我本想着这六月该是如何难度,却也好似因这舒适的环境缓解了许多,往年那些恐惧阴霾都平常了。倒不是那个梦魇真的离我远去了,而是身处宫闱,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更比梦魇中的旧事令人忧惧。 六月初四那天,李世民又一次召见了我。他是选准了这个特别的日子,且一开口就提到了玄武门,但他说过不会与我解释此事,便只是开导我说,生死命定,无可预料,我恰逢此日出世,而父亲敬君弘则命该一绝,要我放宽心莫伤怀,更不必介意别人曾经说过什么。他的语态异常柔和,而我对他的态度也似乎真的得了皇后训教一般,全无半点违拗不逊,也不愿争辩什么,只是用沉默替代了一切情绪。临去前,李世民亲自拿了一个匣子送到我面前,里面端正放了一支蓝莲花琉璃簪子,说是送给我的及笄之礼。我犹豫了片刻,最终收下,想的是左右戴不戴在我。 既是不在长安,月中的假期也就不存在了,但长乐公主经上次事后竟不见我,连侍女也不要我假充,我便每天都闲着,形同放了假,只是出不去。我很想念十八公子,苦无鱼雁传去心事,便常常寻个角落呆坐,在脑中细数与他过往的点点滴滴。我为今生能和他有这段缘分而感到幸福,可也因此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没有人会来解救我,我也无人可靠,我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行事是那么艰难,现在我好像真的有点害怕了。 又是一日夕阳黄昏,我结束久坐回转住处,本是百无聊赖地走着,可行至两排殿阁间的一条长道,却忽见两个异常的身影。先未看清,只知是两个男子,靠近时方发现这二人竟是曹国公与徐道离父子!且来不及惊讶徐道离怎会在此,只看他二人面上不好,似是又在争持,我心想这境况彼此见了也是尴尬,便退到了一旁的花丛中藏身。细察之下,这对父子间的话题还是没变,就是父亲想让儿子归家,儿子却万般不肯。片刻之后,这场争执仍以父亲的失败离去而告终。看着曹国公的身影远去不见,我便现身叫住了徐道离,他猛见我也是惊诧不已,许久才平静下来。 “因陛下驾幸九成宫,十六卫军各部都分了一批随驾护卫,我便到了这里,负责巡守宫城。今日是才下职,正要走这条道出宫回营,谁知李勣入宫面圣,与我迎头撞见。他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当日我离开长安,他不闻消息,这一两年都在寻我,但直到我的名字因功传至朝廷,他才知晓我的行踪。前时在长安他还曾找到开明坊来,被我拒之门外却还不死心!”他一通解释,显得比方才还要烦恼,眉眼之间更露出深深的恨意来。 我便知个中曲折,点点头,心中念及当年一件小事来,道:“记得当日送先生离开,我赠了两样物件给先生,其中有一卷书信先生可看了?” 徐道离先是一怔,转又无奈一笑,说道:“你给我的东西我岂能不看?那上面写的事我都知道了,也与李勣明讲了。当年也许因为我太小,母亲未同我明言,我便不知这许多事情,然而舅父谎称母亲改嫁固然可恶,李勣没有尽到人夫人父之责却更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就真的相信别人的口传之语吗?他说他连年征战,身不由己,就真的挤不出一点空闲回乡探明真相吗?这些理由都不成立!我今生是不可能与他相认的!” 这些身世过往本就是他长年的心结,我倒也不指望自己一纸书信就能消解,只是未曾想更添他的愁闷苦涩,不由生出愧疚之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今日你我巧遇,不说那些扫兴的事了。真儿,你又是怎会在这里的呢?”他手一挥,情绪倒比我转变得快。 我笑笑,只道:“先生这也猜不到吗?那长乐公主是陛下至爱的女儿,岂能不带她来避暑?我么自然就是随公主来的啊。” 他颔首,这才恍悟似的,双目放光,道:“我本还烦恼这数月都见不着你了,可到底天不绝人愿!你不知道,自上次一别,我夜夜都能梦见你!真儿,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又是意料之中的炽热情愫,我还是不太会应对,半晌只想了个借口要离开,可未等开口,他却又兴奋地说了个提议。 “真儿,看你也是无事的样子,我们饮酒聊天去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畅谈畅饮,尽抒胸臆!” “……你有酒啊?”我也不知怎的,脱口便是这句,先前什么主意都不论了。 他神秘一笑,又警觉地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军营里是不让饮酒,但我徐道离是什么人啊!早看好了附近傍路而设的一个小酒铺,与了那店家一个月的俸禄,要他将酒藏在军营之后的山林里了。” “在军营后面?那岂不是要出宫去?我怎么出去啊!”我反问道,心情也急起来了。 “真儿,你在这宫中呆傻了不成?你不想我如今是做什么的?!”他抱臂斜睨了我一眼,说罢抬手就在我脑门上拍了一记。 “哦!你是……呵呵呵……”我瞬间醒悟,直是摇头,想自己竟真成了个傻子了。 于是话不多说,我跟在徐道离身后去到了宫门前。他也不要我配合做什么,只自己和那监门官稍稍耳语了几句,便带了我出去,令牌籍册的查验一应都免了。离宫不远便是军营,其后一道蜿蜒小路通往山林,徐道离藏酒之地正是这片山林的最高点,向下可俯瞰整个营区,却也因草木丛萃不易暴露,着实是个妙处。歇了片刻天色渐渐暗了,徐道离走到一棵树下用脚轻轻扫开地上的枝叶,便见好几坛酒露了出来。我帮着将酒一一搬到前头,转身看时,他却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盏灯笼点亮了挂在树杈上,这一方天地瞬间亮了许多。 是时凉风送爽,新月一痕,我们面向山下并排而坐,也无酒器,就各自抱了一个酒坛。我有许久不碰酒了,却未有生疏之感,第一口入喉,顿觉浑身一颤,那快意是深入骨髓的。 “先生,你说这‘酒’何以存在?”饮过几巡,我脑中忽然一念,便问起徐道离。 他放下酒坛朝我一笑,略作思索回道:“酒为欢伯,除忧来乐。饮酒者莫不是借杯中之醇醪,浇胸中之块垒,醉后浑然忘我,一切便皆能豁达了。” “呵呵呵……”他的话一针见血,令我不由感叹着笑出来,“先生妙语,真性情也!” “真儿也是真性情之人,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8 你这‘真’字的名字便是取的这个意思吧?”未料他突然说到我这里,看向我的目光亦不寻常起来。 “哪里!”我深吸一口气,仰面视天,想避开他的眼睛,却又在这一刻心生感怀,“那次不是同先生讲过我的身世吗?我给自己取名之时不过幼学蒙童,偶择字耳,无甚意思。便是如今想赋予些什么意思,都不过虚妄,我的人生本是没有意思的……” 良久,心中波澜化为眼角微湿,转去看他时,他抬手轻拍了拍我的背,说道:“方还夸我是妙论,岂不从了这妙论,豁然一场,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我若像先生一般是个男儿,又有几分心气,便好了。”我苦笑,抬起酒坛又猛饮了一大口。 “你……”他欲言又止,面色怅然起来,也自猛饮了一口酒,说道:“你不必怕,我以后都不离开你了。” 也许是我的话在他听来都显得格外可怜,令他动情,便一时又陷入了被动,只借着微微泛起的酒意,索性向后一倒,躺在了山坡上。“山中的夜空果然特别好看。”稍缓,望着天幕繁星万点,我悠悠地讲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亦同我一样躺倒观天,却又忽然笑起来,感叹地说了一句:“星月浩瀚,睥睨万物,人何渺渺,皆不足道。” 理是这个理,也知他是为了宽解我,便跟作一笑,不再多思。而后只与他聊了一些日常琐碎,彼此口中都防着一层,他顾忌着我的心情,我亦怕让他再生情愫。二更,露重了倦意也袭来,思及回去,他便将我原路送回了宫,一切安然。 此后,我与徐道离常在那条殿阁间的长道相约出去喝酒,有时浅酌,有时酣饮,非至半夜不归。以前我从未这般频繁地饮酒,也从不刻意为盼,如今竟却似上瘾了一般。而每每与徐道离相对,我总偷偷在想,若眼前人是心上人,便没有这许多事了,可转而又想,我的人生必是要依托谁才过得吗?我的感情又注定是要付与的吗?终究,我还是默默妥协平息,这样的疑问貌似是没有意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预告: 这篇文已经到了结尾的30%左右 所以会有大的转折已经很多角色人设的反转 可以说非常精彩了! —————————— 日常耿直求收: 新文《明月引》 作者收藏 本文收藏 —————————— 新文文案: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 ☆、第36章 旧事凄凉不可听(二) 又一夜与徐道离饮罢回宫,因是纵意多饮了些,身上酒气略重,亦有些上头,不好回彩屏院,便自往西海去,在那凉亭凑了一夜。囫囵一觉醒来已近巳时,满身酒味汗臭,脸上臂上更被蚊虫咬出几个大包,又肿又痒,狼狈不已。我忍不住,眼见西海这一湖的水,不免下了凉亭去至水边,猛掬了几捧冲洗头面。这湖水果真清凉透心,我索性脱了鞋袜,撩起衣袍,挽高裤腿,往略深处走了些,足心传来的凉爽,让人精神也提起来了。 却不多时,正自痛快,忽闻几步之远的芦苇丛外传来一阵阵谈笑声,还愈发热闹。因怕被人发现,以为我故意潜伏偷听,便匆匆上了岸想赶紧离开,可方穿戴好了脚步跨出去,却恍惚间听到什么玄武门之类的话,便走不动了。斟酌再三,我还是走近了去,置身丛中拨开一线缝隙细看。原来,李世民在那头树荫下设了几桌小宴,正招待几个臣子,别人也罢,打头一个恰就是曹国公李勣。 我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听了半晌,总算略知了一二。这些大臣都是封疆在外的都督、长史,是回京述职的,如今临别,皇帝在为他们饯行。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听岔了,这一时竟再未听到类似“玄武门”的敏感之语,又思这场面,君臣和谐,其乐融融,哪里会有人提起那场浩劫,便再无兴趣,摇了摇头转身离去。然而,也便就是这一转身,那头倒响起一句犹如当头一棒的话语,那个声音说: “臣当年为报隐太子之仇率兵进攻玄武门,杀了屯营将军敬君弘,陛下虽怒责于臣,却到底不计前嫌,委臣广州大任,此高天厚地之恩,臣终当以死奉答!” 我至今也不甚了解玄武门当日的具体缘故,还以为今生都没机会了,可老天究竟开了眼。我震惊地回头望去之时,李世民正笑着命内侍扶起那个杀我父亲的人,而内侍口中敬称他为“冯立将军”。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怒,或者是用什么情绪来表达,只忽然想起来,那天夜宴之后,也在这西海边,我曾疑惑他李世民到底是怎样的人,而今日依旧在此处,我终是有了答案——一个全新的答案。 这场饯行宴从晌午一直持续到未时,我也一直等到未时。我对他们的其余话题皆不关心,就想当面问一问那个冯将军。于是,看着小宴一散,众人鱼贯而退,我便绕出芦苇丛跟了上去。我铁了心,不想会有什么后果,只觉这机会不容错过。跟了好长一段,我发现这些大臣都往一个方向出宫,且都是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地结伴而走,总不见那冯立落单,不免担忧,恐失了时机,一时情急智生,看自己正是着了伴读时的圆领袍,索性假充女官,来个假传圣意又何妨? “冯立将军请留步!陛下还有几句话要对将军交代。” 我这一喊,众人皆停步回头看向我,而那冯立倒也不起疑,便即走到我面前拘了一礼: “不知陛下还有何言要教训于臣的?” 我只是一笑,从容答道:“将军去了便知。” 冯立仍不迟疑,答了一声好,即转身与其余众人告辞,随我往回走了。我想来唯有西海那处僻静,适合谈话,便一路煞有介事,将他骗到了凉亭。 “这……陛下在何处?你不是说陛下还有话要对臣说吗?”冯立看着四下无人,这才不解地反问起来。 “没有陛下,是小女有话要对将军说!”我也不与他多周旋,只抓紧时间开门见山,并着意加重了口气。看眼前此人,再怎么也是杀死我生身父亲之人。 “你?!你是何人?竟敢假传陛下口谕!”冯立立刻警觉起来,神情骤变,眼睛瞪得老大。 “我是阿真,全名叫做敬道真,生父敬君弘六年前是左屯卫军的将领,冯将军你应该认识的啊!你不是亲手杀了他吗?”我带着冰冷地微笑回答,不留一丝的余地。 “你是……你是敬君弘的女儿?”他方才是怒,现在只剩了惊,脸色煞白,猛向后退了两步,也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将军当年手刃敬君弘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将军想必也是有妻儿的,你的刀剑挥向他时又可曾将心比心地想过他的家人?!”我趁势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69 燎起一把怒火,向他逼近了几步,抬手直指其鼻子,想这十五六年的忍辱偷生我也是有些怨气的,纵知他非祸首,可今天既让我碰上,一顿发泄是止不住的。“将军要为隐太子尽忠,为什么不杀了李世民,反而要了个区区守将的性命?如今更是归降了李世民,为其犬马!我看来,将军的忠好生下贱呐!” 他惊惶不已,身后又再无可退之处,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整个身子扑倒下去,跪在了我的脚前,脸都贴在地上。 “呵呵,将军久经沙场,怎的我刚说了几句就受不住了?!”我觉得可笑之极,此人看着强壮,颇有骨气,却谁知这般软弱。 “冯立,你起来吧。”稍待,他未动弹我亦未开言,只听身后蓦然响起一句缓而沉的嗓音,而语气却淡得就像细风拂过发梢。 “臣……臣不敢!” 随着冯立的涕零之声,我回身望去,那声音,来自李世民。他面无表情地立在亭下,目光向着地上的冯立。我不慌也不怕,只是知道了这冯立不是在跪我,更加不屑。 “你该出宫去了,不要在此久留。” 李世民一脸云淡风轻,背起双手说道,转又对身后近侍示了眼色,那近侍便去扶了冯立离开。冯立临去前望了我一眼,愧疚并悔恨的样子,我知道我也不能对他再做什么了。 凉亭里,又剩下我与李世民两个人。 “我以为你接受了那支发簪,便是决定慢慢忘掉那些事了。”他开口却是提到了那个生辰礼物,倒没有要怒责之意,“我之前设宴众将,你就在这里,都听到了对吗?” “那簪子贵重无比,却也不能消除一切,我虽寒微,却不贪财。”我扬脸直视于他,不卑不亢,“今日是老天有眼,我正好在此,不然此生都不知陛下你竟有这样的手段!” “手段?什么手段啊?”他满含疑惑,还坦荡得很,似乎真的不知我所指。 “那冯立原是你的敌人,又杀了你的将士,你不思处置,反收为己用。我原以为你就算狠心虚伪,却也是有仇必报的,谁知你竟连人的常情也不顾!这难道不是你的邀买人心的可耻手段吗?不知那些跟随你的将士地下有知,会不会寒心呢?” “呵呵……”他摇头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阿真,你曾说家国天下,非一己之家,那我身为天下之主,行事必然不能只论私仇。冯立虽杀了敬君弘,使我失去一名将军,但当时各为其主,他深受隐太子之恩,为了报恩才有此举,可见其忠勇,并非十恶不赦,所以我才饶恕了他,让他将功折罪。这几年,他在广州任上颇有德政,治绩斐然,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恩典,这便是我想看到的。我立新朝,开盛世,自然一切都不能因循守旧。像冯立这样昔日为仇敌而今日为重臣的人还有,他们各显其才,尽心所事,与我君臣同心,这难道不好吗?” “所以我该赞扬陛下唯才是举,胸怀宽广了?”他话音未落,我便紧跟着反诘道。 “不管你怎么认为,事实就是如此。”他直直说道,面色略变得冷肃起来。 “你不过是想以此掩盖弑兄杀弟之过,博一个贤君之名罢了!你是罪魁,他们便是你的刀剑!你太可怕了,不论是追随你因你而死的,还是你收为己用的,他们的生死都被你利用尽了!”此刻早已忘了什么君臣有别,规矩言行,我不想克制自己,亦不想保留一丝礼敬。 “好了!”他大吼一句,情绪终是发作了出来,一下子盖过了我的怒火。他瞪着我,就像那次杀气腾腾地给我警告一般,“我不想以皇帝的身份来压你,可你就算有脾气也要知道轻重!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 “那你……”许是久未进食,又闹了这一场,此刻忽觉虚弱无力,眼前猛地一黑,只赶紧靠在身后柱子勉强站好,再顾不得与李世民应对,一时的气性也灭去许多。 “怎么了?!”他亦看在眼里,倒急转了脸色,一把扶住我。 我看他愈发关切,却不想领这个情,只便推开他的手,强撑着精神说:“求你,不要再对我宽容了!” 他不理我这话,更将双手都伸过来扶持住我,那力度我是再抗不过的,只得尽力扭过头去不看他,但此时偏又心跳加速,冒起阵阵虚汗,再如何自抑皆力不从心,不多时腿上一软,支持不住终是倒向了他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其实我挺喜欢李二的 放到咸盐就是霸道总裁 刺激,带劲! —————————— 日常耿直求收: 新文《明月引》 作者收藏 本文收藏 —————————— 新文文案: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 ☆、第37章 旧事凄凉不可听(三) 我总觉自己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迷糊昏沉,无法抽离,我能听见脚步声、说话声,似梦似真,忽远忽近,却也无法分辨……这般境况不知有了多久,乍然冲破迷雾,我在一个清净的殿阁内醒转过来。殿中无人,灯烛摇曳,窗外漆黑,不见月华。 “醒了?” 尚在摸索此身何处,便闻听那熟悉的嗓音忽又响起,倒不算惊,只便循声看去,那人从帘幕之后缓步走了出来,背着手,久候的样子,神情不浓不淡。 “你在哪里饮的酒?饮了酒还不进水米,天气又热,不要命了?”他近榻而坐,语态却忽然增添了许多忧虑之感。 我心知他必定为我召了太医,得知这些并不奇怪,只是念及白天之事,并不愿领这情。“我的生死关系虞家之存亡,敢不惜命?”我低着眼睛,十分倔强中又添了十二分的冷漠。 “呵呵……”他摇头轻笑了两声,只道:“你不但偷听我与大臣的谈话,又假传口谕冒犯重臣,你就是这样惜命的?” 他不提重点,偏揪着我的行为,似乎是给我台阶下的意思,却倒让我觉得可笑,便想了想回道:“其实我惜不惜命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如何还不是凭陛下你的一句话?今天的事情是我做的,我绝不后悔。陛下要我去死,我绝不会苟活,反之亦是如此。陛下又何苦以此嘲讽我呢?” “嘲讽?这哪里是嘲讽?素日不都是你借机挖苦我吗?”他有些急了,眉头一皱认真起来,只是并非不悦,反问了两句又突然顿住,注目于我,转了神情,倒叹了长长一声,“阿真,你不是不想为敬君弘寻仇吗?怎么就无法忘记过去,平息怨怒呢?” “他待我再不好,终究是生我之人,他是没有爱过我,可他就该死吗?” 他那句问的猝然,我却也答得自然而然,就像精心准备好的一样。李世民终是被我这句话给噎住,良久四目相对,我发现他的面上竟缓缓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0 添了些沉重。 “你说的对,是我不曾体谅你为人子女之心。”再次开口,他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谦卑口吻,更表现满怀的诚恳,“但,既然上天让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就要尽力弥补你失去的东西。我是君王,一句话便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可我绝不会这样待你!阿真,我与你坦诚至此,你可也愿意试着接受我的心意呢?” 我岂不知他可以一句话改变别人的命运?亦早明白他可以用强,但直至现在听见他实实在在亲口讲了出来,我才好像猛地醒悟:他想要我做他的嫔妃,不是君王看中了一个女子,乐意与之多番周旋,以为情趣,而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对我动了真情。