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生活》 一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一 我是个寡妇,不用说,您也明白了,我的丈夫已先于我去了另外的世界不过这也没什么——我不是说一个生命的完结没什么,那太不人道!我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那一天,不信,你就掰开指头数一数,有谁能总在这人间呆着呢?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想着法儿活着。人活着,不全是为自己,也为别人,为父母,为子女,为爱你的人,为牵挂你的人活着。 十月十四日,这个日子,我是永远也不会忘了!十二年前的今天,我的丈夫在一次作业中,被电击穿了心脏。从一九九五年到二零零七年,按照中国的生肖上讲,正好是一轮,我又像回到了那个点。 他对我的影响很大,不只是说他在生前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即使是他驾鹤而去了,他仍然在影响着我,很深、很远,甚至我的生活也会因他而改变。 刚埋上了他,我就说:“爸,我要出家。” “你……你咋有这个想法呢?”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你说,人在这世间还有啥意思?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两手空空,能带得走什么?争啥呀?斗啥呀?红尘,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还是出家吧,一心礼佛,往生极乐世界。” “淘气儿呢?”爸爸是指我的儿子。 “也出家!把他送少林寺去,习武,练功。我在少林寺的边上找个尼姑庵,剃度为尼。”我是从李连杰拍的影片中知道的少林寺,别的寺庙,我还没想起来有啥。 午饭后,爸爸说:“我想了一个上午,你和孩子走吧,常人中是没啥可呆的了。” “爸,你给我上外面打听打听,少林寺在哪儿?是不是在河南省?打听好了,我和孩子就去了。” 爸爸真给我打听去了,还带来了另外的消息。 他说:“不好办呢!出家还得去公安局开证明,寺庙才能收。” “开啥证明啊!我带着孩子一出就得了呗!”我的精神状态有点反常,和我爸说话,连个弯都不拐,直来直去,像我是他的司令。 “庙里也有规矩。你想啊,谁要是想出家,就跑去了;不想出了,又还俗了,庙里也接待不过来呀!我看哪,你还是先冷静冷静,啥时候想出了,再出也不迟。” 出家的事就搁下了,以后也没提过。 圆坟的那天,我的身体上就有了要求。 这种事和别人又说不了,我有点发慌,又极为痛恨自己:那边刚下葬,我在这边就想别的,我还有人心没?我像斗地主那样狠批着自己——我把自己骂老实了。 丈夫在的时候,我对性的事不是很有兴致,说不出有多好来,也说不出有多坏来,像在尽义务。怎么他一走,这才几天,我却想做那事了呢?以后,我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性,是人身体上的自然要求,就像云积多了,肯定要下雨一样。 一 二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二 我所在的单位是一个林业企业的机关工会,叫局工会。在一次联欢活动中,我喝多了,直晃。 我的同事们仨一帮俩一伙的,谁和谁有啥感恩的话呀,有啥没唠透的事儿呀,把清醒的时候不好说的、说不出来的话,借着酒劲儿,都抖落出来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呀!不用劝我,我自己倒,自己喝!我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已品不出是酒还是水了! 那个人走了! 再好喝的酒喝不着了! 再好吃的菜吃不到了! 再好看的灯看不见了! 啥都没了! 啥都没了! “伊依姐,哭了?”盈雅问我,她是我们单位中年龄最小的干事。 “没有,哭啥?我才不哭呢!” “伊依姐哭了!哎——哎——你们别说了!伊依姐哭了,伊依姐哭了……”她告诉了那些个姐妹们,她们围了上来。 “伊依,别哭了!” “唉,人都走了……” “孩子还太小……” “走的太早了!” “人这辈子,谁能料到能有啥事儿呢!” …… 何然姐搂着我说:“伊依,哭吧,别憋坏了自己。” 她的话把我的眼泪引了出来,我像发大水了。 “呜呜呜……何然姐,我就是想哭……他活着的时候,也没享着啥福……怎么谁家都好好的,就我家不好呢?我是不是得罪了老天爷?……我的命咋这么不好呢……” “咱们上舞厅吧,放松放松,她就好了。”在天秀的提议下,大伙儿簇拥着我到了舞厅。 舞厅里的灯光很暗,在这种昏黑、迷幻的环境下,我的眼泪又仿佛找到了滋生的土壤,纷涌而出。你劝一句,她劝一句的,她们也劝不住。 “你们跳吧,别管我了,我哭一哭就好了。” 就这样,我从饭店哭到舞厅,从舞厅哭到家。 天秀一直陪着我掉眼泪。 大家被我哭得没了心情。 我退掉了丈夫生前租的房子,与孩子搬进了我的娘家。为这事,还引起了几个人的争执。 我们单位的人在讨论着我的事。 皮哥是“三产”的,这个部门快黄摊了,他是个闲职,上班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他说:“你不能在娘家住!你得跟孩子另租房子。大集体有个单身宿舍,我和那里的主任熟,帮你说说,你搬进去吧,比在外面租房子便宜。” 另一个同事说:“那里面挺乱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还有乱敲门的……” “是挺乱的。”皮哥像有点兴奋,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有人找你麻烦,你就来找我!” 我找他?他就那么让我放心吗? 一位女同事说:“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过,能顶起来门户吗?” “也是啊……” 一个下午,他们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在娘家住了半个月,爸爸很郑重地要与我谈一件事。每当他与我谈不好谈的事时,就爱瞅着窗户说,而不是对着我,好象我就是那窗户。 爸爸说:“你弟弟结婚之前,你可以在这个家住;他结婚以后,你就不能在这儿住了。” 爸爸把这件很重的事谈得很淡,他没给我说理由。 我一直相信,爸爸疼我更甚于疼弟弟伊江的。我从小体质就不好,家庭哮喘病史遗传到了我的身上,天冷时,就喉喽气喘的,虽然没经过动刀做手术之类的大病,但那些个小病却使我比同龄人更弱。爸爸说我是“大毛病不犯,小毛病不断”。父母还不是那样,哪个孩子更弱,给哪个孩子的疼爱就更多。 我比伊江大几岁,我和他吵架时,有理没理,我都哭。家里来人时,我立刻收住了哭,跟人有说有笑的。等人一走,我又继续哭,一哭哭一天。爸爸为了止住我的哭,只好乱判了,有理没理,都让我赢。 伊江不服,“明明是她错嘛!” 爸爸说:“你让着她。” 伊江说:“咋就她总对?” 爸爸说:“她‘小’,她比你‘小’。” 伊江被爸爸气乐了,我也被爸爸判乐了。爸爸搅混水的工夫,至少起到了两个作用:一是息事宁人,二是皆大欢喜。 爸爸每次出门回来,都要问我:“丫头,爸爸的小心肝呢?” 我指着自己说:“这儿呢!” “你是爸爸的小心肝吗?” “是啊!” “你不是爸爸的心肝吧?” “是!是!我是爸爸的小心肝!” “乖女儿,你是爸爸的小心肝!来,心肝,看爸爸给你买什么了……” 只有我是爸爸的“心肝”,伊江却不是。 但是,现在,爸爸为什么说那些不让我在娘家住的话呢? 二 三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三 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爸爸。家庭,也像国家,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的开篇就写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家庭也如此,成员增多了,生活习惯、习俗、观念、利益目标的不同,就会产生摩擦和冲突,时间一长,没有舌头不碰牙的,打得像仇人一样的兄弟姐妹,也有。还是少往一块凑为好,凑着凑着,就可能搞臭了。亲戚还是远来香——这是一个比我年长十几岁的大姐告诉我的。经验是对生活的总结和提炼,你不可轻视。 当时,我对此并未明了。 这个家是爸爸的,是妈妈的,是伊江的,却不是我的,连一块门板也不属于我——我这样说,倒似我在虎视眈眈地与弟弟争夺家产,您可别这么想我,我不是那号人。我的家发生了大事,用邻居们的话说是“天塌下来了”!我这里的“天”都塌下来了,我上娘家那片天空下呆一呆不行吗?外面的人想撵我,家里的人也想撵我,爸爸就这么急着往外赶我? 我怨恨爸爸,以为爸爸不爱我了,以为爸爸要抛弃我。我去了妈妈那里,把爸爸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还添油加醋地掉了几滴眼泪。 这下把妈妈的火给煽起来了,“你别听他的!只要我活着,有我住的,就有你们娘俩住的!我看谁敢撵!” 我就像那煮夹生的大米饭,爸爸想管着我,妈妈却惯着我,弄来弄去,就把我给整夹生了。有妈妈这个后台给我压阵,我把爸爸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在娘家这个大后方住了下来。 实际呢,爸爸妈妈都是爱我的,只不过他们的方式有所差异而已。妈妈是我情感上的靠山;爸爸是更加理性地爱我,为了避免将来出现不和睦的事,减少事端,爸爸才向我说的,这叫“两权相害取其轻”。 