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分卷阅读1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 《草莽》作者:賢三 我们见证了香港回归,见证了千禧年的到来,见证了物联网发展,见证了中东的战争……我们见证了无数伟大的一刻,却依旧是一个小人物。时间慢条斯理地咀嚼我们,直到我们血肉全无,成为森森白骨,这时,小人物摇身一变,倒成了永垂不朽,太平千古。 第一章 在场估计没人知道这位朱老板是什么来头。男士看了他自惭形秽,女士看了他暗自倾心,莫不有人说他是哪个外国来的混血贵族,或者是隐秘的世界富豪。会场上不知情的名流们纷纷猜测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流言蜚语,很是热闹。我给自己倒了杯酒,躲在暗处朝卡座包厢那儿望去——朱进正和几个老板周旋着。他穿着一套烟灰色的西装,笔挺, 不知是进口料子的缘故还是他原就身板挺直,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意味。那张面孔我原看了许多年,而然今放在我眼前我竟有些识不得了,它变得如此桀骜不驯,无论表情是欢欣还是肃穆都能轻易牵动别人的心,教人不得不好奇,这副英俊脸庞下的真心曾经历些什么故事,他是敌还是友,是正还是邪。 “平老板,一个人在这儿啊?” 我回头,发现有位曼妙的女郎莲步轻摇走到我跟前,玲琅的香气袭了我一身。我不禁心跳加速,全副武装。她端着香槟酒杯和我一起看向朱进,问:“我倒是从未听人说起过他。”刚提起的精神瞬间泄了下去,原来只是向我打探朱进而已。我恢复了之前的神态,懒洋洋地同她讲:“伊到此地晨光不长。” 每当我厌烦这样的社交场合的时候,我会同过来搭讪的当地人讲当地话。洋泾浜一听就很蹩脚,藏不住我原本的籍贯,他们听了不仅不会觉得被恭维,反而会露出被冒犯的表情来,很快就失了耐心,敷衍两句走开。在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眼里,来自异乡的成功人士的重点在成功上,但你若试图要和这座城套上点近乎点,他们便只看得见异乡二字了。果不其然,那女郎听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安静地喝了口酒,旋即走了。 我又落了单,独自快活地在暗处观察着众人。不知是不是走动的美女太过瞩目,朱进突然朝我这儿看了一眼,远远打了个招呼。我笑了笑,走向他们那群人。 “阿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陆老板和张老板,做服装生意的。” “兴会。我叫平益。” “平老板,久仰大名,你好你好。刚刚我还帮朱老板提到你。” 我只好笑笑,瞥了眼朱进。朱进讲:”陆老板今天特地请了大明星过来。” “没有没有。”陆老板摆了摆手,“借朱老板的场子,朱老板给面子。”一旁寡言的张老板依旧象征性地抿两口酒,四处打量舞厅,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说:“我认识原来妙巴黎的老板。” 朱进顿了顿,一挑眉毛:“哦?” “不算熟,几年前有些业务往来,舞厅一直经营地不错的……”张老板似乎是失了耐心,越说越快,“但就是在去年突然不干了,说要休息休息出国度假,一度也没影了。我实在是好奇。” “我把他杀了。” 我们三个人均愣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朱进猛地笑了起来,讲:“他还在美国呢,为了玩得爽快硬是把生意塞给了我。我都没有拒绝的余地。”陆老板紧跟着哈哈大笑,骂朱进太会乱开玩笑。“张老板若是想念他,我等会留一个他美国的号码给你。”“不用不用,主要是好奇。” 张老板无声地笑笑,举起酒杯,室内又洋溢着快乐的气氛。今晚的派对已不单单算作是私人聚会,几路认识的不认识的商界人士都来朱进的夜总会亮相,如斗艳的孔雀一般抖动着翎羽,试探,勾引,摩拳擦掌,求而不得。熠熠生辉的妙巴黎被镀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与这座城的夜景一道欲火焚身。这种景色我曾经是见不到的。 谈笑间,宴会气氛随着音乐节奏走向高潮,陆老板朝我们使了个眼色,讲:“小歌手过来给大家随便助助兴,别嫌吵就行。”话音未落,舞台上的乐队们骤然演奏起了一首流行曲子的前奏,灯光渐渐变强,我看清了舞台上站着的那个瘦弱白皙的青年。 “人生与于世上有几多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 他开口唱起了粤语歌曲,是周润发演的《监狱风云》的主题曲。此时人们朝舞台纷纷投向好奇的目光,有两个忍直接弯起了嘴角,不知是嘲还是笑。在今晚的派对唱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调,也不晓得是谁的主意。我忍不住望向朱进,他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台上的少年,宛如失了神。陆老板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对他讲:“我记得妙巴黎曾经捧过一个歌手,唱得很不错。我看这个小伙子和那歌手有几分相像,就自作主张把他喊过来随便唱给朱老板听听。” “丁予涵。” “什么?” “那个歌手叫丁予涵。”朱进看着那与丁予涵气质声线都较为相似的歌手,不惊无喜地说道,“这首’友谊之光’是他最喜欢嚎的歌。陆老板有心了。”他的侧脸在各色灯光的变换下扭曲跳动,我觉得自己是喝多了,眨了眨眼,再度睁开时,朱进已经神色如常地同陆老板交谈起来。小歌手表演了几分钟便下了台,室内复又响起轻快的爵士乐。我觉得索然无味,迫不及待地、几乎是逃出了宴会厅,快步走去二楼大厅后头的阳台处。 夜里的风很凉,浸透了贴在这城市上的薄雾,一切变得清晰明了起来。黑暗中上海依旧发着光,尤其是朱进的私人城堡妙巴黎舞厅,灯光连着天光云影永不消散,上海帮与江浙帮都看不懂这位异军突起的黑马,于是,一时间,朱进身上的光芒倒比妙巴黎的还要强烈些了。他们的猜测不无几分道理,朱进的爷爷是个俄罗斯人,所以他眉眼的轮廓较常人深些,鼻子也很挺直,仔细看倒也像个混血儿,不过他不是混血王子,而是带着全世界冒险基因的赌徒。 赌徒跌进了冒险家的乐园。 我依稀记得上海新客站人如潮涌,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扛着大包小包,肩挑一根扁担前后系三两个硕大的麻袋,一转身就跟俩流星锤似的横扫千军。前方是宽阔的大马路,来往汽车多得教人眼花缭乱,人群从广场朝四面八方的马路散开,逐渐消散在这座城市里。那个景象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是踩着高跟鞋的漂亮舞女,他们朝着各位老板四面八方散开,我和朱进依旧站在那里。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形形色色的女郎们从我脚底下散开,有说有笑,消失在远方的夜幕中。“一定是喝多了……”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 我揉了揉眼睛,月色温柔。 “阿平。” 回头看见朱进朝我走来。我忍不住蹙眉打量起他来,他变了很多,赌徒搏到了一副同花顺,赢了一副新的面孔。 “结束了。他们走得差不多了。” “嗯。你今天睡在哪里?” “福源里。” 还是福源里,那个逼仄潮湿的石库门亭子间。无论如何,朱进每晚都会睡去那里,那里是他梦开始的地方,老房楼梯的尽头有他的远大前程。 “上海!上海!上海!”朱进气得往丁予涵脑袋上连拍三下,“你他妈的买个票都能买成上海的!能指望你办什么事儿!” “哎哟,哥,哥,疼。”丁予涵抱着脑袋眼泪汪汪,也不敢顶嘴。 他们这一路旅途颠簸,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打不开门,阿平跟小丁先一个个爬进去,朱进再将行李一样样递进去,最后翻窗上车。等挤上了火车抽空一看票:买错了。“你他妈脑子里进猪了啊你?!”朱进越想越气,忍不住又补了一巴掌。 旁边阿平帮衬着说话:“行了,埋怨他两句得了,来都来了,上海就上海吧,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说完提了提沉重的包袱,抬头往前看去。上海新客站人如潮涌,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扛着大包小包,肩挑一根扁担前后系三两个硕大的麻袋,一转身就跟俩流星锤似的横扫千军。前方是宽阔的大马路,来往汽车多得教人眼花缭乱,人群从广场朝四面八方的马路散开,逐渐消散在这座城市里。 “哥,我们往哪儿走啊?”丁予涵吸了吸鼻子,非常犯怵。 朱进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这就是别人口中的大上海,他在黑白电视机里看到的上海滩。 “阿进,我们先找个地方住吧。”阿平推推他,感情这大个子是傻了? 正当三人无措之际,一个举着招待所牌子的中年妇女朝他们凑了过去:“大哥,招待所去不?一晚上40,这块最便宜的招待所了。” “40?!你抢钱吧你!走走走。” “哎大兄弟,寰球招待所,牌子的,好吧?保管你住的舒服。” 阿平没有理睬那个女人,朝兄弟使了使眼色径直往前走。女的故作为难追上去跟他们讲价:“好了好了,30块钱,不能再便宜了,有热水有电,再也找不到了。” 丁予涵回头朝她望了望,被朱进一把拉去身边。 “20块!可以了吧?!大哥真的不能再少了!20块一个走不走,不走算了。” 朱进放慢脚步,也故作为难朝那位大姐道:“我给你10块一个大间,走不走,不走算了。”大姐惊了,她这辈子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直接回了一句:“好的。跟我走吧。”在一旁的阿平简直要给他们俩磕头,这你来我往戏里戏外那劲儿,不去北影可惜了。 中年妇女带他们仨去了招待所。招待所果不其然离火车站很近,这意味着环境简直不堪入目:地板油腻发黑,所谓的热水是一个公共浴室,房间里倒是有电,上下铺加起来一共四张床,床底三两只袜子隐约可见,沾满了灰尘。而这样一个简单的招待所对他们三人来说似乎已能解燃眉之急。朱进放下行李安慰兄弟:“出来打工的,条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嗯,城里条件再差也比村子里的好。”丁予涵坐上床,从怀里掏出个小镜子照照,拨弄头发。“成天搞你个鸡巴毛。”朱进没好气骂了一句,小丁噘噘嘴,没理他,只问阿平:“阿平哥,我们上哪儿找工作?”平益呻吟一声,疲惫地倒在狭窄的高低床上不动弹。 朱进也累。长途火车这么坐一趟骨头都散了。然而他们三与其他进城的兄弟不同,什么路子都没有,贸贸然买错三张车票就来了大上海,若不抓紧找工作,可能没个一两星期就得灰头土脸回家。“阿平,你上海地图拿了没有。” “在牛仔包里。”平益懒懒应了一声。 朱进翻出地图开始学习,边看边问他们俩:“你们想做什么?建筑工地?工厂?还是卖羊肉串啊?” 丁予涵想都没想:“我要当歌手。” “拉鸡巴倒吧你,你就是在庄稼地里每天割手。” “平老师说了,梦想让你发热发光,每天为了自己而活。” 阿平吓了一跳,连连推辞:“我可没说过,我说的的东村小周的梦想,每天为了自己二婚。” 朱进没工夫贫,握了地图朝他们俩说:“你们把东西规整规整,我去附近劳动市场转转。” “你小心别被骗了啊。” “不会。” 朱进出去漫无目地晃了很久,时不时搭讪几个陌生人打听情况,对周遭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呆的招待所靠近新客站,位处上海闸北区,此地被当地市民喊成赤膊区,是最臭名昭著的地方之一,出了名的脏乱差。解放前的老前辈们摇着船跑来苏州河讨生活,沿岸用茅草搭房,挂个草帘子当门,在闸北聚集成一片规模不小的棚户区。此地因为火车站跟一些历史原因,房价低,农民工数量多,人流量大,对朱进他们而言到是个好地方了。春节后城镇往往后工厂招工难,只要一大早去工厂门口转悠两下,准能找到工作。 “小伙子,还想不想多晓得一些事情?”蹲路边吃泡面的男人抠了两下屁股,一脸不耐烦。 “啊?嗯。” “这样,你要是再给我五块,我帮你介绍工作。”他胡乱吸溜完面条,将塑料面桶往地上一扔,站起来咄咄盯着朱进。朱进不禁皱眉:“什么五块?” “信息费啊,我告诉你那么多,你当免费的啊?” “你他娘地讹我!” “少废话,给钱。”男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摆明了不想再装腔敷衍。朱进这胸中无名火蹭蹭窜上胸口,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脚,踹得那无赖连连后退。“你!”无赖没想到这农村小子竟然那么野,他揉了揉肚子,恶向胆边生,“我恁你娘的!”两人登时拳脚相向了起来。 他们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好一会儿,无赖晓得城管办的最喜欢来附近晃悠,不想将事体闹大,伸手掏了下裤裆,再狠狠往朱进脸上抹去。“啊!”朱进猝不及防闻到一把臭屁股,直接要昏过去,无赖趁机揍了他两拳,一溜烟跑走了。朱进这次真是受的窝囊气,有苦不能言。“下次别让我见到你!”他朝那无赖背影大吼,徒留袅袅一缕屁香。 可怜小伙子肿着青皮眼,一瘸一拐走回招待所。丁予涵跟阿平看到他简直傻了:不是去找工作了么?怎么找了顿打?他这狼狈样子实在好笑,两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太他妈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觉得身体悬空了一下,瞬间醒了过来,脸上竟然还带了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 些笑意。 “你醒了?” “啊……”我缓缓坐了起来,觉得头疼欲裂,“刚刚做了个梦。” 梦境这个东西特别奇怪,明明自己经历其中,却偏偏拥有一副上帝视角不错过任何角落,似乎是大脑寂寞惯了,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故事,但那些故事往往支离破碎,语不成句。“我梦到大明了。” 朱进瞥了我一眼,没有讲话,只是脱下西服独自收拾杯盏狼藉的会场。我觉得头脑清醒了些,环顾四周,竟然还是在妙巴黎,抬手看了眼表,不过是过去五分钟而已。错乱的时空感知与朱进打扫卫生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带来某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大明给你托梦了?” “没有,只是梦到了你和他最初相识的场景。”我看着他动作麻利,忍不住朝他讲,“会有人收拾的。” “习惯了。” “我晚上睡在这儿。” 朱进停下动作看着我,我连忙补充了一句:“我不会离开你的。”说完我立刻后悔了,只担心会惹怒到他,他从来自诩为冷静坚强的大哥,不会和那些被驯化的都市人一样软弱不堪。果然,朱进像是被戳了痛脚,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随后似是赌气般丢了句“随你离不离开”,便朝着大门迈开步子走了。如果说今晚舞台上神似小丁的歌手刺痛了他一次,那我方才提到的梦等于又朝他心窝子里刺了一下,丁予涵与毛大明是他的——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人的——隐秘的污点,也难怪他会这样扬长而去。 我坐回沙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梦境里每个人的脸庞。那个梦如此鲜活,以至于令我忘记了今岁何年,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痴傻少年郎。 朱进和丁予涵是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拜把子兄弟,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是彼此身上不合时宜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感特质。朱进的某位爷爷是个俄国人,据称是二战的时候跑来的中国,不知何故留在村里结婚生子。俄国人的基因在其他后代身上藏得很好,偏偏在朱进的脸上大肆张扬,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晓得朱进,几个娃娃会天真地学着大人的样子管朱进叫“杂种”,或者加点“婊子妈”,“婊奶奶”之类具有创造性的辱骂词汇,以至于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可怜的异类;丁予涵虽然是个男孩,但是长得格外漂亮,漂亮在农村是一种粗暴的错位,如果没有被保护好很容易迎来无休止的侮辱。丁予涵不仅漂亮,还傻,他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歌手,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山包上奋力练习歌唱,这对贫瘠之地来说无疑是一种嘲弄与冒犯。在拥有绝佳外表的同时还有非凡的品格,便是罪加一等,恶劣至极;我的情形同小丁相似。我自幼热爱阅读,醉心于被文字编织的世界,这也是一件大逆不道的出格行为,于是我们三个边缘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并拥有惊人的默契。我们下河摸鱼摸虾,在田埂上奔跑,做了错事互相顶包,到了青春期穿布鞋走四小时的路去镇上买色情杂志……三人傻乎乎地学着电视里的情节桃园结义,歃血为盟,说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十八岁那年,我们共同做了个决定,拿着攒下的钱离开村子去大城市发展。原本我们打算去北京,谁料小丁错买了三张去上海的火车票,我们便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冒险天堂,可谓天意。毛大明是我们在上海第一个认识的人,我敢说在他精明又粗鄙的外表下拥有一颗真金般的心,他胸无芥蒂地照顾我们,提供住宿,一同在底层摸爬滚打,也成了兄弟。 四个小人物的命运从此地开始悄然改变,站在此刻回眺往昔,很容易能辨识出我们的选择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我们推到现在这个境地,而在那时,我们却认为一切只是无处可逃的命运作祟。 一想到这儿,我的眼皮再次沉重,酒意似乎又袭上了我的脑袋。我强撑着身体一路摇晃至舞厅会所的卧室,方沾上床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平哥,你说大世界的哈哈镜是什么样子的?”“就电视里那样子的呗。”阿平胡诌了一句,只担心这傻冒不留神给车撞了。“我没看过。我娘说了,去了上海了就能赚大钱,讨个上海的媳妇。”朱进笑笑:“讨个香港的媳妇!”“哇塞!”丁予涵激动得小脸一红,感觉心跳加速很难呼吸,“我要赚多少钱才能讨香港媳妇哦。”“等你当上大明星吧。”三人各自幻想着上海的繁华,这座城的发展宛如自己身上镀金的衣裳,一切遥不可及的幻想似乎都能变换着来到自己跟前。青灰的居民楼楼对他来说很新鲜,往来匆忙的人群也十分漂亮,城里女人同乡下妇女不同,穿着颜色各异的外套,红黄蓝绿,如翩翩蝴蝶,头发一看也是烫过的,一个大波浪甩出三万个千娇百媚。丁予涵又蹦蹦跳跳起来:“哥,去饭店打工比去工地强多了!”阿平看到商店里摆放的物品,忍不住听了脚步,仔细在橱窗外端详。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很快就消磨掉了时光。 十点整,三人准时来到饭馆门口。饭馆大门紧闭,朱进透过玻璃偷偷朝里张望,连连感慨这大饭店气派非凡,怎么就是没有人来开门呢。再看两眼里边的布局摆设,朱进突然发现玻璃反光照出了一个熟人面孔!他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昨日讹他又揍他的瘪三! “我操你妈!” 那瘪三显然也吓了一大跳:“怎么是你?!”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择日不如撞日,朱进电光火石之间伸手就揍,阿平小丁还没愣过神呢,那个无赖“哎哟”一声就挨了记青皮蛋。两位兄弟见此连忙拉住朱进:“哥,怎么一言不合就揍人呢?” “你问问他,是不是活该被揍!” 无赖捂着眼睛“唉哟哟”叫唤:“你小子不是人!有种我们今天晚上天桥下见!我不把你打得撅腚求饶水门汀我就不是……” “毛大明!”这时饭店门开了,出来一个秃顶中年爷叔,“你干嘛呢?” 毛大明见了他顿时不敢作声了,诺诺喊了声“领班”后一溜烟进了餐馆。此人是介绍丁予涵阿平去饭馆试工的介绍人,他朝三人摆摆手:“进来吧。”三人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了进去。 领班是个上海人,说普通话口音很重,朱进很难听懂,琢磨着依稀是问自己想做前面后面。“什么是前面什么是后面?”丁予涵脸又红了,恨自己文化水平不高。阿平推推眼镜,问:“是不是前面的是服务员,后面的是帮厨?” “是额,阿拉前头后头都要人,你们今天两头跑跑,可以伐?” “好啊,没问题。”朱进挺了挺腰杆,顺便使劲往厨房那块儿瞧,可不就一眼瞧到了毛大明那个小子。原来他在这饭店做帮厨,谁说大上海大?我看小着呢! “老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4 板了后头做大菜师傅,领拿去看看。” “嗯?”朱进朝丁予涵跟阿平看看,他们显然也是全然没有听懂,只是木愣愣跟着领班走去了后厨。同老板打过招呼后,三人立刻被安排工作。一个切菜备菜洗锅刷碗,一个拖地扫厕所擦门窗,丁予涵人瘦小一些,被安排将餐具一一摆放上餐台,再将店里百来个玻璃杯全部擦拭干净。期间领班不停催促:“动作快点,阿拉十一点钟就要开门了。”这个领班倒像是店里老板,负责发号施令,真正的老板在厨房不响。他们被催得手忙脚乱,险险在开门前两分钟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忙完后,阿平跟丁予涵站在前台等客人。他小声朝丁予涵道:“我们就这么开始上班,也没谈工资啊……”丁予涵不敢当着领班的面说小话,只得朝他眨眨眼算是回应。后厨的朱进环顾四周,确认了今天除了这个毛大明之外没有其他人来上班了,便放开了胆子在老板看不见的地方使劲做小动作,要不就是趁他切菜的时候撞他一下,要不就是拿切完辣椒的手去揩他眼睛,老板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看到毛大明一张泪眼汪汪的苦脸。 “侬哪能了?” “没啥……”毛大明擦擦眼睛,敢怒不敢言。 老板的面相看着一团和气,话也不多,只是朝朱进道:“侬跟了毛大明多学学,每天开张前要备点什么菜,怎么备菜。” “哎,晓得了。”朱进点头哈腰,“我刚刚把绿叶子菜全洗了,辣椒切……” “扣三丝一份,罗宋汤一份,再来两个狮子头!”此时领班朝后厨大喊了一声,店里来了第一个客人。 “来了!”老板应了一句便让毛大明去拿菜。朱进听着菜单有些好奇,这些菜他一个都没听过,更别说尝了。趁着老板在忙,他偷偷走出厨房朝前面张望了一下。小丁正笨手笨脚地给客人倒茶水,那人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额前留着细软的碎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来吧。”朱进挤回老板身边想帮着做菜,无奈什么忙都帮不上,本帮菜他连认都认不出,更别说做了。瞧着老板三两下快炒了一份狮子头,他立刻自告奋勇去端菜:“我来我来我来。”“要你传什么cai……”毛大明还没埋汰完,就瞧着朱进风一样窜出去了。 朱进捧着香喷喷的红烧狮子头,穿过前厅,挤开小丁阿平,稳稳走到男孩跟前,怯生生地说了句:“您的狮子大头。”男孩正慢条斯理地喝茶,听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朱进看着他,脑海中轰一下奏响春天的故事。 另一篇章,发春的故事。 男孩吃过饭就走了,他走后饭店乌泱泱开始上人,少说有十几二十桌。三兄弟忙得不可开交,在餐馆初体验一直到夜晚10点方歇。他们做了十二个小时的工,饭店开张时由领班带着点单传菜,下午休息便开始另一轮的备菜,数小时后晚上重复之前的工作,客人散场后开始清理厨房,前厅,厕所……丁予涵洗了几百个杯盘,站了十多个小时真是腰酸腿软,苦不堪言。 “好久没有做农活,我都累了。”小丁走在夜幕中两脚发软随风飘起。 “今天根本没有说工资的事情。”阿平看了眼朱进。朱进不响。他们在夜色中艰难彳亍,没有了聊天的兴致。上班的时候所有人都飞奔,脑子根本没工夫思考其他的事情。下了班,老板对他们的态度非常暧昧,只说了试工一周,包两顿饭,其余的只字未提,那两顿饭无非是将客人吃剩的饭菜重新入锅炒一遍端给他们,爱吃吃,不吃走人。朱进没有吃,他看了一眼后找了个借口,说是太晚了回家不方便,便带着兄弟下班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突然伸手拍了一把旁边的毛大明,把毛大明拍得一个踉跄。 “哎哟!你拍我做什么?!”毛大明揉揉背,“能让你们去试工已经很好了好吧?一般饭店里的工作都轮不到你们这种散户做,还想着工资……切。” “什么意思?” “现在大饭店都是被一村村上来的农民包了,都是一个姓的,跟蝗虫一样。” “哎哎哎,你不是农村人啊?”丁予涵白了他一眼。 “我?”毛大明露出得意的神色,轻蔑地说,“吾毛度明来上海额晨光你们都不晓得在那里吃虫。”他突然讲起一口洋泾浜上海话,听得人云里雾里。朱进没理他,无论有没有工资,他都想继续在饭店里干活。“明天再谈谈吧。”他满脑子想的是那个男孩子。“嘿嘿嘿。”想到这儿朱进痴痴地笑了起来,只能说是一个傻逼了。毛大明看他发愣,直接悄悄默默转身要从旁边跑路,又立刻被他一把抓牢。“你干什么?”朱进的面貌在夜里威风凛凛像个夜叉,叉得毛大明心头凉飕飕的:“什么干什么?还不让我回家了是怎的?!有没有王法了!” “你家住哪儿?” “哼。”毛大明挣开他,拍拍衣服,“淮海路福源里。” “哪里?”小丁不懂了。 “市中心里弄懂伐?真是阿莫林。” 朱进一抓重点,立刻又把人拽了过来:“你住市中心?” “干什么?” “领我们去。” “唉?唉?!有没有王法了?!”毛大明挣脱不成,压抑了一整天的怒火立刻上了来,“侬勿要当我毛大明是猥灶猫!”他喊罢便朝朱进挥拳,“咚”一下将朱进脑袋打偏过去。这下好,野火烧古城,一路窜城门,朱进这边的火也是瞬间噼里啪啦炸开,二话没说撸袖就打,两人瞬间打得不可开交,阿平跟小丁在一边看得一愣一愣的,都没给个反应的功夫。 “哥,哥,别打了。”阿平上去拉朱进,丁予涵则去挡毛大明,他非常担心那两人打着打着会打到自己头上,很紧张。朱进被阿平拦着也不好发挥,直接朝毛大明放话:“我们三个对你一个,你最好放明白点,要么带我们去你家睡,要么,今晚上谁也别睡了!我让你他妈的睡马路中间!”小丁听了真是很不好意思,一句话里全是睡啊睡的,真不晓得这位哥哥要干什么。毛大明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凭什么?!我册那碰到你这个无赖算我倒霉!” “谁是无赖?昨天敲诈我的人是谁?!” 阿平眼见他们俩又要打起来,连忙挤到两人中间劝和:“毛兄……” “谁是毛胸?你才毛胸。” “你看我们仨初来乍到,对上海一点都不熟悉,只能仰仗你这样的前辈。” “嗯。”毛大明哼哼。 “招待所对于我们这种外地人来说实在太贵了,如果你方便……” “不方便。”一口回绝。 朱进推开阿平箭步上前掐住毛大明的卵蛋,毛大明立刻单膝跪下,仰天长啸一声:“方便!”。这事儿也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5 平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毛兄?” 毛兄哭了。 朱进攥着人的命根子冷笑,暗中使劲:“若要别人怎么对你,你就得怎么对别人,你毛大明跟我耍无赖,我也就跟你耍无赖,这是我们农村人相信的天理。”痛得直不起腰的毛大明恶狠狠瞪了一眼朱进,不讲话。前日他不过就想讹点乡巴佬的钱,没想到踢到了一块铁板上,竟然反被这乡巴佬讹上了。 册那。 “我家亭子小开间,你们要来就只能睡地上。”他犟了半天,咬牙切齿地来了这么一句。小丁瞬间乐坏了:“谢谢你大明!”他这位未来的歌手终于可以不用挤在潮湿阴冷的招待所了。“就今天一晚上,睡好觉明朝一早就给我走!”大明气得不为所动。朱进倒是无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这个上海二等公民脑子真是转不开。 四人先回了趟招待所将大包小包取了,退了房,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进夜幕。他们从火车站一路沿着黄浦江走去了淮海路,淮海路在规划城建,周围土地都被挖开,一路上坑坑洼洼全是泥泞废墟。马路上空空荡荡的,所有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于这座拥挤的城中,徒留这四位夜行者拖着疲惫的步伐迈向模糊飘渺的前方。 清晨醒来,我觉得精神振作不少,查了今日行程发现无要事可做,犹豫了一会儿,决意留在妙巴黎消遣时间。妙巴黎曾经只是一个歌舞厅,朱进接手之后把它连带的音响制品门店悉数卖了,集中扩建歌厅,增加了它的社交功能,底楼成了一个高雅的咖啡厅,可供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们过来消磨时光。对于上流这二字,朱进没有非常明确的概念,他只是照着程祝诺的喜好来布置一花一草,想象着那些上流人士的生活,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也应该属于上流社会。他毫不吝啬地挥霍了大把钱财打造妙巴黎,并且坚信在昨日豪奢舞会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娱乐。过去我无法理解为何精神生活是贵族独有的奢侈品,直到我跟着朱进成为了体面的老板后,我惊觉自己的闲暇瞬间多了起来,琐碎的计划安排转交给了员工操心,我有大把的春光去阅读各种书籍,学习西方的语言,甚至还有心思去琢磨一下无用的形而上学。我的头脑较以前敏捷不少,当我曾为了省一度电就着月光写文章的时候,那或许不是富足的精神世界,而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自我安慰。 我走近咖啡厅备餐区,下人肆意闲聊的声音清晰传来。只听一个员工无不轻蔑地讲:“老板老早也是个穷棺材,在饭店里给人家打工的。”“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呀。你们看二老板,明明是个农民出身的,还要装得自己有文化,讲闲话一套一套的,上不了台面。”另一个人也应和了一声:“外地人装得再好一看就是外地人,气质藏不住的。” 饶是心里素质再硬也禁不住亲耳听到这些揶揄,我瞬时面皮发烫,踉跄躲去墙壁后头。 身份是原罪,这是我早就清楚了的。我们几个人再清楚不过。昨日的梦境与方才那番话令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福源里过去早晨的模样,那里的居民每日会被一声倒马桶的吆喝喊醒,然后死了般的老城厢随着晨曦一点点苏醒,不一会儿就能听到楼道里“唰唰”刷马桶的声音,街坊互道早安的声音,邻居跑下楼踩着木质老地板的“嘎吱”响声……整个弄堂犹如一首乱中有序的曲子,生机勃勃地奏着主题为“下等”的乐章。 想到这儿,我体内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迫切地要见丁予涵一面。“老王,你手里事情停一停。”我从墙壁转角处迅速走出,对着高谈阔论的员工说,“把我送去石门一路。”我故意摆了一下谱让他充当我的司机,不知这种心态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也属“端不上台面”。员工唯唯诺诺地应着,不敢造次。他曾经是工厂的货车司机,下岗后无处可去来厨房打工。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以为自己在我眼里不过是职工名单上的一个个数据,而我却将他们记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我曾看清过浪潮下微小泡沫破碎的样子。 老王开得很稳,浦江的风吹在我的脸上,痒痒的。高高低低的建筑延绵不绝从我面前飞过,有古老灰白的欧式教堂,也有摇摇欲坠等待拆迁的老房。无外乎我与朱进在他们看来如此得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因为这整座城便是如此,在错位的时空登上大雅之堂演着尴尬蹩脚的滑稽戏。我心里的一口恶气就这么突然出了。 “老板,到了。” “哦……好。” 兴许是工作日的缘故,眼前的里弄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我熟门熟路找到了我要去的那栋屋子,方站定,门就开了,丁予涵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似乎是要拿屋外牛奶箱里订的鲜奶。他看到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喊了声:“阿平哥,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么?” “太早了……你有要紧事来找我?” “没有,就是突然想你了。” 丁予涵顿了顿,默默取了奶瓶,铁皮箱连着小锁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动,我宛如自己身在初到上海的一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屋。这里同以前那样没什么很大区别,我望着角落吃饭桌椅那一块忍不住发怵,问他:“你不怕么?” “怕什么,我又没看到。” “但这屋子到底是死过人的。” “哪个屋子没死过人?”丁予涵回头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讲,“这是大明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没有答话,硬着头皮坐去了沙发。丁予涵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清瘦了些,眼窝凹陷了下去显得有些憔悴。他的头发快要长至肩膀,柔顺地贴在耳后,看着竟有几分玩音乐的艺术味道。我问他:“你还唱歌么?” “唱个屁的歌,早就没地方可以唱了。” 我望着他不做声。他吸了吸鼻子,走去灶台那儿仔仔细细将牛奶倒入锅中,开小火将奶温热,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丁予涵从前是做不来这些事的,他举手投足间的谦卑与小心倒像是伺候惯了人留下的后遗症。“你还怪阿进么?” “我不怪他,是我命不好。” “你有什么打算?” “等钱花完了我回老家去。” 我长叹一口气,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对他的背影高声说道:“你随时随地都能去妙巴黎唱。” 他再次回头,一脸疑惑地讲:“我又不是没去过。” “阿进也很想你。你永远是他弟弟。” “我知道。但他疯了,他着了程祝诺的道,已经不是我大哥了。”丁予涵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声似乎带着哽咽,“大明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几个过简单快乐的太平日子,别和那些有钱人搅和在一起。就这个他也做不到么?”牛奶在此刻猛烈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6 地溢了出来,带着沿锅被烧干的刺耳响声,他赶紧手忙脚乱关火,移开小锅,拿了抹布擦灶台。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影里的长镜头般疏离,我仿佛成了一个观众,远远感受着丁予涵琐碎动作下压抑的情感,于是我站起身快步走去他那儿帮他,想竭力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哥帮你。” “不用。” “阿进心里不好过。他每天还是住在福源里,他还是想大明的。” “大哥不是成了老板了么?还有什么不好过的呀。” 我苦笑一声,讲:“底下员工骂他外地人,上不了台面。” 小丁捏着抹布不出声。 “管理一个公司也累,样样事情都要他操心。” “他还在准备那个计划么?”丁予涵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讲那句话问了出来,“他是不是还喜欢程祝诺?” 程祝诺离开太久,我无法回答他。 程祝诺有一个计划,叫“最伟大的革命”。他的革命理念从误打误撞认识我们四个人开始,终于我们误打误撞知晓他的秘密。我们刚来上海的时候住在20元一晚的招待所,经人介绍去了家饭店做苦力,伺候来往的客人,朱进原本另有打算,谁料他遇见了来饭店吃饭的程祝诺。我仍记得朱进是怎么跟我形容他的:他站在嘈杂的店门口,像误落在闹市区的伤心的水仙花。朱进为了这株水仙每日起早贪黑待在店里,仿佛丢了魂一般就为了再见他一面。他等了许久,终于再次在饭店里见着他,二人萍水相逢,在彼此的生命长河里短暂相遇。后来他出国念书了,朱进再次在弄堂里等他,等着等着,天亮成了天黑,等着等着,瘪三成了富商,等着等着,晚风拂柳笛声残,知交半零落。 面对程祝诺,朱进总是绝望地挣扎于他身体里骄傲与自卑的矛盾二面。他一边鄙夷着被困在阶级壁垒里的商贾名流,一边又唾弃着自己,觉得自己的天赋只是某种一厢情愿。