然而,不论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事,我都不可能接受他了。他这番话,我这番悟,皆是多余的,我此生若有幸能得一归宿,也只愿与十八公子白头,我也早已是公子的人了。 或许我可以…… “那,做陛下的嫔妃必定要求是清白之身吧?”我腹中酝酿着一个大胆的想法,先旁敲侧击地问起了他。 “怎么?你想通了?”他闻言声调一扬,变得很高兴,甚至一下子凑近了我的身旁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选妃自是有些繁琐步骤,可那些规矩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在,没人敢碰你。” “陛下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微微一笑,内心主意已定,倒愈发冷静,便从他的掌心抽开自己的双手,然后下了榻恭敬地跪在了他的脚下,而他不知我意忙要伸手拉我,却被我快速出口的一句话堵了回去,我说:“阿真已非完璧之身,不能成为后宫嫔妃!陛下若不信,自可派人来检查我的身子。” 话音一落,我做好了迎接雷霆之怒的准备,可过了半晌,他只是不作声地用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而眼神颇堪玩味,怒非怒,疑非疑,也不似之前高兴。 他久不开言,我则更想探知其意,便只一味放开胆子信口去诌,“阿真生来下贱,所以骨子里也轻薄,长大后既无父母为我作主,我便自许了他人。陛下千尊万贵,服侍你的女子应该至少都是好人家的洁净女儿,阿真原本不配,更恐玷污了陛下圣体!” “那你许的是何人?你告诉我,我便与你们赐婚,赏你们府邸良田,还封他子爵,世袭罔替,可好?”冷不防,他目光一凛,丢出的几句话让我仅有的一丝微弱胜算也消失殆尽——他是认为我捏造欺骗,而我纵然实在有这么个爱人,却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宣之于口。 “说不出来了?”他笑道,轻描淡写否定了我。 我完全泄了气,瘫坐在地上,强烈的绝望感犹如千斤巨石当头砸下,砸得人瞬间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痛都不及喊一声便死透了。每每想以一个事实反击现状,我总是输的。我一直以为我输在生来卑贱,可如今看来,我里里外外,从头至尾,怎么样都是输的。 夜又深了一更,他俯身下来将我从地上轻轻抱起,脸颊蹭着我的额头,一触教人浑身一惊,再想挣脱,他却也已将我放回了榻上,撤去了双臂。 “阿真,不论敬君弘这番前因,我有哪里对你不住的吗?我费了许多心思,竟讨不得你半点欢喜吗?”他复又变回苦口婆心的模样,眉间微拧,仿佛最无奈的倒是他了。 “要我欢喜,一便放我离宫,二是杀了冯立。”至此,我虽没有什么有用之法,却也绝处逢生似的想到这句反驳的话。 “你明知我想留你,而冯立也不能杀,偏要如此为难吗?!”他立即严肃了几分,虽有迁就的态度,立场却很坚定,“阿真,你是有才识的,就当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吗?” “懂如何,不懂又如何,我说说而已,未必陛下还会答应吗?”我冷笑道。 他不接我的话,顿了顿忽而站起身,深邃的眸子拂来笃定的目光,“丽质还未出嫁,你便还是傧从的身份,我可以等,等你想明白的那一天。”他稳稳地说道,罢了终是转身离去。 李世民的脚步声方远,常跟随他的近侍便笑眯眯、轻悠悠地走了进来,他告诉我陛下留了话,准我明日先回长安休养,待圣驾回程再行入宫陪伴公主读书。我未置一词,只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也没有太多的感觉。想来,凭他是为了劝解宽慰,还是欲擒故纵,都没有我的余地了。 次日清晨,我乘上马车由一队禁军护卫着缓缓地离开了九成宫。一路撩开车帘观望,只见山峦叠翠,碧空如洗,已显露一番早秋之色,而天地之广,草木之盛,却丝毫不能遣怀。 旧事填膺,忧来伤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有个梗与下文紧密联系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猜到 嘻嘻嘻 新文《明月引》日常求收! === ☆、第38章 秋阴不散霜飞晚(一) 离府不过二三个月,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变化,却谁知那日方一回府,便什么都不同了。先是阖府上下好像已得知我要回来,早有家人在门口躬身相迎,且态度添了许多恭敬,而之前虽则也尊重,却只是尽其大概的礼节。及至走到居住的小院,更还有两个模样灵秀的侍女候着,一问之下竟是新选入府,要专门服侍我的。我自是疑惑,更不敢受,便去拜见永兴公,但他只是笑笑,叫我以后凡有需要直接告诉少夫人去办,不必操心别的。我拒绝不了,但哪里会不去操心,终究思来想去,也只能联想到李世民身上。或许,“我要成为嫔妃”这件事,虞公已得到了授意。 于是,府上与宫中一样,变成了令我感到压抑的地方。看着那两个女孩殷勤照拂,少夫人也频频关照,我几乎应对不过来,终日惴惴,如临深渊,连梦中也不安稳。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却被硬生生按进了一个畸形的外壳,除了难受,只是难受。 “真娘子!兰陵公与夫人回府探望,现在老爷那处,你快去吧!” 回府半月后的一天晌午,两名侍女齐刷刷、喜滋滋地向我报知了这个消息。我正又是对着那幅白绢发呆,神思飘远,猛听她们一喊,惊得赶紧将白绢胡乱塞回了枕下。心虚夹杂着几分心痛,令我的反应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失语了许久,方整理衣衫,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就来。” 再见他们夫妻,娘子只更光鲜明丽,青春的脸上添了些大族夫人的雍容之气。以前的她恰如玉兰,温婉多情,贞静柔顺,而如今幽姿淑态,高贵娴雅,则更像春日里的海棠,是一支富贵花了。至于“兰陵公”,未敢直视,只从迅速掠过的那一眼中知晓,他是在对我笑的。思念许久的人就在眼前,可感觉还如未见时一般遥远。我默默忖着,不知道他的笑容里有没有更多的意思,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很想我…… 永兴公格外高兴,至晚间设宴堂屋,一家人乐聚天伦。我自是陪宴,可推杯换盏之间终是个局外人,情绪跟不上,杂念也太多。宴至一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1 半,我觉得憋闷不过,借口更衣,独自来到堂后的廊庑间透气。正是秋夜风凉,桂香沁脾,凭栏片刻也就清爽许多,方要回头,却不想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手臂瞬时将我环绕住…… “可是席间多吃了几杯,有些发热?” 惊魂未定,口中便要大叫,却听软糯糯,幽晃晃一句湿了耳畔——那人竟寻出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兰陵公不怕被人看见吗?!”我低声急责,又努力挣开他的手臂,跑开两三步远。 “这里并没有旁人的。”皎月清辉,他走向我,依旧在笑。 “有……有什么事让弄影来告诉我便好。”我警惕着左右观望,小步后挪,哪里敢应承他这个样子。 “真儿,你道我为何带思礼回娘家?不都是为了见你吗?”他一手拉住我,一手抬起我的脸,硬要我与他相视,而见其双眸,殷殷切切,我竟也什么心都丢开了。“前番事忙,也不知你从九成宫回来了,就是昨日思礼偶然提起,我才知道。你别怕,就这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十八郎……”我怯怯地低唤一声,感动也感叹,想到底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想来是你做得好,才跟着公主去了九成宫,前时听永兴公说起,别家的傧从都未有此幸。真儿,从前坎坷都不算,今后便是你的好日子了。” 他有些莫名地提起这话,我却是还在体味他的情愫,忽觉突兀,可见他希望满满的样子,又不好直言关于九成宫的“真相”,便只笑着点点头,随意附和了几句。他益发高兴,揽我入怀,四下寂静,我也便不念了分寸。那一股子似燃非燃的欲望,是招架不住的。可也不多时,念及此时此地,并非约会之机,我们便分头从两个方向回了正堂。临去各自都添了许多不舍,而他却在我耳边递来七个字:五日后未时,梅园。 他的话,我无不听从的,实在的,自己亦是渴盼的。多少惆怅无奈,矛盾愧疚,虽不可抛却,也都暂不作数了。 正此日,我早了半刻抵达梅园,遍寻不见公子的身影,又看秋日园景添了几分萧索,天也阴沉沉的,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忧虑。可便正是不知何去何从,公子却忽然从天而降似的,又是从身后猛得伸手圈住了我。我由惊转喜,转脸嗔怪了几句,他倒是不说话,只深深地、热烈地望着我。稍待,四目之间有些发僵了,我才领会过来,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西厢客舍,清茶的气息弥漫,热气从那半旧的陶炉边不断散出,外面约莫下起雨了,不知过了几时。 衣衫懒理,丝发垂肩,他侧过身,一手撑起头,慵懒地眯眼看我,忽笑说:“你越发好了。” 我直直看他,不曾感到羞涩,倒还似有些未尽的缠绵之意,轻轻向他依偎过去,“十八郎,我总有许多不敢,又有许多为难,离了你便都聚在心头,见了你却又能一下子抛开,这怪是不怪?” “不敢也敢了,为难也为了,还理论这些做什么?你不要去想这些无用的,徒伤心神。”他复又躺平,将双臂枕在脑下,淡然一笑,话音豁然而随性。 “嗯。”我低应了一声,便将方才的兴情去了一大半,因想他的话在理,却又私心里觉得他未能体贴我的意思,“也罢了。”我终是略作了一笑,化解我自己的尴尬。 “阿真,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总是这般怯怯的可不行!你是知我心的,你我将来的前程也都是筹谋定的,不是吗?难道你还是想逃避?!”我这里已放下不题,不料他却又紧张起来,猛地将身压下,鼻尖相碰,眼神似要将我吃掉一般。 “十八郎!”我实在没有他言及的那个意思,又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忙忙只得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细言安抚,“我见到你多少高兴,何曾有不好的想法?不过感叹几句,也是为了我的心,倒惹你不悦,我再不说了!好不好?” 他只定住神,良久才将身上的劲松下来,不觉额上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口中还不停地嘟囔着:“真儿,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阿真自然生生世世都是你十八郎的人……”情难自已,我不觉哽咽,与他相拥而泣,这才恍悟了一些:他也是个痴人,心中敏感脆弱之处尤多,我竟一时混忘不察。 稍待收声,心意明了,再缠不过天色将晚,又要分别了。我们如旧并肩走向寺门。雨虽停了,路面的青砖还是湿的,几处损坏的小坑积了水,反出亮锃锃冷光。 “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只是……”行至坊门分头之处,他不走,倒忽而不好意思起来,握住我的手满面愧意。 我摇头笑笑,对他只有怜惜,“我都明白的,休提,且先去吧,有来日的。”他这才开颜,又嘱咐了几句冷暖,转便跨马而去。我望了许久,直至听不见马蹄声才低了眼睛。 快宵禁了,街上的人步履匆匆,我觉得有些凉意,抱臂搓了搓身子,也便踏上归程。这条回去的路早已烂熟于胸,一切原本平常不过的,可我一边行路,一边却不自在起来。恍惚间总觉身后似有人影尾随,而向四周看时却又不见异样。我不禁害怕,忐忑难安,三步一回头地走过了几个街坊,脊背直是冒汗。这是病了?还是什么幻觉?终未得解,只好带着这般疑问加速赶路。所幸,一路平安,未有多事,不过一两日后,都淡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郎药丸!!!! 本文气压太低? 赶紧收藏新文《明月引》缓解一下!! === ☆、第39章 秋阴不散霜飞晚(二) 九月已至,我离开九成宫也整整两个月了,还未听到一丝圣驾回京的消息,日子在悬而未决和木已成舟之间落成一种奇怪的平衡。这期间,我又去了梅园多次,这令我几近麻木,将纵情恣意变为一种排遣幽怨无奈的手段。唉……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千般万种只汇成这寥寥一叹。 “真娘子又是要出门逛去?” 这一日,我仍旧依约要往梅园去,一只脚方踏出房门却被侍候的女孩突然追问了一句,我愣住了。想她们自从被派来服侍,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有询问过,我也不懂使唤,凡有事务都是自己解决或她们主动。二人初时见我话语还多,后来知我常常爱静,也便改了,更是从未管过我的行动。 “嗯,和之前一样,我逛逛就回来。”我点点头回道。 “这……”女孩们闻言面露难色,互相瞥了一眼,右边的才开口说道:“这些时日娘子出入甚是频繁,兰陵公府上连着五六次遣车马来接,都落了个空。前几日娘子也是出了门,夫人亲自来接你,见你还是不在,脸色大变,责骂小婢们看顾不周,没有随从,还说再有下次就要告知老爷惩罚我们。所以,今天让小婢们跟着娘子去吧!” “是啊!若非惊动了兰陵夫人那般严厉,小婢们也不敢烦扰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2 娘子,实在是不得已啊!就让我们跟着吧!”另一个女孩也苦苦向我哀求。 “你们说得可是真的?”我一时心下大惊,实在没料到这般内情,而略作一想,竟十分反常:虞娘子修养高贵,善良温柔,从不会苛待下人,为什么她们会用“责骂”、“严厉”这些词去形容她?更重要的是,连着五六次接我,却都是我不在的时候,会有这么巧吗? 我回过神来时她二人频频颔首,又说:“小婢们不敢撒谎!除此之外,少夫人也有过问,但都以为娘子是与那些同为傧从的女孩一道出游,可以互相照应,才没有多说的。” 这下,我只觉事情愈发蹊跷,倒不好回答了。又愣了半晌,眼看约会的时辰逼近,还是丢下那句“逛逛就来”,匆忙离去。这离去,其实更是逃避,因为我一个人,已不敢再往下想。 寺院,客舍,我与十八郎。 “真儿,以你之意,是觉得思礼发现了我们的事,故意去府上接你来印证你的行踪?” 我将所有的疑惑与担忧告诉了十八郎,本想听到他一如既往的宽慰,却得到了他不假思索的反问。他终究将这个无情的答案硬生生地抛给了我。我心内一顿,背后发凉,握紧的双拳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着实有些承受不来——那么长时间了,峰回路转,起起伏伏,终于是报应来了? “我……我不知道啊……”心虚使我发不出半个实音,只能用微弱的气声回答他,似被人掐住了咽喉。 “这不可能!从何说起呢?”他变得略有不安,抱起双臂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她若真的发现,真有不满,难道不应该直接问我吗?这不像她的行事,这不通啊!” 他开始不断重复这些话,问我或者是自言自语,从略有不安到渐渐慌乱……我发现,他,怕了。西市书墨肆与我搭话,他没有迟疑;初次约见梅园与我相认,他没有退缩;向我表白,他直言不讳;将我接到自己府上,他依旧表现得天衣无缝……他不止一次劝我与他齐心协力,不止一次劝我不要胆怯不前,他更说过所有的事他自有担当,可如今事尚未定,他居然,怕了。 “倘若事发,就都推到我头上吧,与你无关。”我不愿再看他惶然无措的模样,在进退踌躇的一瞬间做出了选择——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担当这一切吧。 他这才停下不安的步伐,缓缓转身看向我。那张脸上啊,曾经意气飞扬的脸上啊,一片灰暗与歉疚。他甚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别这样,我舍不得你这样。”我走向他,泪水说着便泛滥而下。我啊,天生没有硬心肠,对他,早也是不计后果的。 “嘭!!!” 在我抬起手就要触摸到他的前一瞬,在电光火石之间,客舍紧闭的房门猛然大开,而门下所立之人宣告了一切的终结。虞娘子,她恐怕已在外久候了。 未及我们做出任何应对,她便踏进来了,穿戴精致,纹丝不乱,脸上瞧不出一点愠怒,过门槛时还不紧不慢地轻提了一下裙边。这般从容尊重的态度与方才震耳欲聋的推门声相较,显得过于风轻云淡。 见此状况,我便知其中隐藏着惊涛骇浪,却也来不及细想了,只能接受现实。刚刚才做出选择,这便要兑现了。我转正身体,向她跪下了,也以一种类似的平静去承接她的“问罪之师”,而这个场景,我以前有多恐惧,现在就有多甘愿。 虞娘子并不理会我,而是缓步移到十八郎身侧微微一笑,牵住了他的袖口,依旧没有要动怒的意思,说道:“十八郎,你向来胸襟骄傲,不肯曲脊于人,怎也做出这样的事?我并非是不让夫君纳妾的妒妇,但这普天下的良家女子有千千万,你怎么偏看上她了呢?她不过是个马奴,就算如今身份不同些,也终究改不了奴婢的出身。婢为贱流,本非俦类,若以婢为妾,大则触犯律法,可徒刑一年半,小则有亏夫妇正道,颠倒冠履,紊乱纲常,实在是不可取的啊!” 她这一番话,虽似言言逆耳,却是字字诛心。既是对他夫君的规劝告白,也是对我的讨伐唾弃。一个最善良的女子说出了最刻毒的话,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思礼……”十八郎带着恳切的哽咽之音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呼喊。只是这呼喊显得无力又无奈,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沉默了。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他也许想帮帮我,但他要顾虑的实在太多,他对今天的事毫无准备,他喘不过气来的。 稍待,日头偏西了,照进客舍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正当我不知今日如何收场之时,虞娘子却让十八郎先行回府了。十八郎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只是消失在门口之前,深深地回望了我一眼。也便就是这短暂的一眼,所有意思都已传达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说“真的不怪你”。 “好了!人都走远了,看不见了,这辈子你都看不见了。” 舍中只剩下我和虞娘子两个人,她关上了房门,语气终究变得直接而轻蔑。我知道的,十八郎走了,她不需要再给我保留尊严。我还是默默跪着,做一个听话的罪人。 “阿真,你那次的梅花妆,就是在这里,他为你亲自贴上的吧?”她轻步来到我跟前,然后提出了一件我几乎忘却的事情。她看上去气定神闲,目光却极度凛冽。 “是。”我答道,简短而只能简短。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是吗?一瓣梅花就埋葬了你的良心,是吗?”她紧接着我的话音质问道。 “我……”我忏悔却又为难,不知怎么开口。要说是,其实不是,要说不是,她好像并不知道我和十八郎最初的渊源,难道要跟她解释我曾经是在萧家做马奴的吗?那会像是为自己辩解,可我真的做错了,不值得去辩解。 “你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等我想定,她的情绪突然爆发了,猝不及防如泄洪的河水,“你这条贱命本是我给的,我让你活下来,供你衣食饱暖,是叫你得寸进尺的吗?!我给了你多次机会就是不愿寻到梅园来,可每当十八郎出门的同时,你也都不在家,是你逼我的!是你自己不要这个脸面!我真后悔把你带到家里,你不仅天生卑微,而且骨子里都是下贱!