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第1卷好人歌|引子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第1卷好人歌|引子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话说唐人皮日休寄宿汴水河畔,闻桨声船歌而夜不能寐。感今日之繁华,悲往昔之民生,遂为一曲汴河怀古,以评运河开凿之功过。此诗一成,天下传唱。都道皮先生一语中的,说尽了前朝衰亡亡之因。却不知这前朝之败,远非一条运河所能承载。至于其中详细,各位看官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大运河分为南北两条,南名通济渠,北为永济渠。南方直抵扬子江,北方勾连涿郡,宽二百四十余步,长三千五百余里,实为天下一渠也。自建成之后,日运财货百万,惠及两岸千年。唯独杨广这一朝,却丝毫没得到什么好处,反而种下了亡国的祸根民间众口相传,杨广是梦见了江南的琼花,所以才不惜冒着亡国之险,修筑了运河。但隋帝杨广如果只是为了水殿龙舟直达江都,沿途玩耍享乐,又何必南北运河一同开挖,惹得天怒人怨 各位看官有所不知,事实上,大隋之运河从杨坚当政时便已经开始挖掘,挖掘的原因也并非乃为了享乐。事实上,向北运粮,以对付辽东大国高句丽,才是其真实目的。 那高句丽国据传为箕子后人所建,起初不过弹丸大小一个村落。两晋之后,中原战乱不休,高句丽王依附于鲜卑人之下,不断向西侵夺。到了大隋建立之时,该国已经成了塞上仅次于突厥的第二大国,趁着杨广父子忙着对付南陈,无暇北顾之机会,不断挑起边衅。 开皇十八年,大隋君臣忍无可忍,派遣高颖带三十万兵马东征,无奈军粮不济,惜败于坚城之下。三十万将士埋骨荒野,归来者尚不到三千。 大隋二代皇帝杨广杀兄夺嫡,得位不正。急于建立功业,以塞天下人之口。所以登基之后,君臣上下一直谋划的便是如何讨伐高句丽,以完成先皇未竟之业。为了避免重蹈上次粮草不能接济的覆辙,从大业元年起,先后征集了近三百万民壮,将杨坚当政时的运河扩展开来,南北同时开挖,誓把扬子江、淮河、黄河、滹沱河、桑干水等天下大河连接为一体。耗时数年,终于凿成了一条沟通中原南北的水上运输要道。 运河修成之后,杨广立刻颁布征兵令,共募 第1卷好人歌|引子 1卷|1城南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一 六月的天气,太阳一出来,地面上就好像下了火。馆陶县的力棒们喝了半瓢凉水,又紧了紧系在腰间越来越显长的草绳子,三三两两地向运河边上走。注1 昨天后晌城西周善人家传出话来,说今日码头上会有一个大活儿给众人做。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赚到钱的活计可不好找因此全城的力棒昨夜几乎连家里的婆娘都没碰,憋足了劲儿准备今天大干一场注2 还没走到码头,有人心中的热乎劲儿已经消了一半。远远地就看见近几百个与自己打扮相仿,身材年龄类似的汉子蹲在河岸边。将官府平日收河捐的土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样是找活干,得讲究个先来后到的规矩。迟了一步没抢着好位置的人懊恼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句,垂头丧气地蹲在了人群后。 失望之余,没有任何填补的肚子愈发显得干瘪了。临出家门时灌下去的那半瓢冷水早被头顶的日头给蒸成了汗,顺着毛孔滚滚排出。肠子肚子却咕咕噜噜,响声隔着二十步都能听得见。丢人丢到这份上,照理说大伙不如躲得远远的,等肚子里的动静消停了再过来排队。可那周大善人的货物没来之前,还真没人舍得走。万一活多得令排在前边的人做不完呢多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能赚上个三瓜倆枣儿。家里的米缸已经扫过三遍了,今天再不弄点儿吃食回去,明天就得给儿女头上插草标。 这样想着,肚子里的响声听起来渐渐也不那么窘迫了,反正周围的肚子你响我也响,大伙儿谁也别笑话谁。捱到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河面上突然听到钟声。叮叮当当听起来令人心里说不出的舒泰。早有眼神儿尖利者跳将起来,指着宽阔的水面高喊道:船,船快看船,好大的船啊,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 几百双茫然眼睛立刻放出了精光,不用招呼,大伙一个接一个跃起,摩肩接踵向岸边凑。靠近土台的人立刻被挤得站不住脚,一边用尽全身解数死撑着,一边扯着嗓子大叫:别挤,别挤,老少爷们儿,再挤就出人命了。哎呀,我的鞋,老子昨天刚卖的新鞋啊 得了吧,王二毛,你还有钱买鞋穿讹人吧你就从你光屁股满街跑那一天起,爷们就没见你穿过鞋后边的人接过话头,带着几分酸酸的味道调侃。腿上的力道却本能地缓了下来,以免真的将最早来占位置的王二毛等挤到河里边喂了蛤蟆。这运河刚修通没几年,水深得一个猛子扎不到底儿。万一出了人命,大伙都是街坊邻居的,谁心里也不会好受不是 眼巴巴地,众力棒看着二十几艘特大号货船慢慢向码头靠拢。原本很宽大的码头立刻显得狭小起来,两艘头船被前面的人七手八脚用纤绳拉靠了岸,其他船立刻没了地方停,只好落了帆,如争食的鸭子般挤在河道里。 船多意味着活多,力棒们高兴得直跳脚。互相簇拥着靠近官府收河捐用的土台,等候周大善人的管家诚伯开价钱。早有家丁们支起了凉伞,桌案,伺候诚伯在胡凳上落座。梳着一缕山羊胡子的诚伯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茶,将嚼没了味道的茶梗吐到地上,然后轻了轻嗓子,大声强调:船上装的草袋和箱子都有五尺长,两尺宽,身高不过七尺的,就别向跟前儿凑乎了,免得累坏了你们,伤了我家老爷的阴德。 哪能呢,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周大善人心肠顶尖儿好就是诚伯您老,也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众力棒们在脸上堆满笑容,异口同声地拍管家马屁。 别翘脚,别翘脚,翘脚也没用。看看你们那身板儿,一旦把箱子摔到地上,连带着老夫也吃挂落诚伯举起端着茶盏的手,用小拇指挑着人群中几个身量不足的少年喝道,回去歇着吧,大热天的别耽误旁人挣钱。平时多吃点儿好的,身体长足了再来啊注3 说罢,他又满脸慈祥地坐了下去,低头品茶,再不看台子下一眼。 大伙不敢辩驳,纷纷用怜悯的目光看向那几名身高不足七尺的少年人。被大伙看得窘迫不过,几个少年低下头,黯然退出了人群。日光依旧烤得人难受,但少年们消失在远处那单薄瘦削的背影,却让人心里直发凉,从心窝凉到每个毛孔。 听家丁们汇报说害群之马走远了,活菩萨诚伯放下茶杯,笑着向大伙拱手。感谢各位老少爷们帮忙,咱们周家也不会亏了大伙。路不远,只要将船上的木箱卸下来,从码头搬到官道旁,就算一趟完工。咱家的账房在那边等着,每人每趟会给大伙发一根竹签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留点时间供众人将自己的话理解透彻。众力棒早已被船上吹过来的米香烧得如坐针毡,立刻七嘴八舌地回应,诚伯,你老就接着说吧。规矩我们都懂不就是按竹签结算么,自打有了这河,哪回不是这样 对,您老接着说。我们明白,绝对不给您添乱 诚伯,说吧,大伙听着呢 见众人没有异议,诚伯高兴地点点头,笑着从家丁手中抓起一根长半尺,宽一寸的竹签,举到面前:老夫也是防患于未然,免得起了误会,坠了我们老周家的名头。竹签,大伙看好了,是这种涂了漆的竹签,上面有衙门的花押。大伙千万别拿错,免得被刘捕头抓去打板子。这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害了你们 不会,不会,谁敢弄假的充数,大伙个不饶他众力棒们有求于人,心里骂老家伙狗眼看人低,口头上却不得不说些场面话来响应。 那就好诚伯继续点头,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庙里的弥勒佛还慈祥许多,干完了活,凭竹签到我这儿领工钱。每二十根竹签换糙米半斗。或者换肉好五个,即点即发,绝不拖欠 话音落下,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群立刻如泼了冷水的炭火般炸了开来。什么,二十趟才给半斗米,诚伯,这也忒黑了些吧。上个月给官府干,还一根签子换一个钱呢 就是,诚伯,这价钱压得太狠了。大伙没法干啊。去年这个时候,可是七根签子就给一斗米注4 也不怪众人抗议。码头距离官道的确不算远,却是个大斜坡。背着百十斤的草袋爬坡,即便是有经验的老力棒,一天也顶多走二十个来回。辛辛苦苦一天只赚半斗米,累坏了的人自己就能吃掉其中一半。剩下的那点儿拿回家去,也就够老婆孩子们喝上几天稀粥的。若是类似的活经常有,大伙还咬着牙能答应。可这种大活儿一年也就干一次,今天做完,明天就再无其他营生可做。那就意味着一家大小要挨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众人怎地不为自己而争 去年诚伯将脸色一摔,冷冷地道:去年是什么黄历去年一斗新米不过五个钱,今年这馆陶城里,少了十个钱你能买到陈米么小老儿我是看在乡亲的份上才开这个价儿,不信你们去武阳郡城里边打听打听,不给工钱,光给顿饱饭吃,也有人打破脑袋抢着干 对这些从小没离开过家门四十里外的汉子们来说,郡城武阳与皇帝老爷领兵征讨的辽东差不多是一样的遥远。没凭没据,谁也不敢与管家硬犟,纷纷低下头去,在心里计算自己努力干上一整天,能否给家人赚回一顿饱饭。个别胆子大的,则坚持诚伯按照官府先前的旧例支付工钱,否则大伙就干脆都不接受,任船上的货在河道上晾着。 那诚伯怎是个受要挟的主儿,咧嘴冷笑了几声,用小拇指点着土台上的众人道:呵呵,还真有人不知道好歹,拿官府来压小老儿。我问问你们,官府上个月找你们干活,答应的工钱呢,哪个收到了收到的站出来吱一声超过十个人站出来,小老儿这就跟老少爷们儿赔礼道歉,大爷您说开多少就开多少,小的绝不会压价 众汉子们纷纷身体闪开去,沮丧得就像一群看到屠夫的绵羊。官府上个月的确答应搬一趟货物换一个铜钱,但最后发到大伙手里的,却是根更宽些的竹签子,上面写着每个人应得的铜钱数量。可具体什么时候能结算,却没给任何准信儿。几个胆子大的去找衙门里的郭户曹理论,结果刚靠近衙门口,便被衙役上了枷锁,不交齐去年拖欠的丁税绝不放还。害得家里的婆娘卖了房子又卖人,好不容易将衙门索要的数目凑齐了,才将自家男人给赎回来。一家人 1卷|1城南一 1卷|1城南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二 在周府家丁的喝斥下,被选中的力棒们乱哄哄地排成了五队,轮番上前,背对着船舷弯下腰。程小九、王二毛和另外十几名幸运儿则四个人分成一组,从甲板上抬起米袋来,逐一放到壮汉们的后背上。 每个米袋都有二百多斤,放到背上,立刻把人压得来回晃悠。命如杂草的力棒们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顶着烈日,将米袋子背向早已等候在官道旁的马车。到了目的地还不算完工,他们得互相帮助着将背上的米袋子放到马车中,从头到尾摆放整齐了,才能领到一根救命的竹签。 才来回走了两、三趟,有人已经累得几乎散了架子,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好心肠的诚伯对此很有经验,命家丁取了两个防火用的大木桶,个个都有水缸般粗细。先向里边洒了指甲尖大小的一点点粗盐,然后命人打了井水将木桶灌满。累得几乎趴下的力棒们立刻涌上前来,像争琼浆雨露般用手捧起盐水便朝嘴里灌。待灌了个水饱,人也慢慢恢复了几分精神,咬着牙,摇摇晃晃向码头捱去,继续为下一根竹签儿搏命。 程小九、王二毛等只管给人卸货上肩,每四个人却要应付整整一队汉子,干起来也不轻松。但想想那一斗半米的工钱,大伙都咬紧牙关坚持。宁可喘得眼前发黑,绝不敢让人站在船舷旁等候。饶是如此,监工的家丁依旧嫌大伙儿动作太慢,不停地用鞭子柄在众人后背上敲敲打打,麻利些,麻利些。干了干不了,干不了就下去,换想干的人上来一天一斗半米呢,财神爷再有钱,也不会养活白吃饱儿 唉,唉唉诶挨了鞭子的人不敢还嘴,低声下气地答应。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一边期盼这一天早些结束。可天上的日头却诚心跟人过不去,慢吞吞地就像蜗牛爬树。先前就已经爬到了半头顶,眼看着一大船米都要被卸完了,居然还在树梢上粘着。 日头在天空中走得蹒跚,船上的热度却涨得一点儿都不慢。汗珠从人的额头上滴落下来,才与甲板一接触,便倏地一下不见了踪影。早已被岁月磨得起了厚厚老茧的脚掌此刻突然又有了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了火堆上。白花花的河道,滚烫的甲板和头上的日光勾结起来,把整艘船做成了一个大灶台。于船上卖力苦干的人们,被汗湿透了衣服裹得紧紧的,胳膊和手中边缘沥沥淅淅滴着水珠,就像一只只被蒸熟了的粽子。 除了王二毛之外,与程小九搭伙抬草袋的另外两只粽子全是馆陶本地人。其中一个圆脸汉子姓刘,另外一个脖子黑如车轴般的汉子姓史。两名壮汉自觉与两个少年人搭伴做工吃了亏,抬袋子时总是稍稍抢先半拍发力。表面上看似对程、王两个少年的照顾,实际上却因为抢先将装米的草袋抬起了半寸,导致袋中的稻米都向少年人一方倾斜,无形中占了一个大便宜。 程小九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暗中调整对策。怎奈他与王二毛两个入行时间太短,相互之间配合起来远没对面的伙伴娴熟。暗中较量了好一会儿,非但没能令对方就此收手,反而使得米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 王二毛年龄刚过十四,身子骨和气力都还没有长足,四个人平均用力还得咬紧牙关硬挺,怎受得了对方偷奸耍滑艘船刚刚卸完,他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从第二艘船上抬起头个草袋时脚软了一下,惹得另外两名同伴直拿白眼球翻他。抬起第二个草袋时,他脚下又绊了一次蒜,站在他对面的史姓壮汉立刻竖起了眉毛,冲着其低声抱怨道:你小子悠着点儿,别一惊一乍的。倘若害得大伙都都抻了胳膊,六斗米的工钱找你要啊 诶,诶王二毛不敢争辩,鼓着腮帮子使劲儿。才走到船舷边,左脚又是一软,差点儿一头栽进运河里。好在与他同一侧搭档的程小九力气大,抢先一步将粮袋的两个角都拉住了,才确保一袋粮食顺当地搁在了背粮人的肩膀上。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背粮人感觉到了身后力道的怪异,回头看了看,一脸不满。 没什么,没什么,甲板上汗太多,滑了脚程小九赶紧向对方赔笑,一边作揖道歉,一边拿眼睛四处逡巡。好在几名监工的家丁都走到别处去了,他这边没有人注意,让王二毛侥幸逃过了一劫。 程小哥,下回小心点儿。老子的腰得留着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背粮者皱了皱眉头,板着脸教训。 放心,您放心。下次看到您,我们加倍仔细程小九脸上的笑容更浓,仿佛欠了对方几十贯钱没还一样。 他这般低声下气,背粮者自然不便发作。留下几个白眼后,背着粮包走向官道。应付过去了眼前危机,程、王两个少年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刚要走向船舱,刘、史两个壮汉却不想再继续与他们搭档下去了,抢在二人面前,指着王二毛的鼻子骂道:没吃饭啊,还是昨夜在娘们身上折腾来着一旦把粮袋子丢到水里,不叫大伙跟着你一块吃挂落么 我,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儿,除了面红耳赤之外,王二毛做不出任何回应。圆脸汉子又偷偷向监工的家丁那边扫了一眼,庆幸刚才那一幕没被人发现之余,肚子里的邪火愈发兴旺。狠狠瞪着王二毛,低声威胁道:直娘贼,想吃饭就出些力气,别指望在这混日子。老子可不欠你娘的夜钱 老子欠你娘的夜钱王二毛忍受不了对方骂得如此恶毒,伸出手去,指着刘姓汉子的脸回敬。他刚刚到变声期,嗓音又尖又细,立刻将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姓刘的汉子脸上挂不住劲儿,怒吼一声,冲到王二毛身边,挥拳便打。 一个壮汉欺负个胡子没长出来的孩子,这一拳下去自然是十拿九稳了。两旁的力棒们看有热闹可看,立刻偷偷放缓了脚步,就等观赏王二毛在对方的拳头下如何鼻子开花。出乎大伙预料的是,那姓刘的一拳打到半路,突然落了下来。整个人也像中了暑,眼睛发直,嘴角流涎,屁股软软地坐到了滚烫的甲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监工的家丁过来干预,姓刘的壮汉又突然恢复了精神。一个高从甲板上窜将起来,捂着脖子向身后喊道:直娘贼,刚才哪个在后面掐爷爷的脖子。直 后半段骂人话被皮鞭直接抽回了肚子内。监工的家丁光看到他倒在地上装死怠工,然后又捂着脖颈挑事,立刻起了杀鸡儆猴的念头,劈头盖脸就是十几皮鞭。 人在苦难中,往往心里期盼着受苦更多的人出现,才能寻到一丝活着的乐趣。看到刘姓壮汉挨抽,停步围观的力棒们哈哈大笑,腿脚立刻麻利了许多。那车轴脖颈与刘姓汉子交好,见同伴被打得皮开肉绽,赶紧上前向监工解释,大哥,大哥,是这姓程的 1卷|1城南二 1卷|1城南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三 说来也怪,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运河上的熏风陡然变凉。轰隆隆万里清空中果真响起了一串惊雷。紧跟着,有股湿漉漉的水汽便从河道上直扫而过,将众人身上的臭汗吹了个一干二净。 程小九等人惊诧地抬起头,向着雷声起处眺望。只见一条漆黑如墨的云从南向北,顺着运河朝馆陶城快速逼来。乌云周围,红的、紫的、蓝的、绿的,一道道电光飞溅,仿佛无数妖魔鬼怪在云层后张牙舞爪。而天空中除了这一道黑云,其他地方居然全是瓦蓝瓦蓝的,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老天,龙出水有人大声尖叫,丢下手头活计,呆若木鸡。 天空中迅速飘过来的云气的确是一头龙,如果你将前面的数朵乌云看做龙头,其后的千里云气看做龙身子的话。这头龙角爪俱全,张开的大口下有一道金色水帘从天空直落地面。随着龙身的滚动,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电蛇四下飞舞,宛若几万点鳞片在日光中闪耀。 咔嚓咔嚓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得大地微微颤抖。河道上瞬间如同开了锅,大大小小的鱼儿跳出水面,在电光中以怪异的姿势扭动。距离河道两侧不足三里处,依旧是朗朗晴天。耀眼的日光从空中照下,照得远处的房屋、山川和树木青烟缭绕,宛若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在这梦境当中,却有真实的笑声传来,与震耳的雷鸣声一样清晰。那是几个刚刚及笄少女逛街回家的笑声,透着娇憨,透着轻松愉悦。码头上的苦力们被这突然而来的笑声从惊吓中唤醒,双手抱住脑袋,一哄而散。 别走,都别走,拿漆布盖住船,盖住粮食啊周府管家诚伯张开双臂,试图将逃走的力棒们截下来为自己帮忙。力棒们撞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远去。 我给工钱,我给工钱啊。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诚伯被撞了一个跟头,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入库的粮食最怕受潮,万一被雨水打湿了,这十几万石上好的江南白米就得发霉生虫。到时候,粮食的主人非但不会饶了他,恐怕整个馆陶周家也承受不起对方拍案一怒。 帮我盖粮食,过后每人给米两斗,不,三斗。艘货船上,有名商贩打扮的人从船舱中冲出来,大声喊道。他长着五短身材,根本不像个有气力的主儿。但这一嗓子吼出,却压过了漫天雷声。各别胆壮的力棒迟疑着停住了脚步,大多数人还是继续奔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三斗米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但也得有命去吃对不对龙出水乃百年难遇的异象,据老辈人传说,凡是目睹了龙王爷真容者,都会被抓上天空,然后扔到数千里之外活活摔成肉饼。壮汉都是肉眼凡胎,可没有与龙王爷作对的胆量。更何况即便这二十几船的粮食全被雨水淋得发了霉,损失的也仅仅是周老爷一家,关不知道明天晚饭在哪里的穷汉们何事 眼看着乌云越压越近,五短身材愈发着急,扯开嗓子,继续提高价码。凡帮忙者,一律给米五斗,钱一吊,决不反悔 咔嚓,仿佛与他的声音向呼应,有道紫色的闪电从半空中劈落,在远处的河面上砸出半壁水墙。水墙落下后,滴雨水终于落到船上。白亮亮地跳起老高,又反复蹦哒了几下,一头扎入了运河中。 是雹子力棒们惊声尖叫,愈发不敢回头帮忙。他们尽可能地加快远遁的脚步,钻入河道两边的茅草屋中躲避。茅草屋的主人不敢拒绝,将人放入家门后,立刻就死死地关住了所有窗子。晴天打雷,该劈死谁劈死谁。不相干的人,千万别管老天的闲事 周府管家诚伯哭喊了一会儿,博不到半点同情。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翻滚的黑龙,嘴角嚅嗫了几下,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小跑着向货船附近靠拢。 他已经认命了,如果老天想让他死,他宁愿死在粮船中。至少过后家主看在其忠心的份上,不会找他身后子侄的麻烦。雹子越下越密,越下越急,老管家不闪,不避,呆呆蹲在粮包旁,等着闪电的最后一击。 就在这个时候,十几名头上倒扣着木勺、陶盆、瓦罐的壮汉从码头附近的棚屋冲出来,跳上货船,七手八脚与船夫、家丁们一道给粮食遮盖漆布。又大又圆的冰雹从天空中砸下来,敲得那些木勺、陶盆、瓦罐叮当作响。木勺、陶盆和瓦罐下的人却如闻仙乐,一边快速向漆布上缠绕麻绳,一边头也不回地强调道:五斗米啊,诚伯,这可是你的人开的价。待会儿不准耍赖 小老儿决不耍赖。童叟无欺周府管家诚伯猛然恢复了几分精神,破涕为笑。天空中的黑龙看上去来得快,实际上还有一点距离。眼前的零星冰雹虽然砸得人头晕,但对粮食的危害却远小于一场瓢泼大雨。 见有胆子大的冲上去帮忙没事,躲在附近棚屋中避灾的力棒们便又动了发财心思。几个,十几个,二十几个,片刻后,又有近五十名汉子为了五短身材所许诺的高额报酬冒着被闪电劈死的风险回到船上帮忙。到底是人多力量大,虽然个别人在慌乱中掉下了河,被结结实实地灌了个水饱。但抢在龙口处的金色瀑布落到码头前,已经开了舱的几艘货船都被盖上漆布。后续的十几艘货船虽然没有来得及被加盖任何防雨设施,但因为其还没来得及开仓,所有货物之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草席子,如果天空中一直保持目前这种雷声大,雨点儿小的状态,也勉强能应付一二。 老天却从不随人所愿,没等前面几艘货船上的人做更多准备,龙头终于移动到了船队正上方,那道肉眼可见的金色瀑布倾泻而下,倒映着日光,宛若天河决口。伴着一道道诡异的闪电,河面上群鱼舞动,从水面跃入空中,然后再扭动着身体,一只接一只落进河里。有三寸多长鲫鱼,有傻乎乎的白鲢,有又黑又丑的鲶鱼,有厚实肥大的鲤子,一条条响应着天空中的惊雷,直欲飞跃到云端,对远道而来的水族之王顶礼膜拜。 龙王爷啊顶着木盆瓦罐的人纷纷跪倒。鱼都飞上天空了,云端后藏的不是龙王爷还能是谁凡夫俗子若敢在龙王面前失了礼数,还想落个全尸么 跪下,全跪下,叩拜龙王,叩拜龙王老管家诚伯咋咋呼呼地满船乱窜,见到有人还站着,就立刻将其扯倒。力棒、家丁们早就被这突然爆发的天威吓得魂飞魄散,一经他提醒,立刻乖乖地趴在甲板上,五体投地。突然,管家看到一个楞头青依旧站在大雨中,头上顶着个破木盆,巍然不动。程小九,小九爷爷啊,你别给大伙找麻烦啊管家诚伯向前跑了几步,哭喊着祈求。回答他的却只有隆隆雷声,站在船首的程小九面对漫天飞舞的闪电,仿佛一点畏惧心都没有般,脊梁骨挺得笔直 小九爷爷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管家又跑了几步,被甲板上未融化的冰雹滑倒,拍打着大腿哭了起来。 程小九还是没有回应,目光呆呆地望着从天而降的瀑布,身体安若磐石。如果诚伯再向前跑几步,从背后推上一把,他肯定能发现这是一场误会。程小九根本不是胆子大,而是早就被眼前的异状给吓傻了,根本不知道此刻整个船队中 1卷|1城南三 1卷|1城南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四 骤雨初晴,阳光普照,望着如洗的碧空,大多数人脸上都泛起了笑容。特别是那些冒险留在船上帮忙的壮汉们,想到自己今天将背着满满一口袋米回家,心里就充满了幸福与自豪。五斗米,即便是每天一干一稀管饱了吃,也够全家老小吃上小半个月的。但是没有人会那样糟蹋粮食,眼下还是夏天,城外的荒野里有的是荠菜、苦菜、雪里红和小黄花。将家里们的女人、孩子赶出去,每天都能带回几大篓子时鲜野菜来。按五份菜兑一份米的比例,再加上一些运河里捞出来的小鱼小虾,可以做成美味的菜团子,足够让全家人香香甜甜的吃上好几个月。 明天卸货时,如果再遇到这样一场雨就好了。有人对着晴空默默祈祷。明日若能再赚上五斗米,秋天时去野外掏几个田鼠洞,今年的冬天就有可能熬过去了到了明年,到了明年开春,皇帝老子这抛荒入城的混蛋政令还不结束么身上有力气,乡间有闲田,谁还会任老婆孩子挨饿 与众人脸色截然相反的是周府管家诚伯。老家伙自从最后一声炸雷响起后,便枯坐在了甲板上,脸色惨白如死灰。突然而来的暴雨虽然没有将船打翻,但每艘船上装的货物都或多或少被淋湿了些。想想家主吩咐自己来码头卸货时那满脸郑重的表情,他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运河里去。二十多艘大船,即便每艘船上只有最外边一层粮草袋子受潮,也要波及到近十万斤的数量。这个责任他根本无法承担,也着实承担不起。 见老管家迟迟不肯兑现承诺,船上帮忙的壮汉们慢慢围拢了过来。刚才叫喊着祈求大伙施以援手的不止是老管家一个,老家伙装傻,船上那个商贩模样的王八蛋可是没病没灾,大伙儿不能让他逃了去。 发觉势头不对,监工的家丁们也开始慢慢向管家诚伯的身边凑。他们的手中或者拎着皮鞭,或者拎着木棒,只要有人一声令下,就准备同时动手,将不开眼的穷鬼们打落河道中去。 就在这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坐在船舱里的商贩头子主动走了出来。先向大伙团团做了个揖,然后在人群中单手搀扶起了诚伯,拍了拍对方肩膀,大声安慰道:嗨,不算什么大事儿天有不测风云,与你老人家没关系赶快安排人将粮食卸船,明天找个空地把被雨水打湿了的重新晒干了。我家主人那边会派人处理湿米,您老尽管放心 诚伯的眼睛在眼眶里木然转动了一轮,依稀证明他还是个活物。张,张公是说,主人,主人不会他迟疑着询问,话却被张姓商贩快速打断。 我说不会就不会。你不必多问 啊哦哦小人,小老儿明白周府管家诚伯被呵斥得一哆嗦,精神瞬间恢复了许多。小老儿这就去雇人,这就去雇人您稍稍担待,稍稍担待 今天不必了张姓商贩十分大气地摆了摆手,仿佛背后站着千军万马般。今天既然风雨大作,想必是咱们卸粮的时辰没安排好。就让粮食在船上放一天,明天赶早,趁日头没升起来就开工。你先把老少爷们该得的酬谢给大伙发了,人家冒着性命危险帮咱们盖粮食,咱们不能言而无信 嗨,嗨,小老儿明白。小老儿明白诚伯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点血色,不断地点头哈腰。回头招呼家丁,打开一艘自己所在船上的漆布,将成袋子的精米搬出来,当场给帮忙者发放。 别发湿过的米,搁不住。给他们发干米,钱也捡肉好发,别发这两年的白钱都记在我的账上张姓商贩又一摆手,大声干预。注1 他这般诚实守信,反倒让帮忙的壮汉们觉得不好意思,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表示道:湿米也中,湿米也中。反正用斗子量,短不了斤两。回家去放在窗台前晒上几天,也就干了 诸位兄弟不必客气。该发什么发什么,张某不能让大伙吃亏商贩笑了笑,彬彬有礼地向众人拱手。如果觉得张某为人还可信,明天就请一早来帮忙卸米。按照今天下雨前诚伯答应的工钱,咱们早开始,早结束大伙以为如何 信得过,信得过喜出望外的壮汉们没口子答应。 那咱们就把时间敲定下来张姓商贩想了想,有试探着征求众人意见,卯时早不早就卯时如何 中,卯时天已经亮了众壮汉轰然响应。 也不管诚伯是否肉疼,与众人敲定了时间后,张姓商贩便喧宾夺主地指挥着众家丁给帮过忙的壮汉发起工钱来。众家丁显然对他十分尊敬,居然也不反对,老老实实地搬开被雨打湿过的米袋,从货船中部搬出干燥的精米,一斗一斗的量给大伙。众壮汉事先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收益,一时竟然找不到家具盛米。张姓商贩笑了笑,又吩咐人找来一大堆崭新的草袋,毫不吝啬地借给大伙。 你老可是个大善人受了商贩的恩惠,壮汉们陪着笑脸道谢。张姓商贩摇了摇头,低声回应到,不是我的恩惠。是我家家主平素说过,不准任何人为富不仁。我只是照着家主的话做而已不敢欺主邀功 那你家家主一定也是个大善人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萨众壮汉拎着米袋,感激地询问好人名姓。 我家主人姓李。是当朝的蒲山公。你们打听打听,就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了张姓商贩笑了笑,甚是为家主而感到自豪。 蒲山公呀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众壮汉对封爵根本没有概念,反正觉得对方的家主肯定比县令大人级别高,所以想尽一切可能的词汇称颂。张姓商贩对这种奉承话话显然已经听得多了,也不制止,又笑着摆了摆手,慢吞吞走向船舱。 周府管家诚伯早 1卷|1城南四 1卷|1城南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五 推着做梦都想不到的收入,程小九和王二毛走起路来格外有精神。从码头到二人居住的驴屎胡同有五、六里路,居然一炷香功夫便到了。约好了明天早晨还一道去船上挣大钱,两位少年各自还家。刚推开门儿,一串欢笑声立刻从王二毛家的院子里传了出来,听得人心里暖暖的,直想凑过去赶个热闹。而与二毛家隔壁的程家却依旧静悄悄的,除了程小九的轻快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声外,再激不起半点儿多余响动。 偷偷地叹了口气,程小九将米倒入外屋的瓦缸里。然后,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钱塞到自己平素睡的木塌下。为了避免被人一眼发现,他又在铜钱上盖上几件不能再穿的破衣服,烂袜子。确认即便是老鼠进来,也会被破衣烂袜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道熏死,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又低声叹了口气,后打了盆冷水,到日光下擦拭身体。 他知道娘亲又睡着了,所以他不敢制造出太响的动静。自从入夏以来,娘亲的身体便越发虚弱,有时候蹲在地上烧火都能迷糊过去。郎中说是缺血,需要买一些人参、阿胶之类的东西来大补。可这个家现在除了几个瓦盆还属于母子两个外,连灶上裂了纹的铁锅都是从亲戚那里求的,哪可能凑出钱来买人参 每次想到这些,程小九就觉得自己长得太慢了,居然不能一夜间便长大成人,以至于让娘亲受了那么多苦。虽然娘亲总是安慰他说,不急,不急,人行运都有早有迟,你有这份心思,娘亲就很高兴了可程小九真怕等到自己终于行大运的那天,母亲已经化作了郊外一捧黄土 好在今天赚了两吊钱一边用冷水擦去身上的粘汗,他一边欣慰地想。有了两吊钱,一会儿至少能挺起胸脯到药铺子里给娘亲抓两幅汤药。说不定,事实真的像郎中说得那样,娘亲只是体虚,有一碗蔘汤喝下去,立刻药到病除了呢 等给娘亲治好了病,自己便可以放心地到京师去一趟,找阿爷当年的军中故友谋个差事干。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规定了程小九就是一辈子码头扛大包的命万一凭着自己一身的力气谋得些战功,说不定就能引起皇帝陛下的关注,把阿爷当年所受的冤屈一并洗清了去 毕竟还是个少年人,未来总是充满希望。想着也许一、两年之内这个家就会从逆境中走出,程小九眼中的阴云慢慢消散。一边清理着身上的泥浆与汗渍,他一边回忆今天的所见所闻。他今天不但遭遇了一个奇怪的天气,遇到的几个人,也都个个透着神秘。即便是平素最熟悉的诚伯,今天的作为也与他的习惯大相径庭。仿佛被一场冰雹砸了后,整个人都变了。从吝啬变得大方,从傲慢变得随和。从狗眼看人,变得慈祥亲切 想起给自己发米时诚伯脸上那堆砌出来的笑容,程小九不由得便打了个冷战。作为过早体味世间沧桑的半大孩子,他对人情冷暖敏锐程度远超过了同龄人。换句话说,他不相信以奸诈吝啬而闻名乡里的周府管家诚伯,真的是为了感谢自己带头给粮船盖漆布才支付了自己双倍的报酬。他相信老家伙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其他意思。特别是那双眼睛,总让他想起去年春天走夜路时遭遇到的一头孤狼。山中的野兽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时,便是那种目光。自信,冷静,深邃得令人不寒而栗。 但眼下自己还怕什么呢。程小九笑了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污水一并倒在了院子中。这个家已经连小偷轻易不肯光顾了,所以根本不怕别人算计。如果诚伯想利用自己,那更好,只要他肯付出足够的价钱程小九心里给自己开得卖身价并不高,管母子二人一天两顿饱饭,再请个好郎中开药调整好母亲的身子骨儿,就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包括上刀山下火海。 将木头澡盆放下,回转过身子,他准备进屋做饭。却发现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屋门口。一边笑殷殷地看着自己,一边问候道:小九回来了。今天找到活计做了么 娘,我找到个大活呐你看看,你看看程小九赶紧将满是汗味儿的衣服披起来,快走几步,扶住娘亲的胳膊。 我家小九就是能干程朱氏不知道儿子要带自己看什么,在小九的搀扶下,微笑着转过身。 目光落到敞开的米缸上,她立刻被吓了一哆嗦。我的天,大半缸白米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颗粒之间所散发出来的光泽令人感觉到好生温暖但这不可能是个半大孩子一天的工钱太平年代都不可能,更甭说这兵荒马乱时刻 手掌扶住米缸沿,程朱氏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她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儿子会去偷,去抢。她相信自己多年的言传身教,绝对教导不出一个小蟊贼但这缸米的来路确实超出了常理,不由得她不去怀疑。心里一酸,泪水立刻模糊了眼睛。透过朦胧泪光,她看见儿子兴奋的笑容,坚实的身板,还有胸口上那依旧白皙,却日显粗糙的肌肤。 这个身板本不该是干粗活的,都怪自己没用,居然相信那些骗子的话,总想把充军塞上的丈夫从死亡之地给捞回来。结果非但至今丈夫袅无音讯,唯一的儿子为了让自己吃饱饭去当了贼 娘,娘,你怎么了程小九被母亲的泪水吓了一跳,瞪圆了无辜的双眼问道。 娘,娘是高兴。好久没看到这么多米了程朱氏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强装出轻松的笑容回应。娘这就给你做顿干饭。咱们家里刚好还有几块咸菜,也给你蒸了吃掉 嗯程小九不相信娘亲的谎言,却也不准备拆穿。他有把握通过自己察言观色,看出娘亲到底哪里不高兴来。如果是自己做错了,便悄悄地改回去,保证不让娘亲再伤心便是 程朱氏爱怜的摸摸儿子的头,心中暗自叹息。儿子居然长得这么高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要踮起脚,才能摸到他的头顶。吃完饭,就给他收拾东西,让他跑路吧。自己现在多看他几眼,晚上母子一别,可能就永远再无相见之日了。 娘,娘你怎么又哭了看到溪流般的泪水从娘亲脸上滚落,程小九心里愈发惊慌。半蹲下身子,盯着娘亲的眼睛追问道。 没事,没事,娘给你去做饭程朱氏赶紧侧转头,用力抹净了眼角。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成为儿子的负担。衙门里素来暗无天日,没有钱打点,任何人都不能囫囵个出来。儿子只不过想让自己吃顿饱饭而已,不应该进那种地方,不应该为了一顿饭将小命葬送掉。他毕竟才十六,虚岁才十六啊 我来烧火程小九无法问到真实答案。只好闷闷地蹲在灶前,用火筷子拔开余灰,找到几个埋在灰底下的火引子。买不起昂贵的火折子,他一直用这个办法省钱。每次做完饭,都用灰将一段木炭盖住做火引子,下次做饭时,便不用重新点火。但这种办法会让屋子很热,冬天 1卷|1城南五 1卷|1城南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六 他知道堂舅兼岳父不会领娘亲的情分。虽然娘亲与他是亲叔伯姐弟。当年父亲没出事时,堂舅朱万章可不是这般冷酷。程小九记得堂舅带着表妹小杏花几乎每年都会不远千里地到京城探亲,每次在自己家里一住便是三、四个月。尽管自己厌烦透了带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玩耍,堂舅还是硬与父亲换了八字,把小杏花许给了自己。 而自从父亲受了贺若老将军的牵连,被剥夺车骑都尉职务,发配边塞之后。堂舅便再没登过门。虽然那时自己家从京城搬回了平恩县,堂舅家就住在馆陶,与平恩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百里之遥。 恶贼张金称攻破平恩,自己与母亲到馆陶,来投奔堂舅这个距离最近的亲戚。结果,除了一口裂了纹的铁锅,几件旧衣裳外,别无所获。即便连驴屎胡同这个破院子,还是自己娘亲用最后的积蓄从堂舅家租来的,租金一收便是三年整,价钱一文都没比别人少要。 你岳父这样做,也是为了逼你上进。凡事往好处想,别把人想得太坏程朱氏将米袋递给儿子,絮絮叨叨地叮嘱。杏花今年也不小了,等过了明年,便到了可以过门儿的年龄。你好好跟她说几句话,别对人家不理不睬的。她是个好孩子,你不在时,曾经来看过我好几回 嗯程小九无可奈何地应付。提起娃娃亲小杏花,他又是一头雾水。照理儿,他应该满意这门亲事。小杏花为人不像他父亲那般势利眼儿,长相也女大十八变,再看不到当年那个鼻涕虫的模样。早已出落得如春天里的苞蕾,只要暖风一吹,便能绽放出绚丽的颜色。但在内心深处,程小九却找不到半点对小杏花的亲近感觉。也许是因为其父亲的缘故,恨屋及乌。也许是性子合不来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反正,他并没有迫切地娶小杏花过门的欲望,无论家境宽裕还是窘迫,都没有过。甚至在关于未来无数个绚丽的白日梦中,也融不进对方半点影子。 但他却不能拒绝这份婚事。虽然他知道,只要自己提出退婚来,朱万章老前辈肯定没口子答应。甚至会因为摆脱了自己这一家穷神,会原封不动地返还聘礼。类似的暗示,后者不止一次说过,甚至越挑越明白。可程小九不敢答应,他怕娘亲为此难过。朱家不可能存在的帮助,是娘亲的生活希望。如果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断掉了,他不知道娘亲的身子骨能不能熬过下一个寒冬。 驴屎胡同在城南最破败的地段,朱家的大门却位于城北的成贤街,紧邻香火鼎盛的夫子庙。据说家住在这条大街上的人,儿孙们都会中进士,做大官儿。虽然朱万章在此住了三十多年,连郡里的波选拔都没能顺利过。 从城南走到城北,足足花了程小九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他终于强迫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僵硬,以配得上一个未来女婿的身份。可刚刚与岳父大人见了面,所有的努力便在瞬间崩溃了。朱老夫子最擅长的本事也许就是惹人发怒。虽然他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总是能保持一幅彬彬有礼模样。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老夫子抽动着鼻翼,不满地质问。从程小九进屋到现在,他连碗茶都没有命仆人端,反而毫不客气地对未来的女婿品头论足。 码头上扛了半天大包的人,身上自然带着股浓烈的汗臭味道,无论怎么洗,也不会轻易洗干净。程小九被问得窘迫,低下头,强忍住怒气回答,不瞒舅舅,我今天找了些力气活干,所以才赚了些白米。娘亲说让我送过来些,算不上什么东西,但好歹新鲜。 嗯,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你能出去做活补贴家用,也是件好事朱万章将胡凳向远处稍稍挪了挪,避开少年人身上那令人窒息的穷酸气,沉吟着道。看在放在屋子脚的米袋面子上,他不想立刻赶对方走,但也提不起太多说话的兴趣,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掰。 多亏了最近舅舅的点拨程小九咬咬牙,低声回应。 点拨谈不上,你明白我对你的良苦用心便好朱万章笑着摆摆手,毫不客气地将奉承话当做感激,你们母子两个现在住的那个胡同,原名本是礼士胡同。取的是礼贤下士之意。是坊间的闲人愚昧,领悟不到古人劝晚辈上进的本意,硬将好端端将礼士误解成了驴屎。真的是侮辱斯文,侮辱斯文 程小九心中不信,却也好生佩服堂舅的口才,抬起头,笑着回应:怪不得自从搬到那里,外甥就觉得读书越来越有精神。很多原本觉得生涩的地方,读着读着便顺畅了。原来是先贤暗中庇佑的缘故。我回去后一定把这件事情跟我娘说说,让她也明白舅舅的居心 没必要跟你娘说这些。都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朱万章很受用程小九的马屁,手捋胡须,本来就不甚大的眼睛笑得愈发模糊,你努力读书,舅舅看好你。一旦哪天鱼跃龙门,也不枉了你娘这些年的辛苦 是了,舅舅放心程小九笑着拱手。只要朝廷重开科举,我一定去郡里边尝试一下。 其实你这样子,最适合去做骁果。可惜朝廷点兵的时候,平恩被贼人围困,你没看到邸报朱万章见程小九绝口不提婚姻大事,心中巴不得对方忘记了,因此将话题越扯越远。 嗯,我也觉得可惜了一次机会程小九笑了笑,顺着朱万章的话头回答。 如此干巴巴的话题,自然持续不了太长时间。又勉强应付了几句,朱万章便起身送客。程小九本来就没赖着不走的打算,笑着向堂舅告辞。临出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靴子底,确信没踩走了堂舅家任何富贵气,才迈开脚步。 朱万章将未来女婿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偏偏抓不到对方的把柄,发作不得。正憋得火烧火燎间,一个粗壮的身影硬生生从正房追了出来,三步两步追上程小九,热情十足地问候道:是小九啊。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不多坐一会儿杏儿带着贴身丫头去她好朋友家里了,估计再过片刻就会赶回来 光听身后的动静,程小九就知道说话的是自己的妗子朱杜氏。连忙笑着回头作揖,斟酌着答道:不坐了,舅舅很忙。我也得回家去读书。再晚了日头就落了。 你这孩子,每次都急匆匆的,凳子都没坐热就走朱杜氏挡住丈夫,用七寸长的绣鞋狠狠地踩了后者的脚面一下,满脸惋惜。杏儿前几天还说给你做件衣服呢。我见天热,便让她入了秋再动手。反正你夏天 1卷|1城南六 1卷|1城南七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七 我刚才在想事情程小九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强笑着解释。 反正你想不理我时,总能找到借口少女敏感地察觉到隐藏在程小九笑容下的冷淡,跺了跺脚,恨恨地抱怨。 我哪敢啊程小九又笑,嘴角上弯,两眼眯缝成一条细细的直线。他不想让小杏花看到自己心里的悲伤。那份悲伤是朱万章夫妻刚刚强加给他的,他要将其隐藏起来,慢慢融化。在此之前,谁也不能看见,包括朱万章夫妻的女儿。 天底下会有你程小九不敢做的事情我听人说了,刚才打雷的时候,你一直站在船头上。小杏花瞪大眼睛,似笑非笑。 她和程小九二人之间的婚约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几个闺中好友偶尔听到任何有关男方的消息,总会时间让她知晓。漫天惊雷闪电吓跑了所有力棒,吓趴下了周府的诚伯和家丁,唯一在电闪雷鸣中保持镇定的,就是程家小九。这消息在别人眼里算不得什么新闻,听在少女耳朵里,却多多少少有一些甜蜜与自豪。 不是一回事儿程小九被少女热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尴尬,赶紧将头侧开去,如实说道:天上打雷,每年都要听上十几回。有什么可怕的,况且,人家诚伯答应帮忙干活的都给五斗米 反正,小九哥一直很勇敢小杏花的关注重点显然不在程小九闻惊雷而不惧的原因上,咬了咬牙,满脸欢喜。四下看了看,发觉除了自家丫鬟外没人注意自己。她靠近几步,大着胆子拉起对方一只胳膊,到我家去慢慢说,我喜欢听小九哥哥的事情。我春天时学会了做衣服,刚好拿尺子量 如同被雷劈了般,程小九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猛然僵直。被少女强行抓在手里的胳膊依旧坚硬如钢,却有股滚烫的感觉顺着皮肤钻进血管,一路上行,径直钻进他的心里头。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非得娶小杏花过门不可,对朱万章夫妇的恼恨也主要出于他们狗眼看人低的态度,而不是因为他们悔婚。而现在,刚刚遭受过一番折辱,内心孱弱敏锐如草尖微霜的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少女手指间传过来的那份温柔,就像春天的风一般,轻而易举地便钻透了他心中的坚冰,将里边刻意修筑起来的冷淡吹了个粉身碎骨。 走啊,你怎么不挪窝啊死小九,你又发什么呆耳畔又传来小杏花的嗔怪声,让人的心忍不住发颤。程小九木然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慢慢地站住,强笑着请求道:杏花妹妹,小杏花,改天再去行不行,我今儿个还有急事儿要做。真的是急事儿 什么急事儿小杏花迷惑地皱起眉头,仔细打量从小就爱敷衍自己的程小九。你是不是不想上我家是不是怕我阿爷又叨唠你 程小九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僵硬,咧了咧嘴,低声回应:没有的事儿舅舅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好我刚刚从你们家告辞出来,立刻就返回去,不太合适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看你。顺便让你量一量我又长高没有 被我说中了吧你总是有借口小杏花眼里涌起一丝失望,轻轻地放下了程小九的胳膊,反正,衣服料子我已经替你买好了,你爱来不来 我保证,真的保证程小九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我发誓,过几天一定去你家如果我出尔反尔 后半句誓言被脚尖上传来的疼痛憋回了肚子里,死小九,你疯了你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人看见少女恨恨地从程小九从来舍不得穿的布靴上抬起脚尖,然后快速四下看了两眼,又狠狠地踩将下去 甜蜜的痛楚让程小九呲牙咧嘴,却不敢大声呼痛招引路人的关注,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任小杏花的脚继续在自己脚上肆虐。而少女身体的幽香却不疾不徐地钻入他的鼻孔,继续考验着他的定力。 一直跟在小杏花身边的婢女巧儿看得想笑,又怕未来的姑爷难堪,无可奈何转过身去,闲看路边的风景。 路边的风景一下子便明亮了起来,徐徐的炊烟和雨后的茅草屋顶静谧如画。几滴七彩雨珠儿正挂在树梢上,引来无数鸟声吱喳。寂寂鸟语里,偷看人间风物的夕阳羞红了脸,目光流转处,染赤半天璀璨。 让你下次再装着看不见我哼哼小杏花终于发泄够了,从程小九靴面上跳下来,扬长而去。刚走出几步,又猛然转身,用力挥了挥拳头,死小九,下次记得小心些。我可不想天天去给你去抓药 唉,唉程小九讪笑着回应。目送未婚妻的背影远去,心里充满了蜜一样的滋味。她不想天天去给我抓药,那就是如果我没病没灾,她就会跟我在一起。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追在我身后一刻也无法摆脱 如是想着,少年人原本冷硬的目光慢慢变得生动。转身向自家方向挪了几步,脚面一疼,差点儿摔了个跟头。这小丫头片子,死沉死沉的他呲牙咧嘴地嘀咕,拖着肿起来的右脚,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 转过成贤街,朱雀巷、甜水井儿,他又闻到了熟悉的烟火气息。居住在驴屎胡同的人家买不起大块木柴,做饭时要么拿自己从郊外砍回来的枯树枝,要么拿一些干草,牛粪之类的东西对付。所以炊烟的味道很独特,常住在这里的孩子闭上眼睛,光靠鼻子都能走回家。 王二毛正坐在胡同中央的井台上,跟一群年龄与他差不多的半大小子们胡吹。凭着上午在码头上的经历,他过足了被人羡慕的瘾。我当时心想,人死卵子朝天,大不了被龙王爷捉了去,我还能顺带看看水晶宫到底什么模样。所以拎起一个洗脸盆朝脑袋上一扣,就冲上了大船。当时的雹子砸得脸盆咚咚响,个个都有这么大他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环来形容雹子的大小,裤裆胡同那个疤瘌知道不就是天天在街上耍横那家伙,才被砸了三两下,就给砸成了傻子 我姥爷说,疤瘌头是不合抓了龙王爷的鱼,才被龙王爷给变成了傻子的一名长着蒜头鼻子半大小子瓮声瓮气地插嘴。 去,别听你姥爷瞎说王二毛不屑地撇嘴,下鱼是后来的事情。抢鱼的人多着呢,除了疤瘌头,也没见谁变成了傻子 那倒也是蒜头鼻子说不过王二毛,搔着后脑勺附和。 我当时顶着鸡蛋大的雹子,跟小九哥一道帮老周家给粮食盖漆布。天上的闪电就在我们两个身边转。小九哥不怕,我也不怕,船上的其他老少爷们当时都吓瘫了,就剩下我们两个还 他心虚地四下看了看,以防被人当众戳穿。恰恰看到程小九的身影,高兴得一个箭步窜下井台,把住对方的肩膀喊道:小九哥也来了,你们可以问他,当时是不是这样子的。连诚伯那老扣儿都佩服我们两个胆子大,别人都是五石米,一吊钱的酬谢,我们 呵呵呵呵呵呵程小九赶紧大笑几声,将王二毛的炫耀从中途打断。驴屎胡同的邻居们都是好人,但不代表他们不会嫉妒别人发意外之财。遇到境况不如自己的可怜人,他们会毫不吝啬地帮上一把。但遇到突然境遇好转的同伴,他们目光未必如表现出来那样良善。 那老扣儿呸王二毛立刻醒悟了财不外露的古训,恨恨地向 1卷|1城南七 1卷|1城南八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八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怀里揣着梦想的少年再次来到码头上讨生活。昨日有人受到周家重赏的消息早已传开,四下里看向二人的目光充满了羡慕与嫉妒。好在昨日程小九已经立过威,众力棒们知道年龄还不到自己一半大的小伙儿是个练家子,惹不得。所以嫉妒归嫉妒,却不敢主动上前找二人的晦气,只是口中说出来的话未免怪怪的,带着股米糠馊了的味道。 无论众人的玩笑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都充耳不闻,埋头只管干活。忙忙碌碌从清晨到下午申时,终于把所有大船全部卸空了。结算工钱的时候,二人按照既定策略紧紧地跟在刘、史两位力棒身后,准备浑水摸鱼。谁料那周府管家诚伯被雨水淋得突然转了性子,非但没跟力棒们多废什么口舌,反而主动将昨日半天的工钱按照大半天折算,给二十几个卸船的力棒每人又着着实实多算了一斗米。 您老真是个大善人得了好处的力棒们没口子感谢。 别谢我,是我们东家吩咐的诚伯手捋胡须,傲然回应。要谢,就谢我们东家吧。将来东家有什么事情求到诸位头上,大伙千万别推脱就是 哪能呢,看您说的有事儿您老尽管招呼,咱们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一连串拍打胸脯的声音里,众人的保证听上去格外真诚。 诚伯微笑不语,转过身督导家丁们给背粮者折算手中的竹筹。依然是按照昨日的约定数量结算,却将量器都换成了官府向民间收租时的专用大斗。实打实地一斗斗量满,半点也不亏欠。喜出望外的力棒们千恩万谢,围着周府的家丁欢呼不止。一时间,整个码头都开始传诵馆陶周家的良善之名,将先前吞人田产,谋人房屋、小斗借贷、大斗收租,等等诸多劣迹全部遮盖了过去,再没人记起。 程小九站在人群外围看了片刻热闹,见再没人理睬自己,约了二毛,背起工钱向自己家走去。他看不懂周府管家刻意向大伙施恩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但心里却隐隐感到有些失望。按照他的设想,今天诚伯应该继续跟自己套近乎才对。谁料人家根本就忘记了昨天多给了自己五斗米的事情,对拉拢自己为周家效力的话只字未提。 既然搭不上周家这条门路,二人发财转运的大计便又迫在眉睫了。吃罢一天之中唯一一顿正餐,两个少年各自用褡裢裹上几百个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集市看有什么可以迅速致富的生意可做。一边走,俩少年一边给自己打气,认为以程小九的能写会算,王二毛的精明伶俐,即便做不到日进斗金,几个月内在馆陶集市占据一席之地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谁料进了集市才明白,原来这买卖行还有买卖行的门道,不是随便人就能做的。地商、行商、牙行、拼缝儿,各有各的行规。米肆、酒馆、帛铺、铁厅,家有家的门槛儿。即便在市集上摆个地摊儿打把式卖艺,首先也得给市署里边的差役交足了份子钱,否则一条铁链套上头,治你个扰乱市井之罪,没有五贯、十贯的赎金就甭想囫囵个儿从衙门里边走出来。注1、2、3 从时下最兴旺的米行、面行、典当行,一直游荡到门可罗雀的靴铺、笔铺、杂耍档,两个少年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心里面的感觉便却如同吃了冰块般越来越凉。他们看到的情况是,眼下即便是最不景气的铺面,每月租金也得五百多个钱。再加上给市署的税金,给差役们的洒扫钱注4,每月没有一吊钱根本支撑不下去。而户曹老爷那里办个开铺子的官照,行规便是两千个钱,这还不包括里正老爷的保金,清书、小书老爷的润笔费细细算下来,若想正经在馆陶市集开个铺子,没十五吊本钱根本甭去想 我昨天高兴得几乎一夜都没睡王二毛耷拉着脑袋,喃喃地抱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和程小九手中的四吊钱是笔大财。现在才明白,二人手中这点儿本钱,也只能抱在怀里做做梦而已。真的拿出来做生意,却连最基本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要不我们推着车子去走街串巷程小九依旧不甘心,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试探着问道。做个走街串巷的杂货郎,不需要租店铺,也不用去市署办官照。唯一的门槛是腿脚要利落,见到衙门里边的差役、弓手、帮闲、经办,白书,推着车子跑便是,只要不被当场逮住,车上的货物就能保个平安。注5 王二毛被吓得一缩脖子,连声拒绝,得了吧,隔壁小蒜头他爷就干这个,一夏天忙活完,还没我给人扛大包剩得多。前两天被衙门里的贾捕头和郭捕头联手堵在裤裆巷里边,一车货全都没收还不算,足足磕满了三百个响头,才没被抓到县衙门口站大枷 想想衙门口大枷四周黑漆漆的血迹,程小九唯有苦笑。这贼老天,真的连条出路都不肯给人留又百无聊赖地转了半条街,他苦笑了几声,回头向王二毛说道:那你先回吧。我去药铺把我娘的药抓了。一个月前郎中给开的方,估计现在应该还能用 我帮你拎药王二毛自告奋勇。虽然合伙做生意的梦想即将破灭,他却依旧很珍惜程小九这个朋友。 程小九笑着点头,也好,说不定我身上的钱不够。郎中说,这副药肯定灵,就是非常贵 还能贵到哪去王二毛顷刻间又找回几分自信,拍打着身上的褡裢叫嚣。里边的铜钱非常配合地响了几声,听起来说不出的悦耳。 陶馆城最好的药铺座落于市集的最深处,铺面不大,生意却非常兴隆。一名账房先生坐在柜台后,算筹数得啪啪作响。几个衣衫光鲜的小伙计脚不沾地,将配好的药用干荷叶包了,一包包摆在高大的柜台上。账房先生按主顾先后顺序喊人付钱,拿药,左入右出,动作干脆利落,毫厘不错。 程小九四下看了看,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最尾。两腿刚刚站稳,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他回头,有股王霸之气已经直扑而至,窜过他的肩膀,将前排等待拿药的人吹得东倒西歪。罡风发过后,一名五短身材,留着褐色长须的汉子用力拍了拍药铺的柜台,扯着嗓子喊道,掌柜的,速速按着这个方子配一幅跌打散衙门的贾老爷急着用,片刻耽误不得 唉吆什么风把您蒋老爷给吹来了这点小事儿,您派个徒弟来不成么大热天的,快,来人,快给蒋老爷倒凉茶一直不抬头拿正眼看人的账房先生猛然跳起,陪着笑脸打招呼。早有手脚麻利的伙计搬来胡凳,请蒋姓老爷在柜台旁入座,然后流星般端出茶壶,茶盏,蒲扇,梨膏,伺候此人慢慢享用。 甭整这个,俺心里急得冒烟。快,贾老爷被人打伤了,拿上好的药蒋姓老爷一把推开伙计手中的蒲扇,大声嚷嚷。 甭急,甭急,马上就好账房先生半弓着身子,低声许诺。 ,贼子,害得老子连午觉都没的睡姓蒋的又骂了一句,伸手抓起茶壶,嘴对着嘴巴将一壶凉茶灌进了肚子。喝完了茶,他又抓起一块梨膏,向口中干净利落地一甩,然后一边嚼,一边含含混混地问道:最近有可疑的人来买药没有治刀枪伤的如果有,立刻扭送衙门,不得包庇 哪能,哪能呢掌柜的继续赔笑,咱们老周家的药铺,还能让贼人进来您老尽管放心若发现陌生人,立刻给您送去 嗯姓蒋的抬起眼皮,看了看药铺柜台正上方悬挂着的匾额,王霸之气稍缓。不用账房先生提醒,他也知道这是馆陶周家的买卖,自己绝对碰不得。只是平素嚣张惯了,一时忘了收敛而已。又品了两块梨膏,慢慢从胡凳上站起身体,向柜台内望了望,笑着问道:配齐了没有,县尊大人可是吩咐过我,这药必须在你家配。别人家药铺的药材,衙门里边根本不相信 就好,就好多谢林县尊照顾账房先生笑呵呵地走入药铺,从里间拎了两个荷包出来,双手捧着交给姓蒋的。碾成散的这包是外敷,另一包是小店给贾老爷的补药,熬了趁热喝,多少血都能补回来。 这儿姓蒋的汉子一咧嘴,露出满口的黄牙县尊大人可没给我买补药钱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若不是几位老爷不顾风吹日晒地维持地方秩序,小店哪能安心做生意。一些人参、鹿茸而已,值不了几个钱,蒋老爷尽管拿去用。若是不够了,吩咐个人来一趟,小店再给几位老爷配 如此,多谢掌柜的仗义。姓蒋的汉子抱了抱拳,风一般远去。账房先生目送他走远,收起笑容,再度端坐于高高的柜台后,头也不抬,将算筹摆得啪啪作响,下一个,先来后到,排队,排队别乱了这里的规矩 程小九搬到馆陶时间短,没见识过类似阵仗,直看得暗暗纳罕。趁着没人注意自己,他压低声音,向身边的王二毛询问道:刚才那是谁啊,怎么这么大的谱儿。连药铺账房都不敢得罪他 衙门里的蒋老爷啊,连他你都不认识王二毛皱起眉头,摆出一幅笑人少见多怪的模样。论辈分,他还是我家表舅呢。没出五服的近亲 他是县衙里边的差役程小九不想探询王二毛与姓蒋的汉子到底是什么亲戚,径自问道。 不是,但也差不多。他是郭捕头的弟子,咱们馆陶的弓手王二毛回头望着蒋姓汉子远去的背影,满脸羡慕地说道。 哦程小九点点头,低声回应。他对官府的事情大概有点印象,知道一个县衙里最低级编制就是差役。而弓手仅仅是差役的帮手,平素根本没有薪俸可拿,完全靠在民间搜刮才能捞到生计之资。这种下贱无耻之徒,素来是 1卷|1城南八 1卷|1城南九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九 按照四个月前的药价重新算过,三副人参鹿茸大补汤不过两百七十余文,虽然价格依旧贵得离谱,却已经在程小九目前可支付范围内了。早就该这样结算,非惊动了东家你才高兴王二毛还是不依不饶,一边小声奚落账房先生自讨苦吃,一边拿了二人的褡裢去结账。程小九却不急着拿药,先向丫鬟小春道了谢,然后肃立抱拳,冲着药堂的纱帘郑重施礼,多谢大小姐照顾,日后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力所能及,必不敢辞 你这人倒是聪明丫头小春狠狠地剜了程小九一眼,惊诧地说道。药房的纱帘是江南特制的单面透,里边的人能看见前堂的情况,而买药的主顾却看不到后堂内的人影。偏偏这姓程的小子仅凭自己和账房先生的几句对话,就猜到了前来巡视的周府大小姐就隐身在纱帘后,这份机灵劲儿,端的是常人莫及。 纱帘里边又是几声环佩叮当,一个温柔平和的声音从内堂飘了出来,听在大伙的耳朵里竟然如吃了加过蜜汁的冰屑般舒泰。程公子不必多礼,悬壶济世,乃医者本份。只是令堂如果仅仅是体虚乏血,还是辅以食疗为好。也不必日日大鱼大肉,苦菜、黄花、野木耳、萝卜干都是上上之选。 此语若是从账房先生口中说出,程小九必然以为他在出言讥讽自己穷困潦倒,以至于吃不起荤,总拿不值钱的咸菜野菜对付生活。但从帘后女子口中说出来,却字字透着坦诚,寻不到分毫奚落的意思。程小九不懂医,却相信对方不会出言哄骗自己,又拱了拱手,正色回应,多谢女扁鹊指点,程某回家之后,一定尽力试试。若是食疗果真有灵,不敢登门致谢,必焚香祷告,求神明保佑大小姐多福多寿 他虽然性格平和,骨子里边却极为桀骜,自觉受了人家的好处,就一定要想方设法还回去,绝不肯拖欠人情。因此这番话说出来自觉条理清晰,毫不做作。看在别人眼中,却别扭至极,就像集市上卖艺者的切口一样牵强。没等帘子内有人回应,小丫鬟春儿先被逗得吃吃笑了起来,轻轻掩住嘴巴,小声奚落道:你这人怎如此啰嗦。我家小姐才多大,还用你替他拜神求寿再者神仙又不是你们家亲戚,你一求他就应了 哈哈哈满屋子的人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就连王二毛,这回也不肯再与程小九同仇敌忾,跟着大伙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程小九被笑了个面红耳赤,讪讪地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小春姑娘教训的是,程某太自不量力了。想你家小姐心地如此良善,此生必然有神佛保佑,用不着任何人帮忙祈福 程公子言重了隔绝内外堂的门帘颤了颤,慢慢静止。想必帘子里边的人也在偷笑,只是碍于对方的颜面,尽量没笑出声音而已。停了数息之后,帘中人又低声说道:我与朱家杏花情同亲生姐妹,多次听她说起过你。你不必谢我,将来好好待她便是 吩咐到这儿,帘中人自觉管得太宽了,心下害羞。冲着帘外点了点头,悄然去远。只留下程小九、王二毛等人,在柜台前回味着环佩之声,遐想无数。 程小九家教严格,无论心中想着什么,都尽量掩饰起来,不被人从脸上看出端倪。王二毛却是个随意惯了的,拎着药包走出两三里路,兀自频频回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这周家真是人气旺,连个伺候人的丫头都生得跟水葱似的鲜嫩。那大小姐听着声音便让人心里痒痒,真人长得说不定像寺庙壁上的飞天神女一样漂亮 别胡说,壁画上的飞天都是些不正经的胡女是被佛陀用来考验世人的程小九横了好伙伴一眼,低声呵斥。馆陶、平恩等地有很多北魏时期留下来的胡人寺庙。里边的装饰花里胡哨,与中土的风格大相径庭。其中最出格的便是飞天神女,虽然一个个蹁跹起舞,神光缭绕。那眼神和姿态,却烧得人肚子里火辣辣的难受。正经人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被大人禁止去看那些壁画,以免动摇了上进的心志。但大人越是禁止的东西,对孩子们往往越有吸引力。不但程小九、王二毛两个偷偷去看过,整个驴屎胡同,从五岁到十八岁,没偷看过飞天的少年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你又没见过她,怎地知道她生得和飞天不一样王二毛奇怪地看了一眼程小九,低声反驳。自从听见了周家大小姐声音,程小九的表现就一直令他觉得怪异。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驴屎胡同的程小九,而是县学里边那些书生,一个个又酸、又傲又惹人生厌。 小心周家的人听见打你程小九见无法说服王二毛,只好换一种方式以期对方闭嘴。 他们不可能听见除非你去告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不屑一顾地回应。你老婆朱杏儿跟她认识,哈哈猛然间,他的思维又跳到了另外的地方,导致程小九根本无法追得上,杏儿嫂子跟他是好朋友,就像咱们两个一样。哪天你跟杏儿嫂子说说,让她把周家大小姐骗出来,咱们两个偷偷看看什么模样好不好。我总觉得她一定比小春儿那丫头耐看,怎么样,要不咱们明天就照这个法子试试 你现在的胆子简直大到天上去了程小九又是恼火,又是无奈,悻悻地道。他刚刚欠了周家大小姐一份人情,自然不肯给对方下陷阱。况且未婚妻小杏花那边,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愿再次登门。 王二毛得不到期待中的回应,气得直拍对方肩膀,你这家伙,一点儿也不仗义。我只是偷偷看看,又不会招惹是非 程小九轻轻一沉肩,便将王二毛的大巴掌闪了开去,一边加快脚步,他一边低声数落,你今天惹得是非还不够多啊。你这小子,平时畏畏缩缩,今天怎么胆子如此地大居然想一个人对四个,嫌自己命长了不是 这不是有你在旁边么我对付不了他们四个,你不是练过武么王二毛挠挠脑袋,讪讪地回应。自从家里有了那十几斗米,他的胆气一下子就足了起来。以往忍一忍就可以躲过去的挑衅,现在却总想立刻反击回去。这也许就是人吃饱了的缘故,若是换做平时空着肚子的状态,他绝对不会对着药铺的账房伙计们大抖威风。 以后能忍还是尽量忍。刚才咱们若是把巡街的帮闲们招来,肯定捞不到半点好处。有道是官字两张口,全凭嘴来说。那些帮闲都是富人家养的狗,无论咱们有没有理,都不会帮咱们出头程小九叹了口气,再度郑重叮嘱。 王二毛想想刚才自己的嚣张模样,心下也觉得有些后怕。收起满脸的疲懒,低头嗯了一声,算作答应。但想想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无所有,胆气立刻又壮了起来,拍了拍胸脯,恶狠狠地说道:怕个球,我家里现在有米,有钱。即便我不在,老娘和妹妹两年之内不会挨饿。谁再敢欺负老子,老子就跟他们玩到底。有本事他们把老子立刻弄死,否则,老子鸡蛋碰石头,也能碰他一身蛋黄蛋白 说罢,他的眼里果真冒出了两道从来没见到过的凶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走在他身边的程小九吃了一惊,赶紧拉住他,笑着说道,行了,行了,谁要你老子娘命来,用得着这样凶么。别人不惹咱们,咱们也不惹别人就是若是真逼到了万不得已的份上,再去拼死拼活也来得及 ,看不起老子。老子将来一定活出个样子来,让他们见了我就后悔王二毛又跺了跺脚,仿佛得罪他的人就在脚下般,恶狠狠地赌咒发誓。程小九不知道他赌咒发誓的起因,笑了笑,低头不语。 老子反正今后再不忍了王二毛又丢下一句,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向家走去。 程小九拔腿去追,一时间怎能跟得上望着王二毛气势汹汹的背影,他忽然意识到好朋友变了性子,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胆小,懦弱,遇到麻烦就向自己背后藏的王二毛。这个变化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无从考证。但这个变化切切实实地进行着,让两个人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陌生。 也许,这就是长大。望着脚下被夕阳不断拉长缩短的影子,程小九默默地想。自己感觉到王二毛在变,在对方眼里,又何尝不以为自己也在变化。变化之后的他和二毛,还会如亲兄弟般彼此呵护么他不知道,那背后的秘密已经超越了他这个年龄所能预测的范畴,并且在书本当中永远找不到答案。 回到家,阿娘还是恹恹地睡着。程小九在院子里用土坯搭了个灶,将一个装咸菜的坛子洗刷干净了,架在火上权做熬药的砂锅。这药实在金贵,他不敢慢待了,从烟冒起来的那一刻开始,两只眼睛就一直紧紧盯着药坛子,唯恐不小心溅出一星半点儿。 炭火不停地舔着坛子底儿,烧得坛子内的药汤沸声如鲛鱼吐珠。片刻后,有股浓郁的药香开始在院子里边弥漫,伴着暮色和炊烟,将寒门小院点缀得格外宁静。 吃过这几副药,阿娘的身体会好起来吧望着一缕从眼前飘过的炊烟,程小九默默地祷告。想到药汤的效果,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今天听说的那个食疗办法,也不必日日大鱼大肉,苦菜、黄花、野木耳、萝卜干都是上上之选。 帘后人的声音如萧鸣笛韵,在他耳朵旁一直浅酬低唱。想起这声音,他眼前就会浮现一幅朦胧的图案。有位轻纱蒙面,衣裾飘飘的女子伴着云雾在碧波上走过,不像寺庙里的飞天,寺庙里飞天的模样太轻薄,太低俗那女子应该来自云中,如洛水神女,凌波微步,罗袜皎洁。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注1 1卷|1城南九 1卷|1城南十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1城南十 读书人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大梦醒来之后,程小九也就将梦中的荒诞景象远远地抛开了去。也不知道是郎中开具的人参鹿茸大补汤确实管用,还是因为最近几天饭团子里边白米含量明显增多的缘故,自从那日傍晚后,程朱氏的精神着实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这种情况令程小九喜出望外,干起活来也愈发卖命。但码头上却再无大船停靠,偶然出现一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往往没等他知道消息,便已经被其他力棒们瓜分殆尽了。 找不到当力棒的机会,做小生意的路子又被无形的门槛堵得死死的,两个少年不觉有些窝火。再这样下去,老子只好去投张大王了又一天无所事事,王二毛气呼呼地叫嚣。 张大王就是巨寇张金称,那厮自从前年扯起大旗后,纵横千里,将整个河北都搅得风云变色。此人生性凶残无比,每次攻城掠地,如果对方乖乖投降便罢,他将府库搜刮一空后,立刻扬长而去,也不造过多杀孽。如果对方敢组织人手抵抗,一旦城破,他即纵兵放火烧杀,将整座城池化为白地方才干休。两年多来,凡跟他交手,并被他俘虏的大隋官兵无一人能生还。斩首示众已经是慈悲,通常的下场是被开肠破肚,将心肝挖出来供张大王下酒。 就这么一个魔鬼般人物,偏偏对待麾下弟兄极其仗义。每次抢到钱财,他总是按功劳大小分给喽啰们,自己不留分文。喽啰们家中如果有老弱妇孺需要照顾,他也会派人将其接到山中,按月供给米粮。被他攻破的城池村落无不尸骸枕籍,恍如地狱现世。被他搬上山的喽啰家眷们却丰衣足食,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今年年初,大隋皇帝陛下派遣鹰扬郎将王辩领兵三万来河北剿匪,与张金称、高开道等人战于巨鹿。高开道等人不敌,纷纷败入大陆泽躲避。张金称却临危不惧,先徐徐后退,然后在漳河畔背水列阵,照搬当年楚霸王项羽的破釜沉舟之计,与官军决一死战。喽啰兵们无路可逃,个个用命,最后居然将三万官军打得落荒而逃,一直跑到百余里外的武安城中才收住脚步。随军的十几万石军粮,无数辎重,全部都落到了张金称之手。 得了官府遗弃的辎重,张金称竟不全都搬回老营。只取了其中一半米粮和全部刀枪铠甲,将带不走的剩余物资都丢在漳河边上任人随便捡拾。附近的庄稼汉们足足向家中搬了三天白米还没能将余下的物资瓜分干净直到第四天头上,高开道等人闻讯前来打秋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如此一来,张贼的名头在河北各地愈发响亮。有人将其视作凶神恶煞,也有人将他看成了佛祖门前的大力罗汉,手中拎着屠刀,肚子里却藏着满腹慈悲。 王二毛年纪小,是非善恶在心中本来就不太分明。眼看着日日一天比一天难熬,自然羡慕起传说中那可以刀头舔血,吃香喝辣的绿林日子来。程小九却自幼家教严格传统,对贼人的行为十分不屑。听完了好朋友的白日梦,忍不住冷笑着撇嘴,就你他推推王二毛单弱的肩膀,就你那小身板儿,抡得动刀么敢杀人么敢生吃活人肉么算了吧你们老王家祖上再不积德,也不会养出个贼娃子来 王二毛没想到好朋友会这样回答自己的提议,被噎得两眼直翻白,喘了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道,这不是还没逼到那一步么要是真的逼到那一步,人肉吃也就吃了不信你记住我今天话,看我将来是饿死的命,还是大碗吃肉,大称分金的命儿 程小九摇头冷笑,与王二毛找不到半点儿共同语言,这话你跟我嘀咕嘀咕就算了,千万别让大婶儿听见,否则,她非拿笤帚疙瘩打烂你的屁股不可 一提起家中的老娘,王二毛的嚣张气焰立刻矮了半截。他父亲去得早,全靠老娘没日没夜地替别人缝补浆洗衣裳,才好歹把兄妹几个拉扯大。所以别的东西王二毛都豁得出去,惹自己老娘生气事情,他却是打死也不敢去做的。 不能当贼,总得找个能吃饭的营生吧否则,不是要坐吃山空么耷拉着脑袋沉吟了片刻,王二毛又抬起头,无可奈何地问道:那你说咱们怎么办,有胳膊有腿儿的,总不能瞪大眼睛等死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这辈子不会去当贼程小九咬了咬牙,瓮声瓮气地回应。宁饿死也不当土匪,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平恩老程家世代清白,家声不能毁在不争气的他手里。可不当土匪,拿什么去挣钱养家天下那么多路,又有哪条路是属于他程小九和王二毛的 想着想着,少年人的眼神愈发迷茫,仿佛走到了一团化不开的炊烟当中,四下里全是路,却没一条能看到终点。 不当贼,不辱没家声。程小九疯子般一遍又一遍嘀咕,逆着王二毛的思路想下去,突然,他迷茫的眼神中闪起了一道亮光。咱们明天去牙行看看,看有没有招护院或保镖的。咱们不当贼,可以替别人防贼,也能弄碗饭吃 王二毛被他一惊一乍的表现吓了一跳,向旁边躲了躲,苦笑着提醒,我不会武,别人招护院肯定不招我这样的。你倒是会两下子,但你刚刚搬到馆陶才几个月巷子里的那个老乌龟肯定不给你当保人 你不会武,我教给你几套速成的花活儿,保准能蒙过外行去程小九突然间信心大增,眼神亮得像半夜里的星星,至于老乌龟那边,他不认识我,还不认知咱们手里的钱么 那倒是,老乌龟就认钱。可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积蓄王二毛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悻然道。 二人口中的老乌龟,是驴屎胡同这一带的里正。姓吴,名大贵。为人贪婪且胆小,遇到事情便将头缩起来,出门唯恐房檐上掉下个草渣砸了自家脚趾头。因此,平素很被邻里 1卷|1城南十 1卷|2莺柯(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一 回到家,程小九立刻将自己和二毛两个准备去应募乡勇的事情说于娘亲知晓。他清楚娘亲不希望让自己去从事这种在刀头上混饭吃的行业,因此措辞尽量轻松委婉。但是在话音落下后,娘亲脸上的表情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那是一种无奈和失望交织在一起的神态,凄凉而落寞。夏夜的月光透过没有任何遮挡的窗棂,水一般倾泻在娘亲的脸上,将每一道皱纹里隐藏的失望与不甘都照得分外清晰。程小九不敢直面相对娘亲的脸色,慢慢地低下头去,试探着补充道:我打听过了,乡勇不算贱业,今后还可以继续参加科举。馆陶是下县,没有县丞,县令老爷是文官,不知如何带兵,所以训练也不会太严格。我白天去校场应卯,晚上还可以回家温书,肯定不会耽误了应下次科举再说,我多认识几个官场上的人物,下次科举被推荐的机会也多些 他絮絮叨叨地说,唯恐娘亲出言阻拦。程朱氏静静地听,从头到尾没有插一个字。连一声咳嗽,一声叹息都没有。程小九很快就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用非常心虚地眼光看向自己的娘亲,他看见娘亲额头的白发被夜风拂动,星星点点倒映着月色。那每一根白发都是为这个家操劳所致,十几年来,每当他长大一些,娘亲鬓角上的白发便又增多一些。 他又快速低下头去,宣布自己改变主意,娘亲如果怕我遇到风险,那我明天还是去牙行好了,让二毛一个人去应募乡勇反正乡勇的待遇也不怎么样未见得比当保镖多 程朱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才听懂程小九的意思般,慢慢开口,要去,你便去做乡勇吧,好歹不用出远门。只是自己小心些,县衙虽小,好歹也是一个官场 我听您的,决不招惹是非就是程小九听闻娘亲口风转软,赶紧笑着保证。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招惹是非程朱氏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笑意,你长大了,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主见。娘不该干涉太多 娘,您这是哪里的话程小九向娘亲身边挪了挪,涎着脸抗议,我长得再大,还不都是您的儿子么您如果觉得我不该做什么,尽管说就是。我肯定不违背您的意思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程朱氏被儿子脸上疲懒的表情逗笑,伸出手来戳了一下小九的额头,去吧,娘亲不拦你。咱家毕竟不比从前了,否则,娘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给衙役们当小跟班 大概是想起了程家昔日的盛况,她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叮嘱,但你一定记住,莫强出头,也莫欺了心。抬头三尺有神明,人做了哪些事情,老天虽然不开口,却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肯定不做愧对程家祖先的事情程小九郑重点头。 关键是,你要学着保护自己程朱氏摇了摇头,又笑着叮嘱了一句。 您放心,寻常汉子上来三五个,都未必是我的对手程小九用力曲了曲胳膊,大臂上肌肉立刻膨胀起来,鼓满了半个衣袖。 真正害人,哪需要用得着力气你这孩子,程朱氏笑着补充。话说到一半,她已经看见儿子在翻箱倒柜整理明天早晨要穿的行头,摇了摇头,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内。 她知道,此时无论自己浪费多少唇舌,儿子都不可能听得懂。这无关于儿子对自己孝与不孝,少年有志向当擎云,父母的人生经验,这时候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羁绊。只有当他们被碰得头破血流时,才会想起那些曾经的唠唠叨叨,曾经令人厌烦又令人轻蔑的老调长谈。才会豁然明白,很多陷阱父母早就提醒过,只是因为自己当时心气太盛,所以转过身之后便全忘记了。 眼下程家能拿得出手行头,不过是一件葛布及膝窄袖短打,一条细麻裤子、一双厚底快靴和一顶黑色幞头而已。都是程小九父亲当年用过的旧物,颜色早已褪尽,所以也不必担心违制。这些衣服原本是留起来预备给程小九长大后才穿的,因而显得有些过于肥大,程朱氏舍不得也来不及裁了重做,连夜用针将富余的部分用针连了起来,才勉强令其看上去有些利落模样。 尽管如此,程小九的打扮已经在千余名前来县衙应募的壮汉们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了。就连好朋友王二毛都不愿意与他站得过于靠近,看看自己光着的双脚,再看看好朋友脚上的靴子,不断酸溜溜地奚落道:小九哥,你今天是打算相亲么。穿戴得这般整齐我要是县太老爷,肯定个点了你。甭冲别的,就这身打扮,啧啧啧,这哪里是乡勇啊,校尉也一定有这般气势 别啰嗦,一会跟紧了我程小九伸手捅了二毛一把,顺势将几块黑乎乎地东西塞进对方手心,先嚼了,顶劲儿 啥,嗯,嗯王二毛楞了一下,随即感觉到了掌心处的油腻,低下头,快速将一片干肉模样的东西塞到口中。久违的肉香让他口水汹涌,呼吸之间,已经把几块肉全都吞进了肚子。 胃肠内立刻传来一股暖暖的感觉,烘得人浑身上下充满了精神。他快走几步,贴住程小九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追问道:哪来的肉脯啊,小九哥,你做得肉脯真香。什么肉啊我长这么大好像都没吃过 长虫,我昨夜借月色抓的程小九看了二毛一眼,迅速勾起他的下巴,别吐,吃了肉才能有力气。肚子里边没油水,肯定提不起精神 王二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拼尽全身力气将胃肠里的不适压了下去。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田鼠、青蛙之类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美味。但这滑溜溜吐着芯子的毒蛇,却是北方孩子最怕之物。他甭说吃,想上一想浑身发痒。 跟上我,别 1卷|2莺柯(一 1卷|2莺柯(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二 王二毛和程小九两人身子骨本来就生得比其他人灵活,早晨时又吃过半条蛇,肚子里边有肉在,所以跑起来比饿着肚子的人快上几倍。顺着人缝之间三晃两晃,转眼便到了县城内唯一的小校场。抬头向里边粗粗望了望,径直奔用以登记应募者名姓的点将台跑去。 县衙里的一干幕僚正在闹哄哄地拍县令马屁,夸赞除了县令林大人外,天底下绝对不会有第二个智者能想出易地报名,以考验应募民壮体力的办法。只夸得县令大人粉面如春,肋下生云。突然看到两个半大毛孩子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全都吃了一惊。当即有差役举起水火棍迎上前去,骂骂咧咧地威胁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不知道这里是校场么。快滚地远远的,别妨碍县令大人执行公务 程小九和王二毛被吓了一跳,继续向前踉跄了几步才勉强收住了身形。一边弯着腰喘粗气,二人一边交替着问道请,请教差役大叔,是在这征募乡勇么 我俩,我俩前来报名,敢,敢问差役大叔,负责报名的老爷是哪一位 众差役闻言一愣,仔细又打量了对方一遍,确定了眼前是两个半大小子后,才用水火棍向外推了几下,大声呵斥道:滚,哪里凉快上哪里玩去。大热天的,咱家老爷没功夫理会你们两个小杂碎 两名少年被推得连连后退,根本没机会靠近点将台。眼看着校场边上又露出了几个人头,程小九把两腿一扎,冲着点将台上抱拳施礼,敢问县令大人,募兵榜上曾经说过要考校应募者的品行、心志和气力这三项,可曾有过考校年龄这一条我二人的确年轻,但陛下亲点的李将军十六岁已经带着八百壮士于辽东杀了个来回。我二人年龄与他相若,怎地连个乡勇也当不得 他打定主意要赚那三斗米,所以两腿扎在地上如老树生根。衙役们连推了几下没有将他推开,忍不住瞪着眼睛骂道:吆吆喝,小孩子不大还挺有劲儿。你再不滚,爷们可就动真格了 就不走,你们既然没说限定年龄,就不该赶我们走王二毛也急了眼,双手握住一根水火棍,用力与差役们顶起了牛。 正僵持不下间,只听得点将台上一声脆响。县令林德恩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喝令:不得无礼,速把两位小壮士请上来,本县要亲自考校他们二人 是,大人差役们答应一声,然后又狠狠地瞪了两个毛孩子一眼,气呼呼地让出了一条通道。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大步向前,走到点将台下,冲着刚才发号施令的人抱拳施礼,平恩程名振见过大人馆陶王二毛见过大人 免了馆陶县令林德恩笑着摆手。刚才程小九在台下突然提起的李将军,就是皇帝陛下春天时作为激励士气的典型通报全国嘉奖的雄武郎将李旭。据说此子十五岁从军,十六岁带领八百壮士在辽东杀了一个来回,将高元小丑麾下的数十万大军视若土偶木梗。一个民间长大的毛孩子,能随口举出官府邸报上受嘉奖的英雄为例子,并愿意以其为楷模,那自然意味着他这个县令教化万民的本事出类拔萃。这样的毛孩子若是多上几个,来年郡里报到京师的升迁文书上,他林德恩的名字理所当然要列在页了 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程小九,越看林县令觉得越顺眼。这孩子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了些,却收拾得非常干净。身子骨虽然粗壮了些,眉宇间却带着股子书卷气。更难得的是此子的胆量异乎寻常,别人家的孩子见到自己,即便不吓得体若筛糠,至少也不敢大模大样地站在那里,将自己的目光当做过耳之风。而眼前这位程姓少年,居然不卑不亢地站在点将台下,偶然还向自己看上几眼,仿佛自己与他仅仅是平辈一般,目光中根本没有半点畏惧之色。 你叫程名振可念过书仔细打量了程小九好几遍,县令大人终于开口。 回大人的话,小时候学过几个字,粗通句读而已程小九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亲切自然。被县令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要说半点儿也不紧张,那是纯属扯谎。但为了今年娘亲和自己不再挨饿,再大的场面他也 1卷|2莺柯(二 1卷|2莺柯(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三 好正在排队登记报名的力棒和衙门里的差役们齐声喝彩。 听到众人的叫好声,程小九将两个石锁并在一处,挺举于胸前,四下致谢。然后冲着点将台上的林县令轻轻点了点头,也不把石锁放下,就那样稳稳地挺举着,再度走回校场中央。 好够爷们众力棒们的喝彩声愈发踊跃,连带着几个文职幕僚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手扶桌案向校场中央眺望。在大伙兴奋的目光中,程小九慢慢弯下腰,将两个石锁缓缓放回原位。然后快步走回点将台前,叉手肃立。 壮士,真乃壮士也早已经兴奋得从桌案后跑出来的林县令双手托住程小九的胳膊,大声夸赞。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先前读到此语,还茫然不解。今日见了程壮士,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程小九脸色微微一红,居然被夸得有些扭捏。笑了笑,他低声回应道:县尊大人过奖了,晚辈近几个月来一直在码头上讨生活,所以炼出了几分蛮力。目光转向排队等候测试的众力棒,他将声音提到了几分,笑着向林知县提醒:其实今日前来报名的乡亲们个个都能扛着二百斤重物走几个来回。程某只是有幸个献丑而已,算不得出类拔萃。 听小九这样一说,林县令愈发对其刮目相看。不骄不躁,还懂得谦虚容让,这都是古圣先贤推崇的好品质。林县令自己也做不到,但并不妨碍他对优良品质的欣赏。有心让程小九多露几手,他向兵器架旁的弓箭指了指,笑着询问道:壮士可曾习过射艺进境如何 只是摸过几天弓,入不得方家之眼程小九脸上堆满谦虚,肚子里却暗暗叫苦。拎着两块死沉死沉的石锁走了一个来回,到现在他大臂和小臂还在微微颤抖着。完全凭借从小练就的调息之法,才没让林县令和周围的武学外行们看出破绽来。但此时再去拿弓,十有八九会拿不稳。加上自己平时对射艺便只有三分熟,颤抖着手臂去找靶子,那箭肯定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林县令根本不知道射箭也需要花费力气,听程小九说得谦虚,还以为是年青人不愿过于出风头,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以长辈的口吻教训道:年青人谦虚一点是好事,但今天是校场演武,有多大本事就应该使多大本事。若是一味地老成持重,反而失了年青人的锐气。去挑一把弓,射上几箭给我看看。不要怕失了准头,反正咱们整个馆陶县也没几个擅长射艺的 程小九被逼无奈,只好含混着回应道:既然如此,晚辈就斗胆再现一次丑说罢,跟着差役去挑弓箭。此时中原已经太平多年,一个弹丸小县里哪能有什么良弓。衙役们搬出来的六把弓中,倒有五把是一石之下的软弓。另外一把勉强有一石半的硬度,却多年没经过保养,整个弓身上都布满了漆皮,根本不堪再用了。 好在靶子就树在五十步远近,也不需要强弓来射。程小九将五把软弓依次拉了拉,在其中挑出一把最顺手的,仔仔细细检查弓耳、弓弦和弓身,反复调整弓臂弯度。他是借着调整的机会将养体力,看在一干外行眼里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几个负责登记民壮名姓的差役都停下手来,翘着脚向校场中间观望。一干力棒们也都停止了喧闹,排成几条长队,远远地看程小九如何试射。 好不容易赖到手臂的酸涩感觉减轻了些,程小九取来三支箭,缓缓走到试射位置。只见他先弯下腰,将三支精挑细选出来的羽箭依次插入身前泥地中。然后挺直胸膛电脑阅读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搭箭于弦,借着直腰的惯性,将手中步弓拉了个半圆。 五十步外的靶心在眼中猩红一闪,程小九猛然松开手指,羽箭如流星般飞出,呯的一声,将靶子砸得向后晃了晃,几欲歪倒。待晃动停止,众人定睛细看,只见一杆白羽落在靶心上方五寸之处,兀自颤动不休。 好唯恐别人不给喝彩,王二毛个大叫起来。他不佩服刚才程小九拎石锁的本事,但凡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力气都不会太差。两只石锁加在一起还不到两百斤重,他一样能像程小九那样拎着走个来回。况且程小九曾经教过他如何均匀用力,刚才好朋友那一拎,一挺,还有那几步走路方式,都藏着很多技巧。只要掌握到其中窍门儿,校场上的力棒们十个里边至少有八个能做得和程小九一样气定神闲。 但随便一箭都能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在王二毛这样的穷孩子眼里就是种非常高明的技艺了。他们平日连弓都摸不起,能不让羽箭飞错方向已经是老天在保佑了。更做不到能一箭正中,距离靶心也就差了区区数寸之遥。 听了王二毛的喝彩,众力棒也齐声加油助威。程小九被四下里传来的叫好声羞得面红耳赤,弯下腰去,拉起第二支羽箭在弦。这回他不敢再遵从满弯弓,紧放箭的歌诀,而是仔仔细细端平弓臂,用目光去找箭羽、箭簇和箭靶。可越是努力,胳膊越不听话,大臂小臂之上,几块过度劳累的腱子肉突突突突同时抖个不停。 冷静,冷静程小九暗中给自己打气。屏住呼吸,再次找准靶心。没等他松开手指,箭簇又是向上一跳,目光随着箭簇偏移开去,入眼一片静谧的幽蓝。 程小九啊程小九,莫非你不想吃这碗饭了么心中一边斥责着自己,他一边重新调整呼吸。一个月三斗米,已经可以让娘两个的境况大加改善。至少每天早晨起来不用再被饿得头晕眼花,半夜时也不必再用冷水欺骗干瘪的肚子。想着每月三斗米的军饷,他的呼吸渐渐沉稳,远处通红的靶心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碗,中间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在箭簇、箭羽和饭碗重叠成一线的瞬间,他稳稳地 1卷|2莺柯(三 1卷|2莺柯(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四 无意间收了程名振这么一员虎将,县令林德恩对接下来的乡勇招手事宜也就不再像先前那样认真了。稀里糊涂又走了会儿过场,点了包括王二毛在内的十几名民壮入伍。然后叫过麾下主簿董凡森,小声叮嘱了几句,施施然而去。 众幕僚和差役们恭送县尊大人去远,考校尺度愈发宽松。气力、弓箭、器械三样,凡是有一样特长者,皆征招入伍。从上午巳时忙到下午申时,三个时辰下来,足足征募了七百多名乡勇。看看太阳已经偏西,董主簿清了清嗓子,冲着为数不多的等候者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诸位想必也是又饥又乏,一身本领难以发挥。若有心为家乡出力,明日请再到校场来,本官再替县尊大人选材一天。若来趁早,过了明日这个时候,便再无吃官府饭的机会 话音落下,没来及参选得人垂头丧气,已经被选中入伍的人却兴高采烈。董主簿先是笑着扫了众乡勇一眼,点手叫来新任兵曹程名振和本县远近闻名的神捕郭进,微笑着说道:本来程兵曹上任的手续还没走全,不该担此麻烦的。但本县人手实在稀缺,所以这些弟兄们,还请程兵曹和郭捕头两个先带去安置。营房、床铺和伙食,县令大人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如何分派,郭捕头非常清楚,程兵曹尽管跟着郭头去熟悉一下情况。至于弟兄们,就暂时就混在一堆放着,待明天咱们招募齐了一千乡勇,再着手分伙编队,严加训练 愿听主簿大人安排程小九恭恭敬敬地抱拳。然后转身又给郭捕头做来个揖,陪着笑脸说道: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凡事还请郭伯伯多加指点。 嗯五短身材的捕头郭进抬起眼皮扫了一下程小九,微笑着道:兵曹大人又何必谦虚,照常理,我要事事向你请教才对。不过有些话咱们还是早日说清楚的好,我只是本县的捕头,抓个小偷,给乡邻们做个和事老儿什么的,还多少懂一点儿。这领兵打仗的事情,纯属赶鸭子上架。如果出了什么纰漏的话,还请程兵曹不要见怪 话虽说得客客气气,言语之外的冷落意味却呼之欲出。程小九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对面这个地头蛇,又陪着笑脸拱手,郭捕头客气了,这阖县上下,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德高望重,又经常提携晚辈。若是晚辈哪里做得不到位,您老尽管说,晚辈立刻改正便是 郭捕头又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程兵曹乃县令大人钦点的属吏,怎能谦虚说什么都不懂呢。那不是等于说县令大人错看了你么说罢,他哈哈干笑了几声,用手指点周围数百名乡勇,这些人可都看着你今日如何耀武扬威的,将来谁敢对你不心服口服你可千万带好他们,别让县令大人太失望了 晚辈上午时是被太阳晒傻了,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程小九强压着心中的怒气,继续跟郭捕头打哈哈,您老就别埋汰晚辈了,再说几句,晚辈都惭愧得无电脑阅读地自容了 虽然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容易被乡勇们认为软弱可欺。却仍然不得不忍字当头。否则一旦跟姓郭的起来冲突,自己肯定要吃亏不说,话传到上司那去,无论自己多站理,也难免会落个恃宠而骄的印象。 见二人话不投机,董主簿赶紧上前撮合,郭捕头别拿程兵曹开玩笑了。他只是学过些武艺罢了,又怎比得上您对这地方的风土民情熟悉。要我看,您老就当带徒弟一样带带程兵曹,他年纪轻,将来出息了,肯定会记得您老的好处 捕头郭进不敢驳了主簿大人颜面,轻轻耸耸肩膀,笑着道:看您这话说的。好像我欺负年青人一样。照理儿,兵曹大人的级别可是在我这捕头之上的,我老郭再混账,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啊。您老尽管放心,即便我不收这个徒弟,也会尽力指点他,决不眼看着年青人吃亏便是 那就好,程兵曹,还不给郭捕头道谢董主簿立刻拉起程小九,笑着吩咐。 多谢郭捕头仗义程小九笑得脸都酸了,还是装出一幅谦恭模样,向郭进抱拳躬身。 郭捕头口称不敢,侧开身子,以长辈的身份还了个半揖,算是认可了程小九这个新同僚。然后竖起眉毛,冲着身后的一干弓手、帮闲、野牢子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兵曹大人收拢下属都安排到营房里边去,二十个人一间房子,仔细照顾好了。若是有什么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是,您老尽管放心弓手、帮闲、野牢子们齐声回应,俨然一支嫡系部队。 这些家伙都不占县衙的正式编制,完全靠着郭捕头的照应才能在乡里横行,无论郭捕头说什么,他们都不敢顶撞。但程小九是县令大人钦点的兵曹,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们也不敢将程小九得罪狠了,以免将来受到池鱼之殃。 看到郭、程两位大人终于勉强走到来一块儿,众帮闲们也松了口气。抖擞起精神,将七百多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勇全部领入营房,安排好床铺、馆舍,然后又每人发了一片粗麻布权当行李,一双草鞋包脚。 这样的条件虽然简陋,比起很多乡勇们原来过的日子,却已经像是在天堂般了。很多人将刚刚发到手的麻布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准备日后带回家里给孩子们添置衣裳。也有人摸着额头蹲在铺满金黄色稻草的大通铺旁,唯恐自己是在做梦。如此一来,整个营内的秩序倒也算得上井然,至少比程小九预计之中要好得多。没见到一个闹事的刺头儿,甚至本来该由衙门给安排的饭菜比预定时间晚到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儿抱怨。 仔细在营房内巡视了两遍,程小九渐渐放下心来。到了这个时刻,他的脑袋也晕乎乎的,整个人觉得像飘在云雾中般,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因此晚饭也没吃多少,随便扒拉了几口,便跟郭捕头留下来给自己帮忙的小弓手告了个假,拉着王二毛回驴屎胡同向娘亲报喜。 王二毛才吃了一碗免费的白米饭,肚子仅仅被填了底儿。被程小九强拽着,一步一回头地硬扯了出军营,气得嘴里不停地嘟囔,我说兵曹大人,你自己回家不就行了么稍带着告诉我娘一声我已经入伍吃粮,也省得我来回跑路。好不容易吃上顿饱饭 你吃吧你,早晚一天把自己撑死程小九气得用膝盖顶了王二毛屁股一下,低声呵斥。衙门里突然招募这么多兵勇,显然不仅仅是为了防备什么小蟊贼。也就是王二毛这种没心肝的,只看到了眼前那碗米饭,却没想到日后所面临的风险。 兵曹大人欺负人了看看四下没人注意自己,王二毛哑着嗓子叫道。 去你的,再叫我兵曹大人,我就当众揭露你根本不识字程小九的思路不打断,气得又踹了王二毛一脚,笑着骂道。 王二毛嘿嘿奸笑,本来还认识三个的,被你这一脚,踢没了两个。左近一个王字我不会认错,不管他正着写还是倒着写 被他这么一搅合,程小九暂时没心思担忧自己的未来了。两少年说说笑笑,结伴离开了军营。绕个夫子庙、成贤街、青玉大街、琉璃胡同,正准备向城南拐。身后突然跑过了一匹快马,马背上的过客先是不经意地回头,然后满脸喜悦,一边甩镫离鞍一边笑着招呼道,那不是我七妹家的小二子么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有阵子没到你家里去了,你们娘几个过得还好吧 王二毛被问得两眼发直,直到屁股上被程小九狠狠扭了一把,才猛然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回答道,蒋,蒋,蒋大舅舅,我,我娘和我们都还行。您这,这是到哪里忙去,怎么这晚了还急匆匆的 没事,没事。我是照例巡街,免得有贼人胡闹。几个徒弟就在前边等着眼神突然变得好起来的蒋姓弓手笑着摸摸便宜外甥王二毛的头,然后冲着程小九抱拳施礼,这位可是刚刚赴任的程兵曹,在下蒋烨,是本县郭捕头的开山弟子。下午听弟兄们说馆陶出了个少年英雄,正懊恼无缘一见。没想到刚刚懊恼完了,立刻遇到了您 他是王二毛的表舅,程小九自然不敢托大。侧开身子,然后还了个全揖,客气地说道:晚辈只是突然走运,被林大人亲自考校了一番。其实本事没弟兄们传说得那么强。您要是忙,尽管接着去忙。二毛我们两个没事闲逛,就不耽误您的执行公务了。 看这话说到哪去了。什么公务,小事而已。你既然做了兵曹,今后这些事情也得让您知晓,所以不如小的陪您走走,也让地方乡老们认认您的面孔弓手蒋烨又靠近几步,笑着和程、王两个走做了一排。 论及穿戴,蒋烨身上的打扮要比程、王二人很齐整得多。但程小九依旧刻意与对方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受不了对方身上那股市侩气息。那气息就像一坨冰冻了的痰,无论包裹着怎样光滑的外表,都无法令人感觉身心愉悦。 弓手蒋烨却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冷淡,或者说他根本没察觉出程小九对自己的戒备之意。一边拉着坐骑慢慢前行,一边热心地像两个少年指点道:这条街是咱们馆陶最繁华所在,天南地北的货物,凡是你们两个能听说的,几乎都能买到。眼下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当年运河刚刚开通的时候,甚至连海外的昆仑奴都有的卖。那身上黑的除了眼睛和牙齿外,就像木炭一样。要是半夜时对着你一龇牙,能把人活活吓昏死过去 啊,是么王二毛被蒋烨突然龇出来的满口大黄牙吓了一跳,躲闪着回应。 当然,你舅舅我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力气大得很呢三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两手一拎就起来。蒋烨吐出黑黑的舌头,添去自己牙齿上的碎菜叶,在嘴里嚼了嚼,又随着浓痰吐到了路边,不过价钱也忒地离谱,一个男人要十二吊。他,十二吊钱,都够我买三个细皮嫩肉的高句丽娘们了 有如此臂力,在其族中想必也是个壮士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他非常不喜欢蒋烨这种拿人当牲口的态度,但对方是二毛的舅舅,又是自己日后的同僚,只要其赖着不肯离开,谁也拉不下脸来硬赶他走。 到底是兵曹大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蒋烨笑着接过程小九的话头,我后来听人说那昆仑奴是化外某个小国的大将军,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才被贬做了奴隶,全家卖到了海船上 这明显是在顺嘴胡说了,程小九能分辨出来,却不准备戳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期待脚下这条路快些走完。 这是老赵家开的米铺,衙门里的贾捕头是他家的女婿蒋烨越说越高兴,指点着路边一个宽度足有四十余步的店铺说道。这一年四季衙门里边吃的米,都是他们家供给。全是上好的两淮精粮,一粒沙子都没有 程小九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粮铺门口。