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锋》 分卷阅读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 《潜锋》作者:恒山羽 文案: 北疆有一威名赫赫的统帅,年纪轻轻立下战功无数,却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刻,无缘无故失踪了。 大半年后,中原大松山境内,出现了一只会吃人的恶鬼。祁重之费尽心思,将这只脏兮兮的鬼诱拐回家、涮洗干净,哪里料到…… “如果你有一天发现,你从小当成神祇所憧憬着的那个人,就是害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你会怎么办?”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相爱相杀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重之;赫戎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序章一 古来多少神兵利器,大多随着时光消逝,纷纷湮灭在了攘攘俗尘里。数千年前威震武林的太阿、龙渊等剑,如今已遍寻踪迹不着,但其铸造之术却得以流传下来,封存在龙山祁氏手里。 江湖江湖,一个鱼龙混杂的污泥潭,三教九流的无数双眼睛牢牢盯着祁氏,碍于他们家在黑白两道都有鼎鼎有名的声望,觊觎秘术的人只在四周围蠢蠢欲动,谁也不敢轻易伸手。 只是隔三差五就有耐不住性子来旁敲侧击的王八蛋:嘿嘿,您家的那个秘术…… 既然说了是秘术,能轻易让人知道吗?祁家人每天赶苍蝇一样往外赶探子,简直烦不胜烦,连铸剑的买卖都差点不想做了。 祁氏祖师爷是个聪明角色,早看透了这浮于表面、如履薄冰的短暂平衡,于一天清晨遛弯时,“不小心”掉出了怀里藏的小信封,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半点没察觉,颤颤巍巍地走远了。余下一众跟在后头探头探脑的张三王五,鬼鬼祟祟把信封捡起来,拆开一瞧——吓!这不是太阿铸造术吗!真是宝真是宝,快藏起来…… 江湖上隔天就炸了锅,说是祁家祖师爷老糊涂了,非把传家宝贴身带着,走到哪揣到哪,这不,一不留神就给丢了,落到了几个毛贼手里,一代绝世秘术就此不知所踪,简直是恨兮叹兮。 祁家无颜再面对世人,赶忙收拾收拾包袱,举家滚进了大山根里,一门心思隐居去了。 舍下一众江湖小子,为一张假秘术争得头破血流。 而真正的太阿铸术,被祁家人写进了藏书《剑录》里,连同祁氏数百年来的家传铸剑之道封存在一起,成为一本集心血大成之作。 时光荏苒,春秋易逝,有关太阿秘术的话题仍然在江湖中此消彼长、谈论不休,但人们早已忘记了龙山祁家,只记得那是户精于技艺的铸剑氏族。 祁家的小子这年刚满十岁,梳着总角,含着冰糖,精雕玉琢一个粉人儿,撑着下巴听娘亲讲话本。 “从前呀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哎呀我不听不听不听这个!” 祁小子捂住耳朵大喊大叫,糖块不慎吧嗒从嘴里掉到桌上,他又捡起来,不干不净地塞了回去。 祁母哭笑不得:“这个不听那个不听,我没故事给你讲啦!” “要听那个……”祁小子用舌头把糖推到腮帮子那,眼珠子滴溜溜转,“那个北蛮大将军的故事!” “还听那个呀,”祁母好脾气地翻开另一本小册,“你都听了几十遍了,怎么不腻呢?” “我就要听那个,接着上次的讲嘛!” “好好好,你不要喊叫,娘亲给你讲就是了。上次说道,大珣国与北疆隔荒漠对峙……” 两国是从古至今的死对头。 北疆国土开阔,恶劣的气候养出剽悍的民风,他们擅长骑马,擅长打仗,本该是大珣最头疼的敌人,可约摸是吃沙吃坏了头脑,笃信鬼神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随便派去个会隔空喷火的茅山道士打头阵,都能把他们吓得以为是天降神人。 再往南还有个南卞,坐立贫瘠之地,穷得人神共愤,只能依附大珣南方边境而存,被大家伙儿戏称为南蛮子,更加没什么可提的。 祁小子想听的,是北疆另一个小子的故事。 这个番邦小子只比他大了五岁,能耐却非同寻常。 跟所有的传说一样,番邦小子出生时天降甘霖,滋润干涸了大半年的土地,族民们于是把他当福星来看,众星捧月般哄着供着,哪里有灾有难,就把他抱过去捏把屁股,等他撕心裂肺地嚎上一场,众人便认为灾难祛了,欢天喜地地再将他抱回家。 长到八岁的时候,他便开始骑马习武,十二岁时便能徒手撂倒一个大汉。也许神秘的北疆鬼神之说真有几分可信,这个孩子是天降的神使,从小是块打仗的奇材,可巧他爹是国君的大巫祝,他靠着这层关系,一路平步青云,小小年纪,倒是打赢了不少纷纷杂杂的小战役,名声日积月累,几乎是把北疆的民心牢牢攥在了手里。 “可后来啊,这少年得了一种怪病,性情变得越来越可怕,不像是战神,反而像是杀神,有人说他中了邪,有人说他行为狂傲,得罪了上苍……总而言之,他慢慢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大坏蛋,族民们不再喜爱他,反而开始害怕他。” “真可惜啊……”祁小子歪起圆滚滚的脑袋,小大人似的长长叹气,“这是不是叫做,天肚英菜?” 边说着,边咕咚咽了口口水。 祁母放下小册,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附和着拉起他的小手:“是是是,天肚英菜。走吧,和娘去看看你爹回来没有,今天晚上,我们就吃‘天肚英菜’。” 第2章 序章二 吹自荒野的风发出尖锐的呜叫,寒意钻骨,今日冷得不寻常。 “都杀干净了?” “没有,还差一个。”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说着话走来,年轻的掀开帘子,等着老人率先进了帐篷,他抬起头,暗沉沉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拴在桩墩上的一匹马,后者“呼呼”喘起粗气,忽然躁动不安地跺蹄,踩烂了脚下成片的杂草。 男人没有理会,弯腰钻进帐篷,帘子落下来,里面的人声变得模糊不清。马又安静了。 “还差谁?”老人坐上主位,明显有些不悦。 那厢没有回答,男人纹丝不动地盯着脚边熊熊燃烧的火盆,一身压抑的黑衣,活像尊石雕。 老人重重拍了拍桌面,不耐烦提高了音量:“还差谁!” ——“还差你。” 话音刚落,男人动了。 老人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他形同鬼魅的身影,仅仅一霎,男人从十步外倏然逼近,手中刀锋划出刺目的银光,老人只觉得脖颈微凉,鲜血随后喷出,没来得及说半句话,便轰然栽倒在地。 这一刀近乎切断了他的半个脖子,绝无生还可能。 男人松开手,沾满血迹的刀落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轻响。他害冷似的打了个寒噤,神情恍惚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接着,他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 捡起火盆里烧得正旺的一截断木,扔到了老人的尸体上。 火势蔓延得很快,男人走出帐篷,解开了栓马的绳子,兴许是身上的血腥气太重,马惊声嘶叫起来,拼命想挣脱开他的手。 远处的守卫被惊动,牛角号厚重的声音传遍整个疆域。男人翻身上马,将匕首狠狠扎进马臀,马儿尖鸣一声,四蹄追风,载着他绝尘而去。 身后接天连壁,焚起了扑不灭的大火。 第3章 第一章 “来来来,趁热乎——” 刘老汉端着碗面茶颤巍巍进门,祁重之极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接过,凑到鼻前痛痛快快深嗅一口,竖起大拇指:“您的手艺真不错。” “谁说是我的手艺,咱可干不出这细致活,”老汉挺胸抬肚,活像年轻了十几岁,乐呵呵道,“阿香一大早就起来咯,非要亲自做给她祁大哥尝尝,拦都拦不住。” “哎呀…爹!”被揭了心事的姑娘匆匆跟进来,嗔怪着推搡了刘老汉一把。她红着脸抬头,飞速瞟了眼祁重之的面色,又赶忙低了下去。 祁重之心里门儿清,云淡风轻地哈哈一笑,招呼两人入座吃饭。 席间自然而然,又谈到了大松山附近出现的那些怪事。 刘老汉咬了口咸菜疙瘩,接着唏嘘道:“前天夜里啊,老张头家的狗叫了一宿,早晨爬起来一瞅,你猜怎么着?栏里的小牛犊子不见了!地上那一滩血哟……” 农家的小木凳子矮,祁重之人高马大的,几乎是蹲在了桌子跟前。他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面茶,瞪大着眼睛,含糊不清问:“唔,兴许来的是山里的狼呢?” 刘老汉:“祁小哥是外地人,不知道也难怪,这山上的狼早些年已经被猎手打得差不多啦,只剩下些不成气候的狼崽子,轻易它不敢下山来触霉头!” 祁重之“哟”了一声:“既然不是狼,那这么说来,又是山里那只精怪干的?” “可不是!还能有旁人?”老汉痛惜道,“作孽哟,自从大半年前,大松山上落下这么只山鬼,已经有十几户人家遭难了。这杀千刀的县官也不理,逼得俩家里丢了牲畜的年轻孩子结伴上山去抓鬼,结果活活都给吓疯了呀!” 祁重之唏嘘:“好家伙,什么样的山鬼,能把两个大男人都给吓疯?”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刘老汉皱起眉头,回忆着说:“嘶……问着了。据说那山鬼身形高大,青面獠牙,长了双像狼的眼睛,跑起来跟阵风似的,一口下去,能咔嚓咬断一个人的脖子呢!” 祁重之听得正入迷,阿香缩了缩肩膀,小声埋怨:“怪吓人的。” 一顿饭在闲谈中吃完,刘老汉的地里还有农活,阿香自去收拾碗筷,独剩下酒足饭饱的祁重之一人,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悠悠闲闲晒太阳。 他衣冠算得上华贵,反正绝不是普通人家的穿着,倒是不介意屁股底下坐的是由土坷拉堆砌出的破门槛。两条长腿随意舒展着,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一段京城倌儿楼里常弹的小曲儿,修长的手指一搭一搭敲着膝盖骨,大拇哥上还套着只价值不菲的扳指,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活脱脱像是哪里下凡的野神仙,往来的村人无不觉得稀奇,每每走过,必要禁不住多朝他瞄上两眼。 他正不要钱似的供人观赏,耳边忽而传进声细软软的“祁大哥”,他懒洋洋睁开半只眼,见是挎着篮子的阿香。 “上集去啊?”祁重之边说,边往旁边挪了挪。 阿香红着脸点头,从他腾出的空里小心翼翼跨出去,才走出了几步,被祁重之叫住了。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 阿香转回身来一嘟嘴,低嗔道:“还惦记着我爹的故事呐?他那都是瞎编的,你也真信。” 祁重之全睁开了眼睛:“真是瞎编的吗?听着像真事儿一样。” “一多半都是瞎编的,”阿香见他信了自己,紧赶着说道,“丢家畜的事儿年年都有,这里靠山,野狼多着呢,哪就是这么容易被打没的。” 祁重之诧异:“那山鬼呢?还有那两个被吓疯的年轻人,也都是假的?” “那两个吓疯了的人确实是真的,他们非挑三更夜里去,这夜里的山林多不太平啊!有熊瞎子,还有花斑虎!” 阿香又道:“村里的老中医看过他们的伤,说那都是被山猴子抓花的!哪有什么山鬼呢,谁又亲眼看见了?两个疯子嘴里的话,能当真吗?偏偏我爹信了,到处去传说,哄孩子就算了,如今怎么哄得你也信了。” 祁重之见她真恼了自个儿的爹,忙哈哈赔笑:“好好好,谁让我打小喜欢听故事呢?亏了有你提醒,往后不信了、不信了。哎,你不是要上集去吗?留神去得晚了,市集可就散了。” 阿香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急得一跺脚,扭头便走了。 祁重之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慢慢收敛了笑意。 山中有鬼,吃人牲畜,骇人致疯,当真全是哄孩子的谣传吗? 依祁重之来看,恐怕不见得。 如阿香所言,这座村庄四面环山,山中野兽不可谓不多,冬天里草木枯朽,不好捕猎觅食,饿绿了眼的狐狸或野狼下山来偷一两只家畜,实在是往年冬夜里的家常便饭,怎么就今年特殊,凭空要栽赃给一只谁都没见过的“山鬼”呢? ……话也并非这么说,倒也不是“谁都没见过”,不是还有两个疯子吗? 疯子的话,未必就不能信。 他们的家并不难找,在村头一打听便知,祁重之提了两袋现买的糕点,去拜访了病情最严重的那位。 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祁重之进门时,他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两只手不住在身前胡乱挥舞,脸上全是与身材不符的惊慌恐惧,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站在他面前。 他娘子哭哭啼啼抹着眼泪,接过祁重之给的糕点和碎银,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门在背后吱呀掩上,祁重之借着阳光观察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蹲到他的身前,拿住了男人张牙舞爪的手臂,拉开了衣袖一瞧。 粗糙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男人的这只手算是彻底废了,整根臂膀因为伤得太重,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紫红色,充了气似的异常肿胀着,手指轻轻一按,就瘪下去那么一小块,过不一会儿,便会自主再浮起来。 得是什么样力拔千钧的猴子,能一爪把一个壮汉的胳膊肉都给剐没? 祁重之神色微沉,轻轻给他盖了回去。 头一个已然完全无法交流,第二个也好不到哪儿去,听其家人说,他的伤在后背上,也是五道极深的爪印,万幸没有伤及肺腑,回来后高烧了几日,醒来就变得魔怔了。 祁重之照旧单独见他,这个男人瘦得两颊凹陷,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 唯独衣服下的后背高高隆起,像个佝偻着身子的矮小老人。嘴里一直絮絮叨叨念着什么,看见有生人来,更精神振奋地开始胡言乱语,祁重之仔细分辨,发现他翻来覆去说得都是“快跑”、“有鬼”之类的字眼。 “是什么样的鬼?”祁重之试探着问。 “黑、黑影!”男人怪叫,“一团黑影!不是人,根本不是人!” 祁重之紧追不舍:“只是黑影,没有脸吗?” 男人像是被触及到了哪个开关,刹那间癫狂起来。 “那东西……两米、不,三米长!” “有血盆大口,一张嘴,咬断了一只羊的脖子!” “它过来了!!过来了!!它要吃人,它要吃了我,啊——!” 男人突然陷入了崩溃边缘,祁重之的耳朵猝不及防被他吵得“嗡嗡”作响,见不可能再从他嘴里问出别的东西,抬指按上他的后颈,用准力道一捏,男人翻着白眼栽倒在炕上。 他的家人听到动静,着急忙慌地破门赶进来,七十多岁的老妇一眼看到儿子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嗷”一嗓尖叫,迈着小脚扑了过来。 祁重之叹一口气,留下一袋银钱,悄悄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夜风很冷,吹得他脑袋发疼。 沿着矮墙慢慢往回踱,拐进了刘老汉家住的偏僻巷子,祁重之抬头,远远瞧见门前一盏红灯笼挂着,灯影下站着翘首顾盼的阿香,他心里一暖,紧走几步迎上去。 “阿香!”祁重之笑着喊,“还等呢?” “祁大哥!”阿香一听他的声音,登时提起裙脚,连素日在他跟前维持的矜持也不顾了,竟哭着跑了过来。 祁重之神色一变,这才看出不对:“怎么回事儿,慢慢说,好端端的哭什么?” 阿香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已是哭了好一阵,断断续续说了好几遍,祁重之方听出来其中的意思——刘老汉从晌午去地里干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到田里去找过了,根本就没有人,村里的孩子说…说…”阿香捂住了脸,哭得更厉害了,“说看见他往大松山那里去了!” 祁重之的心“咯噔”一下。 “我找乡亲们帮忙,可他们没一个人敢去大松山,祁大哥,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你本事大,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好害怕,我怕爹爹他去了那里会……” 大松山是何许地?正是传闻中那只山鬼出没的地方! 刘老汉去那里干什么?! 联想起刚刚那两个疯子的境况,祁重之咬紧后槽牙,冲进屋里拿了佩剑,匆匆叮嘱阿香看好家,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他足下生风,把轻功用到了极致,寒冬腊月里跑出了一身黏答答的湿汗。旁人不知山鬼的真面目,但他祁重之再清楚不过,那根本就不是鬼,而是比鬼还要可怕十倍的人! 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小山村,借宿农家、亲身查访,就是为了摸清这只“山鬼”的底细。岂料才刚刚有了眉目,转眼身边人就出了事故! 今夜还好死不死是阴天,密布的乌云昏沉沉地积压下来,把月光遮蔽得一丝不漏,层层叠叠的树林显得愈发阴翳。 祁重之不知不觉放慢脚步,越往里走,越觉得静得太不寻常。 这里应当已有大半年未经人涉足,地上的草长到了过膝高,脚底下还有些未化干净的薄雪,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所过之处陷出清晰的脚印,转眼就化了,和泥混在一起。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飞速掠过,动作快得诡异。祁重之猛然抬头,脸颊上拂过阵不自然的瑟瑟冷风,吹动一片叶子簌簌抖动,他无声握住了腰间的剑。 没有动静了。 “出来!” 下一刻,尖锐风声又倏然划过耳后,祁重之瞬间回身,本能提剑上挡,剑刃与不明材质的硬物两相碰撞,刮出道刺耳嗡鸣。 是山鬼! 祁重之眯起双眼,看清了袭击他的武器——是一截不知从什么东西身上取下的骨头。 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骨头后就是它的主人,从树间猿猴般倒挂下来,披散着的头发掩盖住了面孔,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倒还真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好啊,终于现出原形了! 第4章 第二章 昏暗夜色模糊了大半视线,但还是能看得出来,那是个身形瘦高的男人。 祁重之将剑势不由分说又进逼了半步,骨头“咔嚓”一声从中断裂,“山鬼”及时撤手而退,身形敏捷地纵身后跃,像根羽毛轻飘飘落到一块大石上,随后抬手,凑近被糟乱头发遮住的嘴边,缓缓舔了一下。 祁重之一蹙眉头,立刻伸手摸向耳后,果不其然沾了满指血迹。 就在最初的不觉间,他已经被伤于无形,倘若那根骨头刮得不是耳朵根,而是再靠下一点儿的脖颈动脉,恐怕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凉透的尸体。 祁重之慢慢捻了捻指尖的血:“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得夸你一句——好身手。” 山鬼居高临下睨着他,并不领他的情,只启唇说了一个字: “滚。” 祁重之不怒反笑,将剑锋反手插入了地面,摆明了是跟他对着干的架势:“好说,把下午来过这里的那位老伯交出来,我立刻就滚。” 他只是随口一激,心里也清楚,刘老汉恐怕十有八九已经罹难。岂料山鬼丝毫不与他搭腔,只漠然觑了他一眼,便足下轻点,招呼都不打,转身往密林深处飞掠而去。 祁重之本以为会有场恶战,不重伤,起码也要被他在身上挠两爪子,现在这种“他还没动手,敌人先跑了”的场面倒是完全出乎了预料。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要追过去,脚刚迈出半步,山鬼像脑后长眼一样,反手朝后弹出一枚石子,凌空打在了他的小腿上,致使他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再抬头,已经看不见男人的踪迹了。 “……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祁重之咬牙暗骂,卷起裤腿一瞧,被石子击中的地方青紫了一块,好在不影响走路。 他不笨,山鬼伤他却不杀他,正是在给他一个警告,这座山林显然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其余人绝不可随意踏足,否则只会落得和那两个疯子一样的下场。 然而祁重之并不是个轻易受威胁的人,他不怕山鬼折而复返,反而怕山鬼不来。 何况刘老汉尚未找到,就是死了也该有个尸体,除却这个,他还有一笔陈年旧账要和山鬼清算,如今一无所获就想打发他走,哪有这么容易。 刘老汉的那点胆量不足以支持他在密林里走得太深,祁重之仅是沿着山区外围找,天蒙蒙亮时,终于在一处野草丛里找到了昏迷多时的老人。 老人的旁边还倒着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 锄头和木筐,筐子里盛着半拉紫金牛。身上倒是没有血迹,衣衫也齐整,祁重之放了一半的心。 镇上的市集开了,今年有外商来专门收购草药,这么一筐“凉伞盖珍珠”估计能卖不少钱。祁重之隐约想起在几天前的饭桌上,刘老汉谈起阿香的年纪,言语里透露想尽早给阿香找个好婆家,大概是赶着给女儿攒嫁妆钱,才会兵行险招,趁天还没黑时来采草药,却不料出了意外,莫名其妙晕在了这儿。 祁重之扒开他的嘴查看他的舌头——色泽正常,不像是中了毒的。他稍松口气,抬指去掐刘老汉的人中,折腾了半天,却始终不见他有苏醒的迹象。 不会是中风了吧? 他原本担心刘老汉已经被山鬼所害,如今虽然症状不明地晕在这儿,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惜祁重之对医道一窍不通,为今之计,只得先尽快送他回去就医,至于山鬼那边,只能再寻机会了。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耳后伤口,把剑挂回腰间,背着老人吭哧吭哧走出半道,又重新折回来,半身不遂地拎起木筐和锄头,一步一脚印地走了。 从草丛旁的一棵巨松顶上,轻盈跃下一个人影。 这个人衣衫褴褛,数九寒天里赤着一双脚,脚就这么实实在在踩在一堆枯枝败叶上,好像也不嫌硌得慌。他不知有多久没洗澡打扮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长度吓人,满头杂乱的长发乌七八糟披散着,隐隐露出一张同样脏污不堪的脸——不是别人,正是警告祁重之快滚的山鬼。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祁重之的身影远远拐出了山道,才掉头离开。 他的确是霸占了整座大松山,并且不许任何人再进入,独自一人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安宁。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间法则本就是强者为尊,他能只选中这座山作为栖身之地,已是很克制的行为,但山民中总有自不量力的蠢货试图以身试法,结局必然都是可悲可叹的。 但那个男人,明显不是普通山民。 把人爪印断定成猴爪印的庸医是刘家庄的唯一大夫,再要找,就得现赶马车去十几里外的镇上请——前提是能在这个破村庄找到可驱使的马车。 刘老汉昏厥不醒,救人如救火,不宜多耽搁,祁重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先请来这庸医给他老人家诊断诊断。 阿香一看到亲爹这副模样,登时变得六神无主,软脚虾一样歪在床边,半点指望不上,祁重之便只好代为效劳,孙子似的给庸医奔来跑去打下手。 庸医不大的岁数,架势端得倒像个老太爷,慢悠悠抚着胡须,满脸的富态,坐下时肚子挺得如小山,祁重之别的不屑一顾,这点倒是对他很佩服,因为能在油水榨不出一滴的穷乡僻壤里吃出这种傲人身材,也是一项旁人望尘莫及的本事。 “庸…大夫,刘老伯怎么样了?”祁重之迟迟等不到答复,有些心焦。 “急什么,”庸医瞪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卖了会儿关子,“他这是邪火入侵,疲劳忧神,肝虚阳衰,所以导致五感闭封,昏迷不醒,可不是个小病啊!” 阿香泣不成声,哽咽着问:“那、那我爹还能医好吗?” 似山胖的庸医转了转眼珠,露出一点儿笑意,抬起两根手指头捻了捻。 “治当然能治好,不过这个药方的价格嘛……” 祁重之“啧”了一声:“行了,出价吧。” “五两银子!”庸医看他这么爽快,大剌剌伸出一个巴掌。 “五两?!”阿香腾地站起来,身形虚晃了一下,险些朝后摔过去,祁重之忙从旁扶了一把,转头质问:“什么样的灵芝仙草,居然要价五两?” 庸医上下打量着他俩,嘿嘿笑道:“小哥儿,你一看就不是个缺钱的人,光你腰间那块玉就够买三间大瓦房了吧?还在乎这点银子干什么?” 这不是放屁吗? 祁重之缓缓点头—— 接着招呼都不打,连人带药箱,把庸医当皮球踢了出去。 “王八蛋!你敢踹我!你知道我大舅哥的表侄子是谁吗?他可是县令大人身边的师爷,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走着瞧!看老子怎么找人收拾你!” 庸医跌得鼻青脸肿,气急败坏爬起来,指着刘家大门当街破口大骂,街坊邻里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祁重之阴沉着脸,大步流星跨出门去,庸医一见他这阵仗,顿时一缩脖子噤了声,气势平白减弱了三分:“怎、怎么着,你还想打我吗?” “是啊。”祁重之一边要笑不笑地点头承认,一边扣住庸医伸过来指他鼻子的手,使劲儿往后一掰—— “咯嘣”一声脆响,庸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祁重之嗤声冷哼,突然撒手,庸医顺势跌坐在了地上,捂着手腕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唤。 祁重之懒得再看他,就这么把他扔在了门外,扶着同样惊吓不已的阿香回了屋。 大门嘭地关上。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坐在两边,阿香慢慢定下神来,肿着俩核桃眼问:“没钱买药救醒爹爹,现在还得罪了大夫,这可怎么办啊?” 祁重之:“那是个惯会招摇撞骗的庸医,买他的药吃才是害了你爹。”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刘老汉,突然轻“嘶”了一声:“你爹的病症,应该不是寻常大夫可以医治的。” 阿香慌张:“大夫都治不了,我爹岂不是没救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祁重之摇摇头,弯下腰去摸刘老汉的颈侧脉搏。 跳得很缓慢,不像是得了急症的样子,以他的道行,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中了毒——他正沉思着,手下的身躯突然一颤,祁重之下意识低头,见刘老汉嘴唇微张,居然咕嘟嘟吐出了白沫,整个身体莫名其妙开始痉挛打着抖,断断续续念叨着什么。 祁重之惊疑不定,忙俯下身去仔细分辨。 “有…有鬼,快跑……” 阿香一看这幕,一下子扑在了床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啊!那两个疯子在疯之前,就是这副口吐白沫的样子!爹啊——” 他的眉心蓦地一跳,电光火石间,忽然想通了一切。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被吓疯的。 ——而是被药疯的。 “阿香!”他腾地直起身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头也不回嘱咐道:“我找到救你爹的办法了,去去就回。你安心看好家,别害怕。” 百密一疏,他先前去看那两个年轻人时,只当是山野村夫见识少,才会在半夜三更,因为冷不丁见到山鬼那副尊容,又被他张牙舞爪追着打了一顿,才哭爹喊娘地吓丢了魂,却忽略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什么特意选在半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 夜三更出发?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为了“抓鬼”而去的! 此前山民们口口相传的山鬼恶相,可比山鬼本尊还要可怖几倍,他们既然计划抓鬼,就不会没有听闻过这些传说,怎么真到了山间,被要抓的这只鬼照胳膊和后背挠了两爪子,便活脱脱给吓疯了呢? 胆小的人根本不会去抓鬼,而胆大的人,绝不会被山鬼所骇。 第5章 第三章 不远处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爆发,脚下的雪地好像都被震得抖了三抖。祁重之顶着满头落霜藏匿在树顶,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一头体型庞大的熊狂风似的从山坡上卷下来,肥胖的身体不断变换着角度撞击地面,从它身上发出令人胆战的“咚咚”巨响。 而与这头活像小山般粗壮的黑熊相比,它背上正骑跨着一片落叶似的的人,正是祁重之要找的山鬼。 野兽根本是发了疯,拼命甩动着身躯,意图把叮在背后的蝼蚁给甩飞出去,山鬼整个人逆浪行舟般摇晃不稳,几次濒临坠落,眼看就要摔个粉身碎骨,都在紧要关头揪住了新的着力点,危急万分地化险为夷,连作壁上观的局外人都不由得为他捏了把冷汗。 这一幕太惊心动魄,祁重之顺着地上凌乱的脚印梭巡过去,在狗熊跑下来的地方竖着一棵枯死多年的老树,老树树干极粗,中央裂开一个巨大的树洞,树洞外死气沉沉趴着一团毛茸茸的黑球,再盯睛一瞧,那只黑球的脑袋上,赫然插着一柄由白骨做成的刃。 冬眠被惊醒的熊会异常暴躁,何况山鬼还捅了人家的熊崽子。祁重之的心里疑窦丛生,暗暗猜测着山鬼这种自杀式举动的用意。 为了果腹?说句不好听的,冬季山里虽然食物匮乏,但山脚下有不少住民,他能抢一次家畜,就能抢第二次,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去掏熊瞎子的窝。 为了裁熊皮做袄?祁重之看了眼他身上套着的褴褛破布,感觉这个猜测还有几分可能性。 没了孩子的母熊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它拿前胸撞了会儿地面,有限的脑力终于反应过来这样不妥,于是怒吼一声,又将后背对准一棵巨木,猛力撞了过去! 赤手空拳的山鬼看起来十分单薄,实在不像有胜算的样子,他牢牢揪住狗熊后脖颈上的一撮毛,忽然腾身翻跃了起来,在熊脑袋的上空打了个转,一脚重重踢在这畜生的鼻子上。 狗熊去势不减,流石一般霍然砸在树干上,与此同时,从百里外的树顶上倏地飞来一枚石子,精准无误打进了它的左眼。 山鬼瞬间朝祁重之藏身的方向看了过来,与他隔空对视了一霎。 狗熊的要害处接连挨了两下,鲜血从受伤的眼窝和鼻子里汩汩淌出,痛得惨嚎不止,山鬼折下一根树枝,蚂蟥般重新攀在了熊背上,单手揪住熊的耳朵,另手朝下狠狠戳了下去,将狗熊的另一只眼睛捣成了稀烂。 熊瞎子成了真正的熊瞎子,正当这时,祁重之瞅准机会飞身而下,在雪地上利落打了个滚,手中长剑往上猛然刺去,捅进狗熊袒露出的咽喉,一路贯穿颅骨,险险擦过山鬼的脸颊,在野兽的头顶冒出了血淋淋的剑尖。 熊万分不甘地轰然倒地,死得不能再透。 祁重之将剑抽出到一半,余光敏锐瞥见人影一晃,两步外的山鬼忽然出手,凌厉掌风毫无预兆向他拍来! 祁重之只得弃剑匆匆迎战,两人赤手空拳打在了一起。 山鬼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动行中却丝毫不见颓势,他的武学造诣已臻化境,招式快如闪电,逼得祁重之且战且退,渐渐不敌,最终被一掌击在肩头,凭空摔出了数尺去。 后背钝重砸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祁重之眼前一黑,艰难半支起胳膊,侧过身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好歹在危急关头帮了山鬼一把,这个混账东西连谈条件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山鬼形同鬼魅的身影紧随而至,他蹲下来,冰冷的手攥住祁重之的脖子,蓦地收拢—— 祁重之的呼吸停滞,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从喉咙里发出,他猛然扣住山鬼的手腕,五指指尖深深掐进他的肉里,手背和额角一齐绷起了青筋,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下了死力气和他较劲,好像要把他晦暗难辨的脸牢牢记住,一齐带进鬼门关里。 慢慢的,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祁重之的头脑开始昏沉,脸憋成了青紫,眼球里爬上可怖的殷红血丝。 他看见山鬼的额头慢慢滑下冷汗,呼吸突然间变得粗重紊乱,掐住他脖子的手害冷般发起抖,一双眼睛比他这个濒死的人还要赤红。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山鬼居然松手了。 大量空气争先恐后灌进气管,祁重之捂着脖子惊天动地呛咳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山鬼,后者跌跌撞撞跑到熊的尸体旁,一把拔出祁重之的佩剑,疯了一样在熊身上割划捅插,在祁重之近乎震惊的目光中,他突然趴下身去,埋首在野兽被割开的脖颈上,咕咚咕咚喝起了血! “……”祁重之不禁呆住,在灌水般清晰的吞咽声里,胃部狠狠抽动了下,受不了地干呕起来。 饮过血的山鬼明显冷静了许多,跪在尸体旁大口大口喘气,祁重之爬起身,脸色苍白地站到他背后。 “鬼帅赫戎,但逢出征,必要杀人数百,以刀割之,啖生肉、食热血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山鬼——赫戎的吐息慢慢平静,被人一语道破身份也不慌张,他微微偏首,目光冷冷朝后瞥去:“如果你不想和它一个下场,趁我没改变主意前,快滚。” 熊的尸体几乎已被开膛破肚,内脏乱七八糟淌了出来,山鬼伸手在内翻找着什么,手法看起来很熟练。 祁重之没有走,他看着赫戎的动作,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便大着胆子问:“你中了毒?” 赫戎手下一顿。 祁重之趁机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一个对你有利无害的交易。” 赫戎背对着他沉思,看不见表情如何,祁重之说得笃定,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 “你想救那个老人。”这是肯定句,赫戎从熊的身体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动声色展开了掌心,那是一颗内胆。 他接着道:“那你打算拿什么来交易?” 祁重之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乘胜追击道:“熊胆!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中某种奇毒,而熊胆恰好有解毒的功效,即便不能替你全部祛除毒素,也能暂时缓解一二。我家世代经商,旗下有不少药材铺子,要搜集几个上等熊胆,还不在话下。” 赫戎冷嗤:“几个?” 祁重之一怔,揣摩着他的意思:“嫌少?熊胆取材不易,格外珍贵,这你应该知道。” 赫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 戎起身就走。 “且慢且慢!”祁重之见势不妙,捡起地上的剑追过去,不远不近跟着他打商量,“你想要多少?” 赫戎找到一处溪涧,蹲在岸边仔细剥洗胆囊外附着的油脂,祁重之等着他回话。 他不疾不徐忙完了,才报出一个数:“六十个。” 祁重之失声道:“多少?六十个?!” 把全城的熊胆搜集起来,怕是都不到六十个,这比那个庸医还能榨人油水! 祁重之暗暗咬紧了后槽牙,赫戎现在完全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他是笃定了一条人命和六十个熊胆,自己会选择前者。 略一沉吟,祁重之忍着肉疼点了头:“成交,六十就六十。只是我一时半会还筹集不到这么多,救人如救火,你要先跟我回去医好刘老伯。” 赫戎得了答复,在其余事上倒是十分爽快,跟着他回了刘家庄。 祁重之事先扔了被血染红的袄子,把里头那件汗衫脱下来,外翻着披在赫戎身上,鉴于即便如此,赫戎的自身形象也实在是堪忧,为了不吓哭街上的光屁股孩子,祁重之只得专门带着他沿避人的墙根走。 就算这样,两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人偷偷摸摸从窗户口跳进刘家时,守在床边的阿香还以为进了贼,险些给吓昏过去。 阿香颤巍巍指着赫戎:“这这这…这是……” 祁重之解释:“别怕,这是我从镇上找来的外地大夫,听人说他医术高明,还懂得巫蛊之术,最拿手老伯的这种病症。” 阿香胆战心惊点点头,仍是不敢看他:“那医药费该付多少?” “这你不必管,”祁重之把一贯铜钱递给她:“这里有我照看着,你去帮我买套文房四宝来。” 阿香接过钱,讷讷地去了。 祁重之正要跟赫戎说话,阿香又折而复返,从门口探过头怯生生地问:“什么是文房四宝?” “就是……”祁重之噎了一下,“就是写字的纸笔,还有墨,跟砚台。” 打发走了阿香,他扭过脸来问赫戎:“诊得怎么样了?” 赫戎头也不回地朝他伸出手:“把剑给我。” 祁重之照办,赫戎提起剑,二话不说在掌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捏开刘老汉的下巴,把血滴进了他的嘴里。 “你的血可以药用?”祁重之大感惊奇。 “只是药引,”赫戎答,“我会再开一帖药,煎为两服。每一服都需要我的血做引,下一服的引子,我会在拿到全部的熊胆后再喂给他。” 这是怕他赖账呢。 祁重之笑了笑,故意问道:“你倒是谨慎,别人的血就不行吗?” 山鬼斜睨向他:“你如果希望他死得再快一点,可以试试。” 祁重之笑不出来了。 夜色已深,心力交瘁了两天,终于听到好消息的阿香早已撑不住睡下,屋子里暂且只剩下祁重之一人。 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影影绰绰,勉强照亮祁重之手底下的三寸之地。他正提笔写一封长信,详细提及了自己如今所在哪地、路上结识了哪些人家、具体办下了哪些事情,洋洋洒洒扯了两大页的废话,直到最末了,才语气惭愧加羞赧,极其委婉地索要六十个上等熊胆。 他少年成孤,从此借居在义父家中。义父是他父母曾经的好友,家中世代经商,是位居皇城根脚下的富庶人家,年过四十却子嗣匮乏,曾夭折过三个儿子,膝下如今只剩一个宝贝女儿,因而做梦都想要个男丁,待他犹如亲生公子,事事物物从不短缺。只是祁重之自觉寄人篱下,义父待他好是情分,他自己从不敢忘记本分,很少有主动要求什么的时候。 然而轻易不要东西,一开口就是六十个熊胆,他难免会觉得过意不去。 祁重之低叹口气,在落款附上“祁钧”二字。 旁边的小门“吱呀”打开,赫戎浑身冒着热气出现在门后:“衣服。” “哦,暂时没有合你身的,你先凑合穿我——”祁重之封好信件,不经意地抬头,余下的话全闷在了喉咙里。 因着赫戎满身血气,加之有经年不洗澡而积攒出的隐隐恶臭,祁重之为了自己和阿香的身心健康着想,人生头一次替别人挑桶打水,再请老爷一样把他请去涮洗自己。 却忘了把换洗衣物也一并给他送过去。 ——于是赫戎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就这么赤条条站在祁重之面前,也不忌讳里间里就有个睡着的大姑娘。他那头脏污的乱发原来是深棕的,散着淡淡的雾气,湿淋淋铺了满背,发梢还打着大卷儿,水珠转着弯从上面滴落下来,长度直达腰间。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着“血盆大口、铜铃眼睛”的山鬼,本相居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赫戎久未等到他的下文,不耐烦走了过来。手臂越过他肩头去拿搭在他椅背上的衣服,因为是俯身的姿势,鬓角落下来的发丝恰好拂过祁重之的眼角,搔得他微痒。 眼前近在咫尺的腰窄瘦而苍劲,腹间肌肉明显却不突兀,分布得极其漂亮。 祁重之的喉结上下一滚。 赫戎已经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桌子那边。 “我说,你写。”他突然道。 前后形象相差过大,祁重之还在惋惜他被衣服遮蔽起来的身体,一时没领悟到他的意思:“什么?” 赫戎屈起修长指节,叩了叩他手底下的纸张。 祁重之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干咳一声,提笔道:“你说吧。” “苦参一钱,酸枣仁两钱,生大黄一钱,需用冷水浸泡两个时辰……” 第6章 第四章 半个月后。 临近年节,集市上异常热闹,日上三竿的点儿正是人潮拥挤的时候,各家小贩早早摆出了摊子,犹以烟花爆竹为盛,虽没什么特别新奇的玩意儿,但不失朴实欢快的气氛。 赫戎戴着一顶由熊皮缝制成的帽子,暖融融的棕色兽毛在额头四周围成一圈,一大束编扎得体的长辫从帽子底下延伸出来,一直拖拽到腰间。 他身上还套了一件厚实的黑袄,把脸色衬得极其阴沉——虽然他一直都是阴沉的。 满街来来往往的喜庆人,唯独他像个不识时务的天外来客,没被渲染上一点儿即将要过节的愉悦。 也难怪,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无法感受中原节庆所带来的欢乐。他的家乡在距此千万里外的边塞,夏天酷热焦灼,冬天寸草不生,满目所及皆是广袤荒野,人人为了生计活得像行尸走肉,除却祭祀时点燃的一丛篝火,平日是不见什么新鲜颜色的。 他拿刀割开密封的药箱,从中取出一枚熊胆,放到鼻下仔细深嗅,辨别来源是否纯正。这年头鱼目混珠的假熊胆有不少,中原商人不可信。 祁重之抄着手倚在顶梁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 柱上,侧目觑着赫戎拿起第二十九枚熊胆,神色很是不耐:“怎么,怕有毒啊?那要不要拿我来试试毒?” 这北蛮子行事简直谨慎到了极点,压根儿不像是番邦未开化之地出来的,先是提出不拿到全部的熊胆就坚决不放第二回血,这便罢了,居然还态度强硬地要求祁重之跟他上山,直到交易结束才可以放他回去。 这摆明了是把他当成人质,防止他中途丢下那父女俩自己溜号。 山上无床无被,吃食难觅,出门撒个尿都能被闻着味儿而来的野狗偷袭,祁重之本来是个闲不住的,在刘家村的时候,尚且能跟巷子里的猴孩子们趴在地上斗蛐蛐儿,到了山沟里可好,举目除了山就是树,睁眼是赫戎那张死人脸,闭眼是黑咕隆咚一片瞎,闷得他恨不能以头抢地。 所幸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今天盼来了京城的回信,随行同到的还有一封义父寄来的家书,称熊胆不易收购,今次只勉强搜罗到了三十个,另三十个还要再等一等。 这意味着还要再和赫戎在大松山里至少同住同吃半个月,祁重之不气到杀人就不错了,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没想到赫戎一听他这话,竟然赞同道:“你提醒得对。” 祁重之差点给气笑了,怀疑他天天装鬼,装到脑子出了毛病:“少做梦了,你还真要我给你试毒?我有什么理由毒你?” 赫戎并不懂医理,只是为了安全着想,特意记过几个解毒配方,他看得出来这些熊胆的真假,却看不出来它们究竟有没有“问题”。 毒当然是要试的,他不相信祁重之费心费力,只是为了帮助萍水相逢的一家人。 毕竟他的人头在中原通缉令上,已经达到了万两高价。 赫戎掀起眼皮,淡淡瞟了祁重之一眼,却打消了让他来试的念头。 大珣人的狡猾奸诈,他早在少年时就亲身见识过了。 当年北疆旱灾频起,牛羊饿死千头,位于中原边境最近的塔塔尔部落率先向大珣皇帝投诚,获赐得以让整个部落休养生息一年的粮食水草。年尚不足十七的他接到北疆国君剿灭之令,随后率兵攻陷塔塔尔,一粒米没给他们剩,抢夺回了全部物资,还俘虏了两个大珣派来驻扎监管的官员。 本是皆大欢喜,他手底下的兵都能够久违地饱餐一顿,而他因为临时接到国君的命令,没来得及吃进一粒米,便快马加鞭赶回了都城。当天夜里就接到消息,所有吃过粮食的士兵全都中毒身亡,那两个官员因为事先吃了解药,故而毫发无损地逃回了中原。 紧接着第三天,中原军队大举压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信不过这些从祁重之家中送来的熊胆,自然也信不过祁重之本人。 两人再次来到了刘家。 阿香闻声开门,赫戎一反常态地主动迎了过去。 她恭恭敬敬给赫戎行了个礼,再抬起头,眼前却多了一枚熊胆,从头顶传来了赫戎的声音:“吃了它。” 随后跟进来的祁重之将他的话只字不漏听了个全,脸色顿时一变,举步跨到两人身前,二话不说,劈手就打落了赫戎手里的熊胆,怒火中烧地大骂出口:“我千辛万苦给你搜罗药材,你怀疑我居心叵测便罢了,竟还要拿阿香来试毒,未免也太作践人了吧?” “如果没有毒,这就只是普通的补药,让她试试又如何?” “你——” 那东西毕竟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药材,阿香匆忙把它捡起来,仔细吹干净上面沾染的尘灰,手足无措看向二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什么有毒没毒,这不是祁大哥送给戎大夫的药吗,怎么会有毒呢?” 赫戎寸步不让地看着祁重之,对阿香道:“吃了它,我才会医治好你父亲。”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倘若有毒,阿香则会成为死在祁重之手里的第一条人命。 阿香心思单纯,并不清楚他们俩之间的具体交易,也不明白为什么戎大夫突然怀疑祁重之会在熊胆里下毒。于她而言,两位都是爹爹的救命恩人,让她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何况只是试吃药材——而且是拿爹爹的命做注。 嘴唇刚刚要沾到熊胆,祁重之却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腕子,阿香愕然:“祁大哥…?” 祁重之恼道:“别听他的!” 他急躁阻拦的动作里几乎暴露了一丝慌乱,被冷眼旁观的赫戎尽收眼底,不禁脸色愈沉。 “我看你是不太想救你爹。” “不,我吃!” 祁重之的抗拒情绪实在太明显,阿香左右为难,正犹豫到底要听谁的。乍闻赫戎此言,便什么也不顾了,祁重之一时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她把小半颗熊胆吞吃了进去。 空气一瞬间凝滞,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祁重之屏住呼吸,暗暗捏紧了拳头。 “呕——” 像是在应证赫戎所料,吃下熊胆不久的阿香突然脸色涨红,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神情痛苦地扶着树干干呕。 祁重之脸色一变。 赫戎眼底杀气陡升,迅如闪电扣住了祁重之的脖颈,强而有力的手臂抡起,狠狠将他掼到了墙面上。 闷响沉重,听得人胆战心惊,祁重之如被拍在墙上的蚊子,喉间蓦地涌上一口腥甜,沿嘴角滑下一线红痕。眼看着满脸戾气的赫戎越逼越近,他强撑着没有跌坐下去,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拇指还能用,在腰间垂死挣扎地一挑,剑锋出鞘了半寸。 这是赫戎第二次对他起了杀意,恐怕他不会有第一次那么幸运了。 阿香昏天黑地吐了半晌,她本是胃里有陈疾的人,刚刚吃得太急了,苦水直钻舌根,熊胆咽进去,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往喉咙口返酸水。 她萎靡不振地捂着肚子进屋,入眼却见二人你死我活地打了起来! 她霎时连胃痛也顾不得了,急得大喊一声:“快别打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祁重之连剑都没拔.出来,赫戎钳住他的手腕,声音清脆地一拉一扣,他的右手就此脱臼,软绵绵地耷了下来。 祁重之脸色一白,赫戎旋即并指成勾,鹰爪一般抓向他的咽喉—— 能剥肉见骨的一招,在那两个疯子身上,祁重之见识过。 赫戎的手离祁重之的脖子仅仅毫厘之距,几乎能感受到他指节的冰凉温度,再进一寸,祁重之将当场毙命,他却停下了。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阿香。 阿香满头大汗地推开赫戎,搀扶起摇摇晃晃站不稳的祁重之,这会儿他倒比她看起来更像是中了毒的。 “我只是胃疾发作,根本没有中毒,戎大夫现在该相信祁大哥了吧!” 皱眉头的换成了赫戎。 居然会没有毒。 祁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 重之嗓音嘶哑道:“中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拿刘老伯的命威胁阿香替你试毒,你不觉得你欺人太甚了吗?” 赫戎的目光落到祁重之苍白的脸上,眼底神色一时晦暗莫测。 在他的世界里一向只有他自己,旁人的生命与尊严都无足轻重,他是第一次见祁重之这种会为了别人豁出性命相帮的傻子。 赫戎无法理解,这未免有些太愚蠢了。 他突然走近半步,祁重之下意识朝后退缩了下,接着右胳膊被赫戎拿起来,“咔嚓”一声,脱臼的手腕被完好无损安了回去。 祁重之一怔,试探着动了动手。 “……等等,我还有事求你。” 赫戎抬脚要走,闻言停下步子,扬起眉梢,示意他说下去。 这态度像是对待什么小猫小狗,祁重之生平头一回低声下气求人,还是在刚怒气冲冲质问过他后,不禁有些气苦:“你能等半个月,但阿香不能,她一个女孩子家,自己生活很不容易,我想请你尽快救治好刘老伯。” 怕赫戎不同意,他咬牙又添了句:“大不了,我再跟你回山去做人质。” 阿香眼眶微红,攥紧了祁重之的衣袖,抬头眼巴巴看着赫戎。 第7章 第五章 祁重之做了一个梦。 梦里张灯结彩,吉祥止止,大红木圆桌旁立了四把凳子,主座上坐着位佛眉温目的老妇人,祁重之提起酒壶,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倒入了半茬桂花酿。 “奶奶,今儿个是大年夜,您怎么着也得喝一口,就当沾沾喜气啦。” 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轻拍祁重之的手背;“ 嗳,嗳,好孙儿,少倒——你爹娘去哪了?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过来呢?” “他俩啊,”祁重之答道,“恐怕还在忙呢,说是今夜就要装具了。” 老妇人微愠,催促道:“真不像话,你快去把他们喊来,成天就知道铸剑,大年节里还不消停。” 祁重之嘻嘻哈哈应着声,脚步欢快地去了。 祁宅坐落于龙山脚下,方圆二十里只此一家,偌大的庭院楼阁,家中唯有主户四人,老仆两人,素日里清净宁和,就连过节也不外如是。 祁家是百年铸剑世家,祁重之的爹娘在江湖中颇具名望,两人虽年纪轻轻,锻造技艺却十分精绝老道,最重要的是品德高尚,他们每三年仅出一把作品,每把皆是世人争相哄抢的宝剑,却从来只赠英雄,不售高价,久而久之传为佳话,更是被冠上了“铁伯乐”之赞誉。 三拐两绕,朴实无华的阁楼后别有洞天,入眼是夫妻俩站在铸剑台前,各执羊角卷的一端,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谈到兴处,便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画面何其静好。 祁重之握拳抵唇,在他们背后惊天动地干咳了一声:“老爷夫人,晚膳准备好了,老祖宗派小的我来问一句,您二位打算何时移步前厅啊?” 蜜里调油的两人唰地分开,都老夫老妻了,还活似新婚燕儿。祁母笑骂着点了点祁重之额头,祁父哈哈大笑,不甘示弱地擂了他肩膀一拳,三人闹作一团,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齐齐簇拥着往回走。 老仆人在院外挂了两串鞭炮,信子点燃,远远传来噼噼啪啪的震天声响,山外城镇中窜升起团团烟火,祁重之仰头看入了迷,像个孩子一样往后去够娘亲的手,一抓之下却扑了个空。 他疑惑地回头去瞧——哪有什么爹爹娘亲,只剩两具白骨随风抖如筛糠,眨眼的功夫在他脚边化为了灰烬。 乌云闭月,身后哪有什么红灯彩披,全是惨白一片的白绢黄花,从房梁处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一路疯了似的蔓延,顷刻烧到了他的脚底。 祁重之手脚冰凉,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天翻地覆间,屋里的满桌菜肴皆成了丧烛供果,厅堂之上,赫然摆放着三个牌位。 正是他的三位至亲。 他恍然大悟地突然想通了什么,四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撕裂,方才所有的温情居然全是假象。他仿佛置身于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里,铺天盖地的潮水疯狂淹没口鼻,逼得他几乎要窒息。 祁重之诈尸般坐了起来,胸膛急促起伏,好一阵无法平复。 又是这个梦…… 他颤巍巍抬手抹了把脸,沾了满手湿漉漉的水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山洞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鹅毛大雪,冷风呼呼往里卷着,祁重之后知后觉发现身上多了一层厚厚的熊皮,而这里没有旁人,只能是夜里睡着后,赫戎悄悄给他盖上的。 祁重之迟钝地回神,有些不可思议,怔怔地道:“谢谢……” ——没错,赫戎答应了他的请求,在那天夜里彻底医治好了刘老伯,他便再一次作为人质,同赫戎在山里生活了又半个月。 赫戎此人,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外界传言,给人的印象都无一例外是阴森可怖的。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他的狠辣,古今多少将帅,唯有他一个被冠上了“鬼”字头衔,可见一斑。 与他做交易可以,但空口白话地求他办事,基本是没着落的,若非是他随手帮祁重之接回了脱臼的腕子,祁重之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不抱希望的事,他却没有所求地答应了,反而出乎人的预料。 祁重之总不能直接问人家你怎么答应了,便只好自己心里疑惑着,疑惑来疑惑去,觉得更加看不透赫戎了。 山上的日子真不好过,祁重之的两只脚冻成了萝卜,夜里总是又痒又疼。好在他没什么大少爷的臭脾气,还算可以忍受, 至于无人说话这点,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赫戎当真是那种可以十天半月不发一言的人,主动与他说话他也不理,有时实在惹得他烦了,就提溜起祁重之的后脖领,把他一路拖拽到山洞里头,扔在那儿不管了。 记忆里那次失控渴血的状态,估摸着因为有熊胆加持,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赫戎站起身来,踢灭了奄奄一息的火堆,对他说:“时辰到了,走吧。” 大概是久居高位的原因,他说话时惯用命令的语气,总是让人很不舒服。祁重之故意磨磨蹭蹭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赫戎也不喜欢别人离他太近。 他的臭毛病真的很多。 祁重之骂骂咧咧腹诽着,脸上的神色却截然不同地轻快,甚至不知不觉吹起了口哨。 因为第二批家信到了。 意味着他不必再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蹉跎宝贵时光,今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祁重之归家心切,吩咐仆役们在山脚下接首,这对赫戎来说也很方便,他没有反对。 “张伯,久等啦!”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9 这次的声势比前一回浩大得多,祁重之嘴角噙笑,在赫戎背后一抬手势,被唤张伯的中年管家远远朝他躬身行礼。二人走近,身着黑衣的人马训练有素地分开,齐刷刷让出中央押送的东西。 在看清那是什么后,赫戎的脚步猛然一滞。 没有装熊胆的药箱,那里竖立着一架精铁打造的笼子! 他瞬间明白中计了!第一反应是迅速后撤,逼近背后的祁重之。 那群明显不是普通仆役的黑衣人岂能容他得逞,两支飞箭冲他面门破空袭来,赫戎挥臂打落一支,另一支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划出一道见血的伤痕。 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赫戎猛然攥起拳头。 怎么回事——提不起力气! 他的脚步虚晃了一下,额角隐隐冒出汗珠,想要尝试着运气,经脉里像藏了千万根细针,争先恐后扎透了他的神经,痛得他呼吸粗重。 他蓦地抬头,吃人的目光狠狠慑向祁重之—— 祁重之不疾不徐背起手来,笑眯眯踱到一旁作壁上观,吩咐众人:“留个活口。” 他给赫戎的第一批熊胆里,确实掺了毒.药。 毒是慢性毒,需长期服用才见效果,半个月的期限,刚刚够渗入经脉,致使他无法动武,受百爪挠心之苦。 至于阿香,他在刘家借住了两个月,曾目睹过她夜里因吃急了东西而发病呕吐,得知她患有陈年胃疾,且十分严重,如今整日不眠不休,外加劳心劳力地照顾亲爹,必然会不思饮食,诱发胃症。熊胆是大补之药,味苦涩,如果着急忙慌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普通人都要恶心半天,何况是她这个身体欠佳的人。 所以他故意制造慌乱的假象,诱使赫戎心生疑窦,逼迫阿香来试毒,阿香情急之下必然会吃得忙乱,祁重之笃定,她十有八九会不堪重负地全部吐出来。 他拿自己的命做了一场豪赌,好在他赌赢了,上天站在了他这边。 然而赫戎毕竟是赫戎。 他连站直都难,本该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可这鱼委实是条性情刚烈的,临死还能溅屠夫一身腥水。 因祁重之下了留活口的命令,杀手们投鼠忌器,赫戎正看中这点,胸膛直冲面前一把剑刃而去,对手见他目光凶狠,以为他要自戕,慌忙收招撤势,身侧短暂露出一个缺口。 赫戎像穷途末路的野兽,额头撞开那人的腰,矮身就地一滚,避开了两只同时抓向他的手。 他还想伺机再逃,祁重之已飞身而至,铁掌扣住他肩膀,抬起膝盖重重一撞人腰际,从后将赫戎牢牢压到了地上。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眉峰皱得死紧,眼睛红得滴血,头顶的帽子在打斗中不知所踪,编扎得体的辫子散乱了一半,意识到此刻压在身上的人是谁,突然怒吼着挣扎起来,额头在地面“嘭嘭”磕出骇人声响,看起来像发了狂的疯狗。 ——真是狼狈不堪。 咔嚓。 祁重之卸了他的右肩。 “我得多谢你,”他从仆役手里接过绳子,轻而易举按住浑身发抖的赫戎,慢条斯理把他的双手捆起来,随后俯身贴近他耳边,低声笑道,“多谢你的心思缜密,没有挑我来试毒,不然我还真抓不住你。” 第8章 第六章 笼子是用精铁打造,栏杆的缝隙极窄,大概仅有一条胳膊粗细。中央开了一扇供爬进爬出的小门,门上挂着锁,雪天里反着冷冰冰的光。宽估摸着约六尺,高约五尺,仅能容纳一个半大孩子的身量,成年男人进去后,要站站不起来,要坐伸不开腿,只能憋屈十足地跪在里头。 不管怎么说,祁重之还是佩服赫戎的。 寻常人若中此毒,多半已经被剧痛折磨到神志不清、浑身虚软,他却还能强撑着一丝神智,用尽浑身力气抵着笼门,死死不肯踏进去一步。 仅仅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若是衣衫单薄的夏季,还不定怎么春光乍泄。 他就那么喘着粗气把住门口,谁来推他,他就不分黑白地张嘴咬人,样子虽然难堪,但也凶狠极了。 祁重之拨开一众焦头烂额围在他身边,恐吓不成反被恐吓的下属,不由分说捏开他的嘴,强行塞进一颗黑色药丸。 赫戎被迫吞咽下去的同时,还在祁重之手背上半死不活地印了个牙印。 折断了爪牙的野狼再凶狠,终究还是被当成狗关进了铁笼,这是最彻底的侮辱手段,不是深仇大恨还真干不出来。 更折磨人的还在后头。 一号黑衣夜行的人马声势浩大,还带着个装人的大铁笼子,客栈必然是住不了了,只能露宿荒郊野地。 祁重之背靠大树席地坐着,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一块冰糖,把双脚伸到火堆旁取暖。他喜欢吃这玩意儿,不像别的甜品那样让人发腻,吃多了也不必担心坏牙,是小时候娘亲唯一允许他碰的零嘴儿。 想到娘亲,他把后脑勺抵上树干,眼睛里倒映出满天星子,就维持仰头望天的姿势,开始专心致志地出神。 他的爹娘失踪在北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年事已高,乍然听闻这样的噩耗,隔夜就撒手西去了,留下当年未满十五的祁重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的义父为人忠厚仗义,不仅帮六神无主的他妥善置办好了丧事,还将他接到家里来常住,更甚至扔下了手头大大小小的生意,亲自去塞外走了一趟。 他这一走就是三四个月,祁重之盼星星盼月亮,却盼来了两罐掺了土的骨灰。 当年的边塞很不太平,天高皇帝远,北疆与中原边境的几座小城频繁发生纷争,大珣朝廷迟迟不派人来管,于是小打小闹愈演愈烈,最终发展成了攻城略地规模的两国战事。 北疆自从出了个鬼帅后,原本散乱野蛮的军队渐渐严谨规整起来,畏惧神鬼之说的陋习虽然还有,但鉴于他们自己的主帅就是“天降神使”,中原这方面的老计策显然就对他们不太好用了。 祁家父母去的不巧,正赶上战事焦灼的时候,二人为了赶制手头一把新剑,不惜以身涉险,往边境寻找一种稀有铁矿作为主要材料。不想在回程当夜,北疆突然举兵攻城,守城的大珣官员是个胆小如鼠的饭桶,没等抵御过一注香的时间,便收拾家当弃城逃了。 还因为怕敌军追来得太快,临逃走的时候,顺便把各路城门都给考虑周到地堵严了。 舍下满城老老少少,如瓮中之鳖,一夜之间全被烧为了灰烬。 ——连同他的父母一起,成了边境永不超生的孤魂野鬼。 那个下令焚城的敌国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赫戎。 一声极端沉闷的低哼传入耳中,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0 祁重之的眼珠沉沉地转动,落到铁笼子里的人身上。 他穿的大部分衣物都被他自己徒手撕扯坏了,身上遍布着道道抓挠出的伤痕,指甲里甚至嵌着带血的肉丝。头发散乱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一声比一声粗重的鼻息。 在旁盯了许久的张伯见势不对,唯恐真出了人命,牙疼似的“哎呦”道:“祁少爷,您给他喂的是什么药哇?” 祁重之的声音平淡到听不出情绪:“什么药不重要,能让他老实才重要,他现在这幅样子,不是很省我们的事吗?” 赫戎确实老实了很多,可不像是精疲力尽的样子,因为手指甲还能有劲儿深深掐进肉里去。他的肩膀已经被接好了,至于为什么蜷缩着不动—— 因为祁重之给他喂的那颗药丸,是勾栏院里面才能用到的。 专门拿来对付那些性子刚烈的雏儿,百试百灵。祁重之临来刘家庄之前去逛过一趟,提裤子走的时候,顺手从老相好房里抓了两粒,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十几个人肆无忌惮的目光下,赫戎跟只牲口一样被关在四面透风的笼子里,从感受到身上开始发生不正常反应的那刻,他就像被从头楔进了一根钉子,扎扎实实钉死在了原地。 风越刮越大,一场大雪连续下了好几日,等停的那天,从地底钻出刺骨的冷,钢针似的刺着皮肤。 笼子上面蒙了层黑布,完全遮盖住了赫戎的视线,路上经过小半月的颠簸,他已磋磨得不成人样,唯剩一双瞳仁还晶亮得可怕。 祁重之掀开黑布一角,刚巧迎上他被阳光刺得眯起的双眼,眼珠的颜色很漂亮,流光溢彩,酝着淡淡的金棕,像是由某种宝玉制成的,只是看过来时,会让你感觉脊背发凉。 祁重之一把揭去了黑布,他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宝玉,也不想探究那双眼睛里装了多少恨怒。 最好是越多越妙,这样折磨起他来,才更有报仇雪恨的快意。 久未谋面的光亮就此铺天盖地倾泻下来,赫戎不躲不闪,兜头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下。 他发着抖打量起四周。 眼前是四进四出的大宅子,修建得非常豪奢,尽显京城大商贾的本色。 “把他搬进柴房里。”站在台阶上的祁重之指挥道,“张伯,劳驾把赏钱给各位发下去。大家伙儿辛苦了,赶紧去后厅里吃壶热酒吧。” 其余人一哄而散,纷纷奔去了后院,剩下两个做苦力的,一边一个抬起笼子,呼哧呼哧搬向阴暗狭小的柴房。 祁重之侧过身来让道,铁笼经过他面前时,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下人的手一个不稳,笼子向右边猛地倾侧过去,重重磕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脚背上,那个人立刻松手搬起脚,嗷嗷嚎叫出声,金鸡独立似的原地蹦跳。 另一个人的步伐自然更加摇晃不稳,赫戎于是再次发力,拿身体当武器,砰然撞向铁笼,朝祁重之的方向咣咣铛铛滚过去半匝,一只鹰爪从铁栏之间伸出来,闪电般攥住他的脚踝。 祁重之躲闪不及,后槽牙瞬间咬紧,本能要提膝去踹他,奈何他抓得死紧,致使脚下失去平衡,连人带铁笼,咕咚从台阶上栽了下去。 台阶不高,只有三层,但冷不丁要摔这么结实的一记,任谁也吃不消。冬季里腿骨脆弱,祁重之猝不及防单膝磕在了地面,当即觉得膝盖一麻,再想站却站不起来了。 他也是个狠角色,眼神瞬间冷下去,拔剑就斩向赫戎的胳膊—— 赫戎及时抽手回来,剑锋仍旧深深割开皮肤,在地面洒出一溜血线。 血腥味蔓延开来,钻进所有人的鼻尖,穷途末路的赫戎暴吼一声,眼睛充血般赤红,开始毫无章法捶打撞击起笼门。 终于反应过来的两个家丁匆忙上前搀扶起祁重之,急三火四地向后退开,惊魂未定看着囚笼里发疯的人。 祁重之呲牙咧嘴按了下膝盖,确定只是普通的撞伤,扭头吩咐道:“赶紧!把安神香给我拿过来。” 家丁答应一声,掉头跑去屋里取。 他捡了块石凳缓缓坐下,搀着他的下人给他撩开裤袜,不由倒吸口凉气——隔着衣服,脚踝上烙了一圈深紫色的淤青。 祁重之放下裤腿,心有余悸闭了闭目。 他知道,如果不是赫戎中了经脉无力的毒,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的脚恐怕已经被废了。 “少爷!香拿来了!” 家丁满头大汗地把香奉上来,祁重之一点眼皮,拿起一方手帕捂住了口鼻,朝赫戎那边儿抬了抬下颌。 家丁会意,一手抬袖闷住鼻子,一手举着点燃的安神香,战战兢兢凑到笼子跟前。 浓郁的香味儿源源不断被吸入体内,陷于狂躁中的赫戎反抗动作渐渐迟缓,终于眼前一黑,万分不甘地轰然倒地。 家丁们一前一后,正要去抬他,祁重之摆摆手,突然改了主意:“把他搬进我房里吧,就放在外屋。”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刚见识过北疆鬼帅的可怕,谁也不敢轻易从这种命令。年纪大点儿的跨近一步,弯下腰来语重心长劝他:“少爷可要三思啊,这疯子不是好惹的,不说能伤着少爷,就是发起疯来弄出的动静,不也招人心烦吗?” “我心里有分寸,”祁重之说,“你们搬吧。” 家丁们清楚他说一不二的脾气,劝了一遍不听,就只得答应着去了。 “还有……”临走,祁重之又叫住他们,指着赫戎的胳膊道,“把包扎用的布给他扔进去,趁他没醒,隔着笼子再给他撒点金疮药,别轻易让他死了,我留着还有用。” 第9章 第七章 张平森接到消息,没等商行罢会,就紧赶着回来了。 一进屋,率先看到了祁重之腿上的伤。 “哎呦,这是怎么弄的?” “不留神磕的。”祁重之随口答。 屋里烧着地龙,很暖和,他便大咧咧把裤腿挽了上来,膝盖上敷着冷毛巾消肿:“您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急着回家看我好久不见的儿子。”张平森弯腰凑到他膝盖那儿,小心翼翼掀开毛巾一角,见了伤势,心疼得连连吸气,嘴上还不饶人地训斥,“臭小子,多大的人了还跟猴子一样皮,这准是在前院台阶上磕的吧?嘶……你看看,肿了这么高。” 祁重之挨了通骂,心里却很熨帖,嬉皮笑脸跟义父赔罪:“知错了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张平森又凑在他腿前研究了好一会儿,直把他肿起来的高度都测算出来了,确定真没什么大碍,才舍得直起腰来坐下。 他开门见山问起正事:“我听说你这趟去,真把他给找着了?” 祁重之弯弯唇角:“我还把他给绑回来了。” “哟,”张平森诧异,“本事真不小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1 ,绑回来撂在哪儿了?” 祁重之:“我房里。” 张平森瞪着他:“这是个大祸害,既然能抓住,你应该在路上就解决了他,带回来就算了,还放自己屋里干什么?” 祁重之把膝盖上的毛巾拿下来,拉好裤腿,慢悠悠答:“就这么杀了他,未免太便宜了。” 这口气说得怡然自得,好似嘴里吐出来的是“今天晚上吃什么”,但掂量一下他和赫戎之间的恩怨,立刻就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张平森自然而然想到了铁板烙背、剥皮抽筋、五马分尸那一套血淋淋的酷刑,并且认为凭自家义子的手段,还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祁重之在义父跟前打小嘻嘻哈哈惯了,从不见外,这会儿看他表情要变,才见好就收,赶紧转了话锋:“好啦,说点正事。您还记得我家祖传的那本书吗?” 张平森胆战心惊挥去脑海里缺胳膊断腿的关外壮汉,迟钝地回神:“祖传的书?……噢,好像是有那么一本,你爹曾经跟我提过一嘴,叫什么《剑录》的?” “对,就是它,”祁重之说,“去北疆的时候,我爹把它带在了身边,那是我家几代人的心血,后来我爹娘没了,书也不知所踪,我想他们九泉之下也不能合眼。” 张平森:“所以你把鬼帅绑回来,就是想从他嘴里问出《剑录》的下落?” 祁重之:“不错。” 张平森恍然大悟,转而揣摩一番其中利害,却欲言又止了:“孩子,别怨义父说话锥心,当年一把大火,整座城都差不多给烧干净了,你如今要找一本书,恐怕……” “义父还记得溯城之战吗?”祁重之问。 他话题转得太快,张平森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啊…记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浦城与溯城前后接壤,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浦城,就是我爹娘遇害的城池被烧毁后,北疆的军队还有往中原腹地继续挺进的架势,朝廷这才终于察觉到危机,一口气拨了上万人的兵过去,力求守住坐立在这之后的溯城。” “仗最后虽然打赢了,但大珣损了一名将领和近八千的兵马,而北疆那边一共也才七千人。可惜塞外粮草稀缺,战马又是游牧民族的命根子,一举凑出小七千的兵力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极限,再想打也不成了,只能班师回朝,否则就大珣派出的那些饭桶……啧。” 张平森干咳一声:“这是大珣人该说的话吗?” “我是大珣人,可不是大珣朝廷的人,”祁重之无所谓地一笑,“北疆能打这么漂亮的仗,主帅的原因的确占了很大部分,可赫戎归根到底不是神人,他的脑子也没看起来那么好使,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中途更换了兵器。” “更换兵器?”张平森微微皱眉,“你是说……” 祁重之:“北疆人是一群穷疯了的野狼,每逢屠城之后,必然要把城里的油水全都搜刮一空。有传言说,在蒲城被烧毁后,赫戎没有立刻进军,而是原地扎营,吃了两个多月的老本,才又开始带兵行进。” “大珣在溯城与北疆军队的第一次交锋,就看出了他们在兵器上的变化。北疆从前往往以弓箭和弯刀为主,弯刀尺寸较短,操作不易,而塞外的铸造技艺又不到家,锻打出来的刀片易折易断,想要杀人,就必须靠近敌人半步之内,往往还没等摸着大珣将士的毛,就已经被中原铁剑刺穿了。” 祁重之说得口渴,给自己倒了杯茶,张平森紧赶着问:“那他们到底换了什么样的武器?” 祁重之:“陌刀。” 张平森失声:“陌刀?!” 祁重之点头。 张平森唏嘘:“我晓得,那是中原失传已久的一种兵刃,传说造工繁琐,取料不易,制出来的刀片修长轻巧,杀伤力却极大。真是不可思议……可这是刀器,跟《剑录》有何关联?” 祁重之:“义父博闻广见,可您有所不知,陌刀本就是由古时的斩马剑演化而来,锻造方式与剑类同。我爹也是无意中获悉了其中奥秘,又经过无数个日夜的钻研,才摸索出了铸造方法。由他的手制出的新陌刀,虽然不一定能与传说相媲美,但也不容小觑。” 张平森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赫戎很可能在放火之前,搜走了祁家剑录,得到了陌刀铸造方法,继而现驻扎造兵,给北疆兵马换了新的武器?” “不是可能,是一定,”祁重之深吸口气,把灼心的一股火从喉咙口沉甸甸压回胸膛里,微微冷笑道,“如果不是拿到了《剑录》,再给他十个脑子,他也造不出这样的兵器。” 张平森同样脸色复杂,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一番话谈完,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一会儿,各自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堵得想吐又想哭。 丫鬟来传唤,说是饭菜做好了,祁重之却站起身来要走。 张平森拉住他:“诶,好容易盼着你回来。” 祁重之抽回手告罪:“等明早再一起吃。” 张平森:“合着今日就不吃了?” “吃,我回屋开小灶去。”祁重之朝后挥挥手,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他刚入住张家的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同桌用餐时总见生不肯多吃,到了晚上常被饿醒,抽条拔苗的少年,瘦得却跟竹竿子一样,张平森看了心疼,给他在屋里单独设了小灶,一应厨具菜品俱全,让他半夜饿了,就再自己捯饬点儿填肚。 久而久之,除了练出手可登大堂的厨艺,还养出个不着调的坏习惯——别人晚饭围桌吃饭,独他一人钻在屋里悄没声儿地吃独食。 祁重之从锅里捞出五个油糕,高高摞在盘子里,端到笼子边上蹲着吃。 他团的油糕个大量足,很舍得放配料,因此香味儿浓郁,单闻着就足以让人馋出口水。 今晚上的月光很好,屋里只点了两盏灯,关上门来有种朦朦胧胧感。赫戎的胳膊已经让他自己包扎好了,整个人不太舒坦地窝在笼子中央,两颊因失血而变得苍白,愈发显得眼睛晶亮,瞧着倒是更凌厉了几分,他眼珠转动,凉飕飕的目光剐过祁重之油汪汪的嘴,很想把那两瓣剁下来喂狗。 “咱们都是聪明人,就不拐弯抹角了,我问你几个事儿,你照实了说,我就不为难你。” 赫戎冷哼,不想搭理他的屁话。 祁重之不甚在意:“虎落平阳,你也没有别的选择。我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抓你,却迟迟没有下杀手,你不想听听其中原因吗?” 那三十个熊胆太不好消化,吃得赫戎现在都心气郁结。这话恰好戳到了他的痛处,许久,他极轻微地一抬下颌,示意祁重之说下去。 祁重之笑了笑,明明笼子里那位才是阶下囚,但对方的态度,仿佛他才是处于下位的那个。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2 “第一个问题,你在北疆究竟犯了什么事?” 赫戎:“杀人。” “什么人?” “国师。” 祁重之噎了一下,这倒是真没料到:“……自己亲爹都杀,果然禽兽不如。” 北疆族民笃信神鬼,大国师在部落间可是比国君还有威望的存在。他现在知道为什么赫戎要叛逃北疆,千辛万苦躲藏进中原,还专门往深山老林里钻了。 赫戎无动于衷:“还有吗?” “有,”诧异完了,祁重之端着空盘子起身,重新从锅里捞了五个油糕,放到笼子外刚够赫戎能碰到的距离,逗狗一样逗他:“这第二个问题,回答完了你就可以吃。” 赫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善。 祁重之:“为什么要杀他?” 这问题其实有些超纲,他是临时起意问的,因为觉得赫戎不像是会做这种自断前程的傻事的人。 赫戎重新恢复到之前缄默不语的状态,眼皮漠然垂低下去,聋了一样对他不理不睬。不知道是因为祁重之给他的难堪,还是因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祁重之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莫名觉得他这种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很有趣,眼神肆无忌惮把他从头到脚打量过去,舌尖慢慢舔过一侧虎牙,讥笑道: “你现在跟个娘们儿一样。” 第10章 第八章 赫戎唰地贴近笼门,猛然把胳膊伸出去抓他,祁重之早有防备地后撤一步,抓了个空的赫戎反手拍落碗里的油糕,端起碗向地面狠狠掷去。 碗应声变得四分五裂,他毫不犹豫抓攥起一把碎瓷片。 祁重之大呼不妙,蹦起来冲向屏风后面。 与此同时,赫戎手中碎片化作暗器,携破空风声倏然射向他的方位—— 几片碎瓷割透屏风,齐刷刷冲着他的脑门而去,祁重之急忙扯过手边桌布,单臂拽着边角猛力一旋,将兜头罩来的“暗器”通通卷了进去。 