不知廉耻的贱婢……”她肆意发泄着,渐渐近乎失控,一句句鄙薄的话语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我虽无比心痛,却也对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无论是不是我的错,所有人攻击我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我不幸,生来微贱。 忽而,她又安静下来,停止了唾骂,却一只手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扯起,那又尖又长指甲约莫要戳破我的皮肉,疼痛钻心。我不敢作声,不敢违拗,只咬着牙忍痛承受。 僵持许久,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这只纤细玉手本是握笔拿书的,自然没有太多的力气,便索性帮她下个决定。我说:“既然这条命是娘子给的,那就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3 ,就请娘子再收回去吧!阿真心甘情愿!” “呵呵……”我话音未落,她倒轻笑了一声,手也随之松开,“你以为我会要你的命?”收起笑容,她又变得十分冷淡,“我生气是因为我应该生气,骂你是因为你该骂,但我若真的容不下你,我们虞府将来又靠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她急转的话锋,我一阵发懵。 “本来我还认为你很可怜,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现在觉得你应该清醒一点了。”她走到窗边的几案前稳稳坐下,口气越来越冰冷,“最初知道你做了长乐公主的傧从,我是很惊讶的,这不是一件小事,父亲甚至都没有为我留意过,却成全了你。我因好奇,第一次去问父亲,他只是说你帮他誊录书稿,陛下喜欢你写的字,询问之后卓拔你做了傧从,那时我是真的为你高兴的。直到最近,我开始对你们起疑,想教训你却碍于你傧从的身份不好发作,就第二次去问了父亲。我问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优厚,他这才告诉我,你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是他故意让你誊录书稿,故意把你誊录的那几卷放在最前面,让陛下最先看见。他对陛下的性情喜好了如指掌,知道陛下绝非专好美色的君王,而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陛下一定会对你感兴趣。” “……为什么……”我哑然失色,浑身像被点了穴一样。 “呵……”她看看我又长舒一口气,倒是一副坦诚的样子,说道:“你也知道,父亲已是年近八十的人了,虽然深受皇恩倚重,却是残年无多,而我兄长虽正在青壮之年,却是资质平庸,没有兴家之才,他的两个儿子更是年岁尚小,未知心性。所以,父亲百年之后,需要一个能够扶持虞家的人,不至于让陛下忘了虞家,也不至于让家门没落。在这世族林立的长安城啊,家门没落是很凄凉的事。他其实早就在筹谋这件事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你的到来,你的那笔好字,你天生的一段清姿,真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份大礼。换句话说,救下你是无意的,利用你却是注定的。” 听到此处,再如何惊痛错愕都无济于事了。我想起先前十八郎问我关于虞公的为人,说他非止表面,实际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我如今才算有所领教了。 “虞公想要保全身后富贵,送你入宫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我既没有出身,也不如你漂亮,为什么是我呢?”我慢慢敛起最后一点破碎的自尊,颤抖着问她。 她没有任何迟疑,带着略微嘲讽的口气摇头叹道:“阿真啊阿真,你不是父母所生吗?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天下人都知道宫门一入深似海,谁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冒险?而你就不同了,若不成事,也便罢了,生死由你,若成事,自然皆大欢喜。” 我曾想过许多种方式来报答虞家的救命之恩,但如此说来,好像从他们知道我会写字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完全不欠他们的了。这,虽非所愿,却,也好,也好。 “你不用怕,我也不是在吓唬你,况且据父亲探听到的消息,陛下对你的重视非同寻常,你自己恐怕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阿真,你已经快要成事了啊!” 虞公他可真厉害啊,什么消息都了如指掌,我在心中默叹,转而却越发觉得可笑起来:他们机关算尽,却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世,更不可能知道我在宫中经历了什么。倘若我真有受封的那一日,李世民的诏书里也会写上“故左屯卫大将军黔昌县侯敬君弘之女”的字样,荣耀并不会落在虞家头上。 “这些话,原是我与父亲的私谈,他不许我对任何人提起,连我阿兄也不知道,但我今天告诉你,也算是给你指条明路。你该明白了,有哪些事该做,又有哪些事沾不得!你已经对不起我了,不能再对不起虞家。你更不用担心十八郎,我不会怪他,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内情,他只会在不久之后,同我一起迎来你册封为妃的喜讯。” 她话到这里不再说下去,而我更无可说。天已暗下,这份沉重谈话终究结束了。凭着房中最后一点余亮,我看到她又去打开了房门,她走了。 “你!不过是他的情爱所需,而我,是他的明媒正娶!” 因看着她离开,我才松了一口气,万念俱灰地瘫软在地上,却不料她突然折返,又当头丢下一句尖厉的话语。这句话,既是莫名其妙,又似乎附带着她所有的底气。未及多想,她很快真的离去了。 未几,宵禁的鼓声传来,我今夜要滞留于此了。 我撑着跪软的双腿慢慢挪到窗前倚着,然后抱膝缩成一团。我不冷,也不想哭,更不是惧怕黑暗,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人像我一样孤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大转折! 大大大转折! 扶墙躺好再看!! === ☆、第40章 满袖尘埃推不去(一) 客舍一夜,似梦似醒。我提起几分精神向外看时,才不过五鼓。寺院的清晨静谧而安详。 今天,今后,该怎么过呢?我先想到这个问题。 “真娘子!真娘子你在屋里吗?我是弄影。” 不期然,门外响起一阵呼喊。我踟蹰了片刻,然后走过去开了门。我大约能猜到她是为何而来,但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还是惊到我了。 她说:“娘子,是连金!” “……什么?”我想不到任何让她提起连金理由,这么没头没尾却又是一副板上钉钉的神情。 “弄影是为昨日之事而来!”她向我走近一步,眉目凝肃,这才道出情由:“公子回府后便向弄影告知了此事,他万般沮丧,但弄影还是清醒的。想你与公子相交日久,素来深加隐讳,不可能突然就被夫人发现。由此我便联想到那个连金的一些反常的举动,他一定在背后做了些什么。” 连金这个人,虽然以前对我多有不忿,但自我离开萧家之后,就没有任何交集了,他甚至没有再见过我。况且,若非弄影今日提起,我丝毫都没有细想过虞娘子发现的原因,我觉得那并不是重点。故而思来想去,她的说法仍然令我存疑。 “我与十八郎相见,彼此都是单独前往,就算是那次到你们府上,你也说连金被派了外务,他如何得知,又为何要揭发?难不成他还管起他主子来了?这不通。” “娘子莫急,听我讲来。”弄影目光笃定,言道:“我虽到府上不久,但对连金的为人还是了解的。此人骄傲自大,仗着几分才识,深受公子宠爱,又能出入公子的书房便不可一世,动辄欺侮小奴。他以公子的恩宠为后盾,最看重的就是公子对他的怜爱、亲近,而自从公子与你在一起后,不仅将我从江陵接来,而且常常不要他相随,更是经常派他出远门,如此疏离,他心里能乐意吗?我每不与他理论,他还敢寻衅到我头上,我是不想给公子多事,因而也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4 没有说的。” “哦……这倒是了,他从前就是这样的。没想到,你竟能把他看得这么透彻。”弄影对连金的评价实在精准,我不由感叹却也泛起阵阵苦涩,“他这性子,真是变本加厉了。” “此等恶贼,迟早不得好死!”弄影愤恨地说了一句,转而牵住我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继续言道:“大约两月前,也是公子与你的相会之期。他临出发前向我叮嘱了几句话,却见连金急忙忙跑过来。他不明所以,以为公子要带我出门,就抢着说让他去。公子当即责骂了他,说他心思浮躁,多管闲事,这才唬住了。我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但直到晚间公子回府,有事要唤他,才发现到处找不着人。虽然他后来解释了,说是与外头几个朋友吃酒睡迷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说实话。类似这般可疑的情形,我还撞见过一次,只恨我都未去深究,直到昨日事发,我才把所有的事连了起来。他一定是偷偷跟踪公子去了,或许还跟踪过你,因此才能知道这一切,又利用了夫人替他出面。这样,他既保全了自己,也消除了你。” 我从弄影口中听到“跟踪”二字,脊背猛一凉,而又是两月之前的事情,不由我想起了自九成宫回来初次约会后回程的场景。或许,那恍惚间的人影并非幻觉,正是连金在跟踪我。而设若果真如此,他定是早将我认出来了。想从前在萧府时,我与十八郎常常一起谈马论马,而连金毫不懂马,每每都被排挤在外。他早对我心生嫉恨,觉得我是想借马攀附,取他而代之,不仅出言侮辱,甚至还命人将我打成重伤。这一次,他抓住机会,必不会轻纵于我。况且,我这死而复生,还与十八郎成了情人,他肯定怕我将他做的那些恶事抖露出来。这下,我全明白了,连金出此险招,不惜害他主子,并非都是因为被疏远,而更多的原因是,与十八郎私会的人是我。 “哼!这狗贼!我看他简直是疯了,就为了主子疏远他,连主子的私事都敢掣肘,我一定要将这件事告知公子!”弄影气得跺脚,倒显得比我在乎十倍。 “呵呵……”我无奈笑笑,想这弄影虽是聪慧机警,此刻却倒是没意识到其他缘故,也便不愿再给她添堵,只劝道:“其实,我们所谈的不都是猜测吗?而无论是不是他,结果都已不可挽回了,你又何苦再惹十八郎烦恼?” 我这里一片坦然,几乎想要让她先回府去,而她的却还是咬紧牙关的样子,又道:“虽是猜测,尚无佐证,但我若无十全把握,也不会来找娘子。娘子,你千万不能放弃,这件事还有转机的!” “转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孩,声调也不由地升高,我觉得她疯了。 “弄影说过,自己是清醒的,当然知道在说什么。”她语气稍缓,眼眶反一下子泛红起来,“公子这些年活得不易,能有一个知心人更易,他对你是真心的!他同我说,昨日当着夫人的面实在不好选择,但那不代表他在玩弄你、欺骗你。你千万不要怪他!你是没有看到,他回府后自责痛心的样子,他还居然在我面前流泪了,我真的……真的不忍心……” 她从红了眼圈到哽咽难言,深情之处竟令我感到汗颜,而我看在眼里,好像,觉出点别的意味了。 “弄影,你如此煞费苦心地来找我,为了什么?你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在这间客舍而不是别的?也是十八郎告诉过你的?他连这个也会同你说么?”我冷静了些,想确定一些问题,虽然答案在我心里已呼之欲出。 “弄影是因为娘子才被接来长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只有愚蠢的奴婢,才事事需要主人支使。弄影从小到大的愿望,都只是希望公子快乐,希望能做一个对他有用的人。至于这间屋子,其实就是我替公子向灵花寺租下的,而娘子昨日经历了大事,自然无心归去虞家,必定留宿,我就找来了。我真的想为公子留住娘子,也想帮公子向你解释清楚。” 她毫无保留的回答无疑印证了我的想法,且又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只是想证明她对十八郎的情愫,我想知道他们之间无私到了什么地步,可原来还有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隐情。我真是太蠢了,也太低看了她……细想之,长久以来,她的言行举措倒也并非没有破绽。从她知道我与十八郎有了夫妻之实开始,我就该明白过来的,倒可笑我那时还在惊叹,惊叹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亲近的心腹,十八郎连这等私密的事都告诉她。他们之间,我们之间,我们三个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十八郎啊十八郎,可叹你喜欢我知你懂你,与你心意相通,却不察你自小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痴心待你的女子!你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与她也是无话不谈的…… “弄影啊,我滞留一夜也该回虞府了。夫人虽责骂了我,却还是保全了我的颜面,不会声张,我再也不能对不起她了。回去转告十八郎一句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事到此处,情到此间,我也已耗光了所有精力。我对弄影说完这些话便走出了屋子,幸而她也没有追出来。她的伤心终将淡去,而我的命运却无药可医。 我走在路上,长安的集市依旧热闹繁华,长安的秋色依旧壮丽绚烂,长安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 未几,回到虞家。上下人等乱作一团,因为我的一夜失踪。然而,最先迎上来的不是仆妇侍婢,亦非虞公与少夫人,是虞娘子。众人云集的正堂里,她表现得就像失了忆,待我亲热如故,关切如故。 “你这一夜到哪里去了?是否遇到危险,还是迷路了?你知不知道父亲让全府的人都出去找你,还以为你去了我府上,真急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牵着我,揽着我,神色急切,泪光盈盈,几句话将众人的情绪带到了最高点。虞公在仆人的搀扶下从堂上颤巍巍站起身,公子与少夫人也一前一后地走上前,他们都向我问着同样的话,亦同样焦急。 “嗯,是啊,郊外赏秋,不慎迷路,在农户家里借宿了一宿。未及通禀,阿真知错。”我平静地答道,顺着他们的话。我不会假装,但可以尽力配合。 “唉!你啊,还以为是从前吗?该改了这独来独往的习惯!幸而没出什么大事!好了好了,都没事了。父亲不用安心吧,阿兄和嫂嫂也不必忧虑了!”她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又忙着为我收场。 至此,那性情纯粹的公子夫妇自然没得话说,都微笑起来。老谋深算的虞公倒也没再多言,松了松了神情,只吩咐下人服侍我好好休息。一时,人都散去了。 但,容不得我喘口气,虞娘子便紧接着来到了我的寝房。她屏退侍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5 女,直将我拉到内房的暖阁,方才露出她该有的模样。 “我昨日才警告过你,你就做出这般出格的事!一夜未归,是想逃走吗?!”她怒道。 “阿真不会逃走,只是宵禁了,未赶得及。”我低着眼睛,实话实说。 “呵……”她冷笑一声,拨弄起臂上绚丽的披帛,似是有所思忖,稍待才又开言:“最好是这样,但如果你真的有那种想法,就先想想十八郎吧。虞萧两家既是姻亲,则必然唇齿相依,荣损相因。你入宫,得到陛下的恩宠,为我虞家增光的同时,也算是为萧家出力,也便就是为十八郎的仕途助力。” “你……”我被她这番看似义正辞严的话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万分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居然把自己挚爱的丈夫的前程当做威胁我的筹码,还是说她为了借入宫的方式惩罚我,连自己的爱,自己的尊严都不顾了?一夜之间,她竟变得这么可怜了! “阿真斗胆,想问娘子一句,你真的爱十八郎吗?”我不得不问上一句,我还是不敢相信。 “啪!”未及反应,一声清亮的耳光便落在了我的脸上,“贱婢!十八郎这个称呼也是你叫的!” 她喊罢拂袖而去,方才还在抚弄的披帛滑落在地。我捡起来拿近看时,那上头的纹样叫做连理缠枝。她这次没有回头。 次日起,一场大病如山压顶,来势汹汹。高热不退,咽喉咯血,水米难进,形销骨立,我似乎一下子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虞公为我请来了全长安城最好的大夫,令他日以继夜地守在我居住的院子。若在以前,我会万分感激,可是现在,我再明白不过那背后的居心。在还能有些意识的时候,我佯装吐药,拒绝就医,我想一死了之。这条命若是还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过,老天终究不会偏帮我,我的生命终究未能顺利终止。初冬来临之际,我痊愈了,除了尚显消瘦,其余平复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的意思便是:我不后悔。 === ☆、第41章 满袖尘埃推不去(二) 十月初五,第一场大雪降下,大到覆盖了整座都城,却没有掩盖得了一个音讯——李世民结束休养,从九成宫回来了。仅仅隔了两日,初八的清晨,掖庭局复召傧从入宫的谕告便传到了虞府堂前。 我要入宫了,登车临去,依旧是少夫人相送。我自来到这个家,尽管受到她不少关照,却从来没有与她过分亲密,但此刻看着她,不由感慨良多。她贤惠贞静,是个能相夫教子,周全持家的善良女子,与性情单纯,敦厚老实的虞公子正是一对佳偶。我不知道为什么虞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光耀门楣,为什么不相信这样的夫妻可以教导出优秀的孩子。也许,在那些老于世故的官宦眼中,只有在官场争得一席之地,在君王面前留了名姓,才算是光宗耀祖。 “大病初愈便要你入宫服侍公主,真是不容易。切记寻空多多保养,不可过于劳倦了。”她还是那般贴心叮嘱。 “阿真不是娇弱之人,服侍公主也不过是伴读而已,倒不辛苦。反是夫人,既要安排家中大小人事,又要照顾两位小公子,才是真的不容易。夫人啊,你和公子一定会快乐地度过一辈子,两位小公子也一定会成为像你们一样心地纯善的人。” 我的话有些多,对她来说也有点莫名其妙,但她听完后忖度着看看我,最后还是付之一笑,温柔地点了点头。 车驾出发了,离太极宫越来越近。 雪化时节,寒气逼人,掖庭局给每一位傧从的屋里都添加了炭炉,陈设也全部应季更换。女孩们久违数月,都聚拢在一处谈讲说笑,十分热闹,只有我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阿真!你给我站住!” 我兴味索然想要回房,只低着眼睛走在廊庑之下,也未留意四周的动静,不料迎面突然飞来一句呵斥,抬头看时,才见是崔绿锦。 “哦,是崔娘子啊。你没在那一处和她们一起说话吗?找我有什么事?”我因知她素来急躁,脾气蛮横,便觉得左右是她那些捉弄人的事,倒也不十分在意。 “你和我表兄是怎么认识的?!” “啊?你表兄?”对于她紧接着抛出的这个问题,我诧异万分,完全没有任何思绪,便赶紧否定:“我并不认识你的……”可话到一半,脑中闪现了一个人的名字,徐道离,这下倒真赖不得了。 “怎么?你不想说?!”她不耐烦,升高了腔调又追问一句。 “嗯……”虽赖不得,却不知怎么说,更不知徐道离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不过是患难时的朋友。”