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奴.羊脂莲卷》 《恋奴?羊脂莲卷》楔子〈寡套〉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楔子〈寡套〉 肃奴从北穷州回来了。她回来得太甘愿,太顺从,应该要使他不安才是。 可看到三年不见的她,他却只有难过。不知她嫁过去的三年,遇到了什麽风浪,可以将一个清纯的姑娘,历练成宛如饱经数十年风霜的少妇。 他的奴,他亲手撵走的奴啊…… 他永远记得她那只像婴儿般白嫩的手,孩子气地剥着羊脂莲的莲蓬。掐着莲子的手拳曲着,小小的,可爱玲珑,他总忍不住握着,摩娑着,亲昵得两人一手汗湿,才被怕热的她给挣开。 握着她,就像握羊脂莲,心里也乾净了。 她走了以後,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适合碰羊脂莲的女人,那些女人碰了,只会弄脏莲瓣的洁净。 可如今,那双他心心念念的小手,却在末二指处戴上了尖拔如角的指套。不是铜,是真正的金矿去雕的,上头有铭文与花草相融,每个线条华丽又温婉地起伏上扬,与金的光芒一块辉映出贵气。 戴在末二指的指套,人称「寡套」,寡妇戴的。无名指戴上套,代表已有夫家,小指戴上,则是一则立誓──婚娶自由自此锁住,终身不二嫁。 寡套上的铭文由金名师所施,言若钟鼎,戴上寡套,如立死誓。 他的奴,如今再见,竟是寡妇,站在他永不可触及的高度。 她的手无法再曲成拳头,他看她捻凤眼糕吃,末二指自然翘扬,手势如凤首,每瞬移动俱内敛谨慎,就怕尖锐的指套刮伤人,却自有优雅从容的气质,煞是好看。 然而他只是难过,难过得想掉泪。感觉体内一股力在祟动,他拿起烟管,郁郁地吸了几口药烟,镇压下不适。 他吃烟管的动作,引起她的注意。 她抬起眼,含笑望他,并起身为他沏茶。 他也看她,看她弯成细月、看不出情绪的眼。她对他抿唇微笑,是一弧完美无缺、颜色饱满艳红的线条。 但肃奴以前不这样笑的,她总是不吝啬地露出白净如贝的齿,一边咬着莲子,一边滚着爽朗的笑声。听她无拘无束的笑,宛如天籁,好像世间无苦难。 变了,什麽都变了。 「大哥。」她轻声唤醒他的神,举止落落大方,合乎宜度。「怎麽了?」 他没搭声,不作痕迹地撇开头,状似冷漠,实为激慨,自抑不得。 肃奴笑意更深。「大哥,我回来了。您,不念我吗?」 肃奴真的变了,他爱入心坎、痛入肺腑的女孩,已经不见了。 而促成一切的罪人,正是自己。 《恋奴?羊脂莲卷》楔子〈寡套〉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一 「二爷,主母大人要您进厅招呼客人。」一名随侍主母身侧的婢女来到肃离身侧,提醒道。 肃离的眼仍望着天井池里的云影,抱着手,默默地吃着烟管。 夕阳刚落,天上阴晦的云块仍镶明亮的金边,随天风悠缓飘动,映在水波不兴的池面上,望着使人心静。 「二爷。」婢女再唤,声调微高。 忽起一阵风,在池上掀起波纹,打碎了云影。 肃离皱眉。「吃完烟,」他冷冷地说:「我就进去。」 婢女还不放过他。「主母大人还要您换套衣服,今日客人是穷州转运使,不好着川装见客,二爷。」这般提示似乎稍嫌放肆,但婢女有恃无恐。 也是,在这个家,主母最大,家里上下一干奴仆,唯主母是从。 所谓川装,是穷州川军服役於军舰上的日常装束。禁国北土穷州,东邻汤国,其境内三大广川越禁汤边界,贯穷州全境,於西岸出海,因此两国常备川军於三川驻守,严防对方侵犯国界。船舰劳务繁重,即使贵为统驭使,上下於高耸桅杆亦是家常之事,衣物自不得累赘繁重。 离开船舰,肃离仍改不过习惯,一到夜晚,就换上川装中的夜装。圆领窄袖,袖上又套袖圈,衣料紧贴出扎实臂膀与丰厚胸膛。腰系护腰,护腰两翼贴住臀腿,使他健壮的腰干更显粗悍,下身更形稳重。而下肢着裤,脚套及腿筒靴,收住裤脚,双肢俐落。他人高,这般穿着凸显他腿型修长。夜装的特色是全身黑重,以利入夜後隐藏舰队,人在甲板走动不易遭查觉。白昼穿的日装则是木褐,与船只融为一体。 肃离在舰上待了十多年,从管理十人的小吏做到掌管全川舰队的统驭使,舰上作息已融入骨血,不是轻易要改就改。 他微恼,但就连舰上小卒犯了大错,攸关全舰生死,他也不曾当众大声喝斥,何况区区一府小奴。他吐着烟,淡淡地说:「我自会和主母说去,你下去吧。」 驱走难缠的婢女,肃离揉着眉心,倚坐在环廊上镶着的鹅颈椅上。穷州正值暑热,一动念,就使人烦心,好不容易让天井池里的云影抚定了心神,却又让主母绞碎。 回到位於稷漕的主家,从踏进门槛的步,他就感觉到主母的手爪,无所不在。连他穿的装束是什麽,都要百般管束。 片刻,风止,天井池恢复平静。 这个主家也采禁国传统建制,是一栋以上好灰砖砌成的土楼,圆环楼身中央为一座大天井池,广约百步,池水透彻,池底奇石苔痕历历可数。水色乾净幽蓝,在盛夏中挑逗人心,引人入水消暑,但肃离知道,这池跳不得。这池看似很浅,实则深奥,里头奇石姿态幻美,婀娜如舞袖美人,事实却是石面如刃,石枝若网,一旦陷入,就脱困不得,活活溺死。 连他这善泅的人,也不知自己是否逃脱得了。亲水习惯的他,只能安静地在岸上观看飘浮的夕光云影。 他有些惶惶不安,吃烟吃得更凶。他怕进了这个家,就像跳进这个池,出不去,溺死在里面。 天色完全暗了,肃离才走进屋内。他穿过灯光黄晕的廊道,灯影迷幻他的视觉,让他有种不真实、恍恍如隔世的感觉。十八岁就离家的他,对这个主家太不熟悉,每处角落彷佛都藏着隐晦深邃的秘密。 他正要进今夜请席的花厅,迎面正好来了一个女孩,也要进门。他停下脚步,让她先行。 女孩结辫,约是十七八岁年纪,额头向右撇了一道浏海,遮住半边眉眼。肃离只看到她外露的左面,算是清丽秀气的相貌,可模样畏缩,削去光彩,不怎麽引人。她垂着头,抿着唇,面貌又大半隐在阴影中,使她就像一晃过眼的虚渺影子,看过即忘。 见他让道,女孩惶恐,退了几步。 「先进去吧。」他伸手,请的手势。 「不,不,我……」女孩瞥了一眼花厅,脸色一僵,再退好几步。「我一会儿再进。」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肃离对她陌生,想大约是客,害羞是闺女天性,倒不以为意,迳自进厅。 厅中已候着来客──穷州转运使贵氏父女。他抱拳,腰微弯,将礼数做到。「贵大人,晚辈向您请安。」 他转向贵氏女儿,虚假地微笑,转过身,笑意便消失。 贵氏女儿贵姝却是眉眼含羞,痴痴地望他。 「统驭使气色不错!」转运使呵呵笑说:「回稷漕後,都好吧?」 肃离客气道。「都好。」 贵姝的肘轻轻顶着父亲。转运使会意,连忙改口:「我糊涂,不该再唤你统驭使,你这番回府,可是升官呢!安抚使大人。」 「大人客气,官品虽高,仍不足与您平起平坐。」肃离的回话仍然浮假。 转运使又称漕司,起初专事粮食运输,後权制渐大,又管全州之民政、财政,为地方三品大官。而肃离今年上任的安抚使,则权辖全穷州的兵民之政,品略低,为正四品。 「你仍着川装见客,让我会错意了,以为咱们现在在舰上。」转运使哈哈大笑,也不知这话有无嘲讽不屑。 他不耐这番应对,便差仆役请客人入座。 他在主位坐下,对这位置不大习惯。这位置在一年前,都还属於父亲的,父亲死不过一年,主母就把他这个庶子推上主位,让他担起这个家的兴衰荣辱,她自己则坐在他身旁,摆着随侍的谦卑,实则透露着掌控监督的意味。 主母虽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微牵嘴角,仍有当年风韵。她笑望贵氏父女,说了几句客套,便身子微倾,低声质问:「告诉你别着川装,为何不换?」 主母厉害的地方,便是能擒着最温润的笑,说着最寒栗的话。 肃离不睬她,差下人拿他的烟盒来。他对转运使歉道:「抱歉,瘾子来了。」他装填起烟草。 转运使摆摆手。「为官人嘛,总有嗜好。」 贵姝则细细地看着他填充烟草、打火摺子的手势,俐落稳当,从容而不躁进。当烟雾弥漫,如帘子般遮掩在彼此之间,肃离的俊挺五官,刚厉轮廓,更显神秘,引得她想看透雾幔,却又心生羞怯,挣扎不舍,最後只能眷恋他握着烟管的手掌。她看得出,那是一双习於掌控局势的手,连握着区区烟管,也能有压人的架势。 肃离这厢倒不知对座女子有如此绵密柔滑的心思,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烟雾飘渺,稍稍露出乏味的漠然。若不是有新客加入饭局,连主母高扬着与转运使对谈的声音也打不破他的思绪。 「主母,我来了。」那话,说得又细又轻,一不留神,就像烟丝一样化散。 可肃离却对这话起了注意,他抬眼看过去,只看到女孩没被浏海与阴影遮住的半面。 主母笑意微冷,轻点头,示意她坐,却马上略过她,又与贵姝谈起稷漕兴起的流行装束,俨然是一对感情要好的母女。转运使疼女儿,也欣欣然侧耳倾听,安静的女孩很快被忽略。 他却没有,满脑竟是看过女孩半面後的胡思。他想,一个好端端的清丽孩子,何苦用那半边的发,这般卑屈地隐藏自己? 女孩坐定,发现桌前无碗无筷,转身招手唤仆,却不见一个小役理她,她悬空的手略为尴尬地收回。她回身时,不小心对上肃离正瞧她的眼睛,更窘,颊上粉着春花的颜色,赶紧起身,捉了一个碰巧经过的婢女。 「那个,少一副碗筷,可不可以……」她软着声求,完全不像一个可以坐上主桌与主人来客吃饭的人。 那婢女却是看了主母一眼,撇头,又继续忙自个儿的事。 女孩急了,甚至追上她,拉她衣袖,说:「可不可以拿副碗筷,我得吃饭……」 肃离看到婢女白眼,心头不禁冒火,说:「你聋了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刚硬,花厅里的气氛霎时冷下。众人皆停下话头,望着板起脸的肃离。 他瞪那放肆的婢女。「要副碗筷那麽难吗?」 女孩也被这骂语吓到,怔愣地看着肃离。 婢女眼珠一转,转向面色如土的主母。肃离更怒:「平日主母是这般教你?!」 主母眉一挑,朝婢女挥手,手上的银制寡套碎着晶亮,刺目。「拿副碗筷。」 婢女这才称诺,几步步伐的速度,马上就为女孩备好碗筷。 主母睨着肃离,又是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音量。「她不是客人,是你妹妹。」 肃离皱眉,困惑地看着主母。离家虽十余年,可他从未由家书窥出这其中的蛛丝马迹。 「你爹生前带回来的野种。」主母又说:「不必管她。」 野种。 肃离脸色阴冷,她那鄙夷女孩的神情,彷佛也同样烙在他心上──他一直都明白,她看不起他这个小妾生的庶子,那句野种,也曾经施在他身上过。 他冷笑。「真是主母教出的好奴婢。」他斜眼睨人的模样,倒与主母有七分相似。 有外客在,尤其贵氏父女十分重要,主母不好发作,哼了一声,无话。肃离则叫那女孩:「你过来,一块吃饭。」 女孩低着头,右边的发又落得更多,再度剥蚀她大半的面孔。她乖巧地入座,不发出一点声息。他终於知道,为何她要这般隐藏自己。那是最基本的保护。 一顿饭下来,肃离一直生着闷气,气这困住他的家,气这矮化他的身分,气这如今高举他的目的!根本无心注意周遭,自然没察觉又多了一双眼睛,在看他。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二 在他调回穷州州府稷漕的几日後,马上宴请位高权重的转运使与其女,主母的心思,肃离又何尝不明白?若主母以为他看不出她的盘算,实在小觑了他。 饭後,主母留客,四人打了一局麻雀牌,那安静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离席,无人察觉,也无人关注。 奴婢呈上冰镇过的糖熬莲子给他们作点心,莲子被糖熬得软糯香甜,舌尖轻抿,莲子便松化开来,吃得主母喜上眉梢,贵姝也向她父亲连连称道,听得主母更心花怒放。 肃离却是认真地打牌,认真地吃烟。 主母闻出烟味有异,问:「你何时染上药烟的瘾子?吃那麽凶?」 肃离丢出一只牌,漫不经心道:「舰上没什麽乐子,只好吃吃烟解闷,不打紧。」 「没什麽病吧?」主母难得关心询问。 肃离看她藏着机心的眼神,却不觉得她真是关心他。他淡笑:「纯粹喜欢这味儿,没什麽。」 主母嗯了一声,声音又高又傲,不信任的眼仍牢绑着他。他习惯了,她打小就这样对他,说真话也被质疑,结果敷衍惯了,有时自己也对编出的谎话信以为真。像此刻,他的话语平静,连他也以为自己吃这药烟,只是吃个嗜好、乐子而已,而非身体有什麽病。 当然,身体无病,谁肯抽药烟,以毒治毒? 贵姝看着肃离,眼里含波。「我也喜欢这味儿,挺香的。」 肃离微牵嘴角,并没有多理睬她。 主母瞧他这冷淡反应,赶紧引开贵氏父女注意。「听说江流侯的任期,只剩三年?」 禁国封有四大侯,分别为东方都拔侯、西方疆图侯、南方庆丰侯,而北方江流侯拥北土穷州与耀州,管辖国土最广。 「正是。」转运使说:「不过江流侯那儿已有动作,他是耀州人士,定不会把权力外放耀州以外。听说他已拔擢自家亲族,作大官占位。毕竟得有一定官品与政绩,才能参加朝廷遴选。」 「这些耀州人,精明透顶,好东西都给他们占尽,汤国没我们挡着,谅他每岁也缴不出麦穗。」主母哼嗤一声,说出重点:「不如给我们穷州人做。」 「哦!」转运使佯装惊艳,但反应之快,让肃离知道他也是心怀鬼胎,有备而来。「说的是,夫人,亏得统驭使长年驻防三川,才没让汤国利用大水再趁隙进犯我国,论功、论资,统驭使似乎都比那批耀州人更适合坐拥爵位。」说了段落,转运使拍拍额头,苦恼道:「唉呀,我又称呼统驭使,真是真是!如今你都是高高在上的安抚使了,我还这般叫唤!抱歉啊……」 主母跟着他一块呵笑,替肃离回答:「肃离这孩子不会跟大人计较这事。您毕竟是他前辈,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需要您多多提携。」 四人继续打牌。主母牌技一向精巧干练,却连输转运使数局,转运使乐不可支。 洗牌时,骨牌相击声朗朗作响。这时,肃离问了一句:「晚辈听同僚说,中州副都堂,是大人母亲那厢的亲族?」 禁国有一官名曰中州大都堂,专管京畿事务,背倚朝廷,所享权势与资源非地方所能及,因此即使是副都堂,说话的分量亦是举足轻重。 「正是,算起来,这副都堂是我母亲的表侄。」转运使说得骄傲。 主母趁势加了一句。「瞧,咱们在穷州有转运使可靠,在京畿又有中州副都堂可倚,认识大人您可真是我们肃家的福气。」 「好说好说。」转运使客气回道:「若能与安抚使结好,我就不信咱们穷州派的抵不过耀州那批人。咱们穷州人要争气。」 转运使与主母俩相识一笑,来往的眼波里似已达成某种默契。一旁的两个晚辈自也看懂这般暗示,但心思却各有不同。 不同於贵姝的欣悦害羞,肃离只是暗笑转运使的自鸣得意,与主母的异想天开。既是母戚,又是表系,这位权倾朝野的副都堂,到底与转运使有多紧密的关系,值得他与贵氏达成联姻?主母为了三年後江流侯的遴选,就如此饥不择食? 他沉着脸,想,他可不想拿自己的人生和婚姻奉陪。 他擒着烟管的手,有些抖。 禁国北土穷州,又分南北二州陆,北穷州全境岩山横贯,不出庄稼却以采矿为主,禁国境内自用的铁、铜、金、玉,皆出自穷州的北部。南穷州则是一片水乡泽国,如州府稷漕,整座城市俱建立於水湖之上。出了土楼,面对的不是土路,却是一条条纵贯错落的水道,入眼的不是车水马龙,而是舟叶漂摆。 据说穷州三百年前,是一块乾燥的荒土,土地上只生得出耐旱的稷,故得「穷州」之名。後来汤国河伯因其子叛变震怒,动用神力,广发大水泄恨,不但溺死其子,洪荒更漫过国境,淹没低洼的南穷州。洪水久留不退,逐渐沉淀杂质,反而在当地形成清澈透底的幽蓝大湖,人们遂於湖上建家立园,开漕通渠,权充来往道路,以舟叶为行马,穿梭城市角落。穷州不再是黄土漫漫的荒原,自此成为山明水秀的丰饶美乡。 土楼大门外以石砌台,作为船靠码头,肃离负手而立,等待自家舟叶从船库驶来,载他上府衙画卯。 他面色略为消沉,实则不耐。他习惯舰上作息,已数十年有余,在漫漫江上,没有细分时刻的概念,只知道日出、入夜的分别,并以敌方舰艇侵略的周期作为四季的分野。此时,脚步从晃忽的甲板突然踩进扎实的平地,时间必须以香柱分秒计算,肃离自律惯了,如今被外在规矩一束,反而疲惫这缚枷的烦琐。就像这身有裙裾赘袖的朝袍加诸身上,使他举止行步间多有疙瘩不畅。 自己这川上军人,能称得朝中要人多少心意,他不晓得。他会答应主母上任这安抚使职位,只不过想为三川舰上的弟兄们多争些权益,让他们活得有保障,死得有尊严。战争的惨烈,生死的关头,他经历得比同辈同侪还要深刻,他知道若要保护更多百姓、更多士兵,避开愚昧的战火,就不能只是区区的长舰统驭使,而要更大、更重的职位。 他会任主母摆布,出自家和心切,或许多半无奈,但顺从中有多少机心城府,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主母利用他,他也在利用主母。 「二爷,舟马来了,请上吧。」杂役将船首的马头系好绳子,稳固船身,便请肃离上船。 穷州人又称舟叶为「舟马」。当初穷州人尚不习惯乘船出行,仍想念驶马奔土的快感,遂於船首处雕上马头,并呼为舟马,让彼此逐渐习於以舟代马。 肃离捞着衣裾,步下阶梯,杂役要扶他上颠簸的船身,他摆手,身手俐落地踏上甲板,每个步伐都如履平地,船夫与杂役都以赞服的神色打量这二爷。富贵之人被侍奉惯了,生活上的举止不免笨拙,但那些引他们嗤笑的拙样在这二爷身上完全找不到。 舟马上建有歇山顶式样的小舱,供乘客座席。里舱备蓆、几与矮案,案上置放今日刚派的官发杂报。肃离盘腿坐定,翻阅杂报,这倒是他舰上陆上都不变的习惯。杂报上载明京畿与各地方要事,提供地方官员得知国内各项事件与施行政策。 船夫见肃离坐定,以篙将舟撑入漕上,并拿出一只铜雕、约孩子掌大的圆钮,扣在马头的一处凹槽上。这圆钮盘上刻着铭文,安在马头宛如眼瞳。神奇的是,钮眼一装,漕上无风无浪,舟里无人推撑,舟马自行划开水面,笔直向前行驶,彷佛舟马有生命、有意识似的。 若要看出端倪,便是注意那站在马头前的船夫。只要他眼睛望哪儿,马头就向哪儿,他的眼往左一撇,马头就往西偏,舟马於是缓慢地转入左厢漕道。 原来这是一种名曰「金名术」的术法。圣贤有云:人言若钟若鼎,话一出,若非兑现,否则不灭。人们以此概念,将人言化为铭文,雕於金、银、铜、铁及玉宝等「承器」上,又人言为念,加以承器坚硬不摧,若施於人,可制约人性,施於物,则可驱使大小实件。後人再加以推衍,将承器刻痕凿深,使出言者不需出言或刻烙,其一心一念更轻易灌入其中,随心所欲改变驱物动态。 将人言刻於金石,并发挥效力者,人们称之「金名师」。 金名术最普遍用於舟马,并称承器为钮眼。钮眼尤以原铜为材,不但价廉,施用又最为上手,驾舟驭船,感知敏锐,十分方便,人人视为日常。 肃离的舟马转入左漕,绕过自宅後门,再进大渠。他烟瘾又犯,放下杂报,填了烟草,正要打上火摺子,他瞥见窗外一影。 是那个女孩。那个应该要唤他一声大哥的女孩。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三 她窄袖素裙,外罩铁灰半臂衣,将辫子盘在顶上,肩背一牛皮方箱,一副匠生模样,从後门出来。她抬头望了望晴日朗天,伸手将右侧那垂面留发往後一拢,整张脸面光亮开来,对着抚来的薰风甜甜一笑。 肃离这才看清,女孩竟生得如此秀丽无尘。她的面颊、脖颈乳白如羊脂,在晴光下待个片刻,微燥,白肉里便生出如婴儿趴眠乍醒的睡印,不轻不重,粉得恰好。而她一笑,像无色的白莲在春风中开的瓣,瞬间使人心灵纯净。 那是多麽乾净的一抹笑。他以为,这女孩只有怯弱,而没有其余的七情六慾,不料一离开那闷郁的宅,她就如初春时冰柱刚消,檐上乍垂下的紫藤花,摇曳着明朗的身姿。宅内宅外的反差,让他的眼睛不自主被她引着去。 後门对着的小漕窄,泊着两三艘舟马就显得挤,她下了码头,要到对岸去,却不走桥,而是轻快地跳上各船甲板,东跃西跳,脚步灵巧,跳起时裙摆翻飞,宛如风鼓起素色的翅,乘她上旋。她每跃起一步,就使他心悸一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好笑──他不怕她跌下漕,却怕风会趁势带走她,离开这悲苦的世间。 可这般美好的孩子,不能这般轻易离开世间,若再无此物,这世间又有何好求?他不禁生起这样的感慨。 女孩最後没被风带走,安然上岸,她调整着皮箱的带子,走去向一艘舟马讲价,笑嘻嘻地给了船夫一竹纸,竹纸是禁国的小额货币,面额一两。这船夫老迈,却不糊涂,推着不收这竹纸。也是,搭一艘舟马代步只需几个铜币,何需一张竹纸。可女孩很坚持,塞进老船夫手里後,就再不收回。 老船夫笑得赧然也感激,撑篙支离岸边。女孩没坐进船舱,而是坐在甲板上吹风,方才的笑意还微晕在嘴边,与颊上的粉色巧妙相融。 肃离看得痴了。当女孩的身影被他物所挡,他甚至不自主地倾着身,寻着她。 最後,女孩看到他了。他以为她的笑会瞬间冷落,避他唯恐不及,毕竟在他人眼里,纵使不是亲生,他还是主母所倚重的儿子,他的存在便代表主母的威势。他怕她想起那恐怖的老女人,竟懊恼自己的粗心。 可女孩仍然笑了,笑得腼腆,颊面更加嫣红。她的小手像小兔子的耳朵怯怯地露出草丛,正害羞地向他招挥。 他一愣,心里有一股暖在化开。 那感觉让他陌生,甚至想避开。他十多年来尚未娶妻生子,便是因为他几近残忍的在压抑这人性天生的慾望。可他没察觉,这压抑总有裂开的一天,尤其当他需要人了解的时候。 他冷着脸,别开头,不再看那女孩。他也不知道面对自己这反应,女孩是否尴尬,是否失望。 他稍坐离窗边,唤了一声随侍船上的小役。「你们平日载谁出门?」 「二爷,我们只载主母大人。不过您回府後,这舟就专属於您了。」 「那个……」他一怔,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叫什麽名字,只好随口说:「你们不载小姐吗?」 「小姐?」小役一时也没会过意。片刻才想到:「哦!肃奴啊。」 肃离脸色微变,区区小役,竟能直呼家主其名,可见这被主母称为野种的女孩在家里的地位,是连仆人都可以欺上头的。 小役一缩,改口道:「是肃奴小姐。」他说:「主母大人只专差我们服侍她老人家,我们不清楚小姐行踪。」 「她要出去,为何不到前门等舟?」肃离又问,口气略硬。後门是给下人走的门,她终究是这家主的一份子,钻那陋门简直是欺辱她。 船夫听到对话,分了神,与小役对望,有点逃避,转回身,再专心驶舟。 「说实话。」肃离不喜欢这使眼色的意味。 「主母大人不准她走大门,只准她走後门。」小役怯声说:「还交代,出了後门,便不关咱家的事了。」 你爹生前带回来的野种。不必管她。 主母鄙夷的话,响在脑里。那酸苦,甚至是愤辣的感觉,就像她当年在她亲生的长子面前,呼他为妖女生的野种一样。 他没再说话,郁郁地回望窗外。他看到女孩的舟马驶离,她的面容越渐淡糊,可他仍依稀看得到,那抹知足不怨的笑,还是挂在她嘴边,陪她看着这苦涩的世间。 这个恶梦,从没断过。 大舰已被浪涛击成废墟,汹涌起的每一阵波涛,都是深浓的黑色,击在礁岩上的水浪,则森白如兽的利齿,对他们张牙舞爪着。他摀着腹下鲜血潺流不止的伤口,奋力从废墟中爬起,在黑夜中焦急寻找他舰上的川兵。 他听到惨叫,连忙循声过去,看到一个川兵正挣扎要攀上礁岩,却又以诡异的速度被拉回水里。他冲上去拉他,却只拉回他的上半身。 川里,有汤军用来歼灭他们的鬼头鱼。 他想退回礁上,脚步却被拖出,一股刺辣感穿透靴子,直贯脚骨。他腿一麻,跪在浅川上,背後随即一沉。他回头,看到那些川里的鬼头鱼都已跃出水面,咬在他背上。 鬼头鱼眼大,如骷髅凹下的眼窝,黑深的窝里泛着青光,正感染着他的恐惧。 他的吼叫,划破梦境,让他跌回现实── 肃离被全身的痉挛给震醒,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裂痛,像被老鼠吃咬撕皮,他一摸,发现皮肤开始像柴一样乾裂僵硬。他咬牙起身,手心因冷汗而滑腻,勉强在榻柜上捞到烟具,双手急遽抖颤,好不容易才将药烟点起来抽。 这烟管吃得不再从容,却是极端焦躁、极度狼狈,急促的抽息声在这孤寂的黑夜中听来,宛如不耐痛苦的呻吟。 抽了一阵,皮肤的疼痛趋缓,再摸,像柴缝的凹凸逐渐消弥。 那年,被鬼头鱼咬到,这怪病就一直缠在身上,褪不去,回到这个家後,情绪不稳,发病更是频繁,只是他不愿让主母知道,抓他把柄,故更加依赖药烟。他抽的药烟,用连及草、刀烟木制成,能止痛止血,并有凝敛龟裂的皮肤之效,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烟吃得再多,只能舒缓阵痛,不但去不了鬼头鱼的毒,甚至也在体内积累了药烟燃烧後本身具有的害素。这害素总使他的手时不时的抖着,并在体内蕴着一股极伤肺腑的寒气。 明明身子冷,他却觉得呼吸热闷,便披衣而起,带上烟袋,走出寝房。 他站在环廊上,望着映在天井池里的明月与浮云,漠然地轻吐烟丝。思量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 他今年不过三十有三,竟只徒得一副破躯,终生得赖这毒烟残存,想想,真是没意思。若从这五层高楼摔下池子里,会是怎麽死法?先溺死,还是被里头的石山扎死? 或许,他根本死不了,主母才不会让她的傀儡死得不明不白。要死,也得符合她用处。 他再笑,手又抖得厉害。 此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在角落窸窣着。他撇头一看,才发现邻近身旁的一条房廊里,仍泛着一层黄光。三更时辰,土楼上下都已暗眠,这时除了被梦魇扰醒的人不睡,还会有谁醒着? 他好奇,拐进房廊一看,看到底端一间小耳房亮着灯。灯光将那提着铜盆经过房前的人身剪成一抹细致幽媚的剪影。 在此刻看来,那影子,竟透着一点让他窝心的暖气,他不禁唤出声:「肃奴……」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四 那人影吓了一跳,手上吃重的水盆一滑,倒了大半在地上。他赶紧上前,替她收拾狼狈。 「大、大……」肃奴低着头,右半边的发又垂下来吃了她大半个面孔。她怯懦得口吃:「大、大哥……」 肃离替她端了盆子,看她裙裾湿透,紧贴她纤瘦的下肢。他想,这下肢又怎能撑住这笨重的铜盆呢?他便问:「你要拿进房?」 「是的,大哥……」一回到宅里,她就拘谨了。肃离有些不悦,好像她也把他当成主母似的。那个在明媚的早晨,微笑向他招手的孩子,去哪儿了? 她想拿回水盆,肃离不让。「我端去。」 她摇头,手还是不放。 「这里没有人。」他低声说:「你不用这样。」这话,说得有些心疼。 肃奴一愣,这才懦懦地放开手,随着肃离进她的房。 肃离一进房,便觉得局促,一个旋身,似乎都会打翻桌柜上的物品。这也不是一个闺女的房间,桌案上像下过雨的泥巴路,黄泞泞的,上头陈列着姿态各异的陶俑,有的面目、衣着细摺已完成八分,有的仍轮廓模糊,是人是物仍不可辨。 他看了肃奴一眼,她赶紧搬开桌案前的一把高凳,让他将水盆搁在凳脚旁。 「谢谢大哥。」她仍说得小心翼翼。 「这粗活儿,可以把奴仆唤起来做。」他说。府里的用水,全赖一楼东角的井房,上楼若要用水,都得取大盆将水搬上楼,这通常是两个汉仆才能胜任的工作。 「不,三更半夜的,自己也不是急迫。」她小声解释,露在发外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门口。 此刻肃离有一个冲动,好想伸手,替她把那撮碍眼的浏海拨到她耳後。看过她清丽光亮的脸後,他竟无法忍受这种畏畏缩缩的遮掩。 「总之,谢谢大哥。」她点了点头,眼睛仍盯着门。「那个,夜晚了……」 肃离这才懂得她眼神的意思,她想把他驱出去。 但他不是很想离开。他拿起搁在铜盘上的塑泥刀,打量一番,不经意似的说:「你今早,去哪里?」 肃奴没料到他这般问话,绞着手,没说。 肃离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穿的是匠生的衣服。箱子里背的,该是这些工具?是吗?」 在禁国,男女皆可受教育,并有匠学与术监等级别之分。匠者,是将有形的物体修饰为堪用之物的技术。术者,却是让一个虚无的念头幻化成实体不灭者,或是使其成为牢靠的枷锁,控制有形之物。那是要靠天赋,而非凭空练就。 他又拿了其中一只陶俑端详,发现背後有刻镂完整的铭文。 「你会金名术?」他再问。 肃奴还是顾忌的样子。 「你跟我说实话。」得不到回答,他只好硬着声,摆着兄长的架式。 肃奴果然怕了,说:「是的……」 「你天生就会术?」 「我不知道,是匠学的先生说,我可以先练练看……」肃奴说:「那些陶俑,是先生出的习题,要练篆刻。」 金名术的根基就是在金石上雕刻,金石质硬,故初学者必须先在软质的陶土上熟悉刀刻的起转笔法。 「进术监前,你还有上匠学?」 肃奴的肩缩得更小。「……是的。」 他从没听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会去上这种平民匠工的学馆。当官的,毕竟是国家上层的贵族,其子必定寻管道进入官场,延续家族官脉,其女则嫁入其他官家做媳妇,为双方达成一种具利益好处的联姻关系。匠工,是他们所不屑的。 「主母知道吗?」他问。 「大哥!」她紧张。「请你别说,拜托。」 他想,主母知道了,大抵也不会有什麽反应,她从一开始,就不把这孩子当成家人,甚至可能连家奴都不如。他如今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说:「你毕竟是我肃家族人,上匠学,不大得体。」 他只是怕,外头人说三道四,传回主母耳中不好听,受罪的终究是她。 肃奴以为他在责备自己,脸色黯淡。 「别上了。」他本意是劝,可军人作久了,说起话来都有命令的口气。「明天,退掉它。你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随意外出,成何体统。」 肃奴竟对他皱眉,他一愣。她在对他不满? 「你名义上虽是我大哥。」她甚至顶撞他。「可你长年在外,没权管我。」 他瞠着眼,微讶。那股想替她拨发的冲动,更是激烈的冲撞他,他想知道另一只眼睛,是不是同样也闪着那炙烈蹦跳的活气?那活气,让她消沉无神的五官瞬间灵动,撼动人心房。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干涉。」