屏风上映出赫戎脱力瘫坐下去的身影,粗重喘息呼哧呼哧传进耳中,看来扔这么几个小碎片,也是把他累得不轻。 “嘿呦…何必呢,这么不经逗。”祁重之撂下桌布啧啧摇头,心疼地去摸四分五裂的屏风,“我这块屏风,卖了你也赔不起。” 赫戎没再继续反击,大约一是精疲力竭,二是手边仅剩的油糕威力欠佳,算不上一件能用的兵器,没法把他的脑袋给砸出大坑来。 祁重之见好就收,不打算把他逼得太急。 他吹灭两盏小灯,屋里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反而更凸显出那厢久久不能平息的紊乱粗喘。 铁石心肠的祁重之权当配乐,脱鞋上炕一气呵成,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心安理得睡起了大觉。 竖日大早,他打着哈欠披衣起身,踢拉着步子出来洗漱,眼睛下意识往笼子那儿瞥了一眼,就定住了—— 地上本该散落着五个油糕,如今少了两个。 再看倚着栏杆闭目养神的赫戎,面容一如往常凶神恶煞,只是嘴角沾了粒小小的芝麻。 祁重之眉毛一扬。 他好心情地没点破,装没事儿人一样,轻手轻脚扫走了剩下的三个。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只要祁重之把饭菜放在笼子外面,守着他的时候,赫戎便跟瞎子一样置若罔闻,一到半夜三更,听着祁重之睡熟了,他才做贼一样开始狼吞虎咽。 祁重之对此啼笑皆非,觉得他可恨之余,倒也有两分平常人的可爱之处。 然而可爱归可爱,他一天一顿地养着赫戎,可不是为了拿来当宠物观赏的。 之前几天是时候没到,现在,时候到了。 狭窄的一方铁笼里,赫戎抱住脑袋,面孔扭曲地挣扎翻滚,身体不停撞向左右栏杆,发出令人心颤的“咚咚”闷响。 他陷入了某种不明缘由的癫狂,额头青筋暴起,死咬着牙关不吭声,看起来痛苦异常。 祁重之平静地坐在他对面,手里把玩着一个小药瓶,耐心十足的模样。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从笼子里传出的闷响渐渐低弱,在赫戎终于受不了地惨叫出声后,祁重之适时拔开木塞,把药瓶放在地面,恰好在赫戎努力伸手,却无论如何够不到的地方。 瓶子里放着熊胆制成的药,赫戎身上的毒发作了。 他想喝血,想得要命。 “五年前的溯城之战,你们手中更换的兵器,铸造方法是从何而来?” 祁重之一遍遍重复着问题,赫戎头痛欲裂,耳朵里嗡嗡作响:“兵……器?” “对,兵器,”祁重之稍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放轻声音循循善诱,“那是一把陌刀,你们北疆人第一次用这种兵器。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是不是在蒲城里……从一对中原夫妇手中拿到的?” “我不知道……”赫戎的牙关咯吱作响,“把药给我!” 祁重之忍不住站起来,微微提高了音量:“你知道!那是一本书里的其中一页,你拿到了那本书对不对?它现在在哪里?” “一座城里上万人,战利品数不胜数,我杀过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记得!”赫戎厉声低吼,一双眼睛成了赤红,拼命去抓笼子外的药瓶,样子异常狼狈,“把药给我!!” 祁重之蓦地攥紧了拳头,眼底迸出一线杀意,屋外炸出一声惊雷,他深深一闭目,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用脚尖把药瓶往前轻轻踢近了半分,堪堪停在赫戎的指头跟前:“只要你告诉我《剑录》的下落,解毒.药有多少就给你多少!” 赫戎死死扒着栏杆,冷汗顺着脸颊滚落到下颌,看着祁重之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肉鲜血热的兔子:“我说了、我说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再想!”耐心告罄的祁重之猛然跨近,手掌一把按住铁笼顶端,居高临下和赫戎对视,一字一顿狠声道,“想不出来,你就永远要做我笼子里的狗!” 他反身一脚跺碎了药瓶,“咔嚓”一声,褐色粉末残忍撒了一地。赫戎瞳孔骤缩,几近崩溃扑到门边,十指拼命去抠抓挂在外头的铁锁,指甲缝里尽是血迹。 祁重之连人带铁笼,将他整个踹出了门外。 门在赫戎眼前嘭地关上,将他吼叫的声音隔绝了大半。祁重之背靠门框抹了把脸,拖着千钧沉的双腿坐回床上。 他默不作声弯下腰,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 他已经整整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一个可以手刃仇人的机会,却因为家族百年的心血而不能动手。 他还要继续等,等到仇人松口。 也许要一天,也许要一月,也许要一年……也许心志坚韧的赫戎到死都不会如他的意。 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隔着层门板,二人一坐一卧,从夜色冗沉到晨光熹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3 微,一个惨痛在身体,一个恨怒在心里。 祁家少爷住的院子从此成了禁区,下人们每每经过都要绕道而行。祁少爷的脸色一天赛一天阴沉,虽然待人待物的态度仍和平常一样,但举止间总难免会流露出一丝焦虑,大家伙儿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触他霉头。 因为他估计得不错,赫戎直到现在为止,还不肯透露出半点他想要的消息。 也许是因为赫戎知道,如果他说出了《剑录》的下落,他的命也就没有再留着的必要了。 祁重之又往嘴里灌了口酒,再想倒第六杯,手被人按住了。 张平森难得对他端起长辈架子,强行把酒壶夺了下来:“行了行了,别喝了。” 祁重之其实没醉,也没有要借酒浇愁的意思,他从来不干那种傻事儿,只是心里烦躁,得有点东西供他宣泄。 张平森叹口气:“什么都没问出来?” 祁重之:“您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你以为北疆的鬼帅是好糊弄的?”张平森道,“他审过的犯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你那点‘过河拆桥’的算盘,他能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又怎样,”祁重之不信邪,“他身中奇毒,我不信他能熬到死。” 张平森:“他中的什么毒,你弄清楚了吗?” 祁重之摇头:“不清楚,我问了几个大夫,都说闻所未闻。他说他是杀了他爹才逃来中原的,我怀疑也许是北疆的某种蛊术。” 张平森一听,不由倒吸凉气,连自己亲爹都杀,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货色?自家义子如今就天天和这种东西共处一室,长此以往还得了吗?当下不容置喙地一拍桌面:“不行,你别跟他再耗了,趁早杀了他,把人头送交官府。孩子,这是北疆的统帅啊!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窝藏敌国军队头目,院子里哪个家丁不长心眼地随口乱说,咱们家就完啦!” 因为祁家私事而陷旁人于险境,祁重之自知理亏:“可《剑录》的下落还没有查明……” “我看他多半不会告诉你,”张平森语重心长,“就算告诉你,你能保证他说的是实话吗?你要找《剑录》,与其寄希望于仇人,还不如寄希望于自己人,让义父派心腹去北疆帮你查查看,一定给你查出门道来,好不好?” 祁重之仰头靠进椅背,茫然望着黑漆漆的屋顶,一时陷入了沉默。 义父说得没错,把希望寄托在灭门仇人身上,本身就是个极端愚蠢的行为。他祁重之自诩聪颖,可就偏偏在赫戎这里犯了难。 费尽心机把他抓回来,他却像只团起来的刺猬,让人无处下口。想要强行窥探其中隐秘,就要做好被扎一嘴血肉模糊的准备。 可惜这种事总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有时当局者即便清楚厉害,也不愿意抽身而出,因为深陷其中时尚能抓住一线光亮,可要真正踏出局外,等待他的才是又一轮的混沌不明。 张平森的话,让祁重之夹在道义和亲情之间两难,无疑令他更加心烦意乱了。 “我知道了……让我再想想吧。” 出来饭厅,祁重之脚步虚浮地走在路上,他给自己灌了不少酒,眼神虽说清醒,但脑子里多少还有点混乱。 走近他居住的院子,院门一如既往紧闭,因为里头关着能吃人的恶狼,所以他又在门上加了把锁。 这防备程度,几乎有点神经质了。 祁重之自嘲一笑,伸手推开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呼吸狠狠一滞。 第11章 第九章 笼子里面关着的,大概是个血人了。 赫戎的额头在铁栏杆上撞开了个豁口,血漫过眼睛滑到嘴角,一滴不剩被他舔了进去。除此之外,他唯一完好的左臂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牙印。 他如同患了狂犬症,可眼前无人可伤,只好自己折磨起自己,在所能撕咬到的所有皮肤上肆无忌惮地吮吸鲜血。 ——导致脸色灰败,浑身虚汗,连瞳孔都是涣散无光的,可牙齿竟还仍然深陷在左手腕上! “你他妈疯了吗?!” 祁重之万万没想到会有此情状,险些惊得把舌头吞进去。他下意识以为赫戎要自杀,边掏钥匙边冲进院子,火急火燎打开笼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里头半死不活的男人拖了出来。 期间赫戎一动不动,眼皮生气全无地半阖着,祁重之刚一触到他冰凉的手,心不由得咯噔一跳,匆忙去探他的鼻息——好险喘气还稳当。 他刚才差点以为赫戎把自个儿给喝干了! 他把赫戎半抱在怀里,绕到他身前去夺他的手,奈何这条疯狗咬得太紧,轻易还拿不下来。 祁重之满头大汗,勉强捏开他的嘴,一点一点把牙齿掰开,取出他血肉模糊的手臂。 赫戎的喉结微微滚动,艰难吞咽下一口血沫,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小片阴影,把他整个人渡上层憔悴之色。 “妈的……”看着这根被当成骨头啃的胳膊,除了骂娘,素来巧言的祁重之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倘若他和赫戎不是仇人,他倒真想敬这位仁兄一杯,问问他脑子里究竟装得是脑浆还是泥浆。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角布料,简单给赫戎包扎住伤处。被毒性折磨到如此地步,宁愿咬死自己也不肯向旁人低头服软,如果不是确定赫戎曾铸出过陌刀,祁重之几乎要怀疑他真的根本不知道《剑录》的下落。 他背起满脑袋泥浆的赫戎,大步流星跨出院外,劈手逮住一个路过的家丁:“去叫大夫!” 停下来的家丁是个年纪还不大的,定睛一瞧他背上昏迷不醒的人,联想这几日从他院子里不时传出的呻.吟惨叫,顿时大惊失色,语无伦次指着他们:“少爷你你你……你把人家怎么了?” 失血过多可是会死人的,祁重之没心思跟他逗乐,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少废话,抓紧去!” 家丁屁滚尿流地去请大夫,祁重之半路又喊:“站住!” 小家丁战战兢兢回头。 “大夫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朋友出去打猎,被野狼给咬了。其余的别声张,记住了吗?” “诶,我记住了!” “快去快回。” 打发走了家丁,祁重之背着赫戎跑进后院,踹开一间干净客房的门,把奄奄一息的人平放在床上,先给他喂了颗抑制毒性的药,再二话不说扒走他浑身没法见人的破布条,从橱柜里翻出件崭新的中衣给他套上。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看此时瘫在床榻上的赫戎,已俨然是个病中贵公子的模样。 前脚刚给他拾掇好仪容,后脚大夫就到了,跟着鱼贯而入的还有闻风赶来“探病”的张平森,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跟祁重之吹胡子瞪眼,便只沉着脸坐在一边,满脸上写着:还找大夫干什么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4 ?让他淌血淌死了算了! 祁重之厚着脸皮装没看见,撸起赫戎的袖子,指着上头的牙印问:“我朋友打小患有疯症,旁人一眼没看住,就让他把自个儿给咬成这样了,劳驾您给诊诊,他有大碍没有?” 大夫看了那满胳膊触目惊心的人牙印,正兀自吓得坐立不安,听了这通解释,屁股方才在凳子上坐稳了,定下神来不由唏嘘:“那他这症状可真不轻啊……” 他朝背后招了招手,一个小药童提着药箱凑上来,动作熟稔地开盖取药。老大夫吩咐了一声,他乖巧一点头,噔噔噔跑出去,不一会儿,从张府下人那里要来一盆煮过的水,端着安安静静等在床边。 伤处原来并不深,只是烂开的口子多而密集,淌出来的血七七八八汇聚在一起,所以看起来惨不忍睹。祁重之拿拇指微微摩挲过他的皮肤,觉得平心而论,就算赫戎长有一嘴铁齿钢牙,大概也咬不烂这一根由荒漠风沙里淘出来、皮糙肉厚的胳膊。 刚刚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嘶……奇哉怪也。” 他正走着神,被大夫一句话拉回现实,疑惑扬了扬眉毛:“嗯?怎么了?” 大夫一面给赫戎把脉,一面紧皱眉头捋着胡须:“老朽行医数十载,少有号错脉的时候,这位小哥面容憔悴,唇色淡白,鼻息轻弱,还伴有体寒发热,分明是气血两亏之状,可老朽探他的脉象……” 祁重之看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人,追问道:“脉象如何?” “脉象稳健有力,别说高烧发热,就是这些个外伤失血,也根本号不出任何征兆啊!” 祁重之愣住:“也就是说,号不出来他究竟有病没病?” “也不能如此说,”老大夫显然也是头回见此奇人,言语间透着惊异,不似作假:“并非是号不出有病没病,而是他体状有恙,脉象却无虞,就好像、好像是……” “好像什么?” “好像这具躯壳根本不是他的一样!” 这话说得有些匪夷所思了,屋里一时陷入死寂,饶是巧舌如簧的祁重之,仓促间也不知该怎么对这个结论表态。 老大夫的医术在方圆百里内都有名声,他总不会胡言乱语去砸自家的招牌。 可是他自己的躯壳不是他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那依您老看,他什么时候能醒?” “若是正常人的话,睡个两天也就醒了,可是这位小哥……”大夫摇摇头,递给祁重之一张药方,起身拱手,“请恕老朽才疏学浅,不敢武断,这张方子您收着,旁的不敢开,都是些补气养血、生肌化淤的药材,外敷内用,胳膊上一日一换药,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祁重之收好药方,亲自送师徒二人出门,及至拐角处,避开其余人耳目,将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大夫手里,低声嘱咐道:“这是一点儿心意,请您务必收下。您今日就当出了个普通的诊,从没见过什么脉象奇怪的人。” 大夫也是个人精,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道:“惭愧惭愧,老朽未曾出什么力。少爷放心,我二人明白,您且留步,老朽告辞了。” 目送老大夫两人身影远去,祁重之揣着满腹心事回头,恰恰撞上义父沉得滴水的脸。 祁重之眉心一跳,温驯低头:“义父……” “你还知道叫我义父,”张平森恼怒,“你倒是把他照看得周全,还打算养他到什么时候?” 祁重之垂目不语,他仍然不想轻易放弃。 张平森蓦地拔高了音量:“你没听那大夫说吗?那根本就是个妖孽!” 祁重之声势低弱:“世上哪有什么妖孽,兴许是那大夫老眼昏花……” “好好好,”张平森气急打断他的话,“你翅膀硬了,义父管不了你了,你就胡闹吧,我看你早晚要毁在他手上!” 他吼得人尽皆知,三三两两路过的仆役丫鬟,都不禁吓得缩头缩脑,可又忍不住朝他们这边偷瞄过来。未等祁重之再给回应,张平森耐心尽失地拂袖而去,留他独自一人在原地杆子似的杵了许久,烦闷不已地挥散一众家丁,心乱如麻地晃悠回客房。 双亲离世后,他和义父的感情最亲近,人前再怎么八面玲珑,长辈跟前都还是个孩子。平时他再调皮捣蛋,义父也舍不得凶他一句,如今这般,必然是真被他气坏了。 祁重之年轻气盛,一方面明白其中利害,自己这么做十分危险,一方面又想靠自己的手段险中求胜,替爹娘报了血海深仇。 可惜没人理解他的小心思。 他垂头丧气在地板上坐了会儿,心事没能想通,倒是想出了困意,索性自己跟自己耍起了赖皮,起身甩飞了靴子,跨过赫戎,大喇喇躺进了床里。 ——过不片刻,身量太占地方的赫戎被他毫不留情一脚蹬到了床底下。 到了后半夜,仍旧睡不踏实的他又不情不愿地想起地上那位还在发着高烧,只好睡眼朦胧地再爬起来,骂骂咧咧把他重新扛上了床。 一夜未曾睡好,竖日,祁重之顶着俩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在后院里晃荡了一上午,在先后放弃了串大蒜的细绳、捆稻草的麻绳和马嘴上的嚼子后,从管家张伯养的大黑狗脖子上顺走了一副项圈。 赫戎依旧人事不省,祁重之给他灌下两碗药汤后,脸色比起昨天倒是添了点血色。尽管如此,老大夫的话依旧盘旋在耳边,让祁重之不敢掉以轻心——他既担心赫戎的“魂魄”征兆全无地撒手西去,又担心赫戎突然毫发无损地跳起来和他拼命。 于是项圈自然而然就扣到了赫戎脖颈上。 别说,倒是很合适,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第12章 第十章 祁重之预备好了外敷药,嘴里悠悠闲闲哼着京郊小调儿,捞过赫戎被包成粽子的胳膊。 赫戎瘦了不少,唯独臂膀上头还剩些肉,握着他的手腕时就像握了把硌人的骨头。可这把骨头是极其刚硬的,无论如何拗折不断。祁重之收紧虎口,恶趣味地使劲一捏,在赫戎麦色的皮肤上便缓缓浮现出一圈红痕,扎眼一瞅,跟血玉镯子似的。 赫戎不太舒服地微皱眉峰,往床内几不可见偏了偏头,小半张脸埋进了枕头里,配合着脖颈上的一圈束缚,意外显出几分好似被驯化后的乖顺。 祁重之唇角上扬,哼的调子于是一转,又成了江南柳花巷子里旖旎婉转的艳曲儿。 他扭过脸去拿金疮药,另只手摸着瞎扯开赫戎胳膊上层层包裹的旧纱布,等他再调回头来低眼一瞧,艳曲儿一溜烟滑高了八个调,脱缰野马似的一去不返,在演变为一嗓鸡叫前及时收嘴,颤巍巍咽进了喉咙里。 接着手却又一哆嗦,小药瓶咣当掉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 大腿上托着的应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5 该是一条遍体鳞伤的胳臂,昨天血肉模糊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可此刻呈现在眼前的这条,莫说是牙印了,就连一丝正常的细纹也无,整根仿佛是刚从官窑里烧出来的白瓷器,技艺还称得上巧夺天工! 这超乎寻常的场面把祁重之当头砸了个神志不清,他用力揉了揉眼窝,几乎怀疑眼睛是出了什么毛病。 他看赫戎的眼神立刻变得惊疑不定,如同捧着个易碎品,把这根一夜间翻天覆地的胳膊捧近前细看。 从五个手指尖到腕部的皮肤依旧是正常的——这个正常,是指经由关外风沙数十年如一日的摧刮,所磨砺出的粗糙质感,一看一摸,就知道是人身上的部件。可自手腕再往上,那些被他撕咬啃噬过的皮肉,好似焕然新生般光滑细嫩,一马平川过去,看不出半分曾受过伤的痕迹。 祁重之刚刚攥出来的红印,此刻恰好成了道鲜明的分界线,让上下两段截然不同的皮肤泾渭分明,就好像这一条胳膊根本不是从同一个人身上长出来的。 他怔怔发了会儿愣,突然间想起什么,扔下手里这条手,转而跨坐到赫戎身上,抓出他另一条同样被包扎过的手臂,猛地把纱布一撕—— 果然! 当时情况紧急,他明明记得砍下去的那一剑力道十足,不说割肉削骨,也绝对在赫戎手臂上留了道深深的口子。 可现下在他的皮肤上,看不到丝毫受过伤的迹象。 ——倒是没有呈现出如左臂那般夸张的细嫩状态,肤色如常,但是摸上去,触感确实比其余地方平滑许多。 “他体状有恙,脉象却无虞,就好像、好像是……” “好像什么?” “好像这具躯壳根本不是他的一样!” 迷雾一团接着一团,让祁重之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找不着,他心神不宁地看了眼手里的纱布,上头确实沾着干涸的血液,昭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可这太像是梦了,他活了二十年,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 赫戎仍旧无知无觉地睡着,祁重之俯下身去,拨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平整光洁的额头,在额角处有一块杯底大小的瓷白圆点,取代了他昨天在笼子角上撞出来的豁口。 祁重之陷入了久久的缄默,他想起在刘家庄的时候,是曾经见过赫戎未着寸缕的身体的,如今想来,那具身体完美得出乎预料,压根不该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将领应该拥有的。 两人此刻靠得极近,祁重之出神般盯着赫戎的额头,彼此呼吸交融在一起,只隔了层纸片的距离。 “你到底……” 是人还是鬼? 余下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毫无预兆的,赫戎睁开了眼睛。 他率先看到一张丰润的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里面藏着的牙很白。其次感受到腰腹间压着的沉重力道,随即不假思索把大手往下一探,隔着衣衫准确无误握住了祁重之的一瓣屁股。 祁重之:“………” 这无意识的一抓,让杂七杂八堵在祁重之脑海里的问题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深吸口气,慢吞吞垂下双眼,与赫戎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二人面面相觑良久,前者忽然暴起,一拳冲着对方的脸抡了过去,后者动作灵活地偏头躲闪,同时挺跨朝上猛力一顶,单靠腰腹的力量,将祁重之活生生从身上掀了下去。 祁重之头朝下落地,手忙脚乱撑住地面,好险没形象全无地摔个倒仰。 赫戎没按大夫所说睡足两天,而是自作主张提前转醒了好几个时辰,在刚刚获悉过他有异于常人体质的祁重之来看,这点已经不算什么值得让人情绪波动的事了。 被摸了屁股的惊吓倒是更多一点儿。 赫戎本能想起身,奈何起势太猛,被脖子上的桎梏突兀卡在了中央,一口气勒了个半死不活。他刚刚睁眼没多久,大概脑子还没完全醒利索,神情里透出些茫然,抬指试探着抚上脖颈,在项圈表面来回摩挲了两回,渐渐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后,眼神蓦地凶狠起来。 “……你是真的找死。” 即使他现在行动不便,但这句话仍旧很有威慑力,祁重之后退两步,确定这距离赫戎挠不着他了,才犹疑着出声问:“你……是人吗?” ——这话刚出口,赫戎一瞬间想吃人。 “我是指,”祁重之咬了下舌尖,重新组织语言,“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你的身体……怎么说,很奇怪。” 赫戎姿势别扭地往后挪了挪,歪斜着身体半靠在床头,好让呼吸稍微顺畅点儿,闻言抬起胳膊,神色淡淡瞟了眼自己的皮肤,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看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赫戎:“奇怪不奇怪,和你有关系吗?” 这话道理没错,他就算是神仙下凡,也确实跟祁重之没什么关系。只是如今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的是他,刀在祁重之手里攥着,他还非要梗着脖子跟人家比傲气,再愚昧也没有了。 祁重之嗤笑出声,习以为常耸耸肩膀,他是有好奇心,但不屑于跟无耻之徒斗嘴:“不说也无妨,你这个喜欢把秘密闷到死的小爱好,可以继续保持。” 看是你的嘴硬,还是圈在你脖子上的东西硬。 后半句十分理智地没说出口。 这一来二去,纱布汤药都不必给他捯饬了,祁重之很省事儿地披上外衣,在赫戎杀千刀的注视下转身离开,靴子刚踏出门槛,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张伯截住了。 张伯抹了把头上的汗,朝他背后探头瞄了一眼,觑着他的脸色道:“小姐在前厅等您呢。” “哦,书筠妹子回来啦,”祁重之低头扎着腰带,脸色稍霁,脚步不停地转了方向,没留神张伯的小动作,“好嘞,我看看她去。” 那是张平森的宝贝独女,样貌清秀可人儿,性情也温婉,可惜打小身子骨弱,单薄得随风就倒,七八岁时一场高烧,从此落下了苛疾,时不时就要眼眶含泪地咳上一阵,赶上秋冬虚寒的时候,捂嘴的锦帕上偶尔还会见血。如今已年过十七,却迟迟没人敢上门提亲,就此耽搁在了家中,也是张平森的一块心病。 她已经在前厅等了一会儿了,见祁重之来,极腼腆地站起来,冲他微微一笑。 “怎么不去屋里等?外头天冷。”已经穿戴整齐的祁重之裹着阵小风大步流星走进,朝侍女一招手,接过人手里的斗篷,二话不说给书筠披在了肩上。 书筠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今日有庙市,我想等钧哥哥和我一道去。” “义父呢,他这两天不是难得空闲吗,还不得好好陪陪你?”祁重之是拿她当亲妹妹看待的,话虽这样问,手底下已经捞过斗笠,手指灵巧地给她系起带。 书筠乖巧仰起下颌,方便他的动作:“爹爹说有账目要和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6 分号的李叔一起核对,一早又去商行了,他叫我自己一个人去逛,可我不敢……” “让你自己去?”祁重之诧异看了她一眼,“他老人家的心可真够大的——走吧,他不陪你我陪你,想要买什么,钧哥给你付钱。” 两个人说说笑笑,前脚刚走,“正在核对账目”的张平森后脚便从偏厅拐了出来,望着他俩的背影走远了,转头问跟上来的张伯:“东西都备齐了吗?” “齐了,”张伯恭恭敬敬弯腰,“他也好生被锁着呢,伤不着人,您现在就过去吗?” 张平森点一点头,二人一前一后,就此进了赫戎所在的客房。 第13章 第十一章 张平森一眼看到被项圈拴在床上的赫戎,喉头微梗——臭小子,怎么还玩儿这么一手。 张伯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前,随后出去,悄悄掩上了房门。 没有像祁重之那样退避三舍,张平森就坐在赫戎一臂之内,态度还算好说话:“我家小子怪调皮的,将军多担待。” 从他进门后,赫戎的眼睛就一直定在了他身上,此刻稍稍坐直了身子,目露警惕:“你是他的父亲?” 张平森捋着胡须,未置可否,赫戎自认验证了猜想,脸色霎时阴沉下去,冷冷道:“不用轮番上阵白费功夫了,你们要的东西不在我这。” 张平森:“既然这么说,看来将军果真见过那样东西。” 赫戎刚想反驳,张平森不由分说抬手打断,接着道:“鄙人想跟将军做个交易。” 这话听着何其耳熟,赫戎一扬眉梢,脱口而出:“一个对我有利无害的交易?” 张平森一怔,哈哈点头:“不错,我就知道将军是个爽快人。” 果不其然,父子俩都是一丘之貉—— “钧儿年轻气盛,做事冲动,因为寻找《剑录》这事儿,已经变得有些魔怔了,我这个当爹的看了心疼又心急,说他他也不听,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来跟将军讨个办法。” 赫戎面上不动声色,想听他能胡扯出什么花儿来,心里却暗暗冷笑。两父子事前看来是没串好供,连蒙人的招数都是用的同一种,真以为他是番邦人不开灵智,所以个个都上赶着把他当成山上的野猴子来耍吗? 那厢张平森见他不言不语,倒是十分胜券在握,他自认为姜还是老的辣,祁重之再聪明,与人推杯换盏的手段还是稍欠火候,对付赫戎这类杀人如砍菜的糙骨头,硬碰硬的结果只能是撞个两败俱伤。 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疾不徐道:“钧儿爱兵成痴,无非就是不甘心中原兵道流落在敌国将帅手中,想亲手得到‘陌刀’铸术罢了。” “将军年纪轻轻,本是大好年华正当眼前,奈何如今被困寒舍,生死都非定数,听鄙人一句,何必要为了一张旧纸而白白丢了宝贵性命呢?那可不划算啊……” 赫戎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要他拿出陌刀铸造术,用以换取自己的性命。交易确实够划算,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你只要一项陌刀铸术?” 张平森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长长嗟叹道:“都是犬子不懂事,误会将军啦。《剑录》里记载了从古至今近百种名剑铸术,从中随便拎出来一样,都能力压陌刀这种半路出家的东西。将军是天纵英才,倘若真得到了整本书,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奥秘,还会单单去挑一件最不中用的兵器来给全军铸造吗?” 这一番话说得极有水准,既把赫戎从头到脚夸成了一朵无所不能的喇叭花,又暗示他“陌刀”实在不中用,只是《剑录》里最白搭的一样兵器,犯不着为了它拼死拼活地跟人较劲。 捧一踩一,光论这一点,只会把赫戎关起来当猴儿逗的祁重之就拍马也及不上。 不过也亏了祁重之坑他在先,否则就凭张平森巧舌如簧地这么漫天忽悠,赫戎还真有可能会立马一手交纸一手拿命。 “将军要是想清楚了,就吩咐门口的管家一声,但最好时间不要太长,顶多再过一个时辰,犬子就要回来了,他可没有鄙人好说话。”张平森看他依旧沉默,也不急着催促,面含笑意起身告辞,留给他足够考虑的时间,“家里还有事等着处理,鄙人言尽于此,就不多叨扰了。” 房门掩合,张平森招手示意张伯近前来:“一个时辰后,如果他还没有叫你,你就——” 他在脖子前比划了一个“割”的动作,张伯会意:“是,老爷放心。” 张家的管家曾是位读过书的秀才,也会耍几手漂亮的剑法,后来被苛捐杂税逼得落草为寇,做了山大王的师爷。可惜也没逍遥多久,那位大王把自己当再世林冲,所有的智慧也通通填进了满身力气里,捞来个便宜师爷只是为了门面好看,凡有大事还是自己做主,半点不听旁人的屁话。 可他对着往来的百姓和客商逞威风便罢了,遇见押运官银的官兵们也豪气不减,黑旋风似的冲下山头,上赶着把自个儿的脑袋递进官府手里,此后便再没见过这人。 至于张伯,自然早就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了。也亏他命好,遇到了当初北上来做生意的张平森,二人一见如故,一个不嫌弃对方是草莽山匪,一个敬佩对方白手起家、独创基业的气度,就此结伴同行,至今为止,也是对互相扶持过十几年的老主仆了。 再说赫戎那头,他在北疆宰了自己的亲爹,亲爹又好巧不巧是国君器重的大国师,家乡必然是再也回不去了,兵当然也领不了了,空攥着一张陌刀秘术——实际上也压根不算什么秘术了,迄今为止,知道的少说得有百八十个,例如他曾经的副将、亲兵、还有死了的国师爹…… 只不过该着他倒霉,落到了中原人的手里。偏偏他又是个不吃硬的,越是抽他打他骂他,他越梗着脖子一声不吭,非跟人死犟到底不可。 倘若祁重之肯一日三餐供菩萨似的供着他,暖床香被亲自伺候,再低三下四好言相求……赫戎冷哼一声,拽起床头栓得严严实实的链子,眼底再一次迸出怒火,凶狠异常地扯出咣当咣当的动静。 想知道陌刀秘术?去他娘的,继续做梦去罢! 说起皇城根下的庙市,那自然是热闹非凡的。 春季清清冷冷的天,祁重之硬是在人群中挤出了满头大汗,他一边要和书筠说话,一边要替她拎着东西,一边得护在她身边免得有人将她磕着碰着,一边又得防备着想趁乱捞财的贼偷,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女人好逛街这一点真是最可怕的天性,祁重之有心想回去扇那个放话说“钧哥陪你”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又因为自家义妹斗笠后头时不时露出的笑容而胸口十分熨帖,一来二去,忍不住暗自唾弃起自己来:姓祁的,瞧你这点儿贱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7 到家的出息。 张书筠弱柳扶风的身体到底不能支撑她在大街上逛足个把时辰,一行三人避开人流,躲进张家的当铺分号里歇脚,一直跟在后头的侍女见状,忙不迭去接祁重之身上的大包小包,转手递交给分行的下人。 侍女怪难为情:“少爷,这本就是我们下人应该做的,您下回可别再跟我争了,老爷知道该骂我了。” “得了吧,一共十好几件东西,就你这小身板儿,走到半路就得累垮了。”祁重之撩袍落座,端起桌上茶壶咕咚咕咚灌了个底儿掉,打着饱嗝摆手,“行啦,少爷我乐意怜香惜玉,义父要是敢说你,我就跟他哭鼻子去。” 侍女“扑哧”破功,捂着嘴咯咯笑着进了内间,欢快地去泡茶了。 “钧哥哥还是那么会讨女孩子喜欢,”书筠拿下斗笠,眼睛里也带着笑,“什么时候给我领回个漂亮嫂嫂来呢?” 祁重之打了个哈哈:“我一没家底儿,而没仕途,哪家姑娘跟了我才是吃亏。——哟,陈老板,哪敢劳驾您来招待,我来吧。” 后半句是对掀帘出来的分号老板说的,祁重之在这儿打秋风惯了,跟这里的人都很相熟。他起身接过陈老板手中的酒壶,动作熟稔倒上了两杯。 席间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酒到酣处,祁重之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勾住陈老板的肩:“我听说京都有两位朝政大员倒台了,管抄家记账的那位师爷是李叔的亲娘舅……咱们这儿应该进来了不少好东西吧?” 陈老板不拿他当外人,心照不宣地嘿嘿耸肩,一锤他的后背,笑骂了声“你小子”,接着朝里头喊:“伙计,把李账房叫出来,让他拿着那件‘宝贝’。” 祁重之端杯的手一顿:“李叔在这儿?” 陈老板莫名其妙:“是啊,他不在这儿能在哪儿?” 祁重之忽地放下酒杯,扭头去看张书筠,后者同样一脸茫然,看来也是个被蒙在鼓里的。 李叔笑呵呵出来,怀里抱着一卷字画,正是陈老板所说的“宝贝”,他凑到祁重之和书筠跟前,献宝似的说道:“吴道子的真迹,起价两千两,要不是您和小姐来,我还轻易不愿意示人呢!” 他自顾自在那吐沫横飞地说着,祁重之的心思却飘了十里远——义父骗书筠。骗书筠干什么呢?为了推脱和她出去逛街?不,义父疼女儿还来不及。 那是为什么? 因为笃定书筠必定会来找他,而他又必定不会拒绝书筠的要求,如此一来,就可以将他从家里支出去。 支出去,然后呢? 然后就能除掉义父一直想除掉的心腹大患! 祁重之豁然站起来,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李账房,心急如焚地冲了出去。 糟糕——!赫戎有危险! 第14章 第十二章 来时在人潮中挤得有多费劲,离开时就有多不容易。祁重之仗着身高优势,踮起脚跟放眼望去,窥不见尽头的窄窄长街里堆满了乌压压的人头,每往前挪动一寸,都得被四面八方的人流蹭下三斤皮来。 祁重之人生头一回因为拥有一副挺拔英武的身材而产生了绝望,只恨不能瞬间瘦成纸片,从城民们几近脸贴脸的缝隙里钻出去。 失去自由行动不便,还被药物所束四肢无力的赫戎,面对着一心想取他性命的张平森,现下能是什么处境? 他连想都不敢想。 归心似箭的祁重之没留神脚下,一靴底跺在了旁边那人的脚背上,人挤人的情况下,这种事儿本来该见怪不怪,可那位倒霉的仁兄好死不死被踩得失去了平衡,直挺挺朝后头卖金银首饰的小摊倒了下去,并情急之中拽住了祁重之的一片衣角,拉得他脚步一个趔趄。 二人就此叠罗汉似的稀里糊涂摞在了一起,把小摊上易碎的镯子坠子通通给砸了个稀烂,商贩登时气得跳脚大骂,摁住地上两个罪魁祸首就是一阵胖揍,场面一度十分鸡飞狗跳。 祁重之纵有绝世神功,也没法在东倒西歪的状况下肆意施展拳脚。在脸上接连挨了两记气急败坏的老拳后,终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扯下腰间价值不菲的玉石,一把砸进小贩的怀里:“别他娘打了,扶老子起来!” 他这一嗓吼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乌泱泱的人群有一刹那的安静,有人认出了他是谁,和同伴交头接耳:“你看看,这是张家那位小少爷吧?” “哎呦,你不说还没认出来,可不正是吗!” “不得了……一个卖首饰的把张家少爷给打了,我看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商贩久浸市井,练就一对招风耳,把围观人的话一字不漏听了个全,再加上一瞧那块油油发亮的玉石,立马变了张赔笑的脸,狗腿地去搀祁重之,夹出来的皱纹有如九月老菊:“嘿嘿嘿,张少爷,对不住对不住,小人有眼无珠,您可千万别挂在心上!” 祁重之七窍生烟地爬起来——他当然不会挂在心上,因为心上已经满满当当挂了个斗大的赫戎,旁的东西无论如何挤不下了。他拨拉开小贩的手,也没空去计较自己究竟是姓张还是姓祁,趁着人群里为了看热闹而空出来的间隙,抬脚踏上一辆板车,三两步蹭蹭跃上墙头,转眼消失不见了。 小商贩举头看着他的背影咂舌:“嘿!这少爷腿脚跟猴儿一样利索。” 猴儿似的祁少爷像阵风一样刮回张家,入门便被两个提早得了命令的家丁上前拦下,祁重之一脚踹开一个,喝道:“滚开!” 他极少在外人面前发脾气,因为一发起来则不可收拾。 闯开守门的阻拦,他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后院,及至要踏上客房前的台阶,暗自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放轻脚步,慢慢近前贴耳去听。 房内寂静无声—— 他悬在喉咙口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忽地“嘭”一声巨响,是有什么重物撞向墙壁的声音,里头爆发出男人的怒吼,活像是从撕裂开来的胸口里迸出的,祁重之的脑子当即一炸! 他猛然去推门,一推之下竟然发现,门被人从内部上了锁! 赫戎被老老实实拴在床头,当然没有机会跑下来自封死路,义父他老人家更没有可以以身犯险的能耐,祁重之不消多虑,一个人名涌到嘴边: “张伯!——张易!把门打开!” 他边喊,边侧过肩膀狠力撞门。 张家人在建筑用料上很舍得下老本,这就造成门板非同寻常的坚硬,祁重之的肩胛骨几乎要散架了,才堪堪把两扇门中间撞出一丝罅隙。 他又恨不得自己是张纸片了。 透过缝隙,能隐隐看到内里的家居摆设,桌子还是完好的,凳子却不见了一只,地上零零散散撒着几滩血迹。 院子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祁重之扭头一看,七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8 八个闻声赶来的家丁正慌不迭地往这边跑。 ——屋里又响起一声惨叫,这次是张伯的。 祁重之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他后退两步,唰地拔出腰间佩剑,使出了大砍刀的气势,铮然剁上门板。剑锋深陷进木材里面,过重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没时间给他缓一缓劲儿,他双臂肌肉绷起,架着长剑死死往旁横斩过去。 门板响起不堪重负的刺耳刮裂音,被他生生豁出一个巴掌大的开口,剑刃应声崩断,咣当掉下来半截。祁重之收势不及,猛然往前踉跄了一下,额头“嘭”撞在豁口上,被断裂的木刺划剌出一道血痕。 祁重之稳住脚步,低头看了眼断剑,目光晦暗地反手扔开,继而动作不停,一拳捣向门板上的裂口,整扇门被他接连砸开个可供出入的破洞。 家丁们蜂拥而上,齐齐要去拉他的胳膊,祁重之缩住肩头矮身一钻,身形敏捷地“滚”进屋里,家丁们连他的衣角都没攥住,急得在外抓耳挠腮。 其中一位一跺脚,扭头就往外跑,其余家丁纷纷反应过来,留下两个守门,剩下的也跟着领头的急急慌慌去找张平森。 “松开!” 祁重之一个箭步猛冲上前,五指抓攥住赫戎脑后发丝,发了狠地往后拉拽:“把嘴松开!!” 赫戎的牙齿嵌进了张伯的脖颈上,血顺着他的下巴开了闸似的汩汩往下淌流,染红了两人的前襟。 张伯的两眼已经翻白了,四肢不住抽搐,一摸脉搏都是微弱的。 祁重之一掌刀砍在赫戎后颈处——可见效甚微,赫戎只闷闷哼了一声,眼神仅仅涣散了一霎,牙关依旧不肯松懈——甚至有继续加重的趋势。 祁重之的鼻尖冒出了冷汗。 他无计可施,只得一拳捣在赫戎腹部,后者痉挛一抖,终于张开了尊口,躬身死死捂住了下腹,脸色惨白成纸。 祁重之按住张伯脖子上的伤口,费劲把他往后拖去,和赫戎之间隔开了距离,他这才看清楚,张伯手中牢牢攥着一把匕首,另一端的刃部已经深深没入了赫戎的左腹! 祁重之浑身一个激灵,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捶过他小腹的手——满是触目惊心的温热血迹! “日你娘……” 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 一个是自食其果,另一个也是罪有应得,干脆都一块儿去见了阎王爷算了! 接到消息的张平森终于姗姗来迟,且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一位大夫,两人先是被惨不忍睹的门吓了一惊,接着匆匆进屋,又被闯入眼前的血淋淋场面骇得倒吸冷气。 张平森率先从惊诧里回神,连忙指挥大夫:“快!快救张易!” 祁重之把怀里的张伯转交给大夫,得以抽身去看同样快断了气的赫戎。 赫戎的头颓然低着,于是祁重之一眼瞧见了他脖子后面拖拽着的那条狗链子,心里无来由地一紧,想都没想,立马掏钥匙给他解了下来。 ——义父带来的大夫,是不可能救治赫戎的。 “你……”眼前的男人穿的衣服上没有哪处是不沾血迹的,祁重之不知道除了腹部,他是否还有别的地方也受了伤,一时竟变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从哪里去碰他。 最后索性一咬牙,绕过赫戎的胳膊搭到肩头,动作异常小心地将他半扛了起来。 赫戎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祁重之身上,方艰难地走出一步,喉间腥甜,蓦地呕出一口漆黑的血。 匕首上有毒! 祁重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愤怒的目光慑向躺在地上的张伯,险些没忍住冲动,一脚剁碎他的脑袋。 我的人也敢随便碰吗?! 气急之下,他忽然蹦出这么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然而他心底深处的确如此想:赫戎是他费尽心机找到并带回的人,即便是穷凶极恶的杀父仇敌,要杀也该是他亲自来动手,旁人何有随意指摘的资格?! 从前是碍于与义父之间的情义,对张平森,他敬之尊之,作为晚辈,乐意在大小事上处处忍让,可那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相反,他祁重之的脾气可大得很! 就算是才养过半个多月的狗,未经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动刀宰杀。 好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张平森作为义父,岂会不知他的这个脾性? 用的办法还是设计蒙骗他——这是在知道的情况下,还仍然选择要触他的逆鳞,祁重之如何能不气? 他纵是恨不能插翅带赫戎飞出去,却要顾及着赫戎的伤势,搀扶的动作轻之又轻,脚底下慢了又慢,饶是如此,等两人千辛万苦挪到门口,赫戎还是膝下一软,支撑不住地滑跪了下去。 祁重之满头大汗,弯腰捞起他的腿弯,大喝一声,把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一步跨出门槛,身后响起张平森隐含怒意的警告:“回来!” 祁重之充耳不闻。 “祁钧!” 祁重之脚步稍顿,侧首向后:“有话,义父就吩咐吧。”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硬,四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七八个家丁低头沉默,连喘气都压到最低,谁也不敢轻易吱声。 张平森一手指指到他后脑勺上,气得打哆嗦:“你今日要是敢走出张家的大门一步,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第15章 第十三章 祁重之明明已经过了赌气的年纪,但他还是走了,头也不回。 他今后也许还能有机会再回来负荆请罪,求得义父原谅,但赫戎的命只有一条,再多耽搁,恐怕怀里抱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可今天有庙市。 那意味着满街都挤满了人,连走动都困难,更别提要带着一个重伤的男人寻找医馆。何况他俩这满身的血迹,恐怕走出街头不过百步,接着就有人报了官,介时就不光是只丢一条性命那么简单了。 出是出来了,但似乎出来也是死路一条。 也许真是因为赫戎孽根深重,所以连老天爷都不愿意给他活命的机会。 他毕竟是个体重不轻的成年男人,祁重之的双臂渐渐有些吃不消。汗珠顺着额头慌不择路地滑下来,一头扎进了他的眼睛里,祁重之被砂得吃疼,条件反射闭起眼甩了甩脑袋,注意力因此移开了半分,手臂上一个不留神的松懈,赫戎便整个人歪斜着往外倾倒。 祁重之匆忙去捞他,然而在卸了力后再突然使劲,一时半会儿还真撑不住他,只能来得及扶住赫戎的后背,接着就被他的重量坠得一齐跌坐了下去。 此处幸好是块没人的胡同拐角。 赫戎居然还是清醒的,只是被嘴里的血沫呛得说不出话,他金棕的双瞳都失去了平日的光彩,晦暗难明地看着祁重之的脸。 张平森的话他听见了,他想不通,祁重之为什么宁愿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19 违背父亲的命令也要救他。 “别看了,”祁重之察觉到投映在脸上的视线,倒是很懂他在想什么,“救你是因为你有用——你也不必明白这个。” 他蹙起眉峰,低头去查看赫戎腹部的伤势。 浓稠的血液把衣服和伤口都紧紧黏连在了一起,他只极其小心地揭开了一角,便明显察觉到赫戎的呼吸一滞,身躯几不可见颤抖了一下。 祁重之也不好过,自觉比他还受煎熬,除了能当个人肉架子支撑着他,其余竟什么都做不了,他狠狠攥拳锤了记地面,咬牙切齿道:“该死——你感觉如何,还撑得住吗?” 撑不撑得住,实则也不是赫戎说了算的。他倒很想顶天立地地重新站起来,不必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瘫在一个曾拿他当狗羞辱的男人怀里,可他实在办不到。 喉咙深处好似有团烈火在烧,烧得他奇经八脉通通拧成了麻花,胡同口的冷风吹过,他狠狠哆嗦了下,异常痛苦地偏头呕出口浓黑的血,嗓子里的声音像是铁片刮过窗棱的嘶哑动静,难听到了极点:“别白费……白费功夫了,我没有…拿到过《剑录》。” 他不行了。 不知怎么的,从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祁重之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四个字。 他并不难过,焦虑和无力的感觉更多一些。赫戎本身就代表了一桩秘密,祁重之还没来得及把秘密吃透,他就要随风而逝了。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即便是叱咤风云的“鬼帅”也不例外。 他觉得有些话再不尝试着逼问,也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那还不知道又要走多少弯路:“没拿到过《剑录》,你怎么可能……” 赫戎:“你父亲比你聪明多了……” “我父亲?”祁重之一怔,继而幡然醒悟,紧追不舍道:“你是说义父?你有没有跟义父说过什么?” “义父……?”赫戎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似乎对这个词汇感到很茫然。他的声音无意识低弱下去,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慢慢垂落。 “喂!”祁重之见势不妙,少见地流露出几分失态,握住他的肩头微微一晃,赫戎又被迫清醒了一霎。祁重之低喝:“回答我的话!” 也许是真的被他拿将死之人当救命稻草的这种精神感染,赫戎的眼睛彻底睁开,后槽牙咬紧,将侧脸线条绷到刚毅。他一直捂着小腹的手颤巍巍松开,缓缓攥上露出身体外的刀柄,用尽了浑身仅剩的力气,目底透出了骇人的凶狠,竟突然间蓦地将匕首整个拔了出来! 温热血线唰地撒了祁重之一脸,刀子咣当掉落在地,赫戎的面孔刹那间痛到扭曲。 饶是知道他命不久矣,祁重之还是被他自杀般的举动震傻了。 “你他娘的是被毒疯了吗?——你这个疯子!” 这不是上赶着把自己往鬼门关送吗?! 他的双眼几乎急红了,抬指疾点,迅速封住赫戎身周几处大穴,继而拼命去按他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整片衣袖很快染成了鲜红。 然而无济于事,血还是越冒越多,祁重之折腾出了满身热汗,被巷子里倒春寒的瑟风一刮,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他愤怒地想大吼大叫,终于万分不甘地放弃,气喘吁吁跪在赫戎愈渐冰凉的躯体边,等待着一个生命的死亡。 赫戎是个枭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点毋庸置疑。 每个人在幼年时期,大概都会听自己母亲讲过各类形形色色的传奇故事。女孩子们乐意听凄美婉转的仙鬼志异,男孩子们乐意听荡气回肠的武林怪传。祁重之也不例外,他生在不见人烟的龙山脚跟,从不见世外繁华之景,心中向往的却是关外无边无际的辽阔疆域。 他爱看爹爹从集市带来的民间画本,爱听娘亲和奶奶讲金戈铁马、境外狼烟—— 故事里总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着轻裘,绑长辫,腰间别着弯月刀,胯.下骑着追风马,年纪只比他大了五岁,身后却率领着上百北疆战士,挥一挥手,就有无数族民向他俯首称帅。 真是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在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里,赫戎的传奇,是继与父母和奶奶的亲情之外,陪伴他长大的唯一故事。 可向往有多热烈,仇恨就有多剧烈。就是这个故事,撕碎在祁家父母出游塞外的那一年,成了他这辈子无法磨灭的痛苦记忆。 “你……” 轻如蚊呐的呢喃隐隐约约传入耳中,祁重之打了个激灵,意识到声音来源侧耳贴近赫戎的嘴唇:“什么?” 赫戎低低咳了几声,似乎连说几个字都变得艰难了:“你是不是…不想我死?” 两个人像是在说悄悄话,只是呈现在青天白日下的场面太过惨烈,没有半点温情的感觉。 祁重之深吸口气,选择对将死之人说实话,“你要说遗言了?——我想你死,但我不想你现在就死。你要跟我说什么?” 赫戎慢慢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很瘦长,浸了血的五指缓缓伸开,像冬夜里缠上红绸带的粗糙枯枝。 祁重之看了一眼,突然会意,一把攥住他的手掌,用了点力把他拉坐起来。 赫戎苍白的嘴唇幅度微小地动了动,祁重之立刻附耳过去。 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说时迟那时快,赫戎毫无预兆挣开祁重之,反手扣住他的后脑,如同回光返照般迸发出了极大的力量,张口就咬在了他的颈侧血管上! 炽热的嘴唇紧紧贴覆,坚硬牙关突兀刺破皮肉,钻心的疼楚紧接着窜入脊椎,祁重之头皮一炸,明明白白听到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咕咚吞咽声。 他像被开水烫到一样,差点平地跳起来,竭力要甩脱赫戎的钳制——一挣之下竟没挣开,本该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铁板般纹丝不动,简直跟豺狼虎豹无异! 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快,祁重之强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痛哼,率先想到了张伯那副苍白到堪称凄惨的面孔。 他捏紧的拳头已经送到了赫戎腹间,只差一寸,就能把他鲜血淋漓的小腹捣成被踩扁的软柿子。 ——但随即,他又察觉出了微妙的不一样。 不是要杀他,他并没有感觉到威胁。这种微妙介于疼痛和刺激之间,因为等起初难以忍受的锥刺感散去后,他竟发现赫戎在舔他。 没错,舔他。 他或许也是在怕祁重之突然暴起,给他来个致命一击,毕竟能制住祁重之的脑袋,已经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那点力气。 祁重之这才发现,赫戎刚刚的行为压根不是在自戕,他现在展现出的求生欲望比任何人都强烈,但在丧失理智的边缘,竟然还能勉强拉回来一点儿人性。 赫戎边缓缓吮吸着温热的鲜血,边抽空伸出舌尖,一遍又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0 一遍舔舐着祁重之被咬出来的牙印,偶尔有流出嘴角、顺着脖颈线条滑落下去的一缕血线,也都被他一滴不剩,当宝贝似的,灵活又轻慢地卷回了口中。 刺痛中带着丝丝的麻痒,明明被咬住脖子喝血是件很可怖的事情,可竟让祁重之莫名尝出了一分诡异的暧昧。 ——结合赫戎异于常人的体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此举的用意。他是在自救,用他骇人听闻的独特方式。就像羚羊在绝路前对着山崖的致命一跃。 虽然看不到,但能估摸出被咬开的伤口并不大,因为赫戎吮得极其小心。 为着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祁重之松开了拳头。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换血”两个字,尽管“喝别人的血来维持自己性命”这点太不可思议,但往往最异想天开的,才是最接近现实的答案。况且近几个月以来,他给赫戎喂过的药不少,除了在食用过那粒春.药后,他因为要“遮丑”而安分了几日,其余的毒对他产生的影响,也仅仅到了“影响”这一步而已。 这段日子遇到的奇事怪事太多,现在就算惊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讶出个新花样来了。 而且,知道赫戎也许不会死,他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两个人从艳阳高照,一直“黏糊”到日暮西斜,赶在庙市散场,人群陆续返家前,赫戎终于舍得从祁重之脖子上挪开嘴,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啵”。 祁重之的目光从混乱变得复杂,糟心十足地看着他:“喝够了?” 赫戎不声不响,并指解开自己的穴道,又往胸口反手一掌拍了下去,接连吐出几口血,色泽渐渐从浓黑到灼红。 祁重之在旁看得惊奇,忍不住抚上脖子,摩挲着被咬出来的整齐牙印:“你的毒解了?” “做梦。”赫戎声音还是嘶哑难听的,因此显得更加冷硬,连句谢谢都没有。 祁重之噎了一噎,安慰自己,不能跟差点死了的狗东西计较:“过河拆桥,你这是什么毛病。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还会死吗?” 赫戎:“不会。扶我一把。” 他给祁重之吃了一颗定心丸,后者虽然全须全脑,但也跟着他来了回大起大落的生死挣扎。他握住赫戎的胳膊架过肩头,慢慢搀着他站起来。 他腹部的伤口居然果真没再流血,祁重之垂着眼睛盯着他下半身看,只听赫戎又道:“我还需要大夫。” 祁重之也知道他身体的状况:“可以,但这个人情是你欠我的,早晚你得给我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这一关就像不切实际的梦一样,飓风逼他们从云端上顶着窒息感蹦下来,半途又被树枝卡住了脖子,二人扑腾着垂死挣扎,最后树枝不堪重负地折断,两个人终于落地,才发现离地面不过只剩下十几米。 好在虚惊一场,总算茫茫然地过去了。 沿着昏暗狭窄的巷子,两个人越走越远,身后拖拽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偶尔其中一个走不太稳,两个影子便跌跌撞撞叠在了一起,再被另一个人烦不胜烦地往外推开,是副互相胶着,又彼此排斥的模样。 第16章 第十四章 月上柳梢头,烦不胜烦的呕哑鸦鸣,吵得人深夜难眠。 王大夫嘟哝着梦话,在床上翻烙饼似的睡不踏实。他是四十几岁的老光棍,屋里头没有女眷,只另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蜷着个胖嘟嘟的小学仆,嫩土豆一样的年纪,正是贪睡的时候,呼噜打得震天响。 更年期的王大夫更睡不着了。 他气急败坏翻身起来,正准备把这块没有眼力见儿的胖土豆一脚蹬出去,门外头突然响起阵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砰,砸得他脑壳也跟着跳皮筋似的涨疼。 他没好气朝外喊:“谁啊!医馆关门了,不是什么快死的病,就明天再来看!” “对不住,扰您清梦了!我和朋友在京郊遭了土匪了,他受了重伤,耽搁不得,劳驾您行行好吧!”一个男声喘着粗气开腔,听声音累得够呛。 “直接砸。”另一个更为低沉的嗓音响起。 “你闭嘴。”头一个男声立刻呵斥。 那句“直接砸”气势十足,把本来塞着满肚子起床气的王大夫吓了一跳——这恐怕不是遭了土匪,而是门外那俩就是土匪吧? 他正坐立不安地不知如何是好,停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响起渐远的脚步声,头一个人幽幽叹气:“唉…兄弟,我看你那一百两银票,怕是无命可花咯。” “哪来的一……” “你闭嘴!” 一百两?!王大夫浑浊的眼睛里立时射出两道精光,急忙伸脚去踢地上雷打不动的土豆:“快快快,快起来!起来给贵客开门去!” 土豆的鼾声这才戛然而止,十分不甘愿地被踹醒,掀被子爬起来去开门。动作很行云流水,看来是饱受压迫,经常被这么折腾,已经很习惯了。 他嘟嘴揉着惺忪的睡眼,门栓刚打开一半,外头的人便撞门闯了进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窜天灵盖,熏得他猛一个激灵,瞌睡彻底醒了。 进来的二位,一个背着另一个,正是祁重之和赫戎。 王大夫穿着半拉靴子赶出来,打眼一看这场面:“哎呦!这是怎么了?快坐下快坐下!” 两个人狼狈不堪,皆是浑身的血迹,背上的那个更严重,蒙头垢面的,披散下来的发丝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祁重之慢慢把赫戎放到床上,卸下这块重担,累得他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让土匪把肚子给捅了,您给瞧瞧,他还有活命的戏吗?” “伤得这么重,不好说啊,”土豆迈着短腿送来药箱,把针线一一摆出来。王大夫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招手让把灯点着,屋里亮堂起来,他拿剪刀弯下腰,一点点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剪开,哪知越剪越不对味儿,禁不住讶异,“奇了,这么一刀下去,从京郊到我的医馆,按理说血都得流干了,他怎么——”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又狐疑道:“不对啊,没听说过京郊有土匪啊?” 什么样胆大包天的土匪,敢在天子脚下犯法? 祁重之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赫戎差点暴起的爪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扭头,笑眯眯给王大夫塞了一张银票:“您就只管给他治,旁的不要管。放心,我俩不是什么亡命之徒,看完病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 王大夫战战兢兢接过银票,偷眼一瞄数目,不敢怠慢,赔着笑仔仔细细折好,藏进了贴身小袄里:“王某一定尽力、尽力。” 烛火噼啪,他把银针放到灯下炙烤,那头小学徒端来了热水干毛巾,祁重之拆下绑手的布封,折吧折吧,递到赫戎嘴边:“咬住。” 他这条布封血迹斑斑,还有灰尘泥块,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1 赫戎只瞟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扭开了头。 “行,你是祖宗,”祁重之扬起眉梢点点头,把布封又收了回来,“那你就咬自个儿的舌头吧。” 他实在是累得够呛,趁大夫给赫戎缝针的功夫,坐到一旁歇了个盹儿,可又不敢睡得太实,因为惟恐躺在床上的那厮又作出什么使人头大的妖,便眼皮半阖着,昏昏沉沉盯着他的情况。 赫戎的上半身是裸着的,小学徒胖乎乎的手握着毛巾,沾了热水,一点点给他擦拭着身上的血迹,逐渐抹出一具光洁的麦色躯体。 平心而论,赫戎无论身材还是样貌,都属上上乘,穿着锦袍是贵公子,套上戎装是大将军,一瞥一顾间,自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傲气,而且难能可贵的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独一无二的异域风情,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只可惜眼神太冷,不像是冰川凉雪,而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恶鬼,掺着十八层罗刹府的阴森气,让人消受不起。 祁重之还是更贪爱温声细语、善解人意的小可怜儿,例如竹香馆里的头牌小倌儿,尝起来入口即化,咽下去心肠慰暖,每每勾得他硬如钢铁,必要搂进怀里疼爱个昏天黑地。 比这种浑身竖着倒刺,舔一口都嫌剌舌头的冰碴子好了何止千倍。 月的色泽渐渐淡了,半遮半掩隐在山后,窗外拔高出声声鸡鸣,小学徒搬开灯罩,呼地吹灭了蜡烛,天光初见朦胧了。 祁重之打了个哈欠,泪眼昏花瘫在椅子里,懒洋洋问了句:“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王大夫收起针具,客客气气回话:“伤口已经没大碍了,一个月内要仔细修养,吃食要清淡,别做太剧烈的活动。” 祁重之:“那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毛病?” 王大夫说:“容我再诊诊。” 他搭上赫戎的脉,祁重之慢慢坐直了身子。 “如何?” 王大夫的神色由平静到惊疑,由惊疑再到谨慎,他看了看指头底下的手腕,又看了看赫戎的伤口,接着又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祁重之:“他…他他他……” “诊不出来?”祁重之叹了口气,心道果然还是如此,又再不太抱希望地补充,“您再仔细瞧瞧,捅他的那把匕首上是淬了毒的。” 王大夫一怔,依言又掏出一根银针,在赫戎的血珠上轻轻一蘸,针头果然变成了黑色,他凑到鼻尖嗅了嗅,皱着眉头絮絮叨叨:“还真中毒了,依王某的道行,居然差点儿没看出来。这毒很常见啊,就是药耗子用的,好在他不是从嘴里吃进去,不然那才麻烦大了。看他伤口这样,估计毒性还进得不深,开贴药排出来就好了。可是即便没大碍,他的脉象也不该如此稳定啊……” 胖土豆的声音嘟嘟囔囔传过来:“那是师父医术不到家……” 王大夫转头乎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兔崽子!” 祁重之问:“那您认识哪家大夫,专会治疑难杂症的吗?” 胖土豆刚想张嘴,王大夫抢先截胡:“没有没有,不是我自夸,方圆百里内,能赛过我王某人医术的大夫,还找不出另一个呢!” 一直不声不响的赫戎突然“嗤”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王大夫的脸顿时窘成了被晒干的红辣椒。 眼见在这也没希望能诊出自己想知道的结果,多留无益,祁重之起身,背对床榻蹲了下来:“既然他没什么毛病,那我们就告辞了,多谢您能援手相救。” 赫戎动作熟稔地圈住他脖颈,心安理得伏在了他背后上。祁重之搂紧腰间的两条大腿,一个用力站了起来。 两个人真跟感情颇好的朋友一样。 王大夫差遣胖土豆出来送客,到了门口,祁重之侧过身来笑着看他:“小孩儿,你刚刚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胖土豆做贼似的回头看了眼屋里,没见着师父的影儿,才敢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说:“济世峰的大夫厉害呀!别说疑难杂症,就是死人也能给医活,你要是真的有钱,就去试试呗。” 闹了半天是说这个,祁重之哭笑不得:“济世峰的盛名我当然听过,但它远在南下,等我俩到了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好几回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土豆跟他挤眉弄眼,“济世峰在南下不假,可神草堂在北边啊!” “神草堂?”祁重之灵光一闪,追问,“你是说,济世峰门下最大的那个药堂?” 土豆愈发神气了:“没见识,神草堂可不只一间,分号多着呢,新开的那家就在——” “兔崽子,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进来捣药!” 里头传来王大夫的催促,土豆的话戛然而止,缩起脖子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留下听到一半还等下文的祁重之,杵在原地抓心挠肺。 “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事情?”赫戎突然在他耳后出声。 祁重之:“你仗打了那么久,难道没听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吗?” 他当然想了解赫戎的事,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赫戎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面捅不烂毒不坏的铜墙铁壁,如果能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个体质,或许可以获悉他身上的弱点,那岂不是好办多了。 当然,他不介意赫戎知道他的算盘,依他的能耐,猜不出来才奇怪。 倘若小学徒的话有据可依,那最近一家神草堂或许恰好与京城相去不远,现下好歹知道了这一条还算有用的消息。 还要起码与赫戎朝夕相对一段不短的时日,他可不想赫戎哪天发起疯来,把他当人肉馅饼给整个吃干抹净,那他可真是冤枉大了。 两人的衣服一个赛一个狼狈,客栈是万万住不得的,还要赶紧趁清晨人少,匆匆忙忙溜出大街,吭哧吭哧往郊外走。 “我说……”出了有人的地界,二人的“深情厚谊”便宣告瓦解,汗水滚下祁重之的脸,他烦躁万分地甩了甩脑袋,“你他娘也太沉了。” 若非赫戎之前跟他承诺,只要找大夫医好他腹间的伤,就将当年如何得到陌刀秘术的经过告诉他,否则就这副杀千刀的态度,他实在很想撂挑子不干,就此把赫戎扔在路边不管,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祁重之现在觉得自己跟扛着座山一样,压得腰越来越弯,从腰眼那钻出酸涩来,逼得他不得不停一停步子。 赫戎不为所动,冷冷淡淡抬手指挥:“就之前那座破庙。” 祁重之故意扣紧腰间的两条大腿,力道之重,几乎要隔着裤子把赫戎的皮肉掐下一块来。 他磨了磨牙根,继续往前走。 那庙不知是猴年马月留下来的老古董,用来撑屋顶的四根木柱都被虫子啃得漆洞斑驳,正中的关帝爷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稀稀拉拉的北风吹过,卷起一阵手舞足蹈的过堂灰。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2 祁重之把他放进一片干草堆里,连膝盖都没直起来,直接往旁边一滚,呈大字形贴在了地面上。 赫戎调整了下坐姿,一时三刻,身边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扭头去看,祁重之歪着脑袋,挺拔的鼻梁上浮出晶莹的汗珠,脸蛋儿红红的,已经睡着了。只是眉头皱着,显出几分颓疲,似乎在梦中也不踏实。 赫戎头一回仔仔细细去看他的脸,几经端详之下,竟越看越有几分面熟。 第17章 第十五章 “奇了怪了,你说少爷怎么会为了个外人跟老爷决裂呢?” “谁说不是呢?祁少爷的好脾性是街坊邻里出了名的,平时就连咱们这些下人不讲规矩地跟他开玩笑,他都不会变脸色,怎么这回就生了那么大的气,看着好不吓人。” 两个巡逻的家丁凑近说着悄悄话,谈到昨天白天发生的事儿,皆是一脸唏嘘。 其中一个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捅捅身边人,压低声音道:“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咱家少爷又不是个近女色的,我看那个男人不会是他的……” “嘘——”另一个竖起指头到嘴边,四下里偷摸一瞅,“这种话可不好乱说,咱家少爷是正经人,从来不干那些坏名声的腌臜事儿,又不是强抢民男,你见过哪个相好的,是被锁在笼子里带回房的?” 这年头民风开放,世家小姐都可以戴笠上街,达官贵人们豢养一两个男宠,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他二人既不像是情人,又不像是仇人,头个家丁满头雾水地挠挠后脑,两人并排往前院里行去,都觉得愈发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从屋顶上轻悄落下一人,院子里的大黑狗见了,上蹿下跳着哈哧哈哧吐舌头,把尾巴摇成了一朵无影花。 这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轻不重一拍黑狗脑门,低声轻叱:“坐下。” 黑狗灵性十足,立刻收敛了神通,一屁股蹲坐下去,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他这才抽身而退,沿着墙根熟门熟路拐进后院,在客房前头的台阶上摸黑找了一圈,没见着要拿的东西,原地停顿了片刻,忽而转身,往张家老爷睡的卧房奔去。 祁重之侧耳贴在门板上细听,确信屋里的人已睡熟了,拿出根磨细的小木棒,伸进门内一挑,撬开了门栓,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屋里很暗,好在他眼神极佳,一眼看到了桌上放着的锦盒。 锦盒很眼熟,是他少年时用来藏镶剑材料的“宝盒”,祁重之打开盖子,正中躺着自己那柄从中断裂的残剑,盒子里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都是些应急的药物,最底层垫着一封信件,祁重之拆封,率先见到一沓银票,数目起码有五百两。 他从厚厚的银票中间抽出一封信,展开阅览。 只有一句话—— “在外漂泊不易,勿轻信他人,望吾儿保重,尽早归家。” 不管孩子犯了多大的错,让步的总是疼爱他的家里人。 祁重之鼻头一酸,抽出所有银票,一张都不肯拿,都整整齐齐放回桌面,只将信件及盒子里的东西收好,临走时,对着屏风后的床榻撩袍下跪,难言感激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调头,趁夜翻墙出府,向郊外掠去。 就在三更天前,他终于从赫戎口中获悉了当年旧事。 北疆是极其不太平的地方,不仅仅是战乱,其余什么天灾人祸,都喜欢没事儿去他们那儿光顾一番。 那是十七年前,数千块天外飞石结伴而行,噼里啪啦砸在北疆境地,将方圆三里内的牛羊畜牧一股脑儿全拍成了馅饼。 上百户北疆族民一夜之间皆成了乞丐,呼天抢地,好不凄惨。国君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是上苍向北疆降下的惩罚,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国师很有眼力见儿地在旁提醒,说近日无战事,咱们的兵营里不是正闲着一位“天降神使”吗? 此话一出,座下群臣纷纷附和,摇摆不定的国君顿时拍案定章,特派遣大元帅赫戎前往边界安抚民心,择吉日动身。 这个吉日就是即日,赫戎只身赤条条去,没带兵马护卫,没有赈灾金银,唯独有一匹陪伴他征战多年的老马,还因为长途跋涉,外加气候恶劣,马腿上诱发了寄生虫,本来四天左右的路程,足足拖了半个月才到地儿。 老马忠诚,虽然走得慢,路上却从未闹过脾气,等送他抵达受灾部落,两条后腿已经溃烂流脓了,自此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族民们认为它是罪徒,是没有灵智,只会拖累主人的畜生,理应拿它的头颅来慰藉发怒的上天。” “于是我砍下了它的头,摆在那些被压死的牛羊前面。” 说这话的时候,赫戎盘膝坐在关帝爷座下,语调很平静,好似在跟祁重之叙述:今晚吃的那顿饭,饭里少搁了一勺盐。 顿了许久,就在祁重之怀疑他是否走了神时,他忽然又道: “它还活着。” ——在还活着的时候,被自己的主人亲手斩下了头颅。 祁重之眼皮一跳,隔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抬目看向他的脸。 没人知道当时还是少年的赫戎在想些什么。 他在满地飞石前整整跪了一夜,关外的风骤且疾,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牲畜尸身散发出的腥臭味直钻鼻端,他握拳抵在左胸口,低头静静祷告,像是与数千个石块化为一体的冰冷雕塑。 他是天降的神使,承载了北疆族民的希望,是唯一能与鬼神沟通的人,为族民赎罪、祈福,是他生来就应该做的。 竖日清早,第一缕阳光投映在大地,深夜里黑漆漆的石块,在光照下竟改头换面,坑坑洼洼的表面染上层流光溢彩的釉,赤灰交错,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绚丽。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地与中原边境一座小城离得很近,中原的珠宝商人听说后,纷纷认为有利可图,大举涌入北疆,拿大批量的粮食和牲畜来交换。 北疆人将这些石头视为来历不明的秽物,正发愁该怎么处理掉,中原商人们的到来简直是雪中送炭,起初愁容满面的一众族民转眼欢呼雀跃,人人镇日不打猎不放牧,拖家带口,为捡陨石换粮而争破了头。 当然,国师又立下了大功一件,因为赫戎的祷告再一次为北疆带来了好运。 “这与陌刀铸术有何关联?”听到这儿,祁重之问。 “那对将陌刀铸术交给我的夫妻,也在中原商人之列。”赫戎答。 事情还要往后再挪两年,那是十五年前,赫戎领兵驻扎在蒲城四十里外,某一天傍晚,他乔装打扮成北疆牧民,秘密潜入蒲城打探消息,途径一处民居,被悬挂在墙外的一把兵器吸引了注意。 那把兵器的形态头宽下窄,似剑非剑,似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3 刀非刀,晚霞辉映下闪着灼灼光亮,赫戎看得出神,鬼使神差伸出手去碰,指腹刚触及锋刃,便被切开了一丝见血的口子。 “我敲开了那家住户的门,出来的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赫戎的眼珠微微转动,在祁重之脸上停留了会儿,幽幽点评道,“长得跟你很像。” 祁重之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那……然后呢?” 女人自称是打中原来的客商,和丈夫一道,为收购两年前掉落在北疆境内的陨石而来,如今是租住在这户民居里,等收到了足够的陨石就走。 可两年的时间过去,就算有数以万计的陨石,也早就被中原商人们争抢一空了。 祁重之心头发涩,深深一闭目:“他们必定没能达成所愿……” 赫戎:“不,他们收到了。” 祁重之难掩愕然:“收到了……?” 赫戎点头:“我问他们,如果真的想要陨石,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或者从别的商人那里收购次一些的货色,费点人力稍加打磨,也能获得不小的利润,何必要千里迢迢,不惜跑到正逢战乱的边境来犯险。” “他们解释,说家住在偏僻山郊,消息闭塞,这次是偶然听朋友谈及天外飞石,才有了来试一试运气的想法。” 至于为什么不从别的商人那里收购,因为凡经中原商贾之手的陨石,必定已经经过磋磨,去其杂质,单取其色泽艳丽之处,雕琢成了瑰丽宝石的成品或半成品。 而他们想要的,却是纯天然的陨石,尤其是包裹在外围那些其貌不扬的“杂质”,才正是他们用来铸剑时不可或缺的材料。 赫戎听到铸剑二字,指着那柄奇异兵器问道:“这也是,你们做出来,的吗?” 那时他的中原话还说不太利落,磕磕绊绊,时常会咬到舌头,听起来有点滑稽。 尽管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来历,中原妇人仍旧笑容和善,十分耐心地与他攀谈:“是啊,可惜我俩技艺不到家,只做出来了半成品。你看起来对它很有兴趣,你也喜欢兵器吗?” 只是半成品吗?但威力已经不容小觑。 赫戎不动声色捻了捻指腹血迹,点头承认。 “它的名字叫陌刀,很锋利的,” 妇人看着他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掩唇笑了起来,“我儿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岁,第一次看到陌刀时,也和你一样,看得根本移不开眼,还傻乎乎去碰,结果被刀刃划破了手呢!” ——听到这里,祁重之下意识低头,视线落在食指指肚那道浅淡的疤痕上,眼眶忍不住发起热。 赫戎看着他,突然道:“那是你的母亲吧。” 这是肯定句,祁重之点了点头,觉得现下的模样有点儿失态,抬掌重重抹一把脸,开口的嗓音已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低哑:“继续说,然后呢?”