我搜肠刮肚挤出了这个不算太过分的答案。 “仅仅是朋友?”她抱着双臂,睥睨于我,显然不太认同,“那他为什么说他喜欢你,还要娶你?!” “我……”我再一次被她的话噎住,但心下已明白了□□分。想这崔绿锦爱慕之人便是徐道离,而徐道离的心思却……我怎么各处欠不完的债啊…… “哼!我不管你们过去有多少故事,但他永远不会是你的!”她也不用我解释,直接开始示威,“你不过是虞家收养的野丫头,虞家也并非什么大族,而我出身博陵崔氏,簪缨世家,姐姐是后宫美人,姑姑就是表兄的父亲曹国公李勣的正妻,亦有诰封在身,你以为你比得了我吗?” “比不了。”这轻贱的话当真不知道是第几次听了,我也更加没什么好说的。 “你知道就好!离他远些!”她这才略加满意,又警告了我一句方罢了,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失神许久,恍然回悟,也只有长长一叹。虞萧崔李,王侯将相,哪一个是我这马奴能得罪得起的?但我又天生命乖,偏与他们牵扯千丝万缕。我如今倒求着他们来要了我的命,可他们都更爱惜自己的羽毛。 翌日,鹤羽殿。 时近中午,假期后的第一次伴读结束了。赵博士按例收走每位傧从的习作,然后领着众人依序退出俱净斋。我以为今天又是这般平常的一天,但公主却又将我单独叫了回去。 “不知公主唤臣女回来有何交代?”安静的书斋内,公主屏退左右只对着我一人,我内心忐忑。 她先不说话,而是提起长裙从上头走了下来,越近脸上倒越发露出了愧色似的,缓缓才开口道:“上次捉弄你都是我一时冲动,你的手还疼吗?” 我只以为自己会再一次迎来一顿鄙夷,却不料她的态度竟有了如此反转,内心大惊,连忙退后三步:“公主折煞臣女了!” “唉,我知道,是我的态度不好。”她轻叹着摇头,一片坦然,也更没有一丝公主的架子,“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误解。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6 我看你从来都不合群,待人好似冷冰冰的,以为你很是自傲。另外,我父皇他又很喜欢你,这让我更觉得你是一个恃宠而骄的人。直到那次我伤了你,母后才私下里向我说了你的身世,而你也并没有把我的错误向父皇告状,我才明白了这一切。阿真,你冷淡只是因为你的身世凄凉,你不合群也都是因为别人的轻视,对吗?” 她这一番解释让我几乎感动得要落泪。连月来的阴云密布令我不敢想自己还能见到一丝光明。我甚至有些感叹,幸好未能顺利求死,不然这算得上是个很大的遗憾。 一时间,云消雾散,她笑开了,“以后你在我面前就不要拘泥了,你我本就年岁相仿,是能和睦相处的。你的字写得极好,我以后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呢!” “虽然公主宽和,可到底有君臣之分。阿真只以后听凭公主差遣就是了,请教实不敢当!”我认真说道,心里虽高兴,却也有分寸。 “什么君臣呐!来年父皇纳你为妃,名分上我还要叫你一声姨妃,这倒怎么算?呵呵呵……” 她又巧笑一阵,倒忽然牵出了这个实实在在的大问题,我内心刚刚生出的一点愉悦心情瞬时熄灭。 “这里没有别人,就不要害羞啦!走吧,我们一同用午膳!” 她以为我的沉默是来自待嫁女子的羞涩,可我早就没有那种资格了。我只是在想这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如何面对,而就算是为了十八郎的前程,我也好像还是不想成为皇帝的女人。 我与长乐公主共进午膳,膳食丰富而鲜美,但我吃在口中,只味同嚼蜡。 幸而,直到月中放了假李世民都没有召见我。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反倒成就了我的须臾安宁。或许,就这样一辈子呢?终老深宫,无人相逼。谁知道呢?不过是又一次的臆想。 不能再出门的假期,无事可盼的假期,虽只短短三天,却好似比长安的冬天还要漫长。虞府好冷啊,冷得围着炭炉还会发抖。上一场大雪还未化尽,夜里就又下了一场,枯枝被压断的声音不断传来,刺耳又惊心。 “嗳!你听说了吗?兰陵公府上出了件奇事!” “当然知道了!我昨天就知道了!” 镇日无聊,本在窗下前发呆,恍惚间几句闲话飘到耳内,便知是服侍我的婢女,又一觉似是提到了“兰陵公”,不由我关切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进来说吧!”我将纱窗推开一个小缝,对着外头说道。 “娘子,我们……打扰娘子休息,请娘子……” “没事!你们刚才在谈些什么?”她们进门一脸愧色,以为我恼了,可我只关心谈话的内容,越发等不及似的打断了她们。 “就是前两天,咱们虞娘子亲自作主为兰陵公娶了一房妾室,这女子叫弄影,原就是那府里的一个普通婢女。” “是啊!这事还奇在,原本奴婢是做不了妾的,倒还是咱们娘子让虞家的一个远亲认了弄影为义女,为她脱了奴籍,才成的好事。” “我们虞娘子可真是个大贤大德的人啊!弄影遇上这样好的主人,又能嫁给兰陵公那样的君子,真是她的好福气啊!” “就是啊!一下子飞上枝头成了妾室,也就是半个主子了!这要换作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 我耐心地听她们说完了所有缘由,虽颇感意外,却并没有失落的情绪,更谈不上难过。有一瞬失神,在想虞娘子为何要这么做,却突然在侍女们的羡慕声里找到了答案——我是马奴出身,弄影亦是奴婢出身,虞娘子可以帮弄影放良为妾,而我却想都不能想,她不过是想借此事羞辱我罢了。 羞辱我却成全了弄影,我猜虞娘子一定不知道,弄影对十八郎的爱慕比我和她开始得都早。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想为女主辩白什么 文到此处我也从来没有写过女主是没有错的 她错在生而卑贱,错在随遇而安 卑贱让她无从选择,遭遇让她越陷越深 …… 小天使们评论吧,单机女王的寂寞我已经受够了!(づ ̄ 3 ̄)づ === ☆、第42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 贞观六年十一月初二,突厥铁勒十五部之一的契苾部落可汗契苾何力率母弟及本部六千余家在沙州归降大唐。这个消息数日后便传至长安,一时令朝野沸腾。我虽并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孙子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契苾的归降对国家来说无疑是天降的大喜事,而对李世民来说,更是。他次日便颁布诏书,将契苾部安置在甘凉一带,赐予契苾何力左领军大将军的职衔,封他的母亲为姑臧夫人,弟弟为贺兰州都督。不到五日,宗室女临洮县主赐婚契苾何力。 就在我以为大唐的皇帝陛下忙于国政,无暇顾及,已经暂时遗忘了我这个渺小女子的时候,一次偶遇令这安静的辰光戛然而止。这一天,我仍是被公主单独留下同进午膳,罢了回转掖庭,于延嘉殿前的一道临水小路迎头撞上了从南面凌烟阁出来的李世民。他没有带侍从,身上也只穿着一件简单便服,像是正在独自休闲。 “哦,是你啊。”他抚着方才被我冲撞的胸口处,有些意外但似乎无意怪罪。 “陛下恕臣无状,臣没有注意到前头有人。”我给他行礼解释,一边向他下跪,心中波澜已平,也不惧怕。 “起来,跟我来。”他不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带出任何情绪,只是弯腰将我扶起来,说了这句话。 “是。”我知道我逃不掉。 甘露殿,我跟着李世民来到了这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地方。殿内格局陈设略无特别,只是尤其暖和,就像春天一样。他将我领到一间不算大的暖阁,内侍即左右添了几面连地屏风,又加了炭火,方告退下。他没有坐在上座,而是将茵褥搬到了我的跟前,此间距离触手可及。 “你变样了,瘦了,瘦了很多。”蓦然开口,他仔细将我打量着。 “九月间患了一场大病,幸而未死,才能再见到陛下。”我如实相告,心情却也因此变得复杂起来。他和我一样被虞公的计划蒙在鼓里,我不该再那么刻薄地对待他,可我一旦表现得缓和起来,又会不会让他觉得我已经妥协了……这分寸如何把握? “那你都好了吗?”他的声音明显变得关切,“天寒地冻,你怎么不多穿一些?” “谢陛下关怀,但阿真早已痊愈。宫中衣着皆有定制,阿真是傧从就得穿着这身袍服,不能逾越。况且阿真年轻,并不怕冷,倒是陛下万金之躯穿着如此单薄,才该善加珍重。” “你这话是说我年纪大了?嫌我老了?” 我只是照常回答,并未添加一丝意气,倒不知他是怎样理解我的话,竟觉出这种意思来。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7 我不便与他理论,只答道:“陛下今年不过三十余岁,于男子而言,春秋鼎盛,风华正茂。” “呵呵……”他微一摇头,反轻笑几声,“你不通,太不通了!我每次和你说笑,你都听不出来。”他似是嫌怪,却又缓缓拂来温情的目光,“你不要总以防备之心待人。我手上有刀剑吗?没有。我强迫你了吗?也没有。” 我似乎被他的这般情态打动了,心里竟涌动出一丝感愧,觉得不那么排斥他了。而就在这动摇的心意无处落脚的间隙,他的忽然伸开双手揽住了我的两肩。 “陛下不是不会强迫阿真的吗?!”我醒过来了,大喊着迅速缩转身子逃离了他的双臂。 我胆战心惊,紧张得全身筋骨都在抽搐。我躲到一张屏风后面,手攀住上头的木骨,将绸面都掐破了。我若从了,便成全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若不从,也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呼救,我一个人,一个人,就只有一个人! “嗳……”当此时,他忽地,极其反常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浑身松弛地坐在了地上,“我不过是见你好像心神不宁,以为你又有不适,怕你只是嘴上说不冷,倒又要像在西海那次昏倒过去。” 所以他只是想要扶着我而已?我不禁咋舌,方觉刚才自己那大难临头的样子着实过于夸张了,因而尴尬不已,顿时满脸发热。 “呵呵呵……”他无奈苦笑,又带着些自嘲似的,抬手指点着我道:“快出来吧!” 我惭愧难当,却又不好再拖延,只便一点一点从屏风后面挪了出来,而那绸面上被我抠破的几个小洞倒是真复原不了了。 “你说你这……” “陛下,秘书少监虞世南亲作《圣德论》一卷恭请陛下亲览。” 我刚刚挪回原处,李世民也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忽然进来通传的小宦打断,而这通传的内容也倒有些意思。 “虞世南?”李世民也觉得十分意外,看看我又回身问了那小宦一句,“人在外面吗?” “虞少监并未前来,是差人送来的。”小宦答道。 李世民便叫放在几案上,好像没有即刻就看的意思。我便私下里想,以这《圣德论》的命名来看,约莫是叙述功德的文章,并非公文一类,只是虞公之意则大不好揣测。 “你又在想什么?过来。” 也就是这思索的片刻,李世民却已入了上座,手中正握着那卷《圣德论》将欲拆看,而其身侧早也摆好了一张茵褥。我摸不透他的想法,又愧疚于方才的误会,只得遵从而去。 “既是虞世南所作,你来读给我听吧!”他拆开纸卷却向我递出来,自己往那扶手一靠,倒不管了。 “这……好。”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双手接过文章。我展开文卷,虞公的一手端正楷书便跃现眼前,可再一看内容,我却是一个字也读不出口——满纸是讴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几乎要把个李世民夸到了天上去,便是上古的圣君贤明也只得与李世民并肩而已。 “怎么不读啊?难不成有不认识的字么?”李世民催促道,又显得有几分戏谑。 我从来不觉得虞公是一个如此阿谀夸耀之人,他的城府应该不会让他做这样看起来很浅薄的事,却如今事实就在眼前,真让我不敢相信也更不屑朗读。 “你又怎么了?”他看我还是不读,起了几分疑惑,也便顺手将纸卷抽了过去亲自看起来。可不过片时,他竟发出一阵大笑,“你是不是在想,虞世南他这样夸赞于我,我并不配,你不愿读它?” “我……”未料他这样直白地反问,倒也算说对了一半,“阿真并无鄙薄陛下的意思,而况前不久突厥的契苾何力刚刚率部归顺,这不战之功也是因为陛下的威名远播,故而虞公的赞美正当其时。”我违心地解释了一通。 “呵呵,你说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他完全不吃这一套,一句话便将我打回了原形。我自是沉默不言,他倒也没再为难,只是兀自铺开文房,又将一只笔向我送了过来。 “我说,你来写,总可以吧?”他说道,“给虞世南回封信。” “陛下若需捉刀,自有中书舍人替陛下拟诏,阿真的身份不便……” “你这丫头!” 我的再次拒绝令他面色突变,眼睛瞪得老大,真有些生气了。但我其实并非连代笔都不愿,只是这字是要回给虞公的,恐他见了是我替皇帝写的回信,又要想入非非,沾沾自喜了。 “好……好吧,我写就是。”我硬着头皮接过了那只毛笔。 “嗯。”李世民这才点头,便缓缓道来:“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短短数十字,很快写完了。这既非居高临下的官话,亦更像随和平易的口语,于我之体会倒是十分中肯的。我搁笔看向李世民,他神气闲定,嘴角微扬,神态中透露着无限的自信与从容。恍惚间,我仿佛想起了武德九年的那个春天,而那阵初见“神武公子”时的莫名悸动好像又开始了。 “君王建立功业,强盛国家是本职,臣属上书言事,呈送贺文亦不出本职。而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持清醒,尽己所能,就像我回复虞世南的那样,是非功过,都留与后世评说。所以你这小丫头,亦不必急于就往事认定我非善类,若不信时,就一直留在我身边看着我,看我最终到底是何等结果。” 我彻底无言以对,他的话占尽了理,亦是极公道的。但转而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偏执的吗?难道我曾经判断对错的标准又都是荒谬的吗? 看来,我并不能很好的把握与他之间的分寸。 冬昼时短,黑夜很快降临。李世民没有让我离开,而是同他的女儿一样要我和他一起用膳。我又一次体会了“味同嚼蜡”的感觉。膳罢,他让侍者搬来三大盘摞得半人高的奏表开始埋头处理政务。我问他自己是否可以退下了,他却还是不让,又莫名其妙说我耽误了他一下午的时间,罚我在此陪伴,替他端茶挑灯。我反正是走不掉了。 初更过了,二更将近,李世民保持着伏案书写的姿势一点都没动过,我端过去三次茶水也放凉了三次,而那一堆半人高的奏本似乎还是半人高。我是能熬夜的,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是令我感到压抑。我换了换坐姿,屈膝抱腿将脸侧着搁在了膝盖上,这便背过了几案上的灯光。我闭上眼睛静静地想着一些自己的事。 蓦地,只觉后背伸过来一只手将我向后仰,我一惊,抬头才发现是李世民走到了我身旁,他要抱起我。 “你醒着?”他也感到意外,随即松开手。 “嗯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8 ,陛下归座吧,阿真这就奉茶。”我便起身将几案上的茶水换了一杯。气氛还算平常。 “先以为你睡着了,不想你还这么精神。”他抿了一口茶,倒很赞许的口气,复问:“很晚了,不累吗?” “呵……”我轻笑一声,“陛下忘了阿真是什么出身?一个人伺候十几匹马,连着通宵都是寻常,早就习惯了。” “到底是什么人家?既养得起十几匹马,多请几个会养马的人倒不行吗?”他诘问道,竟显出了几分怒意。 “没……没什么的。”我这才觉言多有失,一时不察,赶紧弥补道:“也有人帮我的,只是他们都不如我擅长,自然能者多劳。” 他点点头,似是信了,也没有多问,只丢下一句,累了就去偏殿休息便又继续伏案。我这才放下心,依旧恢复刚才的状态。 殿阁内安静得只有李世民蘸墨翻卷的轻微声响,而这声响既非歌乐亦非笙箫,却让我觉得十分悦耳。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殿内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解闷。我不自觉地悄悄将脸转回去,他聚精会神,眼珠子也不多转一下,棱角分明的脸廓被灯影衬得愈加俊挺。 天色变得灰蒙蒙的,要到早晨了。我就这么陪侍了一夜,思绪也飘荡了一夜。五鼓鼓声传来的时候,李世民恰好处理完那三大盘奏表中的一盘。他很累了,揉着眼睛露出了疲态,我只转了个身为他换水,再见时他便撑着头在几案上睡沉了。我不敢惊动,悄悄地走到角门向值守的内侍禀告了情况。但他们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说是李世民自登基以来常是如此,语气十分为他心疼。我一时也有些百感交集,并不太会处理这样的情况,是继续等着他醒来,还是叫醒他让他去寝榻安睡……略思索了片刻,我问内侍要来了一件氅衣,我决定还是不惊动他,自己也能趁着机会离开此地。 我抱着氅衣轻挪着步子来到李世民的身后,将那氅衣展开后又披在了他的身上。我这辈子都没有做过那么细致的活计,我生怕是一个手指翘高了都要惊醒他。披好氅衣后我又为他四处拽了拽,将他除了脸都遮盖严实了便才放心走开。离殿之时,出了一身的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什么话要说 但评论依旧送红包! 然后就尬推自己的新文吧! —————————— 《明月引》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敬请期待,求收求收…… ◆◇◆◇◆◇◆◇◆◇◆◇ 晁衡是十九岁那年来到大唐的,自此便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母国。他将思乡之情融于诗篇,却从不感到后悔。我问他,你当真不怨?他说,平生为游学不能怨,又说,为我则心甘情愿。 === ☆、第43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 时辰不早,素日五鼓之后赵博士便会召集众人洗漱用膳,而此时已近辰时,正该往鹤羽殿出发了。我便向内侍问明了方向,一路连跑带赶,总算准时抵达。 那一边,赵博士领着其余七位傧从慢我一步也到了。我便归队,赵博士想必知道我的行踪,倒也没有说的。 一上午的侍读平常无奇,只是将近结束时倦意涌上来,一回到承夏苑我便想解衣休息。可才是取下幞头倒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看时,却是崔绿锦横眉怒目而来。 “你昨夜去哪儿了?又是公主留你?还留宿了?!”她进得门来也不关门,冷语并着寒风向我袭来。 “是。”我自然不能告诉她实话,只想着她也不可能去找公主对质,便如此说。 “我看公主从前也并不待见你,怎的如今却频频要你相伴?你到底是有什么样的笼络手段?!你又到底想干什么?!”她继续针锋相对。 “公主的意思我无法左右,只能遵从罢了。”我绕过她去关上房门,对于她的无理取闹既无奈又感到头疼,我已经很累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讨好公主,不过是想借公主之力,帮你促成与我表兄的婚事!你自知出身门第与我相差太远,硬比是比不过的,就想出了这种无耻的主意!”她仍是不放过,又道出这离奇的情由来。 “这从何说起呢?!”我也有些恼了,“莫说我与你表兄久未谋面,就便是我见过他,也有这样的心思,公主又是何人?我怎能将这种私交之事对她宣讲?纵我不顾廉耻,公主也是非不分吗?!这道理阿真明白,出身高贵的崔娘子竟不懂了吗?!” “你……你你……你疯了吧!竟敢这么大声地和我说话!”她许是心虚了,满面涨得通红,吼了一声随即跑出门去。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精疲力尽了,便一头倒在寝榻上连衣裳也不想脱。但,睡不着了,一个许久前想过的问题又在脑中呈现。在徐道离回到长安与我初见的那次,我因不想突然挫败他的情意,对他隐瞒了两件事,一是与十八郎的事,二就是皇帝欲纳我为妃。