她又强悍地说了这句。 这话,再是强大的一击。 她身体弱小,心志却一点也不弱小。 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缓了语气,问:「你告诉我,为何要上匠学?」 她轻哼一声,不想多说。 「你若怕以後生活没依凭,那你放心,父亲留了一笔田产给你,我看过遗嘱,主母干涉不了。」不知不觉,他话里尽是为她着想。 只因为心里为她泛着一股微微隐隐的,心疼。 他突然也为自己前一刻的消极感到可耻。 但肃奴并没心领,反而羞怒,又顶道:「我不是要钱!」 肃离不解。「那你还要什麽?」 肃奴的脸气得红润润的,让他的眼一盯上,就离不开。 她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 肃离一愕,终於回神。「你说什麽?」 「我会独立,离开这个家!」肃奴拨开垂发,用双眼瞪他。「不再让你们生厌!」 肃离竟觉得莫名着恼。他不过认识她两天,她不是他的亲妹,他对她也毫无责任,却如此听不得这句离开的话,连他也不懂自己这层心思。 他恼於厘清,只霸道地说:「你敢?」 肃奴一缩,可眼神仍是坚决。 「这家门,没那麽好跨。」他又说:「你今天既姓肃,我便有权管你。」 肃奴听了,眼睛一红。 那红,竟让他心底泛酸。 他撇开头,转身,匆匆扔下一句。「早点歇息。」 然後近乎逃避的离开她面前。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害她哭了,他不敢想。 回房後,他又吃了一管烟,冷静片刻。 他才发现,自己不但怕她的眼泪,更怕看到她毅然决然跨出这道家门的背影。 这感觉来得突猛,让他招架不及。 《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一 肃离闭眼揉着额,皱眉隐忍无眠留下的头疾。 坐一旁嗑乾果的主母见着,忍不住念几句:「别摆这模样,一会儿贵姝和她父亲来了,让人看到,难看。」 肃离张眼,斜瞪她。 主母哼一声,端起茶盏喝茶。可心里不舒爽,喝的茶都是凉苦的。她招来茶馆夥计,当着他的面把茶倒在地上,嗤道:「你们真不周到,客人的茶是烫是凉,竟都不留心,我今天选在你们这儿见客,真是一大失着。」 夥计被羞得脸色一阵青白。 主母又指着前头唱着穷州小调曲娱客的歌妓,抱怨:「要唱,就唱京畿雅调,你们这大茶馆也有穰原来的商贾官客,别拿土调让人家见笑。」 肃离叹气,掏出竹纸,塞给夥计。「没事,换个热汤吧,帘子放下来,一会儿客人来了,咱们要谈事。」 夥计诺诺称是。 他再塞一张十两面额的兰票。「顺便下楼,替我买个药烟。」 夥计双手捧着竹纸,感激他的缓颊,讨好地问:「好的,大人,什麽药性?」 「合欢皮吧。」合欢皮做的药烟,可以治失眠所引的头疾。 夥计将帘子放下,欢喜地拿着小费离开。 主母始终不屑,如看鼠辈。「贪钱。」 肃离无奈地说:「这不是家里,主母别这样。」 「若不是这儿离贵家近,又是转运使常来的茶馆,这儿才不配来。」主母又是一番尖酸刻薄,端出她京畿贵族的出身架势。「毕竟是穷州,可比不上穰原呢。」 即使嫁入肃家四十年,主母仍不视自己为穷州人。 肃离不免想笑。「我若去穰原当个小门吏,主母就能搬回穰原,如何,甘愿吗?」 主母挑着画得完美的细眉,冷冷地说:「你要没出息,自个儿去吧。」 不过肃离总算止住她不断拿穷州地方去比拼京畿穰原的话头了。 「庶子就是庶子。」主母却没甘心放过他。她用她优雅端正的京腔,说着残忍的话:「旁人再怎麽扶,终究是扶不起的狗。」 肃离的怒气升起,手就不自主的抖。 「若不是你父亲死了,根本轮不到你回来主掌这个家。」 既要戳他的痛,他也没必要客气。「那主母可以找肃孤回来啊。」 主母脸色一变。 「很简单,找个诞降师,把他从黑虚之海画出来,不是很好?」他斜着嘴角,说:「他回来後,别再让他靠近水边,免得又溺死。」 肃孤,是肃家的嫡长子,也是主母亲生又最是疼爱的儿子。可惜贵为穷州人却不谙水性,在二十五岁时於三川下游的旗舰上服役,不慎跌落水中溺死。下游中军旗舰不同上游前线的草木皆兵,肃孤又是一个普通的文书官,死於此命,实在不光彩。 人多认为溺死实非光彩之事,因为在多湖的穷州,只要婴崽一生下来,件事一定放进自家天井池,让小孩自小亲近水性,穷州人不会泅泳,就像常人生下来不会走路一样诡异。因此穷州当地有一句叫人别靠近水边的方言,其实就是污辱人为智障的懦夫。 肃孤从小得主母溺爱,主母又自诩京畿人士,不屑穷州土俗,将长子保护严实,却反而害他死於如此可耻的方式,这也是主母一直难以启齿的痛。 主母被他激怒了,嘴角抖颤。「不亏是你娘生的孩子呵。伶牙俐齿的,真是让人无法招架。」她咬牙切齿,压着声音说:「你就跟你娘一样,贱!」 肃离猛地抓住主母的臂膀,捏痛她的老肉。「你怎麽羞辱我,都可以。」他狠道:「可不准你骂我母亲!」 主母更悍,用力挣开,甩了肃离一个耳光,她手指上那尖锐如角的寡套,就像虎爪,在他脸上刮了一把血痕。 「还好帘子放下来。」主母瞠眼,狞笑道:「否则,堂堂安抚使,被这样打,实在难看。」 肃离的眼神,像要杀她。 可主母不怕。「我今天能靠关系,把你弄上安抚使,就能把你撵下来,让你一无所有!你信不信?」 「我跟肃孤不一样。」他嘲讽哼道:「我不靠家族庇荫。」 主母的嘴咧得更开。「放心,那我连三川统驭使都让你当不成。」 明明是炎夏,帘子内的气氛却被这对母子弄得如入冰湖,刺人心骨。 直到外头传来掌柜的谄媚的声音,才止住这寒颤的对峙。 「唷,转运使大人!请请请,安抚使已在上座等您!贵小姐啊,您的身影真是越来越妙丽,这帽笠戴得好!否则真怕咱们俗人的眼睛亵渎了您!」 主母喝口茶,清了清喉,端了端衣饰,不过眨眼,又回复那雍容雅丽的笑容。 肃离抽出帕子,倒了些茶水,将脸上的血痕擦掉。 帘子掀起,彼此堆着笑,作揖道福。贵姝取下遮纱笠帽,交给夥计安置。 转运使说:「抱歉,让你们久等,司里有些事在忙。点了茶点吗?」 贵姝笑着讨好主母。「这里的莲子糕挺好,用荷叶包着下去蒸,味道清新,姨会喜欢的。」 「贵姝,你真贴心,那就点来嚐嚐吧。」主母笑得温顺感激。 转运使喝了口茶,说:「按礼数,应当回请安抚使吃顿便饭,但无奈小女尚未出阁,怕谣言乱传,说我们想高攀安抚使。」 「怎会高攀呢?贵大人,这话我们实在受不起。」果然,主母赶忙掏心掏肺地解释:「我们懂得这道理,两家虽交好,以和为贵,多多熟络,也是美事一桩,但当然是不造成贵大人困扰的前提下。」 这对话,肃离听得反感。在他看来,转运使不过是在欲迎还拒,时近时疏,勾起主母的遐想与胃口,并让他们知道,彼此的关系要建立良好,非一触可及,端看他们释放的诚意有多大,逼他们进取。若真如他所言,担心千金清名受损,又怎会这般张扬地带着贵姝出入茶馆场合?而贵姝又何以矮着身姿,以晚辈之道侍奉这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主母? 他就像一只川鱼,明知前方有网,还是被逼得一直往前游。 「不过我这人坦荡惯了,不太在意别人目光。」转运使又佯装大度地说:「今天会邀安抚使出来一叙,不但是回请前夜晚宴,还有一事,想与安抚使一块分点甜头。」 此时夥计买了合欢皮回来,交给肃离。贵姝羞怯地看向他,忽然惊叫:「离哥的脸怎麽了?」贵姝的嘴特甜,不但叫了主母姨,现在与他也有了近似兄妹的亲近。 可肃离不大热络,只当他们父女俩一个唱黑脸,一个扮白脸。他拆了包纸,一边填烟,边说:「没什麽,在司里被树枝刮到。」 「好严重啊,离哥。」贵姝竟倾过身,要摸他脸。 他被她的主动弄得一愕,撇开脸,不让她摸。他不喜人家摸他脸,更何况是一个刚被父亲形容为矜持的掌上明珠。 贵姝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主母与转运使的脸色也沉得难看。 他不以为意,填好烟,抽了起来。 贵姝却替他说话:「离哥脸痛,贵姝不察,擅自动手,真不应该,离哥,你可别气呵!」 她软声软气,让人板不起脸。肃离被逼得只能笑一笑。「抱歉,真有点痛。」 主母咳了一声,端起茶盏啜口。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二 转运使看着主母,说:「最近,有一个京畿的粮商找我,在商讨将饶州产的米粮运进穷州的生意。」 「不是已有石家在稷漕做这笔买卖?」主母问。 「欸,那是小量做,钱全花在漕运上。」他看向肃离。「他们要大量做。」 肃离仍是淡漠,没多做回应。 转运使再说:「粮队走一次漕运,走一船,要那麽多护漕费,走十船,也同样要那麽多。若是您,夫人,您会走几船?」 「必定走十船。」 「夫人是个聪明人。」转运使夸道。 「那又如何?」肃离却直问:「和我们有何关系?我们都是为官人,商人的事不好沾手吧,大人。」 「正直是好,安抚使。」转运使劝道:「可若不懂得拉拢变通,这官也不好做。」 肃离听出端倪。「这粮商有何後台?」 「你真是直接,安抚使。」转运使笑着,也摊牌。「这粮商八面玲珑,与京畿几位主事大夫关系良好,连饶州庆丰侯都要看他脸色,求他帮忙疏通饶州盛产的米粮到外地兑钱呢。」 「真是?」主母眼睛一亮。 「正是,夫人。」转运使靠向主母,加把劲。「若能对此人施惠,必定对日後江流侯的遴选颇有助益,您说是吧?」 「当然!」主母当真高兴起来,那笑容不再是佯装的。 「只是那粮商也颇为谨慎,希望运进的粮,至少能确保八成销量,他才敢做这笔生意。」 肃离发现,转运使打量的眼睛又飘向他,他明白,接下来的事不关主母,只有他能做主。但他硬是故意禁声,端出此事可听可不听的表情。 「我斗胆提一建议,安抚使。」他那不在乎的神情果然逼急转运使。他说:「让三川驻军的粮,全改与这粮商进购。」 肃离皱眉,没想到他打这层主意。「穷州也有农人,贵大人。」他说:「您这样想,岂不断他们生路?」 「你也要想想,同样是粮,一个是难吃的水稷,一个是美味的精米,你想守川将士们想嚐的会是哪一种?何况这价格天差地远,你选了这粮商的粮,才真是为府库省钱。」转运使顶道。 穷州的稷经过改良,能在水田中生长,然而风味却淡,磨出的粉粒粗糙。唯一的好处是,稷粮很耐潮湿,囤於舰上不易腐坏。至於那些精米是否能囤在舰上那种恶劣的环境,则不敢多想。 肃离本想回说,守川将士是打仗用的,不是给他们享福,却给主母识破,被她先一步抢了话头。她说:「有什麽我们可以帮忙的?」 「很简单。」转运使说:「这几天就会呈上摺子,安抚使签个字就行。」 签一个字,就断了所有穷州稷农的生路?肃离不妙地想。 主母却说:「也该让穷州人嚐嚐咱们内地美味的米。」 之後,再没人过问他的意见,他们说说笑笑,谈着官场轶事,与京畿鲜闻。他抽着药烟,假意凝听,却什麽都没听进去,心里烦燥得很。 贵姝偶尔瞥眼觑他,对他那沉静稳重的外貌,却是益发喜爱。 此时,外头的歌妓换了一支新曲,贵姝分神,刚好听进了这新曲的词。 「这什麽曲?」她问。 转运使听了会儿,说:「唷,是穷州民调〈守脂莲〉。」 肃离也被这歌调引去注意。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 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守脂莲。好个一生一世…… 这应该是一首清唱的乾净缓调,但歌妓为了讨好听众,偏把声音拉高,曲调放快,手势与表情俱是夸张,将曲里那看淡世俗名利的幽高旨意,唱成了讽刺般的笑话。 贵姝就被惹笑。「听来听去,还是用京腔唱成的剧好听。」 主母连忙称是。「贵小姐也这般觉得?」 「而且这词真奇怪。」贵姝又说:「名利不争,却守脂莲……怎麽?脂莲能当饭吃吗?」 到了这时,肃离才正眼望着贵姝许久,之前他对这女人总是匆匆一瞥,没什麽印象。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她妆粉浓重,不论是肤白还是颊红,都是添上去的。 不像肃奴,里里外外,俱是真的。 贵姝发现肃离眼神诡异,心里一个突。「呃,离哥,怎麽了?」 肃离眯着眼,还是不说话。 主母赶紧插话:「他是看贵小姐美啊!看傻了眼。」 贵姝强笑:「呵呵,是吗?」她心里知道,自己可能说了不讨喜的话。她是个很会看人脸色的人,这次说错话,下次绝不会再说。肃离是她看上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要迎合他。 主母向贵姝打了个提议,现在日不过西山,但天气稍凉了,便邀她去城里的剧场看京腔戏,看完恰好申时左右,她再请他们吃一顿好馆子。贵氏父女答应了。 肃离却说:「司里还有些事,晚辈就不去了。」 贵姝露出失望的表情,可她马上体贴地说:「也是,离哥是个好官,该以军务为重。」 肃离笑笑,她的话却如耳边风,吹不起他心绪的起伏。 主母请夥计叫舟马在门口候着,让贵氏父女先出去。她留下来,冷着脸对他说:「贵姝很喜欢你。」 肃离默默地吃着烟,看着窗外舟叶来往的漕渠。 「她必定会向着我们,所以转运使可以不计较你今日的无礼。我也可以不计较。」 肃离哼笑。「那真是劳您海涵了。」 「可那字,你一定得签。」主母口气加重:「若被我发现你没签,你就等着看。让你一无所有那句话,我说得可是一点不假。」 肃离不笑,斜眼瞪她。 「对,你不是我亲儿,我反而没顾虑。」主母冷笑道:「我和转运使要处置你,简直易如反掌。」 说完,主母甩开帘子,高着下巴走了。 留下他安静地吃烟。 烟吃着吃着,他的嘴里泛苦。他向夥计要了一碟蜜渍甘榄,去嘴里的烟苦。 他含着甘榄,想,自己最近真是容易疲惫。连想个心机对付那老女人,都觉得无气无力。 他已经被这些缠他作傀儡的丝线,还有消除毒痛的药烟,给消耗掉意志了。说什麽想为三川将士谋个好路,才会上任这安抚使,现在想来,简直是屁话。 他不会反抗了,弄死他,最好。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三 在茶馆待了盏茶时间,肃离才起身离去。说司里还有事,不过是推托,他只想离那群人越远越好。他差夥计去调拨舟马,自己在码头上候着。 茶馆门口的小漕微窄,且周遭是热闹的耕市,沿岸川间皆泊着许多贩卖各式货物的摊贩,有吃、有用、有穿,客人在岸上看中意,或招小贩划舟过来,或自己踏着各船甲板,蹦跳过去,路过此漕的他舟都以此事为常,并不觉得冒犯,这让漕道上香烟弥漫,色彩缤纷,且滚着一股繁华活跃的人气。可贵的是,即使人舟杂乱,漕道里的水仍幽蓝透彻,底下的河石清晰可见,游鱼动静也一清二楚。 肃离吐着烟,耐心地看着舟马小心挤过众舟,靠岸载他。 天光偏西,不再毒辣,而是伴着微凉薰风,晕着让人心松的黄光,黄光折在水影上,逼仄粼粼碎钻,盯久了,这美光会使人些微晕眩。肃离便在这温黄的炫光中,看到一只白色的「鸟」,在各舟间翩飞。 这「鸟」飞不高,却跳得轻盈,翅膀或许张扬不开,可每根羽毛都透着风,蓬松地飘荡鼓舞。姿态灵妙的「鸟」,从对岸的舟马逐步地跳,跳至川中,歇了会儿,等待前方有舟驶来,再借力跃上岸。 那活泼的身影一停,肃离的神智也醒了,那自然不是鸟,而是穿着裙裾过漕的女孩。他再定睛细看,竟又是一痴。 那暖暖的温红,晕在只有羊脂莲可比拟的白上。 他忍不住走向女孩即将落地的方向。 一条舟马驶过女孩面前,女孩招手示意,船夫点头,放慢舟速,女孩便垫脚跳上甲板,道了声谢,再跳上岸。结果肩上担的皮箱带子一滑,东西差点儿落地。 肃离手快,替她挑起了带子,并喊了声:「肃奴。」 女孩一愣,抬头,拨着右边的留发,惊愕。「大、大哥……」 见她仍穿着匠生的衣服,他皱眉。「都上术监了,怎麽还穿匠生的衣服?」 经过昨夜,肃奴对他有了戒心。她淡淡地说:「先生说还能穿。」 她推着他挑着皮箱带子的手,肃离却怕她没站稳,掉进漕里,反而轻握住她的臂膀,说:「我的舟马来了,一块回去。」 肃奴倒抽口气,摇头。「我、我还没要回家。」她挣开他的手,往岸上退了几步。 「你要去哪里?」他问。 肃奴撇开眼。「没什麽,乱晃。」 「肃奴。」他的声音严厉。 肃奴也不悦了。「我要去哪里,不关你的事吧!」 说完,她马上钻过小巷,跑向另外一条小漕。 「肃奴!」肃离想也不想,箭步追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追,只觉得天要黑了,不该让这孩子落单在外。 肃奴见他追来,跑得更急,几次跃上甲板的脚步因贪快而不稳,弄得每条舟马都摇摇晃晃,船夫抱怨连连。她边赔不是,边往後看,发现肃离越追越近,走在甲板上的步伐如履平地,身形稳重,晃都不晃。 她咬牙,再跳了几条,那晃摇的身影总让肃离看得胆颤心惊,他几次想开口叫她别赶,可只不过唤了一声她的名,她就像看到猎鹰的小兔子,逃得更快更慌。他不忍惊她,只好亦步亦趋跟在身後。 再越过一条漕道,就出了稷漕的城郊,肃奴终於回过头,喘着气叫道:「你做什麽追我?」 「再过去就是城郊。」肃离倒脸不红气不喘。「你去城郊做什麽?」 「你凭什麽管我?」 「凭我是你大哥。」肃离说得霸气,不可撼动。 肃奴一缩,想了一会儿才有话顶道:「是大哥也不可以这样!」 「可以!」肃离又喝:「你出事,别人无所谓,但我在意!」 这句话,结实地在肃奴的心里撼了一记。 肃离几个跨步,就扣住她的小腕,一握,才发现比想像的还要纤细脆弱,他握得小心翼翼。 「回家。」肃离说:「不然我就跟你去。」後面那句,不过是吓唬她。他不希望天晚了,她还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城郊。城郊只有几栋洪水冲毁的破楼,剩下的,就是映照着天穹云影的茫阔大湖,宁静的荒凉。 肃奴果然为难了。他等着她跟他回家的答案。 可肃奴却问:「你担心我,才追我?」 肃离觉得她在问痴话。「这还有其他答案吗?」 肃奴低头,又思量半晌。肃离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好,我带你去。」最後,肃奴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里,毫无惧意,却是一股光彩,包纳了他因主母、因贵氏而烦燥麻乱的心。 那光彩,在融化他对人性的防备。 不过,肃奴有条件的。「那是我的秘密花园,你不可以跟任何人说喔。」 他一怔。发现这孩子的爽快直白,是因为她心灵单纯乾净。 他习惯歹毒心机的围攻,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人与人之间还有一个信字。城府被迫凿深的他,如今还能被这层纯净碰触到,竟使他受宠若惊,近似喜悦。 喜悦的甜,他好久没嚐过了。 他逐年用坚壳硬墙压抑自己的情感,那道防线,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被这句天真直率的邀约,钻裂出缝。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问:「你就这麽不想回家?」 这话,他问得有些後悔。他自己又何尝想回那个家? 她皱着眉,郁郁的,不说话。 他不喜欢她皱眉,便不再追问。他说:「好,你带我去。」 这份邀约,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甚至有种找到知己作伴的雀喜。 肃奴瞥眼,偷瞧他,想看清他说这话的真心。「你真的想去吗?」 肃离也想让她知道他的真恳,於是难得的,轻轻的笑了一下。「我想看你的秘密花园。我不告诉任何人,我答应你。」 她的心再悸动了一阵,心想:她大哥长得可真好看,笑起来,更是。像一坛酿得浓厚的酒,香味又缓又醇,不躁进,不乍现,那 种好,是深深刻刻的蕴在心底的。 这笑,也温化开了那道前晚留下的瘀,她不再畏他,只想,他至少是一个会在乎她死活的,亲人。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四 通往那栋废楼,有一条浅浅凸在湖面上的田壠,肃奴便沿着这条窄道,领着肃离靠近那栋被风雨蚀得阴黑斑驳的土楼。 薰风微起,从土楼里带出了一股薄淡的酒香,肃离猜想这栋土楼在洪荒漫过此地之前,大抵是酿制稷酒的槽厂,酿制之盛,即使过了百年,仍浓得四处飘香。楼身用坚硬河石砌成,因此当年洪荒一来,并没马上击溃它,却让它独自在浩浩荡荡的湖面上对着云影日月,又过了百来个春秋。 日头西移,移往西境的途中在天上留下又红又紫的云霞,它们或以奇艳绝丽的姿态漫舞婆娑,或以叠郁的深沉堆积出耸然云城,显示穹的高阔。云霞叠云完整倒映在广袤的湖面上,他们安静的走在其上,就像步在天空云端之间,不需抬头,世间所有艳丽的色彩、光影的分聚,尽在脚下。 肃离看着被红霞金光包围的肃奴,踽踽独行,有点凄凉,有点孤单,有点绝望,却是他此生看过最美的景,美与悲,聚在他心中,拉扯他的感受。若在他死前,问他有没有什麽放不下的,大概就是此刻这幕景色。 肃奴偶尔会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却总是看到他那痴迷的眼神,看得她有些惊,心跳加快许多,便又回头,加快脚步。 走进这栋槽厂,一阵阴凉披抚。等视线适应了黑,首先看到的是楼身北侧,从天到地被劈开一条大缝,外头的云霞湖色浓缩着,塞填其中。湖水从缝中灌入土楼天井,自成清池,然後一蓬蓬开得繁盛的羊脂莲,围浮在有石缝可倚的岸边。 湖水几乎占满天井,仅在门口处留下一道月牙形状的岸地。肃奴将箱子放下,抬脚脱去鞋袜,边说:「这就是我的秘密花园。」 他痴痴地望着背景被羊脂莲包围簇拥的肃奴,看她笑得前嫌尽释,不再对他有所防备,他心一宽,更陷进她对他绽放的开朗里。 她的手大弧度的笔划,手里还拿着她的鞋袜,孩子气的笑说:「漂亮吗?这些羊脂莲?」 肃离低哑地说:「漂亮。」眼睛牢抓的,却是肃奴。 「大哥要不要吃点莲蓬?」她说:「我下去采几朵给你嚐嚐。」说着,她毫不扭捏,当着肃离的面卷起裙裾,露出雪白小腿,跳下池子里,向蓬盛硕大到甚至弯垂茎脉的羊脂莲走去。 「你小心点。」他有些担心。 她挥挥手。「你别操心,我常来,哪颗石头长在哪儿都知道。」 肃离蹲下身,舀了几把水,又探了探池底。一般莲花都生在淤泥里,却只有羊脂莲有这本事,可以完全生在无一点泥巴的净水中。因此这池里透彻,无丝毫杂质。 肃奴摘了几支莲瓣剥落大半的莲蓬,循着原路上岸。她熟练地拔尽莲瓣,剥开莲蓬,掐出洁白的生莲子,双手直直地伸着,全给他。「吃吃看,很好吃的。」 他接过,觉得这生莲子是暖的。 她也开始吃起自己的莲蓬。她拿莲蓬的方式,就像孩子拿着竹签串起的糖山楂一样,小小的手牢牢地握着莲蓬的柄,另一手则曲成小拳头,让食指得以专心地抠生莲子出来。抠出了,脸上一定带着喜悦的笑,甚至会滚出声音,听了就让人愉悦。 生莲子被她洁净的指头掐着,给门齿轻轻地咬下一半。然後,她聚精会神地品嚐着。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手,她的指,她微动的唇,她被莲子的清香美味满足的嫣红脸颊,发现自己的心在一片暖海波涛中随之起伏。她专注地吃,他不眨眼地看,怕一晃眼就会错过,因为,他从没看过一个女孩吃莲蓬可以吃得如此让他心动。 瞧他看她看得目不转睛,肃奴回望他,笑:「看什麽?大哥,快吃啊。」 肃离听她话,剥了一颗,嚼在嘴里。但他觉得,看她吃,比较好吃。 她笑嘻嘻。「好吃吧?喜欢的话,我再摘给你。」 看她笑,他也笑了,发自肺腑。「好。」 在这里,她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在她答应带他来时,她那颗单纯的心就已经接纳他,快得甚至让他无法置信。前晚,他们还闹得不欢而散呢! 这单纯,这天真,就这麽生在那窟虎狼洞里?他忽然感觉疼痛。 肃奴看他的脸,叫了一声。「呀!那是──」 肃离想,她该是指他颊上的伤,淡然地说:「没什麽。」 「痛吗?」她没了笑。 没看她笑,他也落寞了。「不痛,你别担心。」 肃奴放下莲蓬,打开皮箱,拿出一盒药膏,递给他。「我瞧了都痛了,你怎会不痛?血红红的,真吓人,我竟然现在才看到。」 他微笑,他喜欢她操心他的急促语调。她在乎他吗?他想。 「真不用,一会儿就好了。」舰上大小伤,他哪样没受过,他不大习惯擦这种黏糊的药膏。 「我替你擦!」她打开膏盒,抹了一指,说:「你低下身,我才擦得到。」 她的话像坚韧的丝线,拉动着他。他竟甘愿地听她的话,低下身,面颊凑向她。 她的指轻柔柔地抹着。她的指腹,好温,好软。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脸,可肃奴的手,他完全不排斥。 「这药膏很好,连刻刀伤的口子都能马上收起。好了。」替他上完药,她到水边洗手。他竟有些不舍。 「我再去摘几支,大哥带回家吃吧。」刚洗完手,她又下水。 「肃奴。」他叫住她。 「什麽?」她回头,对上他深浓的眼。 「你真那麽信任我?」他忍不住,问出了他的真心话。 肃奴不解。 「前晚,还那样凶你。」他多麽希望,她不要因此讨厌他。 肃奴想了会儿,笑着。「对啊,刚刚还想把我抓回家呢!我通常没那麽早回家。」 她笑得好无忧,肃离心一松,感觉她真是一个不会记仇的直善孩子。 「不过你来了,都没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知道,我跟你,是一国的。」她说:「大哥也喜欢羊脂莲,对不对?一般人不怎麽喜欢,觉得它太苍白了,不吉祥。」 「喜欢。」羊脂莲的白,使他平静。羊脂莲的白,更使他想起她。羊脂莲等於肃奴,所以,他喜欢。 「而且大哥帮过我。」肃奴边涉水,边说:「刚刚便一直在想,大哥其实是个好人吧。」 她指的,应是他为了她,当着主母的面训斥那群嚣张的奴婢吧。 肃离觉得这事没什麽好称说的,倒是自己一直耿怀着他训斥她的事,还惹她红了眼眶,很过意不去。 「你说你想离家。」 肃奴摘了一支莲蓬,回头看他。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你放心。」那个家,谁不想离呢?他说:「可哪天你决定了,要告诉我,知道吗?」 千万别悄悄地离开,他会受不了。 「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肃奴的笑绽得灿烂。「我们真的是一国的呢,大哥。」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五 肃离看到她的皮箱里用木架子护着几尊在术监完成的陶俑,问一旁剥着莲蓬吃的她:「匠学里很多活儿,怎麽独选这泥巴?不嫌脏吗?」 「我小时候在安孤营捏过,觉得这泥巴人很神奇。」 收留孤儿的安孤营?肃离一怔。 「喔,是啊,我在安孤营长大的。」她解释:「我家,还有家人,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没了。」 「洪荒吗?」他的声音有些哑。 「是啊。」肃奴的语调却仍是轻快,似乎这些过去的苦痛都沾染不到她。「淹过去,整条漕都在湖底下,只有我被救上来。」 肃离面色凝重,有些难过。 肃奴却继续高兴地说着她的陶俑:「那时候听人家说,把捏好的陶俑扔进水里,水就不会作怪,我觉得真神,便捏了陶丢进去,嘿!结果那整年都没发大水呢!我还沾沾自喜了一阵子。」 莲蓬只剩下壳了,她又剥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嚼着,边说:「後来长大解事了,才发现施了金名术的陶俑方能镇江,所以先生说我能进术监後,我就选了金名术。不过我还是喜欢捏陶,捏陶不寂寞,偶尔还可以跟人偶说说话。」 陶俑镇江,是穷州的民俗,祈求该年洪荒不发。金名师会在陶俑背後刻上祈愿的铭文,投入江中,用金名术驾驭外物的力量来稳固暴躁的江河。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毕竟大河的脾性也非区区人力所能制。 「女孩都怕泥巴的脏呢。」肃离说。 「泥巴哪会脏?人就是泥巴做的啊。」肃奴辩道:「人死了,不都化为土了。」 听她大剌剌地谈死,他竟是一惊。「别说死字。」 想想,自己也真奇怪,他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想着这颓废的字吗?为何那麽禁不起女孩说? 他就是觉得这明亮可人的肃奴,不该配上这阴气沉沉的字。 肃奴缩缩肩,俏皮吐舌:「好啦!我不说。」 肃离松口气,说:「你好好学,以後离家,也有个一技之长餬口。不论是捏陶还是金名术,都好找事。」 肃奴眼睛一亮。「我想你会反对的,怕我丢了你的脸。」 「我只是害怕主母知道,怪罪你。」 「你担心我呵?」她笑得好开心。 「是。」肃离眼神放柔,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的笑。「我担心你。」 肃奴呼吸一窒,心霎时跳动好快。 此时带着夜凉的风,从缝里吹来,把肃奴右边的留发拂落,扎了她的眼。肃离不再克制这股冲动,伸手,细柔地替她把发拨到耳後。 他摸到她小巧冰凉的耳蜗,一阵微麻,从他指头泛进心里。他跟着呼吸急促。 但他没马上收手,做了就做了,没什麽好掩饰的。 反倒是肃奴害羞,退挪了坐姿,笑说:「真是,这发老是那麽碍事。」 肃离放下手,眼神沉静地望着她,像在欣赏她怜人的羞怯。 肃奴却发现天色已不早,北侧大缝的天边甚至泛出了微弱星光,与更加浓艳的红霞抗衡。她想起身,抬头看到了什麽,叫了一声:「你看,大哥。」 肃离醒神,看向周遭的羊脂莲。羊脂莲的莲瓣趁着上方楼顶还有些天光微洒,绽放出些许月牙似的光润。土楼四壁黑沉,却更衬得它茫光的洁净柔和。 「像不像月光?」她说。 肃离笑着。「像。」他看着被月光簇拥的肃奴,又说:「好美。」 肃奴不知他在说她,迳自问:「大哥知道有一首歌叫〈守脂莲〉吗?」 肃离一愣,点头。「知道,穷州小调。」才在茶馆和一群不解风情的人听过。 肃奴蹲下身收拾皮箱,和满地拨空的莲蓬壳,边轻轻地咏着: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 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守脂莲。好个一生一世…… 肃离再次陷进痴迷里,看着唱着这歌的肃奴。 