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开始发暗,买米的人依旧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有人已经买好了粮食,却拎着小半袋子米不肯离开,看样子是斤两方面与伙计们起了争执,正在陪着笑脸祈求对方重新将袋子里的粮食过一下称。有人则端着木盆大声吵嚷,显然是觉得米质太差了,不愿意平白吃亏。伙计们一概撇着嘴,对提出异议的人不理不睬。偶尔觉得对方碍事了,就用力推上一把,仿佛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朽木。 听到蒋烨那特有的公鸭嗓子,打手们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其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顺着台阶走下几步,做着揖打招呼,蒋老爷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街面上情形怎样,有饿殍故意肇事么 还行。上午有几个不开眼的,被我一通鞭子全抽趴下了。你这里如何,有人来捣乱么弓手蒋烨大咧咧地还了个半礼,提高了嗓门问道。 听见门外的对话后,几个正在与米店伙计理论的百姓立刻不吭声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紧贴着门边溜了出去。几个打手冷眼看着对方离开,拖长了声音回答道,咱们赵家老店,是有名的童叟无欺。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生事啊况且有蒋老爷您坐镇,那些霄小无赖胆敢造次么 既然吃了这碗饭,为地方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蒋弓手微微仰头,满脸得意。胳膊向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伸,他笑着跟米店的打手们介绍,这位是县尊大老爷今天亲自任命的本县兵曹程大人,这位是我的侄儿王二毛,从小和程大人玩到大的好友。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大伙见了面,别互相冲撞了 呀几个打手夸张地向后跳开半步,紧跟着长揖及地,见过程老爷,见过王壮士。几位请到里边坐,我家管事正在,保证有好茶招待 今天没空喝茶,程大人天到任,我得带着他们熟悉熟悉这条街没等程小九开口,蒋烨抢先拒绝。 说话间,米铺管事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先跟蒋老爷打了个哈哈,然后抱拳向程小九寒暄道,原来是上午力举两个石锁,枪绽万树桃花的程兵曹路过, 1卷|2莺柯(四 1卷|2莺柯(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五 院子里边有人在掩上柴门的那一瞬间,程小九猛然警觉。他迅速地回过头,双拳紧握,随时准备反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月光下,安宁得如寺院里的雕像。 娘,你怎么还没睡啊程小九松了一口气,拖长了声音嗔怪。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会天一晚就迷路找不到家门。娘亲居然一点儿都不放心,非要坐在院子里等这半夜湿气大,一旦熬伤了身子骨,恐怕又是一场麻烦。 程朱氏没有动,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呼吸悠长而均匀。娘,您回屋子里去睡吧小九哑然失笑,走近一些,低声喊道。 啊程朱氏被从睡梦中惊醒,身体一晃,差点儿从胡凳上跌下来。你回来了她盯着儿子,满脸欣喜。站起身,用手使劲儿撮了把满是皱纹的脸,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做了一碗酸汤,还在锅里边温着。热水也在锅里边。你先洗把脸,马上就可以喝到醒酒的汤水 娘,我没喝醉。程小九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人捶了一下,闷闷地生疼。他缓缓放低声音,笑着向娘亲解释,我真的没喝醉您别忙活了 程朱氏好像没听见一般,依旧急急地向屋子里边走。脚下忽然一绊,她趔趄几下,险险摔倒。 程小九大惊,一步窜过去,扶住娘亲的胳膊,娘我以后再也不这么晚回来了,您别生我的气,行么 你这孩子程朱氏停住脚步,笑着摇头,娘怎么会生气呢有人请你吃饭,说明你长大了,对别人来说有用了啊娘高兴还来不及,生哪门子生气啊 娘望着母亲单弱且佝偻的身躯,程小九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想法。有股暖暖的热浪从心头慢慢涌起来,一点一点涌到眼角,一点点向鼻孔里边渗透。他笑了笑,咧开嘴巴,娘,我自己打水洗脸,您把汤放在外屋桌子上就行 嗯程朱氏笑着点头,眉梢眼角充满自豪。关于儿子去校场应募乡勇,却幸运地被县令大人提拔为兵曹的消息,她今天已经听人说了无数次。每次都像在梦中,只有看到儿子站在自己面前这一刻,才能感觉到生活的真实。 她步履轻盈迈进屋门,笑着从锅里的木架上端出给儿子预备好的醒酒汤。然后笑着站在灶台旁,看着儿子打水,洗脸,漱口,换衣。直到看见儿子把自己收拾停当了,才微笑着陪着他在饭桌旁的胡凳上坐下,心中充满了宁静与幸福。 好喝程小九喝了一大口醒酒汤,大声称赞。比酒楼的汤水好喝多了,别人做的东西,我根本吃不惯 又故意糊弄娘程朱氏笑着摇头,慈爱满脸。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和优点,做事也和他父亲一样认真。这让她这个当娘的又是自豪,又是担心。自豪的是,自己终于把他养大,没辜负丈夫当年的嘱托。可又担心他因为做事认真而遭遇到和丈夫同样的磨难,在突然的某一天一去不返。 我以后不光可以领到米,还有固定的薪俸呢想让娘亲开心些,程小九一边大口地喝汤,一边拿从蒋弓手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向娘亲炫耀。 我知道程朱氏轻轻点头。你舅舅今天下午来时,已经跟我大致说过了。他说别听你妗子那天瞎说,一家人没必要摆那么大排场彩礼钱有个三、五吊,意思意思就够。等过了这个夏天,就着手安排你和杏儿的婚事 舅舅程小九楞了一下,端着汤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根据蒋弓手透漏的消息,兵曹每年可以得到三十吊的薪水。逢年过节,衙门里和市署还会另有一份车马费孝敬。程小九先前还琢磨着,自己年底前是不是想办法预支几个月的薪水,先把给舅舅家的彩礼钱凑齐了。却没想到当自己有能力凑齐彩礼时,舅舅突然又变得大方起来 过去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你舅舅和妗子也要为杏儿的将来考虑程朱氏见儿子发呆,以为他还在为前几日被索要巨额彩礼钱的事情而生气,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叮嘱。 穷在闹事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既然都活在这个世上,又何必强求周围的人都心志高洁呢。左右今后小九出息了,别人不会再用白眼看自己母子了,也就罢了。太执着于过去,反而让自己活得不开心。 想到这儿,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有必要跟儿子提一下,指了指院子里的柴堆,笑着说道:前街的张铁匠听说你当了兵曹,特地送了一把单刀和一把处理柴草用的斧子来。他说以前人老糊涂,经常做错事情,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别给他一般见识狗街疤瘌头他娘也来过,送了我二十个鸡蛋。他们家日子挺难的,我没敢收,但答应等你闲下来,就过去看看疤瘌头。他那天被雨淋了脑袋,肚子中憋了痰气,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娘,我知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会找别人麻烦。况且我刚被县令大人提拔起来,也轻易不能惹事,以免让人觉得我恃宠而骄程小九放下饭碗,非常认真地保证。喝了太多的酒,他的头到现在还一直昏昏沉沉的,但心里边的那根弦儿却一直绷着,丝毫没敢放松过。 你知道轻重就好程朱氏很满意儿子的表现,笑着夸赞。回头又指指小九的床榻,继续说道蒋老爷派徒弟送了你一匹绸和一匹锦。赵记米店送来一麻袋褐米,说是给你熬粥用。常家肉铺送过来两整块熏好的干猪腿,王家书肆的伙计说不知道你喜欢收藏什么样的古卷,所以送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五百个肉好 她说一样礼物,小九点一下头。说一样,小九点一下。直到小九把脖子都点酸了,这一下午收到的礼物居然还没点清楚。看着儿子那茫然的模样,程朱氏叹了口气,低声总结,礼物和礼单我都给你放床边上了,回头你自己去看吧 嗯程小九觉得脑袋里边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窝蜜蜂在来回爬动。不过才当了半天兵曹,居然就能收如此多的礼物这从天而降的财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身为郎将的父亲也没收过这么多的好处。莫非是世道变了,人越来越学会了客气 小九啊。当年你阿爷做将军的时候,娘可从来没见他收过人这么多好处。他们不会想让你做别的事情吧终究还是不放心,程朱氏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头提醒。 甭说现在还醉着,即便在清醒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程小九也给不出确定答案。他确信无不受禄,也相信有所予,必有所求。可自己这个家,连房子都是租来的,别人对自己还能有何所求呢 为了让娘亲心安,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也许他们把我这个临时提拔起来的兵曹,跟县丞的位置弄混了吧,所以平白给了我许多贺礼,以便将来更容易交往。不过我已经借蒋老爷的口给衙门里其他人递过话去,只管帮县令大人练兵,不插手他们的分内之事。应该也不会惹人憎恶 听儿子这样知道进退,程朱氏也慢慢将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图谋的东西了。眼前这些飞来横财,最差不过是大不了再飞走而已。只要母子二人都平平安安的,就是难得的福缘。 拿起儿子已经喝空了的汤碗,她径自去用冷水冲洗。猛然抬头看见灶上供奉的神龛,想了想,又叮嘱道,小九,先别去睡。洗完了手,给灶王老爷上柱香。你刚刚上任,求他多在老天爷那边美言几句,今后也好步步高升 嗯程小九听得心里暗自好笑,还是顺从地站起身,走到灶台边,劈了三根娘两个日常用来顶替香火的竹篾子,用火种引燃了,恭恭敬敬地插到了灶王老爷面前。 前路是福是祸,他自己看不清楚。但人做事,天在看。只要自己做得不亏心,也不怕有什么陷阱和磨难在前方等着。盈盈绕绕的香火中,程小九轻轻笑了起来,露出满口健康的白牙。 这林老爷好生糊涂弟兄们辛辛苦苦一整年,不过寻个千十吊钱,还得上百号人来分好端端地,他又安个鸟兵曹进来,莫非还嫌钱赚得多么县城中央偏北的一所大宅院里,有名头上缠满了白布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道。 屋子里点着上等的檀香,缭绕的烟雾后,露出一尊红铜铸造的财神和几个陪着笑脸的熟悉面孔。弓手蒋烨,牢头李老酒,还有刚才与程小九一道喝酒的几个头面人物都聚在这里。每人捧着一盏茶,两眼中隐隐透着几分凶狠。 我刚才套过我那便宜外甥的话弓手蒋烨放下茶盏,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姓程的小子是个犯官之后,家里没什么靠山。今日能被林县尊看中,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您老如果觉得他扎眼,就直接吩咐一声。我立刻派人给他设个套,三天之内,保证他自己卷铺盖走人 白布包头者看了一眼蒋烨,不置可否。蒋弓手见自己的谏言没有被采纳,只好低下头去,继续喝茶。浓郁的檀香、酒臭还有茶香混杂在一处,熏得屋子里的人昏昏沉沉,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小子今天捞了不少好处,也该知足了。您老放话吧,我派人帮着老蒋动手又沉默了片刻,半个时辰前还拍着程小九肩膀叫兄弟的牢头李老酒信誓旦旦地保证。 白布包头者又看了李老酒一眼,目光中依旧带着几分阴森。转过头,他一一扫视其他几名衙役、帮闲,你们看呢,咱们应该怎么办 我看县尊大人是被土匪吓傻了,急着找个会武的当保镖。就不想想一个小毛孩子顶个蛋用,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过那小子的酒量真不错。我们几个轮番 1卷|2莺柯(五 1卷|2莺柯(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六 商量好了如何处置外来户的办法,众差役老爷们的心思便安定下来。再见到程小九的时候,脸上笑容也显得不那么虚伪了。 程小九毕竟只有十六岁,即便心里边一直绷着根弦儿,也猜不到众衙役们已经将他看做了落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子,随时都可以一口吞掉。见大伙对自己热情,还以为是自己连番退让的行为得到了回报。肚子里的一块石头慢慢落地后,便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乡勇训练上。 经过连续两天的考核,馆陶县总计征召了一千名乡勇。参照大隋府兵的编制,林县令将这一千乡勇分为三个团,以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和瑶光命名。每团实辖兵士三百,由郭、贾两位捕头和董主簿分别担任校尉。多出来的那一百人单独组成一个天枢旅,由程小九担任旅帅,负责保护县衙重地的安全。此外,为了表示对程小九的倚重,林县令还将这三团一旅的总教头职位给了他,并赏了王二毛一个队正做,直接听程小九调遣。 也不知道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暗中指点,林县令挑选出来的,负责保护县衙安全的一旅乡勇中,居然有半数是当日冒着闪电暴雨和程小九一道抢救粮船的。这五十个人无论身体素质和胆量在乡勇中都是首屈一指,因此被程小九稍加点拨,便显出了几分与众不同来。虽然列队行进时依旧分不清左右,喊杀声却甚为响亮。每次在校场上开始训练,十几里之外的人都能听得见动静。 其他那三个团乡勇的表现也非常出色。为了保住一个月三斗米的军饷,大伙训练起来格外认真,唯恐被暂代军官职务的衙役们挑刺赶回家去。如此几天下来,就连最喜欢挑毛病骂人的郭捕头都没机会骂人了,看见一队队乡勇在程小九的喝令下大踏步从自己眼前走过,脸上不觉带上了几分欣赏意味。 乡勇们每日上午在程小九的督促下正常操练,下午便拿了抬筐、木锹等工具跟在李老酒的身后去修理城南侧被雷击毁的那段城墙。巨贼张金称旦夕将至,重新搭一堵新城墙肯定来不及。不过这点小困难怎难得住一向聪明睿智的林县令,在他的指点下,众乡勇们先砍来树枝,在倒塌的城墙上竖起了一排木栅栏。然后沿着木栅栏外侧两尺左右的位置,将城墙的残骸用木锹铲成一段直立的土壁。这样,城墙残骸连同新竖的木栅栏加在一起也有两人多高了,山贼若打着毫不费力突破南城墙的主意,肯定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边修建着临时城墙,董主簿和林县令两个一边整饬乡勇们的装备。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根据古书上所记载的守城窍要,增加强乡勇们的远距离打击能力。馆陶县只有二十几张弓,凑不出一旅弓箭手的装备。这也难不住睿智的县令老爷,他一道手谕发出,登时从城内的集市上征调了数千根干燥的毛竹竿。命人挑其中粗大结实者一剖两半,然后再截成五尺左右的长片,两端挖孔穿绳,三下五除二便赶制出了数百张射程极远的巨弓。三百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可以在二十到两百步之间的敌头上瞬间降下一场箭雨。 这三百精锐弓箭手,自然归林县令最信任的董主簿统领。为了不显得自己偏心,县令大人又命人砍了七百多根白蜡杆子,一端装上铁枪头,发给其他乡勇作为长兵器。如此一来,除了弓箭兵之外,每名乡勇的手中便有了一长一短两样兵器,短者为本地铁匠赶制出来的朴刀,长者便是程小九最擅长的丈八红缨枪。 长短兵器俱全,还有三百名可以远射的弓箭手,这支乡勇也算得上装备精良。几个校尉兴高采烈,都以为即便张金称真的杀过来,乡勇们也有一战之力。对大隋府兵当年军容还多少有些印象的程小九却不敢盲目乐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当年所带的府兵很少有使用白蜡杆子做兵器的情况。作为标准配备,士卒们通常都是一杆步槊外加一柄横刀。至于军中精锐,往往是人手一杆陌刀,当者无不披靡。 步槊的优点是锐利和结实兼备。所谓丈八长槊,光槊刃部分便长达三尺,再加上一尺多长的槊座,丈许长的槊身,活脱一柄带杆的铁剑。即可当做长矛直向攒刺,又可以当做大刀左右挥劈。而敌人手中短兵器只能砍得到长槊前端的铁制部分,很难有机会将槊杆砍断。 陌刀这种兵器最适合大力士使用。其刀刃和刀柄加在一处足足有一人半高,双手抡开去,可以将敌军连人带兵器一并砍为两段。参照大隋府兵的战例,有一百名陌刀手为前锋,便可以向人数足足是自己十倍的敌军发起强攻。只要前排的陌刀手不累到脱力,敌人很难将我方的攻势遏制下来。 而林县令所征召的这一千乡勇,十个中倒有九个是在码头扛大包过活的,别的长处没有,力气却有的是。 找了一个私下的机会,程小九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向林县令提了出来。对方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眼看着恩人稀里糊涂地战死在流贼手中。 林县令很高兴程小九能对自己直言不讳,但想了好长时间,却给了他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答案。你说的的确是正规府兵的装备方式。但对付几伙蟊贼,用不着过于大张旗鼓吧咱们馆陶本来就不富裕,打一杆长槊可是要六倍于矛头的铁料。衙门里边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如果再向百姓头上摊派,恐怕民间会有些怨言而一旦被贼人趁机煽动引发民变,馆陶将不攻自破 大人说得对。晚辈只考虑到了加强乡勇的武备,却没想到百姓承受能力这一层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赶紧躬身认错。白蜡杆缨枪最大的好处是便宜,再多配置一千杆,也不会让县令大人肉痛。可如果想配置铁槊、陌刀、横刀这种真正的军用器械,就得衙门里想办法另行筹集钱财了。 据王二毛打听来的小道传闻,自从开始筹建乡勇,街市上的各项税费便足足向上翻了一倍。这些钱,相当大一部分流入了各级官吏口袋中。即便是自己,也从中分得了三吊半钱的好处。如果自己还不能体谅县尊大人的苦衷,未免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对于年青人勇于承认错误的好习惯,林县令还是非常欣赏的。最近一段时间,程小九在校场上的表现也的确让他这个县令大人感觉到脸上有光。为了鼓励心腹爱将的心气,他斟酌了一下,笑着表扬道:其实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咱们这里实际情况不允许而已。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倒可以去军中发挥你的长处。咱们这弹丸小县,未免天空太狭,不足鲲鹏展翼 县尊大人过奖了。晚辈能为大人效力,已经是难得的福分程小九不明白林县令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林县令看着他摇头微笑,目光中仿佛隐藏着无限玄机。直到程小九被看得浑身发毛了,才又笑着将话题转移开。我听说你本是将门之后,令尊大人是受了贺若老将军的牵连,才被发配到塞上的你最近有令尊的消息么本县在辽东倒是有几个朋友,也许能够对令尊看顾一二 突兀,非常突兀。程小九内心滚滚翻翻,十分情绪中倒有七分惊诧,剩余三分才是狂喜。呆呆地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躬身向林县令做了个长揖,斟酌着回答道:多谢大人照顾。只是家父已经被贬到边塞很多年,开始时还有些口信传回来。最近五年,已经音信皆无了。如果哪天晚辈得到家父的消息,一定请大人帮忙。我父子若能再度团聚,晚辈纵使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德 说到最后,他真情流露,话语中已经带着几分哽咽。林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报答二字,你再也休提。本县是欣赏你的才气,并非想示恩于你那桩案子本来就是场无妄之灾,嗨,可惜满朝文武没人敢仗义执言 晚辈知道大人施恩不望报但大人毕竟是个真心关照晚辈的长者晚辈,晚辈,晚辈失态了,大人勿怪程小九抹了把泪,嚅嗫着道。 你这小家伙林县令又笑。他很喜欢小九脸上的青涩,那是他当官多年来,难得见到的一种表情。让人不知不觉中就会心神变得轻松,不知不觉中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 看着那青涩的面孔,他又笑着补充,你好好训练乡勇,已经是报答我了。守城的事情,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这里距离武阳郡城与清河郡城都非常近。一旦有警,只要能坚守一日夜,援军肯定能沿运河杀到。如果惊动了黎阳的守军,贼人恐怕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黎阳守军的战斗力有多强,程小九没有半点印象。但既然县令大人说得如此肯定,他也不再坚持自己加强乡勇装备的看法。只是在平素训练中,大大提高了相应的强度。这样一来,难免被乡勇们偷偷地指点脊梁骨。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报答县令大人的恩德,小九已经无暇理睬那么多了。 于是,馆陶县的缨枪兵便成了这个夏天一道蔚然的景观。每天上午,七百多杆缨枪随着壮汉们的怒喝上下攒刺,整个校场如同绽放了万树桃花。一身淡白色葛布短打的程小九手持长缨行于枪阵之前,指东打西,一杆缨枪使得神出鬼没。只看得无数前来瞧热闹的百姓目眩神摇,喝彩声犹如雷动。 其中喊得最起劲的,便是朱杏花和她的贴身婢女巧儿。二人的巴掌拍得通红,浑然不顾周围眼光的异样。 大部分乡勇都从王二毛的无门之嘴中知道了小杏花和程教头之间的关系,在训练的间歇,忍不住大吹口哨,嘴里唱起怪词怪调的俚歌。路边是哪家小娘子,眉间抹着一点鹅黄,田野中谁家的小花儿,为我挺起了胸膛 分明一头大苍蝇,也学蜜蜂逐花香,小心落入蜘蛛网,被人捉去祭胃肠小杏花的贴身丫鬟见主人受窘,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 周、隋两代皇族均混有鲜卑人血统,所以北方民间胡风甚盛,寻常未婚男女之间说几句怪话不算伤风败俗。但众乡勇也只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并不敢借机挑战程小九的权威。毕竟对方年龄再小,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公门中人,随便丢个小鞋儿过来就能让大伙卷铺盖回家。唯独王二毛本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胡闹也不会丢掉饭碗,所以只要小杏花的身影一出现,肯定想办尽办法上前套近乎,满口嫂子长,嫂子短地叫个不休,唯恐对方记不得自己的模样。 跟小杏花混得脸熟后,王二毛便又开始转弯抹角打探周记药铺大小姐的消息。只是那点儿歪心思刚刚露出个头来,便被小杏花主仆劈头盖脸地给打了回去。 有胆子你便自己去药铺后门守着,见到有朱红色的马车出来便向前冲。一旦被车撞翻了,说不定秀英姐姐会心软,掀开车帘看看你到底被碾死没有小杏花牙尖嘴利,一点面子也不给王二毛留。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人家周小姐姐是正经嫡出的女儿,整个周府老少都像掌上明珠般捧着。有其主必有其仆,跟王二毛混得熟了,婢女巧儿也露出了隐藏于温顺面孔后的白牙,她将来要嫁的人不是达官显贵,也是知书懂礼的名门之后。像你这样大字不识半斗的,即便提着金山银山上门去,少不得也被用乱棍打出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找个能居家过日子的婆娘好 王二毛被两个少女数落得没脾气,只好另找机会请程小九从中斡旋。先前几次,小九都不置可否。最后被逼得实在急了,只好拢住好朋友的肩膀,笑着提醒道:那种人家,是最讲究门当户对的。咱们两个明知道高攀不起,又何必凑上前去看人家脸色晚上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老米头自酿的小黄稠,我昨天刚刚买的。就着时鲜小菜灌上三碗,保准你连月亮里边的嫦娥都看不入眼 谁稀罕你的小黄稠王二毛用力从程小九的胳膊下挣了挣,气哼哼地道。最近跟在程小九身后,他每日都能享受到为低级军官专供的伙食。肚子里边被添饱了,力气显然见涨。随便挣扎两下,居 1卷|2莺柯(六 1卷|2莺柯(七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七 树枝和木棍扎成的家门虚虚地掩着,很简陋,门后却是小九心中世间最安宁所在。在短短几天内突然从一个人见人厌的穷小子变成了一千乡勇的总教头,馆陶县衙门的兵曹大人,突然的身份变化让他很不适应。由于缺乏对官场的最基本了解和一个渐进的融入过程,在最初的兴奋和狂喜过后,他很快便迷茫起来,甚至在内心深处充满了不安与恐慌。而此时安置于驴屎胡同那个简陋的家,就恰恰变成了一个避风的港湾。每次走近家门,小九的心情便渐渐放松开来,一整天的紧张和疲惫也慢慢散去。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待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时,他便又有了精力为自己,为娘亲和这个家的未来去打拼,去机警且沉稳地与上司、同僚、下属以及所有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去周旋。 门在他伸出手的一霎那很突兀地自己开了。金红色的阳光从晚霞背后照落,照亮门后那个黑一道白一道却充满喜悦的小脏脸。你回来了不给程小九发呆的机会,小杏花奋力将门全部拉开,雀跃着道。声音如同出谷的黄莺,瞬间给小院带来了无边的生机。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娘呢,她睡着还是醒了程小九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略有些慌张的问。看样子脸上的样子,小杏花刚才是在折腾吃食。而身体虚弱的娘亲通常都会在下午这个时候眯上一觉。生性活泼的小杏花不会体谅娘亲的身体情况,偏偏娘亲甚为疼爱小杏花,从不会说这个未来儿媳的半点不是。 姑姑在房子里边做针线活。我帮你炖了鸡汤养身体。刚刚熄了火你回来正好趁热喝一些用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下,小杏花学着一个贤惠的妻子对待丈夫的模样说道。手心处的黑灰却很不给面子地将她本来就花哨的脸涂抹得更花哨,看上去活脱一只刚刚从灶膛中钻出来的小野猫。 程小九强忍住笑意,轻轻拉起小杏花的手,温和地说道:先去洗洗手,然后再擦把脸。擦完了你也一起来喝鸡汤吧,我在军营中吃过饭了,一个人喝不完这么多汤 少女的脸上瞬间腾起了两团红云,一半为羞涩,另一半却是因为发现了自己掌心处的炭灰。死小九,也不早点儿提醒我,亏我还给你熬汤喝她以比翻书还快的速度翻脸,顿着脚叫嚷。然后甩脱程小九的手掌,头也不回地奔向水缸,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巧儿,巧儿,快帮忙打一盆水。寻一块干净帕子来,还有镜子,胭脂,花黄,铅粉 早知道我就不提醒你程小九笑了笑,小声嘀咕。有这两只喜鹊般的女孩子在自己家里折腾,娘亲下午肯定片刻都没合过眼。不过这样也好,有她们在,至少院子里边会多些朝气。自我安慰着,他信步走进屋门,绕过正在手忙脚乱收拾自己的小杏花和被小杏花指使得同样手忙脚乱的巧儿,笑着向娘亲打了个招呼,然后掀开草帘,回到自己平素休息的木塌旁,伸手去解外套。 放架子上耳边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命令。正在洗脸的小杏花仿佛视线会拐弯,不用转头,也不用绕过隔断两个半间屋子的草帘,便看到了在另外半间小屋里的程小九在干什么。巧儿,把我新买的衣架子给他搬过去。顺便让他看看我做的那件外袍子合不合身。那件袍子就摆在他的床头,袖口和肋下还没缝边儿 哎婢女巧儿答应一声,云一样飘进了屋子。虽然仅仅是件外套,程小九也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换过。尴尬地将手臂停在胸前,脱亦不是,不脱亦不是。 他那窘迫的模样逗得巧儿哑然失笑,低下头,抿着嘴道:姑爷将短褐解了吧,趁着天没黑,婢子还来得及帮你洗洗。把汗水洗掉后,明早再穿着去练兵便不会粘在身上了。塌上的长袍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费了好几天功夫呢 迅速向草帘后看了一眼,她压低声音,笑着提醒:小姐次做衣服,手扎了好几回。如果姑爷穿着不合适,请千万担待些,别直接说出来 巧儿,你又嚼什么舌头呢小杏花听不清楚帘后的对话,大声抗议。 没说什么程小九笑着冲巧儿点点头,快速将话题接了过去,我来试试你做的衣服,哈哈,好久没穿新袍子了 他故意装出一幅高兴的模样,既用来安慰小杏花,又用以遮盖自己心中的紧张。新袍子的用料很好,是最近地方上最流行的读书人款式。程小九本来生得就修身长腰,虽然脸孔被晒得黑了些,与袍子的颜色有点儿不搭调,但换上新衣后仍然平添几分风流倜傥。 巧儿看得眼神发亮,走上前,轻手轻脚扯平衣服上的褶皱。非常合身,领口大小留得正好,腰这边也刚好。下摆略长了半寸,恰恰可以收边。袖子,袖子这里也很合适,只需要小小地改动一点点儿一边像摆弄木偶一般摆弄程小九,她一边大声向草帘外的正在忐忑不安偷听的小杏花汇报。姑爷稍稍抬抬胳膊,再抬一点,再,别抬了赶快停 也就是程小九练过几天武艺,反应速度远超过常人,才抢在将衣袖扯碎之前停止了全部动作。但整个袍子的缺陷已经完全暴露了出来,肩宽太窄,袖子开的位置不正,腰部收得太细,背部的面料也少放了寸许。这样的衣服,除非穿在身上后纹丝不动,否则以程小九力气,随便扭扭身子都可以将其扯得分崩离析。 忽然听不见草帘内的动静,早有预感的小杏花再也按捺不住,哧溜一下钻了过来。她刚刚洗干净脸,还没来得及对镜整妆,关键是在小九家没找到镜子。因此素面朝天,看上去就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 程小九发现自己的心很不争气地跳了几下,呼吸声也无端地沉重。为了不让小杏花尴尬,他尽量稳住身体,一动不动。但少女敏锐的目光还是看出了外袍的所有不足。 小九哥,我,我很努力做它的调皮的目光立刻变成了委屈,小杏花低下头去,以极其细微的声音道歉。 这衣服挺好的啊我里边还套着一件汗衫,所以才显得小了。程小九的口齿立刻清晰起来,大声替小杏花找台阶下,夏天的时候本来几不需要穿汗衫,待会儿我直接套在身上,效果就不同了。杏花,巧儿,你们先出去避一避,我现在就换上它,晚上去二毛那边显摆显摆 不准去小杏花突然生了气,大声喊道。还没等程小九弄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像两人小时候打架一样冲到对方身边,拉住外袍,奋力向下一扯。本来就没完全缝结实的长袍立刻呲啦一声裂为了两半。紧跟着,又是呲啦、呲啦,几声裂帛响,整个长袍已经被她扯做了数片。 小疯丫头,你在干什么啊程小九非常不解地望着小杏花,说话的语气隐隐带上了几分恼怒。那件长袍虽然做砸了,但改改至少能当个汗衫穿。被小杏花这么一扯,顶多能缝几双袜子了。那可是上好的苏绸,近二十文一尺。拿来做袜子,肯定会被街坊邻居们指着脊梁骂做败家子 我送你的,没送出手之前,就还是我的小杏花咬着嘴唇,大声回应。眼泪已经围着眼眶在打转。 程小九看得于心不忍,只好压下心头的火气,软言安慰,好的,你随便处理。我不管就是。你也别恼,明天咱们再扯几块布来,给你慢慢做着玩便是 小杏花不吭声,继续呲啦、呲啦地撕着绸布,很快便将绸布撕得连做袜子都不够材料了。看到姑爷和小姐突然间闹成这般模样,巧儿吓得吐了吐舌头,缓缓退了出去。里间屋做针线的程朱氏笑了笑,站起身,轻轻地掩住了屋门。 死小九,笨小九听着附近没了外人,小杏花愤愤不平地道,我又没量过你多高多胖,用眼睛估摸着,当然要出错了你还要拿去给别人看,就等着别人笑话我是不是 我怎么敢啊程小九苦笑着摇头。我不穿出去给别人看了,还不成么 撕成这样子,你当然穿不成了小杏花横了他一眼,嘟着嘴道。 看到程小九那幅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又忍不住破涕为笑。用手里的破布团抹了抹眼角,柔声提议,我这就给你量量身子吧,你先站好了别动。 说罢,不由程小九分说,以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为尺,一五一十地在他的身上量了起来。此时正直六月,程小九脱去外袍之后的身体上只穿了一件汗衫。被少女的手指上上下下一按,浑身又麻又痒。猛然间心头一热,湿热的脉搏中竟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冲动。 小杏花尚不知自己闯了祸,忽然听得小九气喘如牛,诧异地抬起头,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小九哥,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不是晒伤了吧一边说,一边赶紧停下计量尺寸的动作,伸出五根春葱般的手指去摸对方的额头。 程小九本来就被少女的体香弄得心猿意马,又感觉到额头上一股温柔的热浪擦过,全身的血液流淌得愈发迅速起来。他试图命令自己向后躲开,身体却不听话地向前凑,正挣扎间,手臂一紧,已经无师自通地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小九哥小杏花又羞又急,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外挣。背后的手臂却像铁钳般将她箍得紧紧的,一时怎挣得脱。她想要大声呵斥小九松手,突然间又意识到这是在未来的夫婿家中,婆婆和贴身婢女只有一墙之隔。若是被她们两个听了去,自己今后便再也无法在人前抬头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眼看着程小九的目光如火,双唇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少女吓得双眼紧闭,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只煮熟了的河虾。 只求他今后好好待我闭着眼睛的少女喃喃地向上苍祈祷。 天地间万籁俱寂,此刻程小九耳畔只剩下了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嘭嘭嘭、嘭嘭嘭,那心跳声如战鼓,激励着他披荆斩棘,奋勇前进。嘭嘭嘭、嘭嘭嘭,那心跳声如雷鸣,唤醒了他身体中最原始的本能。 他闭着眼睛,在本能的指引下继续向前。感受到未婚妻小杏花炙热的体温,感受到未婚妻小杏花那滚烫的呼吸。近了,近了,在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沸腾的那一刻,他的唇边猛然感觉到了一抹清凉。咸咸的,麻麻的,直透人心脾。 程小九微微一愣,心里的火焰立刻冷了个透。他快速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将怀中的少女丢在了床上。拔腿方要逃走,脚却被小杏花丢下的碎布绊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惭愧地蹲在了床边。 杏花我看着少女垂泪欲滴的神情,程小九心中大愧。伸起手掌便向自己脸上扇去。手掌刚刚落下一半儿,却被另外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未婚妻小杏花睁开眼睛,一边用另一只手抹泪,一边羞羞地命令道:我不准你打自己小九哥,你刚才吓死我了 我,我刚才一时糊涂程小九红着脸解释。又怕自己一番轻浮举止恼了小杏花,陪着笑脸,温言软语试探道:我刚才没伤到你吧这屋子里边真热,弄得人神智都不清楚了 伤到了,当然伤到了吓得我差点没昏过去小杏花挥着拳头捶了对方两下。浑身上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打在小九胸脯上就像两团蚕丝碰到了石块。发泄完了心中的无名火,她的心没来由又软了起来,拍拍身边的床榻,低声命令道:死小九,坐下。坐到我身边来 嗨,唉程小九连声答应着,硬着头皮坐到小杏花身边。虽然是自己的床,他却不敢将屁股坐实了,只是虚虚地沾了半个边,与小杏花保持了半尺左右的距离。 坐近点儿坏蛋死小九少女气鼓鼓地命令。此刻的程小九不再让她感到害怕,那幅木讷的样子却使得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程小九又答应了一声,身体轻轻向未婚妻身边挪了挪。小杏花也大着胆子向对方身边蹭了蹭,在衣服擦到一起的刹那,她伸手扯住了程小九的衣袖,将半边身体缓缓靠了上去。 屋子里静得如幽谷一样,娘亲和巧儿在隔壁的说笑声一波波传来,却一个字也没落入程小九和小杏花的耳朵。他们轻轻依偎着,呼吸着彼此的气味,感觉着彼此的温暖。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只觉得彼此像春天里的溪流和雪水般融到了一起,宁静而安全。 我有件旧袍子,你可以拿回去比着做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程小九轻轻动了动已经发麻的胳膊,低声道。 嗯小杏花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如同一只未断奶的小猫般紧紧贴住小九的胳膊不肯离开。 无论做得好坏,只要是你做的,我都会穿别再撕了,那么大块绸布,挺可惜的。程小九想了想,又低声叮嘱。根本没感觉到自己的话有多煞风景。 笨小九小杏花轻轻挪开身体,慢慢转过头,看着程小九棱角分明的面孔嗔怪道。这一刻,程小九看见,她的眼睛里边分明燃烧着两点星光。 被星光照得心里发柔,程小九探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小杏花的手指。这回小杏花没有急着把手抽开,而是静静地,任由小九握着。仿佛整个人也被握在对方掌心处,无忧,亦无惧。 等眼前事情忙出个头绪来,我就去你家和舅舅敲定婚期程小九心里很是满足,笑着申明。 嗯小杏花的脸上又飞起两团红云,眉梢眼角却充满了喜悦。 你愿意么程小九晕头晕脑地继续追问。 笨小九,你真的笨死了回答他的是一句带着羞涩意味的轻叱。小杏花低下头,额角已经再次顶上了他的肩膀。 程小九幸福地想放声大笑,又怕被娘 1卷|2莺柯(七 1卷|2莺柯(八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2莺柯(八 不能让那个商贩拉着大伙去造反一边飞奔,程小九一边想。整条街的狗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接二连三发出一串狂吠。有人立刻吹灭了屋子里的灯,唯恐不测之祸碰掉了自家屋檐上的荒草。也有人拎着棍子在院子里厉声斥骂,从夜行者的父母亲朋一直数落到祖宗八代,恶毒而难听。所有这些程小九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跑到军营去,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那个商贩将乡勇们带走。谋反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无论被携裹进去者还是被牵连进去者,都难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一如多年前的程家,从富庶变为赤贫仅仅经历了半夜。半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偌大的府邸便支离破碎。连带着自己当年所有快乐和梦想。 而当时父亲还是有战功在身的郎将,功劳可以抵消一部分罪名。现在的自己和乡勇们却一无所有,若是被牵连进造反的漩涡里去,能落个充军边塞的结局已经是祖宗八代积德,朝廷法外开恩 程小九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这些惨剧,为了自己,也为了恩公的未来。他知道,力棒们都是为了一碗饭吃才加入乡勇的,他们之中十有八九没胆子拿脑袋赌功名富贵。如果让这些人明白一旦参与杨玄感的造反大业,就等于踏上了死路一般,估计大伙肯定不会跟那个商贩走。至于郭、贾两位捕头和众多衙役,程小九知道他们很不得人心,虽然眼下都在乡勇队伍里担任要职,实际威望反倒不如王二毛、韩葛生、段清、张逊等临时提拔上来的队正们高。如果几个队正不肯跟着他们造反,光凭郭、贾等人很难把乡勇们煽动走。 所以,步就是尽快找到王二毛和这些队正程小九在心中快速核计。告诉大伙造反肯定会死路一条,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会背负骂名 至于为什么造反一定会失败,程小九自己也找不到充足理由。但娘亲的言传身教和这些年所读过的书都告诉他一个大道理,那就是,造反是风险巨大且会使祖宗蒙羞的罪孽。所以即便朝廷做得那些事情再不公平,再操蛋,他也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况且杨玄感手中没有多少兵这是程小九反对参与叛乱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凭借对大隋军旅的了解,他相信正规府兵,特别是当年父亲所在的内府兵,战斗力远远超过了现在他手里的这些乡勇。而大隋的全部府兵眼下都在辽东,杨玄感的起身之资肯定和馆陶县的乡勇差不多,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仓促之间,恐怕连每人一口钢刀都发不齐,更甭说床弩、石炮这些攻城的必备利器了。 成贤街位出于馆陶的心脏地带,距离小校场并不远。跑了没多长时间,程小九便看到了军营门口跳跃着的火把。当值的士卒将火把挑在枪尖上,一边巡逻一边笑闹。如果换做平时,程小九肯定要冲上前将对方呵斥一顿。但今天,这种懒散的情景却让他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轻松的感觉。乡勇们还有心情打闹,便说明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前来鼓动他们造反。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拯救自己、恩人林县令这些善良而无辜的力棒们。 程教头被脚步声将目光吸引,正在玩闹的乡勇们吓了一跳,赶紧将火把从矛尖上取下来,端端正正地举在手里。然后肃立成排,可怜巴巴地等着被年青且武艺高强的兵曹大人教训。 预料中的斥骂却没有传来,程小九停下脚步,先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笑着询问道:今晚情况正常么弟兄们是否都已经按时休息 禀告教头大人带队巡逻的伙长大声回应,弟兄们已经按时熄灭了火烛。营内营外一切正常 嗯程小九微笑着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军官的气势,南城墙那边呢,谁在带队值夜 是蒋伯龄,报告大人小伙长见程小九没有责怪大伙的意思,胸脯挺得更直。他带着瑶光怪团旅在城南驻守。半个时辰前例行吹了一声号角报平安,没任何异状发生 嗯程小九继续点头,心情更加安定。蒋百龄是蒋帮闲的一个远房侄儿,曾经读过几天书,但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到店铺里边当学徒谋生。蒋帮闲一直想把这个侄儿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托了关系将其塞入了乡勇的队伍,并且一入营便提拔其为旅帅。 虽然是蒋帮闲的侄儿,但蒋百龄这家伙为人处事却与其叔叔一点都不一样。此人胆小,谨慎,并且身上带着股读书人的假清高。所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冒险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去做的。当然轻易也不会跟着别人去造反。 程教头尽管放心。弟兄们警觉得很。众乡勇怕程小九追究大伙故意偷懒的事,纷纷开口表态。 对,咱们练了这么久,正手痒呢。如果张金称狗贼敢来,保准让他有来无回 程小九伸出手去,用力拍了拍当值伙长的肩膀。继续巡夜去吧。注意周围动静。若是有人在营中散布流言,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那当然。咱们只能县令大人和兵曹大人的小伙长又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种拍马屁的话自然不能当真,程小九又笑了笑,转身走进沉睡中的营盘。夜已深,大部分乡勇早已安然入梦了,呼噜声在军营内此起彼伏。他们是幸福的,从不去考虑未来,对身边的危险也毫无所知。程小九发觉自己居然羡慕起别人这种无知无觉来,咧了咧嘴,对着夜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呼他把满腹的不安顺着呼吸吐了出去,仰看漫天星斗。玉衡、开阳、瑶光,还有自己这个天枢,林县令在组建乡勇时,给这支队伍起了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而乡勇们也感念他给了大伙一条谋生之路,愿意唯他的马首是瞻。刚才那名小伙长说得好,大伙只听林县令一个人的。可林县令组建这支乡勇的目的到底是想追随杨玄感造反呢,还是仅仅为了保境安民程小九猜不到,所以心里充满了矛盾。 如果林县令也想造反的话,将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程小九知道自己这个教头,兵曹,以及在军营中的威望都是林县令赐予的。对方既然能够赐予,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全部收回去。韩葛生也好,段清、张逊也罢,跟自己虽然有些交情,却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得罪衣食父母。即便是好朋友王二毛,如果形势非逼着他在自己和县令大人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恐怕他最终也会选择后者。 有些人就是不禁念想,程小九心中才浮起他的名姓,那疲懒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了起来,该死小九,不是说今晚请我喝小黄稠么酒呢,我怎么没看见难道你把它带到了军营里边 改天吧。今天小杏花在我们家程小九苦笑着转过身,准备迎接王二毛的数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赶得这般巧 看到女人就没人性的家伙哼王二毛翻翻眼皮,满脸鄙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听见小杏花的声音,就没去你们家招讨人嫌。本以为你今晚肯定不回来了,结果刚才在半路上却又看到了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程小九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追问。 你王二毛继续翻眼皮,你刚刚送了老婆回家,心里哪还会装得下别的。我喊了你不下二十声,把满街的狗的招了出来。你却只管一个劲儿地疯跑,根本就不回头怎么了又被杏花他阿爷数落了吧我估摸着你就是个挨敲打的命,三天不送上门去,脑门子就刺痒 没有的事儿程小九大声否认,我根本没进他们家门 那更惨,是什么来着,你教过我。对,望风而逃王二毛不依不饶,继续拿话头挤兑程小九。在他眼里,好朋友即便做了再大的官儿,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没必要向对方保持陌生人般的尊敬。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欠了自己许多人情,因此更应该像债主对待冤大头一样尽情地欺负他。 我是担心军营里边有事情发生,所以才跑得快了些你别胡扯了,在弟兄们跟前给我留点颜面程小九无可奈何,只好低头讨饶。 这里还能发生什么事儿大伙每天被你操练得像活驴一样,那还有力气惹麻烦王二毛耸了耸肩膀,对程小九的话不屑一顾。 我说的全是正经的程小九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强调。我听说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大官儿。如果他派人到咱们这边鼓动,那岂不是要把弟兄们都牵连进去 听了这话,王二毛先是一愣,然后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造反,好事儿啊我早就看这世道不顺眼了,要是有人叫上我干一票,我一定去。抢房子,抢地,杀仇家,见到漂亮女人还能向屋子里边随便拉。咱不指望着升官发财,至少也能出口恶气 你想死啊小声点儿程小九气得一把抓住王二毛的脑袋,狠狠按了下去。乐呵吧,你乐呵三天不到,然后被人抓住抄家灭族。你娘,你妹妹,全都给卖到塞外去给胡人当牧马奴。那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光着脚走路,脚趾头都得粘在地上 照你这么说,胡人岂不都长着鸭子巴掌王二毛依旧嬉皮笑脸,根本没把程小九的警告当作一回事儿。不过你放心,除非你程小九也造反了,否则我绝对不跟着别人凑热闹。免得到时候我当反贼你当官军,哥两个面对面举刀 程小九哭笑不得,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混蛋家伙,整个晚上就说了一句人话 至少我把你当兄弟,不像你,看到老婆就忘了我王二毛反唇相讥。 你 我怎么了我可没答应请人家今晚喝酒,却自己跟女人跑了。我可没只图着自己高兴,却看着好朋友打光棍周家小姐的事情,你帮我问了没有是不是又忘了还是根本不敢在嫂子面前提起 程小九被噎得连连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精神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又低声问道:说正经的,二毛,我不是跟你闹着玩如果有人拉你造反,你会不会去 王二毛不明白好朋友今天犯了哪门子邪,居然开口闭口造反个没完。用力搔了搔后脑勺,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答道:那得分是谁你程小九煽动我,为了咱们之间的义气,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跟你走上一遭。如果是换做别人,如老蒋、老李他们,算了吧,我还怕他们把我半道上当牲口给卖了呢 如果是更高一级呢,如主簿,或者县令大人程小九看着王二毛的眼睛,郑重追问道。 你发疯啊你这回,轮到王二毛不满了。县尊大人是朝廷的官儿,天天大把大把的肉好搂着,他怎可能造自己的反 我只是打个比方程小九在心里苦笑。县尊大人的确每天都在大把搂钱,但那不代表他甘心安于现状。如果他能当了郡守,便意味着可以搂到更多的钱。如果他能当总管、大使、丞相,则根本不用伸手搂钱,便有无数人天天排着队向他进贡。世道如此,人心怎会懂得知足呢伴着一声叹息,他又低声补充道,你只管说你会不会跟着别人去凑热闹,别管我的比方对不对 呵呵,别人还说你聪明呢,居然连这点儿事情都想不明白。王二毛像得了宝贝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如果县令大人造反,所有弟兄肯定都跟着。我要是不跟着,个便被砍了脑袋当投名状我才不当那傻子呢,跟着混呗好歹多快活几天,不至于死得稀里糊涂 眼下最要紧的是别被人当了投名状望着好朋友那坦诚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觉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该为自己刚才的打算感到好笑还是感到悲哀。联合几个底层的队正,架空衙门里的捕头和差役们,以此来拯救自己的恩公林县令,避免他走上歧路。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想法就偏偏没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相应的实力。如果林县令真的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话,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随他之外的第二个选择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像河里死尸一样怕人,赶紧收起笑脸。他从来没见到好朋友的脸色如此难看过,即便当时两个人一块儿饿肚子时,记得对方脸上也始终带着阳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坚信。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赖的后盾之缘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脸上明显看到了害怕,看到了惊慌,还看到了一丝丝绝望。难道他刚才不是在开玩笑难道他刚才说得是真事儿 难道县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带头造反连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王二毛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听到造反两个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终于有了些亮光。嗯他呻吟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紧紧扯住二毛的胳膊,哑着嗓子叮嘱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千万别再大嘴巴说出去。否则,咱们两个肯定要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家人都要受牵连,记住了,别当我在跟你开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点头,汗水顺着鬓角滚滚而落。无论平素叫嚣得再欢,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但现在却真的要造反了,即将要被人杀死或提刀杀人了。天可怜见,自己长这么大连女人的胸口都没摸过,就要稀里糊涂地为了三斗米去送死这不值得,也无法让人甘心哪怕是军饷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连程小九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更何况自己一个武艺半点不会,大字只识两个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别的辄啊。咱们逃走吧。连夜跑出城外去,我知道一个山洞洞,咱们到那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咱们他听见有人在哭着祈求,很懦弱,很没用。但那个既懦弱又没用的家伙就是自己 关键是,咱们没有活下去的钱和粮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着摇头。连夜逃走,的确是一个可以避免灾祸的办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虽然大,有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没有钱财,自己在异乡拿什么谋生 天可怜见,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谋生之路,只当了十二天兵曹,连衙门里胡凳都没坐热乎,便要主动放弃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与小杏花的婚约,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在半个时辰前,幸福距离自己曾经是那样的近。而现在,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夜风像烟一般吹得支离破碎。 咱们去投奔张金称。在巨野泽里边有他的老营走投无路之下,王二毛咬着牙说道。 那还不是一样的造反一样的被官兵追杀程小九拼命地摇头。造反是让祖先蒙羞的恶行,当山贼也是一样。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种选择的话,娘亲非被活活气死不可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谁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要不,咱,咱们先下手为强王二毛一边像筛糠般哆嗦着,一边咬牙切齿。他不让咱,咱们活,咱,咱们也不让他活。衙门里边当值的都是天枢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队正。咱们两个进衙门没人会阻拦。先剁了姓林的,让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发不出命令去 尽胡说。林县尊对咱们有恩,咱们不能恩将仇报况且此时他是否造反还属于未知。咱们刺了他,反倒坐实了杀官谋反的罪名程小九继续摇头,苦笑不止。 见程小九除了摇头之外没一点主意,王二毛急得连连跺脚。那你倒是说咱们该怎么办阿总不能等死吧我家里还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当反贼杀了,她们可怎么活啊 别着急,再让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袋。王二毛的主意虽然没一个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让他冷静下来的作用。摆脱了最初的紧张与沮丧后,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绪。 逃走是不行的,没有谋生之路,老娘和自己早晚得变成饿殍;投张金称也不可能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与山贼同流合污;杀掉县令,夺取乡勇调度之权,这条计策也不足取。放下此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一层不说,到现在为止,关于林县令准备乡勇造反的推断完全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一旦自己误解了县令大人的意思,反而帮了叛贼的大忙。 如果能有一条既让林县令拒绝杨玄感的拉拢,又能不与他翻脸的办法就好了。这样,对方还做他的县尊大人,自己照旧做本县的兵曹,每月继续拿目前的薪俸,继续平平安安地攒房子和老婆本儿想到这层,程小九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脸 1卷|2莺柯(八 1卷|3东门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一 王二毛靠在院子里边的老树下,身体不住地颤抖。程小九死了曾经被他视作无所不能的程小九死了被人眼睁睁地刺死在自己面前。而作为程小九的好兄弟,没用的王二毛却被书房内的刀光剑影吓麻了爪儿,既没想到去外边搬救兵,也不敢阻拦凶手逃走 他忽然希望被张姓狗贼刺死的是自己,这样,他就不用背着一个懦夫的骂名活下去。平时自己吹了那么多的牛,胸脯拍得那么响,最关键时刻却被吓瘫在老树下,连一点忙都没帮上 没人理会王二毛的表现。 衙门里此刻一乱成了一团糟,县令大人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儿下,根本不敢抬头。武艺最好的程教头胸前殷红一片,看样子已经被刺客开肠破肚至于平素威风凛凛的捕头和衙役们,黑灯瞎火的,天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而城南传来的求救号角却呜呜呜呜没完没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苍凉。 大人是战是走,您得拿主意啊刘子光满脸鼻涕眼泪,哀哀地向林县令祈求。 张金称张金称衙门外,被号角声从睡梦中惊醒的百姓们抱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哭喊着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跑去。谁都不知道哪里安全,但谁都不敢再留在家中。张金称是个生吃活人心肝的恶鬼,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明天会不会成为他桌上美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伴着凄厉的号角声,无数飞鸟从半空中掠过去,叫得人毛骨悚然。它们是最幸运的,因为它们有翅膀,想飞到哪里便是哪里。 就在这个混乱不堪时刻,王二毛突然发现自己的好朋友的尸体动了动。小九他扯着嗓子狂喊了一声,飞也般向前奔去。撞开挡住面前的乡勇,踩过刘子光的小腿,顺势推了林县令一把,双手将程小九的遗体抱了起来。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也不活了。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个只会吹牛的废物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程小九的尸体又挣扎了几下,竟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目光呆滞,手指庭院众人,口中呃呃有声。 乍尸已经被城南传来的号角声吓破了胆子的乡勇们愈发慌张,零星几个人拔腿就向衙门外跑,更多的人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如捣蒜。程教头,你放心去吧。弟兄们亏不了你的后事,逢年过节,必有祭奠 呃,呃,呃,呃程小九的尸体越动越有力,居然摆脱了王二毛的手臂,直接站了起来。鲜血依旧顺着他的胸口向外冒,湿淋淋的已经染红了半边布袍。他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一步步接近蹲在墙根处发抖的林县尊。 程先前还死活不肯抬头的县令大人快速向后挪了挪,伶俐得就像一只肥猫。程,程教头一边颤抖着躲闪,他一边大声祈求,我,我,我不会亏待你。你别过来,别过来,过来我就喊人了 程教头,你死得冤啊大伙都知道但冤有头债有主,你别乱拉人走啊刘子光最为机灵,刚劝完已经吓傻了的林县令,转眼充当起僵尸交涉者的角色。你放心去吧,家里老小有我们,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不会让他们饿着 对,对眼看着程小九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林县令终于被吓出了几分胆气,高举右手,大声允诺:本县决不会慢待了你的家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尸体仿佛根本没听见众人在说什么,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林县令已经只有半尺之遥。本县给你家里每月送米五斗,钱三吊,月月不缺,决不反悔林县令已经无路可退,背贴着墙角喊道。 每月五斗米,三吊钱,已经接近一个在职兵曹的所有明面和暗地收入。林县令知道程小九生前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应征乡勇的。急中生智,居然想到了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死尸。而这招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他的话音刚落,死尸迷茫的双眼中突然冒起了几丝亮光。不再向前走,也不肯倒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衙门外的状况愈发混乱,但比起近在咫尺的僵尸来,张金称的威胁已经无关痛痒了。林县令见收买的办法有效,壮了壮胆子,继续许诺道:每季度该你得的,一文不会少你。弟兄们有肉吃,决不让你喝汤。 什么程小九吐出了块黑呼呼的东西,哑着嗓子问道。 你若不放心,本县可以立字据为证。这院子里的弟兄,都可以做保人看到僵尸开始说话,林县令尖叫着保证。 大人在说什么啊程小九的尸体皱了下眉头,继续道。他迷茫地转身,四下张望。然后突然明白了过来,抱着拳头躬下身去,程某救援来迟,请大人恕罪。大敌当前,还请县尊立刻移驾城南,为弟兄们壮胆 是,是,那是当然林县令不敢违背僵尸的要求,身体向门口挪了数寸,又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尸体没说让其他人走,所以刘子光等人不敢有任何动作。而他们不动,林县令就无法走出书房门口。 二毛,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去军营召集弟兄们。就说县尊大人有令,全体赶向城南防御。程小九的尸体又挥了挥手,冲着满脸迷惑的王二毛喝令。 唉唉王二毛像平时一样,没口子答应。转身窜出三、四步,然后又蓦然回头,小九哥,你死了还是活着你带不带我走 你才死了呢程小九被气得哭笑不得。他胸口上的剑伤并不重,顶多只刺到肋骨。而张姓狗贼剑上的残余力道却将他憋晕了过去。在醒来的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抹黑,浑浑噩噩不知道身在何处。所以才凭着晕倒之前的一点记忆,准备扶着林县令逃走。谁料一番好心却被大伙当做了僵尸还魂,吓得林县令外袍处湿淋淋黑了一大片。 你,你真还活着王二毛用力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大声问道。 滚,别耽误事程小九狠狠踹了王二毛一脚,将其直接踢出了书房。 刘司库,请你带人速回军营,给弟兄们发放兵器处置完了王二毛,程小九转身对刘子光命令。 唉,唉,我知道了刘子光还没从恐慌中缓过神来,连声答应。他在衙门中的人望和资历远比程小九要高,平素根本不必听对方的指使。可此刻,他心中却升不起半点儿抗拒勇气,答应完了,立刻转身去执行。 周队正,你带今晚在衙门执勤的弟兄速速赶往四个城门,通知守门的弟兄,没有大人的命令,四面的城门皆不得开启,以免贼人趁虚而入程小九又扫了一眼傻站在门口的周礼虎,大声吩咐。 他现在已经记起了自己与王二毛为什么而来。而一旦被林县令察觉到救命恩人最初其实也打得和张姓狗贼一个主意,恐怕日后自己和二毛都没好果子吃 好在大伙刚才都被吓得不轻,能不被僵尸咬死,已经暗自庆幸。哪个还会记起程小九到底什么时候来到的县衙听到有人肯出头组织防御,立刻如找到了头领的蚁群般,盲目地追随下去。谁也不想计较下令者到底有没有指挥大伙的资格。 把可能暴露自己来县衙目的的人都指派走了,程小九又抹了一把胸口的血,然后抱着拳头,再次向林县令施礼。还请县尊大人主持全局贼人仓促而来,不可能立刻破了馆陶弟兄们的家都在城内,如果调配得当,未必不堪一战 那,那是自然,自然林县令到了现在还没弄清楚眼前的程小九到底是人,还是具僵尸,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茫然回应。 李密麾下的哨探大总管张亮为什么突然收手而去,林县令非常清楚。如果因为自己被杀的缘故,导致张金称破了馆陶,恐怕在楚公杨玄感面前,李密难逃一个与流寇勾结,破坏自家后路的罪名。但光凭着手中这一千弟兄能否将馆陶守住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把握。毕竟当初为了有充足的理由左右逢迎,他故意将乡勇们的装备和兵器都限制在了最简单程度,甚至连一件皮甲都没舍得给大伙配。 守,未必守得住。逃呢看着半边袍子被血染红的程小九,林县令嘴唇嚅嗫半晌,却发不出那个弃城北走的命令来。 1卷|3东门一 1卷|3东门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二 程小九可不知道有人在偷看自己。他现在心里边想得全是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林县令,使得恩公待自己的态度瞬间大变。大人是在怪自己武艺低微,抵挡不住张姓狗贼可自己已经尽力了。姓张的家伙无论兵器和战斗经验都与自己不在一个层次上。县令大人当时就被自己护在身后,应该能感觉到自己的忠诚怪自己扮僵尸吓他,害得他在弟兄们面前丢了丑好像也不大可能。自己当时的确是头晕脑胀的,做任何事情都属于无心之过。况且被吓傻的不止县令一个人,于所有在场者中,县令大人还算保留着几分尊严的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程小九百思不得其解,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前途的担忧和恐慌。 头前打起灯笼,照亮本官的袍服,让百姓们看清楚些一声颇具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忧虑。程小九陪着笑脸回头,看见林县令已经收拾停当了。几名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衙役众星捧月般围着县令大人,高高举起的灯笼照得前方亮如白昼。 程教头,且随本县一道杀贼冲着程小九笑了笑,林县令继续发号施令。前后不过是半刻钟时间,他已经又换回到了平素那种镇定自若的模样。被身上的官袍和头上的帽子一衬,愈发显得威风凛凛。 这副打扮在衙门前亮相后,很快便收到预期效果。抱着仅有的家底四处乱窜的百姓们看到本县父母官大人依旧不疾不徐地迈着四方步,立刻自惭形秽。人家父母官大人都没跑呢,自己贱民一个,怕个什么怕啊论家产,谁人有县令大人多论前程,谁有县令大人远况且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张金称再没品味,也不会放着白白胖胖的县令大人不烹,净指望啃穷棒子们的骨头下酒吧除非闲得想磨牙 嗯林县令发觉自己的威望在民间居然如此之高,非常满意地发出了一声呻吟。四下挥了挥手,他从容不迫地喊道:尔等莫慌,有本县在,贼人定然进不了城 大伙别怕,都回家去,都回家去。县令大人亲自上城墙杀贼了。张金称肯定冲不进来擅长察言观色的衙役们立刻将林县令文绉绉的呼喊转换成百姓们能听懂的俗语,扯着嗓子喊了出去。 县尊大人来了县尊大人来了街道上唧唧喳喳,响起了无数议论声。很快,议论声就变成了欢呼,一波接一波响彻夜空。 林大人 林大人威武 林大人好样的 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越来越多的百姓停住了逃命的脚步。有这样一位身先士卒的好官坐镇,大伙还担心什么啊越来越多的年青人慢慢恢复了镇定,站在路边,眼巴巴看着林县令在自己眼前信步而行,目光中充满了尊敬。 林县令点头微笑,在衙役们簇拥下,慢慢迈着方步,一条街一条街巡视过去,让一条又一条街道恢复了安静。跟在他身边的护卫越聚越多,不仅仅是躲在家中的衙役闻讯赶来,连同一些木匠铺的伙计,铁匠铺的学徒,也拎着斧头和铁锤尾随在了衙役们队伍之后。大伙的家都在城里,谁也不愿意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送给张金称。刚才之所以陷入混乱是因为没人带头抵抗,如今,官老爷们已经都站出来了,大伙刚好借机给土匪们点颜色看看。 嗯林德恩手捋胡须又呻吟了一声,心里边就像喝了蜂蜜一样舒服。当官这么多年,他还是次被这么多人敬仰过。而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装模作样的走了几步路而已。这个主意是程小九给自己出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此时的林县令又记起了走在前边,警觉地为自己开路的那个少年的好处看向对方后背的目光不觉变柔和了些,隐隐又带上了几分欣赏意味。 待队伍走到了南城墙根儿,跟在衙役们身后的百姓已经超过了五百人。大伙挨挨挤挤不敢上前,唯恐被误会了,惹得县令大人生气。发觉民心可用,林县令的胆气愈发壮大。分开团团簇拥过来的众乡勇,找了个相对完整的土堆儿,快步走了上去。 县令大人小心报了近一个时辰警讯却始终没看到敌人刀光的蒋百龄唯恐受到斥责,眼巴巴地跑上前护驾。 没等他跑上土堆,林县令抬起右脚,一脚将他踢了个狗啃屎。没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伙流贼么看你慌成了什么样子 大人挨了窝心脚的蒋百龄不敢还嘴,趴在土堆下连连叩头。 既然当兵,就得对得起这份口粮站起来,给老夫站到栅栏后边去林县令轻蔑地看了蒋百龄一眼,厉声命令。老夫今天就站在你等身后,你等战死了,老夫便冲上去老夫战死了,贼人才有机会害我馆陶百姓 他的喝令旋即被一片欢呼声给淹没。县令大人林大人好样的林大人威武此起彼伏,一时间居然压过了城内城外的所有嘈杂。 林县令微笑着四下抱拳,然后清了清嗓子,向面前的百姓大声问道,尔等可愿意随本县一道杀贼 愿意我愿意数百人齐声回应,一时间居然彻底忘记了心中的恐慌。 眼看着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又募得了一支生力军,林县令更加高兴。目光四下看了看,就准备给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安排一个合适的将领。无疑,程小九是最佳人选,他笑着用目光跟对方沟通,却在程小九眼中看到了一缕急切地暗示。 我等愿意听从县令大人调遣你尽管下令,谁后退谁是大姑娘养的见到林县令突然又开始犹豫,民壮们迫不及待地保证。 程小九阻止我,必有缘故尽管不清楚其中道理,在军事方面,林德恩还是宁愿相信程小九的判断。但底下民心不可轻拂,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又冲着百姓们拱了拱手,大声命令道:既然如此,你等听我号令带上趁手的家伙,站在此处督战。待会儿看到我麾下哪个不争气的兔崽子逃下来,就乱棍打死他 是我等遵命众百姓又是感动,又是叹服。挥舞着兵器,大声回应。 林县令的头又朝四下转了转,从另一伙人中发现了匆匆赶过来的捕头郭进,冲着对方招了招手,当众吩咐道:郭捕头,这些壮士就交给你统带。算作本县的督战队和最后一支劲旅,随时准备上城支援 属下遵命捕头郭进拉着长声回应。 贾捕头,你带领一旅乡勇四下巡视。有趁机作奸犯科者,当场诛杀。有试图与张金称里应外合者,当场诛杀。有聚众闹事冲击城门者,当场诛杀,绝不姑息林县令又从人群中挑出另一位自己信得过的捕头,厉声命令。 刚刚见识完县尊大人仁慈爱民的一面,猛然间听到一连串的杀字,百姓们都被吓得一哆嗦。可在这种关头,谁也不会认为县令大人残忍。张金称如果入了城,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死于非命。干掉那些不安分者,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想通了这一节,欢呼声便又在四下涌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亢奋。 贾捕头用目光快速与郭捕头交流了一下,大声答应着领命而去。刚才他们两个捕头已经收拾好了家中细软准备到乡下躲灾,临出家门前,却猛然听见了一阵欢呼声。二人赶紧叫徒弟出去打探风向,得知县令大人居然发了狠,准备跟张金称死磕到底。凭着对顶头上司禀性的了解,两位捕头相信形势肯定还没发展到非得抛家舍业的地步。所以赶紧带着徒子徒孙们赶到城南,刚好接到了两个安全又能博得声望的美差。 给两位心腹布置完了任务,林县令的目光再度看向了程小九。他发现程小九的士气不高,笑了笑,压低了声问道:程教头,你的伤要紧么若是撑不住也不要勉强,流贼的确没有攻城,你随时可以回去上药 谢,谢县令大人关爱。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非常感激地回答,我的伤不妨事,愿和大人一道杀贼 那好,本县就委任你为这支乡勇的行军长史。所有谋划,皆可以不顾虑的提出来,只要有道理,本县一定采纳 程某决不敢辜负大人的信任在一片羡慕与嫉妒交织的目光中,程小九躬身施礼。他发觉林县令对自己的欣赏和关爱又回来了,似乎比以前还要多了一些。但现在这份知遇之情却让他感到心头有些沉甸甸的,再不复数日前那种纯粹的感动。 行军长史的职责是帮助主帅谋划军务,并且有权力在经过主帅许可的情况下,调动三团乡勇中的任何一团。这个临时官职比程小九先前所担任的练兵总教头和天枢旅旅率两个职位实际得多,也安全得多。换句话说,他现在可以指挥除了县令之外的任何人到城墙上去与流寇搏杀,而自己只需要端坐在后方轻摇羽扇,运筹帷幄。如果战事不利,他甚至可以 1卷|3东门二 1卷|3东门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三 战损结果很快便统计完毕。在刚才接触中总共有两个半旅的乡勇投入了战斗,当场阵亡了三十人,伤十七人。而流寇们在试图翻越木栅栏时吃了兵器太短的亏,被捅死四十九人,带伤撤下者不计其数。 单纯从敌我人数损失对比上看,乡勇们首战的结果非常优秀。只是他们的人数仅有一千,而敌人的数量却无法估量这个鲜明的数字对比让任何人乐观不起来,包括故作镇定状的程小九。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只能尽量找一些己方的优势来鼓舞军心。 他们没有弩车也没有攻城锤的云梯指着远处的火光,程小九大声叫嚷。他说的这三样都是兵书上记载的破城利器,没有这些重型装备,馆陶县的城墙便能多挺很长时间。可惜乡勇们对弩车和云梯没有半点儿概念,只是蹲在同伴尸体旁低声哭泣。这些老实巴交的力棒现在终于想起了害怕,终于明白,原来那三斗米的军粮,并不是可以轻松吃到肚子中的。 哭什么,敌人不是退了么他们连铠甲都没有穿,根本打不过咱们董主簿扯开嗓子,大声咆哮。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流寇们的训练程度和装备情况与乡勇一样糟糕至极。馆陶县临时赶制的竹片弓和竹杆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单层猪皮,却也给流寇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横在栅栏外的尸体中,有十几个是便先被羽箭射伤了的。慌乱之下,伤者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乡勇们活活戳死。 乡勇们依旧默默流泪,手中却始终不肯再放下已经被血水润滑了的长枪。他们已经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灵光一闪,突然记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讲过的话:只有见过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观看,细心地他果然于乡勇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杀气,就像一把刀开刃之前和开刃之后的差别。虽然都可以称作刀,砍出去后的效果却若判云泥。 韩葛生、段清、蒋百龄,你们三个带着弟兄们先退下去休息,换其他旅的人上来这个时候,继续软弱下去就是对所有人不负责任。程小九又扫了身边的乡勇一眼,点着几个队正的名字命令。 是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大声领命。蒋百龄却小心地向身后看了看,低声建议道:长史大人,您是不是去县尊那里知会一声大人他一直在看着咱们,估计等战果早已等得心焦 这只是流寇的波试探程小九皱着眉头回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后边请示一遭的话,这仗打起来就更困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接受对方的建议,想了想,低声补充道:不过让大人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们的功劳会被仔细记录在案。你们先带队在这戒备着,我去给大伙请功 众乡勇闻听此言,抽泣声立刻就小了下去。林县令在征召乡勇时曾经答应过大伙,战时另外有赏钱。杀了敌人,赏钱按人头计算。栅栏外边尸横枕籍,若是县令大人肯遵守前诺的话,估计大伙又能分到一笔额外的财富。 程小九看得叹气,犹豫了一下,又事先声明道:若有赏金,战死的兄弟们拿大头。活着的兄弟们分小头。大伙家里都有老有小,谁也别亏了谁。 那是,那是,长史大人尽管放心蒋百龄连连点头,催着程小九赶紧去向林县令讨赏。 你等千万小心程小九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一句,转身跑下残墙。 刚才残城上战斗打得激烈时,林县令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心中没有半点把握凭借千余乡勇守住馆陶,但如果一箭不发便带头逃走的话,日后无论杨玄感造反成功,还是当朝皇帝陛下从辽东返回,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初次交手的结果对他极为重要,将直接左右着他的后续决策 看到满脸是血程小九向自己跑来,林德恩的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了身份,只好强作镇定地迎上去,低声询问道:贼人退了弟兄们损失如何你自己呢没再受伤吧 禀告大人程小九站稳身形,大声回应,我军阵亡三十,轻伤十九,无人重伤。当场杀敌近五十,伤其数百。贼人气力不济,已经暂时退避 好,好,弟兄们好样的林县令连连点头,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程小九能带人打退敌军次进攻,就能打退敌人第二次。流寇们素来没长性,万一不堪损失而退走,自己跟任何人就都好交差了。 周围请战的百姓同样听得兴奋,举起手中的兵器来,再度请求上城杀贼。程小九四下扫了一眼,抢在林县令做决定之前建议道:启禀县尊大人夜色太浓,张金称只是在小规模试探。卑职建议让波参战的弟兄先撤下来休整,其他几队轮番上去。明早日出之后,也许我军会面临一场真正的恶战 好,好,就按你所说布置。林德恩现在是怎么看程小九怎么顺眼,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从衣袖中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他先向众人晃了晃,然后大声吩咐道:本县就把三团加一旅乡勇的调度权都交给你。若有不服从者,你尽管自行处置,不必禀告本县知晓 谢大人信任程小九感激地躬身。属下还有一个请求,望大人成全 林县令捋须而笑,说吧,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本县一概照准 弟兄们舍命杀敌。请大人传令抚恤战死者,以励士气程小九双手抱拳,大声请求。 那是自然林县令本来就不是个很吝啬的人,况且这笔钱又不用他自己从口袋里边掏。本县早有准备。你去告诉弟兄们,活着的每人每天赏钱五十,战死的抚恤家眷肉好两吊。杀敌一人,奖钱半吊。当天兑现,决不拖欠 话音落下,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特别是那些刚才没轮到上去参战的乡勇,心中对鲜血和死亡还没有任何概念,兴奋的叫声中透着惋惜,好像刚刚错过了场难得发财机会般。 我等也要参战,我等赏钱减半,也愿上城杀敌挥舞的砍刀铁锤的民壮们第三度大声请战。 感谢乡亲们的厚爱程小九四下抱拳,今夜请你等为众乡勇呐喊助威。明日天亮,定有大伙施展身手的机会 说罢,他举起林县令所交给的令牌。将蒋帮闲、李老酒、董主簿三人麾下还没参战的几旅乡勇分成两个班次,每个班次放了两百长枪手和一百弓箭手。依序和城上的守军轮换。又叫过站在一边畏缩不前的王二毛,当众命令道:你和周队正带领天枢旅上墙巡视,以防张贼派人从其他几个方向爬城。若是其他城门有了闪失,你也别回来见林大人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小九哥王二毛感动得直想掉眼泪。刚才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程小九,本以为小九吃了一次亏后,肯定不会再向先前一样拿自己当兄弟。却没料到程小九根本没将他被张亮吓瘫了的丑态当回事情。依旧给他安排了个既安全又能赚到钱的差事做。 程小九伸出手去,轻拍二毛的肩膀,去吧,别耽误了县尊大人的事儿。阖县父老的安危,就担在我等肩上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听者无不动容。百姓们争先恐后让出一条通道来,目送着王二毛与周礼虎两人远去。待天枢旅的弟兄去得远了,程小九又毅然转过身,冲着林县令深施一礼:请大人在此掌控全局,以挫敌人威风 如此风光且安全的安排,林县令当然万分满意。当即轻轻点点头,笑着吩咐道:你尽管去吧,注意自身安全。其他诸事全交给本官,本官定然保你无后顾之忧 只要大人满意就好程小九嘴上不说,心中却把很多事情看了个通透。刚才蒋百龄一再催促他向县令大人汇报战果,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他切莫将行军长史的身份当真。这里是馆陶县衙,不是什么大总管行辕。长史这东西,听起来威风八面,在衙门里却没有相应的编制。所以,该请示,该汇报之处一样不能少,免得上下起了误会,害得将来大伙都跟着难做。 怎么,你还有不放心之处么一块儿说出来,本县为你做主林县令看见程小九脸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询问。 程小九摇摇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没有卑职上城准备去了,贼人或许顷刻便来 说罢,他转过身,再度走向今夜的战场。该交代的场面话都交代了,能注意到的地方都注意了。如果这样做还会被人挑毛病的话,自己也只好认命了。凭心而论,对付这些官场上的东西远远难于对付城外的流寇。应付城外流寇的进攻时,他虽然也惊慌害怕,但心里却没有那样空。而面对着恩公林县尊和几位似笑非笑的同僚时,他总觉得脚下不踏实,就像走在一根独木桥上般惶恐。 芒刺在背的感觉很快就被另外一种紧张所取代,当他刚刚回到栅栏墙附近,张金称的人便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回,流寇们调集了大量的弓箭手,摸着黑对乡勇们进行远程打击,将木栅栏上下射得全是白羽。 有了刚才的经验,程小九应对起来从容得多。在张逊、臧大朋、孙继等几个得力队正的帮助下,乡勇们迅速隐藏到了流寇们看不见的角落。待敌军的火把一靠近,弓箭手们立刻瞄着光亮处展开还击,将流寇们射得抱头鼠窜。 攻城的序列没等靠近城墙便已经濒临瓦解,气得流寇头目大声咆哮。通过各种手段,此人终于将麾下喽啰驱赶到了城墙根儿下。还没等将胳膊搭上残墙,无数碎砖乱瓦又兜头砸了下来。 啊被砸伤者发出凄厉的呼喊,听到乡勇们耳朵里却如同仙乐。万一那人死在城墙下,就意味着大伙又多了半吊钱的收入可分。这样盘算着,更多大小不等,轻重不一的石块瓦块从阴暗处飞落,激起更剧烈的惨叫和更恼怒的喝骂。个,第二个,第三个,无数鼻青脸肿的喽啰兵从残城边缘探出头,没等交手,气势已经输了三分。 端枪,队端枪,顺着栅栏缝隙平刺程小九的命令声比上一轮战斗清楚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一点儿慌乱。百余名新上来的弟兄快步上前,闭着眼睛将手里的缨枪向外一捅,鼻孔中登时就闻到了血腥气。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些胆小乡勇惊慌失措的大叫。不待程小九出言呵斥,立刻有各队队正大声提醒道:一个半吊,快拔枪,别耽误功夫 殷红色的枪缨快速回收,中途不知道溅上了敌人的血还是袍泽的血,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看上去娇艳如花。第二队长枪手迅速上前补位,贴着排弟兄留下的缝隙将缨枪向栅栏外捅去。半吊钱,半吊钱他们恶狠狠地念叨着,无师自通地安慰着自己。肚子里边翻江倒海,下手却毫不犹豫。 第二波敌军以比波敌军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至少在栅栏前留下了三十具尸体。那意味着十五吊钱。分在每名参战者头上,可以分到五十个足色肉好。乡勇们默默念叨自己应该分到的赏金,强迫自己忘记对死亡的恐惧和丧失同伴的悲痛。这一轮不幸死在喽啰们刀下的乡勇只有六个,但他们已经可以瞑目。两吊钱的抚恤,够家中老小至少生活一整年。再算上杀贼的提成,总合已经超过了他们在码头上扛几个夏天大包的全部收入。 发财的机会源源不断第三波流寇转眼就杀到了残城下。紧跟着,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乡勇们转眼就轮过了两轮,每个人算下来都增加了百余文的收入。但新的发财机会依旧没完没了的出现,累得他们气喘如牛。 一个时辰过后,乡勇们便没心思再统计自己今夜能赚到多少钱了。枪缨黏黏地贴到了枪杆上,手中的白蜡杆子滑得几乎掌握不住。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八,再杀一轮,明天上酒楼吃肉只有各队的队正和伙长们,还机械地报着本队弟兄平均分到的铜钱总数。以此激励大伙越来越消沉的士气。 只有活着坚持过今夜,才能有机会亲手将高额的赏钱带回家,才能再次看到妻儿老小脸上久违了的微笑。对家人的挂念和对财富的本能追求,牢牢地拴住了乡勇们的脚步。他们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流寇们打得几度面临崩溃,却又几度在程小九的组织下将敌人打得先一步逃走。贼人支持不住了,打完这一轮,就能回军营拿钱旅率,队正们哑着嗓子,一遍遍散布胜利就在眼前的消息。最终的胜利却迟迟不肯到来,反而是阳光在东南方向率先射穿了夜幕。 天是在激战中亮起来的,城内城外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火把什么时候开始变暗。当缕阳光冲破早晨的乌云洒向大地的时候,所有参战者 1卷|3东门三 1卷|3东门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四 在乡勇们的狂笑声和喽啰们的喝骂声中,地上的壮汉慢慢爬起了身子。他的脸色黑得可怕,却强忍着怒气不去看程小九,而是小心翼翼地去安抚自己的坐骑。那坐骑是匹来自突厥的良驹,筋骨健壮,皮肉本来就比中原战马糙厚。程小九的弓又没什么力量,所以仅仅在马的脖颈和前腿交界处戳了个小洞,并未造成任何致命伤。 愤怒地突厥良驹嘶鸣了一小会儿,也就在主人的照顾下渐渐安静了下来。壮汉再三检视坐骑的伤口,确信没有什么大碍后。翻身又跳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肚子,先的的的的跑出五十余步,自己估摸着与程小九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了百步之外,突然又刷地一拧身,弯弓搭箭,将三支雕翎连珠般射回。 这三支狼牙箭上没有绑葛布,因此来势又狠又急。程小九见状赶紧蹲身躲避,三支白羽却没有掠过他的头顶,而是啪啪啪地依次钉在了距离他仅有三步之遥木栅栏上,笔直地竖成了一个纵排。 好啊郝头领好手段喽啰兵们见自家人又将失去的风头抢了回来,迫不及待地大叫。 有本事别射木桩子有本事别跑那么远乡勇们不懂射艺,兀自硬着头皮死扛。 听了城上的反应,那姓郝的头领也不着恼。冷笑着收了弓,冲着程小九所在位置伸出三根手指头,连连晃了几下,带领着一干喽啰扬长而去 城头上的弓箭手都归董主簿统带,在这么远的距离向对方还击,他自问没那个本事,手中的竹片弓也没那个劲道。只好望着马蹄带起的烟尘咬牙。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了,也不管别人听见听不见,跺着脚咒骂道:呸,不就仗着弓好么。能连射三箭的人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比你强些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众乡勇们识不得连珠三射的妙处。只觉得对方挨了自家长史两箭,又射了三箭回来,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算不上什么本事。程小九却心知不妙,趁着大伙哄笑的时候,悄悄拉过队正蒋百龄,低声吩咐道:你组织弟兄们轮流下城去用饭。然后就在城墙根儿附近找民居休息。三个时辰内贼军不会再发起进攻。三个时辰后,大伙继续按昨晚的班次轮换 遵命大人通过一夜的战斗,几个低级军官已经对程小九的指挥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听到吩咐后想都不想,立刻抱拳回应。 董主簿,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县尊大人那,把张金称的信给他送过去程小九从地上捡起郝姓壮汉射上来的箭书,平静地向董主簿询问。 那,那是当然董主簿为人素来机警,先前看见程小九望着敌军出神,已经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再听见对方找借口邀请自己离开,赶紧一连声地回应。 二人又跟众乡勇交代了一番,拎着箭书,慢慢走下残城。待离得弟兄们稍远了,程小九才用衣袖擦了把额头上的污渍和汗水,低声向董主簿交代道:那姓郝的家伙箭术远在我之上。照这样看来,今天早上这仗,张金称依旧没尽全力。若是他三个时辰之后再度来攻,估计咱们也得把所有老本都押出去了。情况基本是这样,见到大人之后,还请董主簿帮忙斟酌一下说辞。别让衙门里的同僚受了惊吓,也别让大伙过于小瞧了贼人,以至轻敌误事 你,你是说张金称还在试探他,他这样做不是在拿人命开玩笑么董主簿眨巴眨巴眼睛,满脸诧异。他倒是不怀疑程小九的判断,从昨夜到今天早晨这一段时间里,少年人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但张金称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就让人很是迷茫了。流贼向来是依多为胜,驱赶这几千老弱病残白白送死,除了让他自家实力受损外,董主簿从中看不出其他任何意义。 我也不知道张金称到底要干什么程小九仰面朝天,长长吐气。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已经有太多难以理解行为在他眼前发生了。林县令如此,张金称又如此。这些动辄可以决定人生死的大人物们,仿佛个个都生就了九曲十八弯的肠子。让谁也看不清楚他们肚子里想什么,谁也摸不透他们的真正打算。 作者:醉翁亭子:13回复此发言 2开国功贼第三章东门四上请给酒徒投花 但姓郝的和他麾下的骑兵,无论素质和装备都和其他喽啰不在一个层面上叹过之后,程小九又压低了声音向董主簿解释。那些骑兵进退有序。没有主将的命令决不擅自行动。而那个姓郝的统领摔下坐骑后,先看战马,再找场子。想必也是个久经战阵的老手 一些理论上的东西,他也是从父亲留下的书籍和笔记中囫囵吞枣地记了个大概。与眼前的实际情况互相印证之后,原来很多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才慢慢开朗起来。郝姓统领是个老手,其麾下骑兵训练有素。照着这个思路分析下去,不难推断出张金称的真正实力绝不会像老弱残兵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虚弱。那些残兵也许只是他的外围力量,他的弃子。他把杀招藏在了这些弃子背后,随时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 也许流贼也不是一条心。所以张金称必须保持着最强实力,才能压服手下的头目们听从他的号令董主簿对兵事了解不多,对人性和官场规则却揣摩非常透彻。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强盗也好,官场也罢,有些道理原本是通用的。当上司的一定要有使得下属服从于自己的实力,当下属的一定不要抢了上司的风头,这样,才能上下和谐,秩序井然。 但照着这个道理,从昨夜到今晚这段时间内程兵曹的表现就过于扎眼了。再次看了看心事重重的小九,董主簿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外蹭了蹭,与少年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县令林德恩昨夜一直在城下苦熬,拂晓前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在两名捕头的劝说下征用了一处靠近南墙的民宅,躺在里边的床铺上休息。人虽然安静下去了,心思却一直悬在半空中。忐忑不安地来回翻滚,直到朝霞红透半边窗子时才勉强眯了一小会儿。听到了院子外有脚步声响,又立刻坐了起来。 透过薄薄的窗纱,他看见浑身是血的程小九和董主簿两个并着肩走进了院子。各处厢房门顷刻间全部敞开,郭捕头、贾捕头以及衙门里边的诸曹小吏全都急切地迎了上去。程兵曹,张贼退了么董主簿,战况如何你们两个怎么一道回来了张金称走了一句句大伙都关心的话题接二连三地问出来,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县尊大人醒了么程小九没有立刻回答众人的问话,在距离正房远远的位置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种恭敬且知道进退的态度让林县令非常满意,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指扣打着窗棂吩咐道:都进来吧,我已经醒了。有什么事情大伙刚好一块参详 是大人程小九又非常恭敬地冲着窗子拱了拱手,跟在众同僚的身后向正房走来。经历了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的血战,少年人看上去已经非常憔悴。尽管如此,他仍然时刻注意着分寸和礼貌,不肯多走一步路,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这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又为他赢得了不少好感,特别是几个平级的诸曹小吏,因为不通武事,最近一直没有露脸机会。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声名鹊起的程兵曹抢了风头。见到对方在救了全城老小的性命后,依然安分得如个刚进城的乡下少年般,不觉心情大畅,连许多想好的刁难之词也暂时搁置了起来。 待程小九开始介绍战场的情况,大伙对他的印象愈发亲切了。对于昨夜那震天的喊杀声和今早的拼命血战,少年人只是寥寥几句便总结完毕。反倒是对于林大人在城下协调指挥之功,诸位同僚鼎力相助之德,一直念念不忘。仿佛仗全是大伙打的,与他自己毫无关系般。 程兵曹不必过谦林县令虽然贪功,却也不是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见程小九把功劳全推到了自己身上,笑着摆了摆手,低声说道:你做的一切,大伙都有目共睹。若是一味的谦虚,反而显得我等太计较了。 首功当属于大人程小九羞涩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与刚刚当上兵曹时的喜悦不同,自从昨晚的事情发生后,他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无论众人对自己笑,还是温和地聊天,心里都忍不住多想一想才敢接茬。 若能守住馆陶么郡守大人那边,自然每个人头上都少不了记上一笔大功。毕竟张金称自起兵造反以来,已经攻破县城三处,毁了高墙大堡不下二十座。两年多来能让他铩羽而归的,仅有清河县丞杨积善一人而已咱们今天顶住了他,便等于涨了整个武阳郡的脸面,郡守大人不会看不见林县令继续摆手,一厢情愿地推断。 那是自然,只要我馆陶县上下齐心,张金称何足道耳顺着林县令的口风,董主簿热切地说道。周围立刻涌起一片议论之声,无外是县令大人如何如何英明,一众同僚如何如何卖力。听得程小九心里直发虚,不断地使眼色请求董主簿尽快将话头切入正题。 董主簿冲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高深莫测表情。