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但我周围的环境却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我从幼儿园接了淘气儿。成人的悲哀还没有波及到他的内心,他的那张阳光般的脸也熏染着我,照耀着我。 淘气儿说:“妈妈,我们比赛,看谁走得快!” “好吧。” 淘气儿当然比不过我,他一走不过我,就要拦住我,并抱着我的大腿说:“妈妈,不许你走得快!”一个游戏,孩子也要当真耍的。 “好好好,妈妈追你,看能不能追上我的儿子!” 淘气儿先跑到我的前面,每走几步,都要回头看我,那神态,仿佛是个凯旋的将军。 我紧跺着脚说:“妈妈可要追上你了!” 淘气儿“咯咯”地笑着,又跑了几步,再回头,站那儿等我。 邻居赵婶赶上了我们,并说了话:“这娘俩儿,乐啥呢?” 赵婶的言辞并不真诚,背后的凌厉使我的笑声嘎然而止。我的脑中立时闪出了一串话:她的丈夫刚死,她和她的孩子就高兴成这样,她是不是早就盼着她的丈夫死呀?她是不是有外心呀?她是不是…… 不不,我不想让人这么说我!我不该笑,毕竟我的丈夫才走,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笑!我该绷紧了脸,用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近处,望着远方,并把这种忧郁保持得时间越长越好,越长越能减少我因笑而引起的负面影响。只有忧郁,才符合大众对我的要求。 我从别人的眼中看到了我该塑造的另一个我。 天秀是宣传部的干事,她做事很讲效率,她常把工作安排写在纸上,一排一排地粘起来,像门帘,不很美观,但是节省了抄写时间。 皮哥看了天秀抄写的“门帘”,哈哈地笑着说:“天秀,你行啊!你这是八十岁的寡妇——老手(守)了!” 天秀说:“你会不会说话呀?”她向我这儿看了一眼。 皮哥说:“你还不承认?你说你是不是老手?你就是八十岁的寡妇——老手(守)……” 其他人既想笑,又怕我有想法,有的暗示着皮哥,让他别说了。 皮哥更来劲了,“还不让我说?”他反过身来问我:“伊依,你说说,她是不是八十岁的寡妇——老手(守)?啊?你说说她是不是?是不是八十岁的寡妇啊?你说呀……” 我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我像一个木头立在了那里,一股热流往上涌,往上涌,我的脸快烧着了,我快变成了焦碳,变成了灰烬…… 寡妇…… 这个屋子里面只有我是寡妇! 皮哥虽然说的是天秀,但他们想到的却全是我!只有皮哥还在那装傻。 我是个寡妇了! “寡妇”,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汇会和我粘上边,皮哥强调了它,它是有所指的。我被划入了另一类人的行列中,这类人有一个特定的名词。不管我愿不愿意,事实就在那摆着呢。难道还有比这更好听的来概念我们这一类人吗? 是的,我是个寡妇! 在填写个人简历的表格中,婚姻状况一栏,我不知该如何添,我是添结婚了,还是添没结婚?添结婚了,丈夫死了;添没结婚,还有个孩子。索性我就不添。后来,又遇到一个表,在同样的栏目中,列的更为详细,我找到了一个:丧偶,以后,我就用这个词汇来填写我的婚姻状况了。 我们家没有电话,单位领导若是有工作之外的安排,就要通过汪叔叔家。汪叔叔和我在一个单位,他家有电话,他家和我家只隔了一个住户,汪叔叔很少到我家来,有什么事,都是由汪婶来转达的。 “伊依——”汪婶没进屋说,而是扒着杖子在外面喊,“伊依——” 因天气冷了,窗户已用塑料布封上,我也只好在里面向汪婶喊,“哎——我听见了!汪婶,什么事?你说吧!” “你们顾主席让你陪他去跳舞——” 汪婶的话使我耳热。 第一,顾主席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我的丈夫走了,我就去和领导跳舞,别人该咋说我?第二,我本身对跳舞也没兴致。跳舞和唱歌这两门,我天生就笨得出奇。每遇到这样的场合,我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第三,顾主席怎么让我陪他去跳舞?而且汪婶还三番五次地重复这句话,她好像话里有话。如果顾主席真想让我陪他跳舞,他也不应该让嘴很碎的汪叔叔和汪婶来传这话呀!第四,汪婶可以上我家来跟我说这事,但她没有,而是在后院喊。我家后院就是一条大道,车辆和行人常有路过,汪婶这一喊,即使是没人,也能招来人,谁不想听听别人家的乐子呀!如果换了别人,恐怕不会有啥事;换在了我身上,本身就是一条现成的花边新闻。 “顾主席让你陪他跳舞——”汪婶扯着脖子喊,惟恐天下人不知。 我可不想让别人说出我的闲话来,我也向她喊:“我不去了——我不会跳舞——” “不行——顾主席说了,非得你去——” “你和他说吧,我真的不去——” “顾主席让你一定去陪他!他让我们来劝你,你不去,我们也不好办哪——” 可别喊了,再喊下去,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了。为了减少不良影响,我只好说:“好吧,我去——” 汪婶完成了任务,也不忘了向围上来的人补上一句:“顾主席让伊依陪他去跳舞!这不打电话来了嘛,让我们给捎的信……” “是吗?她还陪顾主席跳呢?” “是啊!非得让她去!” …… 这帮碎嘴子! 我家该安一部电话了。 穿戴完毕,我按照汪婶给出的时间,去了文化宫。 已来了不少的人,天秀向我说明了让我来的原因,她说:“顾主席怕你一个人在家该想不开了,让你多参加参加外面的活动。他没法跟你说,让我们多劝劝你。我给汪婶打的电话。” 这话传话,传到了汪婶,就传成那样了。 三 四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四 说到跳舞,我就要说说皮哥了。 皮哥在单位里,是个很不出奇的人,但是他的家里经营得颇有气象,几栋大瓦房,有个砖厂、汽车修理厂,还有一个木材加工厂。 他的个人能力是在上了报纸后,才更多地被单位里的人认识的,我也对他做了夸奖,我说:“皮哥,你真能干!你家还挺有钱的呢!” 就是这句话,给我惹了麻烦。 皮哥的眼里放出了一抹光,颇为自得地说:“那当然了!我家就是不缺钱!” 他以为我是那种爱财、贪图钱财的人,他去我们办公室的次数更勤了,与我聊天的话题更多了。 我看出了他的意图,就有意地和他少说话了。 但是,在一次单位组织的宴会之后的舞会上,我就难躲他了,几乎是每场,他都要和我跳,而且,他的手还乱动,扳住我的腰硬往他的身上贴,使我反感。手里有两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但是,如果我当众打了他,就会全场哗然,这对我,对他,都不太好,传出去,说不定是什么效果了。权衡利弊,我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皮哥仍然围着我转,表现得更猖狂了,竟强行拉我进舞场。 舞曲终了时,我挣脱了他,跑进了女同事的圈中,躲在了她们的后面。我愤怒到了极点,但我不敢吭声,我该想个什么办法呢? 天秀像看出了什么,问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想和人说这些。 舞曲又响起了! 我……我……厕所!我要上厕所! 在皮哥向我走来时,我风驰电掣般地闪进了女卫生间。 这是个安全之所,我只有在这里,他才不敢来。 舞曲响着,是个快步曲,我关上了卫生间里面的门,无声地哭着…… 如果我有丈夫,如果我有男人,姓皮的敢那样对我吗?即使我的男人再不中用,即使他只是个摆设,最起码,他也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可我的丈夫没了,我没有了护身符…… “伊依姐——伊依姐——你在里面吗?”盈雅的声音,她在叫我。 “在,我在。”我慌慌地擦着眼泪,隔着门说。 “他们在找你呢!” “我……我还没完事呢,你先过去吧。” “你快点啊!” “啊。” 卫生间也不能呆了。 盈雅出去后,我才从里面走出。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眼睛红了,上眼皮肿了。我用水将眼睛洗了几次,哭的痕迹减少了。 “伊依姐,你还没完事儿呢?”盈雅进来了,又问。 “没呢。”我往脸上撩着水说。 “皮哥叫你呢!” “啊……”我应付着。 姓皮的叫我,我更不能出去了!我又进了里面。 “伊依姐,你掉进去了?”盈雅又来了。 “我吃坏肚子了,出不去了。”我仍隔对她说。 我在里面磨磨蹭蹭的,直到舞曲声不再响了,才出来。 人走了一大半,皮哥也走了,我才松开了神经。 我回了家,淘气儿说:“妈妈,妈妈,有人打电话找你,都打两次了!” “谁呀?” “我没问。他说他还来电话。” “嘟——嘟——”电话响了。 “喂,你好,我是伊依。” “伊依啊,我是大辫儿她老公——杨晨哪!” “你好你好!” “我有件事儿想求你。俺们领导也不知咋想的,让我给他写行政工作报告,我直犯愁呢!” “你是大学生啊!” “可别提了!我是学林业的,哪写过这个呀?你有没有时间?帮帮忙,算大哥求你了。” “啥求不求的,客气呢!” “你答应了?” “啥时候要哇?” “后天。” “后天?太急了!” “等着上报呢!” “明天早晨,你有时间吗?” “有。” “六点半,咱们到你们单位行不行?” “行行行。” “你给我说一说单位的情况,别耽误上班的时间。 “好说。” 四 五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五 次日清晨,杨晨比我先到一步。 我向他提出了几个大纲,我说:“你们单位主要有哪几项工作?这一年干了哪几件大事儿?……” “这儿……”他挠了挠头,“就那几项,你也能知道,还是按以前干的,也没啥呀!” “最好是跟我说详细点儿,要不然,我不好写。” “详细点?