没有伴奏,没有花腔,只是清清纯纯的唱着每个字句,却将那清幽淡泊的旨意唱得如羊脂莲一样乾净纯粹。唱到「别离易。相见难。」一句时,肃离又想起她方才领着他走在袤远的天穹时,那股孤单、凄凉却绝美的风韵,他忽然好想抱住她,用自己的体温把那份孤凉感驱走,或是用自己的肤肉,跟她一块嚐尽这层绝望的折腾。 肃奴背起皮箱,笑道:「每次回家前,我都会唱这曲给羊脂莲听。毕竟是拿它们的意象作的嘛!算是回报。」 「奴……」肃离叫她,却叫得好亲昵。他的声音沙哑,唤她的单名,像是一声舒服而深情的呻吟。 肃奴一愕,觉得浑身麻热。 「以後,我能来吗?」他问。 「喔,当然可以!欢迎。」她努力装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掩去她心动的羞赧。「以後,这里就是我俩的秘密花园!」 肃离温柔地笑了。「好啊,奴。」 肃奴不得不承认,她的大哥,真的是一个很适合微笑的人。他的笑温温缓缓的,不怎麽热烈,却像黑暗密室里唯一晕着的昏黄光芒,稳稳地烧,不动不摇,让人即使待在漆黑中也很是心安。 她希望她能多多看到。她甜甜地想。 《恋奴?羊脂莲卷》第二章〈脂莲〉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一 主家每日酉时晚餐。肃离换上川装,扣着袖圈,来到餐室,主母已坐在主位,高高在上地垂着眼,看着一干奴仆忙里忙外。见他进来,又着那川装,像瞧乞丐似的,不屑地冷哼一声。 若无客人,这餐桌的主位,轮不到他坐。但他不以为意,随处找个位子坐下。 「今日司里都好?」主母问。 「很好。」他淡淡地说。 「转运使的摺子,递来了没?」她指的,便是上回在茶馆提的川军换粮一事。 肃离反感,可仍平静回话。「这事没那麽容易。」 主母还想说什麽,一个奴婢正巧为他盛了一碗白米饭,他挥手:「撤下,我不吃饭。」问:「有没有稷窝头?」稷窝头是用稷面揉成的馒头。 「有的,爷。」奴婢犹疑。「不过那是……」 「那是下人吃的东西。」主母哼道。 「端来。」肃离执意。 奴婢看了一下主母使的眼色,听话地去取。 他勾着嘴角,笑看主母。「川军换粮,改吃精米,总得有人吃穷州农人种出来的粮食。主母,你说是吧?」 「要吃你吃吧。多得很呢。」主母觉得近日肃离说话,主动强势,不再像回府之初的消极,可任她揉捏。 奴婢陆续端上葱烧鲫鱼、腌河管、醋水茄、水芦笋等菜,主母见菜上齐,便要动箸。 肃离却问一个奴婢:「小姐呢?」 主母皱眉,捻着水茄的筷子悬空不动。她瞠着眼,瞪他。 奴婢看到主母脸色大变,一句话都不敢回。 「我在问你话!」肃离大声。「小姐呢?」 奴婢最後服顺了肃离的威势,嗫嚅地说:「小姐还在房里。」 「吃饭了,为何不叫她?」 「小姐常说她吃不下,所以久了,奴婢就不问了……」 肃离狞笑,看着主母,轻轻吐一句。「骗子。」 主母放下筷子。「你何时这麽在乎她有没有吃饭?」 「既是一家人,就要有一家人的样子。」肃离说:「这话,可不是你当初立的规矩?」否则,他永远不想坐上这张桌,与她一块共餐。 主母笑了几声,却声声笑出怒气。「对,我说过。」她朝奴婢点头。「去,叫她下来吃饭。」 肃离起身,跟着奴婢一块去。 「你去哪里?」主母紧绷地问。 「我怎麽知道主母的好奴婢是真问还是假问?」肃离毫不犹豫地刺她。 主母终於被惹得大怒,拍桌大骂:「你眼里还有我吗?!」 肃离从容转身,对她作揖。「自然,你还是肃家的主母。」但这恭敬,却满是嘲讽,主母又怎会体察不出。 肃离毅然决然地走,毫不畏她,她气得摔了筷子,指着一干奴婢吼道:「这是特例!下回谁敢去请那野种上桌,赏二十板!」 奴仆们连一声气息都不敢大呼。 肃离不知主母是这般教育奴仆,却也下了决心,只要他还在府上的一天,他就不会让肃奴饿上一餐饭。 奴婢在门上剥啄几声,客气却生疏地叫道:「小姐,主母唤您下去吃饭。」 好久,房里才有回声。「谢谢,我不饿。」声音又怯又弱,奴婢说话都比她气盛。 奴婢一副理直气壮。「二爷,不是奴婢不叫,瞧,小姐老是这样,久了,主母也不叫她了。」 肃离一瞪,奴婢马上收起嚣张的样子。 「你下去。」他撵走她。 奴婢走远了,他才对门内唤道:「奴。是哥哥。」 房内静了一下,才传来窸窣的脚步。肃奴开门,身上还穿着肮脏的破围裙,上头满是乾泥巴迹。她微笑。「大哥。」 肃离分辨得出来,那笑,是假的,是强装的。回到这宅子里,就绝看不到她真恳的笑。 「你在做什麽?」他走进她的房,看她桌上一团湿泥和塑到一半的陶俑,她手上黄泥斑驳,有点责备。「该吃饭就要吃饭,晚上有的是时间玩土。」 肃奴不敢正视他。「我真的不饿。」她绞着手指。「我在那里,吃过几支莲蓬了,还帮你带了几支回来。」她指着房里一只花瓶,瓶上安了几支带瓣莲花,说:「想你今天忙,没过来,但晚上也能吃一点。」 肃离一愣,心里泛着一股暖。她惦着他呢。 可他怎会不解她的心思。「你怕主母吗?」 肃奴的头垂得更低。「没有啊,真的不饿。」 她转过身,坐回案前,就着烛光,继续塑她的陶。 光影下的身影,有些孤独。 这孤独,他总不忍心她独自嚐着。他走过去,不怕脏,按下她拿着塑刀的小手,阻止她把自己关在那孤寂的世界里。他的羊脂莲,不属於那里。 「奴,吃饭去。」他强硬地说。 肃奴吓着了,挣开他的手,说:「别碰,我的手脏。」她忙拿布巾要给他擦。 肃离乾脆整只大掌包住她的手,直接用行动告诉她,他完全不怕。「你说的,人是泥巴做的,怕什麽?」 肃奴心一悸,他记得她的话,让她一阵心甜。 「还有,我,和你,是同一国的。」他的声音轻,像在说着只准她倾听的亲密耳语。「你不用这样避着我,奴。」 心里那阵甜,渐渐转成激烈的麻,让她兴奋地颤抖。 肃离牵着她,到水盆洗手。肃奴完全被动,任他温柔地搓洗每个指缝。那种力道,有点暧昧,可以说是哥哥疼妹妹的体贴,也可以说是情人之间最甜腻的接触,怎麽都能解释。单纯的肃奴不懂怎麽看待哥哥替她洗手的举动,些微疑惑,不过不想多想,只任微醉的醺然浸透自己。 洗毕,肃离拿了布巾,替她擦手,说:「你不用怕主母。」 提到主母,那陶醉的感觉醒了。 「哥哥会伴着你,别怕。」 但肃离的笑,肃离的柔语,却又让她坠回了美酿的沉香,在香波中安心舒适地悠游起浮。 回到餐室,肃离挡在肃奴面前,自己迎着主母锐可杀人的视线。他习惯了,不以为然,自在地替肃奴拉了一把花凳,靠自己颇近,再轻拉肃奴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 礼貌上,他还是请主母先用。「抱歉,主母,来晚了,您先用吧。」 主母使箸的每一下声响,都大得惊人,将瓷盘敲得铿锵有声,如锣钹惊耳。 肃奴怎会不知,这声音是敲给她听的。她的手一直缩着,不敢动筷,也不敢抬眼,看一眼菜色。她感觉得到,主母炯然的眼睛一直在烧着她,她呼吸窒碍,胸口痛闷。 这时,肃离沉稳的声音罩住了她。「醋水茄的味儿调得不错,先给你开胃,奴。」他夹了一条肥饱的茄段到她盘里,并轻轻拉起她的手,搁在筷旁,提醒她动箸。 「好。」肃奴低头,用筷子将水茄截成一块块,小鸟似的吃着。 肃离温柔地笑看她吃,又给她夹了些蘸了山葵酱的水芦笋。当他迎向主母的脸色时,脸上却马上罩着一层寒冰。 「你们何时这般要好了?」主母冷笑道:「我怎麽都不知道?」 肃离撇了粗硬的稷窝头,说:「兄友妹恭,不只是口头上说说的圣贤之道,应该还要身体力行,主母。」 「最好是这样。」主母笑出声。「一个是贱妾生的庶子,一个是不知爹娘是谁的野种,凑在一起,当真是兄友妹恭这般神圣?」 肃奴身体一震,举筷的手在抖。 主母放下筷子,嗤道:「真是恶心!我吃不下了。」 「主母。」肃离不悦地说:「你每每自诩是京畿贵族,出身名门,血族正统,怎麽言行都做不到世人所谓的雅正端庄?您自傲的自约呢?在哪里?为何出口就要讽人?」 这入骨的讽刺,让主母怒红了眼。她猛地站起,甚至翻倒了凳子。倒凳的巨响乍爆,吓得肃奴脸色青白,筷子握不住,掉下了桌。 肃离却泰然自若地俯身捡起,吩咐奴婢:「替小姐换一双。」他接着安慰肃奴道:「没关系,再换一双就好。」 「好啊!」主母咧嘴骂着:「你们眼里从没我这个主母!」 肃离仍用淡漠刺激她。「主母多心了,这府里上下谁不唯主母是从?」 主母被肃离堵得狼狈不堪,这儿子的每句回话都恭顺温谦,稍有躁进,也是义正词严,若有外人评道,要指责他的错,大概也只是他事事都不顺主母的心吧。而这主母的心又乖违扭曲,世间没几个人能顺。 主母知道这小子变了,认了肃奴当妹妹似乎就有了重心,变得像一头护家的狼,处处对付她。她不再多说,多说了没脸,愤而拂袖离去。 餐室顿时寂静无声。好一会儿,肃奴才说:「大哥,对不起。」 肃离一愣。「奴?」 「我以後不会下来吃饭的。」肃奴说:「你不需要和主母闹得这般不愉快。」 肃离半晌没回话。 肃奴以为他也是有些後悔惹怒主母,不愿他为难,起身要离席。 「以後,」肃离这时才说,声音朗朗:「你在羊脂莲那儿等我。」 肃奴转头,讶异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期盼的烁光,一点也没为方才的事所恼。 「等我下朝。」他说:「我们一块吃晚餐,好不好?」 肃奴呆了片刻。 「吃莲子,填不饱肚子。」肃离又夹了葱鱼到她盘里,说:「要当金名师,得花力气在篆刻上,没力没气,你拿什麽去刻呢?嗯?」他拍拍她还温着的座位,哄道:「回来,吃饱再回房吧。泥巴跑不掉的。」 肃奴开口,想说声谢谢,可声音被酸涩哽着,硬要出声的话,她怕他发现她想哭,因为在这个家,从没人为她说过半句话。於是,她只是点头,乖乖地坐回位子上,吃完他细心替她夹的菜。那块鱼肉,一条刺都没有,都被他用筷子挑掉了。 他们安安静静地吃,偶尔相识一笑,享受这份温暖的宁静。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二 主母不如表面那样,轻易认输。她把服侍肃离的婢女招来,交代:「明天,你把二爷吃的药烟拿过来。」 婢女诺诺称是。 「被他发现你拿了他药烟,你就死路一条,知道吗?」 婢女被吓得脸色僵白。 主母放缓口气。「相反的,你若做得好,自有重赏。」 「是,奴婢一定不会让主母失望。」 主母想了想,又说:「有人服侍肃奴吗?」 婢女答:「主母大人,大家都按您的指示,没有理会她。」 「派宝稚过去。」主母说:「外头不用管,可在这个宅里面,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奴婢明白。」 主母抚胸,缓一口气,说:「拿纸笔过来,我写封信。」 奴婢赶紧照办。 主母阴鸷的眼睛瞪着那摇晃的烛,和那幽魅的光影,心头的恨,都纷纷涌出。 四十年的婚姻,丈夫一而在在而三的给她污辱难堪,不但纳了小妾,又在外头妓院拈花惹草,甚至妄想迎个童养媳回来养,却在她生下长子肃孤之後,将她视为守寡贞女似的对待,冷嘲热讽,羞辱打骂,一样不少。如今她好不容易盼到他魂归黑虚之海,整个家的主掌皆握在她手中,她怎能失了这先机? 她的好儿子离开她了,她日後的生活毫无凭靠,京畿贵族的身世让她骄傲惯了,奢侈惯了,改不回,淡不了,只能夺,只能抢,为养老之日垫下丰厚的挥霍根基。为了她的後日安稳,她更不能任肃离乱来。 每回看肃离斜眼睨她的表情,她就想到抢走她丈夫的贱妾。狐媚的眼睛飘啊飘,想和她比拼心机,不但夺了她丈夫、剥了她受宠的权利,更想和她抢势夺财,逼得她一无所有才称她心意!如今肃离那双嘲讽她的嘴脸,跟那女人一样,嚣张地张扬他的头衔,跋扈地展现他的地位! 通通一个样! 她不会让这贱妾的孽子得逞!他只能为她所用,根本没有自主的余地! 奴婢端了四宝盒来,她抢了去,也不要下人帮忙磨墨,她将一辈子的愤恨都磨在砚台上,磨出了最浓最深的恨意。 她要这个魁儡,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三更更鼓敲响,已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但肃奴的房间仍是光亮的。 先生给的功课,都已经做完,被她架在木架上,安在皮箱里。可她手上的活儿仍忙不停,她也不想停,怕停了,这感动很快就会被一层灰烟给蒙灭。 那层灰烟,名为礼教,她很清楚。 名义上,肃离是她的哥哥,她是肃离的妹妹。两颗心,不该靠上一块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塑一尊陶俑,陶俑的表情,就是今晚他哄着她吃饭的微笑。 有了它陪着,即使以後离开家,见不到肃离,也不寂寞了。 十五岁那年进了这个家,除了老爷,再没人对她那麽好,主母视她如敝屣,奴仆视她如疾病。然而老爷的好,却又老是让她感觉到一种恶心的黏腻,不是亲情的疼爱,使她避之唯恐不及。 那麽,肃离的疼爱呢?是哪一种?她忽然想到。 她盯着已塑出轮廓,还有那微笑的弧度与温度的陶俑,发起愣来。 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 她反而希望,不是亲情使然的那一种…… 此时,门外剥啄了两声。肃奴一惊,把陶俑藏在一块敷泥布下,问:「谁、谁啊?」 「奴。」那好听的声音唤着:「那麽晚了,怎麽还亮着?」 「大哥!」肃奴把那陶俑藏得更好,像藏心事一样。藏妥了才去开门。 开门,她看到肃离披着夏纱睡衫,脑後软着一把松髻,疲惫着苍白的脸色站在面前。她一惊,可还没问出关怀,对方的记挂已经先至。 他说:「你又在捏陶?先生的功课还没做完吗?」 「不,做完了,我要睡了。」她慌慌地说。 肃离打量她,似乎看出她慌张心虚的端倪。不过他体贴没戳破,拢了拢轻衫,柔声提醒道:「手要洗乾净,再上床,知道吗?」 听了她答应,他才转身离去。可肃奴发现他回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卧房,不禁问:「你要去哪儿?大哥?」 肃离回头,一撮发丝幽幽媚媚地垂在他颊边,让他清透如白瓷的脸有种教人心疼的病恹。他笑:「没什麽,到池边晃晃。」 肃奴问:「你睡不着吗?」 「大概。」肃离淡淡地说,好像这不是切身的问题。「回府这几日,都是这模样,也习惯了。别操心。嗯?去睡。」 所以,他总是会在半夜最幽寂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那落单的背影,似乎在向她索求陪伴。 「你等我一下!」肃奴说,赶紧回房洗手,从小柜里搜出一长条的竹盒。 「奴?」肃离不明白她要做什麽。 肃奴出房,拉着他的腕,就像他稍早拉着她下楼吃饭的手一样心切,带着他往他寝房走去。 肃离看她走得飞快,怕她踩到裙摆踉跄,握了握她的手,提醒她:「慢点,奴,你小心点。」 「哪能慢点,夜都过半了,大哥还没睡。」肃奴说:「没睡觉,又怎能办好公呢?就跟我没吃饭,怎能刻好铭文的道理一样!」 肃离笑一声,觉得她这番举一反三挺可爱的。 到了房门口,肃奴还是徵询了他的同意。「我可以进大哥的房间吗?」 他宠溺地望着她。「当然可以,奴,想来,随时可以。」 进了房,肃奴差他躺好,自己拿出竹盒里的线香,用房内备好的香炉与火摺子点燃。 「那是什麽?」肃离抬起身问。 「眠香。」肃奴捧着这青瓷做的香炉过来,置在榻头,自得地说:「这香只有我点得好。烧得太少没作用,烧得太多味烈,反而让人睡不着。适中,才能引人好眠。在匠学和一些老先生学的,老先生年纪大,常失眠。」 「是吗?」他笑得感激。「谢谢你,奴。」 他躺着看她,望她笑,不知是错觉吗?肃奴觉得有些暧昧,他的表情,甚至有点……撩人,使她心麻。 她退了几步说:「大哥,那你好睡。我也要睡下了。」 「奴!」肃离却伸手,扣住她的腕,不舍她背对他,将他独自留在这房里面对梦魇。 可他该用什麽方式,再留她一会儿? 「大哥怎麽了?」肃奴担心地望着他。 他央道:「唱〈守脂莲〉给哥哥听好吗?」 肃奴一愣,竟为能再留下一段时间而感到欣喜,她说:「好。」拉了一张小凳,坐在他榻旁,他的手,始终紧密地扣着她的小掌。她也细细地感觉着,他在舰上劳动惯的手,满布粗茧,却使他对她每一次的摸触,都温柔慢蕴,怕会扎到她似的,每一下力道都慢都轻,深刻的感情却能更充分地揉进她的手心里。 他握着她,她就甜甜地想,他在乎她,心里有她。可是哪一种在乎?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清清喉咙,开始慢慢悠悠地唱着〈守脂莲〉。她的嗓音乾净,这夜里也无杂声,她唱出来的每个字句音节,都像那些长着羊脂莲的澄净水波,折着微光,透着清凉,直入他心脾,净了他心灵。 再唱到那入隐淡世的意旨时,不知是她身世使然,还是与她心有灵犀,他怎麽听都觉得她唱得真切动人,一不小心,竟会泫然欲泣。这真切,又让他想起他俩一前一後的,孤单地走在广阔的湖上、无垠的天穹中,彼此的身影渺小如细尘,又能掌控多少天地人事?唯一能决定的,不就是继续跟着这个小人影,往前行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就他们两个人,一直,一直…… 那道压抑他情感的坚壳硬墙,又被这首小调震碎了半面。 在她身上,他嚐到的孤独是多麽折人,多麽苦涩,却又像让人上瘾的药,他不禁多嚐,想从这悲虐的情感中找到丝毫的甜。这甜宛如苦酒润喉之後回甘的韵劲,使他人生走到终端的时候,回头一看,还有一个东西是值得回味想念的。 他要和这个总让他感到心怜的女孩,在一起,不管是用什麽关系。兄妹,或是,情人…… 想着,他昏沉沉的,想睡。 肃奴停了歌声,轻轻拨开他的手,替他敷好夏被,起身要走。 「奴。」他的手却好像怎麽也不愿离开她。他握住她的指,声音慵懒。「明天,在羊脂莲,等哥哥。」 肃奴心暖,说:「我记得的,你快睡啦。」 「说好了。」他微笑。「一块晚餐。」 肃奴轻轻地应一声,羞红着脸向他道了晚安,便出去了。 那晚,肃离睡得极好,一夜无梦。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三 申时的钟声从钟楼传来,肃离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红,啧了一声,匆匆在摺子上用印,批了裁示,墨迹未乾就交给他的侍郎。「这些急件先送到三川吧,剩下的我明日再批。」 每名官员都配有多名侍郎,专事文书传递,或其他服侍大官的杂役。这名侍郎接过摺子,摊开晾乾墨迹,看了看天色,又望着肃离在盆架前洗着被朱红油泥沾脏的手,说:「大人您的确得快,荷盆会再半个时辰就开始了。」 肃离一愣。「什麽?」 侍郎疑惑。「大人不是要跟转运使大人的女儿参加荷盆会?」 「今日几号?」肃离问。 「十五呢,大人,月亮正圆。」侍郎说。 荷盆会是禁国的一项习俗,固定举办於大暑月的十五日,这一天太阳与月亮都特别圆大,是世间最光明的一日。人死後,亡灵回归黑虚之海,与活人相隔两界,不过人们传说大暑十五日这天,太阳与月亮的光芒会在黑虚之海开一道门,将人世间的祈祷、祝福与思念藉由荷花灯的施放,传达到亡灵身边,抚慰他们寂寞寒凉的心智。 穷州盛产各式荷花,因此荷花灯之精美,居於全国之首,甚至有穰原雅士特地北上至稷漕,参加穷州的荷盆会。而荷盆会其实又是另一种孝亲的活动,感念孝亲之心人皆有之,因此荷盆会上连深居幽阁的待嫁闺女都可大方出席,不需罩纱,只是得由父兄或已有定情之谊的男子陪同。 肃离完全忘了这件事。自然,伴贵姝去看荷盆会的邀约,又是主母自作主张,替他跟贵姝许下的。 可他早答应肃奴,要去羊脂莲那儿找她,带她吃晚餐的。 他想了片刻,马上决定:「副帅司还在?」安抚使又一简称「帅司」,有时口头贪急,尤其称呼副手时,会直称副帅司。 「是的,格大人还在。」侍郎说:「刚和葺舰司开完会呢。」 肃离难得主动去找这位副帅司,他俩虽是同僚,但一个是文官升迁,一个是武官出身,若非公事,话不对题的两人很少聚在一块。 副帅司格润,读了十几年的书,书卷气重,虽对他的造访微讶,仍温文地说:「肃大人不该在荷盆会上了吗?」此人的温文,就像他见过大部分的京官,因为过於讲求圣贤礼数,反而掩盖了七情六慾,乍看似乎没什麽脾气个性,举止合度,但若要摸他的真心想法,如空手捉风。 可肃离没时间了,不想为个人喜好耽搁。他直说:「格大人今晚有事?」 「没什麽。」格润淡淡地说:「因此在下也会赴荷盆会,欣赏荷花灯。」他头一偏,意有所指地说:「当然,没什麽官家邀约,独自欣赏,也别有韵味。」 他大概是想讽刺肃离近日与转运使父女的交好吧!打从他回稷漕任官,不知有多少未婚或已婚的官吏对他一帆风顺的境遇感到吃味。 「您能帮我个忙吗?格大人。」肃离直说了。「替我出席荷盆会。」 格润一愕,好一会儿才让他的礼教平抚面色。「敢问肃大人,您的游伴是?」 「转运使女,贵姝。」肃离毫不装腔作势。 格润眉一挑。「肃大人,这司里上上下下,都挺钦羡您的。连已婚的官都想休妻,去高攀这门好姻缘,您怎会这样糟蹋?」 肃离不耐。「格大人不行的话,我找他人去。」说完,就急着走。 「在下自然行。」格润难得口气急了一节。「只是肃大人也该陪同在下,和贵小姐作一番解释,否则可不是唐突了佳人?」 肃离本想把邀约推给格润後,让他自行前去,但经他一提醒,想想这般作法也颇为失礼,便点了头,差侍郎去请舟马,两人一同前往荷盆会的会场。 举办荷盆会的土楼,浮悬於一条河上,南北东三方各开三道虹桥,接通三岸码头。今夜的码头就像一条热闹的耕市,一堆荷农兜售刚采下的新鲜荷叶,也有油灯铺进驻,现场灌制蜡烛,而荷花灯上不可少的一味──象徵阳光、让先祖亡灵吃下可供保暖养气的金枣饼,亦有小贩沿路叫卖。 肃离与格润下了舟,挤过汗水与饼香杂溢的小街,上了虹桥进楼。土楼中央为池,北侧开有一口弧洞,与外河相通,待月亮正中的时辰一到,人们便会将盛着灯烛、铜钱与金枣饼的荷花盆放进池里,随波逐流,旋出洞外,摇去西海。 他们避开一楼临靠池边的人潮,往楼上的包厢房走去。肃离朝门役递了帖子,领格润进房,本看着楼下热闹的贵姝,转头一见是他,喜上眉梢,热络地道:「离哥!你来了!吃晚饭了吗?」 她站起身,要请他上桌,这时才看到他後头带了个人,她脸色一沉。格润却别有深意地打量她。 「他是?」贵姝提着声音,有点傲气地问。 格润不等肃离介绍,抢一步上前自道:「在下格润,任安抚使副职。久仰大名,贵小姐。」 贵姝却一脸嫌弃和恼意。为了这趟荷盆会和肃离独处,她好不容易将父亲支开,却又来了一只眼巴巴吃她肉的蛤蟆。但她不想失了主人风范,便也将格润请上座。「随意。」她淡淡地摆手。 肃离却不坐下,仍站在门边。 「离哥?」贵姝感觉不妙。 「抱歉,贵小姐。」他口头虽说得歉意,可表情却是难得心切的焦急。「今日实在有推托不得的事,无法与你共度荷盆会。我请我同僚与你相伴,祝你们有美好的一夜。」 说完,他急匆匆就要走。 「等一下!离哥。」贵姝急切地绕过桌子,不慎撞到桌角,痛得她弯腰。但她还是慌张地想把肃离叫回来:「离哥──」 肃离回身,向她招了下手,可连眼睛都没对上她一下,却是在看廊外的天色暗了多少。 经过这晚,贵姝才知道,肃离从没把她放在心上过。打从他进门开始,他压根儿没看上她一眼。 这事,她着实难过了几日,不过之後,又淡开了。她只问自己,还要不要肃离。她想起他握着烟管的手,沉稳,有架势,只有那般雍容配得起她。 她要。她很确定。 心里既然定了案,他心里有谁,那倒不是什麽大事。 她只要把他心里的人,像苍蝇的头一样,拔掉,就好了。没什麽大不了。 这般想着,她的心情不出几日,便又光亮起来,继续做她温婉的大家闺秀。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四 肃离要出楼,被汹涌着进楼的人潮绊到,胶凝在楼口好一阵子。好不容易下了虹桥,又被几个卖金枣饼的小贩兜着,他只好随意掏个兰票,买了几个蜡烛与金枣饼,招了舟马离去。 当他在城郊下舟时,那片广湖已黑了大半,另一半则映着紫霞,像将尽的火炭,闷闷地亮着光。他踩着田壠,往那栋废弃的槽厂奔去。 看着土楼那般阴,他的心更促,放那孩子等在黑里,他光想就心痛,後悔自己同格润去赔罪。他何必?更多时候,他根本不想在乎这些文诌的礼数问题! 他走进土楼里,看到羊脂莲微映着最後的天光,绽放着月牙似的萤白。他看到垂着的莲瓣下,蜷曲着一个熟睡的人影,身旁还落了几片因为熟成而被风刮落的莲瓣。 池水在一旁安静地波动,北侧的裂口悄悄地轮映着星图。这楼并不单纯是他想像的那般黑,而是幽邃有层次的蓝,羊脂莲的白在这蓝里绽垂着,隐隐约约,勾勒出一双双宛如捧持物品的手的线条与丰满的肉润,神若有手,向世人伸出来,大概就是这般色泽与姿态。 那个小人影,就这麽沉睡在这双双手的眷顾下。他轻踏着步,向那细渺如丝的缓缓呼息声走去,他深怕会踩断这丝线。 他拨开那些垂顾的羊脂莲,坐在她身侧,宁静地望着她的睡容。只有她睡着了,他才敢这般放肆地看,用男人的目光灼热地烧炙她生得秀丽精致的五官,还有每一寸起伏的身线。她若醒着,或许会被他的眼神烫着而怕着。那不是一个哥哥看妹妹的眼神。 忽然,她伸手,搓着眼,嘤咛几声,嘴唇蠕动,之後又沉沉睡去。他笑,笑这婴孩似的无忧,只有婴孩能被黑夜这般拥着,而不被它的梦魇所伤。 他轻轻地替她拂开扎眼的发,她的唇又是一动,舒服地微牵着。 那唇,滑如珠面,饱满微翘,泛着一股温润的光泽,那颜色,不是施妆可以得来的,而是生命本身具备的纯粹与活跃。 他看着那双唇,喃喃地念咏着:「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他记得肃奴唱着〈守脂莲〉的每个音节。他希望这每个音节都能深深地落在他的人生里。 他想守着清花,守着脂莲,守着肃奴,一生一世。 他们可以不要是兄妹。不是兄妹,才能碰触到彼此更深更晦的东西。他需要那些东西,填满润泽他逐日荒枯的心灵。 他的手,撑在她的头侧,垂俯地看着她。 她仍睡得深熟,不知他的影子牢牢地压着她。 他缓缓地垂下身,每个动作都谨慎,不贸然,彷佛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与她近到,足可闻到她呼息里带着的馨香,不是妆粉,而是处子本身具有的乾净味道。这味道彻底勾出了他体内的炙热灵魂,将他拖入焚烧的灼苦。 他忍痛地呻吟一声,再也把持不住,他的烫唇轻轻地压向她的,然後,含住她。起初他怕扰醒她,每一下舔濡都小心翼翼,却又钜细靡遗,他的舌尖品味到了她的软嫩柔滑。可他後来发现,这是毒药,他再也把持不住力道,身子压得更低,与她贴得更近,她似乎喘不过气,张口,吐了一丝气,他的舌嚐到那丝甜香,更是躁进,连呼吸也觉得奢侈,不愿调和自己的气息,使喘息更加浓浊,热灼灼地拂在她脸上,她不禁颤栗,却连颤栗也教人如此怜惜。他不自主地捧起她的脸,让舌进去与她的小巧摩挲,包卷,缠绵。 他停不下来,停不下这份想爱她、疼她的感情。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守脂莲。好个一生一世…… 他什麽都没有了,什麽都被主母夺去了,可他心中还有这脂莲一朵,他不要放开,他要好好保护,他要她在他的爱中浸润,不受到任何伤害── 那又重又紧的纠缠力道,表达的,正是这样强烈的慾望。 肃奴终於有了感觉,呜噎一声,有些难过地别开头。他这才停下他的激情,但那慾望的喘息,仍在他胸前浮动不停。 她侧着身,面向他,手臂当枕,又眠了半盏茶时间。 肃离望着那双被他吮得红热的唇,那甜腻的滋味,仍绕在他舌间。 他忍着再次吻她的慾望,坐在一旁,守着她,等她醒。 肃奴半张开眼睛,就看到他守着她的身影。 「大哥……」她揉着眼,坐起身。「你什麽时候来的?」 还好夜幕已降,她看不到他望她的深浓眼神。他的声音还因慾望在体内作祟而浊哑:「刚来,就看到你睡在这儿。」 「对不起。」她赧然。「躺着看莲等你,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握住她的手。「是哥哥不对。来迟了。饿吗?」 「吃了莲蓬,不饿。」 他拿出刚刚在码头上买的金枣糕。「要不要吃一些?」 肃奴惊喜着。「好香。」她说:「你去过荷盆会吗?」 肃离的心一绷,忽然觉得愧疚,他便是去荷盆会解那邀约,才迟了与她的约会。 肃奴自然不解他这层心思,迳自说:「荷盆会很漂亮呵!那些荷花灯。」 「人多,去那儿看人头的。」肃离看着肃奴身後的羊脂莲与叶,心念一动,说:「奴,我们也放荷花灯吧。在这里。」 肃奴咦了一声,看他拿出蜡烛,和多买的两个金枣饼,再从钱囊里掏出几个铜钱。她会过意,笑了,赶紧脱了鞋袜,跑下水去摘了两只硕满堪用的荷叶。 「你很喜欢下水。」肃离笑她。「在男人面前脱鞋袜,都不羞的。」 「哥哥嘛。」她不经意地说:「羞什麽?」 肃离听了这话,竟不怎麽中意,脸色微沉。肃奴也不知道,只是认真地用荷叶绑了一艘盆船的模样。 肃离不愿打破这美好的独处,隐下失落,点了火摺子,燃着蜡烛,与金枣糕、铜钱一块放进荷花灯里。 两人拿着灯,蹲在岸边,准备放船,肃奴问:「大哥通常祭谁?」 「祭我亡母。」肃离说。 「你不祭老爷吗?」她直白地问。 他不回话,怕自己口中的漠然会吓坏她。在他看来,父亲同样是把他和母亲拉下深渊的凶手,不值得尊敬,不值得缅怀。 见他不说,肃奴也不多问,只说:「我每年都要祭我爹娘兄弟,告诉他们我活得顶好。今年该多祭一个老爷。」 肃离不解的望她。「你感谢他吗?」感谢他把她拉进这蠍窟? 「感谢。」肃奴率真的说:「若他没带我进来,我就遇不到大哥了。」 肃离的眼瞳被蜡烛的光镀上了一层炙亮,炯炯地包着她天真的脸。 「怎麽了?」肃奴一愣,这眼神让她一热。 「我也感谢天,让我遇到你,奴。」他低哑的说。 她羞懦的嗯了一声。同样意义的话,不知为何,肃离说起来便是浓情深凿。 那感情突然压迫而来,让她微微喜悦,却也微微紧张。 「放灯吧。」他说。 两人同时放灯,并轻打水波,让两盏微灯悠悠地晃向漆黑的池面。 那双灯,始终比肩在一块,无忧无虑,自然而然。肃奴好羡慕。 她也希望像那盏灯一样,毫无疑虑地靠着另一盏前行。 但人不是无感的物。 她隐约感觉到,今夜的大哥不同了,他看她的方式,让她心头热麻,即使只是站在一旁,她也稍感一阵炙烈迫人的热度,像被激动的拥抱抚摸似的。 感受到那份感情的她,想靠过去,却又害怕会错意,更怕的是这份感情不容於他们的关系。她的视线,逐渐从那双相依相靠的灯,转至那片黑幽的池面。 她犹豫的心,就像那池,一样深。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一 早晨,奴婢在给肃离梳头结髻。 