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父母的事迹,却是从害他们非命的敌国将领口中得知,何其讽刺。 赫戎:“然后,我告诉她,我手里有他们想要的陨石,三十个,可以全部给他们,条件是将那把陌刀给我。” 祁重之只愣了一下,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原来北疆的大元帅也会藏私。 他微微冷笑,显然不太相信赫戎的后半句话:“哈,怎么,只要了一把陌刀而已吗?” 赫戎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的讽刺,而是接着道:“你的母亲却很为难。” 赫戎原以为她是不舍得,结果她却急切道:“这把陌刀只是半成品呀,怎么好意思拿来跟你的三十个陨石交换?况且不会使用它的人,会很容易伤到自己的。” 大约是远在塞外,不期然遇到一位喜爱兵器的同道中人,且还与家中儿子年纪相仿,妇人毕竟已为人母,觉出方才态度有些急躁,便又将语调缓了下来,耐心劝他:“小哥儿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东西?金银财宝,粮食畜牧?或者,我夫君制造弓箭、矛戈的手艺也不错,你喜不喜欢那些?” 赫戎却很固执,半步不肯退让:“不,我就要,陌刀。” 第18章 第十六章 因为赫戎偏偏就认准了陌刀,好说不听,歹说也不听,祁家夫妇担心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认为这个年轻人秉性耿直,不像是居心叵测之辈,只要教会他使刀的窍门,就此白送给他也无妨。 但出于道义的考虑,夫妻俩觉得,三十个陨石只要在那,倒并不急于去取,反而是将一件半成品兵器送给一位不通此道的番邦小伙儿,于理不合。 祁父便道:“小哥儿如果愿意等,就劳烦再耐心等上一个月吧,我们夫妻俩把陌刀铸成后,你再将其拿走。” 祁母在旁附和:“是呀,那三十个陨石不急,这一个月内,我们俩还是租住在这里,小哥儿要是不忙,可以随时来做客的。” 就这样,赫戎和他们的协议达成,此后只要军务不忙,他便隔三差五潜入蒲城,每次来都带着几块陨石,随后安静在旁看着两人铸剑。 祁家夫妇待客热情,他若来,必定现做好香茶糕点招待。有回赫戎的外袄不慎在铁炉边烫坏了个巴掌大的洞,走起路来呼呼漏风,北疆的夜里总是寒意刺骨,祁母非要他脱下来,一边拿针线细细缝补,一边忍不住喋喋不休地数落。 “这么好的皮子,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你看看,烫坏了多可惜呀……”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替补的,就只好裁我夫君的破袄子给你凑数,下次可别再这么毛躁啦!” 祁父在外一听,手里还拎着打铁的锤头,就这么闷头跑了进来,一眼瞧见祁母手里的两件皮袄,顿时“哎呦”一声,哭笑不得:“我的好娘子,那可是我刚买了不到三天的新衣裳,怎么就成了破的了?” “你更不知道珍惜,穿不了半个月就必定脏得没边儿了,裹在你身上也是浪费,”祁母咬断线头,展开袄子一抖,那块破洞的地方被补得天衣无缝,她笑抿着嘴,亲手给赫戎套上,欣悦道,“快站起来让我瞧瞧!” 袄子上似乎还残留着祁母的手温,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赫戎听着这声催促,居然意外不觉得反感。 他听话地站了起来,祁母前前后后围着他转了一圈,末了夸赞道:“真精神,等我儿子长到你这个岁数,要是也和你一般高大,那就好啦!” 祁父搭腔,给自家宝贝儿子抱起了不平:“我看钧儿如今就够高了,戎小哥儿是北疆人,天生就比中原人健壮,咱们哪能跟他比?” 祁母嗔怪道:“够高什么呀,十几岁的人了,还跟没断奶的小萝卜头似的,连戎小哥儿一半的男子气概都没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他带来,让他跟人家好好学学!” “哈……”这句话的话音刚落,祁重之忽然低头,肩膀不住耸动,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4 极其狼狈地失声笑了出来。 他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了娘亲的音容笑貌,记忆里他是很会撒娇讨宠、顶嘴卖乖的,只是时过境迁,那么多年了,他差点忘了被娘亲戳着脑门数落是什么感觉,现在倒是一下子全想了起来。 只是没有机会再上蹿下跳地跟她顶嘴了。 赫戎的复述很寡淡,但也很详尽,祁家父母的一举一动、一话一词,全都被他说了出来,没有一点儿遗漏。祁重之并不怪他迟迟不提重点,他恨不能听赫戎再多说一点儿、再多说一点儿、再多说一点儿…… 与祁家夫妇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异常迅速,小半月下来,赫戎甚至难得的长胖了几斤。 他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对“母爱”这种东西的感知十分匮乏,父爱就更不值一提,“父亲”两个字于他而言,和牛羊、石头、衣服、太阳……等等无异,仅仅就是代表了其余物品的两个字而已。 因而他无法理解祁母为何总会在嘴边挂着另一个“个体”。 但那份感情很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忽略。 赫戎情不自禁想要深入探究。 可惜好景不长,他等得了,北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却等不了。 多拖一日,就会多一分粮草的消耗。 北疆左副将屡次劝他出兵无果,为了那点军功和大把油水,终于按捺不住,私自假传帅令,暗调兵力,趁夜将蒲城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诛杀了二十三户人家,缴获了一批数量可观的战利品,为逃避罪责,在外先下手为强地向国君递交信件告状,在内自作聪明地向赫戎献上了一箱沉甸甸的金银财宝。 左副将跪在座下请罪,营帐里的气氛很沉闷,亲兵大气也不敢出,经赫戎授意,才敢上前一步,将呈在桌上的箱盖打开。 即便是富饶的中原,在这种边境小城里,也搜刮不出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但左副将却十分胸有成竹,他笃定赫戎看到箱子里的第一样东西后,会非常感兴趣。 第一样东西,由羊毛毡布仔细包裹着,亲兵躬身,慢慢为赫戎打开—— 那是一把刀。 一把未铸成的陌刀。 赫戎的瞳孔微缩。 “末将历尽艰辛,才从一对中原铸剑师手中为元帅夺得了这件举世罕见的兵器,只有像元帅这样强悍勇武的人,才能配得上——”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骨碌碌”一阵轻响,左副将的头颅从营帐中央,一路滚到了营帐门口。 赫戎抬起衣袖,一点点抹去刀锋上的血迹,不带感情的声音冰冷到了骨子里:“拖出去喂狼。” 亲兵打了个冷颤,胆战心惊应了声“是”,一溜小跑过去,半道不慎打了个趔趄,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手拽起尸体的胳膊,一手揪住头颅的辫子,把左副将的残躯东倒西歪地拖出了营帐。 他踩在一地鲜红上,眼底看不出喜怒。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赫戎掀帐出来,翻身跨上一匹骏马,疾风般只身向蒲城方向奔去。 蒲城的城门已关,城墙上新增了一排重兵把守,赫戎策马在外徘徊良久,忽然扬蹄往东方狂奔。 一记飞狼信号窜上东面城楼的天空,守城的中原士兵误以为有北疆军队来袭,个个如临大敌,纷纷向烟火的发源地赶去。与此同时,赫戎沿城墙根下迅速绕至西城门,一踏马背纵身跃起,手指硬生生抠进砖与砖之间狭窄的缝隙,一段一段借力上攀,在极短的时间内翻越入城。 城里说是哀鸿遍野也不为过—— 他落在最近一户的房顶,只往下扫了一眼,便见多不怪地收回了视线——只是心里无来由地发沉,促使他赶向某处民居的脚步快了又快,只恨不能乘风而起。 到了。 屋门口一滩刺目的血迹。 赫戎破门而入,屋里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早已被搜刮一空,就连祁母头上的白玉簪子都不翼而飞。 是,祁母就趴在那,一动不动。 赫戎的呼吸微微凝滞,一步步走近她的尸体,慢慢蹲下,将她轻轻翻了过来。 她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正中心脏,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从门口寸寸爬到这里来的。 沾在手上的血有些冷,赫戎感觉自己在发抖。 这不应该,他已经见惯尸体了,比这还惨烈一百倍的他都能泰然面对,不过是一具不会再呼吸的肉块而已。他想。这不值得他情绪波动,要冷静下来,只是死了一个人而已—— 不,不只一个,应该还有一个。 赫戎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几近有些迟钝地转动视线,在一张倾倒的桌子下面,发现了一只手。 手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赫戎猛然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掀开厚重木桌,从底下拖抱出奄奄一息的祁父。 他的腹部被连捅了三刀,脸色白得像纸,鲜红的血一股股从他嘴里涌出来,双眼睁大到了极限,死死盯着面前的赫戎。 已经没有救了,虽然还活着。 他似乎有话想说,嘴唇艰难蠕动着,却几次都被血沫呛了回去。 赫戎机械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他的嘴角。 他的喉间发出“嗬嗬”响动,突然一把握住赫戎的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抖如筛糠地抬起来,引导他指向里屋。 “提防…提防中原…人……” 轻若游丝的话音落下,扣在赫戎手腕上的劲道随即一松,祁父的手毫无生气地滑落了下去,赫戎慢慢低头,和他焦距涣散的眼睛正正对上。 他死不瞑目。 一场生人与死者的对视持续了弥久,久到怀里的躯体渐渐由温热变得冰凉,赫戎缓缓抚过他的眼皮,替他合上了眼。 他放平他的尸体,让夫妻俩并排靠在了一起。他从没做过这种事,动作有点笨拙。 接着,他在里屋搜寻了整整半天,从床底扒出了一张其貌不扬的旧纸,纸上密密麻麻批着祁父的笔注,赫戎拿有限的中原文化吃力辨认—— “陌、刀……术。” 是记载着陌刀铸术的一页,边缘有明显的不规则齿痕,不知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 赫戎看向里屋的摆设,这应该是祁家夫妇用来描绘图纸、记载铸术的地方,现今笔墨纸砚已散乱了一地,原本罗列整齐的书本被糟践得纸页横飞、惨不忍睹,其中就包括这一张“废纸”。 他想起祁父临死前的那句“提防中原人”,意识到这并非是一场简单的杀戮。 他的副将他清楚,没有哪个好财的强盗,会喜欢去搜查一间装满书本的书房。 故事到这里,基本可以随着祁家夫妇的死亡宣告结束了,后面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两国交锋。赫戎没有说下去,祁重之也不想再听。 祁重之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5 的眼球蔓出骇人的血丝,他紧盯着脚边噼啪燃烧的火堆,将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我要怎么相信你?” 在赫戎的故事里,不仅将他自己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还转而推给了一个莫须有的中原“第三方”。 那意味着祁重之几年来日夜仇恨的目标竟是错的,费尽心机诱捕来的人或许是无辜的。 那个杀了他父母的凶手,至今还在逍遥法外,他甚至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到结尾,有点落寞,很长一段时间坐在凳子上发呆。感觉越写越融入到了人物中去,很真切地在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愈发感觉他们都是鲜活的。 ——我不是在谱写他们的人生,而只是在记述他们的故事。 第19章 第十七章 距离赫戎讲完那段往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期间祁重之回了一趟张家,抱回来一个锦盒,此后便时常对着盒子里的一柄断剑发呆。赫戎偶然间瞄过两眼,依稀看那把剑眼熟,后来发觉,这和祁重之之前常佩戴在腰间的那把是同一个,似乎是在带他出张家的那天不见的,不知为何居然断裂了 显而易见,祁重之对断剑十分珍视,几乎从不离身,就连睡觉时也要抱在怀里,好像只有如此,梦中才会安稳。 断剑的剑身通透,剑锋韧而不折,不似寻常铁剑一样沉重凌厉,握起来轻盈灵巧,不主攻,而主守,是上上之品。赫戎只扫了一眼,便约莫猜出了那是来自谁的手笔。 必定是祁重之的母亲。 他应该是寄烦乱的心绪于手中剑,通过睹物思人,来无声诉说那些纷纷杂杂想不明白的疑点,借机把悲怆与痛苦都通通压抑到脑海深处去,免得太过失态,支持不住地哭出声来,实在会显得很难看。 至于他究竟信不信赫戎的话,赫戎是不在意的。 信或不信,那是祁重之的事,与他无关。 他已经按照承诺,将当年之事原封不动地描述了出来,并且在确认祁重之正是故人之子后,特意将原本可以省略的零碎家常也事无巨细地告知,自认已经仁至义尽,如果祁重之还要再蹬鼻子上脸地继续找他麻烦,就别怪他也不讲情面了。 第四天,雄鸡报晓。 一袋干净衣物扔到脚边,赫戎睁开眼睛,祁重之的话从头顶传来:“换上它,跟我走。” 赫戎:“去哪里?” 祁重之:“神草堂。” 赫戎微微蹙眉。 他的愈合能力非常人可及,这次腹间受的伤虽然严重,但已经看过大夫,恢复时间虽然要比之前胳膊上的疤痕长,可也绝没有到“疑难杂症”的地步,何必要多此一举,去什么神草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祁重之见其久久没有反应,开口解释,“一报还一报,你履行了你的承诺,我也要履行我的承诺,你的伤还没有完全治好,我当然不会扔下你不管。” 赫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直觉祁重之还另有下文。 果然,祁重之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慢条斯理道:“可是我没说过要具体找哪一位大夫来为你医治。也就是说——在你伤还没好的这期间,要让谁给你看病、去哪给你治疗,看几次、医几回,都是我说了算。” 末了,他又拍了拍赫戎的肩:“希望你的伤可以好得再慢一点儿。” 下一刻,赫戎攥住了他意欲抽回的手腕,祁重之猝不及防被向前拉近,两人鼻尖相贴,四目径直对上,只听赫戎沉声道:“这是第二次,再有下次,我会让你付出你绝对承受不了的代价。” 祁重之陷入缄默,良久后,他忽然笑道:“很好,看来你答应了。” 接着,他挣开赫戎的钳制,没再去看他的反应,揉着手腕笑道:“我已经打听好了最近一家神草堂的地点,也雇好了马车,你慢慢换,我去外面等你。” 赫戎这才注意到,他头顶上原来那根镀金的长簪不见了,换了根削尖的木棍,不伦不类地斜插着,显得很不正经。 今个儿是大晴天,春色正佳,道旁一夜间开遍了朱顶红,祁重之握着一把干草,一根根地拿出来喂马。 在喂到第七十八根的时候,赫戎终于出来了。 换上了新装的他气派极了,可惜走起路来就现了原形——因为腹间有伤,行动间很不利索。 祁重之嘬嘴冲他吹了声口哨,收获了一记冷冰冰的眼刀。他不以为意地扔掉手里干草,拍拍掌心灰尘,就靠在马车前座,也不说去搀扶一把,直等着赫戎半身不遂地慢慢挪近了,才姗姗来迟地伸出手去:“上车吧,大将军。” 赫戎看也不看,一巴掌挥开他的手,单靠臂力把自己“撑”上了马车。 帘子放下,两个人就此隔绝开来,祁重之一甩马鞭,马儿一声嘶鸣,得儿得儿奔跑起来。 杏林三月茂,橘井四时春。 新开张的神草堂门口,两边各悬着这样一句对联,不和其他医馆一样去宣扬医德,而是大言不惭地称颂起自家的功绩,倘若换了任何其他的医门,大约第二天就要被同行上门砸了场子,可神草堂不同,给它撑腰的背后台柱,是享誉“药祖师”盛名的济世峰。 济世峰又是何派呢?顾名思义,济世救人的。 ——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两百年前的武林,还没有“济世峰”这个名号,那时候的人们,只知道一家“悬壶馆”。 悬壶馆倒是很对得起这个名号,无论你有钱没钱,大病小病,只要诚心求医,他们家皆来而不拒。且驻馆的大夫们个个如再世华佗,医术精良不说,待患者也如同待亲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一度传为佳话。 有一年南方闹起了瘟疫,死于疫病者不计其数,各医馆内人满为患,病人们大都是横着进去,又横着出来,还多获赠一张遮住头脸的白布。 一来二去,疫情得不到控制不提,多数冲在前线的大夫也都遭了秧,到了后期,城中近半数医馆尽皆闭门谢客,一时间人人自危。 悬壶馆也在闭门之列,但他们并非是要独善其身,而是在日以继夜研制一种新药。 据说新药能很大程度上控制疫情,倘若成功出世,必定能引起轩然大波,悬壶馆的地位将平地飞升,或可载入朝廷记册,此后便能名留青史,百代不愁了。 可与盛名相对的是莫大的风险。药能治病固然是好,若不能治病,与人无害的话,顶多也就落个骂名,可如果一个不当吃死了人,那麻烦可就大了,关门闭馆,被赶回家种田都是轻的,非常时期,下狱杀头抄家,皆有可能。 悬壶馆是立世十余年的大医馆,自有谋略。于某天夜里,秘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6 密接纳了二十个身染疫症的乞丐入内,与他们说清其中利害,签好了生死契,将他们作为第一批试验品。 试验的结果并不理想,二十个乞丐,死八活九痊愈仨。见此情状,众医者们有不堪辛劳选择放弃的,有难舍心血犹豫不决的,有为了丁点希望决意坚持的,三大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内部渐渐出现了分歧。 那三个乞丐中有一个,会识文断字,是家道中落后又遇灾情,不幸沦落至此的,可巧曾经也是位大夫,只是医术不高明,并没混出过名堂。 但他的脑筋好使。 三派唇舌交战了七天七夜,也没讨论出个子丑寅卯,各自心力交瘁地休战半天,一消停下来才发现不对劲——三个乞丐少了一个! 再一搜查,更加大事不妙——新药的底方也不见了! 这事儿可非同小可,一伙人全都炸了锅,纷纷派出人力去寻找,可又不能大肆宣扬,只能在暗地里摸瞎。 再说另一头那个逃掉的乞丐,经过一番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外地来的游医,身负可活死人的精妙医术,但性情古怪,只择人而治——通俗点说,就是看得顺眼的给治,看不顺眼的你自己等死。 他若一来便上赶着给人治病,恐怕还没人敢轻易相信,可如今越是这般故弄玄虚,反而越有人买他的账。 谁让人性本贱呢? 他抱着豪赌的心思,专挑那些与自己年纪相仿,体质类似的壮年男人来循序渐进的施药,竟果真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医好了两例病患。消息一出便不得了了,一时间乞丐座前门庭若市,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拼命往他的怀里砸。 乞丐有了钱,修了医馆,好似专门与悬壶馆对着干似的,牌匾上烫金的三个大字:济世堂。 悬壶馆的人当然不肯罢休,一窝蜂地上济世堂来砸场子,满城百姓皆是些有奶就是娘的墙头草,一见“恩人”有难,怎能坐视不理?为了能让乞丐“看得顺眼”,个个化身侠肝义胆的壮士,将悬壶馆来的这些真正父母心的医者一股脑儿全给打了出去。 乞丐自然要虚情假意一番,一边儿急赤白脸地拉架,一边儿暗地里找人散布消息,说悬壶馆仗着家大业大,不拿穷人的命当命,治死了好几个老百姓。 此事也惊动了官府,衙门派出差役到悬壶馆的后院一搜,好家伙,果然有七八具尸体在那儿藏着! 满城哗然,悬壶馆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老态龙钟的馆长自然要百般辩驳,还拿出乞丐的卖身契来给官老爷查看,一腔为民研药的拳拳心意何其真挚,却被收过贿赂的官府判定为造谣生事、谋财害命,一纸封条封了医馆,涉事人等全部下狱。 “乞丐突然间声名鹊起,大概心里也发虚,觉得钱财名利均来历不正,如此下去,必有露馅儿的那一天,”祁重之一壁说着,一壁吆喝着勒停马车,“吁——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乞丐心里发虚,于是收拾铺盖,滚到了大山深处的一家道观里,自此‘占山为王’,更山名为济世峰,做起了闷声发大财的买卖。” 赫戎:“哼。” 他冷哼的声音从帐子后面传出来,显得有些气势不足,祁重之咂摸了一下这个字变了调的味道,心情稍霁。 他把马车停在人家神草堂正门口,捡块儿空地跳下来,也不说让车里的人露面,竟就此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哭嚎起来。 “苍天呐,快来人瞧瞧啊,我家主子得了怪病了!” “举世罕见、闻所未闻啊!” 他这么一闹,很是吸引人目光。身边渐渐围起一圈看热闹的人,祁重之一见这场面,人来疯一样,登时嚎得更带劲了。 “散尽家财,去过万儿八百的地方,通通没人治得了啊!” “呜——大夫说这个怪病,就算十个神草堂加到一块儿也治不好,我们家的顶梁柱要塌了,这可让我们这些下人靠啥吃饭呐!”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比五十岁的裹脚泼妇还活灵活现。 身在马车内,依旧不动如山的赫戎,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第20章 第十八章 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围着马车指指点点:车上的人是什么来头,敢教唆小厮在人家神草堂新开张的医馆门前这么胡闹?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吗? “怕!小的当然怕!”祁重之抬袖掬一把莫须有的热泪,哽咽道,“可怕我也得说实话啊,他济世峰头顶上高竖着专治疑难杂症的旗号,可压根儿没有外头吹嘘的那般厉害,这不是坑害人吗?我们爷临死前也要做件好事,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到了这份儿上,神草堂的人要是再坐得住,买卖也就不必继续做了。 两个五大三粗的护院气势汹汹而来,围观百姓呼啦一下散开了大片空地,祁重之听着声儿偷偷睁开半只眼,见势不妙,侧过身一把扒住马车轿门,还没等护院的手摸到他的衣服角,便惨声大哭道:“妈呀,打死人了——!” 被“打死了”的祁重之一脚一个,将俩护院凭空踹出了十步远,各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药童气呼呼一跺脚,又蹬蹬蹬跑进去,找出来了五个分量更重的打手。 五人齐心协力,把狗皮膏药祁重之从马车边儿上千辛万苦地揭下来,架着胳膊就要往官府拖行。 “且慢——” 未见人面,先闻其声,这句且慢声势低微,说得并无威慑,相反还带着分温吞绵软,却让周遭嘈杂人声一静,五个大汉竟霎时站住了脚步,训练有素地回过身来,朝声源处整齐划一地躬身:“李先生!” 被称为李先生的人挥了挥手,五人便不发一言地松开了对祁重之的钳制。祁重之整了整衣服褶皱,不掩好奇地看去—— 李先生身量颀长,面如冠玉,看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却能被人尊称一句“先生”,来历恐怕不凡。 “尊驾,”李先生面带笑容走近马车,客客气气一拱手,“请出来罢。” 马车的门帘掀开,小药童在授意下,麻利地搬来小木凳放在马车底下。这下深藏不露的那位爷终于要出来了,众人之间开始交头接耳,纷纷猜测他到底是哪家神圣。 人没出来,先伸出来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牢牢按在了李先生的肩上,把人家好好的笑容给吓得僵在脸上,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 赫戎便拿他的肩膀当扶手,不疾不徐下了车。 靴子踩到实地上,他站直身,凉飕飕的目光刀锋似的刮过李先生的脸,后者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强撑着扯了扯嘴角:“请……请入内一叙。” 祁重之打眼一看,惟恐赫戎口无遮拦,再说出什么露馅儿的话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攥住了他的腕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7 子。 祁重之刚要张嘴说话,便径直与赫戎低头看来的眼睛对上了。 难得的噎了片刻,他重重一咬舌尖,硬挤出第一个字来:“爷——您请。” 同时郁郁不忿地使劲儿捏了把手里的腕骨。 赫戎收回搭在李先生肩上的手,虚握成拳负到背后,由祁重之伏低做小地托着他的腕,迈开不疾不徐的四方步,真跟一品官爷下乡视察似的,在百姓们探头探脑的视线里,神气十足地踏进了神草堂的门槛。 赫戎假扮……不,做起老爷来的确很有一套,跟祁重之这类吊儿郎当的大少爷不同,他是天生的王族贵胄,当他“唰”地撩开下摆,往椅子上大马金刀坐下的刹那,仿佛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统领万军的帅帐之内。 满堂药师皆被这沉重的气场逼得鸦雀无声,个个摒着呼吸缩肩低首,有个别胆子大的,飞速偷眼觑过这位神圣的样貌,接着就心肝儿乱颤地垂下了脑袋——嘿呦,哪来的爷,眼神真够吓人的! 既充当马夫,又兼职小厮的祁重之站在赫戎背后,正盯着他后脑勺上的发旋儿,琢磨着该先从哪开始问医,那厢的李先生倒是率先张口了。 “鄙人李兆堂,忝为神草堂掌事,这位小哥刚刚的话,李某也全都听在耳里,可是——” 李兆堂生平行医,见过不少刺儿头病患,但这位当属胆大包天的第一人物,还未进神草堂的门,竟就敢大肆宣扬,说天下无人可以医治好自己的病。 于是,一则为了自家医馆的名声,二则也是想瞧瞧,究竟对方身负什么样的疑难杂症,便顶着高压,仔仔细细端详起赫戎的面目。 他迟疑一瞬,接上了后半句:“如果李某没有看错,这位老爷应当在前不久受过较为严重的外伤,兼有几分误染毒物的迹象。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不知小哥所宣称的‘怪病’,究竟是怎样的怪法?” 医道讲究望闻问切,单就“望”之一行上,这个李兆堂算是很合格了。祁重之心中有了数,当下不答反问:“您既然能看出来我家爷既中了毒又负了伤,那再把脉的话,能否依样诊得出来?” 此话单听起来,有质疑人家医术的意思在里头,说给平常大夫听,多半都要不乐意的,何况对面坐着的还是医界泰斗济世峰内出来的人。 然而李兆堂好脾气依旧,极有耐心地点头:“自然可以。” “那好——”祁重之立刻接口,“劳烦您再给号号脉。” 这话一听,李兆堂下意识看了眼赫戎的神色,悄没声儿地打了个冷战,可他话都说出去了,当然没有反悔的道理,于是着人备好了一应用具,见赫戎还没反应,只得清了清嗓子,道:“那…劳驾您把手伸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哆嗦什么,但在这个人面前,就是有种莫名的惧意。 赫戎却纹丝不动,像没听见一样。 李兆堂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白面皮上烧起红,觉得愈发尴尬了。 从下马车到前一刻,祁重之本来还在心里打鼓,赫戎今儿怎么这么听话配合,原来不是转了性,是憋着劲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八风不动地近前,握住赫戎的胳膊用力,一提之下竟没提起来,不禁皱起了眉峰。 来都来了,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他手底下暗暗使劲,可赫戎的手臂像钢筋铁骨,长在了椅子扶手上似的。 周围的人渐渐起了骚动,祁重之有点着急了,抬头凶神恶煞地瞪过去—— 又跟赫戎看过来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和在门口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祁重之一怔之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后槽牙狠狠一磨,不得已道:“……爷。” 手下握着的胳膊就蓦地一松,主动伸到了李兆堂的跟前。 ……祁重之只恨手中无刀。 他深吸口气,退回到椅子后面,等着李兆堂诊脉的结果。 李兆堂的反应和先前几个大夫并无二致,都是由诧异到惊愕,反复确认过手底下脉象无误后,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祁重之刚冒出头的那点儿希望转眼又有了要被掐灭的趋势,他叹口气:“……如何?” 李兆堂皱着眉头沉默,不说有问题,也不说没问题。非要深究他和前几个大夫的区别,那就是他诊脉后“放空自我”的时间格外长,长到祁重之的手心都闷出了细汗,他才从神游里回过味儿来,摆手挥退了一众下人,态度谨慎地朝两人道:“请二位随我来。” 祁重之眼皮一跳——这是还有戏? 忙抬脚要跟上去,走出几步方觉出不对,只好停下,转身盯着椅子上的老大爷:“您还要我搀着才动身吗?” 赫戎若有所思望着李兆堂的背影。 “别瞅了,”祁重之给他喂定心丸,“我与他素昧平生,这次绝不坑你,我发誓。” 赫戎没搭理他,但终究是起身跟了上来。 “我看阁下的面貌,应当不是中原人吧?”三人进了一座阁楼,三弯两绕,眼前跃进层层排列的书架。李兆堂一面说着,一面匆匆在书列间翻找着什么。 祁重之:“不错,我家爷是北疆来的商人。” 商人? 有这样通身杀伐气的商人吗?李兆堂手下一顿,转头看向祁重之。 后者冲他嘿嘿一笑,李兆堂当即了然地点点头,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话题不谈。 李大夫继续埋首书册:“恕李某直言,阁下是否曾与巫师一类的人结过仇?” ——巫师未必有,国师倒真有一个。说到这儿,祁重之想起之前的猜测,忍不住多看了赫戎两眼。 难道真是亲父子反目成仇,一个下毒手,一个下杀手吗? 这个问题不好轻易替赫戎回答,李兆堂等了一会儿,两人始终都没搭腔,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祁重之话锋一转:“李先生,您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 李兆堂:“看出什么不敢说,只是这‘脉相两别’的奇异症状,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只是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二位可否再详细将病情诉说一番?也许李某能再想起一点儿。” 祁重之:“头痛、渴血,每月中旬不定哪一天就要发作,一病起来六亲不认,说出来您别不信,他连自己都咬,其余的方面,您稍等。” 他说完,把赫戎不由分说摁坐进椅子里,就此蹲在他面前,伸手就去解人家的腰带。 赫戎一把按住他的手,眉头拧到了一起。 他是敞开腿坐着的,祁重之整个人此刻就卡在他胯.间,呼出来的热气隔着布料往身上钻,埋头猴儿急地解他腰带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容易让人想歪。 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素来以风流自居的祁重之这回却千真万确没往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8 那方面想,他不耐地拨拉开赫戎的手,一意孤行地扯开他衣襟,袒露出健硕的胸膛和紧实的小腹——以及小腹上触目惊心的一道伤疤。 祁重之稍微推开半步,好让背后的大夫看清:“您瞧这道疤的痕迹,应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李大夫打眼一望,便说出了大概:“已经快落痂,起码一月了。” “非也,”祁重之摇头,比出一个巴掌,“这是五天前刚受的伤。” 李兆堂还没来得及吸凉气,祁重之忽觉喉咙一紧,后脖领已经让赫戎揪住了。 他茫然抬头:“干啥——” “啥”字的话音未落,他已经被赫戎单臂提溜起来,甩手扔到了墙角上。 赫戎:“放肆。” 祁重之:“……” 行,你是爷。 斜阳放晚,阁楼里点上了灯笼,桌面上摞起了山高的书本,李兆堂伏案苦读,脑袋都快埋进了书页里。 “——找到了!” 他一声惊呼,赫戎蓦地睁开了双眼,昏暗堂屋中活似见到猎物的野狼。祁重之未曾注意他的神色,从倚着的墙根边儿上一轱辘爬起来,扑到桌子前,倒是比患病的赫戎本人还激动:“查出来了?怎么样?是中毒还是中邪?” 第21章 第十九章 “这本医书上记载,苗疆有奇山,山中孕有一双异虫,静虫则似草,动虫则似蛇,双虫性嗜血,以活物脑髓为寄,可死而复生,生而又生,生生不息。” 李兆堂指着书中一处唾沫横飞:“这里还有一则记事,传言古时有位猎户上山,不慎被毒蛇所咬,将死之时,误将静虫当作草药而食,当日竟就不药而愈了。” “此后猎户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突然间“力大盖世,能与猛虎斗”不说,还好食生肉,啖热血,半月不沾,便如同怪物,生利爪,伤人亦伤己。村民将其视为异类,欲除之后快,却发现他刀劈不死,火烧不灭,无论外貌被折磨得如何惨烈,身体都毫发无损,诊不出任何问题!若要下手医治,需得——” 他咽了口口水,急匆匆翻到最后一页,祁重之忙跟着探头去看。 却发现下一页空空如也,竟是个残章! 哪个狗东西写的书,这不是忽悠人吗! 祁重之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恨得龇牙咧嘴,好险没当庭吐出血来。 “……妈的。”他刚骂出来俩字儿,那厢李先生居然把书狠狠往桌上一扔,恼道:“需得怎样?怎么不写完呢?!” 他发起火来也是一副文人做派,但能看出来是真的急眼了,因为光扔还不够,他还戳着两根白葱似的手指,在书皮上梆梆梆地不停敲打,抖如筛糠道:“这简直……简直是误人子弟!可气!” 他忙活了整整大半天,眼都要在灯底下睁瞎了,就查出来这么个结果! 祁重之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震得呆了呆,连自个儿心头的火都忘了,有点儿担心李大夫给气厥过去,忙哄孩子似的给他捋了两把后背:“……不气不气,李先生医术高明,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这头刚把李兆堂安抚妥当,那头赫戎居然又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抬步要走。 祁重之余光瞥见,心说不好,陀螺一般一个箭步窜过去,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赫戎:“让开,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第一步迈都迈出来了,祁重之怎么甘心半途而废?他反问:“难道你不想医好这个病吗?” 赫戎低头看着他,素来冷峻的面色竟稍稍有了松动。他嘴角轻勾,溢出了一声冷笑。 “这是蛊毒,原本就无药可救。” 祁重之讶异地张大嘴,赫戎绕开他要走,祁重之回身用力攥住他的胳膊,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 “放开。”赫戎头都没回,语气明显开始不耐。 “你先……”祁重之绞尽脑汁组织了一下语言,“你先听听大夫怎么说,你怎么就知道无药可救?” “是、是啊,”李兆堂惊若木鸡看着他们争吵,也没工夫去气一本书了,低声低气在旁劝和,“有因必有果,有毒必有解,蛊毒虽然凶险,但未必就没有剔除的法子。——对了!李某听说蛊虫都是成对而存,子蛊有毒,母蛊有解,曾有人尝试,拿母蛊去引……” “母蛊已经死了。”赫戎突然打断他。 李兆堂噎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那阁下岂、岂、岂不是……” 赫戎未发一言,甩开祁重之的手走了出去。 他身上有伤,走不多快,祁重之心中存疑,没有立即追上去,扭头问李兆堂:“母蛊死了会如何?” 李兆堂望向赫戎的背影,目露悲悯:“中了蛊毒的人,会慢慢与子蛊合二为一,子蛊依靠母蛊而活,倘若母蛊已死,那子蛊也将命不久矣。” 犹如当头棒喝,祁重之呼吸一滞,没料到居然会如此严重,忙试探着问:“……那依您看,他还能活多久?” 李兆堂摇头:“李某也是道听途说,多则一年,少则半年,要看他是何时被种下的……” 话未听完,祁重之已火烧眉毛般掉头追了出去。 “且慢!”李兆堂匆匆跟出来,“世上多有奇迹,即便如此,也请万万不要轻言放弃!” “多谢,我记住了!”祁重之回身一抱拳,脚步不停地下了阁楼。 赫戎才刚刚走到院子中央,祁重之追到一半,蓦地急刹住步伐,不远不近地坠在他后头。 他突然想起赫戎不喜欢旁人靠他太近。 天已深暗,惨白的月光铺在赫戎的身上,尽管步履缓慢,但他的脊背挺直,藏着久经沙场的军人气节,是寂夜中一棵刚毅的孤松。 一个将死之人,还在坚持什么呢? 祁重之忽然觉得,自己这次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明目张胆地诓骗赫戎来“治伤”,实则是为了多掌握一份胁迫他的筹码,他是不清楚赫戎到底犯了什么病、病情到了哪种程度、是否可以治疗的,但赫戎清楚。 他清楚,但还是跟着祁重之来了。 为什么? 为了让他彻底死心,别再穷追不舍地纠缠了吗? 所以宁愿听大夫又宣布了一遍自己的死讯。 ——还是说,他其实也希望能从济世峰的大夫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赫戎突然停下了,祁重之一头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他后退一步,揉着鼻尖,小心去觑赫戎的神色:“你……” 一个正当大好年华的人,却清楚自己至多再活不过一年,这一年里,还要每月在折磨中度过,这对当事者究竟有多残忍?祁重之不敢想。 何况他还利用过这点,曾经对赫戎……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赫戎倒看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29 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是凶手,那我不久后就会死。”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就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赶紧该干嘛干嘛去——总之就是别再跟他耗了。祁重之懂他的意思。 扔下这句,赫戎没有上马车,而是往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去,摆明了是打算在这儿跟他分道扬镳。 祁重之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留下他的理由。 说他还有嫌疑吗?那证据呢?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赫戎就是凶手,只是通过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分析,于是想当然耳了。 如今冷静下来仔细考虑,倘若赫戎当初随便给他指个地点,蒙他说把《剑录》藏在了那里,他恐怕真的会一股脑儿地冲过去找,期间以赫戎的能耐,逃跑个千八百次都绰绰有余。 仇恨真的能让人丧失理智,非得有件同样惨烈的事情在身边出现,才能使他暂且移开抠进针眼里的心思。 “喂!”眼见赫戎渐行渐远,微显蹒跚的步子似乎透着几分疲乏,那种疲乏扎进祁重之眼里,他垂在身侧的手重重一攥,忽然道,“……对不起。”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街道上很清晰。 赫戎的脚步戛然顿止。 因为他先前打心底里认为赫戎本身就是穷凶极恶之辈,所以也想过,即便将赫戎误杀了,那也是在为民除害。 可他的穷凶极恶,是相对大珣而言的。 两国的战事从有史以来就很频繁,大国欺压小国,小国活不下去,进而骚扰大国边境。真要追溯哪方先开始挑的头,还不如去琢磨到底是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 古来名将,多半都身不由己,上不达圣名,下不通民心,夹在当中作烙饼,翻过去是帝君猜忌、三尺白绫,翻回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一把忠魂总归要成枯骨,还得被后人说三道四,拿唾沫反复鞭尸。 赫戎虽然算不上忠魂,但也曾为自己的族民日夜祈祷,为自己的国家拼死征战。他是敌国将领不假,但要杀也该是大珣的将领来杀,还轮不到祁重之这个闲人动手。 “对不起——”祁重之真心实意道歉,“我不应该这么做。” 那头赫戎已经停在了某处拐角,半个身子都隐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另半边于是渡上了一层寡淡的月光,虚无缥缈地浮在他冷硬的肩膀上,仿佛想把黑暗里的那半边也一并拖拽出来,但苦于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祁重之无来由的一阵心慌,急躁道:“赫戎!” 他禁不住往前跟了两步。 赫戎的身影随即一闪,最终消失进了拐角。 祁重之停下了。春夜干冷,背后的马儿从宽鼻中嗤出滚滚热浪,钻进祁重之的脖子里,冷热交替,他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突然明白了刚刚心慌的缘由。 是他把赫戎从深山老林里给坑出来的,倘若现在放任不管,那么不管是赫戎被官府抓走,还是他发病时对身边人无差别的攻击,只要是因为赫戎而发生的意外,岂非都将有他祁重之的一份责任? 他不能让一个顶着要犯头衔的病患肆无忌惮游荡在大街上! …… 赫戎身无分文,当然没有客栈可住,他跑惯了荒野平原,也住过半年的隐秘山林,对中原的城镇却是半点儿也不熟悉,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建筑绕得他昏头转向。 在第四次经过同一家打烊的包子铺时,赫戎放弃了漫无目的的乱转,在避风处坐了下来。 他有点儿困了,还有点儿饿。 那种累是发自心底的,掺杂着腹部针扎似的锥痛,让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嘭嘭跃跳。 但他已经习惯疼痛了,所以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单纯的不想再动。 他精疲力竭地把头轻轻靠在墙上,望向天空稀疏的星星。 三…五…八…… 李大夫的话在脑海里不期然冒出来——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如同怪物,生利爪,伤人亦伤己。” 十九,二十…… 我快死了。他数累了,闭上眼睛平静地想,死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了。 但是,也许我会变成其中一颗星星。 第22章 第二十章 无声的离去总是比激烈的抗争更揪人心扉。 祁重之牵马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漆黑的荫蔽里,藏着一团更为深邃的人影。 赫戎睡着了。 实际上,祁重之也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睡着,因为他不敢上前去打扰,就只是站在十步远处安安分分地看。 他很少会有这样踌躇的时候,这不像他的性格——或者说,他现在破天荒地感到很内疚。 他为了一己私欲而下狠手折辱的那个人,曾是何等骄傲的将军啊…… 直到赫戎蜷缩了一下,在冷风中无意识环起了双臂,头颅微微低垂着,睫毛耷下来,在眼下铺出一扇浓墨,像暴雪中一只迷途的雁。 ——天底下所有保护欲过剩的男人,大概都见不得英雄落寞,美人憔悴。祁重之算一个。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把马拴在了一旁的石磨上。 祁重之并非是冲动地跟来,他仔细想过,赫戎讲述的故事有始有终,合情合理,连他父母的神态语调都诉说得惟妙惟肖,最主要的是,讲到祁母死时,那种曾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不像是作假。 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祁重之一样擅长演戏,至少赫戎并不很会撒谎。他一时半刻找不出破绽来证明人家在瞎掰,既然如此,不妨先放下成见,客观地去审理这桩案子。 冷静下来后,头绪就自然而然能捋清了,既然要“提防中原人”,那就一面跟着赫戎,一面先从有嫌疑的中原人开始查起:他父母生前的老朋友、可能知道祁家著有《剑录》的江湖人、蒲城里同时间外来的可疑人等…… 倘若赫戎真是无辜的,那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就实在称得上过分了。 想到这儿,他解下外衣走近赫戎,在他的头顶将衣服轻轻展开—— 底下本该睡着的人却警惕性极高,祁重之的动作已经放慢许多,他仍在瞬间睁开了眼睛,凌厉眼刀向斜上方飞射而来,把祁重之骇了一惊,那点雪中送炭的丁点温情扑啦啦灰飞烟灭了个干净。 赫戎:“你在做什么?” “我这是……”祁重之不尴不尬地杵在那,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吃饱了撑的。” 赫戎:“……”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祁重之索性将心一横,把外套兜头罩在了赫戎脑门上,心安理得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这块地儿被他承包了吗?我怵他干什么?莫名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0 其妙。 祁重之:“怕你冻着,你不是伤还没有好吗?” 赫戎被这当头扣下来的黑布砸了个一脸懵,他整颗脑袋包在黑咕隆咚的衣服里,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把它扯下来。 衣服上还残留着祁重之的余温,攥在手心里的感觉很奇妙。 他眼睛往手上瞥着,皱了下眉:“这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你这人真不会聊天,”祁重之道,“你的伤怎么说也是因为我造成的,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如果你在养伤期间被官府给抓走,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赫戎提醒道:“我是中原的通缉要犯。” 言下之意,窝藏北疆敌首,而不是向官府告密,对他这个中原人来说才是罪过。 祁重之没搭话茬,而是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赫戎也跟他犟上了:“继续跟着我,你会很容易惹上麻烦。” 祁重之“啧”了一声,不假思索道:“把你弄丢了,才会是我最大的麻烦。” 这话出口,赫戎的视线从衣服一下子弹到了他的脸上,他整张脸上原本也就剩双招子还灵泛,瞳孔幽幽蕴着光,好像要透过祁重之的眼睛,径直看进他心中所想。 他嘴唇稍张,看样子还有话要说,祁重之瞅准机会一抬手:“打住。《剑录》的事儿,我会自己暗地里查。我都暂时不打算怀疑你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磨磨唧唧什么?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别国,旁边有个不要钱的本地人愿意给你差使,这样的美事哪里去找?” 赫戎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大男人吗?” 祁重之:“……” 祁重之:“我是小男人,行吗?” 闻言,赫戎的眼珠子顺势往下移了几寸,祁重之不明所以眨了眨眼,跟着他看下去——目光正中自个儿胯.间。 …… 祁重之狰狞暴吼:“不是那个‘小’!!!” 扑簌簌惊飞了一树家雀儿。 二人之间经久累积的沉闷气氛在几句玩笑中烟消云散,尽管各自心底还藏着不足外道的是非恩怨,但两个大老爷们儿,一个放荡不羁,一个沉稳深重,互相碰碰拳,喝杯酒,再把话说敞亮,有什么能解决的就当场解决,还解决不了的就找机会走着瞧。 总归不会要像女人那样,表面上还得叉着腰指着对方的鼻子斤斤计较。 灭门夺书之仇当然还得查,但该自己负担的责任也得负,这是两码事。 想通了这些,祁重之的心头轰隆隆卸下了一块碎石,压在身上的重量稍有了几分减轻,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可惜三更半夜,没有酒馆开张,否则他真想拉着旁边自小景仰的大将军,豪饮上几坛太禧白。 他无处宣泄,于是放声高歌了起来,唱的是陕北大秧歌,刚嚎了两个调子,被赫戎一铁掌抡上了后脑勺,正晕头转向地预备开骂,接着身旁又一指头过来,精准无误戳在了他的哑穴上,把他憋成了脸红脖子粗的大公鸡。 街道顿时清净了。 二人在大街上睡了一宿,到了后半夜,不耐寒的祁重之率先投降,撇下赫戎,自己哆哆嗦嗦钻进了马车里。 凌晨,天还未亮透,赫戎背后的包子铺便开张了,暖融融的香味儿溢出来,勾得他掀起眼皮,扭头看向狭小的店里。 老板娘四五十岁,手很利落,在案板上眼花缭乱地擀着面皮,她似乎已经对铺子前三五不时就出现的流浪汉见怪不怪了,见赫戎眼巴巴地看过来,她笑眯了眼睛:“包子很快就出笼喽!” 声音十分敞亮,将四面八方的住户都喊了起来,几扇临近的窗户“嘭”地打开,有刚盘好头的妇人探出头高声喊:“婶子,来三屉大肉包子!” “好嘞——!” “我要两屉五十芒的!” “嗳,记住喽!”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朦朦胧胧传进马车内,祁重之咕哝着翻了个身,从座位上“嘭咚”摔到了地下,他终于不情不愿地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爬起来,哈欠连天地撩开帘子去瞧。 正看见老板娘掀开蒸笼盖,从中拿油纸裹出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弯腰递给门前的赫戎。 赫戎直愣愣仰着头,手迟疑着伸出去,到了半途又僵硬地停住,直到老板娘善意地说了句:“拿着吧!不要钱。”他才慢吞吞接了过来,竟也不嫌烫,整个攥在掌心里,反扣在肚子前紧紧掖着。 意外冒着股不常见的傻气。 祁重之的睡意被他傻没了一半,他理理略有些凌乱的衣服,轻快跳下了马车。 “老板娘,给我也来五个肉馅儿包子。”祁重之边说着,边从赫戎肩上揭起自己的外衣,反手搭在后背上。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看那厢的赫戎也没有任何波动,老板娘还当这是一对主仆,少爷是个不体恤下人的纨绔,居然让人家大冷天地干巴巴睡在大街上。 老板娘把五个包子递给祁重之,见他面相可爱,不似个坏胚,便好心劝道: “小哥儿,别怨婶子多嘴,下人也是人,夜里多冷啊,放一夜可是要冻坏的,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着了。” 祁重之满头雾水,顺着这话一琢磨方回过味儿来,当下哈哈大笑,好心情地吭哧咬了口肉包子,吸溜嘬了嘴油嘟嘟的灌汤,含混不清道:“行,我听进去了,往后我一定暖床香被、低声下气地供着他,您放心罢!” 老板娘反倒被他给逗乐了,笑着往下一瞧那位还端坐着的“下人”,奇怪道:“嗳,你怎么不吃呢?” 赫戎依然把包子攥在手里,估摸油纸里头的肉馅都被挤出来了,他还没有开动的意思。祁重之以为他走神了,拿脚尖踹了踹他屁股,后者一语不发站起来,竟旁若无人地越过他走了。 祁重之看他揽着包子,用空着的单手按住木板,不太利索地把身体撑上了马车,姿势因此显得格外别扭。 他嘴角的笑容因此缓缓收敛下来,极轻微地低叹口气,似乎是在回答老板娘的问题,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舍不得吃。” 一个被北疆奉为神使的男人,却连中原老妇施赠的一口肉包子都舍不得吃。 他的过去,究竟都曾经历过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抱歉,因为感冒发烧形同王八,脑子有点沉,这章字数较少,也没有返回去检查逻辑bug之类的毛病……之后也不得不停更两天,大概14号开始正常更文。希望大家能谅解,万分感谢! 春季干燥,小可爱们一定要多喝水注意身体,我会尽快好起来努力更新的!好了以后给你们写甜甜甜甜! 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上回咱们说道,这书中第七十八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1 回,讲的是治风疾神医身死,传遗命奸雄数终……” 茶楼里南来北往,人云嘈杂,说书人醒木一拍,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和着三弦侃侃而谈。 李兆堂独坐在雅间儿的角隅,就着评书磕了半盘盐渍瓜子。 从这处向楼底望去,入眼是商贩云集、人群络绎的繁华街巷,偶尔有总角小童追打而过,不慎撞翻了客栈门口摆成一溜儿的酒坛,粮香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架着风飘飘荡荡,在伙计的喝骂声里悄然钻入鼻尖。 他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被呛得连声咳嗽起来。 “哈哈哈,李先生这是馋酒了吗?”爽朗笑声自外传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雅间儿的门随后被人推开,祁重之轻装简束,拎着两坛佳酿,也不见生,大剌剌撩袍坐到了对首,“路上有事耽搁了,让先生久等啦!” “不妨不妨,人来了便好,怎好意思再教小哥儿破费呢?今日李某做东,这两坛酒算我请,小二——” “嗳!”祁重之拦下他,笑道,“先生要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分明是我有求于你,你若争着付钱,我今天岂非更开不了这个口了?” 李兆堂见祁重之十分坚持,细想一番其中道理,只得作罢。闻着醇香酒味儿,他极腼腆地冲祁重之一笑:“那……好罢,不与你争就是。” 这一场酒席,最先作请的东家的确是李兆堂,但要真论起来,正如祁重之所说,有求于人的却是他。 他出门在外,身上银钱已所剩无几,既要吃饭睡觉,还要养着负伤的赫戎,日子可谓捉襟见肘,哪有钱再去付神草堂高昂的诊费?所以才有了闹市口的一出大戏。 但他并未指望神草堂能上当,他赌的是济世峰看重在外维持的赫赫声名,为了堵百姓悠悠之口,让人心服口服,必然会上赶着来给赫戎治病。 果然不出所料,李兆堂是何许人也?济世峰峰主的亲外孙,百余家神草堂的总堂主,身份尊贵,目光也如炬,早一眼看穿了祁重之的戏码,却仍愿意不问来历地为其诊病费心,正是始于这层背负百年的“沉重声誉”。 因此,祁重之笃定他一定会上门邀约。 但一码归一码,人家已经拉下排面来请他吃饭,他总得也适当地露点好意,否则就显得太给脸不要脸了。 祁重之道:“敢问李先生,是研究出解蛊毒的办法了吗?” 李兆堂答得很谨慎:“是不是个办法还另说,李某连日来不眠不休,召集堂中数十名大夫一齐研究,按照古书中的记载,先后调配出了三十种专解各类蛊毒的良药。……然而药道虽有共通之处,但这些归根结底都不是按照‘配方’来调制的,能否解毒不敢保证,至于到底可以抑制多大的毒性,还要看那位爷的造化。” 祁重之听得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毒不一定解得了,最多只能起到抑制的作用,而且效果还不确定?” 李兆堂点头:“是的,神草堂已经尽力,那位爷的病情,实乃是举世罕见,我等不敢托大。” 祁重之:“他曾经用过熊胆来抑毒,效果看起来不错,这其中有何门道吗?” 李兆堂答:“熊胆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不假,但它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解药,对蛊虫起的作用也不是抑制毒性,而是延缓发作。况且,如果李某猜得不错,他一次性必然要食用大量……甚至过量的剂量方可起效。” 在祁重之沉默的空档,李兆堂又补充道:“小哥儿一定听过物极必反的道理,为图一时痛快,如此毫无根据地胡乱用药,在下一次蛊毒发作前,如果没有及时补充熊胆,痛苦将会比任何一次都来得剧烈。” 比如说……把自己给活生生咬成个血人? 祁重之的视线钉在桌子一角,放在腿上的手把下摆拧成了咸菜。 “客官,您的菜来嘞——” 门突兀被敲响,小二吆喝着入内,点头哈腰为二人布菜。祁重之目光一跳,迟钝地回过神来,李兆堂察言观色地将筷子递给他,他接过来,有心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多谢。劳驾先生再为我详解一番那三十种良药的用法用量。” 一席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李兆堂看起来文弱,本性居然极其嗜酒,一桌子菜几乎未动筷,专逮着那两坛好酒生灌,可无奈又酒量欠佳,闹出来不少笑话。 祁重之起初看他端杯子的雄浑架势,原本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能豪饮数十升,岂知才五杯下肚,那厢登时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拽着祁重之的小拇指头不撒手,和楼下说书的开始对着胡诌八扯。 一会儿说济世峰的小师妹不愿意跟他好,一会儿说自家后院里的俩黄狗下了四只黑崽儿,要不是祁重之拦着,恐怕神草堂今年的账目都得被他一字不差地在外人跟前抖落出来。 清醒的祁重之搀扶着分量不轻的醉猫从雅间儿出来,小二上前要账,他一面拨拉开李兆堂缠到脑门上的爪子,一面焦头烂额地在腰间摸了摸,咬牙捏出二两碎银,满脸肉疼地扔到小二怀里。 说好要请客做东的那位,趴到祁重之耳朵边儿,声音洪亮道:“喂!我偷偷跟你说,我才…才不乐意当什么堂主……” 祁重之的右耳朵“嗡”一声响,这下全天下人都晓得李堂主偷偷不想做堂主了。他倒嘶口凉气,翻着白眼挪开脑袋:“哦,那你乐意当什么?” 李兆堂穷追不舍地跟上来:“我当、我当乞丐!” “……好好好,乞丐老爷!”祁重之大汗淋漓地扶稳他,只觉心力交瘁,“我求你放过我的耳朵吧!” 二人刚东倒西歪地挪出酒楼,立即有人迎了上来。 “哎呦,这不是李先生吗?怎么又喝成这样了?” 祁重之忍不住长松口气,以为终于来了接手的,抬头一看,却见对面的人并非是神草堂的穿着。 那人上前要来接李兆堂,祁重之将身子一侧,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客客气气问:“您是哪位?” 来人模样不超过五十,一身穿戴不凡,被祁重之这么一躲还愣了一下:“鄙人是荣阳郡公府的管家,郡公老毛病犯了,邀李先生过府看诊,李先生认识我的。你又是哪位啊?” ——李先生喝得烂醉,恐怕连他亲爹都不认识了。 祁重之上下将他一打量:“我是外地来求医的,不晓得什么荣阳郡公,您有腰牌作证吗?不然对不住,我不敢随便交人。” 自称郡公府管家的人有些不耐,却仍是从腰间取下腰牌,拿给祁重之查验。 腰牌是金丝楠木所雕,刻工细腻,祁重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一瞧便认出了真假,这才笑道:“好说,您把他接好,留神摔着。” 管家往后招手,立时上来好几个仆从,各自小心架起李兆堂的胳膊,动作熟练地朝边上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2 的轿子搀扶过去,看来已经做惯了这档子事。 轿子起来,管家最后觑了祁重之一眼,收回视线,跟着扬长而去。 祁重之简单活动了一下被压得酸疼的臂膀,接过背后小二递过来的包袱,慢悠悠逛荡回了客栈。 这家客栈很偏,好处胜在干净便宜,住客也不多,平时还能落个清净。 祁重之进门时,赫戎并不在房里,后院里不时响起凄惨的鸡叫,多半戎大爷又在那里窝着。 这是常事了,常到祁重之曾一度以为赫戎想下蛋。 总归白天的时候,祁重之只要在屋里,赫戎就必定不会老老实实出现在他面前。这下可好,就算祁重之不在,他也见天的不着家。 这家店的老板在后院养了一群鸡崽子,赫戎有事没事就爱往鸡窝前跑,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阴沉着一张脸,跟煞神似的,问他究竟想干啥,他也说不出个四五六,吓得人家店小二都不敢去喂鸡,活活给饿死了好几只。 最后还是祁重之看不下去,出钱买了两袋子小米,老妈子似的交给赫戎,叮嘱他每天按时喂上一把,才没再出过鸡命。 祁重之探头往窗户外看了眼,果然瞧见一道黑漆漆的人影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儿,怀里抱着一窝毛茸茸、圆滚滚的小鸡,偶尔有一两只扇着翅膀“越狱”了出去,接着就被赫戎揪住脑袋,十分粗暴地拎了回来。 祁重之顿时觉得脑壳生疼,“嘭”地关了窗户。 晌午的大太阳正暖,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把地铺三下五除二放下来,钻进被卷里睡午觉。 钱只够开一间客房,一间房里只有一张床,自然要让给“病情严重”的赫戎,祁重之已经在地上窝了好几天,到如今倒也很习惯了。 酒足饭饱之后,自然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祁重之隐约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潜意识以为是闹了老鼠,没怎么在意,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舒舒坦坦地去做美梦。 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头顶上掠过,细微痒意搔过他的鼻尖,祁重之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头,把整张脸埋进了枕头里。 春季的天还有点凉,他隐约觉得怀里抱的被子被人抽走了,双腿沉重得不能动弹,仿佛有什么重物在上面压制着。他十分不情愿地低哼了声,无意识在小腹上乱抓了一把。 这一抓不要紧,竟抓到了一只不属于他的大手! 祁重之吓得一个激灵,倏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加更掉落~ 下一章如果被锁,请移步微博,id恒山羽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加更掉落) 赫戎正压制在他身上! 这个认知刚冒出来,他惊骇莫名地低头去看,竟发现衣衫已被解开了大半! 腰带散落在旁,裤子狼狈地被褪下去小半截,幸亏他怕冷多穿了两层衬裤,才没露出什么不该露的地方。 可领口糟糕地凌乱开敞,裸出了大片白皙的胸膛,赫戎的一只手被他攥着,居然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变本加厉地开始用另只手在他身周四处狎.昵游走。 掌心的热度隔着衣料疯狂抚过他的腰际,祁重之天生腰软,腰窝那块儿尤其敏感,被这么肆无忌惮地摸来摸去,禁不住条件反射一弹身子,反弓着脊背奋力挣扎躲闪,奈何赫戎禁锢在他身上的力气甚重,他无论如何逃脱不出囹圄。 “你干什么?!” 这场景的惊悚程度无异于白日见鬼,祁重之的觉彻底被吓醒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滚过去一连串不堪入目的画面,看赫戎的眼神如看天外来客。 后者却跟聋了一样,神色冷得可怕,好像平地炸雷也听不进他耳里,只一门心思专注于手底,动作愈来愈急躁。 眼见衣服被越扒越少,祁重之攥起拳头猛然向上方砸去,在半空被赫戎一把扣住,随之牢牢摁在了头侧。 他清晰听到从腕骨处发出了细微的咯吱轻响,额角一下子浮出层冷汗,忍无可忍地愤怒低吼:“放开!你他娘到底要找什么!” 赫戎轻而易举制住手底下堪称微弱的反抗,将身形不由分说又压低三分,金棕的双瞳摄魂般锁定祁重之的眼睛,冷声逼问:“药呢?” 药?什么药? 大脑空白了一瞬,祁重之咬牙吸着冷气,感觉手腕像被一只铁钳死死夹着,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着钝疼,他勉强腾出思绪去琢磨赫戎话里的意思,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疯子的目标,忙将下巴尽力往桌子的方向抬去,嘶声道:“在、在那!” 赫戎却像突然被触及到了哪片逆鳞,脸色骤变,猛力将祁重之从地上拉起来,别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后重重摁在了桌子上。 “我问你!药在哪?” “这不都是药吗?!” 祁重之带回来的包袱里皆是从李兆堂那里拿来的解药,此刻瓶瓶罐罐滚落一桌,显然已经被赫戎挨个扒翻过了。 他的额头“嘭”地撞在坚硬木桌上,磕破了两个小药瓶,碎片划过他的皮肤,留下道见血的口子。 一线细细血流顺着脸颊滑淌下来,渗进嘴角,祁重之怎么着也还处在血气方刚不服输的年纪,被这么没头没脑蹂.躏一通,再尝到口舌里的铁锈味儿,心头霎时火起,身份教养全抛了,登时破口大骂:“你这只疯狗!” 他反肘向后重捣,赫戎闪身急躲,两人间空出一丝罅隙,祁重之趁势抽身而出,脚仅仅迈出去半茬,后背上便硬生生挨了一掌,打得他眼前一黑,步伐失衡,闷头栽到了床榻上。 硬邦邦的木板床摔得他晕头转向,他直觉不妙,甚至没机会给自己缓神,头还懵着的情况下凭借本能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想跑,转眼身前笼罩上一层黑影,阻断了他的所有退路。 祁重之仰头瞪过去,与赫戎不知何时尽成赤红的双眼撞到了一起,骇人的血丝蛛网般森罗密布在他的眼球上,他如一堵随时会倾塌的巨山,危险万分地竖立在祁重之面前,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极重,祁重之心脏险些骤停,手暗暗攥成了拳。 遭了。 怒火如潮水般褪去,蚀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往上窜,他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处于何种境地。 他必须赶在赫戎彻底失控前做出点什么挽救措施,否则很可能下一刻,他就会被当成祭品活活撕碎。 “李先生为你开了新的药,就是桌上那些,对你的病情……” “我要熊胆!” 祁重之想尽量长话短说,可赫戎全然不让他说下去,他像一只发现领地被侵占了的野兽,焦虑、狂躁、以及欲出不得的绝望挣扎……种种情绪纷纷杂杂堆积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3 在他的眼底,所有的感官都在毒性的作用下放大了数倍,他满脑子叫嚣着—— 血、血、血! 一根钢针扎穿了他的脑髓,他一拳砸在床边,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走、走开!” 祁重之瞥见他的手臂,同样青筋绷起,冷汗涔涔,手指尖不住发着抖,是在竭力压抑什么的状态。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生怕惊动了赫戎似的,缓慢又缓慢地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沾了一指腹殷红的血迹。 该死——! 就因这片刻的耽搁,赫戎的呼吸忽地粗重起来,闪电般出手,扼住祁重之本就大敞着的衣领,“嗤啦”一声裂帛响,将他的半个身子几乎拽得悬空。 “你冷静点,你听我说!”二人混乱的呼吸交杂在一处,祁重之的求生本能都被逼出来了,拼尽全力想让自己沉住气,可效果接近于零,“那些才是有助于缓解毒性的解药,熊胆根本对你没用——” 比找不到解毒.药更令赫戎愤怒的,是猎物的不识时务,他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祁重之越是喋喋不休地试图安抚他,他越焦躁得几近崩溃。 他在拼尽全力不让自己亮出非人的尖牙利爪,但终究难以遏制久浸骨血的残忍本性,头不堪忍耐地埋低下去,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深处迸发出一声堪称悲怆的凄厉惨叫。 “啊——!!” 这声音绝不尖锐,但像一记重锤砰然砸在心脏上,足够穿透任何听者的三魂七魄。祁重之心神剧震,被电打了一样倏然伸出手去,死死按住了赫戎的手背。 “我给你拿……”他先是怔怔道出这句,接着恍然返神,嘴唇翻飞,“我给你拿熊胆,好不好?就在橱柜里!” 白花花的肩膀不停在眼前晃动,赫戎到底还是彻底失去了理智,狠戾咬在了祁重之的肩侧。 肩头肉少,根本是骨头与牙齿的碰撞,祁重之猝不及防闷哼出声,一瞬间疼得抽搐。 过于激烈的动静传出去,店小二闻声屁滚尿流地赶来,在门外战战兢兢问:“客官,没、没事儿吧?” 赫戎的牙齿深陷进祁重之的肩头肉里,垫着锁骨狠狠磋磨,血液一点点涌出来,祁重之又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咕咚吞咽声。 他急喘数声,在小二忍不住询问第二遍时,急忙颤声喊:“不,不碍事,不用管!” 门外的小二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 赫戎呼出的气是一团团的热浪,烫得祁重之禁不住想要瑟缩。 他半个身子都被压麻了,两条腿基本上是没知觉的,所有的感官一股脑儿堆挤在肩头,鬓角在挣动中不时与赫戎汗湿的发丝蹭过,呼吸紊乱到没法儿听。 这次不同于上回的啃脖子,如果牵强附会地形容上次是细雨微风,那这次就是狂风骤雨,刮得他濒临崖境、举足无措。 倘若赫戎这一口还是咬到他脖颈上,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祁重之蓦地打了个哆嗦,记起赫戎刚刚喝令他“走开”。 那是他潜意识里在与蛊毒顽抗,哪怕被逼至绝路,也不想轻易折了身为人的傲骨。 可铮铮傲骨在穷凶极恶的毒性面前,只是一节脆弱的竹竿。 祁重之眼睁睁看着这根骨头在面前崩裂,砸下来的断骨敲得他头破血流。 不说感同身受,但足够心旌震荡。 再难忍的疼痛,都忽然变得次要了。 ……… 不知过了多久,赫戎终于松口了。 身上的压制陡然一轻,祁重之没心情再去调侃一声“喝够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赫戎没动,他也不敢轻易去动。 大约半柱香后,赫戎才迟钝地直起腰,慢吞吞松开钳制着他的两只手。 斑驳的血液点在他的嘴角,他像刚蚕食过活物的恶鬼,毫无生气地木在床边。 祁重之手脚发冷,心有余悸地向后退去,一面拿余光警惕盯着他的动向,一面侧过脸去查看肩膀的伤势。 皮破肉烂了整整半个巴掌大的地方,伤口被吮吸得发白,轻轻一动,就有血丝从中殷殷冒出来。 ……太狠了。 他小心翼翼尝试着活动右臂,“咔咔”两声轻响,是骨骼在同一个姿势下被压迫久了后,不堪重负的本能反应。 赫戎没再出别的动静,祁重之等了许久,久到姿势发僵,才在压抑到窒息的气氛里,半梦不醒地抬袖,一点点抹去脸侧的血印。 万幸是在客栈里,没被外人看到赫戎这副疯样,也幸亏伤的是他,不是无辜的百姓。 “喂……”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祁重之还是第一次听到赫戎用这种犹疑的语气说话,不禁微怔,及时噤了声抬头看他。 赫戎显然已经好转,一身装束,除了有些微的皱乱外,并无任何不妥,跟衣衫凌乱的祁重之形成明显的差异。 但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空茫——至少眼神是这样,仿佛整个人被从内而外抽干了,只剩下一副枯朽的皮囊。 “为什么把熊胆收起来,你不要命吗?”他声平如死寂。 祁重之看着他的样子,感觉自己像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堵得喉咙口吸不进气,也发不出声。 他应该破口大骂的,或者冲上去胖揍赫戎一顿,他完全有足够的理由,但他没有,不是不敢,而是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受害者,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他嗫嚅着张了张口,终于无可奈何低声说:“我怕你不通药理,把自己吃坏。” “……更何况,比起中毒更痛苦的,其实是你根本不想伤害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感冒耽搁了好几天的更新,这周末就不休啦,谢谢大家支持。 第25章 第二十三章 漫天的风沙卷没了日光,男孩儿单薄的身影沦落在混沌的荒野里,如一张无所依靠的纸片,被粗糙的砂砾推来挤去。 可他不能倒下,他长长的睫毛上铺了层厚厚的黄沙,他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将身体绷成一块坚硬的钢板。 但他的脚在发抖,背后的狂风簇拥着他往前走,他跌撞着挪出半步,扑通跪在了地面。凹凸不平的石块磕得他膝盖生疼,他鼻头一酸,想要放声大哭,但从后伸来一只大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提了起来。 一道声音在他耳边炸起:“睁开眼睛,你这个懦夫!” 男孩儿被勒得脸蛋通红,张开嘴巴艰难咳嗽,一口一口呛进干硬的黄沙,他被迫睁开了眼睛,沙子滚进他的眼眶,他到底还是哭了出来,如同所有受了委屈的十岁幼童,撕心裂肺地挣扎踢蹬着。 手心里被强硬塞进一把匕首,男孩儿浑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4 身惊颤起来,拼命摇头哭喊:“我想回家!阿爹!我想回家!” 被称为阿爹的男人松开了他的衣领,但仍牢牢钳制着他。 他的恳求随风湮灭在了无边疆域里,没有任何人听到,阿爹攥起他执刀的手,用力抬起来,将刀尖对准一只鸡的脖子。 那只鸡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木桩上,除了仰颈嚎叫外一无是处,跟痛哭流涕的男孩儿相得益彰,各有一番凄惨味道。 男孩儿的嗓子已经哑了,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刀尖刺入鸡的皮肤,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往旁横斩,鸡叫与哭声同时间戛然而止,滚烫的鲜血泼溅上男孩儿的头脸,他无声张大了嘴巴。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鲜血的味道,浓、腥、黏稠、令人作呕。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第二轮。 刀尖第二次对准的,不再是鸡,而是一个人。 说是“人”,但和牲畜的待遇一般无二,甚至还不如牲畜——因为他的嘴被破布堵着,一概或谩骂或求饶都梗在喉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握匕首的男孩儿被另一个男人胁迫着步步逼近,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下场,会跟那只脑袋落地的鸡一样。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充满仇恨地盯住男孩儿兢惧的面孔,后者虽为施刑者,但却抖得不成样子,只与受刑者对视了一眼,就惨白着脸色,险些要昏厥。 他阿爹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昏过去也不行。 刀尖猛然扎进了受刑者的动脉,一样的切割方式,一样的血珠喷溅,只是头颅没有那么容易落地,还死不瞑目地看着前方。 匕首“咣当”跌落下去,男孩儿的三魂七魄全都灰飞烟灭了,小小的身板上泼满了殷红,化成了一尊色彩斑斓的石雕。 阿爹松开他,欣慰地笑了:“我的儿子——尊敬的神使,你做得很好。” 他的话音刚落,四周围爆发出一阵山呼般的呐喊,层层叠叠的人群兴奋跪坐起来,争相向男孩儿的方向频频叩首:“伟大的神使!感谢您惩戒了罪恶!” 男孩儿的脑袋嗡嗡作响,在炸雷般的赞美声里,他听到阿爹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你看,杀一只鸡和杀一个人是不是一样容易?” 他狠狠打了个寒颤,想要堵住耳朵,但他的身体沉重得动不了,只能任由那些话倒垃圾一样倒进耳朵。 “你不应该害怕,万物在你眼里都是蝼蚁,你是天生的神使,只要你想,你可以轻易碾死任何人,那是他的荣幸,也是你的使命。” 男孩儿僵立着,声如蚊吶:“我的使命…是杀人?” “对,”阿爹道,“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杀人。” 时光荏苒,眨眼间改天换地,屋外月色初升,万里无星,今夜有东风,刮得窗棱呜呜作响。 祁重之道:“……更何况,比起中毒更痛苦的,其实是你根本不想伤害别人。” 眼前的身影微晃,祁重之抬头,看到赫戎突兀后退了半步,疑似“惶然”的神色从他眼底稍纵即逝,快到祁重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皱了皱眉,犹疑道:“喂,你没事……” “吧”字还没出口,赫戎蓦地转身,在祁重之目瞪口呆的视线里,居然夺门而逃了! 