待众同僚们的这轮热闹劲儿过去了,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张贼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被咱们打得狠了,难免会使出什么狗急跳墙招数来。到时候拼个两败俱伤,也的确有违县尊大人的保护百姓的初衷。所以,卑职以为,我等还需仔细核计核计,尽量把县城的防御做得滴水不漏才好。 嗯,那是当然林县令轻捋胡须,非常受用地点头。你和程兵曹有什么好建议,说出来给大伙参详参详。 太好的建议我和程兵曹还没商量出来,还请诸位同僚群策群力。此外,张贼还射到城中一封箭书,不知道放得什么狗屁。但我等都是朝廷官吏,不能在流贼面前失了风头。所以还请大人稍稍过目一下,找个合适的措辞回了他董主簿不愧为多年行走于官场的胥吏,平平淡淡地几句话,便将程小九的拜托完成了个干脆利落。 那厮居然给老夫发了箭书呈上来,让老夫看看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象牙林县令对贼人在信上内容的兴趣,远比安排守城兴趣大。一听董主簿提起,立刻迫不及待地催促。 请大人过目董主簿笑着从程小九手中拿过包着白葛的羽箭,双手捧给林县令。无非是出言恐吓而已,看看打不动了,所以想跟大人玩不战以屈人之兵这一套把戏。作为一个山贼,真难为他了 众人被董主簿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都轻松地期盼着,看县令大人怎么批驳张金称的痴心妄想。谁料林县令接过箭书之后,起先还是一边看一边摇头。看着看着,脸上就慢慢阴沉下来。直到最后,双手如同灌了铅一般,几乎连写了字的白葛布都捧不住。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其放到了桌案上。 信上所说的都是真的放下箭书后,林县令用几乎绝望的目光看着程小九追问。 卑职没敢看箭书程小九心道不妙,赶紧出言替县尊大人鼓劲儿。兵法素来讲究虚虚实实。把三五万人马说成四十万也很平常。并且人数和战斗力自古无法相提并论,当年五百官军大破十几万黄巾贼的战例比比皆是 虚张声势么董主簿还记得程小九的拜托,笑着在一旁帮腔。很多号称的百万大军,实际上也不过十余万兵马。其中战兵更少,未必有总数的十分之一 听了二人的安慰话,林县令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儿。苦笑着将箭书向大伙面前推了推,低声道:你等一块看看吧。然后帮本县拿个主意。张贼给了咱们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如果咱们不肯投降,他就要下令屠城 ,他先有本事攻进来再说众小吏气得拍案大骂。 对,有本事先过了程兵曹那一关嚷嚷的声音虽然大,心里却先怯了几分,十几颗脑袋几乎同时凑到了箭书旁,将箭书上的空间挡了个严丝合缝。 看到大伙这般光景,林县令心中更是懊悔。早要知道张金称准备得如此充足,昨天半夜时 1卷|3东门四 1卷|3东门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五 衙门的差役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看到林县令真的抖起了官威,气焰登时又矮了一大截。可就这么由着县令大人和一个半大小子瞎折腾,把大伙最后的活路给折腾没了,又实在让人无法甘心。互相之间用目光交流了很久,终于有人硬着头皮建议道:大人有心保护我等家眷,我等自是感激不尽的。但想守住馆陶县城,属下认为咱们还是差了些实力 能守多久守多久。退路都被人断了,本县也没别的选择林县令看了说话的一眼,发现是衙门里边平素最听话的牢头的李老酒,降低了几分声调解释道。 大人可知道我等要守多久,才能把援兵盼来李老酒又嚅嗫了几下嘴唇,畏畏缩缩地追问。 林县令被问得心里直叹气,沉吟了一下,强做镇定的回答,也许三天就够了吧。武阳郡的郡守元宝藏与本县素来有些交情,不会见死不救。其麾下主簿魏征魏玄成亦有多谋善断之名,定然尽早帮郡守大人拿主意 这番话也就是能说给大伙壮胆儿,实际上林县令自己都不相信。现在武阳、清河、汲郡三地的形势非常复杂。有的郡城和县城已经亮出了旗号响应杨玄感,有的县城和郡城则大张旗鼓地支持朝廷。而夹在这两股势力中间的馆陶没被任何一方当做自己人。汲郡郡守元务本会因为馆陶没有听从张亮的安排,而将馆陶县上下都当做朝廷走狗。武阳、清河两郡那边则因为林县令与杨玄感二人之间的关系,把馆陶县当做了可能的叛乱之地。 如何把林县令换在别人的位置,他也不会给馆陶发援兵。借着张金称的手除去一个潜在的敌人,大伙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无辜死去的百姓,那是张金称的罪业,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听了县令大人的答复,李老酒又陪着笑脸拱手。如果援兵三天就能来,咱们未必非得跟张金称拼死拼活。贼人攻打馆陶,无非是为了城内的米粮财帛。大人胡乱答应给他们一些,让他们不要入城。岂不是双方都能满意的结果 你竟然劝本县以粮资敌林县令怒气冲冲地喝问。本县乃朝廷命官话说到一半,他又将其吞回了肚子里,目光盯着李老酒的脸上打转。 如果张金称真的肯拿了粮食和财帛就走的话,自己又何必吝啬一点钱财反正最后总能收上来,好过兵败了什么都剩不下。 大人,大人,小的没那个意思李老酒不明白县令大人的心思,被其脸上的佯怒吓得连连摆手,小的意思是,先跟他交涉一番。讨价还价。贼人也不愿意蒙受损伤,特别是几家一起打仗,最容易彼此攀比。小人的意思是先派使者跟张金称谈判,看看他到底要什么。然后再慢慢谈,谈得时间越长越好,能多对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拖到援军到来的话他滴溜溜转了转眼睛,其中之意不说自明。 林县令听闻此言,愈发觉得心动。把宝全压在程小九一个人身上,万一其对付不了外边的乱匪,自己可就只有等死一途了。而一手准备抵抗到底,一手去跟张金称讨价还价,无疑避免灾祸的可能会增加许多。李老酒这人虽然窝囊了些,至少有句话说得在理儿,能多对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想到这儿,他手捋胡须,低声沉吟着道:嗯,形势危急如此。为了阖县百姓的安危,本县不得不暂且从权。拼着折损一些名声,也要跟张贼虚与委蛇一番。只是贼人的心思一直狡诈多变,真的会不会答应,着实很不好说 会的,肯定会的唯恐林县令继续按程小九的愿望硬拼下去,郭捕头连声回应。以卑职这么多年跟贼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越是大当家,越喜欢讲究什么江湖规矩。咱们在三个时辰期限到来之前先派使节去见他,他即便不答应,也会跟大人交涉一番。这一次次交涉下来,,估计拖上个两三天问题不大。如果于交涉期间我们再表现一点诚意他搓搓手指,摆了个讨要好处的架势,张贼得了甜头,跟不会怀疑到我们的真正用心 哦林县令彻底被郭捕头的话说动,心里跃跃欲试。 从上一刻毅然决然地宣布要誓死与贼人周旋到现在决定与张金称谈判,如此巨大的转变只耗了他半盏茶的功夫。不可谓不从谏如流。程小九听得气愤,有心再坚持劝谏几句, 却看到了董主簿眼神里的不快的暗示。其他人都欲不战而降,能一边为战斗做准备,一边主动与张金称谈判,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两人继续坚持主战,能不能还得到林县令的支持不好预料,其他人肯定要上来扯后腿。 没有县衙里边的同僚支持,仅仅凭着一个人的力量组织众乡勇对抗十几万流寇,无异于痴人说梦程小九能读懂主簿大人眼里的意思,心里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遗憾地目光转向了窗外。 这个临时征用的院子属于城里的一个中等人家。在正房的窗前种着几棵大槐树。六月的树叶生的正绿,无数不知道名字的虫儿吊着引线从树梢头坠下来,在阴影里边快乐地打着秋千。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无知且短命,从来不用为冬天的到来而忧愁。 十五万人,每人每天消耗一斤粮食,就要消耗十五万斤众同僚的臊胍一阵阵耳畔后传来,听得人心里火烧火燎。 一千五百石粮食一天,想让他退兵,至少咱们得拿出两个月的口粮来,否则贼人怕是难以心动户曹主事丁无忧非常体贴地替贼人考虑。如今馆陶城内粮价飙升,一石粮食至少得七十个钱。贼人两个月的口粮,则是九万石粮食,或者六千三百吊钱。而乡勇们在城头杀了半夜零半天,连抚恤金都算上,总计也没花费县令大人三百吊。想想这其中的大方与吝啬,不由得人不气结。 光是粮食恐怕不够,还得让城中的商户们再凑一笔分子总之,至少得让张金称和他手底下人心动郭捕头的声音再度传来,仿佛他已经是张金称麾下的账房先生一般。 众官吏们商量来商量去,很快便制定出一个颇为细致的计划。首先,馆陶县要凑出一部分粮草财帛送到城外去,仿照玄皋犒师之策,让贼人明白馆陶城很富足,即便被困上半年,也不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其次,在犒师的同时,信使需要委婉地跟张金称表达清楚,县里的官吏不是怕了他们,而是不忍轻动刀兵,惊扰地方。所以希望他们只是路过馆陶,不要做更长时间的停留。当然了,这送行的盘缠馆陶县也会给酌情一些的,初步考虑是给足十五万大军的一个月米粮,对各位头领还额外有一笔抚慰金。如果张大当家还不满足的话,双方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下,没必要非得刀兵相见。 只怕张金称拿了钱粮,更是把馆陶当做了头大肥羊程小九听得实在难过,忍不住低声插嘴。 他既然能号令那么多山寨,总得有个信誉吧林县令睁大了无辜的眼睛,期期艾艾地说道。 卑职从没听说过当贼还有信誉程小九气得连连跺脚。 这话说出来,几位捕头大人可就不爱听了。纷纷出言证明盗亦有道,轻易不会出现无故毁约的情况。他们都是有着多年捉贼经验的老江湖,程小九自然说不过对方。各曹主事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前后征集寸头和运送过程中消耗,哪里还顾得上管程小九说得有没有道理,陆续开口替郭、贾两位捕头张起目来。 贤侄毕竟经历的事情少县令大人见众幕僚已经基本达成了一致,笑着开口打断程小九的坚持。岂不闻自古便有绿林好汉之说况且本县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并没想着如实支付给他们好处。若是能拖到援军来时,贼人拿走的米粮财帛,少不得加倍给本县吐出来 既然县令大人都如此说了。程小九也只好暂时闭上尊口。林德恩又以前辈长者的身份安慰了他几句,转过脸去,继续和众幕僚讨论犒师事宜。米粮可以暂时从县库里边支取,钱帛也可以由官府暂且垫付。反正这些支出都是为了保护全县百姓,最后少不得由百姓们再平摊。但由哪个担任玄皋一职,却着实让大伙为了难。那张金称是个有名的喜怒无常,一旦得罪了他,恐怕立刻被人将心肝挖出来做下酒菜。今后县里边再有什么好处,可就永远与玄皋先生无关了。 这个当使者的人,必须有勇有谋,职位还不能太低,还必须口舌伶俐,长相魁梧。否则定然让张贼看轻贱了,反而有损于本县形象贾捕头一边用眼睛瞄着程小九,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建议道。 嗯林县令点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若说全县最有胆识,对自己最忠心的人,可能非程小九莫属。可万一程小九被张金称给当菜吃了,贼人再进攻馆陶时,谁来领兵迎战 若是不让程小九去敌营出使,两个捕头之中任何一个,见到张金称后都保不准会临阵倒戈。至于李老酒、蒋烨等人,不是形象猥琐,就是贪婪胆小,派到敌营中去了,恐怕更会误事。 看着同僚们眼中射出来的,或是畏缩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程小九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渐渐发凉,他心中又涌上了那股天黑时行路被野兽盯上了的感觉,脖颈上长满小疙瘩,手掌也紧紧地握成了一团。 掌心处是佩刀的木柄,那是唯一能让他感觉到安全和值得信赖的东西,比起眼前的上司和同事的笑容来,刀柄反而更温暖些。 林县令的目光仍然在游移不定,小九知道他下不了决心。这个耳朵比蚯蚓还软的懦弱家伙,自己居然一直将他视作的可以信赖的长辈想与张金称谋皮么谁出的主意谁去当使者既然尔等将守卫馆陶看做程某一个人的责任,程某有什么理由替尔等去送死 这样想着,程小九慢慢地将头低下去。学着其他人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静坐不动。他听见窗外的啾啾鸟鸣,听见风徐徐地拂过林梢,听见同僚们紧张的呼吸和肚子里边咕咕的鸣叫惊吓中渡过了一 1卷|3东门五 1卷|3东门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六 你这不要命的家伙给我滚回去程名振皱起眉头,狠狠地推了王二毛一把,以极低的声音命令道。他此番主动请缨出使,抱着的便是一去不回的念头。如果谈判不成,便要效仿昔日荆轲、聂政之事。届时不通武艺的王二毛非但帮不上任何忙,反倒会因为不够镇定而被对方看出破绽来。 小九哥,这次我保证不再怕死王二毛满脸委屈,举着手对天发誓。我昨夜对不住你一次,今天绝不会再对不住你。让我跟你一起去,咱们哥两个生死与共 根本不关昨晚的事程名振急得直跺脚,想喊残城上的弟兄丢根绳子下来将二毛拉回去,抬起头,却发现残墙上的栅栏口已经被董主簿带领着乡勇们给重新封上了。人性如斯,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低声命令道:你要去也可以,但到了敌营后,一切都得看我眼色行事。不准跟人斗嘴,也不准四处乱窜 那是当然。我肯定听你的,咱们兄弟同心王二毛迫不及待地点头。走吧,弟兄们都看着呢 两个少年迈开双腿,迈过一排横躺竖卧的尸体。尸体中有老人,有小孩,还有看不出年龄的,脸上憔悴得足有六十岁,身子骨却根本没来得及长开,瘦棱棱的肋条下,鼓着一个非常醒目的肚皮。几乎每一个圆鼓鼓的肚皮周围都跳着数只乌鸦,听见人的脚步声,乌鸦们拍打着翅膀飞起来,黑漆漆地遮断头顶上的阳光。 死吧,死吧它们厉声地尖叫着,向打断自己用餐的少年发出诅咒。程名振拔出腰间横刀向天空中挥了挥,雪亮的刀光化作一道闪电,吓得乌鸦们四散逃去。 小九哥这把刀不错王二毛羡慕地说道。目光在尸体间逡巡了一下,试图找到一把相似地兵器。他很快便失望了,张金称麾下的流寇们没有埋葬同伴的习惯,却在撤退时捡走了死者身边一切可用之物,包括兵器和鞋子。 快一些,刀给你程名振将横刀放入鞘中,连同刀鞘一并交给了王二毛。县令大人找来的,你对付着用 小九哥,那你呢王二毛犹豫着接过横刀,低声追问。 我不拿刀,反而更安全程名振笑着回答。他们肯定不会让我拿着刀去见张金称。周围十几万人,一人一口吐沫也把咱们淹死了,刀反而未必能派上用场 那倒也是王二毛瓮声瓮气地回应。被一具被乌鸦啄出肠子的尸体绊了绊,差点跌倒。 他用刀鞘在地上撑了一下,快速站稳。回头厌恶地看了看地面上的死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低声嘀咕,呸,死人也跟我过不去。老子就让你们看看,老子到底是不是孬种 你不是孬种程名振听到了同伴的嘀咕,伸手扯了二毛一把,大声宣布。他又快速看了一眼残破的南城墙,栅栏已经不见林县令等人的踪影。只有几根缨枪孤零零地树在那里,枪尖上倒映出点点寒芒。 相对于城墙上的冷漠,城外的山贼反倒显得热情了许多。两个少年才从尸体堆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巡营的喽啰兵已经举着刀枪上前欢迎。待看到城中只来了两个人,并且是两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毛孩子,喽啰们的热情立刻冷了下去,收起兵器,瞪着眼睛向两个少年喝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别再靠近了,否则我们可就要拿你们当官兵抓了 我们,我们是来当使者的王二毛吓得赶紧将手中横刀连着刀鞘高高地举起,颤抖着声音回答。 使者喽啰兵们被这个新鲜的名字弄得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近于疯狂的笑声,你他娘的当这是两国交战呢滚远边上玩去我们这里只收俘虏,不收使者 我们就是来谈投降之事的。程名振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求解释。 投降就开城门。派你们两个毛孩子来做什么有个长得只有程名振肩膀高的汉子凶巴巴地喊道。 不是怕惊了城内百姓么况且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双方商量商量,先理出个步骤来程名振想都不想,信口回答。 扯淡个步骤喽啰们大声喝骂,兵器几乎已经砸到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的脸上。把城门打开,回去跟他狗官说,把粮仓和库房打开。把今早带头抵抗的那家伙交出来剖腹挖心,爷爷们就饶了他牙崩半个不字,老子们一刀一个,保证让他来不及后悔 粮仓和府库早打开了。里边有多少东西都列在了单子上。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能没个数地乱搬吧所以县令大人先让我向张大王报一下数。别等诸位进城后发现什么东西短了,少了,又拿县令大人的脑袋泻火程名振反正豁出去了,满嘴乱跑舌头,清单就在我身上,城中的粮食财货随时可以运过来拜托几位前辈帮忙通传一声。就说馆陶县兵曹程名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商量投降相关事宜 哈哈哈哈喽啰兵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见过脸皮厚的官兵,但大伙却从没见过馆陶县诸人这么厚的。什么先送清单,分明是想跟张大王讨价还价好得个善终。亏得这少年还振振有词,仿佛谁看不出他家县令那点儿小心思似的。 王二毛又气又怕,脸色早已变得雪白。从心底涌出来的恐惧控制住了他,让他浑身上下都忍不住颤抖。但他却始终没有后退,半边身体紧紧护在朋友身侧。仿佛对方身上藏着无数珍宝般,令人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敢选择放弃。 嘿嘿,嘿嘿程名振发觉了二毛异常,一边悄悄地将他挡在身后,一边大声地陪着众喽啰们傻笑。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王二毛机械地跟随着好朋友,亦步亦趋。笑了几声后,他发现装傻并不是很艰难的事情,至少能让自己暂时感觉舒服一些。于是笑得更顺畅,眼泪顺着眼角不住地往下滚。 两个小毛孩子一个胆大憨傻,另一个胆小窝囊,面对着这样的敌手,喽啰兵也着实没心思抖威风。笑了一会儿,带队的小头目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摇头说道:你家县令也真有本事,居然连让两个孩子探路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来跟我到军营门口等着,我替你上报给张大王。不过大王会不会见你,我可不能保证 没事,没事。只要我把话带到了,就能向县令大人交差程名振喜出望外,从口袋里边抓出一把铜钱,毫不顾忌地朝小头目手里塞。这是一点点儿小意思,几位大哥拿去买酒不醉,买饭不饱,权当个心意。日后咱们城里见了,几位尽管到我家喝酒去。咱们馆陶县别的不成,酒水倒是有名的够辣 买酒不,不醉,买饭不,不饱王二毛一边哆嗦着,一边鹦鹉学舌。 去去,别拿钱来收买老子。被张大王知道了,老子非挨鞭子不可小喽啰头目用力将手一推,大声呵斥道。老子要钱,自己到城里取。不缺你这三瓜两枣儿。跟上,把兵器交出来。到了营内不准东张西望,小心被人挖了眼睛 没想到几位大哥居然不收好处,简直比我家县令还清廉程名振讪讪地将手缩回,挠着后脑勺回应。 这句马屁拍得极不成功,几名喽啰听完,立刻大声反驳,你家县令清廉个屁。就差没把土地爷挖出来了这当官的要是清廉,老子就不用造反了。,他们做的那个样子,也就能糊弄糊弄你们两个小屁孩儿 那,那你可说错了,我,我家县令从来不做样子每,每回,每回他想收钱,总能找出个好听的名,名目王二毛终于缓过一口气,畏畏缩缩地接茬。 这倒不算冤枉了馆陶县诸君,就连程小九这屁股都没坐热的兵曹,半个月内捞到的钱都是他先前几年都看不到的。只不过在城内王二毛从不敢明着说,此刻被吓晕了头,什么话都不经思索向外冒。 如此实在的话被喽啰兵们听在耳朵里,愈发觉得两个少年没威胁。他们笑呵呵地将二人围拢在中间,一边向营盘附近走,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拿少年人寻开心。 尝过女人味道了没有,后生崽 没呢我家穷,娶不起媳妇。程哥他定了亲,老丈人却嫌聘礼给得少,不肯让女儿过门王二毛的话渐渐开始利索,句句都令大伙乐不可支。 ,那叫什么老丈人。简直一个人贩子么别搭理他,等城破了,我带你到他们家门口去要人。敢摆谱,先打得他叫爷爷再说喽啰中有经历过与程名振一样遭遇的,笑着替少年人出鬼主意。 那可不行他媳妇肯定要跟他闹 狗屁,女人还不都是打出来的。拿巴掌照屁股蛋子上狠狠地煽几下,保证她再也不敢跟你扎刺 那,那王二毛嘿嘿傻笑着,没法再接喽啰们的话茬。关于女人,他仅仅有一个模模糊糊地印象。臆想中,自己的女人是需要细心呵护的。不会在自己面前流眼泪,自己也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 可她会接受我的保护么猛然间,王二毛眼前又浮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永远遥不可及,永远高高在上。除非一个大胆 1卷|3东门六 1卷|3东门七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七 如此别具特色的美人之恩,程名振也不好拒绝,唯有苦笑着向对方拱手。那女土匪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几分虚伪,用鞭子指了指,瞪着眼睛问道:你既然那么怕死,又何必来做使者好好在城里边蹲着,岂不是还能多活好些天 恐怕那样死得更快程名振心中暗自唏嘘。他这番出使,九成九是被林县令等人硬逼出来的,哪里有半分出于自愿但这些自家人的龌龊事不能在外人面前说,无奈之下,只好干笑两声,文绉绉地回了一句,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为,必有所不为。 话音落下,心念陡然一动,不觉将话音提高了几分,继续补充道:古人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句书包掉得掷地有声,马背上的女土匪虽然听不懂,却也隐约猜到了程名振是下了牺牲自己一人换取全县百姓的心思。不由地又多看了他几眼,点头评价道:看不出你这贪官还是个有良心的,平时没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 多谢女头领夸奖程名振长揖及地。身上猥琐颓废之气尽去,胸挺背直,看上去竟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我这个馆陶县兵曹才当了二十天不到,不是什么贪官。我这位兄弟是被强拉来的乡勇,更与贪官搭不上什么关系 既然心中的郁结都想通了,程名振心里也不再抱怨林县令等人懦弱。反而静下心来,想尽一切办法给王二毛创造全身而退的机会。旁边的王二毛不知道好朋友刚才又经历了一次春蚕脱茧般的蜕变,还以为程名振是在以花言巧语争取女土匪的帮助,也赶紧笑着在旁边帮腔:的确,女大王别误会了,我们两个跟城中的其他官员根本不是一路的。如果算是一路,他们也不会赶着我们两个出来见张大王 那有什么区别女土匪笑着撇嘴。张二伯说过,当官的只有两种,贪污的和来不及贪污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 程名振没料到自己一直视作出人头地的仕途机会,在土匪眼中居然如此的不堪。一时竟被笑得气结。转念想想自己在馆陶县官场这半个月里来的收益,对方的评价着实也不算污蔑。这口气渐渐又缓了过来,化作一声长叹向天空中喷去。 叹什么,可惜刚当了二十天的官,还没来得及贪污是不是女土匪难得有个同龄且不怎么令人讨厌的男子陪着说话,故意找茬质问。 不是程名振微笑着摇头。 女土匪越看觉得程名振越有意思,忍不住就想拿话挤兑他,那你又叹什么气你连生死都看得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为前路漫漫而已程名振摇了摇头,心中明白自己即便实话实说,恐怕眼前的女土匪也不会懂。非但女土匪不懂,这世上有几人会相信,自己做官的目的是为了养活老娘,攒钱娶媳妇,从来没想过去做祸害百姓的事情有几人会相信自己家里边的床底下塞满了的那些铜钱和绸缎,并没让自己感到有多开心,反而睡觉都睡不踏实如果不是土匪突然来攻,天长日久,恐怕自己少不得要与郭、贾两位捕头同流合污,最后堕落到辱没程家祖宗的地步。从某种程度上讲,是张金称的突然出现结束了这一切。让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为官者的责任,让自己即便死了还能落下个好官名声。可张金称的突然出现,也让自己的仕途从此到了尽头,不可能活着再回去,刚当上兵曹时的诸多豪情壮志从此也全化作了一场春梦而已。 不懂。你这人真怪女土匪眨巴眨巴好看的大眼睛,非常迷茫地说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程名振又掉了一句书包,然后微笑着解释道:这是古人的一句牢骚话。我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所以顺口说了出来。我打小就这毛病,女头领勿怪 这个毛病可真够呛。弄不好会被人当做疯子打女土匪在马背上直吐舌头。别女头领女头领的,这个词在你嘴里说出来真别扭。我叫杜鹃,是这里的七当家 杜鹃程名振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皱着眉头回忆。 怎么,你没听说过我次发觉别人听见自己的名字居然波澜不惊,七当家杜娟好生失望。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半个多月前把贾捕头和他手下兄弟暴打了一顿那个女侠程名振终于有了印象,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说道。 他对贾、郭两位捕头没有半分好感,所以说起对方挨打之事,竟在不知不觉间与杜鹃站到了同样的立场上。此言一出,立刻让女头领杜鹃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将马缰绳向身边侍卫手中一丢,翻身跳了下来,一边走,一边解释:我哪曾打过那么多人,只收拾了姓贾的流氓一个而已。他那些手下都是脓包,追在我身后嚷嚷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到最后却没任何人敢真正追上来 啊他们可是说被你打伤了好几个程名振又是一愣,满脸惊诧。 王二毛对此事的反应速度远超过了程名振,推了好朋友一把,笑着提醒道:这帮王八蛋的德行你还不知道么他们不这么说,回去后怎么跟贾捕头交差 这帮王八蛋,真他是王八蛋程名振气得破口大骂。在衙役们的传言中,杜氏父女武功之高强几乎当世无双,差一点儿到能飞剑千里取人性命了。原来却全是瞎话,编得那么玄,仅仅是为了遮盖他们的胆怯无能而已。可怜自己半个多月来,就和这些王八蛋混在一起。可怜自己今天只身赴死,所为的人中居然也包括这些王八蛋真是造化弄人,让人哭笑俱是不得 哈哈,你居然骂自己人是王八蛋杜鹃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新鲜事般,拍着手叫嚷。 程名振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站错了队,赶紧将骂声停住。尴尬地连连摇头。王二毛却骂上了瘾,比比画画,将两位捕头和一众帮闲平素的包娼庇赌、欺行霸市、勒索无度的种种恶行一一摆出来,边摆边骂。好像程名振和他是女土匪的同伙般,压根儿不在乎自己此刻还有一个使者的身份。 那你们两个还帮他们来送死陪着王二毛数落了一会儿馆陶县的贪官污吏,杜鹃收起笑容,低声追问。 我们王二毛想解释说自己和程名振两个是被逼来的。话到嘴边,却被好朋友用目光硬生生给瞪了回去。只好无奈地指了指程名振,垂头丧气地说道:你问他吧。他是兵曹,被县令大人派出来的。我跟他是好兄弟,所以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这人的确很讲义气女土匪杜鹃非常佩服地点评。能舍生替朋友挡箭的,即使找遍整个联营,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这也是她对两个同龄少年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但好感归好感,双方此时毕竟代表着不同的阵营,有些细节还是探听得越细越容易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不过你这朋友她又指了指程名振,笑着奚落道,他好像读书读傻了,不但要自己送死,还要把你也给拖累进来 出乎她的意料,程名振竟非常坦然地接受这个指责,又客气地拱了拱手,诚恳地说道:程某对此甚为惭愧待会儿见了张大王,还请女当家代为解释一二。昨夜和今早指挥乡勇抵抗者都是我,与我这位好兄弟无关。他只是个吃粮当差的乡勇而已,手上没沾过血,不值得张大王动刀 我们兄弟同生共死抢在女土匪杜鹃答应之前,王二毛再度强调。杜鹃你别听他的话,读书人么,总是有一些呆子气 我又没说一定要帮忙救你杜鹃冲着王二毛耸了耸肩膀,没好气地说道。不过如果你们两个不想死的话,也很容易 说到这儿,她猛然发觉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再度竖起眼睛,恶声恶气地尖叫,呀,差点上了你们两个的当我才不会给你们两个求情呢张二伯今天一定要挖了你们的心肝出来,我好也在旁边看看,看看你们两个狡猾的家伙心上到底长了几个孔 眼看着一个难得的逃生机会便要在眼前消失,王二毛岂肯甘心。不待那女子话音落下,立刻苦起脸来,大声嘟囔道:那我们两个只好等死了。你真够狠心。亏得人家刚才还拿你当朋友 你倒自来熟。哪个说过是你的朋友来杜鹃没见过这么疲懒的人,气哼哼地呵斥。 不是拿你当朋友,我会跟你说县城里边的事情么我们两个是被人逼着来的,又不是什么贪官你凭什么非得杀我们再者说了,张大王的爱吃人心的名头谁不知道我们两个如果真的和城里狗官们关系好,他们怎会派我俩出来送死 每到生死关头,人得潜能经常会被充分地激发出来。王二毛便是如此,明知道跟女土匪讲道理无异与虎谋皮,一番话却说得格外义正辞严。七当家杜鹃被他反问得说不出话,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悻悻地回了一句,你们两个活该。如果怕死,昨天晚上怎么不投降今天早上,又何必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女头领这话说得可亏心了程名振发觉杜鹃的口风再度变软,也赶紧开口给王二毛帮腔。昨天夜里,谁知道张大王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不抵抗的话,我们两个估计早就被人砍了哪还有机会到你的军营里来当使者 又信口胡说,我们从来不杀主动投降的人 我们两个现在就是主动来投降的王二毛指了指程名振和自己的胸口,越发理直气壮。 你们两个是被打怕了,所以才投降,算不得主动杜鹃毕竟是个女孩子,明知道越辩下去自己越会被两个少年带进沟里,嘴上依旧要分出个是非黑白来。 反正不是你们冲到城里后才放下兵器的现在进了你家大营,怎么说都是你们有道理王二毛悻悻地耸肩,脸上写满了冷笑。 那你就滚回城里去,等着姑奶奶去割你的脑袋 你们不肯放我俩走,我俩怎么回城里 绕来绕去,话题又回到了上次同一个的地方。七当家杜鹃被王二毛憋得小脸通红,挥起马鞭凌空抽了一鞭子,咬着牙发狠,你们两个不就是想活命么我放你们,说到 多谢女头领仗义相助这回,不等她把话收回,程名振立刻敲砖钉角。 你们杜鹃发现自己再度上当,气得浑身哆嗦。扬起鞭子想抽对方一顿,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显得自己太没心胸。瞪了半天眼睛,把头一扭,大步向前走去。 王二毛和程名振相视而笑,心道自己这回终于有了一丝活命的希望。加快脚步,不声不响地跟在了杜鹃的身后。 张金称的大营扎得极为凌乱,三个人走了足足有一里多路。才遥遥地看到了旁边竖着替天行道大旗的牛皮军帐。不想死就在这老实等着,我进去先跟张二伯打个招呼女土匪杜鹃回头瞪了程名振一眼,恨恨地命令。 多谢女头领程某不胜感激程名振知道自己刚才的确胜之不武,讪讪地拱手致谢。 跟你说过了,我叫杜鹃。你没有名字么开口程某,闭口程某,也不嫌别扭杜鹃冷哼了一声,怒气未消。我怎也不能跟张二伯和其他几位大当家说,外边有个姓程的胆小鬼前来讨饶吧。把狗屁县令的礼单也交给我,省得你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砍了 程名振苦笑着拱手,然后从怀中掏出礼物清单和林县令的亲笔求降信,非常信任地交到了杜鹃手里。在下馆陶县新任兵曹程名振,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请降。女统领如果今日能救我全县老小性命,程某此生必不敢忘 他叫程名振,你可以叫他程小九王二毛实在受不了好朋友突然变得如此做作,将他推到一边,大声表白。他的兵曹刚当了不到二十天,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你上次胖揍贾捕头时,我们两个还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苦哈哈 得了,得了,啰嗦七当家杜鹃将礼单和信封用力摆了摆,转身扬长而去。死到临头的王二毛胆子被吓得斗大,不待对方的背影去远,便用手指捅了捅身边的好朋友,压低了嗓子说道:小九哥,这娘们真够味儿简直一头母老虎,不知道这辈子谁敢娶她回家 小点儿声,你找死啊程名振吓得一哆嗦,赶紧用手去堵对方的嘴。咱们两个还指望她帮忙呢,何苦又惹恼了她 也不知道二人的话被杜鹃听见了,还是因为地上的杂物太多。眼角的余光里,程名振非常清楚地看见杜鹃的腿绊了绊。要糟他心中暗暗叫苦,做好了准备挨对方的皮鞭。远处的影子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转眼已经被牛皮大帐吞了进去。 两个少年提着脑袋在张金称的中军大帐附近等待,心中充满了不安。每当周围有人经过,他们都警觉地举目查探,看看对方手里是否举着尖刀。而过路的流寇们眼里充满了贪婪,看向这边的目光总似在看一堆鲜肉。这种感觉非常荒诞,简直能把人活活逼疯。偏偏军营里的土匪毫无纪律,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程名振觉得自己即将崩溃的刹那,两队彪形大汗扛着鬼头大刀向他跑来。少年人的反应是撒腿逃走,手却伸出去,紧紧地拉住了牙齿咯咯作响的同伴。他发现王二毛的手心像尸体一样凉,冷汗与自己的冷汗交融在一处,淅淅沥沥地向手掌边缘淌。 小九哥王二毛不断地打着摆子,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这回没当孬种。我对得起你 咱们两个都不是孬种程小九咬着牙回应,笑容看上去比哭还要惨。两个人强忍着恐惧抬头挺胸,不肯在鬼头刀下露出更多的惧意。拎着鬼头刀的壮汉们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快步向远处走去。 心头的紧张感觉一松,王二毛几乎当场跌倒。苦着脸看向程名振,发现好朋友的身体也软了下去,腰杆弯得像只大虾。二人相对着笑了笑,再次横下心来等死。牛皮大帐里却又没了动静,静悄悄的,好像一座沉睡着的阎王殿。 忽然,又一队拎着铁链子的人从大帐旁跑过,链子末端挂着铁钩,黑漆漆的,也不知道上面是人还是牲畜的血。两个少年又被吓了一跳,僵直了身体,等着铁钩穿过自己的琵琶骨。半晌过后,铁链曳地声再度远去,牛皮大帐又恢复到沉静中,仿佛一头刚睡醒的老妖,正思索着下一餐到底吃什么。 第三波跑过来的是一群光着膀子的屠夫,手里拎着木盆和剔骨刀。程名振却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推了推王二毛,低声安慰道:别害怕,咱们越怕,张金称越开心 不,不,我,我撑得住王二毛挺起瘦棱棱的胸脯,咬着牙回应。 话音刚落,屠夫们已经冲到了近前。不由分说拎起两个少年,捆猪一样四脚朝天捆了个结实。然后拿棍子在手脚中间一穿,抬起来向牛皮大帐走去。 救命啊王二毛声嘶力竭地大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程名振心知今天难逃一死,眼泪也顺着腮边滚滚淌了下来。到了这个关头,他却不愿意再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用力吸了口气,大声怒喝道:放我下来。士可杀不可辱 你这毛孩子是狗屁的士。张大王说了,细皮嫩肉的家伙,吃了刚好不塞牙走在程名振身边的是一名疤瘌脸恶汉,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呵呵地说道。 程名振被对方的油手捏得直犯恶心,用力将头侧开,恨恨地怒骂,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一群畜生爷爷做鬼后也不会放过你 那你可得排队了,想找我报仇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疤瘌脸屠夫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有一句地没一句地跟程名振斗嘴。 程名振冷哼一声,闭目等死。耳畔王二毛的喊声却杀猪般传来,接连不断,救命啊,救命。姓杜的丫头,你答应过救我们的 二毛,死则死矣程名振听得心烦,睁开眼睛劝阻。 不行。那丫头言而无信。我死不瞑目王二毛嗓子已经发哑了,却依旧不甘心束手就戮,死丫头杜鹃。黑心眼的女土匪杜鹃,你说过要救我们的你说话不算数,将来生儿子没 不待他将话骂完,二人眼前突然一暗。有股热乎乎的汗臭味道迎面扑来,熏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紧跟着,横在四肢间的木棍猛然下落,耳畔只能呯地一声,眼前冒出了无数金星。 啊老子做鬼也不王二毛继续大叫,身子于地上乱滚。程名振努力挣扎了两下,发觉徒劳无功,又紧紧闭上了嘴巴,不肯再继续让人看笑话。 此时的他仰面朝天,刚好能看到牛皮大帐的棚顶。几条被熏得发黑的木杆子横在那里,脏兮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杆子的下端,却挂着一个八成新的大称。秤盘与称星皆为纯银打造,亮闪闪的晃得人眼花。 正姓张的落草之前莫非是个货郎程名振看得好奇,心中暗自奚落。正迷惑间,只听上边有人大笑着问道:丫头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豪杰胆量也不怎么样么嗓子都快喊哑了 我把你捆上放汤锅边,你有种别吭一声王二毛吓得声音发颤,嘴巴上却半点不肯服软。 说话人可是张大当家。劳大当家如此兴师动众地对待,程某真是荣幸程名振的嘴巴也不是善茬,顺着王二毛的话头奚落。 大帐内立刻响起了一阵怒喝之声,大胆嘴硬赏他两个嘴巴拖出去宰了乱其八糟,此起彼伏。这些声音落在程名振和王二毛耳朵里,却像听了仙乐般,恐惧之心又减轻了几分,歪着头互相挤了挤眼睛,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声嘶力竭的笑声打断了帐篷内所有嘈杂。气得张金称用力一拍桌案,闭嘴,笑什么笑。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笑的 王二毛冲程名振眨眨眼睛,示意让好朋友赶紧抓住机会。程名振笑着点头,朗声回应道:张大当家如果存心想杀了我两个,直接一刀下来就是,又何必费力气三番五次地派人折腾。既然是吓唬我们两个,我们已经被吓到了,张大当家也过够了瘾。接下来想必平安无事,自然我们两个要开心大笑了 你们两个想得倒是美。不杀你们,我那三百多个弟兄的性命怎么算 1卷|3东门七 1卷|3东门八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八 刹那间,几乎在座所有的大小头领们都楞了一下。他们没有料到代表馆陶县令前来谈判的程名振居然会提出如此荒唐的一个建议。不入城,不提出超越馆陶县承受能力的要求,那样的话,大伙兴师动众来攻打县城做什么还不如结结实实地绑上几个肉票,坐地收取赎金好了 但最近一段时间劫掠的收益越来越少,各地的抵抗越来越激烈也是个不争的事实。以前大伙谁都没心思仔细去想其中缘由,今天被少年人以焚林而猎的比喻提出来,立刻让很多人心有所感。把周围能攻下的县城都抢遍了,今后大伙到哪里去找活路去放下刀剑再次提起锄头么官府会允许么周围其他绺子会允许么 发觉周围的动静异常,程名振身上禁不住涌起一股疲软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最后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为了活命,无论张金称表不表态都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如果我是张大当家,最妥帖的办法是跟馆陶县令达成一纸协议。剩下的物资不一次带走,而是让馆陶县今后每向朝廷缴纳一份钱粮,便也如数向大当家这里缴纳一份。如此大当家收到了补给,馆陶县上下得安,双方都没什么亏吃 话音落下,周围窃窃私语更是响成了一片。流寇们落草前大多都挣扎在社会底层,长期的苦难无形中在身上打下了自卑的烙印。当了山贼后,更是对前途已经完全绝望。毫不犹豫地欺负那些比自己还可怜的百姓,为了杀戮而杀戮,为了抢劫而抢劫,从没想过将来的结局在哪里。而学着官府的样子向周围郡县收取钱粮,这个大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提议却猛然在众人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当了山贼之后的另外一种活法。像官府一样收取钱粮,像官府一样维持地方秩序,然后,自己甚至可以慢慢变成官府 杨玄感就在不远处的汲郡造反,带着麾下弟兄猛攻洛阳。韩国相聚众十万,横扫河南无人能挡。眼下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乱世,乱世之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真该早点杀了你在纷乱嘈杂声中,张金称一字一顿地说道。程名振的提议看上去明显像一个陷阱,却令他再几乎无法拒绝。明天我要见到这礼单上的东西。你最好好烧柱香,让姓林的别试图糊弄我否则,明天休怪我老张不讲情面 能够成功说得对方动心,程名振已经喜出望外。他不敢奢求更多,再度笑着拱手,从容地说道:谢大当家高抬贵手。程某代阖县百姓多谢诸位当家 我几时说话要放过馆陶县来张金称耸肩而笑,到底入不入城,要看你家县令知不知趣。娟子,你给他们两安排一座小帐。多派些人手保护他们。这小子阴险狡诈,少不得会打什么鬼主意 前半句话是针对程名振,后半句话却是对玉面罗刹杜鹃吩咐的。三当家杜老刀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却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拆张金称的台,皱起眉头向上看了看,目光中充满了警觉。他的女儿,七当家杜鹃不理睬父亲的暗示,冲着帅案后抱了抱拳,然后得意地向两个少年招呼道:跟我走吧,别磨磨蹭蹭的。你不去摆摊子算卦真可惜了,死人都能让你说活过来 安排完他们两个之后早些回中军来。咱们还有要事商量杜疤瘌想想还是不放心,追在女儿的身后叮嘱道。 知道了你们先议着,我回来听就是父亲的多事让杜鹃感觉非常不舒服,一边走,一边用皮鞭戳着王二毛的脊梁,转瞬间,人已经走出了大帐之外。 出了中军帐,新鲜的空气立刻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两个少年不敢呼吸得太大声,抽动着鼻翼,相对苦笑。七当家杜娟将他们的小动作看了个真切,摇摇头,笑着说道:里边的味道很难闻,是么我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瞎嚷嚷。本来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结果人都捂臭了,话还没说到一块去 还好了。馆陶县的军营里边,也是这个味道程名振不愿意再生是非,小心翼翼地回应。至于扯皮么,官府里边扯得更厉害,有些事情年初开始扯,到了年终都未必有结论出来 那还能做成什么事情了杜鹃的笑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对他们来说,扯皮也是一种乐趣王二毛大声插嘴。他们多扯一会儿皮,就少动些歪心思。对于俺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反而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活着 你还是小老百姓杜鹃对王二毛自报的身份很不认同。 当然。不是跟你说过么,我们两个二十天前还在码头上呢。之所以混乡勇,就是为了图个饱。张大当家没去我们那儿招兵,否则,说不定我就跟着张大当家混了王二毛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白。眼前这个名叫杜鹃的女人看起来甚得张金称的赏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套好近乎,关系越亲近,活着离开的可能性越大。 就你会说杜鹃向他扬了扬皮鞭,我们这儿从来不招油嘴滑舌的太油嘴滑舌的人,十有八九靠不住 不油啊王二毛用力抹自己的嘴唇。我好几天没吃过荤了,哪来的油 少贫杜鹃利落地甩了个鞭花,吓得王二毛直缩脖颈。难得有个人跟她说这么多笑话,威吓归威吓,她心里并不觉得二毛有多讨厌。反倒是处处小心翼翼的程名振,看在眼里总是令人觉得别扭。好像彼此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般,想穿过去,却怎么推都不推不动。 不是贫,是真话,我在家里真的很难吃一回肉王二毛从对方的笑容里受到鼓舞,愈发口无遮拦。我娘总是说要把钱存起来给我娶媳妇,却总是舍不得拿钱去外边请媒人 那你就去抢一个回家。就像郝老刀他们那样杜鹃一边笑,一边大声地给对方出主意。过两年生个胖儿子出来,不愿意也变成愿意了话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女儿身,脸上腾地跳起一团红云。 好在王二毛是个天生的马大哈,不会注意到少女的突然情绪波动。而程名振此刻的心思又悬在今后的谈判细节上,压根儿没朝她这边看。所以杜鹃的伎俩很容易便得了逞,话题转眼又扯到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上。 只是顺利将尴尬话题避开之后,她心里又隐隐涌起一股不甘。如果刚才口误发生在与其他山寨中的年青头领之间,对方早涎着脸凑过来了,岂会像程名振这般置若罔闻。想到这,她有些愤懑地瞪了一眼程名振,突然发现对方生得甚为白净,额头脸孔棱角分明,比起自己日常所见的那些同龄人,看上去英武得多,也沉稳得多。 沉稳的男人更可靠。虽然喜欢和活泼好动的少年交往,但同龄女孩子们私下交流时,却总是把沉稳作为选择丈夫的一个重要标准。夕阳下,杜鹃的脸越发红润了起来,就像春日里的山花,灿烂烂开得正旺。 在寂寞中开开落落不是山贼女儿的性格,她不想继续被程名振忽略,笑着点点头,自顾问道:程小九,你今天跟张二伯说得话,不是骗人的吧 啊,哪句,怎么可能程名振被问得一愣,赶紧把心思从别处收回来,打气十二分精神相对。他可不敢将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杜鹃视作邻家少女。传说中,死在这个笑吟吟的女人手下的男子已经有上百了,无一不是死得惨不忍睹,尸骨不全。 你说可以跟县令达成协议,按时收取钱粮的那一句杜鹃见自己的伎俩得逞,心中暗喜,佯装郑重地追问。 那当然。这是目前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的方式。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回应。他刚才也是被张金称等人逼急了才想到这个一个歪主意。原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平安脱身。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对于敌我双方而言,这条路都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两家不用继续打打杀杀,毕竟打仗就要死人 王二毛见杜鹃好像心有所思,赶紧在一旁替程名振做补充。那样我和小九哥就可以随时过来找你玩了。你们山寨山有了伤患,也可以偷偷送到馆陶安置 那你们每年能上交朝廷多少钱粮杜鹃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追问。她发现王二毛的话对自己很有诱惑力,自从跟随父亲落草以来,家里的确吃穿不愁了。可每进一次城,她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很多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根本不敢仔细看,很多新鲜的吃食也从不敢停下来来悠闲地细品。 程名振刚刚进入官场,对馆陶县到底要缴纳多少赋税也不太清楚。但上午林县令等人议事时,曾经清楚地说过,四万五千石米、一千吊钱不算大数目。本着能少勿多的原则,他犹豫着说道,大概每年能缴纳两万石米,三百吊钱吧。数量虽然不大,但年年不断 才这么点儿啊,还不够弟兄吃一个月呢杜鹃对程名振报出的数字很看不上眼,竖起眉头,瞪大了眼睛说道。 但张大王可以多找几个这样的县城啊程名振早已想过这个问题,非常干脆地提醒道。巨鹿泽周边不止馆陶一个县,一个县城管一个月,十二个县城之间都定了同样的约,弟兄们从此后就不用四处打家劫舍了。加以时日,说不定还能凭此训练出一支百战精兵来 什么样才是是百战精兵杜鹃继续追问。在她印象中,目前自家弟兄已经是非常强大了,如果昨天不是王当仁想抢头功,自家弟兄冲上去,也许一早大军已经进了城。 长官无命令,则千军万马前亦不言退。前进时百死而不旋踵,后撤时井然有序,不与袍泽争路,不弃兵器旗帜于道。程名振照着书本上的记载,振振有词地解释。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军旅形象,无论是目前的乡勇和张金称麾下的喽啰,在他眼里都是一群拎着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实在上不得台盘。 又掉书包。杜鹃听得迷迷糊糊,气哼哼地道。隐隐约约,她亦觉得程名振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手中真的有这样一支军队,恐怕再也不怕被官兵围剿了吧巨野泽中的爷爷婶婶们也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听见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想带着孩子往芦苇丛中钻。 只是,这样一支军队,谁能训练得出来呢放眼整个山寨,读过书的人屈指可数,能将行军打仗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更是比沙堆里的狗头金还稀罕。想到这儿,她又看了一眼程名振,发现对方身子骨生得极为均匀,手臂和大腿修长有力 会武功,读过很多书,能在半个月之内将乡勇训练得战斗力超越王当仁麾下喽啰兵的,也只有此人了。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帮张二伯训练这样一支精兵鬼使神差般,邀请的话脱口而出。 啊程名振的笑容立刻被吓得僵在了脸上,张大了嘴巴喊道。 算了,算我没说杜鹃脸上又是一热,悻悻地道。他依旧是一个官儿,而自己这里是匪窝。平生次,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难堪起来,心中闷闷的,说不出地沮丧。 偏偏有人还不识趣,顺着杜鹃的口风询问道:杜当家是想招我们入伙么也不是不行,你得先说说跟了你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让你们两个多活几天玉面罗刹的名号也不是白来的,转过霜一般的脸孔对着王二毛,恶狠狠地说道。 王二毛吓得一吐舌头,立刻噤若寒蝉。三个人之间登时冷了场,谁都不再开口说话,闷闷地低头赶路。 又走了片刻,杜鹃来到一座相对整齐的大帐篷前。哧啦一声将帐篷帘子扯开,向里边指了指,厉声命令:进去吧,不想死就在里边好好呆着。吃的喝的直接向守卫要。 说罢,再肯不与程名振的眼睛相对。点手招过一队巡逻的士卒,怒气冲冲地吩咐:把这个帐篷围起来,十二个时辰轮流看守。放跑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你们就都洗干净了脖子等死吧 带队的小头目点头如啄米,立刻将麾下的弟兄们分散开去,把帐篷围了个水泄不通。玉面罗刹杜鹃竖着眼睛在帐篷附近又巡视了一圈,确认已经防范得连个苍蝇都飞不掉了,才缓缓走回帐篷门口,用马鞭敲了敲帐壁,冲着被押进去的程、王两位少年威胁:这里是我们的老营,大伙个个都跟官府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如果识相,你们两个就别想着逃走。窗口的狗皮褥子是去年新做的,睡的时候记得铺在地上,以免染了潮气 前一半话说得声色俱厉,后一半话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唯恐被人听出自己的软弱,她又迅速扬起皮鞭,狠狠地抽在了帐篷上,掉头扬长而去。 王二毛没有任何跟同龄女子交往的经验,被对方六月天气一样的脾气吓得不住地吐舌头。待听得杜鹃的脚步声去远了,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声咒骂道:什么人啊,翻脸比翻书还快。要是做了我媳妇,非天天拿笤疙瘩往死里打不可。什么时候打服帖了,什么时候算 程名振早就在小杏花那里吃过同样的苦头,笑笑不语。从窗口处扯出狗皮褥子自己铺了,倒头睡去。 在此之前二人都已经折腾了一整夜和大半个白天,是以这一觉睡得倒也酣畅。待得从睡梦中醒来,东方已经再次发亮。徐徐晨风从窗口出入,带着股浓浓的柴草气息,让人恍恍惚惚觉得昨夜就住在自己家中。 早餐过后,杜鹃再次前来探问。这回却又满脸带笑,好像昨天乱发脾气的是另外一个人。王二毛受不得别人的抬举,立刻笑着奚落道:看你年龄和我差不多大,是不是属小狗的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杜鹃仰着头回应。猛然发觉对方是讽刺自己像狗一样容易翻脸,立刻用白眼珠回敬过去,总之比属耗子的人强一些,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躲在被窝里抱着脚丫子哭一宿 我昨天睡得香着呢。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王二毛傲然撇嘴,不像某些人啊某些人,恨不得调派半个营的兵马来看着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生怕我半夜杀出去,带兵来端她的老巢 有本事你就试试 有胆子你别派人看着我 二人大眼瞪小眼,活脱两只跳入场中的斗鸡。在 1卷|3东门八 1卷|3东门九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九 接下来张金称等贼再啰嗦些什么,程名振已经懒得再注意了。他只顾笑着送好朋友王二毛离开,然后又笑着向众山贼们告辞,转身返回囚禁自己的帐篷。林县令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做出是否答应张金称所有条件的决定,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还清楚的是,即便县令大人能再拖延几天,馆陶城最后也避免不了被贼人攻破的命运眼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有人在贼兵发起下一次进攻之前杀了张金称,而有机会接近张金称,并割下他那颗凶残的人头者,只有程名振自己一个。 在走下城头的刹那,少年人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两天来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只是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而已。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选择,绝望之余,心情反而变得镇定。 女土匪杜鹃歉疚地跟在程名振的身后。答应别人的事情没有做到,让她心里也很不舒服。但当着很多外人的面,她不能挑衅大当家权威。那样非但不能救得了程名振,反而会让窥探者找到机会。杨公卿绝不甘心受张大当家的指使,至于王当仁,他的江湖地位一向在张大当家之上。 这些绿林内部的苦衷她是无法向程名振解释的。她一直感觉到对方很瞧不起自己,再被此人知晓绿林好汉们彼此争权夺利时所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她觉得自己可能被此人看得更轻。至于被程名振看轻后会损失些什么,杜鹃从未曾仔细想过。她只是一味小心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微薄的尊严,维护着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可能形象。 有劳杜当家亲自护送用身体堵住帐篷门,程名振冷冷地道谢。 这间帐篷是我的杜鹃委屈的强调。她本来没必要告诉对方这个秘密。军营里边能拿得出手安排客人的帐篷有限,为了维护绿林好汉的颜面,所以她昨天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帐篷捐献出来。那几张狗皮褥子和帐篷里边的茶壶木盏都是从城里买了没多久的,除了自己外,还没给其他人用过。而眼前的客人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用了主人的东西,居然还想把主人拒之门外。 那就劳烦杜当家换个监房囚禁我程名振微微楞了一下,硬着心肠补充。凭心而论,他并没有真的怨恨杜鹃。这么大个土匪窝,一个女人不可能事事都自作主张。但此刻双方即将成为生死寇仇,能少些瓜葛,还是少些瓜葛为妙。 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杜鹃性格里没有忍让二字,用手将程名振的肩膀向旁边一扒拉,径自挤进了帐篷。我把你安置在这儿,是免得别人伤了你。出了我的营房,想半夜砍掉你脑袋的人有的是别以为会两把三脚猫功夫就能横着走,要你命的办法多着呢,保证你临死之前发觉不了,过后张二伯也没法追究谁下的手 程名振笑了笑,懒得还嘴。就那些卧刀的姿势都不对的小喽啰自己一个至少能收拾他们五个只是现在自己手中没兵器,大白天也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老实呆着我会想办法放你走。无论张二伯和林县令之间到底能不能达成协议。杜鹃被程名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惹得愈发懊恼,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将一堆带棱带角的东西全部翻出来,打成了一个大包裹扛于肩膀上。你别试图自己逃,否则肯定会被追回来刨腹剜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如果做不到,我就赔一条性命给你 我不是针对你程名振讪讪地回应,心里好生后悔。在杜鹃收拾包裹的时候,他至少看见了两把剪子,一把割肉用的短刀和一把纳鞋底的锥子。其中任何一件工具留下来,都可能改造成一件杀人利器。如果昨天自己和王二毛好好在帐篷里翻翻,而不是光顾着补觉的话,也许在今天杜鹃将这些东西收走前,就能藏起一件两件来。如果自己不惹杜鹃发火,也许 晚上营里边杀猪。我会派人给你送一盘肉来杜鹃一只脚踏出帐篷,回过头来说道。气恼过后,她的眼睛变得很圆,很亮,让程名振很容易地想起了夜空中的星星。 然而这两颗星星的闪烁规律是如此地难以琢磨。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有再度于帐篷里出现。烤好的猪肉倒是被喽啰们送来了整整一大盘,沾着土匪们自己用野豆和糠皮酿制的黑酱,再配上新煮的肉汤,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放下肉盘,四名轮值监视他的喽啰却不肯走,就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着,嘴角边上润润的,喉咙不断地滚来滚去。 你们几个吃过了么如果没有,何不一起坐下来尝尝猜到几个喽啰的心思,少年人笑着客气道。 没,公子您自己慢用。我们,我们那份得等会儿才能送过来喽啰们连连摆手,脚却不争气地向放肉的矮几旁边移。张当家这边只分到了十头活猪。今晚宰掉其中八头,得先照顾山字营和火字营的弟兄。我们,我们估计能分一碗肉汤,泡着馕吃也是一样的味道 坐下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那边的柜子上有碗,刚好拿过来盛汤程名振笑着将烤肉向前推了推,然后伸手去抄汤盆里的木勺。一人先来一碗,如果不够,你们就打着我的名义到杜当家那边去要。反正她不能让我饿着,否则会丢张大当家的脸 喽啰兵们轰然而笑,讪讪地从程名振手里抢走汤勺。我们自己盛好了,可不敢吃着您的还累着您公子一看就是个大善人,跟别的当官的不一样 我是稀里糊涂当上的官。其实只不过是个替死鬼程名振笑着摇头,将自己二十多天前如何当上的兵曹,以及如何被强逼着出城当信使的过程添油加醋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故事听起来的确荒唐透顶,很快便为他博得了一片同情。 ,什么玩意儿。这,这不是糊弄傻狗上墙头么一边撕扯着骨头上的肉筋,带队的小喽啰头目一边义愤填膺地表态。 当官的没几个好心眼的另一位诨号叫做橛子的小喽啰大声回应。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果不是沾着程名振的光,光凭他们几个的身份,今晚可能连个肉星都看不见,更甭说坐在杜七当家的帐篷里,一手捧着肉骨头一手端着泡馕了。 都怪我当时自己傻,总觉得当兵吃粮,怎么着也是条活路,就稀里糊涂地跳了进去程名振继续苦笑,从盘子里边捡起一块最大的肉骨头,用力撕扯,结果这才当了几天的官,屁股还没坐热乎呢,便被派出来送信 用这个,用这个看到程名振撕得费力,橛子毫不犹豫地从腰间解下短刀递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年龄稍大的喽啰轻轻碰了碰他,却被他用白眼横了回来。用刀切,这是我自己打的家伙。比买来的顺手得多 程名振笑着接过短刀,贴着骨头缝将烤肉分成数块儿,然后又倒着刀柄将短刀还了回去。的确是好东西,橛子哥上山前是打铁的 我当年的手艺,在村里边数得着。就是买不起铁料,否则我可以自己开作坊听别人夸赞自己的短刀好用,橛子笑得油光满面。 又吹,你也就会打锄头和菜刀小头目用力咽了一大口汤,笑着奚落。 那也比你只会给木板凿眼儿强吧不顾对方职位比自己高,橛子反唇相讥,公子您不知道,木凿哥当年跟他师父学徒,学了三年半 小头目举起剩骨作势欲丢,再说我就砸你。还不是你那没良心的叔叔。当年要不是你叔不用心教我,我早就独立门户了。结果白给你叔叔家扛了三年半长活,连个桌子面都没教给我怎么打 我叔叔就恨不得把女儿倒贴给你了,你还好意思骂他没良心橛子笑呵呵地戳对方老底。就不说自个儿手指头粗,握个斧子都握不好 四名小喽啰嘻嘻哈哈,很快就被程名振探出了底细。这几个人都是来自一个村子,因为春天时山洪爆发,官府却拒绝救济,所以不得不投了张金称。而在张金称麾下,他们隶属于七当家杜鹃的锦字营,平素很少上阵打仗,所以伙食补给也远不如张金称的嫡系兵马。 你们刚才说的火字营,就是张大当家的亲兵吧我在城里边带的天枢旅,也是县令自己的亲兵。不过没人给我们开小灶,平素跟其他几个团弟兄吃得都一样一边抓过刀子来剔肉筋,程名振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 我们这边也不是专门给山字营和林字营开小灶。只是打仗前才犒劳名叫木凿的小头目毫无提防,顺着程名振的口风回答。话说到一半,他猛然觉得不该泄密,连忙用骨头堵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对方的反应。 程名振对骨头上的肉筋显然比对军情更热情,居然连停都没停,径自将贴着骨头边缘的筋头剔下来,沾了点儿黑酱,大咧咧地丢进嘴里。我打小就喜欢吃骨头上的筋,有咬头儿哪位大哥再去弄一盘子肉来,就说我这两天没怎么吃饭,饿过了头 望着桌子上已经被啃白了的骨头,喽啰们讪讪而笑。对于五个久不见腥荤的大老爷们来说,一盘儿烤肉的确少了些。但再去前营要肉,却可能被在负责掌管伙食的王当家用鞭子抽回来。毕竟那盘子肉说好了是专供程名振一个人的,根本没他们四个喽啰的份儿在内。 见大伙谁也不肯动弹,程名振只好笑着又加了一句,没事儿,说是我吃,他们肯定给。官府处斩死囚,头天还给吃顿好的呢,何况你们大当家攻城时还得拿我来威胁城里的人 话音落下,帐篷里边的欢乐气氛立刻荡然无存。四名喽啰瞪着程名振,不顾满手是油,五指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今夜入城行动是傍晚之前诸位当家人才商定的,严禁向外人透漏半点消息。可眼前的小滑头也太精明了,居然凭着几块肉骨头就从大伙口中套出了事实。 我下午时就猜到了。你们大当家是为了麻痹林县令,才让王二毛送信和入城强压住心里的惊诧,程名振若无其事地补充。此刻割肉刀又转回了他的手上,但他没把握杀了眼前四个人后,不惊动外边的其他喽啰。所以不如继续装傻充楞,将刀子丢在桌案上,麻痹几名喽啰的心神。只是我没想到张大当家这么着急,今天晚上就要进城你吧,你们稍带着给我要点儿酒,反正要死,不妨让我喝个痛快 这一招果然奏效,几名喽啰看见程名振将短刀丢回,立刻放松了警惕。四个成年人,的确没有必要被一名半大孩子吓到。何况对方一直客客气气地请自己吃喝,从没流露出半点儿敌意来。 想到这,喽啰头目个觉得脸热,咧了咧嘴,冲着属下命令:橛子,狗剩儿,你们两个去。就说七当家的命令,不能慢待了程公子咱们把程公子灌醉了,也省得他心里难受 嗯被称作橛子和狗剩儿的两个喽啰答应一声,站起身出帐。木凿和另外一名叫九成的喽啰仍然觉得尴尬,借着收拾桌上骨头的机会,低声安慰道:程公子也别太难受。我们大当家的确要今晚趁夜入城,但他没想拿您的人头去祭旗。他一直把七当家看做亲生女儿,就冲您能住到七当家的营帐里这档子事儿,大当家肯定也没对您起歹心 程名振将身体向后一仰,连声苦笑,你的大当家啊,把我骗得像个猴子一样。三更攻城还是五更攻城届时我会被放在哪里 七当家吩咐过,不告诉您。让您好好睡觉。等三更时分入了城,她亲自把王二毛和您的家人接出来小头目木凿倒也老实,喃喃地禀告。 七当家杜鹃从没让张家军的任何男人进过她的军帐,唯独眼前这个面目英俊的少年人进了,并且接连要住两个晚上。如果当亲兵当到了现在连七当家的那些小女儿心思都没猜到,这个亲兵也不用继续当了。所以今天讨好程公子,就等于将来讨好七当家。不求着飞黄腾达,至少下次攻城时不用被派在最前头。 唉程名振仰面朝天倒下,双手垫在脑后,盯着帐篷顶发傻。眼泪顺着眼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来,大颗大颗滚到皮褥子上。 您,您老别难受。其实,其实张大当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我们很少,很少杀人,只是,只是不得已时好心的木凿又向前凑了凑,嘟囔着安慰。设身处地替眼前少年着想,他知道自己心里也一定会很难受。毕竟家人朋友都在城里,这一晚上过去后,不知道几人能够得到保全。 程名振继续叹息着落泪,身子像泥鳅一样在狗皮褥子上翻滚,不得已,张大当家不得已时候多么 大,大当家他木凿和九成不知道怎样替自己人辩解。杀人、放火、屠城,好像自从入伙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发生一两次。这回城里边已经送了粮食出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寨主们的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猜得到的。很快,他们也不用再为此觉得尴尬了。程名振身下的狗皮褥子突然自己翻了起来,紧紧地扣在他们头顶。紧跟着,二人只觉得后脑勺一痛,便失去了全部知觉。 刚才还在地上叹气哭泣的程名振已经跳了起来,用手中的骨头棒子狠狠地在两个喽啰的后脑勺上又补了几下,直到确认他们肯定昏死过去了。才干净利落地扒下来木凿的衣服和腰刀,快速套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这一切,他用被子将两名喽啰盖好,抓起桌案上的剔骨刀插在腰间,然后掀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帐篷外。 外面来来往往走动的喽啰很多,灯球火把亮成了一片,根本不是行刺的最好时机。但程名振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旦敌军开始攻城,有没有张金称指挥,馆陶县的结局基本一个样。林县令不会想到张金称白天刚收下礼物,当晚便立刻发起进攻。敌人全力施为之下,馆陶县的众乡勇们也不可能再创造上次的奇迹。 好在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们对他缺乏提防,或者说,喽啰们都不认为一个半大小子在十几万大军中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所以根本没人靠近了仔细分辨从帐篷中出来的是小伙长李木凿,还是被囚禁的贵客,任由程名振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走了过去。 越靠近张金称的中军,营盘里走动的喽啰兵越多。很多膀大腰圆的汉子兴高采烈,好像正赶着去过节。三三两两经过的队伍中,有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梯子的边缘还泛着树皮特有的青绿色,让人偷眼一望,便明白云梯是这两天临时赶制出来的。 从一开始,张金称就没有上当程名振在看到云梯的刹那,便猜到了贼人的全部想法。他们之所以答应林县令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也需要时间赶制攻城器械。而城里边辛辛苦苦凑出来的粮食和活猪,刚好做了张金称战前犒赏三军的补给。 别老指望对方是傻子喧闹的人声中,程名振再度听见了张金称的冷笑。他握紧腰间刀柄,加快脚步。自己逃走的事实很快就会被赶回去的橛头和狗剩发现,在此之前,自己必须潜到张金称身边,将剔骨刀刺进那曾经装了无数活人心肝的妖怪肚子。 呜呜呜呜呜呜有人吹响了警报,有人迅速向牛皮大帐跑。程名振硬起头皮跟在跑动者的身后,一道向前猛冲。流寇就是流寇,为了找一个逃走的人居然全营示警这简直是替自己在创造机会,乱哄哄的人群中,张金称怎么可能分辨出来哪个报信人是真,哪个报信人是假 越来越多的喽啰兵从他身边跑过,还有个别人在军营中策马驰骋。这些人太给程小九面子了,居然为了他的逃走慌到了如此地步有脚步声快速从背后向他靠近,程名振迅速拔出横刀,全身戒备。来人头也不回地超了过去,边跑边喊,敌袭,敌袭 胡说,哪来的敌人一个熟悉的声音替程名振质问,紧跟着,杜疤瘌光着膀子从一座军帐中跑出,手中拎着口甑明瓦亮的陌刀。看见眼前乱象,他愤怒地举起兵器,无数流星却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正东方射来,在营中点起一团团火焰。 那不是流星,是制造精良的火箭程名振欣喜地停住脚步。他不用再去冒险刺杀张金称了,官军已经到来。数以千计的大隋精兵拎着短刀,冲进几乎不设防的贼军营寨。几股喽啰逃得稍慢,被官军的队伍卷了两卷,顷刻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敌袭,敌袭杜疤瘌声嘶力竭地叫喊。不挺身迎战,而是扔掉陌刀,扭头加入了逃命者队伍。 官军从东方杀来,所以喽啰们本能地向西方逃。但西方正对着的是馆陶城,程名振知道,即便侥幸绕过馆陶城,横在他们前面的将是千里运河。河面刚刚涨过水,接连三个猛子都未必能扎到底。 前来偷袭的官军绝对堪称精锐。这一点从他们的推进速度上程名振就可以肯定。从声惊呼响起到现在总共也不过半盏茶时间,他们的前锋已经杀到了张金称的中军。而那些平素走路都晃着膀子的贼寇们就像见了猫的老鼠般,除了逃窜之外没有胆量做任何事情。不,即便是逃窜,他们逃得也极其外行,东一波、西一股,很快便被分进合击的官军兜头截住,一个挨一个变成刀下之鬼。 势如破竹,干净利落,所有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对于挡在面前的敌人,无论多少都视之若无头野猪。这才是程名振心目中精锐之师,霸者之师。他深深地为与这样的队伍并肩作战而自豪,冲上前几步,捡起杜疤瘌丢在地上的陌刀,凶神恶煞般拦住一伙匆匆逃命的流贼,厉声断喝:别逃,弃械者不杀 回应他的是无数双白眼,除了绝望之外,还带着几分嘲弄。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流寇就像没看见挡在面前的刀锋一般,用力推了一把就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另外一名胆子稍小,向旁边绕了几步,继续亡命飞奔。 站住前面是运河你们跑不了程名振大怒,用刀背接连砸翻两名喽啰。他 1卷|3东门九 1卷|3东门十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3东门十 五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堪堪走了一个时辰,长夜中才隐约出现了一个村落的影子。奉了朝廷的坚壁清野令,村中百姓早在春天时就被强行迁入馆陶县中了。因此偌大的村子中根本没有人影,只剩下几只被抛弃了的老狗,站在长满荒草的屋檐下冲着不速之客声嘶力竭地吼叫。 它们仍在捍卫着自己的家园。但很快,它们就为这种螳臂当车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几名饿红了眼睛的喽啰冲过去,一通乱刀将看家狗剁翻。虽然它们的尸体又老又瘦,熬成肉汤,也能添饱十几个饥肠辘辘的肚子。 有人冲进院落,在每间屋子里大肆搜索,期待能找到一点主人留下的食物或财产。有人则将战败的恐惧和愤怒都发泄在了破旧的茅草屋子上,拆墙卸窗,肆意破坏。好不容易整齐的队伍顷刻间又乱了起来,人影幢幢,黑暗中就像一个个晃动的幽灵。张金称此刻却根本没心思约束军纪,只顾瞪着眼睛向程名振追问道:索桥在哪赶快带大伙过去 就在村子中央偏西,正对着废弃的佛塔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回应。 你跟着我老刀,你先派人守住桥头张金称眼睛中猛然闪起一道寒光,手迅速探向腰间。 郝老刀立刻带着十余名骑手向村中冲去。与此同时,张金称的亲卫也不动声色地向程名振围拢过来。无论村中有没有桥,脱离险境后,张大当家都必须给弟兄们一个交代。 发现气氛不对,杜鹃赶紧提了提缰绳,与自己的亲信一左一右将程名振夹在了中央。这个动作令张金称大为不满,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低声喝斥道:鹃子,你这是干什么这小子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狼窝里养不起猎犬,一旦让他知道老营的位置 是他把咱们带到桥边的玉罗刹杜鹃涨红了脸,大声辩驳。是他不顾生死救了咱们的弟兄。大伙还没过河,张二伯先把领路人杀了。这话要是传扬出去,整个河北绿林道上今后咱们还怎么抬头 听到二人的争执声,其他一众头目也围拢了过来。有人大声指责杜鹃不该以下犯上,有人则苦笑着摇头,对杜鹃表示爱莫能助。杨公卿和王当仁的部属则抱着起了事不关己的心态,乐得看张家军内部如何吵成一锅粥。 张金称被看得好生尴尬,憋了好一会儿,才铁青着脸给自己找台阶下,谁说我要杀他了。我只是防备他又蓄意骗人。弟兄们全凭着一口气在坚持,如果这小子说得是瞎话 我从来没对大当家说过瞎话不待张金称把话说完,程名振立刻大声替自己辩解。在馆陶城下,我也没说过瞎话。林县令答应大当家的粮食铜钱分毫都没缺。而再往后的商谈,馆陶县还没来得及做出答复,大当家已经下令趁夜攻城 你闭嘴张金称无法接受程名振如此颠倒黑白,厉声呵斥。批运出城外的粮草物资的确毫厘不差,但馆陶县是为了拖延时间才不得不信守承诺的。如果不是看在对方信守承诺的份上,自己昨天一早已经进了城,有了馆陶县的城墙作为屏障,官军怎可能偷袭成功 程名振耸了耸肩膀,脸上写满了不屑。张家军毁约在先,这是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虽然他知道林县令也没打算履行全部约定,但那是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不能证明张金称昨夜试图偷袭馆陶县的行动合理。 这种轻蔑的姿态彻底激怒了众头领。不待张金称发作,杨公卿已经再度拔出了兵刃,我替大当家除了这个祸害,谁敢阻拦,就是跟我杨公卿过不去 咯咯咯玉罗刹杜鹃笑得花枝乱颤,有种你一对一只要你别带弟兄,我决不帮忙。要是想在张家军地盘上以多欺少,你杨当家不要脸,我们可不能陪着你丢人 话音落下,她冲着身后一摆手。十几名亲信喽啰立刻弯弓搭箭,冷森森的箭锋毫不客气地锁定了杨公卿等人的去路。 与杜鹃并络而行的程名振知道此刻自己越是退让,越没有活路。将战马拉开数步,伸手从背后扯下陌刀。杨当家,请赐教危机时刻,礼貌和骄傲一样是武器,一样可以最大程度上打击敌人。 这回轮到张金称的部属看热闹了,大伙纷纷让开一条通道,等着杨公卿上前力斩程名振于马下或被程名振砍翻。这里是绿林,不是官府。绿林的规矩是强者为王,官府那一套上下尊卑规矩在此被削弱到了极限 单打独斗,杨公卿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直气得暴跳如雷,丫头,带你的手下让开,被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绿林道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不让杜鹃的脸红得几乎已经滴出血来,依旧遥遥护在程名振的身侧,张家军的地头,还轮不到你姓杨的发号施令 你这吃里爬外的死丫头杨公卿四下招手,号令自家弟兄上前将杜鹃等人推开。 哪个乱动,我先杀了他杜鹃也不示弱,马鞭一举,立刻有百余骑兵同时拔刀。一些原本隶属于杜疤瘌麾下的喽啰怕七当在冲突中吃亏,也纷纷提着家伙凑上前来。刹那间居然将杨公卿和他的喽啰困在了中央,形成了绝对的以多欺少之势。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发亮,几乎每个人都看见了张金称脸上的尴尬。如果他出言喝止杜鹃,恐怕张家军内部从此会埋下分裂的祸根。如果他再不开口替杨公卿解围,冲突双方继续僵持下去,最后得了便宜的肯定会是狗奸细程名振。 正在他骑虎难下之际,村子中又响起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郝老刀策马冲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桥还在,桥还在。大当家,赶紧带人过桥,远处有烟尘腾起来了 这个节骨眼上,无论让杨公卿死在程名振手里,还是支持外人打压自己的七当家杜鹃,都不附合张金称的利益。有了郝老刀的台阶,他刚好顺坡下驴,别胡闹了。有什么话过了河再说。没马骑的弟兄们先走,老刀和杜鹃两个带人断后 是众喽啰答应一声,撒腿向村西跑去。逃过运河就安全了,生死关头,傻子才有心肠看热闹。 周围的人群一散,杨公卿也失去了继续跟程名振拼命的动力。冷冷地哼了一声,第二次将兵器插回了腰间。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过了运河后,收拾这小子的机会多着呢。自己麾下的弟兄不可能全都被官军杀掉,只要逃散的那部分有一半回来,就不怕这小子能飞上天去 至于恶婆娘杜鹃,她早晚逃不出杨大爷的手心儿。杨公卿这次之所以响应张金称号召与其联手攻打馆陶,就是慕七当家杜鹃的美貌而来。本想着借机摘了这朵野金莲,却没料到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肚子怒火正没地方发泄的时候,偏偏程名振的声音又从背后响了起来,大当家且慢,桥太窄,让骑兵先过河去休息。步卒随后再过 弟兄们,这回你们可听清楚了,姓程的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没等众人想清楚程明真的用意,杨公卿立刻大声挑拨。骑兵的生存能力远远高于步卒,即便不过河,敌军也未必能追得上。有了生存机会,姓程的却不让跑得慢的步卒先行,偏偏建议优先照顾容易脱身的骑兵,不是试图把大伙推进火坑,他还能为了什么 逃到运河边上的步卒数量远远高于骑兵,被杨公卿一煽动,立刻群情汹涌。看到了将少年人名正言顺除去的机会,张金称也变了脸色,手向腰间一按,呛喨一声,亲自举起了横刀。 二伯没有跟大当家过招的勇气,杜鹃紧紧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腮边滚滚而落。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她听见张金称阴冷的笑声,然后听见喽啰们愤怒地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这个小王八蛋 再往后,却不是预料中的惨叫,而是一声爽朗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少年人的笑声,依旧阳光般回荡在她心底。 注1:文中馆陶、平恩在隋代都隶属于河北,彼此之间隔着大运河。巨鹿泽,又名大陆泽,在襄国郡与赵郡、信都的交界。 冲过去,将他们全杀光看到运河上慌乱的人影,王世充立刻举起了横刀。厮杀了整整一夜,最后却没发现张金称、杨公卿、王当仁三个土匪头子的踪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现在,这个遗憾就要被弥补上了,万余江淮劲卒的刀下,土匪根本没机会逃离生天。 诺尽管鹰扬郎将虞仲谋就在眼前,将领们还是习惯性地接受了一个校尉的指挥。谁都知道,虞家的十一郎是到军中来捞功名的,根本不在乎王校尉越俎代庖。况且出征这半个多月来,大伙吃的,用的,玩的,全由碧眼狐王世充一个人掏腰包,就冲着这份大方劲儿,众人也得给他点儿面子。 骑兵冲锋,步卒紧随其后,直扑运河上的索桥。正在强渡的喽啰们看到官军追来,吓得大声惨叫,四散奔逃。已经走在索桥上的人甚至也掉进了河里,被水花一卷,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边倒的杀戮。土匪们的表现和昨夜一样窝囊。很快,运河东岸就横满了失去首级的尸体,宽阔的河面亦变得猩红一片。有士卒在村子中边点起了火头,将躲进茅草屋里避难的流寇给硬烧了出来。几名旅率打扮的低级军官狞笑着冲上前,砍掉流寇的脑袋,将尸体重新扔进火堆。 这种场面很惨烈,也很让人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鹰扬郎将虞仲谋笑着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低声道:世充,这回能抓到张金称了吧,可别再让他跑了。没有他的人头,在姓李的面前,咱们割多少脑袋都显不出本事 先清理完村中残匪,然后立刻过河。敌军跑不远,他们连索桥都没顾上拆王世充看了看乌烟瘴气的 1卷|3东门十 1卷|4红尘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4红尘一 你这蠢货,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黄河老龙拂袖而起,露出满口染血的尖牙。 别吃我,别吃我程名振大声惨叫,手脚不停地在身前乱舞。这黄河老龙也忒不仗义,自己好歹是他孙子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少喝了口酒么,怎地说翻脸就翻脸早知道如此,自己喝就是了,我喝,喝,别吃,别吃我 蚌女、佳肴、美酒统统消失不见。眼前却晃过一个略显憔悴的面孔,你醒了她大声惊叫,脸上的欣喜不带半分做作。 啊程名振木然地回应。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他分明记得,自己刚才被黄河老龙邀请到水晶宫里边赴宴,期间老泥鳅又是赠金子,又是赠美人,还承诺一场大富贵给自己。结果一睁开眼睛,居然跑到了一所茅草棚中,头顶上的房梁还泛着白茬,分明是刚刚修好没几天的 醒了就好,不然孙驼子又说我浪费药材了无论笑容如何发自内心,眼前的少女都与温柔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我说过你福大命大,他偏偏不信。这回,我一定拿鞭子抽他的嘴 药材程名振感到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这个女人是谁好像跟自己关系很近一般,那蜡黄的脸色不是因为照顾自己累的吧猛然,他眼前晃过另外一个熟悉的面孔,动不动就拔刀相向,比母豹子还要彪悍。他终于记得对方是谁了,在张金称的大营中,自己欠了此女一大笔人情。自己当时是奉程县令去下书,然后,然后土匪准备夜袭馆陶却被官军夜袭,然后自己被官军当成土匪,不得不跟着这个女人一道跑路 他双腿一用力,挣扎着向起站。眼前却猛然一黑,又软软地倒了下去。少女见状大惊,三步并做两步扑到榻前,作死啊你昏了四、五天了,刚刚醒来就想动你不要命,我还心疼药钱呢 程名振被骂得面红耳赤,讪讪地用手挠头,七当家说得是,说得是,我忘了我受伤了。我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彼此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呼吸。七当家杜鹃发现程名振没事儿,立刻跳开几步,愤怒地竖起了眼睛,你被人用刀劈掉了脑袋,变成了无头野鬼。我又把你的脑袋给安了回来 哦程名振被骂得呲牙咧嘴。想从玉面罗刹嘴里套消息实在太困难了,她好像根本就不会好好说话。可自己的确有些稀里糊涂,只记得为了逃命帮张金称找路,然官军好像就追了上来 不对他又记起了些事情,整个身体骤然绷紧。伏击官军的主意,好像也是自己出的。杜鹃还为此跟别人大吵了一场,然后张金称决定跟自己赌一次,然后郝老刀和杜鹃带骑兵到对岸埋伏,然后官军上当,自己与伏击者一道杀出,杀了好多人,包括一名职位非常高的将领 你杀脱了力,掉水里了看到程名振脸色变得惨白,杜鹃以为他真相信了自己的话,赶紧出言解释。是王当家亲自把你给捞了上来。哪知道你这身子骨看着好像挺结实,却受不得罪。一昏就是三、四天,把孙驼子和我存的草药都给吃光了,还是赖着不肯醒。 哦程名振又低低了应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看样子自己是被土匪们带回巨鹿泽的老巢了。有了那名将领的首级,自己等同于交上了投名状。可为了换取这个活命机会,至少有几百人直接或间接死在自己之手,其中很多人可以算是无辜。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这么卑鄙可不这样做,自己怎可能活到现在 黄河老龙,如山财宝,几世享受不完的富贵呵呵,不过是一场好梦而已。能活着,已经是老天垂怜,至少脑袋没被割下来,挂在馆陶县那青黑色的城墙上。 你怎么啦见程名振脸色越来越难看,杜鹃有些担心地问。榻上这个少年救了弟兄们所有人的命,可不能再出半分差错这几天,张二伯、郝五叔和阿爷都来看望过他,每个人言语中对他都非常推崇。王四叔甚至还开玩笑说,只要他肯留下,就给自己跟他 想到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慢慢后退了几步,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脚。 没,没什么程名振非常不合时宜地从沉思中缓过心神,忙不及待地回应。我只是有些头晕脑涨的,可能睡得时间太长了说罢,他又挣扎着准备起身,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却从四肢上传了过来,刺激得人龇牙咧嘴。 别动,你身上的伤还没收口杜鹃被他的呻吟声吓了一跳,第三次窜到了床榻前。有三处刀伤,一处箭伤,还好都没碰到要害。孙驼子的药方很灵,以前咱们的人受了伤,都是从他那里拿药 后半句话里边的语病可是不小,不管别人是否注意到,她自己又羞得满脸通红。正尴尬地想找个借口逃走,耳畔却又听见程名振低声说道:谢谢七当家找人帮我医治。今后若有用得着程某效力的地方,七当家尽管吩咐 哪个有功夫帮你找大夫。杜鹃狠狠地横了程名振一眼,脸烫得几乎冒出火来,是张二伯安排的人手。要谢你谢他去,我今天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莲子,莲子,程小九醒了,进来给他弄口水喝 唉,来了,来了门外有人大声答应,人没露脸,笑声先至,我就说过么,程公子怎么看都是个长命百岁的,用不找你日日守着他 这下,杜鹃一刻也呆不得了,掀开门帘便向外走。奉命进门来服侍伤号的女人被她撞了个趔趄,愣愣地驻足,七当家旋即,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挑开门帘,笑着走向程名振。 杜,七程名振也被弄得好生尴尬,讪讪地在床上傻笑。被唤作莲子的中年女人却没半分眼色,一边放下手里的瓦罐儿,一边没完没了地卖弄道:这是百年老蔘熬的汤,喝下去最补不过了。咱们七当家为了你可是倾尽的家底儿,程公子将来 莲嫂,我渴得厉害着实怕了这个嘴快的女人,程名振逃命般提醒道。 你看,你看,我光顾提蔘汤了。居然没有拿碗莲子这才想起自己分内之事,急得直在围裙上直搓手。你等等啊,我这就给你找碗去。别急着喝,刚熬好的东西,烫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只抛下程名振一个人歪在病榻上,起也不是,卧也不是,额头上冷汗直冒。 再这样下去,恐怕杜鹃有一百个口也说不清楚了。自己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况且自己与绿林好汉们走到一路,原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待风波过后,还得回馆陶城过日子呢,可不能惹了太多不该惹的麻烦。如是想着,程名振的心神慢慢清醒起来,慢慢地用手掌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地向榻沿挪动。 毕竟是练过武的身子,即便比平时虚弱了些,也能不至于软成一团烂泥。强忍着身上的不适,他慢慢将腿探到地上,慢慢坐直。然后伸手扶住墙壁,一点点站了起来。 头顶的房梁和脚下的泥土都在旋转,但力量也一点一滴向丹田聚拢。歇息了片刻,他试探着挪动脚步,慢慢地挪向屋门。 哎呀我的程少爷,您这是要干什么随着一声惊呼,快嘴莲嫂带着风窜进屋子。手里的碗向桌案上一丢,毫不犹豫地用肩膀顶住了程名振的腋窝。快躺下,躺下。抻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当家这些天为你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你不心疼自己,也得为她多想想 这都是哪跟哪啊程名振哭笑不得。心里却隐隐涌起几分感动。她为我流泪一个不相干的女匪首为我流泪可能么不可能么如果我真的醒不来,除了娘亲,还有人替我流泪么 他知道二毛肯定会大哭一场,林县令也许会说几句惋惜的话。至于馆陶县的其他同僚,恐怕幸灾乐祸者居多吧。而小杏花呢刹那间,程名振眼前闪过一道娇俏色的身影。自己上了城墙后,自己好像就没见过她。 她还好么没为自己担惊受怕吧少年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钻心地疼了起来。 酒徒注:小九和李旭成长经历不同,所以选择也不会相同。李旭的身上有一种呆气,或者说是读书人对理想坚持。而程小九,他幼年时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莲嫂是一个非常淳朴的女人,如果能改掉多嘴的毛病,估计给人的印象会更好。但对于程名振而言,对方多嘴并不完全是一个坏事。至少从她嘴里探听些消息要比从杜鹃那容易得多,甚至不用拐弯抹角,就能探听得十分详尽。 待得两碗蔘汤抿完,程名振对营地的情况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此地叫做红花洼子,位于巨鹿泽深处。自从大业初年,就陆续有人因为不堪官府的横征暴敛逃到此地谋生。张金称等大当家扯旗造反后,看中了泽里边复杂的地形,便将不能一道随军带走的老弱妇孺安置在了此处。随着张家军规模增大,泽中安置的人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的已经形成了一个大集镇,自种自收,无捐无税,俨然有种室外桃源的味道。 从莲嫂的角度看,张金称等人对部属的家眷还是很照顾的。众人无论打渔还是种田,都不需要向张大当家纳贡。每次出去征集物资回来,张家军还会把一些粗重之物低价发卖给百姓,满足一部分人越来越不像话的贪心。 当然,人与人相处总会发生些鸡毛蒜皮的争执,这个时候,张家军的几位头领就充当起官老爷的角色。由于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头领们处事还算得上公正。即便偶尔发生一些偏差,过后通过熟人递话儿,也能变着法子纠正过来。 几位大当家轮流断案程名振听得好奇,瞪着茫然的大眼睛追问。 哪能呢。家有千口,主是一人一边收拾桌上的陶碗,莲嫂一边笑着回应,无论什么事情,最后自然得听大当家的。但一般小事儿也烦不到他,往往四当家、六当家或者八当家出面,就把事情全摆平了 四当家姓王,好像与张金称合伙做过买卖。从莲嫂断断续续的述说中,程名振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六当家出身公门,好像是个官府的差役,对刑名律法很是熟悉。除了这两个得力属下外,张金称麾下还有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五当家郝老刀和七当家杜鹃,后边这几个人平素的精力主要放在带兵打仗上,很少管巨鹿泽里边的杂事。 不过如果有人对老营里的女人动手动脚,一般就会被交给杜鹃修理。而七当家杜鹃对姐妹们极为看护,抓到肇事者,轻则当众皮鞭狠抽,重则断指切耳。因此被喽啰们送了个玉面罗刹的绰号。杜鹃听了,也不生气。 一说到杜鹃,莲嫂的话匣子就再控制不住。放下收好的碗筷,将七当家平素如何替大伙仗义出头惩治喽啰中的无赖恶汉。如何好心扶危济困,帮助弱小。如何帮泽地里的女人人捎带葛布衣服,针头线脑,仿佛对方就是个菩萨面前的玉女,天下大善人般。 程名振年龄已经不小了,岂能听不出莲嫂话里话外的意思。赶紧笑着将话题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岔,您刚才说还有一位八当家,他入伙前是做什么的我这次在馆陶城外,怎么没看到他 话音刚落,莲嫂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先探头探脑地向外望了望,才低声回应道:八当家是春天刚来入伙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他一个月中,倒有半个月不会在泽里。你不用管他,七当家这边他轻易不敢过来 那是为何见莲嫂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厌恶,程名振反倒被勾起的几分好奇。 他那人根本就跟大伙不是一路莲嫂重新拿起碗筷,快步向外走。反正他轻易不来这边,你不用担心就是若是敢过来,自有人去告诉七当家 说罢,莲嫂用脚尖钩开门帘,飞也般走掉了。屋子中又只剩下程名振一个,对着满窗的绿荫发呆。莲嫂口中的土匪窝和他预想中的差异实在太大,大到几乎让人难以接受。他事先的预想中,流寇们巢穴根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既然能四处打劫,就根本没必要再种田打渔,织葛纺纱。他们懒惰、粗野、甚至不知廉耻。他们当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应该是无法无天,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可得刚刚探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土匪们有着自己的秩序和生活。有着和外边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如果不仔细区分,你甚至无法找出莲嫂和驴屎胡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差别,同样喜欢给别人做媒,同样喜欢在人背后嚼舌头根子 既来之,则姑且安之。对着窗外的树叶发了一会楞,程名振笑着自我安慰。无论土匪们是茹毛饮血的禽兽,还是世外桃源的遗民,在伤好之前,他都必须留在这里了。那个逃走的武将两次见过他的面,如果在城里被此人遇到,恐怕天底下无人能帮得了他。 一天之中的第二餐还是由莲嫂送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驼子。看到程名振已经可以扶着墙慢慢走动,驼子的眼睛立刻冒出了两股亮光。你居然没死他惊诧地问,仿佛自己看到的是只孤魂野鬼。快坐下让我摸摸,看看你是什么做的 是孙大夫吧程名振从对方满身的药草味道上猜出了其身份,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些天给您老人家了添麻烦了,程某不胜感激 啰嗦驼子冲他连连翻白眼,坐好,别动我不会吃了你 一双大手紧跟着伸过来,像挑牲口一样将程名振浑身上下捏了遍。中间几次捏得不过瘾,干脆把少年人的衣衫掀开来,将眼睛凑过去仔细检视。 长这么大,程名振还没在母亲之外的女人面前露过这么长时间身体,不由被窘得满脑袋是汗。莲嫂在一旁看到了,也不肯躲避,只是抿着嘴似笑非笑。他们到底还是土匪程名振心里刚刚建立起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只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尽快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不错三岁牦牛十八汉,你长得够瓷实就在少年人即将崩溃之际,驼子终于完成了他的检查。用手捶打着对方的脊背,大声夸赞,这么瓷实的男人,我还次见。随便套上络头,都能趟八十亩地 晚辈从小练武,十几年没间断过实在不想被驼子继续当牲口来夸,程名振大声解释。虽然对方曾经用药保住了他的小命儿,但那也不意味着可以随随便便出言侮辱他的人格。 那就对了,否则即便不死,也得瘫上个把月丝毫感觉不到程名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快,驼背郎中继续道。鹃子是个有眼光的丫头,挑人挑得就是准她拿人参给你吊命,我还觉得可惜了。现在看来,那几根老蔘用得值 又是恼怒,又是羞愧,程名振连脖子都开始发红。偏偏跟土匪们没法讲理,只好坐到桌案旁,拿饭碗里的老米发泄。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却不留访客一道用餐,无论在哪里都不是礼貌行为。孙姓驼子却也不着恼,笑着观赏了片刻程名振吃饭的姿势,又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小时候是个使奴唤婢的吧这个吃相很好,容易调养。不要吃得太饱,外边还有一罐子药,饭后慢慢喝了。晚上记得多喝水,少翻身 您老也一 1卷|4红尘一 1卷|4红尘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4红尘二 程名振在这里的身份是客,所以无论杜鹃和莲嫂两个之间起了什么冲突,他都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半分话也插不得。好在两个女人之间的误会并不算大,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窗口外便又传来了她们吱吱咯咯的笑声。对于猜测六月天气般的女人心思,程名振素来不太擅长,见二人已经化干戈为玉帛,索性闭上眼睛,卧床假寐。 杜鹃和莲嫂两个起先怕他昏迷不醒,所以拼着命地逗他说话。现在看到他的脸色已经慢慢恢复正常,心里面便踏实下来,笑了笑,各自去寻房间睡了。 从此之后,莲嫂便奉七当家杜鹃和郎中孙驼子的双重命令,每日衣不解带地伺候在程名振的病榻旁。而杜鹃则在每天晚上几乎在固定时间出现,随便问候几句病情,再找碴跟程名振斗几句嘴,然后飘然而去。时间一久,程名振也摸透了她的脾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都令杜鹃铩羽而归。几度气得想从腰间解下皮鞭来给少年以教训,看到对方那黄蜡蜡的面孔,心中一软,也就作罢。 通过两个女人之口,外边的消息源源不断传进程名振耳朵中。那天死在他手里的军官是个五品鹰扬郎将,姓虞名仲谋,乃当今皇帝陛下的宠臣虞世基的族侄。本来是安插到陈棱帐下捞取功名的,却没料到金边没镀上,先把性命丢在了运河畔。据谣传说朝廷闻讯大怒,下令给陈棱老将军,命其严查官军战败的原因。而陈棱此刻刚刚与宇文述、李旭等人一道在虎牢关外大败叛军,声望既著,手中又握着重兵,所以根本不买虞家的帐。非但没有将当日被绿林好汉们打得落荒而逃的王世充拉出来斩首,反而根据其先时能给主将出谋划策,果断向流寇发起进攻,解除了馆陶县被攻破的危机;遇伏后又能带领大部分弟兄果断后撤,凭馆陶城墙据守,多次击溃流寇的反扑等镇定表现,保举他当了从五品的别将。 当天大当家带人反攻馆陶了被流言吓了一跳,程名振皱着眉头问道。 哼杜鹃气得直撇嘴,朝廷的官员,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情么所谓欺上瞒下呗咱们当天怕王世充整顿兵马后继续来追,连索桥都没顾得上拆就匆匆忙忙地撤了,怎可能再派兵去找林县令算账分明是姓王的为了保住脑袋,虚报了很多战功上去。