门突然被推开,主母高着头,双手故作从容端庄地负在腹前,右手带着寡套的末二指翘得骄傲,缓步走进来。肃离从镜里面看她垂眼睨他,主母也从镜里看到肃离不屑瞪她。 她朝奴婢伸手,奴婢赶紧将梳子给她,退到一旁垂候。 主母握住他的发,慢慢地用梳子梳着。 「今日不是例假吗?」她问。 「是例假。」他答。 「快正午了,去哪儿?」 他哼一声。「没什麽。」 「瞧你近日没什麽烟瘾,怎麽?」主母挑着调说:「戒了?」 肃离面无表情,心里实则不耐。「事忙,没什麽想吃烟。」 「是心情有了寄托吧?」 肃离看着镜子中的她,冷道:「主母,梳发这事不该劳你,让奴婢梳吧。」 主母嘴角歪着。「野种出去了,你也赶着出去。」 她怎麽对他挑衅,都无所谓,但肃离最忍不了野种这词。他怒,想转身与她对峙,不料主母手劲一施,拉住他的发,紧得他动弹不得。他闭上眼,平抚气息,勉力镇定。 「昨夜荷盆会,你把贵姝一个人晾在那副帅司身边,是什麽意思?」主母乾脆直切话题,不兜转了。 「那会是你约下的。和我无干。」他说:「你怎麽不自己去?」 梳齿用力地刮进他头皮,他忍痛,寒淡地瞪着镜里那绷着脸的老女人。 「下次,」主母咬着牙,吐着每个字。「你再敢脱缰,不要以为我会放过你。」 这狠话,却让肃离狰狞邪笑。「你可以学父亲,到安孤营再找个魁儡,任你差使。」 主母瞠眼。 「你把我从安抚使的职上撵走,连三川统驭使也不让我混,没关系。」他笑得自得意满。「路,是留给有能力的人走的。只有没能力的人,要靠别人背着走,主母。」 主母呼吸急促。 他坏心地再激,想知道这老女人怎样才能逼疯。「你腿残了,主母,儿子给你建议,记得找一个耐背的人,别把你从半途上摔下来。」 主母没应这战,向奴婢叫道:「绳!」 奴婢双手奉上发绳。 肃离从镜子里看到,她握他发的手箝住绳端,一手再拉另一端,绳子又直又长,悬在半空,若她突然绕到他脖颈,他的命便在她身上。 可奇的是,他不怕,这命在旦夕之刻,他想的却是要这束髻快绑好,他要赴肃奴的约,肃奴还在羊脂莲那儿等他,难得例假,他能整天陪着她,他不想浪费分毫时间。 他的脸上毫无惧意,似乎因此挫了主母锐气。那绳端,最後没绕到他脖颈,却是又重又急地束拉着他的发髻。他的颅随着她粗鲁的力道晃摇摆动,他只能皱眉,忍着。 「你果然是你爹的儿子。」主母边绑髻边说:「都给那野种给迷住了呵?」 肃离的声音极硬。「肃奴到底哪里惹到你了?要你这般赃她?」 「我不赃她,她本来就不清不白的。」主母似乎钓到了他的痛处,声音开始高调。「你在乎她,很好──」她尖笑一声。「我随时能撵她出去,让你永远找不到她!」 肃离猛地起身,打开她的手,他的髻霎时花散,宛如怒发冲冠状。 「你敢?」他龇牙裂嘴,即使意识到已踏入主母的陷阱,也煞不住脚,只要危及肃奴安全,他便控制不住。 「你看我敢不敢?」主母摸着被他打红的手,仍颐指气使,气焰高涨。「还以为你是个死士,什麽都不怕,我如今总算捏到你把柄。」 肃离发下的眼睛,白多於黑,阴鸷地剥食她。 主母紧握着肃奴这牌,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不在这场对阵中败下。她转身离房时,状似潇洒得意,却是脚步连抖,手上的红印也火辣得教她想发怒。 肃离不再费时结髻,拿了绳子随意一挽,匆匆出府。 当他来到槽厂时,看到那池里浮着一个人儿时,吓得全身凉了半截,差点儿冲入水里。 他心急地大叫:「奴!」 池中央的人儿却是一惊,手上的莲蓬掉了,身体失了平衡,翻起阵阵水花。 肃离真要冲进水里救人了! 可水只踏到膝,他便发现女孩又像一条姿态灵活的游鱼,在清澈的水底下翻了一滚,稳了身子,小脸又重新探出水面,并向他招手。 「大哥!」她笑得灿烂,为这不到晚间时刻就能见到肃离而高兴。「这时候你怎麽会来?」 他松口气,看着她单薄的水纱衣在水里散着幽幽邈邈、像白烟似的影子,宛如羊脂莲在水里开的花。正午,天上正盛的日光,在清水里折出乾净的碎亮片子,围绕着女孩柔动的手脚周游,也在池底下的河石悠荡出水草荡漾般的纹路,被这些光包围的肃奴,肌肤因此被映得更加白皙无瑕。 他从未在正午来过,不知道这槽厂的池子也有这般光明动人的时候。他喜欢这池子的波光,喜欢从上头天井洞里映下来的蓝天白云,这些洁洁净净的东西,缓缓地除掉了他的焦躁与愤怒。但他知道,那真正治他忧恼心病的药根,不是云,不是光,而是他的奴。 他软了表情,牵着嘴角,说:「你忘了,每月五日,是例假。」 「对呵!」肃奴拍拍头。「今天的课也只到中午。」 「你吓坏我了,奴。」肃离问:「你刚刚在做什麽?」 「没什麽,就躺在水上,看云。」她指着天,脚同时轻灵一蹬,划向那只方才被抛在一旁的莲蓬,抓着,剥来吃。「顺便吃莲子。」 肃奴是地道的穷州人,泳技不但好,更游得美,想到自己刚才竟慌得要跳下水去救她,他便觉得好笑。他走上岸,脱下湿溽的靴袜,坐在岸上,默默地看她。 他什麽也不想,只是想静静地看她,看她无事地在他面前剥莲蓬、吃莲子,用真真实实、活络络的动作告诉他,她没有事,她一切安好,主母的魔爪伸不过来…… 他的安静其实来自焦虑紧绷後的安心,可在肃奴看来,他却像有心事闷着,郁郁的,不快乐。她一个直觉便想,她要拉他下来,在这美好的凉池里渡过暑日的例假。 穷州人虽然怕水,却也矛盾的亲水,自小会泅泳,便也识得水的好。亲水习惯了,他们认为水就像一条路或一片大草原,男女着水纱衣同游其中,宛如共行於道上,他们倒不像内地人那般,将男女共池这事想脏了。 何况肃离是她亲近的哥哥,偶尔感受到的那股浓烈热度,只被她当成恍然一过的错觉,垫在心里,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细想。她现在只希望肃离能笑,能多说说话,便自在喜悦地招他,手挥得不留余劲。 「大哥,下池来嘛!」她叫着。「一块来游啊!」 肃离一愣,笑着:「看你游就好。」 她闭气,下潜,腰一扭,柔柔的身子划向他,一眨眼就快到了岸边。她探出水面,岸上的羊脂莲正好在她脸旁绽着,和她一块笑,她拨着头发,说:「外头天气热,这池水凉得正好呢!」她看着他搁在一旁晾乾的靴袜,笑说:「反正我刚刚吓了你,把你的鞋袜都弄湿了。」 他的确想与她共游在这美丽的池里,在水里看她优游幻妙的身姿,他想,那应该比她在路上走路还美的。但他没有水纱衣,只有这套衣服,想想,还是作罢。 「奴,你游吧,哥哥看你,顺道吃些莲蓬。」他说。 肃奴还是再诱。「莲蓬水里也能吃,我刚刚吃得正起劲呢!」 「奴……」他无奈地笑了笑。难不成,要他光着身子游吗? 一想到这儿,他浑身燥热,一股痛在扯着。当他觉得这念头不是玩笑,而是扎实的存在,用力地促动他去实现时,他笑不出来。 他深深地看着她紧贴水纱衣的圆浑肩头、隐约浮现的可口锁骨,还有在水中起伏的胸脯、腰线,他的呼吸更浊了起来。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二 肃奴却不知他心里有什麽在作祟,仍不怕死地引他下水。「来嘛!我们来比谁游得快!」 他看到一滴水滴从她脂白的颈头滑下,滑到锁骨上,像荷叶上的水珠,滚得剔透,他好想去吮,去舔,那该是多麽酥麻的感受…… 「上回踏在舟上,你健步如飞,让你追上,可我不服。」肃奴激将。「水里我一定能赢你,信不信啊?」 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满溢出兄妹关系的容器,心灵上的暗恋,已经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他要更深的烙印,更紧的契合,即使要他矮着身段求这看起来天真、毫不解男女之防的孩子,也无所谓。 而且,他想起主母那歹毒的嘴脸。她动不了他,却会为了伤他而危及到他的奴。那麽乾净的孩子,要被她握在那肮脏的手里捏死,他想到就恨,想到就怕,让他时时刻刻都想把她纳到羽翼下护着。 如果兄妹之情,护得不周延,仍让敌人有机可趁,那他不在意用另外一种关系保护,甚至希望它提早开花结果。那层关系,是情人,是永远将她锁在身边的情人…… 「大哥怕出丑,所以不敢下水呵!」肃奴的声音渐渐回来。 他站起来。 他要她,他要让她知道他的心情,让他用这份心意紧紧地拥抱她。 他解下川装上的护腰,脱掉外襟,脱掉夏襦,拔开松散的发髻,长发如瀑垂肩。 肃奴开心地打水。「快,下来啊!」 他却是继续脱。脱掉外裤,脱掉亵衣…… 肃奴说不出话了。 她知道肃离很高很壮,那次他拉着她要她回家时,她就感觉到他那双臂膀的结实有力。那副宽衣也隐不去丰壮线条的阔胸,也时常在她细思他那道灼人的眼神时,窜出她面前,引她遐想──她想,那胸若是碰一下,不知是多硬的触感,若是赤裸裸地压在脸上,那属於男人的高热体温,会不会灼伤她呢? 这些绮靡春色的想像,在男人脱掉外衣後,汹涌而出。 她哥哥的身体,是美的,美得让人起了慾望,就像男人贪婪地看着妙龄少女的裸身,这种饥渴的心思竟也会出现在她身上。她陌生,她害羞,可是眼睛仍不愿放开──那副昂藏身躯,上至胸膛、肚腹,下至臀部、长腿,都有着属於男性的健美曲线。正午洒下的光线,筛下的光影两面,更将这躯体的丰实肌理给清晰地刻镂出来。肃奴想像得没有错,男人的胸腹肌肉,是硕大、丰饱到可以抓捧的。 他铜色的体肤泛着微汗,体内似乎也在窜动着什麽力量,让他的身体绷着一股燥,透着微红。这时薰风拂过,长厚的黑发缠绕上他的肩与手,胸前的汗湿黏贴了少许发丝,让这随意的披抚更增添那慵懒姿态的风韵,使这男人就像一个刚与心爱的人缠绵完的女人一样,媚惑又性感,引诱着人……想再一回的品嚐他。 肃奴一震,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有这出轨的想法。 肃离就这般裸着身,朝她走来,肌肉的光影随之变动,只是单纯的走动,这副身躯的力与美、强与健,展露无遗。 肃奴咽了口水,不断提醒自己,眼睛不要再往下──不要再往腹下探索了!可她做不到,肃离步步逼近,她的眼里不再只是那幅美丽的肌线,还有一团黑浓,夹在他的健腿之间。她呼吸急促,身子抖颤──不是冷,而是热,太热了!她甚至看到那团黑浓微凸,并泛着充血似的微红。 她不觉得恶心,反而燥奋,她想碰触,想摸抚,可心底又害怕这陌生的情绪,拉扯出微恐的矜持。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太不寻常,惹得肃离目不转睛地看她,她不希望他发现她那堆情色的妄想,便笑,却笑得很僵。 「对呵,大哥没有水纱衣。」她的声音好哑。「裸着也没关系,男人嘛……」 肃离步入水中,向她走来,她感觉到那片丰绷的胸夹着一股连水都降不了的浓炙体热,强势地逼来。她的呼吸完全停窒了。 肃奴踩着的地方水深,还要稍稍垫着脚尖才不会吃水,但肃离人高,那水面只及到他的胸线处。 他低着头,微笑。「不是要比吗?」 她开口,说话微喘。「对,比赛。」 他下巴点了点,说:「你先游吧,哥哥让你。」 她根本没心思争论什麽,只要想到那水下面的身子是裸的,她的脑袋便全部空白。她只能傻傻地点头,说:「好……」 她转过身,要潜入水里。 肃离想到什麽,拉了她的臂膀,说:「先说好吧,奴。」 「什麽?」她看着那丝丝黑发沿着男人的胸肌蜿蜒。 「若追到你,哥哥可以得到什麽?」他问。 「呃,再说吧。」她不太灵光地回答。 他笑她的可爱。 他轻推她一把,说:「游吧,哥哥马上来。」 离他稍远,肃奴这才感到呼息顺畅,她发现自己真要离他远一点,否则她完全不像自己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她几乎是以窜逃的快速,扑进水里,腰腿施尽全力的摆荡,像一条刚从鱼网逃脱的小鱼,奋力逃亡。 她看到底下的河石倏溜而过,见着自己灵转的影子如圆珠滑在绸布上那般划过池底。她从没游那麽急,急得连影子都来不及成形,甚至没给自己空隙喘气,只为逃脱一直缠在她心里的高涨情绪── 她想碰他,她想摸他,她想看到当她大胆碰触他那团慾望时,他会有什麽表情,喉头会不会滚出好听的低吟──她好想知道! 所以她要逃,想逃离这股快将她的矜持给吞噬的妄念! 她游得太快,几回眨眼,发现槽厂北口的洞就近在眼前,外头的天光洒满此处的河石,也有些许鱼虾在这阴暖的交会处群聚。她想,就这麽游出去吧── 可此时,她看到池底的影子增浓晕大,她转头一看,惊讶肃离矫健的身躯特地放缓游速,伴在她身旁。她的腰再使力地扭,眼看就要划出槽厂,肃离忽然箍住她的腰,往他胸前揽,带着她滚转一圈,止住了她往前的冲势。 他抱着她浮出水面,甩着发,也替她拨开黏在她脸上的黑缎。肃奴愕然地看着他,不住喘息,想问话,却问不出口。 他笑。「你要游去哪里?嗯?」 「大、大哥……」她擦着脸上的水,回看岸上,两人已离岸遥远,水也极深,必须轻踢打水才能微浮水面,可只有肃离在踢,她被安稳地抱着休息。她喘着说:「我、我……我应该,游很快的。」 「可惜,没有我快,奴。」他细细地拨着肃奴耳鬓的湿发,欣赏她红润的脸色。「你知道吗?你游的身姿,很美。」 肃奴的脸更热。原来他老早就能超越她,却因为贪看她的泳姿而迟迟殿後,直到她快出了槽厂才把她截下。 「大哥真坏!」肃奴嘟嘴:「我游得很拼命啊!」 肃离喜欢她这闹脾气的样子,滚着朗朗笑声。 听到他破了阴郁,笑得恣意,肃奴也安心了。她邀他下水,不就是想让他抛开那些闷事吗? 不过,这安心不过片刻,她的手臂腰背被肃离的掌熨热,她这才意识到,她被抱着──被赤裸的他牢牢实实地抱着。他俩之间,只有她身上这片薄如蝉翼的水纱衣隔着。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三 她微慌。「好啦,我、我输了,我们回岸上吧!」她想挣开他。 「奴。」他却不放手,唇靠着她的耳,好近。「你忘了吗?」这话,说得如轻吐幽息。 「什麽?」她心一悸。 「不给哥哥奖赏吗?」肃离笑得魅。「哥哥赢你了。嗯?」 肃奴好紧张,总觉得肃离的神情已经说出他的索求──他期待的奖赏,就是她。 她只好再拖。「那个,回岸上吧!回岸上,我就能想到该给大哥什麽。」 「好。」肃离放开她,可那双渴求的眼神仍热灼灼地黏腻在她身上,让她即使游在冰凉的水里,身体还是烫的。 当她快游到岸边,听到身後的水声逼近,她灵机一动,摘了岸边的一只带瓣莲蓬,就往後头递。她叫着:「奖赏,这就是奖赏!」 肃离站了起来,这时,水只及到他的下腹,那团男性之物,在水波里若隐若现。她的喉咙更乾,拿着莲蓬的手微抖。 「就只有这样吗?」果然,他不满足,朝她走来。「只有这样吗?奴?」 越走近她,水越浅,她的心被提得高高的,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兴奋还是害怕。 她强装镇定。「那,那大哥你自己说,你要什麽?」 他笑得灿烂。「真的?」似乎早期待这个答案。 「嗯,你说。」 忽然,肃离又是一个揽抱,将她拥进他那副结实的胸里。她忍不住吐了气,吹在他的胸沟里,男人呻吟了一声,紧贴她的上身麻痒地颤栗。 肃离的声音被弄得低哑,似乎在压着什麽。他俯下头,与她鼻对鼻,两人距离近到能感知到对方呼息的温度。 「一个吻,奴。」他开口要求。 肃奴啊了一声,以为自己听错,特地把耳旁的发往後拨。 肃离笑着,轻握住她小巧的手,用自己的指替她梳发、揉摩头皮。他说:「你没听错,奴,一个吻,一个……」 肃奴不知道自己的眼里充满了期待的光亮,但肃离看到了,他不会忽略。 「一个情人的吻。」 肃奴觉得理智在抽离自己。 「可以给我吗?」 那不是她的错觉。 「奴……」这声名,他唤得如此深情,如此浓稠。 死了家人之後,次被爱的滋味,她没有错认。 她高兴得,连心都痛着。 一个大胆的自己,一个积极想品嚐被爱的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占进她脑海里。 她轻轻地说:「好。」话刚落,就颤颤地垫起脚尖,想攀上肃离的高度,但她却连嘴唇该落在哪里都不知道,那努力却又犹疑的模样,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这可爱却也是一股强劲的诱惑,肃离无法再等,他将瘦小的她抱起来,箍住她的颈,逼她仰头,让他可以又重又深地含吮她。 吃她的唇,还不够,他又急勇地撬开她的齿,让彼此的舌黏滞地交缠,他舔她,他包她,他揉她,惹得这孩子也受不了这开窍的情慾,开始学着他的方式,同样对待他。结果,竟是他先无法招架,退了几步,仰躺在岸上的斜坡,任女孩趴在他赤裸的身上,无法克制地嚐他的舌。 肃奴像变了个人似的,甚至觉得这吻不够深,竟捧起他的脸,靠她更近更紧,他任她摆布,只觉得幸福。她还有些生涩,舔吮的力道拿捏不准,但每一下都激得他颤栗不已,每一下都在殷切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他也是被爱的。 他被吻得舒服,喉头里滚着被解开的放荡之音,他毫不羞赧,反而希望肃奴可以享受。可同时他也被折得痛苦,感觉腹下的力量在冲撞,执意寻找一处暖湿的地方摩挲。但他还有些许理智,明白界线在哪儿,这孩子还不懂得守,光是一个吻便能把她激得如此,他得替她好好守着。 不像荷盆会那晚,只有他单方面燃烧感情,得不到风助,很快煽熄。这次,他们不断在激出彼此的感情、彼此的爱慾,相生相长,缠绕纠结,又猛又快── 那道力量,冲得他痛极,他硬是要忍,那痛楚越是要磨他。 终於,他一震,不住长吟── 肃奴一惊,撑起身体,微喘地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肚腹。 「我……」肃奴在紧张中逐渐清醒。「我……我……」她羞得说不出话来。 她的离开让他若有所失,迷蒙着被情慾晕醉的眼,再向她索求:「没事,奴,不要怕,没事的,嗯。」 肃奴还是一直「我、我、我」的叫着,说不出所以然来,发现自己大胆地骑在他身上,更是刹那没了声音。 她想下来,肃离却不愿她那麽早离开他身上,他会冷,他怕这冷。 他握住她的腕,箍住她的腰,不让她躁动,说:「你对我,是一样的吗?奴。」 肃奴低头,绞着手指。 他的身子前倾,想看她垂在发下的表情。「我们,没有血缘,可以不是兄妹,你知道吗?」 肃奴一怔,瘦小的身子贴在湿透的水纱衣下,微抖着,更显单薄,更让人怜惜。 肃离的臂膀环住她。「你冷吗?嗯?」 肃奴摇头。「不是。」这不是冷,而是快乐的悸颤。 「如果你想要我的爱,我可以给你,全部给你。」他说:「哪怕全世间的人都反对,我也是要给。」 他说得心切,并殷殷地看透她,想用眼神迫她,给一个满足他的回应。 可是,即使他说得掏心掏肺了,肃奴还是没有果决的,说一个好字。慾望热潮褪後,她沉默低落得让人好心急。 「奴,说话啊。」他将她的手贴紧胸口,让她感受他为她涌动的心跳。他放下身段,哀哀地求:「告诉我,你怎麽想的,好不好?」 那句不怕世间的反对,是一句重话,是一句只有像大哥这样强壮、这样坚毅、这样饱经历练的人,才敢说出的重话。而这句跪俯着身姿、求她垂怜似的哀求,却是一句委屈自尊的浓语,只有深情至性、爱入骨髓的人说得出口。 可她都不是。当此刻她任其他顾忌窜入心中,使自己没马上应允这份感情,便代表她爱得还不够深,无法义无反顾。 除了方才被疯狂的情潮占据,或是在最孤苦的夜里偶尔想用一点相思安慰自己,其他日子,她时时刻刻都记得的──记得自己当初为何进这个家门,以及她多麽迫切想踏出这个家门的心情。 她为什麽想上匠学,又毅然答应先生学了术?不就希望有朝一日她这弱女子也能靠施金名术餬口,脱掉「肃」这个姓,离这个家远远的吗? 如果她接受了肃离的爱,她是不是要被缠死在这里? 不,若是这份厚重的感情,她甘愿被缠。然而肃离越是温柔、越是热情,她脑海里的主母便越是骇人。她厌恶她,恨得每回看到她,都要用眼神去剥她的皮、吃她的肉、啃她的骨,痛得她落荒而逃。如果她知道肃离为了爱她而违背她的意志,她会怎麽样? 她会毁了她。如果肃离挡在她面前,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连他一起毁掉。 她了解主母那蕴在端庄雅正的外貌下的偏激残暴,她想离开这个家,她也想要肃离安安稳稳地继续待在这个家。若喜欢一个人,谁不希望他过得好、过得安适?她一厢情愿地觉得,让肃离继续听主母的话,当他的安抚使,是最好的。 最好的…… 这想法,让她的心越来越酸苦,尤其在嚐过被热情融开的甜之後,更是。她也不敢让肃离知道,她的犹疑,全是出自这般消极的退路。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四 「大哥。」她唤一声。 肃离的心一凉。她为何还这样唤他?在他掏出他的心给她看之後。 「你还要游吗?」她问。 「你累了吗?」 「有一点。」她敷衍着。「还有点饿,我们去耕市里吃点东西,好吗?」 她选择逃避的反应,让他吞咽下许多还想爆发的热情,这吞咽的滋味,好苦涩。 「奴……」他抓着她的臂膀,把她拉近,想看她的眼睛,眼睛能说实话的,他刚刚就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对他的期待,对他的渴望,他深信自己没有会错意,可现在为什麽又退回原点了? 肃奴不让他看她的眼。 「看我,奴,看我一眼,看着我。」她想挣开他,他不依她,拉得更近,话语的气息都喷在她颈上,她脂白的肤马上又红了,他知道不只是眼睛,连她的身体也很诚实,他是握着她的,他知道!他知道──只等她亲口说一声就好! 「大哥。」她低头,抖着。「我真的饿了,真的。」 他的身体与心,全凉了。他的卑屈,还是诱不出她的真心话吗? 「是吗?」他松开她,肃奴赶紧划开身子,抱着胸跑上岸。 他看她背着他,用巾子擦发,她背脊美丽纯粹的弧线,在湿透的水纱衣下若隐若现。他看得身子又热了,浸在凉水里的慾望再次不可遏止地燃烧。 他还是想要她,要她走进他的生命,这毋庸置疑。 但他想,是他太急了,他应该给这孩子一些空间,来想想她对自己的感情是什麽。因为得到她身体的回应,让他的心情振奋得又狂又乱,失了分寸,是他不该。两人之间,他站的脚步较稳、较有力量,他该要为她撑住一块天地,供她安静地重新思考彼此的关系。他能等,也甘愿等的。 他起身,上岸拿了衣服披着。他走到肃奴身後,接过她手上的巾子。 「大哥,我自己会来。」她喊。 「没关系,让我,好吗?」他柔柔地替她擦发。「任何可以亲近你的时刻,我都不想放过。」他很直白地说。 他看到肃奴的耳根又红了。好可爱,也好诱人,他好想轻吮。 「我能等你,奴。」肃离忍着慾望,说:「等你想清楚之前,哥哥都会站在这儿,耐心地等你,好吗?」 她呼吸微急。没说话,头却轻轻地点了一下。但连自己都觉得这动作意义不明。 肃离一笑,一边擦着她的发,一边梳揉她的头皮,然後闲聊似的问起,她爱吃什麽,想吃什麽馆子,尽管说,他都会带她去吃。 不论情意有没有定下,他都想尽一切所能,好好宠这孩子。 他们在申时回到家,肃离牵着她,在大门前下舟。 肃奴却摇头。「我不能在这里下舟的,大哥。」 肃离想到,主母规定她只能在後门进出。他不禁微怒,但他没让肃奴看出,他笑着:「不怕,我在。下舟吧。嗯?」 肃奴还是不敢,她怕主母会为难他。她想扯回手。「真的不行,大哥快上去吧,别管我。」 肃离握她,温柔又霸道。他的眼里没有被反抗的恼气,反而有点喜悦。「我们今天,一直这样拉拉扯扯。」他说:「真好。」 肃奴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他这样坦荡荡地承认自己的感情与感受,反而显得她偷摸畏缩,小家子气。 她正要再抗,门里走出了仆役。她一见,赶紧用力,把手抽开。肃离感觉好像被抽走一块肉似的。 「欢迎回来,二爷。」仆役恭着腰说:「正巧,主母大人刚好要见您呢!」 肃离叹气。「我明白,更了衣就去。」 「不,主母大人要您马上。」仆役的话语客气,底子却透着强势。 肃离皱眉,瞪着这带着虚假笑面的仆役。 仆役接着看向他身後的肃奴,说:「还有,主母大人特许肃奴小姐行前门,与二爷一块见她。」 「特许?」肃离冷笑。「你真是一条好狗,传话传得很顺呵。」 肃奴拉他一下,他则巍巍不动,护在她身前。 「小的依命行事,二爷。」仆役的笑脸依旧完好无缺陷。 他们下舟进屋,被奴仆领到大厅。大厅另有客人,这客人正向主母展示一盒桧木做的宝箧,十分顺溜地说着福禄的吉祥话。 主母看到他们,装模作样地笑着朝他们朝手。「你们回来得正好。」她将客人介绍给肃离认识。「这位是稷漕最出色的金名师,明师傅。」 说这人是个术师,不如说他是个很会察言观色、擅在富人的喜好中打转钻缝的生意人,他对肃离的人表大力地夸赞了一番,发现他无动於衷,马上明白同一套话绝不适用於另外一人,便适可而止。他的眼也十分利,见肃奴始终被主母晾在一旁,眼也没看,话也没对,便知道这女孩无关紧要,自然不会浪费口舌讨好她。 主母说:「肃离,你来看看明师傅亲自打造的,是否称你意。」 肃离偏头一望,看到宝箧里陈列着两三款不同式样花纹的环与戒,俱是用金用银,光闪闪的。 「二爷也来试戒吧,看合不合尺寸。」金名师手敷着小巾子,拿起一枚状似扳指的大拇银戒,说:「二爷若不喜欢这铭文样式,我再画一幅新的草图给您。」 主母难得话语和蔼慈祥,好像是个极疼儿子的好母亲。她说:「我儿子是个武官,若要打造慾戒,就得是扳指样式,听城里的人说,明师傅的扳指式样造得最是出色,果然,名不虚传啊。」 这明师傅笑得乐呵呵。 肃离不懂这两人在唱什麽戏,但听到「慾戒」,他大感不妙。 慾戒,是穷州婚俗六礼中的一环,在讨帖、问名、占卜吉凶,确定双方家族将缔结为亲家之後,男女双方都要戴上这枚慾戒,在婚礼之前为对方守身。慾戒会专请金名师量身打造,上头刻有姓名与维护贞节的铭文,一旦戴上,等於遵守誓约,即使没有婚姻道德的束缚,也要先为对方洁身自爱。 女方戴在无名指上,款式多为花草镂纹,男方则依身分而有别,尤其是文武官之差。若男方为文官,便做成笔套样式,套在食指,因文官时常持笔,笔套能防生茧;若是武官,则做成扳指模样,套於拇指。穷州男子虽已不通射骑,仍认为拉弓时套在拇指上的扳指代表着一种勇武。 看到这枚慾戒大剌剌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怒不可遏。 主母又笑道:「我还听贵家的人来传话,说我这回找的金名师真了不得,你制的那枚女式慾戒,贵姝真是爱不释手。」 明师傅说:「感谢肃家、贵家俱不嫌弃,小的自当尽心竭力地做。」 肃离瞪着这作戏作得如此自然的女人。她竟能霸道如此,完全将他这当事人撇在外头,六礼中就擅自与转运使缔了三礼,甚至是慾戒都制好了,才让他知晓。 她把他当成什麽了。 「肃奴。」主母忽然唤了肃奴一声。「你来。」 肃离一震,怒气冻凝,这才想到,那孩子还在他身後,在他身後看着这由不得她决定的一切残忍地进行着。 今日,他才向她倾诉过情意的。 他告诉她,他会一直站在那里,等她想清楚了,就能找到他。 他们可以不是兄妹…… 他们会是情人…… 肃奴低着头,右边的留发又遮了她大半个脸,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懦懦地站出去,面对主母如临恶虎。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五 主母笑得温婉。「我也请明师傅替你造了一只福环。你可要每天戴,每天诚心诚意祈祷,让你兄长兄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刻镂铭文的福环,可以每日存取佩戴者的福思吉念,到了大婚之日时,献给新嫁娘,作为祝福。福环通常是母亲、姊妹或姑嫂所戴。 肃奴的身子抖颤了一阵。 主母拿起福环,温柔地牵起肃奴的手,要亲自为她套上。 这是她次碰她,肃奴吓得脸色都白了,一个念头就是要躲。 可主母亲切的表象下,却是迫人的强势。她的手一使劲,便枯瘦得像鹰爪,硬是拉住她,将福环套进她的腕上。她的力道不轻,动作又急,窄口的福环擦红了肃奴的皮,才套进去。 肃奴手上的破皮,让肃离眼红。 主母捧着肃奴的手,喜爱地看着,说:「挺不错的,是吧?」她抬眼,看着肃奴的眼神满是尖利的烁光。 肃奴根本不敢对上。 「满意吗?」她问肃奴。 肃奴回答不出来,仍是抖着。 主母佯装惊讶。「怎麽回事?你不满意明师傅的手艺?」 明师傅着急地上前,心切地关问:「肃小姐有何不满,都请跟小的说,小的重新为您画过一遍草图!是不喜欢上头的花草吗?」 肃奴被逼得摇头。「不、不是的……」 够了! 肃离再也看不下去。这老女人要怎麽恨他、怎麽摆弄他,都可以,但他不能任她撕扯肃奴洁净无尘的心思!她是故意的,故意逼肃奴难堪的,因为这老狐狸也知道了他对肃奴的情意。她要她戴上福环,将她压在身为他妹妹的深窟里,不得翻身,永远是这个肃家的野种,高攀不起他。 「你这什麽意思?」肃离把肃奴抓回身後,瞪着主母。「我不是三岁小儿,你问过我没有?」 明师傅一愣,愕然地看着变了脸色的主母。主母缓了缓,对他笑道:「明师傅别在意,我这儿子一害臊,说话便有些冲。」她看着肃离,眼神冷寒,说:「快试戒吧!若有问题,明师傅还得调呢。」 明师傅捧着巾子,将慾戒递给肃离,肃离不看一眼,手也没动,他哼一声。「我不会戴。」 「肃离。」主母绷着声警告。 「肃奴!」肃离也喊:「把福环脱下,还给她。」 主母瞪向肃奴。「你敢?」 肃离横挡着肃奴,不让主母的眼神伤她一丝一毫。他摆着跟她一样狰狞的面孔。「对,正如你所想,主母。」 主母隐忍着怒气,戴着寡套的指像猛兽要扯烂猎物的爪,耸动着。 「我爱肃奴。」他说:「我今生成亲,只能和她。」 明师傅这外人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主母一看明师傅尴尬的面色,再顾不得伪装的仪态,脸皱得连妆粉都脱了。这种家丑给外人知道,可耻至极。 肃离看了一阵快意,但他明白,他当着这场合说出来,绝不是利用肃奴让主母难堪。他希望肃奴体会到他决定爱她的意志多麽坚定,多麽强大,强大到即使毁了肃家,他也在所不惜。 他回头,牵她的手,将福环取下,并揉了揉她被环口擦破皮的伤口,想把他的心疼揉进去。 主母看得眼发红。「戴回去!」 肃离不睬她,迳自将福环还给明师傅,说:「师傅,抱歉,我老母有些心病,老想着我成亲生子,才摆了这趟诡局,这造戒的费用,我会支付,绝不让你白做。」 明师傅真是为难,完全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照这儿子这样说,这位肃家主母夫人反而是一个特爱妄想的痴疯老妇? 