真没啥呀!……这儿有几个材料,你拿去吧,能用就用,用不上拉倒。” “数字出来了吗?” “啥数字?” “运了多少车了,装了多少料了,全年的数,有吗?” “能有,等着我向他们要吧。” “我先空着,写完了你回去填。你能不能再给我讲点儿?” “一年到头儿,就那些活儿,没啥新花样啊!你呀,笔下生花,写啥样算啥样,看着发挥吧!” 白天,我在单位忙得焦头烂额,下了班,才有空儿搞这些外来的“副业”。 杨晨提供的材料,能用得上的太少太少,我真得发挥了! “妈,我不做饭了。这个报告要的急,明天我得给人交上。” “忙你的去吧,啥也不用你干。今晚能整完不?” “整不完也得整啊!” 我写到凌晨两点多钟,写不下去了,脑袋发昏,眼睛发涩,异常活跃的神经如针扎的疼! 休息!我得休息一下,什么也不想了! 今天交卷……今天能交得了吗?想累死我呀?简直……一要就急!我是啥呀?孙悟空啊?拔根汗毛变出个报告来?我咋那能耐呢?…… 不写了!谁能把我咋地吧? 我的思绪飞向了向往已久的太虚境界,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矛盾,没有纷争,我和它融为一体,我的浑身通透无比…… “哎哟——”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材料……我的材料还没写完。 差点儿没睡过去了,多玄! 我的脑袋清醒了,写的不是很艰涩了。 “几点了?”妈妈的觉少,早早地起来了。 “四点多吧。” “写到哪儿了?” “‘同志们’……” “快写完了。” “你咋知道呢?” “你一写‘同志们’、‘总之’、‘总而言之’,那就离‘为啥啥而奋斗’不远了。” “妈,你可真逗!” “快写你的吧!写完了,麻溜儿地眯上一小觉,这一宿靠的!”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啊——可以睡了! “妈妈,我要撒尿!”淘气儿醒了。 “来,姥姥给接。你妈妈昨晚写材料了,好宝儿,听姥姥话,别吵了,让她睡吧。” 睡眠是一种充足的补给。 临上班之前,我交上了卷。 晚上,杨晨打来了电话,“伊依,俺们领导看了,说‘好’!你辛苦了!” “没啥。” “我个人还想求你点事儿……” “啥事儿呀?” “我的个人总结你能不能帮我写写?” “啥时交哇?” “明天。” “明天?!明天……真对不起,我真没时间了!今天俺们单位有两个大材料要写,也是明天交!昨晚,我都熬了一宿了,今晚也不能睡了……你小姨子不是会写吗?她在她单位又是写板报,又是写稿子的,你自己家有会写的你还……” “我信不着她,我就相信你了!” “我不是不帮你的忙,我是分身无术哇!俺们单位的那两个,光抄就得半宿!” “都赶在一块了啊!” “你再找别人写吧。” 没过几天,大辫儿找到了我,拉拉着脸子说:“俺家杨晨这两天又找你了?” “没有哇!这两天没找我呀!” “真没找你吗?” “真没找我。” “没找哇?” “没找。” 她掏出了一个吉它形状的电子表,“是你的吗?” 它的背后有一道疤痕,使我确认无误。那是淘气儿拿着玩时,不小心掉在炉子上烫的。这块小表是我从地摊儿上花三块钱买的,我拴了个红绳,挂在了胸前,看时间很方便。它的外型使人很容易记住它。 “我寻思丢了呢!你拣着了?谢谢你呀!” 我刚想取过,她兀地避开了我,双手交叉着抱肩,挑恤地说:“我是在杨晨那儿看到的。” “杨晨那儿?怎么会在他那儿?” “问问你自己吧!” “我……” “我提醒你一下,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件事儿,你必须得给我解释清楚!”她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子,闪着寒光,“嗖嗖”地飞向了我。 在办公室里? 我的表怎么跑到他的办公室里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 “大辫儿,我想起来了!”我说,“那天早晨,我上他单位拿材料,你知道不?” “知道。” “那天吧,我着急找笔记东西。我的包乱糟糟的,找点啥,都得翻个底儿朝天。翻来倒去的,表可能就落那儿了。” 大辫儿的脸上云开雾散,“你咋不早说呢?!破表!给你吧!”她啍着流行小曲儿走了。 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 在我不顺心的时候,最好的倾述伙伴是我的父母。 爸爸看到我的样子,既心疼又懊恼地说:“正事儿都忙不过来,你还老揽那些活儿!” “人家不是求吗?好不容易张一回嘴……” “你说说你,挨着累,落了个一身不是!让别人怀疑着你,冤不冤哪!谁再找你写啥,能推就推吧!干好本职工作,比啥都强!” 爸爸说的是对的吧…… 五 六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六 单位的贾主任要带我到局机关办些业务上的事儿,简单也在那儿。简单是我多年的老同学,他知道我的初恋的故事,我也知道他的初恋的故事。每次见到我,他总是笑,无缘无故地笑,他的笑,让我很难为情。 不想遇到的人,偏偏遇到,在简单的办公室里,我们和他撞个正着。 “哟,贾主任!”他们也认识,“怎么,升官了?是得另眼相看了啊,出门还带个女秘书!”简单看着我,笑得更甚了。 秘书是我的职业,但是,女秘书这个职业经过黄宏和侯跃文在春节晚会上的渲染,多多少少地带上了贬意的色彩。 贾主任正色地说:“简单,咱们说点别的。” “正经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 “真生气了?” “你可不能乱开玩笑哇!” 简单收拢了笑容,与我们谈起了工作。 办完了公事,我们又去吃了饭,喝了酒。 在回来的路上,贾主任问我:”你认识歪歪吗?” “听说过,她离婚了吧?” “对。我看哪,她和吴经理的关系有点儿那个……” “不能吧?” “不能啥呀!那事儿还看不出来?她从他的兜里拿钱,他拍她一下子,嘻嘻哈哈的,一般关系能那样吗?” “真有这事儿?” “要叫我说,吴经理没必要那样。红杏出墙,人不有的是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非得在一个单位上搞?这种事儿,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得捅漏了!咋收拾呀?工作还咋干?影响多不好!……” 贾主任的爱人小苗正骑着摩托车从对面驶来,她问:“干啥去?” “我把伊依送回去,太晚了,她一个人不敢走。你干啥去?” “二舅送来的几只鸡咱吃不了,我给妈拿过去一只。” “你去吧。” 小苗骑着摩托车走了。 “我听说小苗挺能干的。”我对他说。 “嗯,家里啥也不用我管。” “你摊上个好媳妇。” “嘎吱——”尖厉的刺耳声在我的身边响起,小苗的摩托车停在了我们的身后,那只活鸡还在扑楞楞地嘶鸣着,“老贾,跟我回家!”她说。 “我得把她送回去呀!” 小苗指向我:“你自己不能走吗?!” “我能走。贾主任,你们回去吧。” “有啥不敢走的,路上净是灯!”小苗的鼻子里呼出的气像随时引爆的炸药。 “她一个人回去,出点啥事儿咋整?”贾主任对小苗说。 “你就不怕我出事儿?!”小苗寸步不让。 我说:“我敢走!我敢走!你们回去吧。这道上挺亮的。” 贾主任上了摩托车,对我说:“你自己小心点儿。” “你有完没完?!”小苗向贾主任说。 贾主任也用手指着小苗:“你等着回家的!” “你还想揍我呀?!”小苗一踹摩托车,驮着他,一阵风地走了。 我,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了! 我和男人之间,我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微妙了。一些男人在敏感的词汇上,表现出了绝禁的态度,与我划清了界限;一些已婚的女人们谨慎地与我交往着,不与我走得太远,也不与我走得过近,在她们的眼里,我和她们的丈夫之间,有一条明显的警界线,她们在小心地看护着…… 我是一个人哭着回来的。 我不能让家里的人看出我的迥异来。我揉了揉胀乎乎的眼睛,裂了裂嘴,虚假地笑着。 “当当——” “伊依吗?” “嗯哪。” 爸爸打开了门,我一低头,钻了进去。 电视开着,爸爸在等着我。 “喝酒了?”爸爸问。 “啊,单位搞联欢,演老多节目了,可有意思了……”我故作夸张地说。 “哭了?”没等我说完,爸爸又问了一句。 “……嗯。”我瞒不了爸爸。 “给,喝点儿水,睡吧。” 睡至天明,爸爸见我醒了,背对着我说:“在外边尽量少喝酒,最好是别喝。特别是像你,让人笑话。还有些事儿,我得跟你说说。以后,谁家结婚哪,有啥喜事儿呀,你别往前凑合了,过年过节的,也别上人家窜门,有的人家讲这些,即使人家不说,咱也得自点儿觉。” 爸爸怎么了?怎么又说出不尽人情的话来了?他还是那个疼我、爱我、宠我、惯我的爸爸吗?我有什么过错吗?我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吗?难道大家真的对我避之不及吗? “姐,咋哭了?”伊妹是我最小的妹妹,她望着我,关切地问。 “咱爸烦我了!” “净瞎说!” “瞎说?他以前咋不那样对我呢?现在咋那样对我呢?看我啥都不顺眼!” “哪样对你呀?” “他让我别参加人家的婚礼,谁有啥喜事儿也不让我靠前儿。” “姐,咱爸是为你好。” “为我好?没见着这么为我好的爸!” “说啥呢在那儿?!你别怪咱爸,我给你讲个事儿。逯凝怀孕的时候,大概有五个月了吧,显怀了,能看出来。她的一个朋友结婚,告诉她了,让她去。她没想别的,就去了。到了那儿,都挺乐的。她见一个老太太对她指指点点的,还和别人说些啥。那老太太一溜儿烟儿地跑到男方家管事儿的那儿,又向他们说,他们一愣,都往逯凝这儿瞅。逯凝也觉着怪,咋老点划她说呢?那老太太过来了,对她说:‘你回去吧。’‘都回去吗?’‘不的,就你回去。’‘我来了,回去干啥?’