他的顶头上司正发愁无法给朝廷交代,所以无论王世充的战报有多少破绽,也只能充当睁眼瞎子 这话听起来实在刺耳,偏偏程名振根本无从反驳。当初馆陶县的衙役们为了向林县令交差,不也是把杜鹃父女吹得像能御剑千里的侠客般么结果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县太老爷到几位捕头,就偏偏没人看出破绽来。反而一传十,十传百,比着赛为衙役们奋勇追敌的战绩涂脂抹粉。根本无视对方因何而鼻青脸肿 不过这样也好发现程名振脸上有些异样,杜鹃吐了下舌头,继续说道:姓王的既然不敢承认战败,自然不敢细查到底是谁两次将他打得落荒而逃。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家里人的安危,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馆陶县上下到现在还把你当救星呢城里边的那些米铺肉铺的掌柜们没事儿就派伙计给你家送吃食,老太太一个人吃不完,左邻右舍都跟着沾光 俺娘她还好吧程名振假装听不出杜鹃话中的调侃意味,忧心忡忡地打听。 还好杜鹃笑着回答。难得把对方说得还不了嘴一次,她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咱们的探子扮作货郎到你家门口卖针线布头,老太太出来买过好几回。看来是以为你真奉命到外州公干了,所以正忙着给你做被子 外出公干,是当日王二毛回城时,程名振交代给对方的口信。杜鹃那时满脸歉意地跟了出来,恰恰听了个一字不落。想想自己曾经答应过程名振的事情,她心里不觉有些歉疚。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放心,我已经跟探子交代过了。决不让任何人惊扰了老太太。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即便拼了命,也护着老太太杀出城来 只要你们自己不说,馆陶县上下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并且我只能算被你们挟持来的,县令大人不能平白牵连我娘对于杜鹃的殷勤,程名振一点儿也不感激。叹了口气,淡淡地回应。 哼杜鹃失望得直翻白眼,当日也不是谁急着给张大当家出谋划策 免得玉石俱焚而已程名振熟知杜鹃的脾性,半点也不容让。 我们都是顽石,你是美玉,这总行了吧七当家杜鹃顺手一扒拉,将带给程名振的吃食全部收了起来。没有我们这些顽石,看饿不饿得死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程名振翻着白眼掉了一句书包,拎起拐棍,慢慢走出了屋门。日日被杜鹃用老蔘、蜂蜜和湖里边的鲫鱼喂着,他的体力恢复得很快。伤口处偶尔还渗血,但慢慢地在晚霞底下走上几圈却已经没大妨碍了。 少爷,你到哪去莲嫂怕程名振摔倒,赶紧从后边追了过来。 我去湖边钓鱼,明天咱们用我钓的鱼做汤程名振用不拄拐杖的手从院墙上取下鱼竿和饵料,笑着回答。 泽地的傍晚很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在落日的余晖中潋滟跳荡。连绵不尽的柳丝则在晚风的吹拂下,婆娑摇摆,如情人之间的眼神一样柔媚。坐在这样的风光里,即便一无所得,也会令人心神变得愉悦。更何况摆弄鱼线饵料是程名振的谋生手段之一,以前在馆陶县,只要鱼钩甩出去,便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要在杜鹃面前证明自己不需任何人的帮忙也能生存,所以鱼竿抖得极有水准。小半个时辰过后,莲嫂拎来的鱼篓中已经泡上了两条黑鲤,一条花鲢。还有几条看不出品种的野鱼咬了钩,程名振嫌其个头太小,从钩子取下来,顺手又丢回了湖中。 那是河鲈,用来熬汤最好不过杜鹃见程名振总是干买椟还珠的勾当,忍不住出言提醒。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处理营中杂事,但泽地里的女人在收集食物的方面都有一手。程名振手里的钓竿和鱼饵都是她的,最近对方滋补身体的河鱼也多为其亲手所钓。 还没有半两肉呢,让它们再长长也不迟程名振露了怯却不肯认账,笑嘻嘻地狡辩。 三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日常的欢快,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正聊到高兴的时候,身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几个喽啰疾驰而来,一边带马,一边大声喊道:七当家,七当家 这呢杜鹃不高兴地站起身,低声回应。什么事情,看你们慌慌张张地 八,八爷他,他回来了。奔,奔咱们的营地来了喽啰们一边喘粗气,一边大声汇报。 谁放他过来的,怎么不拦住他湖畔瞬间吹过一丝凉风,半边绿苇顺风而倒。无数不知名的野鸟扑扑啦啦地飞向了蓝天。 我,我们拦,拦了。没,没拦住喽啰兵歉意地看了一眼程名振,结结巴巴地回应。 还没等程名振弄清楚所谓的八爷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小湖畔又传来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伴着一阵爽朗的大笑,有个锦衣白袍的年青汉子快速向这边冲来。鹃子,鹃子,我都回来好几天了,你怎么总是躲着我。我这回特意给你买了胭脂水粉,都是专供皇帝老儿的贡品呢。你来看看,保证喜欢 请八当家不要在我的宿营地纵马杜鹃大咧咧地冲着远处拱手,瞬间又从爱斗嘴的小女孩儿形象变回了冷酷无情的女土匪。若是碰了我的人,可别怪我到大当家那边告你的状。要是你自己认不得路跌进陷阱里,更别怪我事先没打好招呼 怎么会呢。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外人一般锦衣壮汉吃了一个瘪,却不着恼,笑呵呵地跳下坐骑。我以前不是常来你这么怎么从没见过什么陷阱。这几天要不是奉大当家的命去联络其他江湖豪杰,我 话音未落,路边忽然腾地一声,弹起了两个布满尖刺的木排。被唤作八当家的人赶紧将战马松开,整个人来了个凌空后翻。两个木排先后砸在了空处,溅起的泥浆却如同雨点一般,将白马白袍砸了个斑斑点点。 八爷小心杜鹃麾下的兵卒们一边说着安慰话,一边幸灾乐祸。把乘兴而来的八当家气得两眼发黑,脸皮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上。 程名振这几天日日被莲嫂陪着在湖边散步,对一些明显的暗记已经分辨得出。知道那是一个带绊锁的钉排,如果不是八当家和他的坐骑都躲得快,少不得要被钉个透心凉。如此歹毒的陷阱,却没让他觉得八当家可怜。反而心里无端涌起了一种快感,好像乐得见到对方血流五步一般。 哼被唤作八当家的汉子冷冷地扫了一眼杜鹃麾下的喽啰,吓得众人赶紧收敛笑容。打狗也得看主人,虽然职位远在这些不识趣的家伙之上,他却没胆子拿喽啰兵们发作。只好将刀一般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到了继续钓鱼的程名振身上。 这厮是谁,怎么会在你的营地里出入伸手向湖畔一指,八当家怒气冲冲地向杜鹃质问。 怎么八当家奉了大当家的命,前来查验我的营地了杜鹃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此人这般自以为是,脸色越发冷淡,说出的话也越发不客气。 我既然是这里的八当家,总有资格问问陌生人的来历吧满身泥点的八当家撇着嘴,将外人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 莲嫂是个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八当家的用心所在。没等杜鹃开口,抢着走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吆原来是八爷外出回来了。我当是谁呢,连咱们营的标记都不知道,就敢没头没脑的乱闯这位程少爷可不是外人,他在运河旁救了张大当家和所有弟兄的命。八爷您经常不在,估计大当家也没顾得上跟您说。看您这身泥水,白瞎了一身好衣裳。赶快,我带您找地方换换去。万一着了凉,可就误了您的大事 你给我滚一边去八当家怒目横眉,冲着莲嫂大声呵斥。早就听说有个新来的家伙被七当家接进了锦字营,每日好吃好喝供养得白白胖胖。所以他才冒着被杜鹃责骂的风险硬闯了过来。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对方已经不算外人,自己反而成了势力眼莲嫂的奚落目标。 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是为了让姓程的明白先来后到,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罢甘休。想到此节,八当家又沿着别人留下的脚印向前走了几步,笑着冲杜鹃咧了咧嘴,柔声道:鹃子,这个人来历清楚么别是官府玩的什么苦肉计咱们都是江湖人,得对这些吃官饭的多留几个心眼。要我说,他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先挪到四当家那边为妙。免得日日在锦字营这边混着,平白惹出很多是非来 只有是非之人,才喜欢搬弄是非之事连日跟程名振斗嘴,杜鹃的咬文嚼字功夫明显见涨。不动声色挪开几步,与程名振的距离靠到无法再近,他是我的客人,外边的无赖嚼什么舌头,我没心思听。有本事当面说出来,姑刀最近刚刚磨过,正需要找人试试快不快呢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是替你担心么你可千万别看错了人,躲在女人身后的,从来不能算做好汉 那我就谢谢八当家杜鹃冷笑着耸肩,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挑拨,天色不早了,八当家还是请回吧。锦字营女眷多,倘若八当家不小心又招惹了谁,我可不好处置 她表现得漫不在乎,程名振可是再也沉不住气。从开始这个所谓的八当家出现,到后来二人唇枪舌剑,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程名振都了然于心。凭借直觉,他推断出八当家对杜鹃有好逑之意,记得在几天前,莲嫂也有意无意之间点拨过自己。这本来都不关程名振的事,杜鹃和他不是一路人,短时间聊天斗嘴会找到很多乐趣,却根本不可能厮守终生。况且家中小杏花正眼巴巴地等着,若是把杜鹃接纳了,程名振心里会非常愧疚。 但是,即便泥人也有个土性。所谓的八当家一上来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程名振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忍无可忍,便没必要再忍。想到这儿,他把鱼竿向肩膀 1卷|4红尘二 1卷|4红尘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4红尘三 随着体力的渐渐恢复,程名振用来养伤的湖畔小屋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安宁。五当家郝老刀、二当家薛颂等先前就有过一面之缘的寨主们经常前来探望他,顺便查探一下他的实力,看他是否真的有与八当家刘肇安一较短长的本领。同样客居与此的贼头王当仁和杨公卿两个也经常结伴而致,送酒送肉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八当家刘肇安显然在泽地里非常不得人心。郝老刀和薛颂两个虽然没有明着表示要给程名振撑腰,暗地里却借着闲聊天的机会将八当家平素出手的习惯以及武艺路数没少透漏。而王当仁和杨公卿两个,更是把刘肇安恨到了骨子里。非但在背后大骂此人心黑,并且隐隐暗示程名振,如果他能打得姓刘的一个月下不了地儿,二人必有一笔厚礼相赠。 我那天也是被八当家挤兑得实在下不来台,哪有本事真的赢过他。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缩是不成了,尽最大努力争取不输得太难看而已程名振笑着搔头皮,满脸尴尬。 他这里未战先怯,可是令大伙失望透顶。郝老刀和薛颂等人闻听此言后,当即冷了脸,随便应付了几句后甩袖而去。王当仁则大声反驳,认为程名振越是忍让,今后在巨鹿泽越没有立足之地。况且大当家张金称既然没有开口制止,就是默认了这场比武的正当性。有道是沙场无父子,该赢的仗都不敢不去赢,那才是怂蛋龟孙子。 对于王当仁的责骂,程名振也有一番准备好的说辞,况且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巨鹿泽中跟八爷动手,张大当家没开口申斥,已经是给了小可颜面。小可哪能不知道好歹,非得踩着鼻子往脸上攀 我,我可是王当仁气得浑身哆嗦,若不是看在程名振重伤方愈的状态上,恨不能一把拎着对方的脖领子,将对方活活勒死。 与王当仁暴躁的脾气相反,杨公卿倒是多少能理解程名振的顾虑。程兄弟的话有道理,毕竟咱们在此是客他拉住火冒三丈的王当仁,低声劝解,若是以客欺主,未免连张大当家的脸一起打了。不过程兄弟若是在比武场上处处留手的话,被人看出来也会认为是对此间主人的侮辱。即便没人能看得出来 说到这儿,他抬起眼皮,向外边忙碌着的喂鸡莲嫂看了一眼,事后杜当家想必也会对程兄弟失望 嘿嘿,嘿嘿。鹃子,杜当家那边,我私下里跟她慢慢解释程名振又搔了几下头皮,脸上透出几分羞惭与幸福交替的神色。想必她也不希望我初来乍到都惹上一堆麻烦,至于些许虚名么,只要我们两个看得淡些,管他别人怎么说 你王当仁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差点破旧的木桌当场拍散架。杨公卿见状,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袖,笑着继续开解,程兄弟说得也对,他们两个,只要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思,又何必怕外人闲话。咱们的确多事了真的如此也好,至少免得大伙都尴尬 哼王当仁撇嘴冷笑。非常看不惯程名振这种只顾着讨女人开心,没半分男人担当的行为方式。可人家小两口愿意,他一个外人的确没资格管这份闲事儿。狠狠地又瞪了程名振两眼,摇摇头,长叹而去。 王兄弟就是这直性子杨公卿赶紧向程名振抱拳致歉,你别跟他计较。我追上跟他说一说,他应该明白你的苦衷。 说罢,会心地向程名振眨眨眼睛,转身追赶王当仁的脚步 明知道被人家鄙夷了,程名振也不多加解释,拎着鱼竿出门继续过自己的悠闲生活。走到院子口,一直关注着屋内动静的莲嫂快步追了上来,扯住程名振的衣角,低声提醒道:你别被姓杨的给骗了,他和姓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替姓刘的探你口风来的 这个我心里有数程名振笑着点头。只有对着心直口快的莲嫂,他才能暂时放下心中的戒备。我刚才是骗他们,不过他们也挺精明的,根本没上当 你这机灵鬼莲嫂笑着松开手指,鹃子那边,你真的也会像刚才那样跟她说 这不是为了气那姓刘的么这回,程名振的脸好像真的红了起来,跟您说过好多回了,我已经订了亲。鹃子这么好的姑娘,总不能给我做小吧。况且我一个穷人家,哪有本事养得起两个婆娘 那倒也是莲嫂惋惜地摇头。经历了近两月接触,她对少年人的品性和家世背景已经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彼此之间的神秘感与隔阂感一去,她便能设身处地的替程名振考虑起来。放了她自己站在对方的角度,也决不敢接受杜鹃的热情。尽管那份热情柔得像水,连千年老井中的寒冰都能融化掉。 穷苦人家,上面还有一个老娘。媳妇是自小说下的,从两三岁起一块玩到大。即便是在少年人最落魄的时候,人家也没打算攀什么高枝儿。如果程名振为了杜鹃就抛弃前盟的话,那才是真正的乌龟王八蛋莲嫂不但不愿意伺候他,还非得找机会给他的饭菜里边下药,将他毒得无法人道才解恨 可这样一来,杜鹃的心思便全落了空。好歹她也是巨鹿泽的七当家,河北绿林道有名的玉面罗刹。总不能上赶着给人做小妾吧即便她自己不觉得委屈,这巨鹿泽中大小寨主,和七大姑、八大姨们也受不了自己人被如此辱没。 对于这种小男孩儿和小女孩之间的事,作为过来人的莲嫂也有一番高见。谁还没年青过石头缝的野杏树偶尔还能开几朵小花呢春天总是短暂的,慢慢熬着,慢慢也就过去了。花瓣总有落地的时候,日子还是要过,杏子是甜是酸,只有尝到的人才清楚。 那你自己注意,天已经转凉了,尽量别淌水替少年人整了整衣服和帻巾,莲嫂关切地叮嘱。虽然是在养伤,但程名振还是在不断地长高。两个月前她的肩膀可以顶在对方的腋下,现在,却要微微掂脚才能理顺对方的头发。 刚才的话别让杜鹃知道程名振低下头,小声叮嘱莲嫂保密。昨天她送来的藕根还有一些,我如果能钓到大一点儿的鱼,咱们今晚刚好烧汤 嗯莲嫂答应一声,转身继续去照顾自己的小鸡。这个院子,因为程名振的到来已经平添了不少生气。内心深处,她已经渐渐对少年人产生了一点点依赖,一点点留恋。就像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对待自己的亲弟弟,虽然明知道双方已经不再是一姓,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割舍不断。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是我的弟弟妹妹就好了一个人时,善良的女人忍不住偷偷地想。旋即,她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从梦境中回归现实。杜鹃是巨鹿泽的七当家,高高地开放于山顶,不是她这种苦命人能高攀得起的。而渐渐远去的程名振,莲嫂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清少年人的方向。也许,孙驼子根据面相得出的结论有道理。莲嫂不止一次听到过这句话,开始很不以为然,现在却越来越认为其贴切 他是个天生有大造化的,恐怕巨鹿泽里根本留他不下这也是当日孙驼子重新给少年人诊过脉后,不准莲嫂透漏是谁在少年人昏迷时为他换药擦身的真正原因。后面还有几句话是专门对杜鹃说的,每次想起来都令人心中发苦。 孩子,你收手吧。你福气不到。真的跟上他,你这辈子都要受尽委屈,最后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当晚,对着怒气冲冲的杜鹃,巨野泽算卦最灵的孙驼子如是道。 可是,收手怎会那么容易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明白其中滋味。如果彼此之间一转身便可以成为陌路,古人也不会写下山无棱,天地合这种孤独绝望的诗句了。 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大人越禁止做什么,自己越想做什么。为了跟程名振走动过密这件事,杜鹃最近没少被父亲杜疤瘌唠叨。但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被逼得急了,反而瞪着眼睛向父亲吼道,你倒是在巨野泽找一个强过他的人来除了他,谁敢硬顶那个姓刘的怕我受苦,你倒是帮我找个不受苦的办法没见过你这么当阿爷的,看着我要守望门寡还无动于衷 你杜疤瘌被气得两眼发绿,扒下鞋子来既要对女儿执行家法。看到女儿垂泫欲泣的模样,心里又是一软。叹了口气,推开门,趿拉着鞋子去找大当家张金称诉苦去了。 说起来,这大当家张金称和三当家杜疤瘌还真有过命的交情。二人曾经一道出塞贩过货,之后又因为货物被官府无故扣押而一道扯旗造了反。当年河北的另外一支大绺子孙安祖与张金称发生龌龊,也是杜疤瘌带着几个老兄弟断然站在了张金称这边。 当年孙安祖在酒席宴上被张金称灌个烂醉,然后一刀砍去了脑袋。孙家军在窦建德的带领下反攻张金称的老营,张家军眼看支撑不住。危机关头,又是杜疤瘌带人迂回到窦建德身后,凭借芦苇丛中的一把大火吓退了窦建德和其所部哀兵。可以说,张金称能坐稳巨鹿泽的大当家位置,有一半是靠杜疤瘌、薛颂等老兄弟硬推上去的。所以老兄弟们再不成器,再临战拖后撤退抢先,看在曾经患难与共的分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张金称也不能不拉老兄弟们一把。 隔着很远,杜疤瘌就听到了中军帐内的女人嬉闹声。自从馆陶县外战败后,张金称变得非常颓废。这几个月从来没提过如何对馆陶县进行报复,也很少理睬泽中的事情。终日就知道跟几个抢来的女人喝酒宣淫若不是营地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有四当家王麻子五当家郝老刀和六当家韩建紘鼎力维持着,巨野泽营地非出大乱子不可。 在自己家里已经受了一肚子气,见到老兄弟如此颓废,杜疤瘌更是怒火万丈。也不用当值的喽啰通报,用脚一踢门帘,直接就闯了进去。大咧咧往酒桌旁一站,看张金称怎么有脸面对自己。 此间主人已经喝得眼花耳热,瞪着通红的眼睛看了看杜疤瘌,笑着道:我当谁呢,居然敢在张大爷门口撒野。老三啊,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赶快坐下陪我喝一壶。这还有半盘子干肉,你趁热来两块 说罢,用筷子跳起两大条肉干,笑嘻嘻地向桌前递。 不了,不了,我刚吃完杜疤瘌最怕的就是张金称这一手,退后一步,唯恐拒绝得太晚。这巨野泽里哪个不知道,张大当家口味特殊。那桌子上东一盘,西一盘,看着虽然让人流口水,万一是人肉做的,杜疤瘌这半个月就甭想再吃东西了。 吃过了张金称将干肉利落地丢进嘴里,顺手拎起酒壶,嘴对嘴灌了几口,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那你就干喝点酒把。要不就整点茶王八蛋郭县令给的茶叶还不错,咱们当年贩货,可从没敢买过这般档次的 不用,我命贱,享不得福杜疤瘌被憋得没脾气,自己找了距离酒桌远的胡床坐下,耷拉着脑袋回应。 哧张金称从鼻孔里喷了股酒气,看你这德行,还跟我客气。怎么了,谁踩你尾巴了说给我听听,我,我帮你找场子去 没人,我自己倒霉成了不杜疤瘌气得直摇头,喝吧你就,喝死了就啥也看不到了。一了百了 他本想用言语刺激一下张金称,谁料张大当家根本不上这个当,又从鼻孔里喷了股酒气,涅斜着醉眼道:哧,哪那么容易死。我吃了这么多人肉,阎王爷见了我,恐怕也得哆嗦倒是你,再这么下去,就可以出家当和尚了。天天念叨阿弥陀佛,可惜佛祖还是不敢渡你 还不都是你害的杜疤瘌一听这话,立刻又跳了起来,我说咱们出塞躲一躲吧,你非说留在中原也未必捱不过结果呢,终日憋在这泥塘子里,这辈子都甭想再出头 怎么了老三,后悔了张金称终于有了点儿正常人感觉,抬起眼皮扫了扫,冷笑着反问。 小娘养的才后悔杜疤瘌用手一拍桌子,拍得酒菜汤汁四溅。几个伺候张金称吃酒的女人被吓了一跳,受惊的小鸟般跳起来,站在桌边不敢抬头。自从走上了这条道,俺什么时候后过悔。可当土匪也有当土匪的样子,像你这般,恐怕不用官府来剿,睡觉时咱们就被自己人割了脑袋 那也算一报还一报报应,谁让咱们当初这样对付老孙呢嘻嘻张金称笑着接茬,手向两边一挥,冲着姬妾们喝令,都滚回寝帐去,好好洗干净了等着老子安慰你们哪个不听话,老子就把她交给厨子 几个抢来的女人吓得面色如土,飞也般地逃出中军帐。张金称用屠夫欣赏肥肉般的眼光看了看她们高高耸起的臀部,咽了下口水,笑着问道:老三看上了哪个我不吃她,给你做续弦儿。省得你天天憋得火大,四处找茬子发泄 我没那个福气杜疤瘌悻然摇头,我奔五十的人了,留着点体力还能多活几年。我说老张,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咱们兄弟虽然输了一仗,本钱不还是在么何必就像赔掉了裤子似的,整天没什么精神头 张金称在酒桌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咋没精神头了我这不是该吃就吃,该喝继续喝么哪像你,整天被烧了眉毛般 这种滚刀肉般的态度令杜疤瘌气不得恼不得,直想拿头去撞墙。我说的是泽地里边的事情,你到底还管不管 管啊张金称闭 1卷|4红尘三 1卷|4红尘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4红尘四 想好了届时一走了之,杜鹃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从此之后,再不为程名振而难过。无奈决心好下,情丝难解,过了才三五日,又偷偷地派人探查起对方的情况来。 心腹们知道七当家放不下程名振,所以每次都拣好听的汇报。但杜鹃自己却心里越来越清楚,程名振非但武艺不精熟,连练武之人所要求的恒心和耐心都不具备。伤疤脱落的头半个月,他一直在耍长枪。渐渐的喽啰们都对枪花熟悉了,喝彩声日益稀落,于是,他兴趣索然地将长枪交回武库里,重新捡了把陌刀来炼。 通体为钢铁所制造的陌刀,分量几乎是白蜡杆子长枪的五倍。好在程名振武艺虽然稀松,力气着实不小,舞起来照样虎虎生风,硬是懵住了不少看客。大伙都听说过,当日就是他兜头一刀阵斩了隋军主帅虞仲谋。少不得留心多看几眼。可看了三五日,有心人便又悄悄得出了结论,程公子力气奇大,招数方面却很不精熟。头三招也许还能把别人逼得手忙脚乱,三招过后,基本上他就剩下挨打的资格了。 泽地的各种流言对程名振越来越不利,少年人自己却毫无察觉。炼了十几日陌刀,又失去了兴趣。从武库里选了把胡人用的钉头锤子,咋咋呼呼地玩得不亦乐乎。这回持续的时间更短,三天后就改成了开山斧。然后是叉,然后是槊,再然后是画戟,短短一个月,几乎把知名的武器玩了个遍。好在巨鹿泽里虽然物资匮乏,各种兵器却都存着十几把。程名振挨个练过去,一时班会儿倒也练不完。 不但杜鹃一个人听着丧气,所有事先看好程名振的人,到了此时对他都不再报什么希望了。没有希望,当然也不再给予过多的关注。只有八当家刘肇安,自从程名振身体恢复后,便天天急着敲定比武日期。结果被对方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直到拖得已经额头冒烟,程名振那边才懒洋洋地回了个信儿,答应比武在十天之后的任何时刻都可以进行。 虽然大部分人已经猜到了比试的结果,但在八当家刘肇安的坚持下,巨鹿泽还是把它当做一件大事儿来办。张金称特地在自己的主营腾出了空场,林字营主将,五当家郝老刀则出钱出力在空场外搭了一个大大的看台。四当家王麻子提供了当日的酒水,二当家薛颂也不甘落于人后,从自己营中搬出了大批吃食,免费提供给有资格看热闹的各营头目。就连兵败后一直客居于泽地中的杨公卿和王当仁两个,亦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开了个赌局,押程名振胜的比率是一赔三,押八当家获胜的比率是一赔一。可惜很少人上他们的当,有数的几个赌棍加入,买得也是八当家这边,根本不对程名振抱任何侥幸。 比武真正开始的那天,节气已经是初冬。泽地里的风又湿又冷,吹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尽管天公如此不作美,看热闹的人依旧将空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各营队正以上的头目,只要不当值的几乎都来了。个别不自觉者还拖家带口,存心想把提供吃食的薛当家生生吃穷。 大伙呼朋引伴地热闹了一会儿,几位当家人正式入座。四当家王麻子先命人敲了一通响锣,压下所有嘈杂的声音。然后浑身酒气的大当家张金称站起来,四下拱了拱手,向老少爷们打招呼。待众人欢呼回应过后,他清清嗓子,再次强调:比武招亲么,主要就是给年青人们图个热闹。无论谁输谁赢,都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先说好了,点到为止,不得故意伤人性命。否则即便赢了这局,本寨主也只好按寨子中规矩治你残害兄弟之罪。到时候三刀六洞,谁也别喊冤枉 那是自然,程兄弟跟我惺惺相惜以久。接过张金称的话头,八当家抢先表态。说罢将得意的目光看向程名振,期待着对方在众人面前退缩。 好像终于知道了大伙都不看好自己,程名振今天的表现多少有些萎靡。犹豫了一下,脸上勉强挤出了几分笑意,愿意多向八当家讨教。都是自家人么,肯定不会下死手 那就好,那样我这个大当家也不至于太难做张金称长长出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总结。比赛规矩,一场定输赢。大冷天的,都是爷们儿,咱们干脆着点儿。赢的人可以向杜疤瘌求亲,输得人,以后见了鹃子就躲得远远的,别再继续纠缠 好看热闹的人替两个当事者大声答应,唯恐二人反悔。大伙穷,很少有人穿着丝绵衣服。要是翻来覆去打个没完,热闹是热闹,看热闹的人过后非冻出毛病来不可。 见程名振和刘肇安都没有否认,张金称大手一挥,就准备宣布比试开始。谁料几个月来一直在下边嘀嘀咕咕地三当家杜疤瘌这当口突然有了胆子,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声喊道,慢着,这不公平 老三,怎么不公平了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泼了冷水,张金称非常不满地反问。 非但他一个人觉得杜疤瘌无聊,看热闹的大小喽啰们也都觉得老家伙多事儿。你要是反对,早干什么去了,临阵变卦,不是耍着大伙玩么 不理睬周围愤怒的议论声,杜疤瘌咽了口吐沫,梗着脖颈说道:他,他们两个比武,凭啥要拿鹃子当赌注。鹃子是我女儿,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拉扯大,很容易么要把她嫁给谁,也得我说得算不能他们两个不相干的人比划比划就完了,却把我这当阿爷的扔到一边上 这话说得也在理儿,看热闹的人无可奈何地叹气。谁都知道八当家一直想逼着三当家将女儿嫁给自己,而三当家却看着八当家处处不顺眼。两个当家人不对付,害得豹字和木字两个营的兄弟也是势同水火,只是耐着大当家的颜面,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此番八当家问都没问三当家的意思,直接提出跟程名振比武夺美。摆明了就是没把未来的岳父当一回事情,吃定了杜疤瘌这人胆小的毛病 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同情弱者,想到自己家中也有儿有女,大伙看向杜疤瘌的眼神中便充满了怜悯。大当家张金称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犹豫了一下,偏过头问道:三爷,那您说怎么办。他们两个无论谁赢了,还不都得叫您一声岳父么你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再刁难他们,让大伙都跟着感觉别扭 我倒不是想扫大伙的兴杜疤瘌扁扁嘴巴,嘟囔着说道,我只是觉得,我年纪一大把了,也没个儿子。如果女婿再不把我当回事儿,哪天我动不了了,还不是一个人等死的命儿么 这话说得更令人同情,众寨主们纷纷点头。张大当家听得叹了口气,拍打着胸脯说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替你做主。总之比武的事情不能推翻,其他都可以商量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杜疤瘌继续嘀咕,惹得杜鹃都好生下不来台。我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像白痴一样反复强调,一连说了好几遍,终于想出了个折衷办法,他们比武就比了,赢了的做我女婿。输了的也不能赖,得输给我老头子些东西当补偿 噗看热闹的人闻听此言,笑得把嘴里的酒都给喷了出来。本以为老家伙心疼女儿,闹了半天,却是为了给自己讨额外的彩头。爹杜鹃再也挂不住劲儿,跺了跺脚,逃也般离开了看台。其他几个当家人则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满脸鄙夷。 这话也有道理张金称最近喝酒喝得昏天暗地,明显有些神智不清。知道杜疤瘌在无理取闹,还是决定替老兄弟出头。这样吧,让他们两个都拿一样最值钱的东西给你。无论谁输谁赢,你都不会吃亏 嗯,我看这主意中杜疤瘌想了想,闷声点头。 两个蓄势待发的年青人也被气得不轻,但耐着张金称的颜面,发作不得。只好重新走到杜疤瘌身边,依次问道:您老希望我们拿什么做赌注,您老说吧 你要什么,直接说,别绕来绕去的 我要杜疤瘌露出满口大黄牙,笑呵呵地看着程名振,你小子生就了一副好皮囊,我看着欢喜。如果你输了,就给我当干儿子吧。省得杜鹃嫁给了别人,我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程名振呵呵一笑,淡然道:也行,但我得先问问我亲生父母的意思。如果我亲生父母不答应,请恕我不敢擅自做主 他父亲被发配到塞上充军,已经多年没有音信了。所以这话根本就是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但是杜疤瘌却不知道底细,高兴得眉开眼笑,手捋着胡须道,中,中。咋也不让你亲生父母吃亏。我倒时候推一车礼物给他们,包他们说不出话来 这简直把抢人儿子当成做买卖了众人听得直皱眉,杜疤瘌却洋洋得意。搞定了程名振这边,他又把头转向另外一个比武参与者。八当家刘肇安怕了这个无耻的老不死,唯恐他当众提出什么自己难以接受的条件来,抢先一步,大声喊道:如果我输了,就把麾下弟兄分给你女婿一半。反正女婿是你的,女儿也是你的,你怎么着也没吃亏 那关我什么反驳的话几乎冲口而出,说到了一半儿,杜疤瘌才意识到周围众目睽睽。伸手撮了撮脖子后的老泥,乐呵呵地道,也行,大不了我让女婿将部曲再赠给我。反正他没什么经验,肯定带不了那么多人 好了,好了,老三,就这么定了吧实在不忍心看老兄弟如此出乖露丑,二当家薛颂大声劝告。伸手拉走了杜疤瘌,示意比武可以正式开始。张金称刚要命人敲锣,程名振却又来了事,摆了摆手,大声道,能,能不能等等。我有话说 有屁快放刘肇安已经被杜疤瘌惹得七窍生烟了,瞪着程名振,恶狠狠地说道。 我没马,咱们只能步下比试。你不能骑马,却让我徒步接战程名振也不生气,讪笑着提出。 那是自然刘肇安非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大声答应。 见二人已经达成协议,张金称笑着点头。看台上又是一通锣响,几百名喽啰兵跑到台下,再次清理场地。待众人把足够交手的地方空出来,两个当事人也做足了准备。一东一西,相对着抱拳。 看到双方的兵器,场地外又是一片混乱。八当家是绿林大豪之后,身边插的自然是一根丈八长槊。号称是将门后人的程名振却没拿任何他在湖畔卖弄过的把式,仅仅拎了口横刀,便傻呼呼地走上了场。 你到底想不想比试刘肇安被弄得头大如斗,瞪着眼睛问。他曾经仔细研究过程名振的武艺路数,认为对方即便在湖畔的表现是伪装,真正本领也非常有限。无论是花枪还是陌刀,遇到自己的长槊,保证十招之内,可以解决战斗。可偏偏程名振选了横刀,这种短家伙跟长槊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自己即便痛快地赢了他,也会被人笑胜之不武。 换长家伙,换长家伙虽然明知少年人没希望,大伙还是高声提醒他别在兵器上吃亏。否则三招两式就结束了,让人如何过得了瘾 八当家尽管过来程名振这时候却犯了倔强,轻摆横刀,傲然回应。 如此态度,让人怎生忍受得了。刘肇安气得大喝一声,找死,提步挺槊,径自向程名振的右胸突刺。这一下如果扎实了,虽然没有违背不伤性命的规矩,程名振下半辈子也成了个废人。眼看着少年要血溅当场,个别看客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好半天,场中却没有惨叫声传来。反倒是响起了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叫好声。错过了机会的看客赶紧睁眼细看,但见本该挂在槊锋上的程名振如同穿花蝴蝶般,围着刘肇安的槊尖打转。丈八长槊威力虽然大,左一槊右一槊却都落在了空处,根本无法伤害到年青人的分毫。 这回,大伙终于看明白了。程名振武艺未必见得高,逃命的本领却着实不差。他穿的是短打,长裤、快靴,手里的横刀又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端地是怎么逃怎么利索。而反观持了长兵器,刻意穿了护甲的八当家刘肇安,举动则笨了许多,一槊全力刺出,下一槊却要隔上数息才能重新发力。好在槊杆比横刀长得实在太多,所以他伤不了程名振,一时半会儿对方也无法近得了他的身。 七当家杜鹃早已做好了比武结束时便趁乱溜走的准备,只是放心不下程名振的安危,才站在人群外围偷偷向内观望。眼看着程名振光是跳来跳去却不能还手,一颗心揪得像面团,随时都可能从喉咙里边喷出来。 程兄弟好像腿脚利落了许多赶来给杜鹃送行的莲嫂不懂武艺,却看得比谁都细心。她惊诧地发现,往日那个浑身充满疲懒的程名振不见了,在重重槊影下,少年人的动作干净利落得如池中游鱼。倒是武艺精熟的八当家,越来越沉不住气,越来越没风度,槊招已经由刺、挑变成了横扫,简直就是仗着兵器长在欺负人。 老八做得过了看台上的当家们都是明眼人,很快就发现了事态已经失控。槊锋长达三尺,双侧开刃,如果改刺为扫的话,只要有一招落在程名振身上,少年人便得尸横就地。可比到这个时候,谁也无法在插手,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张金称,期望他来做个决断。 张金称的眼睛却丝毫不向周围看,双目紧紧盯着正在比武的二人,大声喝彩,好,好小子。来人,给我擂鼓助威,让他们再加把劲儿 话音落下,鼓声立刻响了起来。轰隆隆轰隆隆如雷鸣般催得人热血沸腾。杨公卿和王当仁互相看了看,心中暗叫不妙。有意提醒场中的刘肇安注意控制形势,哪里还来得及。 但见场中二人听到鼓声后立刻变成了两头豹子,出手再不留任何情面。刘肇安一槊刺空,中途陡然推肘,槊刃横扫,带着风声直奔程名振软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槊刃即将砍到身上的刹那,程名振突然加速向前跑了几步,避开槊刃范围,右手用力斜向下推了一把槊杆,整个人凌空而起。 他用的是左手刀众看客这才发现场中的怪异,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名振的横刀已经交到左手之上。矫健的身躯在空中就像一头猎鹰,从八当家刘肇安的头顶急掠而过。 人落,刀收,所有人愣在当场,鼓声噶然而止。 八当家刘肇安愕然转身,楞了楞,手中长槊落在了地上,当啷一声响得寂寥而清脆。 这几下兔起鹘落,几乎超出了所有人预料。谁也没想到,已经被当做煮熟咸鱼的程名振突然翻身,凭着一口横刀就击败了巨鹿泽好手刘肇安 还没等大伙儿从惊诧回过神,八当家刘肇安突然向前跑了几步,捡起长槊,一招白蛇吐信,回刺程名振的小腹。小心七当家杜鹃和莲嫂两个大声尖叫。但她们的叫声瞬间被嘈杂声吞没。保护八当家看客当中,无数人齐声高喊。撩起外衣,从腰间抽出已经被汗水润湿了的短刀。 场上场下登时一片大乱。却没有人顾得上痛斥八当家刘肇安的无耻。杨公卿和王当仁双双跳起,挥刀扑向张金称。而张金称身边的二当家薛颂和王麻子也从胡床底下掏出朴刀,紧紧护在张金称身前。 与此同时,七当家郝老刀、三当家杜疤瘌、六当家韩建弘也动了起来,各自都带着三五十名亲卫加入战团。他们却不全都上前给张金称帮忙,而是分作了两波,一波扑向杨公卿和王当仁两贼,另外一波,则拼命阻拦他们。双方挥刀动枪打成一片,也不知道是为何而厮杀,不知道是谁想杀死谁,。 相比之下,程名振身边的形势反而更清楚一些。他先前之所以能用横刀击败刘肇安,仅有三分凭的是真本事,另外七分完全是占了对方轻敌大意并且心不在焉的便宜。待刘肇安持槊来拼命,他立刻落尽了下风。好在程名振根本没心思管土匪们内讧的事情,挡了几下见势头不妙,撒腿便向看客堆中逃。八当家刘肇安虽然恨其入骨,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草草追了几步,发现少年人轻易难以拿下,立刻点了二十几名心腹对他进行围追堵截,自己提着长槊,带领其余喽啰去诛杀张金称。 保护大当家 为孙大当家报仇 张家军主营内,各种吵嚷声乱成一团。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声,伤者的哀嚎声,无辜者的哭喊声,把整个营地搅成了沸腾的粥锅。听到里边的响动,粥锅之外也立刻发生了变故,几个临近的营地烟尘滚滚,喊杀震天。 大部分看客是无辜的,他们彻底被突然的变故吓懵了,抱着脑袋四散奔逃。看见一个提着刀的,无论对方隶属于那个营,转身便朝相反方向跑。如此动一波,西一波的乱窜,倒给程名振创造了逃命机会。超过三个喽啰前来围攻,他立刻撒腿混进逃命的人堆儿。遇到落单持兵器者靠近自己,也不管他是恶意还是善意,统统挥刀砍过去,先下手为强。 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到了这一刻,程名振终于又想起了张金称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精妙的局,让巨鹿泽中几乎所有人围绕着自己的部署运转。没想到,这场比武从一开始,便已经是另外一盘棋。自己在算计刘肇安,刘肇安在算计张金称,而大当家张金称,何尝又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棋子 一盘无数人同时在下,无数人不知不觉间变成棋子的珍珑局。看不清输赢,也看无法破解。茫然中,程名振本能地挥刀,砍倒冲向自己一名喽啰。然后本能地挥刀,将另外一名背对着自己的喽啰翻在地。两个嘴里含着糖糕的孩子在他身边大声哭泣,孩子的父亲被一支乱箭射中,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藏着两个孩子身后,还有一名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双手抱着脑袋,屁股后湿了一大片。 保护张大当家一队壮汉冲向程名振所在位置,手中拎着明晃晃的朴刀。凡是挡在他们面前者,无论男女老幼,一概用刀砍倒。我不是叛贼程名振大声替自己辩解,推开两个孩子,边战边退。没有人听他的解释,另外一波胳膊上缠着白葛布的喽啰很快冲了过来,迎住先前那波,一边打,一边大声喊道:为孙大当家报仇为孙大当家 娘娘两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双腿半天难以挪动一步。程名振不忍看到他们死在自己眼前,把刀衔在口中,一手拉住一个,拖着他们向人多的地方跑。跑了几步,他又被另外一人抱住了大腿,帮,帮求救者背后开了一条两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松手程名振用力拔腿,却无法摆脱对方纠缠。正在着急时,被他牵在左手里的那个孩子突然恢复了力气,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求救者脑门上。啊求救者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孩子甩开程名振的胳膊,一手拎着滴血的石块,一手扯过自己的弟弟,跌跌撞撞逃向营外。 他比程名振聪明。没有人会追杀两个小孩,而跟在大人身边,他们更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下一个瞬间,程名振也想清楚了其中关窍。苦笑着咬了自己手背一口,远远地跟上。 眼前一切不是在做梦,却比梦境还荒诞。追杀自己的人已经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每向前走几步,却能看见不同的人在捉对厮杀。双方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样的面孔,甚至出手的招数都一样生疏,却仿佛彼此间有着几世都化不开的仇恨般,非要至对方于死地。 这就是匪窝他一边苦笑,一边想办法逃命。对哭喊求救的弱者,无论老幼都不再搭理。活着是位的,什么仁慈、什么怜悯之心都必须方在身后。阻挡了自己逃命道路的人必须死,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砍倒一名喽啰兵,又砍倒一名,横刀很快砍出了豁口。他从死尸手中抢过一把木矛。很快,木矛便滑得无法把握。在一具尸体身边,他将兵器换成了一把铁锏。铁锏又笨又重,抡起来却威力巨大。有意和无意的挡路者都避了开去,轻易不敢再招惹他这个煞星。程名振大声狂笑 1卷|4红尘四 1卷|4红尘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1卷|4红尘五 方字营和豹字营先后涌起的火光让张金称所的主营所承受的压力大减,土匪们的家眷都在泽地里,方字营和豹字营起火也就意味着八当家和六当家丢了老巢。胜利者会毫不犹豫地点燃他们的房子,拉走他们的牲口,当众他们的妻子女儿。别指望昔日的袍泽们会秋毫无犯,大伙都是土匪,记忆中没有怜悯两个字。攻下大户人家的堡寨后会做的事情,得手者会在方字和豹字两营重复一个遍 有个小头目个反应过来,放弃了面前的敌人,掉头便向大营外跑。我儿子在里边一边跑,他一边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理由。他的顶头上司从背后追过去,挥刀狠狠砍下。血一瞬间喷泉般溅起老高,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却继续不停飞奔。须臾之后,血泉落下,散开。更多的人踩着死者的血迹,四散而逃。 我的牛我家刚收的苇子啊理由似乎都非常充分,八当家刘肇安指挥着亲信砍倒多少人也制止不住。正手忙脚乱的时间,前方忽然又传来一声沉闷惊雷,哄宛若山崩,倒了,倒了尚未发现自己后路被抄的喽啰们大声欢呼。然后,他们的欢呼被噎在了喉咙里。就在大伙费劲体力撞到的木门后,一排排等待以久的弓箭手齐齐地松开弦。 嗖嗖嗖嗖数以千计的雕翎飞上半空,令眼前的景色猛然一暗。紧接着,那些白色或灰色的羽毛擦着斜线落下,上面溅满了血珠,一串串,四下喷射狼牙箭,天杀的居然使了狼牙箭识货者大声哀号。一支从官军手中流出来的狼牙箭卖价至少是三个肉好,素来被绿林豪杰们当做保命利器,即便在攻打馆陶县时,张金称也没舍得把库房里边的狼牙箭搬出来给大伙使用。而现在,他却将其射到了昔日的兄弟们身上。 大当家早有准备,咱们上当了这句话,比前一句对军心的打击更严重。即便是最忠勇的喽啰,也纷纷将目光投向刘肇安,期待着他能给大伙一个确切的说法。冲上去,张金称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被他活捉,大伙都得做了口粮刘肇安被看得心慌意乱,挥舞着长槊叫喊。张金称最喜欢将跟他作对者的心肝挖出来吃掉,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仿佛突然想起了此节般,喽啰们脸色更青,目光不断四处张望。 一望之下,众喽啰心中更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大伙一道举事的杨公卿已经带着他的弟兄脱离了战场。现在,众人只能望见他们逃走时脚步带起的烟尘。而信誓旦旦与豹字营同生共死的王当仁发觉攻击不利后,也在迅速收拢队伍。他们在巨野泽中没有任何牵挂,撤退时的动作和放火时的动作一样干脆利落。 恐慌,是战场上最大的敌人。从古至今,概不能外。没等观望的喽啰们做出最后决定,寨墙后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完成了三次齐射之后的弓箭手们从容地让开,数百名轻甲骑兵挥舞着雪亮的横刀杀了出来。 郝老刀一马当先,在乱军中砍出了一道缝隙,两名亲信侍卫紧紧跟上。三匹骏马从这个缝隙硬挤了进去,带领着后继者将缝隙越撕越大,越撕越大,渐渐变成了一条血河。作乱的喽啰们纷纷闪避,将毫无防护的脊背让给了战马。战马的主人毫不犹豫,提着横刀顺势一抹。一道道醒目的血口子在人群中出现,受伤者躺在血泊中,翻滚呻吟。 顶住,顶住,否则大伙都不得好死一片哀鸣声中,八当家刘肇安的动员显得那样的苍白。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还指望有人主动向前硬顶敌人的骑兵,即便吴起重生也不可能做到。喽啰们快步向后退,向后退,转身,由退缩变成溃逃,狼奔豚突,毫无方向。个别忠心的头目还妄图行使职责,被乱军一挤,立刻倒在了地上。无数双穿着草鞋的和没穿草鞋的大脚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上踩过,然后是马蹄,然后,是彻底的轻松与解脱。 顶住,顶住刘肇安越喊越绝望。他无法相信自己仔细准备了小半年的叛乱居然这么快就宣告了失败。他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几名效忠于张金称的骑兵很快发现了他,策动战马冲了过来。刘肇安挥舞着长槊迎上前,让开马蹄,挑翻名骑手。然后又迅速用槊刃扫倒第二个。没等第三名骑手靠近,他跳上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双腿一夹马腹,落荒而走。 后面的骑兵紧追不舍,素有巨鹿泽身手的刘肇安头也不回,双方在其他人的脊背和后脑勺上展开的竞逐,豹字营的喽啰们被踩得哭爹喊娘。如此一来,没被踩到的溃兵反而得到了更多活命机会。他们避开战马经过的路线,避开顶头上司八当家刘肇安和自己曾经的袍泽,撒开双腿向人少的地方逃。冒着青烟的芦苇丛,倒塌的帐篷,积聚了半池淤泥的水塘,此刻都成了理想的避难所。只要躲开交战双方的锋芒,丢下兵器,就不会立刻送命。这是巨鹿泽的规则,胜利和失败双方都肯承认。反攻出来的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鄙夷地看了放弃抵抗者一眼,大踏步从泥塘、苇丛和各种避难所旁跑了过去。 八当家完了泥塘中,等待处置的喽啰们默默地想。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为留在营地里的家人和财产而担心,那是获胜者的权利,无论对方给他留不留一口余粮,了他的女人还是杀死了他的孩子,他都只有接受的份儿。并且,永远不要想着报复两年前,巨鹿泽中上演过同样的一幕。那回,他们跟在张大当家身后将孙安祖的财产、女人和部众分光杀尽。这回,不过是将两年前的事情重复了一次。他们不幸站错了队而已 忐忑不安的等待不需要太长时间,如何应付叛乱和稳定大局,巨鹿泽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当喊杀声渐渐移向营外后,几百名彪形大汉簇拥着今天的胜利者走了过来。把他们集中到一块儿,仔细甄别那是张金称的声音,半个时辰前叛乱者们还试图拿着此人的脑袋向八当家领功。现在,他们的命运全掌握在了此人手上,即便身边就有兵器,也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老规矩把兵器丢到他们脚边张金称的声音再度传来,不愠不火。话音落下,营地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抽泣之声。失败者们抽泣着,任由同伙被从自己身边挑出来,拉走,抽泣着任由挑出来的同伴被获胜者捆成棕子。然后抽泣着捡起胜利者丢过来的刀,抽泣着举起 十里抽一,剩下的九个人杀死被抽出来的那个倒霉蛋,算作重新向胜利方效忠的见证。这是绿林道的规矩,对获胜和失利双方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公平 不过今天张大当家的作为却远不像以前那样干脆,正当俘虏们准备动手的时候,他突然又犹豫了起来,慢着我再想想沙哑的声音中除了喜悦之外,还带着无尽的疲惫。老三,你来说该怎么处置他们 三当家饶命三当家饶命没等被问的人给出答案,被绑成一团的投名状们齐声哭喊。三当家,我们都是被胁迫的。没想着造反啊三当家,我们做牛做马也报答您 三当家,我们已经被八当家输给您的女婿了我们是您的,我们的命都是您的这一句最为聪明,惹得张金称和他身边的人开怀大笑。 老三,听他们说什么没有。你来决定笑够了,张金称看了看三当家杜疤瘌,大声宣布。 乱哄哄的哭喊声让三当家杜疤瘌很是为难。整个圈套设定过程,他都曾经参与。外边那两把烧了叛乱者老巢的大火,如无意外的话,恐怕也跟他的女儿杜鹃脱不了干系。今日之后,他们父女所在巨鹿泽中所掌控的力量已经仅仅低于大当家张金称一个人。他今天的所有决定,都涉及女儿和准女婿的根本利益。 鹃子,鹃子和小九他们两个刹那间,素以精明著称的三当家杜疤瘌居然看不透自己的老兄弟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颤抖着嘴唇,反复强调。张金称让他悄悄做准备,他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张金称让把亲生女儿也瞒住,他毫不犹豫地去做了。张金称要他别担心女儿的安危,因为八当家一直把杜鹃当宝,决不会伤害杜鹃一根汗毛,他依旧没有反驳但现在 老三,你放心。刘肇安当众下的赌注,谁也赖不掉仿佛看穿了杜疤瘌心底的想法,张金称再度重复。 那,那杜疤瘌的嘴唇继续颤抖着,目光不敢向哀哭者们这边看。老规矩终于,三个字从他的喉咙里滚了出来,无比沉重 刀光闪处,血珠飞溅。被逼着向昔日袍泽举刀的俘虏们放声大哭,一边嘶叫,一边用怨毒地目光看向杜疤瘌。他们眼里的仇恨令杜疤瘌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但很快,他又大步俘虏们逼近,一边走,一边厉声怒吼道:哭什么哭,这都是绿林规矩既然走了这步,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呜呜俘虏们不敢顶嘴,只敢拼命向死尸上挥刀。有些尸体已经被砍成了数段,但没有命令,他们不能停手。停下手来的人便会被视为仍怀着二心,怀着二人的人,极有可能成为下一轮投名状。 这是绿林道规矩。杜疤瘌说得对,谁也挑不出理来。 好了挖坑,将尸体埋掉见俘虏们已经被自己镇住,杜疤瘌悄悄松了口气,大声命令。这个恶人不好当,屠杀曾经的兄弟会使自己本来就不多的名誉受到更大的损失。即便在事态平息之后,也不会再得到喽啰们的尊敬。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张金称的要求。这位老兄弟很聪明,但聪明和心胸宽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今后在泽地中,自己和自己的女儿、女婿三个人的势力加在一处已经能撑得起来半边天,不由得张金称不小心提防。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杜疤瘌心里很清楚,但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根据张金称的暗示,这些俘虏今后将被划分到程名振的麾下。如果自己不执行营地的规矩,过后张大当家也会假程名振的手完成这次屠戮。与其让年青人去做这个自残手足的恶人,还不如自己这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来做。反正自己死后肯定是要下地狱的,不在乎再下得深上一层半层。 咱们如果被老八捉了,能痛快地给一刀已经不错张金称对杜疤瘌的表现很是满意,伸出手来,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 一拍之下,杜疤瘌居然激凌凌打了个哆嗦。回头警觉地看了好几眼,才讪笑着回应:那倒也是好歹咱们没输掉 张金称摇了摇头,凝神去看自己手掌。在这只手上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如果硬要找出些不同的话,只能说几个月来自己一直喝酒睡觉,很少出门练武,掌心的茧子已经消失了不少。手中没有茧子,便不再适合握刀。若是心中没有茧子的话,今天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不想过多跟杜疤瘌解释自己一再逼迫他的原因。巨鹿泽的头把交椅上面长满了尖刺,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己才知道到底痛不痛。现在让杜家的势力受一些限制,总好过将来有人再起什么歪心。虽然杜老三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很忠诚,但人的心是会变的,没被掏出来之前,谁也说不清其上面生了几个孔。半年前的刘肇安又何曾对大当家位置起过窥探念头即便是自己当年,自己又何曾想过火并掉孙安祖 想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孙安祖,张金称心里又是一阵冷笑。今天闹事的那群王八蛋,居然打出了为孙安祖讨还公道的旗号。什么叫公道所谓公道,向来是在刀刃之下的才存在的。死人不会讲公道,如果当年自己动手稍晚半步,死的人就可能是自己 报,大当家。我等抓了一条大鱼十余名喽啰押着两位豹字营的堂主过来,笑嘻嘻地向张金称献媚。危机时刻生擒叛军重要人物,他们本以为会受到赏赐。谁料突然间变化陡生,正笑咪咪观看战场形势的张大当家迅速抽出腰间横刀,一刀一个将俘虏劈成了四半。 血登时溅了他满脸,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愉悦。在众人的注视下,弯下要去,将手探进了死者的胸口。 大当家邀功领赏的喽啰吓得后退数步,大声惊叫道。他们猛然想起了张大当家的一个习惯,背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别吵张金称厉声命令。在死者的胸腔中小心地摸索了两下,用力一扯,将一颗完整的人心扯了出来。死者的心脏还冒着热气,被他握在手里,红得扎眼。刹那间,张金称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几分痴迷,喉结也不停地上下蠕动。 再没胆大包天者想邀功领赏了。见到此景,几乎所有人,包括杜疤瘌在内,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听见了清脆的咀嚼声,就像鬼怪在噩梦中磨牙。当他们重新拾起勇气睁开双眼时,张金称已经吃完了一份零食,正拍打着肚皮,舒服地喘息。 唔粉红色的雾气从张大当家口中呼出,于寒风中久久不散。 唔所有人如释重负。再不敢直接与张大当家的目光相对。包括那些被逼着砍死自己同伙做投名状的俘虏,心中亦不敢存有半分怨念。要怪,只能怪自己眼神差,站错了队。明知道张大当家是恶鬼转生,还非要招惹他,难道不是自己找死么 张大当家生吃了齐堂主的心流言迅速在山字营和火字营喽啰们中间传播,令他们在恐惧之余,信心百倍。 张大当家生吃了齐堂主的心同样的消息,听在叛乱者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熟知的事实,越来越提不起抵抗的勇气。很快,主营周围的形势便完全被张金称和杜疤瘌二人事先埋伏下来的嫡系所控制,叛乱者俯首待戮,沮丧得如走上屠场的绵羊。 十抽一还是老规矩,无论张金称指定任何人去完成,任何人都没有质疑的勇气。人血肆意地在营地内流淌,地面上很快便结满了红色的冰碴。就在一层层冰碴之间,无数尸体肩膀相连,手足相抵。 不光是被张金称下令杀死的投名状,层叠交错的尸体中间,有豹字营的叛贼,有山字和义字营的忠臣,更多的却是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无辜者。他们批成为了冤魂,死的时候,手中拿的不是刀,而是在看热闹时刚咬了几口,一直没舍不得丢下的糕饼。 一队骑兵踩着冰碴冲了过来,在距离张金称二十步之外带住战马。五当家郝老刀的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板门大刀依旧在不停地滴血。没追上老八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和血水,他一边大声向张金称汇报。他又聚集了一伙人,乱哄哄地向苦菜洼那边去了。杨公卿和王当仁两个混蛋也退向了那边 没事儿老二和老四已经去各自营寨调人了。等人到齐,咱们追上去问问老八他到底想干个啥仿佛早就预料到郝老刀会如此汇报,张金称裂开通红的嘴巴,笑着回应。你也赶紧回你的本寨看看吧。乱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林字营估计损失不会太小 如果你早点儿告诉我郝老刀向外拨了拨马头,浓眉倒竖。下半句话他无需说得太明,张金称既然提前做了准备,就不会对八当家刘肇安等人的举动毫无察觉。有了察觉却不通知自己,除了不信任自己外,还能代表着什么 我没有确凿证据。另外,我更没想到老六也会他们掺和在一块张金称叹了口气,轻轻抹去挂在嘴角边上的血丝。这个理由很不充分,却也令郝老刀无话可说。谁都知道,平素刘当家韩建紘与五当家郝老刀最合得来,即便打到一只兔子,也是每人各分两条腿儿。如果张金称事先就对郝老刀推心置腹,恐怕今天的最后结局就不是大伙出其不意反戈一击了 看到郝老刀的脸色已经窘得发黑,杜疤瘌赶紧替他找台阶下,老六估计也是一时糊涂,被杨公卿给迷惑了。姓杨的就会瞎忽悠对了,谁看到老六去了哪自从反击开始后,就再没见他的人影 他带着剩余的几百心腹撤向自己的营地了郝老刀扭过头,叹息声听起来无比沉重,方字营最先起的大火,我估计,眼下老六已经跟放火的人碰上了。 刚才几个男性当家人都在张金称的主营内站在不同的立场拼命,有机会攻入六当家韩建纮营地并点起一把大火的,除了杜鹃还能有谁那你怎么不去追杜疤瘌大声叫嚷,唯恐女儿遇到什么意外。韩建纮的武艺虽然不像郝老刀那般高,但一头野狼发了疯,也能让老虎退避三舍。更何况这还是一头被人掏了崽子的老狼 五当家郝老刀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冷冷用目光向他凝视。杜鹃的武艺是不如韩建纮,但韩建紘身边是一群残兵,杜鹃身边刚放完火的喽啰们却士气正旺。更何况,杜鹃肯定跟程名振在一起,如果没救下姓程的,以杜鹃的性格,她才不会一个人回营召集人手。 韩建纮和烧了他老营的人必有一战。但此战的结果,从一开始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所以,郝老刀才没有去追杀,也没有去拦阻。让老六死在杜鹃和程小九手里,总比死在张大当家手里好一些,至少,看在昔日情分上,他们不会侮辱老六的尸骨。 唉在郝老刀逼视下回过神来的杜疤瘌用力跺脚。一半是出于担心女儿的安危,另一半是可怜韩老六的归宿。当年大伙一道起事时,曾经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果。福没见得享到,互相却对着举起了刀。 见到他那副为难的模样,张金称淡然而笑,这边事情不多了,你要是不放心,就带着自己的弟兄去接应一下鹃子他们小两口儿 那我跟老五一块儿。刚好借助他的身手杜疤瘌早就想从张金称身边离开,立刻接过话头。 也好张金称点头答应。转过身,调遣嫡系喽啰分头清理战场。是五当家郝老刀故意放走了韩建纮,对于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但做大当家的,有时就要装一装糊涂。至于韩老六的死活,他已经不是非常在乎。一个失去了弟兄,又失去了老巢的家伙,再折腾能折腾到哪里去 出了尸横遍地的老营,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寨主都甚觉无趣。想当年,兄弟几个往来塞上贩货,虽 1卷|4红尘五 二卷柳絮词|1冬至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冬至一 馆陶县还是那个馆陶县,城墙破旧,城外的道路两边杂草丛生。但看在归客的眼里,一切与以前都截然不同。 这是家,乡音里边透着亲切,寒风中带着温馨。推开家门后,很快就会有熟悉的笑脸,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许粗陋,但至少今后睡觉时不必在枕头底下放着刀。 还没到城门口,小九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他不知道娘亲是否安好,也不知道自己失踪这么久的事情如何向林县令等人解释。更不知道当与小杏花见面时,自己该如何去应付她的抱怨和眼泪。舅舅朱万章给二人安排的婚期就在腊月,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底了,自己才匆匆赶回来。让杏花一个女儿家日日担望眼欲穿,实在是太对她不住。 不过,程名振庆幸自己在巨鹿泽中始终保持着灵台的一寸清明,未曾被杜鹃的如火热情烤焦。在临别时的那一瞬间,听到背后的萧萧马嘶,他几乎就想转过身去。只要一回头,巨鹿泽中这朵最娇艳的野花就是自己的。少年人知道。但他不敢,他和杜鹃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如水中游鱼,一个若天空鸿雁,也许偶然的一瞬彼此的影子会重叠。但重叠过后,却离不开各自的生活。 他有老娘要养,有功名要求,馆陶县中用脑袋瓜子换回来的兵曹职位也舍不得轻易放弃。而杜鹃的似水柔情后,还有玉面罗刹的冰霜脸孔。杀人、放火、抢劫、内讧,她是土匪,命中注定在生活中少不了这些。而其中每一项,程名振都不想再染指。 所以,帮她摆平了巨鹿泽中的麻烦后,程名振立刻选择了离开。并且在一路上,尽量不去想半年来二人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诚然,她救过他的命,为了他受过很多委屈,并且买药买得几乎倾家荡产。但他也给予了她足够的回报。半个豹子营,半个方字营,还有无数被庇护下来的俘虏们发自内心的感激。按照巨鹿泽中的规矩,已经到了手的东西没有轻易放弃的道理。从此之后,整个泽地中除了张金称外,没有任何一位寨主的势力有她强。她即将要风有风,要雨得雨。 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一路上,每当眼前浮现那个利落挺拔的身影,程名振都迅速从心中得出结论。这个结论是如此的坚定,直到行至馆陶县城门口,他依然反复跟自己强调。城门口有很多百姓在排队等候差役们放行,听见官道上传来的马蹄声,大伙都本能地回头张望。很多人立刻认出了来者是谁,轰地一下散开,唯恐挡了少年人的去路。而正凶巴巴地向百姓征收入城税的差役们则张大了嘴巴,手中肉好一个挨着一个掉下来,叽里咕噜滚了满地。 怎么了,葫芦,你们不认识我了程名振跳下坐骑,笑呵呵地伸手去拍一个衙役的肩膀。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突然出现会令众人大吃一惊,却没想到会让大伙吃惊到如此地步。手没等与对方接触,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衙役刘葫芦已经扑通一声软到了地上,嘴唇颤抖,两眼反白,只差一点就要昏倒过去。 不会吧,你装什么鬼样程名振知道刘葫芦平时最喜欢跟大伙开玩笑,赶紧伸手去扯对方胳膊,别闹了,我赶着回家起来,起来。让人看见多不好 呵,呵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原因,刘葫芦的嘴巴张得老大,就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右手用力抓在程名振扯着自己胳膊的手腕上,鼻涕眼泪一块向外流。 这下,程名振更加摸不到头脑了。讪讪笑了笑,大声道,闹什么啊你。你们几个,快过来看看,葫芦兄弟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犯了病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16k文学网,电脑站:16k手机站:wp16k支持文学,支持16k几个衙役背贴着城门洞,双腿不断地打哆嗦,想上前,没胆量。想跑,又提不起力气。瞪着眼睛看了程名振好一会儿,才终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程,程爷,您,您老回来了钱,钱不够花,还,还是怪弟兄们醉酒时说错了话 程爷爷哎,我可没得罪过您刘葫芦也终于缓过几分精神,一边挣扎一边大哭,自从您走后,我每月都给您烧三柱香。老太太那边弟兄们虽然没走动,可也没短了她吃的和穿的您老就走吧,我们记着给您送糖瓜就是了 程爷,您走吧。今年糖瓜不会缺了您的不过是衙役,几个胆大 二卷柳絮词|1冬至一 二卷柳絮词|2冬至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2冬至二 怕儿子过于伤感,程朱氏不停地将话题向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上岔。程名振也理解娘亲的苦心,笑嘻嘻地将自己如何奉林县尊的命令到城外学玄皋犒师,张金称如何将计就计,收下礼物后趁夜攻城,王世充如何偷袭张金称,以及自己如何献计击败官军的往事跟娘亲一一述说。 刚开始,他还难解心头烦闷,只是在娘亲面前强颜做笑而已。待说到自己在巨鹿泽中被杜鹃照顾,平时如何想方设法惹她生气,如何一道钓鱼、练武、泛舟、采藕等琐事,不知不觉间,脸上的笑容便多了起来。 那七当家名头虽然响,性子倒不是很凶程朱氏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笑殷殷地插话。这个傻儿子啊,居然连他自己的真实感觉都弄不清楚枉做娘的还替他担了这么多的心照这种情况,也就半个月,他肯定将婚事所带来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七当家啊,她也就是在土匪窝里才不得不装出个凶恶模样来。实际上,脾气还没杏花大程名振没察觉到娘亲目光中的笑意,顺口回应道。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又扯上了朱杏儿,摇摇头,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儿子没察觉,程朱氏也无法将那层窗户纸戳破。毕竟杜鹃的身份在那摆着,如果儿子真的跟她在一起,全家人这辈子恐怕都不得安生。想到这儿,她又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儿子。却发现程名振目光望着窗外的落雪,嘴角上已经浮现了一丝微笑。 母子两个絮絮叨叨聊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各自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程名振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约上王二毛,一道去衙门里边应卯。得知他平安归来,林县令显然也非常开心,草草地叮嘱了几句便命大伙散去,然后单独将程名振留到二堂叙话。 近半年不见,县尊大人又富态了不少。稀疏的胡须下,两层薄薄的肥肉沿着下巴边缘重叠开,把整个人衬托得如同寺庙里的弥勒般慈祥。对于程名振当日舍命保全阖县百姓的义举,他郑重地表示了钦佩。并且对英雄重归故里表示了热切的欢迎。但对于程名振失踪这几个月到底去了哪儿,他却好像不太关心。只是谨慎地提了提,期望少年人别给他自己留下牵扯不清的麻烦。 早料到县令大人会问及此事,程名振苦笑着点头,那张金称兵败之后,就把一肚子火全泄到了晚辈的头上。他本来准备带晚辈回巨鹿泽中剖腹剜心,半路上却又遇到了另外一股来打秋风的土匪。两伙土匪之间一言不合,便稀里糊涂打了起来。晚辈趁这个机会藏到了草丛里,偷偷磨断了绳索。待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立刻抢了匹马,杀出重围 哦林县令轻轻点头,土匪就是土匪,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那你怎么不立即回城,害得本县以为你被杀了,好些日子心里都不舒服 劳大人挂念了见县令大人说得实在,程名振脸上亦堆满了感激,晚辈突围时身上受了很多处伤,没走多远便昏了过去。幸运的是被山中的一家猎户所救,带到他家中修养。您老也知道,山沟沟中怎可能有什么像样的郎中。结果害得晚辈伤口处脓血天天流个不停,直到入了冬,天冷了,才慢慢复原。 说到这儿,他轻轻挽起袖口,露出几条又红又粗的疤痕。那都是当日被官兵当做土匪所砍,货真价实的刀伤,即便是外行人一眼也能看得出来。 林县令见状,赶紧一把托起程名振的胳膊,你又何必如此,本县难道还不相信你么若无你,本县早就死在张金称手里了 县令大人当然知我,但馆陶县其他同僚,程某却得有所交代程名振双手抱拳,郑重回应。 他们谁敢乱嚼舌头,本县决不容他林县令一甩官袖,大声保证。本县当初以为你已经为国捐躯,便派人在城隍庙里边给你塑了个像,让你日日受我馆陶百姓的香火如今既然你活着回来了,这人像也就可以撤了。 多谢县令大人程名振后退半步,再度躬身。 林县令看了他一眼,又笑着点头,你是个有勇有谋的汉子,让你入公门为小吏,实在有些屈才了但本县既然当众答应过你,也不能食言。这样吧,兵曹的职位我已经委任给了蒋百龄,无法再给你。但县尉之职,本县可以举荐。今天本县就写了公文去郡里去走过场,按惯例,上头不会不批 程名振最希望得到的便是这句承诺,赶紧再度作揖,感谢林县令的栽培之恩。县丞职别虽然低,却是大隋正式记录在案的官员。有了这层身份,他便能想方设法查探父亲的消息,争取早日救父亲脱离苦海。 履行了当日之诺,林县令也了却完一桩心愿。笑着喊过身边的仆人,命其取了一匣银锭,大概二十两上下的模样,连盒子一道交到程名振手上,算是赏给他的升官贺礼。 真金白银,并不在大隋朝市面上被当做钱币使用。其身价却非常高昂,特别是在眼下白钱泛滥之时,一两银子足足可以换到两吊铜钱。注1如此贵重的礼物,程名振哪里敢收,直吓得连连推谢。林县令却摆摆手,笑着道:你马上就要当县丞了,衣衫也不能过于寒酸。咱们这些当官者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脸面,如果县丞大人连身像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不等于说咱们大隋朝廷穷得揭不开锅了么拿去,拿去,官场上迎来送往,花费巨大。你手头总得有些干货,否则怎可能应付得来 程名振仔细琢磨琢磨,觉得林大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便满脸感激地将银子收下了。县令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推心置腹地叮嘱道:当日大伙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就发生了变化。昨天听说你回来,周公子觉得挺对不住你,特意找我来递话。嗨,大丈夫有权有钱,何愁无妻你今后就当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吧,别老是记在心上 周公子程名振满脸迷茫。猛然,有股热流从他的脚底一直冲到了头顶。怪不得县令大人要送我银子,原来是周家转手送的想到其中关节,他不由得又羞又气。忍了再忍,才咬着牙说道,劳大人费心了。周家那边,我肯定不主动招惹。但这匣银子,还请大人转交回周公子。小九无福,不敢受他的好处 哎林县令继续摆手,这银子是我送你的,与周家没任何关系。至于周家,他也是心中觉得有愧于你,所以才求我带一句话。毕竟他们家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你跟他们闹,彼此都不好看 经历了一夜思索,程名振本已经不打算找周家去说理了。但被林县尊这么一提,反而有些进退两难。所谓夺妻之恨,在民间是与杀父之仇并列的屈辱。如果三言两语就揭过去,将来他即便坐稳了县丞职位,背后也少不得招人指点。 我不会主动招惹周家程名振面红耳赤,连连后退。但大人也别替他们说话。我不是不尊敬大人,而是,而是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眼中热泪滚来滚去,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后悔。我,我一记重拳砸在房间柱子上,震得天花板间瑟瑟落土。 少年人脸嫩,看来一时半会儿,这个疙瘩是神仙也解不开的。想到这一层,林县令也觉得很无奈,又讪讪开导了几句,便亲自送程名振出府。 外边大雪下了一夜,此刻却突然放晴。北风夹着雪沫向脸上一吹,打得人激灵一下,猛然清醒。冷雪中,程名振慢慢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失态,停住脚步,主动向林县令解释:晚辈与周家的人难得碰面,肯定不会起冲突。即便将来遇到,大人有话在先,晚辈装作不认识便是总不会存心去找他们的麻烦,凭空给大人添乱 你能这样想就好。本县一直欣赏你少年老成林县令有些怕冷,将脖颈缩在皮裘下,心不在焉地回应。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纠缠下去,反而让双方都觉得尴尬。程名振想不出更多的办法缓和气氛,拱了拱手,强笑着告辞。林县令目送他走远,轻轻摇了摇头,把身体藏进了朱红色的院门之后。转身的刹那,目光却陡然暗了暗,锐利如刀。 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程名振两眼中一片茫然。他知道林县令有些话说得不无道理,馆陶周家财雄势大,即便他做了县丞,也无法惹的起。可手中的银匣又像炭火一般烤着他的心,这是卖老婆换来的银子,虽然林县令解释说此物不是出自周家,但作为传话人,林县令肯定收了周家的好处。而自己答应了林县令的要求,等同于变相签了小杏花的卖身契。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头皮发乍,连路人看过来的目光中都好像充满了轻蔑。可被人轻视了又能怎样除非自己真的去举报周家勾结李密,否则根本难撼动对方分毫。而一旦把举报信送出去的话,馆陶周家、林县令、小杏花、朱氏夫妻,不知道多少条性命要就此葬送 屈辱、愤懑、自卑,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无数条毒蛇,团团缠绕在少年人心上。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思考,无法顺利地呼吸,甚至连迅速向自己靠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好在来的都是熟人,团团地将他围在中间,笑呵呵地说道:教头想什么呢害得我等好个追弟兄们已经在逍遥楼订下了位子,就等教头大驾了。 这就去程名振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太早了些吧,还不到正午呢 没事,反正大冷天的街上没什么人,用不着巡视周礼虎接过话头,笑呵呵地解释。 程名振四下观望,果然发现街市一片苍茫,几乎所有人家都紧闭门窗,躲在屋子里烤火。略做沉吟,他低声回应,那就去吧,我来做东。二毛呢,怎么不见他 董主簿拿了一封很重要的公函,让他亲自送往郡城了。王捕头没法推脱,只好让弟兄们代他向你道个歉蒋百龄也迎了过来,笑呵呵地回应。 都是自家兄弟,道什么歉啊。这家伙越来越虚伪了程名振猜到王二毛所持公函必然是林县令推荐自己做县丞的公函,心情稍稍好了些,摇着头数落。 王头现在可抖起来了,走路都迈着外八字。等明天他回来,程教头可得狠狠收拾收拾他众衙役们跟王二毛处得极其融洽,哄笑着向程名振递谗言。 几句玩笑开过,凛凛的北风仿佛也不那么刺骨了。程名振难却弟兄们盛情,被簇拥着走向县城内最豪华的酒馆。掌柜的早就得知是舍身保全了阖城老幼性命的少年英雄要来,岂敢怠慢。使出全身本领,将一干厨子、伙计催得鸡飞狗跳。 众人清空了整个二楼,摆下了满满三大桌山珍海味。不但是乡勇出身的众衙役们都来了,连蒋烨、李老酒等头脸人物也赶上前凑热闹。席间有消息灵通人士透漏出程名振即将升任本县的县丞的喜讯,弟兄们愈发热情高涨,纷纷举起酒盏,恭贺程教头一年内第二度莺迁。 程名振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便想多饮几盏。凡有弟兄们敬酒,一概来者不拒。转眼之间,三十余盏落肚。血脉中的冰冷渐渐被压下,两只眼睛又放出快乐的目光来。 众人见他酒量如此之大,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几分醉意,程名振豪气地举起酒盏,向大伙招呼,来,咱们同饮一盏。今后彼此照顾,福祸相依 同饮,同饮衙役们最不怕就是喝酒,举着磁盏大声回应。 贺程兄弟平安归来一盏落肚,李老酒紧跟着要求大伙都将面前的酒盏倒满。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贺县丞大人平安归来韩葛生和段清两个有意打击对方气焰,将程名振即将到手的官衔咬得分外清晰。 明知道韩、段两个家伙在仗着程名振的势力欺负人,李老酒和蒋烨却不得不将苦水和着酒水向肚子里边吞。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王二毛做了捕头后,本来已经分薄了郭、贾二人的实力。而程名振又马上将接任县丞,直接爬到了郭、贾两位老江湖的头顶。这馆陶县将来,谁想继续横着走,恐怕少不得要先看看程大人的脸色。 想找喝酒的理由,总是能找得出。原本几互相叫劲儿的两伙衙役你刚坐下,我就站起,互相之间来来回回敬个不停。程名振心情不好,也懒得干涉,偶尔自己还举起酒盏来劝一劝,打定了主意要一醉解千愁。 冬天的日头走得快,转眼间,阳光已经偏西。新任兵曹蒋百龄怕弟兄们吃得太醉,硬起头皮向众人建议道:喝完面前的酒,大伙就散了吧。晚上还有人要值夜,别耽误了事,让县尊大人脸上难堪 哪有那么多事情天这么冷,小贼也冻得不敢出来蒋烨等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拍打着桌案,大声抗议。 再来,再来。程教头还没喝好呢。咱们凑份子,别让程教头做东周礼虎等家伙也是见了酒不要命的主儿,乱哄哄地嚷嚷。 蒋百龄还欲再劝,李老酒却大声制 二卷柳絮词|2冬至二 二卷柳絮词|3冬至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3冬至三 程名振不认识那个衣服被扯得稀烂的女人。但他在这个时刻,他的心思却变得非常敏锐。那女人的身材很丰满,正如昨天酒桌上周礼虎所描述,屁股大得过半间房 屁股大过半间房的女人肯定是周家二公子的相好,馆陶县有名的暗娼昨天酒席宴间,李老酒等人怂恿自己去端的正是她的老巢卑职不认识他程名振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别人设好的陷阱里,却不甘心地奋力挣扎。卑职昨晚昏倒在成贤街附近,这个女人卑职不认识,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 听完他的话,衙门内外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按照大隋规矩,地方上重大案件审理必须允许百姓旁观。此刻无论堂上的大部分差役和堂下看热闹的百姓都不相信程名振会未遂去杀死一个暗娼。这就好比让一只天空中高高飞翔的野鹤去强xx一只长满脓疮的赖蛤蟆,根本不符合常理。 你说你昏倒在成贤街附近林县令用惊堂木轻轻拍了拍桌案,示意底下的人保持安静。可是,蒋百龄,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程名振的上前说来给大伙听听 卑职,卑职是在逍遥楼附近的柳叶巷找到程教头的被县令大人当场点了名,蒋百龄非常地难堪。昨夜他负责带人巡街,无意间听到柳叶巷里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弟兄们拎着兵器赶过去后,恰恰看到本县有名的暗娼王大屁股死于门口。而一个多时辰前还请大伙喝酒的程教头却倒在王大屁股家的院子里,酒气熏天,沉睡不醒。 这个指证非常有力,让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变小了下去。在程名振失踪这段时间,接替他兵曹位置的蒋百龄做得非常尽职。别人巡夜多半是敷衍了事,而轮到他值夜,则恨不得将县城的每个旮旯都扫过一遍。最近几天月城中无业流民虽然越来越多,在差役们的弹压下,治安却没有继续恶化。百姓们论及其中功劳,蒋百龄理所当然地被被推在首位。 愧疚地看了手脚被铁链锁住的程名振一眼,蒋百龄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他压根儿就不相信程名振杀了人,但肩头的职责却促使他不得不实话实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实话说出来,不会揭露真相,反而将使得案情愈发扑朔迷离。 卑职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卑职先被打晕,然后被人拖到哪里便是哪里旁观者如刀的目光下,程名振大声替自己辩解。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承认后自己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大好前程。可此时偏偏无人能替自己帮忙。周围全是贾、郭两位捕头的人,而衙役们中间平素与自己交好的,要么根本不敢开口,要么远在百里之外。 如果王二毛在的话就好了一边为自己辩解着,程名振一边在心里盘算。他头上至少还顶着一个捕头的官帽,至少还能替自己分辨几句。 林县令又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程名振的不争。你说你是被人栽赃,本县又何尝不希望如此程名振,你可知道本县已经写了保举文书到郡上,最迟不过半个月,你的县丞职位便能批复回来你可记得,本县昨天反复跟你说过,不要你去找周公子的麻烦。当时他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才收留了朱氏为妾。本县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再委屈,你也不能杀无辜的人去泄愤啊你,嗨,你让本县怎么说你 大人程名振惊愕地抬起头,万万没想到林县令会这样以为。这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不能失去前程后,还失去仅有的一点尊严。大人请想想,程某平素可是那种为了儿女之情不顾大局的人当日程某只身前往死地,可曾回头跟家人告过一声别大人请想想,以程某的武艺,如果真的想做此事,什么时候做不可,何必非喝醉了才去做。并且过后还要留下来被人逮住 对啊对啊,他武艺那么高,蒋兵曹怎能拿得住他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又开始变大,旁观者以目互视,眼睛里边充满了怀疑。嘈杂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很不高兴,又用力拍了下惊堂木,大声说道:所以本县才认为,你是酒后乱性,才做下了如此不知廉耻之事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本县怜惜你的才华,国法却容你不得 说罢,将手一挥,命仵作捧出一个木盘,指着木盘中的凶器问道:如果本县没有证据,也不会仅仅因为你在现场,就认定了你是杀人凶手。程名振,你自己看看,这把刀是谁的 我昨天没带兵器程名振心中暗叫。目光却被捧在仵作手中的横刀吸引住,再也无法离开。那是贼军杀来的当晚,县令大人赐给他的横刀。而他在出城之后,又亲手将其交到了好朋友王二毛手上 怪不得二毛看到我时目光一直躲躲闪闪原来他已经与贾某人、郭某人两个勾结到一伙儿最后的一丝温暖消失,程名振感觉到周围寒冷彻骨。他知道自己不该回来,整个馆陶县,没有人欢迎他回来。比起活着的他,人们更喜欢一个城隍庙中的泥偶因为泥偶不会跟任何人抢功,泥偶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 刀是谁的,你有何话说林县令的话继续从上面传来,却不带半点情感。 刀是大人赐给我的程名振笑了笑,咬着牙回应。是大人赐给我杀贼的。当日,我带着他去见张金称骗他说馆陶县准备投降,让他晚几天再发起进攻 他不想提醒周围的看客,是自己救了他们。虽然那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提醒他们,估计也没什么用。人们的记忆力总是按照需要衰退的,在不想回忆起来时,什么事情都可以忘掉。自从凶器出现后,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便已经完全转了向。看客们都愤怒了,他们的愤怒是如此的廉价,如此的义正辞严。 但我刚一进敌营,此刀便被张金称没收。大人这边刀乃精铁打造,质量上乘,张金称拿走后,便再没还我既然别人勾结起来给自己栽赃,程名振就打算把水搅得更混。不是说刀是我的么他眼底充满冷笑,恶毒而绝望。那好,这刀丢在张金称手里了,谁拿着这把刀,谁就与张金称有瓜葛。 至于这把刀怎么出现在大堂上他扭过头,用愤怒地眼光看那些正在指责他的看客,把对方看得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不敢抬头。我不知道,我回到馆陶县时,只有一匹马,两手空空,没带任何兵器 好毒的一张利嘴林县令气得用力拍打惊堂木。显然,他没料到程名振一看到横刀会突然变得如此桀骜不驯。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招供了 大人,您想让我招供什么程名振将头转回来,冷冷地看着堂上的县令。蒋百龄背叛了自己,因为蒋百龄是蒋烨的侄儿。王二毛背叛了自己,因为二毛想继续当捕头,不想重复驴屎胡同的生活。可林县令呢他为什么认定了自己是凶手如果不止自己这个凶手救了他,当晚他已经死在了张亮的剑下哪有今天的威风 林县令被看得心里发虚,脸上的怒火却越来越盛,夜闯民宅,强xx杀人,咆哮公堂,蔑视王法他抓起面前的火签,用力掷了下去,给我打,四十大板,杀杀他的威风 威武衙役们以水火棍顿地,大声唱起了堂威。堂威声中,几名老资格衙役举起板子,冲着程名振的后背狠狠地打了下去。 嘭嘭木板与肉体接触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令人心颤。程名振向旁边歪了歪,回头恶狠狠地去看行刑者。接连三板子都打在他的后背上,令他疼得无法呼吸,更疼却是他的心,简直如万把钢刀在戳。 我,冤枉他咬着牙齿,却无法阻止血从嘴角淌出来。大人,我只杀过贼,没杀过那个女人我突然,他闭上的嘴巴,目光如刀一样射在林县令的脸上,充满了迷惑与怨毒。 他看见林县令手中正把玩着另外一根火签。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签低端。那是衙门门里边一个最常见的暗示。此签之下,有死无生 给我重重地打林县令毫不犹豫地举起火签,掷于堂前。 霎那间,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沉重的板子敲在脊背上,声音犹如击打败革。我要死了程名振被剧烈的疼痛刺激得头晕脑胀。背负着一个强xx杀人的恶名被打死在馆陶县的公堂上,还不如当初战死沙场。他不愿这样屈辱地死去,他宁愿活得更痛快些。 别打用尽最后的气力向前爬了几寸,少年人大声叫道。我愿意招供 掌刑的衙役楞了一下,抬起眼睛望向闭目养神的捕头郭靖。犯人的表现出乎了他们事先的预计,令他一时间难以适应新的变化。程名振不会是个死在杖下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少年人被打烂了衣服下露出来的嶙峋疤痕,却毒蛇一样刺激着所有衙役们的眼睛。 那些疤痕愈合的时间没多久,还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粉色。谁都知道少年人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两天之前,他们还在城隍庙里对着少年人的塑像表达过自己的感激。 大堂内外又乱了起来。人们更愿意看到的是真正的恶棍受到惩处的热闹,而不是稀里糊涂屈打成招。众目睽睽所造成的压力让林县令多少有些为难,他叹了口气,慢慢地举起了惊堂木。 我招供我罪该万死程名振一边喘息,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肚子里边的淤血吐出来后,他的头脑又清醒了些。请大人手下留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林县令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惊堂木。董主簿,记录案情,然后让他画押 然后,他又将爱怜的眼神看向堂下的人犯,本县会尽量向上面求情,争取从轻发落你。杀人乃重罪,却未必等不到天下大赦 不必那么麻烦了程名振慢慢地支撑起上身,回头看向外边的天空。风已经停了,雪后的天空纯净得就像一块美玉。大人指控的罪名,我没做过,也不会承认。但是,我却犯了更大的罪,一个滔天大罪 休得胡言林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呵斥。 我勾结杨玄感,图谋推翻朝廷。我与张亮日日在馆陶县密谋造反,期待着日后被论功行赏。抢在衙役采取行动前,程名振大声叫嚷,全身镣铐铛铛响个不停,我还图谋行刺张金称,救了你们这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那是我最大的罪恶,百死难赎 给我狠狠地打林县令气得鼻子都冒烟了,把整盒的火签全都扫到了地上。满堂的衙役们却楞在了当场。谁都不敢个下手。 楞什么,给我打恼羞成怒的林县令将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弓手蒋烨得到贾捕头的暗示,冲上前,伸手去抓行刑的水火棍。兵曹蒋百龄却抢先一步拦住了他,将其堵在了距离程名振三步之外。大堂下,韩葛生、段清等新入行的衙役和已经被遣散却赶来看热闹的乡勇们再也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一道大声地鼓噪了起来。 程教头冤枉 那烂婊子倒贴上去,程教头都看不上她更不可能强xx她 程教头可以将功折罪 他们在为我说话程名振狐疑地扭过头,看到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他已经不能清楚地分辨到底是谁在仗义执言了,但这已经让他感到分外满足。至少,他不会肮脏的死去,总有一天,人们会证明他的清白。 为了让大堂内外恢复秩序,贾捕头亲自带领弟子喝起了堂威。威武十几名衙役大声叫喊,却无法掩盖更多人的抗议。此情此景让林县令倍觉尴尬,偷偷地将目光扫向素有智者美誉的董主簿。他看见董主簿在轻轻摇头,双眉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案情重大,先将看押起来。待本县禀明郡守后,再继续审问被逼无奈,林县令不得不宣布暂停处理。退堂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早已急得满头是汗的蒋烨,李老酒等人如蒙大赦,赶紧带领一众弟子将程名振拖走。堂下听案的百姓却不肯离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直到朱红色的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住。他们的质疑声和迷惑的目光才被隔在了外面。明镜高悬的匾额又肃穆了起来,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尊严。 林县令气得脸色发黑,回到二堂,立刻命人将董主簿叫到跟前。你刚才为什么阻止我如果不将这个小畜生打死,一旦他执意寻周公子的麻烦,将当晚的事情捅出去,多少人要因为他而掉脑袋 牺牲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程名振,挽救馆陶县数百人的性命。林县 二卷柳絮词|3冬至三 二卷柳絮词|4冬至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4冬至四 是杏花的贴身婢女巧儿,程名振记得她曾经伺候自己换过衣服。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忐忑,他偷眼向巧儿背后扫去。除了小牢子外,却没看到任何活人的身影。 程少爷巧儿见程名振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寸好肉,手拉着监牢围栏,大声地抽泣起来。程名振却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向后躲了躲,瞪着眼睛问道,你,你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有死么替你家主人着急了是不是你放心,我做了鬼后,绝不会去缠她 少爷巧儿顺着围栏软软地滑到在地,愈发哭得泣不成声。杏花她,杏花她不是故意的她听说少爷出了事儿,急得都快疯了。她一直逼着周家想办法救你,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新妇入门,不能惹了人闲话,对吧程名振虚弱地冷笑,言辞像毒蛇的芯子一样尖利。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些。才能暂且保证自己不会疯掉。自己在张金称营中随时准备赴死,未婚妻子却半天也等不得扑入了别人的怀抱。比起那个屁股足有半间房子大的暗娼,她也未必高贵多少吧只是不清楚,她用自己的身体,给朱家换取了多少好处。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少爷你听我说巧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却无法将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在瞬间讲清楚。程名振哪有心情听她解释,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喝道,住嘴没你的事,我也不想骂你。但你要是再啰嗦,可别怪我出口伤人 从来没见过程名振如此不讲理过,巧儿被吓得慢慢止住了哭声。这是她指指竹篮里边的吃食,怯怯地说道,这些都是平时你最爱吃的东西。小姐命下人准备的。小姐说,说她一定想办法救你 老子用得到她来救程名振从鼻孔中发出冷哼,老子如果该死,谁也救不了。老子如果不该死,今天害我的人今后,将来谁也逃不掉 好、好几个牢友大声喝彩,为程名振的硬气而感到骄傲。巧儿还想再为女主人分辨几句,看门的小牢子却不耐烦了,走上前,大声呵斥,差不多就行了。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走吧,走吧,别给老子添乱 这个人生得面相凶恶,巧儿不敢违拗,只好将食物隔着监狱木栅栏塞进牢内,低声叮嘱:少爷慢慢吃,小心些。这些都是从周家厨房拿出来的,与外边买的不同。过几天我再买来吃食送你。你自己千万小心些 她不说这话,程名振也许还不会拒绝一篮子美味。听闻此物出于周家,登时气得将头扭在旁边,不肯对酒菜看上一眼。巧儿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用手抹泪。临出门,用手指了指食物,终于忍不住,大声哭泣着跑开。 如此虚情假意程名振早已经看穿了,根本不再感动。想想杏花居然跟自己的仇人朝夕相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只顾着生气,同牢的囚犯却不忍让食物白白浪费掉,笑嘻嘻地凑上前,低声劝道:程爷还是吃一些吧,上好的卤水羊肝呢。大户人家的厨子,弄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 你们这么快就饿了那周家的东西都有毒,谁吃了谁肠穿肚烂程名振横了众人一样,冷冷地喝道。 看您这话说的。好像周家人自己都百毒不侵一般牢友们讪讪地看了他一眼,不住地向喉咙里边吞口水。从上顿饭到现在,都过去一整天了。您一直昏睡着当然不饿,我们几个,却是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脊梁 一整天了监狱里边没牢饭么 有,就在您脚边上。一句回答,解决了两个疑问。程名振茫然低头,看见几个驴屎一样的团子被丢在稻草堆旁。有正经食物的情况下,连老鼠都不愿意闻这东西。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分了吧,我饿上一顿好了周家的东西,我绝不会动 啊,唉,唉牢友们喜出望外,立刻争抢起酒菜来。程名振心里愈发难过,望着巧儿留下的菜篮子,不住地摇头。杏花救不了自己,她越是表现得三心二意,越会让周家视自己为眼中钉。而此刻敌我双方实力相差如此巨大,纵使读了一肚子兵书,他却找不到一条策略可以自保。说不定,像昨天那样一觉睡过去,便被人在睡梦中害死了。而馆陶县的众乡勇们,除了义愤填膺地嚷嚷几天外,很快就会把这事忘掉。 他们都是无害的好人,就像过去的自己。而这世道,好人注定是给坏人来当垫脚石的。 正愣愣地想着,他忽然看到几个牢友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一个个嘴角流涎,满脸青紫。水,水,给我水其中神智最清醒的一个断断续续地求救。翻滚着将手伸向马桶,滚到一半,头一歪,有股黑血汩汩地从嘴角冒了出来 救人快救人有人下毒程名振看得魂飞天外,爬到牢笼边,冲着外面大声呼救。李老酒、蒋烨、还有几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居然全都在,听到呼救声,接二连三地冲到牢门前。 里边凄惨的景象让他们很是震惊。几名动作利落的小牢子快速打开牢门,抬起尚在挣扎中的中毒者,他们身体太单弱了,这个冬天实在太冷紧跟着,程名振听见李老酒大声说道。随后又是一阵忙乱,数名小牢子抓起他的胳膊,将其拖到了另外一间囚室。 该死的不死麻烦牢门咣当一声撞严。眼前世界一片漆黑如墨。 这间囚室比先前一个大了许多,里边足足押了二十余人。看到程名振被丢入内,囚犯们立刻蜂拥而上,先按手按腿将他压住,然后抓起几件已经被水润湿了的衣服,逐层捂在了他的脸上。 沾了水的厚葛布的透气性极差,才几层盖下去,程名振就已经无法呼吸。他却再兴不起求生的念头,全身的血液和心脏一起被这无情的人世给生生冻僵。杏花要毒死我。毒死我以便讨好他的丈夫。可我几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情。几曾得罪过她和周家 对于小杏花,程名振其实并不觉得有多难以割舍。先前之所以在林县令等人面前勃然变色,主要是因为面子上挂不住,倒未必真的想对周家和朱家进行报复。但现在,小杏花的影子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渐渐模糊意识中,笑语盈盈,朱唇轻启,吐出来的却是毒蛇的芯子。即便是永州银环也没有这般毒,至少永州银环咬人前,还会发出一丝轻微的声响。 林县令要杀我。王二毛要杀我小杏花也要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居然人人得而诛之迷迷糊糊之间,他意识中又出现了蒋百龄和巧儿两个身影。蒋百龄带来的每份酒菜,都要先尝一口,再让给自己。而巧儿,巧儿哭着说道,少爷慢慢吃,小心些。这些都是从周家厨房拿出来的,与外边买的不同。过几天我再买来吃食送你。你自己千万小心些 这是多么明显的暗示包括自己出事的当天,蒋百龄三番五次要求早点散了酒宴,自己偏偏没有意识到那是提醒。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提醒自己小心。仿佛溺水之人突然看见了根稻草,程名振又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全身上下同时发力,猛地打了个滚,将按着自己的手臂挣开,将脸上的湿葛甩落在地。 吆喝小子还挺结实指挥众囚犯谋害程名振的狱霸惊叫一声,顺手抄起一个准备好木棍。其他囚徒则呼啦一下再度扑上前,七手八脚扯住程名振的四肢。