这种矛盾让朱进变得难以琢磨,令他陷入深深自卑着的同时面对上流人士无比驾轻就熟,自然体面。 “我是不是见过你?”那日在妙巴黎面色不豫的张老板今日正在饭店与我们谈笑风生。我搓了搓酒杯,忍不住望向朱进。朱进微微一笑,讲:“城市就这么大,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在餐桌上永远那么得体,一言一行总是彬彬有礼,谁都不会想到正是在这张餐桌,朱进曾弯腰颔首给张老板传过菜。这家餐馆没人比他更熟悉一分,无论是桌角的弧度还是椅子的高矮他都了如指掌,知道哪种坐姿最令人舒适,手臂举到哪一个角度显得最为优雅,而张老板却以为他是天生的贵族仪态,不禁肃然起敬。 “谢谢朱老板照顾我生意,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不客气。”朱进短促地笑了笑,“有件事还请张老板帮个小忙。” “你讲。” “听说张老板认识不少媒体行业的朋友,不知妙巴黎有没有这个机会能登上报纸电视,多露露脸。” “那当然,一句话的事情。妙巴黎生意兴隆就等于我们服装厂生意兴隆,份内的事。” 我撇了朱进一眼,依旧不说话。他是混账惯了的,学不会兜兜转转绕来绕去的寒暄,哪怕是有求于人的时候都直接张口要,看那气势,到好像是别人有求于他了。我打算开口替他说两句客套话,谁料他又兀自盘问起了对面的张老板:“你知道福源里么?” “不知。朱老板何出此言?” “没什么,问问。”朱进垂下了眼帘,粗黑的睫毛在他深深的眼窝上投了一道阴郁的暗影,“福源里有幢小洋楼,主人姓程,我和他是旧相识。” 张老板若有所思,讲:“那位程先生做什么行当的?” “官商两不误,神秘的很。” “我倒是知道租借一位姓程的大老板,做的进出口生意,据说也是一手官印一首算盘的主。” “他是不是有个独生子?”朱进眼睛瞬间亮了。 “没有,一个独生女。” “哦。” 听到这我忍不住哀叹一声,他为什么如此不依不饶?他还在寻找程祝诺的下落么?我瞪大眼睛盯着他,慢悠悠地讲:“长江后浪推前浪,人一波一波地换,新面孔总要取代旧面孔,这是自然规律。” “阿平说的不错。”朱进朝我举了举酒杯,转而对张老板讲,“我的这位兄弟读书特别厉害,讲话总是一套一套的,你们媒体朋友谁要是缺个写作文的可以喊他当劳动力。” 张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我低头沉闷地夹菜。饭店菜色比原来的精致不少,味道已经变了,毕竟毛大明已经不在了,这里掌勺的大厨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老板。程祝诺曾经就坐在这张桌上,跟着他爸爸以及几位叔叔伯伯抛头露脸,百无聊赖。朱进将他点过的菜牢记在心里,每回来这里吃饭固定点那几样翻来覆去的吃。我曾试图想要弄明白朱进的心理,他对程祝诺的追逐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其他的什么。初来乍到时,程祝诺对着挡住道路的我们讲了句“借过”,我犹记得朱进听到那声清冷声音的反应:他直接愣在原地,睁大眼睛,任由风吹散他的发梢,显得狼狈不堪。自那后他便留意小区附近的人声,不停地寻找那句“借过”的主人。朱进的追逐之路由此展开,追逐程祝诺的道路同追逐梦想的重叠交合,我至今没有弄清朱进一路摸爬滚打的目标,到底是为了他的远大前程还是那求而不得的青春爱恋。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张老板脚步踉跄地告了辞,临走时对朱进说:“礼拜六!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朱进朝他点了点头,直到看他登上轿车驶远,迅速转身对我说,“阿平,晚上来我家。” 我不禁蹙眉:“晚上怎么了?” “有个聚会,老陆老陈他们都来,认识点新朋友。你帮我布置布置。” 我不置可否。 “来吧。”朱进低头过来拉我,笑盈盈看着我,“帮哥挑挑晚上的衣服。”他的嘴唇上下开合,柔柔的嗓音摩挲着鼓膜,具有某种蛊惑人心的魅力,也难怪在新的圈子里迅速走红,成为名流太太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方小姐也来。” 我叹了口气,感叹于他可怕的迟钝。 “来不来?” “我和方小姐只是朋友。” “哎,朋友聚会,多多益善。” “好吧……” 天色稍暗,我换了身便服踱步去了朱进的家。朱进偷偷摸摸在丁予涵的附近买了一处住所,可能是寻求心理安慰,觉得自己依旧照看着这位弟弟,尽管他自己从不住,而是固执地守在我们曾经挤在一起合租的福源里亭子间。不得不承认,打开门的那刻我恍惚了一下,依稀以为程祝诺没有走。 这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7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7 间屋子的布局摆设与程家极为相似,无论是咖啡色的成套家具,还是桌椅沙发的式样,甚至是茶几上的留声机、墙边老式的书柜、天花板的水晶灯……都与他们的别无二致。我痴傻地站在门口,朱进朝我笑了笑,讲:“进来帮哥把点心装盘好吧?” 我讲:“你把我当佣人了?” ”盘子在厨房,下面那叠描边的。”他没怎么看我,大跨步走去楼上不知寻些什么东西,随后又快速地走了下来,显得极为忙碌,“等会我去买点酒,买两瓶你最喜欢的法国长相思。”“我不喜欢长相思。”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提高声调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长相思是程祝诺最喜欢的,我喜欢甜的葡萄酒。” 朱进干笑两声:“哥记错了。” 我不知何故紧紧地捏住他,透过薄衬衫感受到他肌肉一触即发的未知情绪,这种隐忍触怒了我,令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到底要做什么?”他依旧在隐忍,若无其事地回答:“怎么了?我多交点朋友不好么?” “你这搞的是什么鬼?怎么,要重演曾经每周末晚上程祝诺家的舞会么?你以为这样做他就会回来么?” 朱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肌肉越绷越紧,我面对他如此表情突然心烦意乱,放开了他,说了句“我去买酒”后便狼狈地逃开了他可怕的屋子。 程祝诺的家就是福源里那座黑漆漆的洋房,朱进曾找了他很久,不曾想他原来一直在自己身边。每周末,程父会举行例行的家庭舞会。各路老板、政客的车子弯弯曲曲绕过马思南路,沿着一排排的梧桐树往前,缓缓停在那黑房子跟前,推开木门,室内的光猝不及防洒满你一身。 他们喝着干邑,拉上厚厚的垂地天鹅绒床帘,打开cd机,让轻快的华尔兹曲调倾泻而出,随后跳舞跳到凌晨。这既是放松社交,也是同好友交流最新信息的好时机。上流人士们打扮整齐,会喝着旁人叫不出名字的手冲咖啡,慢条斯理地讲话,将时间折磨得很漫长。交谈完毕,程母便会起身播放她自己刻录的cd,主要是肖邦,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经典古曲,一场家庭舞会悄然开始。每每此时,程祝诺会躲去二楼自己的房间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心里落了一场太阳雨。 程祝诺曾告诉我,他从小不喜欢与人交谈,见到亲戚更是讷讷不能言,哪怕见到最喜欢的大妹妹也是如此。他们上海人的对亲戚的称谓很特别,总喜欢用叠字,大妹妹,大妈妈……说出来有别样缱绻的情感在。他对我说,他的大妹妹天生玲珑可爱,胆子大,很会讲话,一只翩翩蝴蝶,经常逗得别人哈哈笑。程祝诺非常羡慕,又欢喜,他怕大妹妹身边的人太多了会忘了自己,然而自己又讲不出什么漂亮的句子让大妹妹也欢喜自己。有一次,大妹妹跟他讲话,他红着脸憋了半天,最后抱上去亲了一记大妹妹。所有亲戚都笑得东倒西歪,程祝诺看着如同哈哈镜一样的各色笑脸,又羞又惧,脸色煞白,那之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别人了。 我一直好奇这样的人怎么会引起朱进的注意。那时候的朱进,野得像一条四处乱窜的土狗,见谁都能咬一口,却独独为了他装模作样学起了做人。 “拿两瓶长相思。” “长相思名堂多,平老板要什么牌子的?” “随便什么牌子。”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老板句,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次饭店晚了,老板送我们回去,我们第一次坐四个轮子的轿车,兴奋不已。老板问我们,酒庄去过伐?朱进回问,什么酒庄?老板讲,侬听都没听过,怎么在饭店混下去?上海宁吃的都是洋葡萄酒,葡萄酒分红葡萄和白葡萄,红的三大品种,赤霞珠,梅洛,西拉。白的有霞多丽,长相思,雷司令,花头多了去了。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好似听天书,只能恩恩啊啊答应着。“阿拉餐厅算好的,你要是去断命的德大,天鹅阁这种西餐厅,名堂还要多了。菜单酒单背煞侬。” “嗯。”朱进把头别过去,只看车窗外头。我看着他。 我想他就是在那时记住了怎样挑葡萄酒,怎样一点点剥掉自己粗野的皮毛,一件件穿上人的衣服。他那时满脑子都是程祝诺。 想到这儿我又有了口恶气,只觉得胸口涌出了莫名的刻薄情绪。“再拿一瓶甜型的雷司令,什么牌子都行。”我对老板喊了声。 “没问题,平老板。” 回去的路上我将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回了他的家。他的野心是我们兄弟几个中最强的,我不得不去想,他对程祝诺的执念是不是将我们打得四分五裂的根本原因?当朱进打开门的一霎那,我知道妙巴黎的舞会只是他撒下的一张网,此刻,这美妙的家中,才是他隐秘华丽的老巢。 明艳动人的小姐们脱去了舞厅酒会的拘束,正躺在沙发上歪斜地举着酒杯调笑着;几位老板也均放松自在,互相说着诨话,见到了我之后立刻笑骂道:“老平总算回来了。”我尴尬地笑笑,有些不知所措。朱进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酒,慢条斯理地在我耳边说:“倒是会跟哥赌气了。” 我不响。 “今夜散了以后再跟我撒气也不迟,好吧?” 我依旧不响,只是瞧着方小姐好奇地朝着我们这里看,便一把推开了朱进径直走向了她。“方小姐。”我笑眯眯坐去她那边,心里竟快活不少。我想她便是我的“大妹妹”,我心中追求的那只翩翩蝴蝶。 “你们兄弟俩神神秘秘的说什么呢?”方小姐斜着眼睛看我。 “他这两天疯了,一个外地人决心要当上海滩的交际花,吃得消吧?” 方小姐弯起嘴角,讲:“当交际花怎么了?我也欢喜到处交际,你看我是一枝花伐啦?” “是的呀。”每当我和方小姐聊天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放软语调,学他的吴侬软语与她轻声交谈。语言似乎是有一种魔力——与维特根斯坦思考的语言哲学不同——它很大一部分看似无用或错误的用法在现实中往往肩负着社交重任,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语调微妙的转变能瞬间放松方小姐的戒备,又或者反令她戒备心起,我不能确定,但至少我整个人因为这样的转变而变得慵懒无比,暂时忘却了方才的不快,对方小姐慢慢说:“我气他老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忘不了伊。” “伊是谁?”方小姐起了兴致,调整姿势凑近我,那架势好似我必须得说他个三天三夜方能罢休。我慢悠悠朝她讲:“为了怀念这个人,他把家里布置得和那个人的家一模一样。”方小姐睁大眼睛:“看不出来,朱进真是痴情。” 舞最后没有跳成,几位太太不知何故突然决定去打麻将,大家转场去了方小姐家,朱进也一起去了。我没有 分卷阅读7 分卷阅读8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8 加入他们后半夜的聚会,找了个借口便回了家。那晚我喝了一整瓶酒,沾上了床便立刻睡去。醉后的梦境光怪陆离,依稀将我带去了往昔的时光。 四人围着小方桌坐定,朱进拿了巴掌大一瓶老白干拧开,将四个人小碗里挨个倒了酒。丁予涵暗自咋舌:五十二度的白酒,今天豁出去了。他将酒分光,第一个端起碗朝毛大明道:“今天,我们三兄弟谢谢大明,肯收留我们,一直关照我们。” “没有没有。”毛大明脸皮发红。 “这碗敬你。” “干!”“干。”四人碗边相碰,宛如那上了梁山的鲁莽好汉,端着海碗把酒言欢。清冽甘美的高粱酒滑入咽喉,瞬间浓香与辛辣一道冲上脑子,小丁忍不住咳了两下,咳嗽完口腔里又是酒香四溢,他情不自禁又抿了一口,咂咂嘴,讲:“谢谢大明!谢谢大哥。” 毛大明脸通红,讲:“我要谢谢你们。”人生二十年,他今天那么多头一次。头一次跟心上人告白失败,头一次被人请客吃饭,头一次被敬酒,头一次,他在上海的街头恶阴恶状、乱话三千多少年,谁料被眼前几个外地人挨个感谢。“我不是什么好人。”想到此他眼眶又湿润了。 “吃菜。”朱进没多响,夹了一筷子虾给他。 平益问他:“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礼拜六不是忙么?” “忙个屁。中午忙,晚上就一桌客人,程老板李老板他们,都是老板朋友。老板把我们赶回去自己同他们一道吃饭了。” “啊?就是说,今晚老板他们聚会,饭店提前关张了?” “嗯。” “难怪不喊我们去上班。” “饭店老板聚会,家里我们聚会,不一样的身份过一样的日子,都他妈是平头老百姓,嘿嘿。”平益举起碗喊了声:“干。”“干。”兄弟几个兴致高涨,显然很高兴。毛大明嘬了口酒,咂咂嘴,说:“你们这么一讲,我大概晓得了。” “晓得什么?” “饭桌上有个老板吐口水,讲糟糠老婆,端不上台面,一大早在小区里发疯打架被人看笑话,台被坍煞。” “啥叫台被坍煞?” “就是没面子,丢人。” “哦。” “看来都是认识的。我原只当程老板住在福源里,原来此地老板还不少咧……”毛大明边吃菜边喝酒,将饭店里那桌老板聊天的情形活灵活现地学给那三兄弟看。几个人无非是“程老板,这里你生意做的最大,我这杯要请你”,“唉刘老板瞎讲有啥好讲的”之类的客套话,说来说去,还是些见风使舵的商人,利益最大,其他是假。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咖啡喝喝酒,聊什么文玩古玩、聊什么世界经济,这个文艺会、那个舞蹈会,跳到一半花好月圆你好我好,突然有个事,立刻惊慌失措作鸟兽散,这便是所谓“海派文化”了。 毛大明跟朱进碰了个杯,干脆把知心话都讲了出来:“你们别去什么工地工厂找下家,现在上海经济好,是可以闯出点名堂的。我今天去了四川北路那里,是真的闹猛,跳舞场、影楼、戏院、茶馆、西餐厅……一个个都开起来,大商场上钟整点报时,人交关多。这种马路造起来要花多少钱?你说是伐?国家经济好。” 朱进不响。 “我主要是没个屁钱,胆子又小,不然我也趁机捞一笔。改革开放了,乡下人往上海跑,上海人往日本跑,美国跑,谁要窝在小厂房小饭店里?侬是个模子,胆子比我大,你要闯肯定可以闯出来。1号里独门独栋的程老板靠什么发财你晓得伐?文革时候他家里都抄光了!光屁股出来,老太婆在瑞金二路门口卖油墩子的。伊程家就是去十六铺抗洋货抗出生意经来的。” 丁予涵听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大明这话里话外左一口程老板右一口程老板,而他对面的朱大哥,听到现在都不晓得这程老板就是他未来老岳父,真是急煞人。他咽了口青菜,故作轻松讲:“哥,那程老板的儿子你见过的。” “谁啊?”朱进边吃边问。 “就是你说的那个,咳咳。”丁予涵干咳一声,低下头,“店里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客人,那个男孩子。” “啥?!咳咳咳咳……”他一口菜没噎死,“啥?” 毛大明好奇了:“程老板儿子?程祝诺啊?他也在饭店里一起吃饭呀。” “啊?”朱进脸由红转绿,由绿转白,憋得脖子粗了一大圈。 “他早上不是还来找楼上小册佬的嘛,喊你开门你又不开。”毛大明白他一眼。 朱进可以说是心里千百只蚂蚁在钻,在咬,又是麻又是痛,真叫他坐立难安,浑身发抖。“他……他?他……”他两张嘴唇皮打架,心想老天爷怎么如此作弄人,自己每天偷偷摸摸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住在弄堂里,所有人还都晓得他,唯独自己这个蠢极的!“他还在饭店里吗?” “在啊。”毛大明看他那副神经病样子,觉得他喝酒喝发颠了。 朱进二话不说拿起外套就跑。他急不可耐冲下楼,推开底楼木门,拔腿在狭窄的弄堂里飞奔起来,朝着饭店的方向奔跑。程祝诺……程祝诺……原来他叫这个名字。真好听,嘻嘻。就晓得他住在这附近。朱进越跑越快,越跑笑意越浓,宛如不知疲惫的伊卡洛斯,身后一双蜡做的翅膀飞得越来越高。他现在,此刻,就想偷偷见一眼程祝诺。在饭店外偷看他一眼! 饭店暖黄的灯光通向漆黑马路,像一座寂寞的独木桥。朱进在那头,小心翼翼,一点点挪动着步子走向他心里最羞愧的情爱念头。透过窗户,饭馆里确实只有那一桌客人,几个穿着讲究的老板谈笑风生,春光满面,朱进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程祝诺。他站在外面痴痴等了有三五分钟,哪有半个人? 心跳渐渐平复,想,算了。夜里风大,朱进掖了掖外套,转身准备回去。 回身立刻在暗夜里碰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半晌,伊开口讲:“借过。” 第二章 我的自卑在装腔作势的遣词造句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关于这点我其实早已心知肚明。面对那些富有的老板时——你看,我又避免使用“有钱”这类通俗词汇,而“富有”却也不怎么高明——我可以像朱进那样镇定,但面对书香门第的少爷小姐们,我往往会羞怯地沉默,又对他们怀抱着无限的向往,正如我面对方小姐这般。 “程祝诺是怎么把朱进那个大老粗调教成这副样子的?”方小姐笑嘻嘻问我。我不响,只是佯装观察橱窗里的展示品。她只得一个人继续絮絮叨叨:“哎,再往前走那个学校是我大伯设计的。那时候他为了这个险些吃官司。”“你讲过了。”“是伐?”方小姐又嬉皮笑脸过来拉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9 我,对我讲,“我们去吃咖啡,好伐?”末了她又补充了句“不要跟我讲咖啡也吃过了呀。” “吃的,吃的。” 我带着方小姐去了附近的咖啡馆。她袅袅婷婷,轻巧坐进真皮沙发,举手投足如绽放的玫瑰一般带着他们那个圈子独有的气质。由于我并没有想和她谈朋友的意思,所以点咖啡吃糕点的时候,她谈男人,我谈女人,她不停打听着朱进,我同她讲另一位方小姐,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些过去的人和事。过去的人和事经不起追问,好似绵长而深远的云,更擅长玩味自己特有的孤独。方小姐询问朱进和程祝诺的感情。我讲:“跨越阶级的恋爱总是特别甜的。” “我不明白。” “程祝诺那时候在酝酿一场伟大的革命,他和朱进的感情是这场革命的副作用。” 方小姐简直要生气了:“你这么讲,我更不明白了呀!可不可以不要讲革命和阶级,谈谈风花雪月的事体?” “阶级斗争是爱情里最关键最风花雪月的一部分呀。” “好了好了,我不要跟你讲了,我自己去问他。” “阿平冤枉的。” “冤枉个屁。” 我笑嘻嘻给方小姐切小蛋糕,跟她讲:“换个人说说好伐?还有个兄弟你没见过,那个兄弟的女朋友也是一位方小姐。” “风花雪月么?” “风花雪月的。”我摸着良心,非常认真,开始跟她讲毛大明的故事。 毛大明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从小由外婆带大。由于外婆只会讲苏北话,毛大明这辈子都只能讲洋泾浜味道的家乡话,过不地道的本地生活。然而他初中毕业后就当了混混,混迹中心城区的大小街头,又可以说对这座城了如指掌,宛如了解自己身体的血脉。这样错位的生活将他捉弄得如同淋了暴雨的野猫,又难堪,又坦然。 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毛大明必定要拜访一下外婆。提到外婆,他脑海中最先响起的就是老太婆骂人的声音:浪你妈个小婊孙,把你屌子打个蝴蝶结!其次就是他跟外婆打桥牌,外婆一拿到坏牌就赖,一会儿说,出三个方块三个红桃,一会儿说,三五七九顺子,自创规则,经常把毛大明打个措手不及。外婆心情好的时候打牌,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他,一耳光上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容易肿起来,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耻笑。毛大明记得有一次外婆打他是因为怀疑他偷钱。那时候他在上小学,中午午休回家吃饭,趁外婆做饭的时候偷偷从她柜子里拿了两块钱。吃饭的时候,他又恬不知耻同外婆讲:我们要交两块钱班费。外婆放下筷子去拿钱,一看,自然心中有数,回来狠狠扇了毛大明一巴掌。毛大明立刻哭了出来,饭也没吃躲进自己房间哭,他把那两块钱藏到了棉被里,然后一边吹着鼻涕泡一边吼着我没拿钱!我没偷!他越哭觉得委屈,吼完之后气鼓鼓地去上学,一下午都没有心思。等熬到放学了,他立刻撒丫子奔回家将棉被里的两块钱翻出来,偷偷放在柜子附近的地板上。外婆做了晚饭回房拿降压药吃,看到地上散落的钱,顿觉得冤枉了孙子,但又抹不开面,便阴阳怪气地问孙子:这是你的钱啊?毛大明嘴一撅,立刻回:不是!那模样,真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他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冤屈”总算得到昭雪,自那以后,毛大明便明白,人真的可以自欺欺人,谎话只要多说几遍自己都能信以为真。自己的心都不牢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牢靠的呢? 初中毕业以后毛大明去了技校,学的大菜师傅,更加无法无天了。晚上不回家,花三块钱买一张夜票去乍浦路的饭店喝免费绿茶,一直等到12点钟打烊。然后又在四川路发现了个午夜舞厅,这下好了,逃夜打架成为了家常便饭。毛大明因为欠人家钱打架,喝多了酒打架,被人寻晦气打架,但从来没有为女人打过架,直到在舞厅遇到了方小姐。那位方小姐讲:大明,侬是个牢靠好男人。方小姐又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于是毛大明不打架了,他找了个工作,开始攒钱,跟外婆讲:外婆,大明要搬出去住。外婆哭得眼睛通红,讲:大明不要外婆了,嫌弃外婆老了。毛大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同外婆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这个时候毛大明不过十六七吧。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方小姐站在舞厅,像是黑夜中不会衰老的烛光,灼了毛大明的心。 这位方小姐住的地方穿过苏州河,在乍浦路。毛大明在巨龙车上摇啊摇,车厢里一只大转盘转啊转,嘎吱嘎吱,经过发黑熏臭的苏州河,高耸的烟囱冒着白烟,他心里想,夜里要么喊方小姐去唱卡拉ok,不晓得ok不ok。转眼车子摇晃到虹口公园,毛大明眼睛眨眨,想到方小姐以前告诉他,虹口公园是鲁迅散步的地方,鲁迅老早就住在附近的亭子间写文章,他又伤心了,心想方小姐不愧是朵美丽的上海玫瑰,高雅,有文化,卡拉ok肯定是不ok了。作孽。 比起福源里住的多是上海市民,方小姐的地段环境相对恶劣点。苏北淮北上来的讨生活的人往往会选择虹口、闸北、杨树浦等生活费用较为低廉工业区,一个个要么进工厂,要么,精细扬州人做做服装生意;无锡的铜匠做起电工、钳工;娟秀杭州人搞搞棉纺织厂……他们从苏州河畔的滚地龙摸爬滚打进能遮风避雨的弄堂里,老法里讲叫“伟大的工人阶级”的胜利,然而这胜利倒是苦了方小姐了,跟这些老吃老做的江湖人混住在一道。 当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戴一顶毛尼小礼帽,身穿大红色立领风衣,无名指头上一只嵌宝戒,眉清目秀站在弄堂口的时候,毛大明真的是心痛了!一朵红玫瑰,长在个牛棚里,真真作孽呀! “方小姐……”大明脸红了。 “弄今朝来了倒是蛮早额嘛。” “嘿嘿,本来要踏脚踏车过来,后来想想,还是坐公交车了。”吹牛皮本事还是一套一套的。 方小姐不响。 “我来看看你就走了,五点多钟要上班。” “个么寻个地方坐坐总可以吧?” 毛大明心里一吓,想是不是讲错话了,赶紧说:“是的是的,今朝太阳好,想带你去虹口公园散散步,到里厢咖啡厅吃咖啡。”他原本是想带方小姐尝尝隔壁弄堂有名的跷脚馄饨,这下赶紧变口风,接翎子。方小姐笑眯眯,讲:“老早就改成鲁迅公园了呀。”嗲功一流,教人酥掉半边身子。毛大明心一横,想,今朝就是花钱了!花一回! 两人走走聊聊,树荫底下悠然散步,逛到路口,一个洋派的小咖啡馆恰到好处地出现。方小姐款款走进去,坐定,一看就是优雅大方的上海小姐。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0 毛大明笑得乐开花,觉得自己还好聪明一记在饭店把工作服换下来,穿上梦特娇t恤衫,衣服都是九江路精品店买的,也算风头十足。他一边笑一边翻菜单,笑容立刻僵住了:哪能一杯咖啡要那么贵? 方小姐看好菜单,等着毛大明。毛大明朝伊讲:“你随便点吧。”心里打着小算盘,这个礼拜三餐在饭店解决,吃吃客人剩饭,省下两杯咖啡没啥问题。服务员梳了个三七开的头,蛮漂亮的,走过来等他们点单。方小姐笑笑,讲:“我一般不喝加了奶的咖啡的,清咖最好了。” 毛大明高兴了,看看单子,清咖最便宜嘛!“两杯清咖。” 服务员点点头。 方小姐又讲:“清咖配黑森林蛋糕顶有味道,咖啡的苦涩中和蛋糕油腻,其他的什么加奶加糖的花俏咖啡都比不过。配其他咖啡额都是阿莫林。”毛大明背脊“唰”一下冷汗下来,他看了下黑森林蛋糕价格眼睛都要红了,但还是朝服务员讲:“个么再加个黑森林。” “好的。还要点什么吗?” “还要点什么吗?”毛大明问方小姐。 方小姐讲:“先这点吧,我吃不多的。” “先这点吧。”毛大明机械重复,等服务员走远了脑子才稍微转了点过来。他突然想起外婆前两天骂他的话:个小逼崽子,么钱还要谈恋爱,谈你妈个狗头去!真的是又痛心又无奈。等咖啡点心上齐,方小姐笃悠悠开口:“大明单独来找我,有什么事体?” “咳……”毛大明又紧张了,抓起咖啡喝了一口,差点没有喷出来。乖乖隆地咚,什么哩个东西?!他强行憋牢,假装淡定,问方小姐:“方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方小姐笑笑,讲,“只要是好男人,我就喜欢。” “个么侬觉得大明是好男人伐?” 方小姐不响,但是搅咖啡。毛大明就红着脸等她。半晌,方小姐开口:“我还喜欢有点才华的,会写写诗歌,将情诗朗诵给我听。” “嗯。”毛大明低下头,说不沮丧是假的,但是一边又暗暗佩服,不愧是方小姐呀,那么特别,跟普通小姑娘就是不一样。 “大明怎么突然问这个?” 毛大明不晓得她是明知故问还是装傻,反问:“要是一个男的,有钱,方小姐喜欢伐?” 方小姐放下搅拌咖啡的小调羹,讲:“有钱算什么稀奇呢?天底下男人都觉得女人只喜欢钱,哪个知道因为像样男人都死绝了,没办法挑了,所以女人才去挑有钱的。一个男人若是有情有义,有才有情,哪怕他身无分文我也跟定、吃定了。” 毛大明讲:“所以方小姐是断定不会跟有钱人的。” “不会。” 毛大明不响。 方小姐咽下一口蛋糕,揩揩嘴角,讲:“我认大明做哥哥,好吧?” “好的。” 故事讲完,方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 此刻夕阳将天边染成了绯红色,那些云时而变成落魄的诗人,时而变成骄矜的将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她说了这么个毫无趣味的故事,它如同散落在四处的音符不停在我心头跳跃,令我不吐不快。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用哪种更妥帖的方式来纪念我的好友,纪念我曾经一无所有的日子。 “毛大明是我们几个兄弟里第一个实现发财梦的。” 方小姐看着我,讲:“一点都不风花雪月,真没意思。” 我在妙巴黎办公室做账,老远看到朱进的背影,立刻丢下钢笔冲了出去喊住他:“朱进!”他回头惊奇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我不管他,直接抓紧他的手臂:“你做什么去?” “找方小姐。” “你混账!”我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和怒火,一把将他拖回了我的办公室,狠狠甩上了门,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去招惹方小姐?” 朱进整了整自己的西装,一脸不可思议:“疯了啊?你真的喜欢她?” “这和我喜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是我朋友。” 他目光游移,但表情依旧那样充满着戒备与隐忍,只对我讲:“我想找机会认识她大伯。” “为什么?” “她大伯是老工程师,做过很多项目,我想……” “你想做的几个项目都和程家有点关系,想必是认识程祝诺的,是吧?”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你现在就像个瘾君子一样,你才是疯了!” 朱进似乎终于被我戳到痛处,凶狠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冷酷的嘴角如被霜冻般细微地颤动着,令我担心他下一秒会朝我挥拳而来。而我竟然毫不克制,又火上浇油添了一句:“你们之间不是爱情。”说罢便认命般静静等着他的怒火袭来。朱进听到这句显然愣了,他的双唇颤抖着打开,又合上,似乎在经历着一次剧烈的认知颠覆。他迈开步子径直朝我走来,我僵直着身子没有躲开,谁料他只是走去我身后的橱柜,径直拿了柜子里的一大瓶威士忌,也没有打开,只是握在手上在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我不晓得他在寻找杯子还是记忆的线索。在气氛紧张到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拧开了瓶盖,直接灌了一口,随后毫不留情地凑到我跟前,换上他一贯隐忍又克制的语调,带着酒气对我说:“他爱我的样子,别人当然是看不到的。”说罢扔下酒瓶扬长而去。 我一时有些脸红,他的语调带着强烈又暧昧的荷尔蒙味道,从他的嘴唇蔓延至胸脯、臂膀、下腹……程祝诺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庞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顿时窘态万分,踉跄着跌坐回老板椅。迷人的威士忌兀自散发着甜味,我知道朱进正带着他迷人的孤独味道去征服一位又一位的方小姐,而我只能冷眼旁观,无能为力。我忍不住也抓起酒瓶喝了一口,希望自己能回忆起他们曾经的蛛丝马迹,因为我到底还是不相信昔日落魄的狗可以和人一样,面对爱欲生死,我们往往被描绘成不在现场的证人。 程祝诺嘴里嚼了口香糖,一个人在酒席上“叭”“叭”吹着玩。老程看了他一眼,讲:“要么在里面吃饭,要么出去把口香糖吃完吐了再回来!”程祝诺挨了训,低头走出去吹风。待他再回去落座的时候,那桌子叔叔伯伯在他眼里还是相当不顺眼。 一票里货色。 “老程,你对诺诺太严格,诺诺才多大个孩子。”饭店老板叼着烟,夹了块红烧牛肉给他,“吃,长身体的时候。”老程也没多管他儿子,继续端着酒杯跟几位朋友侃山海经:“吃饭讲究荤素搭配,我们今夜里,美中不足,荤多素少。” “几个素菜也不错的呀。” “唉,老程意思里,我们几个光头坐成一起太多了,少了美女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1 作陪,一桌菜不像样了。” 大家听罢都痴痴地笑,饭店老板讲:“有小朋友在,瞎讲什么。”几个人推杯换盏继续之前的话题,无非酒色财气四字。小朋友百无聊赖,他觉得自己老爸也是头发昏,一直把自己带在身边“见世面”“认朋友”,但世面又不见他,朋友也不认他,自己还不是换个地方缩着?有意思么?他撇撇嘴看向窗外。 刚刚饭店外那个人还在那里。 那人生得高壮,皮肤黝黑,一动不动地蹲在马路对面隐蔽处,不知是无家可归还是在等人。他看了看饭店内几位大人,又看了看饭店外落魄的“流浪汉”,不知怎的头脑突然发热,一个人熟门熟路溜去后厨拿了个外卖盒子,装了点厨房现成的余料,塞满,捏在手上热乎乎,一直热到他的心里。程祝诺有点激动了,心跳快了,悄悄摸摸,趁老爸不注意快步走出了饭店,穿过马路,一直走到那人跟前。 男人惊诧地看他。 “给你的。”程祝诺有些不好意思,这算是人生第一次主动去勾搭马路上不认识的人了,“我们多出来的。”他别过脸,将饭盒递给男人。男人猛地站起来,他心里一吓,手一缩,问:“你不是流浪汉么?” “不是。” 他听到这个脸“腾”地红了,眼睛只敢看着马路旁边,悔得想直接逃走。“对不起,我那个……我以为……”他扭扭捏捏地握牢饭盒,话说不利索,干脆别过身要一走了之。朱进眼明手快立刻拉住他:“哎……”碰到他胳膊的时候,朱进脸也无声息红了。 “我要的。” 程祝诺停下,眨了眨眼。这一眨,春回大地,日月光华,土包子朱进的心灵得到了美的救赎。土包子紧紧握住泡沫饭盒,想抓住仅有的机会说些什么,但脑子却乱成一团。“我……我是咳!我饭店打工的。”他指了指饭店大门。 “哦。” “我叫朱进。” 程祝诺歪着脑袋看他,有点好奇眼前这个农民工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然而农民工说完这句后也没了下文,只窘迫地捏着饭盒。 “我没怎么见过你。” “哦。”朱进惊喜地回答,“我在后厨,我会做菜。下次你来我做给你吃。” 程祝诺羞赧笑笑。朱进看他笑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讲:“我记得你爱吃红烧狮子头,罗宋汤,还有扣三丝。” “你记性真好。” “嘿嘿……”他挠挠头,“我看你坐在里面挺无聊的。” 程祝诺听着话里意思不对,警觉道:“你一直在看我?” “没,没,我等朋友。” “你这么蹲着腿不累么?” “不累。蹲着舒服。” 他本来想随便敷衍两句便走,这下到来了兴致,问:“为什么?你怎么蹲的?”朱进一听乐了,心想蹲还不会蹲?城里人就是文雅。“就这么呗。”他蹲下来抬头看着程祝诺,程祝诺也跟着蹲在他旁边,但下盘总是没人家稳了。“我老是抖……”“你把脚底板放平。”“脚底板放平我就摔了呀。”“不怕,我扶着你背,你放平了。”程祝诺听话乖乖将重心转移……“哎不行,我要摔了。”朱进一下握住他的小手,软,白,热热的。啊,我才是要摔了!他内心几乎是崩溃。 文雅城里人尴尬把手抽走。他不学了。“难。”脸皮又红了起来。这在朱进看来真的是高贵中透着可爱,冷若冰霜似是仙女来。“你下次再来饭店吃饭就喊我,我基本上天天上班的。”“嗯。”程祝诺站起来,“我……” “诺诺!侬到外头去做什么?”老程手里夹了根烟站在饭店门外,看到自己儿子跟个垃圾瘪三一道起立蹲下的,突然来火了。“回来!”他大步流星跨过马路走到他们跟前,把烟叼嘴里,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扔朱进脸上,哼了声“滚”,便直接拉着儿子回饭店。程祝诺看到爸爸发火,心里害怕,乖乖地一句话不说。朱进脸上被那票子砸得火辣辣的,敢怒不敢言。他蹲下将钞票捡起,就这路灯数数,竟然有五十块。“娘的!”他捏着票子竟凭空生了股前所未有的绝望的屈辱感,没有其他的情绪,只是屈辱,想钻到地底下,躲到尘埃里。玉琴的老板走到店门口狐疑地看看他,他立刻狼狈地躲开,如一条被痛打的野狗一般逃窜进了夜幕里。 饭店旁边有个公园,一般正门九点就锁了,到了晚上便乌漆麻黑,与灯龙遍布的市中心格格不入,朱进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了这个公园。他想独自静静。他手里还攥着那五十块散钱,心也像被人紧攥着,如溺水般无法呼吸。朱进低头打量了自己,衣服整洁,身子洗净,为何即便如此饭店里那些人依旧觉得他是个臭要饭的?他恨,恨得想把自己撕碎了、砸烂了、剥开皮肉露出那颗心来教那些人看看。叫程祝诺看看。 一想到程祝诺,朱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恨意消散开,只露出皎洁无暇的爱慕。程祝诺毕竟跟别人是不同的。 程父回去一路上铁青着脸,没跟儿子讲话。 到家后方妈给父子二人端茶递水,看东家脸色不对,讲:“先生,太太去刘老板家里打麻将了。她讲小少爷这次考试考得好,老师表扬了。”程祝诺悄悄朝方妈挤眼睛,跟老爸甜甜开口:“我要认真读书,我回房间写作业啦。” “回什么房?”老程不吃这一套,依旧阴沉着脸,“方妈去休息吧,程祝诺留下来。我要跟你谈谈。”程祝诺不响。每次老爸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自己就知道没好事。果不其然,老程等保姆退下后开门见山地教训开了:“你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你跟那些个社会垃圾混在一起像话么?” “我没有……” “你没有?你跟那个讨饭的在外面一聊聊那么久,饭不吃,一帮叔叔都看你。” 程祝诺羞得讲不出话来。 “诺诺啊,不是爸爸要说你。爸爸经历过的事情比你吃过的米饭都多,有的时候我们不可以随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给人留下话柄,晓得伐?” “什么话柄?”程祝诺到不服气了,“跟外地人聊聊天怎么了?他又不是讨饭的,毛主席说了,要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老程听了简直要气得昏过去:“现在是三个代表,代表先进社会生产力!什么是先进社会生产力?下岗工人、农民工是先进生产力吗?”他喝了口咖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儿子讲,“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是什么道理?