‘你肚子里有孩子,参加婚礼不好。’‘有啥不好的?’‘对新郎新娘不好,有这个说道。’‘你们早干啥了?!当初别让我来呀!’逯凝气的扔下钱,就走了。” “真有这种事儿?” “我还骗你?” “你那意思是我永远也不能参加别人的婚礼了呗?” “也不是……咋说呢?你惹那闲气干啥?犯得着吗?你看看逯凝,回来就跟我哭。她还是怀孕呢,人家都那样对她。我姐夫不在了,别人对你不更得……” “咱爸说的还对了?” “咱爸那么大岁数了,啥事儿没见过!他是怕你将来下不来台,才跟你说这些的。你万一遇着点儿啥事儿,多窝囊啊!” 看来,爸爸对我的箴言告诫并不是空穴来风。 在我为自己“今生今世不能参加别人的婚礼”而耿耿于怀时,我又有了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可以省下一部分随礼的钱了。以前哪,谁的孙子过百天,谁的儿子升大学,谁的老人过大寿……再加上必不可少的人情往来,都要有个答兑的,一年下来,不是个小数目,我们这些干部们曾形象地形容自己是“瘦驴拉硬屎”。 大家的喜事儿都不找我,那,我可要烧高香喽! 六 七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七 然而,想象的和实际发生的总会有些差距。 “伊依,我可找着你了!别骑了,下来!快下来!我有事儿找你。”在上班的路上,郝英截住了我。她的两个茶色眼镜片像酒瓶子的底座儿,大且厚。我至今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配上这种快把鼻子压塌的眼镜呢? “我想来想去,这事儿不能不告诉你!俺家老周的姑舅表姐家的孩子上个礼拜结婚了!” “啊,恭喜恭喜!” “是呀,办了一百多桌呢!该告诉的,我都告诉了,到了你这儿,我可犯难了,告不告诉你呢?和你说吧,你来了,还不好;不和你说吧,咱俩处的挺不错的,你该挑我理了。还是俺家老周有办法,他说等着办完了再告诉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的语文老师曾对我的评价是:课文学的好,领会中心思想比较透彻。郝英的这点儿小测验难不倒我。她绕了一个大圈儿,最重要的两点她没说出来,但表达出来了:一是让我掏钱,二是不让我参加婚礼。 “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还没啥准备呢,下班的吧,我上你那儿去。” 我轻而易举地理解了她迂回曲折的话,她的额头渗出了欣慰的汗。 我从银行里取出暂新的伟人票子,送了过去。 我再也没听到她四处找我的消息了。 妈妈对我的衣着也提出了要求,她说:“三年之内,你不能穿红色的衣服,别穿好看的衣服,少和男人说话,别笑,别美。” 妈妈把我的那些衣服翻了出来,红色的及其它鲜艳颜色的、款式稍好的衣服,总之,就是凡是能把我打扮得稍漂亮些的,都被她挑选了出来,问我说:“这些衣服你还穿不穿了?不穿,我就寄给你姥姥家了?” 姥姥家有几个舅舅在农村。 妈妈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她在心里早做出了决定。 我说:“你随便吧。” 我的空间在缩小,我的权利也在缩小,我就像当年的澳门,今天被占一点,明天被占一块,直到被霸占,直到被侵吞,直到失去自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件事而引起的,那就是我没有了丈夫,我不能和一个最普通的人一样了。 这样的环境,我不想呆! 我想透透气。 熟人太多,到哪儿都会碰到熟悉的面孔,他们知道我的历史,我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 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远远的地方,去一个谁都不知悉我的经历的地方!我可以回到从前,我可以像从前,与人进行正常的往来。 二妹伊水和弟弟伊江都在北京,他们也要我去,我没做任何犹豫,辞了工作,把孩子托付给了妈妈。 北京真好!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我!我的生生息息无人关注。 这,很好! 刚出门的这一天,我就迷路了。 找到那排小白房子,我就能找到家了。 太阳都快落山了,我还是没找到。我又扭头往回走,可它们像失踪了一样,我的腿都快走断了。 北京的速度咋这么快?才一个下午,它们就搬走了? 天黑了下去,我也走不动了,我想起了能记住的伊江的电话号,给他打了去。他说:“你站那儿别动,我去接你!” 不到五分钟,他来了。 路很近,我却走得很远。我若能留意路上的一个小胡同,就能看到我要找的目标。在我们老家,我哪儿迷过路哇,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我妈说:“咱这小镇,一泡尿就刺到头了!”这城里可不一样,再出门,得多留点神,出去的路记着,回来的路也得记着。 我对北京不熟,伊水的意见就成了我的最重要的参考意见。她说让我去学电脑,说有了技术,才好找工作。 伊水对我的帮助是很大的,学电脑的费用是她先给我交的,我在她家吃住,只管把这门技术学好便是。 我去的这家电脑学校是个人开的,老板是个女的,两名教师也是女的。伊水带我去报名时,她们的态度好得简直没得说,都快给我摘月亮去了。可交上了钱,学上了之后,她们才原形毕露。我们若有不会的,问她们几句,难听的话张嘴就来:“你不会想啊?!”“教你几遍了?!”“笨不笨哪?!”“榆木脑袋!”如果你再问,她们就直骂一句:“猪!”一个比一个凶,就像这帮学员欠了她们八百吊钱似的,那两位年轻的女教师更是凶神恶煞! 大多数的学员忍气吞声,学员之间暗地里交流,新学员问老学员,老学员也不保留,而且态度要比老师好得多。 学了一个多月,我总算把ps和华光排版学会了。到了后期,老师教的更是浮皮潦草,搞“闪电战”:“这个,你们回家看看吧;那个,回家看看去吧;还有那个……” 我终于提前被她们打发出门。 下一步,就是找工作。 伊水说:“你的年龄太大,得往小了改。” “多大就是多大呗,改它干啥!” “人家招打字员都爱招十、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谁招你这三十来岁的呀!你别改太小了,太小也不像,改到二十四吧。你现在是二十四,哪年生的,自己算好,别说两叉去。你再编份简历,按二十四的编,别填你已经结婚了。” “我是结婚了。” “你不这样填,就不好找工作。你想想,光是北京的大学就有一百多所,每年,每个大学的毕业生中都有留在北京的,想找工作的人有的是,凭你现在这条件,能找到一份工作就不错了。你按我说的做吧。你的发型也要改改,太老气,扎个马尾,吊起来吧。衣服也不行,我有几件,拿过来你试试,一定要往年轻了打扮。” 应聘打字员,公司的要求是每分钟八十字以上,有的要求一百字,我仅仅是刚刚会打字,家里又没有电脑,也没有机会练,速度很慢。应聘了几家,他们只问了问情况,除了年龄和婚姻,其它的,我都做了如实的回答,他们也没有让我上机操作,便以“回去听信”为由,婉拒了。 当我准备再次应聘时,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说是上边刚下的文,某些工种要聘用有北京市户口的,包括打字员。也就是说,有外地户口的人,不能应聘这类工种。我是外地的,毫无疑问,在北京,我不能从事这个工种了。 伊水又出了另外的主意,“你去学导游吧,拿到导游证,就可以带团了。碰到好的团,还能多赚。” 伊水又给我交了第二笔学费,我去学导游,为期为一年。 伊水家的房子是妹夫尤湖租的,一年的房租是五千块钱,在一家报社家属楼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大,就像《地道战》里面的地道,七拐八拐的。如果细分,可分出十几个房间来,不过,除了妹妹和妹夫住的及我和尤彩荷(尤湖的妹妹)住的两个房间有门外,其它的都没有门。墙面没有抹,也没有沟逢,很简陋。北京有好多这类的地下室,住了好多的人,房租要比地面上的便宜。活人住在地下,这在我们老家是绝对想不通的,我称这类住房为“地下村庄”。 住地下室有一点好处,就是冬暖夏凉。还有一个不好处是潮气大,如遇到大暴雨,或是几天不晴的连绵细雨,里面还要进水,就得要全体出动,大盆小盆全用上,往外淘水,奋力抗战。我们不能有半点拖延,因为尤湖是搞书的,这里既是我们大家的居室,又是库房,存有几个屋子的书,一旦被大水给泡了,就全完! 尤湖是江西人,尤彩荷当然也是江西人,在和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我感到南北方言的区别实在太大,有些话,沟通起来确实有一定的难度。 我是在五岁那年,随着父母从千里迢迢的四川搬到了吉林。与北方的小朋友玩耍时,满口川话的我经常搞得人家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我所表达的内容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怎么会不懂呢?这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感到同别人沟通的阻隔有多么的大!或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吧,仅仅苦恼了几天,便学着他们说起了东北话。 长大后,零零星星地记着川话的只言片语,其它的都就饭吃了,东北话反倒成了我的“母语”。 我是在东北方言的坛子里泡大的,渐渐地对它产生了深厚了情感,它就像东北人的性格,干脆、通达、爽直。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也莫过于此吧?