程名振手脚都被镣铐紧锁,身上又伤得厉害,全身的本事发挥不出一成。奋力挣扎了几下后,便又被囚犯们死死地按在地上。 他不肯配合着被众贼活活闷毙,众贼也懒得再跟他叫劲儿。将位于他头顶的空间让出三尺之地来,留给狱霸一个人发威。 眼看着一记闷棍就要将少年人的脑袋生生打碎,旁边的监牢里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都给我住手你们几个活腻歪了么居然敢在监狱里边杀人 众囚徒被问得一愣,同时将头转向说话者。您老别多事这是李爷吩咐下来的。咱们弟兄不做了他,李爷那边今晚无法交代狱霸张青用木棍敲打着自己手掌,慢吞吞回应。 他也是个待决死囚,但因为家里面使了钱,所以刑期已经延长到了明年秋末。这期间如果遇上朝廷大赦,或者其他有利的机会,平安回家也不无可能。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便是与牢头李老酒、弓手蒋烨等人搞好关系。对方无法下手做的龌龊事情,全由他出面来做。他于牢里闹得再无法无天,至少不是越狱,李、蒋二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晚上这笔买卖是李老酒亲自交代下来的。所以尽管与程名振无冤无仇,平素还听说过少年人的事迹,他还是要取走对方性命。至于隔壁管闲事的那个老家伙,虽然他在这深牢大狱中也非常有势力,但在狱霸张青眼里,却远不及李老酒一个脚指头。 莫非老瞎子的话,你们都听不见么没等张青将棍子举起来,隔壁管闲事的人再度开口。张青,我闻道你的喘气带上死人味了,你可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话音落下,狱霸张青气得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再度将棍子收拢起来,扬起脖子,对着隔壁大声喝道:段爷,我知道您老心肠好。但不做了这小子,弟兄们都少不得吃苦头。您老就捂会儿耳朵,改天我亲自摆酒给您老赔罪 老瞎子不是心肠好,觉得今晚此地的阴气太重,隔壁说话的人用力抽了抽鼻子,呼吸之间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阴气太重,一见血光,恐怕就再也收不住。张青,刘二,你们几个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你们几个知道不知道 此人是馆陶县大牢里边有名的铁嘴钢牙,平素算命打卦无一不准。众囚犯们向来对他又敬又畏,闻听此言,不由得直起的身子,手上的力道一松,又任由程名振脱离了掌控。 救命程名振双手抱住脑袋,大声叫嚷。隔壁之人说的话他句句都听在了耳朵里,虽然与对方素不相识,但唯一能抓住的求生机会,他岂肯轻易放弃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16k文学网,电脑站:16k手机站:wp16k支持文学,支持16k狱霸张青还不甘心,拎着木棒,蹑手蹑脚掩向程名振身后。周围嘈杂声这么大,老瞎子段铁嘴又和大伙隔着一道墙,他踮着脚尖摸过去,对方总不可能听得见。 谁料张青这边刚一动窝,隔壁之人却从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和嘈杂的议论声中,准确地将他的行动听了出来。你别拿老瞎子的话不当回事。老瞎子上次算着你今秋死不了,可曾准确老瞎子问你,李老酒和蒋烨两个都是什么人物,他们想弄死的人,在监狱里边总有的是办法,何必非欠你一个人情 李爷说他不方便张青又楞了楞,梗着脖颈犟。话说到一半,他就发现了事情蹊跷。能当上狱霸的人,本身肯定不太糊涂。馆陶县监牢向来就是阎王殿,张青在里边这一年多来,亲眼看到好几个人头天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就报了庾毙。过后无论苦主怎么闹腾,李老酒和蒋烨等人都越过越滋润,从来没有因为草菅人命而受到过任何处罚。而今天,李老酒却突然求到了他的头上。并且在程名振被丢进来之前,好像已经有人下过一次没能得逞的毒手。这少年是什么来头,居然惹得这么多人一齐动手对付他如果他死了之后有人追究起来 姓李的什么时候不方便过,他只是不敢做罢了没等张青将纷乱的思绪理出的眉目,隔壁的段铁嘴又冷笑着点拨,老瞎子今天可以撂一句话在这儿,你们几个今晚杀他。肯定也活不过明晚 那,那,看您说的张青不住地眨巴着小三角眼,满脸赔笑,您,您能不能再,再多指点一下。您老就当积德行善,点拨点拨我这其中道道 修桥补路双眼瞎,大道挖坑全福寿这天变了,世道早就变了。老瞎子叹了口气,呵呵冷笑,我不积德,我如果积德,阎王爷就把我收去了。你们掂量掂量自己身后的靠山有没有李老酒大,有呢,就继续动手,老瞎子反正看不见。如果没有呢,就想想杀了他后,会不会被人当凶器交出去。呵呵,这人如果自己作死呢,肯定是谁也拦不住。可如果人心不死呢,走到绝境,未必看不到一片生天 囚犯们听得似懂非懂,却都明白了程名振万万杀不得。大隋朝律法管不到李老酒、蒋烨这些人上人,收拾起他们来,却是干净利落,疏而不漏。缩在角落里的程名振也暗自松了口气,不管隔壁的老瞎子看见看不见,双手抱拳,长揖及地。 你别谢我我可没帮过你隔壁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老瞎子连连向旁边躲闪,你本该大富大贵,被你拜了,我又得少活三年晦气,晦气怪异的举止不但让张青等人惊诧不已,连其他几个牢笼中的囚犯们也纷纷偏过头来,对着角落里的程名振不断地打量。 别看了,给他把脏衣服扯掉,用湿布擦干净伤口老瞎子不耐烦里用手指敲了敲牢门,低声吩咐,谁那边有盐,扔过一块来。明天我发了财,还你十 二卷柳絮词|4冬至四 二卷柳絮词|5冬至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5冬至五 隔壁的段瞎子和李老酒又窃窃私语了几句,声音非常低,程名振无法听得清楚。随即,李老酒便千恩万谢地向段瞎子连连做了几个揖,然后冲着一干小牢子们大声吆喝:”来啊,将姓程的抬到老神仙这边来,他小子走运了” 众牢子们答应一声,像扯死狗一样将程名振拖到段瞎子面前。锁好牢门,扬长而去。程名振知道自己又逃过来一次死劫,挣扎着在地上弓起身子,双手抱拳向瞎子致谢。老瞎子却又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跳了开来,口中连称不敢,”你,你可千万别谢我。是你命不该绝,我老瞎子可不敢贪天之功。要谢,你就拜过往神灵吧” 过往神灵都是些喝醉了的糊涂神吧程名振心中暗自腹诽。此刻在他眼里,老瞎子倒比那些神仙鬼怪更值得尊敬。既然对方不肯居功,他也不敢勉强,轻轻叩了个头,歪在地上喘息。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这间牢房可比隔壁那间整齐多了。仔细论起来,比起街道上那些供行路人安歇的鸡毛小店也不逊多让。地上没有稻草,而是扫得纤尘不染。贴着墙,床榻、桌案、炭盆等居家必备之物一应俱全。牢房正中央,还有一座黑铁做的炭盆里边跳动着粉红色的火焰,照在人脸上分外温暖。 ”你就是程名振”在少年人小心翼翼打量周围环境的时候,老瞎子不停地抽动着鼻子,仿佛对方是块刚出锅的红烧肉一般。 ”正是晚辈”程名振被闻得有些不自在,拱手回应。 ”别作揖,别作揖。你的礼老瞎子受不起跟你说过几回了,想谋害我老人家么”虽然没有瞳孔,老瞎子却仿佛把程名振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程名振心里觉得诡异,只好向墙根儿挪了挪,低声说道:”前辈救命之恩,程某没齿难忘。他日若能出头,必有报答” ”报答,说说,你能拿出什么来报答我”刚才还神秘莫测的老瞎子转眼又变成了个市侩小人,咬住程名振的话头追问。 程名振被问的脸一红,半天也接不上话。他自己现在朝夕难保呢,能拿什么报答别人正尴尬间,又听老瞎子神在在地念叨,”嗯,嗯,也好,你身上晦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将来能大富大贵。报答,嗯,这两字我记住了。你自己别忘了就好” ”晚辈不敢”被憋了好半天的程名振终于有了台阶下,喃喃地回应。 ”喝点水吧”老瞎子摇了摇头,从茶壶巢子里边倒出一碗浓茶,轻轻放在程名振面前。”那些都远得很,你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嗯,我老人家免费替你占一卦,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上签,上签,你的难快到头了,只要过了这关,就等着平步青云,开开心心过好日子吧” 眼前这一关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老瞎子的变化。眼前这关不是刚刚过么他心中暗想,旋即又是满脸通红。想要除掉自己的人,可不止李老酒一个。李老酒虽然冲在最前面,却不过是个小喽啰。他身后,还有两位捕头,一个县令,还有馆陶周家,还有,还有好朋友王二毛 想到周家的卑鄙与二毛的无情,程名振心里不觉又是一阵绝望。也无怪二毛轻而易举地便选择了背叛,对手的实力太强大了,自己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 老瞎子感觉甚为敏锐,从呼吸声中便听出了程名振的绝望。笑了笑,轻声道:”怎么着,怕没机会报答我了你这笨孩子。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有人给咱们送鸡吃来喽” 话音刚落,李老酒便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白毛红冠大公鸡,脸上写满了巴结之意。”您老,您老” ”唉,很久没杀生了。为了你李老酒”老瞎子叹了口气,隔着牢门的木栅栏伸出手去,轻轻卡住鸡脖子。说来也怪,那大公鸡在李老酒双手控制下还拼命挣扎,被老瞎子单手一捏,居然立刻没了力气。过了片刻,双腿一垂,呜呼哀哉。 ”拿走吧,记得叫人把地上的鸡屎和鸡毛收拾了我多少年没沾过血了,为了你这点破事儿”老瞎子连连摇头,”到了阎王爷那边,少不得又多挨几顿杀威棒” ”哪能呢,您老这是积德行善”李老酒不停地点头哈腰,点手叫来一名小牢子,命令他将地上的脏东西打扫干净。然后陪着笑脸说道,”您老稍等,我取了药材后,其他部分立刻给您炖好了送过来。” ”记得让厨子少放盐,出锅前别忘了洒料酒”仿佛理所当然要接受对方的孝敬般,老瞎子大咧咧地叮嘱。 牢头李老酒唯唯诺诺,拎着已经被掐死的大公鸡,小跑着离去。听到他的脚步声去远,老瞎子笑着回到自己的床榻边,稳稳一坐,等着吃炖好的鸡汤。 这下,程名振愈发对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向床边挪了挪,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前辈给指条生路小子愚笨,真的想不出如何才能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脱身” ”我刚才不是在指点你么难道你笨到这种地步”老瞎子低头用白眼球对着他,语气中约略带上了几分失望。 ”指点”程名振艰难地四下环视,身上铁链叮当响个不停。老瞎子刚才捏死大公鸡拿手,应该是很高明的武功。但那与如何脱身有什么关联自己一没口诀,二没看清他的手法,怎可能一见就通。 ”你既然能骗得了张金称,应该不是个笨孩子。怎么历练了一圈回来,反而处处上当受骗”发觉程名振的茫然,老瞎子又笑着问。 ”这”程名振心里好生后悔。其实在进城之后,很多事情都透着蹊跷。只是自己当时被那个县丞的职位迷了心窍,总想着升官,改换门庭。却没注意周围那些充满敌视的目光。 哪怕当时自己多少做些提防,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所有该上的不该上的当全上了个遍。那些害了自己的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笑自己蠢得不可救药吧 ”你说,这李老酒明明把整只大公鸡都拿走了,为什么还要将药材之外的部分炖好了给我送回来”正痛苦地思索时,段瞎子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对啊那李老酒向来是个有进无出的吝啬鬼,今天怎么如此大方”程名振了解李老酒的秉性,心中暗道。”有了,是因为段瞎子救了他儿子” 但那家伙是肯感恩的人么不对刚刚浮上心头的答案又被程名振自己否定。恐怕,他是唯恐儿子的病一时好不了,今后还要求段老丈帮忙吧 ”他有求于人,所以即便觉得段老丈的态度傲慢了些,说话拿腔拿调,也只能忍着。而我自己”突然间,程名振眼前仿佛被推开了一扇窗,很多原先模糊的东西就明亮了起来。”我之所以上当,不就是有求于林县令,想经过他的手谋得县丞之职位么古人说,无欲则刚我之所以上当,正是因为心中的贪欲啊” 如是算来,这场亏吃得也不冤枉。读了十几年的书,一些书中基本的道理都没读透。想到这,程名振懊恼得直想以头跄地。对别人的背叛再也恨不起来,心中怪得只有自己。 ”怎么了,后悔了。后悔药没地方买。凡事都得向前看”发觉程名振心有所悟,老瞎子蹲下身,用手指捅了捅他,”光后悔没用,你还得想想别人求的都是什么,才能见招拆招。” ”他们求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些。但晚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程名振好生沮丧,叹息着摇头。 林县令求的是保守秘密,但杀了自己,秘密便永远不会见到天日。郭、贾两位盯得是县丞的职位,如今自己这个样子,还可能再跟他们争么 ”小家伙赌钱么”老瞎子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句。 ”不赌我没钱”程名振继续摇头。 ”那就是从来没输过了”老瞎子继续追问。 ”没钱输,怎么输”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回应。旋即,从地上迅速抬起了头,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已经一无所有了,再输,不过是烂命一条而已。而林县令和两个捕头呢,他们拥有的东西却很多很多。 当你输光了手中的一切,接下来怎么做都是赢。望着老人满不在乎的笑容,程名振疯狂地笑了起来。 ”想明白了”老瞎子用手捅了捅他,笑着问。 ”想,想明白了”程名振笑得直流眼泪,”晚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猛然间看透事态炎凉,少年人又哭又笑,如痴似癫。惹得附近牢房中的囚犯们人人掩耳,不忍促听。老瞎子却不在乎,任由程名振一个人发狂,自己捏着手指算卦。待得少年人哭够了,也笑够了,才用手指了指牢门,淡然说道:”别挡在那里,有人送鸡汤来了。陪老瞎子一起喝吧,吃饱喝足,伤口也好得快些” 程名振抹抹眼泪,黯然称谢。须臾过后,果然有几名小牢子端着一瓯热气腾腾的炖鸡走了进来。老瞎子也不推辞,擦筷子端碗,立即开吃。待得小牢子们去远了,才打了个饱嗝,低声问道,”怎么,不敢吃么你放心,没毒。他们才舍不得毒死我老人家呢” ”多谢老丈指点”程名振又揉了揉眼睛,哽咽着道。几天之间从人人仰慕的英雄变为坐以待毙的囚徒,这份落差着实令人难以承受。被老瞎子轻描淡写的一番开导,他心中的郁结慢慢被眼泪冲出了一道豁口,被愤怒和仇恨淤积住的心智也慢慢舒展开来。 既然多活一刻便是胜利,老瞎子的邀请便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程名振也挣扎着取了碗筷,大块大块地从瓯里捞肉。把个老瞎子急得连翻白眼,不断地嚷嚷道,”你还真是不客气,早知道这样,便不邀请你了。别动那块,那块是屁股,年老德高者才能吃,你少年人可是万万吃不得” 程名振知道老人家是在说笑,摇摇头,将鸡屁股放下,随即抄起一块炖鸡脖。一老一少你争我夺,不到半个时辰,将瓯里的鸡肉鸡汤分了个干干净净。留下满桌的骨头翻渣也不收拾,一个躺在塌上,一个躺在塌脚,闭着眼睛养神。 ”怎么着,想到脱身之策了么”休息了一会儿后,老瞎子闭着眼睛嘀咕。 ”还没”程名振轻轻摇头,”他们想要的基本都到手了,我这里也再榨不出太多油水来” ”那你可真够笨的”老瞎子轻轻撇嘴,叹气。记忆中,自己指点过的几个少年人资质好像都比程名振高一些,特别是关门弟子,换了他与程名振易地相处,恐怕转眼之间,已经把林县令玩死一百回了。 程名振猜不到对方的心思,还以为老瞎子是为自己的前途而叹息。感激地拱了拱手,低声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以。晚辈虽然难逃此劫,但能得到前辈一番指点,也是平生大幸。即便明日就死,心中也没多少遗憾” ”放屁,放屁,放狗屁”老瞎子腾地一下从床榻上坐起来,每听到一个死字,便骂一句”放屁”。好不容易把程名振的胡言乱语打断了,又翻了翻纯白的眼球,不屑地呵斥道:”你老爹老娘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闻个”道”么既然如此,你刚生下来时,他们为何不把你送到高僧面前听一场经,然后直接把你扔到臭水沟里边去。况且我老瞎子说了那么多金玉良言,也不能白说。你既然说过要报答我,就得想方设法兑现否则一个死字便轻轻松松解脱了,岂不是言而无信若世人都像你,动辄皆坐以待毙,这世上的人岂不要少一半儿到头来阎王爷那边忙得跳脚,又得把责任怪到我老瞎子头上,岂不是等于我自己把自己给害了” 他说话的语速极快,思路也跳荡不休。程名振集中全部精神才能跟得上,一点还嘴的机会都找不到。直到老瞎子的话说完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些神来,低着头回应道:”您老人家教训的极是,晚辈刚才太自暴自弃了” ”即便是得道高僧,也难免一死”老瞎子不理睬程名振,自顾低声述说,”但人活着,可不是为了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很多东西是你一生下来就要承担的,死了也未必逃得掉” 这句话,又一改先前那种轻松诙谐劲儿,变得极其凝重。把个程名振听得又是一呆,沉思半响,长长吐气。 ”想不出来,就慢慢想。见招拆招,也是一个办法”看到程名振若有所悟,老瞎子笑着安慰。”先说说吧。你怎么得罪了林县令和两位捕头,他们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 ”前辈不是已经算出来了么”程名振本能地追问,然后又惭愧地吐了下舌头。跟老瞎子虽然相识了仅有几个时辰,但对方给自己的感觉却像血脉相连的长者般,既亲切,又值得尊敬。那些神神叨叨的把戏是骗术也好,是卜术也罢,总之都是为了救人。没有必要刨根究底,也没有必要去较真儿。 想到这,他收起笑容,低声补充:”这事说来话长,张金称半年前攻打馆陶的事情,前辈听说过么” 二卷柳絮词|5冬至五 二卷柳絮词|6冬至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6冬至六 在程名振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凡是比自己年长的男子,很少有人对自己善意地笑过。像老瞎子这般在笑容中充满欣赏与期待的,更是世间仅有。一刹那,他心里居然涌上了股被关爱的感觉,不顾行动艰难,殷勤地替老人添饭夹菜。 老实吃你的吧,叮叮当当的,吵得人烦老瞎子不愿意受人伺候,笑着命令。 我,我尽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将铁链缠了缠,继续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说了几次说他不听,板起脸来,佯怒道:没事献什么殷勤。好好吃饭。吃饭了老老实实想脱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帮自己的话,没人能救得了你 师父,师父年纪大了。我,我程名振在这个时候根本没顾及到自己是死到临头之人,反而一心想着给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老瞎子脸上虽然一刻也没有正经,心却也被少年人的行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对方一下,继续数落道,就懂得拍马屁有这本事,你怎地没将姓林的哄住。哄我这老瞎子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即将入土的棺材瓤子罢了 师父,师父对我好,我伺候师父是应该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当的言辞,所以据实回答。其他人,本来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马屁,要看心情 你这小子还总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话给气乐,继续点着他的脑门教训。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你不是也包藏着祸心。说不定只是为了利用你,转头就把你给卖了 师父不会害我程名振红着眼睛毅然摇头,师父将宝藏的秘密交给别人,就为了换我多活几天。即便师父转头把我给卖了,也换不回来同样的价钱。徒弟虽然不太聪明,但别人对我的好歹还是勉强能分清楚的。 说到这,他鼻孔里面又是一酸。林县令、张金称、张亮,这些曾经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没一个不是抱着相应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后也是为了寻求武力庇护。这些年来,除了娘亲外,唯一别无所求地与自己真心相待的,也仅有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女土匪杜鹃,另外一个就是刚刚拜的师父。 行了,行了见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烦地摆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小挫折算什么你不是笨,而是聪明却不精明。说到底,还是阅历太少师父告诉你一句话,你今后记住了,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没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别人给你再多的好处,你也不能将命卖给人家,包括师父我在内 嗯,嗯程名振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钱么老瞎子见他满眼迷茫,放下饭碗,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程名振很是尴尬。书上曾经说过,品德高尚的人应该藐视财富。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缺钱,他不会到码头上做苦力,也不会认识张亮。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他也不会放着好好书不读,去应征什么临阵磨枪的乡勇。进一步讲,如果不是因为钱,他甚至不会受县丞职位的诱惑。当然更不会轻而易举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设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师父的脸色,他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给穷怕了。弟子当初就是因为付不起二十吊聘礼,导致婚期被岳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因一个穷字。所以,弟子以为,人兜里多些钱,说话就多几分底气。如果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再硬的骨头,也终有磨软的那一天 唉听了程名振的话,老瞎子喟然长叹。少年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虽然这道理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宝藏,其实不算什么。李老酒他们命中无财,取了反而是招祸上身。你坐过来,让师父好好为你相相面。为师看你的天庭饱满,应该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经亲眼看到老瞎子三言两语将李老酒的家事算了个八九不离十,因此对师傅的神算本事颇为信任。听到师傅要替自己相面,赶紧答应一声,将胡凳挪了挪,凑到师傅身边。 借着油灯,老瞎子仔仔细细端详自己新收的弟子,反复打量了好几遍,方才低声说道:你的灾难快到头了。但前途却很难预料。你这个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时吃苦,老来或有富贵。但心性却不甚坚定。做事容易冲动,往往不计后果。一念之差,也许大善,也许大恶 类似的评价,程名振已经听师父说过一次,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见他不懂,也不再多点评。笑了笑,淡然道,其实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人纵纹入口,却也大富大贵。有人天生福轮,最后却落到饿死的结果。呵呵,所谓命运,不过是个妄而已,你也别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这几句,程名振却是完全懂了。街头算命的骗子,被人指责算得不准时,往往也是这般替自己开脱。纵纹入口指的是前代一个富豪,被算出该活活饿死。于是愤而将偌大家产换成米粮,散给街头流民充饥。结果在数年后,他非但没饿死,反而财产越聚越多,几乎富可敌国。而当年为他算命的人则信誓旦旦的解释说,因为他散米之举挽救生灵无数,所以被西天佛祖将嘴上的纵纹改成了福纹,从此大富大贵。 而天生福轮,却是说晋代首富石崇。民间传言,他生时手握金钱两轮于掌心,所以财运连绵。最后却因为财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门联手打击。所有家产被强行抄没,本人和子侄们也被关在监牢里边,直到活活饿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里的感觉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其实所谓占卜之术,也就是行骗之术。十有八九,都是蒙来的。你不必当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后无悔,也就足够了。这是乱世,如果顾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弟子记得程名振连连点头,囫囵吞枣地将老瞎子的话在心里默念。但师父的占卜之术不是蒙的,师父将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么准,弟子亲眼所见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与算术扯不上半点关系不待程名振将话说完,老瞎子大笑着打断。你仔细回忆回忆,李老酒身上有股什么味道 程名振皱着眉头回想,却找不到半点相关印象。他素来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为阶下囚,而对方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牢头,对于这种人渣,他依旧看都懒得看一眼,更甭说走近了闻对方味道了。 师父教给你的件本事,就是观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脑门一下,很享受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其实领兵打仗也好,治国安邦也罢,尽都离不开这四个字。你看得越仔细,听得越认真,问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细致,对敌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 居然这么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胜。尽管老瞎子的话跟他平时书中所学道理不尽相同,还是决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见程名振听得认真,老瞎子也抖擞精神,继续说道:所谓细节决定一切。大面上的东西都可以装,但细节却是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就拿林县令他推举你做县丞这事来说吧。许诺的时候,他自然是满脸真诚。但你如果当时仔细看看手上的动作和说话时的眼神,就能发现他其实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程名振惭愧地苦笑。当时自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脑袋,那还顾得上看对方的其他动作况且自己当时有求于人,又哪敢盯着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说他在帮闲中也算个领头的,却终日衣冠不整,胡子和头发多少天都未曾洗过。他是不想收拾自己么当然不是。能让他连脸面都顾不上的烦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者亲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连连点头。按照老瞎子的引导去回想,发现事实还真是如此那李老酒虽然卑鄙无耻,却总喜欢在人前抖一抖威风。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时,却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满的油污,头发边缘还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动 最重要一点是,他衣服下摆有一块黄黄的印记老瞎子呵呵一笑,满脸得意。除了他亲生儿子,还有谁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结合那股子奶臭味,还有眼神里边的焦躁,随便诓他几句,他还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倾诉个遍 所谓人生处处是学问。程名振先前对此话还不太相信,现在却对前人的感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李老酒、林县令和蒋烨等人的表现,老瞎子慢慢对他进行引导,很快就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头上。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不觉忘记了时间。直到有小牢子又陪着笑脸送进饭菜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老瞎子从稻草中摸出两个拇指大的银豆子,塞进小牢子的衣服中。然后轻轻向程名振身上的铁链指了指。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掏出钥匙将铁锁松开,然后陪着笑脸乞求道:若是上司来查,程少爷可得机灵着点儿,自己把镣铐提前带上。弟兄们知道程少爷是冤枉的,但弟兄们的饭碗都来之不易请支持正版订阅到17k 滚出去买猫尿去吧。记得把上一顿的东西还有碗筷收走老瞎子的眼睛又变成了纯白色,照着小牢子说话的方向踢了一脚,不小心却踢了个空。小牢子早就被他从野狗喂成了家狗,丝毫不以为忤,呵呵笑着将上一顿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下去。 吃过晚饭,师徒二人一个榻上,一个塌下,并首而卧。却都没合眼睛,通过断断续续地闲聊,将一些知识与经验慢慢分享。老瞎子的学问极其驳杂,兵法、儒学、骈文、歌赋,几乎无一不精。有些话题程名振才开了个头,老人立刻能讲出一堆他闻都未曾听闻的道理,并且句句都透着真知灼见。 越是听下去,程名振越是兴奋。几乎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处囹圄,不顾一切地从对方的话语中汲取养分。而老瞎子的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头却非常足。发觉程名振孺子可教,心情大畅,有问必答,字字珠玑。 直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二人才喝了些水,各自睡去。第二天却又早早地醒来,一个继续用心传授,一个继续努力学习。 这一天又是平平淡淡渡过。李老酒忙着安排嫡系弟子挖山洞掏宝贝,无暇再找程名振的麻烦。其他小牢子也都能指望着李老酒的手指缝隙捞点余财,对程名振师父二人恭敬有加。不知道何故,下毒失败之后,馆陶周家的人也没继续纠缠,仿佛程名振已经死了般,对他不闻不问。 接连过了三天安稳日子。程名振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不再疼痛。老瞎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写下一些口诀要他死记硬背。那些口诀都是些难得武术诀窍,程名振虽然暂时理解不了,凭着幼时打下的武术功底,却能识别出其中真假。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连蹲马桶的时间都念念叨叨,唯恐将师父的传授记错一个字。 他幼年家道中落,平素最为遗憾的便是没钱请良师指点。此刻猛然得到学习机会,岂敢不好好珍惜如是又疯狂了几天,师徒二人的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只好暂时将学业放下,彼此都去休息几个时辰,然后再慢慢交流。 正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牢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此刻的程名振已经将四字真言铭刻于心,从脚步声便推断出来者心中充满惶恐,忍不住暗自嘀咕,李老酒不是忙着发财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他真是个没福气的,挖到了宝贝反而惹火上身 没等他做出正确判断,监牢的大门一开,弓手蒋烨带着一身雪花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关着一老一少的栅栏门前,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程大爷,程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您老的真身。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原意给您做牛做马,但求您老放过小的一家老幼。小的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程名振正偷偷地将铁链向自己身上套,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将手停在了中途,翻身坐起来,低声追问道:蒋大人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一个待罪死囚,怎么会招惹了你的家人 您老不用懂。您老不用懂。您老只要给外边传句话,就说不怪罪我就行了。弓手蒋烨平时的威风半点也再看不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刚刚被人下重手收拾了一顿,连带着将胆子也给吓破了。 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向外传话,给谁传话啊程名振愈发糊涂,皱着眉头回应道。 见他不肯饶恕自己,蒋烨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子,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哽嗓之上,姓程的,我的确曾经害过你。但那是受人指使,不敢不为。我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却没招惹你。你受难的时候,我也没派人对付你老娘。咱们两个冤有头,债有主。姓蒋的犯在你手里,就以死赎罪。我的儿子和女儿 说到这儿,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消失不见,颤抖着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挤出一缕血来,哭着祈求道:我死给你看还不成么我以命赎命。您老大人大量,放了我的老婆孩子吧 程名振被他哭得不胜心烦,索性将手上的铁链又摘下来,向地上重重一丢,厉声问道,我一个囚犯,多少天没出门了。怎么威胁到你的老婆孩子你这人好生糊涂,想救人,也要找对地方找我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能起什么作用 您老不是囚徒您老是冤枉的,小人愿意证明您的清白。县令大人那边,也正在跟主簿商量。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亲自来接您老出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程名振愈发晕头转向。正惶惑间,猛然听到段瞎子一声轻叹,立刻又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想了起来。故作犹豫了一下,低声向蒋烨说道:其实,我也没想伤害你的家 二卷柳絮词|6冬至六 二卷柳絮词|7冬至七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7冬至七 师父好像对我很不满程名振心里一惊,暗自思量。还没等琢磨明白自己今天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儿,李老酒的哭声已经在屋子中天如丧考妣般响了起来,老神仙呐,您可给我做主啊。那些财宝,那些财宝全被别人抢去了。您的那份、程兄弟的那份还有我的那份,他们半点儿也没给我留下。我没日没夜地挖大坑,没日没夜地挖大坑,好不容易将洞口挖得能进人了 谁抢的,是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么老瞎子如同换了个人般,安坐于胡床之上,不怒而威。 这种官威程名振在林县令身上也曾感觉到过。只是后者身上的威严与师父比起来,如同萤火虫见了日光,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勉强压制住内心深处的惊诧,他屏住呼吸仔细听李老酒的回应。但闻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道,不是,不是程兄弟的手下。程兄弟的手下知道我在牢狱里边没刁难程兄弟,所以也没太为难我。是另外一伙黑衣人,个个都蒙着脸 腰间还扎了一条青色的缎带吧仿佛已经料到会如此般,老瞎子不容置疑地追问。 李老酒被吓了一跳,转念想想对方是铁嘴神算,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抹了把鼻涕,低声回应: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个个都凶神恶煞般。我已经放弃抵抗了,他们还追着打。好在程兄弟的人闻讯赶来,才让我借机拣了一条命 早就说过,叫你不要太贪。你命中没那么大的富贵,多了反而招祸老瞎子抬抬手,淡然评论。仿佛失去的仅仅是几个铜板,根本不值得投入太多关注般。 可,可您老那份,程兄弟那份李老酒找不到人撑腰,大失所望。瞪着通红的眼睛嘀咕。 老瞎子笑着摇头,你去吧。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帮你找个其他财路。这笔钱注定不该你得,失去了它,对你来说反而是福 可,可是李老酒很不甘心。但想到此刻手里已经没任何把柄可以要挟程名振派喽啰替自己张目,只好咽了口吐沫,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孩子的病好些了老瞎子笑着追问。 好些了李老酒没想到对方不关心万贯横财,反而关心自己的儿子。心中的怨气稍稍减了几分,低声回应。 记得多抱着他晒晒太阳。阳光乃万物生发之本,最是驱邪点点头,老瞎子继续吩咐。你赶快回去吧,天冷。家里人都替你担着心呢人命总比钱重要。 谢谢老神仙点化李老酒若有所悟,再度躬身施礼。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段瞎子摇了摇头,又轻轻叹气。斜眼扫了一下程名振,想说些什么,却又自己忍住了。从柜子中抽出一本书,斜倚在胡床上细细品读。 如此一来,程名振心里愈发惶恐。低着头站在师父身边,大气竟也不敢出半口。老瞎子见他满脸可怜样,忍不住放下书本,笑着问道:装什么熊。刚才意气指使的威风劲儿哪里去了算计人的感觉很好么是不是觉得很快意 弟子,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责罚在程名振心里,这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师父就像父亲一般,无论如何都不敢顶撞。只盼着对方气消了,别再那么冷淡的苛待自己。 你错在哪里了段瞎子笑着摇头,你根本不会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如果师父指出来,弟子肯定知道,肯定改过虽然心里很茫然,程名振却陪着笑脸讨好。 你啊段瞎子收起笑容,看着他的眼睛追问,你恨这些人是不是恨他们恩将仇报,没有半点儿良心。所以让他们全死光了才痛快,为此不惜赔上全城老幼的性命 弟子,弟子程名振不敢与师父的目光相接,低下头替自己申辩,弟子已经告诉张金称,让他尽量别伤害百姓了。弟子跟他这个结拜兄弟是假的,他这次既然杀到馆陶县门口了,没有不入城的理由 所以,你就借他的手为你报仇。大丈夫恩怨分明,倒也不算什么错至于那些管不了的事情,且装作看不到就行老瞎子的目光如炬,烤得程名振只想逃避。 他在酒宴后写给张金称的那封信,的确只起到让张金称顺利入城的作用。上过一次当的张金称不会被同样的理由骗第二次,而林县令等人一心以为有三天时间作为缓冲,不会仔细布置防务,刚好给了流寇们可趁之机。 这些阴谋诡计,瞒得住林德恩等人,却瞒不住老瞎子。老人的人生阅历和智慧远非弹丸之地的贪官污吏们能比,只是轻轻一扫,便从字里行间找到了程名振给张金称的无数暗示。出于对弟子的维护,老人没有当场发作。过后却对程名振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收错了徒。 程名振无言回答师父的话,屋子中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凝重起来。好在几个小丫头已经端着洗澡水赶到,暂时将沉默给打破。 外人面前,老瞎子立刻又变成了那幅随遇而安的模样。也不叫程名振回避,被小丫头们伺候着脱衣就浴。 他年龄肯定已经超过了四十岁,肌肤却光滑的像十几岁的少年一般。几个小丫头都是被林县令碰过了的,见过什么是富贵皮囊。两相比较起来,林县令日日用燕窝人蔘滋补的身体却还没这老囚徒生的细嫩。当下心里好奇,一边帮老人擦背揉肩,一边吱吱喳喳地询问其养生的秘法。老瞎子倒也放得开,闭着眼睛尽管享受。偶尔回应几句,却是一半调笑,一半当真,把几个小丫头逗弄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程名振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端坐着,简直恨不得立刻把老瞎子抬到床上去,一寸一寸吞入肚子里。 整天关在监狱里不见阳光,自然捂得白净。你们几个每天用马奶和了面粉把脸抹起来。连续一个月,也一样会白得像半岁大的婴儿般换上了身干净衣服后,老瞎子终于给了女人们一个切实可行的偏方。 我们,我们可没那么多钱买马奶。老爷也不准我们糟蹋面粉小丫头们吐了下舌头,低声吱喳道。 同样是伺候人,老瞎子却没让她们感到厌恶。反而像个自家长者般,不由自主地想跟他撒一下娇。老瞎子捏了一下距离自己最近那个女孩的鼻子,笑着道:少吃一些,不就将面粉省下来了。面粉才值几个钱啊至少比胭脂水粉要便宜。没有马奶,用酿酒剩下的糟糠煮汁水也可。就是味道差一些,过后要仔仔细细洗干净 酒糟在民间只用来喂牲口,衙门里边的牲口棚子有的是。几个小丫头互相看了一眼,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老瞎子的配方试一试。老瞎子人老成精,怎会看不出几个小女孩的心思,笑着挥了挥手,吩咐道:把水倒掉后,你们就歇着吧。有什么事情,我再派人叫你们。顺便叫人来把洗澡桶搬走。摆在屋子中间,看这个怪别扭的 谢谢您老小丫头们欢呼一声,雀跃着走了。须臾之后,几个家丁入门抬走了洗澡桶。屋门一响,整个世界又被格在了门外。程名振快走几步靠到闭目养神的师父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低声哀求道: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不要发怒。弟子一会儿便相办法提醒林县令守城便是,定然不让张金称轻易攻破城墙 罢了以你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救得了整个馆陶。况且像现在这种情况,林县令怎可能放心地把乡勇交给你指挥是师父过于强求你了,没考虑到你的处境。你不必自责。但今后要记住了,仇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快乐万一被仇恨蒙蔽的心智,只会让自己走上绝路。 多谢师傅教诲程名振又磕了个头,低声回应。他根本无法理解老瞎子的话,却强迫自己将其奉为金科玉律。 起来,起来。你没经历过,自然不会明白。老瞎子爱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满脸惋惜。你能在报仇的同时,还尽量想着少伤害无辜。比起你的几个师兄已经强得很多了。师父不再怪你。你毕竟年龄还小 说完这话,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目光变得愈发柔和。程名振慢慢站起身,蹑手蹑脚去给师父倒茶。还没等走到放茶盏的桌案边,猛然又听老瞎子叹了口气,幽然道:在我换下的衣服里子中,有一张地图,就送给你吧里边藏着一批宝藏,今后你取些出来,做大事也好,做富家翁也罢,至少不用被钱难住就在 弟子会陪着师父一起去找程名振听出老瞎子的语气不对,赶紧跑回胡床边上,扯着老瞎子的胳膊发誓,弟子今后只要有一份吃的,便不会少了师父的。有一份衣服,绝不会让师父挨冻。如果弟子做不到,宁愿天 你没必要发誓老瞎子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咱们师徒缘分尽了今后不可能再见面 程名振心中又惊又痛,万万没想到才犯了一点小错误就要被老瞎子逐出师门。想说几句放弃报仇的话,以期老瞎子能回心转意。告饶的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被悲愤硬生生憋在喉咙里。抹了把眼泪,他在老瞎子面前缓缓跪倒,缓缓地俯下身去,以额触地。 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责怪你老瞎子也被程名振的举动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问道。得不到徒弟的回答,他只能听见低声的抽泣。咧了咧嘴边,苦笑着解释,别婆婆妈妈的,老子又没说不要你这个徒弟了。是老子仇家找上门来了,不敢在留在这儿拖累你 程名振听师父不是逐自己出门,心里骤然一松,眼泪也顾不上擦,立刻笑逐颜开我可以找张金称要几百个喽啰,咱们师徒两个好生训练师父的仇家本事再大,到时候也是架不住咱们人多 根据跟王世充交手的经历,他知道武功在战场上的作用非常有限。几百杆长槊乱捅过去,即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也捅成马蜂窝了。至于张金称会不会给自己面子,这点倒无需担忧。七当家杜鹃那边人手多的是,跟她借千把个喽啰,小丫头应该不会舍不得。 先把脸擦干净了。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羞听程名振说得简单,老瞎子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命令。 唉程名振做了个鬼脸,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去收拾自己。相处时间虽然短,在潜意识中,他已经把老瞎子做了父亲的替代。只要不被逐出师门,其他任何差遣,都乐于接受。 即便阅尽人间沧桑,老瞎子依旧被程名振发自内心的依恋所感动。看了看自己丢在一旁的衣衫,轻声说道,那衣服你不要急着拆,好好保存着,别让更多的人知晓。即便在张金称那里,有钱的寨主说话的声音也会大一些。不过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其实也未必是福 咱们师父先藏着。什么时候需要了,偷偷挖一些出来,慢慢花程名振对于金钱的珍惜度远远超过坐拥宝山的老瞎子。一掷千金的豪气生来与他无缘,细水长流,被窝里边偷偷计算积蓄的乐趣,却是他最为期待。 都给你了,你想什么花就什么时候花。不想花,自己藏着偷乐也没人管你老瞎子被徒弟那市侩形象逗得哑然失笑,拍打着胡床的边缘说道。 师父你还要走不走行么您老的本事,为还没学到一点二皮毛呢程名振极为机灵,从老瞎子口风中感觉到对方没有回心转意,赶紧跑回来,蹲在胡床边,仰着脸祈求。 是不得不走。师父的仇家,你惹不得。甭说你,就连张金称也惹不起他。师父跟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麻烦老瞎子苦笑着摇头,别装出一副可怜样,换了我是你,早抱着藏宝图偷乐去了。坐下,坐下,师父告诉仇人是谁咱们师徒一场,你也得认识认识我的山门 嗯尽管心里老大不情愿,程名振还是搬了个马扎,低低的坐在师父的身前。现在二人都被软禁着,师父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所以听完了他的难处,师徒二人一块想办法解决便是。就不信了,这世上还真有数万大军中轻易取人首级的剑客在 老瞎子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个有鬼主意的,也不说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师父的仇人呢,其实也是你的一个师兄。除了武艺上不肯下功夫,他没学好外。师父的其他能耐,都被他掏去了。掏完了本事,他又想掏了师父我藏在各地的财宝,凭此建功立业。师父我舍不得,结果被这小子纠集了一群混账,四处追杀。师父我双拳难敌四手,只好东躲西藏。躲得实在烦了,便想了办法,把自己关到了监狱里边 人生何处不是监狱程名振依然记得次认识师父的那天,老人曾经说过的话。能将师父的一身本事学得七七八八的,想必曾经深受师父信任吧。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追杀,也难怪师父宁愿坐牢,也不愿在外边逍遥快活。 但既然躲不起,主动出击就是了。手里有钱还愁雇佣不到大批打手么耗子多了咬死老虎,那位师兄再有本事,也不能总驱 二卷柳絮词|7冬至七 二卷柳絮词|8西顾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8西顾一 很多人在街上跑,跌跌撞撞,不分东南西北。每个人都哭喊着贼军入城,却谁也确定不了贼军到底从哪个方向杀来。两伙逃难者经常面对着面撞做一团,互相吓得厉声惨叫。待惊魂稍定,又收拾起自家的细软,跟着其他人的脚步朝相反的方向逃命。途中被其他人群一裹,便再度分了堆儿,一团团,一簇簇,聚聚散散,如同失去头领的蝼蚁。 程名振无暇管这些人。覆巢之下,罕有完卵。他得尽快赶回自己家中去,免得土匪们抢红了眼,伤害到家中的老娘。沿途很多房子都在着火,浓烟熏得人眼里直淌泪。朦胧的泪眼里,他看见数条黑影举着兵器和火把,四处劫掠。 是些无赖子在浑水摸鱼看到逃命者手中有稍微华丽一点的包裹,他们立刻围拢上去,不由分说将包裹抢走。看到逃难队伍中有年青的女人,他们也苍蝇般轰然而上,将女人眼睁睁地从她的父兄或丈夫面前抢走。没人敢于反抗,平素在家中被视为顶梁柱的男人在屠刀面前都屈辱地低下了头。女人嘤嘤呜呜地抽泣着,被无赖们推来搡去,衣服上撕得满是破洞。 反抗者的下场就在街道中央明摆着。几团血泊中间,两个男人的身体尚在挣扎。老子张大当家的帐下前锋,看中你们的女人是你们的福气馆陶县有名的混混头目赵老二举着血淋淋的菜刀,向其他人大声宣布,面目狰狞而陌生。猛然间看到程名振拎着长矛向自己靠近,他赶紧丢下菜刀,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九老爷,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弟兄们,赶快把今晚的收获给九老爷过目,从此之后咱们就跟着九爷混了 呼啦一下,四周能逃的百姓全逃了个干净。几个小流氓将抢来的女人圈成一堆儿,举着大包小裹迎上前来,程爷,这份孝敬您九老爷,您看看这份儿九猛然间,献媚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他们看见雪亮的枪尖从赵老二的后背透了出来,程名振双手挺枪,奋力拧动 啊赵老二的大声惨嚎,声音隔着几条巷子都能被听得见。小混混们被程名振脸上恶毒的表情吓得目瞪口呆,想要逃走,双腿却软得像两根煮熟了的面条。 一片错愕的目光中,程名振甩飞赵老二的尸体。鬼魅一般飘向另外一名小混混。没等对方将乞怜的话说出口,枪尖一拧,直透此人前胸而过。血呼地一下顺着枪刃边缘喷出来,将白色的枪缨染得通红。火光下,他干净利落地甩飞了第二具尸体,提枪直奔下一名前来献媚的混混。 饶命啊九老爷那名混混手中有刀,偏偏没勇气提起胳膊。在滴血的枪尖前直挺挺地跪下去,喉咙恰恰与枪锋对正。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向前用力,用缨枪刺穿了混混的脖颈。然后恶狠狠地回过头来,转向下两名趁火打劫者。 九剩余的两名小混混终于回过了神,撒腿向远处跑去。程名振从背后追上一个,将其刺翻在地。然后拔出长枪,奋力向远处一掷。缨枪一路沥着血飞跃了二十步距离,追上正在逃命的混混,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连杀五人的程名振还不过瘾,顺手又从血泊中捡起了一把砍豁了的柴刀。举目四望,周围已经没有可杀之徒。被流氓们抢来的女人们瘫倒在地上,冲着他不断地磕头。 能找到地方躲藏的,就赶快藏好没法向任何人解释此刻的自己,程名振哑着嗓子命令。女人们却不敢动,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磕头哭泣。都赶快躲起来,把脸抹上灰。他,下回没人能救你们程名振大怒,哑着嗓子向对方咆哮。这回,女人们终于听懂了,用泪眼狐疑地向他望了望,更加大声地嚎啕起来。 嚎什么嚎。赶快滚程名振被哭得十分恼火,大声斥骂。家中还有老母在堂,他根本没时间在此处耽搁。硬下心肠转身离开,女人的哭声却隐隐约约,始终不绝于耳。 走了三十几步后,他不得不又将脚步放慢。张金称麾下的喽啰没有任何纪律约束,如果那几个女人被入城的喽啰发现,下场不会比落在本地的混混们手里好哪去。就当给自己积德吧如是想着,提着刀的少年人慢慢回头。却发现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站在不远处怯怯地望着自己。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瞪圆了眼睛质问。回答他的依旧只有抽泣,女人们低着头,身体颤抖如秋风中的残荷。 毕竟刚刚长大,还没法让自己的血液完全变冷。看着女人们可怜巴巴的模样,程名振叹了口气,如果实在没地方躲,就躲到我家中去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定能救得了你们 几个女人相继躬身,抽噎着走到他身边。隔着三五步,便不敢再靠近。程名振没功夫再跟她们较劲了,摇了摇头,继续向自己家所在的街道走。一路上被很多逃命的百姓看见,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百姓都远远地躲了开去,眼里充满了怨毒。 火光和喧嚣声中,成贤街显得格外安宁。没有百姓背着大包小裹逃命,整个街道都被封了起来,几十名青布包头的壮汉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钢刀,凶神恶煞般在街道两端肃立。 远远地看到有人向这里靠近,带队的头目立刻恶声恶气地威胁道,滚远远的,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再靠近一步,老子立刻剁 威胁还没结束,后半句话已经变成了欢呼,九爷回来了。九当家自己回来了 谁在那边虽然火光很亮,程名振依旧认不出对方的面孔。只觉得说话的声音很熟,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我啊,九当家。我是韩世旺,被您和杜当家救过的那个回答的声音带着非常明确的讨好目的,您不记得我了,一个月前在张大当家的老营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程名振又向前走了几步,握刀的手指关节隐隐泛白。迎过来的韩世旺等人本能地将脚步停在刀锋所及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九当家的话,是七当家命令小的们来保护老夫人的。您老放心,老夫人睡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听见外边的吵嚷 听对方提起自己的老娘,程名振的防范之心更重。娘亲的身体情况他比谁都清楚,白天总是迷迷糊糊,晚上却有轻微的一点儿动静都会被惊醒。根本不会像韩世旺所言,在如此混乱时刻还能安心地睡着。 正狐疑间,喽啰们身后又走出一个驼子。冲着程名振拱了拱手,笑着道,为了防止老夫人受到惊吓,我特地给她开了碗安神汤。九当家放心,今天夜里外边闹得再欢,她也不会被吵到 孙,孙大夫程名振丢下柴刀,双手抱拳还礼。巨鹿泽中唯一的郎中孙驼子也在自己家,众喽啰的话便基本可以相信了。没想到您老亲自前来,真是让程某受宠若惊 孙驼子懒得跟他客气,翻了翻白眼,连珠箭般说道:少扯淡你怎么出来的杜当家呢你没碰到她么她带人去救你了这几个女人是谁衣服怎么撕得如此烂 衙门里边一乱,我就自己逃出来了程名振被九当家的称呼弄得有些迷糊,皱着眉头回应。途中没碰到七当家,只见到有人打着义军旗号杀人放火。这几个女人都是我顺路救下的,七当家那边正缺能缝缝补补的人手,等她回来刚好交给她 七当家居然没接到你按原来的约定,城门那边一开打,她就应该动手才对孙驼子狐疑地皱眉,眼神里隐隐透出几分担心。但很快,这种没必要的担心便被他抛到一边去了,既然是九当家救下的,就先让那几个女人去王堂主家躲躲吧。仗一打起来,难免有些地方会照顾不到。张大当家入城前曾经亲口叮嘱过,咱们这回只抢大户,不抢穷人。不过咱们巨鹿泽的弟兄都野惯了的,一时未必能收得住性子 就是,就是。凡事得一步步来。九当家的信,大当家仔细看了好几遍呢唯恐程名振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韩世旺弓着身子附和。一边给双方打着圆场,他一边偷偷向几个怯生生的女人张望,心里羡慕地骂道:,瞧这几个小娘们生的,一个赛一个细粉儿要不说是九当家呢,黑吃黑都吃得这么理直气壮。 只怕七当家眼里,未必能容得下这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想到这儿,韩世旺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瞬间将胸脯拔得笔直。 说话间,又一名头上包着青布的汉子策马而来,远远地向孙驼子拱手,禀刘爷,弟兄们已经带人攻入县衙,没见到九当家。七当家请你务必守好了成贤街,有了九爷的消息,立刻派人告知 不就在你眼皮上挂着么怎么还看不见孙驼子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回答。回去告诉七当家,九当家半根汗毛都没伤着。叫她别瞎操心,赶早吧市署给端下来是正经 原来九爷自己杀出来了,我说怎么没见到呢马背上的骑手越奔越近,笑呵呵地向程名振拱手。既然九爷已经脱险了,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哪个再不投降,老子一把火将其烧成烤猪 说罢,利落地一拨马头,又沿来路奔回。临走前念念不忘地回头向程名振身边的女人们胸口瞄上一眼,喉结上下滚动。 程名振认得此人是郝老刀麾下悍将张猪皮,曾经并肩做过战的。只是没想到已经成了一堂之主的人,居然也和普通蟊贼一样好色。唯恐对方事后打女人的主意,让自己难做。沉吟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向几个刚被他从虎口里救下来的女人商量道,你们别怕,等今晚过去,我会亲自送你们出城。现在你们先到我院子当中躲躲,别乱跑。否则这黑灯瞎火的,难免出些差错 女人们曾经亲耳听到众土匪管程名振叫九当家,早吓得魂飞魄散了,哪敢不从。嘤嘤嘤嘤地抽泣着,慢慢朝程名振手指的宅院门口挪。孙驼子被她们哭得心烦,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道,都别哭了。九当家不是答应明日一早送你们走了么别以为自己多金贵,像这种杀只鸡还需要三个人帮手的,猪油蒙了心的才稀罕 后半句话,却是在讥笑程名振多疑且虚伪了。害得程名振好生尴尬,赶紧陪着笑脸解释,我不是舍不得这几个女人,她们都是我的邻居,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怕是不好相见 这馆陶县的人大半都是你的邻居孙驼子也不知道今晚吃错了什么药,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气,只是你把这些人当窝边草,人家却未必领你的情。走得麻利些,别让我派人扛你们 女人们被他的话一吓,赶紧加快脚步。谁料浑身发软,其中一个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跟头,带累着其他人接二连三全部软倒在地。虽然迫于孙驼子的淫威不敢再哭出声音,却一个个以手捂着嘴,梨花带雨。 对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夫人,孙驼子也是无可奈何。有心扭过头去不管,又怕真有后来的弟兄们被勾起了,当街宣淫,跟程名振起了冲突。虽然程名振刚才无意之间说的话有些伤人,但弟兄们见了女人就像公狗发情一样难以控制,也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 若是让这些女人进了程名振的家,却又怕惊扰了程老夫人,害自己今晚一番努力全部泡汤。那老夫人眼界比程名振还高,见儿子带回了一堆衣衫不整的女人,少不得又生误会。 想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用手向路边的另外一处门口指点:算我今晚倒霉,活该积德行善。你们别去惊扰老夫人,去王堂主家躲躲吧。他家院子里现在也都是女人,总不会祸害你们 女人们不敢违拗,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低着头向王二 二卷柳絮词|8西顾一 二卷柳絮词|9西顾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9西顾二 对于劝说张金称少做杀戮的事,程名振心里也没多少把握。与娘亲一样,他不相信张金称是因为器重自己而发兵前来攻城。同时,他也不相信张金称之所以发兵攻打馆陶是因为受了杜鹃的影响。虽然感动于杜鹃待自己的情分,但巨鹿泽中的亲身经历却告诉他,张金称绝对不是一个在乎情分,并会跟你讲交情的人。相反,这个恶名可以止小孩夜啼的张大当家非常冷静,非常清醒,非常善于制造和利用机会。他就像一只卧在草丛里边的毒蛇,随时都可能窜出来给敌手致命的一击。 先放任八当家刘肇安在底下串联,然后借助平叛的机会,将巨鹿泽中反对自己的势力连根拔除。整个过程中不但利用刘肇安的嚣张,杨公卿的大意,甚至将郝老刀的忠诚和杜鹃的鲁莽全算计到了。连同程名振这个刚刚到达的外人也没落下,整个比武夺亲的闹剧,完全是张金称铲除异己计划中的一步请到订阅正版 程名振不愿意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仔细斟酌张金称来馆陶的原因,他觉得其实不外乎以下三个。,巨鹿泽内乱刚刚结束,张金称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自己的军心。而解散了大部分乡勇后的馆陶县,恰恰是一个最容易得手的目标。第二,虽然众乡勇对自己蒙冤入狱的事情敢怒不敢言,但林县令等人这种作为,已经足以让弟兄们寒心。而张金称正是看中了馆陶县乡勇不愿意再为林县令卖命的机会,大举前来。第三,熟悉馆陶情况又在乡勇中间有一定影响力的王二毛急病乱投医,投到了巨鹿泽中。有他作为内应,张金称攻破馆陶的几率几乎十拿九稳。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如果还把握不到的话,张金称就不会成为巨鹿泽群寇的大当家了 无论上述的哪一种情况属实,看起来好像都跟程名振的关系不太大。换句话说,眼下是他程名振亏欠了群寇们的人情,而不是群寇们有求于他。所以,他的劝告对于张金称而言,听与不听在两可之间。采纳了,等于在原来的人情基础上又附送了一分;不采纳,则有利于鼓舞弟兄们的士气。据程名振在巨鹿泽中的观察,流寇们上至寨主下至普通喽啰兵,都没有固定的军饷,他们的大部分收益靠打劫而来。破城后的杀戮、奸淫、掠夺,相当于是对弟兄们的变相奖赏。如果付出了一定伤亡却在城破后不让弟兄们过足了瘾的话,头目和喽啰们就会有怨言,张大当家本来就不甚稳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思前想后考虑了好一阵子,程名振依旧没有半分把握能说服张大当家。程朱氏见儿子脸色凝重,不想打扰他,默默地走到厨房去安排两个小丫头准备早饭。片刻之后,热腾腾的稀饭和面馕都端上的桌,程朱氏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饭碗,示意儿子先吃东西,然后再想主意。 这个家平素没什么外人,两个买来的小丫鬟都被程朱氏当晚辈看,不太注重上下尊卑,吱吱喳喳如冬天里的喜鹊。可自从见到程名振后,她们都像老鼠见到了猫一样,总是想找各种机会从对方眼前逃开。程朱氏看着好笑,又敲了敲饭碗,抿着嘴着问道:你们两个躲什么他又不是外人。前些日子的官司子是个冤案,昨天县太老爷不是已经宣告他无罪了么你们又何必这般怕他请到订阅正版 我,我忘了熄灭灶膛里的火名叫橘子的婢女偷偷看了看程名振又脏又乱的长发,喃喃回应,老夫人别误会,我先去熄了火,熄了火就过来伺候您和少爷 为,我去给火盆拿些白炭来轻轻蹲了蹲身子,丫鬟柳叶也找借口准备开溜。县令的确还了程少爷清白。但程少爷是张金称的把兄弟。那张金称据说生得青面獠牙,锯齿红发,一天要吃三幅活人心肝。程名振做了此人的结拜兄弟,谁知道染没染上吃活人的习惯小丫鬟们虽然敬重老夫人,却不甘心就生生等着被程名振当开胃小菜 程朱氏稍一转念,立刻猜透了两个小丫鬟的真实想法。不觉有些恼怒,把筷子重重向桌上一摔,就要出言呵斥。程名振看到此景,赶紧用身体挡住娘亲的视线,吃饭,咱娘两个有段时间没在一起吃顿安生饭了。让她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日后熟悉了,自然就不拘束了 你们听听,别一点良心都没有程朱氏横了一眼两个吓得几乎哭出来的小丫鬟,低声呵斥。不想让对方留在身边继续扫兴,她摆了摆手,允许两个小丫鬟自行退下。然后又爱怜地看了儿子一眼,低声说道:你别往心里去。她们也是听了些闲言碎语才怕了你。反正咱们娘两个行事问心无愧,别人爱怎么嚼舌头,任他们嚼去 在大牢里,我已经看开了您也别想太多。吃饭,吃饭程名振对娘亲笑了笑,伸手去抓面馕。无论在外边吃了多少山珍海味,自家的米粥和白馕总是透着亲切。还没等将一口饭咽下喉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小九哥回来了么你们几个闪一边去,别挡着我的道。我来小九哥家,从不需要打招呼好香的粥味,是大娘亲手熬的吧,有一阵子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带着寒气卷了进来。大咧咧向桌案旁的胡凳上一坐,继续嚷嚷道,哎呀,可累死我了。大娘,我也蹭一口。麻烦您让人也给我盛一碗粥 不用问,这个人即便化成灰程名振也分得出来。在狱中的时候,一想起自己可能被此人出卖,程名振就恨得牙根痒痒。但现在,他看向王二毛的目光中只有感动和愧疚。好朋友明显的瘦了,刀削般的脸上挂满了烟尘。没坐过牢,头发却比监狱里的囚徒还乱。焦黄焦黄的发梢处,零星挂着数根草渣。 你,你没被姓林的打傻了吧王二毛被程名振看得浑身不自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吞着面馕,一边追问。稍不留神,面馕卡在了嗓子眼儿。直憋得拼命咳嗽,鼻涕口水乱淌。 慢点儿,慢点,柳叶儿,还不快倒碗水来程朱氏慌了神,一边替王二毛拍打后背,一边大声向外边命令。 没,没,咳咳,咳咳。哎吆,噎死我了王二毛摆摆手,笑着表示自己没事儿。这够娘养的馒头也欺负我。大娘别多心,我不是骂您。我最近好像点子很背,走到哪里就不得安生请到订阅正版 我看你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搅得哪里不得安生吧程名振笑着撇嘴,伸手在王二毛后颈下五寸处拍了拍,顺利帮对方解决掉了麻烦。慢慢坐下吃,没人跟你抢。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堂主了,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小心无法服众 在他们面前,嗯,嗯王二毛挺胸拔背,摆出一幅江湖老大模样,好歹咱也当过半年捕头,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羊跑么 这话逗得大伙哑然失笑,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热闹。程朱氏感激王二毛对自己一家的帮助,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给二毛夹菜添饭。王二毛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瞬间干掉了三个面馕,两碗米粥。然后舒服地拍打拍打肚皮,饱了,终于饱了。大娘做得东西,吃起来就是舒服。我先回家去打个招呼,然后再过来。小九哥慢慢吃,整个县城基本已经被巨鹿泽的人拿下来了,几个大户的宅院也被弟兄们团团围住,顶多再坚持两个晚上,保证能破张大当家住进了县衙门,他说如果上午有时间,要咱们两个一起去见他一趟。很多事情,他想跟你慢慢商量 张金称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程名振满脸狐疑。王二毛向来不喜欢观察别人的脸色,拍了拍肚皮,大摇大摆地出门。数息之后,隔壁院子里边又响起了他刚开始变声的怪异嗓音,这么多漂亮妞,你们哪个抢来的赶快藏好,藏好,别什么 程名振摇头苦笑,忍不住开始羡慕好朋友的洒脱。当捕头就当捕头,当流寇就当流寇,完全都看做谋生手段,一点也不会因为身份变化剧烈而尴尬。 也许在生存问题面前,很多事情,包括是非善恶,都要远远靠后吧 这样想着,他的神情又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眼中依稀闪起两道星光,一点一点,慢慢变亮。 半个多月不见,张金称的气色看起来比程名振记忆中好了许多。脸上少了几分暴戾,一双刀刻般的眉毛之间,也增添了几分英武。只是刚从林县令家里抄出来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不太合体,肩膀略显宽了些,下摆又太短。虽然是在桌案后高坐着,看上去依旧像枯树上挂了条破麻袋片儿,软塌塌的甚为寒碜。 他本人对这身衣服却非常满意,举手投足间加着小心,唯恐将其在桌案角上挂脱了线。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向自己拱手施礼,甩了甩袍袖,伴着一声轻咳,低声道:免了,免了。都是老熟人,多什么礼啊。,这县太老爷的位置好高,看什么都得低着个头 草民见过张大人王二毛上前几步来到跪石前,做了个双膝下拜的姿势。张金称一个憋不住,立刻笑喷了出来,你个臭小子,就知道埋汰俺。赶紧滚一边找地方坐好,大伙已经等你们两个多时了注1 谢张大人赐座程名振亦被在场诸人的滑稽样子逗笑,拖着长腔给张金称见礼。然后快速向四下扫了一圈,跟在王二毛身后,在县衙大堂找了个最靠外的椅子坐了下去。 上座,上座,你是九寨主,别抢底下堂主的位置张金称的心情非常愉悦,笑着提醒程名振。后者脸上瞬间表现出来的诧异让他很满足,两眼眯缝成一条线,嘴角也弯成了八字形。 大当家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呢。寸功未立,几位寨主面前,哪有我的位置程名振陪着笑脸向上拱手,一半话说给张金称听,另外一半话说给门口几道瞬间收缩的目光。 谦虚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众堂主眼中敌视瞬间减弱,坐在张金称旁边的几位老寨主轻捋胡须,脸上隐隐露出几分赞赏。 虽然屁股底下的胡凳胡床都是四下搬来的,高矮宽窄很不统一。但众头领们却在暗中维持着既定的尊卑秩序。以坐在县令位置上的张金称为最高,向下依次是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摆在薛颂面前的笔墨纸砚原本都属于董主簿,换了个主人后,依旧被收拾得甚为齐整。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脸上的神色与郭、贾两位捕头一样桀骜,冬日的阳光从窗进来,清晰地照见他们脖颈处的老泥。紧挨着他们两人的几张胡凳却是空着,程名振猜测出其中一张属于五当家郝老刀,另外两张分别属于新任六当家孙驼子和七当家杜鹃。再往下,本来该是八当家所坐的席位现在坐了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直板着个脸,很少露出笑容。在此人对面,有张铺了羊皮垫子的胡床,看上去很柔软,皮垫下边却不知道是否埋着刀刃。 见到程名振的目光一直飘忽不定,三当家杜疤瘌率先起身表态,大当家让你坐哪你就坐哪。如果不是你当日收拾掉了刘肇安,这里边一半人的屁股恐怕都坐不安稳 我呸你个老疤瘌,女婿还没过门就开始护短四当家王麻子气愤不过,笑呵呵地数落。 杜疤瘌立刻扭转头,冲着他连翻白眼,如果不是当日他处理得果断,老麻子你肯定被栽了荷花,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有本事你跟鹃子抗议去,看她拿不拿皮鞭抽你这个老泼皮 得,得,我没本事。没养一个好闺女,还不成么王麻子连翻白眼,举手投降。打仗亲兄弟,将来你们翁婿夫妻坐一处,我惹不起,一边躲着去 被二人如此一折腾,很多肚子里边冒酸水的堂主、头领也笑了起来,纷纷搭腔请程名振上座。被大伙的热情劝得无法推脱,程名振只好四下团团做了揖,低声谢道:程某待死之囚,蒙诸位好汉倾力相救,不胜感激。日后大伙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无论风里火里,只要张大当家放一句话,程某绝不敢推辞 坐吧,坐吧。你这读过书的,就是啰嗦。当日二毛兄弟进寨,我让他坐堂主之位,他连问都没问,抬脚便坐了上去张金称被程名振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好不舒服,点了点头,笑着命令。目光注视着对方在九当家的椅子上坐稳,他又向对面指了指,主动介绍:你对面这位,是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高盟主已经知道了刘肇安的罪行,将逃到他那里的余孽砍了脑袋,着卢寨主一并送了过来。咱们巨鹿泽正好缺人,我就跟高盟主打了个招呼,将卢寨主留下顶了刘肇安的位置 见过卢寨主程名振从对绿林有限的印象中,猜测出眼前的卢寨主是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重新安巨鹿泽的暗桩,笑着向对方拱手致意。 他施礼时不肯站起身,卢方元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双手轻轻在胸前抱了抱,冷冷地回应:九当家客气了。没来巨鹿泽之前,我就听说过这里出了个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年少得很 八当家夸奖程名振依旧满脸含笑,丝毫不以对方的讥讽为意。这番沉稳的举止又为他赢得了很多好印象,众堂主的目光扫向卢方元,居然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高士达派了新的暗桩来,张金称却火速提拔了孙驼子补位韩老六留下的空缺,让卢方元只能接替八当家的位置。而上一任八当家就是死于程名振之手,这回张大当家又把程名振请来坐第九把交椅,其中的暗示几乎不言而喻。 看到两人一见面就如自己事先预料般擦出了火花,张金称愈发觉得心情舒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他的寨主,堂主,你大部分都见过了,我也不再浪费功夫给你介绍。待会儿我让亲兵将你的麾下弟兄的名册给你,明天你就可以自行点卯。眼下,我却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来商量,希望你能尽力帮我想主意 大当家尽管说,属下当知无不言程名振拱手领命。既来之,只能姑且安之。在适应性方面,他努力学习好朋友王二毛。对方虽然武艺没他高,字也不识几个,人生却不像他前一段时间那样,总是大起大落。 这主意只能由你出,我们都没这个本事张金称笑容看上去很奸诈,话却说得极其坦诚,这次攻打馆陶,我已经尽量约束了弟兄们,凡是住茅草房子的人,一律不抢从昨晚的收获上看,其实比挨家挨户地收缴辎重,没损失多少 这鬼地方穷的人真穷,富的人却肥得流油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笑呵呵地补充。大当家昨个一晚上都给我说起你,觉得你想事情想得很周到。按你的话来做,既让弟兄们解决了过冬的物资,也给馆陶县留下了一条活路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比我预计中少得多程名振心中暗道。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大当家能替百姓铲除贪官恶霸,乃是馆陶百姓之福。程某为了活下来的百姓,在这厢谢谢大当家了 这回,马屁话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张金称笑着摇头,满脸无奈,咱们这些弟兄们都是什么德行,程兄弟你也清楚。我的话,顶多传到各位堂主耳朵里。堂主再往下,估计 二卷柳絮词|9西顾二 二卷柳絮词|10西顾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0西顾三 张金称坐县衙,要审问馆陶县原来的县太老爷、周庄主和贾捕头准许被官府欺负过的人前去控诉,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消息在百姓中不胫而走,惊掉一地下巴。吃惊归吃惊,可是谁也不敢笑这个消息荒诞。城破已经三天了,血腥味道在空气中依然没有散去。城门正上方的土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三溜人脑袋。张大当家派人贴告示说,是这些无耻之徒冒充张家军在城中杀人放火,伤及无辜。所以把他们砍了向百姓谢罪。 这三十几个痞子无赖着实死有余辜,也着实趁着混乱为非作歹,明眼人都知道,仅凭这三十几歪瓜劣枣儿,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夺走了三千多条人命。但这年头手中有刀子的就是有道理,张大当家在攻入馆陶后,能不下令屠城,不将家家户户的大姑娘小媳妇拖出来糟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指望他能为了平头百姓的死伤砍麾下爪牙的脑袋,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况且话又说回来,这张大当家入城后也不是一味的纵容属下为非作歹。杀戮只进行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便下了封刀令。除了这个善举之外,把周大户家攻破后,他还命人推出了几十大车白米当街给百姓们分。惧于张家军的威名,大部分馆陶县百姓都没敢去领米。只有几百户穷得实在揭不开锅的人背着麻袋去了。去的人无论身上背的袋子是大是小,张家军都结结实实地给你装满,过后还帮你抬上肩膀,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冷言冷语。 仅凭着这一点,馆陶县的人心就悄悄地起了变化。原来看向张家军喽啰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而现在,除了仇恨之外,还隐隐多了几分迷惑。 他们看不出张家军下一步准备做什么。若说他们准备将馆陶县彻底铲为白地吧可在放火之前,他们好像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清理尸骸枕籍的街道,扑灭城中废墟上的火星。要说准备把男女老幼屠杀掉后做人肉干吧他们也没必要在杀人之前,将吃不起饭的苦哈哈们都喂得饱饱的。 此外,张大当家不断贴出的告示,也让大伙越来越看迷糊。曾为馆陶一霸的郭捕头在城破的当晚就被打死了。平素横着走的蒋老爷、李老酒两个也恶贯满盈。张家军顺势抄了这三人的家,从中抄出绫罗绸缎若干,崭新的衣服、家具、锅碗瓢盆无数。眼下这些物件都堆在市署门口,凡家贫无衣者,最近有红白喜事者,以及家有老人需要赡养,自己又无正经生财之道者,皆可以找邻居做个保,到市署衙门里边领两身衣服,和价值不超过三百个钱的家具、锅碗。先到先得,分完为止。张家军保证事后苦主不会找上门来算账。 当然,这三家也没剩下什么苦主。郭捕头和蒋烨两个平素作恶多端,城破的当晚,就被受尽他们欺负的周礼虎带着绿林好汉杀上门去,将全家男女老幼全部砍翻,一个活口都没剩。李老酒做人相对小心,与段清、周礼虎等人结怨不深。所以在他死了之后,带着绿林好汉找上门的周礼虎放过他家还没断奶的儿子和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将家中剩余的男人全部杀死,女人私下瓜分。 发米、发衣服、发家具。这样的流寇,就带上了传说中几分侠士的味道。因此,馆陶县的老少爷们心里虽然害怕,虽然迷惑,却对张家军的一举一动都发生了兴趣。冰冷且黑暗的乱世中,张金称这些明显带有收买人心意味的善举,让他们隐约看到了一丝人性的温暖。虽然,这份温暖如秋夜里的萤火虫尾巴一样微弱。 张大当家接连升了三天堂,不但审问主犯,连同协助主犯为非作歹的爪牙也一并押出来陪审。天,主要是审问贾捕头和他麾下几个弟子的罪行。旁听的百姓很少,仅仅是两家曾经被贾捕头设手段抢了祖传田产,又逼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到公堂上递交血写的诉状。谁料张大当家人虽然长得丑陋,双目却看得清楚。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案子的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清楚楚。有些细节方面,居然比苦主们猜测得还贴近真实。 人证、物证俱在,贾捕头无从抵赖,只得俯首认罪。他麾下的几个当过衙役的弟子却你向我身上推,我向你身上攀扯,都试图把以前上下勾结,为祸乡里的恶行安到别人头上。关键时刻,坐在主簿位置上的薛二当家出马,把衙门里的那些弯弯道道,毫不客气地揭了开来。张金称闻听后暴怒,从公堂上丢下火签,给了几个原来专门打别人屁股的衙役们每人五十大板。喽啰们立刻冲上去,拖着几个衙役到大街上,一五、一十,结结实实地打足了数。把几个倒霉蛋打得哭爹喊娘,那些大着胆子前来告状的苦主,却个个看得扬眉吐气。 一通板子打过,衙役们都招认了犯罪事实。又有拎着鬼头刀的喽啰走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贾捕头和他的徒子徒孙们拎到十字路口,当众宣读审讯结果,然后手起刀落。 七八颗血淋淋的脑袋砍下来。无论是告状者和把在门缝后偷看者无不叹服。更有些怨恨压抑久了的人,在自家屋子里焚香祷告,落泪无声。 到了第二天审问林县令的时候,前来告状的苦主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按照尊老敬贤原则,张金称命令年纪大的喊冤者优先,苦难深的告状者随后。由二当家薛颂带着纸笔,依次记录大伙的委屈。 案子整整审了一天,到了掌灯十分,薛二当家才有机会停下笔。这林县令在馆陶为官一任出头,没工夫造福一方,敲诈勒索,巧取豪夺的事情却干了不少。更有些收受贿赂,颠倒黑白的手段,连张金称大贼头听了,都气得连拍桌子。 他一拍桌案,林县令屁股上就要吃苦。打到最后,素来懦弱的林县令居然发了狠,凡是别人指控自己的罪名,不再抵赖,全都招认不讳。供词足足记录的四十几页纸,每一项按照大隋律法都是死罪。张金称也是胆大包天,居然命令林县令签字画押,然后派人快马将供词射到武阳郡城里边去了。 当天午夜,林县令和心腹爪牙等十余人被绑到街头开刀问斩。临刑前,这个曾经的父母官大人本想说几句场面话,抬头看到围观者鄙夷且愤怒的目光,长叹一声,将头低了下去。 张大当家这案子断得公平观完了行刑,许多百姓兀自不肯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寒风中议论。 能不明察秋毫么衙门里的董主簿都主动站出来揭发了。姓林的每年收多少好处,断多少冤枉官司,他还不是都在旁边看着也有人不服气,小声跟大伙嘀咕。他这样说,倒不是因为觉得林县令死得冤枉,而是觉得张金称不该放过了林县令的心腹董主簿。馆陶县谁不知道,这两人穿的是一条腿的裤子。林县令所做的诸多恶事,过半都是董主簿帮忙出的主意。 听到这话的人,忍不住回头插言,人家董主簿那叫将功赎罪。你没看张大当家对他那样子么,将来少不得要大用他 就他聪明议论者对董主簿的行为很是不屑,要说跟林县令结怨最深的,就是咱们馆陶县的程教头。可你们看看程教头,从始至终,都没站出来指责过林县令一句 话音落后,周围的人才猛然想起半个月前林县令试图在公堂上将程名振当庭打死的事情来。不觉对少年人的心胸大为叹服。虽然张金称攻打馆陶,是借着给程名振伸冤的旗号。但是,劫难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却没有像少年人自己猜测的那样,把家破人亡的帐全算到他的头上。百姓们还记得上回张金称打来时,是谁带着乡勇个冲上了城头。也还记得全县官吏吓得畏畏缩缩时,是谁主动请缨,想方设法骗走了张金称。 如果张金称这次打来的时候,程教头不是被林县令关了起来,也许灾难就不会发生。善良而懦弱的百姓们,更愿意自己塑造一个同样善良且勇敢的豪杰形象,以在黑暗中有所寄托。他们相信程名振无辜,也相信程名振不是灾祸的根源。虽然少年人已经不再是馆陶县乡勇教头,而是张金称麾下的九当家。 明天要审问老周家的人。程教头的媳妇,就是被老周家抢走的黑夜中,有人轻声嘀咕。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快意。 明天大伙无论多冷都过来看咬着牙,渐渐散去的百姓们小声相约。看那对狗男女有什么好下场姓朱的真是瞎了眼,好好的女儿不嫁给程教头,却非嫁给周家那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把狗男女绑上石头,沉到运河里边去 朴素的人群中,爱也简单,恨也简单。 局外人不解其中滋味,自然嘴上怎么痛快怎么来。话传到程名振耳朵里,却令他无端地憋了一肚子火。偏偏这些无名业火根本无从发泄。甭管怎么说,百姓们都是出自一番好心。周家二公子抢了他程名振的老婆,过后还陷害他入狱。如今他得了势,让周二公子和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报还一报,无可厚非。 对好心看热闹的百姓们恼不得,对好心帮倒忙的众绿林豪杰更是急不得。这几天来,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其他几位寨主对他这个无根无基的老九也是恭敬有加。如果他再终日板着个脸子,就是显得有点小黄狗坐滑杆儿不识抬举了。 自古红颜多祸水。绿林豪杰们以过来人身份,给程名振提了无数建议。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不会遭受这场牢狱之灾。更不会三番五次在鬼门关外徘徊。当然,绿林豪杰们也许还不知道馆陶县的虚实,不会轻易再打上门来。如是细算,小杏花不但祸害了他程名振,连馆陶县那几千条无辜惨死的人命,都跟她脱不开干系。这样的红粉骷髅,早除掉早安稳。 如果换了是别人,也许程名振就真的下定狠心了。可小杏花偏偏又是他的表妹。即便做了再多的错事,和娘亲总有一丝血脉相连着。如果真的把杏花算做周家人给剁了。娘亲表面上也许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肯定又要抹好长时间眼泪。况且据从奉朱万安之托找他求救的巧儿说,杏花与周二公子成亲,完全是被对方强迫的。当时馆陶城岌岌可危,周家的高墙大院儿几乎被城里的富户们当成了最后的避难所。小杏花本以为凭着自己和周家小姐的交情,可以在里边躲一躲灾。结果土匪们这一劫着实躲过去了,却万万没想到平素对人彬彬有礼的周家二公子是个披着人皮的牲口 表少爷你生死未卜,杏花姐姐又不幸失身于周二公子。所以朱老爷才委曲求全,接受了周家的彩礼巧儿的话在耳边盈盈绕绕,几天来一直不肯散去。对于这种说辞,程名振始终报以怀疑态度。舅舅朱万安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想当初他刚刚当上兵曹,舅舅朱万安就对他与小杏花婚事的态度来了个匪夷所思的大转弯。变脸之快,恐怕街头上那些走江湖卖艺者都自愧不如。比起区区一个馆陶县的小兵曹,周家二公子的地位就更如在天上了。能借助女儿攀上这根高枝儿,恐怕非但无需周家逼迫,他自己也宁愿倒送上门去。 但这种说法毕竟让人心情稍微舒坦了些。作为一个刚刚十六岁出头的少年人,无论做事如何老到,内心深处都留着很多未曾被岁月打磨过的稚嫩。程名振相信自己比周家二公子强上百倍,无论人品还是对待表妹杏花的真挚方面,都比那个姓周的强一百倍。舅舅朱万安是个势利眼儿,表妹杏花却应该不是她只是涉世未深,一不小心被坏人骗了。只要看清楚那坏人的真面目,并且发现表哥还活着,她心里一定曾经万分的懊悔。 虽然,如今婚约已经随风,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从头来过。 他不想真的伤害朱杏花。记得两个人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闹,每次表妹调皮犯错儿,自己不都是先让她吃一点小苦头,然后再想方设法哄得她破涕为笑么周家人横行乡里,作恶多端,除了曾经施药给自己的周宁之外全都死有余辜。但表妹杏花才嫁入周家不到半年,按理说还不能完全算是周家人。那些为富不仁的罪恶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这一回,她吃的苦头已经足够了。几天来,程名振一直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出言请求张金称将表妹一家人从监牢里边提前释放。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想给舅舅一个教训。另外一方面,他也是为了照顾杜鹃的感受。杜鹃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先前一直叫嚣着要在小杏花脸上划个十刀八刀,让对方这辈子再无法见人。事实上,攻破周家大院后,杜鹃却对小杏花碰都没碰一指头。非但她自己没有碰,也没准许麾下那些色咪咪的喽啰们趁机占便宜。就凭这一点,程名振就得念杜鹃的情。尽量别跟表妹朱杏花产生太多的瓜葛,以免真 二卷柳絮词|10西顾三 二卷柳絮词|11西顾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1西顾四 程名振被表妹大胆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向后撤手。那片湿漉漉的脸颊他做梦中无数次捧起过,现实中,最后一次接触却是发生在八岁之前。 手腕上传来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小杏花的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指节发白,仿佛握着的是根救命的稻草。七当家让我一辈子伺候你她一遍又一遍强调,眼中依旧在不停的淌泪,呼出来的气流却热得发烫。 七当家杜鹃的原话是:如果你不陪他睡睡一次,他一辈子都不会甘心。我成全你们,但你自己最好记得自己的地位这话的前面部分太羞人,她没法如实重复给程名振听。记忆中,从来没有任何女人像七当家说话一样糙。但此刻回想起来,那些糙话却如同火焰,烧得她迷迷糊糊忘记身在何处。 七当家让你来给我侍寝程名振愈发吃惊,一时竟无力将自己的手抽回。他知道杜鹃胆大泼辣,却没想到杜七当家做事惊世骇俗如斯。还没等想明白是哪个混蛋教导杜鹃这样做,小杏花的身体却顺着他回撤胳膊的力量跟过来,烈焰般的红唇紧紧地堵在了他的嘴上。 轰仿佛无数个太阳在眼前爆炸,程名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炙热的火焰顺着嘴唇流过喉咙,流过脖颈,流过胃肠,一直流进灵魂的深处。他觉得自己被点燃了,身体变得僵硬,练过武的手脚也不听使唤。完全凭着本能拢紧双臂,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理智中,却涌起一丝低低的呐喊 这个时候,理智总是兵败如山倒。很快,两个人便滚在了一起。屋子中的蜡烛在跳,跳跃的烛火却远不及人内心深处的烈焰。那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无数理由在冥冥中重叠,仿佛来自远古荒野的号角。偶尔轻轻一声呻吟,无法停止惊涛骇浪,只能令号角愈发狂野。 小杏花的身体刚刚洗过,还带着淡淡的香皂角味儿。她的身体很软,牢牢地贴过来,热得人无法呼吸。双臂无师自通地松开,程名振伸手去解那些碍事的衣服。小杏花含着泪笑了笑,用手在自己身侧轻扯,将那些羁绊彻底松开。 当两个人彻底相对时,程名振依旧恍恍惚惚。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发觉自己好像不是很清楚。只觉得身体某个部位硬得厉害,也烫的厉害。杏花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根本不是平素那个淡定自若的自己。然后听到小杏花轻吟般的回应,手又被慢慢拉过去,贴在人间最柔软的所在。 我想要你他突然楞头楞脑的喊了一句,也不管外边是否有人偷听。回答他的是一身低吟和急促的喘息。对面吹过来的风带着火星,将身体内已经爆燃得火焰越吹越旺。什么道德、理智,什么男女大妨,统统闪远边上去吧。她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任何人不能抢走 小杏花微闭着眼睛,欲拒还迎。曾经在生命的某一段时间,她似乎期待着这一刻。等待的过程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整个人都在旅途中迷失。手臂勾住程名振的脖颈,她将然绕着的双唇也压在自己胸口。双腿像藤条一样盘上去,紧紧箍住大树的腰。那棵本应属于她的大树好结实,皮肤粗糙得如同被沙硕打磨过。不对,那不是沙硕,而是伤口,刚刚愈合还没来得及结痂的伤口。 猛然,两个人的动作都顿了顿。程名振背上吃痛,身体中翻滚的火焰骤然变冷,然后轰地一声炸开,顺着一个出口喷涌而出。 屋子内瞬间恢复了宁静。北风在外边吹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呜咽。烛火突突突突还在跳,灯芯仅仅多烧出来小小的一段儿。热浪和熏风都消失了,躁动的灵魂又回到了他身体内。眼睛除了烛光之外,他个能看见的便是一滩污渍,染在小杏花的身体上,而不是该去的地方。 她还是没有属于他。在最最关键的时刻,某种青涩传进心底,触动了隐藏的伤痛。如果她不碰,他宁愿将伤痛永远忘记,这辈子都不去想起。 然而,伤痕还是在的。并不是用心隐藏就能藏得起来。就像身体里熄灭的火焰,并不是想点燃就能重新点燃。失望也罢,懊恼也好,已经发生的结果都不会再改变。 小九哥朱杏花被程名振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以自己所知道的最温柔语调呼唤。 嗯程名振轻轻回应。目光依次扫过雪白的胸口,晶莹的胴体,然后苦笑了一下,伸手从床边的脸盆架上取下缣布,轻轻擦去小杏花身体上的污渍。 没,不怕。没事的。唯恐程名振尴尬。小杏花笑着抢过缣布,让沾过水的布面拂过小腹。水有点冷,擦在滚烫的身体上,立刻让身体冒出了许多小鸡皮疙瘩。那些小鸡皮疙瘩和它们上边的水渍再度吸引了程名振的目光,让他呆呆的看,片刻不曾将眼睛稍移。 我都说没事的了小九哥小杏花被看得有些害羞,丢下缣布,伸手去捡拾落在塌边的肚兜。那是一片粉红色的丝绸所做,上面绣着两个好看的鸳鸯。她把肚兜的丝绊向脊背后绕去,熟练的打了个结,然后又看了一眼程名振,笑了笑,跪坐正身体。 她看到程名振的胸口肌肉虬结,如岩石一样坚硬。然后看到程名振的皮肤上一道道醒目的伤疤,纵横交错,像婴儿的嘴唇一样从肌肤表面翻开来。还有一些她刚才触摸到的棒伤,被程名振小心翼翼地挡在背后。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有些伤痕根本无需用眼睛,也清晰可见。 那是你绣的鸳鸯程名振仿佛没察觉到小杏花在看自己,只管喃喃发问。 嗯小杏花楞了一下,轻轻点头。 你现在手艺比原来好多了程名振的声音宛若从北风中飘来,不带半分人间烟火。他记得上次跟表妹分别时,对方也曾做了一件衣服给自己。宽窄大小无一处合身,刚套上,便被硬生生撑裂开了。 小九哥如果喜欢,我以后还可以绣。很简单的,一天时间就能绣好小杏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慌乱,垂下眼睛回答。抬起头后,她的脸上又写满了妩媚。不再穿衣服,而是俯身向下,用嘴唇轻轻亲吻程名振的身体。 依旧是原来那双红唇,却再也点不燃同样的烈焰。程名振直挺挺地躺着,任小杏花随意施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毛病,血液却一点一点发凉,身体也渐渐麻木得像棺材板。终于,在红唇的温润之外,他又感觉到了一些旁的东西,热热的,湿湿的,顺着胸口边缘向下流淌。 不要程名振知道那是眼泪。抬起手,用满是茧子的手指抚摩她的脸。她的脸很柔嫩,而他的手指则粗得像磨刀石。这样的安慰显然不起任何作用,更多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边缘滚下来,淌过手臂,烫得他的胸口又开始发痛。 很快就好唯恐程名振生气,小杏花努力笑了笑,试图继续低头去唤醒对方心中的激情。程名振却用满是老茧的手捧住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你很喜欢他 此时绝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偏偏她无法逃避。先用力摇头,紧跟着,泪水如洪流般从眼睛中滚落出来。 你想求我放了他,是不是程名振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坠得所有肋骨都隐隐作痛。他期待着一个否定的答案,哪怕是再次摇头也好。得到了除了更多的泪水外,还有一声低低的哽咽。 小九哥,我小杏花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噎涕起来,双手抱在程名振的双手外,死死不肯松开。你别生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 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程名振的眼神猛然一凛,旋即又充满了嘲弄。我救不了他。也不会救他。你死了这条心吧。明天晚上,我送舅舅、妗子和你走 说罢,他甩开对方的手,起身穿衣。 小九哥哽咽声终于变成了嚎啕。小杏花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脊背。泪水淋在还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刀扎一般地疼。 我不会救他,我凭什么救他他害我的时候,你可求过他放我一条生路被伤口刺激得头晕脑涨,程名振光着身体跳到地上。一边利落地给自己套衣服,一边恶狠狠地诅咒。既然他现在落到我手里,所有施加在我身上的,我少不得要一一奉还。你跟着看好了,半分也不会少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化到这种地步。小杏花坐在床上,以泪洗面。不能怪程名振心狠,巧儿事后曾经亲口告诉过她,周家当初是如何对付程名振。可,可他毕竟是她的丈夫,虽然总是做一些卑鄙龌龊的勾当,面对她时,却很少板起过脸来。 程名振的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被窗外的北风所掩盖。小杏花知道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自己又做错了,从那个稀里糊涂扯破了衣服的夜晚开始,自己就没有一件事情做对过。