「孽子!」主母不再顾及旁人,拍桌大骂:「你信不信我可以毁了你!」 肃离咧着嘴笑。「好,你试试!」 两人的表情俱狰狞恐怖,扯着玉石俱焚的态势。 肃奴却在这时,从肃离的身後走出来。肃离一怔,想拉回她,她闪躲开来。 他满腔的怒气全化了,取代的是不安,是惶恐。 她要做什麽?她为什麽要向那只福环走去? 肃奴双手接过那只福环,重新套上。她套得不小心,又擦了一次她手背上的口子,这次擦出了血,肃离看了一阵刺痛。 肃奴吸口气,勇敢地面对主母。「主母请息怒。」 主母鄙睨她。 「大哥只是因这事太过突然,才会口不择言,希望主母不要同大哥计较。」她握着手环,又说:「女儿会将这只福环戴至兄嫂的大婚之期,每日晨昏俱思吉祥福念,来为大哥与嫂子添贺增福。」 「奴……」肃离的表情,像有人忽然捅他一刀似的,剐他的心肉。 「哼,你这样想,很好。」肃离脸上的痛称了主母的意。「好好戴着,难得你也有这般上道的手饰。」 肃奴很习惯忍受这羞辱。「谢谢主母。」她福了身,说:「我先下去了。」 她经过肃离身旁,他抓她的臂膀,拉向他。「肃奴!」 「大哥。」她扳他的手,要他放开,眼睛迟迟不敢看他。「你快戴上慾戒,不要惹主母伤心。」 她宁愿不要主母伤心,也要他心痛而死吗?他痛得说不出话。 「放开她吧。」主母得意地勾着嘴角。「真是难看呵。」 肃离松开手,肃奴趁隙,赶紧出门。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被黑暗吃掉的影子。 主母招了管事进来,交代道:「取顺昌钱庄的票子。」 她再含笑看着明师傅,说:「今日丑事,让明师傅见笑,费用一会儿结清,外加一些给你收惊的意思,还望你将此事当笑话,笑一笑即可。」 「不敢不敢。」明师傅作揖垂首,不敢直逼主母利锐的眼。他知道,他若把这事传出去,他这金名师就不用在稷漕混了。 「戴上吧。儿子。」主母一副胜者姿态,指使他。 肃离冷冷地瞥她一眼。 「你那麽中意贵姝。」他说:「你自己去娶。」 说完,他一捞袍子,气冲冲地跨出门槛。 《恋奴?羊脂莲卷》第四章〈?水〉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一 鬼头鱼拼命地跃出水面。 牠们的利齿咬在他的背上,牢得像被槌进木头里的钉子。牠们奋力往下扯,硬是要将他拖下黑浓的水。 水里满是川兵的浮屍,没有一具屍体是完整的,他们被鬼头鱼的毒侵蚀,七窍流血,皮肉开绽,团团红白的肉花,像艳丽的莲,诡异地开在黑水上。 他跑,奋力地跑,想找到安全稳靠的岸。 忽然,他看到前方有昏黄的光,光中突出一口崖角,崖上有人,那人转过身,静幽幽地看着他。 是奴,是他的奴。 「奴──」他扯着嗓大喊。 她朝他伸手,伸出那白净如脂莲的手,想救他,想拉他上岸。 却有一只跃得更高更远的鬼头鱼,跳上了岸,一口就吃了肃奴那双美丽的手。接着,一只又一只,一只又一只,全跳上去黏咬住肃奴。那孩子受不住那扯咬的重量,被剥了一半的身子下去,剩下的半边任鬼头鱼啄,当她坠下黑水时,肃离看到的── 只剩下一具白骨。 他疯狂吼叫── 他猛地睁眼,皮肤的裂痛撕扯让他僵弓着身体,动弹不得。他知道病又发了,伸手想拿床头的烟盒、烟管,可手肘关节乾得如同被曝晒过的柴,伸不长、举不直。他咬牙起身,龟裂的皮肤紧紧地裹着身体每处关节,区区一个翻身动作都难如登天。 他好不容易拿到烟,填了管,打了火摺,狼狈猴急地吸吐。 可这次,随着体痛的趋缓,伴随而来的是如裸身入冰窖的彻寒。寒得他的指都麻木了,握不紧烟管,铿锵一声,烟管摔在床下。 这寒像针、像刀,在钻他身上每一处汗孔,在片他体内每一分骨髓。 他用力地抱着自己的身体,猛烈颤抖,逼身子快点热起来。 再不暖起来,他觉得自己会死。 於是,他想像肃奴,将他压在那片开满羊脂莲的池子里,馨暖的身体完全信任地趴在他身上,不安分的小手摩挲他每一寸肌理,轻易点起火种。她觉得他不够积极,还捧起他的头,用贪婪的小舌更深入地探进他,蹂躏他,逼他的身体因无法得到满足而越加狂燥。她甚至更大胆的,将手往他的下腹探去,去揉他那团逐渐硬勃的慾望…… 他用慾望的燥热,来抵抗这彻骨的冻寒。当身体的痛逐步褪去,他累得连心都疲乏,糟糕的是,却也没了睡意,根本睡不下。 他吃力地撇头,面向窗外,看到天光微亮。 「奴……」他喃喃地叫着。「奴啊……」 他的意识慢慢清晰。鬼头鱼不是现实,用情慾拨弄他的肃奴也不是真实,他真正要面对的日子是,肃奴用接下福环的动作,间接拒绝了他对她倾诉的心意,还有他想保护她的强烈意念。 那种落空的虚无滋味,更甚被鬼头鱼吃咬的恐惧。 他喘口气,勉强下床,出了房门,往肃奴的房间走去。天才蒙蒙亮,土楼上下仍是一派眠睡的宁静。 他想敲肃奴的门。但他想起昨晚──他想进去看她,她却拒绝,把门锁上。 他甚至哑着声,求她开门。 她只低低地说:「大哥应该戴上慾戒。」 他不知道这是认份,还是在生他的气。他希望是生气,他可以任她捶打、责骂,用虐待自己来消她的气。这至少代表着,肃奴是在乎他的。 就是不要这麽淡然,淡然得让他感到绝望。 他想再问一次。 他不敲门,轻轻地去推,门咿呀一声,开了。他悄声走向床舖。 床舖空无一人。肃奴随身背着的皮箱也不在桌下。 这麽一大早的,她就已迫不及待离开这个家,即使这个家里有他,也留不住她。他想起两人次谈话,她一个那麽瘦弱的孩子,也能用如此决绝的力道,对他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 他的头裂疼,身子摇摇欲坠,只好疲乏地坐在她床上。他想像那孩子馨暖的身体每夜窝在这里,让被褥的每一寸都煨进了她处子天生的甜香,於是,他伸手,抚着她的枕。本想寻一个依靠,却是越抚越失落,越寻越空虚。他终究无法让这使他安心的香气与他融为一体吗? 他想知道,昨晚,这枕上面,可曾落过她伤心的眼泪? 没落过,他会不甘。落过,他会痛得像被人剐去心肉。 但枕面上乾乾爽爽的,什麽痕迹都找不到。 一大早的,肃奴没什麽地方可去,只能又躲进那长满羊脂莲的秘密花园,玩她的陶土。 那只精雕细琢着花草与铭文的福环,被她拔下来,搁得远远的。她不敢看那只福环,不敢让自己乱想,只能聚精会神的,把手上的陶俑塑完。 如果肃离真的戴上了那枚慾戒,她剩下的,就只有这只以他为形象塑成的陶俑了。 想到这儿,她竟心酸得无法自已。 她真不懂自己的心。 在那个家,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安分了。她只希望能平平顺顺地再待个几年,等她完成术监的学业,她就能毅然决然离开那个始终没有接纳她的家。她不奢求任何人对她好,即使被骂成野种她也能忍,将身子屈得卑微,到时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刁难。 可昨天,她差点儿忍不下去。她这才察觉到,安分了好几年的心,竟然变得贪婪张狂。 因为,她喜欢的人,告诉她,他也喜欢她。她对他的心意,碍於彼此身分上的悬殊,就像刚起锅、被融成丝的糖,微暖的、一丝丝的,曝在空气中太久随时会化掉的,很甜,却不稳。但他看她的眼神,抱她的力道,都在在向她坦承,他在意她的心思,比她浓烈好几倍,像洪荒,要吞灭他自己,吞灭她,还有一切阻扰他们感情的障碍物,俱要吞灭。 她本来是犹疑的,害怕的,然而在那只慾戒出现後,发现他即将要为其他女人守身,她自私贪婪地想大叫── 她愿意被他吞灭! 被吞灭後,就能与他的身心合而为一,谁也无法夺走他! 在这个家待了那麽多年,这是次,她有那麽强烈的想望,甚至差点儿暴露出来。当肃离如此坚决地拒戴那枚慾戒时,她的心有多麽雀跃,几乎也要站出来,大声地告诉主母,她也要他! 习惯了屈辱与被夺,那一刻,她真的不想忍住。 可是主母那句「毁掉」,如雷轰顶,轰掉了她天真的妄念。 不但是主母会毁掉他。 这个世间的人,也会毁掉他。 她这个女人,没权没势,哪能庇荫他什麽? 她更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外人看来,他们是兄妹,他们的感情,是要被人人喊打的乱伦! 她是个私心、贪心的傻子,竟然以为自己能拥有这份爱?她怎能让他因为自己这个毫无用处的傻子,而毁掉他自己。 所以,她走出肃离的保护,让主母为她戴上那只福环,以胞妹的身分,为她将来的兄嫂祈福。 要早生贵子,要白头偕老,要百年好合。 与那个女人,不是与她…… 塑着陶俑衣带的手,抖了起来。发现眼睛一片暖湿,她赶紧用手背抹掉,吸了吸鼻子,笨拙地掩饰,傻气地说谎:她毫不在乎! 即使是独处,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失望而哭,那只会让她对命运更不甘。 此时,一个黑影从她身後罩过来。她一愣,还不及反应,那个人影已经箭步上来,拿走她搁在地上的福环。 她大惊,转身一看,却是肃离。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二 她赶紧把那陶俑藏进箱子里,跳起来,喊着:「还我!」 「告诉我实话,奴。」他深深地望着她红肿不及消退的眼,哽哑道:「告诉我,你想不想要我?我要听实话。」 她冲上去抢福环。「还我!还我!」 肃离高举着手,不让她拿。「你为什麽要拿下?」 「不用你管!」肃奴的身长只及他胸口,他再举手,那福环更是遥不可及。她不放弃,跳着要抢。「还我!还我──」 「你也不想戴,对不对?」 当他来到槽厂,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岸边,寂寞得只能与一只陶俑为伴,他的心全碎了。可再看到那只福环被脱在岸边,被她嫌弃得那麽远,他的心却又彷佛被一束曙光照亮。他知道,她并不如她表面上那般顺从现实,她也想要抗。 然後,他被她抹泪的动作给激上了,於是,他冲过去,夺了那福环── 他不会再让她戴上! 肃奴奋力地跳,却连他的手腕都勾不着。跳乏了,她重心不稳,倒在肃离身上。她仍不安分,抓着他的衣服,垫脚,想攀着他去抢。 肃离趁机箍住她的腰,制住她。昨天,她一直垂着头,不让他看她的眼睛,因为这孩子也知道,自己的眼睛藏不住情绪的,她太单纯,太直白了。如今有了这片刻,他能好好看入她的眼、她的情绪,那残留着的红湿,漫着幽幽的哀伤。 他深吸口气,满腔的酸。 他不住激动,反手嵌住她的颈,让她的小脸抬仰向他,他俯身下去,用热烫的唇去吻她的眼。 肃奴被他这忽然的举动弄得一震,霎时停了挣扎。 「奴,我的奴……」他心疼她的叹息喷抚在她的脸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好不好,嗯?好不好……」 说着,他的唇开始游走,摩挲她的眼、她的鼻,到了她的唇边时,他宠溺地舔了一下,然後含着,又轻又重地吸吮。 肃奴差点儿又要沉迷於他这饱含情慾的吻。她推他的胸,要挣开他。 「不要!」她叫。 肃离霸道地不放手,反而抓她更紧,趁她张口喊叫之际,强行地探入她口中,大胆地去挑她的小舌。肃奴发现再这样下去,她会是他的囊中物,进了他的囊以後,她就绝不会再反抗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因她而毁灭。她恐惧这结果,愤怒这结果,激起了顽强,她竟重重地咬了他。 肃离痛苦地滚了一声呻吟,但口中血腥反倒掀起他野兽般狂暴的意志,他不但吻得她更深,更用双手用力地紧拥她,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彼此黏得太近,肃奴甚至惊觉他胯下有一团坚硬的东西,透过衣料,在灼热地烙着她。 「不要──」她喊破喉咙似的,尖声地哭着。 肃离终於被这哀恸的声音震醒,看到她的眼泪,全身剧痛,手脚麻得不听使唤。 肃奴挣开他,後力太强,踉跄地退了几步,眼见要跌倒了,肃离赶紧伸手去扶,肃奴却趁机要夺那只福环。 肃离抱着她,也没让她夺到福环,但她的倔强终於激怒他。他骂:「你不要我,却这麽想要它吗?」 被他一骂,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他心疼极了,对这福环的怒气、恨意也就更深,他喝一声,把那福环扔进池子里。 肃奴大慌,竟推开他,反身跳进池子,往福环落下的地方游去。 「肃奴!」他在岸上大叫,想要阻止她这疯狂的举动。 潜了几回,肃奴才找到那只落池的福环,她浮上水面,留在原地,紧紧地握着,低头啜泣。 肃离迷惘了,绝望浸透他,他不怒了,反而觉得好累。 「回来,肃奴。」他无力地喊。 肃奴背对着他,摇头。 「你告诉我。」肃离问:「在你心中,有没有我的位置?」 肃奴不答话。 肃离捧着心,告诉她:「我有,我整颗心,都是你的。你回来,你回来就能拥有,只要你回来!」 「大哥应该要戴上慾戒!」肃奴还是回他这句话。 「对,我是该戴上慾戒!」肃离喊:「可我只戴为你守身的慾戒!」 肃奴的心猛烈跳动,这是多麽大的诱惑,诱惑她上岸,毁灭他! 她深吸口气,把持自己,将那只福环重新戴上。 肃离看到她的手肘在动,发现她竟在戴上福环,他怒不可遏。「脱下!」 肃奴用力地握住套着福环的手腕,克制自己听从肃离的话。 「求求你,脱下!奴。」他近乎哀求。 肃奴咬着唇,闭紧眼,努力将他的低姿态驱逐她的脑海。 「你上来,奴!」片刻,他再喊:「我们一会儿进城,找个金名师,订造一双慾戒,你的和我的,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一种痴狂、分不清现实或虚幻的诡异喜悦。 肃奴怕他总有一天会搞疯她,搞疯他自己,而罪魁祸首就是迟迟不给他严厉拒绝的她! 再优柔寡断,会害彼此陷溺在永不可脱身的泥淖中。 「大哥只是想给主母难堪!」她叫:「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我!」 肃离一愣。「……什麽?」 她再昧着良心,伤害他。「你恨她,你想摆脱她,所以才会当着外人的面反对她,要给她难堪,我都知道!」 肃离狂燥的心,凉下了半截。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爱我,还是想利用我!」她的狠心,伤得她自己都好痛,她的眼泪掉得更凶,还好背对着肃离,他看不见。「我不是你和主母斗争的工具!」 好久,岸上都没有声音。 在她以为岸上可能没人的时候,肃离疲弱的声音才响起。「你是这麽想的吗?奴。」 这话语里,有一种枯槁的气息。 「你是这麽看我的吗?嗯?」 肃奴扯裂自己的心,喊:「对!」 又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声响。 「……我知道了。」很久,才有这一声宛如冬风幽叹的话,悄悄袭来。 肃奴抬眼,看到面前的羊脂莲,繁盛到了一个极端,终於开始走入颓势,洁白无瑕的莲瓣,枯黄萎缩了。 她好难过。 肃离不知道什麽时候离开的,当肃奴回身要上岸,岸上已无人。只有明媚的晨光罩在箱子上,空落落地烙着这无情物的影子。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三 大暑过後,即是立秋,时序由盛转衰。盛开在夏日的羊脂莲,逐渐萎黄,纷纷落在池子里。 肃离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找她。 她想,还好他没来了,羊脂莲被秋意折腾的模样,总是让她心折,她想他那麽爱羊脂莲,大概不忍看它受苦。 当然,那日之後,他们没再说过话,甚至三五日才碰上一面,她没亲口问过他,也不知他真正的想法会是什麽。 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回到家里,她足不出房,也没人在外头喊她,让她吃饭。她早习惯这清寂,就这麽窝在房里,练了好几幅铭文。 先生说她技巧进步了,不该再用软陶练篆刻,而是嘱她买几块便宜的铜,用永岩铁打造的坚实刻刀,刻出真正能施发金名术的铭文。铜的质地虽已属软,却是扎实的金属,刻不过半个时辰,她的手就已酸麻无力。 这时,她总会想起肃离的话。 要当金名师,得花力气在篆刻上,没力没气,你拿什麽去刻呢? 眼前刻刀下的铭文,被泪水糊成一片。她赶紧抹去,抿着嘴,继续照着纸样上的纹路篆刻。难过至极时,她甚至会闭着气,不呼吸,就怕哽咽一声,向自己示了弱,在这寂寥的夜里哭得孤苦。 她没什麽好哭的,这麽做是对的!她一再对自己说。再过几个月,她出师了,她就要离开这个家,没有缠人的留恋,反而可以走得更绝然,脱离这一切!对自己,不是更好吗?她不准自己哭。 殊不知,世上最可悲的事,是一个有着正常七情六慾的人,却无法正常表现出来,不论乐事还是苦事,都只能心底闷着,结果,闷出了阴沉,闷出了孤独,因为她只当这世上只活着她自己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背影,在某人眼里看来,是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孤单了,随时会像秋风中的羊脂莲,被吹落到黑深的池子里。 三五日见上一面,其实也不是光明正大的见,她不是个能走在大堂上的人,但肃离是。每五日一早朝,画卯前就要抵达司里,那天他会起得特早,大约寅时半就起身,下楼用早食。她早醒着了,却是窝在床舖上,睁睁地看着他魁拔的身影从她房上的窗掠过,没停半步。那影子走得挺挺正正的,她可以想像他走路那英姿焕发的模样,他是个军人,光走路就得让人看出炯然的精神,不得颓唐。 有一次,她压不下这妄念──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於是,她猫着脚步,靠近门边,等那影子走过她的房,她悄悄开门,让眼探出去。 即使天色昏蒙,她看到的背影也不过是一抹挺拔的剪影,但她的心还是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只是一丁点的甜,就使她满足安静了。 可之後,却是让心更馋,她开始结绳数日子。她的床帐上有一把流苏,每过一天,她就在绳根上结一个凸,一日一个凸,结满五个凸的那天早晨,她的眼总是张得特别早,等着那人影走过窗前。然後,她再溜到门边,去望他的背影。 所谓的见面,即是如此。这竟是她这段日子里,稍稍值得期待的事。 这种矛盾的心情,她不敢细想。是她亲手推开他的,此刻却又如此渴望看他一眼,或是能得他一眼眷顾──即使他从没回过头,发现她在看他。她觉得这矛盾终会将她逼疯,所以她想都不想,只是很本能地顺着心意去结绳记日,让期待五个凸的结成,理所当然地成为她黯淡生活中的重心。 不知不觉,一把流苏也被她打了满满的结。 一日下午,她从匠学下课,正在岸上等着舟马行过,让她踩着过岸。这时,她看到对岸一家专卖穰原菜的馆子,走出了一个人。即使是用余光看着那人走路的姿态,她也认得出来,因为他每一个举步、每一个摆手,镇日都在她脑里反覆熟悉,好替她驱逐寂寞。 她心情激亢,呼吸急促,双手汗湿,费了好大的力,才抬起头,望着他。 肃离同样在等载他的舟马驶过。 当他也看向自己,肃奴觉得四周的动静都被抽空了。 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满载对她的热情的眼睛,如今看向她,却是一片平静。 没有爆发的激情,没有阔别的思念。只是如待陌生人的淡然。 她胸口一窒,泛着一股涩与痛。 这是那日之後,他们次在光明下打照面,却是如此贫乏无趣。 有人喊他,他挪开视线,摒弃了她,走到馆子门口,牵了一个女子出来。女子一身端庄深衣,深红如枫,是秋天最受富贵人家青睐的衣色,紧裹的衣身凸显着女子的窈窕,又因深衣裙裾裹脚,虽使女子走路不便,小心的碎步却也让她的身姿动起来更为婀娜迷人。肃离穿着藏青朝服,服色深沉稳重,昂藏的身躯更显挺正高修,让他即使静静地站着,也是一身不凡的贵气与气度。 远远看着,这一对男女,多麽相配。 哪像她,只是一身匠生的粗陋装扮。她羞耻得想跳进水里。 她忽然觉得腕上的福环好烫。 舟马停在岸边,肃离没再瞧她一眼,而是专心谨慎地搀扶行动不便的女子,服侍她安全地登上舟马,坐进舟舱歇息。 两人登舟,舟马悠悠地晃离了肃奴的视线。 肃奴紧紧揣着皮箱的带子,想,还好,她因为紧张,双手一直都是揣着这带子的。 没揣着的话,她差点儿朝他招手。但她哪来的脸朝他招手呢?他都是人家的夫婿了。 她笑了一下。「好险。」她自言自语:「好险。」 瞧有舟马来,她挥手招了一下,舟马放慢速度,她称谢,跳上甲板,却因为震动,不小心滚了一颗泪珠下来,让她措手不及。 「离哥,你在想什麽呢?」舟上,贵姝挽着肃离的手,娇问。 肃离望着窗外,漠然地说:「没什麽。」 「你觉得这家馆子的菜如何?」她又问。 「很好。」 「挺好的是吧?那我叫我爹请这厨子来家里,做咱们的婚宴如何?」贵姝兴高采烈地说:「听说这厨子以前在穰原只是个跑大棚的,专到人家家里做酒席,可被穷州地方的馆子请为上厨後,就高傲起来,请不大动。偏偏爹觉得只有咱们家够大够体面,待客比较不失礼,也不想到外面的馆子去。还好爹请得动他,就叫爹去请吧……」 肃离任她滔滔不绝地说,始终没搭上一句。 贵姝以为他误会她嫌弃他家不气派,连忙改口。「其实在谁家宴客都是小事,重要是做到宾主尽欢,爹真是,老喜欢摆场面,却不重精致。老实说,要我选,我选离哥家,我顶喜欢你家那口池子,里头的湖石好美呵!」 他笑得敷衍。「你说的,都好。」 贵姝机敏,怎会察觉不出他有心事。她黏他黏得更紧。「离哥,司里的事是不是不顺啊?」 肃离不喜欢她靠那麽近,那浓烈的脂粉与花露水的味道,竟薰得他微晕,他举起手,状似取烟盒烟管,其实是想隔开她的靠近。 「抱歉。」他填着烟,淡淡地说:「瘾子来了,吃一点。」 「没关系。」贵姝甜甜的笑。「都要成亲了,我还在意这些?」 肃离吃着烟管,吐着烟雾,来遮掩他对贵姝的话的反感。 「换粮商的摺子要签下去,一定有难度。」贵姝说得很体谅。「若真有,你就直接对爹说吧!爹会替你想法子的。」 「没事。司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还好他的口气始终平而无波,没让贵姝听出他心里的不耐。 贵姝执起他戴着慾戒的手,端详着,笑:「这枚慾戒真好看呢。配离哥,正好。」 他瞥了一眼贵姝的手,她也是一手的白与嫩。可她终究不是那朵让他心怜的羊脂莲。 他莫名烦躁,便倾过身,掀开舱帘,同船夫说:「靠岸。」 「离哥?」贵姝一惊。 他佯装歉意。「抱歉,贵小姐,突然想起司里有一件加急要送,晌午赶着跟你吃饭,忘了这回事。今日送不成,会出大事。」 他那冷漠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会出大事的急切。贵姝微恼,他心里有事,不但不想让她知道,更嫌弃她的陪伴,连支开她的谎言也不屑包装一下吗? 可成亲前,她这张贤慧温婉的面具,不可以破掉。她只能忍着羞怒,说:「那可不得了,离哥当然要尽快回司里。不过舟马不能送吗?」 「担搁贵小姐归家时间,令尊会操心,没必要的。」说完,他攀着扶杆起身,步出舱外,给了船夫竹纸,交代了目的地,舟尚未完全靠岸,他便俐落地跳上去。 贵姝掀开窗帘,本想与他道声再见,他却没回身看她一眼,她只好尴尬地缩回舱里,咬着牙,莫名地嫉恨着那桩占据他心思的心事。 肃离望着来时的漕渠。此时他站的地方,是个大弯口,已经瞧不到方才上舟时的码头与馆子,自然也看不到那个孩子。 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吧,她看他的眼神,多麽寂寞,多麽无助。 他看着手上的慾戒,哼了一声,拔掉,塞在腰带的小囊里。 作戏完了,没必要再戴着。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四 穷州盛产野生湖蟹,尤其是白露与秋分时期的蟹,母的有黄,公的有膏,蟹夫在湖上随便一捞,各个肥美无比。因此到了这般时节,穷州人都会与亲友团聚,大享全蟹宴。蟹性寒,食间多配姜酒,本意是要调和蟹寒,但蟹料开胃下酒,反而喝多了暖身,恰好也为人们补足了御寒的准备。 酒蟹具备,亲友在侧,人生几何,乐事不过如此,穷州人遂相当看重这段吃蟹的时节,堪可比拟正月春节的团圆饭。 转运使便发了一则邀帖,请肃离全家於是日上府享用味美的全蟹宴。主母自然赶紧写了回帖拜谢,并允诺必定准时赴宴。 那晚,肃离坐在舱内,一样百无聊赖地吃着烟,等着主母上舟。主母来了,却对奴仆喊:「催她,可不要因为她而误了这好日!」 肃离心一绷,待主母上舟,他问:「不是我俩赴宴就好吗?」 「贵府帖子上请了她,自然要带她才不会失礼,免得人家说咱们虐待自家人。虽然我也顶不愿的。」主母说得委屈。 肃离没说什麽,却焦躁地吐烟。 主母从这烟气看出了端倪,她勾着嘴角:「怎麽?我都不怕你当着贵姝的面给我出乱子,你怕什麽?尴尬吗?」 那日试戒後,肃奴再也没出现在餐桌上与她共餐,肃离在府里上上下下,也是形单影只。主母虽不知这两人发生了什麽事,但预感事情都正照着她画的纲子走,她倒也乐见其成。尤其这最难控的一匹兽,如今也乖乖地屈从在这枚慾戒下,为他将来的好妻子守身,更安安分分地准备作转运使的乖女婿。 这些月来,她没多问什麽,却是自得意满,以为是她的权力威吓奏效,让这头兽知道该担惊受怕了,不能再为所欲为。心情好,胃口佳,这些日来她倒是生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夜可与其他官夫人多摸几局麻雀牌,局局出胜,更增添掌局的自信。奴仆这些日也好过许多,不会动辄被迁怒,对此,他们颇为感激这位二爷近日的守分。 肃离不耐地道:「我都照你铺的路子走,我还有什麽可让你讽的?」 「我不知道你俩私下发生什麽事。」主母查看着手上的甲妆是否有缺陷,边说:「但我得赞你一句,你难得做对了一件事。想来你脑子也颇清楚,跟你父亲不同。」 肃离睨她,说话却很气虚。「不要说了,好吗?」听来有点像乞求。 主母更是得意,彷佛在战场上占得了什麽上风。 肃奴来了,穿的是一件鹅黄粗料做的袍,没什麽绣纹,朴实实的,连侍奉主母的小婢都穿得比她醒目。她低着头,右面的发又怯怯地垂着,将怕主母的心思刻镂在脸上更深。更不知是不是阴影使然,肃离总觉得,她清瘦了许多。 他撇开脸,看窗外的景,不愿看她,就怕这份酸涩的心情又将吞噬他的冷静和理智。近日他能守在贵姝身旁,多亏了这两样法宝把持镇定。 「你还真会拖呢。」主母哼道:「难得一场全蟹宴被你毁了,那可真不值。」 「对不起,主母。」肃奴不解释,只知道道歉。 主母佯装大度,不与她计较,却是暗中观察肃离的反应。他听着肃奴那微弱卑屈的声音,可以无动於衷,似乎完全不认识这人,她很满意。 肃奴坐定,舟马便驶往贵府。肃离次离她那麽近,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却是难以靠近,甚至难以注视。不只是主母横亘於中,更因为她怕,怕再触到肃离身上的寒气,她知道这几个月受尽寂寞煎熬的自己,绝对碰不得那寒气的。 太过拘束,她反而手足无措,坐这一趟舟马下来,竟像徒步走了十天山路,腰酸背痛。 到了贵府,肃离先下,扶了主母,便走进大门,肃奴坐得脚麻,行动迟缓,只得攀着栓舟的石柱,慢慢下舟,还是贵府仆人看不过去,伸手拉了她一把。 她看了肃离毅然前行的身影,忍不住心酸,即使能跟他同坐一舟,共处一室,现在的她终究也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逐步离她远去。可转个念头想,还好他没等她,要是让主母瞧见了,她不过又是害他的祸首。这两相矛盾的心情,让她好想逃,若不是主母硬逼,她根本不会应诺要来。 肃奴被领到请宴的花厅,厅里四边排满花几,几上的花瓶布满秋日盛开的黄菊,花瓣如炮炸开,肥厚如球,大团大团的簇拥在黄明的灯烛下,在这昼短夜长的时日幻化中,逐渐萧瑟寒极的凉天里,晕出了一层宛如暖阳俯照的心安。煮熟的蟹壳橘红,配上菊的黄,在视觉上更予人丰盛之感,精致的全蟹宴,总少不了菊花相伴。 花厅正中可置十人的大桌,已布好大菜。中央直接置上蒸蟹的笼屉,豪气地盛着数十只完好的大蟹,是清蒸的吃法,只需姜醋为伴,就能吃出蟹的甘甜肥美。宴客主人还贴心地为每人备一副吃蟹工具,一座黄杨木制的小木垫,及一套白银制的「蟹八件」──有锤、镦、钳、匙、叉、铲、刮、针等八件。笼屉外围则布着几样也以蟹为主的菜品,有蟹黄煲煨的白菜,用菊花炒的蟹肉,外观用面做成蟹样、内填蟹膏的烤蟹酥,还有一筐筐刚烫起来的白面,一旁佐着满满一碗刚挖起来的新鲜蟹黄,让人拌面吃。当然,席间更不可少清香的菊花酒与浓烈的稷酒,都已盛在梅瓶里,温在热汤中待人品嚐。 当肃奴被领上桌,众人已坐齐,在品酒道福。她缩着身,坐在主母身旁。肃离坐在主母另一手,贵姝则紧依肃离,时不时握着肃离佩着慾戒的手,俨然是恩爱好合的夫妻模样。 肃奴勉强挂着笑,假装兴致昂然地看着笼屉里的蟹,让人以为自己等不及嚐蟹的美味。可她的余光还是映着肃离与贵姝手上那双闪闪发亮、样款相配的慾戒,怎麽躲都躲不掉。 肃离状似欣赏厅内的菊花,偶尔抬起头向肃奴身後远望,但眼里注意的,却都是盯着笼屉发愣的肃奴。她擒着一抹容易藏身的笑,安安静静的,不犯着任何人,众人笑,她就笑,众人说话,她就专心地听。但就是那副太过安分、太过守己的样子,让他莫名着恼。 他握紧贵姝的手,掌心的温度熨烫了她,贵姝受宠若惊,她开心地看他,却见他的眼光落在肃奴的方向,她呼吸一窒,隐隐不安,一堆诡异的心思窜涌,便率先起身,替他拿了一只蟹,递到他盘里,说:「快吃吧!蟹寒,要趁热吃呢!离哥。」说完,才招呼主母:「姨也快吃啊。」 不知为何,她很主动地掠过肃奴。旁人想大概是两人陌生,不知如何开口,可实际上却是贵姝怎麽都无法对肃奴兴起好感,尤其此刻坐上同桌,她感觉得到,肃离与肃奴之间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偷摸地牵系着,两人无言生疏得太过刻意,乍看之下似乎是一对感情不佳的兄妹,可若反个方向看,却又好像藏着共同的秘密,甚至像是情人间闹别扭的赌气。 她觉得反感,硬要在他们中间插进去。「离哥,你在看什麽?」 