大家发出的是相同的语调,彼此交流的和谐、融洽,感受不到它和普通话之间有什么差别。在我的概念中,东北话就是普通话,普通话等于东北话。 七 八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八 出了家门,到了北京,情况则不同了。 我们吃饭时,彩荷坐在了里面,她向我伸来一只碗说:“大姐,我出不去了,你帮我盛碗猪!” 我说:“啥?” “你帮我盛碗猪。” 我上哪给她盛一碗猪去?再说了,那小碗哪能装得下一头猪哇! 伊水不动声色地说:“她是让你帮她盛一碗粥。” 我的妈,这差别也太大了! 两个中国人说话,中间还要夹个翻译,岂不怪哉! 一日,彩荷美滋滋地说:“我买了一件色裙子。” 我正在犹豫:色?色该是五颜六色中的中哪一种呢? 她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我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黑色?” “对,就是你们说的‘黑色’,我穿上,你看看怎么样?” 说实话,这种神秘色彩与她的确不怎么相配,从上到下跟个直挺挺的鞋油桶,我脱口而出:“砢碜!” “砢碜?”这回轮到她猜谜了,她试探着问:“你是说……‘不好看’的意思?” 我真的惊异于她的聪明了,如难懂的方言她竟能猜出! 彩荷看出了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从你的表情里猜出来的。”多亏 她有察颜观色的本领! 天色渐晚,我正要进入梦乡,彩荷推了我一把,“给你吃蹄。” 我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我不吃猪蹄子。” “不是猪蹄子,是蹄。” “不是猪蹄子还能是啥蹄子呀?”我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彩荷递过来的东西令我愣了半天,“你是说——梨?” “嗯,吃吧。” “吃,吃,这个我吃。”我抓起一只往嘴里塞,拚命地掩饰着要笑得崩溃的嘴巴。 提起家乡,我和彩荷有着同样的感受。家乡,是留在记忆里的一缕余香,即使是穷乡僻壤,也能云山雾罩地摆出它的几个“独一无二”,说成仙人仙境,从而使那些从没来过的人垂涎一番。 有一次,我正准备抒情,一张口:“俺家那疙瘩……” “什么?什么疙瘩?”彩荷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为免去更为繁琐的解释,我只好改口:“我们那个地方……” 看来,这普通话不说是不行了! 彩荷是个性格外向的人,经常把她的同事带过来玩。 湖北的树枝和陕西的徐航提起了各自的同学结婚的事儿,聊着聊着,就争了起来。树枝把“结婚”说成“结分”;徐航则说成“结hueng”(她的这个发音,在字典里找不出与此相对应的字,我用拼音标识)。她们相互嘲笑一阵,谁也拿不准确切的读法。 树枝说:“问问大姐吧,她的读音肯定对。” 身为大姐,面对着扑将而来的四柱目光,深感责任重大,理应为她们做出表率才是。于是,我抱着一丝不苟、诲人不倦的态度,以一种自认为最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示范给她们,“结——婚!” 没等我缓过神儿来,就爆发出一阵更为剧烈的笑声,笑够之后,她们边擦着眼泪边指着我的鼻子,异口同声地说:“你说的也不对!”搞得我莫名其妙。既然说错了,也不便为人师了。但是,究竟哪儿读错了呢? 树枝在这些人中是出洋相是最多的一个。三句话中,总有几个字读得不够标准。比如,她把“团结湖”说成“谈结浮”。他们单位的总经理虽然只有一个,其他的人也爱以“某总”相称,过过嘴瘾,以满足彼此的虚荣心。树枝在叫别的“总”时,倒还悦耳,叫胡军,就不怎么动听了,“喂,浮(胡)总——” 极其敏感的胡军跳起了“老虎神”,“你才‘浮肿’呢!” 两人经常为此吵得死去活来。这样让她叫下去,胡军的名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得想个折了。他坐了下来,耐心地教她,“我姓‘胡——’。” “姓‘浮(胡)——’。” 胡军加重了语气,“‘胡’!” “‘浮(胡)’!” 胡军气得垂头丧气,手摆得像个高速运转的电风扇,把桌子上的纸片子扇得呼呼作响,“得!别再叫我什么‘总’了,还是叫名吧。” 看来,推广普通话确实难,可是,难也得说,不说更难。 在伊水家住了两个月,她家的房子到期了。尤湖想转行,不干书了。他找来了废品收购站的人,带来了两大卡车,把他的几大库的书全当成废品处理了,人家给了他九千块钱。 伊水和尤湖找了房子,搬走了。 我搬到了另一个地下室——某学院的学生宿舍。我有学习卡,以学生的身份入住,比较行得通。我的一半时间就生活在地平线以下了。 我不再只是生活在家庭中,而是生活在社会中了。 这是一家个体承包的旅店,对学生资格的审查并不严格,住进来的也是鱼目混珠。 在宿舍里,我最先见的是二十五岁的栩如,她不施脂粉,朴素、清新的学生妆扮,两只月牙般的眼睛闪着直率、聪慧的光芒,端庄、秀气的鼻子倔强地上扬着,那张绷紧的、薄薄的嘴唇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儿同她那单薄、瘦小的典型的南方人的身材组合起来,竟也讨人喜欢。 我问她:“水房在哪儿?” 她放下书包说:“我带你去!我刚来那会儿也是分不清东西南北,总走错,熟了就好了。出了门,往右拐,千万别往左,左边没路;走到头,再左转,右首这面是厕所,那儿是洗漱间,带帘子的黑屋子是浴池。浴池不大,只够两个人洗的,没有门,没有灯,没有窗户,没有暖气,空气不好,那个水池子最好别用,长了发霉的绿毛了。你可以用自己的盆子,打满了开水放在里面,把空气熏热了再洗。这是烧水的大壶,每天供应两次热水,早六点,晚六点,记住时间,去晚了打不着了。前面是出口的方向……” 亲切、开朗的栩如做了我的向导,打消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感。 和这些学生们住,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背景,我该怎么回答呢?是如实说,是编一个理由,还是拒不回答?我是因为想躲开那些问题,才来到北京的。可我还是要为这个问题而伤脑筋。 下一个进来的叫黛眉,嗓音很粗,但很热情。“大姐,咱们这屋的人挺好的,你有啥事儿就支声。” “谢谢。” 我在水房洗脸,黛眉也去了,她在洗脚。 她问我:“大姐,你今年多大?” 讨厌的提问! 接下去,肯定是:“你结婚了吧?”“你有孩子吗?”“你的孩子几岁了?”“你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它们像包抄的敌人,逼进中心,逼进我最不想说的! 堵住!我必须把她的问题堵死!我不能给她答案,不能让她和别的人再问下去! 我毫无表情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关于我自身,我不想多谈!别的你问我,我可以说。” 她被我的冷枪冷炮呛住了,张着嘴…… 说完那些话,我就回屋子里了。我上了床,把帘子一拉,把自己封在里面了。 我怎么变得这么怪?这么无情?这么让人难以接近?那个一惯温和的人哪儿去了?她是个那么热心的人,我却用那么不近人情的话对她说。我挫伤着别人的感情。 我丢失了我。 我的心情差极了! 不管了!既然这么开了个头,就这么走下去吧!她们都比我小,她们都没有结婚,她们的玩伴也如此,我不能说我的年龄,不能说我的婚姻。封闭自己,就是不和人说! 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阴影中了。重新开始,让他们谁也不知道我。 我在我的周身建起了坚固的铜墙铁壁,我独来独往,我谁都不理! 帘子将我和外界隔开。 我仍然密切注视着帘子之外,我的生存环境在这儿,我要熟悉它。 “哎呀呀,不得了,热死我了!”浪声浪气的嗓音传入了我的耳鼓,一位体态尤其为丰盈的女人走了进来,她随手从桌子上的杏干中捏了一个个儿大且肉厚的,用食指和拇指拧进了红艳艳的口中,右脚打着拍子,富裕的脂肪上下颤动着,游移的目光碰见了我的帘子,她一掀,那剃光了又画上去的眉毛向上一挑,“哟——新来的?” “……啊,我叫伊依,学导游的。” “我学金融,你叫我‘胖胖’吧。” 虽说“胖胖”一词配她的形体极为贴切,但与她第一次交谈就直呼这近于绰号的字眼儿,实在不为妥当。我面露难色,“这,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他们都这样叫。” 我惊诧于她的坦率了——能够拿自己的缺憾开涮的人并不是多见的。我问:“你……有多大了?”我猜她该和我差不多。 不喜欢别人问我的,我却又要问别人。问年龄好象是中国人的习惯。 她答:“十八。” “十八?” “怎么?不像吗?” “像、像、像、像……” 我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心里却嘀咕着:横看竖看,从她的身上也看不出十八岁的痕迹来呀!她的肉色睡衣的确是过于“露”了!超短的下摆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肥臀,每走一步,连衣服带人均富有挑逗性;低胸袒背,圆润的肩膀上由两根如灯绳般粗细的带子前后褡附着,我真为她担心,万一它们折了,该是何等的不堪!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起痱子了!”胖胖从抽屉里取出粉盒,揪住粉扑向下用力一抿,将脸上、脖子、耳朵、胳膊、腋下……里里外外抹了个遍,整个人像从粉堆儿里滚出来的白雪球,一股浓烈的气味呛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栩如看不惯,斜视着她说:“这天可够冷的,你的脸上不会起痱子吧?” 