没能给周郎求到情,又失去了表哥的欢心。将来还要对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七当家,看着她终日跟表哥卿卿我我 正在自怨自艾间,猛然又听到屋门被轻轻推开。程名振举着一支火把,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穿好衣服,我今夜就送你走他低声喝令,语气冰冷,面目狰狞。 酒徒注:记得去年某个时候和几个的作者聊天,说如何写一种纠结的感情。年龄较长的陈十三便推出一段文字。事情变化得快,当时一起聊天的作者,不知道都去哪里谋生了。但当时的文字,却给酒徒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去哪朱杏花被寒气冲得直打哆嗦,抹着泪眼询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程名振不耐烦地摆手,别啰嗦,赶紧穿衣服。如果吵醒了我娘,仔细你的皮 记忆中,表哥从来没这样对自己凶过。小杏花吓得噤若寒蝉,哆哆嗦嗦地捡起衣服向身上套。她已经不敢再哭了,唯恐让表哥心情再烦。虽然表哥从小心肠就好,但他毕竟是巨鹿泽中的九当家。 不想冻死,就把这件大衣也披上眼看着小杏花将浑身上下收拾利索,程名振抓起一件大号的皮裘,重重地丢进对方怀里。还有地上的那把短刀,自己藏在袖口。将来遇上歹人,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自己抹脖子用 虽然说得恶声恶气,其中的善意,却是不用仔细分辨,也能察觉得出来。小杏花抽了抽鼻子,俯身捡起短刀,依照程名振的吩咐藏进皮裘衣袖。这件不知道从谁家抄来的皮裘远比她平素穿的衣服尺寸大,整个人包进去,活像庙会上卖的木偶娃娃。两个人却谁也没心思笑,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出了门,走近睡梦中的街道。 街道上,早已经准备好了一辆带棚的马车。程名振用目光示意小杏花坐进车棚中,自己坐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夜风很冷,吹在人身上直刺骨头。够娘养的他喃喃地骂了一句脏话,甩动鞭子,驱赶牲口快速前行。 成贤街,夫子庙,市署衙门,车轮滚滚,沿途巡夜的喽啰纷纷侧目。看到灯笼光芒照耀下九当家那铁青的脸,纷纷将头侧开,加倍小心地执起勤来。这个新来的九当家不好惹,弟兄们谁都知道。张家军现在的很多规矩,都是他怂恿大当家建立的。违背的人无论出于有意还是无意,该挨鞭子的挨鞭子,该饿饭的饿饭,四当家执行起来毫不容情。 到了城门口,王二毛赶着另外一辆马车从背后追了上来。大半夜的,你瞎折腾个啥被寒风吹得直流鼻涕,他非常不满地追问。早晚不是一个死么,你亲手做,和别人做,有什么分别 小九哥要杀我辆马车内的朱杏花被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去抓藏在衣袖里的短刀。刀柄还没完全被她的体温给捂暖,硬硬的,凉凉的,给人增添了不少信心。如果小九哥要杀我,就不会给我刀了她苦笑着擦去眼角的泪,继续胡思乱想。 别多问,人带来了么程名振硬梆梆的话从车子外传来,再次令她惶惶不安。 带来了。这小子还想跟我耍横儿。被我在脑袋后敲了一棒子,直接打晕了。好在没让周家那小娘们儿看到王二毛傻呵呵地笑着,声音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咱们可说定了,我今晚帮了你,你明天就帮我在张大当家那边把她要过来。那小娘皮,老子睡上一回,少活三年都愿意 不学好吧,你就。明天我就把这话重复给你娘听程名振的话终于带上了些人间温暖,却不是针对马车里边。 我才不怕呢我现在是绿林好汉。抢钱、抢粮食、抢女人。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王二毛讪讪笑着,与程名振先后而行。 小九哥好像带了别的人朱杏花心中一惊,然后猛然涌起几分期待。但外边的人再不说话,她无法猜到更多东西。 二卷柳絮词|11西顾四 二卷柳絮词|12折柳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2折柳一 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张金称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端坐于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弟兄们或穿锦袍,或穿金甲,两旁肃立。而在大殿的中央,则跪着一群身穿大隋官袍的狗男女。有当年抢了他做生意最后一点儿本钱的赵班头。有冤枉他勾结流贼,为祸乡里的孔县令。还有馆陶县令林德恩、平恩县令王延龄,林林总总一大堆,哭喊着向他叩头,请求他饶命。 冤枉啊,张大人。我们都冤枉啊 杀了他。青天大老爷。 张青天,杀了他大殿门口,数以万计的穷爷们儿大声地喊冤。有当年一道行走塞上的同伴,还有乡间的左邻右舍。他们曾经瞧不起张金称,笑他狡猾,笑他小气。如今,他们却把报仇雪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张金称身上。 证据确凿么拖长声音伸了个懒腰,张金称按照白天审案时别人教导的做派追问。 确凿十足的确凿林立于两旁的大小寨主们起哄般回答。 拖下去,砍了既然证据确凿,就没什么好啰嗦的了。凡是身穿大隋官袍者都该死,从河北杀到岭南,挨着个砍头,也许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肯定要漏网一大批 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放声悲号,头如捣蒜。但张金称不会饶恕他们。这些人渣、祸害死有余辜。如果不将他们斩草除根的话,早晚自己会死在他们手里。弟兄们撸胳膊挽袖子蜂拥而上,拎小鸡儿一样将众官员拎走。大殿中立刻清静了,只剩下他张金称一个人,身穿锦袍,头带纱冠 只是身上这套官袍不太合体,肩膀过于肥大,下摆又实在太短。这不还是从林县令身上扒下来那套官袍么怎么我还穿着它张金称一楞,旋即愤怒地力拍桌案 咚面前的柳木桌案如纸糊的一般散了架,同时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闷雷般的鼓声传进他的耳朵。,居然擂鼓鸣冤,真把老子当县太爷了他气得大骂。伸手去扯令箭,入手处,却是一片温暖滑腻。 来人张金称立刻翻身坐起,眼睛尚未完全张开,手已经捞住了横放在床榻旁的朴刀。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也立刻被吓醒,翻身滚下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买断作品,请订阅正版 你是谁不管外边轰天的鼓声,张金称用刀尖指着跪在床边的女人追问。他在巨鹿泽中有十几个抢来的姬妾,但出征时都未带在身边。眼前这个女人身材窈窕,肤色白腻,贴身肚兜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盈盈绕绕,勾得人心里发乱。 妾身,妾身是柳儿啊,大王,大王三天前刚收的妾身跪在地上的女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嘴巴却非常麻利。一句话,便令张金称从梦中彻底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现在正睡在馆陶县衙,刚刚砍了县令林德恩的头,顺手又睡了他的女人。 谁在击鼓紧皱眉头,张金称继续追问。旋即明白自己这个问题问错了人,县令的遗孀只是一个床上的尤物。对自己麾下的弟兄却一个都不认识。想到这,他不由得又一阵心烦,披着衣服坐起来,用刀背狠狠敲打窗棱,去,看看谁在捣乱。给我打折了他敲鼓的手。,大半夜的,有什么冤枉不能等到明天再申 大王息怒柳氏抬起挑花眼,偷偷瞟了瞟张金称,然后垂着头低声提醒。按衙门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鼓响,您都应该升堂问案 老子才不管什么规矩。老子是大王,不是县令一脚将多嘴的女人踢了个跟头,张金称气哼哼地呵斥。半夜在熟睡中北吵醒,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直发闷。鬼才愿意做这个狗屁县令老子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你以为老子真的想替天行道呢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放下刀,自己从床边的衣架上抓起官袍。林县令的身材又矮又胖,与身材精壮的他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样一身官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不伦不类。但穿着这身官袍所带来的感觉,却像饮了醇酒一样舒泰。接连穿了两天后,张金称已经有些舍不得脱下来了。 被张金称踢到一边的柳儿不敢哭,惨笑着擦了擦嘴角,再度凑过来伺候张金称更衣。看着女人的手臂上已经被冻起了一串串鸡皮疙瘩,张金称一把拍开她的手,低声呵斥道:要么滚回被窝里去要么自己把衣裳先穿起来。老子手头缺医少药,凡是生病的人,一概丢在路边自生自灭 女人被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又打了哆嗦,旋即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却不肯听令,自顾利落地帮张金称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犯贱啊你张今称被笑得心里发痒,低声怒吼。胸闷的感觉却渐渐地散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 大王舍不得我女人继续轻笑。回头从床上挑起自己的衣服,懒懒地披在肩膀上。欲遮欲掩之间,她看上去比没穿衣服时还诱人。如果不是听到院子里急促的脚步声,张金称恨不得立刻将她推倒,再狠狠地收拾个够。 然而急速跑来的二当家薛颂却很不解风情,用手拍了拍窗子,大声叫嚷道:大当家,大当家。王堂主送回来紧急军情有官军偷袭馆陶,被九当家碰巧发现。九当家请您立刻整军,出城野战 什么张金称惊问。不仅仅诧异于官军来得迅速,而且惊诧于程名振的大胆。刚刚入伙就敢向自己发号施令这小子,真是踩着鼻子上脸了 当年汉高祖可没向张良发过火儿半裸着身体的女人用手指在张金称胸口画了个,将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的怒气全部化解于无形。汉高祖刘邦的故事,还是昨夜睡觉前,女人为了取悦他跟他讲的。当时,让张金称听得热血澎湃。原本坚持不到半刻钟的杀伐足足进行了小半个时辰,知道女人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痛快淋漓地睡去。 汉高祖也是个流氓,大字不识半斗。但凭着麾下的萧何、韩信、张良、樊哙。愣是打败了楚霸王项羽,自己做了江山。 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张金称一直很茫然自己将来的归宿在何处打打杀杀,没吃的就抢一批,没钱了就洗劫府库。这样的日子虽然痛快,过多了必然会有些腻歪。而这几天穿官袍问案子的感受和女人讲的故事,无异于在黑暗中给他点亮了一盏灯。让他看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大王快去吧军情紧急,片刻耽误不得女人的话继续从耳边传来,呼吸的味道犹如兰麝。张金称的心突地一跳,伸手抓住画在胸前的手指,粗声粗气地骂道:你个臭婊子,居然也敢干涉老子的事情赶快把衣服收拾好,屋子里的东西捡值钱的也收拾一些老子要是打不赢,你自己带着东西跑路 妾身不认识外边的路。如果大王不派人来接妾身,妾身就只好等着别人来接柳儿望着张金称,慢慢将手指向外抽。两片猩红的嘴唇赌气地扬起,宛若一朵盛开着的桃花。 谁人都可以采摘。 谁力气大,谁来得及时,谁摘回家。 见过无数不同女人的张金称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狠狠地瞪眼,你等着我回来收拾你转身出门。 那妾身就在这里等着大王女人向外追了几步,半倚着门娇喊。直到院子中的脚步声都去得远了,才慢慢地收起盛开的妩媚,轻轻咬牙。买断作品,请订阅正版 很多年没过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幼便被老鸨用鞭子刻进骨头的技巧。林县令也罢,张金称也罢,男人么,肯定都有他的弱点。女人用身体喂养这些色狼,不吃定他们,又怎能活得开心至于长得文雅也罢,粗鄙也好,就当是在做噩梦吧。只要记得噩梦有醒来的那一天,日子就不会绝望到令人难以呼吸。 可这绵绵的噩梦真的有醒来的那一天么抚摸着自己被张金称踹疼的肋骨,林县令的遗孀柳儿默默地想到。眼前的灯花啪地爆开,火焰中,她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行走于浑浊的世间,脸上却充满了温暖的阳光。 如果有机会。她轻笑着向灯芯伸出手,火烧火燎的感觉立刻传到心窝,令人不由自主地皱眉。但是她却不愿将手立刻缩回来,仿佛沉醉于的温暖般,用力握紧。 火焰扑地一下灭了。 缕缕青烟如梦。 县衙大堂内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乍听到鼓声,众寨主和堂主们不明白张金称到底想做什么,本着各自对击鼓鸣冤的大致理解,都换好衣服赶到县衙。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已经累得快散了架子的王二毛,随后,几个站在城头上值夜的小喽啰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火,火,外边,着火了事先没跟王二毛通过气,喽啰们惊恐万状地汇报。 什么火,慢慢说大当家和二当家还没有到,三当家杜疤瘌只好主动挑起大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九当家回来没有 外边,城东边着火了。一大片,不知道从哪烧到哪。小喽啰喘了几口粗气,大声回答。九当家,没看见九当家啊。七当家带着几名弟兄冲出去了 这傻丫头杜疤瘌气得直拍大腿。谁开的城门去几个人,把今晚管东门的人给我捆来 是,是朱大耳朵他拦了,没拦住小喽啰见杜疤瘌发火,赶紧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分辩。 你,你们这群废物点心杜疤瘌连连跺脚,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出。自己养的宝贝女儿是什么脾气,当爹的最清楚。放眼整个张家军,谁有胆子拦杜鹃的马头啊即便大当家张金称亲自出面,都难保不挨鞭子。让几个小喽啰阻挡七当家救程名振,那不等于草鸡跟老虎较劲儿么 三哥,三哥,消消火,别着急。鹃子骑术不错,再着急,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向火坑里边跳五当家郝老刀与杜氏父女关系最近,看到杜疤瘌急得团团转,赶紧出言开解。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疤瘌更觉下不来台。眼睛一竖,大声嚷嚷道:谁着急了我才不着急呢她要是烧死了,老子反而省了心。混蛋玩意儿,老子就当没养她这么大,今后再也不用替她堵窟窿 狠话放下,眼圈却隐隐红了。他妻子去得早,家境又差,所以只养大了这么一个女儿。总指望她能嫁个齐整少年,给自己生个亲外孙子。虽然孩子不姓杜,毕竟也是血脉延续不哪知道女儿自打一见到姓程的小王八蛋就着了迷。三番五次被小王八蛋害得哭鼻子,三番五次不知道悔改 行了,行了。先让二毛把敌情说清楚。鹃子那么大人了,知道轻重缓急四当家王麻子早就听得不耐烦,见杜疤瘌不问正事先顾自家女儿,皱着眉头提醒。 不是你的孩子杜疤瘌立刻找到了发作目标,转过头,恶狠狠地指责。 你女儿无视军纪,私自调遣兵马,还有理了不成王麻子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反问。 眼看着两位当家的就要对掐,其他寨主、堂主赶紧围过来劝解。报信的正主王二毛反而被晾到一边没人管了。正混乱间,后堂内传来几声咳嗽。二当家薛颂,大当家张金称带着几个亲兵,陆续走了进来。 见到主心骨到位,众寨主、堂主们立刻停止了喧闹。各自站回了应该站的位置。张金称环视四周,不怒自威。待所有人都站得笔直了,清了清嗓子,冲着王二毛问道,刚才是你击鼓到底哪路官军杀过来了,多少人马距离馆陶县还有多远 是九当家让小的回来送信王二毛用衣袖擦了擦还在冒着热气的脑袋,依照提问的顺序回答。官军从东边杀过来。趴在地上能听见马蹄声,人数不太清楚。距离馆陶县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尴尬,九当家和我一刻钟前在离城三里左右的地方听到了马蹄声,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九当家吩咐我回来报信,请大当家整军出城野战。他自己留在原地想办法阻挡敌军 胡闹他有几个脑袋张金称闻听,又是吃了一惊。程名振与他一见投缘,对于这个聪明勇敢的少年人,他心里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如果刚从馆陶县的大牢里把此人救出来,此人就战死在阵前了。那么,他先前很多力气和谋划就全泡了汤。 王二毛不敢回应,眼巴巴地看着张金称。用目光催对方速做决断。张金称被他看得心烦,又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道,你怎么不自己留下,换个明白的人回来多少敌军都没打听清楚,你让我怎么发兵 大当家,他还是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当家薛颂是个细致人,怕张金称因为恼怒儿耽误战机,低声给王二毛说情。 老子跟他这么大时候张金称两眼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想炫耀一下自己少年时的英雄形象,话说到一半儿,又悻悻地闭上了嘴巴。二当家薛颂说得对,王二毛和程名振其实都只能算半大孩子。两个半大孩子发现了敌情,能留下一 二卷柳絮词|12折柳一 二卷柳絮词|13折柳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3折柳二 自打看到程名振的遗体那一瞬间,杜鹃的灵魂便已经脱离了躯壳,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敌军的情况。此刻被张金称瞪着眼睛一问,立刻感到底虚,涩然垂下头,小声嘀咕道:人家不是还没来得及看么凶什么凶,那么浓的烟,谁瞪会儿眼睛,不给熏得满眼是泪 你要是想死,尽管拿刀跟官军去拼命,别动不动就跟自己过不去。知道的说你是伤心过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容不了人,手下的寨主三天两头就换一茬张金称听杜鹃还在嘴硬,立刻将眼睛瞪得更圆。 嗨,鹃子也是一时着急杜疤瘌被女儿气得死去活来,却不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打当家呵斥,走到近前,低声求情。 就是你把她给惯的看到杜疤瘌那幅小心翼翼地模样,张金称肚子里的火气更旺。自己好歹也是个大当家,这一晚上,所有人不是顾着看程名振的死活,就是顾着听杜鹃的笑话。根本没人注意听自己的号令。无怪乎遇到官军总打败仗,首先,这等级秩序,就在大伙心里没有概念。 还没等他借题发挥起来,人群中的程名振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哎呀,好大的烟。快跑,大伙快跑 九当家醒了周围的大小喽啰们再度一拥而上,围住少年人,七嘴八舌地表示慰问。搅得张金称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说辞反而没人听了,只好冷哼一声,将马鞭重重地抽在了泥地上。 啪泥浆四溅。七当家杜鹃吐了吐舌头,快步向人群中央跑去。 这,我这是在哪人群中,程名振满满地张开眼睛,喃喃地追问。看见大伙满脸关切,眼神由发散慢慢转向凝聚,六叔、四叔,你们两个怎么也在看到大当家了么,我有紧急军情汇报 大当家就在人堆儿外边六当家孙驼子用衣襟替程名振抹了把脸,趁人不注意,顺带着在他的肋条下狠掐了一把。就等着你汇报呢赶紧给我精神起来别耽误了正事 哎呀疼程名振大声尖叫,然后挣扎着坐起。他的头好像还在发晕,全凭孙驼子的手在背后扶持着,他才勉强没在倒下,惨笑着四下点了点头,低声向大伙儿求肯道:我有紧急军情要禀报大当家哪位兄弟搭把手,把我抬到大当家面前去 程兄弟不要动,我马上就过来听到程名振一醒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张金称瞬间又找足了面子,笑着分开人群,大步上前。刚才可把我们给急坏了若不是鹃子舍命将你救回来。明天一早,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替你向官军报仇 谢大当家谢弟兄们程明振四下拱手,满脸感激。眼角的余光扫向正在悄悄抹泪的杜鹃,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其实,他先前就被杜鹃用雪团给砸醒了,只是心里觉得有愧,所以才闭着眼睛任对方继续扔雪泄忿。反正身上的烧伤正需要冰敷,多挨几个雪团非但不会要命,并且对心情和伤势都有好处。 后来听到杜鹃为了自己挨训,便无法再装下去了。只好装模作样地呻吟着苏醒,制造机会将张金称的注意力从杜氏父女身上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这一招果然奏效,在场的弟兄们除了六当家孙驼子,其余都被他蒙在了鼓里。看到张金称放过了杜鹃,程名振闭着眼睛又喘息片刻,然后低声汇报道:刚开始时,我趴在地上听,大概分辨出官军的人数不少于一千,都是骑兵。后边好像还有大队人马跟着。唉吆,孙六叔,您轻一点儿,那已经出水泡了 老孙,悠着点儿劲儿。九当家没吃过多少苦,细皮嫩肉的,比不得咱们寨子里原来那些弟兄张金称不清楚程名振呼痛的原因,还以为是孙驼子处理烧伤时用力过猛,扫了老伙计一眼,低声提醒。 没事儿,他结实着呢孙驼子咧嘴而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你接着问吧,我先把他脸上的水泡用雪敷一下,免得将来留下疤瘌 哈哈哈哈众寨主、堂主们看了一眼杜鹃,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把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玉面罗刹笑得满脸通红,跺了跺脚,扭头向人群外跑去。 带队的将领绝非庸手,咱们先前的战术得变一变不待张金称追问,程名振继续补充。我听见马蹄声的时候,他们距离我至少在五里之外。黑夜中骤然见到前路起火,这队骑兵非但没有停下来察看情况,而且加快速度向馆陶扑来。要不是今夜风大,唉吆,那点儿火势肯定拦不住他们 闻听此言,众寨主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迅速被凝重所取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军路上突然看到火光,领兵者却冒着遭到伏击的危险硬向前冲。这说明敌将要么是一点领兵打仗的经验都没有的生瓜蛋子,要么是极其自信的百战宿将,根本没把伏击者放在眼里而从程名振带回来的情报上综合分析,敌将显然是属于后者。若是真的被他偷袭得手,恐怕身边这数万弟兄,至少有一半以上要把性命丢在馆陶城中了。 多亏了程兄弟了二当家薛颂心思最敏锐,想想睡梦中被人砍掉脑袋的情形,不觉一阵后怕。现今之计,直接撤退恐怕也来不及。官军骑兵多,速度快,咱们又不可能把刚到手的过冬辎重全都丢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提醒,把弟兄们全集结起来了。此刻,张金称心里对程名振也充满了感激,再也顾不上追究他半夜因何故而出城。你说,咱们该怎么调整战术。这里边就你读过的书多,你先画下个道道来,行不行大伙再商量 肯定不能硬拼,否则即便打败了他们,咱们损失也太大程名振略一沉吟,捡着众人能接受的理由低声奉劝。 当然不能硬拼。咱们手里的家伙跟官军没法比没等程名振把话说完,王麻子不耐烦地打断,说正题,快点儿小小的孩子,说话怎么比老头子还啰嗦你直接说怎么办吧,别耽误功夫 四叔别着急程名振又笑,扯着五当家郝老刀的胳膊努力站起身,举头向东方张望。远处的火还在烧,但势头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大。如果没人干涉的话,估计顶多再过上两个时辰,火头也就被寒风给吹灭了。我放火的地方,距离馆陶县还有一段路。大概五里左右。城东这片距城门一里左右的地方,我记得有两座小土丘,还有几块庄家地。原来种的是麦子,夏末收过后没补种菜,杂草长得有膝盖那么高 又没等他说完,四当家王麻子、八当家卢方元先后跳了起来。你疯了,在这里点火,等风向一变,咱们自己都没地方跑 咱们可以进城要不是他刚才舍命救了你们,你们两个早就死了杜娟看不惯别人对程名振凶,再次凑上前,大声反驳。 两个男性当家不屑跟一个红肿着眼睛的小女子一般见识,撇了撇嘴,将目光转向了张金称。让大当家说这把火到底放不放。别烧不成敌人,反而把自己葬在了火场里边 眼下刮得是北风张金称抬头看了看远处被烧红了的天空,心中好生为难。他现在其实最想做的事情是立刻带领弟兄趁夜脱身,但二当家薛颂刚才提醒得对,如果强行撤退的话,人可能都逃掉,打下馆陶的战利品,却肯定没法带走。那可是几十万石精粮,够泽地里的老弱病残嚼上大半年。 但寒冬腊月之时,风向反而最不稳定一旦天亮时风向变了,咱们孙驼子也不赞成继续放火的主意。放下手中的湿布,低声提醒。 风向一直在变程名振摸了摸脸上的水泡,咧嘴苦笑。主要是北风,但忽东忽西。否则,刚才的火头根本不可能蔓延得如此厉害 刚才那一幕极其惊险。发觉敌军主动加速,他知道自己肯等跑不过战马。所以干脆豁出一条命,把周围能点燃的枯草干树全部点燃了。谁料变幻不定的风向不但将几十个火头迅速扩展为一条庞大的火带,而且将他的退路也给封了起来了。如果不是杜鹃和郝老刀两个舍命相救,他今夜不被火烧成灰,也得被烟活活熏死。 但这点苦头也没白吃,就在被困在火海当中无路可逃时,他已经想好了退敌的良策。看着张金称茫然不解的双眼,程名振顿了顿,继续建议,所以,属下才建议大当家把能派的地弟兄全派出去,以离城一里那个土丘为标记,将土丘以东的杂草,枯树全给点着了。火势烧得越大,咱们平安脱身的机会越多。眼下风向的确变幻不定,不过一旦刮起了东北风,咱们好歹能躲进城里。而一旦风势由东北风转向了西北风,官军在野外,可是躲都没地方躲 张金称原本就是个能狠下心来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在巨鹿泽大当家的位置上坐得这么稳。听程名振说得确切,暗自思量道,大不了将馆陶县也一把火焚了,反正老子又没打算在这里常待。如果摆脱不了官军的话,那些抢来的粮草辎重左近是个丢,点了冒个烟,总好过再被人生生夺回去 想到这,大手一挥,冲着身边的其他几个寨主吩咐道:就这么定了。按九当家说的办。老四和老六带领麾下弟兄回城去,带着老弱和辎重先行撤退,如果运河结了冰,就直接过河,如果没有结冰,就连夜搭建浮桥。过河后到许家窝铺扎营。其他人,都给老子去放火。把那座小山往东他用力向距离馆陶县东门只有一里左右的土丘指了指,咬牙切齿,那座小山往东,凡是长在地面上的,都给我点着它。老子今天要学学刘皇叔,给他来个火烧新野城 三国刘备火烧新野以打击敌军的故事,在民间倒是早有流传。百姓们都认为那是诸葛亮出山辅佐刘备后立下的场大功,以此见证了他的盖世智谋。张金称在此时突然说起刘备和诸葛亮的故事,无意间已经把自己比做卖过草鞋的刘皇叔了。而替他出谋划策的程名振,也是刚刚加入张家军。注1 当即,众寨主堂主们以各自不同的目光看了程名振一眼,然后轰然领命。比起拿刀子跟官军硬拼来,这个任务可是轻松得多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几乎就是大伙儿的拿手好戏。须臾之间,馆陶县东门外又燃起了数以万计的火头,非但把整条官道吞噬进去,连同官道两旁的土丘、农田、树林也一并烧了起来。由北到南,形成了一个足足有十余里的巨大火龙。 二当家薛颂心思慎密,怕火势蔓延太大,殃及馆陶城内的无辜。带领本寨人马仓促间于城门外开出了一条宽一丈,长三里许的空白地带,将区域内的草木清除一空。只是如此窄的隔离区能否挡住被风吹得越来越旺的火势,却要听天由命了。 好在这一夜风向以北风为主。偶尔向东偏偏,向西歪歪,持续时间都不甚长,所以各寨各堂的弟兄虽然不时有人因为放火的次序没协调好,被自己人点起的火头熏得满脸漆黑。却没有一个人再像程名振那样,被生生困在火场中。到了凌晨时分,从北方吹来的风力更强,吹得红星乱飞,紫蛇狂舞,居然将馆陶县东侧方圆数十里的天空都烤成通红一片,连在东南方涌起的朝霞都显得黯然失色。 也是老天暗中帮忙,四下刚一开始放亮,风向陡然转为北偏西。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浓烟夹着火星,翻翻滚滚由馆陶县向东涌去。把昨夜曾经被程名振点燃的,以及被野火烤得半干不湿的树木、草根,重新又横扫了一遍。这下,可不再是燎地皮的腊月野火了,而是燎原之炎非但把纵火的一干大小喽啰们惊了个目瞪口呆,连同程名振这个始作俑者也吓得张大嘴巴,浑然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瞧瞧你干的好事张金称心里也暗自惊诧不已,伸手给了程名振一个脖搂,大声赞叹,当年诸葛亮火烧新野,都未必有这么大的动静 这个火烧数十里农田和树林的功劳,程名振可不敢独吞。咧了咧嘴,低声回应:是大当家前些日子积德行善,所以老天才眷顾咱们,特地改变了风向 老天爷是个睁眼瞎子,从来分不清好人坏人张金称撇了撇嘴,很不以程名振的说法为然。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场和丝毫没受到波及的馆陶城,隐约中,他也觉得自己最近运气的确越来越旺,说不定还真应了从林县令家中抢来那个贱女人的暗示,将来有一番惊人的功业在头前等着自己。 刘邦是个无赖,所以成就大业,是因为其麾下有樊哙、萧何和韩信这些人的帮衬。刘备是个卖草鞋的苦哈哈,所以成就大业,是因为他慧眼找到了诸葛亮。跟读过书的女人滚在一起几个晚上,张金称发觉自己的见识就是不一样了。别的不说,至少心中的志向比原来高远了许多。而遍数眼前众寨主,郝老刀勇猛鲁莽,有三分樊哙的味道。二当家薛颂的才能在谋划上不见长,处理起日常事务 二卷柳絮词|13折柳二 二卷柳絮词|14折柳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4折柳三 一直到很久以后,回忆起柳儿来,杜鹃心里除了一点点极其轻微的嫉恨外,更多的还是感激。 家境贫寒的女人通常都去得早,杜鹃的娘亲也不例外。在很小的时候,她便要自己给自己做饭吃,自己给自己补衣服。父亲天天要四处贩货,每个月很难在家停留几天,偶尔出一回远门,甚至需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在这些一个人看家的日子里,杜鹃就不得不把自己当成男孩子,与左邻右舍试图欺负她的小伙伴打架,宁可拼得头破血流,也让对方下次不敢再生藐视之心。 久而久之,杜家小疯丫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惹不得。非但同龄的女孩看到她会满脸崇拜,同龄的男孩子见了她也要变得乖乖的,比家里养的小猫还要老实。 认识了父亲的朋友郝老刀之后,她的行为越发变本加厉。郝老刀是个替人保镖护货为生的刀客,与杜鹃一见投缘,将毕生积累下来的武艺倾囊相受。武艺方面,他算得上个明师,为人处事方面,他却比杜鹃的父亲杜疤瘌还要糊涂几分。两个大老爷们光顾着让孩子不受委屈,不被巨鹿泽的色狼们占了便宜去。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有的教育,却是连自己也不懂,更甭说给杜鹃以任何需要的指点了。 女孩子在某个时期发育得本来就比男孩子快,再加上诸位寨主们有意呵护,野花一般的杜鹃肆无忌惮的长大。她疯狂地展露着自己的狠辣的一面。像男孩子一样舞刀弄枪,像男孩子一样沙场喋血。受了伤,也像男孩子一样,宁可笑着将血迹藏起来,也不肯让别人看到自己半分软弱。看盗贴的弟兄们,偶尔订阅一次正版行不 不让任何人看见,哪怕是最喜欢的人,也不给他看见。不是出于坚强,而是因为懵懂。 如男人般坚强的她,也如男人般心里充满了自信。所以发现队伍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异类,她本能地就想走过去,用皮鞭教导一下新来者,让对方好好了解一下巨鹿泽的规矩。结果 女人有很多办法让自己的敌人放弃抵抗,不一定非得用动刀动枪。一个被像男孩子一样养大的懵懂少女去找一个青楼出身,恩客目光一变就能将其心事猜得八九不离十的妙龄少妇单挑。只要没能在时间将兵器举起来,便注定要输得一败涂地。巨鹿泽的规矩柳儿没学到,杜鹃却在柳儿那里,次学到了关于女人的概念。 柳儿告诉她,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最基本差别是,你可以用强力去征服一个女人,却无法用皮鞭和刀剑俘获一个男人的欢心。在一个女人面前适度地表现蛮横会让她觉得你有男人气。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果比表现的比他还男人,只会让他对你敬而远之。 柳儿告诉她,男人们赞赏的东西,却不一定真的希望拥有。男人们可以对一个武艺超群,或者才艺超群的女人吹口哨,围着她蜜蜂般乱转,却很少真心想娶她回家。当朋友交往是一回事情,娶老婆是另外一回事情。真的把你当了兄弟,估计就是把你当做了玩物和点缀。想跟他在一起一辈子永远不离不弃,却是绝无可能。 柳儿还告诉她,既然生为女人,便要掌握自己与男人的不同。眼泪和微笑,怒火和温柔,都需要控制得当。这些东西学起来也许比舞刀弄剑还辛苦,掌握好了,却可以保护自己一辈子不吃亏。匹夫一怒,顶多是流血五步,而美人一笑,却可以倾国倾城。 还有很多话,是柳儿总结出来的,杜鹃却听不太懂,也拒绝深究。反正她知道,对方说这些话时对自己并无恶意,并且好像很有针对性的,解决了自己和程名振之间的很多问题。起先自己和程名振之间相处起来怎么弄怎么别扭的地方,按照柳儿的解释,便豁然开朗。而依照自己目前的行事方法,恐怕真的是在将中意的人向外别的女人怀里推了。 两个女人剑拔弩张地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让张金称留下来保护柳儿的亲卫们白白担心了一场。前后用了不到十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走出来,便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妹。 不理睬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众位寨主,姐妹两个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越说越亲密,越说越觉得投缘,慢慢地便从生活琐事,针线女红,走进了彼此的生活。柳儿阅历丰富,很多话题杜鹃只是隐隐约约开个头,她便立刻能找到其中关键。而发现了关键点后,如何解决,如何因势利导,她的办法也是杜鹃先前敲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并且稍微尝试一下,便发现效果显著。 一边跟柳儿交流,一边将新学到的经验运用在程名振身上,回巨鹿泽这条布满冰雪的路途,杜鹃过得倒也滋润。只是有些苦了躺在滑竿上养伤的程名振,每天要努力学着适应杜鹃的变化,无论怎么努力也适应不及。 这种预料不到的变化几乎让所有人痛并快乐着,不单单一个程名振。 如果你发现杜鹃突然不停地眨眼,只要发生在程名振身旁,千万别自作聪明地替她打水来冲洗被风吹入眼睛里的沙子。刚才同样的殷勤已经有人表现过,结果换来了一记鞭子,躲都躲不及。 你到底想暗示我什么程名振实在不想再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只好要求杜鹃自己揭开谜底。 死小九,你真笨死了忍无可忍的杜鹃立刻爆发,隔着粗葛绷带,狠狠掐了程名振一把。你难道没觉得这样眨眼睛好看么与平时的我截然不同 啊正确答案让程名振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周围的弟兄们也迅速转身,弯腰,肩膀不停地抽动。玉面罗刹今天原来不是被沙子迷了眼,而是在跟那个新来的女人学着如何眨眼睛而已啊。只是人家张大当家的女人眨一下眼睛,几乎慢到可以让人屏不住呼吸。而玉面罗刹这眼镜眨得比她射箭时的速度还快,如果她自己再不说出来,大伙肯定以为她昨夜没睡好,眼角在抽风呢。 你真是笨死了,还小诸葛呢,我看是小猪头还差不多被众人笑得面红耳赤,杜鹃愤然跺脚,转身离开。 不过,这回没人再担心她会像先前一样,几天不给程名振好脸色。没从柳儿那里学会多少妩媚,她的脾气却明显比以前收敛了许多。至少对着程名振和她娘亲时,绝对不会乱发脾气。 果然,也就是小半个时辰,大伙被笑疼的肚子还没揉舒服。耳边又传来了杜七当家的马蹄声。这回,他们看到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玉面罗刹。头上的皮盔被换成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木弁,平素胡乱盘在皮盔里的头发被梳成了顺滑的几部分,两绺分左右垂在肩膀,其余大部分流瀑般披散在脑后,被冬日正午的微风吹得丝丝飘散。注1 再往下看,他们看见了缀着流苏的鹿皮比肩。绊着丝绦的曳地长裙。在长裙的边角,隐隐还露出半截暗红色的小靴子。由于穿了长裙,马背上的杜鹃只能侧坐。虽然比正面骑乘难度大了些,以她的身手,却能控制得住坐骑,并且更添几番英姿飒爽。 这回,不待杜鹃追问,众喽啰们就和程名振一道开始大声赞赏。只是杜鹃却无法习惯如此被人欣赏。左腿一踩马镫,迅速将侧坐改成正骑,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大声说道,简直是累死了,连腰都不能弯。我马上将衣服还了柳姐姐去,谁爱穿谁穿 你别整天缠着人家程名振有点儿不忍心,从滑竿上挣扎着坐起来,大声劝阻。 柳儿姐姐才不厌烦呢。有我去陪着她,至少比别人围着她流口水强杜鹃的声音伴着马蹄声传来,被寒风吹得越来越远。 正如杜鹃所期望,费了半天力气的柳儿如姐姐般容忍了她的任性。随便问了几句,便在马车中迅速将刚刚帮杜鹃梳理好的头发重新打散,换成一个既好看,又方便带头盔或者皮帽子的发型。 柳儿姐姐你真好杜鹃懂得感激,扳着对方的肩膀,很认真地说道。 你是小妹妹么只要能帮到你的事情,姐姐都可以做柳儿满脸微笑,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和幸福。 如果杜鹃的年龄再大几岁,她就会学到更多东西。不光是那些做女人的经验,而且能学会不动声色地揣摩别人的心思,探听自己最需要的消息。如果杜鹃人生的阅历再多一些,她就会警觉的发现,柳儿姐姐在有意无意之间,总是把话头向程名振身上引。并且给予自己的那些指导,未必是临时想出来的,而是经过了反复权衡,设身处地的站在自己的角度量体裁衣。她就会慢慢地从那些略带玩笑的口吻中听出淡淡的忧伤和淡淡的羡慕,她就会慢慢感觉到,在教导自己如何紧握住程名振的心时,柳儿其实早已经把她本人带了进去。 她只是借助了杜鹃的眼睛,去看那个曾经让自己在寒夜中感到温暖的少年。借着别人的手,去抚摸自己想要抚摸的胸口。她用别人的心脏去贴近自己想要贴近的心脏,在别人的欢笑中欢笑,在别人的忧伤中,慢慢流干自己的眼泪。 但是,这一刻的杜鹃,也只有十六岁。 与程名振一样,自以为自己非常聪明,其实对很多该懂的东西却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能使巨鹿泽中谁也惹不起的玉面罗刹突然变得有了几分女人气,哪怕只是寸毫之末般大小的一点点,已经让张家军的老少爷们儿们扶额惊叹。根据一路上的观察,大伙很快就总结出几条经验,杜鹃不是没有女人气,而是她只肯把女人气散发在迫切需要的地方,比如说寨主夫人柳儿那里,程名振身旁小部分时间,还有程名振的娘亲附近。特别是第三个地方,从馆陶县出发一直到大队人马进入巨鹿泽,凡是载着程母马车所过之处,杜鹃都乖巧的像个刚出窝的小猫。非但不再动辄把皮鞭甩得啪啪作响,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胯下桃花骢也是低着头一溜儿小碎步,比背上的主人还文静。 阿弥陀佛,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见杜鹃终于有了人收拾,大当家张金称也喜欢得直念佛。内心之中,他把绝大部分功劳都归在了新纳的小妾柳儿头上。愈发觉得当初自己把她带出馆陶来是个聪明无比的决定。而柳儿的好处还不仅仅在待人接物方面,寨子中许多张金称都头疼的琐碎事,只要私下里跟她念叨念叨,她总能分析出其中关键所在。第二天张大当家顺着这些关键点向下捋,十有八九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白天的杂事处理得轻松,到了晚上张金称的剩余精力也比先前多出许多。无论他有何所求,柳儿都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顺。渐渐的,这大当家当得也多了几分滋润。每每灯下相看,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要是我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也不至于一直窝在这破水洼子中难以出头 每到这时,柳儿从不居功。撑起残潮未褪的瓜子脸,眯缝着一双杏眼说道:妾身觉得这巨鹿泽挺好的。没有人横行霸道,也不用缴那些苛捐杂税。每天只管在水上玩玩冰车,玩累了还可以到冰窟窿旁看人钓鱼。不用再为钱烦恼,也不用为升不了官发愁。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妾身先前想求还求不来呢大当家怎么老说它破 那是你来的日子短,还没住厌烦虽然听出对方的话里有蓄意讨好的味道,张大当家还是心里涌出了几分自豪。以往抢来的那些女人,要么怕他怕得要死,要么恨他恨得要死,还没有一个像柳儿这样,全心全意地佩服他,称赞他,把他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怕只是一个人眼里的英雄,那目光也令人身体里充满了活力。总觉得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波,自己都可以仰首走过。 这都是大当家辛苦打下来的基业,妾身怎么会厌烦呢耳畔的话语宛若吟唱,呼吸也带上了浓浓的酒意。 张金称很快沉醉在如兰般的呼吸中,将女人紧紧地楼在胸口,低声许诺,你不嫌弃就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憋在这里 不让女人一直憋在巨鹿泽中,他就必须改变原来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方式。柳儿只看到了,或者说她假装只看到了泽地里边惬意的一面。但张金称心里自己明白,他这份基业到底能撑得住几斤几两。单论规模,他麾下的部众有十好几万。但其中七成以上是无法上战场的老弱病残。剩余的三成,也不是他随便一声令下,便愿意生死相随的。泽地里还有很大一部分只求避过乱世、不思进取的破落户。每次随军出征,这些家伙总是冲锋在后,撤退在前。轮到分战利品,却是一点儿也不肯少拿 即便不在战时,几个当家人面临的麻烦一样不少。都沦落到做土匪的份儿上了,弟兄们自然不会再有太多的廉耻之心。所以,在这里的人丢失些什么东西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出门料理自己家门口的那块菜地,你弯下腰捉个虫子的功夫,待再直起腰来,身边的锄头却已经不翼而飞了。偷走了它的也许就是左邻右舍,也许是昨天晚上还一起喝过酒,拍肩膀称过兄弟的同营伙伴。你要能在时间将窃贼抓住,那算你有本事。但也别觉得抓了个人赃俱获就理直气壮。泽地里边,窃东西不算偷,只算借用。如果你敢多说几句挤兑人的话,被捉脏者很可能立即翻脸,跟你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如果发生寻常的打架斗殴,哪怕是断几根肋条,撕下半拉耳朵,通常各寨内部便自行处理了,不会劳动几位大当家前来仲裁。可大部分斗殴事件,都不会仅仅局限在小伤小痛范围内。众喽啰对付官军没本事,打自己人却很下得去手,动辄就会让伤者躺在榻上趴大半年,有时甚至打出人命。甚至交手者双方亲朋好友纠集起来,来场大规模的械斗,在泽地中也屡见不鲜。 所以,平日里,光摆平发生在喽啰们之间的内部冲突,就要耗去几位寨主大部分精力。余下的精力再被寨主们彼此之间的权力争夺占用去一部分,剩下来留给张金称用于考虑队伍发展壮大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了。 若是在攻取馆陶县之前,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大伙都觉得无所谓。但两度馆陶之战,不仅仅使张金称一个人发现麾下喽啰们的战斗能力实在差得可怜。其他众位寨主也对原来泽地内撒羊般的管理、经营之道产生了怀疑。一个半大小子程名振带着千把乡勇,便可以挡住数万喽啰的猛攻。一个二半吊子武将王世充带领五千匆匆赶来的江淮郡兵,便可以将数万喽啰们打得满地找牙。这还不是最丢人的两仗,最丢人的是大伙撤出馆陶前的那一幕,几万吃饱喝足的弟兄闻听千把官军来袭,居然个个心生悲壮,准备以死相拼。从大当家张金称到摇旗呐喊的小喽啰,居然就没有一个人有胆子想一想,能不能发挥自家人数上的优势,将来犯的官军一战歼之 来犯者的名号,在队伍撤入巨鹿泽之后的第二天,便由埋伏于馆陶城里的细作送了回来。带队的武将叫杨义臣,据说是朝廷的太仆卿,很大一个官儿。据说还曾经带兵打败过突厥人的进犯,素有威名。 难得的是此人懂得百姓的心思。进入馆陶之后,他没急着立刻渡过运 二卷柳絮词|14折柳三 二卷柳絮词|15折柳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5折柳四 第二天一大早,张金称赶在到聚义厅处理寨务前,调来两伙贴身侍卫,命令他们今后直接归柳氏调遣。无论柳氏要去哪里,都在保证她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满足她的要求。无论谁敢对柳氏不敬,都尽管扑上去打,打出人命来自有大当家撑腰。 柳氏模样生得妩媚,出手又大方,处事还不像张金称的其他女人那般斤斤计较。所以众侍卫听到大当家的吩咐,立刻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 倒是柳氏本人觉得张金称这样做太兴师动众,缓缓地垂下眼皮,扭捏地推辞道:外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妾身就在主寨内走走便可,不需要劳烦这么多弟兄 不劳烦,不劳烦,你没看他们笑得有多开心张金称大大咧咧地摆手,这帮小子,都惦记着你的赏钱呢。你可叫小茹帮你将钱袋子看紧些,千万别被他们甜言蜜语都骗了去 看您说的,弟兄们还不都是冲着爷的面子,才高看妾身一眼柳氏抿嘴而笑,双目婉转处,掀起数顷春波,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大当家赏给妾身的,妾身自己根本花不完。才大着胆子替爷打赏出去。弟兄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肯定明白这是大当家的恩泽 你这嘴,简直能把死人说活过来张金称被拍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通泰,按了按柳氏的肩膀,笑着摇头。你的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管。花没了千万别哭着喊着找我来要就行。记得有空去看看鹃子,她爹和她师父一直念着你的好呢 话音落下,众侍卫立刻将脸转开去,背对着张金称笑得直抽。杜疤瘌不会教女儿,把自家千金教成了一个母大虫。眼看女儿年龄一天比一天大,脾气和武艺也一天比一天见涨,愁得几乎睡不着觉。但世间万物,总符合相生相克的道理。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玉罗刹杜鹃,偏偏对新来的柳氏敬服得很。所以在三当家杜疤瘌和五当家郝老刀心里,早就把柳氏夫人当做了自己家请的免费教习。只要发现女儿情绪不稳定,便想方设法将其向主寨这边赶。 笑什么笑,当心被鹃子看见,请你们吃马鞭张金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时的语病,板起脸来,佯怒着斥责。 他的真正意图柳氏自然晓得,偷偷冲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回应,几天不见,妾身真的很想鹃子呢。待会儿转得累了,正好去看她如何操练手下的弟兄 去吧,去吧。注意着点儿,刚开春儿,水边风凉张金称心领神会,眨眼相还。多少年了,还是在儿子没出生前,任妻子曾经让他感觉到这种彼此心意相通的温情。之后家中的杂事越来越多,夫妻两个每天累得都像牛,到了晚上连体己话都顾不上说,沾上枕头立刻相对着打呼噜 想起当年贫贱夫妻互相扶持着苦苦挣扎的日子,他心里不觉又涌起了一股难言的遗憾。造反之前,儿子张季被他送到了塞外,妻子也被他赶回了娘家。如今,他们娘两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都还活着的话,张季的个头不会比程名振低,而妻子 慢慢收起笑容,他转过身,走向远处的聚义大厅。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在那里等着他,乱世之中,活下去才是位的。记忆中温暖与幸福,早已经成了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垫着脚尖目送张金称的身影远去,柳氏像新婚的小媳妇一样嘟了嘟嘴,然后转过头来,低声向几个亲卫嘀咕,终日只见他忙,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七八个寨主呢,还用得着是事儿都自己干 要说大当家对您可是没的挑几个侍卫赶紧围拢上前,笑着安慰。张金称最近一段时间身上发生的变化,大伙都看在了眼里。谁都明白,虽然此刻柳氏的地位跟其他姬妾没什么差别,但早晚有那么一天,寨主夫人的位置是属于她的。所以拍好了柳氏夫人的马屁,就等于拍好了张大当家的马屁。不指望立刻得到器重,至少今后犯了错时,有人给在一旁求情。 就是,就是,您没来之前,大当家经常就睡在聚义厅那边,连后寨都不回看了一眼周围几间半新的茅草房,有人继续替张金称说好话,也就是您到了之后,这边才热闹了了起来。要不然,整天都不见得有人说话,更甭说听到什么琴声歌声 谁稀罕他到这边来了柳氏嘴上任然不依不饶,笑容却慢慢在脸上绽放。其他几位夫人又不是哑巴,难道不会唱歌给大当家听么 那笑容让所有侍卫眼前俱是一亮,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笑着恭维,没,应该没您唱得好听吧。反正大当家很少听,也很少见笑模样您今天准备去哪咱们去捡近的地方走走吧,别辜负了大当家一片心意。 恰巧有位姬妾出门透风,看见柳氏被一群侍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扬起头,将脸向旁边侧开去。柳氏当年在场中打滚时类似的脸色看得多了,自然也不会给对方好果子,笑了笑,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当众宣布道:先去野鸭湖走走吧。拿上你们的弓箭,看到哪只不长眼睛的母鸭子,直接给我射下来。今晚我亲手煮鸭汤,给大当家补身子 好咧就先去野鸭湖对于不受张金称宠爱的女人,亲卫们自然也是狗眼看人低。起哄般答应了一句,簇拥着柳氏去远。 野鸭湖位于主寨背后,是所方圆百余亩的大水洼。周围还有很多无名的小湖相连着,共同汇聚成一片野禽的乐土。时值早春,迎面才吹来的南风还透着股子凉意,但水畔的野草却已经泛起了绿色,被风一吹,高高低低的摇曳,就像无数透明的妖精在草尖上蹁跹起舞。 每每有风吹草动,必然会惊起无数飞鸟。长嘴巴的鸬鹚,白翅膀的河鸥,还有刚从南方飞来野雁,嘎嘎地叫着,唯恐错过了春天的热闹。这个季节,饿了一冬天的野鱼再也忍受不住肚子里的煎熬,纷纷浮上水面寻找吃食。而它们的出现,恰恰吸引了水鸟们的目光。几个猛子扎下去,便有一头寸许长的鱼儿被噙在口中。狩猎得手者立刻振翅高飞,扑向湖心岛屿上的树丛。在那边,还有另外的水鸟在优雅地等着它们。身为雌性的动物不必亲自打猎,控制住了一个强大的雄性,便要什么有什么。 才一个时辰的光景,已经有三只倒霉的野鸭,一只笨拙的大雁被拎到了柳氏面前。柳氏长这么大,还是次看人打猎,兴奋得满脸透红。每当侍卫们将猎物缴上来,便不吝啬任何赞颂之词。得到她的鼓励,众侍卫更是人人奋勇。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拎上了一只猎物,当然,壶中的羽箭也浪费得没剩几支了。 看看头上的太阳已经走到了天空正中,柳氏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就到这吧。捡两只最肥的母鸭子出来,我晚上替大当家烧汤补身子。其他的,你们自己拿回去炖着吃,注意里边放些干蘑菇,免得上火 都孝敬大当家和夫人,我们有空再来打众侍卫齐声推辞。一道相处了近两个时辰,大伙愈发觉得新来的柳夫人体贴下属,不像后寨中某些笨蛋,明明是抢到泽里来暖被窝的,却非要跟大伙摆什么夫人架子。 我和大当家就两个人,哪吃得了如此多的野味柳氏抿嘴而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小茹,给弟兄们每人发十个铜钱买酒,吃这些东西,没有酒很容易伤肠胃 谢夫人没等柳氏的贴身婢女小茹回应,众侍卫们已经开始欢呼。虽然是绿林豪杰,但在巨鹿泽中,却是不能动手抢劫的,一切东西都要公平买卖。原来这条规矩执行得还不甚认真,但随着大当家地位的稳固,掌管刑罚的四当家王麻子也板起了脸。真要有人敢明知故犯的话,恐怕以往的功劳再大,也逃不过一顿狠抽。 十个铜钱,在泽地中已经可以买到一斗浊酒了。侍卫们不敢推辞,一边念叨着柳夫人的好处,一边笑呵呵地拎着猎物返回后寨领赏。督促着婢女将给张金称留下来的野鸭子拔去羽毛,处理干净内脏。柳氏用盐和香料将肉喂起来,然后随便用了些点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便又带着众侍卫出门去踏春。 下午的个目标是后寨右侧的杏林,本以为可以看到群芳吐艳的胜景。谁料因为天气尚寒,只有零星几朵小花在树梢上瑟瑟发抖。这样的风景自然没多少看头儿,随便走了几步,柳氏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低着头准备回寨。 见到夫人神情索然,众侍卫也觉得甚是无趣。想了想,推举自己的头目余勇走到柳氏身边,陪着笑脸建议,夫人不去看七当家练兵么大校场其实距离这里已经不远。转过前面那个小水洼子,再走上十几步,也就到了 弟兄们不在乎女人看他们训练么柳氏脸上明显带着犹豫的表情,大眼却扑闪扑闪的,透出难以掩饰的渴望。 大当家都说您可以去了侍卫队正余勇满脸不在乎。况且七当家也是女人,她都能带兵打仗了,谁还能禁止您去看热闹 这话说得的确在理儿,众侍卫纷纷点头。见大伙都表示赞同,柳氏稍稍沉吟了一下,低声吩咐,那,那咱们就过去走走。尽量小声些,别耽误了鹃子的正经事儿。将来咱们能不能杀出巨鹿泽,大当家就指望着这支精兵呢 您放心,有九当家在,肯定能练出精兵来提起新组建的战兵营,众侍卫们的话匣子立刻被打开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纷纷把近日来战兵营内发生的种种新鲜事情说给柳儿听。有些故事,其实张金称已经私底下跟柳儿说过了。有些故事,却是连张金称也未曾听闻的。无论大伙说些什么,柳儿总是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好奇。被她的崇拜的目光一望,众侍卫肚子里更藏不出话,非但将战兵营的故事如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甚至连程名振和杜鹃两个的私事,也当做笑话讲给柳儿听。 七当家的脾气还那么大任何一个女人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都有着天生的兴趣。即便是大当家张金称的女人也不例外。 当然,咱七当家是什么人啊众侍卫笑着回应,一点儿也不为柳儿的表现感到诧异。不过她每次都是锤子砸在棉花上 说到这儿,大伙警觉地向校场方向张望,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七当家每次都是先跳起来,但九当家就是涵养好,从不发火儿。结果七当家气着气着,自己就没脾气了。弟兄都说,九当家是以柔克刚,上善若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柳氏被逗得抿嘴而笑。也就是这些绿林豪杰,能把好端端的道德经和小两口拌嘴扯到一起。九当家那是让着鹃子,照顾她女孩家脸薄。若是针锋相对起了争执,岂不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除了她自己,周围其他所有人都没把杜鹃当成女孩子。不由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回应,七当家,她也 比起柔情似水的柳儿夫人,七当家更不像女人了。可七当家却和柳儿夫人好得像亲姐妹一般。姐姐面前,自然不能不给妹妹留些颜面,大伙将后半句话勉强咽下肚子,讪讪而笑。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呢柳儿笑着摇头。目光穿过眼前的树梢,恰恰落在远处的校场中央。 程名振手执长缨,肃然而立。杜鹃按着刀柄站在他身侧,二人背后的大红披风被料峭的春风一吹,凌空飞舞,宛若两只并肩而飞的鸿雁 那一瞬间,校场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围所有的风景都黯然失色。 看到不远处一双金童玉女般的碧人儿,柳儿无端地感到有种自卑。强笑着转过头去,低声吩咐道:咱们还是回吧,别打扰人家人家练兵。他们两个也怪不容易的,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 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伙人在看。您瞧瞧,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多着呢么侍卫队长余勇的思路跟不上柳氏的变化,兀自大咧咧地怂恿。您要是怕惊扰了他们,咱就躲在人堆后边看。这九当家折腾人的花样,可不是一般的多 听了这话,柳氏又怦然心动,偷眼向校场中央扫了扫,发现的确没有注意到自己。点点头,慢慢地靠向看热闹的人群背后。 还不到春耕的时节,各寨子里的男女老幼大多都闲得发慌。难得有些热闹看,所以在校场周围坐的坐,蹲的蹲,站得站,围了大半圈密密麻麻的黑脑袋。每当有士卒犯了错被责罚,他们就一起将头扭过去,大声地喝倒彩。每当有行进中的队伍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表现,他们也不吝啬自己的掌声,把场上接受训练的喽啰们夸得满脸通红,飘飘欲仙。 郝老刀显然有意借助围观者制造压力,不仅不维持秩序,反而经常抽出机会来,向校场周围拱手致意。看热闹的男女老幼欣赏五当家的礼貌和谦逊,或是笑着抱拳,或者大声喝彩回应。热烈的气氛很快便感染了新加入的围观者们,他们随众人欢呼而欢呼,,随众人鼓掌而鼓掌,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所有心事。 比起馆陶县的那些乡勇,前来受训的喽啰们明显强壮出一个档次。只是他们在遵守纪律和服从指挥方面,远远不如乡勇们自觉。往往带队的都尉稍有疏忽,便争先恐后地偷懒。在旁边监督训练的郝老刀等人发现偷奸耍滑者,立刻拎着鞭子冲过去,冲着对方腿上很抽。挨了打的家伙却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自认为吸引了周围的注意力,一个个得意洋洋。 也不能一味地怪他们疲懒。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本寨实力,各寨主几乎都挑出了最精干的属下前来受训。而这些十里挑一的家伙们,往往是战场上最豁得出去的一群。连死都不怕的人,当然更不怕郝老刀那不痛不痒的几皮鞭了。挨了打权当受褒奖,能成功出风头才是王道。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出列郝老刀拿某些疲懒的家伙没办法,不等于别人没办法。很快,七当家杜鹃便发觉的事态的失控,带着十几名女兵,快速冲到秩序最混乱的地方。 惧于玉面罗刹的恶名,场上的秩序立刻好转了不少。但被点到的几个喽啰却不肯服从命令,一个个东张西望,好像杜鹃说得不是自己。 军法官,执行命令对于敢招惹自己的家伙,杜鹃可不像对程名振那样温柔。立刻沉下脸色,厉声重申。临时负责带领执法队的张瑾立刻冲上去,将被杜鹃用鞭子指过的喽啰用力拖出人群,按在地上,等候杜鹃的处置。 饶命,饶命,七当家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没等皮鞭落在身上,刺头儿们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惹得周围又是一片哄笑,纷纷将头探过来,看杜鹃怎么处置这些滚刀肉。 对于这些没脸没皮的家伙,打军棍起不到任何作用。杀了他们,又过于不给其所属寨主面子。看热闹的柳儿轻轻摇头,暗地为程名振的职责感到辛苦。她猜不到杜鹃能使出什么招数来让故意违反纪律着得到教训,土匪就是这样,任你怎么努力,也扶不上台盘。 正狐疑间,只见玉罗刹杜鹃撇了撇嘴,冷笑着命令:扯下裤腰带来,让他们提着裤子围绕校场跑圈儿。哪个跑得慢了,就将裤子也扒下来。让他们光着屁股跑 好啊站在校场边缘的唯恐里边的情景不够热闹,听完杜鹃的话,大声表示赞同。 说来也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真怕了这一手。立刻用双手握住裤带,连声求饶。七当家饶命,七当家,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军令如山,难道你们早上没背过么玉面罗刹杜鹃回头看了一眼程名振,见对方没表示反对,脸板得更僵硬。动手,把他们的裤带割断。谁不肯跑圈,直接扯了裤子 别割,别割,我们跑,我们跑 二卷柳絮词|15折柳四 二卷柳絮词|16折柳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6折柳五 转眼又到了众位当家聚集起来议论山寨大事的日子,张金称顺利处理完了政务后,把馆陶周家冒充豪门的故事当做笑话给讲了出来。末了,还不忘了加上柳氏那几句精妙点评,姓程的便是东吴程普的后人。姓杜的乃为酒神遗脉。姓孙的自然跟孙策孙权兄弟脱不开干系,至于姓王的,好歹也是王莽和王羲之的血亲。算来算去,只有五当家郝老刀和八当家卢方元的姓氏太怪,在张金称的有限历史知识里,实在跟古代名门攀不上什么关系。但乌恒郝援氏和鲜卑吐伏卢氏在北方可都赫赫有名,算是郝老刀和卢方元二人的亲戚也不甚委屈。 众寨主笑得前仰后合,都说没成想自己祖上也出过如此有名人物,血脉一点也不比什么周氏、赵氏、侯氏低。反正家谱这东西是人写的,你只要有钱有势,不由得其他人不信。笑够了,便提议让程名振给大伙重编家谱,不管做不做得真,能挂上点儿贵气就行。 没问题,大伙尽管把名字报给我,我来酌情安排程名振揉了揉笑疼了的小腹,点头许诺。 大可不必张金称笑着敲了敲桌案,重新吸引回众人的注意力,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人不是牲口,不一定要名血名种。咱们没摊上个好祖宗,借不到福荫。但咱们将来要是能打出一片天地来,说不定今后同姓的人,都想方设法认咱们当祖宗呢 这几句话说得慷慨豪迈,令闻者无不动容。半晌,二当家薛颂才个反应过来,大声附和,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县官做得,郡守自然也做得,将来若是福气够,推大当家当皇帝,咱们就都是开国侯 那今后所有姓王的提起来,就自称出于我巨鹿王氏四当家王麻子亦是兴高采烈,笑呵呵地设想。 涿郡郝氏 河间杜氏 众寨主无法无天惯了,也没觉得想一想打江山当皇帝有什么十恶不赦。七嘴八舌开口,将自己的家门报了一个遍。戏称今后家谱就从自己开始修,让以前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都羡慕得找墙根儿去哭。 看士气已经调动得差不多了,张金称清清嗓子,继续笑着说道:但要是咱们一直被堵在巨鹿泽里,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所以大伙还是有劲儿朝一处使,有心朝一个地方用。总之还是那句话,有我老张的一口肉吃,弟兄们就谁都不会饿着。咱们这辈子闯到哪算哪,即便闯不出一番大事业,至少也曾轰轰烈烈过 大当家说得对,咱们肯定不能一直在巨鹿泽里憋着 咱们不是已经开始练兵了么等九当家把士卒操练好了,咱们有的是出泽机会 众寨主纷纷点头,对张金称的话再度表示赞同。 张金称笑着四下环视,每当目光和一位寨主相遇,便点点头,示意对方所说的话和自己的内心想法差不多。待目光转到距离自己最远一把交椅时,停了停,冲着坐在交椅上的程名振追问,你的意思呢,老九。咱们几个里边就是你读的书多,有什么话,你不用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我们年龄都比你大,即便是你哪句话说得不妥帖,也没人好意思跟你较真儿 自打被迫加入绿林,程名振的心中一直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路何在,也不知道巨鹿泽诸好汉的未来在何方每天虽然尽最大努力操练士卒,也仅仅是企图让众人多少有些自保之力,不至于被官军轻松剿灭而已。至于把皇帝拉下马,自己当皇帝的想法,压根儿是起都不敢起。 被张金称今天的话一激,少年人立刻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眼前无数金星乱冒。贪官害他做好人不得,所以他造反杀了贪官。而贪官的背后,站的不就是大隋皇帝么可程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良,从没有一个人当过反贼。自己进入巨鹿泽属于被逼无奈,如果公开挑明了要毁掉大隋江山,对得起父亲,对得起程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么 你发傻啊,大当家问你话呢见程名振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七当家杜鹃伸腿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 我,我,属下愿意誓死追随大当家程名振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这小子,一定是最近练兵练得太累了吧明知道对方的怠慢出于无心,张金称也不愿意因为程名振的一时走神而较真儿,真难为你了。咱们各寨那些弟兄都是些滚刀肉。打起仗来不怕死,平时呢,当然也不会太听话 唯恐程名振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言语,杜鹃抢在他前面,大声汇报,弟兄们还好,进境非常快。有两支队伍已经可以操练推进间配合了。即便进境最慢的那支,走路时也不再互相踩脚跟儿 弟兄们的确很进步很快程名振迅速理了理思路,笑呵呵地补充。照这样进度再训练两个月,遇到府兵精锐可能还差一些,遇到郡兵、乡勇,未必会吃什么亏 难得,难得。说实话,也就是你来了。以前我几次想整训出一支精兵,都不知道怎么去练张金称轻轻点头,对训练的进度表示相当的满意。 九当家是内行,比咱们这些老粗本事大咱们啊,可都都老了今后就得指望年青人了三当家王麻子抹了把脸上的胡子茬,咧着嘴补充。张金称如此重视一个十七岁的小毛孩子,让他和很多寨子里的老人心里不舒服。但小毛孩子的本事都摆在明面上,大伙心里虽然有些嫉妒,却不能不承认对方有真本事。 经历了馆陶县那场磨难,如今的程名振对于别人话语背后的隐藏滋味常地敏感,迅速向王麻子望了一眼,笑着拱手,其实大部分都是郝五叔的功劳,晚辈只是帮忙出了些主意而已并且有些主意还不一定对 郝老刀却不愿意抢功,拍了下大腿,笑着骂道,咱们这里又不是馆陶县衙门,你还担心有人嫉妒你么功劳是谁的,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别再往我身上推,否则,我光抢攻劳不干活的名声传出去,今后这张老脸就没法见人了 老五的功劳也不小,至少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张金称也侧头看了王麻子一眼,然后笑着总结。 王麻子知道张金称是借机敲打自己,耸了耸肩膀,将头低了下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金称也不好让老兄弟太难堪,冲程名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光你有功,帮助你练兵的那几个副教头,王兄弟,韩兄弟,段兄弟还有周兄弟,他们的辛苦我也都看到了。按照寨规,咱们有功不能不奖。待会儿你派人到薛当家那里一趟,领几十根去年秋天伐下来的好檩子,趁着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组织人手将自己房子盖了。 谢大当家。属下初来乍到,实在不敢领这么厚的赏赐程名振赶紧站起身,拱手推谢。 不是光给你一个的。你娘年纪大了,住的地方不能太寒酸。至于多出来的木料呢张金称扫了一眼杜鹃,摇头而笑。你跟鹃子商量吧,盖多大的屋子当新房,打多少家具,都想得仔细些。不够再找二当家领。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守着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总不能随便找间茅草房,就将她娶了去 啊,张二伯你这人,你这人怎么没正经杜鹃没料到说着说着正事儿,张金称就把话题拐到自己和程名振的婚事上。虽然性子直爽,却也羞了个满脸通红,大声抗议了一句,站起身,扭头向外走去。 回来,回来,这男婚女嫁,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情张金称抚掌大笑,满面红光。 是正经事,是正经事杜疤瘌笑得几乎何不拢嘴,连连点头。几个月来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这丫头从小没娘管,大大咧咧,晕晕乎乎。终日跟程名振腻在一起,几乎吃饭睡觉都舍不得分开。一旦哪天程名振按捺不住了,女孩子家吃了亏,可就打落牙齿只能往肚子里边吞。 关于杜鹃待自己的情意,程名振一直铭刻在心。本来已经跟自己的娘亲说定,只待练兵的事情有了头绪,便要托媒人上门拜访杜疤瘌。今天尽然张金称主动提起来了,他也不想再耽搁,笑着向主帅位置拱了拱手,低声道:多谢大当家成全,属下今天就回家准备聘礼 谁说一定要嫁给你了杜鹃的脚步还没出门,已经听到了程名振的回答。又羞又喜,扭过头来,低声喝道。 父母之命,父母之命杜疤瘌却不管女儿害不害羞,唯恐程名振赖账般,笑着回应。 这下,玉面罗刹可真羞成紫面罗刹了,跺了跺脚,大声喊道:不跟你们说了转身冲出军帐,消失于扑面而来的春风中。 军帐外,数名男女侍卫正在百无聊赖地等候各自的上司。猛然见七当家跑出帐门,赶紧挺直身躯抱拳施礼。此刻的杜鹃哪还有脸皮跟人打招呼,低着头,三步并作向远方逃,连贴身女兵的呼喊也全装作听不见。 堪堪跑出一里之遥,沿着湖畔转了个弯儿,终于将背后的喊声给甩开了。心中害羞之意稍缓,她跑得也有些热了,慢慢停住脚步,蹲向湖边撩起水来洗脸。 刚一低头,恰恰看见有张喝醉了般的面孔映在水里,满脸娇羞,双眼之角却透着隐隐的喜悦。好个厚脸皮的妮子杜鹃伸手于湖水搅了搅,将自己的倒影搅散。望着那一道道散去的潋滟春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又直了。 嫁给程名振,与他相守一生。这份姻缘是她自己硬抢来的,自然是一万个满意。只是如何做人家的妻子,她心里却没半点头绪。自己的娘亲去得早,爹和师父都是马大哈。唯一肯指点几下的柳儿姐姐又心机颇深,什么话都吞吞吐吐,只肯说一半,另外一半儿全得听者自己去猜。而自己偏偏不擅长打哑谜,很多话怎么猜也猜不到点子上。 比起抡刀纵马,这婚姻大事,仿佛更令人望而生畏。两军阵前,谁输谁赢,伸手便可见分晓。可夫妻之间,总不能有了什么问题都用拳脚和刀枪来解决吧与丈夫比比马上步下功夫,杜鹃自问倒是无惧。但打来打去把夫妻情分打碎了,天下又有何胶可粘 不止自己一双眼睛在盯着程名振。直觉告诉杜鹃,自己的未婚夫颇俱女人缘儿,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无数视线。这也难怪,放眼巨鹿泽,读过书,武艺娴熟的男人本来就没几个,其中长得玉树临风般的更是稀少。难得的是,集这诸多优点于一身的程名振又不像别的绿林好汉那般粗鲁、傲慢。他待人总是彬彬有礼,即便是路上遇到莲嫂这样的下人,也会停下脚步点头打个招呼,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邻家姐姐般。 无论怎么看,在杜鹃的眼里,程名振身上的优点都数之不尽。转过头来看看自己,除了能像男人一样骑马打仗之外,杜鹃就数不出第二个优点来了。俗话说,郎才女貌,论长相,她知道自己远不如新来的柳儿妩媚。论脾气秉性,恐怕巨鹿泽中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不敢说七当家脾气温柔。琴棋书画,如果把琴弦改作弓弦,勉强还能弹出几声。针线女红,看看这终日被刀枪磨出茧子来的十指,就明白缝衣针拿在手中肯定比镔铁棍还沉重。就连女人家的娇弱与怯懦,杜鹃知道自己身上也不具备。关在苦囚营中给大伙洗衣服的周家小姐她见过,那真的像极了一头吓破了胆子的小猫,任谁都不忍心再去伤害。而换了杜鹃处于和对方同样的位置,她宁愿提起刀来壮烈的战死,也不会祈求曾经杀了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人怜悯。 此刻的玉面罗刹杜鹃,心思其实和寻常待嫁小女儿没任何两样。又喜又愁,忐忑不定。思来想去,竟然发觉自己有些配不上程名振了。直气得珠泪盈眶,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丢向了湖水中央。数只早归的候鸟被水波所惊,嘎嘎叫了两声,振翅而起。一双双,一对对,比翼于起飞,片刻亦不肯稍离。 对着如此明快的天光云影,再大的春愁也会慢慢淡去。又望着天空和水面的鸟雀们发了会儿呆,杜鹃摇了摇头,转身又往中军方向走。配得配不上程名振,自己一个人瞎想也没有用。与其冲着水面发愁,不如偷偷蹩回去,隔着军帐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如果程名振有话不敢对自己当面说,偷听到他的真实想法,自己也可以酌情应对。 她向来敢想敢做,既然决定了,就不在乎其他细枝末节。中军大帐附近的地形都是平时走遍了的,往来巡视的喽啰们也没胆子拦住七当家问问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顺着湖畔小径七拐八拐,转眼间,她已经靠近大帐背后。放慢脚步,踮起鞋尖,如捕食的狸猫般刚要将身体贴上去。耳畔忽听有呼吸声一滞,某个身影在眼角余光外猫在了军帐侧面。 谁玉面罗刹杜鹃再不顾害羞,伴着一声低喝,将腰间横刀抽在了手里。军帐侧面的人也 二卷柳絮词|16折柳五 二卷柳絮词|17折柳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7折柳六 不过是一晃的功夫,话头便又由寨主继承权问题晃到了某个女人的瓜分方面,饶是程名振反应敏捷,也被几个老家伙们飘忽不定的思路晃了个头晕眼花。偏偏这个议题涉及到了他的好兄弟王二毛,由不得他三缄其口。只好向前凑了凑,硬着头皮劝谏道:几位前辈,几位当家 没你的事情 敢情你马上洞房花烛了 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立刻遭到连串的打击。本来还绷着前辈身份的老寨主们一点也不顾及脸面,七嘴八舌地陈述起了对同一个女人志在必得的理由。而对于王二毛,他们倒是同仇敌忾。都认为年轻人刚刚入伙,寸功未立,实在没资格跟老前辈争夺女人。 各位寨主听我说一句话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劝谏。好朋友王二毛对周家小姐的仰慕由来已久,让他如愿抱得美人归,一则算是自己偿还了部分相救之恩。二来,对于周宁而言也是个相对稳妥的归宿。毕竟嫁给王二毛,彼此之间还算得上年龄相若,知根知底。如果不幸落入王麻子、杜疤瘌这些把女人不当人看的老色鬼之手,那可就要受尽,生不如死了。 九寨主这么早就忙着接管寨中大事了么 你别掺和,反正有鹃子在,任何漂亮女人你都捞不到手 回答的话依旧是一通歪理邪说,中间夹杂着某种对新人迅速上位的不满。最过分的是杜疤瘌,看到女婿吃瘪,竟然不向先前那样仗义帮忙。反而呲起满口的大黄牙,笑着祈求道:我说小九子啊你就省省劲儿吧。要帮也应该帮你岳父我,而不是便宜外人。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你,今后就剩下一个孤老头子。你说你该不该不帮我找个暖被窝的 大当家在进攻馆陶之前,曾经亲口答应过王堂主,城里的女人尽他挑尽管知道这话说出后可能令张金称有些下不来台,但情急之下,程名振还是不得不旧事重提。 说着话,他将目光看向张金称,期望对方能主动站起来,劝说几个老不羞稍作收敛。张金称显然也没想到本来自认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了的事情居然引发出一场争执。非常歉意地冲着程名振笑了笑,皱着眉头说道:你别见怪。他们就这德行让他们先争,等一会儿他们争累了,咱俩再慢慢跟他们商量 这事儿没的商量王麻子抬起头,冲着程名振吹胡子瞪眼。如果你九当家要把姓周的女人一并收了,就冲你给寨子里立下的功劳,四叔我也会让你。可他一个堂主,却要骑在我们几个寨主的头上,这算个什么道理 城破那天,王堂主又不是没碰任何女人大当家已经兑现了承诺,他不能赖起来没完就连孙驼子也不肯让步,揪住馆陶县城破当夜王二毛曾经带头烧杀淫掠的事实不放。 在程名振的记忆中,孙六当家为人比王麻子和杜疤瘌两个正直得多。如此不合常理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人预料。还没等他琢磨过来孙驼子为什么要淌这份浑水,三位老寨主又为女人的最终归属问题继续开战,你一言,我一语,激烈程度不亚于两军交锋。翻翻滚滚争了几十个回合,花样尽出,一时间却分不出高低胜负。 张金称这个大当家做得实在是失败,只能抱着茶盏,无可奈何地苦笑。在探讨程名振的婚事之前,他已经宣布过接下来谈的不算公事,因此心里再懊恼,也不能借助山规捍卫自己的大当家权威。此外,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已经隐隐上升到了巨鹿泽中新老两大势力的平衡方面。作为大当家,尽管私底下曾经对柳儿有过承诺,关键时刻,张金称却本能的认为自己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前天晚上仓促做出的决定。他不鼓励老人倚老卖老,但也不愿意过分偏袒新秀,以免过分鼓励了新势力的风头,让追随自己多年的老搭档们心寒。 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王麻子、杜疤瘌和孙驼子三人之间的争执愈演愈烈。其他几个寨主则各怀肚肠,笑着在旁边看热闹。偶尔开口插几句话,也是九分在火上浇油,只有一分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态。 王堂主对周宁仰慕以久。在城破之前,他们两个就认识见几个寨主丝毫不肯给自己颜面,程名振只好软语相求。君子成人之美。况且天下女人多的是,又不止周宁一个几位前辈再让我一回。等下次出泽,我给大伙每人抢三个知书达理的美女回来便是 什么时候出泽还不一定呢 你以为县城那么好破啊,你想打就能打下来一个 九当家说得有理,天下女人有的是,王堂主何必非跟我们几个老家伙争呢 论起嘴上功夫,众寨主们谁都不比程名振差。不用思考,张嘴就是一连串几乎无法反驳的道理。特别是杜疤瘌,几乎是为老不尊,拍打着程名振的肩膀,笑呵呵地道:下回是下回。小九,你下次一定多抢几个女人回来,馋死这些老没脸皮。但这次,你就别跟着掺和了。我这不是不给你面子,我得跟王老四争这口气 话说完后,他还不忘了向准女婿眨巴眨巴眼睛。意思是咱们爷儿两个是一家人,你胳膊肘子千万别往外边拐。 可是对方再为老不尊,也是杜鹃的父亲。程名振急不得,恼不得,直憋得额头汗珠滚滚。 正束手无策的时候,帐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七当家杜鹃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将手中横刀向地面上一插,厉声喝道:都别争了,我一会儿就将那个女人剁碎了喂狗。省得你们一个个没完没了不就是个马夫的孙女么,又不是什么皇上的千金 我说大侄女,这王麻子正跟杜疤瘌等人闹得高兴,却被杜鹃搅了局。立刻将脸拉下来,拖着长声说道。 周家的庄子是我攻破的,女人是我抢回来的四叔,您还有什么话说杜鹃将眉头一竖,将王麻子后半句不满的话直接憋回肚子里。 按山寨的规矩,先破城者的确有挑选战利品之特权。王麻子被憋得脸红脖子粗,连喘了几大口气,才悻悻回应道:你们,你们父女夫妻有种,我孬,我认怂还不行么 我们父女翁婿怎么了哪点做得对不起寨子杜疤瘌占据了上风,心满意足。咧着嘴先冲王麻子回敬了几句,然后转过脸,讪讪地冲女儿求肯道:鹃子,那马夫的孙女 刚才杜鹃跟王二毛两个一道在帐外偷听,开始本来以为王麻子等人也就是笑闹几句,不会当真为了一个女人争执不休。后来听到大伙越说越不在行,非但三番五次落了程名振的面子,并且把王二毛也说得甚为不堪。实在觉得这样太委屈二毛了,才怒气冲冲跑进来,强行替丈夫的朋友出头,。 此刻见父亲还纠缠个没完,她脸上实在挂不住,将眼睛一瞪,低声反问,那女人比我还小,你把她收了,我叫她什么 我,我又没说娶她为妻杜疤瘌被瞪得心里发虚,喃喃回应。 还有哪个想女人想疯了,别顾及面子,直接跟侄女我说,我明天就出泽给你们抢去。一句话噎回去了老父,杜鹃扭头四顾,目光如刀子般凛冽。这些都是她的娘家人,却在未婚夫婿面前,一再显露出贪婪、好色的本质。此刻未婚夫婿脸上虽然勉强还带着笑,内心深处一定又对巨鹿泽群雄失望透顶。 不但程名振会失望,即便是杜鹃自己,也极其瞧不起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偏偏几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还以此为荣,一个个像苍蝇见到了烂鱼般,唯恐落在了别人后面。 被自家侄女的目光扫视,先前还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寨主们不觉心虚,陆续将头侧开,避免与杜鹃的眼神相接。一个扫下来,在座诸君基本收起了笑容,道貌岸然,仿佛刚才争风吃醋的不是他们一般。 其实大伙不过是开玩笑而已郝老刀怕众人下不来台,仗着曾经指导过杜鹃武艺的身份,笑着打圆场。 就是,就是,三哥和四哥闹惯了,谁都不会当真八当家卢方元也趁机大作好人,出言替众人遮羞。 有这两句话做铺垫,张金称也能找到落脚的台阶了。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补充道: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好久没这么纠缠过了,鹃子你不懂,甭看我们互相拆台,实际上越纠缠情分越重。周家那身上没四两肉的小娘皮,其实他们谁都没看上。故意说两句笑话,逗逗闷子而已 既然大当家都开了口,杜鹃不能不给面子。笑着冲张金称施了个礼,低声道:如此说来,侄女又莽撞了。二伯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怕他们闹得太狠了,让您不好管 好聪明的回答程名振听得眼睛一亮,迅速把头转向杜鹃。恰巧杜鹃也想知道程名振是否还在失望,将关切的目光投了过来。二人的眼神于半空中匆匆一汇,然后笑着各自挪开。彼此想表达的意思,却与这一盼之间,了然于心。 呵呵,我向来是由着他们闹。闹累了,就可以说真话了张金称呵呵一笑,主动将刚才自己不作为的缘由给出交代。其实有些事情我早就准备处理,一直没腾出功夫。既然大伙说起来了,我就仔细跟大伙说道说道。王二毛那小子初来乍到,的确没什么功劳。但我答应过他的事情,也不能不算。为了不让别的堂主、头领们眼红,这样吧,把姓周的女人让鹃子领去,先当个使唤的丫鬟,帮着收拾收拾嫁妆。等过些日子,二毛立了功,鹃子再做主将姓周的女人嫁给他。反正都是你寨子里的人,别人纵使心中不高兴,也不好挑理儿。老三、老四和老六呢,的确缺个暖被窝的。就着落到鹃子和小九两个身上,下次出泽,捡好的给他们三个每人弄俩回来模样不能比姓周的差 他们杜鹃还想抗议,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程名振冲自己摇头,愣了一下,将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 王麻子和杜疤瘌两个对此裁决也不甚满意。但耐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也只好顺坡下驴。只有孙驼子依旧不甘心,咧了咧嘴,笑着道,我只是想收个徒弟,传我衣钵而已。根本不是为了要女人。既然大当家放了话,我也不能不给大当家颜面。这样吧,让她有功夫在白天时多去我那里打打杂,反正天黑之前一准回来,不会出任何差错 能让众人做出这么的让步,程名振已经心满意足了。怕杜鹃继续给大伙脸色看,笑了笑,抢先回答道:也好,我正想着过两个月等队伍练得差不多时,带一部分人出泽去实战检验一下效果。到时候就请三当家和四当家在后面坐镇,让我也借借前辈的声威。到时候若有斩获,除了上缴主寨的那一份外,剩下的由三当家和四当家先挑。六当家到时候也可以一起去,倘若能得到什么名贵药材,也免得我们不识货,白白当草根给烧掉了 这还差不多王麻子见程名振很知道好歹,抹了把脏兮兮的下颚,小声嘀咕。 也好孙驼子看了一眼含情脉脉的杜鹃,又仔细打量程名振,意味深长地出了口气,低声应承。 他发现,转眼之间,程名振已经适应了巨鹿泽九当家新身份。有些地方,甚至比杜鹃做得还符合绿林规矩。但两个人的面相,按照命格却依旧是无法白头相守。程名振生来面泛桃花,鹃子双眉之间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命纹,直插鼻梁上方,半途而断。 倒是那周家丫头,跟程名振的命格隐隐相合,注定要纠缠不清,藕断丝连。今天,他使劲浑身解数都不能阻止此女的命运向程名振越靠越近,日后,恐怕将愈发艰难了。 想到这些,老人洞察世态的目光竟带上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将头轻轻地转了开去。 一桩头疼事圆满得到了解决,张金称心情大畅。立刻命人去准备酒菜,在中军帐内款待几位巨鹿泽的柱石人物。程名振酒量很一般,心里又惦记着演练精兵的事情,浅浅的吃了几杯,便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向大伙告辞。 一干老江湖们吃酒向来是不喝趴下不算尽兴,见年青人适应不了大伙的习惯,又罚了他两盏,也就罢了。程名振一走,杜鹃亦立刻站起身,众寨主哄笑几声,心照不宣,挥手命她自便。 转头出了主寨,程名振脸上的笑容便再也装不下去。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与他并肩而行的杜鹃心情也不太舒畅,跟着叹了口气,用靴尖踢得路上的石子四处横飞。 小心别伤了人,也别踢到大块石头上伤了脚毕竟已经有了夫妻之约,程名振不忍看杜鹃一个人生闷气,侧过头,低声叮嘱。 杜鹃等得就是对方肯先开口跟自己说话,笑了笑,柔声道:没事,我踢习惯了。倒是你,有气不要憋在心里面。他们那些人没脸没皮,你自个儿气得再厉害,他们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就此改了。 我哪里想过改变他们程名振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苦笑,我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大当家曾经亲口答应过二毛。前天又亲口答应过柳夫人。你爹和四当家带头一闹,他就立刻又改变了主意。这好歹只是件内部小事,若是将来与官军开战,他也没个准主意的话 以前还不是打到哪算哪,打不过就跑杜鹃苦笑,现在已经比原来好多了,至少偶尔还聚在一起商量商量长远目标,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二人相对着摇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失望。程名振失望的是,如果老家伙们于任何事情上都纠缠不清的话,巨鹿泽早晚有一天,会被外面的官军连根拔除。作为九位当家人之一,自己的未来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而杜鹃失望的是,娘家人实在不给自己长脸。念着往日的救命之恩,程名振现在还能包容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这些情分都被父亲给挥霍绝了,夫婿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会不会也充满鄙夷呢 一时间,小夫妻二人谁也没心思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默默赶路。又绕过两座小湖,堪堪离杜鹃的营寨近了。她犹豫着停下脚步,从鼻孔里嘀咕道:我先回去了。明天校场上再见二毛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解释给他听。 我跟你一道去吧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回应。他一直对周宁志在必得。肯定会相当失望。好在两个人都属于你管辖,有的是让他们在一起的机会。 见自己的小伎俩得逞,杜鹃露齿而笑,略显淡棕色的脸上登时洒满了阳光,大不了我让二毛带亲卫队,天天守在她身边,虽然暂时得不到,也不至于太心焦 这个安排差强人意,但总好过什么补偿都没有。程名振咧嘴笑了笑,低声回应,也好。反正很快就会有仗要打。等二毛立些功,咱们便有了足够的借口 你真的要带弟兄们出泽去帮我爹他们抢女人杜鹃的脚步一滞,皱着眉头追问。 心中惦记着好朋友王二毛,程名振一直没太注意杜鹃的表情,点点头,信口解释道:不是因为今天答应了四当家他们,而是需要出去活动活动,看看先前练兵的效果到底如何另外,把注意力转移到巨鹿泽外边,大伙就不整天盯着营地里边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天天在窝里憋着,早晚会憋出是非来 有关巨鹿泽中一些老家伙看向程名振目光里所包含的内容,杜鹃也觉察得清清楚楚。她不想这么快就让程名振出去冒险,但心里也明白夫婿若想在巨鹿泽中站稳脚跟,肯定要通过几场硬仗来实现。咬了咬牙,低声询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咱们两个的婚事之前,还是之后张大当家会答应么他可是一直说要暂时避开官兵的风头 这就是张大当家的意思啊程名振看看侍卫们都知趣地没跟上来,伸手替杜鹃整了整头发,笑着解释。张大当家怕我不肯尽心帮他。所以才想通过把周宁赐给二毛来示恩于我。连同他努力促成咱们两个的婚事,都是为了示恩。我如果再不肯出去打一仗,便是不识抬举了。不过你放心,我要等房子盖起来之后再动身。速去速回,等房子里的新泥干掉,能住人了,也就回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杜鹃楞了一下,本能地做出反应。随后才意识到这一切都建立在程名振的假设基础上,张金称其实没明确做出过任何暗示。你,你确定张二伯怀疑,怀疑你不尽心尽力她瞪大眼睛,目光中充满了茫然。没遇到程名振之前,父亲就是父亲,张二伯就是张二伯,关于几个寨主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很少去关注,也很少去想。而现在,伯伯和叔叔们却越来越复杂了,复杂到她再也无法看清楚他们的笑脸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也不怪他。换了任何人处于大当家位置,都会多想一些程名振爱怜地抚摸了杜鹃的发梢一下,笑着摇头。这方面,张大当家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也不能奢求太多。早些跟官军打一仗,证明给他看便是 比起因为怀疑就动手相害的林县令,张金称的心胸的确已经宽广得多。巨鹿泽中环境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毕竟还能让他暂时活着,并且活得还比较舒坦。想到这,他的心情更畅快了些,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并且这次出兵,也不会打得太热闹。我明天会去找一下大当家,向他请一支令箭。让他允许我在机会差不多时,带三千弟兄出去转一圈。一则检验一下练兵成效,二来 二卷柳絮词|17折柳六 二卷柳絮词|18腾渊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8腾渊一 王伟强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出自村秀才之手,从头到脚不带半点儿古风。最初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武阳郡守元宝藏甚至觉得其十有八九出于谐音,反正这年头贼情汹涌,张够胆张狗蛋、李茂头李毛头之类匪首屡见不鲜。再多一个王伟强苇墙也不足为怪。 可到了五月初的时候,这个名字在武阳郡守元宝藏的案头出现次数就越发频繁起来。有时竟是一日从两个不同地方发来告急文书,每一份上都写着这个怪异的名字。或是趁某堡寨不备,掩袭而入,将堡寨内存放的牛羊粮食劫掠一空。或者是趁某县不防,猛攻其门,焚房屋,掠草市,害得阖县百姓一日数惊,根本无法安居乐业。 而此贼出手的地点,又选得极为刁钻。总是恰恰卡在武阳与清河两郡交界处。待两郡的太守决定了到底该不该发兵征剿,此贼又像长了翅膀般,呼啦一下飞了个无影无踪。气得清河郡丞杨积善火冒三丈,沿着平恩、洺水一带反复扫荡。谁料没等把姓王的蟊贼给挖出来,又一个姓程的蟊贼突然杀到了临清县外。陈兵两日,悬而不击,硬逼着临清县令朱令明交出了十万石粮食,然后赶在杨积善回军救援之前呼啸而去。 这两个蟊贼都不简单。凭着近几年跟土匪流寇打交道的经验,武阳郡守元宝藏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自从次征辽失败,三十万精锐府兵埋骨辽东之后,河北各地的流贼就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但那些流贼行事素无章法,见到便宜一拥而上,见到硬茬一哄而散。像王伟强和程名振两个这般互相配合,彼此呼应的情况,几乎从没出现过。好在两伙蟊贼目前规模都不算大,元宝藏根据各地送来的战报粗略估算,那个叫做程名振的蟊贼麾下大概有五千到八千余人。而那个叫王伟强的蟊贼则只带了两千五百到四千喽啰。比起一阵风、半天云、惹不得这些动辄号称五万、十万的大绺子,两个后起之秀的实力几乎可以忽略。 但如果从破坏力上比较,两位年青的蟊贼就让他们的前辈望尘莫及了。开春以来,一阵风、半天云等贼也曾试图劫掠州县,却因为官兵防备的紧,先后失了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而在程、王两贼一虚一实地袭击之下,已经连续有四个堡寨被连根拔起。并且四处堡寨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其中有两家还是地方上有名的望族,子侄在东都为官,于皇帝陛下面前都是能说得上话的。 怕被受害者的后台在皇帝陛下面前进谗,武阳郡守元宝藏不得不再次加大了对流寇的防范力度。同时,他又派出心腹主簿魏征扮作道士四处明察暗访,终于在五月下旬,摸清境内两支最活跃的流寇的大致情况。 消息送回来后,元宝藏反复看了好几遍,一时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两支新崛起的势力根本不是什么小蟊贼,而是巨盗张金称派出来试探官府动静的先锋。而巨盗张金称麾下像这样的绺子还有二十余支,只是不想引起太仆卿杨义臣的注意,所以才派了两个小角色出来踩台盘。 联想到张金称的凶残,元宝藏心里就直哆嗦。迄今为止,凡是被张金称攻破的城池,除了馆陶一地没被屠戮之外,其他都是尸骸枕籍。即便武阳城仗着城墙高大,不会成为张贼的下一个目标。可任由他再横行下去,地方上糜烂的情况早晚会激怒朝廷。去年夏天,武安郡守周养浩便是因为治下先后有三个县被张金称攻破,导致朝廷震怒,直接下旨赐了一杯毒酒。武阳郡去年已经丢过馆陶,如果今年再被张金称抽冷子连破两县,估计从洛阳来的那杯毒酒,就该送往元家府邸了。 不想踏上周养浩的后尘,元宝藏只好提前做准备。他亲笔写信给太仆卿杨义臣,请对方念在多年来的老交情份上,将驻地再向前挪一挪。即便不将麾下兵马压到张金称的老巢门口,至少也要渡过运河,切断巨鹿泽诸寇东进的道路。信送出后,还没等到杨义臣的回音,却先收到了朝廷的邸报。第三次征辽大获全胜,高句丽君臣乞降,送回了大隋叛臣斛斯正的脑袋。皇帝陛下得胜班师,召罗艺、杨义臣等心腹将领去北平郡迎驾。 嗤要是真的凯旋而归,还用召罗艺和杨义臣两个前去接应么被邸报上夸大其辞的消息气得七窍生烟,元宝藏冷笑几声,喃喃骂道。 有官场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第三次征辽又吃瘪了。如果大军真的打了胜仗,按大隋的规矩,纵使不灭其国,至少也要让高句丽伪王割地、输款、遣子入质才对。而现在高句丽人只说了一句服软的话,皇帝陛下就带着百万大军就撤了回来。分明是看到获胜无望,汲取了前两次东征失败的教训,自己找借口草草收场罢了 东翁不必生气。朝廷能知难而退,未见不是百姓之福武阳郡主簿魏征见元宝藏满脸晦气,摇了摇手中蒲扇,低声开解。 府衙内通风畅快,根本感觉不到半点儿暑热。但魏征却习惯在手中持一把蒲扇。有事没事轻轻摇一摇,借着徐徐微风,平添几分潇洒。元宝藏却有些欣赏不了对方的从容,皱了皱眉头,沉声回应,是福是祸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前两次无功而返,已经让陛下威严尽失。这次又稀里糊涂跑了回来,恐怕不但流贼看到了机会,那些勋臣贵胄,哪个不想浑水摸鱼 咱大隋的鱼,也不是那么好摸的。你看陛下这几步安排,未必没存着防范的心思魏征知道元宝藏口中的勋臣贵胄指的是谁,继续轻摇蒲扇,有百万大军在侧,他何必把杨义臣和罗艺再招过去北方虽然有王须拔与魏刀儿两个流贼闹得欢但凭着二十几万连铠甲都没有的饥民,他们两个就有胆子劫杀圣驾么 大隋皇帝杨广御驾亲征高句丽,三次都是从辽东、燕与柳城三郡出发。而辽东三郡人烟稀少,天气寒冷,当地所产的米粮根本无法支撑三万以上人日用。因此百万大军的供给,全凭中原筹集。先由北运河送往蓟县,然后再由蓟县陆路转运前方。如果军中有人叛乱,罗艺和杨义臣两个只要领兵将临渝、卢龙两关塞住,孤悬辽东的百万叛军用不了半个月,就会因为粮食接济不上而崩溃。如果罗艺和杨义臣两人其中之一有谋反之心,另外一人只要把征辽大军放进来,光凭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将叛军活活淹死。 显而易见,杨广之所以命令杨义臣、罗艺两个领兵前往北平,是提前做好了防范。至于他具体要防范哪个,也许是远征大军的实际统帅宇文述,也许是虎贲大将军罗艺,也许是太仆卿杨义臣。也许此刻皇帝陛下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干脆下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命令,以期待罗艺、杨义臣、宇文述三人互相牵制,彼此忌惮。 太仆卿岂是谋反之人陛下此举,唉想明白了朝庭命令的奥妙,武阳郡守元宝藏忍不住连连摇头。杨义臣在河北剿匪的功绩有目共睹,虽然半年来没能让高士达、窦建德、张金称等几位最有名的悍匪之中任何一个服诛,但劝农令下达后半年多来,各地匪情已经大大减轻。至于因此而被喽啰们自己杀掉或被地方官员借机收拾掉的小贼头目更是数不胜数。 眼下高士达和窦建德两个龟缩于豆子岗,半步都不敢离开。最嚣张的悍匪张金称自己躲在巨鹿泽里边,只敢派程名振和王伟强两个小喽啰出来反复试探。这种形势再继续几个月,土匪们去年囤积起来的粮草吃尽,恐怕就只能从沼泽地里边走出来,跟杨义臣决一死战了。请订阅支持正版 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下旨把杨义臣调到北平郡去,无疑是帮了土匪们一个大忙。消息传开后,靠近豆子岗和巨鹿泽两地附近各县的秋粮,肯定都得落入土匪之手。但元宝藏还不能说皇帝陛下的决策有误,毕竟去年夏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陛下所信任的楚国公杨玄感刚刚造过一次反。若不是李旭和宇文述两个反扑及时,百万征辽大军连同杨广本人有可能去年夏天就已经饿死在了辽河东岸。 陛下能发觉国有巨蠹,其实是件好事。只要他把即位之前的本事拿出一半来,朝中那些城狐社鼠谁是他的对手先对外息了兵戈,然后整顿朝野秩序,下旨料民。朝中政治清明了,百姓的日子自然就过得去了。只要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哪个又愿意造反对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大隋朝廷,魏征的看法明显比元宝藏要乐观。没有百姓跟着造反了,土匪们也就成了无水之鱼。眼下折腾得再热闹,用不了多久便要干在河沟里。到时候你我随便派些人提了篓子出去,还不是想怎么捞就怎么捞么 玄成,朝庭的事情,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元宝藏被魏征的话逗得愁眉稍展,咧开嘴巴,叫着对方的表字苦笑。主簿魏征是他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来,花大力气请到的。无论学问、见识、人品、气度俱是上上之选。但此人毕竟没经受过大隋官场的历练,不了解大隋今日中病,乃数朝之前就无药可解的痼疾。