肃离垂下眼,拿了梅瓶倒酒,说:「转运使府上的菊花,顶美的。」他牵着笑,向转运使敬酒:「秋日盛好,晚辈先敬福大人,下年依旧亨通。」 转运使也举酒笑道:「想来这是次邀三位来家餐叙,还感谢安抚使赏光,愿至寒舍品嚐全蟹宴,希望合乎你们胃口,有什麽要改进的,尽管说。」 「哪里,大人客气了,一切都好。」肃离仰头,将酒乾尽。 贵姝轻哼一声,想,花厅那麽多菊花好看,偏偏肃离就要看肃奴身後的菊花? 众人开始食蟹,将清蒸的全蟹放在小木垫上,用锤与镦连番敲,再用钳拔开硬壳,最後用铲匙挖肉膏来吃,至於蟹螯里的细肉,则需使针抽出。虽然麻烦,但工具齐备,用来顺手,这般吃蟹的过程,也是一番极致雅趣。 肃奴却没吃全蟹,近日她篆刻练得太火,手腕麻而无力,她想自己大概没法灵活使这套蟹八件,若使了差错,还要遭人嗤笑。吃点白面拌蟹黄,她就满足了。 她转了圆桌,转到面筐,夹了一团面起来,正要去舀蟹黄,转运使忽然转了桌,拿了一只烤蟹酥吃,却觉得不够味似的,又转到面筐,把整碗蟹黄端去,挖了大半在盘里,沾着蟹酥吃,却忙着与主母说话,忘了把蟹黄放回转桌上。 肃奴尴尬地看着,脸微红。 肃离斜着眼,将她的窘状都看在眼里,表面却不动声色。 肃奴只好夹了些白菜,拌着白面吃。 此时,贵姝哎唷一声,娇嗔道:「啧啧!这蟹壳怎这般硬啊?敲都敲不碎,手都麻了。」 肃离转头看她,很自然地将她的蟹接过手,俐落一敲,蟹分上下两半,他又贴心地拿了贵姝的匙铲,替她把蟹肉蟹膏挖进她盘中,方便她吃。壳里还有残肉,他则用刮刀铲起,自己一口吃下。 肃奴痴痴地看着,筷箸都停下了。 贵姝乐吱吱地吃着,忽然不经意地看到肃奴的盘中物,微讶地叫道:「肃小姐怎这般吃法啊?」 肃奴一惊,收回视线,默默地吞着无味的白面。 「白面自然要配蟹黄吃啊。」她骄傲地说:「您不知道吗?」 「这样也好吃。」肃奴强笑地答。 主母似乎觉得脸面无光,赶紧说:「这孩子平常没什麽外出,没吃过这般周全的宴,举止失当,还请贵小姐见谅。」 「姨说什麽见外话,啥见谅不见谅的。」贵姝说:「我只怕肃小姐误会,以为我们家是这般招待客人的,爹最重面子,怕人家嫌的。」 站在边角的奴仆听了这番对话,都不禁嗤笑。 肃离抬眼一瞪,打住了他们兴灾乐祸的嘴。但他还是没为肃奴说什麽话,只是默默地倒酒喝。 肃奴自然也听到这声声不怀好意的窃笑,既羞又愧,那难堪比在家里被奴仆忽视或大小眼对待,更烈更猛。她赶紧夹起面吞吃,把喉里的酸涩咽下。 她撑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问奴仆:「请问贵府东净在……」奴仆说了位置,她碎着脚步出厅。 贵姝看见了,在她走後,问:「她上哪儿啊?」 「小姐,她出恭呢!」奴仆笑说。出恭即如厕,虽是雅词,可被这些奴仆用嘻笑的语气大剌剌地说出来,却有种猥亵之意。 听在心里,肃离却还是冷着一张脸,不作回应。但肃奴离席後,他便再没动过一道菜,只是把酒往肚里一杯一杯地吞。 肃奴离开宴厅,转了个弯,来到没人的角落,终於隐忍不住,摀着嘴,痛哭出来。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五 这场全蟹宴吃到戌时结束,一更更鼓响起,主人才想起该要送客,以免误了客人就寝时刻。 肃奴去东净後,就没再出现过,除了肃离,在场没人在乎。 餐宴期间,他曾招奴仆来问:「去看看,小姐为何还没回来?」 奴仆本要应好,却在看到身後贵姝的表情後一惊,吓得无声,出去後便再也没回来。 主母脸色也难看,靠过去,轻声说:「注意点,这是别人家。」 他才不睬她,更因为微醺,便无了顾忌。他站起身:「我起身一下。东净在哪儿?」 他离席离得太突然,主母也挡不下。当她看到贵姝的神情後,她不安地想,这事到底能瞒多久?能瞒到大婚之期吗? 肃离去了东净,根本无人。他急了,再去找门房,问是否有人离开。门房说:「肃小姐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怎不来传个话?」他质问。 门房无辜。「有的,爷,我们有请小婢传话给贵小姐的。」 肃离想起席间有一个小婢进来,向贵姝咬了耳朵。贵姝当时笑着说:「真好,我向衣师傅订的装,他们总算赶出来了,怕我心焦,特地赶晚送过来。」 肃奴就这样被众人抛弃。 他本要冲出去找人的,天那麽黑,她怎能独自待着? 主母却早料到他作此打算,在这时出现,拦住他。 「没必要。」她无情地说。 肃离不怕被她发现,仍是要闯出大门。主母一喝。「站住!」 门房看这对母子争执,十分尴尬。 「她至少是肃家人,主母。」他不满至极。「她至少是我妹妹。」 主母哼声,迳自请门房招来自家船夫,交代他们到四处寻寻。 「这你可放心了?」主母睨他。「回去,贵姝在等你。」 肃离也知道有外人在看,彼此都该各退一步,便郁郁地回到宴厅。 「妹妹?说得真好听。你真蠢,作戏也作全一点。」路上,她讽刺他。「像个半吊子,瞒到一半被人发现是作戏,可真难堪呵!」 对,他蠢,若他心里真没有了肃奴,他就不会那麽蠢。 他用冷漠折磨她,也同样是在折磨自己。 他回席後,主母与转运使仍谈得热络,他与贵姝却吃得意兴阑珊。他心里惦记着肃奴是否回到家,贵姝则不断揣测着,他心里是否还占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此刻已离席的人。 撑到戌时下宴,肃离迫不及待问船夫。「小姐呢?有找到吗?」 「小的在附近转溜,都没瞧见。」船夫说:「说不定已经先回府了。」 肃离匆匆与贵家父女道别,搀着主母坐上舟马,吩咐船夫。「回去,驶快些。」 「你说,我这笔帐该找谁算?」主母不怀好意地说:「难得一趟全蟹宴,一个人走了,也把另一个人的魂也牵了,搞得主客不欢而散,这罪过谁要担?」 肃离靠着几,撑着隐隐作痛的头,闭着眼,实在不想多理会她。 「戴上慾戒,心里还有她,你也不怕遭天谴?」主母狠道。 肃离瞠眼,当着主母的面,把慾戒拔下。主母脸色铁青。 「这本就是作戏用的。」肃离冷笑说:「现在不用作戏,也不必戴着让自己遭天谴。」 主母气得无话可说,两人一路冷到回府。 回府,他发现肃奴还是不在房间,他的焦躁爆发,不让奴婢宽衣,自己也不歇下,守在肃奴的房前,等了半个时辰。最後等不到人,眼见二更更鼓就要敲起,心焦折人难受,他乾脆下楼,自己到外头寻人。 这时,他发现後门有骚动。赶过去的途中,听到肃奴的声音。 「请让我进去!」 奴仆强势地说:「主母交代,一更过後,这门不进不出。」 「我会向主母解释,不会为难你们,请让我进去好吗?」肃奴哀求道。 奴仆竟是凉凉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肃离忍无可忍,加快脚步,来到後门,拉开那等聚在门边、不让放行的嚣张奴仆。 穿着单薄衣衫,被夜露与秋风吹得如落叶乱颤的肃奴,见到肃离出现,脸色又是一白。 「进来!」他用力地把她扯进门里。 「二爷,主母交代……」肃离出面了,奴仆竟放肆,仍要阻止。 肃离没让奴仆说完话,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你们全给我认清楚!」他骂:「这个家,是我在当,主母是你们的主人,我也是你们的主人!她,至少比你们这些走狗高贵,以後谁再放肆,唯他是问!」 奴仆们被骂得禁声。 肃离霸道粗鲁地将肃奴牵上楼,肃奴感觉他的怒气,害怕,挣扎着:「请大哥放开,我自己会回房。」 肃离不理,仍拖着她。 肃奴剥着他的手指,叫着:「你放开!」 肃离忽然回身,她躲避不及,撞进他的胸,她一愕,赶紧退开数步,肃离却又将她拉近身,灼热的气息直逼她。 「你去哪里?」 「没有……」 「为什麽突然离席?」 肃奴别开脸,不愿回答这问题。 「你下回再那麽晚回家,我也不会让你进来!」 她那撇头的倔强,咬唇的沉默,在在表示她不打算认错,肃离更怒。「如果你那麽不愿回这个家,以後就不要回来!」 「你以为我喜欢回这个家吗?」肃奴忽然顶道。 他拧眉瞪她,心里却意外她突然的反击。 「大哥知道我为什麽会进这个家吗?知道老爷为什麽要带我回来吗?」她哽咽地说:「他要我长大,给他作妾!你知道吗?!」 这话,让肃离体内掀起一阵剧烈的翻搅。 「我後悔了……」她眼眶一红,眼泪掉了出来。「我说我感谢老爷让我进这个家,这话,我後悔了……」 肃离觉得那滴滴眼泪,像把针,在穿他的胸。 「进这个家,一点也不好。」她努力把话说完。「早知道,早知道不要带大哥去我的花园,早知道不要跟你说话,早知道……」她抽噎一声,再说:「早知道,不该让你进到我的心里面……然後眼睁睁地看你去娶别人……会那麽难过,早知道什麽都不要做。」 肃离因为震惊,手不觉松了。 她抹着眼泪,苦笑。「大哥也觉得我很脏,对不对?若老爷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不是兄妹。很肮脏啊,你说对不对?」 他什麽都说不出口,酸甜苦辣,像暴雨中的浪潮一样,全涌在心上。 肃奴收着手,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以为自己读懂肃离的表情的,却没看出他的震慑完全出自他对她的心疼怜惜。她迳自说:「我知道我很脏,我不会再靠近你了,不会了。」 他沙哑地低问:「你在说什麽?」 「你可以後悔,我会把你给我的承诺,全部还给你。」肃奴的话已悲到近乎疯癫。 肃离厌恶她这自贬的疯癫,不住吼道:「你到底在说什麽?!肃奴──」 肃奴摀着嘴,躲进自己的房里。 肃离无力地摇晃了一下,靠坐在廊道上的鹅颈椅。他低着头,静静地听着那努力压抑着的哭声。在这幽幽的夜晚听来,更加凄凉。 他想起肃奴走在浩袤湖面上的小小身影,那样孤单,那样绝望…… 原来,她真的都是那样一个人踽踽独行,走过这一切。 他捧着心,感觉心里也有一个脆弱的他,跟着那可怜的孩子,一起啜泣。 《恋奴?羊脂莲卷》第五章〈秋萎〉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一 肃离一直都知道,每隔五日他上早朝时,那孩子都在看他。那门怯怯地开着,咿呀声像婴儿娇弱的嘤咛,他都有听见。 可他没有回头,他在等,等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叫他不要走,不要娶那个他不爱的女人。若她愿意,他不但会听她的,还会用拥抱让她知道,他这几个月来对她累积的思念有多麽浓厚,浓厚得几乎是对自己的酷刑。 然而,始终没有。就像那天在羊脂莲那儿,她对他说的违心之论一样,她只能用这种偷摸的方式,来掩藏她的心意。 这几个月,他都很气。气的却不是她质疑他利用自己去对付主母的指控,那是多麽孩子气的谎言,多麽天真的别扭,他轻易就戳破了,那天她不敢正眼面对他说,就是一个证明,那孩子不会说谎,一说谎就得背对着他,他知道。 他气的,却是她的胆小,她的退让,她的逃避。就是她这个性,才让自己暴露在主母和奴仆的暴力中,甚至使明明可以掌握在手中的幸福平白流失。 她委屈得让他心疼,让他憔悴,让他愤怒。 她也在乎他的,不是吗?有时他想得激动,想得不甘,几乎让他坐不住,想冲进她房里质问:为何要忍?为何要怕?为何要这般委屈求全?为何不让他来保护她?她想离开家,找个地方安静平顺地生活,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羽翼下吗?这傻孩子怎麽始终这般硬性子,想不到呢? 於是,他坏心地想试,他想知道这孩子可以忍多久。他戴起那枚慾戒,开始亲自应了贵家饭局的邀约,即使查觉到她躲在门缝後窥他,他也努力削去回头望她一眼的渴望。在路上遇见了,他更是狠心,像看陌生人似的望她,表情冷淡──即使她露出的失望、难过,多麽焦灼他的心,这副面具他仍不放手。 他要毁了她的矜持,激出她的勇气,心甘情愿地走到他面前,回应他的感情。 他以为这样,自己会比较好过。然而,没有。 大哥知道我为什麽会进这个家吗?知道老爷为什麽要带我回来吗?他要我长大,给他作妾!你知道吗?! 眼泪。 早知道不要带大哥去我的花园,早知道不要跟你说话,早知道不该让你进到我的心里面,然後眼睁睁地看你去娶别人。会那麽难过,早知道什麽都不要做。 她的眼泪。 大哥也觉得我很脏,对不对?若老爷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不是兄妹。很肮脏啊,你说对不对? 像穷州的大川,流不尽。 他睁开眼,觉得胸口黏泞着一股窒碍,哽住呼吸。他缓了缓,好不容易才顺口气,咽了口水,喉头苦涩,好像他吞下的是那孩子昨晚不断涌着的眼泪。他转头,看了看天窗,天灰蒙蒙的,东边透着微亮。 头裂着,他睡不过一个时辰,竟又醒了。 他披衣起身,出房,来到肃奴的房前。他轻推,门一样毫无防备地被推开一条缝。他走进去,里头无人。 他多希望,他进去时是撞见她在窥他的,他想看她羞窘的神色,想看她急着解释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慌,那必定是可爱的,美丽的。他说不定会笑她,然後,他们便和好了…… 他再坐上她的床,摸着蕴有她体香的被辱,他还看到床帐的流苏,每条绳根都被打上满满的结凸。他伸手撩着,给自己撩出了一池的孤寂。 他打量了一阵房内,陈设一样简朴,几月没来,竟如隔世。他甚至一愣,觉得房里空荡得诡异,失去了一种人居的温度。 再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房内的轮廓太过粗大,只有大件的家饰,少了生活日用的小件。以前,他记得她捏陶的案上还置有几只她满意的陶俑,说是夜深熬着时,她用它们来伴着自己的。那些陶俑,都不见了。 他摸着乾净、连一点泥屑也没沾着的桌案,落寞地想:「不捏陶了吗?」 他叹气,离开了房间。 若还有机会,他真希望可以再牵着她沾满泥巴的小手,宠溺地替她好好清洗。 秋日霪雨霏霏,细若牛毛,却寒若冰针。 肃离望着烟管的烟渺渺上腾,一面听着各部会报。会程平常,不外乎是汤国军舰的动态、我国三川舰队的整备情形,以及舰队支部的调派请示。偶尔他会出声提个问题,戳破某些想将困难粉饰太平的小官苟且心态。部属见他会上总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以为他没什麽注意听,不料仍能犀利地挑出症结,便再不敢松懈,挑战他的能耐。 会散,副帅司格润拿了一本摺子给他签。 肃离觉得有些累,头疼,四肢更被这阵秋雨寒得抽疼,暂时不想费心思看,便问:「里头是什麽?」 「转运使上回委托的更粮案,粮饷部已经准备妥当,发文请示了。」格润说:「只需安抚使签署核准,这更粮案就告一段落。」 肃离抵着下颚,思量了一会儿。 格润看到他右手拇指上的慾戒,眼神闪过精光。他却说得很寻常:「恭喜肃大人,婚期何时?」 肃离被他断了思绪,微恼地皱眉。「什麽?」 「这不是与贵家小姐定下的慾戒吗?」格润顺快地说:「贵小姐与肃大人配在一块,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肃离没答什麽,却将右手放下,改以左手支额。 格润又说:「这次更粮案的粮商,似乎是转运使找来的?对方开出的价钱,还有本身的资历、财势,都好得出奇,美得不像真的。」 肃离听出他话里有话,便将奏本阖上,重重押着。「这还得在审。」 「肃大人何不马上签下核发?」格润问:「如此也好对您将来的岳丈交代,毕竟这更粮的草案便是他拟出的。」 「公事公办,格大人。」肃离严肃地说:「我们当职时,都与陛下发过誓,只做对本国与穷州有益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你呢?」 格润向他作揖,将他凿深的城府藏在宽大的衣袖里。「自然也是,肃大人。」 所以肃离总是厌恶宽大的衣袖。 格润告退後,他脱下慾戒,烦躁地扔在一旁。在家里,他不怕主母,可在这官里,他的腰不能不为转运使弯下三分,安抚使建构舰队军力的主要财源,俱是靠转运使的一笔签字。今日有各司聚集论事的早朝,不免要与他见面寒暄,为了贪求日後行事方便,此时,这慾戒还是得戴。 他多希望有一股力量鼓拥他,让他解下这一切烦人的束缚,让他脱离这成堆虚伪的面具,放手,只为所能为。 肃奴会是让他毅然决然的理由吗? 如果她回应了他的感情,他敢在转运使面前脱下这枚慾戒吗? 他望着那本被押在他案上,迟迟无法签定的奏本,眯着眼。 他会。 这时,有人敲门,是他的侍郎。他应了一声,让他说话。 「有人找您呢,肃大人。」 「谁?」他看了看待批的摺子,考虑要不要见客。 「门房说是大人的胞妹。」 他一震,不可置信。「现在?」侍郎答是。 他又问:「她现在在哪儿?」 「还在门房处。」侍郎说:「门房在等大人口信,确定了才肯放行。」 肃离起身,往窗边一眺,这间房的角度恰巧能捉到大门旁的门房亭。他看到一个撑着油伞的女孩,候在门房亭外。 距离远,他不易看清轮廓,却从女孩不断转动油伞的细琐动作,稍稍感觉到她同样焦虑不安的心情。 他痴痴地看着,看了好久,心绪如海涛翻腾。 「大人?」侍郎觉得奇怪。「那是您胞妹吗?」 「你下去,跟门房转话。」他说,眼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说我在忙,不便见客。」 侍郎怀疑一声,但也不便多说什麽,便依命行事。 再让我试一次,奴。他想:让我知道,你在乎我,很在乎我。 若肃奴真想见他,他赌,她会再要求门房传话。若有第二次,他会答应的。 他看到门房与女孩交谈,她向门房欠身,递给对方一个东西,便转身,走进了蒙蒙的烟雨里。 她没再要求一次,就这样走了。 肃离的心与四肢都在瞬间瘫软。一瘫软,他才知道,刚刚他绷得多紧。 原来,在乎对方太深,深到连自重都无法相比拟时,这种失衡竟是如此让人心折痛苦。 他瘫坐在圈椅,闭着眼,撑着额,侍郎靠近的脚步声,竟是道道对他心肉的凌迟。 侍郎进门,递给他肃奴交代的东西。 他深吸口气,问:「她没说什麽?」 「没说什麽,只要小的将东西转交给大人。」 肃离挥手,让侍郎下去忙事。 他望着那只用巾帕包着的包裹,望了半晌。方才他回到座位,忽略了窗,洞开的窗口洒进了绵绵密密的细毫,当他回神过来,那里已湿润了一大片。他起身关窗,回到案前,打开了包裹。 她或许在乎他,只是从不是他期待的方式。 巾子里包的,是她的福环。他心里一突,不安漫漶。 福环下还押着一张纸笺,他拿起来,举重若铅。上头直白地写着: 大哥说过,我若要离家的话,要和你说一声。这约定我不违背,告诉你一声。 这福环,有我的祝福,是给大哥的。可若你不要,可转赠兄嫂。妹肃奴敬。 「不准。」肃离拿着笺的手抖着。「不准……」他马上喊侍郎,要他备舟,侍郎当他家里出了急事,连忙张罗。 肃离以为他赶回家时,至少还能捉到正打理着行囊的肃奴,他特地从後门,一路上了她的小房,沿路都没看到人。他急躁地推开门,房里那巨大的空寂再度罩来。他这时才察觉到,早上那股寻不到日常温度的异样气息,便是因为这房的主人早已遗弃了这里。 他翻箱倒柜,里头都是空的。 「不准!肃奴,我不准!不准!」他掀着一层又一层的柜子,嘴里痴狂地喊:「我不准──」 这算什麽?他还没要到他心心念念的答案!他的羊脂莲怎能这般枯萎? 奴仆听到房里骚动,特地赶来探个究竟,不料被往外冲的肃离撞个正着。他没多顾这个被撞翻在地的小仆,迳自下楼。他匆匆地回府,又匆匆地离去,快得连门房的消息都还没传到主母耳边,也让众人摸不着头绪。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二 肃奴在城市东南角的一条小圳上,租赁了一间只有三块叠蓆的狭长房间,一块正方的叠蓆大约有人的三步长,因此这房可说是相当小。小房位在的这座土楼,以前是植稷的农田,如今临靠的漕道是灌溉农田用的圳,若要记这里的地址,路名便会出现一个「圳」字。 比起官家盖的,这栋土楼算小,却是这东家独自起的,整栋都属他。能独自起一栋楼不简单,但肃奴可想见他为何能起。 东家收了肃奴递上的两张兰票,对着光,验了验,面无表情地说:「茅厕、浴池在东侧,公用,知道吧?」他不大热络,大概是见肃奴一身单薄家当,穷人一个。 「知道。」肃奴问:「这里没灶?」 「一间两张兰票的房,你要口灶?」东家气高地说:「这里是稷漕呢!穷州的州城!小姐,不是北穷州那种和牛羊住在一块的乡下地方。」 肃奴不悦他这口气。「我明白,不过问问罢了。」 东家收起票子,说:「我屋子有作包饭,一个月,五竹纸,有需要吗?」 「什麽菜色?」肃奴算算,挺便宜的,想省点钱。 「自然是我家吃什麽,你们吃什麽。你还想给我那婆子点菜操死她?」 肃奴厌恶这东家的嘴脸,摆摆手。「算了,不必。」耕市里有些中等饭店提供包饭作的服务,便是依人数点个数菜一汤,夥计用担子挑着圆竹笼温着,送到顾客办公或居住的地方,省得到外头人挤人、费时间。肃奴以为是这回事,不料只是东家自家开伙,顺便攒些钱,表面是说给他们租客图个方便,说破了不过是贪钱罢了。 肃奴关上门,东家又敲了敲,回来补话:「对了,刚刚你到楼下的老虎灶要了一锅开水,两个铜板,还没向你收呢。」 楼下南侧有一间灶房,肃奴刚来时想用温水洗个手脸,便向里头的人要了热汤。这种灶之所以称老虎灶,是因平坦的炉面上埋了口大锅,靠里边又砌了两只小锅,乍看过去,小锅像眼,大锅像嘴,通往屋顶排烟的囱像翘起的尾巴,极似虎虫,遂有此称呼。 肃奴一愣。「什麽?那个要钱?」 东家一副嫌气她没见过世面似的。「住外边的人都知道,老虎灶是泡开水的店,可不是你家後厨呢!说拿就拿,哪来这般便宜的事。」一些小土楼里,的确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埋灶,因此老虎灶的营生倒是有了必要,除了供应烧滚的热汤,也卖洗澡水,有些老虎灶还兼营代客泡茶的生意。 肃奴难得口气硬着。「要钱便要钱,不过你要两个铜钱?也太贵了吧,我不过要了一小瓢。」 「你给不给?」东家大剌剌地伸出手,摆明就是要要到。 肃奴啧了一声,只怪自己不经心,不机警,教人刮去了一层油。她抽了两个铜板,塞进东家手里,打发道:「行!我以後知道了!谢谢。」 「提醒你,洗澡也一样到灶上买,五个铜板,别说我没事先跟你说。」 她随口应了几声,给了钱,马上关门。她靠墙,呼了口气。 她知道在外头独自生活不易,却不知会是这处处要钱的处境。她带出的这笔钱,在主家存了三年,可若照这般连呼吸都要钱的花法,不知能撑下多久。 她将垂下的浏海往後拢,看了看尚未整理的行囊,叹了口气,抛下不快,快手快脚地整理起来。她得快些让生活上轨道,术监的学业再几个月便结束,到时她就能接些刻铭文的案子餬口了。 不料,门又被敲了。 肃奴莫名着恼。她想起术监先生,说她脾性太软,又是一个姑娘家,到外头独自住容易被人欺上头,唯一的法子便是凡事要逼自己硬一些、强一些。在主家,她迫不得已,得用怯弱保护自己,免於被主母强折枝,可到了外面,若还是怯弱,便是诱人家来吃自己。 她深吸口气,摆着脸,想着先生的提醒,硬一些,强一些。 她虎虎地开了门,不耐念道:「又要什麽钱……」 那「钱」字,被惊愕吃掉了,只剩微弱的气音。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那惹人厌的东家。 「大、大哥……」她不可置信地唤道。 却是连朝服都不及换下、被外头霪雨淋得一身湿淋的肃离。 肃离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就像一双灼烫的手,捉住了她的灵魂。 「我找到你了。」他沙哑地说:「奴……」 好几个月了,他们已好几个月没正眼看过彼此,肃奴心里更兴起贪婪,想要仔仔细细地摸索她日思夜想的轮廓。可她的理智忽然掀起恐慌,惊叫一声,连忙压门,不让他进来。 「肃奴!」肃离手快,用臂膀去卡那门缝,肃奴压得用力,压痛他,他哼都不哼,也使着大力,逼她开门。 门被他顶开,肃奴一个踉跄,就要往後跌,他伸手把她捞进怀里,身体一触到这馨软,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破除了挣扎,淹没了他。 「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他捧着她的脸,激动地质问:「你不回应我的感情就算了,为什麽还要这样离开我?你那麽讨厌我吗?啊?」 「放手!」肃奴打他的胸,扯他的发,肃离却毫不所动。「放手!你出去!」 「肃奴!你看看我!」肃离握着她的手,逼她正视自己。「我并没有比你好受!没有!」 肃离的髻子被她扯得一片狂乱,可散发下的他,却仍是那张被浓情深缠、给激情驾驭的表情,衣衫的狼狈,更衬得他被思念折磨得憔悴疯狂。她一颤,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那麽近逼地看他。远远的,他看起来总是从容贵气的,气度昂然,心绪波澜不兴。原来那都是欺敌的谎言,也是磨她的手段。此刻当他反遭寂寞吞噬,逼他溃堤,却也只有她能拥有这个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距离,将他承受的痛苦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眶的红,深深地刻着他对她的疼,对她的痛,每一下镶入她骨髓的在乎,都从他的肺腑中拧出。 这才是实话吗?肃奴一想,这几个月来被他冷落的委屈,泉涌而出,与恐惧现实的不安交杂撞击,让她慌得掉出了眼泪,哽出了哭噎。她别开头,躲避,不想面对。 肃离不依她,握着她的後颈,逼她看他。「张开眼!看我。」他霸道地命令。 看着肃奴的眼泪当着他的面滑过,是何等残重的酷刑。可他忍着抚慰她的急躁,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完。 「你休想再对我说谎,奴。」他说:「你休想再拿主母当藉口,再用父亲的脏抹自己。你不是谁,你只是你自己!我爱的只是这个单单纯纯叫肃奴的人!我想守一生的,是你,不是你的过去!」 肃离又伸出手,让她看。「我还是在等你,奴,这里,还是在等你的位置。」他的拇指空荡荡的,没有慾戒。「我只戴属於你的慾戒!你要不要给我?嗯?要不要给我?给不给我?!」 他反覆的问,好像一个痴狂、失了言语分寸的人。 肃奴听得浑身颤抖。 她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一一地崩溃。 想爱他的冲动,甚至远高於怕会毁了他的恐惧。 她再也无力将他驱出门外。 「我……」 「我只问你一句。」肃离再进逼。「你想不想要我?」 她紧闭着眼,心里的挣扎几乎让她窒息。 「你摇头的话,我这次真的死心。」他甚至不惜威胁,只为逼出她的真心。「我不会再出现你面前,我会永远消失,你要这样吗?你要我永远离开你吗?」 过去,他曾是个习於掌控局势的人,飘摇不定的情绪,从来不在他的选项。可如今他也嚐到这种临广江而靠、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滋味,对这场自己抛下的赌注是心惊胆颤的。若肃奴还是摇头,他的归宿会是哪里? 「肃奴!」他好急。「告诉我!」 肃奴深吸一口气。 她想着他把她当生人一样看待,像一幕不起眼的风景,随意带过。 她想着他只对贵姝好,对贵姝温柔,却将她视为无物,冷冷漠漠,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知道那种痛是出自何处,也不知道这痛跟他所承受的,是否一样。 她只想到── 结绳记日,痴痴地等待他经过她房前的空虚。 她只知道── 她绝对不要再看他的背影! 那种冷,那种酸,一次就够了! 「要!」她抱住肃离,眼泪烙烫他的肤。「我要!」她说得用力,说得大声。 「即使是兄妹,也没关系!」她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主母、老爷,不是理由!我是我!我只是我──我只想爱大哥!」 肃离什麽话也不说,俯身上前,就是一个浓炙饱满的深吻,他挑走她孤寂的苦涩,煨满情思的热烫与甜蜜。 那条界限被化开了,他们融在一起…… 「乖孩子。」他喘息着,笑了,他终於对她笑了。「我给你,要多少,都给你。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 他粗砺的指摩挲她的颊,引她兴奋的颤栗。 她说:「我……我爱你……」 他垂头,再是疼惜的一吻,肃奴也轻舔他的唇间,算是回应。这回应对他来说,或许像婴儿吃的麸一样清淡,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吻,意义不同了。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三 他是一只大鸟,正带着她飞。他的羊脂莲是次飞,不免害怕,羞怯得使人心怜。却是这抹泛在肤上微红的怯,引出他更多更浓的慾望,让他的爱抚有时不免躁进,妄想全部嚐遍,可她只要轻声一咛,他又拼命压抑自己,结果体内蕴着的一股扯痛,也让他热汗满身,铜肤泛红,光影烙着,使他胸腹的肌理更显丰凸,同样是诱人的餐点。 他让她坐在他的健腿上,她雪白如脂的胸脯正对他。可爱小巧的红梅,晕着可口的粉嫩颜色,他便用舌去吮,另一手也没空着,轻轻地揉着她圆正如月弧的乳。她被情慾挑起的急促呼息,每一下节奏他都感受得到,他知道,那是希望他更加放肆的邀约。他的舔濡越过了红梅,漫过脂嫩的乳,滞留在热湿的沟间,他闻着她的香,也留下他男人阳刚的气味。他的手同时热切地抚她的纤背,她的曲腰,她的翘臀,努力用功地记着每一寸属於她的曲线。 最後,他探到她的私密处。他忍不住,伸了一指,进去探。 她一惊,往後退缩。 「别怕,奴。」他低哑的安慰:「让我看看,嗯?」 她咬着唇,犹豫着。 「不要咬,奴。」他伸手揉她的唇,然後箍住她的颈,将她压向他,让他深吻,让他舔去齿痕留下的麻,而那不安分的指,同时也钻进了那黏湿温热的穴。 她的蜜液紧紧地裹着他,他忍不住抽动。每抽一下,她那暖软的内里便敏感地缩紧,他喜欢她的反应,喜欢她舒服的嘤咛,喜欢她被慾望催生的娇喘。 他也想让她知道,他心里的狂喜。他握住她的腰,移动她的坐姿,让她的腿间轻触他已蓬大坚硬的情慾。