胖胖把头一扬,“帅克喜欢我这样!”不经意的一句话道出了实情:起痱子是假,涂粉是真。 “白白——”胖胖朝栩如抛了个媚眼,一扭身,不见了踪影。 “这种人!”“砰——”栩如关上了门。 “她是咱们屋的吗?”我问。 “是。” “我们要不要给她留门?” 栩如边插门边说:“不必了!她到她的男朋友那儿去了。在楼上,除非两个人吵架,她才会回来住。” 八 九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九 半个月的交往,使我相信了栩如的话,胖胖光顾“女儿居”,是仅有的几次。 从打我拒绝了回答黛眉的提问,我就像拒绝了屋子里的所有人,我很少和她们说话,她们也很少和我说话,只有栩如对我的热情不减。她不只是对我,她对谁都如此,就连我装做睡觉,她带回来的香蕉分给大家时,也不忘了放在我的枕头旁一根。她的这个动作大大地感动了我,但我仍然选择拒绝她。 在地下室最明显的生活特征是黑白颠倒,不管外面是多么强烈的日照,只要存于地下,那阳光就和你没有半点瓜葛了。地下室的“阳光”就是那盏悬挂于棚顶上的、散发着淡黄色的光的灯泡。 学生宿舍的人比伊水家里的人多得多了,睡眠时间更是难以统一。关上灯,你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或者你不关灯睡着了,也没人管你,只要你能忍得住灯光,只要你忍得住别人的吵。 我们屋子里还有个人,叫妮可,这是她的笔名,她告诉过我真名,但我早忘了,只记得她的这个好记的名字。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妮可问我:“伊依姐,你去过陶然亭公园吗?” “没有。” “唉……我想去那里,只为凭吊石评梅和高君宇。”她的话里带着感伤。 没等我问她,她又说:“她和我的经历太像了!我有个同学,男的,他对我好,我们两个经常在一块写作业,聊天。但是,我不知道他爱我。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他得知我只是把他当作朋友时,他离开了我,并且很快地找了个对象结婚了。婚后,他和她的感情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一点是,他始终没有忘记我。 “大学毕业后,有一天,我突然想找他,就想见他。我给他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没人接。我又给别的屋打电话,也没人接,打了好几个,都是这样。我说人都哪去了?下午,我又打,有人接了,问我找谁?我说了我同学的名字。‘你不知道吗?’对方问我。我说:‘知道什么?’‘他……死了。’我说:‘你怎么开这种玩笑?!’他说:‘我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他……是死了。’‘死了?……他……什么时候?’‘今天上午刚出的殡。’……你说巧不巧?……我同学出事的地方我去看了,一条河,他是溺水而死的,也有说他是自杀的。岸上有他的衣服,也有他吸过的很多烟头。头天晚上,他和他的妻子吵架了……如果……我能答应他,和他结婚,他就不能死……我给他的妻子和孩子寄去了两千块钱,我没写我的名字,也没写我的真实地址,将来我有条件了,我会继续给那个孩子寄钱的,孩子是我同学的骨肉。 “石评梅也是在高君宇死后,才知道高君宇是那么爱她的,她也病死了。我一直想去祭拜们。” 妮可侧卧着,语气低沉,眼里还在淌泪。 “妮可……个人都有个人的不幸,别人也未见得比你有多好。咱们两个也很像,真的很像!我的丈夫也去世了。” 妮可停止了哭,像看到同类。我也像找到了一个渠道,一个让我发泄的渠道,开通了,我就不能把它封上了,一古脑,全讲了出来。 妮可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肯定有你不愿意说的历史。我们在背后也说起过你,但是,谁也不敢问你。” 妮可用她的历史引出了我的历史,是她帮我脱掉了那件虚假的外衣,我恢复了我自己。那座孤城,我也不必再建、再加固了,我也不必再编造谎言了。 自此以后,宿舍里的其他人与我的关系也改善了,她们不再把我当作怪物了。 脱掉了伪装,我的本真的性格也出来了,她们也看出了我是个极易接近的人,也是个不太计较的人。虽然我仍不和宿舍之外的人有更多的接触,但宿舍之内的人相处得已很融洽了。 栩如说,她的老公在镇政府的机关工作,是吃“公粮”的。结婚不到一个月,她向家人提出学习服装设计的要求。 一辈子没走出山旮旯的母亲说她:“你已经是有婆家的人了,还学什么!” 老公一开始也想不通,但驾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同意了。她把自己的存款和老公给的钱立了个帐,借多少钱花多少钱,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 “你都是我老婆了,还分啥嘛?”她老公说。 “不,我一定要还给你!”她说,虽然她是个农村人,但她要做个独立的的人,她不想让人家觉得她是靠着别人的施舍生活的。 她到了北京,她的老公在家却承受着各方面的压力,特别是她的婆婆发着牢骚。“你看看人家,谁娶了媳妇不放在家守着呀?你可倒好,偏偏送到大城市里,你就不怕她飞了!” 栩如深知,没有老公的支持,她是很难迈出这一步的。因此,她格外珍惜这次的学习机会。她是我们同室中最刻苦的一个。老师每天留的十几副速写作业,对有过绘画基础的人,是小菜一碟;而她,从未参加过专门的训练,要完成它们,就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了。午夜前睡觉是早的了,困极了,趴在画夹上打个盹儿,醒了接着画。 胖胖说:“你别画了,认什么真哪?看我,从到这儿,就没写过作业,不照样混吗?” “我是用钱来买知识的,不是买文凭的!” 一个月后,栩如成了老师常向其他同学推荐的样板。 栩如说:“我五岁那年,爸爸死了。我的妈妈偏爱我的姐姐,姐姐长的漂亮,像妈妈,上眼皮双出了好几层,妈妈从来不让姐姐干活。妈妈不喜欢我,她的心里苦闷时,就拿我撒气,打我,骂我,说我长得像那个死鬼。爸爸的坟,她很少去,她恨他。她说,他走了,扔下她不管,她遭的罪少吗?说她现在的一切,都是爸爸造成的。每年的清明节,是我一个人给爸爸上坟。我害怕,但是我不能不管我爸爸。我爸爸活着的时候可好了!他是最疼我的人,他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背着我,我朝爸爸笑,爸爸扭过头来朝我笑,爸爸的背好宽,好温暖!没有了爸爸,我的生活失去了欢乐。我爱看《灰姑娘》,每次看,每次哭,我多像她呀! “有一年,一个男人上我们家,给我们买了裙子、玩具,妈妈问我和姐姐:‘你们喜不喜欢他?喜欢,就让他留下来,和我们组成一个家庭;不喜欢呢……’我们说:‘是的,妈妈,我们不喜欢他!’我们又哭又闹,那个男人摇着头,叹着气,不来了。 “妈妈再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妈妈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了别的男人。 “我的姐姐找了一个人家,过的不好。我姐夫爱喝酒,醉了就揍我姐;醒酒了,说两句软话,姐姐又回去了。我说我姐姐没志气,‘他打你,你还跟他过?’我姐姐说:‘那有什么办法?他养着我,我得靠他吃饭哪!’我说:‘你长两只手是干什么的?你不会自食其力呀?你可以去挣钱,自己养活自己!’姐姐说:‘我的文化不高,没有技术,没有特长,啥也不会,上哪儿去挣钱?’我说:‘你可以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她说:‘我脑袋笨,什么也学不了。’ “我最放不下的是我的姐姐,我想把她带出来,让她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谁也不能靠,只有靠自己!” 极其简朴的栩如,除了房租,每个月的生活费仅为五十元,一天吃一碗刀削面都不够。她说:“我和妈妈比,花的还算多的呢!一年到头,妈妈连两百块钱都花不上。”望着惊疑的我,她补充着说:“在农村,粮食和蔬菜自己家种,几乎不用买。” 可这不是在家,是在北京,哪儿不花钱能行啊!难怪嘛,一到吃饭的时间,就见不着她了,快上课时,她又装着吃饱的样子去学校了。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如同干草的头发掉得就剩下大拇指般粗细了。 为了能吃上饱饭,她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利用每个大礼拜的下午,到一家服装店打工。老板说,不给工资,管一顿晚饭。她拚命地工作,一个下午,能做四条裤子,熨两件衣服。老板娘看她手脚麻利,餐桌上会加些鱼和肉,犒劳犒劳她。 栩如称那家老板娘为师傅,可她叫得再甜,人家也不愿意把真东西传给她。她向我提起这件事时说:“如果师傅和我的算法不同,我就偷偷地把她量的尺寸和裁剪时的数背下来,回到宿舍,我自己一点一点的推。有时,为了弄明白一个数,我要抠上好几天。时间长了,我摸索出了不少窍门,这是在书本上很难找到的,我也很感激我的师傅。” 入秋了,栩如在洗着两件衣服,一件是鲜红色的羽绒服,一件是深蓝色的绵布上衣,我问她:“你买的?” “是,在旧货市场,才花二十五块钱。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怕她们取笑我。刚才,我用热水烫了一下,消消毒,洗干净了,像新的。给妈妈和姐姐寄去。” 那二十五元,她是怎么从嘴里省出来的呢? 