祁重之愣怔半刻,回过神急忙要追,却忘了他现在是个重患的伤号,起身时不慎牵扯到了肩头伤口,疼得“嘶”一声凉气儿,冒着冷汗杵在了原地。 这叫什么事儿?! 是他的血太难喝,还是他的面目太凶恶?怎么受罪的还屁话没说,罪魁祸首先跑了? 赫戎现在就像个大号的炮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轰隆爆炸,在他跟前好歹只殃及他一个,这下到了外头,搞不好是要一炸炸一窝的! 祁重之一个头十个大,无奈此刻自身难保,红亮亮的血珠子还在往外冒,就这么光着膀子追出去,恐怕屁用都指望不上。 他呲牙咧嘴从床底下拖出行李,单手不太顺遂地从中扒翻半天,好容易挑拣出一瓶陈年金疮药,愁眉苦脸地咬开塞子,稀里糊涂就倒在了牙印上。 盐浸似的滋味钻进皮肉,祁重之被开水烫着一样跳起了脚,他哆哆嗦嗦撕下条衣角布料,动作笨拙地缠绕在肩膀上。因为只剩下一只手,所以打结时异常艰辛,把本来简简单单的一个扣翻来覆去系了好几遍,次次都宣告失败不说,还把药面儿弄得到处都是。 他有心想喊店小二来帮忙,理智又告诉他,这个人牙形状的伤口不好解释,只好悲愤至极地蹲在床边仰天长啸。 “赫戎——王八蛋!” “嘭!” 骂声刚落,门应声而开,王八蛋赫戎竟去而复返,手里还端着一盆干净的热水。 他冷脸站在门边,和嘴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祁重之视线相对。 祁重之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末了将心一横,梗着脖子道:“瞅什么?就骂你了,我骂得不应该吗?” 赫戎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祁重之眼睛一瞪,下意识就扭头去找趁手的家伙。 赫戎却径直越过他,八风不动地把木盆放到架子上,拿毛巾沾了水后,弯腰单臂架起地上的人,甩手摁坐到了床上。 祁重之看着他的一应装备,简直跟见了鬼一样——老天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将军大人是打算亲自服侍他,以赎其罪吗? 他惊奇地任由赫戎扒了他的外衣,想看看这尊大神能造出个什么幺蛾子,岂知赫戎在一眼看到那一团糟的肩膀后,就不由得轻“啧”一声,没头没尾地骂道:“蠢货。” 祁重之:“……” 他不服气了:“拜谁所赐?” 赫戎并不再搭腔,祁重之的预料不错,他果然是从没干过伺候人的活计,大约从前就算自己受伤,也多半有亲兵在旁侍奉,所以做起这事儿来显得很不上道。 “等等、哎呦!”祁重之一看他开头的架势,立马就后悔了,可惜为时已晚,赫戎三下五除二扯掉之前好不容易缠上去的布条,动作粗暴得像对待仇人,扯得伤口刺啦刺啦作疼。 祁重之脸都变形了,气急败坏喊:“我的爷,你轻点儿!” 他刚刚是疯了才要以身试法! 可那厢赫戎手下动作顿了顿,竟真的放轻了许多。他拿起毛巾,神情专注地擦掉祁重之皮肤上多余的药粉和血迹,一趟擦不完,还来来回回起身去涮洗毛巾。 祁重之的气焰来得快,去得也快,见他几次三番坐下起立的跑,也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拿走熊胆的自己,毒性发作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坐到水盆那边儿去吧。” 赫戎却道:“我是北疆的鬼帅。” 他突然把话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祁重之猝不及防被泼了满头雾水,一时半会儿没跟上他的思路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5 :“啊,啊?我知道。这个……好像也没谁不知道。” 赫戎偏头看着他:“鬼帅的事迹,你又听过多少?” 祁重之愣了愣神,见他似乎是认真在问,只好接着话头往下说:“听过不少,什么十六岁领兵挂帅,十八岁平定乌孙、尉犁两部落,二十岁掠中原北境,夺物资千顷,解北疆连年大旱之困……” 他知道得十分详细,有些赫戎本人都快忘干净的,他倒一五一十全都清楚。 可赫戎却摇摇头:“不是这些。” 祁重之更茫然了,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 赫戎垂下眼睛,意有所指地看向祁重之肩头的牙印,缓缓道:“我从十岁就开始杀人,手底下有数以万计的人命;我嗜血,曾把三个…不,五个亲随咬成重伤;我养了一群狼,喂给它们的食物不是牲畜,而是人肉;我喜欢屠城,喜欢一整座城郭在顷刻间烧为灰烬的感觉;我亲手杀了我的亲生父亲,只是因为厌倦了再听从他的命令……” 他说这些话时,拇指无意识在伤口边缘摩挲,有些刺疼,还有些发痒,祁重之默不作声忍着,直觉此刻的赫戎与平时不大一样。 到底哪儿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但当赫戎声色平静道出一系列罪恶滔天的过往,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愤怒,而是闹心。 十岁就开始杀人……祁重之无法想象,十岁的孩子懂什么呢?他十岁那会儿还在屋门前头和着尿糊泥巴,把泥巴当颜料涂在脸上,指望能跟西游记里一样来个七十二变,结果被爹娘合起伙来揍上了房,是最不知天高地厚,也最不知愁滋味的年纪。 可在北疆的另一个地方,有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孩子,在本该玩耍嬉闹的时候,手里握的不是弹弓蛐蛐儿,而是冷冰冰的刀枪剑戟。 赫戎说完后就沉默了,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做声,祁重之神游了好一会儿,猛然意识过来——赫戎说这些干什么?当然是给他听的,他在等祁重之的反应。 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显而易见,赫戎是不情愿的,尽管他没有说出来。 倘若一个人嗜杀成性,把玩弄人命当作乐趣,那在叙述这些“丰功伟绩”时,语气神态必然是沾沾自喜的——看,老子心狠手辣,天下无敌。 可赫戎不是,他嘴上虽轻轻松松说着“我杀人如麻”,实则骨子里抗拒得很,但因为从小就被当成一把武器来培养,那点儿抗拒经年累月积淀下来,除了让他越来越反感自我,早已不再起任何作用。 那种吞了湿棉花的感觉又来了。 说到底,祁重之现在每天顶着压力跟赫戎朝夕相处,除却心中有愧外,还是为了能早日查清他父母的恩怨。可现在报仇的事情一筹莫展,心里对赫戎的疼惜反而愈攒愈多,实在有些喧宾夺主。 美色误君……这太不妥了,看来等明天一早,他最好立刻去差办正事,免得见天对着这张外冷内冷的脸,自己心里呼呼地窜火。 “啊……”祁重之刚憋出一个字来,余光就瞥见赫戎眼神一闪,但姿势仍维持原样,岿然不动地等候宣判。 看见他这幅模样,本来隐泛焦虑的祁重之忽然就不急了。 对啊,他莫名其妙地在这心焦什么呢? 于是祁重之问:“你手刃亲父,逃离北疆后,可曾再杀过人吗?” 赫戎一怔,微微摇头。 祁重之:“那就得了。我钱给你花了,家给你叛了,人给你咬了,你现在搬出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就想把我吓跑?没门儿,我告诉你,你不把这个毒治干净,帮着我找出杀害我爹娘的仇人,别指望我能善罢甘休。”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 这番话说得霸道有余,但实际上对赫戎而言,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他最初说这些时,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的确如祁重之所想,他异常反感自我。 尤其在每一次用上下两排牙,疯狗一样去咬破另一个活物的皮肉,从中吮吸完鲜血后,他都一度不想低头去看自己。 那还像个人吗?那根本就不是个人了。可眼前的男人为何丝毫惧怕都没有?这不应该,这太不寻常了,他应该惊恐万状地夺路而逃,或者跪下来叩首求饶,若是胆子再大点,也可能会拔刀跟他拼命,口中宣称着“惩恶扬善”。 对,第三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在赫戎有限的了解里,祁重之就应当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并没有,他只是蹙紧了那双秀气的眉峰,神游天外了好一会儿,最后在赫戎的掌心攥到几近冒汗时,斩钉截铁地说:“想把我吓跑吗?没门儿!” 赫戎掀起眼皮,深邃的瞳孔里倒映出祁重之的脸——那张脸太年轻了,年轻到几乎还带着未褪的稚气。此刻张扬地面向他,五官里尽是蓬勃的朝气。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但并不显得昏暗,因为床边正坐着一轮太阳。 赫戎不禁想起,在行将忘却的久远过去,他也曾有过这样一段嚣张跋扈、恣意妄为的日子。 他的母亲是北疆高贵的公主,国君是他的亲舅舅,他一出生就享有无上的尊荣,十岁之前,除却每年必要的祭祀祈福,他素日里都是无忧无虑的。 他喜欢牵着他的小羊羔,小大人似的在部落间到处游走,每个族民看见他都要行礼迎拜,珍贵的糖果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便拿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果去跟伙伴们换更新奇的东西,例如新降生的小奶狗、撞在旗杆上断腿的雁、伙伴们的阿爹从中原带回来的花朵,虽然已经变得干瘪,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又馥郁的东西…… 没有人敢忤逆他,即使偶尔有人不乐意也无妨,他会去抢,如果手里的东西是抢来的,他阿爹则会骄傲地夸赞他的勇猛,并告诉他——强者才配拥有一切。 他是整个北疆的小霸王,不满十岁的他洋洋自得地想,他热爱所有美好而热烈的事物,而这些事物最终统统都会属于他一人。 多么恶劣,但又多么鲜活。 思绪回笼,他把目光从祁重之的脸上收回来,将手里的药均匀敷在牙印上。眼前的肩膀被药劲杀得往后一缩,他及时握住胳膊不让祁重之乱动,鬼使神差地,照着伤口轻轻吹了口气。 接着,两个人都因这下意识的举动愣住了。 这场面给人的感觉无异于看鲁智深穿针绣花,向来贪恋温香软玉的祁重之都受不了了,僵着半边身子把手扯了回来,自认还是被赫戎心狠手辣胡乱折腾一通的滋味儿更好受些。 真是贱呐,他腹诽自己。 两人间的气氛陡然往尴尬的路上一奔不复返,祁重之倒着牙在那儿琢磨该说点什么戳破沉默,刚预备打个哈哈将微不足道的此篇接过去,那头赫戎回过味儿来,发现伤患居然十分不听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6 话地脱离掌控,当下竟语气不悦地开口:“我还没有给你包扎完。” 祁重之:“……” 此厮情商,当配天上地下第一人也。 祁重之干笑着扯扯嘴角——怎么办,更尴尬了。他现在是解释因为受不了赫戎的“铁汉柔情”,还是直接把手再主动递过去? 赫戎却压根儿不容他多虑,直接上手,扣着祁重之肩膀,将他不由分说拽到了紧跟前。 这下几乎半个身体都撞在了赫戎胸膛口,遒劲有力的心跳声像一柄小锤,不必细听也能自发钻进祁重之的耳朵里,敲得他如临大敌,连忙正襟危坐,与赫戎拉开一分距离。 苍天,他是个爱走后门的,还正当肾火旺盛的年纪,算算日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开荤了,此下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光着膀子被一个品相上佳的爷们儿摸来摸去,不说干柴烈火,也差不许多了,稍有个不慎,万一给他烧出根硬如铁的柱子来,再让赫戎瞧见了,那他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一顿包扎费时并不久,但祁重之却觉得度时如年,他如坐针毡地等待赫戎系上最后一个结扣,在脱手而退的刹那,飞也似的套上衣服,换来赫戎一个狐疑的眼神。 祁重之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头了,忙欲盖弥彰打了个哆嗦:“哎呦,真冷。” 赫戎:“你出汗了。” 祁重之面不改色:“冷汗。” 夜已深了,托“身负重伤”的福,今晚的祁重之不必蜗居地面,可以堂而皇之睡一回久违的床榻。 只是睡得不怎么安稳,半夜被热醒了三回,回回踢开不知何时堆上来的两床厚被,整宿闷得他热汗淋漓,到了第二天一早,睁眼去瞧,被子竟又原封不动地压回了身上。 祁重之睡眠不足,青筋暴跳,嚯地掀开被子:“杀千刀的,你大晚上不睡觉,折腾我干什么?” 赫戎在床边放了个椅子,此刻四平八稳坐在上头,看不出丝毫疲态:“你不是冷吗?” 祁重之莫名其妙:“这都快五月了,我什么时候说我冷了?” 赫戎:“昨晚说的。” 祁重之细细一回想,登时噎了个倒仰,无可奈何胡拉一把乱糟糟的脑袋,拒绝再和他继续扯淡。 他下床穿衣洗漱,顺手将一块热毛巾扔给赫戎,把桌上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扶起来,边化开一指薄荷油往太阳穴上抹,边道:“你吃过早饭后,再隔半个时辰,把这个红瓶的药吃一粒儿。” 赫戎见他今日的穿着不俗,似乎是将压箱底的过节衣裳都拿出来了,不解问:“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祁重之答:“逛妓院。” 赫戎:“什么是妓院?” “就是……”祁重之半侧过头,朝他暧昧一弯唇角,“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说罢走到门前,手搭上了把手,只听赫戎在身后无情嗤道:“你没有银子,是去被嫖吗。” 祁重之:“……” 非得这样揭人老底吗? 赫戎却起身了,抓起那个红药瓶,近前率先拉开了房门,对他道:“走吧,我见识一下。” “嘿,”祁重之跟在他后面,惊奇扬眉,“大意了,这儿原来有个学口技出身的,当将军真是让你屈才了。” 祁重之说要逛妓院,当然是胡诌八扯的,正如赫戎所说,他身上钱财所剩无多,前去卖身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他改换行头,伪装成豪门公子哥儿,不为别的,是自有一番关于当年旧事的算盘要打。 至于赫戎要跟来,那纯熟是意料之外——不过跟来就跟来吧,现在放他一个人待在客栈,他还真有点儿不放心。 时间还早,街上行人并不算多,二人蹲在日头底下,花俩铜板解决了十张油饼,站起来时,祁重之抓了赫戎的袖子一把,偷偷把满爪子的油抹在了人家的衣服上,反正是黑的,看不出来。 赫戎阴森森瞄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地咂咂嘴:“葱花放少了,不够味儿。” 紧接着,他不知从哪儿捞出来一把折扇,哗地在面前展开,翩翩摇动。 温州城距离京郊不过百里,也是个繁华都镇,建筑风貌很有北地风情,整体格局大气又粗犷,赌场酒楼遍地都是,随处可见穷困潦倒、怀揣三枚铜板就敢往赌场跑的愣头青,当地的土特产也不是别的,正是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暴发户。 祁重之此行,充当的就是其中一员。 他带着赫戎财大气粗地跨进一间珠宝店,店家打眼一瞧他的装扮,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今儿个门口有喜鹊叫,我一猜就是有贵客到,这不——客官,您想挑点儿什么?” 祁重之连正眼都不看他,晃着折扇大摇大摆入内,在几个货架间挨个转了一圈,皱着眉头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伙计奉上的热茶,刚喝了一口,就“呸”地吐了出来,拍桌子大声嚷嚷:“这他娘什么破茶!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给爷端上来!” 掌柜的一巴掌拍在伙计后脑勺,小伙计连忙点头哈腰地道歉,祁重之不耐烦摆摆手,他屁滚尿流地滚下去泡新茶了。 黑咕隆咚的赫戎被店家当成了护卫一类的存在,得以闲着在一边儿冷眼旁观,只觉得祁重之一人千面,眨眼间就能给他翻出无数朵花儿来。 今天这朵开的是什么品种?他倒是有点好奇了。 只见祁重之鼻孔朝天,仰面倚在靠背里,呼出的气仿佛都带着“老子有钱”四个大字,掌柜的搓着手陪在旁边,嘿嘿笑道:“这位爷,本店珠宝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成色雕工都是上品!首饰挂件应有尽有!您是要买给自己,还是要买给家中娇妻啊?” 祁重之“啪”地合起折扇,拿扇头一点三步外的赫戎,落音成雷:“买给他!”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此话一出,掌柜的目瞪口呆,见鬼一样盯向赫戎,发觉后者的反应也不外如是,同样神色古怪,与他面面相觑。 二人又齐齐看向祁重之。 掌柜的以为自己听错了,指着赫戎小心翼翼问:“客官,您刚刚说要…买给他?” “对,就是买给他,”祁重之斩钉截铁,“把你们这儿最纯最贵最大最亮的宝石,统统给爷呈上来!” 掌柜的一拍大腿——管他买给娇妻还是壮汉呢,能给钱就是小祖宗!也不支使旁人了,亲自颠着山胖的身子,颤巍巍去后院搬压箱底的宝贝。 赫戎瞧着一团肉滚出了视线,问祁重之:“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嘘,”后者竖起指头让他小声,左右看四下没了人,方笑出一口得意洋洋的白牙,“你等着看吧,这出戏叫‘祁太公钓鱼——愿不愿意都得上钩’。” 祁太公是何许人也,赫戎反正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的祁重之,给他的感觉像一朵刚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7 被浇了水的大喇叭花,可着劲儿地摇头摆尾、搔首弄姿。 他希望待会祁重之被店主打出去时,不要捎带上自己,很丢人。 掌柜的说话就到,不知道扒翻出了什么好东西,神神秘秘捂在怀里,待祁重之凑前去看,他偷偷摸摸把衣服敞开,拿出里头的一枚小锦盒,将盖一开:“这可是本店压箱底的宝贝,您看看,亮着呢!买回去做玉坠、镶宝剑、做挂饰,都合适!” 精雕细琢成的翡翠桃叶,不足两拇指大,纹理脉线清晰可见,绿汪汪躺在一方红丝绢上,翠得清新怡人。 祁重之心中赞叹,暗道好物。 面上却把双眼一瞪,唾沫星子喷出老高,撸起袖子怪叫道:“爷要个头最大的宝玉!你拿这指甲盖一丁点儿的破烂东西来糊弄谁?!” 整个是一没见识的市井泼皮无赖。 掌柜的“哎呦”一声,心说这哪来的王八犊子啊,不识货到家了,忙把装翡翠的盒子收起来,免得被这厮磕碰坏了,扭头苦大仇深地朝伙计喊:“去,把院里那块大玉石搬来给他!” 祁重之这才消停了,横眉数目地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不着痕迹攥起了发颤的左拳——刚刚不留神扯到了肩头伤口,有点肉疼。 不多时,帘子被掀开,两个伙计吭哧吭哧搬出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咚”一下墩在祁重之跟前,把他唬了一跳。 “好家伙!”祁重之把伸展开的脚倏地缩回来,眯着眼睛打量起石头,“这是个什么东西?” 掌柜的往玉石顶上吐了口唾沫,拿袖子使劲一擦,勉强擦出几道粗糙花纹来:“这是上等的酒泉玉,个头够大,够天然了吧?” 祁重之皱眉细瞧,啧啧道:“是够大了,可它不够亮啊。” 掌柜的急眼了:“嘿,我说这位爷,您到底想挑个啥?” 祁重之朝赫戎示意:“你看他的面貌,中原的东西他能喜欢吗?有没有异域特色浓厚一点儿的?” 掌柜的不明白:“啥叫异域特色浓厚?” 祁重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起赫戎:“啊,就是颜色艳丽,个大块重,摸起来粗糙厚重,敲开来光滑细腻的。” 那是什么玩意儿?店家直接懵了:“您是要买个蚌啊?” 赫戎:“……” 祁重之“怒从心起”,咣当一敲桌子,气势汹汹道:“敢笑小爷不识货?!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你等着,等爷找着那种北疆奇石,非得买上一车,把你家的牌匾全给砸了!” 说罢,不待掌柜反应,一把拽起赫戎的手,大步流星跨门而去。留下被无缘无故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店家,终于是回过神来被人耍了,一时气得暴跳如雷,喘着粗气追出来,当街叉腰大喊:“我呸!哪来的乡巴佬,一个子儿都没有,还买北疆奇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那头街上红衣黑衣交错一闪,两个人影已飞快没入了人群。祁重之拉着赫戎,在缝隙里七弯八绕钻出老远,抽机会一看背后,见已把珠宝店主甩出了视线,方停下来弯腰歇息,兼之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偶尔当回混账,也别有一番滋味。” 等笑够了,才发觉还攥着人家的手。 “咳,”他触电般松开,尴尬轻咳。无意识轻握了握五指,隐约觉得掌心发湿,似乎是把汗也抹到了对方手上。便没敢抬头去看赫戎有何神色,摸着鼻尖说,“走吧,咱们去下一家。” 他闷头踱出了几步,恍然发现赫戎没跟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心里一急,忙转身去找,却见赫戎仍旧杵在原地,举着刚被祁重之牵过的手,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随后,他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竟将手凑到鼻前,深深嗅了一口。 继而声色平静地点评:“薄荷味。” 轰隆一声,祁重之从头到脚,臊成了一只半身不遂的熟虾。 “你……”祁重之结巴了,“你……” 他刚刚是被调戏了吗? 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太新鲜了,新鲜得他想找个地缝,把赫戎的脑袋整个塞进去。可对方的神情又太正经,没有半点调侃的意思,让他窘迫之余,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想歪了。 “你……” 在他憋出了第三个字后,赫戎终于挪开尊脚朝他走了过来。他好像清楚祁重之心里正在想什么,并不嫌事儿大地加以肯定道:“你想得不错。” 祁重之更惊悚了,六神无主地跟在他身边,气焰全都噎进了肚子里,成了个姹紫嫣红的小跟班。 赫戎又说,这次语气很坚决:“你应该早告诉我。” ……告、告诉他什么? 祁重之满脸茫然,心思急转:怎么,莫非自己喜欢男人的事情被他看出来了? 可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尽管说出来不大好意思,但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秘辛。 然而话又说回来,告诉他这个干什么? 难不成他也—— 此等念头一冒出来,祁重之眼皮一跳,禁不住细细去回想,这一想可了不得了,简直觉得处处都是蛛丝马迹,甚至越到后来,越恍惚觉得赫戎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他登时认为自己光芒万丈,魅力果然上至北疆大汉,下至中原小姐,无一不及、无一不喜,刚刚垮下去的肩忽而又扳直了回来,昂首挺胸地展开折扇,哗啦啦扑棱出一串小凉风。 他语气温柔道:“不是不告诉你,是担心你被我吓到。” 赫戎深以为然:“如果你早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一把。” 帮?怎么帮,用什么帮?番邦人开放到如此程度了吗?祁重之的目光一下子深长起来,思绪更如脱缰野马一去不返了:“这个…不大好吧。” 赫戎说:“你既然帮我买药,我也不介意‘回礼’,你想要北疆的天外飞石,应该早说。” 祁重之:“……” 赫戎:“现在只有我知道陨石的形貌,有我的帮忙,你会省事很多。” 祁重之:“…………” 赫戎看他脸色突然发黑,不由皱眉:“你怎么了?” 祁重之两眼发直:“没怎么,就是不想活了。” 本以为人生中的桃花冒出了花骨朵儿,欢天喜地凑近一看,发现居然是他娘的爆米花,这狗找尾巴根似的急转弯谁能受得了?祁重之悲愤填膺地向前走去,感觉被欺骗了感情。 他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冲着下一家的店主高声嚷嚷,把人家好脾气的大爷惹得吹胡子瞪眼,拿笤帚打孙子一样将他打了出来。 接连几家皆是如此,当街还手太容易惹麻烦,两个人每每大摇大摆进去,再灰头土脸出来,赫戎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祁重之似乎并不意在寻找石头,而是像在借石头去宣扬某样消息。 然而不知为何,自从刚刚的谈话过后,赫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8 戎再问他什么,他都一律跟聋了一样装听不见,时不时还万分不平地“哼”上两声,看起来似乎在闹脾气,可惜赫戎并不清楚他的脾气从哪而来,只觉得他大概是被各家店主打出了毛病。 祁重之抬步踏进新一家店面,伙计笑脸如花上前来迎,一见他的装束,反而愣了一下:“哎呦,您这是在哪摔着了吧?” 祁重之没好气呛声:“这你甭管,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爷要把他店里最贵最好的宝石都给买下来!” 伙计自然以为大生意来了,正要扭头去请人,余光瞥见他背后一人,两眼立刻放起了光,扔下祁重之不顾,点头哈腰奔了过去:“这不是李先生吗!稀客稀客啊,您快请进,小的给您泡茶去——还是洞庭碧螺春?” “李先生”三字入耳,祁重之登时一惊,暗道不好,怕是要露馅儿。他眼珠转了转,稳住脸色慢慢转身,恰好与一身素纹锦袍的李兆堂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皆带了诧异。 门口的李兆堂挥手打发了伙计,视线在祁重之和赫戎之间穿梭来回,犹在前者花里胡哨的衣服上停顿颇久,神色古怪,似乎在琢磨眼前两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祁重之灵机一动,抢先拱手,面露惊喜道:“哎呀,李先生,上次酒楼一别,我还没来得及向你好好道谢呢!” 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祁重之一提起上回,李兆堂的面色霎时便由古怪转为了窘迫,客是他说要请的,到头来却因为贪酒,完全忘了有结账这回事儿,连自己是怎么一睁眼从酒楼到了郡公府宅都给忘得一干二净。 怪难为情的,显得他好像是个骗吃骗喝的王八蛋。 李兆堂尴尬低下头,手掏进了袖口,临摸到银票,正打算拿出来还给祁重之时,又觉得过了这么些天再来当街马后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活像人家是专门来跟你要钱似的。 他又把手拿了出来,略一犹豫的功夫,伙计已经将茶端上了桌面:“李先生,茶来喽——瞧您,怎么还在外头站着呢?” 闻言,李兆堂心思一动,现是在何处?珠宝店门口啊!还用愁没处花钱吗?当下莞尔一笑,朝祁重之二人拱手:“巧见巧见,祁小哥说的哪里话,该道谢的应当是李某。” 伙计近前来迎他,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又问:“二位也是来赏玩珍宝的吗?可有看上的样件?” 李兆堂这一来,可算喧宾夺主地抢了祁重之的风头,熟人在前,总不能再扯着嗓子装大头蒜,只好收敛锋芒地跟着入内:“我俩刚来,还没见着喜欢的呢。李先生是为哪样宝物而来?” 赫戎紧跟而上,靠着祁重之就坐,把李兆堂挤到了桌子对面。 祁重之的气还没消,立马把屁股往里挪,与赫戎隔开距离。 李兆堂没察觉二人的小动作,兀自惭愧道:“谈不上宝物。前些日子喝醉酒,在郡公府上闹了出笑话,不留神把发冠上的珠玉给磕碎了,今日是来挑一件新的镶上。” 说到郡公,祁重之面露好奇:“哦,就是那位与皇家有姻亲的荣阳郡公吗?” 李兆堂:“不错,郡公大人的亲妹妹,是今圣身边正得宠的贵妃娘娘。” 祁重之恍然大悟,继而又问:“原来如此,这层关系也算不浅,可为何只封了个郡公呢?” 此言一出,李兆堂倒吸凉气,忙压低嗓音,喝令他噤声:“小哥慎言!留神隔墙有耳,此等话怎能随口乱说?” 祁重之满头雾水,顺着他的视线四顾一望,果然见刚刚还笑逐颜开的伙计一下子变得低眉顺目,很有眼力劲儿地自觉退到了门后。 祁重之更不解了,前倾过身子低声问:“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李兆堂犹豫了一霎,见他两眼瞪得贼溜圆,实在好奇得紧,便无奈道:“罢了,你们是外地人,不在荣阳常住,知道了也无妨。祁小哥年纪轻,或许不知,您身后的爷应该听说过。”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互相都心知肚明是在演戏,还总称呼赫戎为“爷”,听着怪别扭的。 祁重之点明:“他姓赫。” 赫戎:“我不姓赫。” “你爱姓什么姓什么,”祁重之头也没抬地一口呛了回去,对李兆堂,“先生继续说。” 李兆堂接口:“五年前,曾出过一桩轰动边境的大事,驻守边防小城的官员,在北疆大军压境时,不仅未出兵迎战,反而关闭城门,带领一众下属做了逃兵。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赫……赫兄来自北疆,必然也知晓一二吧?” 早在李兆堂话说一半时,赫戎便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件旧事——火烧蒲城。 他当然清楚,再没人比他更清楚。 当年祁家夫妇遇害后,赫戎阵前诛杀副将的消息也一并传到了北疆都城,国君率先收到过由左副将献上的财宝与信件,心思早被满箱铜臭气勾得找不着北,只恨不能亲自化身一把刀,屠尽中原城郭,把取之不竭的金银一子儿不落全揽于怀。 鬼帅的杀伐果决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待属下也不外如是,时常隔三差五就在营帐里闹出人命来,这本不是新鲜事,但怪就怪在,赫戎竟头一回在打仗前下了“按兵不动,静待时机”的命令,还一待就是近半个月。 要换了任何一个别的将领,面对中原强敌,隔岸观望上半年都不足为奇,但若放在赫戎身上,就太不寻常了。 他就像一把天生的杀戮兵器,战争于他而言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乏味,没有谁会在就寝前还特地琢磨今晚该用什么姿势躺下,他也从不会在攻城前给对方留足反应机会。 他的攻势从来都迅猛而暴烈,常常在敌方还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时,他就已经带兵把人家的房梁掀了。 这样一个只会闷头打仗,看起来十分“愣头青”的将领,本该是会让君主非常放心的存在。可如果突然有一天,这位远在边防、拥兵数千,还积威甚重的愣头青不再按套路出牌,从前桩桩件件的优点便一下子都成了忧患,国君的屁股自然就开始发烫,觉得要坐不稳底下的椅子了。 因此他连下急令,亲派督军前往,美其名曰堵上左副将的空缺,看似助阵,实为监视。 彼时赫戎将自己关在帅帐中,日夜只与一张老旧的破纸为伴。从不读书写字的他生平第一次握起炭笔,在昏暗的灯光下,铺开羊皮卷,照着纸上端正的墨迹,一笔一划往上刻印。 足足百八十遍,他才将这些从未见过的中原字牢牢记在了脑海里。 可还没来得及弄清纸张的内容,一道如山军令便不识时务地打下,他不得不重披战甲,重跨战马,于明月高悬,北风怒号时,兵临城下。 新副将打马上前:“将军,国君的意思,是要您斩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39 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过三更了,我们何时开始攻城?” 赫戎抬首,城郭之上,漫天星子空莽莽撞入眼中,遥缀在东方的两颗尤为璀璨明亮,它们相偎相依,似是故人含笑,一别俗世万千扰,道不尽地久天长。 副将久未得到回应,小心翼翼问:“将军?” 将军仍目不转睛望着天际,在身旁督军三番两次的催促声中,忽然问道:“中原的习俗里,人死后,都会被怎样安葬?” 副将一愣,虽然不明所以,仍旧依言答:“听闻有些地方施行土葬,有些地方施行火葬,各自有各自的寓意。” 赫戎听罢,微微摇头,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不,地下太黑了。” 副将听得云里雾里。 “不留活口?” “是的,将军。” “那就焚城吧。” ——他听见赫戎如此说。 擂战鼓为哀号,率千军赴奠场,一城烈火,渡故人上归天去,逍遥余世,再无忧虑。 “赫兄?”李兆堂的声音传来,将赫戎从往事中拉回,他缓缓一闭目,再睁眼时,径直对上了祁重之的视线。 那张年轻的脸上波澜不惊,只一双眼睛深邃无底,此刻沉沉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赫戎目光不转,微微点头:“听说过。” 李兆堂的声音压了又压:“那位官员便是如今的荣阳郡公。今圣原本为此事大发雷霆,斩令都下了,可贵妃娘娘以死相挟,就降为了下狱,关了不到三个月,当年守城的另一主将突然跳出来认罪,称蒲城与溯城前后接壤,众所周知,蒲城只是一座边塞小城,往后的溯城更近中原腹地,北疆军队来势汹汹,他们是殊死顽抗,最终不敌,不得不弃车保帅,率领满城百姓堵死城门,以卫家国。” 赫戎伸出手去,不动声色按住祁重之攥得死紧,几欲颤抖的拳头。微凉的温度贴覆手背,祁重之蓦然一惊,眼里阴霾慢慢被神智逼退,一点点放松下了紧绷的脊背,赶在李兆堂察觉之前,及时换上了一副愤而不平的神色,唾骂道:“呸,还认罪呢,听起来就是在放屁,必然是收了什么好处。后来呢,今圣就这么放过他了?” 李兆堂亦在叹息:“小哥猜得不错,不过今圣也不糊涂,只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赦免了他的罪过,削去原职,迁出京城,封了个没有实权的荣阳郡公。那位主将被罚俸一年,调去了南疆接着守城,可他家的庶女,隔年便进了郡公府的门,做了郡公二公子的妻。” 万千百姓的性命,不及温香软玉的几句甜言蜜语,一座贫瘠的边塞城池,只是世家盘根错节的欲网中,一件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甚至两家儿女的终身大事,都能够作为踏脚石,被父辈们牢牢踩在脚下。 中原能支撑到现在还没完蛋,真是全赖北疆的国君一样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祁重之心中冷笑,这样还叫不糊涂,那怎样才是真糊涂? 他深吸口气,正要开口,李兆堂先嘱咐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李某才敢与你分说,你二人听过便罢了,权当是个故事,可万万不要再外传了。” 祁重之:“记住了,我们嘴严着呢,绝不给先生添麻烦。” 李兆堂笑道:“说哪里话,不谈这些煞风景的了,来来来,喝茶。”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二人一个健谈,一个渊博,又天南地北地扯了许多闲话,聊得很是投机。被晾在一旁的赫戎本来还提防着祁重之一个按捺不住,蹦起来拔剑去追砍那位王八蛋郡公,现下看来完全不必担心,他不仅毫无波动,反而在此后的闲聊里再也只字未提,好像真如李兆堂所说,权当那是个茶余饭后的故事,听过就忘了。 若非赫戎知晓,所谓的“故事”很有可能涉及他已逝爹娘的死因,以及谈及焚城旧事时,他眼中曾有稍纵即逝的细微悲愤,恐怕也要被他蒙骗过去了。 沙场纵横多年,对朝局也略有浸淫,自认见识过千人千面的赫戎,也不禁对这份装蒜的能耐深表佩服。 珠宝店的店主姗姗来迟,带来了压轴的宝贝——一颗红欲滴血的珠子,个头饱足,通体泛着润泽的光,蛛丝纹路密布其上,比祁重之先前看过的那枚桃叶翡翠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是价值连城怕都不为过。 “乖乖,”祁重之摇头啧叹,“李先生好大的手笔。” 李兆堂点一点头,店主会意,捧着珠子自去装盒,稍后派人送往神草堂。期间也没人来招呼赫戎两人,一屋子伙计单围着李兆堂瞎转。 祁重之倒不觉得被冷落,他呷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慨叹:“可惜了,珠子再好,也只是一件荒原俗物。” 店主耳力好,一听这话,接着便不乐意了,憋着一腔讥讽反问:“俗物?哼…小哥年纪轻轻,怕是不曾知道,本店的血玉皆产自南疆,犹以这颗最为珍贵,是浸在活蹦乱跳的小羊皮肤下,足过三五年才拿出来的,几千例里头也只出这么一个。老朽倒想请教了,依你来看,什么样的才不算俗物?” 李兆堂略一抬手,轻描淡写阻断了店主的话,后者忿忿不平嗤了一声,拂袖退到了一旁。 李兆堂不无好奇:“祁小哥年纪虽小,但谈吐不凡、见多识广,想必见过更为珍奇的宝物,可愿说与李某一听?” 祁重之轻摇折扇,但笑不语,等勾足了在座的胃口,才慢条斯理解开关子:“李先生听过‘天外飞石’吗?” 李兆堂:“天外飞石?” 祁重之:“不错。” 李兆堂唏嘘:“略有耳闻,多年以前,似乎听长辈们提过一嘴,称在塞外蛮荒之地,有一天突然天降奇石,石头流光溢彩,几乎映亮了半边的天,一时被传为神迹。李某一直当成传说来听,怎么,难不成真有此事?” 店主忍不住插嘴:“有是真有,当年成批的珠宝商不远万里前去北疆收购奇石,可真收到手的却寥寥无几,亲眼见过的更少之又少。” 演变到后来,那些北疆蛮子见有利可图,竟然拿树汁虫液往普通石块上涂,晒干了以后再假冒奇石,浑水摸鱼地卖给中原人,反正吃准了没几个能辨得出真假。 店主冲地上恶狠狠啐道:“呸,黑心的东西,我胞弟就被这么骗过,花大价钱买回来半车的破石头,半路经雨水一冲,全都给露馅了,这帮遭了瘟的北蛮杂——” 他大概想吐杂种一类的脏字儿,可话音未落,猛然想起屋里正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北疆人,忙匆匆噎了回去,趁机瞄了眼赫戎的脸色。 这一瞄可不得了了,所谓家丑不外扬,赫戎本来就在听他讲话,哪想得到他讲着讲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发起了牢骚,不光抖落出了北疆百姓的劣行,还连根带祖地骂起了人。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0 赫戎的神情虽然没变,但双眼已经不悦眯起,整张锋芒外放的脸更显得阴沉,把老人家吓出了一后背冷汗,原地惶恐不安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贴着墙根战战兢兢溜去了后院。 祁重之见状,往旁一瞥赫戎的脸色,一手肘轻轻捣在他胸口上,低声问:“生气了?” 那些话说得确实不中听,不过赫戎离乡背井这么久,受了一箩筐的苦才跑出来,不知道对北疆还有没有感情? 赫戎看向他:“他说得不错,用普通石块冒充陨石的事情,我也干过,很赚钱。” 祁重之:“……” 刚刚怎么没一胳膊肘戳死他呢? 祁重之尴尬不已,简直觉得在李兆堂面前丢尽了脸,刚刚好容易营造出的“博闻广见、超脱俗世”的形象一下子崩塌得渣都不剩,真是…… 他僵硬地扭回脖子,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哈哈,李先生见笑了,哈哈……” 好在李兆堂奔三的人,人情世故上很通情达理,热闹看够了,笑上一笑,就顺着给祁重之搭了个台阶:“如此说来,莫非二位见过传说中的天外飞石?” 祁重之就坡下驴,胡诌八扯道:“对,我见过。寻常人拿陨石来做珠宝,实在是暴殄天物,其实陨石还有旁的大用处,我祖上流传下来一把名剑,经年日久的,剑身有了裂纹,非得用这种天外飞石来重新锻打不可。” “哦?”李兆堂讶异,重新打量起祁重之,“看不出来,小哥竟还会铸剑的本事?” “惭愧惭愧,”祁重之一抱拳,“谈不上会,老祖宗的手艺,传到我手里,也只是略懂一二罢了。” 李兆堂心思一闪,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什么,低低吸了口凉气:“嘶……小哥姓祁,未知祖籍何处?” 祁重之微微一笑:“荆州龙山。” “荆州龙山?”李兆堂追问,“据我所知,龙山人际稀少,山根下只隐居了一户人家,是大名鼎鼎的铸剑氏族,莫非……” 祁重之高深莫测,只将扇子往桌面不疾不徐一扣,扇骨上赫然印有一枚标记,李兆堂原本正在狐疑不定,这下打眼看过,见果真是祁门特有的纹路,立时就是一惊,忙起身见礼:“原来竟是祁家后人,失敬失敬,小哥瞒得好严!” 祁重之随之站起,抬臂及时搀起他来,佯装疑惑:“哦?先生认得此印?” 李兆堂:“何止认得,我外公年轻时,游医荆州,曾特地前去拜访过贵府,说来也巧,当时恰好赶上祁家小公子罹患天花,高烧不退,正是危急之际,我外公施以诊治,不要诊金,只求祁家一样兵器,得来的短匕上,正是刻有此印!” 祁重之恍然,记起自家亲爹脸上的确有几粒不显眼的天花后遗,不想竟与济世峰有这等渊源,早知道还唱什么大戏,直接亲自上手铸一柄轻剑,末了刻上印号就行了,反正外行人看不出好赖,分不清是老子还是孙子的手笔。 祁兵无总角,锐锋照雪老,千金不敢求,白赠英雄好——街巷中总流传着一段顺口溜,李兆堂自幼便听过,说得就是荆州祁氏。 相传祁家高人所铸出的轻剑,剑身薄如蝉翼,莹白似雪,进可削铁如泥,退可吹毛断发,连总角小童也举得起来。名声传出去后,曾有高官花重金来买,却一把都没能带出荆州。 此后总有三三两两的江湖客闻讯来求,祁家一概闭门不见。还是当年出了个名将,为百姓征战沙场了大半辈子,到老落了一身重病,再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这些个刀兵剑戟,听说祁家宝剑闻名于世,不远千里赶来,只为求一睹之快,祁家当家人看重老人家的赤诚之心,当场拍板,居然分文不取,白白赠予了老将军,从此传为了一段佳话。 若说祁家的家世,搁在哪朝哪代都不算大门大户,祁家从来也人丁稀落,嫡系就那么几根毛,每代人还都跟地鼠一样,只隔三差五铸出新剑后,在江湖中意思意思露出个头,还没等慕名而来的人举锤来敲,转眼就钻入地底,又没了音讯。 像祁重之这般化鼠为猫,喜欢到处乱窜的,大约是投错了胎。 这样的小小门第,虽然孤高自傲,却从没人敢惹,靠得就是鼎鼎的声望,和举世无双的独门手艺。 连李兆堂也不禁面露钦佩之色:“宝剑赠英雄。祁氏威名如雷贯耳,李某三生有幸,能一睹其嫡系子孙真容。” 祁重之一摆手:“言重了。” 的确言重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大的脸面。真要是这样,那还天天愁什么没钱花,直接上街去卖脸,明码标价:祁氏嫡子,看一眼十两,不就得了? 李兆堂的称呼都改了,几经犹豫,似乎是将要问的话有些难为情:“祁公子所修何剑,李某是否能……” 祁重之嘿嘿一笑,正等着他这句话呢。 他四下一顾,展开折扇,严严实实挡在二人脸前,神神秘秘附身凑近,一字一顿,小声道出个炸雷般的名号:“泰、阿。” ——泰阿! 李兆堂惊愕难当。 “当真?!”他不可置信,“真是、真是泰阿吗?” 泰阿剑早已失传千年,怎会这般轻易就现身于世? 空口白话?不不,祁重之虽然明面上颠三倒四,实际上极有分寸,这么大的慌,他应当不会撒。 更何况,光他是祁家子孙这点,就足够让人信服。 传闻祁家有本传世秘录,当中就记载了无数古剑铸术,说不准真有…… 话音刚落,祁重之一把捂住他的嘴,看起来慌张非常:“噤声!先生万万别声张!” 看这模样,更不像在作假——是了,祁重之今年方才及冠,涉世未深,顶多算多长了几分心眼,听闻其爹娘早逝,恐怕是家风不严,无人督导,于是养出了个不懂藏锋的张扬性子。 李兆堂“唔唔”点头,眼睛不经意瞄向了赫戎,发觉后者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惊讶,心中不免叹息。祁重之日夜与北疆人同处,还不知和他是何关系,现下看来,这个北疆人多半也知晓此间秘辛。 祁重之将手拿下,只听李兆堂凝重道:“祁公子,你也知不可声张,却仍然教李某一介外人知晓了,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李兆堂话里指出来的问题,并不是危言耸听,单看祁家曾因为一张古剑秘术而被迫藏进了山沟沟里,大约就能推断出,如果令世人趋之若鹜的泰阿剑重出江湖,消息一经散扬出去,祁重之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不被一众红眼病扒皮拆骨,也绝没有个好下场。 李兆堂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点,才信了祁重之的鬼话。 “这……”将此间利害稍作权衡,祁重之微微变了脸色,“李先生别吓我,我只将此事告知了你一人,又不会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1 再多嘴宣扬出去,怎么会引祸上身呢?” 话虽如此,只瞧面色,祁重之必定也在心里打鼓,谁说得知此事的只有他呢?李兆堂心中如此想,意有所指地看向赫戎,后者似有所感,掀起眼皮,晦暗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赫戎便突如其来断定:“你不是中原人。” 祁李二人皆是一怔。 祁重之率先回神,自觉几日相处下来,已经对赫戎鸡同鸭讲的毛病接受得越来越快了,当下忙从中调和:“啊,李先生别介意,他心直口快惯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看李先生的样貌,也的确有些……” 李兆堂白白净净,整张脸是副从锦绣丛中浇灌出的好皮囊,只是长眉凹目,鼻骨挺拔,毛发瞳孔都较寻常人稍浅,让他在三分古板书生气里,又平白添了点儿出格的神采,细看之下,的确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 大庭广众下让人对相貌评头论足,这实际上不大礼貌,李兆堂却好脾气答:“赫兄慧眼如炬,李某的母亲算半个苗疆人。” 赫戎还想再问什么,祁重之惟恐他继续坏事,抢先截胡道:“时候不早了,不耽误李先生时间,我俩先告辞了。” 李兆堂起身相送,临到门口,祁重之忽又转过身来,一脸难言之隐地拽住李兆堂的袖角:“呃,李先生,关于修剑的事儿……” 李兆堂明了他心中所想,轻拍一拍他手背,柔声安抚:“祁公子安心,李某听过就忘了。” 祁重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抱了抱拳,与赫戎离去。 路上,祁重之已恢复一惯神色,全没了方才的慌张心焦,他问道:“你刚刚想对李兆堂说什么?” 赫戎斩钉截铁:“我觉得他在撒谎。” 祁重之略一皱眉:“怎么说?” 赫戎正儿八经点评:“苗疆人的鼻梁没有那么高。” 祁重之:“……滚。” 祁重之顿时打扁他鼻子的念头都有了,头疼得捏捏眉心,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以为他狗嘴里能偶尔吐出象牙:“好好好,别扯淡了,出来这么久,你药吃了吗?” 二人并行着回了客栈,赫戎果然忘了吃药,连小红瓶的封口都没启开。祁重之骂骂咧咧跟厨房要了碗热水,咣当磕在桌子上,水珠子溅了一圈:“我不提,你就不吃了是吧?” 赫戎本不打算漱口的,药丸虽然苦,入口化开后,滋味直钻舌根,但他还忍得了,只是一碗蕴着热气的水放到了眼前,看着祁重之恨铁不成钢的脸,鬼使神差的,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甜的。他微微扬眉。 祁重之没好气问:“还苦吗?” 赫戎品着嘴里的余味,把糖水当酒,仰头灌了个底儿掉。 也不嫌烫。 门外忽然响起急促敲门声,打断两人谈话声,小二在外唤:“客官,有人送东西给您!” 祁重之满头雾水,把手里的药塞进小匣子里,整整衣冠,扬声道:“进来吧。” 小二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眼熟的盒子,陪着笑脸奉上:“嘿嘿,客官,这是云祥珠宝店的店主差人送给您的,掂着分量不轻,小的给您放哪儿啊?” 珠宝店店主?祁重之一听这名号,伸去开盒子的手立马又缩了回来,盯着那枚锦盒,有点儿怀疑里头装的是能炸飞人的二踢脚。 那家店主的讽刺还言犹在耳,恐怕想打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派人送礼物? “小二,劳驾你来开吧。”他干巴巴笑着吩咐,自觉退到了一旁。 小二忙不迭答应一声,将盒子放上桌面,盖子一启——嚯,一枚成色绝佳的上品血玉珠子! 他瞪大眼惊叹:“娘哎,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红珠子呢!” 祁重之莫名其妙探头去瞧,一看之下,那正中躺着的血玉,不正是李兆堂选中来镶发冠的那枚吗? 这是唱的哪一出? 祁重之问小二:“店主亲自来送的?可有带话给我?” 小二挠挠后脑:“有吧,说是…哦!说是李先生给祁公子的一份还礼,请务必收下。” “哦,”祁重之了然,这是还他的饭钱呢,真够能耐的,一气儿还了半个城。他摸起血玉,上下抛了抛,“那店主走了吗?” 小二眼睛随着宝珠转,看得心惊肉跳:“没呢,说李先生嘱咐了,祁公子不收下,他就不能走。” “那你转告他,”祁重之哭笑不得,“就说我收下了,下回李先生出来吃饭,告诉我一声,我还请他,争取把另半座城也请回来。” “诶!”小二点头哈腰应一声,带上房门,扭头一溜小跑去传话。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祁重之捏着珠子,凑到烛火下去细细翻看。火光摇曳,跳跃的火苗晃荡在另一边坐着的赫戎身上,他从头到脚暗沉沉,无声无息发着呆,没有一丝亮色,令人望之气短。 “喂,”祁重之放下珠子,握在手里缓缓转动,“你觉得它好看吗?” 赫戎迎声转首,金棕的瞳仁映上了暖橘的温光,视线先经由祁重之的脸,再落向他手中的血玉,轻轻一点头:“还不错。” 金银珠玉再美,与这双堪称无价之宝的眼睛比起来,都统统落了俗套。 祁重之咧开嘴一乐,扬手朝前一掷,价值连城的宝珠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度,稳稳被赫戎接在了手里。 “那送你啦。”他笑眯眯的,异常爽快。 那头赫戎平白无故得了个大便宜,天降的馅饼砸得他满腹狐疑,攥着珠子不明所以——只因为他夸了一句不错,祁重之便轻而易举将宝珠赠与自己了? 这算什么意思? 他虽不识时务到了讨人厌的地步,每每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插嘴开口,都给人一种专门来找茬踢馆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清楚自己今天给祁重之添了多少麻烦,还几次险些坏了他的计划。 按理说,照祁重之的性情,要是能打得过他,必然已经一顿老拳挥过来了,哪有还端碗递水,外加赠宝献珠的道理? 赫戎面无表情:“无事献殷勤,非击几刀。” “是非奸即盗,”祁重之哼笑着,一壁觑着他的面色,一壁慢悠悠倚进了靠背里,“怎么,你也知道自己受之有愧啊?” 赫戎最看不得祁重之这幅好似全盘在握,无来由胸有成竹的模样,总让他有种正被这小子在心里算计的错觉。 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出来他还嫌掉份儿,于是冷淡淡嗤了一声,神态依旧很理所当然。 因为“讨祁重之的厌”这一点,他自己知道归知道,但态度一向是:我想说就说,你不想听也得听。能得本将军与你开口已经是莫大的荣幸,闲杂人等安敢再随意指摘? 谁让他在北疆横行霸道惯了,就算放个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2 屁,也有一群人跟在后面拍手称香,哭着喊着央求他再多来几个。 祁重之打眼一看他的神色,就清楚这位爷在想什么:“我奸不了你,你也没什么可让我盗的,我把珠子送给你,是想请你救我一命。” 赫戎微微扬起半边眉梢,祁重之认得这种表情,一旦他露出来了,就表明他对某种事物感了兴趣。 果然,他一抬下颌:“说说看。” 祁重之:“我今日将身负泰阿的谎话撒了出去,约莫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鱼儿上钩了,寻常毛贼我还能对付,要是来了厉害角色,还望你能替我抵挡一二。” 赫戎另有疑问:“你怎么肯定,李兆堂一定会说出去?” 李兆堂稳重有余,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何况如果消息泄露,那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他,他注重声望,恐怕没那么傻。 祁重之意味深长:“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会说,但喝醉了可就不一定了。” 赫戎见他神色笃定,好似很有把握。 然而这没有根据,李兆堂即便喝醉了会胡言乱语,可先不提人家医务繁忙,手底下掌着偌大几个神草堂,就算偶尔能跑出来喝酒,也必定是专门去订好的雅间阁楼。 他又不像是祁重之那户风流种,觉得“一个人喝闷酒,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里有病”,故而每逢痛饮,都要叫上七八好友,三五美人,划拳唱歌,非闹到鸡飞狗跳不可的江湖客,单看李兆堂通身温文儒雅的气派,也知道他是更乐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类酸书生。 难不成月亮和影子,能替祁重之把消息散播出去吗? 祁重之却仿佛丝毫不担心,还兀自轻轻笑道:“你放心,至多再等一个多月,他一定会按我的计划走。”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因为一个月后的今日,正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各方宴请亲朋的好日子。 天刚蒙蒙亮,院里的公鸡已叫了三晌,久未睡过好觉的赫戎难得一夜无梦,神智早一步清醒,没睁眼前,先隐隐嗅到了一股甜腻的枣香。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接着是脚步声,很轻,踩得小心翼翼。有什么东西被搁在了枕头旁,暖乎乎的热气熏在脸侧,方才若有若无的香味儿蓦地坐实了,浓得化不开。 赫戎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半睁开了双眼,正见祁重之蹲在床前,露出来半个脑袋,滴溜溜看着他。 赫戎刚睡醒,眼神中常带的锐利还没来得及聚攒成型,密实的睫毛覆压下来,目光便从后影影绰绰地透出。 他微微动唇,声音有些黏牙:“你在做什么?” 祁重之咕咚咽下嘴里的糯米,将枕边缠匝好的绿三角往赫戎的方向推近,献宝似的催促:“快起来洗把脸,然后吃粽子。” 粽子?赫戎慢条斯理掀被坐起来,拎住绿三角的线头,把这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拽到眼前细看。 过不许久,一块热毛巾凌空扔过来,正砸到他的脸上,把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祁重之“哎呦”一声低叫,紧两步蹿上前,把毛巾从他头顶拽下来,胡乱给他抹了把脸。 赫戎的面皮被生生擦出来一道红印。 “对不住,扔过头了,”祁重之嘿嘿笑笑,三下五除二将手头杂物收好,又不知从哪捞出一把木梳,对准了赫戎的脑袋,“那什么,你坐着就行,我给你梳头,你今儿是想绑一条辫子,还是两条?” 赫戎将头往后一躲,充满警惕地瞪着他。 “嗨!”祁重之懊恼一拍额角,“瞧我扯的什么淡,哪有大老爷们梳俩麻花辫的,对不住,那我就单给你扎一条。” 说着就要去祸害赫戎的头发,半途被人家一把扣住了手腕,二话不说往旁用力一别。 祁重之顿时吃痛大叫:“疼疼疼——!改了改了,你快松手!” 赫戎冷哼一声,甩开他的腕子,劈手夺过木梳,起身呵斥:“坐下,别再乱动了。你是猴子吗?” 祁重之只好心气郁结地揉着腕骨,像被如来佛定住的孙悟空,老老实实在床边坐好。 自打那天赫戎答应在关键时刻做他的护卫后,两人间的相处模式便起了微妙的变化。祁重之似乎真把赫戎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改从前“恶劣”的态度,成了“三从四德、无微不至”的小媳妇——说小媳妇可能有点牵强,因为在被迫享受备至关怀的赫戎眼中,他更像个烦不胜烦的老妈子。 赫戎自去打了盆新水来洗脸,在祁重之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拿木梳稍一蘸水,不疾不徐梳开棕发,修长手指灵活地三弯两绕,不多时便编出条赏心悦目的浓密长辫。 祁重之嘴里犯贱,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收获了赫戎一月以来的第五十三记眼刀。 等看他拾掇得差不多,推门要走时,祁重之重新拎起床头被冷落已久的粽子,忘了赫戎让他坐着别瞎动的禁令,眼巴巴捧上去。 祁重之作可怜状:“吃一口呗,我起了个大早特地做的。” 门开了一半,赫戎收回手来,饶有兴味瞥了眼他手里的东西:“你做的?” 祁重之连连点头。 赫戎略一思衬,很给面子地接了过来。 他曾经尝过祁重之的手艺,虽然凉透了,还沾着点落地灰,但味道依旧很不错,比吃过的很多糕点都要好。 他低头摆弄粽子上的细线,但无奈缠得太紧,迟迟找不到解扣的方法,于是很没耐心地使劲一扯—— 祁重之忙道:“诶,且慢!” 已经晚了,细线突然绷断,滑溜溜的粽子骨碌碌脱手而出,半空中滑过一道弧,“啪”地落到了地上。 外包的荷叶缓缓散开了一角,祁重之弯腰捡起来,抬头看赫戎拧着眉头站在原地,好像不明白素未谋面的粽子到底和他有什么仇。 祁重之噗嗤一笑,熟稔剥开层层荷叶,万幸白胖胖的粽子还完好无损藏在里头。他捏着黏糊糊的里皮,把半露甜枣的粽尖儿举到赫戎嘴边。 赫戎下意识要去接,祁重之拿着粽子往旁一躲:“糯米黏手,我来吧。” 赫戎觑了他片刻,意外顺从地收回手,低头满满咬了口香喷喷的粽子。 蜜枣是去了核的,裹在热腾腾的糯米里头,从舌尖一路甜到舌根。 祁重之又把荷叶往下剥了剥,赫戎刚想去吃第二口,门口响起小二风风火火的吆喝声—— “客官,端午佳节,本店今日有招牌雄黄酒赠——”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半,两人四目齐刷刷瞪了过去,小二一见这阵仗,剩下的话登时一股脑儿噎回了嘴里,讪笑着往后退,并贴心给他们带上了门:“对不住对不住,打搅二位了,您请继续、继续……” 及至心惊肉跳地下了楼梯,前台掌柜看他脸色不对,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3 莫名其妙问:“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酒咋没送进去?” “嘶,别提了,”小二把酒放到桌上,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低声音凑过去,“俩大男人藏屋里正卿卿我我呢!这就得了,还不关门,嘿呦,可臊死我了……” 房里两个“卿卿我我”的男人面面相觑,祁重之苦笑:“好了,这下我晚节不保了。” 话是这样说,却依旧伺候着赫戎吃完了整个粽子,接着放下粽叶,照他洗过脸的盆子里涮了涮手:“我过会儿要出趟门,你来吗?” 赫戎品着嘴里的余味儿,问道:“一月期限已到,你的计策进行得怎么样了?” 祁重之擦干净手,稍加思索:“最迟今晚,有心人应该就会有所行动了。” 赫戎:“那你这时候出门,不怕遇上危险?” 而且还没说要他必须跟着。 “现在还不会,”祁重之眯起眼,慢悠悠说,“野兽捕猎前,总会先隐在暗处观望一阵子,免得打草惊蛇。我现在出门,就是去给他们观望的。” 赫戎看他翻出了包袱里的断剑,拿布条缠住了两截剑身,单露出雕刻精美的剑柄,打结系在了背后。 “为了已死之人,让自己置身险境,不值得。” 祁重之忽然听见赫戎这样说,语气很沉,不像在说笑,他猛地愣住,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没道理。 “……可那两个已死之人,是我的爹娘啊。” 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必须去做,否则才是大逆不道、铁石心肠吧? 他想到这里,蓦地记起赫戎的经历,此人曾经亲手弑父,更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母,不知道“爹娘”二字于他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他佯装漫不经心瞥过赫戎的表情,见后者亦在垂目沉思,整张脸上的神色有点儿说不上来的空茫,似乎在仔细琢磨过后,最终发现——爹娘两个字,没什么意义。 赫戎毫无预兆抬起眼睛,和祁重之窥探来的目光对上,祁重之不禁一惊。 赫戎再次开口,声音很轻,轻到祁重之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你的命就不是命吗?” 祁重之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与赫戎间隔着天堑鸿沟,从认知上就大有异同。要照从前,他可能还会慷慨激昂地指正这位大将军错得离谱的观念,而在时过境迁的如今,他得知了赫戎身负奇毒,在鲜血浇筑的人生路上踯躅独行二十多年,前无友人,后无亲眷,或许直到一二载后毒发身亡,他仍是孑然一人,便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的确,他劝祁重之不要因为父母之死而以身犯险的想法为世俗所不容,可如果仅仅因此就判定他冷血无情,未免也太以己度人了。 那些众民俯首、统领千军的虚荣与繁华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镜中花水中月,真正能直达心底的,无过于血浓于水的父慈母爱,而这些人人生来所获,往往不会多加关注的舐犊之情,他却从未感受过一星半点。 他的父亲唯一教给他的,是如何榨尽己用,如何泯灭人性,如何去做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 该劝吗?怎么劝?拿什么理由劝? ……罢了,自己的事儿还没个头绪,不如不劝。 “我虽然置身险境,可我从未有轻贱其身的想法。”许久,祁重之轻叹口气,迎着他的视线,缓缓道,“当年我骤然丧亲,失去所有,平白多了一桩血海深仇,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高烧烧得神志不清,还疯了一般拼命练剑。是义父心疼我,搁下生意,日夜陪伴,不厌其烦地哄我照顾我,后来又不惜万里,亲涉关外,捧回爹娘的骨灰,从此让我有了寄托,才没至于忧思成疾,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究竟是从未拥有更痛苦,还是曾经拥有、又于一夕间历经生离死别、空余半生寂寂思念更难以忍受,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你只要知道,”祁重之拉开房门,“我没有轻视自己的命,这就够了。至于你心里其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屋外飘起了毛毛细雨,天渐渐阴沉下来,祁重之撑起一把伞,跨出客栈门槛,独走于朦朦雨幕中。 踱出数十步远,他停下脚步,似有所感地转回身去,见赫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祁重之低低一叹,将伞柄递给略高一首的赫戎,后者默不作声接过,挡在二人的头顶。 佳节盛景,两人比肩而行,慢慢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并不觉得拥堵。 赫戎的过去浸满了痛苦,但时至今日,痛苦都已过去,他却好似还沉溺其中,做着日复一日的噩梦,醒不来,也不知该如何醒来。 但实际上,枯骨生花,荆棘萌芽,再冗沉无光的梦境,也必定能等得冰澌雪消,雾散云开的那天。 也许将来有一天,会出现那么一个人,引他走出困境,窥见光明。 第32章 第三十章 绵绵细雨并未能浇灭人们高昂的兴致,一条康庄大道,三分之二被两岸云集的小贩占据,余下一分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流。 祁重之二人不急于游景看花,他们随波逐流,甘心被人群推来搡去,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合。 不绝于耳的吆喝声里,有一嗓极其嘹亮,祁重之拉着赫戎停下脚步,朝贩卖端午小件儿的姑娘笑眯眯道:“来一壶!” “好嘞!”小姑娘不大的年纪,手脚倒麻利得很,大勺在酒缸里一舀,浓香酒液哗啦啦呈一线,一滴不漏流进了缠红娟布的葫芦嘴里,“来,您的雄黄酒!还要点别的啥不?” 祁重之接来深深一嗅,心情大好,往旁一拍赫戎的后背,豪气千云:“这摊上的物件儿,瞧上哪个了,随便挑。” 赫戎轻飘飘接口:“反正一个都买不起。” 姑娘面前,岂可丢了脸面?祁重之把眼一瞪:“那就把你押在这儿抵债。” 小姑娘被逗得捂嘴咯咯笑,眼神不住往祁重之俊俏的面貌上瞟,大大方方说:“没有钱也不要紧,奴家愿意白送公子一枚香包。” “那敢情好,”祁重之挽起袖子,竟真在摊面上挑了起来,“麻烦送我一枚‘娃娃抱公鸡’。” 姑娘讶异打量他:“看不出来,公子这么年轻,已经有妻室了吗?” 祁重之接口:“可不是吗,孩子都这么大了。” 边说着,边一指身边人高马大的戎将军。 小姑娘惊讶张大嘴,半晌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乐得前仰后合:“公子真有意思!” 耽搁人家生意这许久,不买点东西过意不去,祁重之到底花了三个铜板,捞走了几样可有可无的小件儿。 雨聊胜于无,二人索性收起了伞,时近正午,两个人就着雄黄酒,蘸着天上下的无根水,解决了一顿全粽宴。 祁重之眼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4 见着卖粽子的小贩笑得愈来愈像九月老菊,半个板车的粽角几乎全进了赫戎的肚子,在他再一次拿起不知第多少个甜粽后,终于忍不住吸起凉气来:“亲娘啊,好吃也不能照死了吃啊。” “不好吃,”赫戎当着小贩的面儿中肯点评,“米硬,不够甜,分量少,不如你做的好吃。” 祁重之大感惊奇,能从戎大爷的嘴里听到一句夸奖,那真是堪比铁树开花:“我可真受宠若惊,既然如此,你能否少吃几个,给我省一点钱?” 赫戎点一点头,又捞起两个,往后退开一步,表示吃够了。 祁重之认命地掏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怎么不撑死他呢?撑死了,我就顺势倒地上,拽住小贩让他赔钱。败家的东西,下次再不带他出门了——不,没有下次。 小贩涎着脸接过银钱,指路说:“您二位是外地来的吧?再往前不远就到了济湖边上了,那里景色好,今儿还有赛龙舟的,热闹着呢。粽子不好消化,您二位闲的话,不如去那儿溜溜食。” 祁重之问:“人多吗?” 小贩:“多是多,可现在哪里的人不多?” 祁重之满意颔首:“那就成,人不多我还不去呢——走了儿子。” 赫戎跟上来,手指拨弄伞身,伞在掌心唰唰转过半遭,顶端依次精准无误击中祁重之肩、背、腰三处大穴,打得他猝不及防往前一个趔趄,即将以脸着地时,及时被赫戎拽住后脖领,稳稳捞了回来。 他还没站稳脚跟,赫戎随即握着他的肩膀扭回正脸,低头警告:“再乱叫,小心你的舌头。” 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生疼,祁重之两条眉毛挤到了一起,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告饶:“不敢了!” 赫戎这才撒开他。 说起济湖,称之为湖,实则是条大江,东起齐鲁,西到京兆,浩浩荡荡绵延千里,中央由大坝一分为三,越往江流的北面走,水的流势越湍急。 还不到地方,震天的鼓声已由天边遥遥传了过来,两岸密密匝匝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无人举伞,均拿自己的头来接雨,更有情绪激愤的,还没等见着龙舟的影子,已呼朋唤友,镇臂高喊了起来。 击鼓手排成一排,高高站在垒砌的木台上,鼓身上描龙画凤,张牙舞爪,喜庆非常。领头人拿着彩头,冲天长喝:“举——桨——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吆喝,一时间浪声迭起,震耳欲聋,离江面过近了,连彼此间贴耳吼话都听不清楚。 祁重之与赫戎仗着武艺傍身,双双跃上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拨开层层枝丫,朝下看去,各方景色一览无余。 “好水手!” 鼓令一响,汉子们齐声喊着号子,近二十米长的龙舟红彤彤五六条,争先恐后,火龙般滑了出去。 祁重之重重击掌,喝道:“再加把劲儿!” 他的声音湮灭在滔天巨浪里,赫戎稳坐在旁,离他不过七八寸之距,只能看见他口型翻动,半点都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祁重之双眼灿如烈阳,眉毛高高扬起,目不转睛盯着下方赛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划龙舟的领头人物是他。 正看着,祁重之忽然转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分说抓过赫戎的手,从怀中摸索一番,取出一条五颜六色的彩绳,就要往他手腕上缠。 赫戎莫名其妙由着他动作,不知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缠完了,祁重之笑着朝他吼了几句话,赫戎皱起眉峰,依稀辨认他的口型:……一生…延年……寿…… 端午佳节,腕系五彩绳,保一生祛病消灾,延年益寿。 震天的喝彩此起彼伏,不消须臾,江中龙舟竟已划了个来回,为首的舟头停靠上岸,水手们欢呼雀跃,场面又是一番压不住的喧闹,再次吸引了祁重之的目光。 领头人傲慢大喊:“岸上的汉子们,谁再来和俺们走一遭!” 顿时齐刷刷站出十来个莽汉,分列两头,各自虎视眈眈,船老大气势汹汹四顾,又喊:“还有人吗?今年的年轻人不行啊!” 祁重之眼睛一亮,霍然来了精神,朗声笑道:“我来!” 竟扔下赫戎,径直飞身而下! 众水手只见人从天降,靴点岸沿,稳稳而立,一身灼灼气韵,乌发沾叶,剑眉星目,恍若谪仙。 船老大粗声粗气:“赛龙舟可是体力活,小白脸儿能行吗!” 他话说得不中听,但神色忠厚,并没有瞧不起人的味道,祁重之露齿一笑,傲然道:“小白脸儿行不行,爷们儿待会就知道了!” “小伙子爽快,来,接桨!”船老大抛来木浆,祁重之凌空接过,撩袍坐进船身,随着领头人的二声吆喝,他与一众汉子们齐声高喊起震天的号子,臂下发力,抡起桨来虎虎生风,将江中水花拍得白浪频起。 击打起的水浪接近半人高,岸边的人潮雾蒙蒙罩在腾起的水雾里,不间断地往后撤去。 方才的雨还如细丝,不经意的功夫,已哗啦啦落成了珠点,渐渐成了漂泊之势,水流愈发急重,催得龙舟火烧屁股似的往前赶去。 左右原本并驾齐驱的几艘,都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太急了——祁重之突然心跳如擂鼓。 “小伙子,好臂力啊!”船老大影影绰绰的声音传来,“等划完来回,咱就撤了!雨大了,容易出事啊!” “好嘞!”祁重之稳下心神,迎着雨幕喊,“您瞧好吧!” 龙舟驶过一道激流,该返程了,硕大的舟头往回调首,长条形的龙身在江面上打了个弯,底下的江流立时变了脸色,绕中疯了似的钻出个漩涡,舟身被拽得往一边倾侧过去,祁重之半个肩膀几乎沾到了江水,船老大猛地吼道:“掌好桨——!” 祁重之心头急跳,耳膜被震得鼓鼓作响,水中像有看不见的钢筋铁骨在前阻拦,每划一下,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汗水混着豆大的雨珠疾哗哗泼在脸上,打得人几近睁不开眼睛,惶惶然间听到“噗通”一声闷响,随船的水手惊声喊:“老三掉下去了!” “快!快救人!” “抓住他胳膊!!” “掌好桨!船要歪了!” 混乱的场面里,祁重之余光瞥见水中衣角一闪,转眼人已被吞没不见,他狠狠一皱眉,单臂奋力把住足有数十斤重的木浆,抬脚牢牢勾住舟头,将大半个身子往下倾探过去,伸出手去:“抓紧我!快!” 十几个水手全都乱了套,舟身落叶般摇晃不稳,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惶神色。 江水此刻如同吃人的幽幽巨口,自顾都不暇,没有谁敢跳下去救人,进去就是尸骨不寻。 祁重之的手在混沌不清的江水里胡乱摸索,雨水浇得他呼吸不畅,他咬牙又将身子探出两分,险险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5 挂在了船沿。 他再次看见了那片衣服,兼之先前那个水手的脑袋在水面浮出了一霎,他竭力瞪大眼睛,往那方向聚力一抓—— 一把刺骨的水流从指缝中穿过,刹那间,只觉胸口蓦地一紧,有人趁乱拽住了他系在胸前的断剑,正要往下死命薅夺! 祁重之悚然一惊,当下连救人都不顾了,反手成掌拍向那人胸口,一击之下,对方竟极其敏捷地闪身躲过,并从袖间抽出一柄短匕,狠厉向他刺来! 此人有备而来,绝不是普通水手! 第33章 第三十一章 好啊,不枉他特地出来现眼一回,鱼儿终于上钩了! 杀手招式诡谲,用的手段狠辣,递向的穴位精准而致命。森寒匕首携破空风声倏然刺向祁重之的面庞,他侧首疾避,刀刃齐刷刷削下一缕鬓发,发丝转眼被卷进了呼号的北风里,不见踪迹。 逼仄的一方余地上,杀手再次挥刀刺来,照准他的大腿横砍下去,祁重之神色一凛,掌刀下劈,击在对方的腕骨上,杀手痛嚎一声,刀刃卡在半空,尖端刺破衣物,扎进大腿皮肉,戳出一个见血的小洞。 十多个人乌泱泱挤在一艘窄船上,因为同伴的落水而乱作一团,有几个年轻沉不住气的,早被江面凭空刮起的大浪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你推我搡,有往东划桨的,有往西指挥的,龙舟更像是块砸进缸里的瓜瓢,晃来荡去,几近倾翻。 一时竟无人注意到祁重之这边的骚乱。 而岸边离此处相距三四百米,一眼望去,看热闹的人群都缩成了攒动的黑点,就算有个别眼力奇佳的看出来大事不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两人在风起云涌间已过十招,杀手专攻祁重之肩腿两处,为的是让他在窄舟上支撑不稳,试图将他打落下水。 祁重之迫不得已,只能将勾住舟头的脚撤回,险险歪着身子,抬臂架住击向肩侧的一拳,手腕从空隙中灵活捣向来人胸口。 杀手被这一记重捣撞得后仰,眼见要濒临落水,垂死挣扎地劈手竖割,锋利匕首划出一道刺目的光,斜斜剌过祁重之身前衣物,断剑系着的带子霎时崩断,剑身下坠,被杀手情急之下扯在手里,随之咕咚没入了湍急江流! “——找死!!” 祁重之捞抓不及,目眦欲裂,甩手脱下破烂不堪的外衫,闷头一个猛扎,紧跟着跳进水中! 旁边水手循声惊疑不定下望,只来得及看见祁重之正在潜下去的半个脑袋,吓得怪叫道: “天哪,又有人掉下去了!” “什么?!在哪儿?!……亲娘啊,抓紧去岸上喊人!” 乱套了!全乱套了! 密集的大雨早已把看赛事的百姓赶没了一半,剩下一多半,都只顾着给另一条新夺魁的龙舟喝彩,等沸腾的气氛稍稍降下去一点儿,终于有人回过了味儿—— “不对啊,少了一条舟啊!” “咦,你一说还真是,本来该六条,怎么只剩五条了?” 围观人等这才察觉不对,纷纷沿江面探望,眼力好的几个年轻小伙登上高处,朝远处一瞧,登时出了一后背冷汗,急声喊:“乖乖,快看,船要翻了!” 众人哗然蜂拥近前,探头探脑仓急张望,果然见一条蚯蚓大小的龙舟在江北急流处东倒西歪,险得让人狠狠捏了把冷汗。 ——一道过江风呜呜吹过,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舟身猛地侧翻了过去,十几个水手下饺子一样,通通被倒扣进了汹涌大江。 此时纵是化身海龙王,也敌不过天降的灾祸。 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聚集着往官府跑,另有人反应过来,悄没声地作没事儿人走掉,剩下的一众,急慌慌沿江奔走,扯下绸带做绳子,削尖了脑袋找能救人的办法。 一个小伙子跺脚:“不行啊!船都太小了,进去就得全翻了,得找大船!” 他话音刚落,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闪过,定睛细看,竟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男人不管不顾就要往江中央冲,小伙子忙一把拉住他,急道:“兄弟,你疯了吗!人这么进去,转眼就能被吞得不剩骨头!” “滚开!”黑衣男人沉声怒喝,猛地挣开他的手,把他推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男人只身一个,如天降煞星,以身为器,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危机深处! 他点水涉江,像只未曾展翅的孤雁,俄而浪头猛然扑来,将他整个人掀进了水潮里,连扑腾一下都没有,顷刻间消失无踪了。 小伙子呼吸一紧,还没来得及感慨又多丢了一条人命,接着惊见白花花的浪潮里忽地凭空又掠起一个黑影! 江上仅漂着几根狂风刮下来的断枝落叶,也不知他究竟是靠什么着力,江水与他拼杀,好似是折了爪牙的猛兽,虽然凶狠异常,但就是伤不着他的筋骨。黑衣男人无数次被压按下了水面,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以为他再也上不来时,他都能神力附体般再次冒出头来,艰难、却义无反顾地往船翻的地方游去。 祁重之觉得自己快死了,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攫取殆尽,混着污泥的江水汩汩灌进口鼻,他如被缚住手脚的大石,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四周围尽是被染红的血水,有他的,还有那个杀手的。 杀手已经沉下去了,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可谓自取灭亡,可手还牢牢攥着祁重之的脚腕,誓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外头的天阴暗至极,水底下透不进一丝光亮,雨珠还在噼里啪啦疯狂坠落,将江面搅弄得波澜频起。人在死不瞑目时迸发出的力量极其可怕,祁重之的脚踝几乎被拽脱了臼,整条腿灌了铅一样钝重,根本提不起半分劲道。 