她热烈地一颤,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感受,笑道:「那是我,想好好爱你的我,奴,你想不想要?」 她垂着羞红的脸,轻轻地颔首。那如风中垂莲的娇羞轻点,荡开他心中一片满溢的春池。 他抱住她的臀,温柔缓慢地抬起她的脚,但他不急躁,而是先让那灼烫的慾望在她外围的柔软摩蹭,使她习惯他的顶触。当她的情思也化为柔柔春水溢出,他知道她被慾念吞没了,他的羊脂莲啊,在邀他进入。他抬起臀,要挺进去── 她却压住他,小声地说:「不要动。」 「奴?」 「我……我自己可以。」她连耳根都红了。 他笑了,她那逞能的模样,让他心花怒放。「好,你来。」他坐好,让慾望挺直,柔静地等待。 她温嫩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他的直,然後,她像婴儿学步似的,攀着他的胸,不是很熟练地爬起。她再深吸口气,翘着臀,用这自己生疏、看在爱人眼里却十分撩人的姿势,坐了下去── 他想起,自己曾在初春冬雪未融的时刻,与友人进入穷州西南的泉丘。泉丘以地冒的汤泉闻名於世,下榻的客舍,便备有热腾的汤泉供旅人享用。他习惯早起,冬末的寅时,还是一片惹人惺忪、慵懒的浓黑,四周颜色单调,只有黑与灰以不同的深浅,消沉地交杂。世间不完全静,却仅有融雪落在松林间的声音,沙沙,沙沙的,衬得这夜昼交替的时刻越发寂寥、无趣、孤苦。他在静极的廊上走着,曲曲绕绕,绕出来的都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最後,他到了尽头,看到那池烟气氤氲的汤泉,这时不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心,都已僵凉寒麻。悬空飘渺的烟晕,像女人舞动的水袖,朝他抛来,他任它牵着,脱了衣,裸着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踏进了池里。 汤泉温滑的水质,像善於按摩的巧手,一点一点地化开了他身上的瘀,那舒适感来得循序渐进,用一种心安的节奏,朝他体内推送一波又一波酥麻的触感,他不住呻吟出声,放松四肢,安心地将身体交给这池汤泉,柔抱全身。然後,他偶然抬起头,发现池边植了一株白山桃的枝,它的枝脱光了叶,结曲着生硬的线条,可那朵差点儿被背後的雪景给融去的白色小花苞,仍给眼利的他看到了,若再兜照些阳光,说不定它今日就开花。 它开花,春天就来了。 而他的春天,要为他的羊脂莲而开,要她永永远远地在他为她而筑的温室中待着,只用他灌入的爱液为水,用他疼她的情思慾念为土,无忧无虑,活过这苦难甚多的人世。 他斜倚着墙躺着,选了一个让彼此结合得更密、触得更紧的合适角度,固住她的腰、她的臀,开始奋力扭摇他的下盘。他喜欢这角度,这角度让他每一下的抽动都深而猛力,力道毫不浪费,她能全盘感受他重长的顶入。这角度也适合欣赏,即使她娇羞地垂着头,他还是看得到她泛着泪的眼,晕得如花的娇颜,还有她随着他用力的律动,而跟着颤蹦的胴体。他贪看她身上的光影之姿,因这阵颤蹦而曼妙变换,有时竟忘了分寸,摇动之大,如撼摇天地,只为求看那光烛的影子在她汗湿的肤体上舞动。她会禁不住娇吟,甚至因为他触到她最深层的高潮与渴望,而软麻了身体,靠在他胸前娇弱地喘息。这时他才知道他贪得过分了,便用加倍的柔情,再去挑起她新一波需索的情慾,让她温热的穴再次紧缩,严实地包住他,任他抽摩放肆。 这次的欢爱,他不断给她满足。他的慾望始终坚挺,让他得以不断变换体位,时上时下,将她摆弄得舒服又无力。他会细心地注意她的表情,注意她的颤抖,来推测她的感受,他的时机总是抓得极巧极当,领着她攀上最高点,高到她连呻吟都是哑的。而只是两次、三次,绝对不够,因为他就是那自强不息、终会返回大地的春天,慾望的力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结果总能在她崩解後再次挺立,再度勇猛的摇撼抽动,再度触及她体内最需要抚慰、揉搓的点,给她一次又一次波涛汹涌的淹没。 最後,他也攀到了那高峰,他的喉头滚出同样性感的低吟,压抑的痛苦全在那一刻解放,他紧拧的眉头渐渐舒缓。她也怜惜他,即使浑身乏力,仍举起手,向他展开怀抱。他一边领受那高潮,一边紧拥着她,用浑身的麻颤、热汗、粗喘直接告诉她,她的身体、她的爱,多麽让他痴狂。 「奴──」他抗着被冲昏的神智,说:「我爱你,爱你──」 她掉了眼泪,感动的眼泪。她主动地吸吮他吐着爱语的唇,回应:「我也是,也是,爱你……」 他是大鸟,展翅,带她飞。他们不断的寻觅盘旋,想要找到可以容纳下他们的温暖巢穴。他们千里翱翔,汲汲探索,终於找到一个有水有土的丰泽。他带她降落,为她筑巢,在那里,他们不用在意世间的目光,不用躲避凡人的机诈,可以尽情地用爱与体液交融,让对方都融进了自己的骨血中,分不开,但是,他仍是稍稍的不满足。 他想要再融得更深,更彻底,直到寂寞、孤苦、怅惶,都化为波波暖和的春水,在他们的生命中轻缓流荡,让他们掬捧饮用如享甘霖,那才是他旅途的终点。 家,他要为彼此找到真正、永存的家。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四 欢爱过後,他让筋疲力竭的肃奴躺在他的身上,以他的胸为枕,聆听他平缓的心跳。即使激情冷却,他仍不愿她离开他一步,他太久没碰触她了,现下每一次的拥抱抚摸都是要好好珍惜的。他已冷下的慾望还留在她体内,被她饱含体液的丰润内里微紧地暖着,他没想到自己也是个贪需安全感的人,这麽做,让他的心情极为安适。 他牵起肃奴的手,拨弄她小巧的指头,看到那羊脂莲的白,竟又忍不住用舌尖轻舔,甚至吮着那软暖的指腹。 「大哥,别再挑逗我了。」肃奴娇羞地说。 「对不起,奴,可是我停不下。」他的唇轻摩她的臂膀。「你太甜了。」 肃奴的红脸埋进他胸口,闷着声音说:「我是糕仔吗?」 「你呢?」肃离低嘎地问:「你满意我吗?」 肃奴更不敢抬头。 他觉得好玩。「不满意吗?」他逗她,手握住她的臀,下盘又要往上顶。「抱歉,那我们再试一次,直到我的奴满意为止。」 肃奴赶紧抬头辩道:「满意!很满意!」满意到她都甘愿被他榨得毫无保留。 肃离笑着,抬身,又给她的眼睛一个吻。 肃奴卷着他的长发,表情彷佛在思量。 「奴?」他问:「你在想什麽?嗯?」 「大哥……」她幽幽地问:「为什麽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找你术监的先生。」他替她梳发。「他告诉的。那位老先生,是个好人,担心你,才告诉我的。」 她看他。「你跟他说你是我哥哥吗?」 「不是。」他笑。「我说,我是奴的情人,因为吵架,伤了你的心,你才负气跑走。老先生很识趣,马上就说出你的落址。」 「讨厌。」她娇嗔一声,可是心里就像灌满了蜜。情人,奴的情人,好好听的称呼。 「你的确讨厌。」他搭上她的话,顺势训她。「你不该只是送个字条来,就这样走人。你不遵守承诺。」 「我、我有遵守承诺啊。」她急急地说:「我至少有跟你说,我要离家了。」 「你还是不认错吗?」他坏笑,又箍住她的臀腰,往他的下体与腿间摩擦。「不认错,我们就再来一次,让我好好惩罚你。」 肃奴笑着想起身逃开,可肃离不想离开她体内的润泽,便抱着她,在榻上滚了一圈,最後将她压制在他身下,任他吮吻她的颈项锁骨,以示她想逃开他的惩戒。 肃奴笑了一阵,脸色微沉,说:「可是,那阵子,我都不知道大哥在想什麽。」 肃离一愣。「什麽?」 「我知道,我伤害你,可是……你那样不理我,真的……真的……」那种被抛下的孤凉感、无助感,她连说都不敢说,彷佛说了又要再经历一次似的。 「奴。」他轻唤她,把她从那片泥淖中拉起来。「那是情人的别扭,你知道吗?」 她微嘟嘴。「说得真好听。」 他轻轻地掐她的小鼻。「因为太在乎你,你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把我伤得体无完肤。」 她哼一声,争道:「我、我也一样啊!你不理我,我真的,真的很难受!」 他轻叹一声,忍不住先低下头,说:「好,奴,对不起。不会了,下次我不会再跟你闹别扭了。原谅我,嗯?」 她抿唇甜笑,为这小小的胜利。他痴痴地看着,庆幸秋天虽来了,可在他怀中,他的羊脂莲还是可以那样美丽地绽放。 他牵着她的手,贴上他胸前。他问:「以後,练成金名术,你要不要在我的胸前刻个铭文呢?」 肃奴咦了一声。 「金名术,可以控制物,或许,也可以控制人……有可能吗?奴。」他问。 「我不知道。」肃奴直白地答:「我明天问先生看看。」 他笑,笑她即使经历了男女之事,还是乾净得如同稚儿。他的羊脂莲,会永远这般纯粹吧。 他领着她的指腹,玩弄他的乳头,让他呼息浓浊。她玩到了诀窍,习察到怎麽摆弄会激出男性的呻吟,便认真地凌他。他任着她,甘愿成她满足情趣的玩具。 但他不忘把话说完。「问清楚了,以後,你便在我的胸前刻铭文,驾驭我,探索我,告诉我你希望我怎麽爱你,我心甘情愿成为你爱情的傀儡,奴。当然,这样,即使我想跟你闹别扭,你也不会误会。」 「误会?」她想了想。「误会你不再爱我吗?」 他呵呵地笑,喜欢这直接。「对。」他说:「那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这甜美的承诺,却让肃奴想到现实的涩。她郁郁地说:「好大的承诺……」 「你不信吗?」他皱眉,问。 肃奴不说话。 「奴?」他拨拢她的头发,急切地想看清她的表情。 「我想永远。」她怯怯地说:「可是,我们能永远吗?」 她问这话的神情,让他好心酸。可这心酸,更激起他守护她的坚强。 「我说过,奴。」他说:「不要再拿主母当藉口。」 「她不是藉口。」她辩。「贵姝也不是。她们,都很真实。」 即使脱掉慾戒,她们也不会消失。 「她们不是阻碍我们的川石。」他强硬地说。 肃奴嗯了一声,却不敢直率地肯定他的话。 「这个月的例假,我会来这儿接你。」她的犹疑,让他马上做出承诺。「我们请全城里最好的金名师,替我们打造慾戒,好吗?」 肃奴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又说:「明天,你也一定要问先生,若能给人烙铭文,是不是真能控住那人。」 肃奴觉得,这就是他爱她爱到最深处的证明。一说到激动处,话都会变得痴狂,偏偏他就是那种可以让痴狂实现成真的能人,因此这种话不能听听就过。 她说:「我不想控住你,大哥。」 「你要控住我。」他霸道地要求。「让我知道你在乎我的分量,奴。」 原来,他也是有不安的。强硬惯了的男人,一旦不安,就使人心疼。肃奴想,她也该为他们的恋情展现决心。 「好。」她答应。「我会去问,若要学,我也会学。」 他俯身,给她热烈的深吻。 「我是一只大鸟,奴。要载你飞回家的。」他在她耳边倾诉。「可是,家在哪里,我也还在找,找着找着,总是迷路。所以,你要学会驾驭我,让我知道方向,知道吗?」 她心里一悸,热泪盈眶。 家,只有他们两人的家,会在哪里呢? 她用力地拥着他。「好。」她答应。「好!」 「这路途,不会都顺遂平安,但你不要怕,奴。」他用加倍的力道,将她锁在他炙热的怀里,说:「若哪天,我折翼了,我会先让你在安全的地方降落。」 肃奴一惊。「你不要说这种话!大哥!」 主母剐她的眼神,贵姝削她的神情,如鬼魅窜进脑海,她叫着驱赶:「你折翼了,我也不会下来!」 他很感动她的心意,但他不是自私的人。「那即使要我摔伤你,我也要把你摔下来。」他的笑容,在肃奴看来有一种已下决心的悲戚。「不会让你跟着我死。」 「不要!」她喊,小臀奋力在他腰上摇摆。 肃离倒抽口气,感觉爱人的蜜液与柔软因这恐惧的激动,而瞬间热烫起来,挑起他的情慾,再次让他坚硬直挺。 「奴……」这次,换他被垂怜。「奴,嗯……」他用性感的吟叫求她。 肃奴捧着他的脸,红着眼睛,沙哑着声音。「不要再说!不准再说!」 「好,我不说,不说。」他吻她的眼睛,慾望被掀起的喘息喷抚在她脸上,让她知道他体内的索求来得又急又猛,磨得他好痛,痛得他深刻。「快给我,好吗?」他鼓励她。「这次,换你给,我任你摆布。奴。」 肃奴深吸口气,咬着唇,像个准备要用功的孩子。她跨骑在肃离的腹上,紧抓住他的颈背,佯装着严厉,说:「不准再说这种话,大哥,否则,否则……」 「否则怎麽样?」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好期待。 「否则换我惩罚你!」她说。 他心花怒放地笑。「好啊,奴。」 他对她的放任,近乎是用溺爱她来凌虐自己──他任她不熟练地摇她的臀,时而紧敷,时而松空,时而痒,时而麻,在摩揉得快让他攀上顶峰时,这孩子,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故意逗他,总是忽然将他抛下悬崖,去嚐那落空的滋味,却又在极巧时刻,抓住他,重新再带他去攀峰。空虚後又重生,反而让情慾的波更加高涨,寻不到泄口,最终将他完全灭顶,嚐那痛苦、嚐那快感。 一回又一回,他被她惩罚得遍体鳞伤,却又快意十足,他毫不顾及面子,放荡地叫给他的奴听,每个节奏都是淫慾。他让他的奴知道,他不只是她强壮的守护者,更是可以任她随意摆布的玩物、仆人,他要她有成就感,要她知道她能轻易掌控他,一点也不难──为了爱她,他的身子是伏得极低极卑的。 只要她快乐,只要她平安,只要她也有一个可以安身的家──要他做什麽,他都甘愿! 最後一次,她不再逗他、挑他,而是全力地夹紧,诱引他施力抽顶。但他不想独享这滋味,他抚她的颈,喘吟地说:「奴,一起,我们一起,好不好?」 肃奴看到他的眼竟然红了,是委曲求全、饱受折腾後的泪泽。一个男人在欢爱时的立场,其实是有权、有力可以为所欲为的,可他没有。即使她这样放肆地虐他,他还是想与她分享高潮的悸动。这只有一个理由,便是那爱,已到了一个无可自拔的地步。 肃奴用力抱着他的颈,深吻他的唇,给他应允。 他用他最後的余力,给她最美的浪潮。而她的浪潮也包围着他,让他终於狂肆地解放。 他的喉滚着好听、诱人的浪荡吟曲。那声音彷佛在深情的喊着…… 他的奴啊,他的羊脂莲啊。 肃奴的小室没有窗,室内仍然昏暗。但外头的天,确实亮了。即使彻夜无眠,肃离习惯舰上作习的身体仍记得每日日出的时刻。 他着好朝服,梳好髻,替好睡的肃奴敷好被,便跪在榻旁,静静的关注她婴儿般安宁的睡颜。 每次看到她睡得无忧无虑,他总忍不住低声唱起〈守脂莲〉这小调。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此脂莲也。 别离易。 相见难。 这相思,怎休。 早知故人稀…… 君莫痴。 守脂莲。 一生一世…… 他站了起来。 他是一只大鸟,有能力远游万里的大鸟。不但能载着她翱翔,也能为她御敌。 他毅然转身,踏着极为坚定的脚步,离开肃奴栖身的小屋子。 这孩子太善良、太安分,说不出口。 他下楼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说不出她对主母的不安,对贵姝的害怕。 他招来舟马,要船夫驶快一些。 没关系,他想。不用说出,他也知道── 他看着粼粼水波的眼神,越来越寒。 这些啃食他心爱羊脂莲的杂草,必须连根拔除。 《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一 「二爷,请止步。」主母的贴身婢女阻着他,说:「主母大人正在浸香泽,不能打扰她。」 肃离知道,这府里上下的奴仆都是被主母的淫威压迫,他也不愿刁难,撵开她,迳自通过。 他推开门,看到主母身着衬衣,慵懒地在一把竹绑的躺椅上歇着。椅首处置一台架,架上有原木凿的凹盆,原木本身有香,盛水後,更是混溶出一种宜人芬芳,水里再添了花瓣与花露,香泽添香又滋润,可防白发。奴婢正将主母的长丝一段一段地梳浸在香汤里,让泽津滋养她的发皮。 这是主母每过七日就要举行一回的仪式,瞧她一个五十好几的妇人,漾在汤里的发竟仍如年轻女子那样,是一把黑浓的青丝。 肃离有时觉得,她是一个不许自己老的怪物。 察觉他来,主母斜眼看了一下,淡淡地说:「你昨晚没回府,去哪儿了?」 肃离不回话,他没必要一一向主母报备他的行踪。他走到角落的圈椅,从容地坐上。挺直的腰杆,适合谈判的架势。 主母今日平静,不轻易发作。她的右手脱了寡套,也在泡一坛添了兰油的热汤,舒缓平日被寡套弄得僵麻的指。她挥手,提醒奴婢:「汤冷了,换新的。」 奴婢赶紧拿了布巾,让她乾手,再端着手盆去换汤。 主母又交代:「那款香,拿出来点。」另一奴婢答是,忙着张罗。 「一件事,我得跟你说。」他开口,打断她故意营造的忙碌。 「我也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主母回道:「我听说,更粮案的摺子从粮饷部下来了,只等你签署。」 奴仆将香点燃,盖上炉盖,在房内四周都安了几座。还有一座小炉是置在肃离手旁的几上。他看着作团花绽放造型的博花炉,从瓣间缭绕出飘渺的轻烟,围缠着自己。 「我不会签。」他说:「签了,不过是肥了转运使,肥不了川军。」 「很高尚呵。」主母哼声讽笑。 「我来这儿,只是想跟你说声抱歉。」他的笑声也冷。「破了你的局,无法使你称心。」 「我瞧见了。」说到这痛点,难得主母还能心平气和地说:「你的慾戒,又被你扒下了。」 肃离掏出慾戒,搁在香炉旁。 「我既不签署这更粮案,我与贵家的联姻,也没有必要。」他说:「自始至终,想娶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娶的,也不过是权与利二字。」 主母一阵沉默。 「世人会认为我不孝,但我也不需孝於你,顺於你,你我心知肚明。」肃离又说:「我无法合你心意,使你失望,日後相见,不免又是一场责难。为使你青春永驻,不为我这孽子所苦,从今往後,我不会留在主家。」 主母问:「即使要你脱去肃姓,也甘愿?」 他泰然自若的说:「脱去肃姓,亦甘之如饴。」 「你真是巴不得离开这家呵。」主母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又是为那野种吧。那野种也不在这个家了。」 「你总是野种野种的唤。」肃离说:「你就不怕你下了黑虚之海,舌头给野鬼拔去吗?」 「我说啊,你们……」主母转向对奴婢说:「哪里惹到尊贵的二爷了?让他今番这般伶牙俐嘴的。」 她的指桑骂槐,也撼不了肃离半分。他想要决裂的意图,并不是这种徒然的意气之争。 主母挥了挥手,要奴仆为她拧乾头发。两位奴婢合力扭拧主母的长丝,用白巾搓揉,并上香氛的泽油润护,最後打了个松髻,再用热敷巾包之,打理完後,她们一左一右,扶着主母走下躺椅,坐上与肃离对座的宽榻。她的右手高傲地摆在几上,让奴婢为她戴上用香包熏过、蜡打得精亮的寡套。 肃离本漠然地看着她这身繁复的保养工序,可不知何时,他的注意力渐渐被他手旁的香炉引去。因为无风,那渺渺细烟飘荡起来,毫无姿色可言,香味普俗,并无直入肺腑的深刻悠远,可望着那烟,嗅着那味,他的专注就是会被转移到他处去。 那个他处,是他对温度的感知──他觉得,身子有些冷。 他微皱眉头,却刻意忽略这番不适,如同打仗,个人的创痛不是怯战的理由。 这对无血缘关系牵系的母子,瞪将起人的鄙夷态势,倒是有几分神似。 「我再问你最後一次。」主母说:「你真不娶贵姝?」 「我娶了她。」肃离回答。「不过又是再创造一桩类似於你的悲剧。你若忍心让贵姝沦落到你的处境,代表你的殷勤也并非出自真心。」 「人生哪有什麽真心?」她笑得露牙。「真心这话,也会出自你口啊,肃离。怎麽?你和那野种就是真心?」 「你的真心被父亲吃了。」肃离刺她。「自然不知世上还有真心。」 「你真要娶那野种。」主母说。这语气不是问句,而是肯定,代表她也明白这事实已无可转圜。 「对。」他大方宣告。「我此生的妻,只有她。」 「传到外头,可不好听。」主母说:「堂堂正四品安抚使,却与亲妹发生乱伦,这名声会好听?」 「你也只有这个时候,会喊她一声亲。」他斜着嘴角。「可惜亲情在你人生中也不过是谋取利益的工具。你真可悲啊,主母。」 主母的眉梢抖颤。「你,真不怕?」 「我的官位从来不靠主家而得,你若真要与我为敌,这安抚使,你从何夺起?你要与转运使联手抗我,我现在也摆明告诉你,我不会客气。我何怕之有?」 肃离站起来,拿起那只慾戒,走到那座浮着花瓣的汤盆,当着主母的面,把慾戒投入水中。 主母望着汤上涟漪,脸色寒凉。 「望你有自知之明,顾及大体,适可而止。」他的宣战,说得扼要,却有力。 「大体?」主母轻蔑地笑。「你母亲进这个家,夺了那麽多东西,她适可而止了?她夺了东西去哪儿?还不是给你?你又顾及大体了?」 「这个主家的东西,从来不是我的。」他知道主母对他母亲的恨是根深蒂固,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可悲的一厢情愿,从不构成伤害他的裂痕,何况,他根本不觊觎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家。他说:「我不会跟你夺,全部都是你的。只希望我出走後,你不要再打扰我与肃奴。你若不信,你可以要我立誓,我马上立给你。」 「你真是大方啊,肃离。」 肃离唤奴婢。「纸笔。」 奴婢没一个人敢动。 他对主母冷笑。「你要不要我立?」 「你似乎总把名利看得很淡。」主母说:「你很高尚。」 「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靠自己挣得,实实在在,夜晚高枕无忧。何需去夺?」他再说一次。「要不要我立?」 主母嗤一声。「不需你假清高,不必。」 肃离眯着眼,不知她在拖延什麽。 此时,那薰香的味道在他鼻腔内晕染得更浓了,他不解,那俗气的味理应容易忽略,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会那麽在乎这气味的牵系。这味每绕过他的体内一周,彷佛就抽走一层体温。他的步伐仍站得稳,表面依旧冷静自持,可体肉所嚐到的疼痛、寒冻,却如同被人击沉在严冬的冰河里。寒意像虫,虫在他体内生卵,卵再孵育成虫,虫大片大片的,满布全身,无孔不入,它们的牙锋利,钻蚀得深而彻底,他竟无可抗御,任它们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啃食殆尽。 这时,他才察觉这香──有异。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二 「口口声声鄙视名利。」她邪笑。「可惜,你真如你所说的一样高尚吗?肃离。」 肃离不禁一颤,赶紧扶住旁边的盆架,稳住身子。现下在对峙,他不能软,软了就输,输了他就守不住他的羊脂莲了。 他调和气息,继续忍着那股剐他筋肉、削他骨头的刺寒,锐利的双眼仍瞪视着那不可一世的老女人。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极为清白苍寒,早就在敌人面前败露了迹象。 「把那东西拿来。」主母差遣婢女。婢女拿来了一只水鹿皮做的方型袋子,上头压着官府字号。这袋子,肃离很熟悉,是舰上传递摺子用的,因水鹿皮防水,用皮袋保护摺子,可使文件免於水气受损。 肃离紧握盆缘,手上的冷汗与香木融混,激出了类似主母发丝的香气,他闻到这香气,更是作呕,彷佛主母的歹毒心机无所不在、挥之不去。他心里思绪杂沓,推算着主母想使的技俩。 「当个官,免不了一两个嗜好。这是转运使说的。」主母解开袋子,拿出里头的摺子。「而我说,当个官,免不了要贪个几笔钱,才是正常。你也不过是个俗官啊,肃离。」她说得胸有成竹。 肃离恍然,对她的手段大概有了轮廓。 「你敢说,你在统驭使的任上,没贪过任何一分钱吗?」她打开摺子,狰狞地笑道:「多亏你的同僚,让我知道你也不如你表面的那般清高呵!」 肃离面无表情,他知道若神情惶动,这头嗜血的母狼就会扑上,把他吞吃殆尽。他冷静把持。 「你舰队当年报上葺舰司的造舰费用,是二百万两白银。」主母将一本正式装订的官摺扔在桌上,让肃离看到红通通的大官印。她又从鹿皮袋里拿出一叠纸,说:「可实际上,你们压根儿没造什麽舰,你们不过是修补舰只,一艘支出两万两好了,十艘也不过二十万两。敢问,统领舰队的统驭使,这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去哪儿了?」 肃离觉得那些寒虫,吃得越来越深。一滴汗,沿着他的额际滑下。 「你觉得我和转运使把这些证据报上穰原,你的下场会好吗?」她得意地摇了摇那叠纸,也扔到了桌上。 「谁告诉你的?」他问,声音难得仍如此平静。 主母挑眉,对没能激出他的惶恐感到不满意,但她不心急,慢慢来。「所以,你也承认了,你反驳不了这批证据。」 「我不反驳。」他说得坦荡。「但我不怕。」 他的确不怕,因为他不是转运使,肥来的油水都往自个儿口袋送。这些名目上被隐藏起来的白银数目,他一个子儿都没贪,而是分给了那些伤残的士兵,及失去家庭支柱的亲眷。那年战役,太过惨烈,汤国川军毁了他们数艘船舰,更狠毒地施放鬼头鱼,连一条生路都不放给落川的兵士,他自己也被鬼头鱼所伤,遗毒仍存,难以根治。然而这伤亡名单呈上中州大都堂处,不但没获得怜悯,反而受到督军不利、畏怯克敌的责难,抚恤迟迟无法发给,为国伤残、殉亡的兵士与其家眷,生活一片哀戚黯淡。 中州大都堂宁可花百万两银造舰,也不愿花百两扶持一个因战争而残缺的生命,他为他的士兵感到不甘,忿忿难平。於是,他动了妄念,搞了手脚,忽视正理,密谋策划,为他的士兵们劫得了这百万两白银,给他们谋取了残生的保障。 他知道这事是罪大恶极,如今更沦为主母制他的把柄,如掐他咽喉,但他不後悔,那不过是良心走投无路後的绝望自尽,而非沦丧。 「这般关头,你还想嘴硬。」主母恶狠地说:「这事,很大呵!不管你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穰原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想告,我也可以把转运使拉出来。」他不怒反笑。「我们来个两败俱伤,你说如何?」 主母的脸色因迟迟无法拿下他而铁青着。 「你的招数,只有这样?」他嘲笑她。 主母咬着牙,还想骂什麽,忽然,她的表情一僵,略微惊吓似的。 他也看到四周垂候的奴仆俱皱着脸,害怕地看着他。 他感觉到,一股股热流,正从他的额际、颈後、四肢,蜿蜒而下。他一愣,伸手去摸,满手的红。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洁净的衣袍,开出了朵朵红花,一滴一滴的血珠,又坠落在地上,爆破了珠肚,炸出了尖锐的锋芒形状。 他震惊地看着主母收起了惊愕,呵呵地冷笑着。他晕眩,向後晃了几步,腿软了,跪倒在地,这一剧烈震动,终於引来一阵扑天盖地的剧痛,他的皮肉宛如虫茧,被里头的化虫挣开而出,碎裂、破扯的感觉,完全占据了他的体肉,还有思考、知觉。 他张口,想质问这恶毒的女人,涌出的却是一口的腥甜,染脏了他的衣领。 「我还不知你这般严重。」主母笑出来,很高兴。「你掩得可真好呵!」 他抬眼瞪她,阴鸷的表情有血痕弯流,宛如厉鬼可怖。 「你同僚可是彻底出卖你,那鬼头鱼咬伤你的事,也一一说出。」主母说:「所以你才要吃连及草、刀烟木的烟呵。」 肃离此时心里只有怨愤,恨得想要爬过去,勒死这女人。可他一动,他的皮肉便裂开,涌出更多鲜红的湿热。 鬼头鱼的毒不会骤然莫名发作,有一定时律可循。他回想着他进房的一切,马上想通了──所有的诡谲,都起自那香炉燃起之时。 他费力地说:「香……香……你动了什麽手脚?」为何她们一群人吸了,都可无事? 主母果真是喜见血的母狼,她的眼睛闪着想看他露出更多痛苦的贪婪。「你吃惯了连及草,自然闻不得与它相克的离香。」 肃离恍然大悟。开连及草给他吃的烟师,曾嘱咐他不可接近离香,他太久没闻,甚至忘了离香的味道。离香是普通廉价的香,几个铜板就买到一两,平常人家都用这香揉成熏衣丸,香染衣物。这般普凡的香,却能化掉连及草的药性,且比连及草、刀烟木更寒,尤其肃离气脉已被长期抽食连及草、刀烟木所伤,常人嗅来无事的离香,对他而言却是会循伤痕蚀入肺腑的刁钻寒虫,连男性的阳刚之气也难以抗御。而连及草的化解,自然再也止不住一直隐隐作祟的鬼头鱼毒,竟让他在众人面前毒症发作,落得现下这般狼狈的惨状。 主母高傲地说:「你现在,还有本钱与我两败俱伤吗?随便一把离香,都能要你的命!」 肃离逼自己喘息,调和体气,不让自己败服在这身寒痛,不让自己吼出凄绝的苦喊。他还在面对敌人,他不能败下阵,绝不能── 「咱们宅下有口窖,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关进去,镇日闻这香,让你痛不欲生,然後把你那桩造舰案送上穰原去,搞得你这安抚使再也立足不了天地,连与我对立的资格都没有。」主母厉声狠道:「而我把那野种送去充军妓,你甚至置喙不了!」 提到肃奴,他一股燥气全冲了上来。他多想像只被逼急的兽,拔起身,扑向那老女人,一把捏死她。奈何,他毫无力气。 「你敢?」他只能嘶吼。「你敢?!」 「我这次,真的敢。」主母一脸绝决,无所畏惧。「因为,你已不配为我敌手,肃离。」 他喊了一声,奋力向主母爬出一步。 主母一震,心底讶异他还有力气。 他再爬,一步又一步,血沿途拖延出惨厉的痕迹。 眼看他一副要与她同归於尽的狠与绝,主母慌得差点儿起身要闪,甚至想出声叫大汉进来打死这满身鲜血、活脱是为讨债而来的厉鬼。因为她的心魔在作祟,眼前这幕,好像让她看到了他母亲从黑虚之海归来,背着一身她欠下的血债,要找她讨命似的。 肃离染满血的手,抓住她的裙裾。她不禁喊出恐惧── 可下一刻,却是一阵重物倒地的巨响。之後,室内一片静,静得主母只听到自己侥幸的喘息。 肃离倒在一片血泊中,宛如被刀矛活活砍死的死屍。可他的手,仍紧紧的抓着主母的裙裾。 「撤!」她歇斯底里地叫:「撤!撤!撤掉他──」 奴婢们赶紧招来大汉,把人高马大的肃离抬走。 这还不够,主母又疯狂地指着地板的血迹,吼:「叫人来,把地板全撬了,撬了!」她还急切地脱衣。「这袍子,给我烧掉!我要入浴──入浴!快呀──」她还动手打了一个慢了手脚的奴婢,尖锐的寡套破了姑娘家的脸相。 