那些人都是搞房地产的,金融的,炒股的,这些才是未来的生产力,才是发展的趋势,我们程家……”程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三缄其口,只关照儿子:“以后不要把政治上的东西挂在嘴边,你没吃过那苦头。” 程祝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2 “以后交点社会菁英的朋友,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嗯。” “你张叔叔特别喜欢你,挺好的。多跟张叔叔学学,跟他女儿交交朋友倒是真的。” 程祝诺听见这个名字瞬间反胃恶心,他咬紧牙关看着桌角,什么都不想说。 “听到了伐?” “我不喜欢他。” “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老爸重重放下咖啡,不容置否。 儿子也是个倔脾气,二话不说就上了楼,也不知道是青春期叛逆还是性子随爷爷,倔起来都不会留点余地在。他将房门一关,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什么“诺诺好好学习,毕业了不参加高考直接出国”,一会儿是“混得好你程祝诺将来就能出人头地,有的是‘报效祖国’的机会”,一会儿是“你不能这么笑,太不体面了”,一会儿又是“都是下三滥才爱的玩意儿,全部没收”。这些声音从小就萦绕在他脑海中如同恼人的苍蝇,他被钉上了标签,打了烙印,他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他不仅被剥夺了成为程祝诺的权利,更被剥夺了爱的权利。他骨子里浸满了小别墅阴冷的雨,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剜光他所有热腾腾的血肉。这时,他怒不可遏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朝楼下的父亲大喊:“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喊罢他将房门锁死。 他要酝酿一场革命,一场由“被限制同流浪汉讲话”而起的革命,程祝诺早慧的湖底终于开出了恶之花。这一刻,他决心要尝尝当个“下三滥”的滋味。 老程怒喊程祝诺开门,没用,直接将家里一套英国带来的精骨瓷茶具甩到地上,镀了金边的杯子裂了一地,却依然是精致漂亮的模样。踩着高跟鞋的母亲带着屋外的凉风回来,那凉风从发黑的苏州河滨而来,掠过同性恋聚集的公园,带上腥臭的精液的味道卷进巷子里的发廊,掠过妓女布满眼泪的面庞与客人的拳头,穿过市政府大楼的门口与罗马建筑的长廊,一路带着血、带着泪、带着欲、带着死,误入了淮海路贵气十足的洋房。不知这里面哪些是真正下三滥的味道。 办公室凭空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我猛地惊醒,看了看手表,有些恍惚。 “进来。” “平老板,有个叫丁予涵的人找您,说是您的弟弟。” 听到这个我彻底清醒了:“他人在哪儿?” “大厅等着呢。” 我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立刻往外走去。我觉得自己好似梦中的那道凉风,从过去掠向此刻,再绕回原点,直至看到丁予涵坐在大厅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便不禁脚步轻快起来,带着笑意走向他:“小丁!”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哥。”“先等一下,我们去办公室讲。”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那出去说。” “你现在有空么?” “有啊,怎么了?” “那就在这里说吧。”丁予涵抿了抿嘴唇,有些无措地看着我,“听说大哥找了个和我差不多的歌手?” 我有些意外,直接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老是把我当傻子,我总还有点自己的关系的……”丁予涵别扭地别过脸去,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忍不住朝我投来,似怨非怨,欲语还休。我讲:“没有的事情,别人以讹传讹了。”什么样的人能将那次聚会内容传到他的耳朵里?我忍不住好奇,更怀疑他嘴上说着不再唱歌了,事实上还是与他曾经音乐圈里的人往来。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我更期待见到他重新登台的样子。“我们去外面聊聊吧?” “阿平哥……” “你说呀。” “上次你讲大哥还是住在福源里亭子间,我想去看看。但是我没有钥匙。” “就为了这个来找我?”我看了眼表,直接穿好外套拉着他走出妙巴黎。他有些迟疑,问:“大哥不在家吧?”“不在,他去约会了。” 丁予涵跟着我坐进车里,熟练地把车窗摇下,一阵凉风灌进车厢,我瞥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开始思索时间将我们装扮一新的秘诀在哪里,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在“尊严”二字上。对“尊严”下定义的难度可能如同对女人的赞美一般,我只能说,人在某个地方生长并逐渐走向消亡的过程中,时间赋予了人某种仪式感,好古的我们称之为历史。我们的精神逐渐与破落的城墙、新科技的发展、绵延的战争……合二为一,共同成就了栩栩如生的变迁的过程,在我们跨越时空的时候,时空本身赋予了我们这样肃穆的特性,以至于见惯了日出日落并被它迷惑的人们总能获得某种意义上尊严。丁予涵昂着的头沉默地盯着快速掠去的风景。 “那个老板还联系你么?”我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惊慌失措地看向前方,没有答话。我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说:“是的。”末了加了一句,“不用安慰我的阿平哥。” 这样无可避免的尊严时不时绑架我们,我们便也时不时感到羞耻与沮丧,就好像他现在这样。 我识相地没有多讲,一路风驰电掣开回了原来的群租房。小弄堂口边上的车越停越多,从前也不过稀稀拉拉的几辆而已。我好不容易在后门找到了车位,锁车的时候,丁予涵对我说:“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摆过摊么?” 我忍不住笑了:“记得的,那时候偷了三号里太太的狗换钱,进了一堆盗版磁带碟片来卖。” “大哥偷的。”丁予涵显得快活不少,忍不住一点点打量这里,“谁晓得她原来是大明的房东,把大明折腾得够呛。” “不晓得方小姐现在过得怎么样。” 丁予涵嫌恶地讲:“提她做什么?都已经过去了。”说罢熟门熟路地走向我们曾住的五号楼。我拿出钥匙利索地开了底楼木门,左手边厨房,右手边小水斗,此地的味道我们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 “我还气大哥,那时候大明要搬走,他也不拦着。” “我想去找个正经酒店的工作。老在饭店混不是个生意经,我技校里学的就是做菜,毕业了本可以去大酒店发展。” 大明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要去考点资格证,多赚些钱。本来还在犹豫当中,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找找酒店包吃包住的生活,也算闯闯了。” “是为了那个方小姐么?” “哈,我们这种人没多少选择的,只敢说为了自己。” 有一句话我记得最深。他最后说,贫贱时候爱上的人最忘不了,也最没有美德。我看着丁予涵走在前头的背影忍不住讲:“他自己作出的选择,阿进拦也没用。” “我不喜欢大哥。”丁予涵回头跟我埋怨了一句,转过身去后立刻愣在门口。朱进此刻正站在房里换衣服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3 ,意外地盯着我们两个。“你不喜欢谁?!”他反应过来后快步走到丁予涵面前习惯性要捏他脸,手伸了上去,发现他的面颊已经消瘦地没有多少肉可以供他揉捏了。 “怎么瘦成这样?” “不要你管。” “明天过来上班。” “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命令我?”丁予涵顶完嘴顿了顿,“我爹也不能命令我。” “哥想你。” 朱进讲完,屋里陷入可怕的沉默。我尴尬地换了个站姿,故作轻松地问朱进:“你不是约会去了么?怎么回家了?” “跟谁约?”他抖了抖手中的西服,飞快穿上,“我去开会,晚上有个饭局。” 丁予涵听到这个立刻不悦,脱口而出:“怎么不忙死你?” 我眼见他们两个又要争执起来,立刻走去他们中间讲:“阿进忙了这么多年了,要死早死了。”小丁撇了撇嘴,似笑非笑,朱进不能拿我怎样,自顾自对他曾经的宝贝弟弟讲:“过来跟哥住一起,晚上做饭给你吃,你以后想登台就登台,想割手就割手,没人再绑住你了。” 丁予涵没有直接应他,只是将小房间里的布局一一看过。这里四四方方,大小也就七八个平方的样子,很难晒到什么太阳,朝北的一处墙壁曾经生了点点绿色霉菌。以前四个人一起住的时候,我们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五斗橱,靠边一张桌子,上头摆了七零八落的碗筷,其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了,三人打个地铺便将地板挤得满满当当,再也没下脚的地方。“没怎么变。”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埋怨朱进,“你还住在这个破房子里,房东太太也不知道要怎么收你钱了。” “我买下来了。” “一定很贵吧,这里地段寸土寸金。” “还可以。” “你开心吗?”丁予涵猛地抬起头望着朱进,大声地对他说,“我们的朋友回不来了,程祝诺也不会再回来的。你窝在这里开心么?” 朱进不自觉将手插进口袋,绷着脸,站得笔挺。他此刻就像是一只站在断井残垣里的孔雀,高贵又漂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强硬地无视了丁予涵的质问,只是开口对他说:“小丁,我清楚我要什么,我希望你也能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妙巴黎现在有你所有想要的资源,下个月我和老赵老陈他们去海边散心,你如果来,我就把你介绍给他们。我能保证以后黄河路的音响店放的只有你丁予涵一个人的歌。” 这样的保证不仅没有宽慰到丁予涵,反而令他更加激动,眼眶泛红,我下意识走去他的身边拉他,却被他一掌打开。他咬牙切齿朝着朱进怒吼道:“你希望我再去卖一次吗?”随后便大踏步地逃出了房间,消失不见。 那次争吵过后,朱进将自己全身心投入进无休止的工作中去,这便意味着数不清的会议和接踵而来的饭局、舞会。他成了我见过最了不起的人,纵是忙成这般依旧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紧紧有条,以至于连秘书都暗自咋舌,觉得是神仙下了凡。 “阿平,下礼拜我去意大利出差。”朱进对着镜子仔细擦去他脸颊上的剃须泡沫,漫不经心地讲,“昨天和电视台的那个……就是陆老板介绍给我的那个朋友谈妥了,接下来就是去搞批文,老沈会跟你讲的。还有我回来以后和毛叔叔吃个饭,你和小丁都来。” “那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回头看向我,似乎有些愠怒:“方小姐请的你,你竟然忘了?” 哎,真的忘了。 于是我又整装待发,换上崭新的西服同朱进一道去了方小姐位于郊区的别墅。对于这样的赶场,说实在的,我不但没有厌倦,反而更好奇朱进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他说他清楚自己要什么,我倒是想一探究竟,朱进是迷恋这一场场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还是出人头地的名利场。 方家别墅在余晖的照耀下像一座精巧的宫殿。我们的司机开车穿过大半个草坪,四周已经摆上了巨大的餐桌与烧烤用具,不少人站在外头自行取着颜色鲜艳的沙拉,或者是香气扑鼻的烤牛肉。一支小型三人爵士乐队在另一边奏着轻快的曲子,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方小姐喜欢的调子。她中学是在英国念的,毕业后辗转去了美国,最后还是回到欧洲深造,品味已经烙上了西方的印迹。 我们递上请柬,随着下人好奇地走进客厅。大厅的装修极尽精巧之能事,流光溢彩,琳琅满目,大理石的吧台有数米长,光洁平滑,自然围成了一块热闹的酒吧区域,里头摆满了各种红白葡萄酒、威士忌伏特加等烈酒、花样繁多的力娇酒……正当我们观察之际,一位妙龄女郎走过来对着酒保喊了声“vodka on the robsp;please”,说罢便倚着吧台,侧身对着朱进笑了笑。 我见此识相地走开,默默寻找方小姐的踪迹。就在日薄西山金光灿烂的时候,后头游泳池爆发出一阵嬉闹声,闻声而去的我立刻看到方小姐穿着可爱的连体泳衣,如出水芙蓉般连跑带笑跳出了泳池。“平益!”她擦头发时瞥见我,立刻朝我走来,“你们也来得太晚了吧?我爸爸等了好久。”说罢便四处张望:“朱进呢?”我晓得,她已经对着“痴情”又“粗暴”的新新贵族缴械投降了。 夜色渐浓,天光转变了几次颜色终于暗了下去。一个四人古典乐队悄然来到方府,在室内奏起了弦乐四重奏,舞会正式开始。中庭已经有几对大胆的男女跳起了舞,一些绅士在吧台凑近交谈着,不知何处来的名流们坐在四周调笑闲聊,我默默观察着和方小姐跳完第一支曲子的朱进,感慨他装模作样的潜力。 “你认识他么?” 我转身,看到一位穿着艳红色连衣裙的女士,原以为她在和我讲话,其实她身边已经有了个伴。他们的交谈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认识,朱进嘛。这几天很多人都跟他混了个脸熟。” “什么来头?你看他竟然和方老搭上了,花头不小。” 我往前看去,发现方小姐正挽着朱进和她爸爸有说有笑,不知道他们在交谈着什么。 “他嘛……”旁边那二人突然凑近,似乎在讨论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听说他是个杀人犯。” “什么?” “你小声点罢。” “怎么会?” “他以前不过是个民工罢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搞上了思南路程老一家,才开始顺风顺水的。” “跟他杀人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吓我哦。” “妙巴黎原来的老板不是曹亚荣么,为了拍程老马屁,引狼入室,带着朱进一起做生意,你看现在上海滩有他的声音么?” “什么意思?” 男人压低声音,对着红衣女士说:“听说他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4 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搞了程老的孙子,把他们一家逼去美国了,还出了人命官司!曹亚荣也做不下去了,把自己的妙巴黎拱手让人,股权全部转让,成就了这位赤佬。” “天!”红衣女子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朱进,满脸不可思议。她不自觉捏紧了鸡尾酒杯,观察了他几秒又渐渐红了脸颊,低声说:“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瞎说,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之后的表情便玩味了起来。 我独自叹了口气,忍不住走开。朱进就是靠这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危险”气质征服了一位又一位天真的女士。在场可能有几乎半数人议论过朱进,他今天是那样的光辉夺目,硬朗的面部轮廓勾勒出他深邃的目光,月亮映在他的眼里,我能看出来他隐匿的悲伤与孤独。我想除了程祝诺与我们几个兄弟,没有人能走进他高傲的心里,而现在他曾经富足的心又被洗劫掠夺空空如也。于是在这样盛大的春意盎然的夜晚,朱进显得如此孤独。 丁予涵那天的控诉仍旧一遍遍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反反复复观察周遭人群,包括远处的朱进,竟然觉得莫名有些滑稽:难道这儿的人不是在卖么?出卖自己的时间,出卖自己的精力,出卖自己的皮相与财富以确保自己的社会地位与政经资源永远占优。我看不出这些对民主政治或者大众品味永远悲观的“寡头”们与妙巴黎包厢内的嫖客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何况他们的队伍中即将走出一个叛徒,一个彻头彻尾的草莽之徒。又或者我只是一厢情愿,这位草莽在精英圈内风生水起只是一种短暂的幻觉罢了。 宾客们又开始聊起明星八卦与体育新闻,我灌下了太多的鸡尾酒,走去二楼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踏上走廊,所有烦扰的音乐噪声系数退去,我耳根子终于落了清净,在厕所内享受片刻的安宁。隔间很大,细微的脚步声都能清晰传来。也不知歇了几分钟,我忽然听到有人猛地推开门,踉跄着跑去洗手台一通呕吐,在里头都能闻到浓烈的酒味。 “咳咳咳咳……”那人打开水龙头后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声音听着耳熟。我走出去一看。“阿进?!”天,他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醉成这样?“你没事吧?谁灌的你?” 朱进面色绯红,双眼迷离,皱着眉凝视我。 “朱进!”我拍了拍他的脸,发现烫得惊人。“阿进哥?” 他听到这句称呼后显然震动了一下,抬手捏住我的肩膀对我胡言乱语:“诺诺。” “我不是诺诺,搞什么?!”我把他推开,然而他酒后力气其他无比,反将我推搡在地并且紧紧抱住了我,不停念叨着:“你回来看我了?” “朱进!放手!我是平益!”我不停捶打着他的背,犹如挣扎在的岸上活鱼。暴力奏效,他终于放开了手,并显得稍微清醒些。发现我并不是程祝诺之后,习惯了隐忍的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哥。” 我想扶他起来,却看到他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随后一滴滴泪珠溅落在地砖上,滚烫又无助。他终于捂住脸啜泣起来,泪水不断从指缝指缝溢出,呜咽逐渐成了悲鸣。那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到他躲在厕所失声痛哭,如一只快要溺毙在湖水里的鸟。 程祝诺跑去饭店吃霸王餐,环顾四周,跟小安徽点菜:“一份狮子头,一份扣三丝……唉你们店要倒闭了。”小安徽假笑一记:“老板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老板呢?他有空伐?”“哦,我去喊他。” 不一会儿老板从后厨端了个小糕点出来,朝程祝诺道:“侬爷老头子呢?哪能一个人跑出来?” “我爸加班去单位开会了。” “唉,今朝侬叔叔触霉头。”他把糕点一放,讲,“上午店里一个新来的把手切开,血淌淌地,我生意也不用做了。”程祝诺听了心里一吓,别不是朱进吧?“那哪能办?”“哪能办?算我倒霉。只好重新招人了。” “嗯。”他本想开口问朱进在不在厨房,又觉得不好意思,便低头不响。饭店老板回去帮他做菜,他默默戳着点心。这次他就是过来跟朱进玩的,朱进好像不在,他来吃饭也没意思。天色即暗,一只野猫穿过马路。 程祝诺有点瞌睡,他昨夜一晚上没睡,单单惦记着心中“伟大的革命”。革命的第一步就是要跳出爸爸给他安排的朋友圈子,跳出他上外附中那些非富即贵的同学圈子,他要走到群众中去,比如朱进那类人的圈子。程祝诺觉得只要自己跟朱进成为了朋友,他们就都被赦免了,他们包括他爸,饭店老板,在法国的大妹妹,那些叔叔阿姨……他可以代表他们将傲慢的架子放下,宣布“你”与“我”之间和解了,甚至说是土崩瓦解了。这便是他革命最重要的一环。他突然想起了莎翁的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为了他父亲向叔叔报复,而他的革命可能更胜一筹,他是为了父亲而向父亲报复,消灭他,拯救他。 “叔叔我吃饱了。” “唉,走啦?” “嗯。我爸下次来付钱。” 老板跟程祝诺摆摆手,讲:“回去小心点罢。” “哦。”程祝诺突然心情大好,虽然没有见到朱进,但是走出饭店的那一刻他觉得前途光芒万丈了起来。他才不回家,老妈又去打麻将,所谓干部太太们之间的政治联谊;而老爸,大晚上的去开会,那必定就是酒桌上吃吃喝喝然后抱小姐。他现在是自由人,想去哪儿去哪儿。 这位涉世未深的叛逆青年跟着感觉走,天不知不觉黑了,他脑子里稀里糊涂天马行空,也上演了一幕幕行走的话剧,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方觉走远,自己来了一个不起眼的公园内。这公园普通不过,程祝诺心想不如绕着散一圈步再回家,便径直朝里走去,这一走,他被惊得呆呆发愣,身子再也不能动。 男同性恋有老的有少的,脱光了裤子互相摸来摸去,也有些直接干的,靠在公园墙壁那抽抽,旁边一群人就这么直蹬蹬看着,丝毫没有任何羞耻之心。程祝诺第一次看到了除了张叔叔以外的成年人的阴茎,它们发红发亮,像巨大的甲鱼从水里探出脑袋望着自己,虎视眈眈。他不自觉得浑身颤抖起来,害怕地想叫,又发不出声。 此时,身后有个人渐渐靠近自己,一股温热的气息扑来……“救!”程祝诺刚开口喊救命就被捂住了嘴巴,被一把拖去假山后头。“唔唔唔!”他奋力挣扎扭动,定睛一看,朱进? 朱进松开手:“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祝诺还激动着,脸红扑扑的,额头微微渗着薄汗:“我瞎走走进来的。” “哦。”朱进看他这副模样,心中的甲鱼也不禁要蠢蠢欲动探头探脑。他将目光投向别处,愣愣地讲:“这里都是变态,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5 你早点回去吧。” “你怎么来这里?” “我来打架。” 程祝诺一吓。朱进撇嘴,想解释解释,又觉得自己太粗鲁了,便不响。程祝诺讲:“我晚饭在你们饭店吃的。你不在。” “哦,小丁手被切开了,我们今天都没上班。” “他还好罢?” “还可以。” 一问一答,比较无聊。程祝诺觉得同此人也没有什么可聊的,有些想走,但是想到心中还有伟大的革命,不能就此放弃。他想了想,将手搭在朱进的肩头鼓励他:“你兄弟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朱进感受到他温热柔软的手掌,绝望地将头别过去,从嗓子里哼出一个“嗯”来。他的甲鱼都快要游上岸了。不行了!“咳咳!”朱进两眼通红,跟程祝诺讲:“昨天我也是不当心来这个公园,被里面同性恋骚扰。你等在这儿,我去打一架再回来。”说完握紧双拳,大步流星,跟条野狗似地冲去了野合的人群里。 “?”程祝诺此时还是有点懵的,他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是没睡醒,跟爱丽丝一般误入一个魔幻公园,然后后凭空出现了他的革命同志冲出去打魔幻架。 他揉揉眼睛,没看错,革命同志确实在打现实的一架。朱进找到了昨夜调笑他的同性恋,一把揪住他开始痛揍,拳拳到肉,没打几回合变成了群架,三两人加入战斗围殴朱进一人,毫无章法几下之后又反被朱进揍。有人连裤子都没穿好,露着蔫儿了的鸟连滚带爬,既猥琐又可笑。这犹如情色滑稽戏的一幕对程祝诺而言代却完全变了味道,它表着新奇、野蛮、刺激,朱进下三滥的打架背影在他眼里宛如成了哥伦布的新大陆,好似赌徒的天堂,撒野的本能。他被连带着四肢百骸也沸腾起来,要跃跃欲试加入这一场“战斗”中去! 当朱进揍完人带着一身热气回到程祝诺身边时,程祝诺满眼写满了崇拜,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哥!” 妈的,还得再去打一架。朱进快哭了。 “你真厉害。” 朱进挠挠脑袋。 “你吃过饭了么?我请你吃饭吧。” “吃过了。”他讲完又后悔,自己也太实诚了,说句还没吃哥跟你一起共度良宵能有多难? “那你教我打架吧。” “嗯?”朱进回过神来,“不行。”把你打坏了还不得心疼死我。“咱们先出去。”他望了下刚刚自己打架的地方,拉起程祝诺的手就往公园外头走。娘的,就这么轻而易举牵上心上人的小手,朱进心里头到恍惚起来。程祝诺有点不习惯,但是,这是革命的牵手,解构阶级的牵手,他反手捏紧邻朱进的手掌,讲:“我以后多来饭店寻你。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讨教。” 花花世界,全是危险。上海滩一个大染缸,多少青年丢失了方向。朱进已经在心里念经:真汉子就该经受住考验!拉个手心里能有什么邪念? “阿哥,你怎么不讲话?” 真汉子差点没绷住,真想讲一句“回老家当我媳妇儿吧”,确实非常危险。“我送你回家。” “好。”程祝诺看人行道上的人有点多了,面皮薄,将手抽了出来。他在心底还是不愿意被人瞧见自己同衣衫不整的农民工在一起,遑论亲热牵手。他抬头看了眼朱进。此人生得很不文明,浓眉大眼,满脸胡茬,连喉结上都有。身上很结实,皮肤黝黑,同城里人很不一样。那种不一样不但是体型,还有一种残酷的无拘无束的进攻性,在朱进结实的肌肉里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野蛮天性人人都有,但对程祝诺来说,是必须要去压抑的,是低级,粗俗,违法乱纪。他心跳又快了起来,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天大的坏事情。 朱进扭头问他:“你家住哪儿?”话音未落,他就眼瞅着程祝诺跟惊慌失措的兔子一样,一溜烟逃走了。 “哥!” 我睁开眼睛,开始摸身边的眼镜慌乱带上。 “哥,你去床上睡吧。”丁予涵关切地看着我,“他应该没事了。” 朱进此刻正昏睡在石门一路的家里。晚上他不知喝了哪种酒,在厕所吐得昏天黑地,那一刻我甚至担心他就这么死了。我直接让司机把他送到这里,并喊起了睡眼惺忪的丁予涵帮忙。待两人把他伺候赶紧抗到了床上,我也已精疲力尽。 “我回去了。” “就在这睡吧。你刚刚累得都靠在床头直接睡着了,要回也是我回去。”丁予涵望了眼朱进,起身拿外套。他在家只穿了套粉红睡衣,被我喊起来后胡乱拿了件衣服往身上一遮就跑出来了,看着可爱。我不禁问他:“衣服谁替你买的?” “干嘛?” “怎么看都不像是你自己挑的。”我双臂交叉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过来,瞅得他心里发毛,表情僵硬。“你头发也染了,眉毛也修得好好的,脸上那么光……是不是还和曹亚荣不三不四?” “没有!”丁予涵矢口否认,“我就是天生爱漂亮,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你就装吧。”我懒得同他争辩,近日接二连三的变故令我心力交瘁,“阿进下周出差,回来以后喊你去海边散心,就我们几个,外加毛叔叔他们。” “不去。” “大明他爹你都不要见了?” 丁予涵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讲:“我不想接触你们圈子。”说罢灰溜溜跑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听他喊,“哥!这个饮水机怎么用?”我无奈走出去,替他倒了茶水,两人也不知怎么地一起坐在沙发上闲聊了起来,精神得很。 “今天在方老家的舞会上认识了不少人。很多人在八卦阿进,我猜是有人嫉妒,故意灌的他。” “为什么?” 我轻笑一声:“方小姐那么喜欢朱进,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了。” “大哥不等诺诺了?” “他们两个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不禁反问了他一句,“你说怎么等?” “感情的事情说不好的。”丁予涵捧着茶静静地凝视着蒸腾的热气,极力想维持一种平淡的叙事语调,而他闪烁的眼神令我感受到他话语背后一触即发的情绪,正好比上一次他在福源里的失态那般。与我不同,丁予涵的生活中丝毫没有任何怀旧的意思,我与朱进留恋的一草一木无法打动到他,我不知道他郁郁寡欢的原因到底是在妙巴黎被客人羞辱的过往,还是他那位藏着掖着的神秘老板。 “真的不再唱歌了?” “真的不唱了。” 我想他现在已经成为了笼中的金丝雀,只能唱给一位主人听了。 朱进上班的脸色令妙巴黎所有员工都战战兢兢。我装得没事一样,时不时跟他开个玩笑,缓解气氛,他沉着脸对我说:“并不好笑。”这是整个笑话中令人发笑的部分。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6 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摆弄一张黑胶唱片,封面是百老汇歌剧的风格式样,色彩鲜艳,映衬着他苍白的面色。他的窗户开着,正巧让季春最后喧闹的景色挤了进来,蝴蝶深深浅浅地围绕着鲜艳的扶桑花追逐起舞,旁边是浅黛色的洋桔梗,花瓣如少女的裙装层层叠叠,在阳光下透明如纱。看远些能发现两株玉兰树,粉色的玉兰花瓣在枝头乖顺地垂下,捧起一盏风,惹来了几只蜜蜂。而朱进躲开了最后的春光,如一只漆黑的蜘蛛静静地蛰伏在房间角落,不知是在享受寂寞,还是盘算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阿进,消防批下来了。” “嗯。” “工作室那里正在和音乐学院联系,看能不能找一些学生当志愿者。”他最近正在忙一场小型公益爵士音乐节,热衷赔钱生意。我没来得及张口问他打算,就听到有人敲门,老沈忽然一脸迷惑地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 “老板……”他关上门,走上前来,“我给文化部材料都提交了,一直在等信,就刚刚不知怎么的接到了个消息,说是有个领导想要见你。” 我与朱进面面相觑。 “谁?在哪儿见?” “不知道……他给我留了个地址,喊您三点到。” “好的,给我吧。”朱进没有多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他今日没有着正装,甚至只穿了条浅色的短裤,像是打算在傍晚之前去打场高尔夫的模样。我问他:“你要不要换身衣服?”他看了看表,讲:“本来约了方小姐。没事,你陪我一起去。” “我?” 在见到那位“领导”之前,我自诩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各色人等都接触不少,然而这位张先生的派头着实令我大开眼界,进他会议室之前竟我和朱进竟然被做了安全检查,想必他也是“经历过某些场面”了。推开门,有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只露出一个脑袋。 “张先生?”朱进喊了声。 男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缓缓地吐了一口烟。他的脸庞在烟雾的笼罩下显得隐隐约约,只剩一双眼睛露着清晰又锐利的光。“朱老板,幸会。”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刻将对面照进来的阳光遮住了一半,地面上清晰地显出了黑白二色的色块,露出不明所以的意味。“朱老板,我们之前见过。” “哦?”朱进挑了挑眉。 “在方老家里。我是他朋友。” “啊,幸会幸会。” 我见着这个情形识相地说了句:“老板,我在外头等您。”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同时在脑海中搜索那晚这位张先生的身影。不甚新派的办公楼被一些微妙的气味包裹,在阳光的照耀下,我能轻易地看见空气中飘动的灰尘,眼前的这幅乱象与那晚的酒会交叠,很遗憾我并没有回忆起那位张先生,倒是一直想到方小姐。 我尤记得她第一次知道程祝诺是个男孩时满脸僵硬的样子,不出所料,她对此事的反应不是痛恨,而是好奇。我讲:“你可一定要保密。” 她说:“要保密好的呀,那你仔细告诉我全部的事体。”她摇曳的眸光一派天真烂漫,满足了我对于浪漫主义的所有幻想。在这样的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方小姐仍旧对伤感的爱情故事抱有情感——如果允许我用更直白的比喻——就像是幼稚的少女对未来夫婿的俗气期待。那是一种非常高贵的情感,纯真如少女峰峰顶的白雪,毫无防备,一览无遗,却也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我原以为她是不同的。 正发着呆,猛地听到朱进的脚步声。“阿平,我们走吧。” “谈完了?” “嗯。” “要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套套近乎。不用放在心上了。” 那这一趟到真是走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见他步履匆忙,忍不住问他:“你真的在和方小姐谈恋爱么?”他听到这句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不解地望着他,他对我说:“你啊……真是刻板。”我便也更迷惑了。 “我周末和方小姐去打高尔夫球,会直接住在球场。到时候你把我家里的钥匙拿了,我出差的那一周你住去我家,或者帮我开开窗透透气也行。” “哦。”这么一说,那就是承认在恋爱了。我不禁有些挫败,但又不得多问什么。此刻的朱进看上去倒是与方小姐及为相配,他的面色早已不似原先那般粗糙黝黑,而是透出健康的白皙,如果他哪日穿上漂亮的天鹅绒或者是精致的锦缎,那气色更是红润美丽,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标志。脸蛋上的神态也在这富贵的浸润下,时而忧伤,时而欢欣,但总不会焦躁难耐的,因为这世上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闲散的生活令他们聪明、睿智、和气一团,于是我们说这便是上流社会的教养。我讲:“那你现在就给我,我不回妙巴黎了。” 与朱进分别后,我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番,心中还是放不下朱进抛弃了程祝诺与方小姐交欢的事实。然而这又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朱进也可能正在出卖他可怜的肉体,只为了获取更多方家与程家的线索,早日找到他念念不忘的那位心上人。这么一来,方小姐也是真可怜了。我忧思愁肠,不禁走去了福源里。 高陡的木质楼梯对我来说熟稔无比,开了门,眼前那小屋的味道缓慢袭来,我顷刻安了心,懒洋洋地躺上了老床。这股味道仿佛能令我记得自己本来的面貌,提醒我自己到底是谁。窗外白云悠悠,我凝视着它们无端的变化,不禁想,自己原来的面貌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呢? 今夜里格外温暖,毛大明把窗户全部打开,凉风拂进房间,拂进毛大明的心口里去了。“舒服。”他回头朝平益讲:“等朱进回来了我们一起喝啤酒。”小丁坐在床上一听着急了:“唉不行不行,我现在不能喝,不算!”“嘿嘿,你就乖乖躺平了,你喝娃哈哈。” 平益讲:“阿进心里不痛快,去公园打架去了。” “嗯。”毛大明哼了一声。他觉得最近几个人都有点触霉头,早上被人投诉到房管所,中午去医院缝针,到了晚上,怪怪,工作丢了!不晓得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坏一点。“阿平,你说老板把小丁炒了是不是违反劳动法?” “那是啥玩意儿?”平益不懂,“咱们合同都没有一个的。” “也是。算了,工作还能再找,先养伤。” 丁予涵笑了,安慰他们俩:“没工资就没工资呗,我一直来去赤条条无牵挂,对吧。在农村老子偷鸡蛋挖野菜,啥苦日子没过过?” “对,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人好好的。” “只要兄弟还在。”平益补充。 “只要兄弟还在!”毛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7 大明突然胸臆豪情万千,他一辈子都想像周润发那样有帮江湖兄弟,无奈没人看得起他,现在他阴差阳错,打架打出了一群兄弟。他跑去搂住丁予涵的脖子问:“你们看没看过周润发?”“嗨,周润发谁没看过啊?我家墙上还有古惑仔的挂历呢。”“那他娘的是周润发么?!”平益讲:“小丁曾经迷《监狱风云》,有一次跟我讲他的梦想就是去蹲大牢。”“对对对对对,《监狱风云》!我的娘兄弟义气太帅了!”话匣打开,三人聊起了自己曾经迷恋过的偶像,追过的星,尤其是平益他们农村里的趣事。 “我跟小丁一个小学的,放暑假咱们俩一块看人杀鸡,那鸡可凶了,血被放了一半了都还能飞起来啄人,扑愣愣追着我跟小丁,咱们俩就逃。”“对对,然后就一起跌进了河里,我的个天爷,那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丁予涵眉飞色舞补充,“然后咱们就遇见朱进哥,他找了根树杈子把咱俩给捞上来的。那之后咱们仨就一伙了。”“阿进后来骗小丁,说鸡吃的都是好东西所以那么强,小丁就去跟鸡抢吃的,其实吃的都是鸡屎。” “哈哈哈哈哈哈”毛大明笑得东倒西歪,丁予涵急得手抖了:“谁他娘吃鸡屎?谁吃鸡屎了?!”真的非常气愤,要打人。平益笑完冲毛大明讲:“你说说你们城里的事情呗。” “我?”毛大明渐渐收起笑容,垂下眼,“城里也没什么可讲的……”外头月亮升高,缓缓地将浮云推散,露出忽明忽暗的失意的光斑,宛如爱上了谁。“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跟楼上那小瘪三有点像。