手中死死抓着娘亲铸造的长剑,繁复的花纹深深嵌进血肉里,细微的刺痛如一根钢针入脑,猛然激起祁重之片刻的清明,他的求生欲望空前强烈,自知在水下越用力挣扎,只会死得越快,可右脚已经失去知觉了,不可能借力帮他上潜,为今之计,要想活命,只能—— 他艰难抽出被层层包裹的断剑,将剑锋对准自己的右腿,隔着水流阻力,狠狠朝下砍去! 水里有血腥味,虽然被水冲淡了,但依旧很清晰。远远的,赫戎瞧见一颗随波起伏的脑袋,头顶上绑发髻的绳带正是祁重之的那根,他浑身一震,心里一时也难说清这种过分的紧张是从何而来,只顾得上一个猛子扎过去,奋力托起那人的身体,情急中握了把他的腕子,却发现脉搏已经没了跳动! 人死了?! 他蓦地破水而出,呼吸凝滞,从头到脚冰冷到了极致,多年前得见祁家父母尸体时的颤抖之状卷土重来,他僵硬着脖子低头—— 怀里的尸体双目紧闭,皮肤被水泡得惨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6 白,胡须浓密,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刻在脸上。 救上来的不是祁重之! 他狠狠一怔,嘴角抽搐般半扯了一下,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总之是个很怪异的表情。接着,他好像才想起来要呼吸,后知后觉地大口大口粗喘起来。 岸上陆陆续续跳下来几个腰间系绳的官兵,吆喝着朝他这边游来搜救,他毫无留恋地抛开尸体,看也不看周围一眼,再次潜入水下。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还不是……又不是! 时间不停息的流逝,赫戎的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雾沉沉的乌云覆压下来,憋得他胸口炸疼。 看不见阳光——看不见一丝阳光,可明明应该有阳光! 血腥味愈渐浓郁了,赫戎呛进一口水,嘴里立时充斥开淡淡腥甜,竟让他尝出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在泥沙混杂的江里竭力睁开眼睛,前方混沌不清的水里,正浮沉着两个人。 下面那个拉着上头那个的脚踝,再看上头那个,正是寻觅多时的祁重之! 他的伤口很深,握着断剑的手脱力漂在一旁,人已经昏死了过去。剑锋上还浸着新鲜的血,余下的全从他大腿上往外滋滋钻着,游丝般漫入江里。 赫戎的肺快炸开了,额头上脉络暴起,他伸手去夺祁重之的剑,一夺之下竟没抢下来! 他只得狠狠一捏祁重之的腕脉,迫使他松开手,将剑接过,闷头下潜到祁重之的脚腕处,猛地剁下了那个杀手的半条手臂。 杀手死无全尸地彻底下去喂了鱼虾,赫戎抬肩托起祁重之软绵绵的身子,将他千辛万苦地顶出了水面。 “哎!这儿救出来个人!” “又出来一个!” “快快快,来帮忙,兴许还活着!” 赫戎跟着浮出头,四面八方的官兵纷纷聚集而来,七手八脚去捞他怀里的祁重之,眼见就要摸到他的衣角,赫戎双目登时成了赤红,不知被触及到了哪个开关,突然怒声吼道:“滚!别碰他!” 几个官兵被他吼得心神剧颤,所有伸出去的手皆是一抖。赫戎面沉如水,半抱起毫无生气的祁重之,迅速向岸边游去。 祁重之脸色青紫地伏在他肩头,素来表情丰富的五官被死沉沉定在了原位,明明口鼻离赫戎的脖子不过分毫之距,却根本感受不到他呼出的气息。 赫戎把祁重之平放在岸上,撕下衣袍匆匆给他包扎伤口止血,又撬开他的牙关,清除出他嘴里的淤泥。他手底下的人皮肤湿冷,不见胸膛起伏,赫戎只懂得少许营救溺水之人的策略,当下重重按起他的胸口。 折腾到施救者冒出了汗,祁重之终于接连呛出了几口水,却仍是双目紧闭,吐过之后,头颅了无活气地往旁一歪,赫戎探手去摸他的颈项,也许是手指头还在颤抖的缘故,居然触不到一点儿搏动的迹象。 ……死了吗? 又死了?和那对夫妻一样,和鸡鸭们一样,和任何人一样,只要一离开视线范围,就突然没有了。 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没有了。 他刚从泥淖里挣扎着嗅到一丝空气,还没等这缕气息蔓延至四肢百骸,便转眼消散了,无影无踪。 既然不愿意留下,又为什么要来? 赫戎怔怔撑在祁重之上方,所有风吹雨打全被挡在了宽阔的后背之外,他拿手一遍遍去按身下人的胸口和脖颈,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 他视线里忽然映入了什么,如死灰般的眼珠微微滑动,目光落到手腕上,那里绑着一圈被浸湿的五彩绳结。 端午佳节,腕系五彩绳,保一生祛病消灾,延年益寿。 ——对,还有这个。 他僵冷的十指抬起,几近撕扯着解下绳子,一把拉起祁重之能冻伤人的手,紧紧套到了他的腕上。 他盯住祁重之的双眼,希望他能消除灾难,奇迹般地醒来。 我是北疆的神使,他想,天神可以听见我的祈祷。 留下他,别把最后一片光芒也吞噬掉……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是梦吗? 祁重之浮浮沉沉,浸在一方混沌天地里,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嗅不到气味。 但他的脚能触到实地,前方似乎有风,徐徐拂过面颊,他于是尝试着慢慢朝前走,手在不见五指的四周胡乱探索。 还真教他碰到了什么,像是一扇门,紧闭着,推不开。 有零零碎碎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祁重之贴到门上去听,声音就由远及近,突然坐实了。 是个老者:“小伙子,算了吧,我看他气儿都没了。” “在水里泡了快半柱香,哪还有可能活命啊……”一个女人说。 “唉,节哀顺变吧。”又有人劝。 外头好像有人因为溺水而丧了性命,不知是亲属还是谁,一直守在旁边不肯离去。周围嘈嘈杂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情沉重,正当众人觉得一丝希望也没了时,一个年轻的声音突兀跃出来:“哎,我叔父是做大夫的,我听他说过,人要是没气了,只要有个活人再给他渡进阳气,兴许就有机会再活过来。” 又有声音附和:“对对对,前年小虎子掉水里,捞上来的时候也是没气儿了,他爹给他嘴对嘴渡进了几口.活气,真神了,接着就醒了!”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谈论。 “咦,真的吗?听着好玄呢!” “好像是真的,我也听过这种办法!” “管他真假,先死马当活马医呗!” 荣阳山多田茂,江河湖泊只此一条,百姓大都为耕夫农人,有少许擅凫水的船手,也很少在端午节庆外靠近这条深不见底的水域,在如何营救溺水之人这点上,大家伙都知之甚少。 祁重之啧啧摇头,暗骂笨蛋,早该用到这办法了,耽搁了这许久,地上躺着的那位救不救得回来还不一定呢。 他正腹诽着,听到外面混乱的吵闹静了一瞬,一个男人沉沉地问。 “怎么渡?” 声音虽然隔着一道门,但仿佛就是贴在他的耳朵边说的,音线熟稔极了,从耳根一下子通达到心尖上,震得他脊背蓦然一绷。 ——是赫戎! 他怎么在外面?要给谁渡气?在救什么人? 接二连三的问题从脑海里不间断地冒出来,原本的平静消失无踪,无缘由的焦躁燎原火似的倏然窜遍全身,祁重之的目光忽地凝重起来,喉咙像是被一根绳子紧紧束缚住了,无论如何喘不过气。 他如同困兽,焦躁不安地拍打起门板,想用大声喊叫来引起门后那些人的注意,可拼命张大嘴,却根本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好像要捏住鼻子,你先深吸一口气,再嘴对嘴地往他嘴里送!”门外有人如此解说,因为祁重之憋得头昏脑涨,只隐隐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7 约约听了半拉。 窒息是最漫长的酷刑,他的脑袋快炸开了,痛苦来势凶猛,让他措手不及。 他的头撞在门上,声响闷重,可门外的人毫无所觉,他握掌成拳,竭尽全力锤砸门缝,急得大汗淋漓。 力气行将用完,他腿软到站不住脚,没有预兆的,一股温热气流从外缓缓渡进,他匆匆忙战栗着扬首去接,如涸辙之鲋,贪婪汲取这来之不易的唯一生源。 “快看!动了、他动了!” “嘿!奇事,真的动了,我也看见了!” 外面又起骚乱,幸有突如其来的清气加持,祁重之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发了狠地侧过肩来砰砰撞门。本来严丝合缝的门板被他生生撞出了一线光亮,祁重之冲着那点儿亮色,声嘶力竭大喊—— “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呛出一口污水,还没等彻底转醒,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上半身被人拽得半坐起来,头颓靡靠在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声清晰传进耳中,他微微一激灵,蜷起了冰冷的手指。 人群里的惊讶之言不绝于耳:“醒了醒了,他醒了!” 祁重之头疼欲裂,半睁开眼睛,记忆铺天盖地涌来,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遇刺、如何落水的,在那之后呢?他曾经尝试断腿自救,但只割下去一剑,因为力有不逮,连筋骨都没伤到,好像就失去意识了。 对了——剑!他的断剑呢? 祁重之蹙紧眉峰,尚还涣散的眼睛里充斥着急切,他抬起酸痛的手,在腰间慌忙摸索。 从旁伸来一只手,将断剑放进了他怀里。 祁重之先是长松口气,像护着玩具生怕人抢的小孩子般抱紧了剑身,双肩卸力般垮了下去,继而猛一回神,怔怔仰起头。 赫戎低首,目光不似平常锐利,深处藏着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未等祁重之定睛细看,已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 “你……”祁重之不太确定地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你捞我上来的?” 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在场的除了他,其余不必看也都知道是些不中用的市井平民,遇见大风大浪不吓破胆就不错了,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可正因为救他要冒极大的风险,他才有点不敢确信。 只会杀人的赫戎,原来也会拼着一身胆气去救人吗? 难以置信之余,祁重之又莫名其妙地升起几分欣悦,他大难不死,自以为必有后福,刚刚醒来的所见,就是他的第一桩福报。他控制不住地扯起嘴角,看到赫戎唇上沾了几粒细沙,即便说起话来废死了老劲,也强撑着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亲我。” 围观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赫戎觑他半晌,不否认,也不承认,忽然捞起他的腿弯,竟整个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还你当初救我的人情。” 在众目睽睽下,他就这么抱着祁重之,旁若无人地穿林而过,步伐如履平地。加之之前所言,让祁重之不由回想起当日在张家,亦是如此抱着他出来,可方才走到半道,就累得差点一骨碌滚到了地上,顿时有些颜面无存。 但赫戎的理由倒是无懈可击——原来只是还人情。 “放屁,”祁重之却有气无力道,“还人情用拼老命吗?” 他早知赫戎并不是那等毫无人性的混球,只是自小被灌输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歪理,导致他从抽条拔苗开始,就一路在往与人心相悖的方向生长,但若与他深处,便会惊奇地发现,他的根系还牢牢扎在原处,从不以杀人为乐,从不与战功为荣,脱去“鬼帅”这层外壳,他也只是个脾气不好、嘴上有点讨厌的普通人,血流出来,一样是纯粹的鲜红色。 可惜他自己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他甚至没有努力活下去的欲望,对未来没有丝毫的规划——因为他觉得没有未来,也并没想过去争取。好像只要安安生生活过剩下的一年半载,多看两眼从前没看过的东西,就别无他想了。 若问祁重之是如何发现的,大概是先从赫戎无悲无喜地接受了命不久矣的噩耗时,看出了端倪,又在后来收拾房间,从他枕头底下发现了细细分成三份的小米,掐算之下,正好能喂个半年时,隐隐觉出了不对。 一个连自己性命都懒得去续的人,却成天惦记着鸡崽子的一天三顿,也是实在奇了。 “你最好闭嘴,”赫戎微皱眉头,“你的气息还不稳,随时有可能猝死,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会打晕你。” 祁重之:“……” 祁重之两眼一翻,咕咚栽在了赫戎胸口,在被打晕前,很识时务地装起了死。 实则也不是装的,他的四肢百骸当真很疼,心脏跳得时急时缓,呼出的气也带着颤,整张脸瞧不出一点儿血色,都自顾不暇了,还在脑子里想东想西,指望能撬开旁人的心门,难怪赫戎要如此严厉。 赫戎就近找了一家医馆,大夫为祁重之施针,喂了他几贴固心脉的方子,盯着他一滴不剩喝完了,赫戎方问大夫:“他可以说话吗?” 大夫一头雾水:“能啊,他又没伤着嘴。只要别伤神就成,说上几句,就让他赶紧歇着吧,脉还不稳呢。” 赫戎点一点头,大夫退出去开药方,祁重之终于解了封口令:“你有话要问我?” 赫戎语气凝重:“你不会无缘无故出去送死,这是你计策的一环吗?” “对,”祁重之往上撑了撑身体,让自己半坐了起来,“晌午过后,我只要露面,应该就会有按捺不住的人有所行动了,只是我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赫戎敏锐捕捉到了重点:“为什么是晌午过后?” 祁重之:“因为每年的端午节,是宴请宾客的好日子,荣阳郡公不会放过这个拉拢济世峰的好机会,反之,李兆堂也很乐意接朝廷抛来的橄榄枝。既然是宴会,必然少不了饮酒作乐,只要喝了酒,李兆堂就必然会泄露出我身负泰阿的消息。” 赫戎不解:“我不懂,你怎么这么肯定,李兆堂喝醉了一定会说你的事。” 祁重之微微冷笑:“不是他一定会说,而是郡公一定会问。” 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那天搀扶喝醉的李兆堂从酒楼里出来时,祁重之曾与郡公府的管家有过一面之缘,临走时,管家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要拉拢李兆堂,必然要先把他调查得知根知底,查过之后,再见这幕,想必自然会奇怪,堂堂神草堂的总堂主,何时结交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地朋友,看起来还很相熟。 可翻遍江湖势力,却似乎查无此人。只在街巷百姓口中得知,年轻男子在数日前大闹医馆,李兆堂非但没将他赶走,反而在洽谈半日后,与他一见如故地成了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8 好友,特地省出空闲来请他吃席,不可谓不怪。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其他的原因,哪怕当闲话家常来套近乎,郡公十有八九会问上一嘴——那个外地男子是谁? 本就喝飘了的李兆堂,有了这一嘴的加持,别说他祁重之是带着泰阿的祁家传人,恐怕连他天天跟个北疆男人同吃同睡不清不楚的事儿,都得在饭桌上抖落得人尽皆知。 “这么说,”赫戎道,“刺杀你的人,是郡公派来的。” 祁重之颤巍巍长舒口气,若有所思点点头:“基本可以确定,但他们在暗处,我不好揪住把柄,想要深查,还要再等。等到他们沉不住气,由暗转明的时候,事情就好办多了。” 赫戎攥了把他的手,触感仍旧是冰凉的,便突然问:“你累吗?” 祁重之正在心里细细盘算着,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时,赫戎已经松开手起了身,拖着他的两条腿,不由分说把他身子往下拉平,大被子一蒙,从脚底板给他盖到了下巴颏。 “睡觉。”赫戎命令。 祁重之瞪大眼睛,觉得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三个爹。 “喂,你等等…”他忽地想到了什么,侧身撑起胳膊,叫住要往外走的赫戎,“我给你的珠子呢?” 赫戎从袖口掏出来,询问地看向他。 祁重之放下了心,探头一瞧他身后,见没旁人在,就压低了声音嘱咐:“这玩意儿贵着呢,可千万别把它当医药费付给大夫,我有钱。” 赫戎并不给垂死的病猫面子,冷硬地戳穿:“你没钱。” 祁重之“嘶”地一吸凉气,气得捶床:“我就知道,我要是不提醒你,你个败家东西指定得把血玉当弹珠交出去了!钱的事儿我自有办法,总之你不许动它。” 他因为生气,苍白的双颊浮起层薄红,倒有了几分喜人的血色,赫戎没再与他争,将珠子重新藏起来,转身出去了。 等门关上,祁重之眉头一皱,忍了许久的胸闷来势汹汹,他一阵心脏紧缩的气短,蓦地弓起身子,脸深深埋进被褥中,强行闷住声音,剧烈呛咳了出来。 毕竟刚经历了险些丧命的变故,哪有那么容易就调养好。 他头晕目眩摔回床面,遍体虚软地缩进被子,从手边扒拉过两截断剑,珍之重之地按在了心口。 “呼……” “真遭罪啊……” 房里弥漫着药香,他刚喝过中药,莫大的疲倦渐渐袭来,他嘴里低低嘟囔着一段老掉牙的故事,权当是给自己唱的摇篮曲,不知不觉地,沉沉睡了过去。 屋外明月初上,赫戎在门口无声站了许久,直到听见里面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方静悄悄地离开。 老中医还没入睡,见到赫戎前来,忙将手里书卷放下,关切问:“那位小哥儿睡下了吗?” 赫戎颔首,在旁边坐下来:“他会死吗?” 老大夫摆一摆手,叹气说:“死倒不至于。但毕竟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小伙子好在身体强健,才算熬了过去,但溺水时间久了,即便救回来,今后也会留下些难以剔除的后遗症。” 赫戎眉峰轻蹙,不问后遗症都有哪些,只问:“他还能下力气铸剑吗?” “铸剑?”大夫一愣,“哦,你是说打铁啊,那倒无妨。他闭气时间太长,伤到了脑子和肺,怕是会三五不时地闹个头疼,阴天下雨的时候,也多半要胸闷气促,咳嗽不止。除此之外,舞刀弄棍、撑船打铁,都没问题——哎,不不,别再让他撑船了。” 赫戎一时缄默,大夫觑着他的异域面貌,好奇捋须:“看你和他也不像是兄弟,感情倒是挺深的,他是你什么人呐?” “他是我……”赫戎答至一半便戛然而止,仓促间竟也被问卡了壳。 是啊,祁重之算是他的什么人呢? 仇人吗?当然不算,哪有豁出命去救仇敌的事情。那是朋友?——他这辈子还没有过朋友,不清楚这两个字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他哑口无言地坐了片刻,在老大夫灼灼探视的目光下,腾地站起身,一声招呼都不打,大步流星地就走人了。 竟让老大夫看出了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 竖日近午,祁重之在一室晨光中转醒,先把麻木的双腿在被窝里缓缓舒展开,再睁开了双眼。 胸口的憋闷已经减轻了许多,又是新的一天,该干活了,免得夜长梦多。 房门被推开,赫戎与大夫一同进来,祁重之欲掀开被子下床,被大夫急忙拦住:“使不得!你腿上的伤还没好,起码得修养四五天呢。” 他却轻轻推开老大夫的手,在床边固执地坐起来:“不叨扰您了,我回家里养着就成。那个…我现下身上没带够银两,劳驾您吩咐个人随我一同去家中取,行吗?” ——他的家远在龙山,这是又在扯谎呢。 但老大夫仍是差遣了个小药童,随他和赫戎二人上了路。 祁重之伏在赫戎宽厚的背上,指头上勾着系断剑的绳结,断剑的下端,随着赫戎的走动,一搭一搭敲在他的胸膛口。 “我打算去神草堂那里打个秋风。李兆堂那个酸书生,酒后失言,差点铸下大错,现在指不定怎么追悔莫及呢。我一露面,先去哭个惨,给他心里透个底,让他瞧瞧究竟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他铁定觉得兜不住颜面,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我,惟恐我胡搅蛮缠,跟他秋后算账。” 说到这里,祁重之得意洋洋,将话锋一转:“好事成双。这不,风水轮流转,你也有背我的一天。” 赫戎健步如飞,好似背上驼的大男人是片薄纸,可怜后头跟着的小药童,人小腿短,非得一溜小跑才能跟得上,直累得气喘吁吁,瘪嘴快哭了。祁重之扭头看了一眼,拍着赫戎的后脑勺提醒:“你慢点,人家孩子跟不上了。” 赫戎本能去躲他的贱手,将头往旁迅速一摆,脑后的辫子便扫过了祁重之的鼻尖。后者耸了耸微痒的鼻子,毫不收敛,竟又去绕他的长辫。 赫戎果真放慢了脚步,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但懒得吭声阻止,单对他的话有些不可思议:“这也是你事先计划好的?” 祁重之嘿嘿一乐:“不错,否则如今你我只能出来睡大街了。怎么样,我聪明吧?” “很聪明,”赫戎附和,“脸皮也很厚。” 祁重之变脸:“滚蛋,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神草堂门口的护卫,远远一见这俩人,还未等他们招呼,已勃然变色地掉头冲进了内院,祁重之胸有成竹地在外头等,果然不过半盏茶功夫,李兆堂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临到头急刹一脚,面带窘迫,踌躇万分地凑上前。 赫戎把祁重之轻轻放下,明明动作谨慎,可岂料他的脚底板刚一沾到地面,立时凭空摔了一个大 分卷阅读48 分卷阅读4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49 趔趄,以排山倒海之势,稀里糊涂地撞在了李兆堂身上,将茫然无措的李先生环臂牢牢一抱,张口就嚎:“李哥!我命苦啊!” 赫戎的眼角突兀一抽……好嘛,从先生一下子变成了哥,真是人为财死,他为食亡。也不知祁母那么温婉识礼的人,是怎么生出这么个祸害的。 为食亡的鸟人祁重之拿大巴掌惊天动地拍着李先生单薄的后背,把个瘦削羸弱的读书人揍得脸红脖子粗,想大声咳嗽又不好意思,只得眼含热泪地使劲推他肩膀:“祁、祁公子,莫急莫急,慢点说话!” 赫戎看不下去了,恐怕他会将李兆堂当街拍成扁兆堂,强行扯着他的领子拽回身前,救了李先生一条老命。 李兆堂感激不尽地看了他一眼,抬袖擦擦额际虚汗,领着几人入内。 “李哥,你不知道,”祁重之半死不活由赫戎扶着,边走边哽咽,“我本来是快死的人了,多亏了后面那位小兄弟的师父,连夜把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好人呐!可我身无分文,也没办法报答人家,我心里有愧啊!” 李兆堂忙哄:“不妨不妨,祁公子的忙,李某一定要帮。王盛,给这位小兄弟拿银子去,快!” 叫王盛的侍从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去了。 祁重之又哭:“李哥,你真是个好人,我现在居无定所,连个客栈都住不起,你还愿意认我当兄弟……” 谁认你了?不是你自己上赶着去当人家弟弟的吗?! 被迫听完全程的小药童接过钱财,一脸复杂地看了祁重之一眼,行礼告退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兆堂怎么会听不出来祁重之的意思?他尴尬十足地扯扯嘴角,抬手挥退闲杂人等,瞧着祁重之面色苍白如纸的模样,心里也愧疚。竟真如哥哥般微弯下腰,握起他的手腕搭上脉搏,果然跳得紊乱:“你别急,如若不嫌弃,就先在神草堂住下,后院里还有不少空房间,随便你们挑。”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这下衣食住行,全都妥了。 李兆堂亲自安排他们入住,两人终于不必再挤一间房,伤员祁重之也得以跟地铺告别,久违地睡上了柔软整洁的大床。 当夜,喝过中药后,祁重之便早早躺下了,睡意刚刚酝酿出一点儿,门外忽然响起阵急促敲门声,震得他一个激灵。 “谁?” 他一骨碌坐起来,将手按上断剑,警惕询问。 没有回应。窗户上映出的影子瘦长高大,绝不会是李兆堂。荣阳郡公派一次杀手不成,很有可能趁热打铁地派第二次。 ……可哪个杀手会在执行任务前先敲敲门呢?祁重之皱皱眉头,掀被下床,一瘸一拐走向门边。 倘若有危险,以他目前的身手,应该能有躲闪一时的余地,赫戎的房间就在旁边,实在不行,就把他喊来帮忙。他如此盘算着,浑身紧绷地拉开门—— 先是撞见一身险些溶于夜色的黑衣,视线上移,再看着了来人冒出青胡茬的下颌,祁重之有些傻眼:“是你?大晚上的,你怎么……” 赫戎肩上扛着被褥枕头,旁若无人地绕开他,径直走向了里间,跟进自己家门一样。 祁重之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探头出去,瞧瞧院子里有没有别人在,万一被瞅见赫戎半夜三更抱着被子来他这儿串门,也太有伤风化了。 “你有床不睡,干嘛要来我这里打地铺?”关上房门,祁重之不明所以地看他在地板上铺开被褥。 赫戎明显没干过这种活,居然被子和褥子不分,毫无察觉地把应该盖身上的被子一本正经压到了屁股底下,还对祁重之答:“我不在,你会很容易被暗杀。” 祁重之被噎了个白眼,有心想说:我先把你杀了吧。念在他的心意是好的,才没跟他计较。 他行动不便地坐回床边,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看不过去:“哎,你上床来睡吧,床够大,咱俩睡得开。” 赫戎想了想,没有推脱,大概也是觉得睡地板太掉份儿了。 两人并排躺到了一起,祁重之被这么一搅和,反而没了睡意,望着天花板出神。 如果他掐算得没错,赫戎毒性发作的时间,应该就是在这个月的初十前后,今天初六,最多还剩下三四天,郡公最好能在赫戎发病前动手,否则外起祸乱,内生病灾,他必定分身乏术,很有可能会把计划搞砸。 以及,不知道李兆堂给赫戎研制的药有没有效果,倘若再发病,会不会减轻一些痛苦…… 他不经意走了神,无知无觉地叹了口气,听起来疲倦又感慨,一下子把赫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本以为他是腿疼或胸闷,可却发现他气色如常,两眼直勾勾盯着上方,灵魂出窍一般。 赫戎近在咫尺望着他的侧脸,突兀地问:“我们算什么关系?” 温热的气流顺着他的嘴唇渡进祁重之的耳朵,祁重之小幅度地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没太听清:“嗯?什么?” 赫戎轻声重复,又是那种似乎在自言自语的调调:“……我们算朋友还是仇人?” 祁重之讶异扭头,与赫戎几近脸贴脸地撞到了一起,他愣住了刹那,不太自在地往后撤离几分。 屋里没点灯,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赫戎五官的轮廓,刨除了青天白日下的生人勿近,此刻恰到好处地渡上了层柔和的雾,将他近趋艳丽的面貌衬出了几许温润味道。 美色当前,同床共枕,不动心不是真男人。祁重之咕咚咽了口唾沫,心不在焉地看着人家的嘴唇:“说什么呢,怎么能是仇人呢,当然算是朋友。” 这话出口,赫戎眼皮低垂,似乎陷入了沉思,表情十分认真。 祁重之心思微动,意外觉得他这副模样有种说不上来的可爱——三岁孩子才会苦恼的问题,他却在仔细地琢磨。 这种“可爱”,莫名给祁重之一种“赫戎还不谙世事”的错觉,方才的不自在奇迹般在他心里一扫而空,太长时间没露面的风流本性突然冒出来个端倪,他微微逼近赫戎,嘴角要笑不笑噙着一丝弧度,流里流气地说:“但是……跟我睡过这一晚,我们就不算是纯粹的朋友了。” 他以为从蛮荒之地跑出来的赫戎不会懂其中门道,多半现在还是个不通情.事的雏儿,所以肆无忌惮地在那儿耍起了流氓。 可实在不好意思,比他多长五岁的赫戎,从小到大吃的都不是白饭,竟轻易就听出了他话里更深的意思,对着面前写满了“我在占你便宜”的脸无动于衷,兼之面无表情埋汰:“几个月没泄.火,你憋坏了吧。” 祁重之:“……” 他成功把暧昧的气氛轰炸得一点儿不剩,让本欲耍流氓的祁重之不好意思起来,尴尬万分地张了张口,半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0 个屁也没放出来,极其挫败地转回头,闷着脑袋整个缩进了被窝,以“我乐意,我憋死算了”的态度回敬赫戎。 日子担惊受怕着过,就过得格外迅速,转瞬到了第三天,离赫戎毒发的时间不差多久,杀手却还没有露面的迹象,赫戎眼见祁重之嘴上急得要出火泡,一天拽着李兆堂问无数次:“你给的药到底管不管用?就那个红瓶的,他天天吃。什么?不清楚功效?!你们到底有没有谱!” 弄得李兆堂也十分无辜:“李某当初给药的时候就说明白过,赫兄的毒蹊跷,我等人只能尽力而为。” 赫戎:“我不姓赫。” …… 鸡飞狗跳的一天浑浑噩噩过去,祁重之连晚饭也没吃上几口,等月上柳梢时,整个人已经坐不住了。 他抖开装药的包袱,把杂七杂八的药瓶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一会儿捡起那个看看,一会儿捞起这个闻闻。 过了半晌,赫戎听他犹豫着说:“要不……再等等。” 等什么? 赫戎:“杀手不会给你时间等。” “不,我是说……”祁重之皱起眉,盯着手里的红药瓶,沉默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要不,你拿着这些药,找个隐蔽的地方,先出去躲躲,等熬过了蛊毒发作,你再回来。” 赫戎目光下移,祁重之的右腿上还缠着纱布,走起路来都不稳:“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应付?” 祁重之好像又犹豫了,可能也觉得要独身一人应付不知数量的精锐杀手,会很吃力。 夜本来很静,在药堂里更应该是静的,屋外只有刮不停歇的风,近来雨很频繁,不是好兆头。 等又一阵风停了,神草堂的大门被人咣咣拍响,守夜的老仆打了个哈欠,没好气问了句:“谁啊?” 外面的声音很嘈杂,像是来了许多人,火把的光亮几乎透过高墙,把老仆昏昏欲睡的眼睛都给照清醒了。 他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不对,提高了声音又问:“谁、谁啊!” “官府奉命缉拿要犯!” 话音未落,一把刀唰地从门缝间伸进来,挑起门锁,铮铮两下响,锁应声断裂,门板被人从外“嘭”地踢开,一大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气势汹汹涌入内。老仆吓得一屁股坐地上,灯笼骨碌碌滚出去半拉远,惊魂不定地仰头去看。 为首的大胡子穿着与身后一众略有差异,是荣阳的总捕头赵忠,刚才抽刀断锁的正是他。他铜铃般的眼睛往地上一扫,不屑冷哼一声,绕开老仆,昂首阔步地踏进院子,往正中一站,高声喝令:“搜!要追捕的是敌国军队的头目,此人非同小可,别放过任何地方!” “是!”众官兵齐声一应,各自训练有素地四散开,像进村的土匪强盗,二话不说就踹门砸窗。 主卧的门自己开了,衣衫不整的李兆堂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一见大胡子凶神恶煞的脸,腿先吓软了三分:“赵捕头,您这是做什么?” 济世峰家大业大,当然不是能轻易惹的,但如果与窝藏敌国将帅这类罪名搭上了干系,就是有万贯的家财,该掉多少脑袋,一个也赦免不了。 赵忠更看不起李兆堂这类靠家世出头的怂包,听说他还是母亲和外邦人私通才生下来的小杂种,在济世峰内也常被众同门不耻,所以才被峰主打发到千里之外来做生意,逢年过节都不回山一趟,是个有其名无其实的挂牌少爷。 赵忠连正眼都不看他:“李先生,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跟你打官腔,就直说了。郡公大人接到密报,近期有两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出现在荣阳,其中一个是北蛮人,经过大人的查证,已经确定,他就是北蛮失踪已久的‘鬼帅’赫戎!” “鬼、鬼帅?!”李兆堂大吃一惊,脑门上登时浮起一层冷汗。 赵忠接着道:“大人派我来搜捕敌国要犯,我可是听人告密,他们于三天前被你请进了神草堂里,就再没出来过。”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李兆堂被骇得身形微晃,王盛忙从背后扶住他:“先生当心!” 赵忠威慑道:“倘若罪名坐实,先生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我劝先生识相点,趁早把要犯主动交出来,没准还能落个全尸。” 李兆堂面无血色,眼珠子忍不住往小阁楼上的一户窗上瞟。 他的反应没逃过赵忠的眼睛,多年抓捕逃犯的经验让他练就敏锐的直觉,当即拔刀而出,率先领一队人马冲上了阁楼:“跟我走!” 那正是祁重之二人借住的房间。 赵忠抬脚去踹房门,腿骨被冲力震得狠狠一麻,门后面居然严严实实堵着东西,屋里的人看来早有防备! 赵忠:“撞门!” 官兵齐心协力,门板被撞得四分五裂,后头果然堆着桌椅橱柜。把这些杂物移开,室内已然空空如也,窗户大开着,呼呼往里灌着冷风,别说是人,连个包袱也不见了! 李兆堂气喘吁吁跟上来,一见此景,同样懵在了原地。 他们……他们果真有问题! 赵忠反手拽起李兆堂的衣领,几近将他半提了起来,怒吼道:“人呢?!” 李兆堂的胆子原本就不大,被脸贴脸地这么一吓,差点昏了过去。王盛从旁扣住赵忠的手,急声解释:“不关先生的事!先生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朝廷要犯!” “这些话,你们留着到官府再说吧!”赵忠咬牙切齿,甩开软脚虾一样的李兆堂,朝官兵们一声令下,“他们跑不出去的,追!” 官兵们鱼贯而出,王盛扶着李兆堂,在一片狼藉的屋内寻了张干净木凳坐下,躬下身子,为他细心擦去额际的细汗。 李兆堂深深吸一口气,脸色忽白忽暗,他当然清楚,凭赵忠一介小小的捕头,凭什么敢在他的地盘上作威作福,不过是仗着背后有郡公撑腰,又瞧不起他难以启齿的出身。 一直服侍他的王盛却像浑然不觉,俯下身问:“公子,要帮忙吗?” 他说的是祁重之一伙,李兆堂缓一缓神,微微摇头:“暂时不必,他这一手釜底抽薪,把我也算计进去了,先观望观望。” 且说祁重之,在官差破门而入前,赫戎抱着他从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了墙头上。 神草堂的后院三进三出,翻过这道围墙,再往后还有两层。赫戎的身形很快,抱着一个大男人,在瓦片间还能疾走如飞,两人刚落下第二道墙头,后门眼看就要到了,三支冷箭却倏然从斜前方齐齐射来,直冲两人而去! 变故发生在陡然间,赫戎迅疾松开双手,一把将祁重之拍了出去,接着朝后弯折下腰,箭矢唰唰从他胸前掠过,未能伤他分毫。 他不敢托大,提起刚被他搡了个趔趄的祁重之,夹在咯吱窝底下,闪身避到了一堵墙后。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1 须臾,从旁边的屋顶上三三两两跃下几个手握兵器的黑衣人。 其中一个胖子骂骂咧咧:“妈的,兔崽子跑得还挺快!” 他身侧的那位中等个头劈手给了他后脑勺一掌:“谁他妈让你瞎放箭的?!” 胖子声势立刻低了下去,异常委屈地嘟囔:“我这不是怕他跑得太快,想留一留吗。” “留个屁!黑灯瞎火的,万一把那位也给射死了,你得吃不了兜着走!”中等个气急败坏,压低了声音,朝一众黑衣人再三嘱托,“大人吩咐了,只杀北蛮人,中原的要抓活的,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是!” 中等个一挥手:“继续搜,他们应该还在附近。” 祁重之与赫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讶异—— 官府竟然早有埋伏! 祁重之脸色铁青,紧皱眉头飞快思索:是他太大意了吗?完全低估了对手……他的确计划将郡公的人引到明处,才好借机发挥,但没想到,这个“明”也亮得太出人意表了! 如此一来,主动权便都到了对方手里,万一被下了大狱,自身难保,他再想找机会查清当年旧事,肯定要愈发困难。 与此同时,赫戎也在想——究竟是谁泄露出了他的身份? 没有时间给他们多虑,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亮堂堂的火把晃动着朝这边迅速靠来,一个眼尖的官差隐约瞧见矮墙下躲避着的二人,立刻大声呼喊:“快!他们在那儿呢!抓住他们!” 他率先拔刀冲了过去,中途被闪电般袭来的一石子凌空击在了脑门上,连声都没出,头朝下咕咚栽向了地面,半天没再爬起来。 片刻,从他脑袋下方缓缓漫出一滩混着脑浆的血迹,人竟已经不见动静了。 他身后的一众官兵皆不约而同急刹住了步伐,各自面面相觑,有了惨烈的前车之鉴,都踌躇着不敢再近前。 赫戎慢慢收回手,面容整个隐在背光的暗处,显得晦暗莫测。 这是祁重之第一次见他杀人,反应过来后,不禁窜出了一脊背的冷汗,真正体会到了何谓毙命于无形。 鬼帅赫赫威名在外,不是假的。 赫戎趁那些人还在争相推让谁先打头阵,反手揽住祁重之的腰,将他整个扛在了肩侧,就在众目睽睽下,几步飞跃上墙头,朝后门奔去! 然而越近出口,祁重之的心越沉,及至攀上最后一层高墙,朝下一望,乌压压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已将神草堂团团围住,绝断了所有退路—— 郡公居然将全荣阳的城防军调了过来! 事情怎么会闹得那么大?! 赫戎放下他,两人在墙头悄悄蹲了下来。 “赫戎,”祁重之握住他的手,语速飞快道,“我落水的那条大江你还记得吗?你沿江线往北走,穿过大坝,有一座密林,我那天看过了,林子很偏僻,不会有人注意,你就去里头躲着,等风声一过便找机会出城,不必管我。” 赫戎脸色唰地阴沉下来。 祁重之急声:“听话!郡公的目标是泰阿,暂时不会把我怎么样。反而是你,如果带着我这个累赘,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对,事到如今,危机已避无可避,只能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起码不能拖累赫戎,凭他的身手,只身一人脱困而出,应当不是难事。 赫戎却充耳不闻,纹丝不动定在了原地,祁重之厉声低喝:“走啊!” 他伸手去推,被赫戎牢牢抓住了手掌,十指相扣,他被猛地往前一拉,几乎撞到了赫戎身上。 他稳住身形,心头火烧得旺盛,却听上方传来赫戎异常沉静的声音:“你为所有人都想好了退路,怎么唯独没有想好你自己的?” 祁重之愕然:“什……” 赫戎毫无起伏道:“把我身份泄露出去的人,是你。” 犹如当头被倾下一盆冰凉的水,从皮囊冷到了骨头缝,浇灭了所有沸腾的烈火,晚风一吹,祁重之打着寒噤屏住了呼吸,只觉刹那间化身成了深夜里被野兽盯上的猎物,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看出来了?什么时候?!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赫戎微微牵起唇角,并不诧异他的反应:“你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今晚不仅看到了他出手杀人,竟还看到了他有史以来初次展露笑容,可惜祁重之心乱如麻,根本无心欣赏。 不错,他频频在人前强调赫戎姓“赫”,兼之透露出自己祁家后人的身份,为的是让人震惊之余,不免好奇,能与祁氏子孙相交甚笃的北疆人,会是什么身份? 中原和北疆虽然战事频繁,但两国在私底下仍有少许贸易往来,打仗不影响老百姓们做买卖,大街上经常能遇见成队的北疆货商。但这些货商,只要去查,个个都能摸清来历,而赫戎却是个查不清背景的“黑户”。 到这一步,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姓赫、来历不明、身中病发时会啖血的奇异蛊毒、气质凌厉,绝非普通北蛮族众……桩桩件件串联下来,矛头都直指那位突然失踪的北疆“鬼帅”。 “郡公身份尊贵,就是想夺泰阿,也不能明抢,而你恰好给了他一个可以来正面与你交锋的理由,那就是我。” 赫戎声色平静,听不出究竟愤怒与否,但足够令祁重之面无血色。 他自以为心思缜密,能全盘瞒过赫戎,所以做得明目张胆,非要说哪里露了破绽,大概是在第一次告知李兆堂,身边的北疆人姓赫之后,对赫戎突然好起来的态度,令他起了疑心。 可他也明明为此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说是怕应付不了杀手,请他在危机时刻救命…… “你窝藏钦犯,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被官府逮捕下狱,但如果坐了牢,你就身不由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而你真正的目的,是获取与郡公对座交涉的机会,拿你所谓的泰阿做诱饵,借机套出他是否是当年杀害你爹娘的凶手,”他点了点祁重之背在肩上的断剑,接着道,“所以你想方设法住进了神草堂,用李兆堂来当挡箭牌,因为郡公想拉拢济世峰,又私下里和李兆堂交情深厚,你觉得他就算想抓你,也不会跟神草堂撕破脸。” 如此一来,郡公想要达成目的,就必须用更为迂回的办法,要么四处张贴通缉令,要么派心腹到神草堂来探底,不管哪一种,祁重之都能掌握主动权,可他没想到…… “可你没想到,郡公居然连李兆堂的面子都不给,甚至不惜得罪济世峰,直接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完全超出了你的计划。”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他说得分毫不差。 有一瞬间,祁重之甚至在怀疑,眼前的男人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赫戎。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2 极度震惊之下,他却又冷静了下来:“你早就看出端倪了,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戳穿我?” 非要配合他走到如今的地步,连自身的性命眼看都要搭进去了。 赫戎却很坦然,似乎并不觉得这值得深究:“我只是看出了不对劲,但猜不透你的用意,没提出来,是因为你对我献殷勤的样子,很有趣。” ——尽管是心存愧疚才会有的举动。 赫戎仍旧扣着他的手,相连的指缝间腻出了细细的汗,然而祁重之衣衫单薄,在风雨欲来的深夜里,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近乎显出了几分伶仃意。 老中医的话浮上脑海,赫戎低声问:“难受吗?” 祁重之毫无所觉,眉宇间沟壑深陷:“既然如此,说明在此之前,我的计划没有问题……济世峰财大势大,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小郡公,拉拢还来不及,为何会……” 赫戎不动声色松开钳制,转而搭上他的脉搏——跳得微乱。 也难怪,精心筹谋一个多月,还曾不惜以身涉险,可最终连对手的面都没能见着,竟已落得个全盘皆输的局面,换了谁也心绪难平。 他的伤腿可能蹲麻了,身形一个微晃,险些从墙头上栽下去,被赫戎及时拽住,为防万一,牢牢摁在了怀里。 炽热的温度源源不断从胸口渡到他身上,驱走了所有寒意,过不片刻,祁重之狠狠一抖,脊背蓦地绷紧了,眼里霎时迸出骇人的怒意:“好、好一招一箭三雕……咳、咳咳……” 他说得太急,没留神呛进了凉风,仓促间弓身捂住口鼻,但已经晚了。 “谁!” “墙上有人!” 声音即刻惊动了下方驻守的兵马,城防军接二连三亮出明晃晃的兵刃。人群中一有了骚动,他们胯.下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战马们立刻躁乱起来,在沉闷的空气里呼哧呼哧喷出滚滚热浪,前后踱起了“嗒嗒”的步子。 后排三名弓箭手,齐刷刷架起了连弩,箭尖直指赫戎的心窝! 连弩威力巨大,非一般弓箭可比,能用得上它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手中箭从来例无虚发。 领头的将军大喝:“谁能取下鬼帅的人头,赏黄金万两!” 话音刚落,扳机扣下,数十支箭矢瞬间弹射而出! 赫戎第一时间抡起祁重之的胳膊,猛地将他甩向了院内的地面,祁重之重重摔到了一堆高高摞起的干柴上,木柴被撞得哗啦四散,他去势不减,脊背“咚”地磕到了地面,柴火横七竖八地倒下来,将他严严实实埋在了底下。 他痛苦呛出一口血沫,连擦都来不及擦,忍着骨头快散了的剧痛拼命扒开层层柴堆,等他终于喘着粗气从满地狼藉中挣扎出来,急切去寻找赫戎的身影—— 赫戎从墙头飞身跃向了最近的屋顶,纷纷箭雨紧咬住他的身形不放,他没有趁手兵刃,明显有些左支右绌,居然还不抓紧机会往地面逃,傻了一样在高处当靶子! 两支齐发的箭从正后而来,彻底避无可避,他旋即反身打落一支,另一支倏然洞穿左肩,黑色的尖头从肩胛骨后冒出来,强大的冲力逼得他倒退数步,脚下瓦片年久失修,咔嚓碎裂,他步伐不稳,从屋檐上直直坠落地面,发出声巨大的闷响。 祁重之肝胆俱裂。 他哪里会猜不出,赫戎不往地面跳的原因,是因为怕祸水东引,同在地上的祁重之也会成为被他殃及的箭下亡魂! 可是为什么?! 祁重之艰难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屋后,搀住早一步站起身、摇摇欲坠的赫戎,双眼尽成了赤红:“你疯了吗?!我害你至此,你何必要舍命救我!” “少废话。”赫戎狠咬住牙关,字是从牙缝中挤出去的,他抬手握住露在外面的一截箭头,侧脸线条绷得死紧,在祁重之震惊的目光里,蓦地拔出了整支箭矢! 温热的血泼出一线,沾在黑衣上,遍寻不到踪迹,赫戎只呼吸凝滞了一霎,神色竟全无变换。祁重之不禁胡思乱想,他惯着黑衣,是否正是因为受伤后,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他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取我的性命?”赫戎面容冷峻,语气像结了冰,“你想通其中关节了。” 是肯定句,方才在高墙上,祁重之口中所说的一箭三雕,正是指郡公出人预料的举动。 郡公前身是边疆的守城大员,如今获封了个明升暗降的小爵位,手底下没兵没钱不说,还被谪迁到了天高皇帝远的荣阳,恐怕终生难再有出头之日。在这种情况下,结交江湖中势力庞大的济世峰,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 但没想到,会有天降的馅饼砸到他面前——祁氏后人携名剑泰阿现身荣阳,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北疆曾经的统帅! 捕获敌国将帅,又向吾皇献上千年宝剑的功劳,够让他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了! 只是新接到的密报称,那两人居然住进了神草堂,这倒是个麻烦事,然而诱惑在前,他不可能轻言放弃。略一思衬,心中便有了决定——快刀斩乱麻,一锅端了神草堂!窝藏朝廷要犯,他就是明目张胆去搜,李兆堂也无话可说。现下将他的罪名扣上,待济世峰接到消息,怎么着也会出钱来捞他……钱,他还看不进眼里,如今江南又起瘟疫,济世峰握有医治疫症的药方,那才是真正的宝贝。 所谓一箭三雕,正在于此。 祁重之一阵晕眩,手牢牢攥着赫戎的胳膊,几乎勒出了淤痕,他还浑然不觉:“我太愚昧了,竟只着眼于人情世故。” 并非是他愚昧,而是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不择手段。 赫戎沉沉看着祁重之苍白的面色:“人情往来,永远会输给利欲熏心,你要真想报仇雪恨,就要彻底变得铁石心肠,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凶手究竟是什么样的恶鬼。” 门外响起城防军首领的声音:“他奶奶的!后门锁了,把门撞开!” 咚咚的撞击声迫在眉睫,赫戎蓦地厉喝:“听懂了吗!” 祁重之骇然一震,险些觉得魂魄都被慑住了。 赫戎:“听懂了,就把你的剑给我!” 祁重之隐隐不安:“……你要做什么?!” 赫戎揪住他的衣领拽近眼前,紧紧锁住他的双眼:“你大可以提早在我的药里下毒,这样,即便出现了如今的局面,你也可以主动把我交出去,获取从中斡旋的机会。” 祁重之呼吸紧促,胸口阵阵憋闷,痛得他想吐血。不错,以他的智计,绝对想得到这个最简便安全的办法,至于为什么没做……赫戎冷冷重复:“你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最后一道屏障被嘭地撞开,身着铠甲的军队下了马一涌而入,院子里搜查的官差听到动静,在偌大的宅院里火速七弯八绕,终于姗姗来迟 分卷阅读52 分卷阅读5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3 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将他们团团围住。 赵忠从人群中走出:“留下中原人的性命,北疆贼首格杀勿论!” 赫戎松开祁重之的领口,未等他喘匀一口气,劈手夺过他负在背后的断剑,拔出带剑柄的一截。祁重之本能伸手来抢,赫戎扣住他的手往后一别,断剑下斩,划破衣衫,狠厉割过他右腿上的旧伤! 鲜血汩汩冒出,祁重之惨哼出声,眼里俱是滔天的震惊,赫戎将失去行动能力的他强行扯到身前,剑锋横上他的脖颈,以他为人质,胁迫着踉跄走出屋后。 二人现身,赵忠忙一抬手:“慢着!”喝阻了欲举箭的弓手。 赫戎威胁:“让开,否则他死。” 赵忠眯起眼睛,官兵们犹豫不决。 赫戎:“你们可以继续拖延,一注香内不给他治伤,他会失血过多而亡。” 赵忠横眉怒目地盯了有出气没进气的祁重之一会儿,终于万分不甘地下令:“都让开,我看他能走到哪去!” 官差们纷纷让开,城防军统领再三犹豫,眼见剑锋已在祁重之脖子上划出了细细的血线,只得道:“让!” 祁重之浑身发冷,唯能从背后紧贴着他的胸膛上汲取半分暖意。他们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围困便缩小一分,等出了后门,外面还有一队守着的骑兵。 祁重之手中一凉,垂下目光,正见赫戎将另半截断剑无声塞进了他的手中。 剑锋很利,两人的手无一例外都被割出了小口,冒出的血丝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 祁重之后知后觉发现,赫戎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对……他也受伤了,就在刚刚,为了救他而伤,还差点丢了性命。 赫戎附在他耳后,嘴唇微动,声音只有两人听得见:“记住我的话,做不到铁石心肠,你就难报血海深仇。” 风声凛冽间,祁重之醍醐灌顶般想通了什么,他蓦地张口想要说话,但最终死死一咬牙,尽数咽进喉中,眼眶微湿。 ——我的退路,你竟已帮我想好了。 “吁——!” 一声尖利口哨从赫戎口中发出,所有马匹突然发狂般挣动起来,把背上的骑兵颠得前后不稳,全都慌了神。 祁重之身形一轻,已被赫戎朝后扔去。 几个官差七手八脚接住他,匆忙去按他腿上的伤口。 “放箭!放箭!” 锥心剧痛袭来,祁重之眼前尽是模糊的重影,他强撑着一丝清明,竭力睁大眼睛,看赫戎翻身跃上马背,白光闪过,断剑已倏然割断前面骑兵的喉管,血珠飞溅上他冷沉的面容,他猛地抬脚踹尸体下马,反掌勒紧缰绳,马儿前蹄受惊高扬,厉声嘶鸣,背后箭雨看准时机,密集射来! 只单手能用的赫戎夹紧马腹,冒险松开缰绳,半个身子几近悬空在马背上,提剑击落纷纷箭矢。 但仍有漏网之鱼,穿透层层阻碍,一头扎进了他的胸口! 祁重之撕心裂肺:“赫戎!!” 赫戎身形一震,咽回涌到喉间的滚烫甜腥,隔着十步之距,居高临下,深深望了他一眼。 紧接着,他又一声奇异的呼哨,所有战马突然挣脱束缚,疯了似的推撞拥挤,几名骑术不经的士兵被甩下地面,被无数只马蹄残忍践踏成了肉饼。 混乱的场面赌死了官差们追赶的去路,他趁势拨转马头,胯.下骏马撒足狂奔,荡起漫天飞尘,朝不知名的方向一去不返。 天边一阵滚滚闷雷,倾盆暴雨终于迟来。 第39章 第三十七章 时已入夏,不绝于耳的蝉鸣声扰得人心烦意乱,孟凡林灌下一碗冰镇梅子汤,接过侍女递来的绢布,慢条斯理擦了擦嘴:“怎么,他还是不肯开口?” “回大人,”管家孟何躬身道,“还是不肯,但已经有松动的迹象了。” 孟凡林缓缓掀起眼皮,像上了年纪,还没睡醒的沙皮狗:“哦,怎么个松动法?” 孟何:“先前给他端来的药,他一口都不沾,今天送的是神草堂的药,他倒是喝了。” 他悄悄觑着郡公的脸色,补充说:“我看他跟李兆堂关系匪浅,大人不如从此处下手。” 孟凡林哼笑了一声:“看不出来,李兆堂也好这一口,藏得还挺严。” 说罢,他从座位上起身,不疾不徐整整微皱的衣服角,踱步向小花园走去。背后侍女忙低头跟上,撑起遮阳的伞,极辛苦地高高举着。 门扉打开,刺目的阳光忽然射进,祁重之眯起眼睛,偏头躲闪。 他少见的未束髻,头发就那样顺流直下的散着,更衬得他身形单薄,面容憔悴。 郡公逆光站在门口,祁重之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那一双视线,正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 半个月来,时常如此。 他一如既往低垂了眼帘,发丝半遮住侧脸,没有血色的唇微抿着,神色无悲无喜。只在孟凡林走近时,抬手往上拉了下衣襟,把大半片脖子也给严实盖住。 孟凡林笑眯眯看着他的举动,很自然地坐到他床边,伸手覆到了他伤势见好的大腿上,语重心长地劝:“终于肯喝药了,这才对嘛,哪有人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看着那张因纵欲过度而愈显老态的脸,祁重之胃部抽搐,拧着眉毛及时别开脸,唯恐忍不住吐出来。 他自从被软禁于此,就再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一则是心里烦闷,对着这些人无话可说,二则是为拖延时间,先将伤养好,再寻机会与郡公斡旋。 这个办法有点儿傻,但意外顶用——因为堂堂的荣阳郡公,是个男女不计、实打实的好色之徒。 光小老婆就已经娶了十来个了,还不算那些貌美的丫鬟小厮。祁重之住在后院小花园里,隔三差五就能听见外头的女人掐架,偶尔竟还能有上门来找茬、指着他鼻子骂狐狸精的奇女子。 他一方面谢天谢地,老天爷给了他一张不错的脸,能在关键时刻装一把随风就倒的病秧子,让郡公乐意耐心十足地供着他;一方面又在心里犯恶心,恨不能拔刀捅穿那个老不死,省得每天要被个比他爹还岁数大的人占便宜。 他照旧修闭口禅,孟凡林习以为常,不仅不讨厌,反而感兴趣得很。他但笑不语地从袖中捏出一张纸,在祁重之眼前晃了晃:“瞧瞧,这是什么?” 是封信,落款是……李兆堂?祁重之稍稍坐直了身子,伸手欲去拿,孟凡林逗乐似的往后一挪,让他抓了个空。 祁重之青筋暴跳。 隔了片刻,胃口吊够的孟凡林把信给他,问:“想不想见见他?” 祁重之展信一览,上述:暌违半月,闻公子身受重伤,某心不安,望能相见,一叙旧话。 看完后,他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李兆 分卷阅读53 分卷阅读5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4 堂的境遇比他还要惨淡,那日过后,竟直接被下了大狱,开在荣阳的神草堂也被彻底封了,旗下一干人等,全都没跑,挨个被问了罪。 不过,且不说他与李兆堂之间实在没什么旧话可叙,单说狱中,怎么可能会有纸笔供李兆堂写信?十有八九是遭老狐狸威逼利诱,硬着头皮来当说客的。 这段时日,他因伤重而精神不佳,又不肯搭理人,孟凡林派管家就泰阿一事,旁敲侧击了他不下百次,皆一无所获,明面上虽然依旧好说话,私底下总不免心急。 ——泰阿剑断成两截,一半在祁重之手里,一半在北疆孽贼手里,可孽贼自那天逃走后,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另外,济世峰答应用来交换外孙子的药方还在路上,入夏后雨多,总是被耽搁行程。合着郡公忙活半天,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他还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能不心焦吗? 牢房里很阴冷,一进去就要打个哆嗦。祁重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在狭长的通道里,后头跟了四五个膀大腰圆的侍从,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牢头拿钥匙开了门,毕恭毕敬地退下,其余人等守在外头,单放祁重之一个人进去。 不过是半个月没见,李兆堂就大变了模样,两颊瘦得凹陷下去,倒是更显出挺鼻深目来。 昏暗的油灯掩映下,祁重之盯着那双同样颇具异邦风采的眉眼,不禁微微出神。 赫戎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一箭射得重不重,伤有没有恢复原貌,毒是不是发作过了,他痛不痛苦,会不会又把自己给咬了…… 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心神紊乱,脉跳急重,仿佛赫戎是根已深埋心底的刺,稍一拨动,就是一阵锥痛。 直到一声叹息传入耳中,祁重之目光恍惚,慢慢回过神来,看李兆堂颓靡不已地坐在年久失修的长凳上,惆怅道:“枉我如此信你,祁公子,你瞒得我好苦啊……” 祁重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嗓子沙哑得可怕:“可我身负泰阿的消息,不也是李先生无意间泄露出去的吗?” 李兆堂一怔,哑口无言:“你……” “事到如今,再纠结谁害了谁也于事无补,”祁重之放下拐杖,扶着桌子坐下来,“不如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走。” 李兆堂有些难为情:“祁公子应当知道,我要见你的目的吧?” “知道,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祁重之悄无声息伸出手,他是背对牢门而坐,正好挡住了他的动作,“李先生不妨先讲讲,打算怎么说服我。” 李兆堂看向他的手心,那里拿炭笔写了一个字。 反。 反什么? 反间计! 李兆堂倒吸凉气,祁重之迅速拿眼神往后方守卫示意,极小幅度地微微摇头,李兆堂会意,忙将惊讶神色收敛。 “郡公大人惜才如命,很欣赏祁公子的才能,毕生心愿,就是能一睹祁氏铸术,倘若祁公子愿意……” 他边说,祁重之边把手心炭灰擦除,未等他胡扯完,祁重之便打断道:“重修泰阿,予他一开眼界?可眼下泰阿只剩一半,恕我难以办到。” 李兆堂:“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比如……找到相同的铸剑材料,在断剑之上,再另铸半把一模一样的。” 祁重之冷哼:“扯淡,我要是能铸出泰阿那样的剑,还用得着坐在这里看人眼色?早他妈上房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另仿一把模样相似,质地类同的长剑,但他能给我什么好处?” 李兆堂忙接上:“金银珠宝、高官厚禄,任君择挑。” 祁重之:“那他也太不了解我祁家人了,这些东西,我还全都看不上眼。” …… “哦,那他看得上什么东西?”此处是一方修建精巧的小亭子,懒坐其中,四面荷花三面柳,孟凡林慢悠悠张口,接了一颗剥好的葡萄,葡萄由素手捻着,素手的主人是个丽质娇容的少年,正柔弱无骨地坐在他腿上。 侍从回禀,正是守在牢门外的其中一个:“祁公子说,除去诸多上等的锻造工具和矿料,还要一种极其罕见的天外飞石,据说只有北疆才有。” 郡公怀里的兔儿爷一嘟嘴,搡着他的胸膛,酸溜溜哼道:“哪来的公子,我看是空口说大话的,摆明了是在为难大人呢。” “人家是正儿八经有手艺的铸剑师,可不能胡说。” 兔儿爷伸出葱削似的十指,不服气道:“不就是个打铁的,手一定粗死了,绝没有我的好看。” “这倒是,”孟凡林回忆起祁重之那双覆茧的手,啧啧惋惜着,又搂紧了怀里美人几分,“哪比得上我的小宝贝呢?” 座下侍从见怪不怪低着头,等郡公旁若无人调完了情,才捋着胡子琢磨:“天外飞石……是有那么个东西,还是当年在北疆的时候,有人为了巴结我,特意献上的。还剩多少个?” 侍从:“三十个。” 郡公一摆手:“那就都给他!他还有别的要求没有?只要不出格,就都准了。” 侍从为难:“这……他想出府,亲自去搜集锻造精矿,还希望大人能将李兆堂放出来,与他做个伴。” 孟凡林眯起了眼睛。 他哪能猜不出祁重之心里的小九九,出去挖矿是假,想伺机逃跑才是真。 他意味深长扬起个笑容,偏头亲了怀中人一口,漫不经心道:“可以,但他腿脚不便,出去的时候,派一队人马跟着他,还有,随身携带泰阿断剑太危险,免得被有心人觊觎,还是留存在我这里比较好。至于李兆堂嘛……” “放出来吧,同样关在后院,但别让他们交从过密。” 第40章 第三十八章 祁重之拒绝了马车接送,坚持自己拄拐而行。 他们一众很显眼,前面是个腿脚有毛病的贵公子,后面跟着一帮郡公府的打手,走到哪里,行人无不纷纷让道,指指点点地驻足观看。 大街上到处张贴了北疆孽贼的通缉令,画像上的赫戎死气呆板,不是祁重之记忆中的模样,他目不斜视地从前经过,停在一家包子铺前。 “老板娘,要两个肉馅的包子。”祁重之道。 “好嘞——”老板娘手脚麻利地包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正要递给祁重之,一看他的脸面,登时懵了,“诶,你不是之前那个……” 祁重之不置可否弯弯唇角,见老板娘目光犹疑地不断往旁边的墙面上瞟,他垂下眼睛,攥牢了手里的油纸,轻声说:“您是问他吗?我把他弄丢了。” 他在思念他。 人不等到失去,永远不懂得珍惜。 他以前嫌弃赫戎是块浑身竖着倒刺的冰碴子,闻起来索然无味,嚼起来更惨不忍睹,可真等这块冰离他而去了,他才惶恐发觉,周遭烈火有多残酷,几乎炙 分卷阅读54 分卷阅读5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5 烤得他皮焦肉烂。 午夜梦回时,他甚至可笑的想过,倘若他现在站在河边往下跳,赫戎会不会突然神祇般凭空出现,一脸冷峻地捞他起来,倒提着他的脚往下抖水。 一想到这幅场景,他就莫名想笑,等笑完之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死寂。 绕着荣阳城转了整整一天,祁重之返回郡公府,只带回了一枚金棕色的琥珀。 一连数日,他都是如此,没过几天下来,他的腿便肿得不能看了。 李兆堂慢慢揭开缠在他腿肚上的纱布,血丝相连,之前刚结起来的痂竟又被他生生揭掉了一半,不禁皱眉叹息:“你何苦这般为难自己,你还年轻,腿会落下毛病的。” 祁重之倚在床榻边,药末浸入伤口,疼得他一颤,紧紧咬住了牙关:“我现如今…唔……除了这样拖延时间,也别无他法了,如果过早养好了伤,我就要被押着去给孟凡林铸剑,那还不如杀了我痛快。” 李兆堂忍不住疑惑:“如你所说,铸一柄仿造的给他不也行吗,先应付过去,保重自身最要紧。莫非真是因为祁家祖训,所以公子才不愿轻易为外人铸剑?” 祁重之:“我们祁家根本没有什么不可入世的祖训,只是想活得自在些,专心研制铸造术,不为世人所累罢了。” 李兆堂更为不解:“那你为何——” 为何……因为郡公送来的陨石,全都还在未经打磨的状态,三十个,与赫戎当初所述分毫不差。种种证据呈现眼前,当年的杀父弑母之仇,凶手即便不是孟凡林本人,也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祁重之搭在床沿上的手缓缓扣紧,指节绷得泛起青白。 他低声开口,避过了李兆堂的问题,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李先生,药是不是熬好了?” 浓郁的中药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隔壁传来咕嘟咕嘟的蒸煮动静,李兆堂经他一提醒,“哎呀”一声惊呼,嚯地站起身,也顾不上解惑了,急急忙忙奔向了外室。 要劳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大少爷亲自为祁重之熬药,也真是难为他了。 但没办法,在强权之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不管你是腰缠万贯的生意人,还是享誉盛名的江湖客。 现在只等济世峰的人来,期望能有新的转机,不过在此之前,还出现了一档子事。 那天祁重之刚洗漱完要出门,便被孟凡林拦下了,与他同在的,还有一个面生的男人。 男人身形魁梧,足足比祁重之高出一个头去,孟凡林引荐:“这是荣阳城数一数二的铸剑师,郭先生。” 郭先生朝祁重之拱一拱手,祁重之暗皱眉头,只略一颔首,心中有些打鼓。 “郭先生仰慕祁氏铸术已久,如今听闻祁公子入住寒舍,不胜欣喜,想与祁公子一论铸造之道,”祁重之默不作声听着,直觉还有更不妙的下文,果然,孟凡林道,“……更想一睹传说中的名剑泰阿风采,不知祁公子愿不愿意给孟某人一个薄面?” 或许是他迟迟不动工的行为终究引起了孟凡林的疑心,闲杂人等来问时,祁重之一律以“泰阿传承千年,如今修复,不可马虎,需从长计议”为由一拖再拖,孟凡林是外行人,表面上又奉祁重之为座上宾,即使知道他这是借口,也无处可挑错,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找个真正的内行人来揭他的短。 那位郭先生上前一步:“早就听说泰阿剑举世无双,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如今正可以开开眼界。” 这是来试他的真假了,笑话,要是被他看出所谓的“泰阿”是假货,那祁重之还有命活吗? 他自然不肯,当即冷冷拂袖:“泰阿是传世之宝,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的。” 郭先生的面色霎时就不好看了,祁家后人又如何?一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罢了,十五岁起就没人管教,再天赋异禀也是半路出家,焉敢瞧不起他? 孟凡林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紧不慢道:“祁公子说哪里话,正因为是传世之宝,才更应示于人前、供世民观瞻,历来宝器皆是如此。” 祁重之微微眯起双眼,语气不善:“那是我祁家的东西,要不要示于人前,由我说了算,反倒是郡公大人,未经在下同意,就私自答应下来,是把泰阿当成你自己家的挂件了吗?” 孟凡林哈哈一笑:“泰阿当然不是我家的东西,但——如果我没记错,它始于千年前的楚国,曾是王室的镇国之宝,至于铸造者,早就无迹可考,好像并不是祁家自己的东西吧?” 祁重之蓦地攥起了拳锋,险些咬碎了后槽牙。 孟凡林悠悠然伸出手:“祁公子,请吧。” 他神态怡然,一副全盘在握的派头,目光在祁重之难掩怒气的脸上徘徊不去地打转,仿佛早有预料。祁重之深吸口气,越过二人,率先走了出去。 断剑封存在郡公的房间里,祁重之表情阴沉地立在一旁。孟凡林点头,郭先生获得准可,上前开箱,将断剑小心翼翼捧了出来,拿到眼前细看。 祁重之神色未变,隐在袍袖下的手已暗暗捏紧了木拐,心跳如擂鼓。 没人见过泰阿,更没多少人知道泰阿铸造方法,但祁重之知道,泰阿是把刚硬不折的青铜长剑,而非祁氏薄如蝉翼的传家轻剑。 祁重之的断剑,剑身与缘一般平窄,亮如镜面,韧度惊人,弯起来可缠于腰际,糅杂太极以柔克刚之理,易守难攻。 郭先生的指腹极轻地擦过剑锋,立时划出道深可切肉的小口,鲜血滴到雪白的长剑上,如一颗珠玉滚滚滑动,在断裂的锋口滴答落下,再看剑身,竟没留丝毫痕迹。他睁目惊叹,毫不掩饰激动之情:“郭某浸淫铸术近二十载,还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巧夺天工的技艺!” 祁重之稍松口气,悄无声息闭了闭目——万幸,他没有看出问题。 “但是——”郭先生蹙眉,话锋毫无预兆一转。 祁重之目光一凝。 郭先生:“奇怪,不对啊,断裂的层面怎么这么薄?” 祁重之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看向作壁上观的孟凡林,正与后者晦暗难辨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心里悚然一惊,面上不敢泄露半分,情急之下,先模棱两可地嗤了声冷笑出来。 他这一笑,成功把郭先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因他之前刚受了一通嘲讽祁重之,现下的反应,更让他自觉在被瞧不起,便满脸不悦地问:“祁公子,郭某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郭先生一语中的,”祁重之嘴角上扬,在遭内行人质疑的情况下,竟有不动如山的气场,“我记得数百年前,在祁家举族迁往龙山后,江湖上曾一度掀起过‘假泰阿’风波,有铸剑师为了扬名立万,根据传说中虚无缥缈的记载,铸出了一柄几可乱真 分卷阅读55 分卷阅读5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6 的赝品,直到他百年以后,才被不长心眼的子孙给泄露出了真相。” 祁重之从郭先生手中拿过断剑,握着剑柄,将剑身往桌上压按,直压成一座拱桥,再一松手,剑身又迅速弹了回来,毫发无损:“我七岁时就听过这个故事,我娘是拿它当反面教材来跟我讲的,她告诉我,那柄假泰阿剑身钝重,不可弯折。牛皮吹的是能削铁如泥,但如果真拿它去切几回精铁,保不齐先完蛋的是它。哦,对了,它断后的裂面,确实够厚的。” 郭先生脸色顿时一阵青白。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现耽都市文《废墟上的模特》,汪汪汪打滚求收藏,谢谢各位啦~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哈哈哈,想不到泰阿还有这段往事,有趣有趣!”孟凡林抚掌大笑,打破了两人间凝滞许久的气氛。祁重之理也不理他,以一种“给他看是暴殄天物”的态度,收起断剑,在箱子外咔嚓落锁。 实则他后背上,已出了层涔涔的冷汗。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但不清楚他急中生智说出来的一番话,究竟有没有彻底打消孟凡林心中的疑虑。 这种生死悬在一线间的感觉太不好受了,同时他也更加意识到,和李兆堂谋划出逃的计划,愈发刻不容缓。 三人出得门外,大日头铺天盖地罩在脸上,祁重之唇色发白,身形微一摇晃,控制不住地往前倒去。 孟凡林见状,及时伸手扶住他,担忧道:“脸色怎么这么差,咳喘病又犯了吧?” “不碍事……”拐杖脱手掉在地上,祁重之挣扎着想站直身,无奈终是勉强,又跌落了下去,半途被孟凡林环牢了腰,趁势摁在了怀里。 郭先生还在为方才的事郁郁不平,此刻看祁重之主动投怀送抱的病秧子模样,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当下抱拳,生硬道:“今日谢大人相邀,郭某家中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告辞!” 所谓祁家后人,竟是个趋炎附势、卖弄颜色的兔子,真是世风日下,白瞎了一身的气派和口才。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祁重之由孟凡林搀扶着,返身再回了房间,抽空嘱咐下人:“去请李先生来。” 下人去后,祁重之已气息断续,不得不就近在桌边坐下来,弯下腰剧烈咳嗽。孟凡林拍着他的后背:“再忍忍,李先生马上就到了。” “难得能听你多说几句话,反而惹得你犯了毛病。”孟凡林又亲自倒了杯水,递到他嘴边。 祁重之咳出了眼泪,颤着手摆了摆:“咳咳,与大人无关,是我自己…咳……不争气。” 孟凡林非要捏着他的下巴去喂,祁重之反感极了,拧着脸不欲去喝,你推我拉间,杯子不慎坠落,泼出来的水溅了孟凡林一身,他的表情当即就变了,用力扣住祁重之瘦出骨头的手腕,隐有发作的趋势。 门恰到好处地打开,李兆堂踩着点而来,他是知道郡公对祁重之怀有龌龊心思的,此情此景一入眼,必然什么都明白了,忙近前去打圆场。 “大人见谅!祁公子年纪小不懂事,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接着转向祁重之,横眉训斥:“还不快向郡公大人道歉!” 祁重之的手仍被钳制着,气息微弱:“望大人海涵……” 孟凡林扫兴至极,没好气甩开祁重之,讽刺道:“这两天就别出门乱跑了,劳驾李先生仔细给他瞧瞧,这个伤究竟严重到了什么地步,治了十天半月,就是绝症也该有点起色了。” 李兆堂恭谨低首:“是,李某一定尽力。” 送走满腹怒气的孟凡林,李兆堂抬袖,哆哆嗦嗦擦去额头冷汗,在桌对面坐下,拉过祁重之的手诊脉。 脉象确实有点快,但不是旧症复发的迹象,估计是刚刚被吓的。 他恍然大悟:“祁公子费这功夫,是有话要同我商量吧?” 门在重新掩上的刹那,祁重之虚弱半阖的眼便倏然睁开了。先前颓靡濒死的模样痕迹全无,他眼底精光内敛,隐有锐利的杀意,凝声提醒:“嘘!当心隔墙有耳。” 李兆堂适时禁声,下意识望向门外,窗上果然映出两个守卫的身影,不必猜也知是孟凡林派来的耳目。 祁重之嘴唇微动,声音低不可闻:“说我的病情。” 李兆堂会意,提高声音道:“公子心气郁结,诱发宿疾,以后还是少动肝火为妙。” 祁重之有些无言,本意是想让他编个严重点的毛病,他倒好,九句半都是真的,只得自己给自己加戏:“真的吗?可我憋闷得厉害,头也疼,眼也花,站不住脚,总觉得命不久矣。” “岂能呢?哪有这么严——”李兆堂习惯性地要去安抚对病情失去信心的病人,话至一半,冷不丁撞见祁重之要吃人的眼神,登时一个哆嗦,斟酌着改口:“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要不…李某给公子先开几帖药缓缓?” “已经吃了好几帖了,都不见起色,”祁重之放慢声音暗示,“我头疼得最厉害,发作起来六亲不认,恨不能想咬人。先生此前给过我一瓶红装的药丸,倒是管用,还有剩余吗?” 这似曾相识的描述让李兆堂懵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起了赫戎中的蛊毒,祁重之突然提起这个,还特地设计求药,莫非他知道赫戎的下落?并且能与他取得联系? 赫戎的身手他没见识过,但鬼帅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听闻他当日以一己之力脱出城防军和官府的双重合围,并折了骑兵的五条性命,成为街巷间的又一传奇。 如今李兆堂和祁重之两人计划出逃,可一个是空有本领无处施展的伤患,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面对郡公府里的层层护卫都望而却步,更别提往外跑了。但倘若鬼帅肯倾力相助,纵是身陷天牢,又何愁闯不出去? 李兆堂心念电转,胸中顿时升起无限豪情,喜上眉梢道:“有、有,我这就去拿!” 祁重之点头,目送他去取药:“有劳。” ——但不是很明白他喜从何来。 他的确是打算给赫戎送药的,他也知道赫戎的下落。 近数日来,他在荣阳城里连轴乱转,无论是繁华拥挤的闹市还是人迹稀少的郊外,他全都跑了个遍,把身后跟着他的一众护卫唬得晕头转向。 费那么大的周章,他当然是有目的的。跑了那么多地方,他唯独还剩一处没去,就是济湖北面的乔木林。 那是他给熟悉山林地貌的赫戎早就选定好的藏身之所,不出所料的话,赫戎一定藏身在那里。 但他不清楚赫戎现下境况如何,当日重伤而去,如果没有那场及时雨,沿途留下的血迹恐怕就会暴露他的行踪。他曾设想过最坏的局面,一个血气冲天的人遁入野兽频 分卷阅读56 分卷阅读5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7 出的密林,势必会引来与遭官兵围剿相差无几的巨大危机,能不能全须全脑的活下来,还是未知数。 可他相信赫戎,就是无来由的相信。 那是北疆的神使,怎会轻易败在人间俗物的手中。 当天夜里,他动笔给“泰阿”画了修复图纸,并绘出了型范,交由工匠,连夜入窑烧制,竖日清晨出炉,他亲自带着去向郡公请罪,哄得郡公心情转好,打消了给他设禁足令的念头。过晌午后,祁重之装好药瓶,便再次上路了。 他从小铺子上买了几个铁锹跟木筐,挨个分发给护卫们,边沿江岸往北溜达,边漫不经心吩咐:“都注意着点,别看走了眼,等进到林子里,看见泛着蓝光的土层,就都给我掘出来,不把你们背着的筐子装满不算完。” 为首的护卫问:“掘土干什么?” 祁重之头也不回:“吃。”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一耸肩,谁让现在他是祖宗呢,只好各自认命地去了,留下两个人随行跟着他,以防不测。 林子深幽,锡矿分布零散,不好寻觅,祁重之摆明了是在给他们出难题。一行人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慢慢往里挖,闹出的动静很大,不时能扑棱棱惊飞出几行野鸟。祁重之四处张望着,时而吹两句招人嫌的口哨,走得累了,就近找到一棵树冠最大的乔木,不干不净坐了下来。 风声掠过,树叶间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人人都在低头干活,没人去注意上空的动静。 一片残缺的叶子从上而下,飘飘扬扬落在祁重之右腿上,他目光不经意定格其上,足过片刻,才慢慢捡起来,摩挲着剌手的断面,顺口同身边人闲聊:“济世峰的人,是不是快到了?” 护卫其一挠挠后脑:“快了吧……” 护卫其二是个心里有数的:“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天就到了。” “哦,”祁重之点头,“来的会是谁呢?” 二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要换的是李先生,来人分量应当不会小。” 祁重之饶有兴味:“那岂不是会办一场大宴,大家伙都能借机沾沾光,喝点水酒了。” 护卫一嘿嘿憨笑:“我们哪有福气沾光,听说大人已在流光阁订了雅间,不是寻常人等能一并去的。” 流光阁,祁重之略有耳闻,是皇城根下排得上名号的大酒楼,菜品昂贵,请的厨子都是宫里出来的老御厨,门槛很高,非达官贵人不可入内。他在城里瞎转时,似乎见过它的分号。 “嘶…是沿朝花巷往南三百步的那间吗?”祁重之回忆。 “对,就是那里。”护卫二接口。 直到日暮西斜时,几名苦力已经累得直不起腰,祁重之善心大发一挥手:“收工了!” 他搡搡身边两个人:“别闲着,去帮个忙。” 人群渐渐聚拢回来,两人答应一声,去接筐子沉重的同僚。 祁重之手背到身后,袖中药瓶滑下来,被他拇指用力一摁,压进了稀松的土壤里。 接着,他拍拍手站起来,柱过拐杖,被一群护卫前后簇拥着,沿来时路离开。 在他们走后,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四野皆静,唯独祁重之歇息过的大树上窸窣微响,倏地落下一道漆黑的人影。 