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便把这事情耽误下了,可如今崔绿锦对我咄咄相视,我想我应该尽早去解决此事。 过了两日,正又是放假出宫的日子,我的计划也想定了。我佯装有事,待其他傧从都陆续离宫后,找了一个小婢往宫门传话给虞家接我的人,告诉说陛下留我。想必虞公知道后不但不会怀疑,而且会非常高兴,况且他定然已经收到那份经由我手书写的皇帝回诏,只会更加坚信我与李世民已是如此“亲密”了。不多时,小宫女果来报说虞府的人已经回去,我这才放心,换好装束也出宫去了。 因过宫门之时不见徐道离在值,便向一个卫士相询。我本以为他只是未到轮岗,想打听一下他的下职时间,却不料他已升了胄事参军,不用在此戍卫宫门了。我琢磨了一会儿,好在知道他开明坊的府宅,便去守在门口也能见到他。巧极的是,我前脚刚到他家门前,他的马蹄声就传到了。这一下午,一切都很顺利。 “怎么是你啊!”他瞧见我,立刻兴奋地跳下马背跑到我面前。数月未见,他更显壮实了,皮肤也黑了些。 “呵呵……徐参军好!”我还是为他高兴的,先礼敬了一番。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特地来向我道喜的?走走走,进去说!”他愈加惊喜,倒也还是那种急性子做派,拉起我就往里走。一路向厅堂去,他更是说个不停,问个不休。 “你问了这许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好呢?”堂上坐定,我终于寻个间隙插了句话。 “那你就说你这几个月都跑哪儿去了?自七月最后那次见你,再也没你的消息了。我不能闯到九成宫里面去找你吧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79 ,回来后又不能冲到虞家问你,可愁死我了!” 我料想他能问这个,便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公主放了我的假,让我早早回长安了。我不便与你通信,只能请你包涵了。”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想我了吗?哈哈哈……” 看着他戏谑玩闹的样子,我忧上心来。因为我今日要告诉他的话,或许会是他二十多年生涯里又一个不堪的事实。我知道他为我付出了多少。 “先生,你的表妹崔绿锦与我一样同是长乐公主的傧从,这你知道的吧?”我思来想去,决定以这相对缓和的方式开口。 “什么表妹啊!!”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散去,疑惑而又急躁,说话间就从坐席上蹦了起来,“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欺负我。”我摇摇头,赶紧将他拉回座位,“她只是来问我你我是如何相识的,还告诉我你……你说了一些话。”我有些不好意思复述崔女的话,只这样模糊带过。“其实那次李将军要我过府,我与崔绿锦就有过一面之缘的,但她没有记住我,就不知你我之间的事情。” “这事也倒怪我。”徐道离此刻平静许多,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向我解释起来:“原本你我之事跟他们是扯不上的,但那李勣回京述职临去之前倒又来找我。他想将崔绿锦许配给我,还说这也是他夫人崔氏的意思。希望以此化解我跟他的仇怨,崔绿锦也可代替他们照料我的起居。说了一车子不经之谈,听得我火气直冒,然后我不管不顾,就都跟他明讲了。我说我早有心爱之人,他也见过你的,就是曾经萧家那个小马奴。我也告诉他你是个女子,现寄居虞府,做了公主傧从,我非你不娶。然后他就没话说了,就走了。我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没想到几天之后那个崔绿锦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还是说了一大堆这般那般的话。简直疯疯癫癫的,叫我一顿轰给轰走了。但也就这时候我才从她的那些夸耀之语里得知,她也是长乐公主的傧从。” “如此说来,李将军倒并没有告诉崔绿锦我就是以前那个小奴,所以她才会来问我的。” “你理会这些做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欠考虑,也不料她那样的也能选上傧从,倒牵累你了。” 事情至此眉目已现,竟是从一桩父亲给儿子做媒的事引起来的。 “那崔女虽说性情张扬了些,却并没有什么坏心肠。先生,你知不知道她早就喜欢你了?我曾无意中听到她亲口说过你是她的意中人,是很在乎你的。或许,你可以不要那么排斥她。”我开始慢慢地试探着将他带入正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真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理想的缓缓带入在一瞬间破灭,徐道离急躁的性子又被点燃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和李家牵扯,便是没有你我也不会喜欢那种女子!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不……我……我没有……”面对他的指责,我也乱了阵脚,心中又急又委屈,泪水也溢出眼眶,“我知道先生为阿真做了许多,多到阿真今生都无法报偿,但先生你想过吗?你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啊!”我终究是放开了所有顾忌,对他大声喊了出来。我不想对他这么冷酷,我的心也痛啊…… 他沉默了,就那么愣怔怔地看着我,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灰暗。片刻之后,他忽然讲道:“你还喜欢萧十八,对吗?” 此言入耳,我即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战栗,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着内心的惶然。我自问从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是从何知晓的呢?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他苦涩地摇着头,失落到了极点,再抬眼看我时,眸中一片泪光,“两年多前我要走的那个夜里,我去了后院想再看看你,可在院门就见你趴在萧十八身上。我不知道他怎会在后院,但我一下子就都明白了。我想不通你怎会喜欢那种纨绔子弟,他那时差点把你一马鞭打死,你为什么不恨他?!” 我被他的话点醒,记起了当时所有的细节。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接近十八郎,即使今时今日想来,我依旧觉得那是一场不可多得的好梦。但好梦醒了,好梦碎了,只剩下万千悲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早些问我?我欠了太多的债,我真的真的还不起的!”我或许带着些怨怼,可出口之时都化成了满心的不忍。徐道离并没有错,错,在我。 “问你?”他的眼角划过泪痕,话音微颤,似乎是诘问,却又显得很脆弱。“两年多前我觉得来日方长,你们的身份尚有阻碍,而我会很快回来迎娶你!回来后我发现一切天翻地覆,我根本不需要再问你了!你不会不知道萧十八已经成亲,而且娶的就是你寄居的虞家的女儿。你不要告诉我,到这般境地了你还是想着他!” “你不要…不要…你不要再说了!”就算之前所言的种种我都承受得住,他说到此处我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这是一把把磨尖了的剔骨钢刀生生往我脊梁上砍啊……我退缩到墙角,止不住地痛哭,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死了。 “真儿!真儿!”他又靠近我,想要捧起我的脸,想将我拥入怀中,他慌乱不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样凶你……” 我推开他的手,撑起腰身倚墙而站,努力压住胸中的波澜,“我与先生,今生都不可能成为眷侣。这并非都因我心有所属,先生可知……” “知什么?”他急急问道,皱紧眉头紧张地看着我。 “陛下,李世民,他也想让我成为他的女人!”这块巨石终究被我无情地推向他。 他再一次默然,更久,更无措,更落魄。 我知道他如今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拼命挣来的,但我既给不了他一颗心,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我与他患难相交,风尘相知,如果没有那许多束缚,也许我真的会爱上他,和他过得很幸福。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但我没有终身可托。 我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我可以离开了。 “真儿你慢着!我再问你一句!” 我以为他同我再无可讲,我以为他心伤难愈,可他猛然间叫住我,声音又变得那般底气十足,面上更毫不见颓然。 “你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那我现在就问一次,如果你不曾喜欢萧十八,也没有李世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愿意。”我并未迟疑。 “好。”他亦回得爽快,甚至开心地笑了出来。 离开开明坊,约莫是宵禁鼓该响起的时候了。宵禁鼓每日都会按时敲响,无论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不管世上几度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没什么要说的 继续尬推新文《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0 明月引》 ————————————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敬请期待,求收求收…… ◆◇◆◇◆◇◆◇◆◇◆◇ 晁衡是十九岁那年来到大唐的,自此便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母国。他将思乡之情融于诗篇,却从不感到后悔。我问他,你当真不怨?他说,平生为游学不能怨,又说,为我则心甘情愿。 === ☆、第44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一) 新岁来临前,礼部为长乐公主拟好了几个婚典吉日,李世民御览后,将爱女的佳期定在了三月二十六这一天。三月二十六,巧也是当年襄城公主出嫁的日子,倏忽已是三载了。 这个喜讯一经传出,众傧从便纷纷向公主送上了厚礼以表祝贺,而虞家也为我准备好了这份大礼。于他人而言,不过是拿自家财物赠礼,再平常不过,可于我,倒有些借花献佛的意味。元日,本是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入太极殿朝贺的日子,虞公却选在这一天带我一起进了宫。当然,他去朝贺,我是去送礼的。 至鹤羽殿时,长乐公主正在梳妆,她要去向皇后朝贺。 “大臣们要向父皇朝贺,而内外命妇女眷就都要向母后朝贺,年年如此,你怎么倒选这时候来了?”她坐在妆台前由侍女替她整理着发饰,她从铜镜里笑着看我,极是亲切,丝毫没有嫌我来得不巧。 “其他傧从早便向公主呈送了贺礼,阿真是最后一个。所以虞公特意选了今日,是想讨个吉利,望公主海涵。”我恭敬地答道。 “呵呵……”她笑起来,又道:“阿真,你并非俗人,不要在乎那些虚礼。我倒是有件东西要送给你的。” “送我?”我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也不敢动问是何物。 “嗯,早就想给你了,只是年前给你们赐节礼时忘了。”她点点头,一面让侍女取来了一个精致的木盒送到我手里,“这是五灵散。” “五灵……”我一下子噎住,接盒的双手僵在那里。五灵散,那是十八郎送我淡化右颈伤疤的药膏。 “你脖子上的伤疤应该很久了吧?这五灵散对消淡疤痕有奇效,你回去试试。这疤痕虽说没有伤在脸上,但多少有碍容貌,你用这药膏慢慢能消除了,岂不更好?” “阿真……多谢公主赐药。”我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沉重,向公主一拜谢恩。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她走下妆台扶起我,仍是笑盈盈的模样,“阿真,你要真想谢我,就写一幅字送给我吧?写在俱净轩里那张纯白的屏风上,算是你自己赠我的贺礼,与虞家无涉,与金银无关,方显得你我相交之高洁。” “公主抬爱,阿真自当听从。”对于她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我不算意外,也无法拒绝。 未几,公主动身前往皇后殿,我也被侍女引到了俱净轩,那面纯白屏风还在原处。记得初次侍读,我就对这面既无绘画也无题字,更不饰珠玉金银的全素屏风感到稀奇,竟不曾想我与它还有这样的缘分。侍女们将屏风搬到光线充足的窗下,又为我端来了笔墨,我将公主所赠的五灵散暂放一边,也放了放这满怀的情绪。 我面对屏风坐下来,一时倒没想好写些什么。既是新婚贺礼,则必是寓意美满之语,可这屏风并不小,若不成文仅是几句话倒显得敷衍怠慢,也浅薄了,可若是篇文章,又选哪篇好呢?思来想去,我将主旨定在“不俗”二字上,也合了公主方才之言。有了方向,我也很快定下了主意,我要写刘伶的《酒德颂》。一来字数适中,二来我好饮酒,对《酒德颂》的不俗境界深有所感。 已而动笔,那《酒德颂》全文便像美酒滑入咽喉一样从我脑中子一气浮现出来。美酒令人酣畅,佳作则使人沉迷,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展胸臆,也好久没有写得这样痛快了。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不用半刻,我既完成搁笔。最喜那“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一句,因而通篇看来,这几个字也写得最好。魏晋之文风总是那么洒脱旷达,无关作者命运之好坏,只一落笔成文便有那似是与生俱来的风流气度,纯净、清高、超然,仿佛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也曾以这样的风骨为典范,可我终非古人。 因想元日宫中事忙,公主必是作了整日的安排,一时不得回来,我便也没有等待下去,就与侍女们告辞,带着那盒五灵散出宫去了。 元日过去,新年的假期倒还有三日,府上早晚都有来拜会虞公的人,但直到最后一日,却总不见一位最该来的人。虞娘子,她是虞家独女,新年之际,她该同夫婿一道回门的。我觉得她定因为是不想见我,也不想我再见到十八郎才未归来,但晚间从她府上传来的消息却否定了我这个看似再合理不过的想法。她有孩子了,经由医官诊断,已是怀孕两月有余。虞家上下自是一片欢欣,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放自己的情绪了。 这一夜,我抱着公主相赠的五灵散默默流泪至天明。我当然清楚此五灵散非彼五灵散,我也知道他们才是三媒六证的正配夫妻。我只是觉得,我用背负那么沉重的错误而换来的一点点回忆,竟然这么快就不属于我了。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任何逾越本分的东西,但我觉得我应该为此感到难过。 这五灵散,终是被我束之高阁。 时下正月已过,宫里忙碌的重点从庆贺新岁变成长乐公主即将到来的婚礼。早在元日假毕后,傧从每日的伴读就变成了学习皇家婚典礼仪,教习女官从一人变成了四人,时间亦有所延长。然而这些于我都无所谓,我只知道,李世民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尚服局派了两名司衣女官到承夏苑给傧从们测量尺寸,以制作公主婚礼当日要穿礼服。众人皆未见过这礼服的样式,只道制作衣服的绸缎如何如何珍贵,花样如何如何新鲜,一个个都是兴奋不已的样子。我因素日都是排在最后,一时也未轮到我去测量,便在院子一角安静等着。 “阿真!” 忽听一声叫唤,我只以为是轮到我了,却不料抬头一看却是赵博士站在廊下向我招手。我心有疑虑也有所察,倒觉得是李世民又要召见了。 “陛下在甘露殿召见,接你的人在院外,快去吧。”果不其然。 二进甘露殿,相较于上次的天寒地冻,此时已是初春,故而殿内没有加烧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1 炭火,便不感觉比外头温暖。内侍引我去的还是上次那个暖阁,踏入时,李世民正闲着闭目养神,我开口行礼他才睁眼端坐。 “我在丽质那里看见了你为她题字的那面屏风,写的是《酒德颂》。她和我说那是你送给她的新婚贺礼,为什么要写这一篇?”没有什么寒暄的开场,他倒是直入话题。 我一笑,也无意多绕弯子,便也直言道:“阿真喜欢魏晋名士的文章,它们大多不露俗套且骨气清傲。这篇《酒德颂》立意纯粹高洁,就更是如此。长乐公主是陛下与皇后的嫡长女,又高贵又美丽,只有这种不沾带一点俗气的文章才配得上她。阿真是真心地祝愿公主,愿她能远离一切烦恼是非,继续过着单纯美好,无忧无虑的生活。” “呵呵呵呵……”他看着我笑了,是那种很欣慰的笑容,双眉舒展,脸色也增添了几分明朗,“你这愿望,必会实现的。” 我微微颔首,低下眼帘没再说什么。 “你今天再写一遍吧!也写在屏风上。”他忽然提起来,然后指向了我的身后。 “这……”我转身细看时,那屏风不是别的,就是我自己上次一时冲动抠破的那张,他竟还没有将这残缺的搬走。 “来人。”不等我回应,李世民已叫了内侍数人将那屏风搬到暖阁中央,笔墨也随即端了上来。“还不动笔?这可不是替皇帝拟诏,中书舍人帮不上忙的。”他抚着下巴颇堪玩味地说了一句,倒又提起上次的事来了。 “是。”我本也没有太想反抗,看此情形更是不得不写了。 便准备落笔,这篇文章我是倒背如流的,只是这张屏风比公主那张大的多,字就须写大一些,倒一时令我难以把握分寸了。 “你怎么了?手抖什么?”正拿捏时,李世民从坐席上走了过来。 “阿真没有写过这么大尺幅,不知该起多大的字,有些忐忑。”我带着些许惭愧如实答道。 “呵呵,你写吧。若真写坏了,也无妨。”他背起双手站定在我身侧,态度倒是很和气的。 我点点头,再无可虑,一笔落上去即开始书写。我将右肩用力上抬,以支撑手臂达到一个开阔的角度,能让字体尽量舒展开,不至于忽大忽小。如此,第一段写下来倒真没有出什么差错,我的心绪也愈加平稳。 “这个字小了!” 我这里正全心全意投入写字,却不料立在一旁的李世民忽然叫了一声。我猛一分神,手中笔管竟一下子掉落在地,那墨汁飞溅,不仅沾得衣袍上都是,连这屏风也花了。 “陛下,你也小声些!”我有些气恼,埋怨了一句复去捡起了地上的笔,“今天是写不成了。” “写得成!写得成!我只是提点你一句,你怎么慌了呢!”他倒还是不以为意,雪亮的眼睛里泛着莫名的笑意。 我轻叹了一声,也不明白他的想法,“这还怎么写……” “我来。”不等我回过神,他轻道一声竟忽地从身后抱持住了我,右手也覆在了我的右手上,“我说可以写,就是可以继续写。” 他在我耳边吐出温热的话音,然后抓着我的手就那么若无其事地继续写起来。我的脊背就贴在他的胸口,我不知道此刻感受到的心跳是他的还是我的。我彻底傻了,灵魂出窍一般。 “阿真!”写罢最后一个字,他将那支笔管随着笔势一下子抛了出去,而另一只手也在那一瞬间将我僵硬的身体拨转了回去。他的眼睛里不见了刚才的宽和,只有如观赏猎物一般的欣喜与炽烈。 “陛下……”我惶恐不已,声音抖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出来说了什么,但我明白,若我不做点什么,今天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阿真,我劝过你很多次,不要自己困住自己。