不过我比那小瘪三还不如,根本不晓得爸妈是谁,一直跟外婆过。” “嗯。” “反正从小就是一个人闷玩,没啥朋友的。大点了就偷偷外婆的钱去舞厅跳跳舞唱唱歌,交点酒肉朋友。” “我们是你的朋友,嘿嘿。”小丁推推他。 “嗯。”毛大明微笑一记,“我以前一直在想我爸妈是谁,有段时间上海人人都在看一个电视连续剧,叫《孽债》,里面小孩从西双版纳找爸妈找到上海来,我就跟外婆哭,说我也要去找爸妈。外婆听了发狠骂我,骂着骂着也跟我一起哭,说我命苦。” 阿平小丁不响。 “我跟外婆讲,要是我爸当大官,大老板就好了,有一天带着金山银山来认我,喊我回去享福。” “我以前也做过这个发财梦。我的理想就是不劳而获。” 毛大明笑,笑完觉得阵阵发苦:“不可能的事情。” “嗯。” “在大城市,没钱就是最大的罪。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阿拉这种下等人在上海叫做垃圾瘪三,然而呢,上海经济发展,就靠剥削阿拉这种垃圾瘪三,阿拉不仅要拼命养活自己,还要在这种条件下跟那些上等人一样,要宽容、怜悯、大公无私。房东太太买根香肠给狗吃,她是菩萨心肠;我跟狗抢了吃,我是龌龊额偷盗犯。” “都一样的。”平益也低下头,“农村里也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 三人各自沉默。半晌,毛大明讲:“我还是想趁年轻多赚点钱,翻翻身。今早上我跟朱进哥讲过了,房子你们住,我过两天搬出去。” “为什么?”丁予涵瞪大眼睛。 “因为我爱上方小姐了。”毛大明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似乎很痛苦,也很疑惑。既然他这个穷人一无所有,老天为什么不一并剥夺他爱的权利呢?他或许一生都无法负担起这样的奢侈情感。“我配不上她。” 一句“配不配得上”或许能说的通这个金钱至上时代的许多困扰,那是被准确计算过的、手段下流的聪明。房间陷入沉默。 丁予涵突然鬼吼一声,扯开嗓子唱:“人生于世上能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月光将他手上的纱布照得透亮,如湛蓝的泉水流淌。草芥呼喊的微弱嗓音吟唱出燕赵慷慨悲歌,毛大明也加入,同他一道鬼吼:“今日别离共你双双两握手,友谊常在你我心里!”管他的投诉,管他的扰民,他突然就是想跟他们一起放声歌唱:“今天且要暂别,他朝也定能聚首,总是不能会面,始终也是朋友!” 三人几乎把福源里所有人家的灯都唱亮了。 总是不能会面,始终也是朋友。 第三章 我懒洋洋地窝在老赵的单人沙发上,就着阳光拼一千片的拼图。我想春光大约是真的老透了,此刻的温度竟令我发热,我脱下了开衫,聚精会神地研究拼图模样。老赵在一旁发话:“老朱,我放点音乐。”“行啊,这是你家,你想干嘛就干嘛呗。”赵夫人笑笑,讲:“我去给你们铺床,正好一人一间。” 老赵的度假别墅买在了海边,平时不来,也就夏天的时候带着朋友光顾几次,但是水电网一应俱全,也干净。我很意外朱进最终说服了丁予涵过来,原以为他是怎么都不肯与我们一道的。他不知什么时候染了新的发色,衬得面色红润,色如桃花,我光是无心撇了他一眼便觉得他越发像是个明星。丁予涵凑过来问我:“你要拼多久?”“拼完至少得两天的功夫。”“那我和你一起。”他说罢便顺势坐去的我的对面,一起消遣时光。 老赵放了音乐,随后走到车库那里摆弄渔具,赵太太整理完了卧室后跑去厨房忙碌,为我们做些点心。度假的休闲味四起,我惬意地伸展开双腿,朝窗外远处望去。这些察觉不到时光流淌的人们总有办法活在另一个空间,好像他们能轻易地造出隐藏的球场、马场、妓院、俱乐部……甚至造出海。我原是不知道此地能有这样一处风光独特的海滩的。他们到底有什么魔力呢?海浪声如天边蔓延不绝的云,一声声弥漫近我的耳朵,再顺着乖张的蓝色不断流去远方。微风吹着沙沙树叶,这样的惬意于我来说甚至到达了美学上的巅峰:此刻悦耳的音乐与美人海景让混乱的多元彻底成为过去,审美成了他们浪漫派贯穿生活的一切表现——我甚至可以不负责任地说——他们眼中的道德即是审美。方小姐在得知朱进的癖好后依旧大胆追求,绅士们玩弄像丁予涵那样的明星或者是荡妇,妙巴黎的前任老板,乃至程祝诺对朱进的规训与培养,无一不印证着这点。 窗帘飘动,来回摆动的纱幔令人昏昏欲睡。丁予涵一会儿就疲了,跟我抱怨道:“哥,眼睛疼。”我瞧着他的模样竟生了点怜爱之心,情不自禁挠挠他的脑袋:“你向来就是坐不住。”他躲闪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别处。毛先生和朱进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搬了椅子。 “怎么了?” “等会儿落潮了我们去海边,还有会儿呢。”毛先生说。 朱进喊了声:“老赵,过来打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8 牌伐?” “打,打。”老赵将两根细长的鱼干拿了出来放到门口,随后加入了我们几个。我把拼图挪开,我们围着桌子开始打桥牌,赵太及时地端上了茶水点心,这令我意外,我原以为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毛先生拿了块糕点,随后慢悠悠洗牌,讲:“哎,我突然想起来,你们兄弟几个以前夏天喜欢坐在天井里打牌,小丁总是赖皮。” “我没有。”丁予涵撇了他一眼,气鼓鼓的,“而且我本来就不会打,你们四个玩。” “今天不让你赖了。” 我讪笑道:“现在物是人非了呀。” 老赵满不在乎地甩出一张牌,说:“管它物是不是,人非不非呢,咱们活在当下,过去的废话不提。对不对老朱?” 朱进哼了哼,也甩出一张跟牌。 “那会你刚进妙巴黎的时候亚荣就跟我说,你小子狠,得带着。他眼光总是不错的。” 我撇了眼朱进,朱进不响,只是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老程他们还回不回来了。原先听亚荣讲可能明年或者后年会回来,现在亚荣也和他们失了联系。” 毛先生闻此接话道:“程先生在位的时候我们见过几次面,挺有魄力的。他能做到说消失就消失,我也是佩服。” “听说是为了躲个人。”老赵端详着自己手里捏的牌,眉头紧皱,“好像是他们家祝诺惹了个事儿,老程得罪了个厉害的,一下子兜不住,干脆去美国发洋财。” 我再次望向朱进。朱进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亚荣和程爷爷那么亲,怎么会和他们断了联系?” “你小子明知故问呢。”赵老板眼睛一抬,竟露出一丝精光来,“亚荣讲你和祝诺最亲,你铁定是知道内幕的,赶紧说来。” “我知道什么……”朱进撇了他一眼,笑笑说,“我和祝诺都没联系了。”他垂下眼,丝毫看不出任何伤心的影子。这时毛先生突然开口道:“曹亚荣去美国和程家也没关系,他那舞厅是涉黄被查的,这不朱进后来给兜上来了么。”他慢悠悠放下几张牌,讲,“这件事情我还是知道点的。”丁予涵盯着毛先生满脸微妙,欲言又止,毛先生只当他不存在,继续讲:“他那会儿太出格了,为了跟对面抢生意,差点就要把妙巴黎开成窑子了,台上的歌星没一个不陪酒的,不查他查谁?” 话音刚落,丁予涵突然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绷着脸走去了外头。 “上哪儿去?” “去沙滩。” “你戴上帽子呢,外头晒。” “不了!” 朱进无奈地看着他背影,转过身对我们讲:“明星弟弟架子大。”老赵接话:“你惯着点吧。那会儿亚荣讲让歌星唱歌唱成三陪的还是你的馊主意,他不恨你恨谁?”他一直如此,讲话毫无顾忌,有时候在生意场上得罪很多人。但没有多少人敢得罪他,毕竟是赵家的人。“哎,我有!”他兴奋地甩了一对牌,跃跃欲试。我看看了手里的,也跟了两张,忍不住讲:“这事儿也得本人愿意,咱们还真能强迫别人不成?小丁就是人太老实,亚荣说什么都点头。” 纸牌掉落在桌上的那刻,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为何对朱进不离不弃。我与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我对他的怜悯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相反可能在他眼中,我才是被怜悯的那位。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特别,在内省或者文化自觉上的优越感只是一层可笑的胞衣,我与那些庸众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我带着清醒的头脑去接受自己在道德上产生的惰性,甚至和解,乃至于我的行动令内省变得如此不合时宜。然而谁能肯定庸众们没有与内心的道德律产生矛盾并最终找到了和解的法则呢?若真如此,那我更是犹如海中的细浪一般,与身边的无数位庸众一起为了保全自身而自甘跳入漩涡,使得我蔑视的现象由不可能变为可能,最终为每个人所接受。 “阿平,发什么呆呢?”毛先生提醒了我一句,牵着嘴角讲,“不要的话这把我可赢了。” “哎哎,阿平帮我挡一挡。”老赵立刻急了。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毛先生轻轻放下手中最后的纸牌,显得神采奕奕:“行了,掏钱吧。” “哎哟,您这级别的干部还要我们掏钱。”老赵一撒手,直接站起身来说,“走了走了,咱们去海边钓鱼去。看看小丁子。”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随他们走去海滩,丁予涵光着脚站在沙与沫的交界处,远远看去依旧是童心未泯的模样。我由于惊魂未定,并且对方才说出的话无比愧疚,甚至都不敢走近丁予涵,只是跟着毛先生一起准备钓鱼的饵料。毛先生耐心地教我如何捆绑小鱼块,以及一些钓鱼的基本技巧。我讲:“我就帮帮你,我不钓。”“阿明小晨光一直去钓的。”我不响。他和老赵都热衷海钓,而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说站在细软的沙滩上欣赏一层层的海浪而已,它们被推至岸边,又被拉回深渊,如此反复,有一种诗性的哀愁在里头。正当我极目远眺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朱进和丁予涵扭打在一起双双倒在水里。 “喂!”我忍不住喊了一声,朝他们飞奔过去。 “小丁,你做什么?”我拉住丁予涵,谁料他急红眼的时候力气奇大无比,一下子将我甩倒,我手肘猛地蹭在沙上,被海水一拍,立刻火辣辣的。 “我就是恨你!我早就想和你打一架了!”他说罢再次朝朱进扑去。朱进怎么可能任他摆布,自然也抬手还击,二人立刻再次扭打成一团,翻滚在海水里。我眼看有一层浪要打过来,赶紧爬起来将他们俩往回拖:“你们疯了?!好好的打什么架!” 朱进抹了把脸,恶狠狠地盯着丁予涵。 只听得一阵响声,浪翻了过来,我们三人顿时被浇得湿透。我剧烈地喘着粗气,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心脏狂跳的幅度。“有话……有话好好说呢。”丁予涵的眼睛依旧红通通的,嘴角也破了皮,想必被揍得不轻。我埋怨地瞪了眼朱进,发现他的伤更严重,脖子被抓了一道红痕,正在往外渗着血。“没什么可说的。”他起走去浪边,捧了海水洗了洗脖子,随后走了,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一串脚印。我又回头看了眼丁予涵,他依旧定定地坐在那儿,满脸愤怒,随后又露出了犹疑的神色:“阿平哥,你走吧,我想一个人游会儿泳。” “行吧……”我只觉得精疲力尽,便站起身,穿着黏糊糊的体恤衫走回了度假别墅。这无端端的发什么疯?我看着自己微微渗血的手肘和膝盖,第一时间去了老赵家的浴室,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蒸腾的水汽令我肌肉松软,心情也逐渐放松了下来。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回客厅,再往窗外远眺时,丁予涵已经和毛先生他们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19 一块儿钓鱼了。 桌上的扑克牌还散落在原处,时间好似没有流淌过。我坐回那个靠窗的单人沙发,再次惬意地伸开双腿,开始思索丁予涵和朱进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打的起来。然而越是思虑万千,越是难以集中注意力,我想着想着,便在这初夏的微风里陷入了梦乡。 饭店里,平益跟朱进伺候一个特别难搞的客人。此人神神秘秘,一身漆黑羊毛大衣,点完菜以后倒不肯放服务员走,拉着人问东问西。 “皋兰路那里怎么样?别墅没有拆吧?”“南昌公寓呢?”“福源里老早门口是不是专门有个卖油墩子的?”平益一问三不知。黑衣人讲:“算了。上菜吧。”平益好笑了,哪来的菜给你上,这不还没下单呢么。 此人慢条斯理咽了口饭店送的碧螺春,不响,再也不碰了,专心吃白开水。老板透过帘子看了一下,喊朱进送一叠冷盆过去。“看到伊香烟了伐?牡丹牌,这个人你给我伺候好了。”朱进一下子有心理负担了:“什么牡丹牌?那不是电视机么?”老板要被气笑,讲:“市面上三种高级烟,熊猫中华牡丹。熊猫牌香烟特供的,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中华软壳,最早是六角钱一包,你拿特殊票子可以去买,一般是省部级人抽。伊手里夹的牡丹,第三个档次,拿出来就晓得伊要么是一般高级干部,要么是专家教授,我抽了那么多年大前门,侬看我啥时候抽过牡丹了?奥扫去送冷盘!” 朱进头一缩,赶紧端好盘子冲出去。黑衣人朝朱进笑笑,面善,阳春三月,不像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他想说两句奉承话,不料黑衣人倒先开了口:“你们此地多少人上班?” “啊?……所有员工加起来六七个吧。” “嗯。”黑衣人吃了口水,倒像是要听报告的架势,“都有些谁?” 平益站在一边看好戏,朱进心想,真的是罗嗦呀,面上又不敢得罪,一五一十报菜名:“一般前面四五个服务员,领班一个,带着两个女服务员,两男服务员倒班。后厨老板带两个帮厨,我跟另一个姓毛的。” “工作环境怎么样?你们后厨今天就你一个么?忙得过来么?” “挺好的,老板人还可以。今天中午就我,晚上人多,我跟同事一起上。” “嗯。”黑衣人点点头,“在外打拼确实会比较辛苦,你们一开始要顶住压力,后面自然会好的。” “好……好的。谢谢领导指示。”朱进被这样的气势所折服,情不自禁腰杆挺直神情肃穆,领导,真的不一样!给他一根辫子他现在就能立刻跪安。整个饭店有了他都要蓬荜生辉了,领班也不偷懒,亲自上阵送菜,老板炒菜更是小心翼翼,一个香菇菜心做出了佛跳墙的肃穆感。啥叫面子?人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所有人上赶着送面子,自己也好似沾光捡了一张面子。毛大明进饭店吓了一大跳:哪能三点多钟还有人在店里吃饭?吃得跟玉皇大帝一样。 黑衣人抬头看了毛大明一眼。毛大明没工夫理他,径直去后厨找老板。他刚刚去酒店面试,运气好了,派司了,直接喊他夜里去试工,他要跟老板请个假,又开始乱话三千讲外婆生毛病快要跷辫子。朱进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在旁边不敢拆穿。 老板受不了,摆摆手:“走伐走伐,统统给我下班。唉,朱进你晚上还是要来的哦。” “晓得了。” “得嘞!我去看我外婆了哈!”毛大明给老板敬了个礼,活脱脱一个陈佩斯吃面条,就冲这份气质也真不晓得哪个酒店肯要他。很大胆了。 我醒来时,天色暗了些许,朱进在厨房的影子影影绰绰忽明忽暗。我环顾四周,依旧是没有什么人的样子。“他们呢?”我朝朱进问去。 “小丁跟着他们俩坐快艇海钓去了,嫂子在楼上午睡。” “哦……”我揉了揉眼睛,迷离地望向窗外。阳光渺茫。 不一会儿,朱进拿了两杯咖啡过来:“睡醒了?”他将一杯手冲咖啡端到我跟前,坐在了我的旁边,看着大有要与我畅谈一番的气势。于是我主动开口,说:“你也是太闲了点吧,咖啡机不会用哦。” “诺诺以前教我的,我看老赵这里工具都全,冲着玩玩。” “我真的是搞不懂你了。”我端起咖啡看了看,狐疑地尝了一口。好像过萃了。“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兄弟打架还要理由么?心里不痛快,找个发泄呗。” 我惹不住笑了出来:“你心也是太宽了点。” “小丁心里一直不舒服。陪他打打,他知道我也不会恨他。” “嗯。” “毕竟我有错。” “我们都有错。” 朱进此刻穿着他最爱的短袖汗衫,这件衣服他穿了能有十年,领口已经磨破了,颜色也褪得斑斑驳驳,惨不忍睹。他喜欢曲背坐着,将手臂撑在大腿上,双手握紧。这个姿势永远令他显得狼狈不堪,尤其是将头垂下的那刻。但是一旦他将头抬起往前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坚定,以至于没有人能移开自己的双眼,只觉得他会在下一刻扑向你,犹如一条强壮的野狗。我在这一刻找回了安全感,庆幸他内心深处的气质并没有改变。 “你睡觉的时候他们回来过一次,只钓到一条鱼,所以干脆开船出海去钓。”他看了看表,突然起身走回厨房并且兴致勃勃地对我讲,“那鱼还活着呢。哥今天晚上做给你们吃。。” “我和你一起吧。” “哪要你来?以前你也没怎么帮过我,都是大明做我下手的。”他笑骂了一句,撸起袖子捞起养在水桶里的海鱼。我远远地看着他熟练地敲晕鱼,拿起刀从鱼头处往下剖,掏出内脏……这一步步干练的动作好像一部怀旧的电影般,将我带去一个疏离的场景里,他独立于真实生活,宛如我被生活逼到无处可退的境地时出现的一幕海市蜃楼。 他们三个弄到很晚回家,几乎可以说是满载而归。朱进见到他们之后又换上了贵气的面孔,与他们嘻嘻哈哈,开着高级的玩笑,说着不真不假的八卦,气氛融洽。丁予涵吃过晚饭后就跑去楼上玩游戏了,我们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没心没肺才最享福”。我们一直聊到深夜,地上狼藉一片,倒着各种酒瓶,当然主要是他们几个喝的。老赵喝到兴起处,竟然不知从哪里翻到了他家民国时代的黑白照片,开始一一跟我们介绍他的太爷爷太奶奶们,赵太太只讲他发酒疯了,连忙把那些私人照片给藏了回去,佯装发怒要喊他睡觉。我们闹到凌晨才意犹未尽地回房休息。 由于我下午打了个盹,晚饭又吃得较多,此刻并没有什么睡意。我强行在床上躺了约莫半个小时,只觉得胃中翻涌,心烦意乱,干脆披了睡衣起床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0 ,也没有开灯,而是趁着静悄悄的月色独自走下楼,绕着小巧精美的大理石玄关一路走至后院。 屋外的空气凉爽宜人,隐约伴有院子里玫瑰的花香,以及一些露水的味道。远处的潮汐依旧一遍一遍不懈地往岸上爬动,再重回黑暗尽头,宛如令人惊叹的巨型永动机一般,搅碎我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我凝视着他们,脑中是无数记忆碎片扎进我意识深处。朱进与我独处的那刻,如此温柔,仿佛从来没有出过农村,没有当过人上人。 就在我享受这份孤独、同时也被孤独诘问的时候,耳边的海浪声突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我疑惑地环顾四周,只觉得可能是自己神经衰弱了。然而在下一个浪涌过来的时候,属于人类发情的呻吟声更是猛烈地灌进我的耳朵。我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小别墅二楼。那是丁予涵的声音。我忽然猛烈地打了个冷颤,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在做什么?他在和谁做那档事?我捏紧双拳,一步步贴近墙壁,一点点挪到他窗子下面。只听得男人的喘息声越发明显,我尝试着屏息凝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脑子里是狂风暴雨山崩地裂。细微的海水都能搅动我的精神,就在我紧张到快要僵硬的时候,男人对丁予涵的讲话声就这么清清楚楚地掉落在我耳朵里,将我砸得差点跌坐在花丛中。 那是毛先生的声音。毛先生,也就是丁予涵到上海这几年最珍视的朋友——毛大明的亲生父亲。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丁予涵永远闷闷不乐的原因,我也知道了把他关在鸟笼里的那位主人是谁,更清楚地懂得为何丁予涵永远厌恶与我们一起,踏入“我们的圈子”。丁予涵先朱进一步背叛了他的本心,背叛了他的朋友,他早就先我们一步被迫脱下这张血淋淋的人皮,做起了担惊受怕的怪兽。在名为人世的镜子的映照下,怪兽永远会变个模样,人们欢呼着,为他取名征服者,在这出悲喜剧上吟唱着:欢迎大征服者到来! 远处不知人间疾苦的海浪依旧翻涌着,似有将一切吞没的架势。 度假回来后,我几乎没有怎么见丁予涵,撞破这件丑事倒是令我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在,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来,于是只将自己投入无止境的工作中,操心音乐节的安排。朱进乐得我帮他,这样他能有更多的机会与方小姐厮混,甚至闹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的笔停顿在纸页上方,不可思议地再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朱进耸了耸肩:“方小姐说想嫁给我。” “你说了什么?” “我说她真浪漫。” “然后呢?” “然后我就扯开话题聊别的了。” 谢天谢地。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依旧惊讶地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靠喝茶缓解情绪。 “但是如果真的要和她结婚也不是不行。” 我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出来,血气一下上涌,简直说不出话来。这副表情估计很可笑,朱进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令我非常恼怒,我立刻问他:“你不会说真的吧?”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讲:“若是和方小姐结婚,我也算高攀了。”这张面目又变得模糊起来,令人难以捉摸。“胡闹么你这不是?”我丢下笔,罕见地朝他发了火。他有些意外,探究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倒也没继续说什么,只是略带疑惑地直接走了。我好像赤手打在了棉花上,朱进早就做好了打算,他要做什么,怎么做,似乎没人能够改变的了。想到这儿我又不禁心有不甘地追了出去,想与他好好谈谈。“阿进!”他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我直接推门而入,并顺手反锁了门,“我想和你聊聊你的事情。” “你想的都对。”他撇了我一眼,依旧不痛不痒地换衣服,神色如往常一样自若。 “你去哪儿?” “老赵上回钓的鱼不会做,再养要死了,说送到我饭店里来。” “不急着这么一会儿。”我走上前按住了他,强行将他拉去沙发,逼迫他坐下。 他静静望着我。 “你真的想要和方小姐结婚么?” “她们家算是有些政治资本,生意场上人脉也广,有这么个机会谁都不会错过的吧?” “你什么时候成为这种人了?”我心中小富即安的避世警铃大作,“我们是什么出身他们谁不知道?谁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个农民?你跟着他们玩火,小心玩火自焚。” “所以我说,有这个机会的话我不会错过的。” 天,他依旧没有搞懂我话里的意思。我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严肃问他:“那祝诺呢?你之前对祝诺许的承诺都是假的了?你家布置也都是假的了?你最初为了打听祝诺的下落才和方小姐交往,这一切也都是假的了?” 朱进不紧不慢地讲:“不是假的。我如果和方小姐结婚,岂不是更有机会了?到现在我还没见着他大伯呢。”他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笑,“似乎除了方小姐,他们家没人看得上我。” “你混蛋!”我简直怒不可遏,“你欺骗方小姐的感情,就为了虚无缥缈的程祝诺?” “阿平。”朱进也站了起来,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一会儿指责我对不起诺诺,一会儿指责我对不起方小姐,我在你的标准里怎么做都是里外不是人了!” “当然,因为你就根本不应该考虑和她结婚,最初就应该拒绝她。” “除了不爱她,我做得比其他男人都要好,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比她原先任何的快乐加起来都要胜过百倍不止,这是可她的原话。此外,她也亲口同我讲过,她知道程祝诺与我的过去,更不介意我对女人的感觉。你说我有哪点对不起她?”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平益,你要明白,我才是被玩弄的那个。”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我眼前的光线,显得格外忧伤。这个景象突然令我想起了他在方小姐家舞会的那晚,他躲在厕所醉地痛哭流涕,我意识到那眼泪是对自己被践踏的爱与尊严的挽歌。“所以我才忘不了诺诺。诺诺和他们不一样。”朱进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而我实在讲不出话来。 “没事我先走了。”他习惯了克制,见我不响便如往常一样交代起了其他事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下午我有两个会要开,晚些有个地产公司的会找上门来,你有空可以和我一起。” “好。” 他再次匆忙出门,徒留我一人,我似乎与朱进争吵了一番,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他那句“我才是被玩弄的那个”令我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我大致描绘出了他与方小姐交往时的景象:手握着权利的人能抹去某一性别红利,轻而易举地打破在我们这类人的话术中的世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1 俗偏见。我想这世上的关系大抵就是压迫与被压迫,爱在夹缝中开出花。 我想得头晕脑胀,总结不出什么更深刻的结论来,决定放下工作出去转转,何况我本是不必要工作的。今天天气晴朗,日光如海边的一样明亮温暖,这样的光线令我放松警惕,我随着自己的思绪在公司附近信步,只挑曾经没有走过的小路走。街道欣欣向荣,南来北往多是各种各样的人,全然没有办公室死气沉沉的味道。我被这眼花缭乱的街景吸引,行人逐渐与我脑海中的人交叠、重合,竟组成了一副奇妙的众生相:朱进,丁予涵,毛大明,方小姐,程祝诺……为什么朱进说程祝诺是不同的呢?这个男孩儿比起我们——甚至是浪漫可爱的方小姐都无法和他站在同一语境——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呢?眼前的众生相逐渐消散,我仿佛看到了他清晰的面庞,他的生活就这么凭空在我面前上演。 法语课老师身上香粉味儿飘满课堂,所有学生都犯春困昏昏欲睡,除了程祝诺。他认真地听老师讲巴黎公社与国际主义,看妇女儿童将国民自卫军大炮搬上蒙马特尔高地与血腥一周的大屠杀描写,陷入沉思。他普通的生活在巴黎公社的革命面前当然渺小不值一提,他只是产生了很强的同理心,又有些疑惑,百年前人们的困顿与现在的有何区别? 脑海中突然冒出些农场牛羊的画面,它们听着巴洛克时期的古典乐,吃着最好的草料,一会儿在巴黎,一会儿在凡尔赛,一会儿在柏林,一会儿又出现在北京,它们如此悠然自得,拥有最强壮的肌肉,纹理细腻流畅。这群幸福的牲畜忽而变成巴黎人民,又一路奔跑到上海变成上海市民,与他路上见过的人脸一一重叠。程祝诺吓坏了,赶紧从台板里抽出水壶灌了口水。 “你们这学期的实践活动怎么样了?”老师发条头。底下学生要不打瞌睡,要不低头看小说,也没人搭理,老师扫了一眼,也就程祝诺表情肃穆点,便喊他:“程祝诺,你们团队组织的什么活动?” “啊?” 大家抬起头齐刷刷看向他,程祝诺脸一秒通红,缩在椅子上支支吾吾的:“我没有团队。” 老师也见怪不怪,直接问:“那你个人的实践主题是什么?聊聊呗。” “我……我的主题是‘伟大革命’,采、采访社会底层人员。” “嗯,不错。” 教室短暂地陷入尴尬沉默。过一会儿,法文老师督促大家抓紧时间完成实践活动之类云云,继续讲课,同学又低头各管各的。春日的暖风吹得人醉醺醺的,有种说法是仲春时刻,日月合壁,天气降于地,人感受到了就头晕脑花意识降下。程祝诺干脆自暴自弃闭上眼趴在了桌上,想直接钻进台板消失不见。他们班同学的实践要不就是拍小电影,要不就是举办点小型体育比赛,要不搞个俱乐部,最不济的也是采访采访住家的国际交换生,憋个跨文化报告之类的。他的这个“伟大革命”在同学眼里是很上不了台面了。 学校和精神病院、军队一样都是监狱,这是他在法语课上读了福柯小短文之后记下的宇宙唯一真理。他们均是借用一种特殊的强制手段将无序归于秩序,叛动趋近沉默。巴黎总医院创立最初的意图是减少街头乞讨的流浪汉,并将强壮的劳动力利用起来。学校呢?在程祝诺看来学校是一个行政机构,将暂无劳动能力的强制集合起来进行道德训诫,德智体美劳批量培训,哪怕在他们这个不留什么作业、素质教育优先的学校也依旧四处遗留浓重的暴力强权痕迹。他的实践课题“伟大的革命”,如同当年的巴黎人一般,于他而言将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起义。 他又红着脸睁开眼睛看窗外,天边一朵云。 突然,这朵云被凭空而来的喧闹撕碎,幻想戛然而止,我被生生拉回现实中,再定睛一瞧,不禁湿了一层后背。这是哪儿?我是不是走错路了?只见肮脏的街道两边挤满了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破房,房屋被分割成许多房间,住在里头的人似乎毫不在意隐私,敞开着大门,满目垃圾成堆。我忍不住掩住口鼻快步而行,只想赶紧穿过这块贫民区。这条巷子又窄又暗,没走两步就险些撞到个老太婆,她目光凶恶,头发散乱,并穿着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厚外套,像极了一个疯婆子。我只想逃离,将抱歉之类的文明用语悉数抛在脑后,她似乎被我的鲁莽激怒,在后头操方言骂了句:浪你妈个小婊孙的!我听到辱骂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她。这话让我想起毛大明的外婆。 我定定地站在巷口,体验着一股奇异的疏离感。这个斑驳的巷口几乎投射了我曾经的生活,他们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以至于我比任何人都要厌恶贫穷与龌龊。我想朱进和丁予涵的选择是对的,有谁会渴望悲痛,心甘情愿地忍受贫穷?非但如此,我们还得顺着时间的巨流不停向前,无休无止。在那老妇走近我之前,我吓得拔腿快跑,三两步跑出了那条贫民街,宛如被困在深山老林里的可怜人重见天日。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忍不住回忆这段斑驳的景象。此刻我不由得佩服起程祝诺来,他是如何做到“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朱进永远说他与众不同,但人性的幽渺之处经不起美德的考验,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对于底层人民,或者说大众的苦难只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好奇心而已,类似这样的窥伺欲望每个人面对未知领域的时候都有,凡人不是菩萨,哪能来菩萨心肠?穷苦人不需要富人的同情,正如曾经的朱进不需要程祝诺的一样。我来回在厅里踱步,顿时觉得心烦意乱燥热无比。程对于朱的感情只是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慰藉!我忍不住走去酒柜拿出了一瓶烈酒,瓶身倒映出了我的面孔,那脸色竟像是做了坏事的罪人一般。 是的,我就在这儿承认了,这本是我的性格特点,我害怕贫穷,害怕回到贫穷,之前对朱进与丁予涵的嫌恶是完全没有任何道理的,我想他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无比睿智,试想一个人要面对良心的拷问并作出有违本性的决定是多么大的煎熬! 我忍不住喝了口酒,反问自己:一个淳朴清白的人能快速积累财富么? 程祝诺不能爱上朱进,不然我们亲手奋斗出的一切都成了虚无,上海梦是虚无,成功没有了价值,甚至我们过去受的苦都成了虚无,因为那纯洁无暇的爱对他所在的精英阶层是一种侮辱,对底层人更是一种毁灭自尊的极致侮辱! 我一遍遍回忆着站在贫民窟里的恐惧,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到在了沙发上。酒精袭击着我的头脑,没多久,我便倒在夕阳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们几个同时走出饭店,阿平追着问大明面试心得体验,朱进想要喊他们陪着一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2 道去大自鸣钟那里进店碟片,几人聊了一路,回到家也不知道要做点啥,底楼又有人梆梆梆敲门了。 “册那,屁股还没坐热,朱进你去开。” “行行行我去。”朱进这两天打架打得多,身体素质也好了,楼上楼下跑几个来回都不带出汗的。他乐呵呵跑下去一开门,汗立刻下来了:“诺诺,你怎么来了?” 啊呀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喊我?程祝诺羞得又想跑走。 “周洋不在。” “我找你。”他低头怯声细语了一句,朱进险些没听清,又问一遍:“你找谁?!”嗓门嘹亮至少三户人家可以加入群聊。“我找你呀!”程祝诺要怒了。这人怎么回事?讲话能不能轻声细语文明一些? “嘿嘿嘿嘿嘿……好的好的。”朱进双手握拳强行镇定,背脊汗全下来了。 “那你喊我上去呀……”程祝诺也急了,这人不行!跟木头似的杵在自己面前,我要上楼。他伸手朝朱进胸口推了推,示意他让开。这一掌,化骨绵掌!这一拳,天马留心拳!心里留一块热情的伤疤,朱进直接在原地奔溃,可谓同手同脚跟程祝诺一起上楼。 阿平大明看到程公子来,愣了。小房间顿时也蓬荜生辉了。 “诺诺来啦?”毛大明热情招呼。 “我……”程祝诺也不再纠结这群无产阶级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事实,开门见山,“我脱一下衣服。” “你干嘛?!”朱进在原地爆喝一声,憋得脸红脖子粗。程祝诺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朱进半天没动弹。他此刻觉得自己在这个五号楼里很危险。 “我想跟你们换一下衣服。还有鞋子。”他微弱解释,好像做错事体的小朋友。朱进看得心动,天山雪莲呀,就是这样的惹人怜爱。哪能办?当然直接照做,两只鞋为他全部褪下来,根本不去问为什么。 程祝诺默默别过脸,太臭了。 他问阿平:“你如果不嫌弃我的皮鞋,我们两双鞋可以对调吗?” 朱进赤脚站在原地再次崩溃。 “啊?行,行啊。”平益给他端了板凳,“你坐在这里换。我鞋子41码的。” “嗯,我也是。我看我们俩身高差不多,想想应该不错。”程祝诺坐下来解鞋带,露出一小截腰。白晃晃的,朱进摒牢,眼睛尽量不去朝那里看。毛大明觉得稀奇了,问:“你好端端的跟我们换鞋子换衣服做什么?” “哦,我们的课外活动……”程祝诺直起身朝他眨眨眼,感觉自己吹牛皮本事确实是与生俱来。他换好平益的鞋,站起来,脚底立刻传来不适感,觉得自己如踩在僵硬的纸板上。平益穿好鞋,愣了几秒,立刻又脱了下来整整齐齐放到一边。程祝诺赶紧讲:“交换了就是你的了。” “到时候你们活动结束了再换回来吧。”平益挠挠头,“我穿这种鞋还不是让人看笑话了。还有衣服,你拿去穿就是了,我有的是。” 程祝诺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这些打工的收到好鞋子好衣服会很高兴,谁料他们并不喜欢,在他眼里一次扶贫意义的“交换”反倒成了他拿走阿平的外套鞋子,成为另一种意义的“劫贫济富”了。程祝诺微微蹙眉愣了半天,逐渐回味过其中的逻辑来。他不过是带着精英阶层的廉价悲悯之心一厢情愿地施舍罢了,预设这些农民工生活的语境同自己一样,升级一下衣帽鞋履就属意外之财。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思维跟自己是不一样的,这种“帮忙”根本帮不到点子上,在终日从事身体劳作的环境下好鞋好衣又有什么用呢?他意识到这点之后,站在亭子间如穷鸟触笼,狼狈万状。这是程祝诺相较其他人早慧的地方,他有一颗极为敏锐的心,会轻易被隐藏在日常背后的东西惊动。 朱进看他傻呵呵站在哪儿,以为是被阿平下了面子,立刻护上:“哎喊你穿你就穿呗,搞得诺诺白得你便宜似的。” “唉我穿我穿,看把你急的。啧啧啧……”阿平早就经丁予涵点拨,晓得朱进那‘爱走东的不走西’特殊行军路线,非常感慨:诺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想凶就凶,破碎情谊禁不起考验。 “对不起。”诺诺低头,脸红扑扑地跟阿平道歉。 “唉,跟他道歉做什么呀?”朱进恨不得将手足搂在怀里。诺诺哪里都好,就是太胆小!毛大明在旁边急红眼:“我穿我穿,程大公子,你以后有啥不要的衣服鞋子都给我,我要的。” “好呀。” “我找到新工作了,晚上去大酒店试工。”他这辈子从没这么骄傲过,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平益见这个没眼色的杵着添乱,赶紧换了鞋子把他往门外推:“你不是还要去买大厨高帽子么,我陪你去。”