朝廷以世家大族为根本,而世家大族眼里却只有其家无其国。当年大周因何而衰,如今大隋本质上一样因何而衰。只不过是大周的终结是被外戚杨氏所代,而大隋的终结,却十有八九是因为城狐社鼠们将根本蛀空了,任谁也无力回天。 朝庭的难处,当然非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想象,但咱家陛下,可不是一般人魏征亦笑,蒲扇轻摇,掀起阵阵凉风。我看过陛下的文章,还有陛下当年征突厥,下南陈时的那些手段,不敢说前所未有的高妙,至少是二百年内,难得的睿智明君 陛下的勇武与睿智,当然是无人能及元宝藏无法反驳魏征的话,悻然接了一句,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经连续阴了很多日子了,外边的夜色漆黑如墨,偶尔闪起几道亮光,也不是希望,而是风暴即将来临的先兆。 大隋皇帝陛下杨广在即位之前,的确像魏征所夸赞的那样英明神武。此人十四岁领兵战突厥,令塞外诸胡近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马。十九岁挥师征南陈,令分裂了近二百年九州重铸为一体。此人开文馆,礼儒生,令长安、洛阳一带胡风尽去,文气复兴。此人不拘一格选用良将,使得罗艺、麦铁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也能与世家子弟同列,麾下俊杰云集。可以说,十五年前的杨广,让天下大部分贤才,包括世家子弟和寒门才俊,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才能轻而易举地取代其兄杨勇为太子,进而从先帝手中接过大隋江山。 但那都是十五年的杨广。即位后的杨广,没用多长时间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为了一点儿小的积怨,他能毫不犹豫地杀掉高颖这样的柱石之臣。为了炫耀大隋富足,他可以不加考虑的允许周边诸胡来中原游荡,一路上白吃白住。离开的时候还能拿走大批原本用刀子都抢不到的礼物。为了虚名,他可以在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兴倾国之兵征讨高句丽。并且在一次又一次失败后,不知道总结教训,一味地归罪于臣子无谋。 如果不是耐着君臣之礼,元宝藏都想敦请朝中的太医们仔细替杨广查一查,看看皇帝陛下是否被痰迷了心窍,致使本性大失。注1只有疯子才会拿江山社稷跟人赌气,只有疯子才会牺牲自己臣民的利益,去博取外人的几句称赞。也只有疯掉了的人,才会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压根不管百姓们的承受能力。 见元宝藏的脸色在灯光与闪电的照耀下瞬息数变,主簿魏征心里暗自犹豫。他今天说这番话的主要目的,是想敦促元宝藏出面写一封奏折给远征归来的皇帝陛下,以恭祝辽东大捷为名,提醒皇帝陛下关注大隋内部隐藏的危机。按照魏征自己的见解,世家大族仗势欺人也罢,流寇土匪横行不法也好,根子都出在朝庭内部。只要朝廷内部能下定决心正本清源,所有乱象都将迎刃而解。而敦促皇帝陛下振作起来,重整大隋秩序的元宝藏,必将作为中兴名臣载入史册。作为给元宝藏出谋划策的心腹幕僚,他也能因此实现自己治国安天下的平生梦想。请订阅支持正版 但从元宝藏的脸色上看,显然魏征这些话并没能打动他。或者说没能引起他的共鸣。不甘心自己的建议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否决,魏征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陛下其实还是很有主见的。去年宇文氏父子弄权排挤李郎将的事情,最后闹到陛下那里去,不也被陛下秉公处理了么依我之见,陛下只是被人蒙蔽,只要有忠臣肯直言相谏,未必不会重新抖擞精神 魏征所引的例子,元宝藏很清楚。去年有一个名叫李旭的郎将,在平息杨玄感叛乱时立下了大功。但重臣宇文述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争夺兵权,硬是 二卷柳絮词|18腾渊一 二卷柳絮词|19腾渊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19腾渊二 朝中的事情,属下不太清楚既然东翁为难,这招安之举不必再提接连两个建议均被雇主拒绝,魏征心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经过最近一段时间观察,他发觉新崛起的土匪头目程名振是个非常难得的将才。能用一千稍加训练的乡勇挡住张金称数万流寇的人,其本领根本不是平素跟元宝藏文四骈六唱和的那些所谓才子可比。如果能将这样的将才拉回正道,既削弱了流寇的实力,又可替朝廷寻得一员智将,实在是一举两得。即便不替大隋朝廷考虑,把程名振招揽到武阳,也等于给武阳郡自己养了头看门的老虎。从今往后,无论是窦建德还是张金称,再想打武阳郡的主意,就得掂量掂量自家的本钱了。 偏偏武阳郡守元宝藏鼠目寸光,生怕担上干系弄丢了他自己头上的官帽。不对症下药,怎么可能打动得了程名振光凭官府既往不咎的几句好话人家程名振刚刚上过林德恩的一回当,即便再傻吧,至少也知道看看身上的伤疤 招安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听出了魏征对自己心怀不满,元宝藏也不生气。他这个人既没能力又没担当,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胸怀足够开阔。玄成不妨把第三策一并说出来听听,不管见效快慢,至少咱们能多一条选择 遇到这么一个东主,魏征也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笑着道:既然是下策,肯定施行起来非常麻烦。我将其归纳为八个字,并县、迁民、坚壁、清野,东翁如果有兴趣,我这里写了一份条陈,您可以慢慢翻看。 说罢,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叠文案来,双手捧给了元宝藏。 看到条陈的厚度,武阳郡守元宝藏就明白魏征因自己的事情费了很大心血。不由得胸口一热,低声谢道:辛苦玄成了。若是老夫今年还能在武阳郡立足,年底的时候,一定将玄成的功绩着重报于朝廷 魏征侧开半步,不敢受元宝藏的致谢,这本是属下份内之责。东翁先看条陈吧,此事说起来简略,做起来没那么容易 坚壁、清野是朝廷先前以圣旨的形式就交代给各地的剿匪妙策,对于元宝藏来说不算什么新鲜词。朝廷建议的具体措施为,将各地百姓都迁入最近的县城或者堡寨,让土匪得不到给养,活活饿死。这条计策的初衷非常好,打的是断绝土匪粮食和喽啰来源,釜底抽薪的主意。可就是忽略了一个要点,即百姓们也要吃饭。他们迁徙到城里后,非但自己失去了生活来源,同时导致了城市的粮价、物价飞涨,秩序混乱。结果很多人不得不铤而走险,与土匪里应外合夺取粮仓。到头来,反而导致很多县城沦落于流寇之手,大大助长了土匪们的嚣张气焰。 太仆卿杨义臣到河北主持剿匪事宜后,大力推行劝农令,赦免被逼入绿林的百姓们的罪责,疏散城里滞留的无业游民,劝他们重新回家种田。已经在无形中宣布了坚壁清野策略的失败。如今魏征又将其重提出来,并且在头前加上了并县、迁民四个字,实在是有些胆大得过了头。 元宝藏生性谨慎,对着蜂蜡,将魏征的条陈反复推敲。一字一句连看了三遍之后,他放下条陈,咧嘴,苦笑,玄成今天是真想把我架到火上烤啊你这八字真言,绝对有效但元某人如果照着做了,恐怕保住了武阳各县不落入贼人之手,一样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东翁何出此言,莫非觉得魏某谋事不忠么魏征立刻将脸板了起来,低声质问。 玄成心知肚明,却来难为我元宝藏手扶桌案,不断摇头。你这条陈,如果交给杨太仆,或者交给罗蛮子,都是一等一的好计。唯独交给元某嗨 太仆卿杨义臣和虎贲大将军罗艺两个深得杨广器重,又都手握重兵,所以平素即便做了出格的事情,轻易也不会有人敢找麻烦。但元宝藏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这个武阳郡守看起来为正四品大员,跺一跺脚整个郡城都要颤抖。实际上却要看着地方那些世家大族的脸色吃饭。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就可能被别人在朝廷里的故交弹劾,到头来无论被弹劾的罪名是否成立,麻烦都是一大堆。 而魏征所献的第三条妙计却建议他将远离武阳郡城的魏、馆陶、冠氏三县并做一县,将百姓和官员统一迁徙到距离武阳县最近的魏县去。这样,如果流寇再来侵犯武阳郡,壮大后的魏县和武阳郡治所贵乡就可以互为犄角,遥相呼应,一地有警,另一地立刻果断出击,攻敌背后。让贼兵左右不可兼顾,不得不知难而退。 这个计策的确可以起到对付流寇的作用,并且对于给地迁移到魏县的百姓,魏征在条陈中也做出了详细安置规划。可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不该惦记着将沙麓山背后一直到黄河岸边的数百里荒地划给百姓们开垦。那片土地常年长满荒草,不开垦出来做农田实在可惜。但那片土地都是有主之田,主人家可以任其抛荒,元宝藏却不能打它的主意。 魏征心思通透,看到元宝藏满脸为难,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建议:东翁何不试着跟那几户人家说一说。毕竟覆巢之下,鲜有完卵。真的让贼兵打破了郡城,他们连命都丢了,留着荒地还有什么用 覆巢元宝藏冷笑着耸肩,玄成读过元某祖上所写的大人先生传么补裤裆是元某之责,关人家虱子什么事情注1 注1:大人先生传,魏晋时代阮籍所著。将贵族们比做裤裆里边觅食的虱子。元宝藏这里引用此文,一是对于大隋的未来绝望。二是炫耀自己的名门后代血统。 以魏征博学多闻,阮籍将世家大族比做裤裆里的虱子这篇辛辣的文章当然耳熟能详。可是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元宝藏说得好,那些虱子们只管眼下能不能多喝一口血,不会管武阳郡这个他们藏身的裤裆破不破。即便武阳郡这个裤裆破了,虱子们还有洛阳、京城这些胸口、腋窝处可以去,只要大隋朝这个主人没被彻底吸干,那些家伙就高枕无忧。而他和自家东主元宝藏,却注定要跟武阳郡一道生存,一道毁灭。 一时间,宾主两个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站在窗口默默地看外面的夜色。外边的天气不太热,酝酿了好几天的雨一直没下起来,闪电不断在墨一般的天空中出现,一亮之后,反而显得夜空愈发地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黑得让人绝望。 无聊地数了会儿电光,元宝藏叹了口气,幽幽地问道:玄成,你是不是觉得元某这个郡守当得十分窝囊 东翁你恪尽职守,清廉自好,在当世实属难得魏征不忍心骂元宝藏昏庸糊涂,又不喜欢说违心之言,只好换个角度需找对方的优点。 元宝藏苦笑着摇头,我也就能做个清官了。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好歹也不会留下骂名伸手擦了擦笑湿了的眼角,他继续说道:可如果我说,如果是先帝在位的话,我一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玄成,这话你信是不信 魏征年龄刚刚三十出头,对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的印象很淡薄,所以也不太理解元宝藏的感慨。作为心腹幕僚,他不能在东主沮丧的时候雪上加霜,笑了笑,低声回应:东翁胸藏沟壑,只是被时运缚住了手脚,很多抱负无法施展而已您不必叹气,熬过这段时间,说不定东翁就能借得风雷,青云直上 不是时运,是人元宝藏继续摇头,仿佛一肚子心酸都被外边的闪电给勾了起来,玄成才华高我十倍,他日若有施展机会,记得千万跟对了人。嗨,为人臣者,难啊得其时者,未必得其主。得其主者,未必得其时。最无奈莫过于,其时其主俱不可得,偏偏又占了个好人的位置。元某自问是个料民之材,若是先帝一直健在,就凭着元某平素下得这些功夫,定能造福一方,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功绩传到先帝之耳,以其勤俭爱民的本性,也不会让元某白白劳碌。可惜,唉可惜 具体可惜什么,他不必明说,魏征已经完全能够猜到,并且深以为然。如果仅仅从料理民政这方面考评,武阳郡守元宝藏的确算得上一个勤于职守、廉洁奉公的好官。再加上其为人胆子一直很小,所以也不会冒冒失失搞什么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正应了古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无为而治,百姓自安。 可眼下的世道偏偏由治转乱,元宝藏这种守成之臣,就很难适应世道的变化了。既没能力对付跨境而来的流贼,又没魄力直言时弊,唤皇帝和朝中掌权诸公梦醒,。因此,他自叹生不逢时,亦不得其主,也算叹得在理。 只是外边的形势不管当事者的为难,元宝藏叹得再有理,也无法得到流寇们的谅解。七日之后,暴雨初晴,坏消息也跟着传到了武阳郡城。趁着雨大风急,漳水暴涨遮断道路的机会,匪首程名振、王二毛、郝老刀、杜疤瘌、王麻子等合兵一处,攻破清河郡下属,位于漳水西岸的经城县。待清河郡丞杨积善领援兵赶到,土匪们已经搜刮干净了经城县的粮食细软,扬长而去。 杨积善追之不及,又无力单独深入巨鹿泽捣毁流寇巢穴,只好怏怏而回。几乎就在他渡过漳水的前后脚,程名振又打着张金称的旗号出现在已经被官府抛弃了的清漳县,在那里悬师数日不动。吓得与清障只隔了一条漳水的武阳郡各地一日三惊,官府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 不开城门,往来货物就无法运到城内,城郊附近即将收割的庄稼也因为缺乏人照顾而奄奄一息。元宝藏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又叫来心腹幕僚魏征问计。宾主二人从下午一直商量到了入夜,反复考虑魏征先前提出的上、中、下三策。最后终于决定,将中策的条件打个折扣,试试可否见效。 玄成代我写一封信给他,就说我知道他所受的冤屈,已经命人上表弹劾林德恩逼良为盗。半月之内,朝廷的答复就会下来。如果他肯弃暗投明,武阳郡骑都尉的职务将虚而待之。日后他有了功劳,也可自己上折子给朝庭,亲手为父辩冤元宝藏依然没勇气触及高颖谋反的旧案,却亲口答应魏征,如果程名振肯率部来降,他可以保证举荐程名振为郡兵都尉,并且通过自己的人脉,使得程名振为父求情的折子直达天听。至于这个承诺何时兑现,以及兑现的具体细节,依照大隋官场惯例,当然因人而异了。 魏征明白东主存着能糊弄就糊弄,得过且过的心思,也不细戳破。点点头,沉声道:程贼对杨郡丞的动静了如指掌,想必在巨鹿泽周边各郡都广布耳目。东翁这封信,倒不愁送不到他的手上。属下以为,咱们不妨在信中多加几句,请他转告巨鹿泽诸盗,所有人,包括张金称之内都可以接受招安。一旦放下兵器,过往的罪业便一笔勾销。并且本郡还可以根据他们各人的才干,酌情授予相应官职 以张金称的名头,他投降后能不能得到赦免已经超过了元宝藏能决定的范围。但元宝藏想了想,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好,这样至少能动摇贼人的军心。张贼罪孽深重,肯定已经不愿回头。但程贼却是刚刚入伙,根基和心思都不见得稳定。若是他和张贼两个生了嫌隙,哼哼 魏征本来就对程名振能被自己一封信劝降的美梦不抱希望,因此打的便是通过这种手段离间群贼的主意。元宝藏的后半部分想法与他一拍即合,宾主二人相视而笑。如何写,如何 二卷柳絮词|19腾渊二 二卷柳絮词|20腾渊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20腾渊四 对于张金称的夫人柳儿,杜鹃的心里面一直怀有几分敬意。对方教导她怎么样在男人面前展现一个女人的温柔,教导她怎样才能更好地把握住男人的心思。甚至教导她怎么于巨鹿泽中自处,既不让自己麾下过于庞大的实力使得程名振感到威压,又能利用这些实力小心翼翼地维护两个人的利益。 无论这些指点是否有效,但其中包含的善意是任何明白人都能感觉得到的。特别是准备嫁妆,缝制嫁衣,收拾新人需要的物品等方面,如果不是柳儿,杜鹃甚至都不晓得该找谁来帮忙但这一次,柳儿的劝告杜鹃却无接受了。她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去和敌军拼命,自己还若无其事地坐在屋子里面摆弄衣服簪环。她更不能容忍众位寨主在是否救援问题上犹豫不决,以至于贻误最佳救援时机。以前大当家带领近十万众都没能打得过杨善会。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的部属满打满算都不到四千,怎可能在老贼面前全身而退 他既然敢冒这个险,必然有冒险的理由见杜鹃根本不听自己的劝告,柳儿侧身一步,紧紧挡住屋门,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就是你,这节骨眼儿上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还让别人怎么相信他好妹子,听姐姐一句话,坐下继续缝你的衣服。在巨鹿泽中,这会儿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你。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坐得越稳,对程兄弟的帮助越大 除了坐着等待最终战果之外,不可以做任何事。杜鹃瞪大水汪汪的双眼,怒火却一点点在目光中熄灭。她自己也带兵打过仗,知道临战最忌讳的便是添油之举。即便自己将麾下弟兄全去支持丈夫,当大伙赶到战场时,双方也已经分出了胜负。如果程名振获胜,她的疯狂举动只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如果程名振已经战败,匆忙赶到的援军根本无扭转战局,只会被敌军和败退下的喽啰们一道当鸭子赶。 两个女人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低头穿针引线。手中的缝衣针一瞬之间又变得重逾万斤,不是穿过了界,便是提起时太快,以至于扯断了坚韧的葛线。外边的蝉声和蛙声却不管人的心情,呱、呱、呱,知了,知了,知了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急得人透不过气来,急得人眼泪直往鼻孔里边钻。 终于,有几声脚步传来,打碎了蛙鸣与蝉声纠缠。杜鹃的身体猛地晃了晃,艰难地坐稳,然后用手中布幔掩了掩,盖住指尖血渍。 来的人不是送捷报的信使。五当家郝老刀的人不可能回来的那么快。除了信使之外敢在她的营地如此张扬地行走,并且边走边说笑的男人只有三个,一个是她爹杜疤瘌,一个是她的未婚夫程名振,剩下的一个,只能是大当家张金称。 隔着敞开的窗子,见到两个女人还在若无其事地缝制衣服,张金称和薛颂两个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印象中,杜鹃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有女儿气,那一针一线中流露出来的温柔与乖巧,简直让他们怀疑屋子里边换了另外一个人。但摆在窗下的兵器架子,还有挂在墙上的硬弓,却告诉他们眼前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主人,只是因为某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所以才不吝于展示自己的温柔。 大当家,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毕竟没练过武,柳儿无和杜鹃比谁更能沉得住气。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停止不动,赶紧放下针线,起身笑脸相迎。 二伯特地来接柳儿姐姐么见柳儿已经起身,杜鹃也只好收拾针线,敛衽为礼。薛大叔怎么也来了,您手头的事情忙完了 没,今天没什么事情。随便,随便走走明知道杜鹃不可能对外边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知情,薛颂还是被亲眼看到假象弄得有些发懵,楞了楞,笑着回应。 侄女这里没收拾过,如果二伯和大叔不介意,请到外间屋里稍作片刻,侄女这就让人奉茶跟柳儿学了几个月的待人接物,杜鹃做起来还真有几分闺秀模样。只是她表现得越从容,张金称和薛颂两个心里越没底。赶紧摆了摆手,笑着阻止,那个,茶我们就不喝了。在主寨那边已经灌饱了肚子。我们两个到这边来只是随便逛逛,顺带通知你一声,九当家去挑宗城去了。可能会跟杨白眼两个对上 杜鹃轻轻一笑,脸上瞬间写满了自豪与自信,是么,他可胆子真够大的。什么时候的事情现在把宗城拿下来了么 没那么快两天前他从清漳出发,满打满算,今天也就才走到地方。不可能立刻就打起来。张金称装傻装不过杜鹃,只得将自己前来的目的和盘托出,那杨白眼也很不好惹,咱们是不是派援军过去,我一直在犹豫。算起来你也是一个当家人,所以想听听你的主意 侄女能有什么好主意啊,大当家怎么安排,侄女怎么做就是杜鹃笑得脸都酸了,目光却愈发坚定。相信他,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别人更不会给他予信任柳儿的话一直在她耳畔炸响,让她不得不收起心中的恐惧,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不过我想他这么做,一定经过再三考虑。大当家派不派援兵,结果都不会相差太多。 你看,我说小九兄弟胸有成竹吧没等张金称琢磨出杜鹃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来,二当家薛颂已经开始兴奋地拍手。小九娶了鹃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咱们一堆大男人看着都发懵的事情,鹃子一句话便给解决了 也是,派兵过去,也未必赶得上两军交手张金称本来就在派援兵与不派援兵之间徘徊,听杜鹃也支持薛颂的建议,立刻对程名振的信心大增。只带着三千兄弟就敢硬挑杨白眼,也就是咱们巨鹿泽,才能出这等好汉。无论胜败,只要是小九能平安回来,我一定亲自出泽去接他。奶奶的,今后谁再笑咱们巨鹿泽没人,老子把九当家往那一戳,保准臊得他们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 笑罢,他也不再多啰嗦,随便向柳儿叮嘱了几句,拖着二当家薛颂转身回主营。耳听着外边的脚步声去远了,柳儿终于透出了一口气,伸手向脖子扇了几下凉风,喘息着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有本事。先前还跳着要去跟人拼命,转眼就稳重得像泥菩萨一般 还不是姐姐指点的及时杜鹃淡淡一笑,惨然道。巨鹿泽不派援军,自己终于没有落程名振的脸。但万一程名振战败,可能连巨鹿泽都回不来了。她可以陪着程名振一道赌博,并接受所有输赢结果。但无再等,无只是等待捷报或噩耗的传来,却不做任何事情。 没事,九当家去年一个人,也能在张大当家的几万兵马中走个来回上前握住杜鹃冰冷的手指,柳儿低声安慰。当初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但我就相信,他福大命大,肯定能活着回来 那会儿和这会儿不一样杜鹃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却忽略了对方身体和说话时声音的颤抖。那会儿我在张大当家营中,现在却是他一个人。我不派兵去添乱,也不求人派兵落他的脸。我自己轻咬贝齿,她断然决定,我自己去打探消息,不让他自己跟人拼命 柳儿被杜鹃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果决吓了一跳,破天荒地没有继续阻拦,那你怎么跟大当家说你刚才还跟他说不用派援军,现在却又追上去说要出泽帮忙她仰起头,看着杜鹃的眼睛追问。心中突然好生羡慕,为什么会抡刀动枪的女人不是自己 如果自己有杜鹃一半的身手,也不必再依附于任何人。那样,就可以远远地逃离巨鹿泽,在前方某个必经路口,等着他的经过。不敢奢求他属于自己,但能与他并肩举刀,同生共死一回,这辈子也活得甘心。 刚才说不用派援军,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巨鹿泽的七当家。现在,我自己出门迎接我的丈夫,这个理由总是说得过去吧杜鹃低头,望着为自己担心的柳儿,郑重解释。她可以不是巨鹿泽的七当家,却不可以不是程名振的女人。在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在他文绉绉地跟自己掉书包的刹那间,这个决定便已经做好。 只是别人没提起,自己一直也没注意而已。 但心里一旦发现了这个决定,便是生生世世,永不悔改。 你从哪里听说魏征的他很厉害么有了前面的铺垫,程名振已经不敢再轻视好朋友的任何意见。沉吟了一下,低声追问。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本以为可以通过王二毛掌握的情况,加深一下自己对魏征的了解。话说出口好一会儿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瞪大眼睛细看,只见好朋友王二毛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目光中却是一片茫然。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估计你也是道听途说不忍眼睁睁看着好朋友难受,程名振大度地拍了拍对方肩膀,柔声安慰。 轻轻的一巴掌下去,却打得王二毛如豹子一样跳了起来,一个箭步窜出老远,然后站在原地,讪讪地道:反正我总觉得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并且很厉害,非常厉害接连将厉害二字重复了几遍,他又舒了口气,继续补充,也许是做梦梦到的吧,反正咱们最好别招惹他。免得他真的是个太岁,到时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我看你最近是累坏了程名振摇头,被好朋友一惊一乍地表现逗得哭笑不得。尽管便太相信王二毛的忠告,他还是决定谨慎些,免得真的踢到铁板,我本来也没打算向武阳郡发起进攻,元宝藏既然存着招安我的心思,短时间内肯定不会与其他几个郡联手。趁着杨老虎不在的光景,咱们先将最爱找麻烦的家伙收拾掉。免得自家老巢天天都被他惦记,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你是说杨积善王二毛又向外闪了几步,侧着身子,如躲瘟神般不敢与程名振的正面相对,我的老天爷啊,你是不是疯了。与其惹那杨白毛,咱们还不如去惹魏征呢。至少败在魏征手里,咱俩大不过是一个死。若是败给了杨白毛,咱们俩可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也不见得会败给他程名振笑了笑,伸手从桌案上铺开一张破旧的舆图。你看,距离咱们老窝最近的就是巨鹿泽,上回咱们破了经城,杨积善就恨不得追到巨鹿泽中把场子找回来。如果咱们这次再向宗城附近凑凑注1 经城和宗城位于清河郡和巨鹿泽之间,距离上与杨积善驻扎的清河城稍近,但杨积善若领兵前来,却要渡过几十丈宽的漳水。而程名振去劫掠二地,却直接走清漳通往宗城的官道就行了。 在行军的方便性上,张家军并不吃亏。但王二毛担心的是清河郡兵的战斗力。毕竟杨积善是有名的百胜郡丞,据官府的邸报上说,此人最近三年来与绿林好汉们共打了六百多仗,从无一败。为此,大隋皇帝杨广还亲自写了匾额,派人用快马从辽东送回来嘉奖他。 除了骁勇善战之外,杨积善的凶名在河北各地也丝毫不亚于张金称。后者喜欢把对手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而流寇头目们如果不幸落在杨积善之手,轻则大卸八块,重则千刀万剐,从来没有任何人落下过囫囵尸首。因为杨积善双眉之间有一缕天生的白毛,所以绿林豪杰们都称其为白眼狼,杨白眼,稍微尊敬些,则称之杨白毛。 以前张金称带领巨鹿泽群雄也跟杨积善遭遇过几次。结果都是以众欺寡,却被人少的一方打得狼狈而逃。久而久之,巨鹿泽群雄几乎养成了一个习惯,绝不跟杨白毛正面交手。既然明知道打不过,躲得远远的总是没的错。谁也没胆子像程名振这般,不待杨白毛杀过来,自己却主动前去捋其狼须。 惊诧于好朋友的大胆,王二毛凑上前,顺着程名振的手指仔细观看。只见半张桌子大的舆图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黑线。有些地方画着圈圈,有些地方标着数字。个别地方还用朱砂涂成了红色,以示其位置险要。 这样详细的舆图,王二毛在别人那里从没看到过。巨鹿泽好汉都来自周边各郡,每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活舆图。打仗时只要头领一声令下,怎么走,哪条路近,根本无需指挥者劳心。底下的小头目们凑在一起,很快就能把最佳行军路线给商量出来。 同样,各郡的郡兵也是本地人,对地形地貌的熟悉不亚于绿林豪杰。所以虽然惊诧于程名振对地形分析得仔细,王二毛 二卷柳絮词|20腾渊四 二卷柳絮词|21腾渊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21腾渊五 清河郡丞杨善会在狐狸洼被巨鹿泽流寇打得全军覆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河北南部的大街小巷。是杨白眼么这怎么可能闻者无不议论纷纷。还没等大伙将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巴合拢,另外一个晴天霹雳让他们再次掉了一地眼珠儿。据说,打败素有不败之名的杨善会者根本不是张金称,而是张贼麾下的一个姓程的小头目据说,据说此人只带了三千多喽啰,就把同样带了三千郡兵的杨善会打了只身而逃据说,据说如果不是天黑外加狐狸洼地形足够复杂,杨善会说不定连小命儿都得交待掉 程名振是谁当人们的好奇心被勾引起来后,关注的目标随时都可能改变方向。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清河郡丞杨善会在民间的口碑也没比张金称好到哪里去。在百姓眼里,二人根本就是两个臭鸡蛋熬汤,说到底还是一个臭鸡蛋的味道。无论谁咬了谁,谁打败了谁,都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惊喜。可现在两个臭鸡蛋之间凭空冒出个新人来,就令闻者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此人集中了。 仔细一打听,好事者立刻从各种渠道收集到了自己感兴趣,也能引起他人兴趣的消息。原来这个新崛起的绿林好汉不是别人,正是去年曾经带领馆陶县乡勇奋起抵抗,让张金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少年兵曹也正是此人,被忘恩负义的馆陶周家勾结狗官林德恩所害,几乎丧命于衙门,被迫入泽为匪。更令人钦佩的是,此人当了土匪后却不倚强凌弱,一直是劫富济贫,只杀贪官不害百姓,着实称得上为豪侠二字。 生活在黑夜中久了的人,偶尔见到一点萤火虫的光亮,也会寄托无限对光明的憧憬。年少有为、武艺超群、胆识过人、曾经为父老乡亲舍身而就死地,重重捕风捉影的说,被传播者凭着自己的喜好不断添油加醋,不断放大,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敢做敢为,有情有义的英雄形象,至于这个形象距离现实中的程名振到底有多远,反而没几个人去关心了。 听说了么,那个打败杨白眼的程名振,三月份曾经攻入刘家堡,将堡里边的粮食细软全分给了周围的穷爷们自己连一文钱都没带走卖了一天苦力,却换不回一家大小果腹之资的闲汉们满怀着希望,压低声音向自己的同伴描述。 几个同伴一瞥嘴,目光里全是对孤陋寡闻者的蔑视,何止分了粮食听我隔壁家的二狗子说,那程大侠做事,比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都公道。王老财糟蹋了侯小垫闺女那案子,官司打到了郡守老爷那都没打明白。人家程大侠破了经城的第二天,就把里边的弯弯绕全端了出来。那姓王的恶贯满盈,被判了斩首示众,侯小垫抱着闺女的灵牌当场就哭晕了过去 我还听说,石头堡也是他攻下来的。堡主胡守仁被当场处死。家里的地契、欠条被程爷当众点了一把火周围的人也不甘心被视作土老冒,凑过来低声补充。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仿佛自己透漏的是什么惊天秘密,稍有不慎,就会被官府的狗腿子追杀一般。 那不是说终于有一个甘心当落伍者,掩着嘴巴惊呼,那不是说,老胡家的地大伙可以随便种了,欠他家的钱今后也不用还了 当然众人一起冲其撇嘴,老胡家的男人都被程爷杀光了。即便有远亲,也没胆子再过来送死 话音落下,大伙暗自在心中涌起一丝期盼。如果程名振哪天带着麾下弟兄杀到自己眼前就好了,那样,自己家失去的良田可以再分回来。欠了债主家的印子钱,也不用再怕被逼着还。注1 作为升斗小民,大隋朝近几年让众人感受到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压力,而分享不到半点皇家的恩泽和怜悯,百姓们对这个朝庭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心中仅有的一点敬畏,又随着三次东征的失败消失殆尽。所以私下里谈起官匪之战,言语中对土匪的倾向性反倒多一些。 官府在他们的眼里就像一棵已经摇摇欲坠的危楼,随时都会掉下些砖头瓦块来把躲避不及的人砸死。而有人突然向这座危楼狠狠地踹上几脚,只要不伤到大伙儿,众人愿意为其勇敢的行为喝上几声彩。反正那座楼不属于盖楼者的,它倒塌了,对大伙没任何坏处。如果机会赶得巧,说不定还能捡些倒塌后剩下来的残砖烂瓦回家,也好把自己家里边已经挡不住风雨的茅草屋子给修上一修。 本着这种心态,程名振和巨鹿泽群雄的事迹被好事者们越传越远,越传越玄乎。随着与清河郡的距离不断加大,狐狸洼一战中官匪双方的出动和伤亡数字也不断偏离事实。不同的是,清河郡丞杨善会所损失的郡兵数字被越传越大,而程名振打败他时所带的喽啰数量却越传越少。等到消息传入洛阳,居然变成了莽郡丞亲率三万郡兵剿匪,小英雄只用五百喽啰破敌的荒诞奇谈。 留守洛阳的权臣段达一听,登时气得暴跳如雷。他可以容忍地方官员们在在土匪手下一败再败,却不能容忍官府的威严如此扫地。一方面赶紧将此事写成奏折,派人送与正慢慢向洛阳行进的皇帝陛下杨广知晓。另一方面,将所有留守于东都洛阳的官员们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应付各地愈演愈烈的匪患。 在段达等人的印象中,清河郡丞杨善会是河北地方官员中唯一可以倚为栋梁的猛将。毕竟此人三年来连续报捷六百余次,赫赫战绩无人能比。如今,连这个百战百胜的名将都被张金称麾下一个小头目给掀翻了,其他各郡的郡丞、兵曹们更是马尾巴穿豆腐,根本提都不用提。 眼下河北大地上,能令流寇们闻风丧胆的,除了段达等人根本调遣不动,也根本惹不起的虎贲大将军罗艺外,只剩下太仆卿杨义臣一个。偏偏杨义臣被皇帝陛下调到北平护驾,等他回到清河,恐怕巨鹿泽周围几个郡县早已经落入张金称之手,局面更是不可收拾 议论来议论去,被杨广委以留守东都重任的群臣们竟推不出任何堪当大任的人选来。也不怪段达等人无能,次辽东战败,三十万府兵精锐连同一大批百战名将埋骨他乡。活着回来的,要么是根本不堪重用,被当时的统帅宇文述留在后路上负责保护粮道的,要么是树大根深,段达等人根本指挥不动的。如今不禁河北一地缺乏得力武将驻守,关陇、河西、巴蜀、江淮,甚至京畿重地与河南,哪处不是将才捉襟见肘若不是麾下实在无人可用,朝廷也不至于把杨广最不喜欢的李渊重新拎出来,命其坐镇关陇了。 事急从权,诸公何不从张须陀老将军麾下暂调一二悍将两朝元老苏威不忍时局继续糜烂下去,明知道自己开口可能引发他人的不快,还是小声建议道。 齐郡郡丞张须陀素有威名,麾下的李仲坚、秦叔宝、罗士信、独孤林四人也是数得着的好汉。张须陀凭着麾下的四员悍将和齐郡郡守的裴操之的支持,近一年来频频主动出击,先后斩杀了流贼首领裴长才,郭方预等人,打得悍匪王薄、郝孝德、孙宣雅等惯匪纷纷北渡黄河,轻易不敢再言南下。而李仲坚和秦叔宝二将的领兵能力丝毫不下于张须陀本人,如果将他们之中任何一人调到河北委以剿匪重任,恐怕用不了太长时间,河北诸贼便只有跳进黄河这一条退路可走了 主意是个好主意,但从不该说的人嘴里说出来,却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民部尚书樊子盖一直就看着苏威不顺眼,怎肯给他露脸机会待得对方话音刚落,立刻皱着眉头反驳道:老纳言真会说笑话,那李仲坚岂是说调就能调的陛下亲口命其去协助张须陀老将军,如今陛下不在,我等却将李仲坚又派往河北,此举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对于二人都提到的李仲坚,段达也不太感兴趣。虽然参照以往的战绩,李仲坚非常善于领兵打仗。但此人做事莽撞,目无上司的恶名也是远近皆闻。况且这个家伙还得罪过大隋权臣宇文述,如果将其调到河北去,一旦让他得到了立的机会,自己不是也等于跟宇文家作对么 跟宇文家作对的下场,段达心里比谁都清楚。轻者丢官罢职,重者抄家灭族。那李仲坚又不是他段达的弟子门生,也不是他的什么亲朋故旧,为了他得罪一个难惹的宇文家,实在不值。至于张须陀的得意门生秦叔宝,更是不堪大用的主儿。此人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勉强才混上了个郡兵都尉。若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大的本事,应该早就脱颖而出了,还会一直在毫无前途的地方军队里边打转儿 想到这儿,东都留守段达轻捻胡须,笑着回应,这个两位大人不必争执。陛下的决定,岂是我等为人臣者可置喙我等不妨再仔细斟酌斟酌还有没有更好的人选想我大隋人才济济,总不至于连对付个把土匪,都得东拆西借的到郡兵中调派将领 注1:印子钱,旧时民间对高利贷的称呼。一些无良大户趁人之危放贷,年息往往是本金的数倍,甚至十几倍。 经过十余年的优胜劣汰,大隋官场上的笨蛋早就被淘汰光了。此刻随同段达留守东都者,竟是一个赛一个聪明。听到樊子盖和段达两位大人张口皇家威严,闭口郡兵与府兵之分,立即明白了两位大人的意思。大伙顺着这个口风引申开去,旁证博论,很快就令老纳言苏威陷入了孤掌难鸣的困境。 事态紧急,我等理当以两朝元老苏威申辩了几句,却发觉根本没人有兴趣听自己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内。这就是他为之操劳的半生的大隋朝,一个曾经辉煌一时,让每位臣民都以之为荣,然后又如昙花般迅速凋零,任何人都无力回天的大隋朝。也罢,且随它去苦笑着,苏威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反正自己已经足够老了,未必能活到大厦倾覆的那一天。 又一次在人前扫了苏威颜面,民部尚书樊子盖心中好生得意。可这份得意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便懊恼的发现,若是依照自己和段达两个提出的选将标准,可堪派往河北担当征剿流寇重任的武将,几乎犁地三尺也翻不出来 既要善于领兵打仗,又要没得罪过任何权臣之家,还要出身于府兵,以免给地方系文武官员出风头的机会这样的完人到哪里才能找得见众留守官员们面面相觑,再也没心思表邀宠,悻然闭上了嘴巴。 东都留守段达见众同僚都装聋作哑,心中着恼,一拍桌案,大声斥责道:陛下将留守重任交托予我等,难道我等就这样回报于陛下么若是今日选不出个合适将领来,老夫将亲自领兵出征,断不敢辜负陛下的重托 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发飙,众官员更是乱了阵脚。纷纷学起老纳言苏威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任外边风雷滚滚,我自巍然不动。 大隋官场上的传统,历来是多做多惹祸,少做少惹祸,不做不惹祸。众人不约而同地装起了哑巴,段达再专横,也无挑出他们的毛病来。直气得将桌案拍了又拍,若不是留守府的家具足够结实,早就被他拍成碎木渣了。 这通火发得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正当段达和樊子盖两个越来越失望,就要准备结束议事的时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突然响起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禀,禀段,段公。属,属下倒,倒是想起一个人选来 闻听此言,段达喜出望外,立刻收起了怒火,笑着向说话人点头,尽管直说,哪怕所荐人选不妥当,老夫也不怪你 是,是,属,属下知,知无,无不言以属,属下之,之浅见,在,就在东都洛阳,就,就有一,一个进谏者受宠若惊,话说得愈发费力。偏偏又喜欢咬文嚼字,结结巴巴说了好半天,把大伙憋得脖子都粗了一整圈,依旧没将话题绕到正地方。 行本啊,不要着急,你先说此人的名字终于看清了进谏者的面孔,段达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如果不是急得失去了方寸,他宁愿出门被鸟粪淋头,也不愿意听说话人啰嗦。 此刻,众官员们也都看清了说话的人,嘴角撇了撇,脸上都写满不屑。众所周知,正在给段达提建议的献宝学士张行本是个什么劣货。此人根本没读过几天书,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去年依靠向朝廷献祥瑞才勉强混到了个五品小官。拜入御史大夫裴蕴门下后,此人终日巴结上司,贬低同僚,为人做事都非常令大伙不齿。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底限的家伙,在杨广面前却非常吃得开。别人送不到宫中的奏折,他轻易便能送到皇帝手上。别人的奏折轻易得不到皇帝陛下的批复,他的奏折却隔三差五被太监们亲手捧出来,上面写满了御笔朱批。甚至连奏折上的错别字,都被皇帝陛下耐心地逐一指出更正,从不追究他行文疏忽,君前失礼。订阅价格已经降到了千字一分三,请读者尽量支持正版。您的支持是酒徒更新的动力所在。 据宫中秉笔太监文一刀透漏,皇帝陛下之所以如此看重张行本,就是因为他说话不利落。打小就才智过人的皇帝陛下固执地认为,说话结巴者必然胸怀坦荡,不会像口齿伶俐者那样容易向他说谎。 属,属下推,推荐宇文,宇文士及将,将军领兵出,出征才不管别人怎样蔑视自己,张行本憋足了气,终于从嘴里崩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名。 胡闹简直是信口胡言没等段达表态,樊子盖又站 二卷柳絮词|21腾渊五 二卷柳絮词|22腾渊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22腾渊六 有了地方官员的支持,冯孝慈探听起敌情来果然事半功倍。只用了五天,流寇们的最新动向就纷纷送到了他的案头。 据哨探送回来的密报显示,围攻黎阳的计划失败后,高开道、窦建德、孙宣雅等贼已经分散。其中高开道和孙宣雅两人带领所部精锐,汇同林山虎、时德睿等一众匪首,徐徐退向了巨鹿泽。而窦建德因为与张金称有过节,所以不肯到昔日仇家门前暂避,带领本部喽啰和绝大部分携裹而来的流民翻过博望山,沿顿丘、沙麓山一线退向豆子岗。途中被贵乡县丞魏德深和武阳郡主簿魏征二人带领郡兵所阻,双方打了一整天,难分胜负。入夜后,流民们见窦建德获胜无望,扶老携幼弃营而走。窦建德不忍追杀,自己带着嫡系喽啰趁乱南下,渡过黄河奔东平郡的梁山去了。注1 这姓窦的举止好生古怪有了先前指挥群匪赶在官军到来前果断撤退的印象,冯孝慈对窦建德的印象颇深。按照此贼在汲郡的表现,他不该如此愚蠢才对怎么好端端的黄河北岸的荒野不走,偏偏到顿丘去触元宝藏的霉头 老将军莫非忘了张大人当日所说的话鹰扬郎将赵亦达走上前,殷勤地回应,近二十万流民,如果全带到豆子岗去,光吃也得把窦建德给吃穷了。稀里糊涂跟魏德深打一架,让流民们自己走掉。他窦建德既没落下什么恶名,又摆脱了一个大负担,何乐而不为呢 这阴险的家伙冯孝慈眉头一皱,满脸忧虑。只可怜那些上了贼船的百姓,家也没了,救命的粮食也没了。走散之后,不知道几个能活得下来 这个季节山上还有野菜,手脚勤快点儿,倒不至于活活饿死前来送密报的郡兵校尉周文耸了耸肩膀,对冯孝慈的忧虑颇有些不以为然。眼下他们各自故乡的官吏、士绅差不多也被窦建德给杀光了。那些流民回去,刚好占了无主良田,只要挺过下一个冬天,今后的日子恐怕过得比先前还滋润。 要是挺不过去怎么办还不是有人一声招呼,又跟着去铤而走险冯孝慈回头横了说话者一眼,对此人的态度非常不满意。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兵校尉,却装得像簪缨世家一般。心中对同乡没有半分悲悯,仿佛对方皆为蝼蚁,死活都与他没半点关系 周姓校尉被老将军的目光瞪得一哆嗦,却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捧起一叠密报,那些为祸乡里的贼头,眼下齐聚于巨鹿泽。如果老将军能迅速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话,百姓们没人煽动,自然容易安顿下来已经降价了,弟兄们该订阅了吧 这句话说得倒也在理,碍着汲郡太守张文其的颜面,冯孝慈不想当众给周校尉难堪。伸手接过密报,草草翻了翻,淡然问道:这些消息核实过么你确定其余匪首都去了巨鹿泽 将军尽管放心周校尉狠狠地点头,说话的语调都跟着变了味道,卑职亲自缀着流寇的脚印走,一直寻访到武安郡的肥乡。确定了群匪的目标是巨鹿泽后,才星夜赶了回来 武安郡的肥乡县距离黎阳足足有两百余里,五天时间跑一个来回,纵使有骑着快马,马上的人也得累个半死。冯孝慈怀疑说话的校尉吹牛,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对方。这才发现此人虽然衣衫穿得甚为齐整,面孔上却发出一种疲惫到极点才有的青黑色,上下嘴唇上也裂开了许多口子,说着话,便有血珠顺着裂口崩散开来。 你和流寇有仇冯孝慈立刻想到了郡守张文其与自己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看着周姓校尉的眼睛追问。 一缕寒光迅速从周校尉眼中闪起,炽烈如夜空中的闪电。禀将军,我馆陶周家满门,只活了我一个。此生如不能给父母兄妹报仇,周某死不瞑目 是张金称干的么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冯孝慈不喜欢此人身上那呼之欲出的仇恨,皱了皱眉头,继续盘问。 禀将军,是程名振那贼放了卑职尽管不喜欢被冯孝慈像审贼一样刨根究底,校尉周文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躬了躬身,朗声回应。他曾经对着天地立誓,如果能报仇,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被人怀疑、盘问,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昔日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雪尝粪吮疮之耻。如今馆陶周家的血海深仇都着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再多十倍的屈辱他也能承受。已经降价了,弟兄们该订阅了吧 放了你冯孝慈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周文,试图从对方的身体上找出一些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这已经不是他次听说关于惯匪程名振的惊人之举了。自从北渡黄河之后,他就愕然发现,惯匪程名振的作为与其他流寇头目几乎格格不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此贼似乎在追求着一种传统的正义,虽然他追求正义的手段非常血腥。 被冯孝慈盯得极不自在,校尉周文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绷紧。具体细节,卑职已经向张郡守禀告过。那程贼造反之前,曾经做过馆陶县的兵曹。陷入贼人之手后,因为贪生怕死,所以才投降了张金称,并主动潜回馆陶县来替贼人做内应。拙荆恰好是此贼的表妹,程贼素来垂涎其姿色,不忍令其伤心。所以城破后才故作大度,独独放了卑职一马 嗯此贼行事倒也干脆也不知道冯孝慈到底对周文的话听进去多少,反正得出来的结论与周文期待的方向出入甚大。你对他了解得多么我说的是他过去的习惯、喜好,以及领兵时间长短、战绩你若想报仇,必须先做到知己知彼 老将军教训的极是周文再度躬身抱拳,卑职逃得生天后,一直寻觅报仇的机会。所以对此贼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注。包括他造反之前的一些行为,都打听得非常清楚 冯孝慈正迫切了解对手,听周文如此一说,立刻感了兴趣。向身边不远处的胡凳指了指,和颜悦色地命令,你坐下说吧,关于程贼的事情,把你知道的都说给老夫听听 一抹喜悦立刻跳上周文的眉梢,他后退数步,长揖及地,卑职将言无不尽如能报得家仇,卑职这辈子纵使为奴为婢,也要报答老将军的恩德 笑谈冯孝慈断然摇头,老夫剿灭群贼,乃为社稷苍生。向你询问贼情,也是为了了解对手。至于你的家仇,将来抓到程贼,你尽管去报老夫不拦阻便是,你也不用记得老夫什么恩情 一番马屁言语没拍到正地方,碰了一鼻子灰的周文也不气馁。讪讪笑着坐好,将程名振如何混入官府当上了校尉,如何假冒英雄出城为民请命,事后如何消失了半年多,然后回来如何勾结他在县衙里的死党王二毛、段清等贼,出卖馆陶的劣迹综合起来说了一遍。 除了夹杂了浓烈的恨意外,在他的话中,对程名振的相关情况描述得相当精确。包括程名振出身于大隋将门,武艺高强,精通兵法。以及程名振造反后被女土匪杜鹃看上,不顾廉耻做了对方的上门女婿等私密之事。 对于能用三千多流寇击败杨善会的悍匪,冯孝慈一直非常重视。所以不停地打断周文的叙述,问他一些相关细节。而周文因为看到了报仇的希望,也耐着性子,仔细地解答对方的疑问。在没有必要撒谎的地方,绝对不撒谎。甚至关于两家结仇的经过,也没有完全将责任推到程名振身上,而是主动承认仇恨起源于一场误会。 这种相对平和的态度,显然比先前那种仇恨满怀的态度更令冯孝慈赞赏。老将军仔细问完了自己所关心的一切,然后将话题又转回军情上来,拍了拍手中的密报,笑着鼓励,你做得很尽职,我今晚会仔细将这几份情报看一遍。你先回去休息吧,张郡守那边,我会派人去给你请功 老将军发觉冯孝慈没有立刻出兵的打算,周文的心情顿时又急躁了起来,腾地站起身,抱拳施礼。如果让贼人有了时间在巨鹿泽中整合,日后必然更加难以剿灭。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机会 军务之事,周校尉不必操劳冯孝慈摆了摆手,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周文的提议。涉及到上万弟兄安危的战斗,他可不想没做任何准备就贸然展开。巨鹿泽附近地形复杂,眼下又到了秋汛来临之时,万一被对方引入陷阱的话,自己的一世英名和朝廷的颜面就都要毁在那里。 又碰了一个软钉子,周文浑身上下青烟直冒。但他仅仅是个郡兵校尉,官职照着右武侯将军差着十万八千里。而家中在朝廷里的那些人脉,好像也都不太管用。反正自从周家出事后,以前交往密切的那些达官显贵就突然都冷了脸。周文左一封,又一封去了近百封信,居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没本钱跟右武侯将军硬顶,红着眼睛的周文只能起身告辞。刚刚将牙龈上咬出来的血沫吞下肚子,又听见老匹夫冯孝慈在背后喃喃自语:此事好蹊跷这些匪首都奔巨鹿泽去做甚莫非最近那里有什么大事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周文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向冯孝慈拱了拱手,大声说道:禀将军,卑职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姓程的恶匪与姓杜的女贼即将成婚,张金称广发绿林帖子,请流寇们前去观礼 哦冯孝慈轻轻扬眉,姓程的能有这么大面子 他最近频频出击得手,令巨鹿泽群贼声势暴涨。张金称恰好借着给他摆婚宴的机会,向各路蟊贼示威周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补充。 婚宴,姓程的居然还想风风光光地娶老婆。,如果不让婚礼变成一场葬礼,周家的子孙就不配姓周 注1:即宋代的水泊梁山。在隋唐,此地临近巨野泽和济水,是个有名的土匪窝。 巨鹿泽九当家程名振大婚,迎娶巨鹿泽三当家杜疤瘌的女儿,巨鹿泽七当家杜鹃。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为之主婚,有请绿林同道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赶往巨鹿泽观礼。同时一道商议对付官军进剿诸事。请见到此请柬者务必赏光,届时巨鹿泽九位当家将一道扫路相迎。 如此稀奇古怪的请柬,也只有张金称这粗坯能写得出来。为了麾下一个小头目的婚礼遍会河北群雄,也只有这吃人肉的家伙,才会如此异想天开。但有资格接到请柬的人,还真没几个人敢拒绝。这年头刀子硬就是王道,人家张金称粗鄙无文也好,骄横跋扈也罢,架不住人家命好。随便抓了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来便是大将之才,愣是把见了绿林豪杰就像疯狗一般乱咬的清河郡丞杨善会给打成了缩头乌龟虽然据说张家军战斗过程中使了些奇招,但你当杨白眼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么在狐狸洼兵败之前,可是只有他算计别人,没别人算计他的份儿放眼整个河北大地,就连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见了杨字大旗,都得乖乖躲着走谁敢像程名振那样主动找上门去挑衅,还轻而易举地将杨白眼打得全军覆没 所以明知道张金称给属下办婚礼只是一个幌子,也明知道去了之后难免会惹得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恼火,河北绿林道上有名有姓的豪杰,还真赶在婚礼之前到了个七七八八。就连距离太远的大燕国主王须拔和厉山飞魏刀儿闻讯后也派人送来了贺礼。送礼的使者鼓动如簧之舌,尽述两位北地豪杰对巨鹿泽群雄的倾慕之意。末了,还不忘了委婉地提一句,念在都是绿林同道的份上,日后北方有事,请张大寨主不吝出手抄官军后路。同理,如果巨鹿泽受到攻击,王须拔与魏刀儿两个也会尽起涿郡、上谷之兵,让官军首尾难以兼顾。 这样的盟约张金称自然求之不得,立刻亲笔写了回信,表达了对王须拔和魏刀儿两位江湖同道的感谢。随后大摆宴席,招待远道而来的使者,并以主人的身份,将到会群雄一一介绍。此举已经包含了借势向高士达挑衅的意思了,群雄们心里透亮,却乐得混在其中看热闹。 也有个别人不喜欢凑热闹,如高士达麾下的悍将窦建德,还有去年反出巨鹿泽的韩建紘,但宾客们非常礼貌地将他们两个的名字给忽略掉了,以免破坏婚礼的吉庆气氛。 除了向张金称示好之外,到会群雄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亲自看一眼打败了杨善会,替河北绿林同道一雪前耻的少年英雄到底是什么模样。最近江湖上已经把少年人的形象传离了谱,都说程名振乃三国程普之后,手持一杆铁脊蛇矛,头如笆斗,膀如巨岩。几次在酒席上推杯换盏之后,大伙心里却都隐隐有些失望。眼前的少年人斯斯文文,与其说是一名勇将,不如说是一名书生。如果大隋朝还开科举的话,说不定他还可以进京应考,博取富贵。并且他的酒量也实在是一般,往往客人们还没都喝尽兴,作为主人之一的九当家已经醉得两眼朦胧了。 对于即将成为新郎官的人,众豪杰总不好意思天天将其灌得不醒人事。所以探明了其酒量深浅后,便不再以他为主要敬酒目标。程名振也借机脱身,一点一滴地将众人的关注向张金称附近引。很快,张大当家就重新控制了酒桌上的主动权,每顿酒都吃得春风得意,酣畅淋漓。 当然,酒宴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虽然大部分时间里,豪杰们都在互相劝酒,试图将彼此灌醉。但往往在推杯换盏的一瞬间,某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已经代表了一个条件,或者一个请求。而在举头痛饮之前的一句醉言,也许就是一个承诺,或者是一个约定。只是说话者和闻听者彼此都是心中有数,无须明说,也无须写于纸面罢了。 程名振的江湖阅历太短,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酒杯举起,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气氛。比起借酒盖脸和借醉吐真言,他更希望大伙能找个干干净净的军帐坐下来,把彼此之间的想法开诚布公、有条有理地谈一谈。据他在外边探听到的情报,第三次征辽已经彻底结束。大隋朝短时间内极可能不会再有第四次大规模对外战争。那样,朝廷很可能会腾出手来,全力平息各地的叛乱。右武侯将军冯孝慈突然领兵来到河北,就是一个先兆。他只带了一万府兵,就已经吓得十余万绿林好汉不战而走。如果杨义臣也突然转回来呢那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后果眼下大隋朝这所大厦虽然摇摇欲坠,却远远没到一推就倒的地步,如果大伙不提前做好准备应付官兵的反扑,有可能被大厦倒塌前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当场砸死。 私下里,他曾经把自己的担心向二当家薛颂提起过。后者震惊于少年人大胜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却表示自己对此也很困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巨鹿泽能做到今天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当家、你、还有老六,都是有长远打算的,但其他人 当时,薛颂的话不肯说完,只是轻轻的摇头。程名振大抵也能猜到他摇头的原因,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咱们大当家不是要称王么难道称王之后,大伙还准备像像现在这样万一竖起了名号,朝廷可就不会再拿咱们当一般的流寇对待 大当家称王,只是顺应,顺应天命薛颂看了程名振一眼,喉结上下滚动。他知道所谓青龙出渊的鬼话骗骗泽地里那些愚夫愚妇还凑合,根本骗不了程名振这明眼人,又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补充,也是顺应弟兄们的期盼,不得不为之。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新的目标,否则日子过得越安定,人 二卷柳絮词|22腾渊六 二卷柳絮词|23腾渊七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柳絮词|23腾渊七 河北虽然为中原腹地,自晋后数百年来却经历了燕、赵、魏、周、隋等数个朝代的轮替。当政的民族也经过几度更叠,走马灯般换个不停。因此民间风俗胡、汉混杂,分外琐碎。而张金称等人又刻意想通过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对外炫耀巨鹿泽的实力,故而将程名振和杜鹃两人的婚礼安排得愈发繁复。 新娘子入轿后,段清指挥着一众弟兄,抬起花轿在祝福声中一溜小跑,转眼之间便到了锦字营门口。出了这道营门,杜鹃就算正式离开自己的家了。虽然明明知道七当家婚礼之后还要回营中主持大局,锦字营的女兵和男兵们却不依不饶地从道路中央拉起一条条红色丝绦,绊住段清等人的去路,齐声唱道: 阿姊阿姊,且莫远行门前杨柳,着地青青。折以送汝,牵衣牵裾,初七下九,单行只影 阿姊阿姊,且莫远行圈中牛羊,呦呦而鸣。熏以送汝,牵肠牵肚,重阳上元,天长酒冷注1 杜鹃虽然生性洒脱,此刻心中也涌出几分依恋来。出嫁前被人教导了多少遍的词语没等背出,嗓子先已经梗住了。 闻听杜鹃的话语中透出了哭腔,女兵们更加不舍。留下我家阿姊半真半假的嬉闹声,大伙中蜂拥而上,团团将花轿围住。推推搡搡,伸手便去掀轿帘儿。如果轿帘真的被她们给掀开,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进行的那些婚礼步骤便要重新来过。段清等人怎肯吃这个亏,伸出胳膊,作势欲抱。那些女兵们却是沙场上抡刀都不眨眼睛的主儿,非但不怕被人占了便宜,反而豁出来了径直向段清等人怀里边钻去。窘得青涩少年们抱也不是,躲也不是,个个面红耳赤。 关键时刻,王二毛挺身而出。只见他从马鞍后伸手抓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褡裢,奋力向空中一甩。同时大声唱道: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刹那间,亮闪闪的铜钱、花花绿绿的丝线团、还有整盒整盒的胭脂水粉雨点般自空中落下。男兵女兵见了铜钱果品和胭脂水粉,立刻忘记了自家姐姐,轰地一声,四散抢夺。趁着这个机会,王二毛一抖马缰绳,抢在新郎前面俯身弯腰,横刀迅速砍落。将锦字营弟兄布下的拦轿索逐一砍断。抬轿的少年们猛然加速,护着花轿冲出人群。男兵女兵们追出数步,装作追之不及,挥手伫立,踏足歌曰: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夹衫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摆脱了杜鹃娘家人的纠缠,迎亲的队伍立刻来了精神。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双手抓起轿杆,一边唱着,一边将花轿高高地抛起。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与力 这是传统的颠轿把戏,新娘子被颠得越晕,喻示着她日后在夫家越服帖。轿子中女孩家承受不住,往往半路上便开口向丈夫讨饶。此刻的丈夫却要狠下心来,对女方的哀求充耳不闻。直到讨饶再三,好哥哥叫得众人耳朵都发麻时,方能命男傧相拿出赏钱,给轿夫们压脚,进而求他们放过新娘一马。 杜鹃是个练武出身,这点小把戏怎可能为难得了她。每当花轿下落之时,立刻双脚向下狠跺。连续数次之后,抬轿子之人的手腕反倒先受不住劲了。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笑着打趣道:七当家再跺下去,这花轿可就要漏了。您不讨饶也罢,莫非还要走着去婆家不成 好好给我走路,敢再玩花样,日后当心再见到我新娘的回应立刻从轿子里边传了出来,笑得大家前仰后合。堪堪镇住了段清等人,杜鹃又用手指轻轻叩了叩轿厢壁,柔声对程名振道:小九哥,你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吧。念在他们几个从寨门口颠倒这里,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 赏钱,赏钱。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拿着钱回家卖肉补身子不待程名振开口,王二毛立刻从褡裢中抓出大把的肉好,一把把塞进轿夫们的怀里。抬轿子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哄笑,不敢再捉弄杜鹃,稳稳地将轿杆放在肩膀上,大步前行。 转眼来到程名振的营地门口儿,早有王二毛的几个妹妹,带领着一群少年少女堵住去路。男孩子们头顶青羊、乌鸡、青牛三种面具,挡在轿子前蹦蹦跳跳。女孩子们则唧唧喳喳围住程名振,讨要糖果点心。这个难题不能由王二毛出面,杜鹃的贴身卫士红菱、彩霞还有周宁三人,各自拎起一个小柳条筐,将里面所盛之谷物、豆子以及金钱、干果等物望门而撒。由男孩子们扮演的拦门三煞,青羊、乌鸡和青牛在豆子、稻谷的打击下,抱头鼠窜。女孩子们则捡起金钱、糖果,然后站在路边齐声吟唱,撒豆撒豆,散叶开枝。洒子洒子,穗穗相连。豆子豆子,穗穗万粒。散叶开枝,儿孙满堂一路上簇拥着花轿唱过去,一直唱到新人的院子门口,歌声方才萦绕而歇。 到了程家,抬轿者又不得不停住脚步。王二毛举首望去,只见三个身材横着量也有四尺宽的肥胖妇人,并肩挡在院子门口,将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给我搬开女将红菱一声令下,负责送亲的女兵们蜂拥而上,扯手的扯手,抱腿的抱腿,立刻将程家花了重金请来的堵门妇人像抬猪一个给抬起来,笑呵呵地院子外的草丛中一丢。然后沿门口站成两排,护住花轿前进道路。 打开了进院门必经之路,花轿也到达了目的地。杜鹃在里边已经闷了一身汗,按规矩却不能着急出来透风。吹吹打打间,程家请来帮忙的宾客将数片彩色麻布,一片片铺于轿子下方。每两片之间的距离恰恰超过了两尺,让新娘子的莲步刚好踩不到边缘。 众宾客等着看新娘子讨饶,却没想到这点儿小伎俩根本难不住巨鹿泽七当家,当程母请来的全福人刚刚用筷子将轿帘挑开,轻声吟起囍歌,她立刻从轿子中鱼跃而出。两手提着嫁衣,双足轻点,燕子抄水般从麻布上掠过,鞋子底上非但没沾上一星泥土,反而凌空越过了若干布片,根本就没有在上面借力。注2 好周围的宾客喝了个满堂彩。扭头再看杜鹃,却发现刚才还风风火火的新娘子此刻却头顶红色罩面,手牵一条红色丝绦,小鸟依人般跟着程名振步入正堂去了。 新人进了正堂,整个婚礼也就达到了最。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穿了身鎏金绣蟒的长袍,带着顶黑段高冠,笑呵呵唱仪,祝词,招呼夫妻交拜。随后群雄中又推出年龄最大的一个,代表河北的绿林同道上前致辞。然后有人提来拴着红绳的一双金盏,于其中倒满了酒,请夫妻二人痛饮合卺。注3 喝过了合卺酒,在宾客们的祝福声中,又有人送上一根长长的秤杆,上面有纯金打造的福、寿、禄三星。程名振此刻已经被幸福冲晕了头,像江湖人手中的提线皮影一样,被大伙摆来摆去。在张金称的指点下,提起秤杆刚欲挑开杜鹃头上的罩纱,送亲的女兵们却又拦了过来,要求听新郎当场吟一首却扇诗才肯让开。 前来观礼的贺客都是刀头添血的亡命徒,程名振怎好卖弄斯文。笑了笑,带着几分熏然之意说道:姐姐们饶我一次,今天实在高兴,读过的诗文半句也想不起来了 群雄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觉得少年人干脆爽快,实在是堪称同道。少女们却不肯依,非要程名振露一手绝活不可。眼看着外边的日影已经到了正中,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囍宴,程名振犹豫了一下,拱手相求,文的不行,我来武的可以么反正玩刀弄枪,正是我辈本行。 对,对,咱们都是练武之人,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张金称也有心让程名振在大伙面前给巨鹿泽长长脸,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 连日来,程名振一直以儒冠布袍的模样出现。对巨鹿泽不了解的河北群雄早已将其视为了诸葛亮、谢玄一样的军师。万万没想到眼下这个斯斯文文的新郎官儿还是能上马跟人拼命的武夫。听张金称一说,立刻来了兴趣。乱纷纷地在傍边起哄道:对,对,别吟诗了。吟了咱们也听不懂。来点儿实在的,舞刀也行,耍棍子也行。让大伙开开眼界 那也成,但你不能再拿花架子糊弄人女兵也不想过于难为程名振,笑了笑,唧唧喳喳地答应。 知道程名振武艺以花架子居多,杜鹃忍不住有些为他担心。趁着大伙光顾哄笑,没人注意的时候伸出手去,轻轻在丈夫的手指上捏了捏。 感觉到指间上传来的缕缕温柔,程名振心中豪气顿生。捉住杜鹃的手指握了握,然后缓缓放开,抱拳向周围施礼。那我今天就献丑了二毛,段清,你们两个帮我一下。取郝五叔送的大弓来,再帮我于门外竖个靶子。 唉王二毛和段清对程名振的信心最足,答应一声,快步出门。须臾之后,他们两个为程名振取来大弓,又于院子内二百五十多步的树梢上挂了个练箭用的金钱。注5 程名振擎弓在手,分开众人,大步而出。用目光量了量,约略距离金钱二百步左右站稳身形。挑出一支狼牙箭,缓缓搭上了弓弦。 豪杰们昨天见过郝老刀送的大弓,一直怀疑此弓的真实威力。看到程名振准备当众试射,一个个心痒难搔,纷纷跟了出来。 待看热闹的人到齐,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今日诸位前辈来参加程某的婚礼,程某无以为谢。就向外边的金钱射上一箭,替大伙卜一卜前程。若我河北群雄今后能携手同心闯出一番天地,则此箭必从金钱眼中穿过,毫厘不差 话音落下,群雄脸上登时变色。刀头打滚的人素来讲究个口彩,如果这箭射不中金钱眼,大伙这趟巨鹿泽之行就算废了。而如果此箭正中,对于张金称来说,自然是天赐吉兆。对于不甘心屈居张金称麾下的其他豪杰,却是大大地不妙。 正当众人暗自后悔时,程名振再度吸气,弯弓如满月。愿老天保佑我,今后一帆风顺,无难无灾他心中默默祈祷,看着远处的金钱在眼中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清晰,手指突然一松。 只听嗖地一声,足足有三尺长的雕翎掠过二百步的空间,端端正正地从金钱眼里钻了过去。 注1:初七,下九,是古代女子的休息日。重阳、上元是宰杀牲口,庆祝团员的日子。此歌为送嫁哥。表达兄弟姐妹们对出嫁女子的依恋之情。 注2:全福人,即儿女双全,父母俱在的人。在婚礼上负责掀开花轿遮帘。喻示新人也会像他一样有福。 注3:本文中婚俗,为南北朝时北朝婚俗。与南朝不同。此外,唐宋期间,中原无三拜之礼。拜见公婆要放在婚后天而不是婚礼当天。合卺交杯酒、却扇挑盖头亦是在宾客面前,不是在洞房中。 注5:金钱。不是真正的铜钱,而是木制漆了金面儿,比箭靶略小,但远比普通铜钱大。, 注6:本文所引诗词大部分出自北朝乐府,个别为杜撰。行家勿笑。 好好箭法九当家神射不待前来观礼的群豪喝彩,巨鹿泽众豪杰在大当家的张金称的带领下率先大叫起来。扬眉吐气呀巨鹿泽什么时候这般扬眉吐气过。二百步的距离,一箭射穿金钱眼如果说潜龙腾渊的故事那些外人没见过,将信将疑的话。这百步穿杨的情景可是他们亲眼所见,谁也赖不掉的吧九当家射前可是向老天爷祈祷过,借此箭替所有人卜问前程。如今一箭穿过金钱眼,则喻示着从今往后河北绿林在张大当家的带领下一定能打败官军,威风八面,看那些对张大当家心有不服的家伙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无论心里如何后悔不迭,如何骂张金称狡猾。其他河北群雄也不得不跟着道一声佩服。九当家真乃神射,古之养叔不过如此张大哥得到程九弟,简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什么鱼啊,张大哥分明是一条潜龙,只是时机暂时未至而已七嘴八舌,不一而同。尽管不少人怀疑这个箭射钱眼的把戏是张金称事先排练好的套路,但二百步外穿过钱眼,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特别是对武功全是出于野路子的群豪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 听到周围阿谀奉承之词犹如涌潮,张金称脸色红得就像接连喝了三大缸酒。太过瘾了,这样的小日子太过瘾了。他自己都没料到程名振居然如此够意思,为了辅佐他上位,当众给大伙来了这样一手。 得意洋洋地四下拱手,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咧着嘴回应:是老天眷顾我等,某家也是借了大伙的福气。来来来,大伙入内落座,别耽误了新郎官却扇 大当家说得有礼。咱们入内就坐,共商天下大事豪杰们难得的心齐了一回,笑呵呵地回应。 说话间,众人又回到大堂内。看着程名振用一根秤杆将新娘子头上的纱罩头挑开,露出一张如花笑颜。新人并肩而立,向众宾客答礼相谢。随后有喜娘上前,说着吉利话将新人分开。留下程名振在外边招呼宾客,拉着杜鹃向洞房去了。 此刻洞房内早已收拾得喜庆盎然。红色的窗花,红色的锻被,还有红色的枕头、地毡,一件件上面绣着鸳鸯戏水,鱼跃龙门。有人上前替杜鹃除去鞋子,扶到塌上坐稳。立刻又有一波小男孩冲进来,拿了铜钱、干果四下乱洒。 无论孩子们闹腾得多厉害,身为新妇的杜鹃是不能从榻上下来干涉的。从现在到花烛燃起之时,都要考校她的坐功。所谓坐床、坐床,新妇坐得越是安稳,喻示着日后家宅亦越是安宁。哪怕是到了人老珠黄时,不管郎君明里暗地里纳了多少房小妾。却无一个狐狸猸子能撼动她的大妇地位。 红菱、彩霞等女兵都是寻常农家的女儿,性子泼辣有余,沉稳不足。对付段清等毛头小伙子是手到擒来。遇到七八岁,对男女之防浑然不懂的小顽童,却是空有一身屠龙技,半分也派不上用场。还是周宁心细,知道此刻新妇早已疲惫不堪了,需要安安静静地补充体力。笑呵呵地拉住闹腾最欢的一个小男孩儿,一边拿着手绢帮他擦汗,一边如同亲姐姐般嘘寒问暖。小家伙毫无心机,被文静温柔的美女姐姐顺着毛一捋,立刻变成了摇尾巴的小狗儿。其他男孩子失了头领,登时也没了再捣蛋的兴致,慢慢地安顿了下来。 拿些果子,回家给妹妹们分,让她们也高兴高兴。乖。吃完了,明天再来找姐姐要。只要你们不捣蛋,肯定还有果子吃一手拖着一个顽童,周宁慢慢向新房外走。红菱、彩霞等女兵见样学样,也难得地温柔了一次,半拉半拖,将洒帐的顽童们驱逐出门。注1 洞房安静下来后,杜鹃终于可以长喘一口气。听着前面院子里的喧嚣声,再扭头于铜镜中看看自己酡红的脸,又是喜悦,又是忐忑,内心深处,隐隐还涌起了几分茫然。 夫婿在江湖群雄面前箭穿金钱眼,别人都觉得他是为了支持大当家张金称上位,玉罗刹却知道那是丈夫为了自己做的。绿林豪杰喜欢舞枪弄棒,素来看不起斯文书生。而夫婿那百步穿杨一箭,则给了所有人一个干净利落的答案。她,巨鹿泽七当家杜鹃嫁的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少年豪杰,不是个只会耍心眼动嘴皮子的无用酸丁。而他,巨鹿泽九当家程名振,虽然崛起的时间晚,却不是靠着女人的庇护,而是凭着一身真本事闯出来的名头。既然能在二百步外射穿金钱,也能用手中的弓箭护得自己的女人和家族安全。 只是,今后自己便要做程杜氏了,再不能任着性子胡闹想到未来如何与程家人相处,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竟有些恐慌。厨房里的锅铲菜刀,在她手中远不如横刀长矛用着舒服。闺房中的眉笔腮红,论份量亦重过了铁棍巨锤自己唯一引以为荣的便是一身好拳脚,可无论用来对付郎君,还是对付将来的孩子,都未免有点大材小用。 人的性子都是如此,越是珍惜,便怕失去。念及日后要维持一个家,而自己心眼儿偏偏比男人还粗,柴米油盐样样算不清楚,杜鹃忍不住低下头,偷偷地叹了口气。 这下,把刚刚送走顽童们的红菱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围拢过来,低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叹个什么气啊难道觉得婚礼不够热闹,还是刚才有人对你失了礼数 不是,是我被折腾得太累了。杜鹃抿嘴而笑,不敢把新媳妇的古怪想法轻易说给人听。 那姐姐坐着别动,我们给你捶捶腿听杜鹃一说,红菱等人也觉得有些疲倦,打了个哈欠,强忍着困意说道。 昨晚大伙几乎都是一整夜没睡,杜鹃怎忍心再劳烦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捶也不管用。你们扶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走便是 那可不行红菱和彩霞两个赶紧跑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杜鹃的肩膀。姑爷没进来之前,姐姐必须坐着。否则家中必有狐狸猸子前来捣乱。姐姐若是累了,可以把腿伸开,我们两个慢慢给你揉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吧。老天爷,这结一次婚,比打一场恶仗还累杜鹃拗不过姐妹们的好心,苦着脸让步。 众女兵抿着嘴,忍笑忍得好生辛苦。这巨鹿泽七当家天生就是个爱动不爱静的性子,连婚床居然都坐不住。 笑什么笑,你们这些妮子,早晚都得受这一遭罪杜鹃猜到众人心里在想什么,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女兵脸上捏了一把,大声道。 一下子就像捅了麻雀窝,女兵们叽叽喳喳,乱纷纷地逃开去。料定了杜鹃没勇气下塌来追,隔得远远地取笑道,这辈子若是能嫁个姐夫这样的如意郎君,甭说坐上一下午,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们也心甘情愿 我看皮紧了你们杜鹃被笑得两颊火烫,扭头从床榻上找东西欲拿来砸人。却发现枕头、镜子、被褥、妆盒全是新的,任哪一件都舍不得向外扔。 众女兵看了,气焰愈发嚣张。指着床上的戏水鸳鸯,莲子鲤鱼,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再笑,再笑日后就别让我见到你们杜鹃无可奈何,气鼓鼓地要挟。正无计可施间,门帘被轻轻挑开,周宁双手捧着一碗汤面,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前边正热闹着呢,姐姐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估计一时半会儿,姑爷他根本无法脱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她先向众女兵们点点头,然后走到婚床前,低声劝道。 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沾牙,杜鹃还真有些饿了。顾不得再跟女兵们嬉闹,低下头来,盯着面碗里滚烫的汤汁问道:这,我可以偷着先吃些么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说法 哪有那么多讲究。新娘子坐床,哪个不是由送亲的姐妹偷偷塞些点心吃嘴快红菱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大声回应。姐姐尽管吃,我们到门口望风。不给任何外人看见就是 既然没什么讲究,亦不会影响到今后的幸福,杜鹃就不客气了。给了周宁一个感激的微笑,接过饭碗,风卷残云。 姐姐见杜鹃吃得如此香甜,周宁微微一愣,低声喊道。 怎么杜鹃抬起头,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自从被送到锦字营后,走路总靠着墙根儿,很少主动跟人说话。今天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突然变得开朗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一直浮着淡淡的笑意。 没,没什么被杜鹃看得有些心慌,周宁垂下头,颤抖着声音回应。姐姐慢慢吃,汤有点烫。 没事。你这妮子真细心杜鹃大咧咧的回了一句,继续狼吞虎咽。不得不承认,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就是心细手巧,能个想到新娘子会饿,并能主动去准备吃食。 这些日子,姐姐百般回护,婢子一直没机会报答笑着摇了摇头,周宁低声回应。姐姐慢慢吃着。我去前面看看,也许能帮上一些忙 说罢,抬头又看了纱帐上的喜字一眼,还是靠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去了。 我也去偷着打探一下,看姑爷几时能回来被杜鹃碗里的香气一勾,红菱也觉得肚子里边空得难受,找了个借口,低声向杜鹃请假。 你们也去厨房找些吃的吧。我吃完了,就在床上歪一会儿杜鹃交出空空的饭碗,带着几分倦意回应。 众女兵心疼主帅,见杜鹃在说话间已经困得上眼皮直碰下眼皮,赶紧将被褥挪过来堆在她身后,架成一个暖暖的依靠。然后相互使了个眼色,悄悄地退向了门外。 门外的猜拳行令声正乱得热闹。郝老刀被推举做了杜鹃娘家人的代表,自觉长了一辈儿。今天又凭着赠给程名振的宝弓露了把脸,所以威风八面。捧着个酒坛子劝完这个劝那个,不放倒几个誓不罢休。 此刻张金称反倒成了稳重人,端坐在主位上,与前来敬酒的豪杰们调笑上几句,对饮数盏,里里外外都透着大家风范。王麻子恨自己的儿子不在身边,既看不到他娶媳妇,又无法亲手抱孙子,被酒宴触发心事,早已醉得步履蹒跚。却强撑着与高开道等人拼酒,一盏对一盏,决不肯甘居人后。 王兄年岁比我等大,半碗对一碗便可高开道很会体谅人,知道王麻子已经喝过了量,笑着相劝。 薛颂最了解自家兄弟是个什么德行,笑着摇头打趣,他啊,这次出了血,不喝够本才不肯停呢。你们别管他,反正他的营盘离这儿没几步,大不了今晚派人抬他回去 呸王麻子横了薛颂一眼,决不服软,这巨鹿泽,哪里老子住不得九当家的这片营盘,我还出了一半的土地呢谅他现在即便翅膀再硬,也不敢撵老子走 对,对,喝多了你就住这儿。让九当家再给你找两个大美女,一左一右伺候着薛颂懒得跟这目光短浅的混人叫劲儿,笑着回应。 天下绿林是一家王兄这般,也是我豪杰本色坐在高开道旁边的是个留着五缕长髯的文静汉子,怕大伙继续说下去尴尬,笑着给王麻子解围。 此言说得非常得体,既维护了巨鹿泽诸人的颜面,又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不由得薛颂不将目光转向他这儿。房兄说得对,天下绿林是一家。日后大伙携手抗敌,还请房兄不吝指点。 有张大当家和诸位弟兄,哪轮到我房某人瞎掺和。怎么做对大伙有利,房某肯定怎么干如今杨广失德,大隋气数已尽。只待真命天子出现,我等协力辅佐之,必能重建盛世姓房的豪杰拱手自谦,话说得条理极为清晰。 彦藻兄说得对,大隋天子无道,我等为了活命不得不造反。日后若有明主出现,我等去保他 二卷柳絮词|23腾渊七 二卷完柳絮词|24腾渊八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二卷完柳絮词|24腾渊八 片刻之后,程名振和杜疤瘌翁婿两个捧着一堆坛坛罐罐而入,里面盛满了孙驼子要的各色汁水。六当家孙驼子命人先将杜鹃扶起来,靠住墙扶稳。然后将豆浆交给程名振,让他嘴对嘴给杜鹃灌进去。 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哪里还顾得上众目睽睽。唯恐施救进行得慢,用十几个粗磁大碗将豆浆折了折,不待其完全凉透,直接含在嘴里向妻子喂去。堪堪三碗豆浆喂完,孙驼子大叫一声好了。命人拿过一个脸盆摆在床边,然后从程名振怀里接过杜鹃,双手于其后背上用力一拍。只听哇的一声,昏迷中的杜鹃张开嘴巴,红的、绿的、黑的吐了整整一盆。味道又腥又酸,也不知道都混了些什么东西。 身为医者,孙驼子不嫌肮脏,将杜鹃交给程名振,命其继续重复刚才的步骤。然后用手指在呕吐物里搅了一下,放在鼻孔旁闻了闻,不住的摇头。 老六,成吗看到孙驼子满脸郑重,杜疤瘌又沉不住气了,冲到床边,连连作揖。鹃子可就交给你了,要是你治好了他,我把自己的寨子连同麾下弟兄全都让给你 谁稀罕你的破寨子,我自己还嫌平时管的事情多呢孙驼子白了杜疤瘌一眼,不屑地回应。接着洗,把肚子里的毒物先清出来再说。能不能抗住这一劫,要看鹃子自己的造化。不过你也放心,她的面相我看过,绝不是个短命鬼 孙驼子平素最喜欢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并且经常算错。所以大伙对他的推算总是半信半疑。可是到了这个当口儿,没人不希望孙驼子今天能算准一回。七手八脚冲上前,帮着程名振把豆浆吹冷。程名振接连喂了三次,杜鹃接连又呕了三次。直到吐出来的汁水渐渐变成了粉红色,众人才在孙驼子的命令下进入第二步疗程。 甘草乃百毒克星,即便找不出周宁那狠心的丫头给她下了什么毒,也能将毒性先向下压一压看着一碗甘草水给杜鹃喂下,孙驼子点点头,低声向大伙解释。 等把她抓回来,老子一刀刀剐了他提起周宁,杜疤瘌满腹的担忧瞬间变成了仇恨,望着沉睡不醒的女儿,咬牙切齿。 得了吧,你给鹃子积些福吧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孙驼子叹息着摇头。把糖水和盐水兑在一起,尝尝别太浓了,一点点给鹃子喂下去 后半句话是对程名振说的,闻者点头称是。亲口将糖水与盐水尝了尝,又兑入了些凉白开,直到感觉其咸淡适中了,才含在嘴里,一滴一滴喂给妻子。 小半碗糖盐水喂过后,杜鹃脸上的黑气慢慢散去了些。没等大伙抚掌相庆,只见她的身体突然猛然抽搐了一下,嘴巴一张,把刚才吞进去的东西全喷到了程名振怀里。 闺女,我的闺女吆杜疤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大腿哀号。你爹缺德了,给你惹了这么多的孽。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有什么灾冲着我老头子来 哇又是一声干呕打断了杜疤瘌的哭声,程名振怀中的杜鹃喷出了一口粉色的糖盐水,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到浑身湿淋淋却抱着自己不肯放手的程名振,她眼中充满了迷惑。再看看满脸焦急的张金称、喜不自胜的郝老刀,还有坐在满是污秽的地上,哭鼻子抹泪的父亲。聪明杜鹃立刻明白了自己处境不妙。想要下床去搀扶父亲,身体却软得像团烂泥,从头到脚使不出半分力气。 孙驼子也喜出望外,冲上前翻了翻杜鹃的眼皮,低声叮嘱:别动,你不要乱动。再喝些豆浆,把肚子里的毒药全部冲淡了吐出来 不待杜鹃答应,程名振赶紧命人拿过豆浆,一勺又一勺喂给醒来后的妻子。到了现在,杜鹃自己也对自己的处境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望着满脸关切的丈夫,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缓缓地从眼角烫落。 别哭,有孙六叔在,一定治得好你程名振用长满老茧的大手抹去杜鹃的眼泪,柔声安慰。两人认识一年多来,他还是次发现对方如此重要,手指上不敢用半分力气,唯恐稍有不甚,便将杜鹃的脸颊擦破了一般。 嗯杜鹃像一只小猫般在丈夫的怀抱里轻轻点头。缩卷着身子,将豆浆慢慢吞下。喝了几口之后,她便又开始狂呕。杜疤瘌亲手端来新脸盆,生怕别人伺候不周,令女儿重新陷入昏迷。 又经历了几次折腾,渐渐的,杜鹃不再感觉到胸口烦恶,脸色也慢慢由淡黑转向了蜡黄。孙驼子重新给她把过脉,命令她再喝一碗糖盐水,平躺在塌上休息。然后将头扭向众人,低声说道:她的命肯定是保住了,但能不能把毒物完全驱逐干净,还要看下毒的方子 他奶奶的,薛老二简直是个废物,找个女人也找不到杜疤瘌早已急成了疯狗,逮着谁都想咬上一大口,我自己去找,不信她还能飞上天去 我已经下令封闭了巨鹿泽的所有出入口老五,你再去传个令,告诉大伙都别睡觉,天亮之前,挖地三尺也要把姓周的娘们给我挖到折腾了半宿还没拿到凶手,张金称也觉得非常不耐烦,狠狠跺了跺脚,皱着眉头回应。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禀报。说是各寨都搜了一遍,但没人发现周宁的踪影。张金称勃然大怒,抓起一把胡凳冲着门外砸将过去,滚,没找到人回来报告什么传我的命令,找不到人,巨鹿泽中所有做药材生意的,全掉脑袋 老六,不包括你转头看到孙驼子,他又稍稍恢复了些理智,粗声粗气的解释。那姓周的娘们自己总不会变出药来。估计是哪个贪财的挖了毒药卖给了她。让她差点害了鹃子 孙驼子也不计较,径自走到屋外打水洗脸。这边杜疤瘌却再等不下去,随便找了根劈柴当火把,就准备亲自去外边撅地三尺。如此忙乱的夜晚,程名振有些担心老家伙的安全,想了想,伸手拉住杜疤瘌,岳丈,还是我去吧。我眼神稍好一些。眼下泽地正是涨水的时候,到处都是新出现的泥坑。 你留下照顾鹃子我去杜疤瘌回头看了一眼女儿,用力甩动被拉住的衣袖,我对这里的地形肯定比你熟悉。多带些人手,谅也不会出什么危险。 您老已经累了大半夜了。我年青,身子骨禁折腾。再说了,鹃子这边,您老留下也比我照顾得好程名振不肯放手,兀自坚持。杜疤瘌拗他不过,又实在放心不下女儿,想了想,只好答应了。 翁婿二人的话被杜鹃完全听在耳朵里,小姑娘于生死之间滚了一个来回,性子难免有了些变化。张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程名振,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我是运河边上长大的,夏天的时候曾经下水赤手空拳地捉过鱼。上个月莲嫂给你做的那条两尺长的白鲢,就是我从水里边硬拖上来的程名振明白杜鹃的心思,拍了拍对方的手,低声解释。 小夫妻的洞房花烛夜虽然被破坏了,但经历过一场磨难,彼此之间的感情反而增进了许多。有些亲昵动作不必人教,自然而然地便做了出来。旁观者看在眼里,纷纷扭转头,心中暗自替二人送上祝福。此刻杜鹃眼中却再看不到别人,犹豫了一下,柔声叮嘱,那,那你先换身衣服。别穿这身湿的出门。巨鹿泽靠水,当心夜里风凉 我马上去换。你先安心睡一会儿。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赶回来程名振欣然领命,又替妻子掖了掖被子角,转身出门。望着他宽宽展展的脊背和坚实的臂膀,杜鹃的嘴张了张,仿佛有话还要叮嘱。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妻子转危为安,程名振的心里却极其不是滋味。脚步刚刚迈出新房,脸色立刻乌云滚滚。他曾经提醒过杜鹃,小心周宁会使什么坏心眼儿。毕竟周家大院是杜鹃亲自带人攻破的,周家被杀的一百四十余口,或多或少都与自己和杜鹃有些关系。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被自己抱着感恩之心救下的周宁却如此狠毒,处心积虑想了解杜鹃和自己的性命可以说,此番巨鹿泽会盟的功亏一篑,以及杜鹃所面临的危难,全是自己一念之善所引起。 每每种下善因,每每收获的却是恶报。此刻的令程名振痛苦的不仅仅是周宁的阴险。他自己一直所坚持的那些人生信条,他从小所受到的那些教育,那些几乎铭刻进骨子里的正直和善良,全部被一碗毒药给涂得漆黑。 如果善良不再成为美德,如果宽容不再被视为高尚,如果阴险歹毒成了无往不利的准则,如果谎言和欺骗总是赢得丰厚的收益,那,人与禽兽之间究竟还有多少分别 他不知道,也看不清。一边懊悔着自己的过去种种,一边在黑夜里搜索。 四处全都是路,却没有一条通向光明。 程家大院之外,此刻亦站满了举着火把的喽啰。他们都是程名振一手来的,经历过上次伏击杨善会的战斗,因此军容看上去远比其他各寨的喽啰齐整。发现程名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长枪出门,立刻有带队的校尉跑上前,长身肃立,抱拳施礼,禀九寨主,能打的弟兄们都在这呢只要您下个令,即便追到洛阳,咱们也将害人精追回来 谁让你们集结的霎那间,程名振的目光又温暖了些,瞪着眼睛追问。没有大当家张金称的将令擅自集结部属,这是个非常招惹麻烦的行为。但弟兄们的拳拳之心几乎都写在脸上,即便此刻他说下毒的人就是受张金称指使,估计大伙也会毫不犹豫拿起兵器,跟除了杜疤瘌父女之外的其他六个寨子火并。 禀九当家,是弟兄们自己来的。段都尉怕出事,命令我等不准乱跑,站在门口等候您的指示校尉班浩双腿并拢,腰杆挺得笔直。是程名振,让他们一次次品尝到了胜利的喜悦,是程名振,让他们不再被官兵赶着走。也是程名振,带着他们一举击溃杨白眼,令巨鹿泽的弟兄从此被整个绿林道仰视。所以在大伙心里,程名振的威望一点也不亚于大当家张金称,甚至再某些方面,远比张金称更令人敬服。 事已至此,程名振只有想方设法补救,强行打起精神,四下拱手:弟兄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但是对付一个逃走的娘们,实在用不了那么多人。班浩,带一个队的弟兄跟着我,其他的弟兄,马上解散回家休息 九当家众喽啰齐声抗议。刚要嚷嚷几句,却听程名振将脸一板,大声呵斥道:传我的命令,解散别惊扰了咱们大当家的客人,回去睡觉 大当家和客人几个字,被他有意咬得甚重。喽啰们楞了一下,旋即有机灵者明白了程名振的为难之处,拉住自己的伙伴,低声提醒,走吧,别给九当家找麻烦。一瞬间,众喽啰恍然大悟。敬佩地向程名振点了点头,各自散去。 将一场差点爆发的危机消弭于无形,程名振的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些。\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乱,巨鹿泽并非铁板一块,外边的江湖多复杂,泽内的人和事情就有多复杂。九个寨子翻遍,却找不到周宁踪影的事实未必是因为对方藏得好,而是因为每个寨子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即便二当家薛颂出马,也只能潦潦草草地搜个大面儿,未必能驱使整个巨鹿泽,近二十万男女老幼放弃睡眠,齐心协力帮助他搜人。 如此,在天亮之前,即便程名振自己也很难保证将周宁翻出来了。但杜鹃体内的毒药却没有完全被解,拖延得越久恐怕后患越大。想到这儿,少年人逼着自己平心静气,努力找出一个可行,且不会挑起各寨矛盾的办法来。 巨鹿泽地形复杂,为了防止官军和绿林同道的窥探,几乎每个出入口都有机关陷阱,险要之处,还有喽啰十二个时辰轮替把守。如此严密的防卫之下,没有大当家张金称的令牌,周宁恐怕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那样,她的藏身之所必然是在泽地中某个角落了。 想到这儿,程名振慢慢有了些头绪。点手叫过校尉班浩,低声吩咐,你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再带些铜钱,去各个出口,还有各寨的入口,问问今天下午和前半夜是哪些人当值。然后把铜钱分给当值的人,让他们再仔细想想看没看见周宁从眼前经过。告诉他们,若是谁能提供准确消息,日后我必有重谢 是班浩拱手领命,转身去队伍里边挑人。程名振想了想,又继续叮嘱大伙,骑马去,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回来报告予我。需要的肉好从我家里拿,我这就命人给你们准备。 说完后,从腰间摸出块令牌,交给亲兵去开库拿钱。自己拄着长枪,站在原地等候弟兄们和薛颂、段清、王二毛等人的消息。堪堪又是半个时辰过后,二当家薛颂那边还没有新的回音,校尉班浩却骑着马,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有消息了么各寨当值的弟兄们怎么说程名振赶紧迎上前去,亲手搀扶班浩下马。校尉班浩哪敢劳动自己最敬重的人搀扶,一边从马背另外一侧向下滚,一边喘息着回应,还没,前寨后寨都问过了,可以肯定,姓周的没有出泽,也没有去寨后的那个大湖。其他几个弟兄正往回赶,估计范围会越来越小 说话间,远处马蹄声又起。派出去的弟兄们陆续返回,带回一条条充满希望或令人沮丧的消息。下午酉时,林字营的弟兄看到姓周的在寨子门口晃了晃然后折转向西去了 山字营那边说,姓周的可能想出泽,但不认识路,又兜了回来 风字营的弟兄没看见。不过听他们说,姓周的小娘皮走路像只猫一样,非常好认。只要天亮,肯定能被发现。 最后跑回来的人是去锦字营的,那里是杜鹃的老巢,班浩本来不抱任何希望。但回来的弟兄却满脸神秘,跑到程名振眼前滚鞍下马,低声汇报,禀九当家,据锦字营今天下午当值的弟兄说,好像看见周宁在傍晚的时候回了营。但从那之后,却没看到她出来过 准不准别好像校尉班浩又惊又喜,一把扯住报信人的衣袖追问。 我,我不清楚报信的弟兄连连点头,当值的弟兄说看到了,但锦字营已经被人搜过,却什么都没搜得出来 我带着你们再找一遍,记住,咱们是求人帮忙,不是去搜营程名振的眉头一皱,低声叮嘱。 众喽啰点头称是,纷纷跳上坐骑,跟着他直奔杜鹃的锦字营。那里是除了苦囚营外,周宁最熟悉的地方,如果选择藏身之处,她也只有藏在锦字营中才更不容易被人抓到。 两家营寨距离非常近,转眼之间便已经来到门口。当值的香主周凡早就听说了杜鹃被人下毒的事情,正恨得压根痒痒。听程名振解释说凶手可能就躲在锦字营中某处避难,立刻把眉头一竖,瞪着眼睛答应,九当家您尽管去找,需要调遣多少人手,想搜谁的屋子,尽管吩咐。谁要是不肯配合,您就拿刀砍了他。他,要是没有七当家,泽地里不知道多少女人要遭殃。这帮没良心的东西,谁敢窝藏凶手,我老周个跟他拼命 给我调三百个得力的帮手。程名振也不客气,低声叮嘱。 不用调,今晚当值的就够周凡毫不犹豫,拱手将指挥权交出。 程名振点头称谢,跳下坐骑,带领弟兄们从外向里,拉着人网查探。杜鹃早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夫婿,所以对锦字营驻地内的一岛一湖,甚至每个水洼,都曾经向他介绍得清清楚楚。只是从子时三刻一直搜到寅时,几乎把整个锦字营都梳理过了,依旧没人能看到周宁的身影。 我就不信她能游出湖去班浩气得两眼通红,抽打着身边的芦苇叫骂。此刻已经是初秋时分,泽地里的苇子长得正茂盛,真的在苇丛中钻上一个人,恐怕除了动员弟兄们将芦苇割掉外,没任何办法可以将其翻出来。 不会是有人故意将他藏起来了吧曾经被杜鹃救过命,进而投入锦字营的周凡想了想,小声嘀咕。他在巨鹿泽混得时间最久,心里边最清楚各位寨主彼此防备,彼此拆台的往事。所以不吝以最坏的想法去推测寨子里的任何人。 闻此言,程名振又是微微一楞,藏起来,藏起她来有什么好处。这泽地里还有谁跟她有交情你别乱说,以免影响弟兄们的团结 是,九当家教训得极是周凡吓得一缩脖子,抱拳回应。嘴上的话虽然说得伶俐,心中却对程名振的教训很是不以为然。周宁的确跟任何寨主、堂主都没交情,可巨鹿泽中,看着杜氏父女和程名振三个,眼里充满嫉妒的家伙也不在少数。况且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不丑得像头赖蛤蟆,还怕没东西讨好别人么。只要她把衣服一解,两腿一张,自然有胆子大的家伙见色起意。 想到巨鹿泽中色中恶鬼极多,他忍不住又抬起头,准备以过来人身份向程名振进几句逆耳忠言。却看见程名振眼睛直勾勾盯着湖中某处,目光凌厉如刀。 的确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那是在芦苇深处的安乐窝。只有三个人知晓,一个是被毒倒的杜鹃,一个是程名振自己,最后一个,便是程名振的好兄弟,曾经几度舍命救他的好兄弟。 此时正值七月末,虽然已经入了秋,泽地里的天气却依然热得像蒸笼。然而程名振丝毫感觉不到风中的温度,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管中都淌满了冰水,针扎般冻得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头都一片阴寒。 他冒着得罪王麻子和杜疤瘌等人的风险救了周宁,反过头来周宁却试图置他与杜鹃死地。他费尽心思给王二毛创造立功机会,以便让好兄弟能如愿抱得美人归。却不料王二毛明知道杜鹃在等待解药,依然偷偷将下毒凶手周宁给藏了起来这一个背叛挨着一个背叛,如果连同生共死的好兄弟都为了一个女人跟自己反目的话,从今今后,这世界上还有谁人可以相信 九,九当家不要着急,咱们,咱们再重新搜一遍被程名振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哆嗦,锦字营香主周凡结结巴巴地提议。 不必了程名振勉强回转心神,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我知道一个隐秘地方,那放不下太多人,班浩,你带着十兄弟跟着我过去。 话说完,看看锦字营众喽啰迷惑的眼睛,他又叹了口气,犹豫着补充道:周凡,你也挑十名弟兄跟上来吧其余的弟兄,烦劳在这里等候。顶多半个时 二卷完柳絮词|24腾渊八 三卷猛兽行|1秋分一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1秋分一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发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发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 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 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 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 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 地,血流成河了。注1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 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 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 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 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 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发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 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 下悍匪程名振突发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 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 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者投靠土匪,或者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发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 能哑着嗓子发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 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 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 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 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 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 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 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发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 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 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 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 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发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 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 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 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 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 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速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 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 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发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者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 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发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首四顾。