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你对我的态度早已不像最初那样了吗?你已经接受我了,只是你还不敢承认而已!你太年轻了,你不懂你自己!”他攀住我的双肩,用他雄厚得近乎霸道的嗓音向我进攻。 即使我在心里已假设了一万次,却依旧对现在的状况毫无招架之力。是,我对他的态度是有所转变,但那不是什么接受,他根本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而我也根本无法倾吐。 “阿真,我是皇帝,我喜欢一个女人从来不需要花费这么多的心力,就算是皇后,那也从来没有过!” “陛下,我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不把父亲的死怪在你的头上了,我也不会再和你顶撞了,公主……公主她就快要出嫁了……她……我……”我已想不出任何可助我逃脱的理由,脑子里混乱地揪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泪水决堤似的涌出来。 “阿真!”他大喊了一声,似是发怒,却又很快泄下了这口气,他无限悲悯地看着我,“你对我放下戒心好吗?我爱惜你,怜惜你,我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你,你难道是不相信我会给你一辈子的安稳和庇护吗?”他的语气越来越缓和,一边说着也一边将我揽入了怀抱,“在我的身边,你可以像你祝愿丽质的话一样,过得无忧无虑,纯粹美好,远离一切是非。这不好吗?” 我越得过这道坎吗?他的话实在动听,以他的身份而言也实在不容易。我想到很多,脑子里一件件数着十六年来改变我命运的事情,我啊,不过一飘萍耳……我不是第一天才明白这个道理,但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决心,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陛下是真的喜欢阿真,那阿真就侍奉陛下。”我收干泪水,扬起脸平静地对他说道。 他表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皱起眉头仔细地注视于我,“好。”他坚定地吐出这一个字。 “陛下看是今日,还是等到公主出嫁以后?”我微笑着说。 “当然不是今天!”他手掌一扬,接着我的话音便脱口说道,“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感受到四个字,堂堂正正。丽质出嫁在即,我会让礼部着手册封事宜。” “这些事但凭陛下作主吧。”我一点也不关心。 “到时候我会亲自拟册封诏,会写上你敬氏的出身,这与贤妃的名位才相当,你心中倒不要介意这个。不过,这出身的事你和虞家都说过了吗?”他急急的,竟都已经开始安排了。 果真我想的不错。我若受封,荣耀不会降临在虞家的头上,不知若是此刻虞公在场,亲耳听见李世民的话,心中是什么滋味呢? “还不曾说过。但阿真想问陛下一句话,难道虞家的出身就配不上贤妃的名位吗?”我突发奇想。 “虞世南虽德高望重,我也很敬重他,但你不是他的女儿,以义女的身份则难以服众,传扬出去也就不是堂堂正正了。” 我笑笑,心里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作者有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2 话要说: 今天还还还是没什么要说的 继续尬推新文《明月引》 评论送红包,长评有惊喜# ———————————— 新文文案: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和本文文风相同,但情节轻松得多 欢迎收藏!!! ◆◇◆◇◆◇◆◇◆◇◆◇ 晁衡是十九岁那年来到大唐的,自此便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母国。他将思乡之情融于诗篇,却从不感到后悔。我问他,你当真不怨?他说,平生为游学不能怨,又说,为我则心甘情愿。 === ☆、第45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二) 二月结束了,春天却还未迎来它最美丽的样子。我的心境一天比一天平静,甚至看见花园里盛开的一大片红梅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了。 李世民开始频繁地召见我,而我为了配合这场游戏,每每见他都会先换上女子的衣裙,精心妆扮后再戴上他送我的那支蓝莲花琉璃簪子。他说我打扮之后有一种特别的姿容,也说我戴上琉璃簪子更添清丽,但他不知道的是,我拿出这之前从未碰过的发簪,既是可以插在发间,也是可以插进咽喉的。 三月十五,是最后一次作为傧从放假出宫的日子,而按照李世民的想法,这天却也是我最后一次可以随意出宫的机会了。三月二十六之后,我便将成为一个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天子御妻。他将临出宫的我再一次叫到身边叮嘱问话。 “今日出宫之后便要向虞家坦白身世了吧?若你感到为难,就交给我吧。” “不劳陛下操心,阿真自会好好去说的。”我回答得很轻松,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去说。 “那就好。”他满意地点头一笑,“你看看这个可还喜欢?”他忽然递来一卷文稿。 我只接过来,倒没有想着会是什么,直至展开纸卷才发现,这是李世民亲手写的册封诏文。 “维贞观某年月日皇帝遣使某官某持节册命曰,于戏,唯尔故左屯卫大将军黔昌县侯敬君弘之女,门传钟鼎,幼承礼训,夙表幽闲,含章秀出,宜遵旧章,备职后廷。是用命尔为贤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这册文字数不多,除去格式必用的言辞,那十六个字“门传钟鼎,幼承礼训,夙表幽闲,含章秀出”显得格外刺眼。 “陛下抬举了。”我合上诏文,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你担得起。”他淡定而又柔和地回道。 我终究无以言对,不过略待片时,告退出宫去了。 虞家三日,最后的三日,我在毫无留恋中度过。只是第三日的那个晚上,虞公让我去了他的书房。他和我聊了一些或真或假的话。他告诉我,自己已经七十七岁了,想要致仕辞官,颐养天年,可是家中人丁不多,很担心家门衰微。他又说我虽未认他为寄父,可自我到虞家两年来,他一直是拿我当女儿相待的。他说了很多看似无奈失落之语,情意不可说不真,但我听来,他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提点我罢了。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是可以去捅破这层纱窗的,但我生出了许多怜悯,我怜悯他真的老矣。反正很快,我这条命就还给虞家了,那时的荣辱悲乐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了。 再入宫,最后一次入宫。 这一天,清早的春风就特别温暖,吹到脸上似醇酒一般迷人心窍。马车很快驶达安福门,我今日又是第一个回到掖庭的人。与赵博士报了到后,我回到自己的屋舍里静待集合,百无聊赖,不觉入神。 “阿真!阿真!速速出来!” 忽地,赵博士来敲门,往日集合并不是这样由博士个个来叫门的,况她声音焦急,我心下一惊,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了?”我连忙跑过去开了门,果见她神色不太寻常。 “陛下召见!!” 我听到这四个再熟悉不过的字,瞬间放下了疑心。李世民找我还能有什么事? 便随引路的侍从而去,到的还是甘露殿,还是那个暖阁,那位皇帝陛下,更还是一个姿势坐在堂上几案前。 “阿真见过陛下,陛下万福。”我像往常那样向李世民礼拜。 “真的有那个人吗?你不是骗朕的?!” 对于这突变的气氛和李世民猛然间发出的怒问,我一下子吓住了。他用“朕”,他现在是君王了。 “陛下……陛下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想不到他态度变化的缘由,也更不明白什么叫“那个人”。 “什么意思?”他仍以厉声反诘,面色一沉到底,黑如乌云,“你离开九成宫的前夜和朕说过你已身许他人,不能再侍奉朕,朕以为是你信口之言,不过是借口,是托词!但昨晚曹国公李勣夤夜入宫见朕,他求朕将你赐婚给他的儿子徐道离!他说你们数年前就是患难中的知己,早已私定终身,到底有无此事?朕要你再一次亲口告诉朕!” “徐道……徐……”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浑身的经脉快炸开了。我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全乱了。为什么李将军会替徐道离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徐道离还没有放弃!!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那声“愿意”! “说啊!亲口告诉朕真相!”他急促地催问道,望着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狰狞而又悲切。 “陛下杀了阿真吧!杀了阿真吧!”我扑倒在地,哀声求告。 我真的恨自己那时为什么平白无故要牵扯出一个“情人”来,那个人不是徐道离啊!我哀求了半天,李世民都没有理我,我哭得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你不用再哭了,朕不会杀你,也没有打算降罪任何人。” 未知多久,忽闻李世民一句变得很平静的话语。我简直快晕了过去,缓缓抬头后,所见是一张冰冷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感情。 “李勣是当世名将,是国家的股肱之臣。他跟随朕多年,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朕。朕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轻慢为国浴血的将军,所以,朕昨晚已经答应他了。阿真,你去吧,朕放你出宫去,永远都不用再回来了。” 自去年入宫为傧从开始,我所求的不过就是这“出宫”二字,但现在我明明白白地从李世民口中听到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真,告退。” 这简短的话语我曾说过无数次,每次都有一种侥幸撤离的轻松感,而这次却是无比惨重的。我离去前最后一眼看了李世民,他面无波澜,目光直视,就像一尊铜像。 殿外的春风啊,依旧对人款款深情,十里笑迎,它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断肠人。 回到掖庭不过两刻,李世民身边的内侍便传下了圣旨。旨意很简单——故左屯卫大将军黔昌县侯敬君弘之女赐婚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3 曹国公长子徐道离,旨到之日,即刻成婚。 旨到之日,即刻成婚,八个字,轻巧又决绝。然而,即使我不能成为李世民的贤妃,他还是给了我“堂堂正正”的体面。 “陛下可还曾说了什么?”我知道李世民不会再说任何话,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 “陛下并无其他交代。娘子若是无事,小奴就回去复旨了。” 内侍说话间便转身离去,而不待我有喘息之机,随后又进来两个面生的宫女。她们一个端着一盘钗环首饰,一个捧着一套新衣,齐声开口道: “小婢奉命,替娘子梳妆。” 我长大这么大,只会给自己梳一个发式,那就是虞娘子当初教给我的“朝云近香髻”,娘子说过这个发式很适合我。而今坐在镜前,又如那时一般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化,我才知道,原来新娘的发式也是这般适合我的。很快,宫女们为我理好了最后一支细钗,最后一片衣带,递了一把团扇过来。 “娘子,请以此扇遮面,然后随小婢们往宫门登车。” “这便去了?”我接过扇子,内心忽然一恸。 “陛下旨意,要娘子即刻离宫成婚。” 又是这句,我笑笑 ,未再多问,却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便请她们稍待,转身从日常随身的行李中拿出了那支琉璃簪子。今日,我还没有来得及戴它。这本来要插入咽喉的发簪啊,我现在用她来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我想留下点什么,就在这团扇之上吧。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我在团扇上用鲜血写下了这二十个字,然后与那蓝莲花琉璃簪子一起留在了窗台之下。血的鲜红与蓝莲花的青蓝,此刻正是相得益彰。 “娘子不以扇遮面了吗?”出门前,宫女问我, “我这一生都不曾抬起过头,如今就让我好好地抬头看一看吧。” 宫女并不懂我的话,只是默然扶持着我离开了。出宫的路还是往日出宫的路,马车也仍旧是停在安福门前等我。 “娘子略待,陛下有两件东西要赐予娘子。” 方要登上车驾,只见先前传旨的内侍又匆匆赶过来。他带来了两样我怎么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一件氅衣和一匹纯白的幼马。 “陛下说,这件氅衣是娘子给陛下盖过的,就留给娘子冬日御寒,而这匹小马,是娘子曾在西苑马场亲自接生又辛苦救活的,这马儿的命属于娘子。” 我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剧烈的颤抖,痛彻心扉。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坚持着对着宫门行了一次跪拜的大礼。我描摹不出心里的感觉,只是想起了他亲手写下的册文。 “……门传钟鼎,幼承礼训,夙表幽闲,含章秀出,宜遵旧章,备职后廷……” 我在这世上终究又欠下了一份巨债。 太极宫离开明坊甚远,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徐道离穿戴一新,一副久候的样子。不等我与他说话,他便将我一路抱进新房,面上的笑容一刻也不曾停止过。 “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他才将我放定,我第一句便问他。 “真儿,你不高兴?”他竟反问我,却转而又舒展一笑,“你是不是被吓到了?你担心我会被陛下降罪?” 我苦笑,道:“先生果真又为阿真做了一件天大的事啊!” “别不高兴了,我知道你一定吓坏了,但你不用担心。”他揽住我,脸上持续的笑意告诉我他并不懂我的话,“你不知,陛下不但将你赐婚于我,你到之前还下了一道圣旨,加授我为济阴县子,世袭罔替,享食邑三百户,永业田五百亩。” “你……你再说一次?陛下下了什么旨意?”我以为我听错了。 “授我济阴县子,世袭罔替,享食邑三百户,永业田五百亩。”徐道离很清晰地又说了一遍。 我哑然失语。 徐道离用李世民的赐爵来安慰我,他觉得自己此举非但不冒险,而且还意外得到了嘉奖,可他并不知道,李世民不过是在为他自己的一句戏言践诺而已。 “真儿,今日你我新婚,我把这个送给你。” 徐道离还是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情绪,他拉起我的右手,在我掌中放了一块帕子。细看时,这帕子我认得,是他母亲的遗物,只是上头多了四个新字——出其东门。 作者有话要说: “出其东门”的意思就是:我只要你。 (典故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一篇) ———————————— 写到这章的时候是在冬天的深夜 那一夜我哭到凌晨四五点才慢慢睡着 我觉得所有的角色都很可怜 直到现在想来 眼睛都是湿的 阴差阳错,身不由己,爱而不得 === ☆、第46章 一双飞去入行云(一) 我终究未能做得了长乐公主的傧从。听说三月二十六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涌到朱雀大街上去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我自来到徐道离府上,便再也没出过门了。我想象不出那样的热闹,也不敢再见到熟悉的人,更不知道他们如何议论我,如何议论这件事。春日未尽,我已心如槁灰。 在新婚的第二日,徐道离同我解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直以来,他丝毫不接受李将军的歉意,更不承认这段父子之情,但为了能有足够的力量去同皇帝争回我,他放下了一切仇怨去求了他的父亲。 他说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叫“父亲”,发出那两个字音的时候都不敢相信已经叫出了口,可他不后悔,他说什么都不如我重要。 他将我的全部身世都告诉了李将军,加之先前也说明了我就是那个小马奴,李将军深为打动,还因此想起自己曾两次在九成宫里见过我。他告诉徐道离,那时看着我就眼熟,竟不料最后辗转倒成了自己的儿媳。 我从徐道离复述的种种话音里听出来,他们两父子的关系已经渐渐缓和。其实说到底,这对父子终究是互相深爱着的。 最后,我问他为何就坚信李将军一定能够赢得了皇帝,他笑笑,说自己没有想太多,只是像这几年为我做的所有事一样尽己所能。 我们就这样成了夫妻,名副其实的夫妻,同床共枕,朝夕相伴,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恰如其分。岁月静静流淌,风浪似乎再也不会来了。 “你怎么又在这马厩里?” 一日,我正在后院为那匹小白马清洗,徐道离便风风火火地下职回来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未停下手中的活。 “不然做什么呢?”我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爱马,并非为命运所迫。”他站到我身旁,也捡起一把刷子给马儿清理起来。 “呵呵,你到今日才知?”我朝他笑笑,又见此两人同在马厩的情形不免想起在萧家的那些日子,“先生,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回到了以前你当门客的时候?” “你怎么还叫我先生!我早就不是门客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4 了,我们也已经成婚了。真儿,一开始我怕你不习惯故而不提,可如今都两个月过去了,你还改不过来吗?还要我教你吗?” 我不过玩笑一提,哪料他忽然恼了,面色一沉竟将手中刷子也扔了。我一愣,左右无措,愧疚满怀,想来这确实是我的错,而他今日不言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 “对不起。”我犹豫了片刻,终究叫不出一声“徐郎”或者“夫君”,所以歉意也苍白了。 “唉……”他低落地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马厩,“你安心做你的事吧,晚饭时我再来叫你。” 我也无心再清洗了,只靠着栏杆坐了下来。五月的夕阳甚是灿烂,可又美好得令人惋惜。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会比他早一个时辰醒来,然后准备好他当日穿用的衣冠带履,接着再把他的早饭端到榻前。等他上职或者出门之后,我就整理好屋子,等他快回来时则便在屋里摆好他的便服,再打上一盆盥洗的温水。 我包揽了一切先前由婢女做的事务,我想服侍好他,想尽到妻子的本分,想用余生来弥补我的亏欠,却忘记了自己不能给他爱。我不爱他,我的心死了,我永远没有办法给他真正想要的。 晚饭时,他还是亲自来叫我了,只是除了叫我吃饭这句话,饭桌上我们再没有谈过别的。