“啊?我要买高帽子?”毛大明疑惑了,“我要……”“唉走了走了走了。” 话没说完被阿平一把推出了房。可歌可泣。 这下就剩朱进和程祝诺两人了。朱进咳嗽一声,颤巍巍问:“你们怎么放课那么早?” “我们一般三点多就放了。” “嗯。”他想喊人坐坐,又觉得让天山雪莲坐在这里就是受罪,便讲,“我夜里六点才上班,我们去不去大自鸣钟那里?” 雪莲眼睛亮了:“好呀,我没去过。那是干什么的?” “你去了就晓得了。”朱进卖关子,捡起阿平干净的外套给他,“我们坐公交车去。” 这日,晴,春花开得深深浅浅。程祝诺穿着军绿色胶鞋,棉布薄外套,同朱进一道挤在长长的公交车上摇晃。他透过车窗观赏这座城,竟很难想象此地也是上海。爸爸的轿车不大开这路段,此段马路窄,周围挤满了商店铺子,斑驳的白墙被竹脚手架包围,年青的男男女女或挤在打折商铺前头,或低头赶路步履匆忙,城市全然变了个味道。 程祝诺觉得一切新鲜,他懵懂跟着人流挤下公交,没敢告诉朱进他以前从没坐过这玩意儿。“你到大自鸣钟做什么?” “前两天我赚了点小钱,想批发店碟片磁带做做小生意。”朱进万万不敢交代他偷狗全过程,只是目视前方,故作轻松。此时他又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能有机会和程祝诺一起消磨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积了些什么德,回头去寺庙里拜拜。千万不要搞砸,千万不要搞砸,千万不要搞砸……朱进在心里疯狂叮嘱自己。 “你回答我呀!”程祝诺忍不住大声喊他。 妈的,是不是搞砸了?“嗯?咋了?” “你问你你要进那些碟片?” “哦……都进。”朱进悄悄红了耳根,不响。他带程祝诺七绕八弯走过西康路,路边已经零零散散有些卖打口带的摊位,还有几个大白天就挂了张裸女挂历,三点全露,佐以一点高音喇叭:“大哥大哥你真坏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3 ,不是骚包你不爱,一阵慢来一阵快……”朱进脸一阵红来一阵白,心想我倒是想进点这样的碟片同你一道学习学习。程祝诺全然不在乎,似是见惯了的样子。他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沪西市民的商业中心,商铺玲琅满目。“我们去那里看看行么?”程祝诺抬头看朱进。“行行!”看啥都行!两人进了三层的商场大楼,“碟片大全”、“欧美打口cd”等照片字样遍布楼层各角落。他们锁定个较大的摊位,摊位主打小众文艺片,分类很细。程祝诺好奇地查看,第一次见到如此多国内外独立电影,他一张张翻看着,内心狂喜,宛如做着最放浪最乖张的错事,甚至比偷看爷爷的日记还要紧张刺激。“朱进,你能不能进这些?” “行啊。” “到时候我来买你的碟片。我都想看!” “好。歌你要听么?” “你进什么我听什么。” 周围皆是打扮入时的青年,说着全国各地口音的方言,有些人拖着大包小包扫碟去卖,有些是玩杂耍的艺人准备去街头再表演一轮……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手边是中外多元的文化,程祝诺第一次感到自己切实地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开始窥视这个真正的世界。 朱进不知怎么地突然觉得很高兴,他能觉察出诺诺此刻非常高兴,暗自欣慰自己这个决定做对了。做生意赚钱这个念头早已不翼而飞,他现在满脑子就只希望自己有机会能为身边这个男孩儿做些什么,让他永远都这么快活。 丁予涵兴冲冲跑回家,发现一个人都不在,登时傻眼。 他想告诉他们,自己可能真的要当歌手了。 饭店夜里拖到很晚,最后一桌客人是他们兄弟仨。小丁也不在乎自己手上还缝着针,边吹啤酒边跟他们聊下午的奇遇: “那时候我在楼上小兔崽子的学校门口晒太阳,你晓得我一躺倒就爱哼点金曲什么的。” “嗯。插秧音乐。”朱进插嘴。 “什么呀,正儿八经的港台金曲!”小丁怒目圆睁,示意让他把奇遇说完,“然后我就哼哼上了。哎哟我的娘,我那歌唱水平,高!” “嗯,高,高。”平益拿起啤酒瓶跟小丁碰了下,闷闷憋笑。 “唉,我一边唱,路上人一边呼啦啦给我鼓掌,鼓掌完了还给我扔小费,一块八毛的,攒攒也有十来块了。我就寻思着我这是火了是怎么的呀?我就……”“你给哥说说你唱的啥?”朱进好奇了,“我就记得你唱那个什么小二黑结婚,小寡妇上坟唱最好,能火。”“你、你你少来,我能在上海唱那个么?”三个人都笑了,丁予涵继续讲:“然后我想,既然我突然成为街头艺人了也不能给咱们农民同志丢脸是不?我就打怀里掏出我小镜子,弄个头发什么。然后我呀,那么一掏!” “那么一掏!” “那么一照!” “那么一照!” “哎哟我的妈!”丁予涵突然一咋呼,把朱进阿平吓了一跳,“你猜我看到什么东西了?” “看到鬼了?” “差不多!我看到有个男的直愣愣站在我后头,盯着我,一动不动!我立刻跳起来,问他,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嗯,他是谁?” “他是谁嘛……嘿嘿……”小丁笑眯眯从兜里摸出张名片,得意洋洋往桌上一拍:“自己看!”朱进平益凑过去瞧,上面赫然写着一排字:寰球星光灿烂文艺公司。下一排:总经理 賢三。“嚯,还是个总经理呐。” “可不。”丁予涵得意上了,“那男的跟我讲,他不是外面那种三流星探,看中我纯粹是凑巧经过被我歌声吸引。这个公司是正儿八经的娱乐公司,如果我有兴趣可以跟他回公司一起看看。” “你去了么?” “我当然去了。好家伙,那公司叫一个气派!金碧辉煌!墙上挂满明星照片,都是他们培养出来的。那经理喊我明天去面试,跟老师聊聊,要看我综合素质,如果还行就把我签了。” “不错嗨,你中狗屎运了。”“干杯干杯。”“嘿嘿。总经理还老夸我帅。”丁予涵羞涩笑笑。他们逐渐感受到了这座城魔幻的魅力,有的时候好运气似乎会从天而降落到任何人头上,无论王侯将相,只要你准备好了随时就可以上。人们喊他机遇,丁予涵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叫命运。自己注定是会踏上这条路的,大城市不过为他搭了个台面。他在田间挥洒汗水时候的每一次练声,都是一次次无意义的追求。村里人笑他鬼吼,这一下,吼上台面了。他按奈住澎湃的心潮,转而问他们,“你们下午做什么去了?我准备了那么一个惊天大消息要告诉你,回家发现屁都没一个。” 朱进听到这个也想要羞涩笑笑,跟诺诺约会去了,还能干嘛?“我去进了点碟片磁带,回头放我们楼天井那卖卖。”故作镇定。 “啊呀,我本来还打算进点零食玩具去小崽子学校门口卖的!现在不行了,我要去当歌手了,嘿嘿”“让阿平帮你创业。”“我不行。”平益听了连忙摆手,“我不擅长干这个。我就在饭店里打打工赚个温饱钱。” “大明呢?”丁予涵吃了口酱菜,又忍不住打听他最爱的大明,“他晚上怎么没上班?都没看着我那名片。” “哈哈,大明也有好消息要跟你得瑟。”平益兴高采烈地跟丁予涵学毛大明下午的德行,忍不住告诉了他毛大明也寻着了个好工作。店里放着轻快的音乐,就着啤酒的香气熏得人飘飘然,好事成双。“这一杯,祝我们在上海闯出一片天!” “干杯!”“干杯!” 他们吃完喝完,带着对未来的许愿与豪情万丈一路走回了福源里。朱进还记得第一次他们跟着毛大明,也是这样漆黑的一个夜里从玉琴家常菜下班,跌跌撞撞走出滚地龙遍布的泥泞小路,循着路灯的光亮走过黄浦江,走上淮海路,走进熙熙攘攘俊男靓女无数的城中,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福源里褚红色的砖墙,透着金钱与诱惑的隐秘味道,在自己面前铺出一道不为人知的旅路。 三人兴冲冲打开大门摸索上楼,进了自己屋,一开灯。 屋里空空荡荡,宛如没有人住过。 他们都愣了。丁予涵以为自己啤酒喝太多喝醉了,搓搓脸,再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五斗橱、行军床、毛大明的小衣柜?房里就他们兄弟三人的随身用品,毛大明的家当全部凭空消失! 桌上留有张信纸,朱进狐疑地走过去,拿起信就着灯光仔细看。那是毛大明留给他们的字条:兄弟,对不住我走的匆忙。我爸突然来寻我了,一切都来不及同你们说。等我有机会我会回来找你们的。 朱进、平益、丁予涵三人读完字条,面面相觑,谁都没能说得出话来。 次日清晨,雁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4 荡路菜市场有人聊起卢湾区居民文化生活与精神文明建设。“五号里靠马路那块搭了个棚棚。”“啥棚棚?”“卖碟片的。我看大清早伊门口头摆了《壮志凌云》,《真实的谎言》,好像才是欧美片子。”“哦哟,阿拉儿子欢喜看这种名堂经。”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朱进新弄的这个碟片摊子。此摊较为简陋,一张吃饭桌子上摆满三摞,一摞进口欧美片子vcd,一摞国产和港澳台的,一摞磁带。桌子下塞了两个大纸盒,全是便宜盗版磁带cd,五花八门分门别类,想买什么自己淘,比较随性。摊主和摊主朋友就坐在桌之后头晒太阳。 朱进看着自己进来的碟,心里有些没谱,问丁予涵:“搁你你买么?” “我才不买呢。” “找削呢你?” “嘿嘿。”丁予涵吐吐舌头,老实坐朱进旁边看着早晨忙碌的市民经过。他说:“我想大明,没心思买。” 朱进不响。他几乎一夜没睡,开始回想自己来上海的这些日子,第一天就认识了毛大明,然后机缘巧合开始住在福源里亭子间,每日去饭店上班,下班。生活平淡无奇,日复一日。他脚踏到此地第一步的时候就心潮澎湃:我要发财!他以为自己可以一飞冲天大闹天宫。然而,他按部就班地去饭店,按部就班地做梦,几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哪怕认识了他一见钟情的程祝诺,他依旧是别人口中上不了台面的“外地人”。生活依旧如白开水一般,平淡到不想再过下去了,不耐烦了,想退出了。生活不停检验着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站在辞退生活的边缘。 而今晨,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倒春寒四散在逐渐升温的天气里,他的兄弟毛大明突然消失了。这大幕好像被人撕扯了一角,微风吹动,他看到背后一丝五彩斑斓的陌生色彩,宛如舞台后有另一个真实舞台。他没来由得惊慌了起来,抬头看了眼丁予涵。 丁予涵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摸着毛大明留下的吉他跟他讲:“哥,我唱歌给你吆喝吆喝,十点多去娱乐公司面试哈。”他熟练校准了琴弦,轻轻弹拨,唱起了曾经与毛大明一同唱过的歌谣。“人生于世上能有几个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歌声并不响亮,很容易被马路喧闹的电车人流淹没。虚假的舞台上人们依旧忙着去上班,忙着赚钱,人们要开公司,开豪车,去香港,去美国,去周游世界,金山银山,满地辉煌。 “你唱个齐天大圣孙悟空吧。”朱进突然开口。 “咦?”小丁意外地看着他。 “唱一个英雄。” “好。”丁予涵看着毛大明陈旧的、掉了漆的破吉他,用力扫了一下弦。弄堂里突然窜出了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威风凛凛,随着丁予涵的嗓音直上九天云霄,好像随时就能驾着七彩祥云救所有人于迷惘的生活之中。 程祝诺去厕所小便,看到旁边的人朝他挤眉弄眼。他天性胆小怕事,禁不住这样的目光,只想快点尿完走人。谁料那同学尿着尿着水流就跑出池外,流向程祝诺的鞋。“哟!”男同学抖抖鸡巴调笑程祝诺:“新鞋不错嘛,美国买的啊?”程祝诺跳了起来,满脸嫌恶地望向那人,想开口回句什么,又觉得没意思,便只看了他一眼后赶紧走开。 今日跟爸爸告别之后程祝诺就脱下香槟小皮鞋,将平益的绿色胶鞋从书包里拿出来换上,等着同学的反应。厕所里那位朋友的反应算是很热情洋溢了。他走回教室的时候敏锐地觉得空气味道变得陌生,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他走的每一步都似乎能引起旁人的注视。这才刚坐回座位,他同桌就凑上来了:“程祝诺,他们说你家破产了啊?” “谁说的?” “大葵。” “大葵听谁说的?” “b哥。” “……没有。”程祝诺整理课本。 “那你怎么最近突然穿得破破烂烂的?” “我一直这样啊。”整理完抬头,突然给了同桌一个诡异的微笑。 同桌没敢讲话,就看他桌肚里乱七八糟的,依稀有几张盗版片子,便问他:“这是什么?”“这个?”程祝诺抽出同朱进一起买的碟片。同桌拿来仔细观赏封面:《光荣之路》,《奇爱博士》。后面还突兀地夹了一部《东宫西宫》。“这什么片?好看么?” “好看。色情片。”程祝诺有意逗逗他。 同桌登时涨红了脸半天没讲话。他们以前经常一道看片,前两礼拜还看了《大话西游》笑得滚在一起。怎么现在程祝诺一下子看起色情片来了?同桌不停偷瞄色情片的封面,小声讲:“我告诉大葵去。”“你去。”程祝诺无所谓。他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从初中到高中,呆在这个学校有多少年了,老爸的那辆德系车每天都停在学校门口等他,怎么自己穿个破鞋破衫同学就忽然不认识他了? 他这个学校比较特殊,很大一批同学毕业了不参加高考直接去国外留学,英美国家占多。国外大学招生有要求学生的活动实践表现,话剧歌剧社团体育演讲……最好样样都要沾一点,有些课的老师甚至要求写份工作报告作为期末成绩。 此时班长正代表他的团队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演讲: “我们剧组八人把目标放在社会底层人员身上,希望通过不一样的视角展现上海这个城市的多面性。在拍摄此短片之前,我特意去做了背景调查,上海市外来人口犯罪率在15.34%,占上海总犯罪案件的68%,犯罪人员以文化程度初中以下的人数为主。这些人来到上海,难以适应上海的生活难以找到工作,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通过对两名街头乞丐和刚失业的青年的采访口述,我们几名组员对这个社会和自我定位有了更不一样的感受。” 班长讲到最后,把稿子覆上走到了教室正前方,显然情绪激动了起来:“纪录片拍摄完,我们所有组员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帮助他们的想法。这些劳动者并非身体残疾,或者智力低下,他们不过是缺少了一种上进心,一种在逆境中求胜的精神,而这种精神需要我们每个人去传递。我们帮其中的一位失业人员找到了物业公司清洁工的工作,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那位失业人员对我们组员非常感激,并保证自己一定会认真工作,回馈社会。我想这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思。 少年智则国智,我们是这个社会的希望,将来也会是中国的中坚力量。我坚信只要我们,尤其是这个班的所有同学有这样的精神,注定会成为社会精英,为上海乃至中国的兴衰负责。这种责任感便是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这种集体荣誉感,便是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所有人深受鼓舞,都在同一时间鼓起了掌,除了程祝诺。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5 程祝诺觉得有点好笑,怎么同学突然跟着了魔似的那么有集体主义荣誉感了?讲到后面都跟主题都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了,这也太容易被煽动了吧。他百无聊赖地将眼神投向窗外。老师朝班长点点头,感谢他的发言,随后道:“我记得我们班还有一位同学也做相似的课题。程祝诺。”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程祝诺,这下几乎全班人都注意到他靠在墙壁看天发呆。程祝诺脸“刷”得红了,只是结结巴巴地讲:“还、还在做。” 高下立判,尴尬令人窒息。 程祝诺捱过了这一课,略微放松了些。下节课是体育,一般就属于自由活动,男同学多数一起打打球,女同学往往会选择呆在教室自习或聊天。他依照惯例跟同桌一起走去找大葵他们打羽毛球双打。谁料他穿着平益的绿色胶底布鞋踏上操场的那一霎那,似乎谁都不愿意同他讲话。 “不打么?”程祝诺看看同桌。同桌看了眼班长那个方向,他们那队人正在招呼一道玩篮球。“我想玩玩三步上篮。”同桌讲完便匆匆走开。程祝诺又问b哥:“咱们打么?”b哥摆摆手干脆一句话不说,随着同桌一道走了。眼前就剩下大葵一人,他似乎有话想说,欲言又止。 程祝诺几乎面带恳求看向他。 “来呀大葵!正好缺一个!”对面人群有人喊了一声。大葵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诺大一个操场似乎就只有简单的两部分,班级集体与程祝诺。程祝诺近乎可笑地握着球拍,从远处看向这个班级他终于明白了他们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为何如此明显:他与他们的差别太大了,由内而外。他向来对班级不屑一顾的表情早已经得罪了这帮精英,而这次外在突然的转变成为了一个绝佳机会,让精英们把自己彻底排除在集体之外。这种态度似乎就是一种两分法,一种二元对立:你要加入我们,还是反对我们?他们关怀着圈子、或者说阶级之外的人,实质无非是向乞丐丢两块零钱而已。嘴上说着漂亮的一套话,面对“破了产的”“穷酸”的自己,程祝诺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或许不配在这个班级享受同样的教育了。 他的课题报告该已经有了个绝妙的开题。 程祝诺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操场边缘绿化带,坐下,不响。 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原来这就是被孤立的味道。那帮朝夕相处的同学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迅速站队,而自己几乎什么都没做。那头班长他们几个篮球打得热火朝天,有些女同学直接从窗口朝他们喊:“至尊宝!至尊宝!”可能是其中某位男同学的绰号。周星驰很火,班上几乎人人都聊他的电影。程祝诺看到同桌三步上篮,狂抢篮板的投入模样,有些恍惚,他们一道看周星驰似乎是假的,他糊涂了,又或者是发生在上个世纪。天边即将落下的晚霞悄声暧昧着,很漂亮。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 他想自己平淡如水的日子是不是终究要结束?他脑海中回想从小到大的亲戚,想他终不可亲近的大妹妹,那失败的暗恋。想的姆妈方妈,混了十几年竟然最亲的是个下人。想那个姓张的男人,对他动手动脚时自己隐忍的可笑的脸,想爸爸的那些酒桌上的朋友,聚会时的人群,男男女女的那张脸瞬间变成妖魔鬼怪,调笑,吃人,喝血,上流社会。 “至尊宝!至尊宝!” 上流人教出的这帮未来精英德智体美劳样样出彩,讲台上刚做完演讲,操场上立刻能给你扣篮绝杀。程祝诺也随着女生的呼喊心跳加速,眼眶湿润起来。 他无助地独自坐在一边看着这群人,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的眼泪流下,委屈,害怕,自责……而他不知道该怎么按下生活的停止键。 “至尊宝!至尊宝!至尊宝!” “诺诺,叔叔欢喜你。摸摸叔叔这里。”“程祝诺,男子汉大丈夫,你能不能出息点?勇敢点?” “至尊宝!至尊宝!至尊宝!” “诺诺,妈妈今天晚上不回来,你作业喊方妈陪你吧。”“唉,程祝诺,你家破产啦?” 程祝诺扔掉球拍不知所措捂住面孔。晚霞落下,笼罩大地一片赤红,伤心翻滚在红云之外,好似世间一切看不懂的爱恨嘴脸。 “诺诺!”有人喊他。 程祝诺抬头看向校外铁门,是朱进。 “你眼睛怎么红了?你哭了?”朱进赶紧将手上的花一扔,三两步跳上花坛握紧铁门栏杆:“有人欺负你了?” “嗯。”程祝诺红着眼眶鼻子点点头。 “妈的。”朱进脚下用力,一下子就翻上了上去,踩上落脚点把手什向程祝诺,“来,哥拉着你。跟哥走。” 天边翻滚变化的红云照亮朱进的脸,程祝诺仰头直愣愣地看他,似乎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一个盖世英雄,带着金箍,驾着七彩祥云来找他来了。 今天下了一场雨,我坐在单人沙发里读完了一本西方小说,让那被场梦困扰多时的头脑清醒一些。我的梦总是萦绕着二十世纪初的那些流行文化符号,以至于在深夜里被一遍遍提醒自己的真实品味——无论我如何坚决否认——都与我的乡愁紧密结合,稍不留神就会在某次兴致高涨的谈话中露出马脚来。 厨房吧台那儿空了几个酒瓶,我忘了请阿姨来收,它们散落在那处揭露着我这两天的神智不清,若是不借助书本再造一个虚拟世界,我根本无法将朱进那日的表情从脑海中赶出去。朱进传奇的经历对我来说甚至有了宗教性质的意义,他身上所具有的那些常人看不见的美德总能令他站在被优待的位置上,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毫不羞愧地讲,我对他的追求不亚于他对诚祝诺的。朱进是一个符号,是一种生活习惯,我怎么能轻易接受他背弃自己的信仰而去和方小姐结婚的事实?!与他不同的是,我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这份情感不过是因为我的意志背叛了理性,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符号化了而已,于是他与诚祝诺彼此为爱情辩护,而我始终沉默不语。一个独立的人对于另一个人近乎理想化的“追求”远不止爱情那么简单,这是我的一贯看法。 此时我的身子有些烦闷起来,只想出去走走。我拿起手机,突然意识到音乐节活动就在今天。窗外天色晦暗,雨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我看了眼来自朱进的未接来电,犹豫再三,还是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我们的慈善音乐节在周末举行,连开两天,就设在音乐学院附近。筹备最忙的时段我完全将任务交给了老沈,只专注于不务正业和白日做梦上面,显然老沈完成得非常好,一次检阅变成了新奇的娱乐,我穿梭在年人流中竟对周遭的一切产生了好奇心,感慨着时代变化真快,当今的流行语和新浪潮我是已经不太明白了。远处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6 舞台上的乐队奏着不知名的小调,年轻的音乐混着这细雨悄然涌来,我看着湿漉漉的地板与昏黄的路灯,觉得这样的初夏之夜令人无比舒畅。 “平益!” 我回过头,瞧见了方小姐。“你发什么愣呢?”她打着伞快步朝我走来,显然很欣喜,“我们以为你不来了。”“我们”?她和朱进么?我疑惑地看着她,没有搭腔。她估计是觉得我站在细雨中的模样很傻,笑着过来拉我:“勿要练戆了,过来陪我吃饭。” “朱进呢?” “他突然有事被叫走了。我爸都没他那么忙!” 我叹了口气,接过这位大小姐的雨伞,小心翼翼陪她走去上街沿:“你要吃什么?” “就在前面,昨天和阿进约好的。谁晓得伊说走就走,气人伐?” “气人的。” “诺,这家。” 我随她走进一家小餐馆,坐进靠落地窗的沙发坐正好能看见舞台那里的表演,不远不近,被小雨镀上渺茫的色彩。菜已经点好了,方小姐报了自己名字后服务员了然,不再问话,直接退下去一道道上菜。她也不响,专注看窗户外面。 “你今天真好看。” 她笑笑:“化妆了呀。朱进只戆度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他不好意思夸你。” “没有哦,伊其实甜言蜜语很厉害的,功夫不要太足,你没意料到吧?” 我听到这里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的调情功夫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心里尴尬,只得低头喝茶,端茶杯的手也莫名地发了汗。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干脆就在这儿询问方小姐他们俩的婚事,再或者将朱进同性恋的倾向添油加醋地强调一番。岂料没等我想好,她倒是又开口了:“阿进真的是个好男人,没人比他更好了。” 我无话可说。 “上次我让你讲点风花雪月的事体,你讲不出,我大概能明白。” “怎么说?” “一旦爱上了人,心里反倒没有了风花雪月,只剩下斤斤计较。” “因为爱约等于无私的忠诚,这和人类社会的契约本质是相悖的,所以它令人总是患得患失,斤斤计较。” “瞎讲。” “嗯,我瞎讲的。” 方小姐笑了起来,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光景:“你的那个朋友和他的那位方小姐呢?后来怎么样了?” “毛大明?”我有些意外她还记得这两个人,我随她的目光也扭头打量着路边的景色,远处舞台旖旎的灯光此刻就像是一场暧昧的幻境,将我拉远,一直拉去步履蹒跚的远方。 “毛大明?!”朱进惊喜地迎上去,“你他娘的不声不响就走!” 毛大明嘿嘿傻笑,立刻上去给了朱进一个拥抱:“阿进!”待朱进再仔细一瞧,他哪里还有昔日瘪三样子?一身高级西装,淡棕色派力司料子,后头开两个叉,西裤笔挺,脚上一双牛津皮鞋。毛大明眉飞色舞朝朱进讲:“侬兄弟我,大佬倌了。” “怎么回事?” 原来,那日毛大明准备回家,发现楼底停了辆不认识的车,天井站了个人朝他看。等上了楼才发现,原来家里早有人等着,一个神神秘秘的中年男人,上来就开门见山喊儿子。毛大明吃不准了?撒宁册那是侬儿子?你来我往对了半天,发现真的是自己老子找上门,还册那是个高级干部。毛大明一下子乞丐穿上龙袍成了太子爷,被他老子大轿车风风光光地接走了。 人们看他的眼光都变了,连原本最看不起他的小安徽也躲在吧台那里一直瞄他,暗自咋舌。毛大明宛如众星捧月搬朝阿平跟朱进讲:“上班还开心伐?不开心老子把饭店给买下来!” “支持支持。”平益带头鼓掌,“快快,就等着您当我们的老板了,我每天上下班累死了。” “行,大明给你把图书馆的书全买了!”大手一挥,只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整个饭店看出来,毛大明这次回来就是臭显摆的。他把玉琴家常菜最贵的几个菜都点了一遍,鼻蚌,龙虾,各种海鲜全上,老板亲自一趟趟端出来,最后上了个龙虾船,桌子放满。“大明,不得了了哦。”老板朝他笑笑。 毛大明也嘻皮笑脸:“侬兄弟点那么多菜,侬稳赚了呀,放员工休息休息一道吃。” 老板见惯了这类突然暴富的做派,赶紧赔笑,朝两桌散客打招呼,然后把饭店门一关,中午提前关张。领班老早是老大,看到手底下的瘪三在店里老吃老做,气得阿扑阿扑。阿平看热闹不嫌事大,成心招呼他:“领班,一道来吃龙虾呀!”直接把他气昏过去。 饭桌上毛大明滔滔不绝讲他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电脑晓得伐?小老百姓家里有个电话机了不起了吧?这个电脑因特网比电话不知道结棍到哪里去了,侬网一连,世界上什么信息都在上面了。本来都是军用的。” “有钞票,钞票有啥稀奇?真正有钞票的不放在眼睛里,伊了看中的是消息。消息灵通,提前你老百姓十年赚钞票。阿拉还去肇嘉浜路炒股,人家已经跑去浦东炒房了。” 老板边听边给毛大明敬酒:“阿哥,浦东房子有什么好的?阿弟倒是要请教请教了。” 毛大明听得飘飘然,开始嘴上不把门一套套地往外说。朱进跟阿平都听不下去了,频频给他使眼色,无奈大明不接翎子,朱进只好一脚踹上他。大明酒杯一晃,缓过劲来,讲:“唉,我就喝多了,胡话连篇,听过算过听过算过。” 老板不响。 阿平问他:“你晓得小丁要去当歌星了伐?” “啥?!”大明差点血喷出来,“这逼样真的走上这条路了?他现在在哪里?” “一个影视公司,每天跟着老师学声乐。” 大明想起以前丁予涵缠着他,一会儿要他教弹吉他,一会儿要他教霹雳舞,一会儿又是后半夜吊嗓子……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个小戆度到真的圆梦了。大明忍不住“嘿嘿嘿”傻笑起来,跟他们讲:“小丁如果去歌厅唱歌,我夜夜去捧他。给他送花篮。” 这次吃饭几乎就是他的个人表演,他跟他兄弟讲,自己想要出国看看,要去美国去香港,娶个香港媳妇,美国人讲话听不懂。阿平揶揄他:“你不要方小姐啦?”毛大明听到这句筷子一抖,停顿数秒,随即面不改色地讲:“兄弟我大佬倌了,还娶什么虹口弄堂姑娘。”几人不响。 朱进一顿饭吃得没啥滋味,主要有老板在,讲话放不开。毛大明心里有数,酒过三巡肚皮吃饱,他赶紧招呼多余的菜打包打包送去兄弟家。“下班了吧?我跟兄弟两个聊聊?”“下班下班,工资照发。”老板拿出根烟,默默走到外头抽。小安徽跑去拿了几个泡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7 沫盒回来帮他们打包,顺便收拾桌子,毛大明看着她。 “看什么看?” “嘿嘿,还是看不起我大明啊?” 小安徽不响。 “自行车还借我骑伐?” “你有大轿车开,还骑我什么自行车?” 毛大明跟以前那样嘻皮笑脸地凑上去:“唉,如果哥说欢喜你,你跟哥结婚吧?” 小安徽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惊又气简直说不出话来。她“你”了半天,终于讲了句:“下流胚!自己打包!”随后甩下抹布走了。朱进看不下去,埋怨大明:“你去招惹人家妹妹做什么。”大明摸摸脸皮,不响。过半天,他苦笑地说了句:“有时候我宁愿当十三点。”平益见此,猜想他兴许是因为提到方小姐不舒服,便赶紧打岔:“唉,你去不去小丁公司看看?就在长宁。” “走,我开车!” “我不去,我看铺子。”朱进其实也有些迫不及待,想告诉大明他现在过得也不错,有个自己的小生意了。果然大明听了眼睛一亮,讲:“那先看看你的铺子。” 三人勾肩搭背一道出了饭店。 “喂,发什么愣啊?”方小姐提醒了我一句,我才意识到服务员正端着佳肴过来。“谢谢。”我有些窘迫,慌忙坐正,盯着摆盘精美的食物却丝毫没有任何食欲。 自那日毛大明走后,我们谁都没能再找到他,他好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丁予涵为此失落了近一个月,日子还是继续,我们也和毛大明的房东续签了合同,继续住在那个亭子间弄堂里,上班,下班,备菜,传菜,洗碗,拖地,在冬日流着汗,妄想浇灌出来年开春的前程似锦。再一次见到毛大明是在那年的秋天,他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碟片铺子,好似天降奇兵。 他当了半年多的富贵少爷,气质竟浑然不同,整个人清瘦不少,眼底透露着一抹疲惫脆弱的悲伤来。我和朱进那会儿坐在铺子里等生意,丝毫不觉他的来临,老实说,我们根本没认出他来。朱进惊喜地同他打招呼,问他近况如何。 “方小姐说要嫁给我。” “哇塞,好事情啊。” “我拒绝她了。” “为什么?” “她曾经拒绝过我一次,并且跟我说她绝对不会只因为男人有钱而看上人家,她只喜欢有才华的。”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我们身边,眼里好像看着海,“我那样爱她,觉得她离我那么远,但有钱了以后才发现,爱情原来不过是一种幻觉,我老早追求的人原来也就脚踏实地站在土里,甚至比我还低一点。真的是傻。” 朱进听到这话陷入沉默,我只当他是听者有意,代入了自己对诚祝诺的情感。我能想象毛大明此刻的心情,对真善美向往的破灭确实是个根本性的打击。然而我只觉得他太过忧郁,甚至连性格都变了,便开口问他:“大明,一切还好吗?” 他回答:“外婆死了。” 我和朱进心脏猛地一颤。 “上个月死的。我正好欧洲回来,玩累了,想吃一口她做的中国饭,才想起来看她了。”他平淡地叙述着一件仿佛和他不相干的事情,面上没有悲喜,“你们晓得的,外婆有高血压,我以前每个礼拜五都要去看她的。” “嗯。” “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想要看遍花花世界,最后连外婆都忘记。” 朱进不响。 “后来我去敲门,伊不应,我就自己进去了。推开门才闻到味道,伊人死了很久了,身上都是蛆。” 我手心发潮,身上全是冷汗。 “那时候秋老虎呀,白天还很热,苍蝇多。” 苍蝇真多。 那是毛大明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以后,他永远消失了。那天的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那儿,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我看到史诗性的悲剧从那平静的叙述中悄然诞生。外婆是他唯一的亲人,但是却被他的富贵夺走了,他曾为之奋斗不息的荣华富贵,变成匕首刺向他的心脏。人们总是无可避免地走向自身的反面,单是存在即昭示了生活的荒谬。我想大明的眼泪是已经流干了,随心一道枯涸。他以一个小人物的姿态见证了历史事件,见证了悲欢离合,又摇身一变成为了上流公子,让别人见证了他的历史,他的悲欢。伟大的赞歌留给了时代,他这样一个温柔的人湮没在了时代的洪流里,被碾得粉碎,又组成了时代本身。我非常想念他。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朱进。 他喝得昏天黑地,直挺挺躺在妙巴黎的私密包房里。 “你不要命了啊?”我把他扶起来,尝试着拖他去厕所把这一身狼藉好好洗洗,“谁喊的你?怎么喝得这么凶?” “没谁……”朱进空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他讲:“我想你。”他的脸同黑夜的乌云在雷电闪烁下忽明忽暗,教人看不清楚。而他的话又如凄厉的冷风刮过我的心脏,将我的血管翻开,是爱是恨都暴露在人眼前。 “你放了方小姐鸽子,就是为了出去跟人喝酒的?” 他不响。 “到底跟谁?” 朱进笑了笑,伸手握住我的手将我朝他怀里带:“怎么和查岗的媳妇一样?” 接触到他手指的那一霎那我顿时心慌意乱,那屋外的暴雨似乎密密层层击穿了我的身体,甚至令我指尖都麻痹了,遑论坐去他的怀里。“神精病吧你?”我将他推开,颤抖着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跟他讲:“我去音乐节了,弄得挺好的。有电视台去采访了,不知道陆老板那里会不会帮忙让我们上上新闻。” “不用操心了,一个音乐节而已。”朱进不依不饶,再次将我拉去他怀里,“能不能别这么煞风景?咱们不谈工作成么?” 我可以肯定他是醉了,并且醉得一塌糊涂。“哥,你去洗洗吧。” “怎么了?我臭么?”他调笑着站起身,凑近我跟前猛地将我一把抱住,并不停地用鼻尖描摹我的脖颈,“臭不臭?臭不臭?” “哎放开我!别闹了!”我尖叫起来,又是痒又是怕,垂死挣扎的样子肯定极其可笑,“阿进!松开了!”奈何他力大无穷,他要钳制我,调戏我,逗弄我简直是易如反掌。“阿进……”我便也不挣脱,就这么站在那里闻他带着酒气的鼻息。他的味道像在梦里的反光碎片,尖锐又美丽,倒映在上头的画面有人称之为命运,有人称之为宿孽总因情。“松开了。” “不松。”朱进紧紧地拥住我,“你不能再走了。” 我心头淌过一座巍峨的山,缓缓流淌,漂浮在情欲的海上,上一秒被皑皑冰雪覆盖,下一秒又布满了鲜花蔓草。 窗外炸响了一声雷。 朱进附身吻住了我,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8 他的唇舌就这样撬开了一颗瞬间动荡不安的祸心,我的嘴唇如同着了魔一般战栗着,疯狂地回应他,欲望的海水一波波涌来,我简直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与他相拥的时刻,对情欲肉体的渴望,对自己所犯之错的悔恨,对无可奈何的年华,以及对纸醉金迷的贪婪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我的感官承受着所有情感,几乎要令我炸开。这复杂的情绪最终变成了眼泪从我身体里不停溢出,我几乎要呜咽起来,想开口喊一声朱进的名字。 “我想你,诺诺。”云层内的电光照亮了他的脸,一张俊俏的面孔,醉眼朦胧,里面盛满了酒香四溢的历史与故乡。我此刻突然很想家,老家门口的那条小溪边曾经星光灿烂,明月煌煌。 “哥,你醉了。”我用力把他推到在床上,脱了他的鞋,去厕所接了点水将他脸擦洗干净。等我清理完,他也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我没有留下,趁着磅礴的夜雨逃回了家。程祝诺这三个字已经刻在了朱进的血液里,再大的雨都洗刷不掉这个印记。我一边痛恨自己为何总是去操心他们两个的恩怨纠缠,一边念念不忘我曾经的朋友程祝诺,他是那么美丽,脆弱,以至于他离去后的阴影都能令一些男人为了他如痴如狂。伴随雨点的节奏,那晚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每周五,家里客厅都要开一场舞会,认识的不认识的叔叔阿姨都会到家里来寻一场开心。这是程祝诺最怕的时候,每每此时,他都一声不响躲去自己二楼的卧室将自己与他们彻底隔绝开来。 卧室书架放了一排排的书,都是爸爸买的。上面一层全是西方名著,什么孤星血泪,鲁滨逊漂流记之类,其他的便全是中国文学历史哲学典籍,从四书五经开始,依次放着《朱子语类》,《周易》,《书经集传》,《尚书古文疏证》,《增修东莱书说》,《通典》,《诗经通论》,《大戴礼记解诂》……这一大堆厚重的天书程祝诺从来没有翻过。爸爸说,要学贯中西,西方的那一套确实先进,但是学之前要有中国文化打底,要像爷爷那样。程祝诺听了只是奇怪,爸爸从来没有做到爷爷的学问,却要我来做,奇怪来哉。那些书都是老爷子留给家里的珍宝,文革的时候爷爷把他们藏在弹簧地板下面,然后跪在那处吃耳光,拼死不动,被一群红小兵打了一刻多钟,知道这以后,他更不敢随便乱动那些书,家里的一桌一椅都令他胆战心惊。程祝诺自小便有一股生活上的错位感,直到他开始自己买书,买碟片,买漫画,他接触到了金斯伯格的诗歌,“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他读了菲茨杰拉德的小说,“毫无疑问,所有的人生都是一个垮掉的过程”,他恍然大悟。