黄昏蔽日,树林阴翳,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感知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场,连冷风都不肯靠近。 他静默一霎,突然蹲身,从树底下翻出一枚红瓶,从中倒出颗小药丸,看也不看,十分放心地填进嘴里。 苦涩的味道在舌根散开,本该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可他唇迹间,竟似有一弯隐晦的弧度,仿佛尝进去的,是一勺甜糖。 作者有话要说:  四野皆静 唯独祁重之歇息过的大树上窸窣微响 倏地落下一只漆黑的狗子。 第42章 第四十章 孟凡林觉得,拿郭先生的事儿来给祁重之敲警钟的做法,很有效果。聪明如祁重之,必能领会他的威胁,明白再拖延下去,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起码这两天,他对祁重之的识时务感到十分满意。 铸剑室内闷热非常,中央炉火里燃着熊熊的烈焰。祁重之打着赤膊,汗流浃背,一身白皮囊亮得晃人眼。 李兆堂坚决不肯脱衣服,套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宽袖大袍坐在角隅,像一只快被烧熟的龙虾。 “你真不热?” 祁重之甩去刘海上快要滴落的汗珠,屏气凝神,将提炼出的少量锡小心翼翼兑入金铜中,大功告成后,方松一口气,抬头看向李兆堂:“脱了吧,我看你快晕了。” 李兆堂嘴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不热。——已经一上午了,你一直都在调配这个,还没弄好吗?” 祁重之叹口气,接过下人递来的冰毛巾,兜头抹了把脸:“哪有那么容易,剑是死的,想要铸把什么样的兵器,就会有什么样的标准,可人的手是活的,调剂时的分量总有偏差,这一样少了,剑身就会偏硬易断,那一样多了,剑身就会过软易折,古今多少名剑,每把都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原因就在于此。” 李兆堂唏嘘:“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想不到一柄小小长剑,也内涵那么大的门道。” “的确,手艺越精湛的铸剑师干起活来越严谨,单就调剂这一项,我爹当年就能翻来覆去琢磨四五天。”祁重之把第一批配制停当的原料交给其余师傅,下一步是装入坩埚熔炼,他腿不好,坩埚的开口架在高处,郡公惟恐他一个不稳闷头栽进去,烧成一把灰烬,给他派了十好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手。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外衣,往后一甩搭在肩上,正要趁势溜过去跟李兆堂唠会嗑,外头便火急火燎跑进来个小厮,进门先行礼:“李先生、祁公子!” 祁重之隐有一种直觉,不由自主停住步子,看向李兆堂。 李兆堂与他对视一霎,神色微变,也慢慢站了起来,试探道:“……可是济世峰的人到了?” 小厮躬身:“是,已经到城外的凉岗亭了,约莫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入城,请李先生尽快准备一下。” 祁重之问:“我可以去给先生送行吗?” 小厮:“大人吩咐,只要带好护卫,祁公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说完,再行一礼,扭头回去复命了。 祁重之接收到李兆堂焦虑不安的视线,把拐杖往墙边一放,穿好外衫,尝试着朝前走了两步。 李兆堂忙问:“如何?” 祁重之回头:“你的医术高超,已经没大碍了,就还有些疼。” “但还是不宜多动,你当心一些,”李兆堂嘱咐完,四下悄悄观望,见尚无人注意这边,跟上他低声耳语,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8 “公子,此事非同小可,你真的想好了?” 祁重之:“想好了。” 二人各自回房换了身体面衣裳,马车已在大门口候着,祁重之的在后,李兆堂的在前,没安排在一处。 李兆堂借搀扶祁重之之机,凑近问:“鬼帅那边……” 祁重之故意放慢了步子,与他多说几句:“你最好不要寄希望于他,他不认路,我都拿不准他会不会准时到。你别慌,会骑马吗?” 李兆堂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魂不附体地说:“……略懂。” “那就成,”祁重之说,“介时我给你信号,你拿着药方,不要坐车,直接骑马,别走正城门。也不用管我,是我害你至此,若有不测,就当是还你的人情。” 李兆堂瞠目:“祁公子,你——” 祁重之却不着痕迹推离他,动作滑稽地爬上了马车。 “李先生,请吧。”驾车的马夫催促。 李兆堂怔怔望了会落下的门帘,长叹口气,拂袖前去。 成败在此一举了。 孟凡林早已等在了雅间,他爵位不高,竟能越过众多大员,出钱包下了整座后楼,单挑了一间最宽敞的用来设宴。 李兆堂他们早到一步,济世峰的闲杂人马在其余客栈扎营,被流光阁的侍者引进来的,竟是位还未蓄须的年轻人。 李兆堂初一见他,只略略一扫,似乎并不惊讶,还是年轻人主动上前,先给李兆堂见礼:“大师兄。” 李兆堂眉心微蹙,少见的脸色不佳:“外公只派了你来?” 年轻人字句清晰,只回:“家丑不可外扬。” 李兆堂蓦地捏紧了拳头,险些当庭发作。 年轻人同姓李,叫李殿,自称是李兆堂的师弟,师父是已故的济世峰圣女李善蓉,即李兆堂的亲生母亲。 李殿八面玲珑,为人圆滑,推杯换盏间,与大他几十岁的孟凡林都能相谈甚欢。酒席近半,自然要谈起拿药方来换神草堂一众性命的事情,李殿异常爽快,仿佛能救济世人的方子在他眼里,只是一张废纸。这正合了孟凡林的意,得了梦寐以求的药方,意味着他今后的路子将平步青云。 他酒灌得不少,臃肿的脸更显肮脏的老态,两只眼睛笑得眯起,祁重之的座位被安排在他旁边,他显然喝多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攥住了祁重之的手,端起一杯酒,强迫着凑到他嘴边:“来来,祁公子也喝一杯!” 李兆堂忧心忡忡蹙眉,李殿一脸了然之色,但笑不语地举杯应和:“祁公子少年英才,我也敬你一杯。” 若按祁重之平时的性情,必然不会去喝,此刻却异常爽利,抽回手来,接过满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再将杯口朝李殿及孟凡林一歪,果然涓滴未剩。 李殿哈哈笑道:“好,爽快!” 岂知祁重之接着搁下酒杯,起身告罪:“我负伤在身,不宜多饮。我是头一回来流光阁,临进门时,在院子里见了朵域外引进的兰花,想去仔细看看,就不扫几位的幸了。” 他这厢已给足了郡公的面子,孟凡林没再苛求,大方吩咐:“去吧,找个人跟着你。” 祁重之躬身:“多谢。” 他由护卫搀扶,慢慢绕过桌面朝外走,不经意抬起双目,淡淡扫过李兆堂的方位,与后者的目光接壤,各自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 整个后院都被包下的好处就是清静,侍者们都自觉退到了前厅,轻易无人进来打扰。 及至到了花坛边上,祁重之无意间扭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惊异睁目:“奇了,他怎么会来?” 护卫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注意到身旁祁重之的眼神一凝,继而就被一记手刀重重砍在了后颈上,两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祁重之托住他软倒的身体,吃力架起来,扔到了茅厕边上。 他脱下自己花里胡哨的外套,里头竟是件黑色劲装,左右一看,确信四下无人,他再不是那个瘸腿的病秧子,闪身飞掠在屋舍之间,沿路从袖中洒下某种金属细末,接着掏出两块石头,两厢碰撞,擦出一线火星。 细细火苗沾到粉末,只一霎那,忽地窜起极高的火焰,随着粉末的走向蜿蜒燃烧,如一条游走奇快的火蛇,御风而行。 与此同时,雅间内还热闹非凡,李兆堂感慨道:“李某只身在外,很少能回一趟故乡,这张药方是外公亲手所写,可否在献与大人之前,再让李某看上一眼,权当睹物思人,聊以慰藉?” 孟凡林笑说:“当然可以,李先生拳拳孝心,令人感动,来人,呈给李先生。” 下人捧起装药方的盒子,送去给李兆堂,或许是思乡情切,他未等下人走近,就迫不及待站起身,主动迎了过去。 李殿冷眼旁观,直觉有些奇怪。 李兆堂的手刚沾到药方一角,外头突然响起一声扭曲的尖叫:“啊——!着火了!” 四座人皆是一惊,李兆堂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抓起药方,迅速退到门边。 李殿霍然起身:“师兄?!” 孟凡林的酒登时被吓醒了一半,马上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案:“混账!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把药方抢回来!” 他话音刚落,立即意识到了不对,惊道:“祁钧呢?!快,把他给我找回来!” 两个护卫扑上来抢药方,李兆堂把纸一折,牢牢护在胸前,像只刺猬一样弓起身。 拳头即将要落到身上,李殿一个箭步冲近前,握住了其中一个护卫的拳头,任另一个实打实捶在了身上。他闷哼一声,朝李兆堂吼:“你是要拉整个济世峰陪葬吗?!” 李兆堂匆匆把药方塞进怀里,对师弟为他挡拳头的事儿毫无波动:“你们舍我,我舍你们,很公平!” 门砰然被推开,先前被祁重之打晕的护卫灰头土脸地爬进来:“大人,祁公子跑了!” 李兆堂狠一咬牙,以头撞开本就站不稳的护卫,跌跌撞撞冲出了门外! 孟凡林暴怒:“抓住他!” 李殿眼睁睁看着师兄弃他而去,眼眶逼成了赤红,回身死死合抱住一个护卫的腰,以微薄之力牵扯住了他追赶李兆堂的脚步。 但也仅此而已,孟凡林带来的护卫,少说得有十来个。 李殿太失策了,将济世峰的人都隔在了外头,因为他绝没料到,李兆堂胆子大到居然敢想出这等计划——是要连他的命也赔在里面! 倘若今日来的是老峰主呢?! 李兆堂不会武功,跑到半路便被摁在了地上,眼见药方要被抢走,从天而降一人,飞身两脚,将压着他的护卫凌空踹翻了出去! 李兆堂惊喜:“祁公子!” 祁重之赤手空拳,与护卫们打在了一起,抽空厉喝:“跑!” 李兆堂不再犹豫,狼狈爬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59 起来,头也不回奔向马厩。 片刻后,一匹骏马载着他,从正门横冲直撞逃了出去。 祁重之见势,疾退数步拉开战事,朝门板扔出一把硝石木屑,拔出一枚火折吹燃,甩手扔了过去! 爆炸声轰然响起,冲天的火舌倏地窜出,由红木精雕细刻的前门成了助长火势的最好加持。 几个护卫被炸得头晕眼花,再想追已被大火彻底拦阻。祁重之早就地一滚,利索爬起来,蹬地跃上房梁,朝孟凡林所在疾奔去。 呛人的浓烟徐徐升起,孟凡林正被一行人护送着往外跑,被前门响起的爆炸声惊得一抖,慌张问:“怎么了,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他喊完,两个护卫应声前去查看,过会儿返回,各自脸上都是惊恐之色:“大人,出不去了,全…全烧着了!” 孟凡林浑身发软,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墙…架梯子呢?” 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那你会死得更快。” 孟凡林一哆嗦,扶着护卫的手站起来,转身去看——说话的正是祁重之! 他连日来消瘦不少,此刻背倚漫天烈火,眼底蕴起的恨意吞没所有光亮,如一缕踏风前行的幽幽鬼魅,缓缓向他们走来。 “我已经封死了所有退路,今天,是你们为五年前死在边疆的百姓,偿还性命的日子。” 五年前?边疆百姓?!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慌乱。 他们在孟凡林还在边境做守城大员时就跟着他,当年弃城逃逸,堵死城门,害满城百姓烧死的事,当然也有他们的一份。 “怎么样,是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机会尝尝,被烈火活活烧死的滋味?”祁重之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弯腰看向站不住脚的孟凡林,“我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我让你死得更痛快一些,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急,下章我们的狗子就会正式出来帮祁哥咬人了!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你、你到底是谁?!” 盯着祁重之近在咫尺,犹如索命阎罗的脸,孟凡林腮上的肥肉不自然地瑟瑟抽动,下一瞬,突然瞳孔骤缩,发出声变了调的杀猪惨嚎,捂着肚子踉跄倒退。 祁重之慢条斯理垂下手,一枚薄薄的铁片夹在他指间,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温热的血。 孟凡林的肚皮被划了一道极深的豁口,汩汩鲜红从他指缝间不住往外冒,他惊恐万状地瘫倒在地,面对逼近眼前的死亡,彻底变成了卑微的蝼蚁。 他把弄权术数十载,如今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儿算计了! 祁重之莫非是当年蒲城中活下来的幸存者吗?! ——不、不可能,那场大火接天连壁,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整座城都毁于一旦了,绝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那他是什么,鬼吗?! 几个护卫见状,眼都给逼红了,谁也不想死,谁都惧怕死亡,平时祁重之在他们面前,只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怎知忽然间便换了个人,以微不足道的一人之力,就敢来索他们的命。 为首的豁出去了:“兄弟们!怕他干什么,反正都出不去了,咱们跟他拼了!!” “对,他娘的,一个小毛孩子,怕他干什么!” “杀了他,死也拉个陪葬的!” 其中一个如此喊,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接二连三高声附和,绝望能使人放弃理智,此刻仿佛谁的声音越大,谁就更有底气。 不知是哪个先带的头,他们都如饿绿了眼的狼,疯了似的冲了上来,好像要把祁重之撕碎。 不知是早有此料,还是到如今地步,他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祁重之的神色喜怒莫辨,从容侧身避过一个护卫的拳头,再横肘重重击向他身后那人的胸膛,直将其撞退出三步外,跌倒在地,接着又不甘心地爬起来,重新扑上。 又有两人从左上攻来,他们极占身高优势,祁重之矮身躲闪,并指成鹰爪,夹住来人右腕,朝骨节反方向狠厉拧转,咔嚓一声,断了他的腕子。 ——从赫戎那里偷学来的一招,果然好用。 后有一人屈膝顶向祁重之后背,左右都有围堵,他无处可躲,便极利落地弓身就地翻滚,从众人下盘间泥鳅般滑了出去。 他的伤势毕竟不容他经历过大的阵仗,起身时仍是微不可察虚晃了一下——腿伤又裂了。 他嗤声冷哼,权当未觉,一刻也不停,接着把那差点让他摔了个狗啃屎的罪魁祸首揍出了鼻血。 五名迟迟占不到便宜的护卫相视一眼,目中俱现阴狠之色,不再挨个单上,前后左右一齐攻来,堵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祁重之是善用剑的,手无兵刃的打法毕竟不是他所长,何况他身上有伤。 他巧用灵活身形,接连闪过几招致命追袭,但终究勉强,脸侧和胸口同时挨了一记狠的。 他呼吸猛地滞住,一股腥甜涌上喉口,浓烟中憋闷得瞳孔发散,情急间,背后忽然贴上一只大手,及时稳稳扶住了他险些倾倒的身体。 祁重之蓦地一怔。 风声从他左耳后突兀袭来,他悚然一惊,还来不及反应,来人已单臂揽住他的腰,旋身一转,方位迅速变换,仅用另一只手扣住护卫挥到眼前的拳头,嘎嘣脆响,那侍卫的整条胳膊竟软绵绵地耷拉了下来,扭曲成了一种怪异的姿势。 来人正是消失近半个月的赫戎! 他一出现,对方好容易积攒起的士气,一下子便宣告瓦解了。 所有人俱面色大变地不住后退,仿佛眼前凭空出现的是一只能吃人的恶鬼。失去行动能力的孟凡林完全被吓破了胆,连一滩烂泥都算不上。这是他初次直面鬼帅,单看赫戎冷到冰点的面容,便禁不住浑身剧颤起来。 硝烟弥漫,烧断的房梁哗然倾塌,直至坠落在地,跌成一片散碎的飞灰。冲天的火势疯狂蔓延,外面有不绝于耳的尖叫哭嚎,而在烈火围困的中央,却陷于压抑的死寂。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赫戎动了。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那样的速度,祁重之但觉耳畔细风流动,余光只剩一道残影,化身猎豹的赫戎已飞身掠出,精准锁住最近一个猎物的咽喉,瞬间扭断了他的脖子。 那人无声无息瘫倒在地,双眼茫然大睁,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彻彻底底奔赴了死亡。 摧毁一个人的内心,最便捷有效的方式,就是恐惧。 “跟他们拼……” “拼个屁啊!那是鬼帅啊!” “饶、饶了我们吧!我们当年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一干护卫,转眼丢盔弃甲,纷纷跪倒在他们脚下,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0 拼了命地磕头求饶。 赫戎回过身,用眼神征求祁重之的意见。 祁重之:“杀。” 他声色俱冷,充耳不闻接连响起的频频惨叫,越过一具又一具早该在五年前就倒下的尸体,径自走到孟凡林面前,居高临下睨着他煞白的老脸。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孟凡林崩溃大叫,“我告诉你,杀了我,你们…你们也全都活不了!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 祁重之抬脚重重跺在他的肚子上,靴底碾动,将肮脏的血液慢慢挤压出来:“我问你,《剑录》在哪?” “啊——!!”孟凡林肥胖的身躯疼得抽搐,嗓子嘶哑得像一只公鸭:“什么《剑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祁重之目光阴鸷,靴子重重一拧,换来底下的人一阵不似人声的嘶嚎,“那三十个未经打磨的陨石是从何而来?难不成城里打着仗,你就敢潜到北疆去收购陨石吗?!” 孟凡林:“那那那…那是……哎呦,疼啊!” 祁重之怒极,正欲开揍,赫戎从后靠近,低声提醒:“火势太大,再不走来不及了。” 祁重之拧着眉毛抬头,灼灼烈火已映红半边青天,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烫得他脸颊酡红,但因处在盛怒之下,才一直恍然未觉。 他咬牙撤回脚,一把拽起孟凡林的衣领,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说!怎么来的!” “我说,我说!”孟凡林被打得鼻血横流,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疯了的怪物,“是、是下属送的!” “哪个下属!”祁重之真是服了这种踹一脚才能逼出一个屁的审问方式,眼见真相很快就触手可及,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五指死死掐住了孟凡林的脖子,字眼几乎是从牙缝中一个一个蹦出来。 “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你立刻身首异处!” 孟凡林的脸很快涨成了青紫,咯吱咯吱的响动从喉咙里断续发出来,他的眼睛极度恐怖地凸出,血丝蔓延其上,艰难扑腾着双手:“是、咳咳……不是下属,我说实话,是一个京城来的中原商人、送的,咳!少侠饶命……” 祁重之眉心一跳,忙稍稍松开一点力道,追问:“是谁?他为什么送你这个?” 房屋轰隆倾塌,扬起的火苗几近撩到他们的衣角,赫戎攥住他另一只手,少见地急声催促:“快!” 祁重之什么都不顾了,猛地甩开赫戎,狠狠一晃孟凡林,吼道:“快说!!” “他说,这是一对铸剑师用来铸剑的材料,很名贵,和宝石的价格类、类似……”孟凡林瞪着眼睛,濒死般大大喘息一口气,“是他教我、堵死城门,北疆追兵就不会追过来,咳…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姓张!” ——姓张! 祁重之浑身一震,整个人如被穿心针从头扎透,狠命钉在了地上。 孟凡林趁势捞回自己的脖子,咳得惊天动地,抖如筛糠。 出不去了——举目皆是烈火,除非能飞天遁地,否则没人能从中脱困。 他抬头,眼见祁重之突然间不明缘由地傻在了当场,目中阴狠一闪而过,猛地迸发出极大的勇气,抱住祁重之的腰,反身就要投进熊熊烈火中! 他是要同归于尽! 祁重之骤然回神,额际青筋都暴起了,屈肘奋力去击孟凡林的肩颈部位,指望能把蚂蟥一般的人从身上剔除下去。 可他到底小看了这只老狐狸,人在预备赴死时的力量非同小可,他连日来磋磨到瘦弱的身板谈何能与孟凡林的一身肥肉相提并论?脚下一个趔趄,被带得栽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滚近烈焰,转瞬半条小腿都被火势吞没! 赫戎瞠目欲裂,飞身扑上去,钳住祁重之的胳膊将他竭力往外拖拽,提膝一脚蹬在孟凡林额头上,将他半个身子踢得后仰,整颗脑袋瞬时陷进了大火里! 锥心惨叫穿透耳膜,孟凡林接着就翻身想滚出来,被赫戎拎住胳膊,当死猪似的凭空抡起,整个扔进了火海! 第44章 第四十二章(加更掉落) 骇人的焦肉香飘散出来,孟凡林彻底湮灭了声息。 赫戎迅疾回身,蹲下来去看祁重之的伤势。 ——却发现他本该被烧得焦烂的小腿居然毫发无损,连衣服都没被破坏半点。赫戎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撩开他的裤脚,接着放下,再撩开,再放下,翻来覆去做确认。 祁重之按住他的手,指尖在微微发抖:“是火浣布,辟火……扶我起来,我……起不来了。” 他说完,便颤着鼻息去脱外面的衣服,赫戎不敢放心,仍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腰将他抱揽起来,见祁重之穿在里面的,还是一件一模一样的黑衣。 祁重之把外面的那身递给他:“穿上,从东面出去,那里有水渠。” 赫戎点头,将黑衣罩到身上,摁住祁重之的头脸护在怀中,提靴翘起脚边半截断木,踢上半空,继而腾身跃起,在空中被抛起的断木上借力二度飞掠了起来,踏风踩上高处摇摇欲坠的房屋残梁,未等停留一霎,赶在房梁倒塌前险险穿火前行。 他速度奇快,沾火及收,但呼啸的火苗依旧紧咬他不放,只消一点布料的加持,就能顺着他的脚踝飕飕上攀。 祁重之无意间低首一看,惊道:“你的脚——” 赫戎:“快到了,别急。” 说着,将他的后脑再次按在了胸膛前,护得他风火不侵。 祁重之的耳朵自始至终都在嗡嗡作响,余光所见皆是猩红的鲜血与烈火,此刻被兜头罩在了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着咚咚有力的心跳,满心的焦躁难安,忽然就平复了大半。 他看不见外面的火势又烧到了何种程度,不知道赫戎带着他逃到了哪里,他苦心积虑筹谋到如今地步,到了本该最惊心动魄的时候,可却莫名其妙的放心交付给了另一个人,仿佛自他被赫戎抱在怀里的那刻,所有的一切就突然都与他无关了。 紧绷了几个月的气力蓦然间松懈,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时竟连抬抬小指的力道都使不出来。 又见到了赫戎,他一切安好,一如记忆中的模样,祁重之应该高兴的,可他无法做出半点愉快的姿态。 姓…张…… 他脑海里不期然蹦进孟凡林的话,胸口毫无预兆开始笃笃锥痛。 未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落地了。 茂密的树林足以掩盖行踪,他们现处的环境很安全。 刀山火海上走过一遭,蒙在上空的大手撤去,昏红的光亮映在脸上,祁重之唇色苍白,浑身剧烫,只在短短的片刻,就像是被抽干了三魂七魄的偶人,死气沉沉扶住赫戎胳膊,摇摇晃晃站直了身。 “我一直没问,”祁重之气若游丝,喉咙像被一只巨手扼住了,目 分卷阅读60 分卷阅读6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1 光空茫茫落在脚下,说出的话无比艰难,“张易要杀你的那天,义父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赫戎低头去看他的脸色,发现他一直在发抖。 他在害怕。 害怕心里的验证被猜想。 赫戎陷入无来由的沉默,祁重之现在像一座要决堤的山坝,他潜意识觉得,如果自己说出真相,将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祁重之深吸一口气,眼珠缓缓转动,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双眼。 他一句话都没催促,但胜过千言万语的逼迫。 “他说,”赫戎终究低声开口,仿佛声音低下去了,话里的刀锋,割在祁重之身上的力度就能小一点,“你是爱兵成痴,不甘心中原兵道流落在我手中,所以才想亲手得到陌刀铸术。” “……还有呢?” “还有,他知道《剑录》不在我手中。” 他知道,可却没让祁重之知道。 可怜祁重之当时铁了心认定赫戎就是杀了他父母的仇人,一心想从赫戎手中取得《剑录》的下落,为此不惜以身犯险,孤身入大松山,差点丢了性命,才将赫戎诱捕了回来。 “也是他告诉你,我曾在大松山附近出现的吗?”赫戎问。 空气似乎凝滞了,祁重之没有回答,他纹丝不动,四肢像灌了泥浆一样沉重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冲得他目欲滴血,悲愤欲绝。 对,十五岁时,爹娘死在外域、北疆鬼帅焚城的消息,就是义父带来的。自此,他便一直将赫戎视作仇人,日日拼命练剑,只盼有朝一日,能只身入关外,取了鬼帅的项上人头。 天可怜见,后来鬼帅叛逃北疆,逃进了中原境内,经义父费心调查,在大松山左近发现了踪迹。他还激奋不已地觉得,如今不必跋涉千里,也能得报大仇,上苍垂怜,命运何其顾我。 知道这事儿的第二天,祁重之就想也不想地出发了。 他从没怀疑过这些消息的真假,因为将这一切告知他的人,是在他最绝望时接纳他回家,养育了他整整五年的义父。 “义父…哈…义父……”祁重之怆然一笑,打破了久久的沉寂,义父两个字在他嘴里反反复复、时高时低地念叨,他好像不可置信,又好像恍然大悟。 “我怀疑过我爹娘身边的人,可我最不想怀疑他们身边的人,因为祁家隐居多年,身边相交最深的人,只有一个——张平森!” 祁重之年方弱冠,从未单独出过远门,武学造诣也只在中上,碰上北疆的鬼帅,只能是死路一条。他当初一心扑在报仇雪恨上,竟未仔细想过,一个平日对他呵护有加,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半天的人,怎么会在明知道他一定会冲动行事的情况下,还透露给他赫戎在中原的下落,怎么会在祁重之要远去大松山时,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现在想来,不禁不寒而栗,倘若赫戎当真是穷凶极恶的暴徒,那他祁重之的命,恐怕早已葬送在了半年前! 可笑啊,太可笑了……他还自认聪明绝顶,能骗过所有的人,谁知他自己就是一枚随时可弃、任人玩弄的棋子! 他双目蓦地圆瞪,弯腰“哇”地呕出口腥甜鲜血,赫戎匆匆扶住他,被他轻却不容置喙地推开,神情似哭又似笑:“人心、亲缘、情义,哈哈……” 一直笼罩在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以一种绝对惨痛的方式。 ——想报仇雪恨,就要铁石心肠,否则永远也不会知道,凶手究竟是怎样的恶鬼。 赫戎当日的话浮现耳边,他彼时只当是在劝他坚韧心志,别被一次的失败彻底击溃,却原来是在早有预料地教会他,如何在大悲一场后,迅速变得麻木不仁。 “你早就知道了。” 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他倒不怪赫戎没有事先提点他,这种事情,除非他亲耳从孟凡林口中得到确认,否则就算天王老子来跟他说:你义父就是你的仇人。他也不会相信。 何况是总在被他算计的赫戎。 他强迫自己挺直了脊柱,不肯接受旁人的搀扶,拖着铅重的步子,慢慢往前行走。 赫戎无声无息跟在他背后,是一尊铁铸的守卫。 夕阳精疲力竭地向下沉去,拖长二人细瘦伶仃的黑影,祁重之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未知的幽暗,任由身上的光亮被点点吞噬、一去不返。 可他即便心血耗尽,步履摇曳,也绝不肯脆弱地倒下。他那一根单薄的脊梁骨支撑住了千钧之力,是弯折不了的奇迹。 这世上没有哪怕一件事是能真正逼溃人心神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应当由自己来驱使。 赫戎望着他,就像望着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的父亲曾告诉他,欲想成事,必要勘破万物生死,做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灵。 祁重之的义父也告诉他,欲想成事,必要勘破天性人理,做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禽兽。 可赫戎终究成不了神灵,祁重之万死也做不成禽兽。 他们都是破而后立的普通人,从相隔甚远的两条岔路上,天命使然地汇聚到了一线。 入夜了,两人歇在一颗树后,他们的肩膀牢牢靠在一起,是因为如此,祁重之才能从赫戎身上汲取上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人气,以确定自己还活着。 他刚刚说饿了,但赫戎没有动,树林里的野物有不少,他猜测赫戎必定听见了,大约是不想让他离开视线范围,才不肯孤身去打猎。 于是他便没有再提,饥饿让他异常清醒,没有丝毫的睡意。 “我想听故事,”他说,“听你在北疆的故事。” “我能有什么故事?” “你怎么没有,”祁重之轻笑,“大将军,我可是听你的故事长大的。” 赫戎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经历,他的过去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唯一算得上精彩的,或者是曾征战沙场、屠戮人命的血腥历史,可他不觉得这些是能说给祁重之听的故事,他也确信,祁重之不会想听这些。 那他想听什么故事呢? “我……”他微微动唇,言语间几分犹豫,“我喜欢猪牙花,它是紫色的,也好像是白色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 “我阿爹,在我十岁那年的生日庆宴上,送了我满满一草坪的猪牙花。我那时还没有见过野猪,所以一直认定,它们的牙齿就是紫色的,所以我也喜欢野猪……”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现耽都市文《废墟上的模特》,看在狗子这么温柔的份上,汪汪汪打滚求收藏,求求主子们啦~ 第45章 第四十三章 祁重之轻轻一笑,无法想象十岁时还懵懂可爱的小赫戎是什么 分卷阅读61 分卷阅读6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2 样子:“然后呢?” “那是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猪牙花,不过学会打猎后,野猪倒是猎过不少,只是我一度不相信那就是野猪,因为它们的牙齿都是白的。” 赫戎明显不会讲故事,情节十分颠倒,基本是临时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但祁重之不在意,他听得很入神。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阿爹曾经去过中原,带回来一件神秘的圣药,听说能让逝去的人起死回生,让断了手脚的人重新生长。那时的中原在我们眼中,是一汪充满危险的深潭,能完好无损打个往返的人,是北疆的勇士。我阿爹被国君封为神殿的巫师,过不几年,我出生了,被族民奉为神使,阿爹的功劳最大,就又被擢升到了国君座前。” “他为什么功劳最大?”祁重之不可思议,“因为生了你?” 赫戎点头,似乎并没发觉这其中的逻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祁重之张了张口,不知该从哪里去评价,只得转言问:“他带回的药,其实就是你身上种的蛊毒,对吗?” 赫戎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我们并不畏惧生死,除非是活着时就心中有愧的人,否则死后,都是能归于天地,回到神灵身边的。当初北疆的战乱频繁,急需一名可以带兵打仗的将领出现,国君想封阿爹为将军,但他拒绝了,他说,天神已经有了指定的人选,圣药就是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被神选定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年不过十岁的赫戎。 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在族中积累了足够的威信,比起八面玲珑的成年人,族民们似乎更愿意相信一名稚龄幼子,而对于国君来说,尚处在天真无邪阶段的孩子,也更容易被掌控。 就这样,还在猪牙花丛中放肆打滚、纠结野猪牙齿究竟是紫是白的赫戎,命运在几个大人的唇舌间,就轻而易举地被定下了。 外头的人在山呼海喝,都认为这个孩子将来会带领他们走向安稳的光明。赫戎在无数只火把簇拥起的长廊间茫然走过,仰头去问牵着他小手的父亲:“阿爹,我做大将军了吗?” 父亲说:“不,你还不是,但你很快就会是了,只要过了今夜。” 赫戎不懂,可他仍旧兴奋,没有哪个男孩子不想做大英雄,他也想。 于是他重重点头:“嗯!我听阿爹的话!” 祁重之枕着他宽厚的肩膀,心中五味陈杂,小小的赫戎或许不知道,他满怀期待的那一晚,实则整夜都是可怖的噩梦。 “我忘不了那天,”赫戎神色平静,捏住祁重之微敞的领口,轻轻给他折了回去,免得着凉,“他把蛊虫放出来,按住我的脑袋,让虫子从我的耳朵里钻了进去。” 寡淡的寥寥几句,却清晰地勾勒出昏屋血月,神像祭坛,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散发着诡异幽光的虫子净长约一寸,正漫无目的地扭屈蠕动。一个早已吓哭了的十岁孩子被最信任的父亲忽然摁在地面,尖锐的哭叫被人们的呼喊掩盖,他眼中盛满兢惧,神志清醒地感受着蛊虫在慢慢穿透耳膜,咬开骨血,最终扎根进他的脑中,带来震彻魂灵的蚀骨剧痛。 鲜血从他残损的耳朵里汩汩冒出,他父亲的脸半明半暗,手中举着一把亮白的匕首,开始一次次地割开他柔嫩的皮肤,像在做一场实验,试验品就是他的亲生骨肉。 堆积起的血液渐渐染红了半面神殿,是足以令一个成年人致死的血量,可孩子还苟延残喘的躺在那,涣散的瞳孔迟迟聚不起焦,身上的大小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男人凑近他,温声询问:“孩子,饿吗?” 赫戎大睁双目,浑浊的眼底映出上方同样被油彩染得艳红的神像,他微微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男人循循善诱:“你饿了,想吃什么?牲畜的肉,还是滚烫的血?”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空荡的大殿里,令人不寒而栗。 他胸膛低震,含着笑意长长吟诵:“你想喝血,最新鲜纯净的血——最艳丽漂亮的血——它会让你获得力量,获得击溃一切的力量——我的孩子,你将是北疆的神,是我一手创造出的神。” 孩子浑身震颤起来,入耳的歌声像一根长线,牵拉起他无力的四肢,他头痛欲裂,脑子里有虫子爬动的窸窣声音,他崩溃惨叫,小鬼般倏地窜起,抓住身旁男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对!哈哈哈哈——就是这样!”男人被咬穿了皮肉,唇角却蓦地扯起个怪异疯狂的笑容,他近乎激动地鼓励,“再深点!再咬得深点!这是敌人的脖颈,你是一匹天生的恶狼,血会是你最喜爱的养料!” “后来,他从大巫师,又升迁成了大国师。”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时光仿佛随着赫戎落下的话音一同静止了,过了许久,祁重之才从腥风血雨的故事中缓慢回神,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这细微的小动作却被赫戎敏锐察觉到了,他环臂圈住祁重之的身体,往怀中又带了几分:“冷?你身上很烫。” ——冷,太冷了,从头到脚都在发冷。 还有……难以遏制的、强烈的心疼。 他起初让赫戎讲故事的原因,就是想强迫自己从过于压抑的心境中抽拔出身,免得一朝崩溃,正趁了歹人的心意。而这个故事的震撼程度,恰恰起到了以毒攻毒的作用。 他怔怔摇头,暗暗揣测赫戎告诉他这些的用意。自从他知道在神草堂遇困的那天,赫戎情急中的话就是对他未来的暗示后,他再听赫戎讲话,总不自觉在猜测,会不会其中有更深的含义在里面。 岂知赫戎却说:“你如果还难过,也有我和你一起。” 他猛然抬起头,撞进了赫戎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目。 剖开心扉,袒露隐秘过往,只为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在艰难支撑,还有我在。 祁重之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赶在湿意涌出前,及时垂下头,狼狈埋住了整张脸:“你他妈……什么时候学会的花言巧语,还专门跑到你祖师爷跟前班门弄斧,丢不丢人?” 他的声音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哽咽,赫戎少见地没有戳破,只是更石破天惊地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这么做。” 无异于平地惊雷的一句话,把祁重之轰隆隆炸了个灰飞烟灭。 他刚生出的那点儿慰藉,转眼都化成了无法置信的愕然,饶是他一惯领教多了赫戎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也不由得傻在了当场。 他神志不清地牵了牵嘴角,不知道现下的自己是副什么样的表情,魂不附体地问:“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就突然扯这些淡。” “我知道,”赫戎垂搭下眼皮,不躲不避地望着他,看得他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分卷阅读62 分卷阅读6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3 ,直觉赫戎接下来的话,会让他更手足无措。 果然,赫戎笃定道:“你带着郡公府护卫来树林中送药的那天,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很想见我,不止是因为内疚。” 明明该是能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在听:你很想吃萝卜,不止是因为萝卜心甜。 ……还因为什么,萝卜心辣吗? 谢天谢地,他现在想再重新酝酿悲痛,都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你会怎么办?” 祁重之还陷在赫戎突如其来的告白中无法回神,他原以为,这种事情,要提也是自己先来提,可居然猝不及防地让赫戎抢了先,只得苦笑:“还能怎么办,你不来,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也不知道这份斩钉截铁的信任是从何而来,并莫名形成得如此坚定,真要追溯一番,大概是在湍急江水中被捞起的那刻,也大概是在四面楚歌时,对方一骑当先,舍命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那刻。 有些情绪是做不了假的,直觉是世上最难欺骗的东西,就像祁重之永远也忘不了,当日在神草堂后门,赫戎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向他的那一眼;赫戎同样也深深记住了,拄着拐杖的祁重之站在树下,抬头看向他藏身之处时的明亮眼睛。 只是一眼,成功让两个曾互相仇视的男人,变得能够生死相付。 无迹可寻,又合乎情理。 可惜赫戎表忠心的时机选得不对,成功让本该暖意柔情的气氛凝固到了尴尬的地步,彼时夜已过半,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分毫,任何轻微的动静都能被放大数倍,祁重之一时不知该继续靠着赫戎好,还是该从他肩侧起来好。 两人又钢板似的静默了许久,祁重之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沉寂。 “我觉得,义……张平森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赫戎:“怎么说?” “他是个商人,做的是收钱再出货的买卖,为人又十分谨慎,如果没有买主,他应该不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祁重之微微蹙眉,“他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买家支持,并且许给了他难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才会促使他下决心背信弃义,甘当身先士卒的马前锋。” 赫戎问:“那你下一步要怎么做?” 祁重之:“揭穿他的事不能急于一时,先放出风声,引得他自乱阵脚,看能不能暴露出他背后靠山的踪迹。” 到了现在这一步,局势越来越复杂,涉及的人也越来越多,只要是和当年之事有关系的人,无论是谁,他都要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为做过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着,他一撑赫戎的肩膀站了起来,甩袖一扫屁股后面沾的灰土:“走,不歇了,先尽快去跟李兆堂会合。” 赫戎跟着起身,说话间就要弯腰去揽他:“你腿走不了,我抱你。” 祁重之受惊蹦开半步,果然挣到了伤口,呲牙咧嘴摆手:“不不,我又不是纸糊的……不不,真不用,爷,您省省吧……哎呦!” 他还是被坚持自我的赫戎抱了起来,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 曲水亭,不是一间亭子,而是一座简陋破败的茶铺,歪歪斜斜地搭在荣阳通往京郊的过道上,所有的家当只有两张木桌,八张石凳,连喝茶的碗都是店家拿自家的土窑烧出来的。 靠里的座位上坐着位气质通达的书生,三伏热天,他皱着眉头端起茶碗,碗底漂着几根田地里随处可见的婆婆丁,滋味苦涩,入口没过一个屁的时间,就被他忙不迭地呸呸吐了出来。 “亡命天涯,滴水难得,先生可别浪费啊,”祁重之撩开竹排帘子,步伐蹒跚地走进,捡起书生面前的空茶碗重新倒满,头也不回地往后递去,“给他喝,泄火。” 随他一同进来的赫戎从善如流接过苦茶,在祁重之看不见的时候,顺手泼在了地上,一滴没剩。 书生正是李兆堂,他在郡公府做人质时,已经被折腾得不成个人形了,谁知逃出来后,举目无亲的他过得反而更加艰难。 连这壶茶水都是跟店主赊的。 “祁公子?!”他终于见着了一个熟识的人,简直要热泪盈眶了,酸着鼻子迎上来,握住祁重之的双手就不撒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赫戎无声走近前,硬掰开他的爪子,把空茶壶重重放进了他的掌心。 激动万分的李兆堂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黑煞神,登时骇了一惊,茶壶“嗖”地从手里漏了下去,被眼疾手快的祁重之及时捞住,隔空扔给了小二:“再上一壶!” 小二:“好嘞!” “李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祁重之在石凳上坐下来。 李兆堂也坐,不时拿余光偷偷去瞟赫戎,心底有些发怵:“谢天谢地,有鬼、鬼、赫将军出手相帮,祁公子总算安然无恙。我今后……还没想好。” 顿了顿,他想起件格外重要的事:“对了,二位从流光阁出来,可曾见过李殿?” 他突然发问,引得祁重之微微噎住,眼珠不由自主移开,神色有些难言:“他……” 李兆堂目光一凝,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返回去的时候,雅间已经烧塌了,李殿他……没能一块逃出来。” 想起当日情形,祁重之心有余悸捏紧了拳头:“抱歉,我救不了他。” 李殿的确无辜,算起来,也有祁重之的责任在内。 李兆堂听罢,微张着口,神情有些怔忪,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死了?”他嗫嚅了一下,“我出来时,他还好好的呢。” 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变,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如今直面同门的突然逝去,他都不知该以何种情绪去接纳。祁重之不声不响等着他缓神,良久后,只听他喃喃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阿殿是个好人,医病无数,来生会投个好胎的。” 祁重之:“请节哀。” 李兆堂侧过身去,抬袖轻拭了拭眼角:“阿殿受命下山来接我回去,如今客死异乡,连个尸骨都没法收殓,李某愧为兄长。” 那日祁重之心负要事,无暇去关注身边其他人,只依稀记得,李殿与李兆堂似乎貌合神离,不过转念想想,再怎么样,也毕竟是出自同一门下的师兄弟,感情如何不是外人能随意评说的。 何况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祁重之被他的悲伤所感染,越想心中越是歉疚,他一咬牙关,忽然起身,嚯地撩开下摆,在李兆堂面前单膝跪地,诚恳道:“此事归根结底因我而起,致使李殿先生无辜被卷入其中,甚至丢了性命。待我了结了自己的私事,我自请跟先生回济世峰,向峰主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你、你这是做什 分卷阅读63 分卷阅读6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4 么?”李兆堂惊讶万分,忙去搀扶他,“快快请起,祁公子言重了!” 他边说着,边弯腰给祁重之拂去膝上灰尘,祁重之匆匆拉住他,两人执手静默半晌,俱是长叹口气。 “不提他事,都过去了。公子接下来要去哪?” 祁重之说:“我的断剑还在郡公府存放着,打算先去拿回来。” 李兆堂一听,惊惶阻拦:“万万不可,孟凡林死得蹊跷,如今城中各处戒严,郡公府上下皆被严加看管着,此时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祁重之刚要回话,那厢始终沉默的赫戎接口:“我去。” 两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看向他。 他一发话,李兆堂便一下子无话可说了:“这个……如果是将军前去,那确实有几分希望。” 祁重之却反口驳回:“不行。你不认道,以前在客栈后院喂完鸡,统共一亩三分地,你回来时都能瞎转到别的房去。” 还直接推门而入,把人家一对夫妻吓得差点昏过去。 赫戎被揭了老底,可竟丝毫没有脸红的样子,反而将眼睛一斜,以看愚痴儿的目光看向他:“你不会画地图吗?” 祁重之:“……” 有道理。 本来打算要好好筹谋一番,把该如何潜入戒严的郡公府,再如何顺利脱身而出的办法都想出来再去的祁重之,就这样因为赫戎的一句话,十分随意地拍桌定板了。 身边有个能打的帮手,确实非常省心。 三人结了茶钱,在附近的山根下暂时落脚,确信方圆几里内没有危机后,赫戎便打算空身去了,临走前,免不了受祁重之的一通唠叨。 “断了的剑也是剑,你真的不带着它?万一碰上个会挽弓的,你打算拿头去接箭矢吗?” “还有这块布,你蒙在脸上,出来的时候记得带几样值钱的珍宝,就算被发现了,你也最多只会被当成是普通的贼,免得让人看见你的模样,把城防军再给调来,那样跑都没得跑。” “不不——还是不要带断剑了,”祁重之蹙着眉,把刚别到赫戎腰间的断剑又解下来,“万一有眼尖的,一看这把剑,就能猜到你是谁了。不成,我去给你磨个石片,你别在袖口上,拿出来也方便。” 他边嘀咕着,边一瘸一拐地要去找碎石头,半途被一股力道拽住,接着,一双微凉的大手不容置喙圈揽过来,环住他的腰,将他从后抱进了怀里。 祁重之整个愣住了,脚步狠狠一顿,化成了一块刚直的铁板。 赫戎微微低头,唇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去去就回。” 低沉的音线混着细微热风渡进他的耳朵,震得他半个身子都在发麻,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腰间一松,背后的温度便撤开了。 有靴子踏上枝叶发出的吱呀响动,几片零碎的落叶被抖落下来,沾在他的头顶。 祁重之长长吸进一口凉气,才后知后觉发现,刚刚居然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抱我了。 他们当然已经抱过许多次,祁重之腿伤在身,一路上都是被赫戎抱过来的,但那不一样。 他一时半刻也说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样,一个拥抱而已,他却嘴角压制不住地上扬,满心没有缘由的欢喜充实,愈细想愈雀跃,到最后胸膛微震,低低笑出了声。 他绕着剑柄上栓的长穗,断剑在他指尖“嗖嗖”旋转起来,他嘿嘿傻笑着转身,一眼瞧见李兆堂站在不远处,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的笑意登时卡在了脸上,断剑从手里唰地飞了出去,“叮”,一头插进了旁边的树干上。 ——坏了,太得意忘形,忘了这还有个人呢! 他仿佛干坏事被发现的孩子,窘迫极了,方才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现下反而一下子烧红了耳根,尴尬万分地摸摸鼻尖:“哈哈,那个…哈哈,番邦人就是矫情,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话一说完,李兆堂的神色更古怪了。 祁重之接着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净捡不该说的说,人家李先生也是半个番邦人啊! 祁重之急忙解释:“对不住,我的意思是……” 温温和和的李先生平白无故被归到了矫情范畴里,复杂不已地抬手制止,眼里全是惆怅,语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不必解释,我都懂。” ……你懂什么了? 更解释不清了! 祁重之钻地缝的心都有了,只得匆匆找个要方便的借口,拔下断剑揣进怀里,灰溜溜地跑了。 他沿着山脚线慢吞吞地溜达,脸上的潮红渐渐消散,人便冷静了不少。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他和赫戎之间,也该有个决断了。 如果没有祁重之的掺和,赫戎此刻或许还在大松山里过着山大王的逍遥日子,虽然死期将近,但他并不在意,能快活一时是一时。可如今被祁重之牵扯进了一桩麻烦事里,别说逍遥快活,命都差点丢了。 他作为始作俑者,必然要负责,何况抛去这个不提,他也确实喜欢赫戎。 说不清感情在何时而起,明明一开始,他对赫戎的态度还是提防和讨厌的,跟一个在高位待久了的大将军相处很困难,祁重之不喜欢他满身的杀伐气,受不了他桀骜暴躁的性格,看不惯他待人处事的冷漠,唯一能让人称赞的,只有那一张天赐的俊脸而已。 可时日一久,才发现赫戎的冷漠和暴躁原来经不起推敲,万幸祁重之是个难得理智的人,才能逐渐探寻到了他的光芒所在,剖开他坚硬的外壳,看见内里同样是柔软一片的脏腑。 谁能知道,鬼帅披着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一身利刺,除却保护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己,只是不想扎到任何一个想靠近他的好人。 好在,祁重之不怕被刺疼。 他想把受尽苦难的小赫戎抱在怀里宠,也想拉住大赫戎的手,与他并肩去对抗凶猛的病痛。 等查清了一切,报完了家仇,就算走遍山川四海,他也要找到能医好赫戎的方法,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八抬大轿、高头骏马,迎娶大将军回家,从此不问世事,小桥流水,做一户平常人家。 第47章 第四十五章 赫戎出马,一个顶俩。断剑不仅顺利拿回,他还听话地顺回了半麻袋的珍宝。 对,半麻袋,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怕是把孟凡林的书房都给搬空了。 祁重之从中摸出一方笔洗,抠掉了上头镶的一块白玉,把不值钱的石碗随手扔掉,接着再把手伸进去,又掏出一面锦布。 触感柔滑,颜色艳丽,他本来没大在意地撂到了一边,以为是擦嘴布之类的东西,可又隐隐觉得不对,皱着眉重新捞回手里,展开一瞧——竟是条女人穿的鸳鸯肚兜。 “…… 分卷阅读64 分卷阅读6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5 ”祁重之嘴角抽搐,把肚兜使劲一团,没好气塞进了赫戎怀里:“乖,你捡的,赏你了。” 赫戎拎着肚兜一角提起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上面的鸡很好看,这是干什么用的?” “噗——”李兆堂一个没忍住,偏头用力捂住了嘴,憋笑憋得异常辛苦。 祁重之有点尴尬,在外人跟前,萌生出了一种“未过门的媳妇傻到人神共愤”的绝望,他泄气地瘫坐在一颗老树前,有气无力摆手:“拴在棍子上逗狗用的。” 赫戎显然不相信,他把肚兜拿到鼻端嗅了嗅,闻到股呛人的脂粉香,还想再深入研究,被看不下去的祁重之一把夺过来,垫到了屁股底下:“打住吧,真当个宝啦?把手伸过来,让李先生给你诊诊脉,看有没有什么进展。” 李兆堂还在颤颤巍巍忍笑,看两人的目光充满慈祥,仿佛一个将要送女出嫁的老父亲。 他笑得手指头不稳,蹦豆似的在赫戎腕子上抖来抖去,半天没诊出个屁来。 “哈哈…稍等,我这就……哈哈哈。” 李兆堂的笑点低得令人发指,可能是平日里压抑久了,今天整整一个下午,他就没彻底停下来过,想起来就要哈哈上半晌,弄得他自己也很无奈,边笑,边撑着额头一个劲儿的懊恼。 于是赫戎的诊断结果,直到月上枝头,祁重之昏昏欲睡时,才算得了出来。 “脉还是很平稳,看不出任何毛病。据将军所说,这半个月来,你毒性发作的程度减轻了许多?” “嗯。” 祁重之瞌睡忽地没了,一骨碌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听声。 “具体的症状呢?”李兆堂拿着从麻袋里掏的纸笔,低头仔细记录着。他一到行医问病时,就像变了个模样,总能让身旁人感到种熨帖的温润,再大的病痛,一望他平和的五官,心境都能被鼓舞不少。 “吃过药的第一个月,头疼有缓解,但其他的症状没有减弱。第二次后,我渴血的状态有所改善,以前会忍不住咬自己,但那次没有,我撑了很长时间。” “有多长?” “半个时辰。” 对赫戎来说,的确够长了。 没想到无心插柳,居然真给他找到了有效果的解毒.药,这也得来的太容易了,祁重之难免感到不可思议。 “先不要高兴,这并不是最终的解毒.药,”李兆堂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并没现出喜色,耐心解释说,“这么快就能有成效,李某也很诧异,但蛊毒到底不是寻常的药毒,将军体内的是活物,不可掉以轻心。药还剩多少?” 赫戎:“两粒。” 李兆堂忧心忡忡:“只够一次的分量了,如今我们被列为城中要犯,上哪再去配药?” 赫戎:“我去偷。” 祁重之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药材调配不比其他,可不是画张地图就能解决的。让赫戎去偷药,偷不偷得准还两说,祁重之真怕他看着几百个抽屉里林林总总的草根木头,一怒之下,把整座药房都给搬来。 最主要的是,太危险了。 他不能总是把赫戎往危险的境地推,哪怕赫戎其实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 “我想想,”他屈起食指抵在唇间,牙关在上若有所思地轻轻噬咬,“别着急,让我想个折中的办法。” 但哪有那么好想?还是那句话,挑选药材不是挑选水果,必得有个内行人在场,否则谁知道摆在你眼前的到底是灵芝还是大份的干蘑菇? 可唯一的李大夫又不会武,行动起来就难上加难,偷盗是不必想了,去打劫的成功性可能都更大点。 ——对啊,打劫! “有了!”祁重之眼睛一亮。 赫戎:“几个……” “滚蛋,”赫戎一张嘴,祁重之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他把他往旁边一拨拉,捡起根树枝,蹲地上画了两个圈,“这两天闲得没事,我已经观察过周围的山势了,左右两座深山,中间由一条老官道隔开,往东是荣阳,往西是京郊。当地人好像把它们称为大小馒头山,咱们在的是小馒头,对面的那座是大馒头。” “馒头山山道险峻,路不好走,是响马出没的好地段,但因为都是一撮撮的小股势头,官府就懒得派兵来剿,以前京城里的大小镖局最愿意接这里的活,给钱多,还打得过。后来开了江运,临江又修了一条新官道,设了岗哨关卡,往来的正经货商渐渐就不走这条老道了,山匪们见没了生意,也早就拉帮结伙地换了地盘。” 李兆堂恍然:“你的意思是……” “对,”祁重之在两个圆之间画了条长线,代表老官道,又在线上点出一个小圈,指着它说,“还记得那间小茶铺吗?虽然破旧,但生意能一直维持到现在,不是没有道理的。正经的白商走大道,不正经的黑商,自然会选择这条避人耳目、又没有关卡拦截查货的小道,咱们守株待兔,看准合适的就下手,劫了他们的货,扮作外来的商户,大摇大摆地进城。城门口的兵好打发,一块碎银就能解决。” 他说得口渴,无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旁立刻递来一颗野果子。他愣了下接过,居然还是擦干净的,不由惊讶看了眼赫戎。 “你什么时候去摘的?” “你让我滚蛋的时候。” “……” 祁重之忍俊不禁,吭哧咬了一大口果肉,甜滋滋的汁水直浸到舌根,他啃掉了半块,举着另半边凑到赫戎嘴前。 赫戎低头,就着他的手叼走了野果。祁重之在他衣服上蹭掉指尖沾的水液,笑道:“不过这次,你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赫戎嚼果子的动作立刻顿住,脸当即黑了。 “你太显眼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域人,伪装不了,”祁重之转而一拍李兆堂的肩,“长得太高能怪谁,对吧,李先生?” 李兆堂默默捂住了半张脸。 他什么都不想听,两个臭不要脸的小年轻在他这个老光棍跟前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有想过他的感受吗? 主意打定,剩下的就是等兔来撞株。 茂密的丛林很容易隐蔽百把个人,赫戎藏身在高处,担当报信的重责。远处遥遥驶来一行商队,赫戎朝下打了个手势,祁重之点点头,伏下身眯眼细看。 来的队伍势头不小,光马就有四五匹,板车三辆,车上运着沉甸甸的大箱子,左右两排带兵器的护卫,看起来很不好惹。 赫戎轻飘飘跃下来,贴到他身边:“动手吗?” 祁重之:“不。” 赫戎“哦”了一声,又倏地窜了上去。 山下队伍的领头人听到响动,警惕抬头看去,只瞧见一片随细风抖动的树叶,过不片刻,有只鸟从中扑腾了出来,火烧屁股似的一飞冲天。他 分卷阅读65 分卷阅读6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6 放下了疑心,略一摆手,商队继续前行。 赫戎把刚拔下来的鸟尾巴毛,悄没声地塞进了袖口里。 祁重之自有他的考量,他们只有两个人,要劫就得一击必成,目标必然要选好。刚刚过去的那一队,车上运的不是私盐就是私烟,敢做这种买卖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轻易还是不要惹。 他们还要再等。 等到夜幕降临,天已黑透,祁重之趴在大石头后面,眼皮一点一点,差点就要睡着。 一粒小石子从树上打落下来,敲得他一个激灵,匆匆揉揉眼睛,在石头上悄悄冒出半个脑袋。 山下鬼鬼祟祟行来三个穿戴普通的人,只有一匹马,马背上驮了个褡裢,不知里头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三个人大概是头回做走私生意,只敢在夜里偷偷运货,运的应当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正是祁重之眼里的肥兔子。 他微微勾起唇角,低声下令:“动手。” 树顶一声哗然响动,赫戎如离弦之箭俯冲下去,手中叶片化为锋利兵器,携风劲打出,精准击在牵马那人的胳膊上。 牵马者痛嚎一声,手不自觉松了缰绳,与此同时,奇异的呼哨响彻山间,温驯的老马像听到什么号令,铜铃似的马眼瞪大,呼哧呼哧躁动起来,前蹄不住在地上焦虑刨踏。 “有、有山匪!娘啊——” 三人吓得屁滚尿流,腿肚子打着颤扑通跪在原地,还没等看清眼前的黑衣人到底是圆是扁,居然就纷纷弃甲投降了。 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祁重之的眼光很独到,三个人的胆子合起来也没有鸡蛋大,赫戎刚亮出一枚磨薄的石片,啥事都还没干呢,先囫囵吓昏过去一个。 天地可鉴,他只是想割开包袱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后跟来的祁重之摸出一根麻绳,把他们仨捆猪似的捆在了一起。收拾妥当后,拍拍手上前,从褡裢被破开的小洞里伸手进去,掏出两块不规则的破石头来。 ——真是两块石头,坑坑洼洼的,不仅不起眼,还很丑陋。 赫戎眼中现出明显的鄙夷:“你们中原人居然走私石头。” “什么叫‘我们’中原人?”祁重之搓起一块石头上的细灰,捏到鼻前轻嗅几下,心中已有了定论,“不懂别瞎说。啧……这应该是寒石散,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在民间贩售了,要想使用,必得拿由官府登记在册的大药铺的条文,才能批下几两只够药服的分量来,我说他们怎么这么紧张。” 他谈事的时候,声势总会不自觉地低沉下去,明亮的目光微凝,有平时不多见的稳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赫戎每每听这时的他讲话,都忍不住好奇,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寒、石、散,”赫戎有样学样重复一遍,“干什么用的?” “是一种毒,有一定散热的功效,但药性很凶,价格昂贵,有钱的妇人常用来养颜驻容,不少官老爷们也有在房事前服用它的习惯,因为它抛去有毒不提,还能使人增强体力,变得亢奋、敏感,以及……壮阳的效果也很显著。不过都是在饮鸩止渴。” 提起这个,祁重之还有些难言之隐。 当初在郡公府,他没少受孟凡林的骚扰,那家伙隔三差五就找机会来占便宜,起先看他抵触情绪严重,还曾试图在他每日喝的药里掺寒石散,幸亏他多长了个心眼,闻着味道不对,事后寻个没人的地方及时催吐了出来。 即便如此,还逼得他不得不光膀子站窗边,连吹冷风带灌凉水,半宿才压下去火。要是全喝进了肚子,恐怕当夜就得晚节不保了,想起来就反胃。 他皱皱眉,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反正不是好东西,以后躲它远点。我还没有问你,你是怎么做到让马匹听你号令的?” 他早就好奇了,能命令动人不算稀奇,可能让听不懂人话的马也跟着你的指令走,实在是一桩奇事。 “很简单,”赫戎说完,轻轻吹起段悠长的小哨,老马似有所感,居然也跟着仰颈长嘶了一声,并把马头主动凑过来,马眼阖起,讨好地去蹭他的脸颊。赫戎的掌心缓缓抚上它的额头,像是佛堂里在给新弟子摩顶受戒的师父,有种奇异的仪式感,“马都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能听得懂你的话,只要你耐心和它说。” “你知道熬鹰吗?”他又问。 祁重之看得津津有味:“略有耳闻。” 赫戎:“和熬鹰的道理差不多,鹰是特立独行的,你驯服了一只鹰,不一定能驯服其他鹰。但马往往是有共通性的,它们喜欢群居,习惯听从自己首领的号令,普通的马,只要找准方法,很容易接受引导,而那些脾性暴烈的马,可能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驯化。” “不过烈马和雄鹰是一样值得人去花心思对待的动物,它们都很骄傲,只有比它们更骄傲的人,才能令它们甘心臣服。” “我还以为你们番邦人都会驯马。”祁重之说。 “什么叫‘我们’番邦人?”赫戎露出一丝笑意,带着点揶揄的味道,“不懂别瞎说。我小时候,马是我唯一能接触的伙伴,几乎终日和它们为伍,所以对马的习性很熟悉。普通人的驯马,不能拿来和我相比。” “嘿呦喂——”祁重之哭笑不得撸起袖子,作势要揍他,“行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嘴越来越厉害了。”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牵着老马,并三个半死不活的走私商贩,沿着月光映出的羊肠小道,慢悠悠逛回到了小馒头山。 竖日清早,因为赫戎被下了禁足令,只能留守在密林中做临时看管的牢头,在祁重之和李兆堂二人伪装好了外貌,将要出发时,发现他的模样不大高兴。祁重之心软,也怕他拿那三个倒霉蛋出气,再给闹出人命来,便现给赫戎折了根长枝条、磨了块底部尖头部圆的石陀螺,让他没事儿的时候抽着玩。 “他比你还大几岁,倒是总在被你当孩子哄。”走在路上,李兆堂想起方才场面,不禁无奈笑笑。几日相处下来,他都不太相信赫戎是传闻中那个阴狠可怕的鬼帅了。 祁重之得意洋洋:“论起打架来,他无疑是祖师爷,但论起吃喝玩乐,他就只有在我面前当孙子的份了。” 年轻人神采飞扬,谈起心上人时,语气里尽是挥之不去的喜悦。这份情绪难免感染到身边人,换来李兆堂一阵长长感叹:“英雄配侠客,在年华大好时,得遇生死之交,结下挽发之情,是生平大幸,令人羡慕啊……” 祁重之意外从他语气中听出几分惆怅,忍不住偏头看去,竟见他眼中似有湿迹,当下一怔,放轻声音问:“先生?” “啊,”李兆堂恍然被唤回神,恍然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 分卷阅读66 分卷阅读6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7 抬袖逝去眼角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尴尬不已,“让你见笑了,只是触景生情,不自觉想起了一位故人。” 祁重之讶异:“先生曾也有这样一段感情吗?” 李兆堂否认:“不不,我们更似兄弟,可惜脾性打小不和,在一起嬉闹之余,也总是吵架,长大后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 祁重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李殿吗?” 李兆堂霎时便沉默下去,眼神染上几许黯淡,看来被祁重之猜中了。 “我本是师兄,可幼时身体不好,反而是他这个做师弟的照顾我良多。他是个机灵人,嘴从小就甜,很会讨大人的喜欢,连一向严厉的外公见了他,也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而我恰好相反,性子沉闷,天天除了看书,就是躲在房里制药,他劝我多出去走动走动,我还一个劲的嫌他烦。渐渐的,他就不再找我了,我反而开始不习惯。有一天早课,他没有去上,我主动带了早饭去找他,却不经意间发现,他居然在房间里偷偷研制苗疆毒术。” 说到此处,李兆堂憾恨闭目:“我那时年轻气盛,认为他心术不正,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此事告知给了外公,外公勃然大怒——” “罢了,”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阴阳两隔,不知他还记不记恨我。” 祁重之按了按他的肩膀。 说话间已到了城门口,如今守城的护卫比平时多了一倍,不过严查的都是出城的人流,估计没人能想到,祁重之他们敢去而复返。 “喂,那边的两个,干什么的?” 他们刚刚走近,便被守卫拦住了。两人整了整衣服,互相对视一眼,祁重之微微点头,率先迎了上去。 “哎呀,军爷,您辛苦了!”他脸上赔着笑,悄悄拿出一锭碎银,匆匆忙忙塞进守卫怀里,指指后面驼货物的老马,低声下气说,“您拿着喝茶——我们是京郊的小商户,收了点家乡土特产,来荣阳碰碰运气的,劳烦您给行个方便吧?” 他口音确是京城人无疑,嘴上两撇现粘的小胡子,眼睛挤成两条细线,笑得十分谄媚。守卫掂了掂手里碎银的分量,哼笑一声,朝同僚们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多谢军爷!”祁重之不忘点头哈腰地道谢。 等他们走远了,守卫靠到墙根,偷偷摸出银子,凑到后槽牙上使劲一咬,喜滋滋拿出来一看,却当即变了脸色。 ——银子不是假的,但银子底部印着一道细小的纹刻,正是郡公府的印记! 守卫如临大敌,着急忙慌招来同僚商议。 “你说他俩是贼?拉倒吧,哪家的贼敢大摇大摆上街?”另一个守卫不相信。 先发现印记的守卫一瞪眼:“可又有哪家的贼脸上印着贼这个字了?郡公府一直封锁着,前几天却无缘无故丢了一批财物,他们不是贼,那这银子是怎么来的?” 头一个守卫说不出话了,皱着眉挠头:“那怎么办,告诉赵捕头去?” “当然得去!”守卫二说,“老是抓不住逃犯,赵捕头已经对我们颇有微词了,如今逮着个去过郡公府的贼,也算小功一件啊!” “对对对,”众人连忙附和,“哥几个先跟着他们,找俩人回去报信,等赵捕头来了,看他们还往哪跑!”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 对此一无所知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间酒肆。 “赶路口渴,咱先喝杯酒水。”祁重之说着,捡靠窗位置坐了下来,招呼小二。 李兆堂多少有些紧张,总觉得身前背后都是眼睛,手心里冒着细汗,坐不安稳。 祁重之干多了老虎嘴上拔毛的事,进城买个药而已,自认已准备得万无一失,所以十分有恃无恐:“怕什么呢,你我现在的装扮,亲娘来了都不一定认得。” 李兆堂强行挤出个笑来。他倒是也想不害怕,可就是忍不住打哆嗦。 “那咱们喝完茶就行动,快去快回。”清茶烈酒各上来了一壶,祁重之不再费唾沫安抚,给他满满斟上杯茶,催他快喝。 隔壁桌来了一伙市井泼皮,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骂骂咧咧拍桌子要酒。掌柜的见怪不怪,头都不抬一下,拿笔杆往后院指了指,小二答应一声,麻利地进去搬酒。 “呸!老不死的,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咒老子!”张大虎气急,山大的巴掌把桌子拍得咣咣响,“他娘的,酒怎么还不上来,生意想不想做了?” 他应该是这一伙的头,发起脾气来,其余人都蔫头耷脑的不敢吱声,唯有王三儿不住陪笑:“虎子哥,您消消气,跟个半条腿都进棺材的老头子较啥劲。” 小二捧上酒坛子,张大虎冷哼一声,拔开酒塞,咕咚咕咚一通牛饮,王三儿趁机拍马屁:“好酒量!好酒量!您瞧您这气魄,铁定是长命百岁的人,哥几个说是不是?” 众人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 左右李兆堂静不下心,那些人又聒噪至极,视线不由自主就被吸引了过去,在为首的大胡子脸上停留一阵,他微蹙起眉,叹息了一声。 祁重之边瞧着热闹,边往嘴里填了颗花生米:“叹什么气?” 李兆堂压低声音:“你看那个大汉,面部浮肿,口唇淤紫,是命不久矣之兆。” 祁重之依言望去,左看右看,点头道:“嗯——没看出来。” 李兆堂无奈。 张大虎骂声不竭:“居然敢说老子得了绝症,扬言就是神草堂的大夫来了也治不好,简直是放屁!” “大哥说得是!别说大哥身强体壮,绝对没有大碍,就是那什么神草堂的堂主主动来给大哥看病,咱们大哥还看不上呢!” 赵四迎合:“对啊,神草堂跟北蛮子勾结,谁知道他们用的药有没有问题?” 祁重之慢慢放下筷子,眉毛拧到了一起,无声望向李兆堂。后者感受到他的视线,安抚摇了摇头。 那厢后面的话,却愈发难听了起来。 有个小弟好奇:“他们生意做得好好的,干嘛要趟北蛮的浑水,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三儿一挑眉毛,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自得模样,“他们堂主本身就不算中原人,是济世峰上一代的圣女跟番邦人偷情生下的野种。根都是烂的,你说树能不歪吗?八成是着急认祖归宗,找他亲爹呢!” 众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议论起了这桩陈年绮事,个个面露猥琐笑意,恨不能早生二十年,亲自化身堂主他爹,与外传高洁尊贵的圣女来一发露水情缘。 “嘭!”祁重之怒而拍案,引得大堂内倏然间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朝他看来。 他险些站起,被李兆堂及时按住肩膀,牢牢摁坐了下去。 祁重之看向放在肩侧的那只手,已经 分卷阅读67 分卷阅读6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8 绷紧得骨节青白,指尖打着细微的颤,隔着衣衫也能抓得他生疼。 李兆堂头垂低着,薄唇紧抿,看不清神色如何。 “先生……” 祁重之最看不得老实人被欺压,完事还一副忍气吞声、不敢发怒的窝囊样子,换做旁人便罢了,可李兆堂毕竟助他良多,已经被他当作至交好友来看待。 朋友受辱,他岂能坐视不理:“我去教训他们!” “不可!”李兆堂用力拽他一把,急声制止。万幸他们所处位置靠窗,外头街巷的喧闹掩过了他们的攀谈声,“闲杂人等不必理会,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祁重之:“可是他们说你……” 李兆堂苦笑:“他们说得也没错。市井流言,我从小听到大的,已经习惯了。走吧,做正事要紧。” 祁重之握起拳,愤愤锤了下桌面,借着火气装酒醉,粗声粗气嚷嚷:“小二!结账!快点!” 他生起气来脸泛红,其余人都只当又是个喝多了的,没再多理,各自翻着白眼扭回了头。 祁重之从兜里往外掏钱,拿出锭碎银来,正要交给小二,指腹无意蹭了蹭银子底部,忽地察觉出不对,掏出装钱的袋子打开一数个数—— 遭了! 李兆堂注意到他面色突变,心跟着蹦起来,拉着他问:“怎么了?” “我……”祁重之额头冒汗,“我闯祸了。我好像把没改印记的那锭银子,交给城门口的守卫了!” “什么?!” 李兆堂瞠目,一屁股坐回了凳子,眼睛发直。 话说在赫戎偷回一袋财宝后,祁重之从中发现了十几锭刻着单独标记的银子,既然决定要进城,少不了有花钱的地方。他便留了下来,拿断剑当雕刻工具,一枚枚地修改印记。 可剑这东西到底锋利,尤其还是祁家的剑,稍有不慎,整个银子都能被一切为二,更别说要修改上头蚊子腿一样细小的印刻。祁重之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修出来一半,眼都差点瞪瞎了,再也不肯动手,打算进城后顺道买把刻刀。 当时赫戎凑过来跟他说话,喂了他几个桑葚,汁水沾到嘴角,赫戎抬指在他唇上抹了一下,搞得他心猿意马,随手把两堆没分类的银子都扔到了一起,便猴急地去跟大将军你侬我侬了。 到后来……后来他记得,他是把两种银子分开装了的,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他虽然容易被美色冲昏头脑,但也不至于误事到这种地步。 是记错了吗?……不应该啊。 小二满头雾水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您二位到底结不结账啊,小的还忙着呢。” 祁重之回过神,依旧没想通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只得头大如斗地赶紧交了钱,拉起同样魂不守舍的李兆堂,步履匆匆出了酒肆。 堂中不起眼的座位上立刻站起两个人,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李兆堂脚软,祁重之扶着他上了马,牵起缰绳催马往前走。 “那个守卫会发现端倪吗?” “已经发现了,”祁重之焦头烂额,“我们被人跟踪了——别往后看!就当不知道。” 李兆堂心跳如雷,控制住自己转了一半的脖颈,缩肩缩脑,像只受惊的兔子:“那那那……那怎么办?” 祁重之很快镇定下来:“不慌,他们未必能认出我们是谁,可能只当我们是普通的贼。先找药铺,被抓到了再说。” 被抓到了,还能有机会“再说”吗?李兆堂想哭的心都有了。怎么只要他一跟着祁重之干点坏事,就老是有翻船的危机,是时运不济吗? 两人径自越过四间药铺,都没进去,直到第五间门口,祁重之问:“你确定这家有后门吗?” 李兆堂:“我确定,这家掌柜与我熟识,我来做过客。” 祁重之点点头,把马留在外头,跟他入内。 跟踪的两个守卫见他们进了药铺,留下一个看守,另一个跑去报信。 赵忠闻讯,很快带人赶到:“就是这家?” 守卫们点头,他围着老马转了两圈,从马背褡裢里拿出了一块寒石散,皱起了眉头:“这是两个走私商贩!怎么不在城门口就拦住他们?” 拿了钱的守卫面如土色:“这……属下怕他们二人是绿林高手,我等不敢轻举妄动,所以……” “废物!”赵忠横眉怒目,一脚踹翻他在地,率着其余人气势汹汹闯入内。 