这种异常的沉默让偶尔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十分刺耳,而站在一旁侍候的婢女也吓得不敢抬眼。我始终没有勇气打破这份沉寂。 晚饭后,他直接去了书房,还是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不敢打扰,就回房等他,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推门进来。天明之时,我按照平时的准备,拿了衣袍,端了饭食送到书房去,竟依旧没有见到他。侍女说他很早便出门了。他连官服都没有换上。我知道,他这场气,怕是要生得久了。 很快,十天过去,我未等到他的气消,却先迎来了六月初四。我的症状不似以前严重,却也提不起来精神,一半为这一年来的变故,一半为徐道离。我怏怏地在寝榻上躺了一整天,直到将近酉时,还未闻徐道离回家的动静,便才起身想到前院去守一守他。 “夫人,公子回来了,让你去后院见他。” 才走出寝房的门,一个婢女便迎面过来传了话。我一听倒稀奇,也有些欣喜,想他终于是气消了,就没有多问的,直奔后院而去。 我越跑越有些兴冲冲的,但等踏入后院一瞧,除了马厩里的几匹马,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想回头向那侍女问清楚,却不料就在此刻,后院通向外街的门忽然打开了。 “真儿!” 徐道离。他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套旧的布袍穿在身上,头上胡乱裹着条巾子,站在门槛那儿傻乎乎地对我笑。 “这是……”我惊讶不已,对这场景却也并不陌生——三年前,也是这般初夏时节,他就是这般穿着在萧府的后院给我买来了一匹怀孕的母马。难道他…… “你看!这是什么?哈哈哈……”他转身,果真拉进来一匹马儿。这是一匹通体纯黑的幼马,年纪看上去和小白马相仿。 此刻,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断线的泪珠,我飞奔过去紧紧地搂住他,这十日来的忧心曲折竟都是我狭隘了! “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理你,难过了吧?”他亦抱紧我,在我的耳边轻柔地讲着,“我并不是忌讳你说我曾是门客,反而你我就是相识于那个时间,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只是希望你真正的亲近我,依靠我,至于称呼,我也想过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那天也是我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其实最初的几天我是想惩罚你来着,因为你居然沉得住气,都不来书房找我,之后呢,你还是不来,我就觉得倒是惹你生气了。所以,干脆咬咬牙等到今日,你的十六岁生辰,再重现一下当年的情形哄你开心。怎么样?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 我听到这番缘由只哭得更厉害了,气也喘不上来,不是愧疚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的冰封好像开始消融了。我是还不爱他,但我现在觉得,那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并没有那么决绝了。这一改变,就在刚才的一瞬间。 “你瞧你,越大越成个孩子了,快别哭了。”他笑道,一边拍哄着我又继续谈讲,“原先府上也就我一个人用马,除了驾车的两匹,也就是我素日骑乘的那匹,现在小白马来了倒缺个伴,我便买了这匹小黑马。以后我们一起养它们,养大了当做我们的坐骑,好不好?” “嗯,好。”我这才渐渐收住情绪,其实也早便想起另一件相关的事来,便道:“那年你送我的母马在你走后不久就产了一个小驹子,虽然母马没有活下来,但那驹子还在的。我将它寄养在一个卖马的胡人大叔那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离骃,如今也该快三岁了。” “真的?”他眼睛立马放光似的,“‘离骃’是哪两个字?” 我含泪一笑,摊开他的手掌,一边写一边说道:“离就是徐道离的离,骃就是它的毛色,浅黑杂白之意。” “这名字虽是取得省事,却还挺好听的。”他点点头,一副思忖揣摩之态,又道:“那我们也不要白马黑马的叫了,也给这两匹起个名字如何?” “嗯。”我十分赞成,便走到黑马跟前仔细看了看,“小黑是公马,那小白也是,就取一对像兄弟的名字吧!” “那我这下就有了!”他倒敏捷,我话音还未落呢。 “这么快?那你说来听听?”我怀疑地问。 他将脸一扬,胸有成竹,说道:“黑马叫道离,白马叫道真。” “你……这不是我和你的名字嘛!”我只觉更奇了。 “是我和你的名字啊!”他点点头神秘一笑,又行至我身旁拉住了我,道:“真儿,从我知道你的真实名姓开始,我就更加坚信你我今生的缘分。我们名中都有‘道’字,这个‘道’是志同道合的‘道’,是说我们一辈子注定要走同一条道,直到天荒地老。而这两匹马虽同是公马,做不了夫妻,但它们是属于我们的,也要陪着我们一起走下去,便就是‘同道’之马。故此这般命名,也不为荒唐。” 我对这个解释心悦诚服,倒也真没想到我们的名字还能有这个联系。他之用心,我怕是几辈子都及不上。 一切烟消云散,天也晚了。安置好马儿,我们携手去正堂用饭,其间又谈讲了许多关于马儿的事,气氛异常愉悦。徐道离说等他休假,要和我一起去将离骃接回来,而我也决定为了他踏出家门,不再封闭自己。今年的这个六月初四,大约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舒畅的一次。 “在想什么呢?” 临睡前,我不觉靠在榻上入了神,徐道离褪下外衫走过来,轻轻地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5 推了推我。 我抬头看着他笑笑,便挪了身子给他让了一块地方也坐下,对他说道:“我以后叫你‘璟郎’好不好?” 他听罢先是一怔,似觉意外,“你倒还记得这个小名。” “我能为你做的太少了,这点小事尚是记得的。你虽说你不在意称呼了,但我也想为你改变一下。” 他这时眼里忽动情起来,注视着我,又一下子将我抱入怀中。我知道他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他也知道我开始愿意接受他了。 长夜漫漫,心事如灯花相并,缱绻地结成双蕊。 作者有话要说: 从开始写这篇文章我就开始纠结女主最后的归宿 甚至写到一半的时候我还是想将她嫁给十八郎 但十八是女主的初恋,又有封建性的背景所限 终究不是一路人 就像文章提到过的 这徐道离啊,当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 === ☆、第47章 一双飞去入行云(二) 没过几天,徐道离休了旬假,我们一早便出门去接离骃。六月的天气虽有些炎热,却都无碍心情。我仍然将北郊马场的位置记得很清楚,也很快抵达了那里,可就在我想着今日定能顺利接回离骃时,却从那马场杂役口中接连听到了两个坏消息。 这马场早在一年前就被蒙叔卖给了一个当地的马商,蒙叔已不在长安贩马了,而离骃却也没有活过三个月。那杂役告诉我们,蒙叔临走前交代了他们,倘若我回来要马,就对我实话实说。我真的是回来得太晚了。 回去的路上,我失落且伤心。我觉得我唯一算是为徐道离做的事都没有做好,反倒是他句句都在宽我的怀。 “你尽力了。若非当年你送它来这里,它或许连三个月都活不了,生死有命,你无须太难过。我们不是还有道离和道真两匹马吗?” 听他唤与我们同名的马,我不禁还是笑出来了,一时也解了些愁闷,只想想说道:“或许是名字起的不好,离骃离骃,意思就好像是离开的马儿一般。” “呵呵,你真会曲解。”他一笑,轻轻在我额头拍了一下,“依我看,离骃离骃,倒是好的。真儿,你是读过书有识见的,岂不知这‘离骃’谐音‘离因’,就是因果之‘因’字,在佛门的偈语里却是有不执著之意的。” “不执著?”我反问,倒真是孤陋寡闻了。 “是啊,不执著于往事,不执著于不可挽回的事,就是这‘离因’二字。”他很肯定的答道。 我小声复述着他的这句话,不断地细细揣摩,倒真的渐渐觉出点意味来。想不到,当日随意取就的名字,竟还有这般高深的境界,心里也一下子开朗起来。 时过境迁,或许什么都应该重新开始了。 回转开明坊已是午后,我们热的满身大汗,都只想赶紧进屋阴凉阴凉,可谁知一进前院,却有侍女来报,说一位自称是我故人的女子在偏厅等候多时。我立马心下一惊,将从前的事都勾了起来,故人,又是女子,除了弄影便是虞娘子了。稍待,便往偏厅去见,徐道离言及不便,就自己去了书房,而我心中只更添忐忑。 “娘子真是好兴致,这么热的天也倒出门游玩。” 是弄影。我刚一踏入厅堂,便见她一身青衣,怒目而视,话音更是冲出一股冷冽之意。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我不懂她这怒意因何而起,却也不好慢待,就先问了一句。 “呵呵。”她冷笑一声,“开明坊徐家公子得蒙天子赐婚赏爵,又是曹国公的长子,这有什么不好找的呢?” 她道出这嘲弄之语,我才反应过来是多此一问,那天婚事自然人尽皆知。“那你有什么事么?”我又问。 “我来看看娘子过得好不好,看看娘子另寻他欢之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答得极快,也更加不客气。 我这才明白了她的来意,竟是要向我兴师问罪的,可其中曲折她一概不知,我又怎好解释?“弄影,你回去吧!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他的妾室,也早就看出来你对他的心意,你回去好好陪着他,就不要再来管我了好吗?有许多事你不知道,你也不懂。” “他?他?你口口声声一个‘他’字,竟连‘十八郎’的称呼都叫不出口了吗?!”她不听劝,反更加怒声责问,“我是他的妾室又如何?难道你还不知他究竟想要谁吗?!当日在灵花寺,我那般急切地跑去劝你留你,未必也是为了我自己吗?” 我看着弄影激动的模样,一时也泪眼迷离,想来纵有千言万语,却都无从说起。我啊,不过是刚刚鼓起勇气想要努力活下去而已。 “先时被夫人发现你与公子私下交往倒也是不得已,可我想不通你为何转身便能取得皇帝的赐婚!然你既有本事求得陛下赐婚,为何不让他赐婚公子?如此,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也只能认了!难道说你入宫见得多了,心气也高了,看不上公子的一个妾,而要做正妻?!” “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小小马奴还能左右皇帝的心意吗?!”我终于是忍不住了,不想让她继续肆意歪曲。 她瞪着眼睛看我,似乎被吓住又似乎是发泄到了极致,半晌才便幽幽地说道:“你真的能忘得了公子吗?” 她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偏厅,而我心中那根久未拨动的弦却一下子崩断了。我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瘫坐在地。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心里好疼。 “真儿。”徐道离不知怎么突然进来了,他在我身前蹲下,捧起我的脸,目光疼惜,“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我心里一顿,想他或许都听见了,“对不起。” 他略一摇头,将我抱起来轻放在茵褥上,“我们是夫妻,不需要说对不起。” “那我同你成婚时已非完璧,你也不生气吗?”他此刻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得难过,便索性豁出去了,要他恨我。 “真儿,我年长你十岁,有些事无须说得太明白。”他没有丝毫的意外,仍然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不在乎。” 到此时,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忏悔,一时无计可施。 稍待,他又一路抱持着我回了寝房,他要我好好休息,面对我时脸上还是格外从容,没有想多问一句。我不质疑他对我的宽容,但看着他的这番平静,我却忽然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在等我自己说。是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自那时发现我是女子便没有主动问过我。 “璟郎,我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好不好?”我打算对他全盘托出。 “不要勉强自己,不是刚说了‘不执著’吗?”他柔声反问,一只手拂过我额前的碎发。 “你就听我讲吧,讲完了才能‘不执著’。”我对他投去肯定的目光,心中开始慢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6 慢追思往事。 说起来,我认识徐道离要比十八公子早好几年,而后虽然同样生活在萧府,却是没有太多交涉的。故事便就是在那许多没有交涉的时间里发生的。我开始说了,从长安驿的梅花说起,从那幅写了《北山移文》的白绢说起…… 约莫有两个时辰,天色也晚了,我才说完了所有的事。我想至少用这种毫无保留的态度,能让他长久以来的苦心得到一丝安慰。 “自打生下来,我的世界就很小,没有人告诉过我路该怎么走,我只能随波逐流,因而做了许多错事,也在一步步的阴差阳错中越陷越深。事到如今,我好像无路可走了。”我感叹道,泪水蓄满眼眶,一抬眼看徐道离,泪珠便滚落下来。 徐道离从开始听便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而就在我的泪水落下之时他却忽然一下将我搂紧了。 “虞家那样待你,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他声音哽咽,竟不是提及我和十八公子之间的事,倒关注于这个,“怪道你我成婚数月,他们也不来问你一声,背地里竟有这样的心思!” “告诉你又怎样,不告诉你,你不也是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吗?扯平了,都扯平了。”这回换成我不在乎了。 “真儿。”他缓缓松开我,眸中一片晶莹还未消去,“若我没有这般去将你争回来,你是不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是啊,我无路可走,就什么都不要了。”我点头道。 他听完也不知算是什么表情,眉头紧皱,目光悲伤,口中却在咬牙切齿,腮帮的肌肉都紧得鼓起。 “你有路可走,我带你走!”他忽然说道。 我苦笑,不是不信他的坚定,是有些自嘲,“你还能接受这样的我?千疮百孔,一无是处,甚至还与别人有那样的过往!弄影问我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定听见了,那就是我的软肋,我到现在还是不能说我心里没有他了!” 他没有说话,只似是不屑地轻呵了一声,目光深邃。 这一夜我们再也没有更多的言谈,即使依旧同床共枕,也不过是相互背对着。我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不知他今夜可能安睡?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想过另一个结局,按照女主这条线的走向,她去死也是合理的 但是女主一死,老徐也就完了,不完他的完美人设就崩了 女主不完美,但放过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吧 让他们走…… 然后其他所有人都会回到生活的原点。 ———————————— 今天恢复尬推 新文《明月引》求收 直女风的文案了解一下?? ———————————— 一个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一个流落长安的贵族女子之间的青春往事 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大胆任诞 一个年长九岁,一个人小鬼大 有点甜,有点糟心,有点虐…… ◆◇◆◇◆◇◆◇◆◇◆◇ 晁衡是十九岁那年来到大唐的,自此便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母国。他将思乡之情融于诗篇,却从不感到后悔。我问他,你当真不怨?他说,平生为游学不能怨,又说,为我则心甘情愿。 === ☆、第48章 一双飞去入行云(三) 夏日天亮得早,略有一点微光透进窗户时我便睁开了眼睛。我想依旧该做好平素的那些事,可转过身去才发现,徐道离不见了。我立刻下床开门看天,以为自己起晚了,但此刻尚不到卯时。 “见到公子了吗?他去哪儿了?” “见到公子了吗?他去哪儿了?” “见到公子了吗?他去哪儿了?” 我慌了,未及更衣便冲了出去,看见一个家奴便问一次,可我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没人看见他出门,更不知他去了哪儿。 无奈之下,我只得先回了寝房。我细思昨日的事,恐他是像上次那般又生气不想理我了,却更怕他是一走了之。他那不羁的性子,倒是真会这样做的。于是,无心诸事,我就蹲在寝房的门口望着外头。 卯正一过,日头渐大,可时间也似乎过得快起来。我的脑子里循环地转着那两个可能的猜测,竟不觉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是紧张却又有些失落,说是忧虑却又很害怕。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对徐道离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情绪。 “真儿!” 时近中午,正低头沉吟的我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喊声,他竟回来了!疑虑一下子全部打消。 “你怎么了?头发不理,鞋子也不穿!” “啊?哦……”我昏了头,这才看见自己落魄的模样,“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我还以为……”我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多疑,却又一思这时辰他不该回来,便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呵呵……”他蓦地笑开,“你是不是又在乱想?” “我……”我确实是他说的这样,但昨日之事他难道都不记得了?这时看去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 “来,进屋再说。”他也不要我答,只笑着将我抱进了屋子,又放回了寝床。 “你今日不用上职吗?到底有什么事?”我急急问他。 “真儿,我们离开长安吧!” “离开长安?!”我以为至多是他公务上的事,却不料他这一开口竟是这样一个天大的决定。 “我今日之所以回来得早,就是去递辞表的。真儿,你知道我现在的一切官爵田产都是为了你才得来的,但事情生出许多变故,这一切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我本就不属于长安,而你虽生于斯长于斯,却也从来没有融入过,你也不属于这里。我昨天说要带你走,就是这个意思。这天下不止长安一处繁华,还有很多你没有见过的美景,你再也不会觉得你的世界很小,也不会再觉得孤单,更没有人利用你,逼迫你。我们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玩累了我就带你回曹州,那里还有我徐家的老宅。” 他说得无比动情,无比憧憬,好似眼前便是名山大川,天下奇秀,原来,他一夜都在想这个。我先也无措,只一点点体味着他的这份心思,终究,我向他重重地点下了头。 