他明白了那股错位感,他明白了自己踏出他的花园洋房,映入眼帘的是邻居的老虎灶,烟纸店,倒在青石砖上的木漆马桶;他明白他随着父亲出入大小酒席舞会的时候,那些莲步轻摇的优雅小姐,头发油亮整齐的绅士统统化成了鬼;他明白了每当家庭舞会开始,楼下的爵士乐响起,他爸爸的一个好朋友会悄悄上楼,走进他的房间,同他耐心地讲话,哄劝,将手伸进他的衣裤。这时候他最想念的,就是再没见过的大妹妹。 “诺诺!诺诺!”方姆妈隐约在楼梯拐角喊他。 程祝诺打开房门向外张望了一眼,果然见到了躲躲闪闪的老保姆。“哪能了?”方姆妈欲言又止,程祝诺只得出来,走去楼梯间,低声问她,“做啥?” “诺诺,侬出来讲讲话,不然爸爸又要生气了。” “没话讲呀。” 方姆妈叹了口气,哄他:“随便应付应付,没话找话。都是这样的。”她在家做了十多年的保姆,最心疼的总归是程祝诺。吃着自己的奶水长大的孩子倒是随了自己的性子了,向来胆小吃亏,一点都不像富贵家的小皇帝。 “我习惯了。” “叔叔阿姨都在,侬勿好躲在房里不见人的,爸爸面子要没了。” “姆妈,侬来,给侬看样东西。”程祝诺突然神神秘秘拉她进房。关上门后,他从书架那堆老古董旧书的后头抽出一本济慈诗选,翻出来给姆妈看。“漫长的严冬过去了,愁云惨雾。”方姆妈摇摇头,讲:“囡囡,我看不懂。”程祝诺又翻了一页,读给她听:“但愿一星期变成一整个时代,我们就每周经历着相见和别离,短短的一岁将变作千年万载,人们的脸上永远是热情洋溢。”他晓得老保姆听不懂这些诗歌,但是他特别喜欢见到她和蔼看着自己微笑的模样,他觉得很温暖,心很定。“诺诺这些书哪里来的?”“图书馆借的。”外面的人在跳交谊舞,姆妈在小房间内陪着他读诗。“姆妈陪陪我呀。”程祝诺朝他撒娇。他亦打着小算盘:只要方姆妈肯呆在房间里,那个叔叔怎么也不敢进来的吧? 突然,虚掩着的门“嘎吱”一声,刺耳,吓得他跟方姆妈都一个激灵。方姆妈看到东家的朋友,立刻起身鞠躬:“先生。先生。” “嗯。退下吧。” 方姆妈犹豫看了一眼程祝诺,发现他眼眶突然红了,嘴唇颤动,像在对自己说些什么。 “走吧。”西装笔挺的先生朝她笑笑,又催促了一声。 “好,好。” 方妈诺诺后退,狠狠心,带上了她小囡的卧房门。这个先生向来是对小囡好的,每次来都给他带东西,方妈想,程祝诺终是有福,爹妈不疼总也有其他叔叔阿姨疼。 那厢,朱进回到家脱下外套后便是一言不发了,表情严肃,平益和丁予涵从没见过他们朱哥这副模样,面面相觑。楼上的小赤佬不会看人脸色,乐呵呵的讲:“我是三楼亭子间的,我们两家公用一个厕所的。” 朱进回头勉强朝他笑笑。 “大哥哥你要不要洗澡?你真的很臭。” 笑容僵在脸上。 “我妈妈在跟朋友玩,你用我们家的热水器伐?她不会发现的。” 稍微止住了要抽他的手。 “我们家热水器申花的,我妈洗完了都把它锁起来,这样毛大明就不会偷用了。”小朋友自说自话带着朱进去了旁边的共用厕所。亭子间狭小,一个楼面一两间房,上下楼梯间相通。毛大明这层除了他的房间外旁边那间被设计成了厕所浴室,他与楼上的三楼亭子间便共用这一处,邻居之间为了争地方磕磕碰碰就是常有的事了。三楼的那家看毛大明总是偷用自己的热水器跟洗漱用品,一气之下统统上锁。朱进早上没在意,现在回来了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眼这蜗居,不得不佩服上海人民的创造能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螺蛳壳里做道场说的就是如此这般了。 他也不跟孩子客气,既然有人请客洗澡,他便打开热水洗个痛快。这是他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29 来到上海以后第一次那么舒服的洗个澡,热水从头顶浇下,将他脑子里紧绷的弦浇得细密湿软,渐渐松懈了警惕,这一下,思念来袭,朱进被凭空而来的失落进攻得不知所措。他本是一条粗野简单的土狗,却误入了一座精巧的迷宫,沿途是看不完的西洋镜,解不开的相思结,他越是用力看,越是看到自己格格不入的模样。迷宫里住满了人,他努力捡着他们丢的骨头,这便是所谓的在大城市拼搏了。朱进狠狠挠了挠头,又将自己脸拍得啪啪作响。不行,要拼搏,要拼命!要做给乡里那些人看,要给自己兄弟一个交代! “借过。” 此时脑海里突然又响起那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朱进觉得自己病了。他摸摸胸口,热水顺着胸膛向下流去,宛如孩童跌倒,童贞塌陷了下去,落到一片悲伤的秘境。宛如无忧无虑的初熟的麦子被收割,静悄悄倒下,肃穆又期待。迷宫里藏满了爱情,它们如同狗虱一般无声息地缠上了朱进,教他伤心,教他落泪,教他为了情欲发狂,教他变成人。 朱进不懂。男孩像所有迷宫里高高在上的恩公一样不懂人间疾苦,不会低头看自己一眼。朱进病得很严重,心跳加速,面庞绯红,他不得不伸手抓住自己的下身撸动起来,想象着自己能紧紧抓住那高贵的神,用手指研究他眼睛的弧度。 “叔叔。” “你眼睛长得真好看。”叔叔伸手摸着程祝诺的眼角,呼吸渐浓。 “我不喜欢被碰。” “哪里都不行么?”他熟稔地解开程祝诺的睡衣,眼睛像蛇,钻上光洁的身体。 朱进想象男孩裸露的上身必定是立夏的荷塘,清澈荡漾,没有人敢打扰。 “乳头立起来了。” “叔叔,我太冷了。我不喜欢。”程祝诺本能地捏着拳浑身颤抖,不知自己是害怕还是痛恨。 “叔叔明天跟你爸去开董事会,见不到诺诺了。”男人肆意地抚摸程祝诺,笑意蔼然,“今天多聊聊。” 朱进手上速度一点点加快。男孩在他脑海里很快一丝不挂,屈辱地瞪着自己,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还是隐忍着让他为所欲为。情欲在男孩清澈愤怒的眼里爆发,粗喘声,痴笑声,低吼声……声声如擂鼓鸣锣,让人发疯。 外头的雨没有停过。 毛大明跳完了舞终于回家歇息,倒上床就睡了过去。朱进他们兄弟仨累得浑身骨头疼,打了地铺,不一会儿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切都被夜幕洗去,福源里睡熟了,洋房内也再没一点音乐声。程祝诺倒在老保姆怀里不响,老保姆问他:“诺诺明天要吃什么菜?” “卷心菜吧。” “我们那儿卷心菜又叫包心菜。” “嗯。” “它一层层把心包住,你要是一刀切开,会发现他心其实是最硬的。” “个么就是没有心了。” 第四章 “侬来侬来!”“喔唷王小贾!长远没看到了嘛。”“阿三,卖相灵哦,瘦掉了。”“陈先生近腔气色好来。”妙巴黎里里外外洋溢着欢声笑语,女士们将自己包裹在闪闪发光的紧身裙里,随音乐摇动着身体。水晶灯闪烁着斑斓的色彩,映得人们的脸如图星光一般璀璨。在这群人里,朱进再次成为主角。他站在舞台上,没有司仪也没有记者,后头依次站了方老,毛先生,赵先生和陆老板。这次舞会算是“自家人”相聚,请来的客人主要是方老那派的。 “各位。”方小姐的小外甥叮叮敲响了酒杯,声音也很清朗。所有人立刻静了下来,目光投向舞池正中央的朱进他们。朱进比前两个月消瘦一些,眼眶略微下陷,更凸显他深邃的西式五官。他今天穿着一套青果领缎面西服,光是站在那儿就像位从牛津毕业的上流公子。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完成的蜕变,陌生的攻击性如同战舰缓缓驶进深不可测的外海。 “谢谢大家赏光到我妙巴黎来坐坐。”他微微一笑,看了眼站在第一排的方小姐,“上个月妙巴黎和上海音乐学院联共同举办的慈善音乐节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也募集到了不少款项。妙巴黎舞厅,妙巴黎休闲会所,以及妙巴黎餐饮在不断发展的同时也不忘回馈社会,响应市政府的要求……” 我的天,他变了,他竟然能镇定自若地在演讲台上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话。在场哪一位不是道貌岸然的主?他们装腔,作秀,避税的手段层出不穷,财产从上海到市政大楼到纽约的布鲁克林,他们最擅长挥泪做慈善演讲,善待动物,呼吁社会平等,弘扬社会主义正能量。而朱进此刻——不知在哪些漫长的夜晚,还是某个激荡的午后——正完完全全成了他们其中的一份子!我看着台上的那几个人组成的利益共同体,他们在这次聚会中亮相,宣布新成员的到来。这位新成员正是商界未来的明星。 “最后,感谢一直支持我的那位女士,没有她的鼓励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欢喜你,方小姐。” “哇哦!”地下的人爆发出一阵喧闹声,有几位好事者甚至直接鼓起了掌。方小姐满脸通红,似乎对着台上的朱进笑骂了两句。我看了眼方老,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看着女儿娇嗔的样子眉眼带笑。 朱进成功了。年少时期的梦想也好,近几年的打拼也好,他为了程祝诺要成为人上人的愿望似乎是已经达成了。音乐再次响起,舞台留给了室内乐队,这次演唱的是为音乐学院毕业的著名女歌唱家,她用华丽的声线唱着抒情歌曲,努力的样子令我想起以前仓皇失措的自己。在这个盛大又喧闹的私人舞会里,我只觉得天茫茫,地茫茫,无亲无故,支离破碎。我不知道此刻的我到底是成就了上海梦,还是见证着上海梦的破灭。 “阿平!”朱进找到了我,带着方老走到我的跟前,“我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的伙伴平益。接下来的项目主要由他负责。” “方老先生,久仰大名。” “你好你好,年轻人后生可畏啊。” 我笑笑。 朱进对我讲:“方老年纪大了,不习惯长时间呆在这种场合。我们现在去他家,你也一起吧。” “行。”估计又是要合作。我在人背后叹了口气,财务相对自由带来的坏处是永无止境的忙碌。 我从舞厅出来,仿佛一脚踏入另一个时空,大门口的阴影交接处便是宇宙虫洞。朱进载着我们一路回方家,那驾轻就熟的样子仿佛是回自己家一般,想必是在我不在意的时候下了不少功夫,终于哄得了他们一家开开心心,成为乘龙快婿。我这位旁观者看着戏剧的大幕缓缓拉开,即将见证一次同床异梦的利益婚姻。 方小姐依旧可爱,到家甩开鞋子就奔进了客厅。“妈,我和……哎,大伯你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0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0 来啦?”“组撒?吾勿好来?我寻弄老头子下棋。”朱进动作一滞,陪着方老一起慢慢走进房,毕恭毕敬叫人:“阿姨,伯伯。” “哟,阿进来啦。” 我也跟着打了招呼,几番客套话来来去去地说几遍,戴上社交面具计算笑容与敬语。方小姐被她母亲喊去厨房帮忙,朱进则坐在沙发上与方小姐大伯寒喧,对我来说简直是司马昭之心。“曹亚荣以前一直和我提起你,说你设计的城市绿化带实在是超前的理念。” “亚荣啊?哦哈哈哈,那个小子。”大伯显然很高兴,敲了敲烟斗,对方老讲:“过年的时候伊还打越洋电话帮我拜年,吾骂伊马屁精。” 方老笑笑:“小赤佬一直礼数到家。” 朱进看着脸色忙不迭陪着讲话:“曹亚荣和程一民爷叔在美国都很想你的。” “哟,小程侬也认得啊?” 方老讲:“都是认识人。囡囡讲伊帮小程一家门熟,老早帮过伊大忙。” “个么都是自家人。”大伯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口问朱进,“小程他们还好伐?” 朱进那装腔作势的本事又上来了,讲:“我和诺诺以前走得近,他去美国以后联系少了。” “喔唷,小诺诺。你没他美国号码吗?” “留了,没打通。” “喔唷,搞来。”大伯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他带起老花眼镜,摸出手机开始慢慢摸索,蹙眉一个个寻找着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我能感受到朱进的心跳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而狂跳不已,那苍老发皱的手指划过的是他千方百计布下的网,一切的阿谀奉承、逢场作戏、站队争斗都是为了今天这一通越洋电话。拨通的那瞬间,我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 “喂?”那里传来一声低沉的中年声音。 “哎!小程!”大伯大声地对着手机打招呼。 “方伯,侬好呀。” “侬好侬好,近腔好伐啦?” “好额。” 朱进双眼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这简短的开场对他而言无疑像一整个寒冬一样漫长,电话里传来的程一民的每个音节都折磨着他,汹涌的回忆都顺着那句“喂”开闸,泄洪狂奔。我甚至能看到朱进眼角泛出的水光,以及他不停发抖的嘴唇。 “哎,拿小儿子呢?去哪里了?” “诺诺啊?等些……”程一民似乎是朝着身后喊了程祝诺的名字,等了几秒。这几秒钟,朱进的身体也跟着颤栗起来,他双手十指紧握来缓解这生理上的惊颤,以至于那苍白的骨节甚至变成了浅浅的黛青色。 “小赤佬不在。有啥事体伐?” “哦,没啥事体。” 我看到朱进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眼角的水光悄无声息地蒸发在了初夏的暑气里。 那晚我买了一箱啤酒和下酒菜去了丁予涵家。 “阿平哥?”他开门的时候有些慌乱,我瞥了眼他身后,满屋狼藉,想必毛先生是刚走不久。“家里乱,我没工夫收拾呢。” “不请个阿姨吗?”我自顾自走了进去,将食品饮料堆在桌上。丁予涵眼睛一亮:“啊呀,火锅底料!你都买了些什么菜?”他快速走过去翻动塑料袋,“羊肉买了没?”他惊喜的模样和十八岁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般没心没肺,宛如没有被生活亏欠过。 “都买了,你把电磁炉拿出来,咱们吃个夜宵。” “阿进呢?” “他忙。” 我们两人忙活了一阵,洗菜备菜,让我依稀有份回到过去的错觉,这错觉哪怕是半分也令我倍感安慰。衰老只在顷刻之间,我在朱进宣布与方小姐订婚的那刻突然急速衰老,我看清了我们兄弟几个终将渐行渐远,拥有各自的生活,孤独才应该是常态。人最初都是带着美好的初衷一步步朝前走,却为何总是无可避免地走向自身的反面?这真是令人费解的疑问。我的意志也正摆脱着理性走走向内心冲动的、黑暗的、可怕的欲念,正是如此我才不希望看到我追求的人内心也有这股邪恶力量。 酒菜摆好,我和丁予涵喝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将窗户开到最大,凉爽的夜风拂上我们的脸颊,啤酒与廉价火锅的味道夹杂着八十年代末的自由味道,我们在那个世纪年轻过。 “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打算把钱花完了回老家么?” “钱花不完了。”小丁瘪嘴笑笑,仰头灌了口啤酒望向窗外。 “当过气明星也那么赚钱?” 他哈哈大笑起来,讲:“哎,我吃青春饭的,有人喜欢我,主动给我钱花。”笑完小声嘟囔了一句,“冤大头……” “你喜欢冤大头么?” “喜欢的呀。”他对我嬉皮笑脸,我不知哪句真哪句假,“我真心喜欢他。” 我便也不响了。 “冤大头也跟我讲,欢喜我。”丁予涵一口一口喝啤酒,将他的情爱故事描述地非常简陋。中国人似乎是不大讲爱这个字的,有的地方讲中意,有的地方讲稀罕,或者待见,上海人总是讲欢喜,欢喜这个,欢喜那个,一句我欢喜你,便承了数不清的脸红心跳的情。我听到朱进讲欢喜方小姐的时候,心里盛放出一座屈辱的城,扭曲潮湿,却又五光十色。 丁予涵跟我讲:“有时我候自暴自弃地想,或许自己天生就是个下贱的。毕竟,一场欢喜。” “乱讲,没有谁下贱。” “我每天住在这个屋子里,每天想大明。我对不起他。我都这样了还不下贱么?” 我们三人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为了摆脱贫穷而越过了曾经做人做事的底线。所以毛大明的存在才格外珍贵,只可惜我们只能孤独地喝着酒缅怀他。“没有,不下贱。”那晚我们一直喝到天亮,我跟丁予涵说朱进和方小姐订婚了,我很苦恼;丁予涵跟我说他的冤大头要出差了,他也很苦恼。我们讨论什么是爱情,就了无数口啤酒,讨论到地久天长。 那晚我直接留在他家过的夜,梦里都是各色各样的爱情故事。 朱进盯着发廊——准确说是理发店——直直发愣。 理发店玻璃门看上去高档,里头一览无遗。四面金色大理石铺满,柱子上镶着先锋的暖色发光灯管,中间一排六面镜子,墙面没有一张明星海报,干干净净。理发座椅看着都是真皮,朱进心里想我要是来这种地方剪头发,手头的钱也就够去那真皮大沙发上坐一坐的了。 “进去呀。”程祝诺催他。 “真的要去里面剪头?” “你别怕,我妈有消费卡,他们都认识的。不花你钱。” 他这下脸皮更薄,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吃软饭的了:“我会还你。” 程祝诺笑笑,不响。朱进束手束脚进去,心里竟然有种惧怕感,他害怕被里头的人看出阶 分卷阅读30 分卷阅读31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1 级不同来,又是要被他们用眼神口气剥得个精光,光屁股站在人群中央,好似个猴。服务员热情招呼他们,似乎是认识的,一口一个小程少爷好。小程少爷怕生不去看他们,就推推朱进,讲:“今天给他剪。” “好的好的。系桑先洗个头好吧?”来人毕恭毕敬将朱进送到后头洗头区域。 朱进听从指挥木愣愣躺下,触到沙发躺椅的时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也太他娘的软了!舒服啊!细密温暖的水流洒出,洗头妹妹一双嫩手插进他的黑发温柔抚摸揉搓……妈了个逼的,朱进闭紧双眼握紧双拳,宛如经历一次阶级斗争:不想!不动!不看!“系桑,水温热正好伐?”妹妹低下头柔柔说话,香气扑鼻。朱进要哭了:“好好好。”原来这就是资产阶级的迷魂汤了,不得不心生警惕!这一个头洗下来,他就已经憋得大汗淋漓,后背脊全部湿掉。 “系桑这里走。”妹妹带他坐去理发区域。 朱进坐定,从镜子里看到程祝诺坐在一旁乖乖等自己,脸一贯红扑扑的,心里欢喜。程祝诺突发奇想要带他去理发,讲:“哥,你把头发弄一弄会挺好看的。”“是、是吗?”“你晚上上班吗?”“今晚上不上,阿平去上。我弄弄铺子。”“那吃过晚饭我去你家找你。我带你去吹头发。” 为了诺诺一句“会挺好看的”,朱进破天荒开始注意形象,拿丁予涵那镜子照半天,摸摸脸,寻思着:如果我长得好,不如也出道当明星得了。楼上小赤佬立刻放一曲梦醒时分,非常到位。 追梦人朱进此时全副武装,看高级理发师专业捣鼓,双手迅速,不一会儿他面庞棱角凸显了出来,再一会儿,镜中的人哪还有什么瘪三的影子?活脱脱一个大户。朱进从镜子里朝程祝诺笑笑,程祝诺盯着他镜子里的眼睛,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看得程祝诺脸血血红,赶紧移开目光。他以前陪妈妈剪头发,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一坐要做两三小时。新月初上,良宵送风,吹满街道一层晶莹月光,程祝诺此刻陪着朱进再也没觉得有多尴尬,他脱下金衣银裤,心里有了种别样的安全感。他抬起头回看起朱进。 “系桑还满意伐?” “嗯嗯,好的。谢谢啊。” “客气了,我再帮你吹一下吧?你要吹成什么式样的?” “吹干就好。”这下轮到朱进羞了,垂下眼帘再也不吭声。娘的,诺诺眼睛真漂亮。等师傅帮他剪完吹完,弄干净碎发站起来的时候,旁边的小姑娘都朝他看。到也不是说卖相有多好看,只能讲换个发型人气质变化很大了,一下子精神起来。 “不错伐?”理发师也挺满意,“我剪头发三十年了,晓得你这种脸型头型最适合这种,五官一下子立体了。” “嘿嘿……”朱进臊得直傻乐,跟师傅握了手,“谢谢谢谢。”一分价钱一分货,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有钱人都漂漂亮亮的,人家有那个本钱把自己弄体面。嘿嘿。他又傻笑了两下,有个错觉好像自己也是小开了,走在程祝诺身边都有底气了。 “哥帅吧?” 程祝诺不响。 两人在派克路吹夜风。这里现在改名叫黄河路,要是有人说去黄河路,对方一定要讲,哟,去国际饭店啊?此地饭店夜市交关闹猛,从路口国际饭店开始永远人来人往五光十色。朱进摸摸口袋,心里没底。他是想请诺诺吃吃夜宵,无奈人家是小公子,便宜小吃肯定吃不惯。不过他在程祝诺面前一向不自卑,直接讲:“等哥小生意起色了就去想其他路子,赚大钱,到时候夜夜请你。” “吹牛皮。” “真的。我的心愿。”朱进被凉风吹得惬意,忍不住从兜里掏出烟来。 程祝诺问:“哥,你能教我抽烟吗?” “嗯?”朱进以为自己没听清,“让我教你抽烟?” “可以吗?”诺诺乖乖扬起头恳求朱进,眨眨眼,人畜无害,令人难以抗拒。心机!这就是心机!别说烟,肺都能一起给你了!朱进受不了,赶紧抽了一根给他心头肉,随后把他拉进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讲:“你拿手指夹好啊。” “嗯。”程祝诺点点头。 朱进另抽出一根叼嘴里,开始点火。角落里风卷得厉害,他一连打好几次没打着,漆黑的一角只听得见打火机噼啪的声音,幽蓝火花四溅,煞是好看。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终于,一簇火光亮起,朱进点燃了烟。 “你凑过来点。” 程祝诺有样学样把烟叼起,努力将头仰起,凑近朱进。 朱进笑了声,朝他走近一步,险些将他逼至墙边,鼻尖挨着鼻尖。脸微侧,被街头跌撞的彩色霓虹照亮,程祝诺有那么一刻觉得朱进要吻上自己。 “滴滴滴滴滴滴!”一辆轿车亮着大灯飞速行驶,白光划过,程祝诺吓得把烟掉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朱进先他一步捡起,讲:“你不嫌弃抽我这根吧,我们换换。”说罢把嘴里的烟塞进程祝诺嘴里,“叼好了。” 程祝诺乖乖咬住。 唉,吸烟都那么乖,没救了。朱进直接蹲在那里,边抽烟边看街道来往车辆人群。这似乎是他来上海之后养成的习惯,每日呆呆地观察这个城市,毫无目的。程祝诺陪他一起蹲下,他学会了朱进教他的蹲法,现已经熟门熟路。通过这个视角,城市于他而言顿时新鲜了起来,他能看到更多肮脏的角落,湿漉漉的阴沟,暗处的垃圾。 “咳咳咳咳咳……”真辣。 “慢点。”朱进轻拍他背,“别把烟咽肚子里,先吐出来。”他慢慢做着示范,如何夹烟,如何吸,如何吐。 程祝诺又吸了一口,觉得好多了。 “你为什么被学校里人欺负?” “我……因为我穿得差,他们觉得我家没钱了,就看不起我了。” “就为这个?”朱进有点意外。 “嗯。” “那你还跟我混在一起,不怕他们更瞧不起你?” 程祝诺低头不响,只是继续抽烟。“咳咳咳咳!”他眼泪差点呛出来。 “慢点。”身边人赶紧给他拍背伺候着。 半晌,他终于讲:“我要写一个报告,关于农民工的。希望近距离接触一下你们。” 朱进看他。程祝诺眼帘垂下,路上灯光将他的睫毛照得又长又漂亮。朱进想问: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跟我出来的原因了?不过他看着这微微抖动的睫毛忍住了。两人不响,只有人流声和饭店飘来的隐约歌声。香港歌曲,有点像周旋那种细细的嗓子,唱良宵美景,春花绽放。无言的烟与歌声一道缭绕,飘渺,织出一场细密的雨。 哥也不知道为啥喜欢你。 朱进在心里说。 哥也永远配不上你。 劣质香烟越抽越觉得心里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2 发苦,程祝诺吐了烟,微微皱眉看向朱进。他为什么喜欢抽?朱进的侧脸在白烟里被投下一道孤寂的光圈。突然,程祝诺掐了烟,抿了抿嘴唇,朝他讲:“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晓得了。” 大概也就十年不到的时间,上海市场经济活起来了,“夜上海”出现了,上海夜场之丰富,你随便走进一个歌厅就会发现“流行音乐排榜”榜单上的歌曲你几乎能一首不落听个遍。这些歌厅已有国外酒吧雏形,中间舞台,外围客人观看、喝酒、捧场,设有卡座包厢,交关闹猛。 朱进随着程祝诺开了洋荤,一下子看呆。台上一个男的深情款款唱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惟妙惟肖,台上灯光色彩多变,后头有伴舞若干,穿着时髦,好似看电视台的晚会。朱进呆呆地盯着表演穷看,浑然忘我。 程祝诺跑去跟谁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老板派头的人直接走向他们俩,亲热招呼:“哟,诺诺怎么来啦?” “曹叔叔。” “唉,你外公还好吧?” “外公蛮好的,今年年底会回国住几个月。” “好好好,你外公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曹叔叔啊,曹叔叔给外公接风洗尘好伐啦?” 程祝诺笑笑:“那我等歇回去问问妈妈。” “好,一定一定。”程老板眉开眼笑,随后看清旁边那个有点瘪三味道的人好像是跟着程祝诺的,“这位是……” “哦,我朋友,朱老板。” 朱进傻了。曹老板倒是微微欠身,讲“来来,都里面坐。”随后两人被簇拥至一个私密性绝佳的卡座,能观察到几乎整个客厅的一举一动。三人落座,上了一瓶酒,一杯果汁,朱进一看:琥珀色洋酒,酒瓶跟工艺品一样,他反正是叫不出名字的。程祝诺见怪不怪了,捧起果汁就喝,跟曹老板讲:“朱老板是我朋友,最近也在搞音响制品的小生意。”曹老板老油条,一下子接翎子了,手差点伸到朱进裆前:“你好你好,个么我们是同志了。”朱进赶紧握住,上下摇动:“同志,同志。”“阿拉可以找个时间谈一谈,看有什么合作机会没有。”朱进听了不敢动,眼珠瞟向程祝诺,没有底气。程祝诺果汁下肚,咋咋嘴,一派天真无邪:“陈叔叔你带带他呀,他一个乡下人,不懂的。” “有数了。”曹老板搞懂诺诺路数,就是看在他们家面子上让他搞一个希望工程。可以,没啥大问题!带带散户,不用很撒度。曹老板大手一挥:“来,朱老板喝酒,不行兑一下可口可乐。” 此时台上换了个非常年轻小伙子,低下一群人喊开了:“美术鸡!美术鸡!”可能是那歌手的花名。小歌手看着也不过刚成年,面相娇憨,让朱进一下子想起小丁。不知道二傻子丁予涵现在在做什么,以后会不会也像这样到处串场演出? 小歌手身手的演出乐队缓缓奏起新乐章,曹老板朝他们俩说:“侬以为此地歌手是明星,是主角吧?其实主角……”他用酒杯顺道指了指台下那一群人,“诺,这些老板才是主角。不要看伊白天搞五金卖水产,好像端不上台面,一到晚上,全部是超级明星。” “怎么说?”程祝诺好奇心上来了。 “阿拉此地,侬来寻寻开心,进场茶水费18块算是还可以的,是伐?点歌不一样了,一百块起板,你一个老板,就点一首,人家叫价了,对着你喜欢的歌星连点三首歌,侬心里窝涩伐?是不是要捧回来?就这样有来有回,歌才唱得下去,阿拉歌厅才能开得下去。” 朱进听了在心里咋舌:一百块点一首歌?半个月工资没了。他举着酒杯,看着花花绿绿的舞台灯光,满脑子都只有“享受”这两个字。往沙发上一坐,酒一倒,这个世界马上就简单了,钞票最大,钞票来说话,管你是阿猫阿狗还是反动分子或者弄堂瘪三,你只要有钱,衣服换下大哥大腰里别好,你就是爷。朱进又给自己斟了小半杯洋酒。别说,这种水晶杯子拿在手里,气氛马上尊贵了。 这才叫大染缸呀,有谁不喜欢呢?首先你他妈要有本事爬进这个染缸。 陈老板给程家打了电话,程父程母放心点,所以程祝诺大晚上才回家家长也没多大反应,倒是把方妈急坏了。 “诺诺呀,搞到后半夜才回来,不可以的呀。”他赶紧上去迎接小少爷,左看右看,还好人没事。 “曹叔叔送我的。” “有人送姆妈也担心的。” 程母在客厅里喊:“诺诺,那么晚作业做了没有啊?” “我在学校就做好了。”程祝诺脱下外套,换了鞋,突然觉得自己满身的酒肉臭味,“妈我去洗个澡。” “等会儿。”程母放下书走到程祝诺跟前,问他,“刚刚曹亚荣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喊他去给你外公摆接风宴啊?” “没有,我没答应他,我说回来问问你。” 程母微微蹙眉:“没事你去找他做什么?” “我……我……我朋友喊我去黄河路吃夜宵,我想正好在他歌厅那里,就去看看了。” “啧。”程母显然很不高兴,“以后不要去找这些人,爸妈的事体很多你不晓得。” “哦。”程祝诺心想他也不要晓得里面的事情,那么复杂,“那我去洗澡啦。” “去去去,你妈睡觉了,你洗好也早点睡啊。” “嗯。” 万籁俱寂,福源里睡熟了,程祝诺带着一身水汽悄悄推开方妈的小卧室。方妈在给自己补衣服,看到诺诺摸进来立刻把针线活放在一边,意外地讲:“哪能不去睡觉?” “姆妈。”诺诺朝方妈喊一声,随后躲到她怀里,跟以前小囡的时候一模一样。 “诺诺哪能啦?”方妈摸摸他,又觉得欢喜又是担心。 程祝诺脸红扑扑的,不响,就是紧紧抱着方妈。他觉得方妈才像是自己的亲妈,抱紧她就很有安全感。 “诺诺讲呀。”方妈急煞。 “姆妈。”他害羞抬起头,总算开口讲话,“我想要对一个人好。” “哦……”方妈了然,原来是为了这个事体。她不禁要笑,诺诺总算长大了呀,脑子开窍了,“是哪家小姑娘那么倒霉?” “啊?”程祝诺眨眨眼,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方妈只以为他害羞,絮絮叨叨地讲:“不说也可以的,改天喊她来家里玩。诺诺,你告诉姆妈,今夜弄那么晚是不是跟她去玩了?” “嗯。” “不可以的。”方妈难得一下子板起脸,“既然欢喜人家,不可以把人家在外面拖那么晚。” 程祝诺一听,马上又把头埋在方妈怀里了:“我没有欢喜。” “没有欢喜你要对人家好?” “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3 我也不知道……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个好法……” 方妈习惯性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她宝贝囡囡的背,讲:“对她好,就是体恤人家,看人家需要点什么,难过点什么,你就像男子汉一样上去。关键是人家想要点啥,不是你想要给人家点啥。” “嗯。”程祝诺迷惘了,他讲:“我永远也不像一个男子汉。” 方妈笑笑:“你晓得为啥伐?” “为啥?” “因为诺诺还没有真正欢喜过谁。欢喜了,你就会为了她自动变成男子汉了。” 程祝诺不响。他突然觉得很悲伤。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真空世界,没有脚踏实地的真实的感,他原来连真正欢喜的滋味都没有尝过。他一直试着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不与这个真空世界妥协,而他的壳里又有些什么呢?爷爷的日记,成堆的书籍,夜晚的眼泪……他一直那么小心翼翼是因为他能看见人类为了适应社会规则强行戴上人皮面具的样子。面具只遮盖了巴掌大一块的面部,其余露出的部分,情态各异,有老虎狮子豺狼虎豹,有魑魅魍魉妖精鬼怪,成年的,幼年的,大的小的,温顺的狡诈的……甚至连食物链都一层层非常清晰,越站在顶端的,越像一个人。 朱进不同,他见到朱进蹲在饭店外面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本来的面貌。他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他也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然而他身上有“亡命之徒”的决绝敢,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犹豫,自己辗转反侧的忧愁落在朱进身上似乎都成了可笑的笑料,他饿了去找东西吃,冷了去骗房子住,怒了去找架打,他站在食物链的底层,却从不遵守那一套行为规则。对程祝诺来说,朱进的存在是对资产阶级、或者说这个社会形态的天然的嘲讽。 尤其他爱的时候,程祝诺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他的爱意。他都用不着去猜。 程祝诺想:那我呢?我该怎么回报这份感情呢?他对天然的爱无所适从。爱的滋味是不是如同眼泪那样咸涩,如同独孤那样清冽,是不是宛如覆水难收,是不是人类没有进化掉的魔咒?他做了千百次猜测。 “姆妈,欢喜是什么?” 姆妈一下子语塞。她想了半天,讲:“这个问题太难了,没有标准答案的。” “你说爸爸妈妈相爱吗?” “瞎想什么呢?方妈拍拍他,“不相爱能有你啊?去睡吧,姆妈也要睡觉了。” “我跟你睡。” “哪能还跟姆妈睡?妈妈发现又要生气了。” “嗯,那你先睡。我看爷爷日记。”程祝诺把爷爷的日记本藏在了方妈房间里,谁都不会发现。方妈给他留了盏小灯,收拾了一下床铺便睡下了。程祝诺斜靠在姆妈身边翻阅厚厚的日记,他倔强地觉得此日记是他的百科全书,什么答案都能在里头找到。爷爷曾经有个欢喜的人,但最终因为命运安排没有走到最后。他对她几乎没有多少描写,只在日记里提了一笔: 最近我又去了香港,她已经六十岁了。我仍然和她在魔星岭上喝咖啡,我仍叫她方小姐。 我连着两天没有上班,哪怕走去了公司,看到妙巴黎的陈设布局又免不了一阵反感,于是我流连在这条马路,来来回回踱步,无所事事。朱进便也连着两天没有联系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私自找了丁予涵的缘故。那天夜里,我只觉烦闷无比,出去散步又走到了那条街上。妙巴黎对面原本也是一家歌厅,不过后来被曹亚荣整了,开了两年后关门大吉,现在是一家小酒吧。 我推开门,里面灯光朦胧,冷冷清清,我在猜想此刻还不是喝酒的时候,直到我向酒保点酒才明白这冷清的原因:此地服务人员全是外国人,不讲中文。 “may i help you, sir?” 他高耸的鼻梁令我想起朱进。我无措地站在那儿,六神无主,耳朵里只有老派的爵士乐。这种羞耻感与几年前我面对那群达官贵人的时候别无二致,没想到哪怕是现在,我依旧尝到了那羞愤的滋味。 “;spebsp;deals&hursday evening, it’s o if you’d&o have a look.” 他递给我类似酒单的东西,我看不懂英语,胡乱指了最贵的一杯,然后便讷讷地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在这个地方我或许只有买单最擅长。这里的几桌客人要不是老外,要不就是一两个会说双语的中国人,他们隐藏在昏暗里,时间随着音乐节奏缓慢流淌,看不出原本被精确计算过的韵律。这不相干的客人们在同一个时空用不同的语言交谈,突然令我觉得交谈这个行为似乎失去了原本重要的意义,人们在消磨的是自己,而不是时间。孤独在这种封闭式的情境中逐渐显露出它的本质来。 侍应端来了我的酒,我朝他笑笑。 准确地来说我与这位侍应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我们只是构成彼此世界的微小信息而已,他需要成百上千个我来构成他服务生的部分经历,我是什么样的人,说怎样的语言并不重要。我想朱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做了怎样的决定可能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吧。我对他一切的追求是自身的投影,在孤独面前,爱是最佳道具。它被抬举得如此崇高,如此神秘,以至于在另一个位面成了每一个人的遮羞布,各色各样的人都能将它扯下,盖住心口溃烂流脓的缺口,至于我则是用它堵上那填不满的空虚罢了。 我除了对过去的回忆与支离破碎的梦境之外,一无所有。所以我紧紧地抓住他。那他呢?在朱进的心里,这样永无止境地向高处攀爬有什么意义?他对程祝诺的追求的本质和我对他的是同一回事么?我其实离他的生活很遥远,他每日做了什么我均不知情,他在想什么也全靠猜测。朱进的形象从我心头飘离了,越飘越高,成为了渺茫的空中楼阁。他最原本的样子隐匿在了酒杯中,我喝了一口,辣得眼眶湿润,心口溃烂的地方更是刺痛,眼前变换的灯光与他成为妙巴黎打手的那晚重叠,如梦似幻,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 黄浦江的冷风他没吹过,也不打算去吹。朱进脑海中闪过各色大款的做派,漂亮女郎的身姿,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越想越觉得比起毛大明来他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娘的。”他心中顿时不是个滋味,连毛大明都把他甩在身后,他怎么配得上程祝诺?他怎么做上海的金山银山梦?朱进干脆拐了个弯,重新绕去黄河路那里,沿着记忆走去了程祝诺上次带他去的歌厅。 曹亚荣今日正巧在店里盯着人布置台面,眼一斜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4 就瞅着朱进在门口畏畏缩缩,要进不进的样子。他朝外头喊了声:“看什么呀,进来吧。” “哎,哎。”朱进连应了两声,束手束脚地踏进歌厅。此次是他第一次单独同这样的大老板打交道,没有程祝诺在他觉得自己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哪能啦朱老板?”曹亚荣点了支烟,玩味看着他,“有事体?” “我……”老实讲他自己都没想好为啥会突然弯到歌厅来见陈老板。他只觉得心里有只猫在抓,抓得他这张劣质人皮浑身不舒服,越是接近程祝诺他就越是清楚,心里的不是猫,而是个猛兽狂躁地在原地打转。“陈老板,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朱进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鼓起勇气讲,“我是个外地人,没身份没家室,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喊我帮忙就行!”他的手掌微微发麻,他晓得自己走出了这一步之后,便没有回头路了。 曹亚荣微微眯起眼睛,吹出的烟将两人的距离一会拉近一会抛远。“朱老板,侬是程家的朋友,我也是程家的朋友,朋友的朋友,阿拉就是一家人,侬讲是伐?” 朱进看着他,摸不透他的意思。对方是个见惯场面的生意人,话里话外总不单单只有一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微妙如眼前飘忽不定的烟,他嘴上这么客气,左一个老板右一个朋友的,到底是接受还是赶人呢?朱进挫败地低下头。曹亚荣突然笑了,讲:“侬今朝运道好,我平时这个时候不在店里的,晓得为啥伐?” 朱进复又抬起头。 “下个月对过一个新舞厅要开起来,伊老板摆明就是要跟我抢生意,所以我这段时间抓紧把舞台重新弄弄,重新请点歌星过来,搞搞新意思。”他抖了抖烟,滚烫的烟灰落到朱进劣质的皮鞋上,“做生意嘛,关键就是时间。谁先抓住机会先走一步,谁就胜利了。