果然发现风、山、陆、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巨鹿泽与襄国郡治所龙冈城之间的距离只有六十多里,大军亥时出发,天亮时刚好赶到。城里的官吏早就是被张家军打服了的,哪里敢多做抵抗还没等羽箭射到城头上来,一干文武已经打开城门,跪在门口恭迎张大王前来巡视。 兵不血刃夺了郡城,张金称心情甚佳。一边派出亲信入城维护治安,以免有人趁乱惹事,给张家军脸上抹黑,一边命人将襄国郡的大小官员叫到跟前,和颜 悦色地说道:老子为人讲信誉,不像尔等那个狗屁朝廷,前脚拉完了屎,后脚就趁热坐回去尔等尽管放心,既然尔等没短过老子的保安费,老子自然要要保尔等 的平安。此番只是借道经过,等大军过完了,尔等该敲鼓的敲鼓,该打锣的打锣,该给朝廷的报信的报信。说打得老子落荒而逃也好,血战夺回郡城也罢,尽管吹 反正只要没真跟老子动手,老子也就不难为你们 不敢,不敢。大,大当家对我等有不杀之恩,我等感激不尽。岂能再胡乱吹嘘,坏,坏了大当家的威名一干倒霉蛋官员听闻能保住性命,早已暗中念了不知道多少回佛。此刻听闻张锦程居然让他们继续当地方官吏,还要向朝廷虚报战功,吓得额头冷汗之冒,一个劲儿的摆手称谢。 让你们吹你们他娘的就尽管吹,拿老子的话当放是屁么张金称眉头一竖,张口便骂。换了别人来当郡守,老子还得跟他打一场才能把他打服,还不如你们几个用着顺手呢想活命的,就别跟老子客气。否则,莫怪老子不讲道理 您老什么时候讲过道理来着众官吏心中暗骂,口中却只有唯唯诺诺。唯恐说错了半个字,惹得张大王发火,将众人的心肝挖去做下酒菜。好在张家军正忙着赶路,仅仅在城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而去。临行前,顺手将市署、府库里准备上缴给朝廷的铜钱和米粮洗劫一空。 损失的那些财物,都能从大户和百姓头上再刮出来,并不足以令地方官员们挠头。但如何向朝廷汇报,却让大伙彻底为难了。按张金称说的写吧,未免吹得太 过,谎言万一被人捅破,众人性命难保。可说是不战而降吧,按大隋律例,好像也是个死罪。没死在张金称手里却被朝廷给剁了脑袋,做这种傻瓜也实在需要些勇 气。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有一个书吏想出了个好主意。建议郡守大人以不变应万变,就当大伙集体做了一场白日梦,事实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反正如今天下变乱 纷纭,未丧城失地,就不会引起朝廷的太多注意力。只要大伙自己不主动上报,无论是京师还是东都,谁还会派人查查张金称是否进入过龙冈城除非朝中大佬们闲 的蛋疼 众官员闻听此计,纷纷叫好。立刻派遣衙役张贴布告,安抚百姓,严禁传播流言蜚语,更不准大白天说梦话,否则定以从贼罪论处。把百姓们吓唬住后,又匆匆忙忙写了几封信,快马送往周边各郡。以同僚的名义提醒各郡官吏,张金称倾巢而出,刚刚绕过龙冈,请大伙小心谨慎。 说来也怪,张金称对内虽然禁止喽啰们探听此行去向,对外却毫不提防。有一拨襄国郡的信使几乎就在他眼皮底下快马加鞭地跑了过去,他既不阻拦,过后也不派人去追。任由张家军出泽的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传开。 大军迤逦南行,越沙河、翻磐山。一路上凡是按时缴纳了保安费的城池、堡寨,敲打一下便走。对那些不肯缴纳保安费的寨子、堡垒,则血战而下,彻底将 其烧成白地。就这样打打停停地走了小半个月,搅得整个河北南部的各郡县一日三惊,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放百姓进出。正在各郡将士枕戈待旦的时候,张家军却突 然又失去了继续劫掠的兴趣,在武安郡和魏郡的交界处,捡了个名叫滏山的废弃要塞驻扎了下来。 滏山地处太行支脉,上窥武安,俯览魏郡,地势十分险要。万一张家军哪天玩得高兴,稍不留神就可以逆着浊漳水穿过太行,直接杀进河东上党郡去。这下,非 但河北道南部的地方官员心中惶恐,河东郡南部的地方官员们也坐不住了。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写进东都去,请朝廷增加剿匪兵力,早日还地方以安静。 那朝中的狗官,真的会像咱们期望的一样昏非但大隋的地方官员们忐忑不安,张金称麾下的寨主们心里也直犯嘀咕。此番主动出击,大伙可是几乎将巨鹿 泽中能打的战兵全带上了。而作战目标却非常邪乎,居然试图把右武侯将军冯孝慈从黎阳的高墙后逼出来,到地形不利于骑兵展开的滏山一带进行决战 管他呢,朝廷要是不肯帮忙,咱们这趟就算练兵了,反正泽地那边有老二和娟子 三卷猛兽行|1秋分一 三卷猛兽行|2秋分二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2秋分二 北国的秋,一向是来得快,来得突然,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来。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发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发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 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 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没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来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 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来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 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来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 地,血流成河了。注1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 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消停过。官来匪往,匪往官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没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 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来,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来,无 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 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 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发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 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来,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 下悍匪程名振突发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没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 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来,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没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 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没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来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已经没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来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者投靠土匪,或者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来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来,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发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来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来,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 能哑着嗓子发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 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 捎些东西回来。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来。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 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 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来,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 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 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 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发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 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 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 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没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题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来。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 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发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 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来,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 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来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 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 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 像铁桶一块,根本没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速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 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 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发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者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 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来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来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发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没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没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首四顾。果然发现风、山、陆、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来,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没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输光了拉倒,人死卵子朝天。作为一方大豪,张金称身上缺乏很多成为绿林霸主必要的气质,惟独不缺的便是赌性。当年没造反时,穿越马贼横行的燕山往来塞 上贩货,其实也是赌,赌自己运气好,不会被贼人半路劫了货,落得人财两空赌赢了,每年便能比老老实实种地多攒仨瓜俩枣。带头杀官造反,还是赌。赌一旦不 当场战死,便能扬眉吐气地过几天人过的日子。之后他火并好朋友孙安祖、驱逐窦建德,寻机剪除八当家刘肇安,几乎没有一次不是行走于悬崖边缘。稍不留神便要 搭上性命。然而,他一次次地赢,赢得惊险刺激,赢得盆满钵圆。 所以,听完程名振的整个计划,他于震惊过后,心中更多的是兴奋。程名振推荐的玩法可比他先前的那些玩法过瘾多了。如果将他前几次赌博比做掷色子压大小,程名振制定的进一步方案简直就是双陆、天九、甚至黑白子,不到最后一步很难看到输赢。 赌,咱们要赢就赢一把大的当程名振的进一步方案被张金称亲口介绍给几个核心寨主的时候,大伙的表现几乎和张金称听到这个方案时一模一样。新的方 案虽然比大伙先前商定的那一个更危险,但其背后所收获,却让看到者无不两眼通红。大伙本来都是一无所有,输光了不过还是一无所有。瓦片不怕跟玉碰,纵使碰 得粉身碎骨,那玉上掉下来的渣渣,也够重新再买几车碎砖烂瓦的。 在几个寨主的协力支持下,张家军四面出击。一个月内,将滏山临近的县城、堡寨逐个梳理了 三卷猛兽行|2秋分二 三卷猛兽行|3秋分三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3秋分三 猩红色的战旗,土黄色的号铠。前方的队伍是那样的熟悉。在童年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名振曾经梦想着成为身穿黄色号铠中的一员。在同一面战旗下,刀劈突厥,马踏南陈,为背后的大隋立下赫赫战功,像悬云台,名留青史。 可以说,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自己带领着另外一支队伍,向父辈们以之为荣的大隋战旗发起决死冲击。但现实就是这样荒唐,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活下去,他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葬送父辈们的血染荣耀,不惜任何代价。 就在他一闭眼睛的刹那,敌我双方已经有近千人倒在了血泊中。大隋府兵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弓箭手射出的破甲锥几乎都集中在某个固定区域。张家军的大部 分喽啰还穿着单衣,三棱形的箭簇非常轻易地边撕开了他们的衣服、皮肤、肌肉、入体长达半尺。中箭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旋转着倒了下 去。 相比之下,喽啰兵们的战绩乏善可陈。除了少数持着缴获来的角弓的精锐,其余弓箭手射出的羽箭尽管占据了地形和风向的双重优势,也散乱不堪。大部分被官军中的朴刀手用盾牌格落,小部分侥幸命中目标,却仅仅是在皮甲上钻了个洞,连重伤都没能造成 一轮羽箭射罢,喽啰们的士气迅速下降。锋矢阵的前三分之一还在高速前冲,后三分之一却有很多人在袍泽的尸体前放慢了脚步。他,冲上去。胆小者 后者死阵尾督战的三当家杜疤瘌立刻翻脸,抡起刀背一通乱抽。后排喽啰背上吃痛,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上前玩命。中间位置的袍泽被他们推动,整个阵型顺着地 形的坡度隆隆前行。官军的第二波羽箭却又像冰雹般砸了下来,砸在锋矢阵的中央,将其切成若即若离的两段。 背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程名振却充耳未闻。他甚至没有整顿队形,鼓舞士气的打算,只是裹在锋矢阵中央靠前部分,一味地加快速度。护在他周围的亲兵个个身经百战。发现主将舍生忘死,也都豁了出去,挥舞着长柄陌刀,狼一样惨叫,嗷嗷,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几名身受重伤的喽啰自知性命难保,举起血淋淋的手掌,厉声相和。凄惨的叫声让所有弟兄心中一凛,同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愤。 啊啊啊啊冲在最前方的所有喽啰都叫了起来,声声透着绝望。很快,这绝望的叫声感染了冲锋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亦举起简陋的兵器,大声回应。 啊啊啊啊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活着又有什么可留恋倘若战败,大伙的脑袋少不了要被挂在城头上,还不如奋力一搏。 啊啊啊啊既然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你们活得舒坦。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再过二十年,天地间还会出现一条好汉。 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很容易受到环境的感染。当整个军阵的核心都抱上必死之志的时候,其余弟兄也迅速忘记了恐惧。羽箭的封锁还在继续,死亡就在身边。昔日的袍泽一个接一个倒下,跑动中的人却疯了一般,根本不想做任何停顿。 冲上去,冲上去,临死拉一个垫背的。 冲上去,冲上去,新郎官程九爷都冲到最前方了。谁的命比他还金贵。 古语云,临阵不过三矢。指的就是在一百步左右的羽箭有杀伤力射程到两军相接这段距离上,防守的一方的射击频率。除了极少数天才的射手和武艺精熟的大将 外,一石半的角弓,能直接置敌人死地的射程最远不会超过一百二十步。而一百二十步的距离,高速冲击的战马只需弹六到七下手指的功夫,人的跑动速度稍慢,十 五个弹指,也可以完成两军相接。 第三波羽箭落下,又放倒了五百多名绿林好汉。第四波羽箭因为双方距离过近,已经只能采取平射,大部分被排在锋矢阵最前方的喽啰们用盾牌隔开,少数落入 阵中,杀伤力骤减。没等府兵们将第五支弓箭搭在弦上,锋矢阵最前方的朴刀手突然将木盾当做暗器向前甩去。厚重的木盾在半空中打着旋,挂着风,直接切在了前 排府兵的脸上。 没料到喽啰们居然用如此方式发起打击,站在最前排的府兵登时被砸得晕头转向。与此同时,程名振的道将令终于在人群中央响了起来,隐隐带着股血腥。举刀,挺矛干翻他们,他大声呼喝,丢下插着三支雕翎的木盾,将先前单手提着的长槊稳稳地端平。 弃掉盾牌的朴刀手立刻举起钢刀,跨步冲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敌人。紧跟在朴刀手身后,一路受其保护的长槊手也平端铁槊、木矛和白蜡杆子缨枪,撒开双腿,将 跑动的速度发挥到极限。这都是几个月来程名振日日不断训练他们做的,大伙几乎形成了本能。一旦将兵器端起,便是勇往直前,百死而不旋踵。 前军,稳住左右两翼、斜向上前,切断他们老将军冯孝慈不慌不忙,挥动手中的令旗。呜呜呜呜呜呜身边的传令兵立刻举起号角,将他的 命令通知到全军。十字形大阵缓缓开始移动。即将与对方相接的前军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后,很快恢复了镇定。一直以羽箭向绿林豪杰招呼的左右两军丢下角弓, 提起兵器,呈剪刀状,慢慢向前迫近。 轰交战双方毫无花巧地撞在了一起,血浆迸射。刹那之间,府兵前军便如遭受重锤的岩石般,碎掉了厚厚一层。而锐利如刀的锋矢阵列也立刻变钝,前排 勇士冲锋速度骤然下降,后排的喽啰却因为跑动的惯性继续压上来,或者将挡在路上的府兵将士捅翻。或者被训练有素的府兵将士砍倒。 层层叠叠的尸体倒下,地面上很快就淌满了红色的泥浆。交战双方却没有一方退缩,前仆后继,不死不休。这是勇气与意志的较量,这是男人之间尊严的较量。后退者将终生抬不起头来,战死者将永远成为英雄。 地形的效果慢慢开始显现,借助着脚下土地的坡度,训练和装备远不如对手的喽啰们居然与府兵们杀了个旗鼓相当。前方的弟兄不断倒下,后方的弟兄如同潮水般涌上前,一浪紧紧跟着一浪。 锐利的横刀砍在单薄的葛布衣衫上,瞬间切开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在体力即将崩溃的刹那,满手老茧的汉子们却忍痛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短刃,狠狠地捅进对 手的小腹。两个人同时倒下,然后彼此拥抱着在血泊中翻滚,撕打。直到其中一方完全丧失了意识,另外一方才停止攻击,倒在对方的尸体旁,大笑着合上双眼。 雪花陆陆续续飘落下来,盖住地面上的尸体,殷红。而那浓重的殷红色瞬间又与白雪融为一体,汇聚成股,成溪,成河,默默地顺着山坡流下。 这是人世间最凄凉的场面,也是人世间最壮烈的场面。生命在最后时刻汇成一曲绝唱,任何乐器无法相伴,任何曲调无法比拟。 几乎每个人都陶醉在这华丽的乐章当中,如醉如痴。时光变得缓慢,甚至停滞不前。过去未来,痛苦快乐,恩怨情仇,一切都顾不上再想,也懒于再想。你所能 把握的就是现在,稍有疏忽便会丧命。毫厘之差决定生死。手中的兵器不再沉重,身上的伤口也没有了感觉,生涩的招数,僵硬的步伐,突然间都变得娴熟无比。出 招的动作仿佛是在跳舞,而牛头马面则在两旁踏歌相伴,砍翻一个,再砍翻一个。他们都死了,只有你活着。活得精彩,活得开心,活得热烈。活得像一团燃烧滚动 的烈焰,无论谁试图靠近,就将他烧死,烧残,烧成一堆灰烬。 无论是谁哪怕是父辈们过去的同僚。哪怕那些黄色的铠甲和红色战旗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在两军刚刚相接的刹那,程名振还稍稍闭了下眼睛,合着口中的血 浆咽下心中的痛楚。到了此刻,他却已经完全被血腥气所迷,被刀剑相撞声所染,整个人疯狂得像头出笼的豹子。手中的精钢槊锋是豹牙,脚下的包铁战靴是豹尾。 无论是谁敢招惹,用钢牙咬碎他,用铁尾打翻他。将他的尸体踩入血泊中,塌在他的尸骸上狂笑着宣布自己的胜利。 老子只想活着,哪怕是贫困与寒冷交加,白眼和轻蔑接踵,都认了,都可以忍。但你们为什么不让老子活下去老子不想杀人,不想害命,但你们为什么一次又 一次告诉老子善良是错误,宽容是罪恶。好了,老子知道了老子改了老子不再做人,老子是一头野兽。嗜血而生,啖肉而活,在成堆的白骨当中寻找生命的快 乐 杀 男儿当杀人。 杀 一将功成万骨枯 杀 在那尸山之上,血海当中,是老子的归宿。从此与牛头马面为伴,夜叉阎罗为伍。 既然这世道只有杀人者才能活下去。 老子不吝于举起刀。 杀杀杀 杀杀杀 注1:像悬云台。汉光武帝曾经在云台上悬挂二十八位开国功臣画像。所以在汉代之后,唐代之前,像悬云台是武将的最高梦想。唐代后改为像塑凌烟 老将军冯孝慈很快发现了事态的不对。 眼前这支土匪的表现和他以往交过手的各路流寇大相径庭。除了几个月前被程名振小贼借助水道偷袭了粮草那次之外,以往他无论跟哪路流寇短兵相接,敌人基 本都无力与官军发起对攻。即便其中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其攻势往往也只能持续半刻钟左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名言放在 流寇们身上再适合不过。只要官军能顶住前半刻钟,接下来,流寇们自己的就会丧失坚持下去的耐心。他们毫无章法,毫无节奏,甚至自己将自己的队伍冲乱。届时 只要官军把握住攻守之间的转折点,便能轻松收获累累硕果。 而眼下正在与官军对攻的这支土匪,肯定不适用以往的任何经验。虽然他们的队形依旧略显凌乱,但攻势却是呈现明显的叠浪型,一浪借着一浪,不将前方的阻 挡砸成碎片誓不罢休。在波峰浪顶,有面猩红色镶着绿边的战旗特别显眼。所有的攻势几乎都是从那面战旗下发起,所有的喽啰也在努力地向那面战旗靠近。从兵家 角度来说,那面战旗既是阵锋,又起到了阵眼的作用。只要它一刻不倒,流寇们的攻击便决不停顿 再令其肆无忌惮地嚣张下去,不待两翼的官军将土匪的锋矢阵型从当中切断,与土匪正对的前军就要生生被这支人体组成的锋矢给戳穿了。那样,今天的输赢还 真是难料。说时迟,那时快,凭借多年的征战经验,冯孝慈迅速做出决断,刘都尉,你带人去拔了那杆战旗,将敌军攻势挡住。赵将军,你统领后军向前压,顶在 前军身后。敢越过你的战旗者,无论敌我,杀无赦 诺轻车都尉刘克己和鹰扬郎将赵亦达两个早就被土匪的嚣张模样气红了眼睛,答应一声,各自带着部属逆势而上。被土匪堵着打了小半个时辰,这么窝囊 的仗二人还没经历过。右武侯再不济,也是大隋最早建立的十二支府兵之一。如果收拾一波乌合之众都这么费劲,大伙死后哪有什么脸面去见曾经横扫江南的军中前 辈 两支生力军的投入迅速改变了局部战场双方的实力对比。很多挡在流寇冲锋路线上的官军已经准备转身退避,被身后涌上前的袍泽一裹,又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 向前跑去。很多一直存着观望心态的士卒被角声一激,浑身的血脉也瞬间被烧得滚烫,举起砍酸了的手臂,跟在刘克己的战旗下大声呼号,杀 杀,右武侯,永不后退刘克己的亲兵齐声呐喊,砍翻涌到自己面前的喽啰,砍翻挡路的胆小鬼,踏着血泊大步向前。 杀,右武侯的弟兄,跟上临近的士卒厉声疾呼。荣誉、尊严,这一刻在他们心里又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踩过敌人或者袍泽的尸体,他们跟在刘克己身后,不离不弃。 锋矢型的战阵顿时崩裂了一个角,官军顺着这条血淋淋的裂缝不断深入,很快便靠近了程名振的战旗。此刻的程名振正处于疯狂状态,心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恐 惧。他觉得自己就像传说中的蚩尤,浑身生就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只会砍死对手,永不可能受伤。而身前的敌人动作缓慢,步履蹒跚,从头到脚全是破绽。他只要 将长槊刺出去,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放倒敌人。无论其穿着普通士卒的号坎,还是都尉、将军的铁甲。全都是蠢猪笨蛋,全都不堪一击。 来,去死 来,爷爷在这呢,有本事来单挑 一边挺槊击刺,他一边骂骂咧咧。不让老子活,老子也不让你们活 来,有本事杀我,老子就是程名振 府兵们几曾被人如此侮辱过,但凡有些血性的,都舍命迎上。程名振身边的亲卫们也跟主将一样疯狂,看到有人靠近,立刻挺枪攒刺。他们彼此之间配合得非常 默契,攻防转换如行云流水。这都是日常被严格训练的结果。放眼整个张家军,能被程名振选为亲兵,手把手者也不足百人。这区区百人,几乎凝聚了整个泽地 的精华。譬如好钢,历经打磨,正堪为刃。 一名陌刀手怒吼着向程名振冲来,刚刚将沉重的陌刀举起,小腿处却被喽啰兵用白蜡杆子给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失去重心。亲兵队正李九成顺势用长枪在陌刀 手后一捅,恰恰捅破被甲,将其送到了另一名亲兵杨大胆眼前。杨大胆抡起横刀,快速下剁。扑哧一声,血光飞溅,一个无头的尸体软软跌倒。 换长家伙李九成大声向刚刚刺断了木矛的杨大胆命令。听到同伴的提醒,杨大胆丢弃横刀,单腿在敌兵送来的陌刀上一挑,将刀杆挑到齐腰高度,伸手握紧。双臂猛一用力,随着嘿的一声怒吼,五尺余长陌刀抡出一刀青光,由下向上朝冲到自己面前的官兵撩去。 那名官兵正仗着自己的兵器长度欲至杨大眼于死地。猛地肚子一凉,碎甲片伴着肌肉内脏乱飞,整个人被开膛破肚,惨叫着跌倒。又一名喽啰手疾眼快,在同伴的照顾下丢掉简陋的木矛,拾起官兵们配备的铁槊,并肩靠在杨大胆身旁,护住程名振的侧翼。 挡我者死程名振大声怒吼,长槊如同一道乌龙,刺穿迎上来的一名校尉。右臂上挑左臂下压,槊纂陡然一沉,敌将的身体被他当做草捆挑了起来,远远地 甩向战团之外。有名已经受伤倒地的官军试图滚上前趁机抱住他的大腿,还没等滚到位置,程名振已经感觉到了危险,长槊突然向下一捣,槊锋挺直,槊杆回收。白 铜打造的槊竿如铁锤般正捣在来袭者的胸口,将敌人的五腹六脏捣了个稀烂。 偷袭者连哼都没哼出来,便已经断气。程名振厉声冷笑,踩过对方的身体,槊锋再度向前。挑飞两面木盾,刺死盾后的朴刀手。然后在亲兵的护卫下冲入结队涌来,所向披靡的一群官兵当中,如猛虎出笼,蛟龙腾渊。 新的敌人比先前那伙还顽强,连续倒下十几个,却依旧浴血奋战。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也远比先前几波娴熟,甚至超过了程名振的亲兵。李九成被人缠住了,段 清也被人缠住了,杨大眼与一名手持朴的家伙搅在了一起,几度试图凭着膂力将对方的兵器磕飞,却始终未能如愿。保护九当家段清急得满眼冒火,但无法向 程名振周围靠拢半步。敌军太多,他们冲得太靠前,局部上人数已经处于劣势。 拿命来轻车都尉刘克己砍翻挡在自己面前的最后一名喽啰,径直扑向程名振。从土匪们焦急的叫嚷声中,他猜到眼前这个疯子般的年青人正是自己要找的对手。陌刀劈出一道雪练,只要砍中,肯定能将敌人剁成两半。 程名振急速转身,用槊杆包铁部分拦住陌刀,顺势卸力。刘克己的武艺娴熟程度却远在他预料之外,刀锋猛地画了道弧线,居然脱离了与长槊的接触,拖着电光,再奔程名振的腰肋。 这下子若是被砍中了,程名振非变成半截人不可。他大吃一惊,迅速后退。刘克己要的便是这个效果,脚步猛地向前一跨,欺身到槊锋与槊杆连接处,陌刀中途又迅速向外一撩。只听当啷一声脆响,程名振手中那条不知道刺死了多少人的长槊居然断成了两截。 三卷猛兽行|3秋分三 三卷猛兽行|4秋分四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4秋分四 即便战败,右武侯还是右武侯。听到冯孝慈含恨发出的命令,众将士们迅速变阵,朴刀手在前、轻伤号居中、弓箭手和持长兵器者断后,以倒三角阵型缓缓向来路 退去。驱重兵赶至的张金称尾随追杀,前后冲了四次都没能让右武侯的阵型发生任何改变。到最后发现自己一方伤亡实在过于骇人,只好放弃了全歼这支隋军的打 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退回大营中去了。 傍晚时分,追杀程名振的那部分官军也陆续返回了营地。他们在途中遇到埋伏,逃走的贼军趁机转头厮杀。右武侯弟兄们以一敌十,众寡悬殊。全凭着以往训练出来的一身过硬本事,才于辅国将军吴文忠的带领下从数不清的贼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万余府兵精锐,初战折损便超过了四成,士气登时一落千丈。好在日落后雪势突然变大,程贼名振与张贼金称虽然占了个大便宜,气势如虹。却无法跟老天爷作对,只得草草收了兵,在距离官军大营五里外的半山坡上扎营安歇,摆出一幅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姿态。 初雪下了整整一夜。 洁白的雪花慢慢将地面上的人血凝结,慢慢遮盖,慢慢抹成清一色的纯白。北国的冬天来的急,风雪中,觅食的野狗和寒鸦都销声匿迹。苍茫大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右武侯和流寇的尸体,生前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死后却紧紧相拥,手足相抵,宛如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脱去身上的号铠之后,你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个属于官军,哪个属于流寇。家中的妻儿老小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都为换取一家人活命 的口粮,不得不提起了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眉眼,甚至连手上的老茧都长在同样的位置。如果换在太平年代,他们也许还能放下锄头后,拎着一壶浊酒彼此来 往。在醉醺醺间,为家中儿女订下亲事。 而现在,他们只能以刀为锄,从对方的脖颈上割取收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们本来就无冤无仇,何必不给彼此一条活路第二天一大早,冯孝慈就接到了程名振替张金称捉刀的交涉信。信中再度强调了朝廷搜刮无度,官吏贪赃枉 法的罪状,借此证明流寇造反有足够的理由。并且要求冯孝慈代为上书给朝廷,准许巨鹿泽群寇接受招安。以襄郡王之爵封赏张金称,割龙冈、南和、内丘、柏仁、 沙河巨鹿五县为张金称的领地,子孙罔替,永不收回。 异想天开冯孝慈气得连拍帅案,因吐血而变憔悴的脸上涌起异样的黑色。把他给我推出去,斩首示众指着替程名振下书之人,老将军大声怒吼。推出去,连同陪他来的那几个小蟊贼,全给我砍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右武侯和流寇不属于两国,所以使者不在规矩保护范围之内。听到冯孝慈的咆哮,几十名亲兵立刻涌上,拧住杨大胆的胳膊便向帐外推。 那杨大胆昨天刚刚追随程名振打了一场大胜仗,眼下心气正高。被冯孝慈的亲兵拧住了胳膊上绑,也不求饶,只是学着道听途说来的英雄模样冷笑连声,仿佛鲲鹏看到了护食的夜猫子般骄傲。 他如此镇定,倒勾起了冯孝慈的几分兴趣。有心探探贼军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老将军摆摆手,吩咐左右暂且先留杨大眼等人一条小命。然后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这粗痞,难道真的活腻味了么还是张贼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在下不懂老将军说什么杨大胆耸了耸肩膀,很是不屑。但在临来之前,我家九寨主说过,老将军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所以老将军肯定舍不得杀我 那我就让你家九寨主算错一次冯孝慈肚子内登时又冒起了一股火气,恶狠狠地威胁。昨天战场上输得实在有点冤,今天若是在口舌上再吃了亏,自己这半生英明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仿佛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杨大眼耸耸肩膀,一言不回。有人咋咋呼呼上前推搡他,他就毫不抵抗地跟着对方走。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试图立威者很快 就觉得索然无味,冯孝慈强压心头怒火,命人将其推回来,继续问道,你们九当家手里到底有老夫什么把柄,居然让你如此信任他说出来,老夫可以考虑饶你一 人不死 哼哼杨大胆本来胆子就大,发现冯孝慈有点儿外强中干,更是肆无忌惮。先冷冷地笑了几声,把众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然后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 家将军昨夜派人打扫战场,从尸体堆中找出了三百多名还活着的府兵兄弟。其中至少有二十余位,官职都比我这个小伙长大。我家九寨主保证过,如果我和前来下书 的弟兄死一个,他便砍十个府兵殉葬。如果我们这十来号人全被老将军砍了,那对不住,是老将军害死了自家弟兄。九当家本想将那些弟兄招待几天就放回来的,根 本没打算杀俘泄愤 你,你这狗贼冯孝慈气得直哆嗦。他先前只想到了斩使立威,却万万没想到,论起不讲道理来,流寇们更是轻车熟路。三百多名弟兄,无论这个消息是真 是假,只要被麾下的袍泽们听见了,他这个将军就没有把弟兄们置于死地的道理。更何况昨天右武侯战败时根本没办法打扫战场。而近四千弟兄倒于阵前,其中肯定 有还活着的。 看到冯孝慈脑门上都开始冒黑烟了,杨大胆更是有恃无恐,我家九寨主还说。他环顾四周,怡然自得,他已经派人开始收敛战场上的尸体。凡是府兵弟兄 的遗体,将一概以苇席包裹了,赶在今天入夜之前用小车给您送到营门口。那苇席可是咱们巨鹿泽的特产,放眼整个河北也是头一号的精细要是太平年间,一车席 子送到市面上,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 滚立刻给我滚。左右,拿大棍把他给我打出去冯孝慈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扶案怒吼。紧接着,他的身体晃了晃,哇地一声,鲜血吐了满地。 大帅看到老将军第二次吐血,右武侯将士们再顾不上对付杨大眼,蜂拥上前围拢住帅案。趁着这个机会,鹰扬郎将赵亦达挥手叫来几名亲卫,命令他们将 信使好好送出营地去。并且陪着笑脸请杨大眼向张金称美言几句,请他们好生照顾被俘的弟兄。在机会合适时,右武侯愿意以合理的价格将弟兄们赎回。 那我可就走了啊杨大眼得了便宜卖乖,仰首挺胸,在赵亦达的亲兵护送下,施施然出门。堪堪走出了敌军的视线,腿脚晃了晃,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 哎吆我的娘咧,吓死老子了。要不是看在一身鱼鳞甲的面子上,老子才不逞这个能一边擦着额头上才冒出来的冷汗,他一边嚷嚷。下次,谁爱来谁来,老子可不拣这个便宜了 您好歹能弄身鱼鳞甲穿呢护送他的几个喽啰一齐撇嘴,我们哥几个差点把命搭上,就落五百个白钱。不行,不行,回营去,你得好好请我们哥几个吃一顿 好嘞不就一顿饭么咱们回去跟九当家说把冯老贼气吐了血,几顿饭没有杨大眼咧咧嘴,重新戴好冒着白烟的皮盔,老贼遇到咱们九当家,是倒了血霉了。打打不过,说,说不过。纯粹一个挨欺负的脑袋 那是,那是小喽啰们齐声附和,都为巨鹿泽中有这么一位英明神武的九当家而感到自豪。虽然这位九当家用兵狠了些,昨天一战干掉了三千多敌军,自己却搭上了八千多弟兄。 目送着杨大胆等人去远,赵亦达的亲兵也匆匆回中军交令。才靠近军帐门口,却看见老将军冯孝慈笑呵呵地走了出来。先是叫住大伙问了问几名土匪的去向,然后点点头,很体贴地吩咐,大冷天的,你们几个辛苦了。每人领一份酒肉回去睡觉,晚上再过来应卯 谢大帅亲兵们躬身施礼。目光却忍不住老是向冯孝慈身上瞄。他们记得自己出营之前,老将军刚刚吐过血。怎么才片刻功夫倒又精神矍铄了起来 你们都是跟了赵将军多年的老兄弟了,本帅也不瞒你们。咱们刚刚输了一阵,士气有点低。所以得想法给让土匪上一当。那姓程的蟊贼奸诈异常,如果继续跟他列阵而战,咱们人数上实在吃亏 我等愿为大帅赴汤蹈火众弟兄闻言,再度抱拳肃立。今日几个蟊贼身上那股得意劲儿,隔着二百步都能看得见。让他们得意,让他们得意,今晚,便是官军一雪前耻的时候 到了下午未时,张金称果然守诺送回了战死的府兵遗体。一共三千二百多具,个个都用苇席裹了,眉眼也用雪抹得干干净净。 冯孝慈在亲兵们的搀扶下,亲自到营门外接回了袍泽们的遗体。当着前来交还尸体的流寇们的面,老将军泪流满脸。若不是左右亲兵搀扶得稳,几度要差点儿软倒在尸山之边。 大帅,保重辅国将军吴文忠上前扶住冯孝慈,亦是虎目含泪。右武侯不是没打过败仗,但被如此弱小的敌人打败,并且败得这样惨的仗却是一次经历。他心中不甘,心中愤懑,却无处可以发泄。 这种悲愤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全军,将士们望着前来送归还遗体的喽啰兵,眼喷怒火,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对方扯碎。还是鹰扬郎将赵亦达修养好,强忍住悲痛命 人取来赏钱,赠给每位运送遗体的客人。然后又非常礼貌地送对方回营,并约定待冯老将军身体情况好转之后,再详细探讨赎回俘虏的问题。 不顾天气寒冷,右武侯残部立刻在野地里挖坑,以便早日让阵亡的兄弟们入土为安。从酉时一直干到天黑,直到完全看不见脚下的土地了,才抽泣着回营休息。 到了半夜,营内却换了另外一番景象。残存的五千多弟兄顶盔贯甲,钢刀长槊擦得雪亮。鹰扬郎将赵亦达亲自为前锋,老将军冯孝慈带领中军紧随其后。辅国将 军吴文忠护住冯孝慈的左翼,校尉周文带领郡兵护住冯孝慈的右翼,四哨兵马衔枚而走,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扑向张金称的大营。 土匪打了胜仗,个个得意忘形。偌大个硬盘附近居然没放几个岗哨。赵亦达亲自带领护卫摸了一圈,便解决掉了全部昏昏欲睡的明哨。眼看得敌营近在咫尺了,赵将军猛然一挥手,身先士卒向前冲去。 脚步声在雪地上咯吱作响,但这时速度已经成了决定胜负要素。流寇们没经过系统的训练,仓促遇到袭击,肯定很难组织起有效抵抗。而夜战当中,人数并 不能成为优势。指挥、训练和装备都远在对手之上的府兵能迅速将敌营击穿,摧毁他们的指挥,打散他们的士气。像赶羊一样赶着他们四处奔逃。 这一招,赵亦达玩过无数回,几乎每次都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着就要踏上流寇们参差不起的寨墙,甚至连里边的呼噜声都能听得见。脚下突然一软,赵亦达和他身边的两百多名弟兄统统不见了踪影。 有人劫营紧跟着,营墙后,喽啰们大声嚷嚷了起来。灯球、火把快速点起,照得雪地亮如白昼。匆匆赶来的弓箭手们拉开刚刚缴获的角弓,冲着营外就是一通乱射。 陷阱有陷阱正在向前猛冲的右武侯士卒也喊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慌乱和失望。敌军的确没做多少防备,但这些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居然趁着白天掩埋尸 体的功夫,在营墙外挖了很多大坑。那些大坑被雪添满,乍看上去和实地一模一样。但人往上面一踩,立刻便原形毕露,冲杀在最前方的赵将军和他的心腹死士全陷 进的雪坑中,被流寇们居高临下,一箭接一箭地夺走性命。 到了此时,冯孝慈知道偷袭失败,只好谋求全身而退。弓箭手压制,放绳索救人他大声命令,身先士卒靠近雪坑,将手中长槊当做木棍探了下去。 营盘内有喽啰兵眼尖,凭着铠甲的反光发现了他是条大鱼。举起弓箭,乱纷纷地射了过来。几名亲兵合身扑上,一边举盾护住冯孝慈,一边用长槊从雪坑中向外 拉人。但敌我双方距离实在太近,喽啰兵们射击准确度大为提高。很快,两名亲兵便被羽箭穿透了铠甲,惨叫着滚进雪坑中。另外两名亲兵见势不妙,放弃对袍泽的 救援,挟持着冯孝慈向后猛退。 救人,救赵将军冯孝慈如同受困的狮子般大声咆哮。左右弟兄同仇敌忾,冒着箭雨再度上前,试图将陷入雪坑中的袍泽们给解救出来。营盘里的土匪们怎 肯让到了手的鸭子再飞了,一波接一波冲到栅栏后,石头、木桩、弓箭冲着坑内招呼。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哪一下打中了,哪一下没打中,只要把暗器丢在坑 里,便雀跃欢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张金称也发了火,光着膀子,轮着刀片呼喝督战。很快,五当家郝老刀、八当家卢方元也带着各自的部属冲到了前营。看到官军的居然胆敢来夜袭,一个个怒不可遏。带头跃出营墙,向敌军展开反击。 流寇们不熟悉夜战,与官军一发生接触,立刻吃了大亏。卢方元肩膀子挨了一记冷箭,血顺着手指缝淅淅沥 三卷猛兽行|4秋分四 三卷猛兽行|5秋分五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5秋分五 遣一支奇兵奔袭敌后,出其不意拿下黎阳仓,彻底掐断冯孝慈的活路。这招虽然匪夷所思,却并不是程名振的首创。在调兵遣将时,他心中临摹的便是去年雄武郎将 李旭千里奔袭,一举端掉杨玄感的粮库之举。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兵法一窍不通的大当家张金称,居然能清楚地看出这条计策的来龙去脉,并且对策略的成功充 满了信心,仿佛结果本该如此一般。 不光是程名振一个人吃惊,在座的其他几位寨主、堂主们都纷纷放下了酒碗。他们之中有人甚至连去年黎阳城外发生过什么战斗都没听说过,瞪大了醉眼四处打听,那个,那个李将军是干什么的。咱大当家怎么如此推崇他 好像是大将军的一个晚辈吧我隐约听人提过有人对黎阳之战仅仅听说过一鳞半爪,却非常喜欢充大头蒜,据说他带着数千骑兵,从涿郡直插黎阳。大旗都进了黎阳城,守城的将领还没弄清楚谁来了呢 胡说,分明是打了一场野战的立刻有人大声指出说话者的错误。就咱们去年次围攻馆陶那会儿,李将军顺着官道千里奔袭夕阳。守将元务本仓促迎战,被李将军拍马过去砍了他的脑袋 嘶旁听者倒吸一口冷气,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故事,大伙只是在闲谈时听人说过,根本不敢相信。在现实中,以一当十的高手已经非常罕见了。即便是郝老刀那样身手,被二十个手持长矛的壮汉围住,照样得被戳得浑身都是窟窿眼儿。 那守将麾下的士卒呢,就那么看着主帅被人砍 快,你懂不懂。那李将军据说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代。飞将军,你听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他的动作有多快了。黎阳城据说有好几万将士,根本没来得及拔刀,主帅脑袋就被李将军割了 酒喝到目前这种状态,即便有人说牛在天上飞,也没谁会感到惊奇。谈着,谈着,大伙就忘记了话头的起因,乱纷纷地说起各种关于神仙、剑侠的传闻。有能缩 地成寸,一步十里的。有能将身体藏在麻雀窝里,趁人不注意施放冷箭伤人的。还有能御剑飞升,千里之外割人头颅的。反正千奇百怪,怎么玄怎么来得过瘾。就是 没人仔细琢磨琢磨,如果张金称有一个大隋高官做晚辈,他又何必被人逼得扯旗造反呢随便让那个高官晚辈写张条子,从魏郡到信都,哪个地方官员会不给三分薄 面 这个疑问被程名振藏在了肚子里,在酒宴散后,他悄悄地跟在杜疤瘌身后,低声问道:岳丈,您和大当家两个跟李将军熟么我怎么老听大当家提起他 熟说起李旭,杜疤瘌也是一脸自豪,那孩子啊,我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人物。当时他才十四岁。人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话真的半点都不假那孩子,啧啧 杜疤瘌满嘴喷着酒气,向程名振低声解释,出塞贩货,那不是一般的辛苦。在路上你得把自己当牲口使,把驮东西的牲口当大爷伺候。八百里燕山没完没了, 所有的道都是用脚磨出来的。即便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次走那山路,也会累得叫苦连天。但人家旭子,自从离开家门,就一声苦没叫过。当初老麻子眼框子 浅,总想方设法欺负他。但人家旭子无论白天多干了多少活,稍稍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又生龙活虎 关于杜疤瘌和张金称结伴出塞的往事,程名振也曾听妻子杜鹃提起过。大隋推行重农轻商之策,不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地步,很少有男子放弃田地,主动去做行脚 商人。如此推算,这两年在大隋新一代将领中风头甚劲的小李将军出身恐怕不是一般的寒微了。甚至拿他跟自己比较,程名振也觉得二人的家世不相上下。 而对方现在功成名就,自己却深陷草莽。虽然从大当家张金称、岳父杜疤瘌一直到底下的小喽啰,都对自己非常友善。但程名振心中却难以摆脱一种遗憾。如果当初还有选择的话,他宁愿做一个小小的府兵校尉,而不是巨鹿泽的九寨主。虽然前者的地位看起来远不如后者辉煌。 杜疤瘌谈性正浓,根本没注意到程名振眼睛里的失落,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年我们的货物卖了个好价钱,大伙都以为发了横财。一个个烧包得要死,尽捡着好马往回划拉。人家旭子和徐大眼劝我们买差一点的驽马,以免招人惦记,我们还嫌他多事。结果一入了长城 老人摇头苦笑,目光刹那就失去了人间的温暖,一入长城,官差就围了过来。把大伙辛辛苦苦贩回来的皮子和好马都强征了去,一文钱都没给,每人只给发了一张三寸宽的纸条 怪不得张金称等人要造反呢。换了谁被逼到了绝路上,也得临死拉几个垫背的程名振同情地拍了拍岳父的肩膀,以示安慰,官逼民反,自古就是这样那姓李的呢,他怎么没跟大伙一起造反还有,徐大眼是谁怎么没听张大当家提起过这个人 杜疤瘌苦笑着叹气,人家旭子是什么命儿啊,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倒霉他和徐大眼两个当时出塞,就是为了躲避兵役,免得去辽东当屈死鬼,根本不是为了做 买卖大伙刚到了塞外,他就被霫人部落族长的女儿看上了。啧啧,那族长的女儿啊,长得就像一朵花骨朵般,不知道每天多人看着。可人家就是看旭子顺眼了,哭 着喊着偏要贴上来不过咱们旭子也不含糊,后来我听说他跟徐大眼两个帮霫部炼出了一支精兵,把规模比霫人部落大好几倍的索头奚部一战就给灭了。嗨,人物到 那里都是人物啊,即便搁到巴掌大的池塘里,也能搅出三尺风浪来 红颜在侧,宝刀在手,谈笑间,敌国土崩瓦解。这种逍遥日子,程名振只是在梦里见到过,现实中,却是想都不敢去想。此人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一边羡慕着,他一边继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他后来怎么又成了朝廷的将军徐大眼呢,后来就留在霫部了 后来我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呃,嗯嗯杜疤瘌步履蹒跚,酒臭味顶着风都能晕倒一大片蚂蚁,官府给我们的那张条子,说是可以回乡找地方父母官 领回本钱。孙老大就带着大伙回乡跟官府交涉。结果地方官员先是一推二五六,拖着不给。到后来被孙老大挤兑急了,居然捏造了个偷羊的罪名,把孙老大给抓了起 来 孙老大,肯定就是被张金称火并掉了孙安祖了程名振有心查探其中具体细节,屏住呼吸静听。怎奈杜疤瘌喝得实在太多了,说话根本就是前言不搭后语, 呃痛快,今天喝得真痛快。小九子,你真给我长脸我打了好几年仗,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呃当年看到孙老大被抓了起来,大伙都傻了眼。后来你张二伯就核 计着再出塞去找旭子,一方面把他和老麻子的孩子送到塞外去,免得被官府抓去征辽。另一方面,想看看徐大眼家里有没有办法,帮忙疏通疏通关系,把孙老大给捞 出来。 估计李将军不肯管吧。王四叔平时做人做得太绝设身处地从对方的角度,程名振抢先得出结论。 管了。要不说旭子这人仗义呢王麻子虽然欺负过他,但他能平安走到塞外,也全靠了大伙照顾,嗯,主要是孙老大和郝老五照顾。 这点有些出乎程名振的预料,但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在巨鹿泽这些当家人身上,缺点与优点几乎一样多。他们对弱者不乏同情心,但又缺乏对他人 的最基本尊重。他们有时表现得嫉恶如仇,自己做起坏事来又肆无忌惮。李将军当年跟他们混在一起,心中的滋味恐怕也是冷热交杂。既感激他们的照顾,又不屑他 们的势利眼 旭子把张季和王可望都留在了霫部帮他照顾货栈。还给了你张二伯一大笔钱,让他拿着回中原疏通关系。结果那县令贪得无厌,拿了财宝却不肯放人,总想着 从咱们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来。你张二伯和郝老刀忍无可忍,只好杀人劫狱。然后孙老大、你张二伯,还有王麻子、郝老刀、窦建德我们几个就进了高鸡泊 张金称居然为了救孙安祖而不惜杀人劫狱又一条出人预料的消息震得程名振眼前金星乱冒。实在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他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问道:那后来张大当家怎么又杀了孙安祖。他们不是过命的交情么 那没你的事先前还满脸熏然的杜疤瘌立刻被吓醒了酒,伸手把程名振拉到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恶狠狠地叮嘱,小九,有些话千万别乱说。那事与你无关,你别打听。没任何好处反正你小子记住就是了,无论将来我在不在,你都别招惹大当家。听到了没有 知道我小心便是程名振被杜疤瘌脸上的表情吓得心头一紧,连声回应。您放心好了,我又跟姓孙的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也不能问你就当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杜疤瘌看了他一眼,继续强调。那事,是咱们巨鹿泽的禁忌,谁也不能提你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其 余的事情,有我帮你照应着。只要我老疤瘌一天不死,就没人能够欺负鹃子你们两个哪天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两个,嗨,鹃子你们两个就金盆洗手吧。找个没人认 识你们的地方去躲起来,反正咱们手里的钱已经够花几辈子了 看岳丈您这话说的程名振笑着挠头皮。杜疤瘌很少如此这么正经地跟他说话,正经到让他很难适应。您胳膊腿儿这么利落,肯定是个长寿的命 唉杜疤瘌仰面吐了口长长的白烟,仿佛心中隐藏着无数愤懑。我这几年杀人放火,做得孽太多了。早晚得受到报应。但你和娟子不同,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能不乱杀就别乱杀,这老天爷啊,说不定哪天就醒过来 嗯居然被一个悍匪劝说要积德行善,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他低声回应。手上稍稍加了些力气,搀扶着杜疤瘌向寝帐走去。 营地内的欢乐气氛还没散去,几乎所有喽啰们都喝得醉眼惺忪。看到程名振和杜疤瘌翁婿二人经过,不少喽啰都主动上前示好。杜疤瘌的身体虽然晃晃悠悠,嘴 巴上却偏偏逞能,别扶我,别扶我。有我女婿呢,你们喝你们的。小九子,咱们爷俩回我的帐篷里边继续喝。我得好好试试你的酒量 听他如此一说,喽啰们都知趣地退了开去。翁婿两个醉熏熏的前行,转眼来到杜疤瘌的寝帐之外。两个掠来的女人听到外边的脚步声,赶紧弓着身子迎出了帐门。 有女眷在场,程名振当然不能继续往里走,停住脚步,低声说道:您老回去歇着吧,我再去巡一下营 别,别走。咱们爷俩还没唠完呢杜疤瘌却毫不在乎,扯着程名振的胳膊向帐篷里边拉。 程名振挣扎了一下,陪着笑脸解释,天太晚了,您老还是注意下身子骨。明天弄不好还要跟姓冯的打一场,睡得太晚了,到时候手上没力气 也是杜疤瘌讪讪地搔头皮,我忘了这茬了。你去吧我自己喝 目送着程名振转身,老人眼里充满了欣赏。多好的女婿啊,鹃子就是有眼光。记住我跟你最后说的那句话猛然想起了刚才的交谈,他追了几步,再度低声向程名振叮嘱。还有,我想起来了。那个徐大眼,你刚才不是问他么 啊程名振不得不停住脚步。 杜疤瘌又是羡慕,又是得意,嗓门突然加得极高,隔着老远都能听得见,那徐大眼啊,他现在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瓦岗寨里边坐第二把交椅,仅次于大当家翟让 徐懋功一年多的绿林道没白混,程名振迅速将杜疤瘌口中的徐大眼对上了号。老天,您老还说他自己运气差。看看您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先是一个雄武郎将,然后又是一个瓦岗山二当家你踹我两脚吧,看我是不是还醉着 就知道贫杜疤瘌被程名振满脸崇拜状逗得哑然失笑,抬腿作势欲踢,却重心难稳,差点把自己摔了个跟头。没等程名振上前搀扶,已经有两名喽啰兵迅速跑了过来,左右架住杜疤瘌的胳膊,三爷小心 小心三爷 去,去,你家三爷还没老呢杜疤瘌不识好歹,晃着膀子甩开前来讨好的喽啰。他二伯,你怎么来了,没喝够么没喝够就进来,咱们老哥两个再烫一壶 下半句话,却是对着程名振背后说的。少年人闻声回头,刚好看见大当家张金称在几个心腹的搀扶下,一摇一晃地向这边走。赶紧收起嬉皮笑脸,抱拳拱手。参见大当家 免了,免了,这没外人。呃没外人。我和你岳父多少年的交情了张金称喝得醉眼惺忪,嘴里话也颠三倒四,老,老疤瘌的运气,一直是我们几个里最好的。他这个人就是不知足。他现在喝多了,好歹还有女婿照顾。我老张喝多了,就只能一个人躺着去 呸谁让你不养女儿呢有心做给他人看,杜疤瘌双手叉腰,冲着地上猛啐,赶快回去努力,现生一个,十六年后你就能跟我一个样 我,我才不像你和老麻子那么没出息。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骨,还能经得起几回折腾张金称撇着嘴,一步三晃。要我说啊,疤瘌。你和麻子两个差不多就得了。屋子里收再多的女人,你们这岁数也折腾不出动静来了。留着点体力活命吧 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急。你是有儿子了明知道对方说得是贴心话,杜疤瘌就是不领情。我说不定还能给鹃子生个小弟弟呢。嘻嘻,我可不老不像你 我也不老,不信,咱们两个比划比划 行啊,比拳脚还是比酒量 一边互相打趣着,老哥俩一边彼此靠拢。拉住杜疤瘌的一支胳膊,张金称醉熏熏地解释自己前来的目的,比,比酒量就行。待会看我怎么灌趴下你。但你得帮忙核计核计正事儿今天,今天提起旭子来,我又想起一件事,先跟你商量商量 晚辈告退见老哥俩要说悄悄话,程名振赶紧主动回避。他不知道自己跟杜疤瘌两个的对话被张金称听到了多少。但从目前的情况上看,醉成这种样子的张大当家显然并没有听到最关键部分。 张金称闻声回头,胳膊来回挥舞,别走,不用走。两句话的事情马上就完,,你也可以帮忙琢磨琢磨。 叫住了程名振,他又转过脸来看向杜疤瘌,满脸傻笑,就是你有女婿不是,我有儿子呵呵,不比你女婿差。刚才提到李旭,我想起来了,我老张还有个儿子 在塞外呢原来咱们朝不保夕,我也不能叫季子和可望两个回来跟着咱们一起担惊受怕。现在咱们于巨鹿泽慢慢站稳脚跟了,老疤瘌,你说咱们是不是把季子和可望 也叫回来 麻子怎么说杜疤瘌迟疑了一下,皱着眉头问。 张金称喷着满嘴的酒臭回应,他自然也是想儿子了。有可望在,也许还能管管他,省得他都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深浅 谈及天伦之情,程名振一点儿都插不上嘴。又碍着张金称的颜面不能离开,只好硬着头皮梳理那些人名及其中包含的关系。他记得刚才杜疤瘌跟自己说过,张金 称和王麻子两人都把儿子送到了塞外。从眼下张金称和杜疤瘌二人对话上分析,两个流落塞外的年青人当中,一个应该叫张季或者张继,是张金称的儿子。另外一个 叫王可望,是四当家王麻子的后代。 现在是冬天,出,出不了塞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继续原地晃悠,等明年开了春儿,如果局势还像现在这般好的话,就,就让老麻子换了便装,带人去,去塞外把两个小东西接回来。你现在也是绿林道上数得着的人物了,把儿子早日接回来,也能早日帮你打理基业 我也是这么想仿佛与杜疤瘌心有灵犀,张金称也迅速看了程名振一眼,季子跟小九年龄差不多大。早一天回来,也能跟在小九身后学点儿东西。咱们都老了,将来还得看几个年青人。小九、可望、鹃子、季子,要是他们几个在一起,也能帮咱们分担不少事情 嗯杜疤瘌重重点头。伸手叫程名振靠近几步,大声叮嘱,等少,少总寨主回来。你好好辅佐他。我们上一代都是过命的交情,你们这一代也要彼此当亲兄弟般 属下当竭尽全力程名振大声表白。 季子是个老实人,你到时候好好教导教导他张金称很满意程名振的表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早点休息。明天仗怎么打,可全指望着你呢 那大当家和岳丈慢慢聊程名振笑呵呵地回了一句,转身离开。他喝得也明显有点多了,身体尽力挺直,脚步却晃荡着不走直线。 老疤瘌有福气张金称目送着程名振晃悠着去远,拍了拍杜疤瘌肩膀,笑着点评。 那是,自打眼看到他,我就相中了这孩子杜疤瘌根本不知道谦虚两个字怎么写,得意洋洋地回应。 算了吧,当初谁还怪鹃子不识货来着张金称毫不客气地揭老兄弟的短。进帐,进帐,咱们两个再来一壶,谁先趴下谁是软蛋 老哥俩彼此搀扶着,晃进军帐。一入帐门,立刻东 三卷猛兽行|5秋分五 三卷猛兽行|6秋分六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6秋分六 劫营劫了一个空,唯一的俘虏又自杀了。这下,武阳郡的众官吏们个个都傻了眼。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兀自不甘心接受事实,跺着脚在雪地上团团乱转。 张郡守可怎么办张郡守可怎么办有人的眼光终于放长远了一回,带着哭腔嚷嚷。王贼二毛已经不知道走了几天弄不好眼下黎阳城已经插上张字大旗了这可怎么办黎阳一失,右武侯军心必乱。右武侯若是战败,整个河北南部,可就由着张金称横行了 如果张郡守调民壮一道守城呢储万钧急得快发疯了,什么假设都敢想。黎阳城那么高,王贼只有千把号部属。只要张郡守能提前做些防备 张郡守做防备贵乡县丞魏德深看不惯同僚们那副如丧考妣般的嘴脸,耸着肩膀反问。咱们近在咫尺都没发现王贼的动作。张郡守离此地近二百里,还能看得比咱们清楚我若是王贼,肯定不会光明正大地攻城。随便先派些人混进城中,半夜杀人放火 闻此言,储万钧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立即破灭,再顾不上保存斯文,指着魏德深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他奶奶的到底站哪一边黎阳城破了,你姓魏的能得到什么好果子吃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魏德深再度耸肩,不屑与这些丧失理智的家伙争论。侧开头,他将目光转向行军长史魏征,玄成老弟,如今之计,你看我等该如何打算 魏征虽然以目光长远著称,却毕竟不是武将,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高明注意。只得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低声跟大伙商量道,张文琪麾下没几个人,黎阳仓怕 是不保了。于今之计,咱们只能想办法力保右武侯能全身而退。只要冯老将军能活着撤下来,便可能收拾残局,今后再找张贼算账。如果冯老将军接到黎阳失守的消 息而方寸大乱 那咱们可倒了血霉了储万钧急得鼻斜眼歪。他的想法与魏征的谋划稍微有些差异。从管辖区域上划分,黎阳城属于冯孝慈和张文琪二人的责任范围。所以 只要冯孝慈活着,朝廷就不能随便拿他人顶缸。可万一冯孝慈听闻黎阳受到攻击的消息后沉不住气,不小心被贼人给砍了。出面顶罪的就得换成其他人。届时武阳郡 守元宝藏难逃坐视不救之罪,武阳郡的这些文武幕僚恐怕也要跟着吃官司。 作为武将,魏德深远比储万钧等文官冷静,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令人如坠冰窟,这事恐怕瞒不住冯老将军。我若是张金称,无论打下打不下黎 阳,都会将消息散布出去,以乱右武侯的军心。并且,黎阳一旦失守,右武侯的粮草供应必然中断。届时不用任何人告知,冯孝慈也能推算出他的后路被人切了 你,储万钧瞪着魏德深,怒火万丈。如不是忌讳着对方比自己武艺高明太多,简直恨不得立刻将魏某人推进火堆中烧死。魏德深本来就跟他不睦,冷冷 回敬了一记白眼,低声数落,卑职又哪里得罪储主簿了记得五日之前,卑职便曾经打算带兵过河一探,是哪个死把着印信不肯拨给卑职粮草器械,才导致今日之 失 姓魏的,你不要逼人太甚储万钧彻底失去了理智,张牙舞爪便向前冲。众同僚怕他吃亏,赶紧将其死死抱住,储主簿,储主簿息怒。魏大人只是随便说说,大伙都是同僚,一损俱损,他怎可能将罪责全推给你一个人 那可未必。魏某人是个武夫,就喜欢实话实说魏德深丝毫不领情,撇着嘴冷笑。 储万钧暴跳如雷,指着魏德深的鼻子,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如果魏德深坚持举报的话,他储某人将成为顶缸的首选。身边这些同僚甭看现在说什么一损俱损,届时肯定背后里人人踩上几脚,以求将自身洗得干净。 众郡兵们不知道几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听到骂声,一个个诧异地凝神张望。实在没面目跟着储主簿一道丢人,行军长史魏征赶紧走到他的面前,笑着开解道,储主簿稍安务躁,魏县丞也少说两句。口出恶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之计,我等只能死马当做活马来医 怎么医储万钧从魏征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希望,停止唾骂,喘着粗气问道。 从本质上,他不是一个恶人。只是目光短浅了些,又与魏德深这等武夫合不来而已。作为同僚,魏征也真不忍心看着大伙将储万钧当做祭品送上供桌,设身处地 的替对方想了想,低声补充,大伙无论怎么推卸,责任恐怕都推不掉。只是谁承担得多,谁承担得少而已。与其在这里互相指责,不如趁着消息未明之时,想办法 亡羊补牢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补众同僚等得不耐烦,七嘴八舌地追问。 这事得好好核计、核计,不能随意而为魏征扫了众人一眼,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强调,大伙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做好此事,并且,恐怕要付出点儿代价来 玄成若有良策,尽管直言。该魏某做的,魏某决不含糊魏德深上前半步,主动表态。先前的几句话,都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储主簿不必多虑,魏某岂是那落井下石之徒 看到魏德深主动退让,本来就不占理的储万钧也赶紧顺坡下驴,魏县丞高义,储某铭刻五内万一朝廷铁定了要追究,诸位尽管放心,该储某背的责任,储某决不推诿。反正大不了一死而已,以储某一死,换大伙平安。储某死得也值 这话听起来已经像是临终遗言,闻者无不心中戚戚。有平素跟储万钧关系厚者,已经落下泪来,凄然回应道,我等一心保全地方,不料到头来反而成了罪人。这大隋朝的俸禄,不吃也罢 对,不吃也罢。大伙共同进退,定能保得储主簿安全其他幕僚听得悲从心起,七嘴八舌地嚷嚷。 看到大伙寻死觅活的模样,魏征气得哑然失笑。呵呵,没那么严重吧。朝廷即便得到消息,那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等千万别自乱军心 武阳郡众官吏这才想起周围的弟兄来,四下看了看,面红过耳。魏德深不想大伙继续于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接过魏征的话头,低声提议,咱们先把弟兄们带回营中安顿好,有事到中军帐里商议。弟兄们休息好了,才能替咱们拼命 此言有理储万钧难得跟魏德深意见一致了回,点点头,低声附和。说罢,他勉强打起精神,与魏征、魏德深三个分头整顿士卒,奏响凯歌,缓缓退回了漳水东岸。待麾下弟兄们都回营休息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入中军,和同僚们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有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做缓冲,魏征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见同僚们都到齐了,清清嗓子,率先开口。目前的情况是,我等只知道王二毛可能去了黎阳。不清楚黎阳是否被其攻破。所以不能胡乱猜测,更不能瞎传消息乱了自家的军心。 众官吏点头称是。从骤然打击下缓过神来,他们都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很是尴尬。如果王贼根本没攻打黎阳,把未经证实的消息传给冯孝慈,就可能受到故 意扰乱军心的指责。如果王二毛已经攻下了黎阳,消息传不传给冯孝慈都一样。老将军那边自有对策,不缺武阳郡这一根手指头。 见大伙都无异议,魏征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黎阳与滏山相距甚远,王贼即便得手,消息也没那么快传给张金称。张金称想要得到黎阳仓的存粮,首先还得过冯孝慈那一关。什么时候贼人把右武侯完全击败了,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南下。这期间,恐怕至少有五到七天 有可能王贼偷袭黎阳,目的只是为了祸害冯孝慈。魏德深点点头,低声在一旁补充,黎阳有失,右武侯军心必乱,王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右武侯仓 促回扑,肯定会被张贼尾随追杀。如果右武侯死战不退,到头来也难逃粮尽而没的危险。即便他们能在滏阳周围征集到足够的军粮,甚至侥幸击败张金称。过后朝廷 追究下来,冯老将军的仕途恐怕也就此到了头 这招一出,冯老将军怎么算都是输储万钧不甘落于魏德深之后,跟着补充了一句。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减小损失,无论是为了朝廷,还是咱们自己 这话还用你说众同僚齐齐侧目,对储万钧的啰嗦颇为不满。大伙都急得快脑门冒烟了,此人还在以说废话为乐。也不是谁,刚才寻死觅活来着。 猜到众人在想什么,储万钧讪讪笑了笑,将头转向魏征,我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玄成老弟了。大伙要是跟我一个想法,就表个态。要人出人,要钱出钱,一切全凭玄成老弟调度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众人恍然大悟,齐齐开口,玄成尽管吩咐,我等只要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在一堆期盼的目光中,魏征站起身,四下拱手,魏某考虑再三,准备死马权当做活马来医冯老将军那边,我们只能通知他劫营失败,王贼不知去向。至于王贼去了哪里,必须由老将军自己推算这并非推卸责任,而是将我等的猜测结果知会不知会老将军,都已经于事无补 官吏纷纷点头赞同。心中都道魏征这招心照不宣的棋子落得妙。接下来,众人又听见魏征说道,不通知冯老将军黎阳仓岌岌可危的消息,并不等于我等坐视不 理。与公,我等不能任贼在我大隋疆土内肆意驰骋,残害百姓。于私,我等即便没猜到王贼的去向,也可能被朝廷抛出来顶罪。还不如放手一搏,以图个无愧于 心 已经没了退路,武阳郡的众官吏只能团结起来以求自保。接过魏征的话头,七嘴八舌地响应,快说罢,我等听你的吩咐 怎么搏,玄成尽管明言 再度四下拱手,魏征继续说道:魏某能想到的办法有三个。,武贲郎将王辩如今驻扎就在灵昌防范瓦岗众。那里距离黎阳不过一河之隔,如果咱们能凑一 笔礼物送到灵昌犒师。并且说明王贼二毛的实力。武贲郎将大人必然要为朝廷出力讨贼。眼下黄河也已经结冰,官军全力前进,顶多三天,就能杀到黎阳城下 请官军剿匪,还得地方上出钱犒师,这种怪事也就在大隋能发生。可花点儿钱将黎阳抢回来,总比那里变成一个匪巢强并且日后朝廷追究,武阳郡众官吏也有言辞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是用目光匆匆碰了碰,大伙就明白了孰轻孰重。笑着点头,一致接纳了魏征的提议。 劳军的财帛,储主簿先从武阳郡官库里边调。我会写信给郡守大人说明情况,诸位都做个见证。今天调用了多少,大伙日后出钱补多少。每个人均摊一份,官职高的多出,官职低的少出 对于魏征的这条补充提议,众人也没不同意见。破费点儿钱财,总比丢官罢职强。只要留着这身官服在,早晚还能从民间把损失刮回来。 第二,咱们不能光依靠官军。咱们明天一早立刻起兵南下,无论王贼是否去攻黎阳,咱们都赶过去。顿了顿,魏征继续提议,如果前番推测失误,咱们帮 张文琪守城,就不能算消极避战。如果王贼已经攻下黎阳,仓促之间,他一样布置不好防御。咱们麾下弟兄是他的七倍,七个打一个,足够他应付一阵子的 众官吏没想到魏征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响之后,才乱纷纷地回应,那武阳郡怎么办 一旦王贼趁虚杀到武阳郡内呢 通知各地,严加防范魏征把手一挥,很干脆地回应。只要有所准备,王贼便很难得手。况且只要黎阳仓不失,大伙便有机会翻本。如是黎阳仓失掉了,咱们今后恐怕有心杀贼,也没那个机会了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之外,官吏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当下,储万钧连夜带了两名精于计算的幕僚赶往最近的县城去筹集犒师用的财帛,其余文武官员则由魏征和魏德深二人率领,抓紧时间准备大军出发所需的一切物资。 第二日是个极度糟糕的天气,荞麦皮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不停地从彤云中往下掉。武阳郡众官吏自救心切,不顾天气寒冷,带领着郡兵草草开拔。一上午连滚 带爬行了二十余里,个个都疲惫不堪。到了正午时分,雪势却愈发大了起来。呼啸的北风吹着雪粒,打在已经结冰的铠甲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官员们将头缩进裘 皮大衣里,跌跌撞撞勉强还能继续赶路,士卒却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哭爹喊娘,哀声一片。 如此士气,即便能赶到黎阳城下,也没力气跟流贼搏命。官员们两个被逼无奈,只好寻了个避风之所,将队伍暂时停下来休整。不敢再奢求能及时赶到黎阳,挽 狂澜于即倒,只求着老天能公平一些,也让土匪流寇们尝尝这白毛风的滋味。最好连人带马都冻死在半路上,也算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为百姓除了一群祸 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许是听见了武阳郡官吏的祈祷,也许是在老天爷眼里,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是官还是贼,都是一样轻贱,一样微不足道。这场大雪还真是从黄河一直下到了燕山,把整个河北大地都银装素裹。 连绵白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晨云层后才勉强出现了微弱的阳光。富贵人家房顶上青烟袅绕,屋子里边热浪蒸腾。寻常百姓家中却既无取暖的干柴也无果腹的余粮,眼睁睁地就要冻饿而死了。 雪势一停,黎阳郡守立刻命人从仓库中取出存粮,在城内开设粥棚赈灾。这下,坐以待毙的百姓们终于有了盼头,端着大碗小碗蜂拥而至,在粥棚前排起了一条 长龙。堪堪到了正午,不但城里的流民、乞丐都得到了消息,连居住在城周乡村的穷人们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跪在城门口请求郡守大人给一条活路。 尔等所居之地,自有良善乡绅负责赈济。都跑到城里来做什么没有汲郡太守张文琪的命令,守门的差役不敢开门,站在墙上大声斥责。 都回去,回家去等着赈济粮食下午就能送到里正手上临时被官府雇佣来的民壮也被城外黑压压的人头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向下劝告。 城下百姓无言以对,只是不断地叩头哀哭。哭了一阵子,见差役们还是没有开门的打算,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扬起满是冰坨子的脸来,大声祈求道,请老爷 们开开恩,放了女人和孩子进去吃口热乎饭吧。家里的房子早就没法住人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冻死不打紧,可孩子们可没法再熬下去了 请老爷们开恩女人和小孩们齐声哭求,悲惨之处令人不忍耳闻。城头的民壮都是本地的苦哈哈,没等张嘴,眼圈先红了。一个个回过头来看负责守门的班 头赵拐子,请他拿个主意。众目睽睽之下,赵拐子也非常无奈,又探出了半个身子,柔声劝道,几位老人家别说丧气话。咱们张郡守可是个大好人。为了赈济大 伙,他把家产都搭上了。大伙再忍一日,就一日,最迟明天早晨,粮食肯定送到堡寨里去 赵大爷,您看看我们这样子,还能熬到明天早晨么一名老者认得负责守门的班头,撩开百孔千疮的单衣,指着干瘪的肚皮哭道。 赵大爷行行好吧。我等日后肯定给您立生祠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跪在人群后排的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哀告。 赵菩萨,活菩萨呐 几句高帽子一戴,赵班头再也拉不下脸。咧了咧嘴,十分为难地向城外喊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我做不了主啊太守大人有严令的,为了防止贼人趁乱生事,没有他本人的手谕,谁也不得擅自打开城门 话音未落,立刻有百姓哭喊着回应,大爷呐,您看看我们饿到这个样子,还有力气生事么 孩子们,快,快给赵大爷磕头一名头带破草帽的壮汉向前走了几步,冲着几名瘦骨嶙峋的孩子命令。 给赵大爷磕头了。赵大爷您大富大贵,公侯万代小孩子甚为听话,低下脏兮兮的脑袋,撞得雪地噗噗作响。 这下,赵拐子心中愈发不忍,冲着城下连连摆手,别,别,别磕了。我真的做不了主,真的做不了主 破草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仰着头质问,您怕大人闹事,还不能可怜可怜孩子们么我们都退开,您救救孩子行不行。 说罢,他站起身,带头便向后退。跟在老弱妇孺后的年青人们以手掩面,跟跟跄跄走向远方。直到距离城门二百步远了,才停住脚步,跪在雪地中继续祈求怜悯。 孩子们,你们能否活命,就看赵大爷了几个夹杂在孩子们中间,衣衫破烂到没法再破烂的女人继续叩首。 求赵大爷开恩救救我们吧小孩子们一边哀哭,一边跟着磕头不止。很快,额角上便磕出了血,染得地面上殷红一片。 别,别,别磕了,我求求你们了班头赵拐子嘴巴一咧,眼泪也淌了满脸。都是本乡本土的父老,平时还能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他们一个个变成路边的饿殍。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机灵的孩子死在雪地里,他心里像刀扎般难受。 用力抹了两把眼泪,赵班头咬牙跺脚,大声命令,来人,把门开一条小缝,先放小孩子进城 赵头,这恐怕跟郡守大人命令不符一名唤作郭长顺的衙役警惕性高,扯了一把赵拐子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赵班头立刻又犹豫了,揉着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先给郡守大人请示一下郭长顺想了想,又低声提议。 像赵班头这个级别的小吏,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郡守,所谓请示,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推诿而已。这好心肠的 三卷猛兽行|6秋分六 三卷猛兽行|7秋分七 开国功贼 作者:酒徒 三卷猛兽行|7秋分七 不过是个贼王二毛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刀子扎了般,淅淅沥沥滴出血来。 从来没有人用类似的话侮辱过他,但张文琪说话时的神态,眼神,对王二毛来说却是无比的熟悉。他记得当年自己前方百计弄来一些珍奇玩意塞给周宁,像对方 表达爱慕时,周大小姐就是这样看着自己。不拒绝,但也不感谢,只是淡淡地看着,看得人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点发凉,一点点像冰水般淌过胸口。 王二毛清楚地记得,直到两人相处的最后一刻,周宁都是这种态度。仅仅在她失去站立的力量之后,那骄傲的目光中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点温柔。但那仅有的一点温柔也不是对自己的,王二毛清楚地知道。 不是自己,临终前的周宁终于感动于自己的赤诚,却对自己没有一丝爱恋。王二毛一直迷惑于对方为何如此,今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是如此的尖利,如此的冰冷。 不过是个贼原来,在她心里,我始终都是个贼。不过是个贼这句话如锥子般插入他的耳朵,戳破他的喉咙,顺着哽嗓直戳而下,将他的五腹六脏穿成一串,依旧不肯做丝毫停顿,不管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兀自一下下地向心脏深处捅。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再这样戳下去,王二毛知道自己非疯掉不可。他知道如何解决,张大寨主早就做好示范。将狗官给我绑到柱子上,老子要将亲手挖了他的心强压住沉重的喘息,他以某种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怒喝。还有他的那些爪牙,全绑到桩子上,老子今天一个挨一个的挖 众亲卫一愣,瞪大了眼睛扭头张望。他们熟悉王二毛的性格,知道他不是个残忍好杀之辈。张文琪属于大隋高官,不得不杀。但对于这样一个清廉且有骨气的人,喽啰们更愿意给对方一个痛快。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王二毛抓起惊堂木,将桌案拍得啪啪作响。 诺王都尉,咱们扮作衙役的亲兵们不敢跟上司硬顶,也不愿执行命令,瞪着眼睛嘟囔。 正迟疑间,张猪皮站了出来,用身体挡住已经快陷入疯狂状态王二毛,冲着底下大声命令道,犹豫什么,王都尉又没说现在就将他剖了。先把狗官带上来,我还有几句话问他。 众亲卫暗自松了口气,冲下堂去,将正被拖着向外走的张文琪又扯回大堂,七手八脚按到跪石前。张文琪却再不肯下跪,膝盖弯处接连挨了好几脚,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冲着张猪皮等人嘿嘿冷笑。 张猪皮知道眼前这名官员是个少见的硬骨头,也不想再折辱他,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询问,你刚才说临死之前要见我等一面,否则死不瞑目,难道就是为了临死之前找机会羞辱我等一番么 提起这个话头,汲郡太守张文琪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晃了晃脑袋,冷笑着道:你们这些蟊贼敢以千把人就奇袭郡城,也算有胆。能利用我属下差役对百 姓的恻隐之心骗开城门,亦可说是有几分见识。所以张某先前以为,你等虽为匪类,倒也当得起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八个字,因而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谁料见了 你等这般模样,想必问了也是白问算了,要杀便杀,别拿什么剖腹剜心的话吓唬张某。不过是一死,怎么死都差不太多 由于年龄和阅历的原因,张猪皮远比王二毛更能沉得住气。也笑着摇了摇头,丝毫不以汲郡太守的话为忤,两军交战,本来就是能出什么招就出什么招。总不能朝廷派了官兵去征剿,我等还得在指定的地方笑脸相迎吧 汲郡太守张文琪被问得微微一愣,然后迅速回答道,所以张某虽然不齿你等的作为,亦佩服你等的胆量和见识。可惜你等大好男儿,不晓得为国出力,偏偏要去当贼虽然逞了一时之快,却要背上万世骂名 放你娘的狗屁王二毛一把拨开张猪皮,抢到了汲郡太守眼前。他心中的火气还没散尽,脸色看上去青里透红。但眼神却比刚才平和多了,说话也变得有条理起来。 指着张文琪的鼻子,他继续骂道,老子如果像你一样,天天有朱漆澡盆泡着,有大鱼大肉吃着,还造哪门子反你瞪大眼睛四处看看,这大堂里边的弟兄,哪个不是被你们逼得实在没活路了,才不得不拿起刀的 看到张文琪满脸不服,王二毛一转身,点手叫过距离自己最近的喽啰,柳老三,你跟这狗官说说,你为什么不去当官,偏偏当了贼娃子 我,我喽啰兵没转过弯来,摸着自家的后脑勺嘟囔,我,我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念书啊前年个,前年个天旱,我家欠了官府的赋,衙役们就要把地收走。我阿爷跟他们求情,当场被他们踹吐了血 开头几句,他还说得结结巴巴。说到后来,悲愤之气从心而起。眼睛一红,几乎是嚷嚷着补充道,我一看反正也没法活了,就拿着斧子冲了出去。他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们活滋润了。奶奶的,反正都是死,不如先拉几个垫背 你,朱老根儿,你怎么好好日子不过,非要当土匪王二毛又随便找出一名喽啰,大声质问。 谁愿意当土匪啊没吃没穿,不当土匪,我怎么活啊朱老根瞪了张文琪一眼,恨恨地回应。 不给张文琪说话机会,王二毛一连串地点下去,接连点了十几名喽啰,居然全是活不下去,被逼铤而走险的。 汲郡太守张文琪兀自不信,瞪着眼睛四处寻找支持者。王二毛猜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叫来一个看上去斯文的,大声追问道:你呢,袁守绪,你读过书,怎么不考个县令,郡守来当当啊 这名扮作衙役的人张文琪很熟悉,刚才就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把众官吏从刀口下拉到了大堂上,进而引发了一场闹剧。 哪成想袁守绪虽然模样看上去文质彬彬,心里对大隋朝廷的恨意却一点不比柳老三、朱老根儿等人少。我家有一百三十亩地,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知道哪 个王八蛋下的令,非要我家搬到城里去住。说是防贼,去了又不给发粮食吃。我家的家底不到半年就折腾空了,两个妹妹全给卖给了人当丫头,也只换回了三斗 粟 想到自家失散的妹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冲着王二毛躬身抱拳,哽咽着道:属下知错了。凡是朝廷的狗官都该杀。属下一时心软,请都尉责罚 太守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还需要我再找几个人问么王二毛一边托起袁守绪的胳膊,一边笑殷殷地冲着正在发傻的张文琪追问。瞬间挽搬回一局,他心情稍微舒缓了些。只是那股痛,却像块石头般压在胸口,让人每次呼吸,都能真切地感觉到它的存在。 张文琪出身于官宦世家,虽然知道大隋朝这几年吏治越来越差,却没想到竟差到如此地步。非但那些贩夫走卒没法再活下去,连袁守绪这种良家子弟也失去了生 存的依托。他是正直的读书人,没脸面继续狡辩。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今天败在你手,也不算冤。可惜这话没法让皇上知道,否则张某一定冒死进谏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皇上,肯定有什么样的狗官。你这狗官居然不贪赃,不枉法,还能做到郡守,真他娘的奇怪这回,轮到王二毛冷笑了,老子问你,你刚才到底找我等想说什么。把话说完了,我让你做个饱死鬼 张某身为大隋官员,不能替皇上铲除奸佞,又没能替朝廷守好黎阳,死不足惜张文琪身上的傲气尽丧,叹息着回应。但张某临死之前,想劝大王一句。你占了黎阳,东西可以随便拿,随便搬。拿不走的,搬不动的,请千万别毁了它 你是说这黎阳仓心态慢慢恢复平静的王二毛反应迅速,带着几分佩服问道。死到临头了,狗官居然还想着替他的主子守卫粮库,真称得上是忠心耿耿。但 黎阳仓却是必须要烧掉的,张家军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而此城周围根本无险可守。一旦朝廷调动大军来夺,转眼之间就能把粮食全抢回去。 张文琪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此仓乃河北各郡二十余年的积蓄。当年杨玄感没舍得烧了它。李将军困守孤城,也没舍得烧掉它。大王虽然出身草莽,看上去也是个有胆有识的,切莫做这人神共愤的事情 不做人神共愤的事情,官军来了,就会留我一条活路我不烧了它,难道让朝廷招兵买马再来打我么王二毛哈哈大笑,对张文琪这种书呆子言论十分不屑。 汲郡太守张文琪无言以应,喟然长叹。看到他心灰意冷的样子,王二毛也动了几分惜才之念,走近了些,蹲下身去问道,如果你投降,我就不烧黎阳仓。这笔交易,郡守大人肯做么 张文琪听了,脸上先是一喜,随后又变得一片惨然,张某没能守住黎阳,已经辱没了祖宗一次。岂可以身事敌,再让张家列祖列宗蒙羞大王别逼我,张某虽然败于你手,这张脸面,却是要留着见祖宗的 王二毛对三言两语劝降这个书呆子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听对方如此回应,笑了笑,命人将其拖了下去。另外一名都尉张猪皮对郡守的人格和胆略依旧心存几分佩服,凑上前,低声劝道,二毛兄弟,你真的非杀他不可么 杀什么杀。来人,把他押到大牢中,好吃好喝伺候着王二毛苦笑几声,命令弟兄们将已经引颈待戮的张文琪上了镣铐,关入衙门之后的囚牢。老子先不杀他。老子让他看看,怎么才是真正的好官 说罢,他也不理睬张文琪的抗议,径自走回郡守之座。端端正正坐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哑着嗓子命令,来人,将黎阳仓司仓给我带上来 喽啰们答应一声,从俘虏堆中连拉带拖,将黎阳仓司仓汤德才押上大堂。那司仓大人却远没郡守张文琪有骨气,不待别人踢,立刻扑通跪倒,一边叩头,一边哭喊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就是一个看粮库的,可是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啊 看你这点尿性王二毛十分不齿对方的为人,低声唾骂。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也觉得汤德才太给刚才那名官员丢脸了,齐声喝响堂威。才喝了一遍,汤德才已经吓得瘫在了地上,官袍湿了一大片,也顾不上羞耻,扯着嗓子哭喊道:大王,我真的没干过坏事啊。最多偷过几袋子米,但不是死罪啊 住嘴王二毛差点给他气乐了,用力一拍桌案。本官不管你偷没偷过粮食,本官问你,黎阳仓到底有多少存粮你那里有没有个总数 有,有,绝对有黎阳仓司仓汤德才听闻对方拿自己有用,精神不觉一振,小的那有一摞账本,最近十年,进出粮库的每一笔粮食都记录在上面。小的每个月都会核对,即便有差错,也差不过千石之数 我问你到底有多少粮食,没说要查你的账本王二毛又拍了下桌子,命令对方不要说废话。 千石之数,在司仓官员只算个小误差,黎阳仓存粮之巨,自然是可想而知了。但汤德才报出的数字却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想,非但将喽啰们惊得目瞪口呆,连一些哭喊求饶的官吏们,也愣愣地停止了哭声,张大了嘴巴。 黎阳仓是先皇为备荒所建,一内有粮窖一千一百二十五个。如果全部装满,每仓可放粮食八千石注1 王二毛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从座位上栽下来。顾不得保持形象,他双手扶住桌案,大声问道,现在呢,每座粮窖都满着,还是空着 司仓汤德才想了想,如实回答,满,大部分都满着杨,杨玄感运走了一些。李,李将军给百姓分发了一些。但,但,那只是九,九牛一毛。只是有些仓里的粮食放得时间太长,已经不能吃了 奶奶的,宁可粮食放得不能吃,也不肯赈济百姓,狗官还好意思在老子面前装高深王二毛连连拍打桌案,又是惋惜,又是气愤。他的老家馆陶距离黎阳仓没多远,借助渡船,三天便可以走一个来回。但在他的童年记忆里,饿肚子的时候却远远高于有饭吃的时候。 想到家门口守着座大粮库,自己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一股无名怒火再度冲上了他的顶门,你们这个狗官,自己偷就偷了,怎么还忍心让粮食都烂掉。不知道那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才捡回来的么他奶奶的,我看你等全都他奶奶的该杀,谁都不冤 大人,冤枉啊。大人没料到王二毛说翻脸就翻脸,司仓汤德才俯身于地,放声嚎啕。我等只是守粮库的,哪有胆子开仓放粮啊即便,即便是郡守大人,也得先上了折子,等朝廷批复下来,才能动仓里边的粮食 大人,不是我等见死不救今年冬天的折子递上去了,等朝廷批复下来,已经是明年秋天。该饿死的,早就饿死了另外一名衙门的书吏唯恐遭受池鱼之殃,抢先替自己辩白。 王二毛怒气冲冲地拍了会桌案,却没心思再去杀人。咬了咬牙,森然道,汤司仓,我问你,你可知道哪座粮仓里边的粮食是完好的,哪座里边的粮食是烂掉的 这逃生的机会就在眼前了,汤司仓却发现自己很难抓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如实禀告:小人,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麾下还有很多仓长,库兵,平素都是他们负责照看粮食。小人只管记个总数 那你手下的爪牙呢王二毛喘了口粗气,继续追问。 汤司仓向大堂外的人堆看了看,毕恭毕敬地回答,小人麾下一共有三十名仓长。二百多名库兵。库兵全跑光了,仓长跑了十几个,被大王麾下的好汉们砍了四个,剩下的都在外边跪着呢 注1:据史料,大隋依次设立了黎阳仓、河阳仓、含嘉仓、广通仓、洛口仓。其中最大的洛口仓规模为,粮窖三千个,每窖存粮八千石。这五大粮仓经历了隋末战乱居然没消耗尽,直到贞观年间,还有隋朝的陈粮可以拿出来赈灾。 话音方落,大堂外又响起哀鸣一片。十几位束手待毙的仓长们个个喊冤,都道自己薪俸低廉,任务繁重,基本待遇和大户人家的长工差不多,根本不该被算在官 吏之列。王二毛听着觉得好笑,也不纠正这种荒唐说法。略作沉吟后,大声命令:既然尔等都不想死,我要尔等帮我做些事情,尔等愿意么 愿意,愿意,小人一百二十个愿意汤司仓用膝盖向前挪了几步,头如捣蒜。大王用得着我等,是我等的福分。您只管下令,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不用尔等替我去赴汤蹈火王二毛撇嘴冷笑,我要教教姓张的怎么当官,在这黎阳城内开仓放粮。你们这些家伙既然掌管库房多年,平日没少向自己家里边偷。自然应该知道哪些粮窖里边的米粟比较新,哪些粮窖里边装的全是陈米 大,大,大王不敢。不,不,不,大王,打死我等,我等也不敢动官仓的粮食啊没等王二毛把话说完,司仓汤德才又趴在地上嚎啕起来,私开官仓,那是要族诛的大罪啊。大王,您就开开恩,放小的一回吧。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典 王二毛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喝道,给我闭嘴本官放粮,关你们这些鸡零狗碎屁事。去年杨玄感和李旭两个随便搬粮食,狗皇帝不也没 把你们怎么着么别跟我说去年的粮仓不是你们管。如果你们这些家伙再推三阻四,老子就不用你们了。我不信这么大个黎阳城,就找不出几个肯替老子干活的 来 所谓不用,自然是一刀砍了了事。汤司仓等人不敢再讨饶,一边红着眼睛抹泪,一边低声告解,大王饶命,大王饶命,我等听您的吩咐就是。但就我们这几个人儿 王二毛眉头一皱,怎么,还嫌人少了老子不用你们帮忙搬粮食,老子只要你们在旁边记记账。总计搬出多少,一笔一笔地给老子记录在案。若是谁敢偷偷私吞,老子定要他的好看 汤司仓吓得一边抹头上的冷汗,一边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小的肯定一笔是一笔记录清楚嘴上喊得响,心中却暗自纳闷,这伙天杀的强盗,抢粮食就抢粮食是了,还记帐做什么 柳老三,你带二十名弟兄押着这群狗官先去粮仓准备王二毛摆摆手,命令扮作衙役的柳老三先将汤司仓和他的手下押走。然后向大堂外看了看,低声命令,将班头赵拐子给我请上来 带赵拐子亲兵们成心凑热闹,扯着嗓子喊道。 班头赵拐子几个时辰前在城门口中计被俘,此刻正跪在雪地里等死。猛然听到堂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以为大限已至,腿一歪,直接瘫在了地上。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扯起他的胳膊,拖拉着向堂上走。到了大堂中央把手一松,赵拐子立刻扣住地面上的石头缝,死活再也不肯起身。 大王,大王饶命。小的有功,小的有功啊一边挣扎,他一边哭诉。 王二毛被此人的话弄楞了,顺口问道:我从来不认识你,你有什么功劳 小人,小人就是被大王骗了,把大王当做饥民放进城里的那个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赵拐子哭哭啼啼地辩解。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未满周岁小儿 那你多大了王二毛给逗乐了,继续顺嘴盘问。 小的今年三十有五张拐子老老实实地回答。随后立刻意识到一个三十五的男子家中不可能有八十老母,孩子也很难满足才周岁这一指标,磕下头去,继续哀鸣,小的全家老少都凭小的一个人养活,大王您要杀了小的,就等于杀了小的全家。小的放大王入城,没功劳也有苦劳 谁说要杀你了王二毛不耐烦地摆手,我来问你,这黎阳城的住户,你是否熟悉 小的赵拐子想回答说不完全熟,又怕因为无用而挨刀。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吹嘘道:小的当差二十多年,对城里情况在熟悉不过了。如果大王再给我配上些老弟兄,保证连只老鼠都能替您挖出来 王二毛想了想,十分干脆地命令,我把黎阳城的所有衙役,捕快都调归你管,再派几个人协助你。哪个不听话,你给我一刀砍了 赵拐子觉自己死里逃生,还大权在握,立刻来了精神,挺起胸脯来回应道,大,大王要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王二毛点点头,笑着命令,你带着所有衙役去黎阳仓协助放粮,凡是城内百姓,每人都可以领二百斤米或粟。排队领取,不得重复领取,如果有人贪便宜冒领,你负责将其揪出来正法 小,小的得令赵拐子一听只是带人维持秩序,精神愈抖擞。扭头看看还在外边跪着的同僚,心中好生佩服自己的运气。 你先下去挑人。肯跟着你去维持秩序的,随便挑。挑剩下的,老子直接砍了王二毛挥挥手,命令赵拐子退下。 大堂外的差役、捕快们见到活命机会,早已喜出望外,哪个还敢嘴硬不服见到赵拐子走近,立刻陪着笑脸祈求,赵大哥,赵哥赵前辈,赵前辈拐 子兄弟,拐子兄弟直把赵拐子拍得晕晕乎乎,如踏万顷白云之上。挑了这个,难以拒绝那个。不知不觉间,竟然把所有衙门里的官差、白员都挑了出来,站在身 后密密麻麻排了好几排。 你自己每人可以领二百斤粮食。粗细随意。王二毛也不计较,笑了笑,大声吩咐。 谢大王赏众官差无需训练,把平素常喊的大人两字换成大王,喊得既顺口,又整齐。 但是,你等得帮忙往外抬粮食。老子麾下没那么多人手,无法干这力气活王二毛点点头,继续吩咐。 抬粮食再累,总比把命丢了强。众差役连声答应,脸上丝毫不敢带出半分敷 三卷猛兽行|7秋分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