一年的学习快结束了,胖胖讨好地说:“栩如,求你点事……” “什么事?” “我想买些布料,让你师傅给做几件衣服。” “我得问问人家,手工费你给多少?” “管它呢!不给又能怎样?她又不知你的老家在哪里,就是知道了,隔了几个省,她会为那几个钱找你去要呀?” “你怎么能那样!如果是我自己的店,白给你做二十件都行,但那是别人家的。做人要讲个信用,我不能因为人家找不到我而失去基本的原则。” “咱们还是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呢!” “我在什么地方都得对得起这一撇一捺的‘人’字!” 胖胖悻悻而去。 九 十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十 我问栩如:“你当时怎么想出来学习的呢?” “我在家跟一个老裁缝学了几年,看到她的现状,我就联想到我的将来。我不能像她那样,一生只满足于当一个裁缝。我准备回家开个服装店,既给别人做衣服,又经营布料,再把时装同老百姓的生活结合在一起,自己设计、制作、出售大众口味的服装。等我积攒了一定的资金,我要做更大的冲刺,创造属于自己的品牌时装!这是我的梦想! “胖胖和我的情况不同,我的将来全靠自己打拚,而她,不需要奋斗,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她的爸爸是镇上首屈一指的人物,早把她要走的路给铺平了!她没上一天班,工龄好几年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装潢相当豪华,是她自己的;在这儿,又读了一个给了钱就能毕业的学校;她什么时候想回家,不管是不是放假或休息,抬腿就走,来来回回坐飞机,一个月的花销,一千元都挡不住。她来上学的头一年,在学校处了个对象,叫张宇轩。胖胖把他带回来过夜,早晨我才知道,我把他撵走了。胖胖见我真生了气,不敢在咱们屋乱搞了,她和张宇轩出去住了。一个广东老客跟胖胖住过一宿,给了她五百块钱。张宇轩听说了这事儿,把她暴打了一顿,两人吹了。没过一个月,她又和帅克同居了。” “她在帅克住,没人查吗?” “谁查呀!只要把床位钱交齐了,在哪个房间里住,没人管。胖胖的东西,在咱们这边一半,在帅克那儿有一半。帅克和我是一个班的,原先,他是班里的尖子,现在的成绩直线下降,老师经常点他的名。她俩的活动场所不是餐厅、舞厅,就是放映厅。帅克的爸爸妈妈是工薪阶层,每月,把一个人的工资给他寄来,他花冒了,就以各种借口向家里要,父母的钱把他的腰杆儿冲直了。去年,胖胖过生日,他拿着刚从家里骗来的一叠钞票,‘哗哗’地摆弄着,在床架上甩出了响声,‘胖胖,你说吧,想买啥?’胖胖和他到商场去了一趟,买了一套内衣内裤,花了三百六,又花了三百多买了系列化妆品,半天的时间全干光了!我不管他们乐意不乐意,我说他们喝的是父母的血,抽的是父母的筋,挥霍的是父母的汗珠子!” 正说着,“光当——”,从门外撞进一个人来,栩如本能地叫着:“怎么不敲门?!” 帅克带着哭腔说:“大姐,快,我有事找你!” 我同他没说过话,他找我会有什么事呢?我来不及细想,跟着他到了楼上。帅克面如土色,眼里满是惊恐,他用乞求的语气说:“大姐,胖胖可能要流产,疼得直打滚儿。你是过来人,给出出主意吧。” “我生过孩子,可没流过产哪!我也没经验。” “那可咋办?那可咋办?”帅克用右拳猛击着自己的左手掌,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 “上医院吧!”我说。 “她不去呀!大姐,你进去劝劝,我在外边等着。” 这是一间只能容纳一张床的单人宿舍。胖胖见到我,把捂在肚子上的手放了下来,腾出个空位,用下巴一指,“坐吧。” “我陪你去看看?” “我没事儿。” “你不上医院,出点儿啥事儿,咋办呢?” “大姐,你别管了,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胖胖未进半点油盐。 我劝不了她。栩如和她住得久,栩如的话兴许能管用。我一出门,冲上来的帅克问:“去吗?” “你等等。”说着,我奔向了楼下,把栩如调了上来。 胖胖和栩如在屋里嘀嘀咕咕地谈…… 帅克按捺不住了,他和我一前一后地进去了。胖胖的脸上马上换上了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肚子被拳头顶得陷进一个坑去。 “走!上医院!”帅克半推半抱着她。 “不去!”胖胖死死地抓住了门框。 帅克气得双手发抖,他把窗台上的玻璃杯猛地举起,砸在了地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胖胖对我和栩如说:“你们走吧,没事儿。” 栩如硬拉着我,回到了我们的房间说:“大姐,她骗人呢!” “谁呀?” “胖胖!她昨天才来的月经,根本没怀孕!帅克才十九岁,他懂个啥!这样的把戏只能唬住那个小傻瓜!” “她为什么呀?” “她相中了一套衣服,六百块钱,帅克没给她买。她为了制服他,让他听她的,她使出了这一招来要挟他。上医院去,她不就露馅了吗?” 不久,胖胖的战利品到手了——一件棕色紧身弹力衣,进口货,上面印有英文字母,翻译成汉语是:我是女孩,请爱我吧。 帅克(或者说他的父母)的财力已奉养不起这位千斤大小姐,他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楚河汉界已是分明,两人就此宣告散伙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胖胖接到了她的妈妈打来的长途电话,“胖胖,家里出了大事儿了!你爸爸被人关起来了,我们见不着面。咱家在银行里的存款也冻结了!妈妈不能给你钱了,你自己想办法生活吧。记住,千万别往家里打电话,正在调查呢!如果有人去问你,你什么也不要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在远郊的朋友这儿给你打的电话。好了,撂了吧。”末了,又追加了一句:“你要管好自己呀!” 胖胖僵坐着,木然地说:“垮了!这回是真的垮了!”她浑身无力,瘫软在床上,用毛巾堵住了嘴巴,呜咽着哭了起来,“爸爸,妈妈,你们不管我了……” 胖胖把兜里所有的钱掏出,一张一张地数着,加上硬币,一共是九块四,这在过去,雇个同学写作业的钱都不够,现在,却是她的活命钱。 胖胖求班长帮她找了个当家教的工作,让去面试。 给人留下好印象才有做下去的可能,因而,身上的那件露着半截白花花肚皮的“新潮时装”是绝对不能穿的,否则,非把她扫地出门不可!她把能够翻到的衣服都找了出来,堆成一座小山,试了几件,没有称心的。她弓着腰,把两只手插进乱蓬蓬的衣服底下,向胸前一搂,用力一提,倒肠子一般,把上面和下边的衣服调了个个儿,一件藏青色的连衣裙跃入了她的眼帘——这是她的妈妈给买的,胖胖嫌它太“本分”了,压在了箱子底儿,一直没穿。今天,可派上了用场。 胖胖面试归来,喜笑颜开:“我过关了!过关了!给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当家教,教两个小时二十块钱呢!那家女主人说我老实、稳重。” “她真是这样说你的?”栩如半信半疑。 胖胖白了她一眼,“不信拉倒!” 胖胖推掉了歌友、舞友们的约会和应酬,每天放学,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乘上公共汽车,上那家去了。女主人答应了胖胖提出的每天付给她现金的要求,一天一结。胖胖有了这笔钱,一日三餐有了保障,而且略有节余。把剩下的钱攒起来,以便买必需的学习和生活用品,还有回家的路费——她就要毕业了。 胖胖在即将离开的那天晚上,对我说:“大姐,我想和你聊聊。” 我们找到了一个公园的僻静处坐下,她说:“上次回家,邻居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大学本科,在医院上班。我想得到他,又怕失去他,我无法面对新婚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学医的,什么不懂?他给我来过两封信,想和我交往下去,我没给他回。假如他知道了我的一切,我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就要倾斜。我不配做他的新娘!栩如看不起我,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 胖胖把埋得很深的头抬起来,扑簌簌的泪滴落在惨白的双手上了…… 胖胖没有坐飞机,而是乘火车回家了。 十 十一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十一 黛眉是我们这里起得最早的人,为了不惊扰我们,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将门拉开一条缝儿,借着走廊的余光,穿衣,洗脸,梳头,扫地。 “水开了!”听到服务员的“叫早”声,整装待发的黛眉像离弦的箭……每天,她都是这样,为我们打回满满的六壶开水,倘若不是洗衣服、洗澡,这一天的热水是足够用的了。没有人说过谢她,但每个人对她都心存感激。 黛眉是个质朴、善良、勤快的人。 北京是个大城市,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在哪儿能碰到外国人,哪儿的楼最高,哪儿能看到升旗仪式,哪儿有露天音乐会……只要是不花钱的地方,她会在课外的时间,有计划地用她那健壮的脚板,徒步而行,一个一个地去探个究竟。 我问她:“你不累吗?坐公共汽车多省事儿呀!” “这还用坐车?俺在家上学时,来回得走十几里地的路呢!北京的大道多光溜哇!没有坑,没有包儿,没有稀泥,没有石头,比山上的毛毛道儿可好走多了!坐车有啥意思,走着去,还能卖呆儿。” 