是吧?我们这里日赶夜赶,如果对面不触点霉头,恐怕也要拖到下个月。到时候不晓得谁先开张了。” 朱进心领神会,按奈住心中的激动,说了句:“知道了。”看来陈老板还是看在了程祝诺的面子上打算拉他做自己人,给他派了个“投名状”。 “朱老板,上次阿拉就谈妥,如果侬有心,旁边的小店我盘给你做生意,我们造歌星,你这里宣传出去,一条龙,一起合作做生意,侬讲是伐?” “是,是,我明白。”这那算一起合作,听上去简直就是歌厅老板直接赏口饭吃。朱进立刻暗自告诫自己: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搞砸了。“陈老板放心,对过那个门面,过两天肯定触霉头。” “唉,我不知道的。”曹亚荣眉开眼笑摆摆手,“我哪晓得对过要开什么生意?朱老板常来玩啊。”“好的。”朱进应了一声。 这一声“好的”之后,他的生活似乎同毛大明一般,彻底有了一个新的、看不见的开端。朱进没有任何不安或者惧怕,不破不立,他觉得自己朝前跨了一步,从这个诺大的城市的透明布景跨向一个活生生的台面,他不再是个没有存在感的纸片人。走出歌厅的那一刻,他第一次有了脚面正式踏上土地的感觉。 酒吧突然换了音乐,将我瞬间拉出回忆。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又抿了口酒。低头的时候发现手机闪烁,又是朱进。 “喂?” “两天没见你了。” “嗯。” “咱们好好聊聊吧。” 我思索着回应,抬起头看向对面马路,发现朱进就举着电话站在妙巴黎大门口看着我。我看着他在路灯下的身影,动了动嘴唇,只得回答:“行啊,你过来。” “帮我把酒点了。” “哦。” 他三两步穿过马路,推门而入,准确无误地坐在我对面,带着外头湿热的气息。绿化带里的花朵全开了,在夜晚都能瞧见它们盈盈的姿态。我讲:“方小姐……那个大伯把电话号码给你了么?” “给了。”朱进竟然很淡定,不经意地讲了句,“我没要。其实我晓得他电话和联系方式。” 我顿时什么酒都没心思喝了,只觉得被他耍了一圈。 “我……我和他有过约定。”朱进顿了顿,显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跟来我“谈一谈”,“程一民让我不要纠缠他儿子,他儿子在美国会有前途。我后来同意了。那时曹亚荣有意无意地带我,最后把股份一让,搭上了程一民前后脚跟去了美国,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妙巴黎就是我的封口费。” “封口费?封什么口?” 朱进看着我,表情起了细微的变化。我想像他这样越是“成功”的人越比普通人因为对人性弊病的了解程度而更敏感地感受着痛苦。“诺诺惹了个摆不平的人,程一民是从上海滩拖家带口悄悄逃走的。” “谁?” “你就别问了。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只不过见过一次面,其余一无所知。” “好阔绰的封口费。” 朱进苦笑一声:“那时候妙巴黎的状态你又不是不知道,曹亚荣想找个替罪羊而已。谁会想到大明的爹会出来帮我们一把。” 那时候,曹亚荣三月份刚走,妙巴黎五月份就涉黄被公安盯上,朱进简直是祸从天降,每日焦头烂额。毛先生为何会出手相救?我想真相可能就是丁予涵那日在海滩上情绪失控对他大打出手的原因,并且我不相信朱进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三人到底是如何从向权贵屈辱地下跪,流泪,逐渐地向上流动,直到自己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权贵”,并安然地享受着财富给我们带来的便利?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只记得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没有错,没有一步错。 “我都忘了我们最初来上海是为了什么。” “为了发财。” “现在发了。但是我没有任何感觉。” 朱进看了我一眼,没有讲话。 “你在想什么?” “想死。” “被方小姐听到了,你就真的要死了。”我刻意地开个玩笑,将朱进说的那两个字冲刷得干干净净,“婚期定了没?要不要跟老家说一声?” 朱进宛如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笑着反问我:“我们这种人还能有老家?” 我垂下眼帘,又问他:“既然你没有在找诺诺的下落,那和方小姐还有那必要么?” “我觉得是没有必要了。” 我也不知道他此刻那句是真,那句是假。他悲伤的神情巧妙地融进了这酒馆的孤独之内,我分不清他是同我一样无处将孤寂安放,还是内心的孔洞已经烂到将整颗心脏蛀空,再也放不了世间的悲欣。我问他对未来的打算,问他愿不愿意就此收手,我们兄弟三人带着赚来的钱离开上海这个福祸之地重新开始。朱进微微蹙起眉,眼光闪烁,我能透过眼神看到他内心那片汹涌的海。我猜想他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5 一定是动了心的。但是那位侍应好巧不巧在他要回答的时候上了酒。朱进要讲的话被打断了,他没说出口的愿望我再也没机会听见,有的时候你错过了某一个瞬间,那便是永远的告别。命运比谁都薄情,不愿意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那晚我们的角色对调了一番,我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是他将我送回了家伺候躺下。一沾上床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迅速投身于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不知今夕何夕。 程祝诺看着姓张的不讲话。他死死拽着衣角,气得眼睛通红。早上他爸说要去外地考察一个礼拜,老妈跟保姆都不会开车,他安排朋友接送。谁能想,好巧不巧,安排的竟然是这位! “诺诺,上车呀。”姓张的笑眯眯等他,很笃定。 程祝诺看他这副样子头也不回直接走人,姓张的喊:“喂,认识回家的路伐?此地虹口区哦!”“不要你管!”程祝诺回头瞪他。张老板一下子有点好笑,怎么许久不见,小朋友完全变了个样子?他讲:“你走回去天都黑了。”“我坐车!”“你妈要是看到你自己回去的会怎么想?快点上车。”张老板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你们家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程祝诺听了这个仿佛被捏到痛处。程家可以说是和他们姓张的有长期合作关系,听方妈说老爸特别希望两家结成亲家,那个姓张的没同意。 “来吧。” 程祝诺低头,认命般走回去坐上了他的车。 姓张的看他一眼,边开车边说:“很久不去你家了,诺诺跟张叔叔不亲了。” 程祝诺坐在那里,面色铁青,不响。 “你爸爸跟你说去出差了是吧?”他转动方向盘,漫不经心地讲,“他其实是去日本玩女人了。我安排的。”果然,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旁边的男孩一脸惊诧看着自己。 “日本艺伎见过伐?面孔雪白,浑身雪白,你要她唱啥她唱啥,别看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脱起来倒是很方便……” 程祝诺暗暗握紧拳头,看车窗外面,强迫自己不要去听这些淫词浪语。他爸那么爱妈妈,怎么会去日本玩女人?姆妈讲,他们如果不相爱怎么会有自己? “诺诺,女人玩过伐?”张老板瞄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你年纪也不小了,张叔叔也可以为你安排一下。” 车窗外景色疯狂往后倒退,连成模糊的一片。春光将街景染得红红绿绿,刺痛程祝诺的眼睛,男人的气息甚至令他隐隐有些头疼。他忍住不讲话,不听,不看,不想。 张老板见程祝诺不为所动,熟门熟路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腿,正如他这几年一直做的一样:“你叔叔从来没有越界吧?”话里意思似乎是埋怨这男孩不识好歹。不出意料,程祝诺听了这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满脸通红。他想呵斥些什么,但看到这张看惯了的脸他又没有底气了。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勇气说一句“滚开”不是么?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是不是天生的贱胚? “你放心,我要动你早动你了。你张叔叔不喜欢年纪太大的。” 是的。这个男人的神情清清楚楚告诉自己,他程祝诺就是一个贱胚。他在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摸进了自己的小卧室,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孩逼到墙角,逼他脱下衣裤任其亵玩,用甜言蜜语哄骗他,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如果不是这个男人陪伴了他几乎整个青春期,他程祝诺可能不会是如今这副畏缩怯懦的模样。他就像个奴才,一个被呵斥惯了的奴才,敢怒不敢言任一个男人在用他童贞的身体为所欲为。 张老板看身边小朋友生气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诺诺啊,我还要接送你一个礼拜,给叔叔一个好脸色好吧?”他的手逐渐钻进男孩腿间,如冰冷的蛇扭动,“叔叔还是很喜欢你的。” 程祝诺瞪着这个男人的侧脸,终于明白了他对于爱如此困顿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男人,他一直故作轻松,一直试图诱骗自己他没有受伤,他没有与成年人淫荡欢爱,男人对他说过的“欢喜”是自己无罪的最好证明。程祝诺眼眶一点点泛红,那么多年来,他骗着自己无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下贱地罪大恶极,而如今,他脑子一下子清楚了,像忽然参悟了真理。 正是这个男人的丑陋的性器在他身上打了个永久的烙印,他被残酷地剥夺了爱的能力。 “哪能哭了?觉得不够啊?”男人一首开车,一手附在他的下身使劲揉捏。 这一次,程祝诺再也隐忍不下去了,他呼吸越来越重,眼眶越来越酸涩,他再也受不了了。“滚!”胸腔爆发出绝望又无助的呐喊,刺穿鼓膜,刺穿头颅,刺穿他血淋淋的心脏。“滚!”他嚎叫着将身边男人一把推开。方向盘瞬间失控,巨大的刹车声盘旋在整条马路,他一刹那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狠狠地摔出了胸腔,头晕目眩,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血红。 车外头所有路人惊呼尖叫。 程祝诺使劲眨了眨眼,觉得脸上有温热的血液流下。他后知后觉愣愣地看向四周,看向男人,男人倒在安全气囊上,一动不动。他眼神失焦了。画面迅速褪成黑白,好似在做梦。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杀人了。 夜里,阿平和朱进不上班,兄弟三人难得有时间在一起喝酒。 朱进兴致高涨,五点种不到就去菜场买了最新鲜的菜,经过鳝鱼摊头突然想到了什么,跟老板讨了点黄鳝骨头。他一手拎鱼肉一手拎蔬菜,回家经过三号里朝房东太太家窗口望了望。“衡衡!”他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果然见到了一只小京巴狗脑袋。“汪!”衡衡见到朱进没命了,三两下跑下楼,直冲朱进……手里的鱼肉袋袋而去。朱进笑咪咪把鱼骨头留给他,突然有种时过境迁重获新生的感觉。他那会儿就靠着绑票这只小狗拿到了第一笔钱,有了本金去做碟片生意。一切似乎还得从衡衡说起了。 阿平小丁了洗菜让朱进烧,两人结伴出去买酒,回来的时候小方桌已经被摆满,油焖笋、油面筋塞肉、炒青菜、当中一盆菠菜豆腐汤,朱进上次烧的也是这几个菜。小丁眉开眼笑,跑到底楼灶批间喊朱进:“哥,快好了吧?我们酒买来了。” “好了好了,你帮我把这碗红烧肉端上去,我擦完灶台就上来。” “好嘞!” 一样的良辰一样的月亮,一样的亭子间一样的三兄弟。毛大明不在,朱进没烧茭白炒虾。朱进端起酒杯朝他们二人敬上:“今晚难得我们都有时间。” “干干干。”“干。”三人碰了个杯。平益温柔笑笑,看了眼曾经毛大明的位置。 “我今天有个事情要跟你们说……”“哥,哥!”朱进还没讲完就被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6 丁予涵打断。小丁急不可耐跳出来讲,“我有个事情憋一天了,我先说!” “好好你说。” “嘿嘿。”丁予涵得意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个照片往桌上拍,“你们瞧。” “哟。”那两人立刻凑一会儿朝着照片爆笑,“不得了不得了,丁予涵成大明星了!”那照片是小丁的艺术照,他画了妆,穿着时尚的衣服站在背景墙前摆明星姿势,看着非常模有样。小丁摸摸脸皮连连谦虚:“还可以还可以,我一个人不行,公司说准备把我包装成hot那样的组合歌手,现在谈了三个人,还在安排。” “哇,他娘的,你厉害了!”平益忍不住给了丁予涵一拳,“怎么怎么厉害?太他娘顺了你哈哈。”“走运……嘿嘿,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签约了,然后公司就说培养我了。”朱进忍不闷闷直笑,高兴之余又有些惭愧,这两日只关心着程祝诺和自己,竟忽略了兄弟那么多。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晓得小丁与阿平这几日到底在做些什么,做得如何了。他清了清嗓子,讲:“我今天去了歌厅,有个歌厅老板打算提携……”朱进话没讲完丁予涵又吵吵上了:“哥,哥,哥,我想起来了!我还没说完!我那公司正在黄河路上看中个场子,也准备建个歌厅,到时候我们组合会在那儿驻场开唱。老板说成功的话我们能一炮而红!” 朱进笑容僵在脸上。 “他们打算趁热打铁一个月以后开张,我是他们第一个推的,说抢占男子组合的市场,成败在此一举。” “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平益给丁予涵斟了酒,“干,敬事业。”“干。”两人碰了杯,清脆的响声在朱进的脑海中炸开,是无声息的无巧不成书,一波总三折。 平益讲:“兄弟,我今天也有事情要说。”他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他的行李包,掏出个布袋袋,里面赫然一个信封,不薄。“哥。”他走回去,落座,将信封放在桌上,“这里面一千块钱,我来上海挣的。给你买音像店用。” 朱进皱眉:“什么意思?” “亲兄弟明算账,咱们是结义兄弟,不分你我。” 小丁隐隐琢磨出不对劲的味道来,阿平的表情怎如此奇怪:“平哥,我手缝针的医药费还没还给你呢。” 平益笑了:“哪要得着你还?咱们分什么你我?阿进现在正好碰上了个机会,我能帮的不多,一点心意,就当我入股了。” 朱进不响。 “我要走了。”平益淡淡地讲。 “啥?”“为什么?!” “我寻了个去处。”他显得很轻松,一边吃菜一边聊,“我不是饭店中午休息的时候一直去图书馆么?上个月的时候,有个老头跟我搭话。其实我早注意到他了,他也是每天去图书馆。那天我们正好挨着坐,我边看书边做笔记,那老头突然凑过来跟我讲,我划的重点不对,其实那作者话里有另一层意思。然后咱俩就聊起来了。就这么连着一个月,那老头问我愿不愿意住到他家去,给他当个……类似学徒吧。” 朱进忍不住打断他:“那老头是谁?” “一个退了休的教授,他说他没见过我这样好学的,想给我个机会。”平益淡淡地笑着,似乎是求仁得仁,“我去过他们家一次,四周摆得都是书。每个礼拜六都会有学生去看他跟他爱人,因为他们子女一个在国外,还一个年纪轻轻的就没了。老教授说希望我住他家,帮忙照顾着他们二老。他呢就教教我学问。” 他说完这段后,房间陷入长长的沉默。丁予涵啜泣声终于压抑不住在房间里回荡,过了半晌,朱进只说了句:“挺好的。” “你为什么要走?毛大明走了,你也要走……” 平益不响。 朱进替自己酒杯斟满,一杯接一杯的喝。辣酒入腹,他恨不得大醉一场,他有千言万语要说,端起这酒却只得将这些话痛饮。他想说的那个消息可能并不重要了,喉舌间尝尽这恩怨滋味,三杯两盏,朱进想起他们兄弟在农村经历的一幕幕:一起下塘摸鱼,一起上山砍柴,一道给十六村的大姑娘讨说法,一道去抓流氓送去生产大队,一同吃尽饿肚子的苦,一同做进程发财的梦……四海为家,五劳七伤。相濡以沫的兄弟,即将在丁予涵的泪水中相忘于江湖。 朱进太阳穴突突地发胀,他觉得自己要醉了,他觉得自己突然老了。 “阿平哥,那老头可能骗你的。”丁予涵挽留他。 “我观察了一个月了,心里有数。而且他也不收我房租伙食费……我觉得我是走大运了……”平益低下头。其实他们三个——准确地说外加毛大明四个人——都走大运了,每个人都走上了人生的拐点。这运气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一飞冲天,攀龙附骥,羡煞旁人。然而对他们几人来说,竟是如人饮水罢了。 这一顿饭吃得艰难,平益隐忍,丁予涵痛哭,朱进沉默。吃过洗过后,朱进朝他们讲:“我出去散散心。”他心里难受,想去找程祝诺聊会儿天。 上海这时的季节已然变得温热潮湿起来。夜里的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灰蒙蒙的,被远处的霓虹路灯打亮。朱进暗自踱步到了程祝诺的小楼前,小楼内漆黑一片,没什么动静。他觉得奇怪,朝着程祝诺的窗户学了两声猫叫,等半天,未果。他们一家全出去了?朱进一时疑窦丛生,也拿不定个主意,便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台阶上。 他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晚上应该出去摆摊的。他不管了。脑袋似乎空了一样,微凉的空气钻进钻出。他眼神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一块黑斑,他们渐渐放大,扭曲,变换形状。 “哥。” 朱进猛然抬头。他看到了程祝诺。“你怎么了?!”程祝诺脑袋上贴了块纱布,非常突兀。 “哥……”程祝诺看到朱进,眼眶忍不住湿了,“我今天……” “你慢慢说。”朱进把他搂到身边,看到他眼睛湿漉漉的样子只觉得脑子空得更厉害了。 “我爸去日本了,安排一个人来接我上下学,我不喜欢他,就趁他开车的时候推了他一把……然后就出车祸了。” “你没事吧?” “没……”程祝诺摇摇头,“我妈关我禁闭,我从保姆房间窗户爬出来的。” 朱进拉住他的手不响。只要诺诺没事就好。 “那个人还在医院里,有点脑震荡。我爸明天赶回来。”程祝诺只是捏着朱进的手浑身微微发抖,“如果他要告我怎么办?哥?他会不会告我?” 朱进将他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中。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发胀,疼痛。今夜并不是一个好夜晚。凉风送来,月光皎洁,浮云一瞬间全部散开,前途啊钱途啊兄弟啊义气啊情啊爱啊……都被吹散了,朱进的脑袋里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7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7 终于浮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没事,到时候哥替你坐牢。” 我原以为生活会如白水一般继续,直到方小姐在夜里敲响了我的房门。 “阿平!朱进消失了!” 她满脸泪痕,惊慌失措地站在我的面前,宛如另一场梦境。我立刻拨打朱进的手机,无人接听,随后开车去了福源里,里头空空荡荡,找了妙巴黎,以及他自己的家,均是一无所获。方小姐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小声啜泣:“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阵冰凉。“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我已经两天没有联系上他了!” “你爸妈要担心你的。” 她泪痕未干,哭哭啼啼,倒像个傻乎乎的村里闺女:“我骗我妈和阿进去球场了。”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叹口气,调转方向盘:“那你今晚住我家吧。”她满是不安地盯着车窗外快速退去的风景,一声不吭。雨下得痴狂,挡风玻璃很快就模糊成一片,将马路晕染得诡谲怪诞,好似置身在外太空。我忍不住问方小姐:“你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爱上朱进了?” “因为他傻。”投射在方小姐脸上的光斑不停地跳动着。 “我看你更傻。” “我喜欢他傻乎乎钻牛角尖的样子。我晓得他不爱我,但我还是想拥有他。” “你这样也在钻牛角尖。” “你还记得那晚的舞会么?你跟我讲朱进和程祝诺的事情。” 我瞥了她一眼。 “我回家就打电话找程祝诺了。我们……”她抿了抿嘴唇,微微蹙起眉,“我们其实也是认识的,他小时候来我家玩过。他跟我讲,如果我不提,他快要不记得朱进了。” 我忍不住握紧方向盘,只觉得眼前的水帘越来越令人目眩。 “他说几年前确实有个乡下人帮他出了头,后来还是他爹出面摆平了事情。他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现在也不想再提。我不知道程祝诺的话是真是假,但肯定和你跟我说的全然是两个版本,我甚至不能确定程祝诺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他现在在美国有女朋友的。” 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身体宛如被雷击了一般猛地激灵了一下,随后便四肢僵直,险些扶不稳方向盘。街景随着她的语调天旋地转,我睁大了眼睛,在几秒钟内看了一场人间悲喜剧。 “那晚过后,我只觉得……我只觉得朱进他,太傻了,蠢得跟头牛似的。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地去爱他。” 方小姐的泪水再次打湿了她的睫毛,我不曾仔细地观察她的内心,但是她此刻在我车内滴落的泪水和车外的暴雨混在了一起,模糊了我心中是非对错的那根弦,令它逐渐松软下来,妥协地般地垂坠在地面上,孤零零的,毫无主张。 程祝诺在我梦里无比清晰的面孔被洗刷得支离破碎,我既看不清眼前的路,又看不清身后曾走过的路。如果程祝诺从没有真正地爱上朱进,那朱进做的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 雨那么大。 第五章 毛大明是自杀的。 自他不辞而别之后,再见到他是在报纸上。新闻报道他吊死在浦江小别墅里,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已经爬满了蛆。替他收尸的是别墅区物业经理,由于身份敏感,毛先生没办法参加他的葬礼,参加他追悼会的只有我们三人。方小姐没有出面,只是花了80元买了一个花圈,让我写上她的名字。我想毛大明真心爱过她。 他没有家人,没有同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象征性地对着我们三个人念了一下模版悼词,内容与事实极为不符,在理应沉痛的情形下竟有一丝讽刺的幽默感在里头。他被推去火化的那一刻,丁予涵哭得撕心裂肺,我始终不能明白他如此依恋毛大明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丁予涵与毛先生的关系,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也是杀死毛大明的凶手之一吧。骨灰盒里的富贵荣华现在成了齑粉,我手捧着森森白骨,心想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决意赴死?才能在永无止境的道路上不断填补自身的空虚,直到丢失了生存的意义? 毫不惭愧地说,我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这位朋友,正如我或许无法理解我的每一位朋友。死亡与人性幽暗之处冲击着我,岁月将它们一一抚平,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命运也紧跟着挥舞它的魔棒,将我打扮一新,用新月的颜色装点我的肤色,将玫瑰花瓣贴上我的唇,抖下满地的钻石,将它们慢慢镶嵌在我的长袍上,最后用它沾满泪痕的双手将我一步步往前推进,我被装扮成一块肥沃的、等待殖民的土地重新站在深渊面前,我凝望着昨日,死亡的列车呼啸着从空谷中驶来。 我也无法说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大明的死,或许此时站在那里的朱进,身上带着着些许大明的影子。他再次成为了圈子里的红人。突然消失整整一个礼拜,然后出人意料地悔婚,与方小姐分手,几乎在一夕之间被孤立,外人看他就是个吃里扒外、喜怒不定、不择手段的白眼狼,原本和妙巴黎合作的几位老板纷纷向我们关闭大门,与方老有些交情的企业也与朱进再无联系。 “你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比过去更高大英俊些,夏日薄薄的衬衫紧紧贴在他的胸脯,勾勒出轮廓。丁予涵见我神色有异,忍不住开口打断我们:“我们离开上海吧。” 我和朱进望向他。 他脸上满是近乎哀求的神情:“我们这些年来赚了不少钱了,干脆把生意都卖了离开此地,重新开始人生。” 朱进端详着他的脸,我原以为他在仔细考虑着这个提议,谁料他突然开口问丁予涵:“你和毛先生分手了?” 丁予涵听到后如临大敌,身体竟支撑不住朝后踉跄退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双唇颤抖:“你……我……你、你怎么知道?” 朱进垂下眼帘,阴影再次投向他的面孔。我深吸一口气,别过脸不去看他们两个。 “阿平哥,你也知道了么?” 我不响。 朱进的房间里只剩下时钟走动的声音,一秒一秒,逐渐在空气中催生着令人烦躁的气味。我想大约是夏天的热气教人静不下来,便跑去窗边将窗子推开,从玻璃的倒影里我看到丁予涵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像是瞬间被孤独捆绑住似的动弹不得。他讲:“我和毛先生好聚好散。” 朱进缓缓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大明喊他爹来照顾我的生意,替我捧捧场,送送花,我原本以为是一件好事情。谁晓得,事情就会往坏的方向发展,越是害怕,越是会来。”他使劲地用手搓了搓脸, 分卷阅读37 分卷阅读38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8 双颊瞬间血红,但又迅速地褪色,变回苍白一片的模样。“哥,我嘴上怪你,其实是怪我自己。没有人逼我去卖,是我自己想卖。” 我几乎要喊起来了:“什么卖不卖的?你不过就是爱错了人罢了!”我眼前逐渐浮现丁予涵曾经在舞台上活力四射的光景,他每日早起去公司上课练习,每晚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朱进曾为了他替曹亚荣做了许多不能端上台面的事情,最后他也依旧没有火成。能不能火,我个人倾向于宿命论,就像丁予涵的演唱事业刚有些气色的时候,偏巧碰上了毛先生。 “大明的遗书我动不动还会拿起来看看。我住在他外婆家里,每天醒来都能想一遍自己有多么下贱。” 毛大明将他名下的房产、投资以及现金全部赠予我们,兄弟的死亡令朱进意外获得他人生第一桶金。准确地说,我们通往向上流动的狭长之路的关键机遇,便是踩在毛大明的尸体之上够到的。最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财产保管起来,并尝试联系毛先生,再之后,我也忘了是哪一天,出于什么原因,美好的愿望破开了个口子,就如同我内心膨胀的欲望一般越开越大,我们凭借着这一大笔钱财,完成了一次阶级跨越。 “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们走吧。我只想过我原来清净的日子。”丁予涵近乎哀求地望着朱进。 那日在咖啡馆我也如同这样哀求过他,我不知道我那时的脸是什么样的一种神态,但是透过丁予涵,我看见了自己饱受痛苦并沉湎于痛苦的模样。 “你可以走,哥帮你打点。” “那你呢?” “我有事情要做。” 我忍不住插嘴:“你现在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简直就是把生意往火坑里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堆烂摊子。” “不用收拾。”朱进淡淡开口,“我自始至终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不就是成为人上人么?你已经……” “不是。还没完。” 虽然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朱进三缄其口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是他此时不惊无喜的神态与那日苦笑着的毛大明格外相似。我想他们两人必定是参透了某个真理,用着必胜的决心孤注一掷地贯彻那个真理,毛大明用了死亡这个方式,我不晓得朱进准备做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明白,我不能再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远远旁观他的生活,并每夜流连于不切实际的梦中,我要亲自将他的秘密找出来。 分手后的那天起,我将冗事交给老沈打点,只身一人跟踪起了朱进。 我原不知朱进的生活其实很规律。他每日定点去一次公司,一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后便把门关紧,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几个小时内做了什么。我有时候站在他的门口仔细倾听,只能隐约听到些许电脑键盘被敲击的声音,想必他确实是在认真工作。像他这样一个失去了生活追求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除了机械地工作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呢?有时候我也体味到这样的一种格格不入感,虽然身处于多彩的世界,但自己的时间不随着世界的时间流转移动,我定格在手机前,机械地刷新着邮件提醒,机械地刷新着发生在周围的新闻,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呼吸,我似乎一无是处,明明斑斓又愉悦的往昔就在身后。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我与朱进都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我喊你吃午饭。” 他动了动嘴唇,讲:“我中午约了人,你一起来么?”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一路跟随坐上他的车。炙热的阳光刺进我的皮肤里,皮座椅和一块烧热的铁板似的,夏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他开了空调,同时摇下车窗,滚烫的风朝我脸上扑来,我突然意识到朱进竟然换了车。“你什么时候买的车?” “上个月。” “那么奢侈……”我环顾车厢内部,不禁咋舌,“公司这几周亏损得厉害。餐馆和咖啡馆生意还可以,酒店和上季度持平,舞厅不行。” “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他邪笑了一下,平稳地拐弯,往小高速上开。说实话坐在新车里完全感受不到速度的改变,直到我瞥了眼仪表盘才意识到他现在开得有多快。“哥!慢点慢点!超速了!” “高速,没事。”他稳稳地占在超车道上飞驰向前,如射出的疾箭超过前方一辆又一辆车。 “你他妈的……”我大惊失色,想打他的方向盘,“就不怕驾照被吊销吗?!”不知道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踩下油门,我瞬间心脏狂跳紧紧捏住安全带,只觉得低血压要犯了,十指发麻脸色苍白。他竟然哈哈笑了起来,终于慢悠悠减速下了高速。 “朱进!”我差点喊破音,“你不想活啦?!” “我慢了我慢了,60了。” “真的有毛病!” 他依旧显得心情舒畅的样子,不紧不慢载着我一路往前。 “这是哪儿?我从没来过。” “嗯。客户选的地方。” 我忍不住揶揄:“哟,你还有客户呐?上个月不把人上上下下圈里圈外都得罪光了。”他听后也没有不悦,只是伸手挠了挠我的头发,随即再也不讲话了。说实话我有些反感他这个小动作。 我们停在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里,看外表一点都觉察不出此地竟然是个饭店。朱进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儿,领着我穿过深深浅浅的曲径,面无表情地走去了餐厅。我对一切好奇,但只能保持安静,因为周遭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流露着肃穆感,教人难以喘息。 “朱先生,这边请。”就连侍者都保持着一份神秘感,似乎在无何有之乡凭空出现,随时可在闹市中消失。我不禁奇怪朱进在消失的这段时间内到底认识了何方神圣,能将一顿饭局安排得如此神秘。“哥,我跟着不太好吧?” “没事。”他朝我笑了笑,信步走去预约好的包厢。 幽静的木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小菜,一个清瘦的男人正独自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我们后立刻放下茶杯,点头致意:“朱先生,你好。” “顺便带了我朋友一起过来。” “荣幸之至。”他起身示意我入座,言谈举止倒是和四周的环境相得益彰,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我吃不准,瞥了眼朱进,拘谨坐下。原以为他们又会聊些生意场上的事情,谁料这个饭局就是纯粹的吃饭,朱进与他言语不多,期间侍者时不时端上时令菜肴打破沉默,令我好过不少。 “朱先生,国庆过后的上海时装周可能需要您操心些。” “嗯。” 我心中不免警铃大作:我们公司什么时候又能和此类文化娱乐扯上关系?时装?我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39 抬头看朱进,朱进看那名男子。对面的这位消瘦的男人连吃东西都是一丝不苟,看着十分严谨,连同他说话的语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抑扬顿挫之间令人免不了去咀嚼他的弦外之音:“朱先生无论想要涉猎什么样的领域,总能得到支持的。请朱先生放心。” “谢谢。” “场地暂时选在浦东。浦东这几年发展得很好,适合这种活动。” “是的。” “附近有个新楼盘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香港人的公司,朱先生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朱进听到这里愣了愣,筷子突兀地停在半空中。他脸上瞬间闪过的厌恶神情无声地叙述了一件不情愿的幕后交易,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狼狈的表情来,这倒令我想起被强行追求的少女,面对无赖不知所措的姿态。他放下筷子,对那男人讲:“不用了。”男人又只是笑笑,唇齿开合似乎发动了一次言语上的好无硝烟的战争:“我们感谢朱先生所做的一切,只想尽尽地主之谊。还请朱先生赏光。”朱进非但没有应战,反而主动低下了头,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又继续吃饭。 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憋屈的一顿午饭,佳肴在前,无心享受,只祈祷着早些结束。朱进吃完后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讲:“没有别的事了吧?” “没有。朱先生慢走。”他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嘴里的尊称再精致漂亮也掩盖不了从言语背后冒出的轻蔑之情。他放下杯盏的时候,我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袖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由于我身边很少有人戴袖钉,每次见了我往往都会留意一下。 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下次再见。” 我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堆上业务笑容与男人道了别,随后紧跟着朱进转身走了。回去的路上朱进很沉默,只跟我讲:“送你回公司。我下午不去了。”我无心分析朱进的心情,只是在脑海中疯狂地检索着所有记忆碎片,希望能想起上一次见到这副袖钉的场景,想了一路,毫无线索。