记得从前游灞水时,我十分羡慕那些离去之人,我毫不觉离别伤感,只羡慕这些人有地方可去,有理想可追,羡慕那份洒脱。那时我不敢想自己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却一下子要实现了。 依徐道离说,凡官员请辞,表文层层上递,至中书省审核,有时还需报告皇帝,总需要几天的时间。如此,在等待结果的同时,我们开始陆续安排离开前的内外事务。徐道离与他这几年结交的朋友一一告别,而我则召集家奴,散钱遣归。不到三日,大体妥当了。 六月十六这天早晨,正是徐道离递上辞表的第五天,他见还未有回信,便早早去了官署打听消息。我却无事,则整理起衣物行装,想的是一切从简,二人四季衣衫倒也没两个箱子。只是,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7 整理过程中有两样东西被重新翻出来,却令我一时陷入了深思——一件是那幅白绢,二来是李世民赐下的氅衣。 我细细想来,这白绢必是不能再随身携带的了,它牵系着我不堪回首的往事,若不丢开,则对徐道离太不公平,于自己也太过可笑;而这氅衣,是李世民对我的一片心意,与他送我的马意义截然不同,我可以和他一样爱马,却不能带着这片心意和徐道离一起生活。 “真儿!真儿!”忽地,徐道离一阵风似的呼喊着跑进了房间,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真儿,准辞了,我们今天就走!” “真的?太好了!”我亦甚为惊喜,向他点头笑笑,也在这一瞬间想好了要怎么处理那两样物件,只道:“行装已经备好,只是有件事要拜托你。你能不能想办法将陛下赐予我的氅衣还给他?” “办法倒是有的,冯盎将军的公子冯智戴是卫尉少卿,能直接面见皇帝。可你为什么要还呢?”他很是不解。 “呵呵,”我一笑,“我不是还衣,是还情。” 徐道离先是一惊,眼睛微微瞪大了些,但沉默片刻后还是向我点了点头,他应该能明白的。 于是,我们很快整装出发,一辆马车,两匹幼马。车驾绕到冯少卿府邸暂停,徐道离进去交代了事情,不过片时便出来了。我问他是否要从东边出城,他说是,则便正合了我的心意。 东边啊,就是灞水。 车驾在申时左右出了城门,不久就到了灞水,那数里长提,仍然在上演着一幕幕离别之景。过桥时,我让徐道离将车驾得慢些,我说再让我看一眼长安的落日。 “怎么了?舍不得?”他在车帘外向我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袖口掏出那幅白绢,然后毫不犹豫地从车窗扔向了滔滔奔流的灞河。它去了,我也要去了,永不相见,永不相欠。十六年了,我觉得这会子活得最明白。 “真儿,怎么了?”许是见我不答,他倒停下车来,也进了车内。 “呵呵”我拉起他的手笑道,“璟郎,我问你,你为什么听到我说心里还有他,都没有怪我,也不难过?” 他一怔,似有些意外,却又很快明朗起来,道:“我不是不难过,只是更记得你另外一句话,你第一次叫我璟郎之时说过,你要为我改变的。” 是啊,我要为他改变的。 车驾继续驶离,古道连绵,音尘断绝,四围山色,一鞭残照,长安城已经望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悲剧的人生总归没有一个过于悲剧的结局 他们各自都要开始新的生活! 作者也调整心态准备开新坑了! 不过!!!! 还有尾章哟!!! —————————— emmmm……想要评论,想要灌溉,还想要雷…… === ☆、第49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尾章一) 徐道离递上辞表那日,整个右监门卫一片哗然。众人都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他是立过战功年轻有为的小将,又才显露不同凡响的身世,更是刚刚被皇帝赐婚赏爵,正是前程似锦,意气风发的时候,却突然选择退隐,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然舆情虽杂,这份辞表还是按规矩层层上递了,至第四日,送达中书省。原本,徐道离任职的胄事参军乃是正八品下阶的微末之吏,虽有子爵系身,在朝堂上也不算显达,辞官是无须皇帝过目的,但因其特殊的经历与身份,中书省的官员们还是决定让皇帝亲自定夺。 李世民当晚便看到了辞表,甚觉稀奇,不禁深思。一来,他刚刚放弃自己的私心,成全了徐道离与阿真,认为徐道离应该好好知足,善待妻子,为国尽忠;二来,诸事不论,单论徐道离的才能,李世民也是很看重的,就算最初不知他乃李勣长子,也将他卓拔为禁军,一向是有意栽培的。因事涉阿真,李世民怕自己的判断有失偏颇,思来想去,就把这件事诉诸了长孙氏。世民觉得长孙在有关阿真的事情上一直比自己清醒得多。 “二郎,我一直觉得,你当初是可以将她留下的。” 静夜无声,世民与长孙在甘露殿相对而坐,长孙听罢所有的事,却是一派淡定地说了一句似乎不太相关的话。 “她……她的心不在我这里,留下无用。”世民一愣,颇感意外,但还是很直接地回答了。 长孙笑笑,仍柔声道:“你没有留下她,怎知后来的事?当初父亲将我许给你们李家,我可也不认识你,更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如今过去二十年了,连丽质都已经完婚了,你我还能分得开吗?” “呵呵……”世民听着这番玩笑一般的闲话,倒觉得有趣,也很赞同,便执长孙之手感叹道:“如果我当时做出决定之前问过你,现在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长孙非常理解世民的心思,此刻她不把世民当成一个君王来对待,只道:“说来也是我的安排,你们才能再见,我以为你们是有缘的。然世事多变,非人力所能勉强,你不要过于伤感了。” “那你告诉我,我这次该如何做?”世民认真地看着长孙。 长孙思索了片时,一片真诚地讲道:“若你想为大唐留下一个未来的将帅之才,就不准,若你更想成全阿真,就准。” “成全阿真?这怎么说?”世民觉得长孙话中有话。 “徐道离有唾手可得的名位与不可限量的未来,他难道不自知?他的辞官,不过是为了阿真啊!你想想,阿真一直想要出宫,就是向往自由,而徐道离先前未曾透露一丁点自己的身世,直到阿真即将册封,才有了曹国公为子请婚之事,这其中的道理还需我明说吗?这徐道离啊,与你一样,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世民听罢一腔惊异地看向长孙,他觉得长孙的理论实在透彻,自己果然没有问错人。原来,这不是一个准不准辞官的事情,而是又一个“成不成全”的问题。 “二郎,你既然已经将她赐婚,就算她还在长安,你又能怎样?不如再成全她一次,准他们离开长安,彻底自由。” 世民此刻的心结已全部打开,他有了自己的判断。“你啊,不是一向不干政的吗?”临了,世民调侃似的问了长孙一句。 长孙心知肚明,只作一笑,道:“官员请辞是政事,可你的情私则是我的分内之事。” 长夜将阑,李世民召来近侍,往中书省传达了一则口谕,准徐道离辞官。近侍领谕离开甘露殿后,李世民不自觉地走到了殿外的廊庑间,他看着中书省的方向,忽然惆怅丛生。他觉得,阿真这次是真的要离他远去了,今后中宫宴请官员内眷,阿真也不会进宫了,他再也不可能听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 徐道离与阿真离开长安的第二天,卫尉少卿冯智戴捧着徐道离所托的那件氅衣进宫面圣,行至两仪殿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8 外,迎面碰见了前来禀询内事的皇后长孙氏。长孙并不识冯智戴,却一眼认出他捧在胸前的氅衣,那是李世民从少年时便常用的东西。 长孙因而问起详情,智戴深知帝后情深,向来一心,也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地禀陈了。长孙闻言深为震惊,也在那一瞬间做了个决定。她自行收走了这件氅衣,又叮嘱智戴不可再对世民说起,智戴无不遵从,随即告退。 长孙太明白世民了,他刚刚放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要是再见到这送出去又还回来的氅衣,岂不更加难过?这氅衣藏着世民对阿真的一片深情。 整理好心绪,长孙命侍女将氅衣送回承香殿细细收好,自己仍旧进殿去见世民。 可长孙进去的第一眼便看到,世民没有在处理政务,他握着那把阿真写了四句血诗的团扇,神情黯然,几案上还摆着一支光彩晶莹的蓝莲花琉璃簪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完结 三更奉上 稍晚更一篇“后记” 简单谈一谈这部小说 留评送红包!! === ☆、第50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尾章二) 七月流火,夏日将逝,永和坊兰陵公府上迎来了一件大喜事。兰陵公萧鉴之妻虞秀姚怀胎十月,平安诞下一个男婴,萧鉴为子取名萧愔。可就当各方亲友纷纷前来祝贺弄璋之喜的同时,初为人母的虞秀姚却并不十分开心。她认为萧鉴为孩子的取的名字不好,愔者,深沉静默也,似有消极之意,也似是对往事含沙射影。 自从虞秀姚撞破萧鉴与阿真的私情后,这夫妻二人之间就冷淡了许多,即使是怀孕的喜讯也没有令他们重归于好。萧鉴虽知自己举措不当,但更痛恨的是萧虞两家之间的权势勾结,他迫不得已才抛弃了阿真。虞秀姚则因受了不小的刺激,性情大变,她觉得自己清高的出身与纯洁的情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不甘也不愿成为一个傀儡妻子。于是,二人虽还能照常度日,却也因各自天差地别的想法渐行渐远。 “十八郎,你为孩子改个名字吧。”晚上宾客散去后,虞秀姚平静地对萧鉴提出了请求。 萧鉴岂不知秀姚所想,却是无意修改,只道:“此名已入我萧氏家谱,更改不得。” 对于萧鉴的决绝,虞秀姚一阵心痛,不禁反问:“愔有沉默寡言的意思,哪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个甘于埋没的人呢?这孩子可是你的长子啊!你取这个名字,难道是不喜欢他吗?” “我的孩子我自然疼爱,你何出此言?”萧鉴有些急了,立马站起身来,“愔是有沉默之意,可更是静默谦顺之意,倒不是好的?你如此曲解,不过自寻烦恼而已。” “呵……”虞秀姚冷笑一声,“是我曲解,还是你心里有鬼?” “思礼!”萧鉴怒意上来,重重地喊了一声,“我念你产后身子尚弱,每每忍让,可你一定要这么过分吗?” “十八郎!过分的人是你!”秀姚不敢相信萧鉴会对自己这么大声说话,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她也不想再留情面了,“阿真那个女人受我家恩惠那么久,居然只字不提她还是个将军之女,与你交往那么久,也未对你提及,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骗子!不仅如此,她见你不能娶她,就另择了一门贵婿,可这贵婿呢也不简单,我听你长兄说起,那人还曾经是隐居你们萧府的门客。所以啊,最终都是什么人配什么人,你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够了!你闭嘴!”萧鉴忍无可忍,指着虞秀姚大吼道。 “我偏不!她已经走了,跟她的夫君离开长安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怎么想都没有用了!”虞秀姚不甘示弱,仍以十足的底气还了回去。 “疯子!”萧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再也不愿与虞秀姚理论下去,愤恨不已,甩袖离去。 其实,早在阿真与徐道离成婚之际,因为李世民赐婚、赏爵的两道圣旨,他二人各自离奇的身世就尽人皆知了,而前不久徐道离辞官离京亦是一件轰动百官的大事,故而,萧鉴和虞秀姚都很清楚。只是,萧鉴还比虞秀姚多知道一点:阿真的马奴生涯是在萧家度过的。萧鉴也曾对阿真隐瞒身世百思不得其解,也曾怀疑徐道离和阿真是不是早有私情,否则不会这么巧就给他们俩赐了婚,可这一切猜测都无法得到解释了。事到如今,萧鉴只想保留那段美好的回忆,他不想再受到任何指责,更不想听虞秀姚去诋毁那段感情。 离了寝房的萧鉴心中烦闷不已,直接便往弄影的房中去了。那里,是他唯一能得到宽慰的地方。没过多久,弄影房中的灯灭了,整个萧府也陷入了一片寂静,没有人听见虞秀姚在哭,她哭得特别伤心。 …… 贞观十年,年仅三十六岁的长孙皇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与李世民少年结发,尔来二十三年矣。弥留之际,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叮嘱身边的侍女,在她死后,要将三年前收起来的那件氅衣随她一起葬了。 这件事,李世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贞观十一年,李世民下旨改封曹国公李勣为英国公,李勣便从并州任上返京述职,因而回到普宁坊的家中。他惊喜地发现,内侄女崔绿锦不再执拗于对徐道离的感情,已经嫁给了卫尉少卿冯智戴为妻,二人相处十分和谐。他与夫人感叹地说起,当年为了满足徐道离的心愿,却伤了崔绿锦的心,作为长辈他一直深感内疚,好在没有耽误她的终身,如今也能安心了。崔氏因问起李勣怎么看待徐道离辞官离京的事,李勣笑笑,并不在意,只要徐道离肯叫他一声父亲,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贞观十二年,虞世南致仕归居,李世民恩诏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弘文馆学士如故。同年五月,虞世南逝世,卒年八十一岁,李世民闻讯悲痛不已,赐东园秘器,陪葬昭陵,赠礼部尚书,加谥曰文懿。 故此,虞家并没有像虞世南想象的那样,在他死后就变得没落。直至数年之后,李世民仍然还能梦到虞世南像活着那般对自己进言,第二天就下旨厚赏了他的家人。另外,虞世南一直担忧的,没有兴家之才的儿子,多年后不仅袭封了永兴公的爵位,而且终其一生,官至太中大夫,工部侍郎,职位不可谓不显达。 贞观十二年冬,《氏族志》重修完成,历时六载。书中一改魏晋以来的门第旧风,以皇姓李氏列为首等,外戚次之,而崔氏等一干山东士族则被降为三等。 李世民看着新修的《氏族志》不禁陷入沉思。他的耳边又响起阿真许久前说过的一句话,“便是将崔氏降至一百八十等,我的人生还能重来吗?”。不能重来了,阿真的人生不能重来,世民与阿真相处的辰光亦一去不复返。 贞观十四年,出身长城徐氏的少女徐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马奴阿真 作者:长安小郎君 分卷阅读89 惠因才名远播,被选入宫廷充任五品才人的内职。李世民初召徐惠时,见是一位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女子,且能出口成章,落笔成文,性情做派也非一味娇柔,不禁又勾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当年的阿真也是这样的。 世民因而时常召幸徐惠,徐惠也因才受宠,不久便升为九嫔之一的充容。然而,直到九年后李世民驾崩,徐惠也没有再得到晋封。永徽元年,徐惠病逝,即位的新帝追封她为“贤妃”。这个“贤妃”就是当年李世民要册封阿真的“贤妃”。 贞观十七年,萧鉴升任太子右监门率府长史。他接到诏谕的这一天正是六月十六,阿真离开长安十年了。这十年中,萧鉴尽管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心中却郁郁寡欢。他会时常梦见自己为阿真额间贴上梅花的场景,而醒来却是一场春梦了无痕。 === ☆、第51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尾章三) 萧鉴下职后,怀揣着升官的诏谕却并不想回家,他撇开庶仆的跟随,独自往郊外散心去了。 “敢问官人可是永和坊的兰陵公?” 蓦地,正在一片湖泊前怆然沉吟的萧鉴听到背后有人问他,便转身看去,却是一个背着干柴,瘦骨嶙峋的樵夫。 “你是何人?怎么认得我?”萧鉴问道。 “真的是十八公子啊!”那樵夫听到萧鉴的确认,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立即扔掉背上的干柴,跪倒在萧鉴面前,满面泪水,“公子!公子不认得小奴了?小奴是小令子啊!我被赶出府上十几年了!” 萧鉴惊讶不已,想府上是曾经有这么个小奴的,原本跟着连金做些杂务,只是多年前的一天,连金向他禀报,说小令子盗窃府上财物,已被杖责三十,赶离了萧家。然而,印象中的小令子是个身材圆胖的人,如何竟成了这副模样? “你真的是小令子?”萧家仔细盯着那樵夫,倒也觉得是像的,一时也对往事起了疑心,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离开府上之后就在此地落脚了吗?” “公子,当年并不是我偷盗府上财物,实在是连金他诬陷我啊!小奴无处伸冤也无处可去,就留在这长安郊外砍柴为生,今天真是老天开了眼,让小奴在这里碰上了公子啊!” 小令子又是一阵哭天抢地,萧鉴也听懵了,想连金自从跟随自己,一直还算乖巧,没有什么大错,怎会是小令子口中所道之人呢?于是不解地问道:“他为什么要害你呢?” “公子被他蒙骗了,他就是个恶贼!”小令子闻言立马转悲痛为愤怒,“公子可还记得当年老爷府上十几匹马数日之内全部死去的事情?那就是连金威胁小奴做的!他让小奴在马的草料里投毒啊!” 萧鉴震惊至极,脚步差点站不稳,“你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小令子至此冤情得申,赶紧将当年之事统统说了出来。原来,一切都是由萧鉴当年写的那幅《北山移文》的白绢引起的。彼时,连金在收拾萧鉴书房时不小心将这副白绢弄脏,字迹也毁了,因怕萧鉴责怪,在小令子的多嘴下便拿到书墨肆修补,后修补不成,又将此事推到了小令子头上。小令子更无办法,也自知斗不过连金,却绝处逢生遇到了阿真。在阿真的帮助下,小令子顺利过关,但也没有归还萧鉴的原稿。这本也安然无事,直到小令子有次吃多了酒对别人夸耀起阿真的义气,不慎被连金听了去,连金便才知道小令子是让阿真帮的忙,且逼问之下得知,重要的原稿还遗留了,于是怒火冲天。他认为阿真会将原稿当做证物去向萧鉴告状,认为自己的地位不保,不由地心生毒计。连金不敢直接害人,就打起了马的主意。他想阿真是马奴,若马出事,阿真一定难逃罪责,便就以性命威胁小令子去阿真的马厩里投了毒。事成后不久,连金因怕小令子不服,再抖露此事,便诬陷小令子偷了贵重财物,一顿重刑之下又赶出了府邸。 “连金以为我活不成了,却谁知我没死成,今天又能遇上公子,可见是那连金的报应到了!公子啊,你一定要……” “畜生!”萧鉴再也听不下去小令子的求告,抬起一脚便将他揣飞出去,“你有什么冤!你也是帮凶!我要你们为阿真偿命!” 萧鉴知道阿真还活着,但恨到极致,也就不顾了。他想,如果阿真当年没有离开萧府,如今的结果一定是不一样的,至少自己应该还能见到她。 翌日,长安治所雍州衙门里接收了两名被打得血肉模糊,只剩得一口气的罪犯,押送他们而来的正是兰陵公萧鉴。萧鉴告诉治所长吏,他们是夤夜潜入府上盗窃杀人的山贼,要长吏务必严惩。长吏因见事关萧家,不敢怠慢亦未敢详询,不过几日之后,定了个斩刑。 事情全部处理完后,萧鉴向官署告了三日的假。三天里,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将府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为了找出当年那幅《北山移文》。虽然小令子只说是阿真帮的忙,但萧鉴知道阿真拿给小令子的新稿一定是她自己临摹的。最终,萧鉴在后院存放旧物的廊屋里找到了那幅已经泛黄的绢书。他铺在地上细看,果见不是自己所写,而正是阿真的运笔,但她临摹得真是像极了。墨迹犹在,人已天涯,萧鉴抱着这幅绢书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次年春天,梅花开时,弄影为萧鉴又添一子,萧鉴为次子取名萧慎。慎,就是“心里有真”。 八年后,永徽四年,萧鉴早逝。 (本书完) 分卷阅读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