药铺掌柜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忙从柜台后绕出来作揖:“官爷,您是要买药还是……哎呦!”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忠揪着衣领提了起来:“我问你,刚刚进来的两个人去哪了?” “在、在后院挑药材,”掌柜的被勒出了老泪,忙不迭给自己摘关系,“官爷,我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从没犯过事,那两个是外地人,我今天也是头回见他们,您千万别冤枉好人啊!” 赵忠不听废话,不耐烦地松开手,大步流星进了后院。 ——空无一人。 一共巴掌大的小院,除去茅厕马棚,再没有其他。后门大开着,随风吱吱呀呀晃动,有人影在外一闪而过,赵忠眼神一凝。 “在门后!追!” 第50章 第四十八章(加更掉落) 这场面的相似度,让赵忠想起在神草堂追捕北疆要犯时的一幕,他狐疑眯起眼,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应该不会,没有人会自投罗网。 不过保险起见,他没有跟下属一道追过去,而是踱步在不大的四方院里,路过拴着一匹马的马棚,他停下脚步,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 墙角堆砌如山的柴堆底下,露出了一截半长不短的衣物。 他冷笑,提刀就朝里刺去,刀刃斩断干柴,整个捅进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他皱皱眉,接连又刺了几下,用刀把柴火都捣了个稀烂,竟真的只有一堆破柴而已。 赵忠拽出那截衣物,发现只是一片被故意撕毁的衣角。他意识到被耍了,顿时怒从中起,狠狠攥起了拳,把布料猛地扔开,提步追了出去。 事情还要再往前挪半柱香的时间。 祁重之一进门,先跟掌柜的要了一面兜袋,付上银子,撂下一句“你正晾晒的药我全收购了”,便领着躲躲闪闪、生怕被认出来的李兆堂直奔后院。 “有你要用的药吗?”祁重之把袋子交给李兆堂,问。 地面上按类铺陈了许多,李兆堂避开外人,腰板便直了许多,只往乱七八糟的药材上头打眼一扫,便惊喜道:“差不多都在。” “快装。” 祁重之掠上屋顶,往来处瞧了瞧,正见跟踪他们的其中之一匆匆朝衙门方向跑去。他眼珠一转,翻身跳进马棚,撕下一片衣角,拨开层层木柴,把衣服埋了进去,造成有人藏在里头、不慎露了马脚 分卷阅读68 分卷阅读6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69 的假象。 做完一切,他回到李兆堂身边:“可以了吗?” “行了,”李兆堂浸淫医道多年,一双手就是一杆秤,抓起最后一把三七掂了掂分量,便塞进了鼓囊囊的袋子,“可还差两味药引,这里没有,怎么办?” “来不及了,”祁重之说,“你告诉我是什么,我再找机会去别处买。” “川楝子五钱,当归二钱,”李兆堂被他拉到了后门边上,将袋子口随便一系,抱在了怀里,“你要去哪里买?太危险了,我、我和你一起去。” 祁重之探头望向门外,见是条狭窄小巷,外头不知通往何处,尽头有隐隐约约的脂粉香气,他在脑海中思索一番,想起之前游荡整个荣阳城时,好像只见过三家卖胭脂水粉的大店铺,另两家在城南,和他们相隔甚远。他约莫判断出了巷子后是哪个地方:“你就拉倒吧,我们一起跑,目标太大了,何况你又不会武功。” 李兆堂六神无主,恨自己不能飞天遁地,只能平白做朋友的拖累。 祁重之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先生千万别内疚,这本来就是我闯的祸,与你无关。” 说罢,他把李兆堂往门外一推:“先生熟悉荣阳城,我就不多指路了,你先走,我留下来引开追兵。天黑之后,咱们在妓院门口见。” 李兆堂被推了个趔趄,讶异回头:“啊?妓院?” 祁重之:“对,那里人多眼杂,好脱身。” “可你怎么办?太危险了,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去引追兵?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将军交代?” “哎呦,”祁重之头疼起来,三个人里,一个闷葫芦只会往前冲,一个优柔寡断做不了主,就他一个是长了脑子的,真心累,“快别废话了,你要是出了事,将军才是真要完蛋。求你了,快跑吧!” 李兆堂怔怔一霎,走出几步远,重又回头,情绪复杂地望了眼祁重之,祁重之向他摆摆手,催促他快走,他咬一咬牙,转身就跑。 追兵很快便到,在前门破开的瞬间,祁重之看准机会,从后门迅速窜过去,身形一闪,恰好被赵忠看进眼里。 “在那里!追!” 万幸官差真只将他当成是普通的贼,来的衙役都是一帮烂泥扶不上墙的饭桶,连他的脚后跟都摸不着。可是胜在数量多,四面八方都调来了人,猫抓耗子似的对他围追堵截,逼得他一会儿上房,一会儿下地,烦不胜烦。 他窜上一处高楼,余光往李兆堂的方向一扫,见他抱着药材,已然七弯八拐地朝相反的地方跑远了,这才放下心来。 一个老汉推着木板车慢悠悠驶进一条小巷,车上装着几个盛鲜菜的大筐。老汉把车往一户门前一停,佝偻着腰背推门而入,里头传来吆喝声:“王伯,来送菜啦?” “哎,来了,都是新鲜的,劳驾找人帮忙搬进来。” “好嘞,小六,你去帮忙!” 让祁重之满城绕来绕去地跑一天,他的腿也吃不消,恰好见这一幕,他计从中来,把外头套着的灰袍子解开扔远,跳下墙头,不由分说搬起一个大筐,直愣愣地就闯了进去。 “今天怪麻利的啊——哎?你谁啊?”里头的人懵了,往他后头一瞧,小六站在门口,也是莫名其妙挠着头。 祁重之说:“我是你们老板请来帮忙的!” 那人半信半疑“啊”了一声,祁重之又催促:“抓紧吧,耽搁了时辰,菜就不好吃了!” 这话提醒了在场的人,反正多个人帮忙没亏吃,男人只多看了他两眼,便连忙招呼:“小六,愣着干啥,没看见人家多勤快?” 等官兵追到这里,王伯正推着空车从巷子里走出来,被拦下询问:“老头,看见有个穿灰衣服的人从这过去吗?” 王伯皱着眉回忆,是记得有个小伙儿挺面生,但人家穿的是白衣裳,摇摇头:“灰的?没见着啊。” 他模样不像说谎,量他也不敢,官兵们对视一眼,往巷子里看去,唯一的一家门户敞开着,门口散落着几片菜叶,小六哼着小调探出脑袋,往门上挂了盏大红灯笼。 为首的官兵打消了疑虑:“走,去别处看看!” “小哥,亏你帮忙,多谢了啊!”门里头的男人抹把热汗,赞许拍拍祁重之的肩,“工钱要多少?” 祁重之嘿嘿笑笑:“好说好说,工钱你们老板已经给了,我家还有事儿,改天见!” 小六噗嗤一乐:“还瞎说呢,这就是我们老板。” ……哑口无言的换了祁重之,他大张着嘴,尴尬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老板哈哈大笑:“行啦,小伙子,我看你眼神亮堂,不是个坏胚,要是有啥跟官府杠上了的麻烦,趁这会儿抓紧走罢!” 祁重之无话可说,只是感激不尽一抱拳,趁隙就此离开。 追兵断了逃犯的去向,及至近夜时分还一无所获,一时一筹莫展,赵忠连月来办事屡屡不力,已经被荣阳府尹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是再连个小小毛贼都抓不住,那他的差事也就不必干了。 “搜!挨家挨户地搜,我就不信了,他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头儿!头儿!不好了!” 一个官兵连滚带爬地奔来,差点一头跪在他跟前。赵忠把脚一缩,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死人了!”官兵上气不接下气,“死了、死了、五个!是张大虎他们一伙儿,全死了,是被人杀的!” 赵忠心里咯噔一下,目瞪如虎,失声问:“在哪呢?!” 官兵咕咚咽了口唾沫,一指北面:“酒肆…酒肆边上。” 妈的!荣阳城今年是被人下了降头吗?先是来了北疆的贼寇,又是郡公大人被火烧成了黑灰,接着遭贼,现在又开始死人了,还一死就是五个! 还干什么捕头,他现在就回乡下种田算了! 赵忠肺都要炸了,抓贼和抓杀人犯比起来,当然是后者更重要,当下也不再顾祁重之两个,领着人就急匆匆赶去了酒肆。 张大虎几个人的尸体被依次摆放在酒肆门口,周围乌泱泱围了一圈百姓,个个脸上皆是兢惧之色。 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且一动手就是五条人命,凶手是得有多可怕的武功? “就没人看见是谁杀的吗?”官兵隔开围观人等,圈出一片空地,赵忠站在一排尸体前,亦是冷汗直冒。 ——甚至看不出他们是死人,五个大男人都只像是睡着了,神态平和,有一两个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醉意,嘴角都是咧着的。 这说明他们是顷刻毙命,连恐惧的机会都没来得及酝酿。 “没有,”一个官差躬身回答,“下午头正是客最多的时候,张大虎他们在这一片横行霸道惯了,人人都避着他们走,不敢多看。听说他们出来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0 时还好好的,能听见谈话声,但刚踏出门槛,就突然都没动静了。” 赵忠眉心抽动。 仵作验完尸,倒吸了一口凉气,赵忠忙问:“死因查明了吗?” 仵作:“查明了,伤口只有针孔大小,从前胸一直贯穿到后背,心脏受创,是一击毙命。” 众人哗然色变。 “凶器是什么,一根针?”若非仵作已经在他手底下干了十几年,赵忠险些怀疑他在信口胡说。 仵作也有些犹豫:“应该是……但没见到凶器的踪迹,如果是针,穿体而过后掉在地上,人来人往,加上天黑,很难被寻觅到。” 没有目击者,没有遗漏凶器,没有作案痕迹。 毫无纰漏的行凶方式。 凶手必定是杀人如麻的熟手,可明明在此之前,还从未听说过有相同的案例。 究竟会是谁?为什么会杀他们几个? 张大虎的仇家虽多,但跟他一样,都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地痞流氓,没有杀人的胆子,也干不出这么精妙的活计。 赵忠深深蹙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写完以后发现今天是周天但是写都写了还是发上来吧的迷之加更…… 第51章 第四十九章 入夜后的城区,最热闹的便属各大花街柳巷。姑娘们倚着精雕的栏杆说笑逗闹,柔肠百转的眸子只消往路上轻飘飘一扫,便能勾来数不尽的风流江湖客。 祁重之对风月场所十分熟悉,都不用老鸨招呼,领着面红耳赤的李兆堂长驱直入,拐进间雅座便歇下了。 看来从前没少纵情声色。 李兆堂一个读书人,倒是怪难为情的:“要是让将军知道我和你来这种地方,怕是得急得把我活剐了。” 有侍女扭扭捏捏来奉酒,祁重之往她胸口塞了一锭银子,三言两语打发她下去,听了李兆堂的话,不太在意地说:“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知道。” 何况他也不干什么坏事。家有美妾,别的都是庸脂俗粉,看不上眼。 李兆堂可不比他轻松,他生平头回来逛妓院,从心到身都觉得对不起从前读过的圣贤书和列祖列宗,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咱们磨蹭到后半夜,就找机会出城去,”靡靡乐声中,祁重之浅浅嘬了口小酒,眼角眉梢被大红灯笼映得醉意熏然,但实际很清醒,只是有些疲乏,“几天不见赫戎,我也怪惦记他的。” 他近来行事,虽则一如既往麻利,但总容易有种力不从心的错觉。每每从紧绷着的状态稍稍放松下来,就觉得浑身精疲力竭,很想撂挑子不干。 “你来的时候——”李兆堂坐立难安,似乎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话想说,前后鬼鬼祟祟一看,才凑近他小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嗯?”祁重之掀起眼皮,“没有,怎么这么问?” 李兆堂抬起手,悄悄指了指门口。 他们位居二楼,探头往下一瞧,就能把整个妓院览个全貌。刚刚进来的时候人流太挤,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此刻人云稍微散开了几许,便见各个出口都增添了好几个壮硕的黑衣护院。 李兆堂忧心忡忡,手心都开始冒汗:“妓院里……也需要那么多护院来看守吗?” ——确实不正常,把一个寻欢作乐的地方弄得凝重压抑,谁还乐意来?可看今晚的客流,却又不像是受了影响的。说明只是今日如此戒备。 祁重之强打起精神,抬手往下一压,示意他先别心慌。招来刚刚奉酒的侍女,换上副笑意吟吟的神色问:“姐姐,今天是有什么大人物来咱们这里玩吗?” 侍女的目光滴溜溜在他俊俏的脸上打转:“天天都有大人物来的,相公说的是哪一个?” 祁重之意有所指:“能有这么大排场的,起码也得是府尹以上的官。” 侍女“噗嗤”一笑:“猜错啦,府尹大人从不亲自来,都是叫姐妹们过去的。” 祁重之意味深长点点头:“哦——那这是?” “你说那些护院吗?”侍女眨眨眼睛,“你还不知道?今儿个晌午后,酒肆门口突然死了人,整整五具尸体呢!可吓人了。” “死人?”祁重之皱眉。 侍女绘声绘色,仿佛亲临其境过似的:“是啊,五个大男人,死状凄惨,不知道是被什么厉害兵器给捅死的,血流了一地,凶手到现在还没找着。因为死的是荣阳城里出了名的流氓头子,大家都传言说,这是行为不端的人遭了报应,所以各大酒馆勾栏院前,都增添了护卫,免得出事。” 祁重之弯唇:“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也算行为不端的人?” 侍女娇嗔着搡了他一把:“可不是吗?属你最不端了。” 外头有人喊她干活,她不大情愿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去了。祁重之慢慢收敛笑意,看向对首同样神情凝重的李兆堂:“先生也觉得事有蹊跷?” 李兆堂:“酒肆里的流氓头子,不就是那个……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可死的时机未免太巧了,恰好在你被追捕的时候,而且死的不止他一个,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有人冥冥之中在帮他们一样。 祁重之缓缓摩挲着下巴:“我说怎么越逃越痛快,还以为是彻底甩掉了官兵,原来是别处出了人命,让他们不得不放弃我这个‘贼’,转而去追查杀人的要犯。” 是单纯的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那帮他们的会是谁呢? 李兆堂猜测:“你说,会不会是将军偷偷溜进来——” 祁重之哼道:“如果是他进来了,用的办法铁定是一咯吱窝一个,把你我大摇大摆地夹出去,然后引来一屁股更多的追兵。” “不过,”他若有所思,“我倒是有点好奇了,除却赫戎,还有什么人能在大庭广众下杀人于无形,还能不被看出踪迹?” 李兆堂大惊失色:“你不会是想去查查是谁吧?公子,可千万别啊,咱们好不容易跑出来的,再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这不是还什么都没说呢吗?祁重之被噎了个够呛,嚯地站起来,“走走走走走,哪也不去,咱们现在就出城,好不好?” 他看李兆堂是真被吓怕了,他自己虽然确实好奇,但也不至于为了凑热闹而往火坑里跳。 城门口的防卫比来时多了许多,但基本都是没什么用的花架子,凶手没找着,甚至连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都不清楚,加大力度筛查也筛不出个鸟来,总不能逮住一个出城的人就问:你今天杀人没有? 祁李二人又乔装打扮一番,装成是回乡探亲的药商,这回的理由很“正当”,祁重之不必佯作猥琐姿态,竟比进城时还容易蒙混过关。 李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1 兆堂虚汗出了一箩筐,发誓再也不干这么危险的买卖了,人老了,吃不住折腾。 “你才多大年纪?三十都不到,干嘛总跟老头子一样?”祁重之话说一半,视线里闪进几个人影,他止了话头定睛一瞧,前方老官道上,赫戎直挺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段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捆在那三个倒霉蛋的身上,他居然就跟遛狗一样,直接把那三人牵出来了。 惊喜跃上祁重之的眉梢,他脚步登时轻快许多,一溜烟撇下李兆堂,讨糖的孩子似的奔了过去,嘴上却说:“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在山里等吗?怎么跑出来了,前面就是荣阳的侧城门,很容易被发现的,你不要命啦?” “不要命了,”及至祁重之到了眼前,赫戎一下子松开绳子,双手捧住他的后脑,忽然低首,两人就此额头相触,紧紧贴覆在一起,到了鼻息交融、唇瓣浅蹭的地步,“要你。” 好像一种北疆.独特的仪式,亲昵中含着难以道明的庄重。祁重之听见赫戎如此说,在极近的距离,用深如瀚海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震进他的耳朵,把连日来的疲惫与紧张都给震散了,只剩下酥了半边的身子,恨不能溺死在赫戎的思念里。 只是一两天没见,怎么闹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番邦人真的矫情。 他心里故意腹诽着,却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贪恋了一会儿赫戎皮肤微凉的温度。在李兆堂实在看不下去,惊天动地咳了数十声后,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退开几分,才得以撞见赫戎略微干裂的嘴唇,以及眼下新泛出的淡淡乌青。祁重之心尖一跳,探头往他身后一瞧,果然见那三人也无精打采靠在一起,皆是一副快要虚脱的凄惨模样。 他不可思议道:“你…你不会一直站在这里等吧?” 看这样子,恐怕是自打他进城以后,赫戎就没再挪过脚。 “你傻子吗?”祁重之心疼极了,忙从腰间解下酒壶,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快喝口水。把他仨放了吧,走,跟我回去。” 那三人如获特赦,连声谢也不敢道,见鬼似的跌撞跑了。李兆堂望着他们屁滚尿流的背影,感慨鬼帅不愧是鬼帅,即便辞别沙场,还是有他的“可怕”之处的。 他想给祁重之一个“你看,果真等急了吧”的眼神,可惜祁重之一心扑在赫戎身上,没看着。 站桩似的杵了几天,赫戎倒不见什么疲色,喝过两口烈酒,他问道:“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 祁重之哑了哑口。 他本来不想跟赫戎提的,结果开场就被看出端倪来了。 他摸摸鼻尖,只好从实招来。 “我不小心把没改印记的银子交给城门口的守卫了,被他们发现了不对劲,差点把我俩当贼给抓起来,好一通逃,所以耽搁了时间,让你久等了。” 赫戎当即皱眉:“你不是把银子分类装起来过吗?你不应该会犯这种错。” “你也记得我把银子分起来装的?”祁重之一拍大腿,“那看来我没记错啊,可怎么就出了岔子呢?” 李兆堂小声插嘴:“会不会是在装的时候就装错了?毕竟公子那会儿脑子不太清楚。” “不会,”不等祁重之开口,赫戎率先反驳,“他不是会因此误事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选在祁重之忙正事的时候去打搅。 祁重之亦然,他还是清楚自己的秉性的,之前就在疑惑,现在有了赫戎的确定,便更加琢磨不透了。 赫戎沉默片刻,视线毫无预兆转移,径直冷厉慑向了李兆堂。 李兆堂愣怔一瞬,忽然后退半步,面露惶恐。 “将军……将军怀疑是我调了包?” 第52章 第五十章 “赫戎!” 祁重之猛一拽他,呵斥道:“别瞎想。” 赫戎仍旧视线不转,盯得李兆堂浑身发抖,几欲站不住脚:“只有我们三个人,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李兆堂抱着一兜沉甸甸的药材,手在袋子外紧紧揪着,接连退后了好几步,处在想夺路而逃,却又不敢动脚的状态。 他的模样着实可怜,眼底闪动的委屈和惧怕不是假的。想想他的那点儿胆量,确实不足以支撑他在赫戎的眼皮底下动手脚。 ……多疑如祁重之,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李兆堂,但一则没有确凿的根据,二则他想不出李兆堂这么做的目的。 他可是跟祁重之一同进的城,是一损俱损的关系,李兆堂绝非笨蛋,即便是记恨当初被祁重之连累,也没道理傻到挖个把自己也埋进去的坑。 何况—— “我们两个身上的伤和毒全都要仰仗先生来医治,先生如果要下手害我们,何须用得着费这么大周章?” 或许因为“银子被调包”的事险些危急到了祁重之的性命,赫戎的怒火来得异常迅猛,祁重之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拦着,他能瞬间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兆堂撕碎。 他的半条命都攥在李兆堂手中,现下明面上竟然就要跟人家撕破脸,都不知道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吗? 这也是祁重之始终没有将心中疑虑表露出来的最大缘由。 他话都提点到这份上了,可赫戎还无动于衷,不由气急:“你听话!” “公子不必费心了,”李兆堂苦笑,“将军若不信我,李某就是为他医治,他怕是也不敢再用李某的药了。” “不不,李先生,他一向冲动,并不是真心要怀疑……” 李兆堂低声开口,截断了他的解释:“一路来多谢公子照料,有劳公子再借我些盘缠,凑够我回济世峰的路费吧。” 他说罢,把怀里药材放到两人面前,沉默着低头站好,嘴抿得很紧,显得有些倔,让祁重之记起在城中酒馆,那些地痞在大庭广众下肆意笑话他的身世,把他难以启齿的过往当作下酒料来宣扬时,他也是这副难堪又隐忍的神情。 包括在神草堂一众因为祁重之而蒙冤下狱后,他再见他,也只会惆怅万分地埋怨一句:枉我如此信你,你瞒得我好苦…… 倘若这次真的是祁重之一时大意犯下的错呢?只是一块碎银,印记又小,兴许就是失手放岔了也说不准。 赫戎笃定祁重之没错,也难免有护短的情绪在里面。 那李兆堂岂不是又冤枉大了? 祁重之撇开赫戎,上前几步,拉起李兆堂便往前走。 “先生听我几句,此去济世峰路途遥远,通缉令说不定已经由荣阳发放到了各处,你一个人怎么回去?” 李兆堂摇头:“可我继续留在这里,早晚也会被将军活剐了。” “你到底对他有什么误解?”祁重之皱眉,“他刀子嘴豆腐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公子啊,”李兆堂停下步子,徐徐长叹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7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2 ,“疑心一起,再想消弭,就比登天还难。其实你也怀疑过我的,对吗?” 祁重之蓦地怔住,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他方沉沉颔首:“是。……我想听先生亲口告诉我实话,只要你说,我就信——银子究竟是不是你调包的?” 当面被质问,李兆堂反而平静下来,眼睛有些发红。 “是与否,对你们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吗?”他微微摇头,像是在反问祁重之,也像在自己规劝自己,“我只是大夫,你们只是病人,病人发现大夫开的药方有问题,但万幸自己没有吃坏,质疑大夫一通,自然就走了,从此不再来。如果大夫医治好了病人的病,病人谢天谢地后,也自然就走了,等下次再得了重病,兴许还会再来。” 但早晚都是要走的。 “不是亲人,不比朋友,你我相交泛泛,除却一帖药方,再无瓜葛。银子或许被调了包,可你如今也毫发无损,一个过客是否欺瞒了你们,哪有那么重要。”他轻轻笑了,侧首遥遥看向赫戎,见那位将军始终望着他们的方向,眉峰紧皱,似乎随时都会冲上前来,把祁重之从他这个“两面三刀”的人身边扯离。 “将军愤怒,也并不是因为觉得被我欺骗,而是因为你因此身陷险境,差点没能脱困而出。” 同样,祁重之明明早就怀疑过他,可迟迟没说出来,还在赫戎面前为他辩解的原因,也是为了能留住他为赫戎解毒。 李兆堂收回目光,眼底怆然一闪而过,被祁重之敏锐捕捉,下意识想说些什么挽回局面:“……先生。” 可一时不知道怎么张口。 李兆堂的话,正中心坎,让他无话可说,心虚至极。 可李兆堂决计不能离开,那是赫戎唯一的活命希望。他只得硬着头皮请求:“请先生留下,救赫戎一命。” 李兆堂没有再看他:“济世峰百年盛名,一朝出了个勾结外族、致同门死于非命的叛徒。我去救他,谁又来救我呢?” “先生!”祁重之紧跟一步,郑重道,“祁钧无以为报,愿为济世峰驱使。凡先生所求兵器,举我所能,必为先生铸出。” 李兆堂的神情忽而变得万分复杂,沉默了许久,终是转身便走。 背后传来扑通一声钝响,他心尖剧颤,震惊回头,竟见祁重之豁然单膝跪地,垂首恳求:“请先生务必救他一命!” 他话音刚落,赫戎飞身疾至,伸手就要拽他起来。 祁重之低喝:“退后!” 赫戎的手狠狠一滞,不管不顾地去抱他:“起来!” 祁重之猛然将他一甩,抬头不躲不避看向李兆堂,目光灼灼:“赫戎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从前是身不由己,迫于家国压力才做下诸多恶事。而今他已有悔过之心,今后也必然会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先生仁心仁德,如若愿意保他性命,祁钧自会去济世峰求见峰主,向他解释清楚荣城事件的前后始末,还先生一个清白。” 最后,他语气一缓:“我也一直当先生是朋友。先生可愿再信我一回?” 他已对李兆堂跪过两回,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无论哪次,都不是在为他自己。 “你……” 李兆堂鼻尖发酸,百感交集,卑微的哀求不足以让他心软,但铁血男儿的千钧一跪,彻底让他难再继续怄气。 “我答应你就是!”他终是认命叹息,弯腰搀扶起祁重之。 “李某何德何能,能结交祁公子这样重情重义的人。” 见他如此,祁重之心里大石可算是落了地,边随他站起,边露出了一点儿笑模样:“李先生人中之龙,愿意不计前嫌答应我的请求,才是大仁。只望你别再生我的气就好。” 李兆堂说:“将军别生李某的气才……” 他话还没说完,赫戎从后突兀插过手,捞过祁重之,板正他的肩膀。 李兆堂知情识趣,不再多言,独自去拿那袋被三人弃之路边的药材。 刚刚还慷慨激奋的祁重之,转眼成了等候宣判的鹌鹑。 赫戎紧盯着他,不容许他逃避:“他如果还不答应你,你打算再用什么办法求他?” 祁重之辩解:“他会答应的,先生不是狠心肠的人,他只是被朋友怀疑,心中不平。” “如果真是他做的呢?” “真是又如何?”祁重之摇头,“我把他坑成这样,他心中难免有怨气,就是想整一整我也情有可原。何况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赫戎许久没有说话,祁重之担心他还在生气,有些忐忑地抬头,额际却覆来一只大手,严严实实盖住了他的眼睛。 视野里陷入一片黑暗,祁重之茫然不解,忽觉唇边微热,不算特别柔软的温热触感贴覆其上,一碰即收。 他随即反应过来——那竟是一个吻! 手底下的睫毛颤动,蹭得赫戎手心微痒,他松开手,将祁重之拥在怀里:“我又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 他用的是“得到”两个字,听起来没有那么柔情蜜意,满满的都是赫戎式的专横占有欲。 他接着说:“北疆的女人,除了上神和领袖,只能跪自己的丈夫。” 祁重之一听,心里的感动和温情立刻一扫而空,神色变得颇为古怪:“等等,你想说什么?我不是女——” “你是我的妻子,”赫戎理所当然地对他陈述未来的规矩,“我会娶你,在我解毒以后。做我的妻子,不可以再向其他男人低头,我是你唯一的领袖和上神,也是你唯一的丈夫。” 祁重之连惊都不知道该怎么震了,嘴角微抽,丝毫没感到被“求亲”的喜悦:“我怎么觉得跟被宣判似的,而且,你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你们北疆人求亲,难道都这么……” 一言难尽吗? “怎么着,”祁重之有点头疼,“跟了你,还得每天给你三跪九叩?” 赫戎点头:“理论上来说要这样,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给你特赦。” 祁重之:“……” 祁重之:“你滚行吗?” 第53章 第五十一章 他们俩求亲都求得跟旁人大不一样,半点暧昧都没有,还差点你死我活地打起来,把捡完药材调头回来的李兆堂都给看懵了。 “怎么了这是?”李先生火急火燎跑近,一手费劲提着袋子,一手去拉祁重之的胳膊。 祁重之边被拉开,边不忘在赫戎身上奋力蹬了两脚,留下俩灰扑扑的脚印子,煞是醒目。 赫戎那厢也不服输,伸出手便欲抓他的腿,祁重之急往回缩,兼之破口大骂:“别他妈做梦了,滚蛋!” 李兆堂满头雾水:“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打起来了!” 祁重之脸色涨红,是被活生生气的:“你问他!” 李兆堂不敢问, 分卷阅读72 分卷阅读7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3 赫戎先自己交代了,亦是满脸的不悦:“我要娶他为妻,他不愿意。” “这不是挺好的吗?”李兆堂夹在当中,突然有点尴尬,“你们情投意合,私下结为连理,也是一段佳……” 他还欲往下再说,冷不丁撞见祁重之的脸,简直黑得吓人,登时便闭紧了嘴。 且说这两个人是如何好端端打起来的—— 祁重之喜欢男人,早已毋庸置疑,自打他成人以后,就没少往倌儿楼妓院里跑,可他干那档子事的时候,素来是处于上位,因为见多了柔弱小倌们被各式兴趣奇特的嫖客折磨到死去活来的惨状,对于“承下”一事,可谓饱含抵触情绪。 因此,当他知道赫戎一直将他视作“未来妻子”看待,且已为他量身制定了一套北疆媳妇应该遵循的三从四德,摆明了一副“我是你丈夫”的样子时,差点没当场咆哮出来。 回想赫戎大多数情况下对他的态度,确实强硬了点儿、专横了点儿,但祁重之一向以为他是大将军当久了,习惯了发号施令,一时半会没转过弯来——合着人家压根就没打算把弯转过来,直接就把自己放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怎么,他祁重之长了一张就该被压的脸吗?! 赫戎居然还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打起来才怪。 “这事儿免谈!”祁重之大手一挥,“门都没有,窗户也没有,你自己跟自己过吧!” 赫戎眉心一压:“由不得你。”无视茫然无措的李兆堂,一弯腰,竟把祁重之单肩扛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他大步流星朝昏暗不明的密林深处走,祁重之直觉大事不妙,依赫戎的脾性,还真有可能出其不意地对他做点什么,因此施展浑身解数,奋力挣扎扑腾起来:“疯子,你别乱来!” 赫戎一按他的腰眼,他惊嘶一口凉气,眨眼成了哑火的炮仗,朝李兆堂拼命使眼色。 赫戎脑后长眼似的,半转身一瞥正欲抬步来救场的李兆堂,成功让他刹住了步子。 “你敢往前一步试试。” 李兆堂一屁股坐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眼见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被赫戎吓蔫儿,祁重之恨铁不成钢,只得施行迂回策略:“你冷静一点儿,把我放下来,咱们好好说话成不成?” 赫戎充耳不闻,扛他像扛个空无一物的麻袋,脚步依旧稳健如飞,及至到了彻底见不着官道,四野皆静的地段,他才舍得将肩上的人放下,但还依旧捞在怀里,不肯撒手。 祁重之警惕非常,惟恐他来个突然袭击。 “你怕我吗?”赫戎感受到他的紧绷,亲昵去蹭他的发顶,低声安抚,“别怕。” 可手却扯开了他的衣带,顺着贴身衣服滑了进去,微凉的掌心摩挲过光滑后背,祁重之呼吸一滞,猛地去推他——他却纹丝不动。 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这家伙嘴上说得好听,手里动作越来越急躁,粗重呼吸撩在祁重之颈侧,让他一个激灵,急声制止:“停!停!” 没用,赫戎是动真格的,不仅不停,还往前一推,将祁重之牢牢压在了树干上。 两人力量悬殊,祁重之动弹不得,隐约察觉有硬东西在下方抵着自己,便真有些慌了。他万万没有露天野地里胡来的喜好,也绝没做好“承接”赫戎的准备。 他也是个正当火旺年纪的大男人,被摸得野火躁动,可迟迟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一口淤气堵在胸口,让他烦乱不已。 “我说了停!”在赫戎要解他裤子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是带着愤怒吼出来的一句,成功喝止了赫戎,后者的大手扶在他腰侧,低头沉沉看着他:“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这种事情,得有个天时地利的预备,不是中原人规矩太多,是他们番邦人忒不讲究,哪有说色心一起,就把心上人拖到荒郊野外来胡闹的?祁重之虽然不大注重礼法,但也不愿做没开化的野蛮人。 但这些话,跟赫戎说了他也未必理解。 祁重之试探着去推他,赫戎主动退后了一步,他不免诧异抬头觑他,意外从他冷峻的脸色中看出一分失落。 祁重之毕竟心疼,火气也消弭得差不多了,无奈道:“我只是现在不愿意,你能明白吗?” 赫戎摇摇头,不清楚现在做和将来做有什么区别。 “太突然了,”祁重之绞尽脑汁和他解释,“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而且你刚刚的样子,让我觉得你会把我活吞了。” 可事实证明,赫戎的脑回路就是和他的不一样,祁重之想的东,赫戎说的西:“我会轻一点。” 祁重之青筋蹦跳:“不是说这个!” “我会对你好,”赫戎自己说自己的,完全不听他那一套,“我向天神发誓,以北疆神使的名义,会至死忠于你。” “……”祁重之张了张口,他生平头一次听人对自己许这样深重的誓言,来得猝不及防,没能立时反应过来。 劳烦他下次语出惊人时,稍微打个预警吧,求求他了。 天可怜见,他的脑子到现在都是乱的,自打出城以后,连歇息都没来得及,一连串的麻烦事比在城里的时候还让人心烦,赫戎真不愧神使之名,专门变着法地让他这个凡人头大如斗。 “祖宗,”他深吸一口气,“我愿意和你做任何事,包括你现在渴求的这件。可做每件事之前,我已经习惯先深思熟虑,有个规整的计划,才能让我行事有条不紊,心里安定。你总是想到即做,说风就是雨,从来不跟我打个商量,我知道你是一意孤行惯了,不奢望你能改,只希望你起码能遵循下我的意见。” “现在,”他说,“让我歇一会行吗?我很困,你肩膀借我靠靠。” 不知道赫戎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总之他言尽于此,要是再不能理解,他只能上手和他打架了。 赫戎很顺从地坐下来,祁重之心力交瘁地整理好凌乱的衣物,歪头靠在他肩侧,鼻尖嗅着让他又是喜欢又是恨的味道,翻腾的心绪宁和下来,不过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人像两柄截然不同的利剑,要想完全契合,还要经过漫长的时光磋磨。 祁重之的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一阵浓郁药香钻入鼻尖,他咕哝着翻了个身,脑袋打滑跌了下去,被赫戎及时捞住,稳稳扶回了肩头。 李兆堂:“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祁重之揉揉眼睛,还在犯迷糊的阶段,拿起个不知谁递给他的馒头,干巴巴啃起来。 “在炼药吗?”他边吃边问。 李兆堂点头:“再有一两天就成了,我自己一个人,制得慢些。” 倒是不着急,总归赫戎还有两粒现成的药加持。最近也没见他情绪激烈过, 分卷阅读73 分卷阅读7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4 看来药的见效速度很可观。 “如果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及时告知我,”李兆堂提醒,“是药三分毒,何况我的药旨在以毒攻毒,很可能出现副作用。” 赫戎方要张口,见祁重之投来担忧目光,便沉默下来,摇了摇头。 李兆堂放心了:“那就好。” 深山老林里是没法过日子的,干馒头不能多吃,赫戎目前算半个病人,祁重之总觉得应该给他加营养,几个月的苦日子过下来,两个人都瘦了许多。 荣城是万万不能再去了,祁重之琢磨着,可以往京郊走,他对那儿熟,先捡家偏僻小店暂居,一面疗毒,一面找机会查张平森的底。 ——想到张平森,他的心口就一阵发疼,算计别人,他可以精心策划、不择手段,但一朝要把矛头指向曾经的亲义父,他连手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 要怎么查,查到什么地步,查出来后怎么办,是当面质问,还是悄无声息地…… 如果谋害他爹娘的真是张平森,他要亲手弑“父”吗? 他低声叹气,仰头倚在树干上。这段日子里好像叹气叹的格外多,他都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前天洗漱时,甚至找出了一根白头发。 “还是累吗?”他听到赫戎问。 累啊,身心俱疲,怎么能不累。 他重新闭上眼睛,最终下了定论。 “两天后启程,去京郊。” 第54章 第五十二章 两天之后,没有马车,三人徒步而行。 其实大可以在道上劫一辆,每天来来往往的客商数不胜数,最不缺的就是马匹。骑马的话,日夜兼程,不过一两天的功夫,若是走路,那可慢了去了,碰上刮风下雨,磨蹭上小半月都不一定能到。 但祁重之不知为何没有提,赫戎是个听命行事的,自然就没有自作主张,可怜李兆堂想说又不敢,只好以柔弱书生之躯,陪这俩皮糙肉厚的老爷们下步干走。 三伏酷暑,地面都被烘烤得发烫,他汗湿了整整一靴子,往嘴里塞了俩薄荷叶,可怜巴巴地干嚼。 “还有吗?”祁重之大汗淋漓叉着腰,“我能喷火了。” “我看看。”赫戎作势要去扒他的嘴,被祁重之一巴掌拍走。 李兆堂解开腰间的“百宝袋”,从里面小心翼翼捏出一片,再撕开一半,递给他。 祁重之老泪纵横接过:“……谢了。” 清凉的滋味在嘴里散开,并没有缓解多少焦灼的躁意。烈日依旧孜孜不倦地往外冒着热气,要把地里所有水分都蒸干了才罢休。 李兆堂脚程稍慢,渐渐被落下了不短的距离,祁重之拉住赫戎,在路边捡了块树荫,坐着等他。 “歇会吧,我看先生累得够呛。” 李兆堂的白面皮晒得通红,昏昏沉沉挪到近前,一滩烂泥一样瘫在了旁边,有气无力唏嘘:“京城素有大火炉之称,果然名副其实。公子是龙山人氏,应该过惯了冬暖夏凉的好日子,是何时迁居京都的,可曾习惯吗?” 谈及龙山,那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夏有百花争艳,绿树成荫,晚来搬把小凳坐在家门前,脚边瓷盆里盛着冰镇的甜瓜果,一家人围坐一周,谈天说地,清凉山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吹,暑热难觅,别提有多畅快。 要说十五岁之前,他还真没受过夏热的难为,就是冬天不太好熬,山里的风雪从不消停,他爹又抠门到家了,碳火只舍得给没出炉的兵器烧,自家儿子皮实,反正冻不坏,祁家老爹的原话是,年轻人别怕冷,围着山路疯跑几圈,自然就暖和了。 “不习惯,我是十五岁后迁居京城的,小时候一直很娇贵,来京城后,最受不了的就是夏暑,”亲人尚在的那会儿,他被奶奶宠坏了,稍微擦破点皮都要哭半天,为这,他娘老笑他没断奶。祁重之笑了笑,不介意把从前的丢脸事儿说出来,“我还晕车,所以没怎么出远门。从龙山到京城,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光道上就连病了好几天,吃了一箩筐的药,终于见好了一点儿,可落地还没过俩月,接着又中暑了。那一个夏天,我就没从床上爬起来过。” 他说得很随意,李兆堂并不知晓他家里的事情,只隐约听说,祁家夫妇英年早逝,独留一子,托付给了至交好友收养。便只感慨:“想不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祁公子,也曾有弱不禁风的过去。” 祁重之神色平静:“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无所不能的。” 护在头顶的遮蔽消失之前,没人能真正清楚,外面的风雨究竟有多可怖。 他说到一半,声音控制着低了下去,因为发现赫戎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眉头紧蹙着,似乎很不安稳。 他前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甚至几天几夜不合眼,就为站在城外等祁重之出来。 但祁重之多少还是有点诧异,因为从未见过赫戎无知无觉睡过去的状态。在他记忆里,赫戎就算是休息,也都是竖着耳朵,睁着半只眼的。 如今能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该是他终于彻底敞开了心怀、渐渐尝试从过往中走出来了吧。 祁重之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将赫戎垂在鬓边的棕发撩到耳后。 “先生呢,”他轻声与李兆堂攀谈,“你出门做生意,背后有济世峰当靠山,不算白手起家,理应选择先在京都这样的大地界开设医馆,再向四周各小城陆续分号,可你怎么偏偏舍大求小,迟迟不往京城伸手呢?” 李兆堂先是一惊:“你怎么……” 祁重之坦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说暗话,我当初要盘算先生,自然得先摸清楚先生的底,所以你在市井间的事,我多少都略知一二。” 他这么坦诚,反而教李兆堂一时无话可说。再追究过往已经没意义了,只是如今他被人查了个透彻,却还半点不了解祁重之二人的故事,两厢不平衡的对比之下,未免有点郁气。 “公子其实说错了一点,我虽有济世峰做靠山,却并不愿意借助出身的便宜,所以当真算半个白手起家。公子已经听说过我的身世,应当了解,我在峰主座前的地位并没有表面那么风光。” 他耷拉下眼皮,缓缓揉着手里的薄荷叶。 “济世峰隐世百年,外公派遣我下山,一则是为趁机让我历练,二则是为借我之手在民间再次传扬开济世峰的名号。我知道欲要打出盛名,天子脚下是最便捷有力的地方,但彼时我年纪尚轻,奠基不稳,医术不见得能独当一面,盲目追求光鲜亮丽的门面,容易弄巧成拙。” 他说:“我不想做绣花枕头,我要鱼和熊掌都兼得。” 从他嘴里说出这话,听着有些轻描淡写,但其中雄心可见一斑。 祁重之由衷佩服:“想不到先生早早便有如此心志,当之无愧人间圣 分卷阅读74 分卷阅读7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5 手。” 李兆堂苦笑:“过誉了。” 所以他步步筹谋,先在北境等小地方开堂设业,再逐步往中原腹地进展。他是不受待见的私生子,身世见不得光,济世峰几乎将他当羊来放,除了钱,什么都不给。人脉、物力、地皮,通通都要他亲自置办。 他耗费近十年心血,才终于站在了搭往京城的桥梁上——荣阳,是李兆堂踏向京都,实现少年壮志的最后一块垫脚石,只差一步,他就能一偿多年夙愿。 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祁重之。 他那一句“你骗得我好苦”,到底承载了多少悲愤,祁重之万死不能知其一。 三人间陷入了经久的沉寂,只余赫戎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顿了片刻,祁重之猛然皱眉:“不对劲。” 他匆匆转身去按赫戎的脉,指腹下脉搏跳动平稳,他才忽地想起切他的脉是切不出结果的。便直接上手去推:“赫戎?醒醒!” 一片死寂。 “先生,”祁重之心跳微乱,语气急促,“他怎么了?他手好凉。” 赫戎体温一向偏低,但刚刚还好的,泛着正常的温热,怎知树荫下盛了一会凉,皮肤就突然冰得像个死人?! 还叫不醒! 祁重之从没见过他这样,情理之下变得六神无主,慌不择路地去推搡拽扯他,被李兆堂急忙拦住:“别慌,我看看。” 赫戎被连着晃了几下,头颅无力垂搭下来,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若非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让人以为他…… 这一会儿的功夫,祁重之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紧张盯着李兆堂的动作,看他小心扒开赫戎的眼皮,底下的瞳色呈现一种异样的灰棕,是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李兆堂神色凝重,祁重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能看出来是什么毛病吗?怎么这么突然……是副作用?会有大事吗?” 李兆堂犹疑不定:“应当是副作用,没办法诊脉,很难确定。但我的药性不至于烈到如此程度,这么大的反应,应该早有一些预兆,及时发现,不会出现类似昏厥的症状……” 祁重之攥牢了拳头,咬牙:“妈的,他肯定早有察觉,但憋着没说。” 啰嗦其他破事的时候,谁都没有他嘴碎,怎么一到关乎自己身体的正事上,就跟傻子一样一声不吭了呢?! “他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祁重之烦闷透了,诸多情绪一股脑儿地压上来,眼眶通红,气得他想扇赫戎的巴掌,“这下怎么办?明知道自己难诊出病症,还不留心身体,非等黄花菜凉了才让别人知道你出了毛病,王八蛋!” 亏他还以为赫戎是睡着了,要不是无意间摸了他的手一把,恐怕到真出了大事,都不一定能发现。 “你别急,别急,容我再仔细看看。”李兆堂赶紧给他顺背,夏季本就是容易蹿火的季节,万一祁重之也来个气急攻心,荒郊野岭的,让他一个人怎么办? 他话刚说完,更让人惊悚的事发生了。 一线乌黑的血,顺着赫戎青紫的嘴角,蜿蜒淌流了下来。在两人呼吸凝滞的注视下,啪嗒落到地面,被沾染上血迹的草眨眼间萎靡枯黄,竟是死了。 祁重之颤着手要去给他擦拭,半途被李兆堂一把扣住腕子。 “别碰!有剧毒!” 第55章 第五十三章 “剧毒?!” 两个字如晴天霹雳,祁重之瞳孔缩了缩,手石化一般卡在半空,脖子困难拧转,死死看向李兆堂。 “什么意思……他中的毒不是蛊虫吗?虫子怎么会让他流出毒血?” 蛊虫本身有毒,但并不会让赫戎变成毒物,虫子寄生在他的大脑里,每月是以他干净新鲜的血液为养料。如果赫戎自己身上的血也带毒,拿什么来养活蛊虫? 他吃的药有问题。 祁重之第一个想法便是如此。但因为有前车之鉴,一时没敢妄加揣测,强行压下心里的疑虑,他期望能从李兆堂嘴里听到合理的答案。 李兆堂面色如常,皱起的眉宇间只带了正常的担忧,好像没听出祁重之的言外之意。 这平静的反应,让祁重之不安的心稍定,希望只是他自己在该死地多疑。 李兆堂掏出一方捐帕,小心拭去赫戎嘴角的血迹,随后拿到鼻尖轻嗅,表情有一瞬的愕然:“我觉得,这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蛊虫的血。” 他就这个大胆的猜测琢磨了好一会儿,祁重之就在旁边屏住呼吸等着。过了良久,他把帕子叠好,仔细揣进了袖中,迎上祁重之的视线,露出一丝安抚笑意:“是药起效了,蛊虫在慢慢消亡。” 赫戎与蛊虫已经是相辅相生的关系,蛊虫以他为寄,终年蚕食他身体内的精髓,同时也是吊着他性命的续命蛊,不仅让他觉察不到内部正在朽坏,还兼并给予他卓然于人上的体质,将他变为一柄只有空壳,不需要思维的利刃。 “我要的解毒的办法,那如果蛊虫彻底消亡了,”看着赫戎萎靡不振的虚弱模样,祁重之艰难咽了口唾沫,“他还能继续活着吗?” 他此前从未想过,毒彻底解开的同时,很可能也会消解掉赫戎的命。 李兆堂明白他的顾虑,连忙道:“公子放心,蛊虫的利害李某早已研究明白。解毒旨在保住病人的性命,并非要盲目杀死蛊虫,而是先削减蛊虫的毒性,让它渐渐不再有能力每月攫取将军的脑中血,等到假以时日,它彻底被削化成了一条普通肉虫,届时再以济世峰引毒之法引出他脑中的蛊,喂他续命丹药,可保性命无虞。” 祁重之深深闭目,心一下子落回到了胸膛里,他抚上赫戎苍白的脸,摩挲着那道英武剑眉:“那他何时能醒?” 李兆堂却为难:“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祁重之蓦地射来凌厉视线,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李兆堂腿脚一软,惊讶看着他骤变的神情:“公子,你……” 他哆嗦着的声音后知后觉唤醒了祁重之,祁重之恍然一阵,匆匆垂下视线,笼在两人身周的冷冽气氛顿时消散无踪,他懊恼皱眉,攥紧赫戎冰凉的手:“对不住,我太紧张了。” 心惊肉跳的李兆堂忙使劲摇头,他有种错觉,刚刚祁重之给他的威压,跟他素日里见到的赫戎一模一样。 都说和谁相处久了,就会变得越来越像谁,当真如此。 他定了定心神,往外悄悄挪远了两步:“蛊虫的消亡对宿主必然有一定的损害,这是避免不了的。我最初就说了,解毒.药会有副作用,只是不清楚具体会产生哪些反应。李某也是头回接治这样的病症,已经……已经尽力了。” 祁重之默然片刻,沉沉叹气:“我知道。抱歉,你才是大夫,我不应该凶你。” “ 分卷阅读75 分卷阅读7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6 无妨无妨,”李兆堂扯出一个笑,“公子关心则乱,大多数家属都会如此,李某理解的。” 他太通情达理,反倒让祁重之更加愧疚。直觉前两天刚维系好的关系,转眼又被自己给破坏了。虽然他愿意将李兆堂当成朋友,可好像每当他打算掏心掏肺来对待他的时候,就总会有什么事来扰乱他的思绪。 是因为结交时日太短吗?还是因为,自打他认识了李兆堂以后,就一直在精于心计,算计完这个再算计那个,连赫戎也没跑得了。到头来他谁也不敢相信,也没谁愿意相信他。 ——还好有赫戎这个实心眼的笨蛋。 “劳烦先生再多费费心,”祁重之恳求,“我知道我太得寸进尺了,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先生。他现在这样,我很……很害怕。” 他真的不想再有身边重要的人出事了。再来一次,他保不齐会真的崩溃。 李兆堂愁眉苦脸:“李某的医术不到家,医病还好,但解毒还是半个门外汉。如果将军在身体不适的早作提醒,说不定我还有办法,可照现下情形看来,我也不敢下定论能百分百保他醒来。……如果我娘尚且健在,或者我外公如果肯出手,应当能确保万无一失救他性命。” 祁重之毫不犹豫:“那就带他去济世峰,请求峰主救治。” 李兆堂犹豫:“可我外公轻易不肯出手。” “世上无难事。贵峰峰主不是曾与我祁家有段渊源吗?先生将这柄断剑带着,”祁重之说着,解下腰间两截断剑,交与李兆堂,“峰主应该认得祁家印记,我再亲笔写一封信,日后必定亲自前往济世峰,兑现之前与先生的承诺。” 听他言下之意,李兆堂一愣:“怎么,公子不跟我们一同回去?” 祁重之摇摇头,抬目望向京兆方向:“不了,医治赫戎刻不容缓,可我还有没处理完的家事,会拖你们的后腿。”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放心,有赫戎在你那,待我了结完私事,自会前去找你们。” 李兆堂:“公子说哪里话,祁氏千金一诺,李某信得过。” “多谢,”祁重之一点头,“过会我去前面,那里有个小村镇,我给你们找辆马车,再找个认路的车夫,盘缠就先给先生带着,京城已经不远,留我几个干粮就成。” 三言两语间,他已将几人的去向干脆定下,不复先前连马都不愿去劫,非得下步慢慢走的犹豫。李兆堂无话可说,只得答应。 等诸事置办妥当,已经临近黄昏,空气依旧闷热,憋得人喘不过气,应该是下雨的前兆。 “照天儿来看,这场雨还小不了呢。小哥儿,等雨停了再走吧。”找来的车夫望着天色唏嘘。 祁重之不容置喙:“不,就现在启程。我付你三倍的价钱,务必日夜兼程,尽快带他们赶到济世峰。” 车夫想起车厢里半死不活的赫戎,看在钱的面子上,同意了。 祁重之掀开帘子,最后看了眼赫戎,跟李兆堂点了点头,落下车帘,退后两步,车夫甩起马鞭,马儿嘚嘚奔跑起来,载着他的念想,渐渐缩小在视野里。 他本来很想再去抱一抱赫戎,很想再多看他两眼,但怕越犹豫越会舍不得。 他只恨自己不通医理,面对昏厥的赫戎,除了束手无策的干着急,什么都做不到。 只望此去千里,他珍之重之。 一定能好起来。 送走一桩麻烦,祁重之转回头,该应对另一桩麻烦了。 张平森,不知道在义子离家出走后,他过得如何。是会真的日夜担忧、盼望儿子早日归家,还是无动于衷、认定他早晚会在外面被发狂的赫戎杀死? “义、父,”昏暗空荡的坦途大道上,他孤零零站在道边,宽袍随风猎猎鼓起,嘴唇翕合,一字一顿道,“我回来了。” 回来索命。 漂泊大雨下得湍急,黑夜中不时划开刺目闪电,马车走得很艰难,马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道路上,溅起的泥巴沾脏了车夫的裤腿。 雨声如雷,他不得不拔高嗓门朝车厢里喊:“公子,前面有间茶棚,咱去避会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 沉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不大,却很清晰地传进车夫耳朵:“可以。” 车夫得了赦令,松一口气,加快赶车速度,朝茶棚奔去。 小小茶棚四面漏风,店家早不知去向,三人并一辆马车躲在里头,十分逼仄。 车夫抹把满脸的雨水:“公子,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快死的病,”李兆堂将赫戎揽过来,钳起他消瘦的下巴,仔细审度他的脸,“这一路上,管好你的嘴,如非必要,不要跟我说话。我讨厌聒噪,听清楚了?” 车夫大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位白天还温文儒雅的先生,刚刚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 李兆堂的面目,在漆黑的夜间被衬得晦暗不明,天际偶然一道白光劈过,映亮他深邃的眉眼,恍惚中,竟与他怀中昏迷的男人有三分相似。 “塔图里,”噼噼啪啪的雨声里,车夫隐隐约约,听见他再次出声,以一种奇异的腔调,似乎在哼唱着一首歌,“塔图里,我亲爱的……远在他乡的……塔图里。”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下bug 第56章 第五十四章 入夏后多雨,张家小姐难耐湿冷,不慎感染风寒,一拖再拖,总不见好转,终究咳成了痨病。十几岁正如兰的年纪,却瘦如细风,隐有飘然归去的架势。 张平森愁白了半边头发,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找遍了,可张小姐是从小底子不好,根基就没打稳,如今才开始调养,已然来不及了。 除非有天赐的灵丹妙药,否则只有两个字——等死。 张小姐性情温婉,素来良善,然而好人从不长命。得知此事的人无不惋惜遗憾,张家从此笼罩在惨淡愁云里,仆役们来往做事,都轻声慢步、小心谨慎,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这日午间时分,书筠刚在侍女的服侍下喝过药,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雨后初晴,屋外骄阳拨云露头,聒噪的蝉鸣声又起了。 正当静好,门却少有地被砰然撞开,梳双髻的小丫头毛毛躁躁闯进来,小脸儿跑得通红,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书筠睁开双眼,有气无力摇摇头,止住身旁侍女欲发作的口,轻轻笑道:“小叶儿,怎么了?慢慢说。” 小叶儿眼泛泪光,鼓着腮帮子,像酝着一股劲儿。 她继而带着哭腔喊,声音脆亮,是十足的欣喜:“钧哥哥……大少爷回来了!” 一句话如一记提神续命的良药,书筠浑身微震,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侍女忙从旁将她扶 分卷阅读76 分卷阅读7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7 住,脸上也带着笑容:“小姐天天念着少爷,想他想得饭都吃不下,这可好了,少爷总算回来了!” “我去看、咳咳……”书筠强扯出一丝笑,“我去看看他。” 理应告知祁重之一声,让祁重之来探望她的,但她坚持要亲自去迎阔别近半载的钧哥哥。众侍者见她脸颊因高兴而浮上了血色,自是欣悦,纷纷不再阻拦,只盼祁重之能令她多开怀几分,对她的病情或许有益处。 她被仔细搀扶着,慢慢走向前院,行一段距离,便不得不停下来歇歇。她嘴唇发颤,可是心里快活极了,一想到能见到祁重之,便什么病痛都忘了。 年轻男人就孤身伫立在院落正中,一身青灰长袍勾出挺拔身形,他像一幅寡淡的画,只短短半年,原本丰润的双颊微陷,棱角分明不少,昔日眉宇间的跳脱与朝气都已寻不到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那双从未见过的沉郁眼瞳,和难以形容的锋锐气质。 “那是钧哥哥吗?”书筠躲在廊柱后,眼眶含水,远远瞧着他,“他瘦了,瘦得我要不认识了,他在外必定吃了不少苦。” 祁重之似有所感,缓缓转头,辨不明情绪的眼睛看向虚弱的书筠,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他心中想:她瘦了,瘦得我要不认识了。 只一别数月,就物是人非了。 他情绪复杂地注视她片刻,赶在她抬步想走近时,立刻移开视线,像是要逃离洪水猛兽一般,大步流星离开了前院。 留书筠愕然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钧哥哥怎么了?” 彼时张平森已接到祁重之回返的消息,他坐在亮堂堂的屋里,屋门紧闭,张易陪站在旁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很压抑。 祁重之没有死,全须全脑地回来了,他曾去了荣阳,见过荣阳郡公,并行凶纵火,和北疆鬼帅一同成为了满城通缉的对象。 这是下人在外查到的消息。 “老爷,祁少爷求见——” 下人通禀的话音刚落,祁重之已推门而入,他像进自己家门一样,旁若无人踱到桌前,当着两双眼睛的面举起茶壶,仰头灌了个底儿掉。 末了,他心满意足擦擦嘴,笑眯眯道:“赶路太急,口渴了。义父,张伯,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张平森摆了摆手,张易会意,朝祁重之施了一礼,便要退下。却被祁重之横抬一臂,拦在了身前。 祁重之诧异:“别走啊,一家人叙旧,怎么能少了张伯呢?” 他转向张平森:“对吧,义父?” 张平森早就知道,自己这位义子并非等闲之辈,小小年纪,从没有同龄人的贪玩幼稚,做任何事都有一套既定的规章计划,且从来不是口头空话,只要说了,便一定会做到,行事缜密得可怕。 这一点传自他的亲生父亲,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比他父亲的心更添一分狠绝。从当日诱捕鬼帅上便能看出,为达目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敢拿出去博弈。 如果他父亲有他这份果决,恐怕今时今日,还能阖家欢乐的活着。 张平森摇首叹息:“好孩子,你长大了。” 祁重之放下手臂,张伯退至一旁。 “可长大的代价未免太昂贵了,我差一点就没付起。” “差一点,”张平森呵呵笑说,“说明你到底还是付得起。” 如果付不起,他就会被当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把弄于他人之手,然后早早消失于人世,与他死于非命的一家人地府团聚。 祁重之得活着,他不要做棋子,他要做执子的那只手。 他站在张平森跟前,抬起手掌,漫不经心看着上头纵横的纹路:“都是义父教的好。闲话不多说,儿子就开门见山了——《剑录》在不在你手里?” 那厢陷入久久的静默,祁重之等了一会儿,终是不耐眯起双目,眼前虚虚蜷着的手倏然成爪,一把扣住了张平森的脖颈。 张易一个箭步冲上来,祁重之蓦然转头,眼底迸出决然杀意:“滚。” 张易年近五十,曾当过土匪的人,被祁重之的眼神狠狠镇住,不敢再近前半步。 祁重之扭回头,居高临下看着张平森因窒息而渐渐涨红的脸:“义父,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们祁家,”他顿了顿,喉结艰难滚动,掐住张平森脖颈的手不自禁发起抖,“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 “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他赫然怒吼出声,眼眶烧得灼红,手底下力道狠狠加重,“你当年落魄,是我爹娘救你回家的!你曾发誓要好好报答他们,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吗?!” 滚烫的眼泪滑过下颌,滴在张平森苍老的脸上。祁重之缓一缓神,全身的血液潮水般从头顶哗然褪去,他面色有一瞬的苍白,慢慢松懈了手里劲道,但仍没有放手。 张平森眼神涣散,濒死张口,嘶哑道出:“不……在……” 《剑录》不在他手里。 祁重之紧紧盯着他,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义父,其实你是被逼的,对吗?” “你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你即便有觊觎《剑录》的念头,也想不出如此大胆缜密的计策。你背后还有其他人——其他比你更需要《剑录》的人。是谁?是他胁迫你的,对不对?” 十多年前,张平森带着书筠北上来做生意,可京城重地,哪是那么容易打拼出头的。张平森不懂局势,得罪了达官贵人,被抄没家产,流放荆州,年仅三岁的书筠病重,张平森身无分文,求医无门,陷入最落魄的境地。 是祁家父母在路边遇到饥寒交迫的他们,心生恻隐,领他二人回了家,不仅给书筠请大夫看病,还愿意帮张平森找份谋生的活计。 祁家自有声望在,三教九流的人都肯给些薄面,张平森脑子聪明,经历一场大灾大难,懂了该如何圆滑处世,又凭借祁家的帮衬,很快在荆州打出了一片天地。他仍旧向往京城的繁华,打算再次回京碰碰运气,托祁父照顾书筠,便独自上京了。 还真叫他走了大运,两年以后,他从个无名无分的小小商贩,跻身财阀遍地的京城商会,成为其中一员,从此一步登天,生意越做越大。 他没有忘本,带了满满几车珍贵财宝,亲自回返荆州,跪在祁府门前,发誓要终尽此生来报答祁家夫妇的恩情,两家从此成为世交,关系非同寻常。 祁重之不相信,张平森会真的为了一本书,而断送掉两家十几年的生死情义。 可这世上,恩将仇报的例子还少吗? 张平森目中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没有犹豫,紧接着否认了祁重之的质问。 “没…有…我背后没有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策划的。” “你骗谁?”祁重 分卷阅读77 分卷阅读7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8 之咬牙切齿,“你既说《剑录》不在你手里,难不成是把它卖了?你敢卖吗?谁又敢买?” 事到如今,他还在为背后的人遮瞒,若说没受威胁,怎么可能让他这么死心塌地? 祁家父母去世后,祁重之之所以一直没怀疑到张平森头上,就是因为他表面上没因此得到任何好处,生意、进账,一切照旧,没见他飞黄腾达,也没见他势力陡增,让人没有怀疑他的理由。 可如果是威胁,他有什么可被威胁的?生意场上的黑帐吗?他如今是商会会长,半个京城的财运往来都是他说了算,谁能有力量揪住他的软肋? ——软肋。 祁重之眉心一跳,蓦地想到一个人。 要说张平森最大的软肋,那还真有一个。 张书筠。 第57章 第五十五章 祁重之屏住呼吸:“是为了书筠,对吗?” 他手底下的身躯一震,张平森嘶哑着喉咙,喊出破了调的音:“张易!” 背后风声陡然急促,祁重之迅速松开张平森的脖子,转身拍出一掌,与张易挥来的拳锋撞在一起。 两人俱是倒退半步,祁重之正欲再出手,忽觉腰间乍凉,条件反射往旁疾躲,看清身后坐着的张平森手持匕首,刃上缓缓滑下一线血迹。 锥心刺痛随后袭来,祁重之颤着指尖往腰侧一抹,沾染了满手温热鲜红。 “哈哈……你要杀我。”他怆然低笑。 好、好、太好了。 所谓铁石心肠,理当如此才是! 他胸膛闷堵,眼眶酸涩,呼吸前所未有的艰难,却笑得停不下来。 张易看准时机,拔刀再向他刺去! 祁重之笑出了眼泪,眼前一片挥之不去的朦胧。刀尖来得迅猛,离他咽喉转瞬只差毫厘,眨眼间便能取他性命。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旋风般后仰,柔韧腰身弯折到不可思议弧度。张易的招收势不及,刀身整个从他上方凭空穿刺了过去,被祁重之自下狠狠扣住腕子,“咔嚓”脆响,扭断了骨头。 惨叫声骇人心扉,祁重之一刻不停,接住他脱手掉出的长刀,身形如魅,人已至他身后,锋利白光自他面前划过,滚烫血液霎时喷溅而出,泼了祁重之一头一脸。 张易捂着脖子踉跄倒退,睁大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最终轰然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太简单了。 他记得从前生病,张伯也曾连夜为他亲手熬药,因为嫌下人的手不利索。熬好后,再一点一点喂给他。 现在看来,是不是也都是假的?都是为了骗取他信任的虚情假意? 祁重之抹开脸上的血,缓缓转了个身。 “义父,轮到你了。” 他把刀尖抵到张平森的心口,审视着他的面色:“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背后指使你的人,到底是——” “小姐——!!” 他话还没问完,院子里突然传出一嗓凄厉尖叫。 祁重之猛地转头向外,张平森不顾凶器的挟持,豁然站了起来,嘴唇一阵止不住的哆嗦:“他来、他来索命了。” 济世峰巅云罩雾绕,开满奇花异草,着白衫的药师大夫们来来往往,浓郁药香弥漫鼻端,宛若蓬莱仙境。 赫戎睁眼所见,便是这幅情景。 他的思绪前所未有的迟钝,脑袋里好像空了,好半天难以缓神。 他出于本能往前抬脚,一步踏下去,居然膝盖绵软,控制不住地往地面跌摔。从后及时搀来一手,将他用力一提,牢牢扣在了怀里。 “来,我带你走。” 那人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茫然眯了眯眼睛,喃喃启唇:“祁……”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背后的人便一把捂住他的嘴,力道之大,直将他的头颅压迫得往后仰去。 他听到:“嘘……塔图里,你的身边,已经没有祁重之了。” 眼睛里映出青天白日,和高耸入云的峻秀山峰,嗅入鼻尖的味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赫戎瞳孔涣散了一瞬,忽然倏地聚焦,一记肘击猛地向后捣去—— 却只像给那人挠了下痒。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给他的全是紧迫的危机感。尤其是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祁重之。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身体状况,让他焦虑异常。 扣在嘴上的手慢慢撤离,他目光一沉,狠狠咬了上去。 他咬得很重,牙齿在骨节上来回磋磨,浓重血腥味弥漫口腔,他像只发现重要之物被掠夺的野兽,恨不能把嘴里的指头齐根咬断。 被咬的人哼都没哼一声,他慢条斯理用另一只手捏开赫戎的两腮关节,迫使他张口,得以拿出自己血淋淋的手指。接着,赫戎被揪着领子翻转过身,在看清对面的人是谁后,愕然瞪大了双眼。 “李兆……”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毫无预兆扇了过来,打得他头不由自主向旁歪侧,脸上留了道醒目的赤红血印。 李兆堂松开手,赫戎摇摇晃晃才能勉强站稳。他不紧不慢掏出怀里一方帕子,擦净手上的血迹,才往前半步,伸手怜惜抚上赫戎被打的侧脸:“我不喜欢你不听话。” 赫戎彻底被激怒了,成勾的鹰爪抓向李兆堂近在咫尺的脖颈,却看不清对方究竟是怎么闪躲的,眼前只余一缕残影,再看,人竟已掠到了三步开外! 赫戎提气再攻,李兆堂像在与三岁小儿逗乐,双手闲闲负后,嘴角噙着一弯饶有兴味的笑意,在拳锋袭来的时候不躲不避,临要贴到衣角时,才不急不躁侧身一闪,让赫戎扑了个空。 接连几回都是如此。两人便在大庭广众下这般“嬉闹”,济世峰其余人都好像瞎子一般视而不见,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李兆堂玩够了,伸指在赫戎脑后一点,那厢便如软泥般瘫了下来,被他拦腰捞在臂弯,半拖半抱着朝一处大殿走去。 赫戎浑身动弹不得,手背青筋暴起,指尖狠戾抠进李兆堂的手臂,得来李兆堂居高临下、近乎阴郁的一瞥。 面前应当是济世峰的主殿,修得十分雅致,门前站着两名守卫弟子,见李兆堂来,皆躬身行礼:“少主!” 李兆堂:“我要求见外公,劳烦通传一声。” 小弟子道:“峰主吩咐,如果是少主前来,不必通报,可直接入内。请随我来——” 李兆堂波澜不惊点点头,架着赫戎,跟着弟子进殿。 廊道很长,小弟子在旁领路,不时偷眼去瞧他怀里满脸暴躁的男人。 李兆堂察觉到了,眼风轻飘飘扫过去,小弟子顿时一个寒噤,老老实实缩回了脑袋。 老峰主端坐主位之上,年逾花甲,仍精神奕奕。弟子与李兆堂先后行礼,老峰主抬一抬手,小弟子恭 分卷阅读78 分卷阅读7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79 恭敬敬起身,慢慢退下。 殿内只剩他们三人时,未等峰主首肯,李兆堂已挟着赫戎,旁若无人站了起来。 他拾级而上,一步步踱向主位,脚步在空旷大殿里荡起回响。及至到了主座跟前,还没等他开口,老峰主突然间坐立不安,腾地起身,弓着腰退到了一旁,神色竟不复方才大气,反而在面对李兆堂时,徒生几分畏缩与惧怕。 李兆堂对此见怪不怪,将怀里赫戎递给他,后者忙不迭接过,小心翼翼架着赫戎。 卸下重担的李兆堂一撩下摆,坐上了峰主之位。 “外公,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他轻描淡写的问候出口,老峰主却一阵哆嗦,干笑道:“还好、还好,全仰仗少主栽培。” “是吗,”李兆堂微微一笑,眼珠沉沉转向他,“我的信里明明吩咐让你亲自前来,你倒是很好,偷龙换凤,派来了李殿。怎么,是怕自己会落得和李殿一个下场吗?” 老峰主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赫戎差点被连带着一同下跪,咬牙猛一推他,老峰主不察,被他从手里突兀挣了出去,接着骨碌碌滚下台阶,一头撞在了石柱上。 李兆堂“啧”了一声。 老峰主脸色惨白,顾不上去扶赫戎起来,拼命磕头求饶:“少主饶命,少主饶命啊!” 李兆堂:“够了。” 磕头声戛然而止。 “磕出来血印,明天还怎么见人,”李兆堂抬肘搭在扶手上,懒散歪斜过身,百无聊赖侧支着额角,“去,把他拉起来。” 老峰主得了命令,颤抖擦一把冷汗,忙不迭返下台阶,拖拽起赫戎。 “手轻一点!” 李兆堂勃然怒喝。 老峰主浑身哆嗦,匆匆环抱起赫戎,像捧着个稀世珍宝。 “呵……”一声嗤笑从怀中发出,他毛骨悚然低头,见赫戎抬起沾满鲜血的脸,死死盯向李兆堂,“卑鄙的懦夫。” 李兆堂不怒反笑,眼里霎时都迸出了光彩:“听听,他骂我呢。” 他享受地眯起眼,把赫戎的话翻来覆去嚼在齿间:“卑鄙的懦夫…卑鄙的懦夫,哈哈。” 老峰主作壁上观,如坠冰窟。 李兆堂笑了没一会儿,倏尔冷下脸色,令人措手不及。 “让他上来。”他命令。 老峰主垂着脑袋,拖抱着赫戎,把他一步步送到李兆堂身前。 李兆堂不辨喜怒:“松手。” 老峰主迅速松手,像扔个烫手山芋,赫戎没了支撑,轰然摔倒在地上。 李兆堂抬脚,重重踩上了他的后背。 “我喜欢驯服猛兽的过程,我的塔图里。” “你到底……是谁?” 赫戎被压制得牢固,躁动的怒火让他很想跳起来把李兆堂活活撕个粉碎。但诡异的是——为什么李兆堂会知道他父亲给他取的乳名? “我是谁呢?”李兆堂幽幽道,“傻弟弟,我是你的亲哥哥啊。” 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空气凝滞了许久。 昏迷醒来后,再次出现在赫戎面前的李兆堂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理应都不该再信。 可相似的眉眼解释不通,自己的乳名解释不通。 “你有什么证据?”赫戎在李兆堂的压制下艰难半支起身,语气凝重了起来。 “好弟弟,证据这种东西是最能作假的,”李兆堂噗嗤一乐,又是一脚,将试图爬起来的赫戎重新跺了回去。他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时至如今,他这位亲兄弟的心智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好像仍然停留在刚从北疆出逃的那会儿,“你忘了吗,就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证据,你才会被祁钧视为他的灭门仇人。” 他突然提起此事,不得不令人起疑。赫戎一咬牙关,忽然满脸震怒,竭力拧过脖子看他:“祁家父母之死,原来是你——!” 李兆堂双目微弯,笑眯眯道:“你终于看出来了,可惜太晚了。” “你心爱的阿钧,已经是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永远也听不到真相了。 张书筠倒在一地血泊中,胸口插着把匕首,已经没了气息。 丫鬟小厮扑通通跪了一地,个个面无血色。 “孩子…”张平森从祁重之背后跌跌撞撞跑上前,哆嗦着捧起书筠的脸,一丝血线滑过他纹路丛生的手,他的声音闷在喉咙里,仿佛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几经咕哝,只冒出声意味不明的音节。 她死得太突然了,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 殷红的血针扎似的刺进祁重之眼底,一口郁气闷在他胸前,他艰难弓起腰身,一阵头晕目眩的剧烈呛咳,咳至急处,又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他连日来水米少进,身体已大不如前,唯剩一点儿残缺不全的精气神强撑着。 也快要崩塌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直觉。 他磨穿了后槽牙:“凶手…是谁。” 侍从间瞬时鸦雀无声,十几双视线不约而同惊惧看向他。祁重之缓缓皱眉,耳骨微动,忽然闪电般一侧身,一柄长剑从后刺来,险险擦过他的衣襟。 凶手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到了他背后。 那人一身夜行衣,严严实实蒙着头脸,只留出一双眼睛,看起来莫名的熟悉。 他一击不成,挽出凌厉剑花,再行攻来,直取祁重之心口! 祁重之提刀架挡,被来人的强横力道撞得虎口发麻,他双手攥牢了刀柄,自下而上狠劈过去! 黑衣人撤身而退,两把刀剑乒乒乓乓击在一起,碰出耀目的火光。 祁重之瞅准空子,怒喝一声,以身为盾,长剑“嗤”地扎穿他的肩胛骨,同时,他的刀刃已深深没入来人侧腹。 黑衣人捂住伤口,勉强站稳,震惊于他的狠辣:“和鬼帅朝夕相处,原来公子不仅仅学会了谈情说爱。” 这个声音——祁重之赫然睁大了眼睛。 他忍着剧痛抬手,一把拽下黑衣人的面罩。 “王盛!!” 他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 本该早已消失于荣阳地牢的名字。 可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了这里,不复治病救人的医侍形象,成为了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这说明了什么? 他神情一滞,取而代之是满目呆怔。 “你听命于谁?……李兆堂?” 王盛哈哈大笑,一掌重重拍在他胸前:“现在才知道,晚了!” 剑刃从他的肩头抽.拔.出来,他像片落叶,被拍落向后,摔坠在地,眼前沉沉一黑,呕出口腥甜鲜血。 他陷入短暂的失明,连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裹挟着杀意的冷冽风声紧随而至,他情急提刀,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猛地向上捅去—— 长刀洞穿一具身 分卷阅读79 分卷阅读8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0 躯,滚烫鲜血滴落在脸上,祁重之却没有挨到想象中的疼痛。 耳目渐渐恢复清明,他瞪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张平森挡在他上方,一柄长剑从他胸前穿过,而自己的刀,正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后背上。 祁重之浑身哆嗦,崩溃至极地嘶哑惨叫:“不——!!!” 王盛拔剑而出,张平森的身体脱力下落,祁重之蓦地松开手,抱住他的身躯。 张平森大张着口,汩汩往外呛着血沫。 “孩子、咳…孩子,”他死死攥住祁重之的手,“义父…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爹娘……” “为什么?”祁重之怔怔呢喃,“到底是为什么啊?” 可为什么对不住,张平森没机会再回答了。 他死了。 王盛唏嘘着,一手牢牢按住伤口,一口重新举起剑,对准了祁重之的脑袋:“好一出父慈子孝,看得我都要流眼泪了。咳……少主派我来送你一程,他说了,看在鬼帅的面子上,可以给你留说遗言的机会。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还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出来,我会替你带给鬼帅。” 看在鬼帅的面子上…… 凭什么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李兆堂和赫戎,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世上,还有人能相信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祁重之慢慢放下张平森的尸体,行尸走肉般站起身,“赫戎的病,会治好吗?” 