朱进把我放在公司门口后便走了,我看着他的新车远去,立刻拔腿奔去停车场,猛地扎入自己的车内,来不及甩上车门便朝他驶去的方向狂追,随后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打开具有定位功能的软件。我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速度了,直到软件追踪到了朱进的定位方心定些。 他似乎正在往福源里的方向开。 方向盘的皮套有些湿漉漉的。朱进垂下的嘴角,他在程祝诺离开后再也没有向我们吐露过的心声,突然冷酷的心肠,他们随着车轮的转动而被迅速抛向远方。在此时此刻我沿着滚烫的马路一路追逐,恍惚间以为是朱进在追逐着程祝诺,我们来的时候天气也是如同今天那般炎热。我觉得我钻了牛角尖,执着于找出我们几人从当初走到现在的背后原因,同时在潜意识里找反驳的理由。然而事到如今,有什么改变了呢?一切的爆发的情感还是如同当初那般都毫无目的,我像只绕着原点打转的狗。 导航显示的定位突然不动了,他沿着南北高架一路往下,开去了密密麻麻交错的小道,穿过了金光灿烂的云层,停在我们以前常去的公园里。我见前方是条狭长的小道,便减缓车速,直接停在了公园附近,随后步行去了公园。小道被繁茂的树叶包裹,日头看不见了,此处瞬间成了静谧又隐蔽的世外之地。我在阴影下步行了约五分钟,见道路突然开阔,柔软的草坪铺展在我眼前,尽头处有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树冠被古老的风修饰过,露出不朽的姿态。朱进独自坐在树下的长凳上,背靠着我,静静地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我一动不动地躲在阴影处凝望着他。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树叶从翠绿变成枯黄,清脆的鸟鸣声淡去,秋虫的交响乐开始奏响。再然后,西风一阵阵地掠过他的面庞,他没有露出更伤心的表情来,哪怕白霜凝结在他的睫毛上。高耸入云的树冠不再显得那么庞大,反倒是有些萧条地摆动着,树梢刮过灰白天幕,被割伤的云约好了一般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积在地上雪白一片。朱进的肩头也落了白色的雪,坐在那里如同一个雕塑。他完全跳出了原来的圈子,借着那个神秘男人的东风更上了一层楼,第二次改头换面,成了再纯粹不过的“贵族”。再也没有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精神也更显得得珠光宝气,然而情绪却越是来越坏,良知也逐渐被掩埋在厚厚的土地里,在严冬下看不出任何痕迹。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去那个公园。 我再也没有做过哪怕一个和过去有关的梦。 “平老板,这次去北京可别再给我带那些小玩意儿了啊!你让我怎么好意思!” “哎应该的应该的。”我陪着笑,看对方端起手边的普洱,腕上一串沉香的手串油线清晰,颜色温润,对他的品味有了数,“那我们下个月再见,等我从北京回来后再详谈。” “好的,两位再聊。” 我和小丁朝他道别。待他走后,丁予涵脱下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满不情愿地跟我讲:“哥,你是不是在套他话呀?我听着怪别扭的。”我忍不住嘲他:“哟,见过世面了,听得出人是在说话还是套话了?”“我怎么没见过世面?”他没好气瞪了我一眼,又跟厨房多要了两份小菜,絮絮叨叨地讲:“我看你就是魔怔了,整天神经兮兮的非要找出那个人来,找到了又能怎样?” “不搞清楚心里难受呗。” 厨房很快地出了菜,领班毕恭毕敬地端到了我们的桌上:“打扰两位老板。”丁予涵朝他笑笑:“没事儿。”这个饭店的老板又换了人,朱进走了,我和丁予涵二人接了手。不仅仅是饭店,妙巴黎的生意朱进也拱手让出,我不得不接下他的烂摊子,拉着没心没肺的弟弟开始做起一把手。丁予涵最初一口回绝,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简直要绝望的时候才松口帮我,穿上他最厌恶的西装,做起了我原来的工作。每次和朱进聚会他没少骂人,骂着骂着,他的西装越穿越服帖,举手投足之间竟然看不出原来不着四六的样子,远远望去,倒有些风度翩翩的味道来了。 他讲:“你就和原来的阿进哥一模一样。” 我撇了他一眼不响。 或许是朱进运气好,轻易地跳了个龙门,他现在全身心投入文化娱乐产业,每天往浦东跑,浦西的产业似乎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人们是健忘的,失去了方家的支持之后我终于找到了肯和我合作的商家,在老员工的帮助下,一切缓慢地回到正规,圈子里逐渐淡忘了曾经那次轰轰烈烈的“草根悔婚拒绝千金”的八卦,妙巴黎也逐渐淡忘了朱进。人来人往,这里最不会缺的就是新人,最不会少的便是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40 谈资,永无止境,令人厌倦。 找到那个戴袖钉的男人成为了我心中的一个结。我开始打听那个中式古典饭店,收集任何与他有关的信息,甚至往古玩文玩那个行业靠拢,希望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然而要接近那个男人,我只能一步步地往上攀登,靠近他的圈子。经丁予涵提醒后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和朱进之前为程祝诺做的事情一摸一样。 “我总觉得如果阿进的心结不解开,他就会去做点什么傻事情。” “他这都商界未来的新星了,能做什么傻事去?” “感觉嘛。” “要不你直接问他。” 我没好气白了丁予涵一眼:“他会说?这嘴严着呢,这两年我越来越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丁予涵拿筷子戳着面前的凉菜,漫不经心地讲:“金钱,地位,名声,哪个不是人人想要的呢?……哎你去哪儿?” “我忘了和方小姐有个约会!”我无意瞥了眼手表之后,赶紧拿起大衣往外跑,毫不畏惧严冬的寒风,满身热血地去见我的希望小姐。 还记得我曾将她看成我对理想主义的最后浪漫么?她乐观向上、敢爱敢恨的品质无时无刻不鼓舞着我,以至于我在面对赤裸裸的经验世界不会过分绝望。我没有和她断了联系,相反的,在出了那个事情之后我每天都抽出时间陪伴她,直到她精神振作为止。许多人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殊不知那种“意思”却是真正俗气又显得道德败坏的情感。 方小姐依旧笑脸盈盈地坐在位置上等我,并且贴心地点好了饮料和点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啧,我也习惯了。”她情绪很好,自顾自地吃点心,面无任何不耐之色。 我问她:“一个月多没有见着你了,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忙着恋爱啊。”她笑嘻嘻的。 “恋爱?”我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暗自佩服她的自愈能力,“你爸这回没拦着你?” “我谈恋爱她拦我做什么?”方小姐睁大眼睛,显得天真活泼,“哎……我搬出去住了。跟朱进分手以后他们也懒得管我了,只说我辱门败户,丢方家的脸。” 我愤愤不平。 “然后我也想通啦,不就是掰不直一个死gay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想想不结婚是好事情,我还年轻,没玩够呢。” “死gay?”我忍不住打断她,“你原先可是爱朱进爱得死去活来的,这下就成死gay了?” “嘿嘿,爱是一团火,烧完了没有燃料补上么就灭了呀。”方小姐依旧笑盈盈的,凑近了神神秘秘跟我讲,“我呢,这趟尝试点不一样的火种。” “怎么说?” “我寻了个女朋友。”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晕厥过去,满脸涨得通红,根本听不清她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她现在与我极为亲密,放下了姿态戳起蛋糕大嚼大咽,满不在乎地讲:“先玩玩嘛,不喜欢了再换回来。” “那、那、那位小姐她爱你么?” “爱的呀,又爱得死去活来的。” “那她知道了不伤心么?” “伤心什么?”方小姐这回又瞪了我一眼,恨不得要拍我的脑袋,“她能跟我谈恋爱还不感恩戴德啊?我这是带动后富,给广大无产阶级一个机会。就是你上次在这张桌子上说的。” “我说的什么?” “另一个方小姐的风花雪月。” 她如此轻易地说出那几个字,将一个隐藏着绝望与爱的故事叙述地如此简单,似乎对我们来说的某种悲剧在他们眼里只是一次降格,那些能让我们流下真挚泪水的同情不过是她叛逆的探险。我不敢相信我心中经历过真正心碎的方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轻浮的话。她讲:“我现在直男、gay、拉拉都谈过了,下次找个直女掰一掰,全凑齐了,人类研究中心主任。” 此刻的我,如同失魂落魄的牛,被拉扯着牵去屠宰场里。面对她如此神采飞扬的状态,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作了,是不是看书看得太久得了失心疯,满脑子的“真理”,“信念”,“共享价值”。这些曾被我视为是穷人能获得的最珍贵的奢侈品,它们现在被轻易地装点在富人的头冠上,折磨起我的良心来。 此刻我才猛地意识到,方小姐是厌倦了她的生活,故意去底层社会寻找不一样的刺激罢了。但现在的我应该与方小姐是同一阶层的“人”,不是么?天降的暴雨将我当场浇透,我的手指开始发冷,如置身在冰窖一般微微颤抖,真善美的维度扭曲了,我的灵魂穿行在卑贱与高尚之间来回摇摆,现实与虚无交错,鬼魅的阴影否定了一切奋斗目标的意义。 朱进悲伤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想起他对程祝诺的追求。 “方小姐,我能和程祝诺通话么?” “啊?”她显然吃了一惊,不知道我怎么就突然提起这茬来。 “求求你了。” “哦……”她不明所以地拿起手机,迟疑地讲,“网络电话哦。” “谢谢。” 等待接通的声音如没有音调的鼓点无休无止敲在我的耳膜上,一下,一下,与我们四人在夜市摊位上将啤酒杯敲在桌面上的节奏重合。我,朱进,丁予涵,毛大明四人在深夜的烧烤摊纵情大笑,仿佛忘了第二天还得早起上班。 “敬友谊!” “敬友谊!”“敬友谊!”“敬友谊!” “敬事业!” “敬事业!”“敬事业!”“敬事业!” “敬未来!” “敬未来!”“敬未来!”“敬未来!” “敬尊严与自由!” 我们三人看着朱进,他高举着酒杯,眼睛里落满了星光,站在那破败老旧的木桌前神采奕奕。毛大明讲:“我毛大明从小就聪明,无非就是没有他妈个屁钱去念书!老子在饭店练了一身的本事,现在就要找个机会去闯荡,让上海滩听一听瘪三的声音!”丁予涵讲:“村子里没有人歌唱得比我好,看了电视我才晓得登台演唱的都是有钱人的营生,所以我就是被打碎了牙,敲断了腿,也要爬到这里来唱一唱!”朱进讲:“我,朱进,逃出原来吃人的地方,又来到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狼窝,我受够了被鄙视、被压迫、被当成一个畜生,我要在此地奋斗出一个新的天地,搅翻用金子堆出来的狼窝!”他举着酒杯,语调高昂到一度哽咽,“绝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我要用命来换回我的尊严和自由!“ “敬尊严与自由!”“敬尊严与自由!”“敬尊严与自由!” 我们四人高举啤酒杯,彼此撞击出一次由下至上的“革命”的决心,无他,只为了我们身而为人的权利。四人发出的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41 呐喊声几乎盖过了那晚其余嘈杂的人群,我那时不懂什么叫做无产阶级的联合,什么叫做对这个社会不公的反抗,我只晓得那天晚上凉风拂过我的心间,却扬起了一团火焰,令我心潮澎湃无法停止。朱进的嗓音那么有诱惑力,他的表情如此坚毅,我只觉得他无所不能,定能代表卑贱的我向世界喊出我的渴望,我的痛苦,我的天才,我的雄心。我终于在此刻想起了朱进来上海打拼是为了什么。 突然,网络接通,一个突兀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响起:“喂?” 如果一个人为之奋斗多年的目标突然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想任何人都会为此崩溃。我对朱进的幻想终于破灭了,他要么是一个谎话连篇的奥斯卡影帝,要么是个愚蠢至极的傻子,哪一种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挂了电话之后我顾不得与方小姐道别——当然我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我对她的幻想也一道破灭——直接开车驶向他在浦东的豪宅。我真的想亲口问问他,他打着“痴迷程祝诺”的幌子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去他新房找他,一来是忙得抽不出空,二来,我觉得他斩断了与“历史”有关的一切痕迹,快要彻底走出我的生活,包括毛大明收留我们的福源里,给我们第一份工作机会的饭店,程祝诺牵线搭桥的舞厅……原先我会说他他像极了一位孤高的勇士,将这些过去通通斩断,孑然一身前往未知的征途,而现在,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发了疯的堂吉诃德,还是被野心吞噬了的麦克白。我驶过他门前的路口,这感觉依稀与那日拜访方老在郊区的别墅重合,一样的光彩夺目,金粉豪华。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自己才是被时间抛下的那位,在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背后,朱进付出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努力呢?我捏着手机,盯着电话簿里的联系人看了好久,只怕他连电话号码都变了。索性朱进没有那么疯狂,收到我消息后立即开了门。 见到他的瞬间,我内心掀起一阵无声的海啸。 他的样貌依旧那样英俊,站在我面前无懈可击。“怎么突然想到来看我了?”话语里倒有点喜出望外的意思。我走近几步,没有心思去观赏他宫廷般的房子,只跟他讲:“我和程祝诺打过电话了。” 他停住动作看着我。 “方小姐帮我打的。” “为什么?” “我只是想亲耳听到程祝诺对我讲,他没有爱过你,他当年接近我们无非是为了出国而做的社会实践而已。就和方小姐喜欢穷人一样,这是他们的情调。” “然后呢?” “我问了。他说他没有爱过你。” 朱进依旧镇定地站立着,冷冷地反问:“所以呢?” “所以你没有和他发生过任何关系,一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拿’痴情’当借口来掩盖你的功利心,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谎话连篇,让我对你死心塌地,让小丁心甘情愿被你利用,让方小姐沦为笑柄,我们这些人都成了你住进往上爬的垫脚石!”他紧紧盯住我的双眼,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眼底的神情依旧像是那个从贫民窟里走出的孩子,只是现在被怒火熏染,似乎是急切地渴望一场战争好令他出人头地。这战争的第一声枪响打在了我的身上,他抓住我的手腕,不可思议地质问我:“我看你就是疯了!我是哪种人你难道不明白么?!” 我挣脱两下,没有成功:“人是会变的。原来你跟我们讲要为了尊严和自由在上海奋斗,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只是把其他人的尊严和自由踩在脚底下。”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他猛地凑近,令我心跳狂飙,“阿平,你看看你自己呢。” 我一时语塞。 “我没有忘记当年的决心。” “撒谎,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你他妈就是个舔人屁眼的贱货。” 朱进听后五指收紧扣着我的手腕,指关节隐隐泛青,我没有喊疼,就这么和他对峙着。他握了十几秒,突然朝我冷笑了一声,讲:“怎么会突然这么生气?”我被平白无故地这么一问,脑子转不过弯来。“我……你……”他的手指逐渐放松,从我的手腕移到我的手掌,缓缓将他们包围住,再次收紧,我能从紧贴的皮肤里感受他心脏鼓动的频率,像革命队伍里响起的一声声加农炮,满地鲜血淋漓,狼藉一片。“阿平,程祝诺到底爱不爱我,这点对我来说不重要。” “什么意思?” 眼前的朱进眼底再次露出他的草莽本色,每一次凝视都带来一场枪林弹雨:“老子受够了。我他妈的受够了!”他紧握的双手宛如厉齿啃咬着我,“不管处在什么样的位置都得舔人的屁眼,他们无处不在,他们什么都知道!” 我开始感到害怕:“阿进,你准备做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么多年来找的人是谁?!”他的这副表情我见过无数次了,在妙巴黎的私人舞会里,在方老的家里,在海滩别墅边,在程祝诺被欺辱的福源里,站在被权利密密麻麻包裹住的宫殿前朱进像是个输得一无所有的赌徒,眼框狠得发红,嘴角嘲笑的弧度同现在的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时程一民给我封口费的时候我说的话么?” “我命都不要的人你来跟我谈钱。” “嗯。”他嗤笑一声:“我命都不要的人你来跟我谈钱。阿平,你哥没变,你哥现在碰到那些人说的还是那句话。” “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上次吃饭的那个男的,他、他是不是要找你麻烦?” “没有。老子要找他们的麻烦。” 他的手机闹铃提醒准时响起,刺得人耳膜疼。 朱进毫不犹豫转身去沙发那儿拿外套:“我要出门了。”就在他低头的刹那,我清晰地看到脖颈处裸露的皮肤有红色的勒痕。这种痕迹对我再熟悉不过,几年前妙巴黎还提供另类服务的时候,我们的歌手小姐时不时就会碰上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勒痕通常在脖子以及手腕脚腕处,第二天登台必定要注意服装选择。我迅速扫了眼朱进的手腕,他穿衣的时候袖管被撑起,殷红痕迹清晰可见。此时此刻我大脑“嗡”得一下,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身体什么都感觉不到。 “阿平?”他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我要走了。” “哥……”我想开口说句什么,但是嗓子里发不出任何连贯的音节。朱进的动作在我面前成了慢速影片,一举一动都在缓缓地拨动我的脑神经,随后将它们一根根地扯断。 “你不走我走啦。” “我、我、我走。” 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钥匙开门。我顺看过去,突然发现钥匙旁的名片非常眼熟,趁他开门的那一秒钟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42 ,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迅速抓起了名片塞进口袋里,随后跟他一同出了小区。 我忘了如何同他告别,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同他告别。内层的衬衫早已湿透,我坐在车里浑身颤抖,最后都听见了自己两排牙齿打颤都声音。“妈的……”将空调开到最热,然后掏出手机搜索名片上的公司名字。它是一家传媒公司,网上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我也不记得公司曾经和它有过什么来往。朱进现在到底是怎么进入这个行业的呢?妙巴黎之前和媒体行业打交道的时候无非也就是……音乐节? 对,音乐节!那时候朱进和陆老板有业务上的往来,陆老板有电视台的人脉,我们也因为他和方老的帮忙缘故在圈内小火了一把。于是我又开始搜索陆老板的公司,陆陆续续找了很久,依旧没什么线索。我就像个没头的苍蝇乱转,正当要放弃之际,突然在网页上无意看到那个公司举办的几个节目,我的思绪也不知怎么突然跳至某个温暖的午后,那时妙巴黎也在举办节目,老沈支支吾吾地站在门口,说文化部有个领导想找朱进单独聊聊……那日的春光热切又明媚,空气中抖动的灰尘被一览无余,戴着袖钉的男人讲我们领入一幢森严的办公楼,蓝色的珠宝反着神秘的光。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握紧了方向盘。 是那个地方!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我是在哪里见过那个消瘦的男人!朱进的贵人,是那日约见我们的文化部“张先生”。先生先生,又是他妈的一个先生!我不知为何突然眼中蓄满了泪水,脚踩油门一路往他的所谓文化部办公室方向开去。难怪他的地盘如此戒备森严,难怪那日他把我赶了出去单独会了朱进,我这时才后知后觉那日朱进在他办公室经历了些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朱进突然宣布和方小姐分手。他敢说不么?我的泪水同朱进脖子上的红痕一样,划过一道难以逾越的罪恶深渊。 朱进要做的事与他有关么?他眼中愤怒的火焰会烧透那幢被权利与金钱交缠的小楼吗?我忍不住踩下油门,一路加速,飞驰的车辆与那日朱进在高速公路上飙车的倒影组成一曲交响诗,我也后知后觉地听懂了他对我说的想死的决心。 那幢楼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变大,变大,高大到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向我扑来。四周的马路与绿化带突然成了那个夏日的沙滩,海浪由远及近,丁予涵在毛先生身下的喘息由远及近,我面前也是那样的一幢楼。 我将车停在林荫里。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汗早已干透,一辆漆黑的轿车缓缓驶进老楼,停在树阴的另一头。司机下车,袖口依旧一丝不苟地戴着那对宝蓝色的袖钉,神情轻蔑,毕恭毕敬拉开了后座车门。 我看到了朱进,和他白皙脖颈上的红痕。 仲夏夜的音调高昂又美妙。这一座精巧的宫殿里,在场宾客估计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什么来头。男士见了他立刻露出嫉妒的神情,女士看了他则不自觉瞪大眼睛,惊叹不已。朱进优雅地站在舞池旁,身着他最喜欢的烟灰色西装,在灯光的照射下隐隐闪着银光。自那日分手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朱进。不知道他是被那位张先生保护得太好了,还是他忙着进行他向我许诺的“计划”,我和丁予涵二人就这么孤独地熬过了寒冬,孤独地走进了盛夏。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一切没有变糟,但也绝对不算变好。整容豪华的室内乐队奏着爵士乐,每一个音符都完美无缺,配着宾客调笑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这场宴会的主题是为了朱进三十岁生日庆生,娱乐圈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我躲在角落,看着这些原本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名流们在距离我数十米的舞池内扭腰摆胯,忍不住感慨,朱进就这样真真切切地跃入了豪门。 “哥,阿进哥好像特别忙。”丁予涵捧着酒杯远远望着朱进,显得有些挫败。我的注意力全被墙边两只胡乱冲撞的飞蛾吸引,它们绕着灯光愚笨地用身体撞击光源,一时间到有点像围绕着朱进的男男女女们。“我们玩我们的呗。” “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丁予涵寻了个沙发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我远远地望向那位张先生。他站在朱进身后同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低语,表情依旧暧昧,但我已经对他的身份不再感兴趣,他于我来说,是另一个程祝诺,另一位方小姐,另一位毛先生。朱进的视线突然投了过来,隔空朝我举杯示意。我朝他笑了笑。 “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么?” “什么来头?” “哼。”后头的人轻笑了一声,“反正你记得别得罪他,老张可宠着呢。” “啊?他……”另一个人咋舌,“我以为是老张哪个朋友的儿子。” “就他?他一个农村人也配?!” 我默默地退到一边,恨不得躲去二楼喝完手中剩下的香槟。青灰色大理石地砖印着人们的倒影,我盯着他们细碎的脚步,开始觉得享乐是一种上帝施加在人类身上的咒语。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是很难全身心投入享乐中的,因为越是笃信它,它越是肆意地朽坏一个人的心灵,迟钝个人的思维;反而在我被奴役、践踏,做着这个社会上的牺牲者的时候,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沐浴在虔诚的悲怆之中,没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舞会音乐响起,朱进被被簇拥着推到舞池里,像永不凋谢的纳希瑟斯一般骄傲,熠熠生辉,我依旧没有机会同他说上一句话。丁予涵倒是人来疯,不知什么时候跑去跟明星小姐搭讪聊天,我百无聊赖地走去吧台,只想再要一杯酒。 “先生,跟我跳一支伐?” 我回头,看到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男人,西装笔挺,倒是有点风度翩翩的样子。不过他们这群人都是一个样子不是么?“两个男的怎么跳?” “我就是突然想跳女步。”他再一次伸出手来邀请,并且跟我保证,“没人在意的。诺,那边几个姑娘不也跳得尽兴么?” 我扫了眼舞池,又看见朱进沉浸在华尔兹的音乐中同花蝴蝶们翩翩起舞,一时忍不住答应了那个男人。我其实不怎么会跳,一开始跟着节奏跳得很慢,之后他带我加入了些大幅度的转身动作,随后便越转越快,天旋地转,周围人来来往往嬉笑怒骂的嘴脸瞬间清晰、模糊、拉近、走远……音乐猛地飘忽起来,天花板的水晶灯剧烈地抖动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紧紧捏着那男人的手臂险些失去平衡,男女交错的面孔竟然变成了千万幅画面!征服,斗争,贪婪,死亡,权力,性交,虐待,谋杀,脚气,寄生虫,智力低下,丑陋,残疾,在卧室里行走的肥胖躯体,大小便失禁的年轻男人,令人作呕的自杀现场,肛交器具,虐待绳鞭,游艇后舱发臭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43 的死鱼,孵化密密麻麻孑孓的后院,惺惺作态的誓言,治疗精神错乱的药片,拍打在岸上的海。 “不行!我醉了!”我赶紧停住脚步,气喘吁吁盯着地面。再抬头的时候,朱进在舞池的另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动了动嘴唇,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 “哎,跳不动就休息休息。”男人倒是毫不介意,直接领我走去沙发那里休息,“想喝点什么么?” “不喝了,谢谢。”我几乎是跌坐进沙发里,深深地舒了口气。 “先生贵姓?” “免贵姓平。” “啊,平先生。我姓张。”男人客气地笑笑。 我讲:“你看上去和阿进的朋友倒是有点像。” “你说那位?”他看了眼朱进身旁的张先生,愉快地讲,“我们算是亲戚。” “原来如此。” “听他讲小朱原来是搞音响制品的。” “是的。” “哎,你们的公司是不是叫什么巴黎的?” “嗯,妙巴黎。” “哦,晓得。那算有点联系。” 我微微直起身看着他。 “认识妙巴黎最早的一个老板。那时候妙巴黎大舞厅是解放前黄河路的招牌,后来文革了不让搞这些东西,老先生蛮苦的。” “阿进接的曹老板的班。” “是不是叫曹亚荣?”他嗤笑一声,“这人一天到晚跟在人屁股后头捞好处,门槛精得不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听他意思应该和曹亚荣不对付,今天来的主要是在政治上风生水起的人物,我多说一句都可能惹来麻烦,便也就不响,故作高深。音乐终于停了,耳边的噪音渐渐消失,这喧闹的夜晚得以喘息。朱进站在舞池中央,像是准备参加决斗的战士一般满脸亢奋,连敲击高脚杯的动作幅度都无比剧烈,以致于每一声敲击都像一发发子弹射进我的脑海里。 “感谢各位今晚特地来我府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我依旧没有机会同他说上话。 “在场各位可能好奇,我是如何从贫民窟的一届莽夫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四周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个,而朱进的双眼自始自终盯着我的方向,看得我心跳陡然加速。“我在事业上奋斗的动力,源自于我的一个朋友。初来乍到的时候,是我的这位朋友毫不嫌弃我的出生,和我交往,一点点教会我在上海滩的处事之道,带我认识他的朋友。我一厢情愿地倾慕着他。” “他曾跟我讲,这世界最荒诞的地方是个人的苦难与挣扎是非常偶然的,无数偶然性的事件发生组成了一幕幕人生戏剧。就好比我和我的兄弟们,三个无路可走的乡下男人,因为偶然买错了车票而来到上海,因为偶然遇见他的邻居而住进了此地,因为偶然碰上了路人偶然的闲聊,起了做生意的念头,因为那个朋友偶然去饭店吃饭,那天阳光偶然的一个角度,我再也忘不了他。” 台下的人又静了,开始饶有兴致地听朱进与程祝诺的故事。我身边的男人凑近,开口问我:“说的是你们……”“张叔叔,怎么是你?” 他没讲完就被一个小女孩打断,小女孩儿走到我的跟前同那男人聊天,然后起身走去舞池的方向。但是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了,脑中只是反复回荡着那句“张叔叔”,那稚嫩的喊声似乎脆生生地从程祝诺的口中发出。 张叔叔? “很久不去你家了,诺诺跟张叔叔不亲了。” 张叔叔?! “你放心,我要动你早动你了。你张叔叔不喜欢年纪太大的。” 我听到这三字后后背猛地一激灵,直接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他缓缓走向朱进,朱进盯着我的这个方向,依旧一字一句发表着他的演说: “他教会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一路走来,初衷就是答应那个朋友帮他个忙。他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离开上海,在此我必须承认,我的上海梦也随着他的离开破灭了。”朱进自嘲般笑了笑,“我不能说誓言在被打破的时候就失去了他的意义,这是不负责任的,他曾经跟我讲,’每个人的苦难永远无法相通,没人能去感同身受这世间千万苦难,尤其是我的。’在那之后我一度对生活产生强烈的失落感,总觉得他辜负了我,后来才发现,我们俩都是受害者,不单单是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受害者,无论老弱病残还是年轻富贵,在这件事情面前人人皆而平等。” 张叔叔…… “诺诺惹了个摆不平的人,程一民是从上海滩拖家带口悄悄逃走的。” “谁?” “你就别问了。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只不过见过一次面,其余一无所知。” 是他……原来是他……我慌张地看着朱进,再看向那个男人的背影,朱进一直要找的人原来是他!他从来没有找过程祝诺,他不断向上攀登,不断认识各路权贵,只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碰上这个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张叔叔,那个毁了程祝诺整个童年的罪犯!因为在发现了生活的本质就是场荒谬的盛大狂欢后,朱进的信仰崩塌了,这个罪犯成了彻头彻尾的替罪羊,成为了某个象征符号。 “阿进,不要……”我绝望地盯着朱进的眼睛,颤抖着身体朝人群中挤去,“阿进!” “在座的各位,很不幸,我朱某此时此刻依旧是个粗人,依旧守着我们穷人信仰的真理:人没有办法反抗自己的良心,你只能反抗扯碎你良心的东西!” “人生于世上有几多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 “阿进!不要!不要!” “敬未来!”“敬未来!”“敬未来!”“敬尊严与自由!”“敬尊严与自由!”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快速又精准地对准走到他面前的张叔叔:“张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朱进!” “砰!” 枪声霎时与酒杯碰撞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敬尊严与自由!” 我眼睁睁看着朱进笔直地站在舞池中央杀了一个人。人群惊恐地逃窜,争先恐后地抢夺大门,周围哭喊与尖叫不觉,许多人摔倒了,更多的人绝望地嘶吼着。我似乎见证了一场屠杀,不是朱进对他们的,而是这些个男男女女,这整个畸形的深渊对朱进精神上的一次屠杀。他们此刻的呼喊有多惨烈,朱进的内心便有多么绝望。面对这场大屠杀,他选择了自杀式的反击。他向上攀爬的过程也是逐渐自我消亡的过程,朱进对上流社会的讽刺,终于在鲜血中结束。 警车警笛声隐隐传来。“阿进……”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成为这副样子,他被淹没在混乱的人群中,依旧像极了一只漂亮的孔雀,一只快要溺毙的鸟。 我无措地站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草莽 作者:贤三 分卷阅读44 在那儿,终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平益跟丁予涵沿着淮海路一直走,打量周遭的人事。高贵上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慢悠悠,笃悠悠,永远有花不完的时间,一点点踱进你的生活,轻声细语,给你讲南京西路那里的突发新闻,讲他刚去凯司令买好两块黑森林出来,撞到一个女人骂骂咧咧,摔了男朋友的车门绝情而去? 嘁! 丁予涵找了个合适的路口蹲了下来,掐着烟屁股使劲嘬。“哥,我想老家了。”“我不想。”平益也蹲在他身边,眼睛扫过来回疾驶车辆,眼中流露不屑。扬起的灰尘呛得丁予涵直咳嗽,他瞬间躬起身一边咳一边抹泪,讲:“操他娘的……哎哟我的娘……咳咳咳……这烟真牛逼嗨。”阿平接过他手里的烟,放嘴里猛嘬一口,也是呛得眼泪要下来。 “我操!” “操了。” “操他娘。” “嘿嘿嘿嘿嘿嘿……”小丁勾住阿平肩膀,“平哥,我跟在大哥后头半天了,一句脏话不敢讲。娘嘞,累的慌。” 阿平笑笑,咧开一口白牙。 “大哥想当上海人了,他做啥事儿都学他们的模样,走路都拿腔拿调的。” “你不想当?” “我想当什么呀我,我是那块料么?”小丁拿回烟,看了眼,叼在嘴里。半晌,他说:“我跟你说,我看大哥他喜欢上一朵上海天山大雪莲。” “啥意思?”平益不解。 “唉……”丁予涵挠挠头,吸了吸鼻子。 “你说呀。” “啧,你可能不懂。”他似乎有些窘迫,拿手背揩了下鼻涕,突然小声了起来,“村东老六编的顺口溜你记得不?爱走东的不走西,爱操屁股的不日逼。” “你他娘……”平益乐了,心想这小丁子够粗俗的,原先在村里没发现,现在换了个环境了倒一下子亭亭玉立凸显出来了。 “反正大哥没日过逼。”小丁子倒是难得的表情严肃起来,“我看他见到那朵雪莲花,魂都没了。” “什么雪莲花?” “就是一个城里人。” 平益不响。他也不晓得该说点什么,自己兄弟爱操屁股这种事情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说实在的,他也懒得知道,跟他没什么关系。“别搞到我头上就行。”他耸耸肩。 丁予涵看他一眼。 阿平觉得村里人太土了,人们每天谈论的话题、讲话的方式、干活的样子……无一不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浓浓的土腥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兄弟也土的要命,胸无点墨,他甚至更享受在城里当底层人的滋味。反正在哪儿都是渣滓,平益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哪怕是凤尾也还是凤,比土鸡强不知道哪里去。 “你在想什么?” “我想当老师。” “老师?”丁予涵意外。 “回头我跟楼上那娃子商量,以后去图书馆也帮我借点书来看看。” “嘿嘿……不愧是阿平哥,就是不一样。”小丁笑了,“你就是天生的读书人。” 平益望向他。 “我还是想当歌手。” 他回过头,继续望着前面被挖开的路。两人蹲在马路牙子边,一身土味,共吸一支烟。轿车汽车洋车一辆辆驶过,城里人乡里人男人女人从不停泊,尘土飞扬的道路,全是梦发酵的味道。 (完) 分卷阅读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