不知不觉中,黛眉说话的声音变了,那种憨憨实实的中粗音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把嗓子拿捏到窄紧之处才能发出来的尖尖细细的声音,言谈之间还掺杂些婴幼儿之类的语言。这种不分对象的发嗲耍贱,挑战着我们的视听感受。 “真受不了!”妮可说。 栩如说:“和她的老乡学的呗!忆声跟人同居个一溜臭够,说话贱里贱气的,假装纯洁,别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甲醇(假纯)。” 忆声住在我们的隔壁,她的男朋友姓周,她叫他“周”,“周”这个,“周”那个,成天“周、周”的。她们宿舍里的人戏谑地说:“‘粥(周)’,咋不叫‘大碴子’呢?”此后,她的男友也因她有了个绰号:大碴子。 忆声来北京有五六年了,在她的身上,农村的乡土气息是渐少了。黛眉常去她那儿,把她当作生活中的向导。忆声对她说:“你天天给你们屋里的人打水,她们这不是拿你的大头吗?你呀,学尖点儿,在外边别傻乎乎的!” 黛眉想:是啊,我咋那傻呢?别人咋没给我指出来呢?老乡毕竟是老乡啊! 于是,黛眉不再打水了,不再扫地了。 周借来了一台电视,在忆声的宿舍里放录像。黛眉要看,忆声说:“是那种的……” “哪种的我也看哪!” “……了解了解也无所谓了!比这儿黄的,我都看过。” 黛眉一夜未归。 黛眉变了,她不爱出去了,一天要喝上大量的水,饭量激增,吃饱就睡,睡不着也不起床。 大白天的,能在宿舍里见到她,是少有。我问她:“黛眉,你生病了吧?” “没有哇,我在增肥呢!” “你苗苗条条的,增什么肥呀?” “胖了多好!鼓鼓溜溜的,你看我,瘪瘪的!”她指着自己的胸说,那像个完整的平面。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她的腰变肥了,胸部却没见有多大的起色。该胖的地方没胖起来,该瘦的地方没瘦下——这是我们对她增肥的总结性评语。 增肥不成功,黛眉又开始实施她的另一项计划——减肥。她听人说,减少睡眠可以使人变瘦,因而,在增加每天的行走量之外,她又添加了一个项目——唱歌。她唱歌有两大特色:一是贱唱,无论是儿童歌曲,流行歌曲,还是民族歌曲,她都能演绎为同一种唱法;二是夜半歌声,她的精力出奇的旺盛,更深人静,我们常被她在走廊里发出的、带有回音的、旷日持久的歌声扰得难以入睡。 “黛眉,唱得不错啊”偶尔,有一、两个男生奉承她。 “是吗?老多人说我唱歌好听了!我再给你们唱一个……” 我的天儿姑奶奶,她咋好孬话听不出来呢?她什么时候能唱累呀?我们的耳膜还能抵得住她的日蚀夜侵吗? “几点了?!还唱!睡不睡了?!”终有一日,她把一个男生唱烦了,招来了大快人心的喝骂! 黛眉溜儿溜儿地关上了门,连上床的声音都小到了极点,“夜唱”从此销声匿迹。 黛眉的同学准备组织一个聚会。 在椅子上已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她心事重重地问我:“大姐,你能借给我一件衣服穿吗?” “有啥不能的!” “她们穿的可时髦了!我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太土了,穿不出去。” “我也没啥太好的衣服。” “你的那套银灰色的西服套裙挺好,挺城市的,挺现代的。” “我给你找出来。” 到底是年轻,稍加打扮,就换了模样。 入夜时分,神采飞扬的黛眉进门就喊:“大姐呀!这身衣服太漂亮了!他们都在注意我!你猜猜看,俺班男生说我什么?说我亭亭玉立!说我出水芙蓉!啊!我太幸福了!”她在飞旋着,“大姐,你再借给我穿一天行吗?” “穿吧穿吧。” “噢!谢谢你,大姐!你太好了!” 这之后,我的衣服依次地被她借去,我是比较好说话的那种。妮可不会这样,她有很多流行且价格不菲的时装,她有洁癖,她的任何东西从不外借。黛眉爱美,买不起那样的衣服,又不能当面触犯妮可,她挖空心思、冥思苦想出一条妙计。妮可不在时,黛眉会婉转地问我们,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黛眉算好时间,穿上妮可的衣服,出去美一美,并且,一定要赶在妮可回宿舍之前,把衣服板板正正地放回原处。 四月一日是愚人节,这个国际上的节日给妮可带来了诸多的遐想,“明天咱们愚谁呀?……不能愚大姐了,她最大。”她看着栩如说,“愚你吧。” 栩如抗议。 妮可说:“是不能愚你,你都知道了。咱们仨都得排除在外。你们好好想想,看谁不顺眼……黛眉!愚她!” “对!就愚她!”栩如的眼睛雪亮。 “别愚她了,她不是挺好的吗?”我说。 妮可说:“她好?你瞅瞅她说话那个贱样!大姐,你是没看着哇!她现在变的……往男生的大腿上坐!” “怎么会呢?” “我亲眼看见的,在忆声的宿舍里!” “她咋那样了呢?她原来多好哇!” “她可不是原来的她了!” “快想想,咋愚她?”栩如急不可待。 “哎——她不是做梦都想找个对象吗?咱给她写封情书怎么样?”妮可说。 “冒充谁呀?”栩如问。 妮可说:“绝对不能写真名!她找去了咋办?编个名吧。咱们的字体她能认出来,咱不能写。得找一个烦她的、不总上这屋来的、还不能出卖咱们的人写。” 妮可把宫未辞推向了“前线”。 一封言简意赅的情书片刻草成。 黛眉: 魂牵梦绕的是你! 余音绕梁的是你! 如有意,请于明晚六点半在紫竹院门前会面。 想念你的人:天楚 三月三十一日 妮可说:“明儿一早,在她没起床之前,咱把这封信放在门口,她醒了,肯定能看见。互相提个醒儿啊,可别睡过去了。” 黛眉赴约了。 星月交辉之时,她才回转,身上被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 黛眉病倒了。 黛眉不在时,我说:“妮可,这件事对她造成了伤害,咱们告诉她真相吧。” “当时没说,现在更不能说了!她恨写信的人,正挨着个儿屋搞调查呢。谁写字,她都凑上去看,对对笔体。兴亏宫未辞回天津上班了,这要是捅出来,黛眉不得恨死咱们哪?咱敢承认吗?统一口径,谁也不能说!”在她的威胁下,我们订立了攻守同盟。 黛眉没查出“真凶”,她搬走了。 一年以后,我在路上遇见了她,她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穿了一条超短裙,胸部也“长”了起来——应该不会是天然的,是放了海棉的纹胸的功效?手术的功效?还是其它?她与我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地坐上了出租车,疾驶而过——她使用的交通工具升级了! 妮可领回个人。 柴之野,女,未婚,中等个儿,腿比妮可的腰还粗,身上挎了一把吉它。 妮可买回好多的食品及啤酒。她举着装了酒的碗说:“今天,请大家在此一聚,主要有几层意思,我一个一个地说。这位,柴之野,我新认识的朋友,是个非常有才情的人,用一把吉它就能把人弹醉!” “你会弹吉它?真了不起!” “我最崇拜搞音乐的人了!” “给我们弹一个吧!” …… 几位女性张牙舞爪地说。 柴之野礼貌地制止了我们:“现在弹不了,我没有进入状态。我是个夜猫子,我最好的感觉是在深夜。” 妮可打了圆场:“行了,你慢慢酝酿吧,我接着说……”挨个介绍完了,她问柴之野,“喂,你的艺术灵感该来了吧?” “好吧,我献丑了。给大家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歌的名字叫《女孩》。” “哇——你会写歌?!”我们惊呼。 “你以为呢!”妮可说,“我早说过了,能够让我看上的人不多,能够成为我的朋友的人,也肯定不是一般人!柴之野,给她们亮一手!” “这是我专门为一个女孩写的歌,我给很多女孩唱过。” 柴之野自弹自唱,她那极富感染力的嗓音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女孩的幽怨的内心世界…… “再唱!再唱一个!我们爱听!” “好,我唱我唱!唱什么呢?唱个欢快一点儿的吧!” 几首歌曲下来,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妮可肆无忌惮地疯叫着:“柴之野,我快爱上你了!不,我已经爱上你了!天天跟着你,天天听你唱歌,可美死了!柴之野,我爱你!” “我也爱你!”柴之野眉飞色舞地回应着。 她们两人的喊声、飞吻声在我们的头顶上传来传去。 柴之野成了主角。 十一 十二 寡妇生活 作者:孙利萍 十二 柴之野说,她不在这儿住,她和一个女孩住在另外的地方,她一定要回去。临走,她甩着她的男式短发,老练地弹着烟灰,用食指勾了勾妮可的下巴,对我们几个女生说:“你们这儿的女的可真多,玩得高兴!以后我会常来。”她又像自家的主人一样说道:“把吉它放在这儿吧,我不拿了。” 午后四点多钟,我和妮可在宿舍,柴之野敲开了门。 她向我们提起了她的生活和她的梦,“我家里的条件非常好,我的父母和哥哥们是做生意的,我不缺钱花,但我不想依赖他们。我的理想生活是我自己能挣到一间房子,我在那里唱歌,弹吉它,我有好多好多的女伴,她们愿意来,就陪我住一宿,不愿意呢,就走。 “我和那个女孩租了一间房子,我们的感情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你们想象不到。我和她相互拥抱着,能坐到天亮。我给她唱歌,我们一起流泪,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这个女孩呀,哪样都好,就是有点儿缠人!成天让我守着她,哪儿也不许去。只要我在家,什么也不干,她都高兴;我一出来,她拽着我,又哭又闹的,说我拈花惹草,说我移情别恋,说我花心!邻居看见我们这样,出去传,说我们是同性恋!” “我听说过同性恋……”我说。 柴之野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她一步靠了过来,紧贴着我坐下,顺势把手搭在了我的腰上。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