王盛挑起眉头:“好,当然会好,我们少主视他为掌上宝,药都是亲自为他炼的,不光现在会好,将来还会更好。” “……好,那就好。” 祁重之微微牵唇,笑容温柔极了。 “你没有其他遗言了?” “没有了,动手吧。” 他深深阖目,仰头站在原地,袒露出脖颈要害。 一剑破空而来,离他咽喉只差分毫,他不躲不闪。 “当啷!” 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他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向丢了长剑,抽搐在地的王盛。 王盛的眼中映出祁重之平静过头的神色,他不敢置信缩紧瞳孔。 “刀上……有毒!” “刀上没有毒,”祁重之说,他提起刀,走到王盛身边,抵在他心口,“淬了毒的,是我的手。” 早在他不惜伤及自身而捅伤王盛时,已将剧毒无声无息撒进了王盛的伤口。 可惜没时间再撒得多些,否则义父…… 祁重之长吸口气,挥刀斩下了王盛的左臂。 凄厉哀叫声中,他哑着嗓子问:“所有的事情,都是李兆堂一手策划的,对吗?” 王盛脸色惨白,只顾着战栗。 祁重之又剁下了他的右臂。 “我爹娘是他杀的,《剑录》必然在他那里,那么他接近我们,究竟还为了什么?是因为赫戎吗?” 祁重之疲惫不堪,气若游丝:“你可以继续不说,我跟鬼帅学到的,不止有他杀人的招数。——金纸糊佛面,你听说过吗?” 北疆蛮化之地,还施行奴隶制,没有人权的奴隶犯了错,便会沦为主子泄愤的玩物。北疆别的不行,但残酷刑法屡出不穷,所谓金纸糊佛面,便是将淋湿的纸一层层盖在犯人的脸上,水汽浸入人的口鼻,渐渐使人窒息而亡。 王盛喘着粗气,血快要流干了。 “说吗?”祁重之低声问。 王盛眼球痛苦翻白,口吐污血:“给我…给我解药,我说……” 他颓然一歪头,大睁双眼,死不瞑目。 祁重之猛地扔了兵器,转身跌跌撞撞跑远,扶住一棵大树,一阵昏天黑地,吐出了胆汁。 张家,没了。 祁家,还留他一个。 只是因为一本书。 只是因为一本书! 赫戎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四周围是铁铸的墙壁,他是只被困笼中的兽,四肢已经可以动,但他没有动的欲.望。 他额头上被纱布包扎完好,也上了药,已经过去三天了,一点小磕伤,到现在都没有愈合。 他确定,他的身体失去了自愈的能力。 但毒性还在,就在昨天,他喝了满满一杯李兆堂从胳膊上亲自取下的血。 他当时被摁着脑袋强行灌了下去,那血的味道很浓郁,熏得他恶心。 李兆堂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是千真万确的,他信了,但还如在云雾里,像做一个噩梦。 三十年前,他的父亲巴托还只是北疆小部落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巫医,因为与部落首领的女儿私通,而被驱逐出北疆,流落中原,浑噩度日。也该他运气好,居然无意中结识了外出游历的济世峰圣女。 李善蓉是济世峰峰主唯一的女儿,彼时还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初次下山历练,对一切都好奇。巴托这样能言善辩、心思奇巧的外域人,很容易引起她的兴趣。她对巴托渐渐生情,为了得到巴托的爱意,她将济世峰从苗疆取得一对奇异毒蛊的秘密告诉了他。 巴托一心想回归故里,此举正中他的心意。他与李善蓉私定终身,哄骗李善蓉偷出毒蛊,到手之后,便翻脸不认人,抛下已有身孕的圣女,独自返回北疆,将毒蛊献给了北疆国君。 农夫与蛇的故事,古来有之,层出不穷。 李兆堂和赫戎的出生,就是最大的不幸。 十多年前的痛苦卷土重来,赫戎眼瞳空洞,诡异的神殿和昏暗的牢房、疯癫的父亲和阴狠的兄长——只有一线之隔。 他们都把他当成一件试验品。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祁重之的笑脸,依旧灿烂如永不湮熄的烈阳,足够挥散一切阴霾。祁重之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朝他伸出热乎乎的手。 赫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情不自禁去抓够—— “阿钧……我们一起走吧。” 第59章 第五十七章 距离济世峰下二十里处,人烟稀少,梯田纵立,只零星点缀八.九座屋舍,住着专为济世峰的大夫培植药材的药农。 盛夏,是栽种板蓝根的好时节,农夫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腰酸了,直起来抹把热汗,歇一歇,便瞧见远处山上骨碌碌滚下个球来,扑腾起一片飞扬尘土。 等球滚近了再看,竟是个团起来的中年男人,灰头土脸,遍体鳞伤,落地了也不敢喘口气,满面惊慌神色,一刻不停,爬起来就一瘸一拐地沿水道跑。 “站住!” “别跑!抓住他!” 男人的背后居然还追着一长串拿刀剑的壮汉,个个衣着穿戴俱是济世峰的样式,可绝不像是大夫,倒像是杀手。 他们口吐污言,追得男人屁滚尿流,不慎被一粒小石子绊倒,倒栽葱似的稀里糊涂跌下去,一脑袋扎到了一个人的靴子上。 那人浑身冲天的酒气,把本来就摔了个晕头转向的男人差点被熏得厥过去, 分卷阅读80 分卷阅读8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1 心慌意乱抬起头,背光之下,看见个胡茬初冒,肩背缠着绷带的落拓年轻人。 “杀人呢?”年轻人迷迷瞪瞪嘀咕一句,晃晃荡荡拎着酒坛,脚步虚浮地挪到了一边儿。 他这一动,让中年男人看清了他背上正背着一柄长刀,身后追兵已至,已经无路可退,男人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裤腿,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挣扎着躲到他身后,哆哆嗦嗦壮起胆子:“我告诉你们,我这兄弟可不是吃素的,你们敢过来一步,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啊!” 他英雄还没逞完,半路被年轻人一拳挫在脸侧,摔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彻底动弹不了了。 年轻人收回手,无所谓地甩了甩,后又旁若无人提起酒坛,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末了抹抹嘴巴,打着酒嗝嘟囔:“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快杀,真啰嗦……” 其余人一哄上前捆绑起中年男人,他视若无睹,跌跌撞撞往前走,却从旁伸出一条胳膊,拦在了他面前。 拦他的是济世峰弟子:“前面是济世峰辖地,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呦,”年轻人醉意朦胧,呵呵低笑,“你们济世峰还有辖地呢,真能耐,我还以为……嗝…还以为就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山。” “放肆!” 弟子恼怒,欲挥拳揍他,被身边同门拦住:“别冲动,先问清楚来历。” 同门上下打量他:“看你不是本地人,来济世峰有何贵干?” 年轻人像听到什么笑话,“嗤”地咧嘴:“你们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吗?我来求医,怎么,不行啊?”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你要看什么病?若是寻常小病,自行去镇上找普通大夫。我们只接疑难杂症,且最低诊费也在千金以上,你付得起吗?” 那半死不活的中年男人蓦地挣扎起来:“公子、公子,我的医术比他们都高明,只要你救了我,我分文不取,一定给你治好!” “闭嘴!”他接着被济世峰的人狠扇了一巴掌。 年轻人哈哈大笑:“一群乳臭未干的……哈哈哈…毛孩子,都滚远些!我的病只有你们少主才能治,我付的诊金之昂贵,怕他磕头跪地也不敢收!” 他自己年纪就不大,这些弟子里有的甚至已过而立,当他的叔叔都够格,却被他笑作是毛孩子,面上神色霎时便不好看了。 有人怒斥:“大胆!我们少主是何许人也,也是你等狂徒能随意戏说的吗?!” 年轻人嘴角笑意未收,目光已阴沉下来,轻描淡写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只觉后背凉津津一阵细风刮过,再想谩骂,无端没了底气。 他愤愤不平,脸色阴狠,突然提剑朝年轻人刺去! 年轻人偏头一闪,轻而易举避过剑锋,他将酒坛抡起,内里酒液竟一滴不洒,如一记重锤,“嘭”地砸上那弟子的额心。坛子应声碎裂,弟子闷头栽倒下去,活生生被撞晕了。 年轻人拾起一片碎瓷,也不怕割破舌头,慢悠悠舔去上面残余的酒液,惋惜摇头:“可惜了我的陈酿女儿红……” “弟兄们,揍他!” “且慢!” 其余不忿的弟子正要纷纷拔剑,被一人制止:“让他走!济世峰外有毒瘴和迷阵,看他能活到几时!” 年轻人充耳不闻,虚晃前行。 背后响起中年男人悲愤的怒叫:“你们别过来——!李兆堂,你亲手弑母、戕害兄弟,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别听他瞎扯,杀了他,赶紧回去复命。” “别杀我、别杀我!啊——!!” 济世峰弟子的长剑刚刺入他腹部半寸,“当啷”一声,剑身便被踹飞了出去。在所有人措手不及时,年轻人竟突然返回,几掌拍开钳制在中年人周围的弟子,揪住他衣领,厉声喝问:“你刚刚说什么?!” 中年人脸色惨白,腿肚子直转筋:“我我我说…李兆堂不得…不得好死。” “上一句!” “戕害……戕害兄弟!” 年轻人紧咬牙关,手攥得发青:“谁是他的兄弟。” 中年人:“北疆鬼帅,赫、赫戎。” 赫戎! 年轻人鼻息一滞,身形几不可见微晃了一下,几柄明晃晃的剑刃趁机向他袭来,他唰地拔出背后长刀,旋风般刮进人群,将几个弟子揍得哭爹喊娘。 中年男人肚腹流血,看他们打得正欢,调转头就跑。 他跑出没有十几步,衣领被一股大力狠狠拽住,年轻人运气,半拖半拉着他,迅速消失在弟子们的视野里。 “哦,被劫跑了。” 李兆堂歪倚着矮榻,指节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腿面,闻声掀起眼皮,稍一抬手,殿内乐声戛然而止,舞女停下步子,战战兢兢躬身退下。 “被谁劫跑的,看清楚了吗?”他坐直了身子,有意无意瞥了眼坐在旁边的赫戎。 赫戎神色如初,对他们的对话无知无觉,腰板挺直地坐在矮榻的另一角,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气节。 他觉察到李兆堂的视线,面露鄙夷,懒得搭理,换来李兆堂一声低低的笑,未等下属们回话,抬指竖在唇边,目不转睛看着他,轻声道:“嘘——先让我猜猜,来的会是谁呢?” “谁会敢在济世峰境内跟我作对,还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下,劫走我要杀的人?” 赫戎垂下视线,不自觉扣紧了双拳。 李兆堂悄无声息凑近他:“十天了,王盛还没有回来。你说现在在山下的那个人,会是返派复命的王盛,还是姗姗来迟的……他?” 赫戎盯着他,深深蹙眉:“你想怎么样?” “塔图里,”李兆堂说,“你诚心诚意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放过他。” 赫戎薄唇紧抿,怒意微蓄。 李兆堂了然扬眉,松手而退,朝下方一摆手:“那就找到他,杀了吧。” 下属们低头领命。 赫戎豁然站起,一把揪住李兆堂的领子,将他生生半提起来:“你敢!” 他的狠厉仅仅维持了一霎,眼底掠过痛苦之色,额头青筋跳起,他踉跄倒退,抱住脑袋滚倒在地。 李兆堂站起来,宽袖下露出小截手指,指上套着一枚精致小铜铃,一行一动间,发出铃铃细响,传入赫戎耳中,如洪钟惊雷,搅得他脑浆剧痛,浑身抽搐。 李兆堂踱步而下,铃声不绝于耳,赫戎几近崩溃,疼得拿头不住磕向地面。 他挣扎着伸出手,死死抓住李兆堂的衣角:“放……过……他。” 已经害他至此了,还不够吗? 李兆堂脚步微顿,视线居高临下睨去,他毫无所动,语气冰冷,如从十八层地狱爬到人间的无常鬼:“你们都是这样,不死到临头,永远学不会求饶。” 他从赫戎手里抽出衣服,当胸一脚,将头痛欲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2 裂的人从眼前踢到了墙边。 殿内的侍卫们早已知情识趣地退下,偌大的一块空地,李兆堂萧萧索索立在正中,有许久的时间,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他来找你了,”李兆堂喃喃,“真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他。你说,他到底能被逼到什么地步,才会彻底崩溃?” 赫戎撑住墙面,一点点艰难站起,嘴角淌出鲜血。 “你这个疯子…咳、咳咳……” 李兆堂失笑:“我这个疯子。” “你知道吗,塔图里本来是我的名字,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为我取好了,”铃声晃在指尖,伴着赫戎的惨叫,他一步步走向殿外,声音低得像在与自己耳语,“阿娘说,塔图里的意思,是‘举世无双的珍宝’。” “举世无双,你看看,说得多好听啊……” 殿门在背后吱呀合闭,铺天盖地的烈阳倾泻下来,照得李兆堂无处遁身。 他不急不躁抬起头,以双眼直接对上刺目的太阳。 侍从跟上来,听到他吩咐: “不惜一切代价,抓住祁重之,我要活着的他。” 第60章 第五十八章 药田里并非只有药,药农们除却生计,也还要吃饭。 离药田不远的地方,开垦出一小片不显眼的菜地,菜地之中,还有一片更不显眼的瓜地。 祁重之四仰八叉躺在暂时搭建出的小凉棚里,酒坛子东倒西歪散了满地,再看他的脸,双颊微陷,眉骨愈发凸出,懒得刮干净的青胡茬冒出下巴,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老了一个度。 他还很清醒,尽管眼神有点迷迷瞪瞪,但能清楚听到从身边传来的吭哧吭哧啃瓜声,他怀疑自己救回来的是济世峰豢养的一头猪,因为把李兆堂吃得山穷水尽了,才被一路追杀到山下。 这头猪名叫邹青,听说本名是邹大头,因为脑门生得格外大,后来地位高了,李兆堂嫌这名儿忒俗气,不衬他的身份,因而大笔一挥,亲自给他取的新名。 李兆堂是何许人也呢?众所周知,济世峰如今的头号当家人——至于为何冠着少主的头衔,却能够独揽大权,是因为济世峰峰主在两天前,突然暴毙身亡了。 “其实老峰主压根儿就没死。”邹青抹把嘴上的瓜汁,打了个饱嗝。 两天之前,正是祁重之把他从山脚下救回来的日子。 当时那群济世峰弟子头缠白布,他喝多了犯迷糊,没有反应过来,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李兆堂的外公一命呜呼了。 那赫戎的病该由谁治?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但转念又自嘲,兴许这也只是李兆堂为了带走赫戎而胡编的瞎话罢了。即便不是胡编,那个峰主也未必会站在自己亲外孙的对立面,去救治一个抛弃了他女儿的王八蛋所生的儿子。 也许……赫戎原本就无药可医了。李兆堂的药,只是呈现着一种令人欣慰的表面功夫。 所以老峰主是死是活,祁重之并不放在心上。 他漫不经心“哦”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外公没死,却说死了,李兆堂无外乎是想过早登上峰主之位,大门派之间的勾心斗角,祁重之不想去理。 谁知邹青却不怕死地续道:“其实我是他外公。” 祁重之:“……” 骂得好,我是他爷爷。祁重之心里想。 “真的,”邹青见他无动于衷,主动凑了上来,讨好地说,“李兆堂的事情,十有八九我都知道。” 祁重之:“那也不是你冒充人家外公的理由。” 邹青一拍大腿:“嘿,还真是这样!我就是冒充的他外公!” 祁重之随口打发之下,竟然还真给他说着了。 曾经的李兆堂,也是个心智聪颖的孩子,在医术上很有天分,小小年纪便有了一定的造诣。可惜心术不正,治病救人之余,居然偷偷研制起了域外毒术,制就制吧,医毒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分家,但李兆堂偏偏急功近利,拿还没成型的毒去给活人试,结果当真给搞出了人命。 邹青叹息:“还是个怀孩子的女人,一尸两命啊,他当时才十六岁,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差点把济世峰的名声也给搭进去。” 祁重之微微蹙眉,不由想起李兆堂曾对他说,少年时曾见李殿在房内制毒,便问:“他制毒的事,是李殿捅出来的吗?” 邹青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 李殿天赋不及李兆堂,但胜在踏实本分,嘴也比李兆堂会说话,很能讨长辈的喜欢。 当年他和李兆堂同时在老峰主座下修习医道,比起本身就代表了家族耻辱的亲外孙,老峰主显然更器重根红苗正的李殿,更有把他当下一任济世峰峰主培养的念头。 这个做法无疑刺激了饱受冷落的李兆堂,他自诩天才,能力上强过李殿百倍,可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得老峰主一句夸赞,但好歹有血缘这层关系维系,等老峰主百年后,他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是峰主之位的不二人选。 然而半路杀出个李殿。 他出离愤怒了,嫉妒让他步入了歧途,他也的确是不世神才,不论毒术还是医术,他都能掌控自如。 人是他杀的,他还把尸体剖开,去看未出世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只是两条人命而已,人命是最脆弱的东西,只要像这样轻轻一刺——”李兆堂边说着,边将一根银针,扎进木头人的心口,“就消失了。” 他转回身来,看着他的弟弟:“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她们在人世也是受苦,我送她们去往极乐世界,不好吗?” 赫戎冷冷:“那你自己怎么不去。” 李兆堂瞪大眼:“我怎么能去呢?我可是送他们一程的摆渡人,我得把他们一个个都送上奈何桥,才算完成使命。” 赫戎闭上眼睛,不欲再同这个疯子说话。 “可就是因为李殿!” 李兆堂突然高声怒喊:“就是因为李殿!他把我制毒杀人的事情告诉了外公,外公原本很疼我的,都是因为他!——他该死,他该死!” 他已经死了。 “对,他已经死了,”李兆堂安静下来,揉了揉太阳穴,“被大火烧死了,是我把他丢在里面的。还有娘,还有外公……通通都是我送走的,接下来该轮到谁了呢?” 李兆堂咧开嘴,举起了手里明晃晃的匕首:“对,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塔图里。” “你的意思是,”祁重之一骨碌坐起来,“李兆堂把他真正的外公藏了起来,而另找了一个傀儡,来假扮峰主?” 邹青点头:“正是如此,他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了我,我跟老峰主本来就有几分相似,再戴上他给我特制的□□,除非特别亲近,否则没人能看出来。” 五年前,还是祁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3 家父母刚刚遇害的时间,那个时候,李兆堂得到了《剑录》,而过后不久,真正的老峰主便被雪藏,取而代之的,是个听命于他的提线木偶。 一本《剑录》,别说是做济世峰的峰主,就是到皇帝那里去捞个一品大员来做都够格,何况老峰主本就推崇祁家铸术。 李兆堂既然觊觎峰主之位,这么多年都没动手,为何偏偏在手握了最大筹码之后,选择了一条危险又麻烦的路子? 祁重之想不通,李兆堂不应该是个蠢货。除非他真是恨自己外公恨到了一定地步,宁愿先不做这个峰主,也要报幼年不受重视之仇。 真是小心眼,瞧瞧人家赫戎,就从来不搞这些弯弯绕绕,看不惯他亲爹,直接就一刀捅了,多干脆利落。 ——当然,得刨除事后被北疆族民追得屁滚尿流的下场。 祁重之:“那李兆堂为什么现在打算杀你了?” 邹青冷哼:“个龟儿子早就想杀我了,他身陷荣阳的时候,曾秘密给我来过一封信,暗示让我亲自去接他。当时他就打算趁机除掉我,伪装出峰主亡命他乡的假象,再跑回来顺理成章地继承主位。” 祁重之对他刮目相看:“那你的胆子也真是够大的,看看那些济世峰弟子,可是一个个对他怕得很。” 邹青当然也怕,没人比他更清楚李兆堂有多可怖,那厮心理扭曲,早就不算是个人了。他敢这么做,也是仗着只要他的“身份”在,李兆堂就暂时没法对他动手。 “不过他也早就想杀李殿就是了,”邹青说,“他看李殿一直不顺眼,而且李殿这人太过聪明,又是济世峰里对老峰主最熟悉的人,他逐渐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如果继续留他在济世峰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戳穿的。” 到了那个地步,不仅倒霉的是邹青,身在外乡的李兆堂也逃脱不了。所以他们“里应外合”,设计让李殿提早做了替死鬼。 如此看来,邹青和李兆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个都不值得同情。 祁重之转了转手里的酒壶:“你笃定老峰主还活着,莫非你知道他被囚禁在了什么地方?” 邹青嘿嘿一笑:“你助我逃出济世峰的地界,我就告诉你。” 祁重之哼道:“你爱说不说,跟我提条件,你还不够格。” 邹青有恃无恐:“祁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可凭你现在的能力,想要制约李兆堂,只有救出老峰主这一个法子。” 祁重之皱眉:“为什么只是制约?” 邹青叹气:“你想杀他对不对?不可能的……老峰主的势力已经被削减得薄弱,多年来,李兆堂重权在握,培养出的心腹和威望足够让他再建一座新的济世峰。你也看到了,那些追杀我的弟子压根都不好奇为什么要杀我,只是因为李兆堂的一句命令就行动。他们不是忠诚,而是害怕,对那个人发自心底的恐惧,让他们不敢造次。即便老峰主重新出世,也无法让他们一瞬间剔除已经被李兆堂刻在骨子里的奴性,转而对抗一个他们眼中的恶鬼。” “……除非李兆堂自己想不开去死,否则没人能杀得了他。” 第61章 第五十九章 若说最了解李兆堂的人,除却已死的李殿,便只剩下这个邹青了。 他也是个通透人,懂得在李兆堂跟前装傻,才能洞察先机,知道李兆堂下了决心要宰他,提前撒丫子跑了。 能碰见祁重之,也算他命不该绝。 入夜,济世峰最后一盏灯火湮熄,两个守门的弟子耷拉着脑袋正打瞌睡,从后悄无声息踱近一人,一手一个,干脆利落砍晕了他们。 祁重之动作迅速,扒下其中一个的衣服,扔给偷偷摸摸溜过来的邹青:“把衣服换上。” 二人装扮妥当,沿一条避人的小道溜了进去。 “你确定老峰主就关在暖阁吗?”祁重之把后背贴上墙壁,等夜巡的弟子过去,压低声问。 邹青:“我确定,隔段时间李兆堂就会派我去看望老峰主,一是保证他不死,二是让我能更精准地模仿他的言行举止。” 祁重之点点头,望着夜巡弟子的背影蹙眉:“一座以行医驻世的门派,怎么搞得跟皇宫大内似的。” “坏事做多了,怕鬼来敲门呗。” 祁重之讥讽:“是了,我忘了李先生胆子小。”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济世峰如画美景,乍一看,白衣居士们往来飘飘,不像是医峰,反而像是仙峰。然后深究起来会发现,这些弟子们个个面目阴沉,行动如木,像是粗制滥造的陶瓷硬染上了层金碧辉煌的油彩,处于其中,无端让人感到压抑。 在这座山峰的最深处,建立有一座供峰主休养的暖阁。暖阁四季如春,摆设雅致,可没有人会想到,它内里是一座吃人的牢狱。 直接进去?祁重之闪身到窗边,朝邹青递去个询问的眼神。 邹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这一犹豫,反而让祁重之生了疑,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真那么容易?” “外面的屋子确实容易进,”邹青上前半步,直接把窗户打开了,居然连闩都没上,“可里头设有机关密室,而且老峰主被下了软筋散,你怎么带他出来?凭你的小身板?” 他上下打量祁重之瘦到脱形的身材,撇了嘴。 祁重之出离愤怒了,一把推开他,率先跳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能隐约看清各式奢华的摆设。祁重之无声无息落地,掏出火折吹燃。 邹青随后跟着跳进来,落地就撞翻了一个凳子,寂静夜里,发出“咚”的重响。 “哎呦——!”他还抱着被砸的脚,不闲事大地痛呼出声。 祁重之急声呵斥:“闭嘴!” 邹青眼泪都下来了:“没、没事,你别紧张,没人敢靠近这儿的,听见动静也不敢。” 祁重之警惕凝神,这么大的响动,竟然果真没惊来任何人。外头的巡逻弟子跟聋子一样,都刻意避开暖阁走。 想必又是李兆堂下的命令。 他拿高压政策来管制弟子,确实有一定的效用,但现下看来,也未免过于死板了。 可见对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也不是什么好事。 祁重之扫视一周:“密室在哪?” 邹青嘿嘿一笑:“不知道。” 祁重之:“什么?!” 他杀人的心都有了,救峰主之前,想先把邹青给剁了。 邹青无辜极了:“李兆堂也不能什么都让我知道啊。” 祁重之咬牙:“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只好自食其力,缓步踱在不大、但装潢复杂的居室内,把杯子椅子盘子都挪了个遍,没一处是能触发密室的机关 分卷阅读83 分卷阅读84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4 。 时间紧迫,济世峰的人都起得早,到了后半夜,就会逐渐有弟子出来上早课,届时就算把人从密室里救了出来,也难带出去了。 风从窗外吹进,撩动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画上是一淡妆清雅的女子,手执灵芝仙草,脚踏莲花,宛若神妃仙子。 祁重之举近火折,发现画的落款居然是李兆堂。 他在墙下站了片刻,发现女子的脸上似乎沾了些灰尘,便抬起袖子,随手给她抹去。 ……完好的墙壁突然“咔嚓”一声,从中一分为二,缓缓在他面前挪开。 邹青惊讶得合不拢嘴:“乖乖,还真被你找着了。” 祁重之亦是满脸诧异,茫然看了眼那幅看不出有何特别的画:“那是谁?” 邹青早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密道,闻言又倒退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那是前任圣女李善蓉,李兆堂他娘。” 祁重之点一点头,不再耽搁,与他一同入内。 密道深黑,两侧的墙不知是由什么材质垒的,连火光在内都无端黯淡了三分。 两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清晰,这说明密道很长,通往地下,他们还要走很远的一条路。 祁重之边小心照顾着周围,边问:“之前你说过,李兆堂亲手弑母,那他跟自己亲娘的感情应该很差,可却又画了她的画像藏在暖阁里,这是怎么回事?” 邹青无来由打了个寒噤,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你说错了,他跟圣女的母子关系不仅不差,还非常亲密。” 就因为亲密,当得知李善蓉死于李兆堂之手时,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李兆堂是李善蓉唯一的儿子,虽是被人抛弃所生的“孽种”,但毕竟是亲骨肉,自然爱护非常,并且觉得亏欠他良多,打小捧在手心里疼。 可李善蓉名声已毁,圣女二字不再代表了地位和荣耀,反而像是对她所作所为的讽刺。她丢了毒蛊,与外邦人私通,气坏了老峰主,差点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看在外孙的面子上,才勉强维系住了那点血缘情分,从此与她不再相见,同在一座山,却像两个陌路人。 老峰主的态度决定了一切,亲父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些只会看热闹扯碎嘴的外人。 李善蓉活得屈辱,万幸还有李兆堂这一慰藉。母子俩相依为命,李善蓉更是倾囊相授,一颗心全扑在了儿子身上。 “那李殿又是怎么回事?” 邹青说:“李兆堂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可峰内没有人愿意和个野种接触,不冷嘲热讽就不错了。久而久之,李兆堂养成了沉闷压抑的性子,圣女看了心疼,万般无奈之下,自请下山,从一户穷苦人家手中买下一个孩子,带回山中,取名李殿,收为了关门弟子。” 没想到无心插柳,李殿是个学医的好苗子,且心思灵活,与谁都能打成一片。有他在李兆堂身边,李兆堂确实活络了不少,李善蓉看在眼里,十分欣慰,自然也会对李殿多一点关怀。 李殿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每次从李善蓉那里得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先拿一份给李兆堂享用。李兆堂起先还很领情,后来不知为何,渐渐地就不再接受,且与李殿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心性也越发让身边人看不透了。 李善蓉的身体自生育后就一直没能养好,每月都要喝一种特制的补药,用的药材很昂贵。每次她派人去拿药,都要受药房一番奚落,慢慢的,她就不再去了,能熬就熬,不能熬就拿别的补药先代替。 “日子久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李兆堂亲自去求老峰主,替母亲求来了新的药材,此后每日都亲自为李善蓉熬药。这本是一段足够感人的佳话,可是……” “可是打那以后,李善蓉喝的每碗药里,都掺了能致人死命的慢性毒.药。” 祁重之蓦地扭头,火光映亮他漆黑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议:“这些……都是李兆堂亲口告诉你的?” 邹青茫然摇摇头:“对……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真的看不懂他,这个人太奇怪了。” 何止是奇怪,简直是诡异。 因为熬药的是自己儿子,那时李兆堂年仅十二,众人都觉得他没什么心眼,因此无人会对他设防。 可谁知李善蓉,就死在了自己平生最信赖的人手中。 她也是个苦命人,一生遭亲密之人三次抛弃,最后一次,连性命都丢了。 祁重之脊背发寒,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沉重。 “小心!” 邹青一声大喝,祁重之蓦地一凛,迅疾侧身,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脸颊刮了过去,蹭出道冒血的痕迹。 他胸膛起伏,冷汗滑过额头,未等呼吸平复,又是两支冷箭从前方洞壁上射来! 他倏然拔刀,左右斩开箭矢,厉声问:“你瞎碰哪儿了?!” 邹青吓得抱头蹲地:“冤枉,我没有啊!” 从背后呼呼灌来一阵凉风,祁重之心头剧震,猛然转身。 慢条斯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一身素雅的白衣,宛若如玉书生。 昏暗幽道内,他逐渐露出一张极具外邦风貌的脸,面对神色惊异的二人,不急不躁抬起双手,在身前轻轻抚掌:别来无恙啊,祁公子。” 第62章 第六十章 李兆堂还没做什么,只是单枪匹马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就已经吓破了邹青的胆。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和赫戎有一种难以道明的相似感。 邹青扑通跪倒在地,全没了刚才的机灵劲儿:“少主饶命!都是、都是祁重之逼我干的,您知道的,我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啊!” 李兆堂耷拉下眼皮觑他,像觑一坨肉块:“我当然知道,外公待我一向掏心掏肺。” “对对对,是——”邹青一张脸笑得扭曲,忙不迭俯身磕头,咚咚声不过持续了几下,他猛地顿住,像一根忘了上油的弦,吱嘎吱嘎半直起身,不知为何,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如同死人。 祁重之提刀站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潜意识察觉到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紧接着,李兆堂低低笑了:“还是外公了解我。” 他笑出一线森白的牙,由火折子微弱的光晕偶然晃映过去,凹陷的眼窝毫无神采,是一只真正的索命鬼。 祁重之眉峰缓蹙,无来由脊背发凉,未等出声让邹青退后,邹青已凄厉大叫一声,踉跄返回身,瞪到极限的眼珠里血丝密布,挣扎着朝他跪爬过来。 他爬到一半,仅仅够到了祁重之的脚尖,李兆堂已飞身而至,将他从地上整个提起。 祁重之反应亦不慢,立刻吹熄火折,刀锋划出一道冷光,赫然向李兆堂砍去! 李兆堂身形诡谲,脚步几个腾挪,每次刀刃都险险擦着他的衣角过去,竟连他的毛都摸不到。 分卷阅读84 分卷阅读85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5 祁重之身无累赘,但李兆堂还拽扯着一个大男人,却丝毫没有行动受制的模样! 他以前究竟是如何伪装的?居然让人一点儿端倪都看不出来! 祁重之额头渐冒汗珠,气息略急,被李兆堂敏锐察觉:“哎呀,祁公子,再打下去,你的咳喘旧疾就要复发了吧?” 祁重之:“要打便打,少废话!” 狭小密道内,刀刃无数次重重刮蹭过坚硬墙壁,撞出刺耳铮鸣。他放弃再伤李兆堂,转而狠辣斩向邹青的肩膀,打算把他被李兆堂钳制着的胳膊整个剁下来。 ——总比没了命强! 此举被李兆堂轻而易举看穿,他赞赏扬眉,不再一味躲避,掌风一扫,直冲祁重之的刀尖而去! “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脆!” 临近刃口,眼见他的半个手掌就要被活活劈开,祁重之眼前一晃,看不清他到底如何动作的,那只手已不在原地,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斜插过来,捏住祁重之的腕骨,反向一折! “唔…!” 长刀坠地,祁重之面色一白,捂着腕部急速后退,但见李兆堂从容收手,指尖银光闪过,转眼没入邹青的心口! 他边往里扎着致命银针,边平静宽慰:“外公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心肺都掏出来,留在身边,好好保存下去。” 邹青大睁双眼,腮部抽搐,乌黑的血沿嘴角滴滴答答淌落,沾到李兆堂皓白的靴子上,被这位少主十分嫌弃地皱皱眉,随手将还没死透的“尸体”扔到了一旁。 李兆堂拍拍手心,问祁重之:“我帮他完成了心愿,我是不是仁心仁德?” 祁重之看着邹青仍在微微痉挛的躯体,想到李兆堂刚刚的许诺,胃里恶心非常,只想大吐特吐。 他目光阴沉:“真难为你能在我身边伪装那么久,一定很累吧?” “言重啦,不难为,也不累,”李兆堂负起手来,说得云淡风轻,“祁公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很欣赏。同你相处,我觉得很愉快。” 愉快……他瞒了祁重之近半年,害他至此,就只是一句很愉快! 他见祁重之拳峰攥得死紧,那双眼睛阴郁十足的盯着他,不由微微弯唇:“我猜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比如——张平森为什么会背叛祁家?” 祁重之瞳孔微缩,慢慢往前跨了一步。 对,就是这个样子,李兆堂不见的神采又从眼底一点点溢出,他太乐衷于看原本坚毅之人被现实崩溃的模样了,简直是世间最振奋人心的景色。 “你那么聪明,一定会猜到,张平森是受我威胁的。” “……是你拿书筠的命来威胁义父的,是不是?” 李兆堂不慌不忙:“错了,我没有威胁过张平森,是他主动找到我,希望能用《剑录》,换他女儿活命的机会。” “换句话说,”他续道,“他早就想拿你爹娘的命,来抵张书筠的命了。” 祁重之目眦欲裂:“住口!你胡说!!” 他暴怒挥刀,被李兆堂半途截住刀刃,以二指牢牢夹住,借以逼近祁重之半步,盯着他的脸说:“你还是太年轻了,来,让李大哥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薄情寡义。” 祁重之胸膛起伏,费力抽刀,却被控制得牢固。 李兆堂:“说起来,也是你父亲太仁慈,一条随手救起的狼,居然能当成无害的狗来养。” 五年以前,张平森携重金辗转找到李兆堂,希望他能医治好张书筠的病。 张书筠根骨已坏,要想痊愈,不仅要靠治,还要靠数十年如一日的调养,非是件便宜功夫。李兆堂没有那份耐心给张书筠做专职的老妈子,随意开了两帖治标不治本的方子,打发了张平森。 张平森爱女心切,跪在神草堂门前苦求三日,不仅没打动李兆堂的心,反而把他吵得心烦,派人将他打了出去。 彼时的张书筠危在旦夕,张平森不肯轻易放弃,几个月后,他再次拜访李兆堂,这次带来的筹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剑录》。 “如今边境与北疆正起战乱,敢去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祁泽夫妇又凭什么会信你的鬼话,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找那什么天外飞石?”李兆堂懒洋洋靠着椅背,低头抿了口热茶。 张平森坐在他的下首:“祁氏与张家相交甚笃,我说的话,他们十之八九会信。何况祁泽爱剑成痴,天外陨石这样难得的铸剑奇材,他不会舍得错过。” 李兆堂放下茶盏,碰出一声轻响,震得张平森哆嗦了一下。他掀起眼皮,挥退屋里的侍从:“说说你的计划。” 张平森擦擦额角的汗,只觉从头顶上方射来的威压,让他喘不过气:“我只要跟祁泽说,天然陨石如今已所剩无几,只或许能在浦城收购到几个,他夫妇二人必定会沉不住气,即刻动身。然而北疆军队的下一个伐城目标,正是浦城。” 上方传来一声低笑:“好一招借刀杀人。我记得,北疆军队的头目,似乎是个叫赫戎的男人?” 张平森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啊……没错,就是那个北疆的鬼帅。” 李兆堂点一点头,过了片刻,张平森才反应过来,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忙道:“浦城守城官员名叫孟凡林,是个贪财好色、胆小怕事之徒,很容易被收买。北疆军队每逢征战,必要屠城,等我拿到《剑录》,给孟凡林献策,让他在北疆人攻城时提早关闭所有城门,再放火烧城,造成北疆来犯的假象,届时趁乱逃跑,可保他性命无忧。孟凡林在北疆鬼帅威压之下,必然心慌,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他会答应的。” 一场漫天大火,足以掩盖掉所有痕迹。却不想这场火最终是由赫戎的手来放的,倒是更省下他们许多麻烦。 李兆堂不放过祁重之眼里的任何情绪:“如何,这个故事好听吗?” 祁重之怔然松手,跌撞后退,面无血色。 李兆堂扔开手里夹着的刀,步步紧逼:“而我拿到《剑录》后,实则并没有彻底医好张书筠的病。她后来病情好转,只是哄骗人的假象罢了。” 也就是说,祁家父母的命,死得一文不值。 “张平森也不傻,没过几年就察觉出了不对,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早看穿。他来质问我……哈,他居然敢大着胆子来质问我,我说错了,你义父确实傻得可笑。” 李兆堂刻意把“义父”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在嘲笑祁重之的天真。 “那时恰逢赫戎出逃至中原,我查到大松山附近有他的踪迹,便告诉张平森,只要他能杀掉赫戎,砍下他的脑袋送到我面前,我就继续医治张书筠,直到她痊愈为止。” “所以……”祁重之怆然摇头,“所以他告诉我,你的仇人在大松山,诱导我去试水。如果我能 分卷阅读85 分卷阅读86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6 把赫戎抓回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我死了,那《剑录》的事就不会有人再去查,哪种结果,对你们都是好的。” 李兆堂颔首,语气里有赞许的味道:“不错。” “你想杀了我吗?”他看着祁重之烧红的双眼,张开双臂,做了个迎接的姿势,“来,杀了我啊,替你爹娘报仇,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和他同归于尽。祁重之的脑子里倏然掠起这个想法,他咔嚓接回脱臼的右手,按到腰间的火折上,突然什么都不想顾了,只想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 他正要拔出火和硝石来,将这一片都炸个灰飞烟灭,他早就抱好了这种想法。却见李兆堂身形一顿,皱眉向脚下看去。 “快……走……!” 邹青竟还没没死!趁李兆堂不注意时,他用尽浑身力气,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冲祁重之艰难呼喊。 “走…!救、救老峰主……” 李兆堂眯起眼睛,想要拔腿,一时竟没能在这濒死之人的力道下成功□□。 他饶有兴味:“我改主意了,我要把你的心肺挖出来,都喂狗。” 话音一落,他重重踩上邹青的心口,鲜红血浆蓦地喷出一线,邹青垂死抽搐:“鬼帅…也在里……”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这次彻底见了阎王。祁重之醍醐灌顶般一震——赫戎! 他解下特制的硝石,朝李兆堂的方位奋然扔去,火苗倏地窜起,他一刻不停,反身朝密道深处狂奔而去! 第63章 第六十一章 密室里面别有洞天,与想象中的阴沉昏暗不同,长明灯点了五六盏,将不大的地方映得亮如白昼。 祁重之一眼看见整齐排列成了一竖列的铁笼子,笼子里盘踞着不需细猜,就知道必定不好惹的毒物。 他跑得气喘,来不及歇上片刻,脚步不停地沿着排排铁笼找过去,在中间的牢笼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赫戎。 他先是惊喜,可没等喜色漫上眼底,继而又袭来了铺天盖地的心悸。 因为赫戎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露在衣袖外的手指苍白至极,干涸的血迹从耳朵里蔓延出来,细细审视,他竟连胸膛的起伏都不见,像是已经…… 祁重之身形虚晃,强稳住凌乱的心神,逼迫自己近前半步,脸贴到了铁栏杆上。 “赫戎……”他咽了口唾沫,微微提高声音,“赫戎!我来了!” 我来救你了,你转头看看我。 ……可那厢静得毫无声息。 彻骨的寒意瞬间钻入肺腑,祁重之手脚冰凉,蹲下身来,胳膊插进栏杆之间,颤抖去抓够赫戎的衣角。 他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急躁:“赫戎,赫戎,我来了,你醒一醒啊!” “醒一醒啊!”他眦目大吼,“济世峰的牢房就那么好睡吗?给老子起来!” “他没死,”李兆堂的声音自后幽幽响起,“不过再也活不过来了。” 他刚刚处理完硝石,款步向祁重之走来,浑身不见伤处,仅是衣角沾了些难洗的灰尘,让他觉得有失体面。 不过看着祁重之现下的模样,他的心情便又好了不少。 祁重之并未回头,他紧盯着赫戎,一双手攥得栏杆咯吱作响:“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他提起这个,李兆堂的语气霎时变得轻快起来:“如你所愿啊,我取出了他脑子里的蛊虫,替他完成了必生心事。啧啧……你猜怎么着,拿出来的时候,虫子还是活蹦乱跳的呢,给他疼的呀,满地打滚,真是可怜。” 他故意将当时的凄惨场景三言两语描述出来,往祁重之脑子里扎钢钉似的,硬逼着已不堪重负的他听。 “你知道他临近崩溃、拿头去撞地面时,嘴里喊的都是谁吗?” 祁重之缓缓回头,眼眶灼红。 李兆堂慢慢咧开嘴:“他说,阿钧,带我走吧。” 可当初推他进火坑的人,却也是他口中时常念叨的阿钧。 祁重之蓦地捂住口唇,弓身一阵哆嗦,鲜血沿着指缝源源不断冒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他连咳都咳不出了,肺部艰难抽搐,往里吸进针扎似的的空气,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疼得痉挛。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机关算尽,心血燃竭,到头来害人又害己! 他竟是这般没用的废物…… 李兆堂哈哈大笑。 笑到一半,突兀由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够了,停手吧。” 祁重之颤抖抬头,循声望去,在赫戎的隔壁,有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正朝这边观望着。 老者神态憔悴,浑身没生骨头似的歪坐着,仿若已活了一百八十岁,马上就要寿终正寝。 祁重之意识到,这是传言中的那位老峰主。 李兆堂目中含笑,踱近老峰主的笼门口,手掏进袖中,摸出一枚透明的瓶子。 瓶子里蜷缩着一条肥硕的肉虫,通体泛着恶心的油绿,表皮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李兆堂:“它是济世峰丢失了近三十年的毒蛊,外公,你看,我把它找回来了。虽然只剩其中一条,但没关系,凭我的毒术,完全可以天衣无缝地伪造出另一条。” 他的态度一时间变得有点像要跟长辈炫耀自己做了好事的孩子,可惜老峰主全然不领情。 李兆堂微微皱眉:“怎么了,外公,你不高兴吗?” 老峰主的声音很清晰:“别叫我外公,我没有你这样丧心病狂的外孙。” 这话出口时,李兆堂还纹丝不动举着瓶子,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霎。 片刻,他倏然一嗤,毫无预兆将瓶子向地上砸去,咔嚓轻响后,他的目中迸出愤怒的火光,抬脚狠狠踩中不停蠕动的蛊虫,靴子碾动,将其磨了个粉碎。 祁重之悄悄摸到铁锁前,拿一根铁丝撬开了锁链,他推门而入,跪在地上,抱起浑身冰冷的赫戎。 李兆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此居然毫无察觉。 “娘亲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他挪开沾了绿色汁液的脚,低声问。 老峰主眉毛抖动,半晌才道:“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你可曾把她当成你的亲娘过?” “我当然把她当成我的亲娘!”李兆堂勃然变色。 “那为何要下毒杀她!” “为何?”李兆堂捏紧栏杆,把脸凑到缝隙间,神色几近有些癫狂,“你问我为什么?你不清楚吗?……她根本就不想活着,人间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地狱,她每时每刻都活在难以自拔的痛苦里,我每天晚上都是听着她的哭声入的睡!” 老峰主盯着他扭曲的、充满恨怒脸,没有开口。 “我是在帮她,帮她解脱出去。她太懦弱了,连去死都不敢,可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死了,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分卷阅读86 分卷阅读87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7 了,”李兆堂与他视线相对,“名节与女儿的性命,哪个更重要?我猜你也选的前者。” 他一语中的,让老峰主的神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兆堂:“被我说中了?” 老峰主:“她身为济世峰圣女,却勾结外族,丢失传族之宝,毁的不仅仅是名节,更有责任!” 李兆堂:“对,你说得不错。你们满脑子仁义道德,可曾想过,她当年也只有十六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子不教,父之过,她犯下弥天大错,我倒想问问外公,你又为此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老峰主愕然愣住。 “你没有,”李兆堂轻扯嘴角,退后一步,“把责任全都推给一个少不经事的女孩儿,你们才是最自私的。” 说完,他转头看向祁重之。 “祁公子,你说对吗?” 祁重之怀抱赫戎,脸颊静静贴着他的额头,已是一尊失了三魂七魄的雕塑。 他嘴唇皲裂,嵌着干涸的血丝,张口的幅度很细微:“你母亲忍辱负重,养你成人,不是教你如何心狠手辣、泯灭良心的。” “你说得好轻巧,可你尝过饱受冷眼的滋味吗?尝过孤独无助的滋味吗?尝过母亲受辱,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做旁观者的滋味吗?” 祁重之冷眼相视,毫不同情:“所以你不惜代价,也要让别人一起尝尝痛失双亲,孤苦伶仃的滋味,是吗?” 李兆堂的身世固然可悲,可这世上的苦难数之不尽,有的人生来享尽荣华,有的人直到死去也只得一张破席;有的□□妾成群子孙满堂,有的人无依无靠孤独终老。人间从没有公平可言,有的只是每个人心中对善恶的权衡,难道祁重之就活该少年成孤,赫戎就活该为父所利用吗? 可他们谁也没有像李兆堂那样,将自己的悲苦加诸在无辜之人的身上。 没有谁有义务替你分担,生而为人,就要掰直那根脊梁骨,不求顶天立地造福于世,也要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祁重之:“你夜深人静时,不会做噩梦吗?” 李兆堂走了。 他知道祁重之不会扔下赫戎自己出去,而只要带着赫戎这个累赘,他就一定无法从济世峰重重围困下逃掉。 他没有立刻下手杀掉已经万念俱灰的祁重之,这跟他先前的计划不一样,难以究其缘由。 或许是因为,他想再多欣赏一番他们二人生死相隔的凄惨模样。他这样揣测自己。 “从前我再难过,至少有赫戎支撑着我,可现在我连最后的支柱也没有了,”祁重之撩起赫戎的碎发,轻柔为他别到耳后,“李兆堂达到了目的,这可能就是他没杀我的原因,他可能觉得,我会自己撑不住去死。” 老峰主问:“那你会去死吗?” 祁重之沉默下来,摇了摇头。 老峰主以为他要说不会,结果他是说:“我不知道。” 祁重之从兜里掏出一枚药丸,隔空抛给老峰主。 老峰主接过来,发现是软筋散的解药。 祁重之:“虽然现在给你也好像没什么用了。吃着玩吧,别浪费。” 老峰主吞下解药,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尝试站起来。 “不,还有用。” 祁重之掀起眼皮,看他步步走到牢门前,又蹲下来,去够被李兆堂踩碎的那一滩蛊虫。 “你怀里的人还没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兆堂留了他一命。” 祁重之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抱着赫戎的手微微发抖。 “你的意思是……” 老峰主看向他:“他还有可能醒过来。懂毒术的,不只李兆堂一个。” 这枚蛊毒的真正所有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64章 第六十二章 祁重之该高兴的,可他僵硬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这应当是天大的喜事,但他看着老峰主手中碎成渣滓的幽绿蛊虫,双臂情不自禁抱紧了赫戎,第一个念头便是怀疑。 该相信他吗?他是济世峰的人,也未必是什么好货色。 ——但如果不相信他,赫戎就没救了,祁重之现在连他的心跳都感觉不到。 “你……”隔了半晌,他艰难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你确定那东西能救他吗?” 他把救这个字咬得格外重。 老峰主明白他的顾虑:“自古医毒不分家,济世峰当初特地寻觅到这对蛊虫,也是看中它对人体伤处的愈合能力,岂料还没彻底把它研究透彻,就被北疆宵小窃走了。” “你放心,”他看了眼李兆堂离去的方位,“老夫和他不是一路人,不干那种丧尽天良的龌龊事,此举不会再对鬼帅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体内的毒已解,老夫会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我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鬼帅能够苏醒,将会是帮助我们逃出去的一大助力。” 祁重之不喜欢这个说法。 他不想再让赫戎陷于任何危机中了,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赫戎第一眼醒来,看到的是红烛暖帐、白茶温汤,那时,祁重之已经将所有乱七八糟的事都处理完毕,只给赫戎留下一个安乐无忧的未来。 ——而不是在鬼门关里死去活来,再次清醒,只为了用尽一身武艺,救他二人逃出生天。 他心疼。 “这是让他活过来的唯一办法。”老峰主催促。 “我知道,”祁重之低下头,逃避般埋进赫戎微凉的颈窝里,“我知道。” 老峰主:“那你在犹豫什么?” 祁重之:“我就是想让他再多歇一会儿……他太累了。” 老峰主:“……你要尽快考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天际开始放亮,晨起的弟子们陆陆续续去上早课,李兆堂推开寝殿的大门,缓步入内。 “来人。” 他忙碌整晚,口干舌燥,桌上的茶壶里空空如也,倒不出半滴水。他出声喊叫侍从,声音在空旷殿内荡起回响,许久都无人应答。 他便后知后觉想起,身边的侍从都被他派去搜捕祁重之了。手底下全是帮饭桶,正主已经到了他们主子眼前耀武扬威,还在外面追莫须有的目标。 而仅有的那位“心腹”,也在昨夜死在了他的手下。 李兆堂忽然间发现,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他从十二岁起开始第一次杀人,解决完李善蓉,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老峰主。 他看见过外公抱着年纪尚幼的李殿,握着那只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练着字。彼时的外公对待李殿耐心极了,仿佛那才是他的亲孙子。 李兆堂不明白,他有哪点比不上那个从犄角旮旯里买回来的毛孩子。 嫉妒是给歹毒心肠埋下的最好给养,他起初也只是想得到外公的认可而已。制毒,是为了有朝一日能 分卷阅读87 分卷阅读88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8 夺回蛊虫,一雪前耻,并且能完好地驾驭它;得到《剑录》,是为了能讨外公的欢心,让老峰主看看,无论多难办的事情,只要他李兆堂想,就一定能做得到。 可通通都毁于一句:“心术不正者,不足以担当大任。” ——那他就让所有人知道,这济世峰、这权势、这地位,早晚都会落入他这个心术不正之人的手。 你们心存仁义,那你们就一起去地府称兄道弟吧。 李兆堂的计划,可算完成了百分百,只是可惜,最终也没能见识到祁重之神识崩溃的一幕。 他扔开茶壶,白瓷片碎裂在地,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去收拾。窗外第一缕阳光倾泻而来,映出他半面血色全无、形同鬼魅的脸,他慢悠悠绕到桌后,从笔架上捞起一支笔,面前铺陈一张白纸,他在白纸上细细勾勒着祁重之的样貌。 在他的手边,还依样摞着四五张画像,有拾笔描眉的李善蓉、执卷临帖的李殿、辨药识毒的老峰主,以及提刀纵马着银甲的赫戎。 他把他们曾经最意气风发的样子都描绘了出来,和如今的境况两厢对比,他的心情就格外舒畅。 地牢内。 气氛一如既往的凝重。 赫戎头顶扎着一枚银针,还是祁重之从邹青的尸体上□□的,经老峰主亲口鉴定,并没有淬毒。 祁重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老峰主的动作,汗珠从额头滚下来,汇聚在累出褶的眼皮上,他也没工夫去擦拭。 “怎么样了?” 老峰主无奈:“公子,统共没过半个时辰,你已经问了老夫八遍了。耐心一点儿,这种事急不来。” 祁重之倒是也想有耐心,可惜看着赫戎紧阖双目的脸,他就一阵阵地心慌气短,焦虑不安。 他索性站起来,自顾自地在密室内来回踱步子,把老峰主晃得直眼晕。 一声极轻微的低吟从背后传出,祁重之倏然转身,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跟前,迫不及待问:“他醒了吗?我听见他出声了。” 老峰主:“不是,是我的脚坐麻了。” 说着,他抬起屁股,把跪累了的双腿舒展了舒展。 “……”祁重之面无表情地走开,继续进行他的忧心事业。 隔了半晌,又有一声闷哼传出,祁重之抠了抠铁栏杆上的漆斑,深吸口气:“你的脚怎么老麻?” 却被回应了一句气若游丝的:“阿…钧……?” 祁重之猛地一怔,一时间甚至不敢回神,维持着铁板似的姿势僵杵了良久,才一点一点扭过头去。 老峰主小心翼翼拔出赫戎头顶已然泛出幽绿的银针,朝祁重之颔首:“成了。” 赫戎缓缓半睁开眼睛,眼底蕴着一汪金棕微光,兴许是刚刚醒来,神智还不够清醒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涣散。 慢慢的,那点光晕凝聚成了一线,牢牢锁住祁重之的方向,再不肯挪开。 祁重之跪近前,老峰主识趣,将赫戎的脑袋递送给他。 他抱住那颗金贵的头,在上面翻来覆去地抚摸:“蛊虫都已经……渡进去了?” 他这模样莫名有点好笑,老峰主说:“全渡进去了。不用如此小心,老夫只是在他的百会穴上刺了一针。” 又不是开了个洞。 “他真的没事了吗?”祁重之还是不放心,连着三遍五遍地询问,他捧起赫戎的脸,对上那双视线,感到掌心似乎逐渐聚起了微热的温度,“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难受吗?” 赫戎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处于一种睡懵了的状态。他身体好得过头了,被折磨了那么许久,晕过去好几天,居然跟休养生息了一番似的。 脸蛋都开始泛红。 赫戎:“饿……了。” 祁重之的嘴角不受控制上扬,满腔欣喜只恨无人共享:“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他饿了,他有知觉了。” 老峰主受他感染,亦是抚须微笑:“哈哈,听见啦。” 祁重之左右四顾,正愁该怎么去给赫戎找点吃的,便觉手背一热,柔软触感温驯附着,他茫然低头,见赫戎捧住他的手,神态堪称虔诚地印上一吻。 老峰主干咳一声,别开了老眼。 祁重之鼻尖发酸,好险没在人前丢了脸面。 多好,一别经久,历经生死,我完好无损,你也平安无事。 “蛊虫虽然已死,但其体内的毒性还在,鬼帅的体质打小就接受了改变,这辈子的性命都需常年依靠蛊毒而存续,已经与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从前是鬼帅以血肉养蛊,如今是蛊以烈毒养他。”老峰主借机插了个空子,从旁解释。 “那还会有渴血、头疼的副作用吗?” “不会了,还有他身体的自愈能力,业已一并消失,那都是活着的蛊虫做的孽。再者言,李兆堂虽然招人恨,但医术的造诣恐怕已在老夫之上,他先前给鬼帅配制的解毒.药,其中确有八分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换言之,现在的赫戎宛若重生,已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 “但是——”老峰主欲言又止。 祁重之心里咯噔一下:“怎么?” 老峰主:“蛊虫毕竟曾蚕食过他的精血,对他的脑子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如今虽然没了大碍,但余生可能……” 祁重之:“……会变成傻子?” “那倒不至于,”老峰主说,“就是头脑会比寻常人缺根弦,反应也会慢半拍,吃东西不知饥饱。” 祁重之长松口气。 “不妨事,”他十分放心地说,“他本来就是个缺心眼的。” 第65章 第六十三章 东伙房失窃了。 丢了一橱柜的鲜菜和牛肉,柴火少了一多半,锅碗瓢盆都是被用过的,看痕迹,怕是那个贼还好心情地现炒了几大盘丰盛佳肴。 当天的厨子们说说笑笑走进厨房,入眼便撞见了一室的杯盘狼藉,全都傻在了当场。 弟子们火急火燎跑来跟李兆堂禀报,说厨房失窃,往后三四天的晚饭全都没了,怕是一队团伙作案。 李兆堂活了快三十年,见过偷财偷人的,还真没见过这么大费周章偷食材的。 “你们在厨房里藏了私房钱?”他隐隐不耐揉揉眉心。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弟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没有,我们绝对没有!” 不管有没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是在他众弟子的眼皮底下,对方甚至大摇大摆做了一顿饭,仿佛在故意向他耀武扬威。 谁有这个本事?谁会这么无聊? 如此不靠谱、但又目的性极强的行径……李兆堂略作沉吟,眼皮一跳,突兀想起一个人来。 “暖阁最近,有没有什么动向?” 他的话一问出口,底下的几个弟子脸色顿时微变,皆 分卷阅读88 分卷阅读89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89 面面相觑着欲言又止。 李兆堂烦躁一拍扶手:“回话!” 为首的弟子一哆嗦,扑通跪倒:“近来、近来有几位同门夜间巡游,在暖阁左近看见了……先峰主的鬼魂。” “你说看见了谁?”李兆堂眉峰下压,语调一瞬间冷了数度。 那位被逼问的弟子额头直冒冷汗,硬着头皮重复:“先…先峰主。” 李兆堂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况且寻常恶鬼,恐怕还比不过他一半的狠辣。 他笑了一笑。几天来蜗居殿内看书作画,差点忘了,还有三个被他扔在地牢里自生自灭的人呢。 现今看来,他们不仅没识相地去死,甚至还浴火重生,有能耐跳出来跟他隔庭叫板了,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有鬼是假,有人装鬼是真。地牢的机关在祁重之手中不过是道摆设,厨房丢失了食材,也正是他的所作所为。 本来招贼这种小事,不至于上报给李兆堂知晓,但他先前每晚都拎着老峰主出来闲溜达,故意给巡逻的弟子们露个脸熟,偶尔嘴里还念叨几句“不肖子孙、欺师灭祖”,一时搞得人心惶惶。 加之李兆堂对暖阁的态度一向是讳莫如深,本来就在济世峰弟子心中留下了一道疑虑,如今再有老峰主冤情难诉、阴魂不散的传言流出,那些早就不满于他高压统治,但苦于不敢出头的人便愈发群情激奋,纷纷猜测李兆堂峰主之位的来路是否正当。 祁重之的目的,就是要逼李兆堂亲自来跟他“叙叙旧”。 他舀起一勺热粥,吹凉了,老神在在送进嘴里,等不疾不徐咽进肚子,才有心情抬目扫一眼站在密道口的李兆堂。 他刚到这里不多时,看祁重之吃了三勺米粥,老峰主躺在草垛里歇息,然而还应有一人,却平白消失无踪了。 他缓步踱在统共不大的地牢内,一一看过所有的铁笼,皆无赫戎的踪迹。 “祁公子一如既往的好手段,”李兆堂目光阴鸷,推开虚掩的牢门,走到祁重之身前,“我很好奇,他一个动弹不得的活死人,你能把他藏到哪儿去?” 祁重之舔舔嘴角,微微笑着放下碗,与先前见他时的颓靡模样判若两人。 他挑衅扬眉:“你猜。” 李兆堂冷声一哼,伸手欲拽他前襟提起,但觉身后风向疾流,他蓦地一凛,转身抬掌,轰然与一人的刚劲拳锋重重对上! “塔、图、里!” 来人正是已恢复完好的赫戎,他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击拳袭向李兆堂后脑,半途被截也不恼,转而收手旋身落地,不待李兆堂反应,便出招如影,步步紧逼。 “谁是塔图里?”赫戎还有功夫反唇相讥,“锦绣丛里一无是处的珍宝,那是你的奶名。我叫赫戎,是金刚不灭之利器!” 他怎么可能还醒着?! 蛊虫明明已死,他不可能还活着! “是你——!” 李兆堂无法宣之于口的逆鳞被触,当即目眦欲裂,几欲气疯,怒吼:“你怎么可能对蛊毒有办法?!” 老峰主气定神闲:“我才是你的师父,你痴迷于害人,恐怕早已忘了,毒原本也是可以救人的。” 赫戎居然在老峰主救治下重新醒来,已然令李兆堂震怒,更甚者,这位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身上与生俱来的孤王傲气,顷刻间将他镇压得犹如蚍蜉蝼蚁,他深埋骨子里的卑怯流露出一霎,动作有片刻的犹疑,转瞬又被铺天盖地的嫉恨顶替,指间银光飞掠,意欲直取赫戎的性命! “小心他的针!”祁重之半直起身,下意识要冲过来帮忙。 赫戎闪身避过,倏然抬手,竟凭空夹住了三根毛发般纤细的毫针! 他面色不改,反手将银针当垃圾扔开,兼之朝祁重之喝令:“老实坐着!” 祁重之讶异大张着嘴,一屁股坐了回去,手又摸起了旁边的粥碗。 处于全盛时期的赫戎实力太过强劲,虽没了蛊虫加持,但那一身的悍勇无匹是从小踏着刀山血海练就而成,非李兆堂这等善使阴招的宵小可比。 ……不过若论损招,赫戎也不是不会。 他作势勾爪,要去掏李兆堂的下裆,李兆堂情急弓身抵挡,被他趁机抬腿顶上下颌,被撞得头颅后仰,紧接着挨了赫戎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打人不打脸,这声“啪”的脆响十分刺耳,李兆堂直接被打懵了,空气死寂了一瞬,他不可置信抚上肿起的左脸,浑身如遭雷击。 赫戎:“狗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打你爷爷脑袋的主意?” 祁重之听此极具他祁氏风格的豪言,一口粥走差了道,呛得死去活来,泪眼纵横地想:他们家的辈分是真够乱的。 李兆堂的脸色忽白忽青,他拿舌头顶了顶刚刚不慎咬出血的左腮肉,尝到了满口难以下咽的铁锈味。 像是四肢的气力都被抽走了,他挺直的双肩松垮下来。 他缓缓道:“你们打算杀掉我报仇吗?来啊,我给你们杀。可是杀了我,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剑录》的下落了。” 他不等祁重之发火,继而转向老峰主:“如今的济世峰,早就不是你的天下了。你的亲信已经死光了,剩下的不是新入门的毛孩子,就是一帮没用的乌合之众,你想重新做那个名誉江湖的圣手神医吗?告诉你,不可能了。” 老峰主冷眼相对:“乌合之众可以驱逐出峰,毛孩子可以重新栽培,济世峰百年德望尚在,这有什么不可能?” “我会给你重振旗鼓的机会吗?外公啊外公,你太不了解我了。”李兆堂哈哈一笑,“西南爆发热疫,济世峰义不容辞,派遣一队弟子携药方及珍贵药材无数,前往灾区行医救人。本来是好事,可惜我写的药方不是治病的,而是致死的。外公猜猜,靠着济世峰的盛名,会有多少人来买药,又会有多少人因此命丧黄泉呢?” 旁听的三人皆目露震惊,老峰主浑身发抖,不可思议道:“你……你竟连自己的后路都不留下!” “我早就没打算继续活着,”李兆堂想要绕过赫戎,靠近老峰主一点儿,却被赫戎扣住胳膊,桎梏在了原地。他笑意不改,“活着多累,别傻了,你们也该和我一起去死。” 祁重之冷声:“他疯了。” 赫戎:“他一直就是疯的。” 无法想象,他此举会害死多少无辜百姓,更会令济世峰陷入不义境地,从此土崩瓦解,上千名在册登录的弟子,将会失去谋生的饭碗,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来。 而他抛下一堆烂摊子一死了之,倒是足够痛快。 可千万条人命,谁来偿还? 李兆堂:“我走正道,可没有一个人愿意给我支持,我走邪道,反而无数人拿生命为我喝彩。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也会选后者的。” 祁重之咬牙: 分卷阅读89 分卷阅读90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90 “杀了他!” 赫戎皱眉:“你的《剑录》……” “杀!”祁重之恨极,“这等祸害,怎能继续留在人世?我就不信,我自己找不出《剑录》的藏匿所在。” 赫戎点一点头,正要下手,遭老峰主阻挠:“且慢!” 三人齐齐看向他。 老峰主慢慢起身:“他是李家的子孙,如今犯下弥天大错,要死,也该由李家人亲自动手。” 赫戎微微犹豫,询问地看向祁重之。后者凝视老峰主片刻,点一点头。 赫戎得到命令,反手猛地拍向李兆堂的胸口,将他击得倒摔出去,跌在老峰主脚边,呕出一口鲜血。 他捂住剧痛的心口,抖如筛糠地仰头望向老峰主,却笑得十分真挚:“你说我是…李家的子孙,哈哈…我是李家子孙。那外……咳咳…外公,你能抱我一次吗?” 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李兆堂作恶多端,实在让人可怜不起来。 老峰主蹲下来,稍稍靠近他。 李兆堂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期许,将身躯往前挪了半寸—— 他的动作戛然而止,顺着老峰主递来的手往下看去,见到一把没入心脏的匕首。 祁重之漠然别开视线,转身向外:“杀了就快走,我来的时候,还没听说济世峰在往西南派发药材。此处距灾区少说有一个月的路程,他至多也就这两天下达的命令,我们快马加鞭,兴许能赶得及阻止。” “祁钧!” 背后传来一声嘶哑呼喝,那力道,好似要把嗓子生生扯裂。 祁重之顿住脚步。 李兆堂声音低弱:“你曾经……有没有真的把我当成朋友过?” 祁重之沉默许久。 “在你打算谋害赫戎的那一刻,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第66章 第六十四章 “老夫得留下来,李兆堂把济世峰搅成了一锅粥,必须要有人在此重振旗鼓。”老峰主道。 走在前面的祁重之扭头,与老峰主打了个对脸。李兆堂就死在他身后不远,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外孙,他好像当真没有一丝波动。 当然,也可以理解,李兆堂毕竟恶毒透顶,曾把他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挨饿受冻,他能活到现在,也是走运。 祁重之答应了,他不介意为济世峰、为西南百姓走这一趟。 天气还是一般炎热,一如来时,掐指算算,竟也才过了一月左右,却好像已经经历了三春五载。 赫戎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穿了件祁重之新给他买的红衣裳,骑在高头大马上,像个赶着娶亲的新郎官。 他抬起手,替身边的祁重之拂走落在头顶的一片树叶:“在想什么?” 祁重之恍然从思绪里回神:“啊…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兆堂似乎死得太容易了,有点不真实。” 赫戎:“一刀毙命,他不可能死而复生。” “我知道,”祁重之皱皱眉,“我的意思是,他费劲周折走到这一步,即便要死,也该是心怀不甘的,怎么他就死得如此从容。难道真的有人,从一开始就设定好了自己的死期?” 可他看起来,又不像是生无可恋的那类人。 赫戎接口:“是的,他一直没想活下去。” 祁重之仍旧不太明白。 “李兆堂曾经对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很多。”赫戎道,“有一次他喝多了,抱着一堆画像跑到关押我的房间,给我挨个展示每一幅画。画里有他的娘亲,有老峰主、李殿,还有我。他还问我,父亲长了什么样子,他想画出来。” 祁重之沉默了一会儿,示意他继续说。 赫戎点点头:“那时是半夜三更,我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他吵了起来,很烦,所以没有搭理他。他不在意,一直在自言自语,神态很兴奋,说马上就能带着我一家团聚了,祁钧也会和我们一起走,让我别着急,再等等。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不想活了。” “我们北疆有一种说法,”赫戎续道,“人活着时和死去后,是处于两种不同的世界,如果在今生有什么未尽的遗憾,到了死后,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圆满弥补。” ……原来如此,祁重之似乎有些懂了。 不信鬼神的李兆堂,却信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 他叹息:“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他能做个没有遗憾的好人吧。” 上一辈的恩怨流传至今,逼着无辜的后辈拿起兵刃互相厮杀。刀戈相伐时,或许曾从对方眼中看见过一瞬而过的挣扎,但仇恨已经滋生,利器已经举起,即便知道这场争斗毫无意义,也没有了说停止的权利。 到最后,谁都没有胜利,谁都输了个彻底。 而恩怨,总还是要有个了结。 秋最终要取代盛夏,熬过炎炎烈日,盼来的会是硕果丰食,祁重之拨开一丛油绿枝叶,摘下一颗尚还酸涩的野果。 “我真庆幸,我活到了最后。” 赫戎:“因为你是对的。” “不,”祁重之微微摇头,“我们都是错的,只是我还记得,人要脚踏实地,勿忘本心。” 有的人被仇恨驾驭,有的人驾驭了仇恨。 西南干旱,气候闷燥,容易让人口唇裂皮,祁重之作死吃了个没熟透的野果子,胃里始终往外返着酸,把个白天还活蹦乱跳的人折腾得萎靡不振。 黄昏时分,赫戎不知从哪顺来一个陶罐,递给面色蜡黄的祁重之。 祁重之半死不活接过,里面咣咣当当响着声,应该是盛了半罐子水。他十分欣喜地打开封盖,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酒气,熏了他一个趔趄。 他双目发直地瞪着赫戎,那厢还大义凛然地催促:“快喝,我不渴。” 祁重之:“这他妈是酒。” 让胃酸的人喝酒,怕是日子过腻了,打算要弑夫了。 赫戎眉峰蹙起,很不相信地接过来,凑到鼻前一嗅,讶异得出结论:“这是酒。” “谢谢你,”祁重之有气无力摆手,“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看出来是酒。” 可顺都顺来了,本着浪费不是好习惯的原则,赫戎只好自己闷头灌了个底儿掉。 “别喝了,”祁重之忽然压低声音,拍他的肩膀,“你看那队车马,是不是载药的济世峰弟子?” 赫戎:“嗝儿。” 祁重之:“……” 我想休妻。他心里说。 赫戎浑然未觉地抹把嘴上酒液,打眼瞧去:“是他们。要动手吗?” 祁重之抱着肚子:“你动吧,我不想动,都是些柔弱书生,你下手别太重,打晕他们就行了。” 赫戎颔首,安抚般摸了摸他温热的额头,飞身而下。 月色初升,周遭愈发昏暗,正当此事,从天而降一位红衣大汉,悍然落在济世峰的车队之前,把一众白衣书 分卷阅读90 分卷阅读91 潜锋 作者:恒山羽 分卷阅读91 生全都唬了一跳。 赫戎气势汹汹朝他们走来,为首的弟子吓呆了,舌头打结:“什、什么人,要要要干什么?!” 赫戎看也不看他,抬手照他后脖颈一按,那弟子就浑身软泥似的晕了过去。 其余人大惊失色,几个胆子小的顿时慌作一团:“死人了!山贼杀人了!!” 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懒洋洋的一声:“速战速决。” 便见眼前“山贼”像领了某种命令,脚步不再悠悠闲闲,身形霎时迅捷起来,众人连他是如何动作的都没看清,只接二连三觉得眼前一黑,就扑通栽倒,不省人事了。 赫戎走近装载了药材和医书的木车,掏出硝石,打算按原计划将其一把火烧掉。 火星子窜出,点着了一页书纸的边缘,今夜无风,火势蔓延得不算快,赫戎盯着火苗走向,从旁扇风助长。 蓦地,他动作微顿,从一堆千篇一律的医书中窥见了一本与众不同的。 那本书被半遮半掩埋在当中,只露出一小角,隐约能看到半茬书名。 赫戎不知遭了什么邪性,忽然扔开硝石,挥起袖子,拿手去扑灭火势。 “阿钧!”他大喊。 其实不待他说话,老远就看见他发神经的祁重之已经坐不住了,火急火燎跑过来,胃疼都不顾,一把抓住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疯了吗!烫着没有?” 赫戎抽回被烫得通红的手,从灰烬中扒出那本书,眼神带笑:“你看。” 祁重之仍旧皱着眉,心疼不已,闻言只不经意扫了眼他拿着的东西,未知这一看,就彻底震惊在了当场。 “这是——” 是《剑录》! 他惊诧张大嘴,隔了半晌,才不可置信地从赫戎手中接过书本,小心翼翼掀开沾了黑灰的第一页,有行端正字迹写在其上,祁重之低声念了出来: “正月初八,正值孙儿生辰,偶获祁氏传家至宝,不敢藏私,特献与外公,望外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正是李兆堂的笔迹。 “这……怎么会……” 他犹在愣怔,旁边窸窸窣窣一阵翻动,赫戎又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长形的盒子,祁重之迟疑接来,心里隐隐有了种猜测,茫然看了眼赫戎。 他慢慢打开盒盖—— 里面存着两截断剑。 祁重之:“你怎么知道……” 赫戎:“李兆堂跟我说过,他把断剑和《剑录》藏在了一起。我当时以为他在故意激怒我,所以没有在意。不成想是真的。” 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祁重之面前恶语相向,称如果他死,《剑录》永远也不会让别人找到,同时却又故意透露,济世峰弟子正在往西南运输制毒的药方。 李兆堂是清楚祁重之秉性的,他不会不知道,祁重之听说此事后,一定不会作壁上观。 他在引诱祁重之前来截阻车队。 为什么? 没人能知道了。 四野一时静默,火势方灭,微风又起,撩起书纸哗哗翻动,等风止息,恰巧停在一栏。 “来路何萧萧,归途何索索,我若有所依,我若有所寄……” 祁重之合起书页,五味杂陈深深闭目。 夜深了,独余野鸟嘶鸣,遍彻山林,震得心窝隐隐酸胀。他恍惚触及凑近指尖的一点温热,不加犹疑,便十指与之相缠,牢牢扣紧,用力到骨节微痛。 待天际放亮时,雾霭将散尽,尘埃将落定,他们踏着荆棘并行而来,身后是两排殷红而炽烈的足印。 “赫戎,回家吧,”祁重之缓缓睁开双眼,“出来这么久,我有点累了。回龙山,我们的家。” 赫戎揽过他,微微俯身,吻在他的额头:“好。” 来路虽萧萧,归途虽索索。 幸我有所依,幸我有所寄。 分卷阅读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