日後,她向贵氏父女谈起这段往事,总是称说她如何成功地制住肃离,将他压得服服贴贴,甘心作她傀儡,却压根儿不提肃离那张恶鬼般的面貌,搞得她如丧心病狂、夜夜怕不成眠的丑事。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三 这十数天里,肃离几乎沦为连及草、刀烟木的奴隶,一个时辰不吃,他全身的伤口便裂得教人胆颤心惊。偏偏体内还有离香残留,必须加重连及草的用量,方能抗过鬼头鱼毒。 然而这药烟吃得越多,他的身子就越渐寒羸──起初他或许只是个穿着单薄、只身来到北寒荒地的难民,接着,他往北移动,渐渐有雪,雪漫过脚趾,涌至脚踝,最後掩没他半身。他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朔风的源头,忽然,他一个不慎,掉进了连浪波都被结成冻冰的冰河,与万物一同化为千年不融的冰山。 若是凡人受这苦,他们可能只有一个念头──想死。 可肃离却是一边抖着身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止疼的烟,一边执着地望着窗外的天光,从晨至昏,眼睛不离光影。 他想出去,他得出去,他一定要出去,找他的奴──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奈何他无力下床。一次,他急了,要下榻,却是重重地摔滚在地,他不放弃,卑屈地往前爬,以往几个跨步便能出去的门路,如今对他却是一条磨难甚多、随时可置他於死地的修炼道。但他不能被打败,他是奴的大鸟,他还得载着她去找属於他们的家,他不能就这样抛下她── 他还没送她到安全的地方,不能折翼。 主母或许仍忌惮他在军系中握有的权力,并不如她所要胁他的那般胆大无天,像治三岁小儿,将他关进地窖,活活用离香整死他。她仅对外声称安抚使过於操劳,身体不适,故在家休养生息。这几天卧病在床,也有几位旗下幕僚与出自三川军系的将领特地递帖慰问,还有几件特急的摺子送上府来,要他亲自过目签署。这些,跋扈的主母尚有自知之明,并未拦截,只是从中过滤,以防他这只不驯的野兽即使受伤了,还想用余力抓她一把。 日子耽搁越久,他越是心急,就怕肃奴找不到他,贸然来到虎口,让主母有了吞吃她的机会。他信这歹毒的女人,若抓到她,一定兑现将她送去充军妓的话。这种念头光是在心中成形,就是何等的造孽,更何况是做出来?这要去了他们後代多少的福禄?!但他知道,主母一定做得出来! 他洁白的羊脂莲啊,在池边无忧地随着微风摇曳,却不知背後有一团阴黑的风暴即将吞灭掉她。 为了他的羊脂莲,他得快些好起来。 靠着意志,他终於能够下榻。 那日,他略微梳洗,结绑松髻,着上不会摩擦伤口的宽衫,便急着出府。 主母恰巧堵在通往府门的廊上。她打量他,淡雅的宽衫衬得他的脸色仍然苍白,飘逸的衣型让他有种雾气袅袅的薄弱感,削去了他大半的武官盛气。她哼笑:「身子未好,急着赶哪儿?」 「让开。」他不想跟她多说。 「希望不是急着跟我两败俱伤。」 他不说话,直直地去闯。 主母掐住他的臂膀,现下这般体弱的他,竟轻易被主母制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抓他的手,给他戴上他扔掉的慾戒。「娶贵姝,我就放你一马。」 他用眼神剐她。 她不以为意,甩开他的手,趾高气昂地走过。 肃离不搭自家舟马,而是挑了民家驶的舟,赶着前往肃奴就读的术监,时近正午,她应当还在术监上课。不过,他显然高估自己的复元状况,理应习惯舟上颠簸的他,竟受不住任何波浪的晃动,每一下震动,都是一阵抽在他体肤上的鞭笞,痛得他甚至无力拔下那只慾戒。 好不容易拔下,他望着窗外,想把这慾戒扔进漕里。 可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如果这只慾戒,最终是他为了保全肃奴,而不得不走的後路呢?他苦涩地想。 身体的乏力,伤口的隐隐作痛,在在加纵了这个思考的深度。 最後,他闷闷的,将这只慾戒,收进怀里,任它的重量,压着他的心。 肃离进了术监所在的土楼,尚未午时,廊上仍保持着凝心学习的安静。上回找过肃奴的先生,因此他知道肃奴在何处学课。 他费力地上了楼,来到肃奴待着的堂上,他静悄悄地隐在角落处,透着窗栏寻着她。他轻易就找到她了,她羊脂莲般的肤色,永远是他认定她的显明座标。 不过十数日不见,却恍若隔世。他贪婪地看着她埋首的侧面,那是正描画草稿的认真样态,专注的眼神努力地构思出一条一条能发挥作用的铭文式样,这种心无旁骛的凝聚力,只有单纯无忧的孩子能够拥有,他高兴他的奴,还能保持。她颊上微泛着红,那是凡事尽心进力的证明,让他终於感受到了一点生命的活气与尊严。他心神激荡,喉头哽涩,心动得无法自已。 因为他的关注从不间断,也让他捕捉到了她忽然恍神的一幕。他看到她露出了落寞的神情,遥遥地望着窗外,用思念的孤单哀伤,看着一只鸟从檐顶飞过。 他知道,她定是想起了他的话。他是一只大鸟,要载她回家的。他恨不得马上冲进堂上,用自己真真实实的存在,告诉她,他完全没事,并要她原谅,让她这般担心自己。 不过他还是忍着,忍到了午时,让监上的教工拿着羊皮绷的小鼓出来,打着退堂鼓声散课。 肃奴将案上的物事收罗进皮箱,调了背带,走出堂门。他跨出角落,躲闪了几个监生,走到她身後,轻喊了一声:「奴……」 肃奴一愣,回头,看着他,痴傻了片刻。 他对她笑,再唤一次。「奴……我来了啊,嗯?」他好享受能这般唤她的时光。 他看到她眼眶红了,小嘴难过地瘪着。他心疼她这表情,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消失,真的让她担心了,甚至是有所胡思。他赶紧上去,牵她的手,用厚掌摩挲她软嫩的手心,要安慰她。 肃奴却不畏廊上人来人往的眼光,紧紧地抱住他,不说什麽,直接用动作,用力倾诉。 她激烈的拥抱,当然是压痛了他的伤口,可他没闪躲,因为他同样渴恋这个馨暖的怀拥。被软禁了十数日,熬过了最寒冷的晦暗,撑过了自尽的引诱,让他支持到现在的,不正是为了抱这孤苦的孩子一下? 他能忍。 那是他爱她理应付出的痛。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四 术监附近有一条小漕,漕上满是供中饭的小舟贩。肃奴招了一条,甲板上摆着一盆盆菜肴与一大篮稷窝头的舟马缓缓驶近,她跟贩子要了两碗打鱼饭。肃离要付钱,她把他的手推走。 「大哥快去坐好。」她指着岸旁用河石堆成的缓坡堤防。「现在是散课时间,不赶快占位,会没地方坐。」 肃离只好乖乖地去坐,周旁的确都是刚散课的监生与匠生在用午饭。他想,她大概也看出他气虚,身子羸弱,只是没问出口,似乎怕她的担心反而会扰了他心思,便直接用行动关怀他。 他看着那孩子付了竹纸,端着两口陶碗,一肩还背着重物,很是艰辛地走过来。他起身要过去帮忙,她的头连忙点着。「你坐下,大哥。」 她坐在肃离身旁,很熟练地替他布好碗筷,笑说:「这是打鱼饭,那嫂子以前都在湖上卖给鱼农吃的,营养又便宜。湖上没什麽鱼後,她便驶来这小漕卖,我常吃的,好吃。」 打鱼饭只是个称呼,里头的主菜其实是两个稷窝头,碗缘黏着一团鱼肝泥,再是一片腌咸鱼,一条烤鱼白,以及一簇醋拌水莲、盐捞油菜花。粗食一碗,不怎麽精致,甚至草莽味颇重,但见肃奴俐落地替他扒开稷窝头,抹上那团肝泥,心上那种踏实感,却是那些匠气甚重的馆子无法赋予他的。 他的羊脂莲,不是在雾中吃着虚幻的露水,而是真真实实地扎根在泥土里。 他嚐了一口,对她笑着。 「好吃吧?」肃奴问。 他柔柔地点头。 她伸手去拨他没绑好垂下的发,说:「大哥气色差,要多吃点鱼肝才行。」 她果然心知肚明。 「抱歉,奴。」他望着她,想说什麽。 肃奴笑着打断。「不过大哥没事,真的是太好了。」她低头,嚐着醋拌水莲。 肃离看得出来,她的确在掩饰,她怕自己操心的提问会对他造成负担。 「对不起,奴。」她的敏感,她的安分,连一点情人间得以享有的任性权利都舍不得使一下,让他的心好酸。他忍不住又说了道歉的话。 肃奴不解。「大哥,你为什麽要一直抱歉?」 肃离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疼惜她的哝语。 肃奴脸色一沉,嚼了几口窝头。咽下後,她才说:「我知道,她一定有刁难大哥。」 「奴……」 「这几天没见到大哥,我天天都在想……」肃奴的声音有点哑。「她要是因为我而伤害你,我绝对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他微讶,次听到肃奴说这麽强硬的话。 她看着漕道底下的河石,又说:「大哥这几日,连司里也没上,我去问,他们说,你病了,在主家养身。我本来想回主家去探你,可我不知道我若回去了,是不是在害你,她甚至可能会拿我的安危去要胁你,我不敢过去……」 他松口气。他的奴,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也是这层认份,让他更放不下她。 「所以,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她眼睛微湿。「是我懦弱……」 「奴!」 「如果你折翼的话。」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心甘就义的绝望。「我绝不会下去的。」 肃离握她的手。「不要乱想,绝不要这麽想!」 肃奴醒神,看到他忧心,知道自己超过了。她不是老早就跟自己说好了吗?别在他面前自怨自怜,她绝不是想跟他讨安慰的。 她摇头,说:「没有,我没有乱想,大哥别操心。」 肃离还是不放心地看她。 心定了会儿,她才小声地说:「有一天,我总能为大哥做些什麽的,不需要都靠你顶着。……我们能这样坐在一起,平平静静地吃午餐,我,很知足了。」 「奴。」他握紧她的手。「你这颗心,已经够好了。不需再好了,知道吗?嗯?」 她勉强牵着嘴角,本想多问他这十几日的处境,却不忍心,问了,她也无法为他做什麽,只是徒费他解释的口舌。她只要见他现在平安,就心满意足了。恰好,肃离也不愿她多问,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艰难。 两人静默地吃了一阵。 肃离发现肃奴不怎麽碰那腌咸鱼,倒是喜欢吃那烤鱼白,一吃,便眉开眼笑了。他喜欢她这纯粹为小事微物所喜的表情,便将自己的鱼白留给她,夹走了她碗里那块乾瘪的咸鱼。 「大哥!」肃奴抗议。「鱼白好吃的。」 「给你。你吃。」他温柔地说。 肃奴有些赌气地嘟嘴,不满他太疼自己,削了自己享受的机会。 肃离疼宠地摸摸她的粉颊。「我知道你不太会吃有刺的鱼。」他看过她吃鱼,都把鱼肉翻得乱糟糟的,却还是没把骨头挑尽。「梗着了怎麽办?」 「唉呀。」她叫,但心里还是甜甜的。「我又不是孩子。」 「是。」他低嘎地说:「你是。」她是他永远也舍不下的心头肉,连一点苦都不想让她吃。 两人用完餐,将陶碗还给那卖饭的嫂子,便手挽着手,相偕出了这条小漕。肃离告诉她,他想上她的小屋,就窝在榻上,什麽也不做,静静地看她捏陶,看她练篆刻,这样就好。 她笑一声。「这样不无聊吗?大哥。」 「不无聊。」他说:「真的不无聊。」那些阴黑的软禁日子里,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教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认真捏陶、专注篆刻的表情与身影,他好想念,想急着解馋,看上一整天都不会腻的。 肃奴正笑着要答应,看到肃离的脸忽然一沉。她一愣,往他的视线看去。 那是一位身着官服的男人,书生的文雅气质颇重。他向肃离作揖。「肃大人。」抬起头,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俩亲密的模样。 肃奴一惊,即使与肃离表白了情意,到现在她最怕的,仍是别人用这般揣度的眼神打量他们。她直觉地抽手,後退几步,屈居肃离身後。 「奴?」肃离却不喜欢她这样,她的退却总让他心头的喜暖落空。 「那是肃大人的?」男子看着肃奴,又问。 「你有何事?格大人。」肃离板着脸,直说。这男人,正是格润。 「出一趟公差,恰巧遇上您,下舟来与您打声招呼。」格润说:「见您无恙,尚能出行,在下宽心了。肃大人不在,司里上下群龙无首,自乱阵脚,还望您早日归司,为众人领道。」 「劳您费心。」肃离不热络地说:「我明日会准时画卯。」 他转身,要牵肃奴。肃奴摇头,不让他牵。听他们方才的对话,她想这叫格润的男人应是肃离的同僚,要是他在司里传了些不好听的话,中伤肃离,她岂不是祸首?毕竟这些官人们一定还是认定贵肃二家必会联姻。 「别怕,奴。」他放柔表情,轻声地慰道。在他看来,他们的恋情坦荡荡,没什麽好见不得光的,他压根儿也不在乎这些道貌岸然者的眼光。他唯一感到疼惜的,便是她怕自己的存在会污蔑他的畏怯想法。 见肃离执意要牵,她只好羞红着脸,伸出手。肃离牢牢地握着,将她拉近自己。 格润眯着眼,笑意更深。 「格大人先忙吧。」肃离说:「我明日上衙,若有要事,届时再讨。」说完,他马上伸手,在漕上招到了舟马。 「肃大人。」格润又叫住他。 肃离不耐地瞪他一眼。格润那含藏不明笑意的眼神,让他反感。 「您若无要事在身,可否耽误您片刻?」格润问。 「我有要事。」肃离拒绝。 「重要吗?」他看了一眼肃奴。 肃离替她挡着。「十分重要。」 格润笑了一声,乾脆直说。「肃大人不好奇,令堂所谓的『同僚』,是何人?」 肃离脸色一变。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五 「有兴趣吗?」格润开始拉线。 肃离见舟马已停靠妥当,便先牵扶着肃奴上舟。 「大哥?」肃奴忧他的脸色。 「奴,你先回去。」他勉强对她一笑。「一会儿我再去找你。」 肃奴握紧他的手。连她也感觉得到,这格润来者不善。 「别担心。」他捧着她的脸,轻吻她的额,也不怕格润在看。「路上小心,快些回家,嗯?」 肃离交代船夫去处,望着舟马离岸远去,直到只剩下一个晃悠的黑点影子,他才说:「我与家慈之事,纯为家丑。俗云,家丑不得外扬,不料还是让格大人见笑。」他看向他。「不知你是从何见得?」 格润寻着街边。「我们找家茶馆,坐下再说。」 「在这里就好。」肃离冷冷地说:「不耽搁你时间。」 「随意。」格润点点头。 肃离看着粼粼水波,说:「是你,对吧。」 格润笑道:「您可真直接,肃大人。」 「有权调出葺舰司收归档案,及当年川战呈上穰原都堂的奏报摺子……」肃离冷静地说:「想来想去,就只有副帅司有这权利。」 「对,这样想,在下的确脱不了干系。」格润朝一条贩各式果脯的小舟招手,向那老头买了一包蜜榄。他捻了一粒给肃离。「吃些吧,在下知道,您吃连及草与刀烟木,容易嘴苦。」 肃离没有动静,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想挖他的城府。 「肃大人脸色苍白,没什麽血色。」他耸肩,自己先嚼了一口,说:「想必是这几日,烟吃太多,积聚体内的寒气过重?啧啧,鬼头鱼毒可真是难治。」 肃离冷笑一声。「下回,我国若要派斥侯入汤,真该派你们这批文官去。」他讽刺。「在你们眼下,什麽秘密都逃不过。」 格润笑出声。「肃大人真是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家慈给了你什麽好处?」他也不周旋了,直接切入。「能拉拢到你,为她这般效命。」 「唉,在下在信中跟令堂立过手誓的。不得乱说。」格润佯装为难,可仅仅瞬间,他神色一变,竟是豁然开朗。「不过,幸好没用铭文立誓,说了,也不会天打雷劈。」他笑。「即使反悔,亦无大碍。」 肃离鄙夷地看他,像看丑角在作戏。 「在下说过,肃大人的境遇实在太好了,好得让人眼红。」格润说:「从调派外地的统驭使,一路升上本州核心的安抚使,穷州五十万川军收归麾下,又得以与转运使之女珠联璧合。想是再不出数年,必能跃上本国四大侯之位,受陛下器重,与其他三侯分庭抗礼。您说是吧?」 「你这番话,太过虚妄了,格大人。」肃离不与他起舞。 「在下绝不虚妄。」格润说得铿锵有力:「就因绝非虚妄,因此,在下才不禁眼红,伸手搅乱一番。」 肃离皱眉。 「令堂,一直很希望肃大人能娶转运使之女,巩固肃家在穷州地位。而转运使贵大人,也顶期望能借您之手,行一些方便之宜。」格润再说:「这番环环相扣的环链,美好得让人妒嫉,每一个结,都有无尽的油水、甜美可以享用。在下便一直在想,为何不是在下本人身处这条环链之中呢?」他斜勾着嘴角,意有所指。「反正,肃大人,您的真心,又不在贵姝小姐身上。」 他望着肃奴方才离去的方向,又说:「那位,大抵就是令堂处心积虑想除去的眼中钉?」 「格润。」肃离实在厌恶这些文官的曲折周绕。「你到底要什麽?」 「既然肃大人直问,在下便直说了。」格润拱手,语调极为恭敬,与他话语的本意天南地北的拉扯。「请肃大人转告令堂,若不收回婚约,在下就将转运使一手促成的更粮案,报上穰原谏院。想必谏院那批嗜血的狼,会非常有兴趣。」 肃离一震。 「这一桩案子。」格润不知道自己一笑起来,也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饿狼。「不知能促成多少人的升官梦呵!」 在往肃奴家的路上,肃离怎麽想,都觉得可笑。荒谬的感觉,反而比愤怒、恐惧还要强烈。 主母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何其讽刺。 格润想娶贵姝,不惜用更粮案要胁。 主母要他娶贵姝,若不从,便抖出造舰案的始末真相。 肃离此刻的处境,似乎就是一个即将要被车裂的死囚。不从任何一方,都能造成惊马的骚动,马一跑,他必死无疑。 他不怕自己的下场。 他只怕没有他的肃奴,会被如何对待。 他们会把他的羊脂莲,踩在淤泥里践踏。 他的眼睛愤怒地发红,满是杀气。 他不能坐以待毙。 舟马的船夫忽然唉唷一叫,引开了他阴沉的思绪。 「漕里怎会有死猫呢?」船夫抱怨着。「把漕水都弄脏了,啧啧。」 船夫进舱,向肃离报备一声。「爷,不好意思,我得把死猫捞起来,再泡下去,漕道就脏了。」 稷漕的人们对漕道都有一份维护的用心,见到漕水里有脏东西,都认为有责任要清理的。 肃离不在意。「没关系,我不赶,劳你了,辛苦。」 船夫便拿出随行必带的长柄捞网,去捞那条浮在水面上的猫屍。 肃离看着那条渗着血水的猫屍。 他感觉有一条河,灌进了他心头。那条河,红通通的,是一条血河。 他的眼神变得狠戾。 是了。他想。 他为何从没想过这一步。 走上这一步,什麽都解决了。 他不禁呵笑一声,极冷,极寒。 《恋奴?羊脂莲卷》第七章〈饿狼〉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一 肃离难得如此顺从,穿着主母希望他换上的盛服,应邀这场立冬饭局。她心底还得意地以为,她真正拉对了线,驯服了这头难使的傀儡。 此日时节已是立冬,天气真正转寒,人们开始以药膳、药酒进补,以抗寒冬。随意走在街上、漕上,都能看到走贩挑着盛有药补汤的热炉担子沿途叫卖,一个铜板一杯,会用竹节砍成的小杯装着喝,让药膳有了清香的竹气。 或是有舟贩在甲板上搭起简易小灶,用新鲜抓来的卵鱼,与数种暖血药材熬煮成肴,也是一张竹纸便能教市井小民吃下好几条。尤其冬天的卵鱼卵特多、特肥美,母腹中的鱼卵浸在略微苦涩的药膳汤汁中,中和了肥脂的腻感,滑在舌间上更添风味,教人百吃不厌,趋之若鹜,吃到这个味儿,就知道立冬来了,要过冬了。常见人们就这样捧着碗,坐在岸边的堤防上,吸着鼻涕、流着汗水,热淋淋地嚼着鱼、喝着药汤。吃完了,身子也不寒了。 不论街上、漕上,都可以看到药补汤的烟气如炊烟飘渺,黄昏在即,更映得烟雾晕黄,在这阴鸷的寒天里看来,自有一股暖意,彷佛是催人归家、与亲团聚的提示。肃离坐在舟马上,看着这幕景,不禁欣羡着这些可以与友与亲相伴於堤防上吃鱼的平民百姓。 他也希望,今夜不如就和肃奴各买一碗卵鱼,并肩相依地坐在小堤防上吧。即使就这麽坐入了立冬的夜里,也绝对不冷。 若不是那份决心即时止住他,他或许真会叫船夫调头,让他找肃奴去。他只好叫自己忍耐,今日除患之後,他有的是一辈子可与肃奴共度,立冬进补,也不是仅为期一日二日的短促时节。 上了馆子二楼的包厢厅席,在外头就听到主母与贵姝的谈笑风生。 他一进厅,贵姝马上起来牵他入席。「离哥,你可来了!司里很忙是吧?」 「岁末了,自然忙了些。」他客气道,却难得任她牵着,没反抗。 贵姝看他右手拇指上戴着慾戒,也喜孜孜地伸出手,两相比对着。她笑。「这款慾戒,戴在咱们手上,怎麽看,都好相配,看都看不腻呢。」 「是啊,你说了好几次了。」肃离微笑,淡淡地说。 贵姝见他笑,误以为这是一句认可的话。 贵姝让肃离坐在她身侧,夥计见人到齐了,开始吩咐上菜。此宴大菜自然也是药膳卵鱼,不过吃法却是搭配了数道性温野菜,如可镇咳的天门冬、散寒的苍术根片、顾胃的山药、治喘的白杨嫩叶等,让人用药汤川烫食之。药膳汤头自然也非街上所贩那番简朴,而是使用了许多可供夥计介绍得天花乱坠的名贵药材。 「离哥身子好多了吗?」贵姝问,起身殷勤地替肃离舀了一碟的鱼,再用汤碗盛了药汤。给了肃离,才为主母服侍。 「谢谢。好多了。」他从她手中接下汤碗,不小心握触到了她的手,他又顺势的,用柔软的眼神看着她,轻声说:「让你操心。」 贵姝脸红。「唉呀,这本来就是应该。」 主母斜着眼,观察着他,似乎想琢磨出他的改变是真是假。 贵姝替主母舀汤时,说:「离哥前阵子生了重病,贵姝怕扰你养病,爹又要我守规矩,不许我尚未入门,就贸然上人家家里,所以也不好亲自慰问,只能送一些进补材料,不知对离哥身子是否能有帮助?」 他还是那抹笑容。「有,挺有效的。我照三餐服用,气血稍稍补足。」 「那就好。」贵姝说:「这趟饭局也是好不容易跟爹求来的,想搭上立冬时节,趁机替离哥好好补一补。」 「那真是多亏了贵姝的用心。」主母捧过汤碗,接了话头说:「我说啊,贵大人也真是拘谨,贵姝你早就是我媳妇啦,还计较什麽礼数。」 「爹就是这样,表面粗剌剌的,还是很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贵姝抱怨似的说:「瞧,司里不过闹了帐册不合的小事,给副手处理就行了,他还是要事必躬亲,连进补都不能来。我真担心他会累坏。」 肃离静静地听,没作表示。 主母紧张。「不合多少?是不是大数目?」 「我本来也怕,可传话的侍郎说不过数十两罢了。自个儿掏钱补,不就得了?」贵姝说得无所谓。 此时,夥计又敲门进来,要送一道刚温出来的酒。 贵姝一闻,说:「这不是我点的款。」 「是我点的。」肃离吩咐夥计。「替我拿两个杯子来。」 「离哥,我有点这馆子里最好的酒。」贵姝不解地说:「还是说……你有喝习惯的酒款?」她想了想,又要起身唤夥计。「没关系,我改酒单就是了。」 「你不必忙。」肃离牵她的腕,将她拉回座位上。他看向主母,说:「这酒,纯属我个人心意,要敬献主母。」 主母显得诧异,皱着细眉。 「贵姝不是外人,我也不忌讳什麽。」肃离亲自斟酒。「老实说,前阵子身体欠佳,即是因与主母有所龃龉,闹得不甚愉快。」 主母脸色一窘,贵姝也有些尴尬,没料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揭开他与主母不合的疮疤。 「但经数日沉思自省。」肃离端起酒杯。「主母,是肃离错了。」 主母狐疑地瞪他,但贵姝在一旁,她也不好发作,质问什麽。 「您愿意喝下这杯酒,原谅肃离的过错吗?」他问得十分殷切诚恳。 主母生性狡猾多疑,压根儿不信他会转性转得这般彻底。她迟迟不肯持那酒杯。 肃离轻叹口气,笑望贵姝。「让贵小姐见笑,我不是一个孝子,竟让家慈这般难为。」 贵姝一恸,反劝主母。「姨,离哥出言顶撞您,我也是有看过的,有时也怨,他怎会对主持家务这般辛苦的您出言不逊。可他今日这番殷恳地向您请罪敬酒,代表他绝对不会再犯,我信离哥的为人,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离哥吧。」 主母想笑,嘴角却颤颤地抖着。她看着肃离的眼,想挖出他藏在笑意里的寒气。 「为表诚意。」肃离高举酒杯,一敬。「肃离先乾。」他仰头,将酒喝下。 主母见他喝得十分乾脆,心中狐疑消了大半。她装腔作势地叹口气,拿起酒杯,佯装欣慰道:「你们两口子若能过得幸福顺意,对我就是孝顺了。」她吞咽几口,小心地将酒喝乾。 肃离垂下眼,道:「多谢主母。」 贵姝还是那番开心天真的模样。「离哥若是日後对姨不敬,我必定是会劝他的。」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二 这场进补餐用了约半个时辰,主母竟显出体力透支的老态。她抚着头,搓揉额际,眼白些微充血。 贵姝见了,赶紧起身贴心地替她按摩头穴。「姨怎麽了?是累了吗?」 「对,的确有些睡意。」主母握握她的手,难得露出和蔼的面貌。 「快戌时了。」肃离唤来夥计,替他们叫舟。「主母,回去休息吧。」 贵姝露出失望。「什麽?宴就这样散了?」 「不。」这次,不用主母强逼,肃离说:「我先让主母回去,主母年纪大了,该早点歇息。这餐还有一半,我们一块吃完吧。」 贵姝欣喜这句「我们」,连忙称是。主母却累到连说她年纪大了,都无法反驳,过去,她挺忌讳人家这般说她的。 送走主母後,两人又用了一阵。肃离没什麽说话,都是贵姝在主导着话题。 「婚期为何要订在大雪月呢?等那麽久。」贵姝娇嗔着。「要不是那算日的师傅说,那天最合贵肃二家运道,结为连理,可以为离哥和爹带来亨通官运,我可不想依爹呢!」 肃离斟了贵姝为他点的酒,只是看着酒面的涟漪,却没喝。他的表情,像在等待。 贵姝握上他的手。「离哥,你会不会也迫不及待呢?」 他笑,笑得漫不经心。 贵姝一窘,羞道:「唉,爹要是看到我这样,定要念我,该矜持些的。姑娘家,反而比离哥更沉不住气。」 肃离望着窗,看到月光洒落的角度。 「我本来以为,离哥不会答应这场婚事的。」贵姝也斟了一杯酒。 肃离一愣,回神,看着她。 他本想脱口实话,但转念一想,时机未到,便敷衍道:「你怎会这般想?」 「唉呀,这是姑娘家的心事,离哥怎问得这麽直白?」她没喝酒,却是夹了一把苍术根片,到汤锅里涮,戴着慾戒的手,便在肃离眼前晃。她说:「不过呢,我是真的打从心底高兴的,以前呢,不太爱做事,现在呢,特爱用这只右手,因为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这枚慾戒。」 苍术根片烫透了,她夹进盘里。她问:「离哥,要不要来一点?」 肃离摆手。「不用,你吃吧。」 「你不爱吃这根片,对吧?」贵姝说:「瞧你一餐下来,都没动呢。」 肃离笑。「不是很喜欢这味道。」 「离哥对不喜欢的事物,从来都不会多说什麽。要人问了,你才会说。」贵姝嚐了一口,摀着嘴嚼。咽下,才说:「久了,也摸透离哥的个性,只要看你淡淡漠漠的,就知道,这东西定是不合你的脾胃或个性。」 肃离的神思又偏了,他一直在听厅外的动静,等着匆促报急的脚步声在门外炸起。 贵姝这时端起酒杯,说:「离哥,让我敬你吧!今晚是个进补好时节,我俩都没敬过呢!」 肃离没什麽喝酒的兴致。「不,我喝多了。」 贵姝沉着脸,口气略微哀怨。「一杯就好,看在我担忧你身子的份上。」 肃离叹气,有些不耐这女人的缠打。不过是一杯酒,他还是照作了。 两人同时将酒乾尽。 贵姝抹按嘴角,问:「今晚的菜,都合离哥胃口吗?」 「合。」肃离简短地答。 「真的?」 贵姝的反应正一点一滴地削他耐性,他知道大婚将至,她在测他真心。她明明自己也测到了答案,却不满意、不相信真相,仍执意要测,直至测到她想要的。肃离想,这女人使起性子,也挺霸道的。 「你觉得我在骗你吗?」他皱眉,问。 「对,我觉得离哥在骗我。」贵姝收起了先前主母在场,硬装上的乖巧腔,不再是那令人反感的天真无忧样,反倒直率得让人觉得她相当机敏,相当认命。她说:「我说了,离哥的性子,对不喜欢的事物,不会直说,却总是淡漠以对。」 她珍惜地抚摸着慾戒。「可想而知,离哥,你也不是很喜欢我吧?」 肃离的眼看向他方,并没回答这问题。他还在等,完全摊牌的时刻还没到,他不能随着这女人自怜自哀的心思起舞。 「其实我都知道。」贵姝又说:「离哥对我,自始至终,似乎都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和我在一起,心思也总在别的地方绕转。这对一个极为在意他的女子,是多大的伤害啊,离哥。你已经,不只一次了。」 「你喝多了,贵姝。」 「不,我没事。」她笑得别有深意。「我不会有事。」 她站起来,踱到肃离身後,纤纤细手抚上他的颈肩,话语的热气,在他耳蜗上喷拂着。「我可以知道,一直缠在离哥心上的事,是什麽吗?是司里或家中的事吗?」 肃离不答腔,此时,他听到外头有人疾步上楼。 「还是,一个人呢?」贵姝摸着他的喉结,轻柔地搓着。「离哥,告诉我吧,能替你解忧的,我必定会解;若是一个比我还要好的人,我也不会妒的……」 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肃离一震,说:「进来。」 他以为,进门的会是死里逃生的船夫、奴仆,或是在街上目睹惨事发生的行人。可都不是。 却是他司里的侍郎。 「大、大人……」他喘息不止,脸色苍白。 「怎麽了?」 「副、副帅司……被抓了!」侍郎说。 「什麽?」肃离不解,为何此时蹦出的,却是一件超出他预设常轨的事。「谁抓他?」 「是穰原派来的走查吏。他们依造舰案贪渎,把副帅司押回中央审讯!」 「造、造舰?」贪渎一百八十万两的造舰案揭发,不该是主母治他的最终手段吗?为何如今这罪名会是副帅司格润去扛? 「为何他会扯上这事?」 「我们也不知道走查吏哪来的证据……他们提出的理由、日程,笔笔都与证据相合……」侍郎着慌地说:「即使副帅司想反驳,也没法反驳……」 肃离听出端倪。「你这话什麽意思?」 提到这事,侍郎竟面露恐惧。「副帅司被缚时,不知为何,舌不全,眼被挖,手也不见了……」 也就是说,现下的格润,根本,是一个完全无法表达的废人。 肃离的确厌恶格润要胁他,可他再恨一个人,也从没想过要让他受这般惨烈的遭遇。 「他怎会这样?!问过他家人吗?」肃离再追问。 侍郎摇头。「直到走查吏上门前,副帅司都在书房独处,没人知道发生什麽事。」 「会扯上安抚使吗?」这时,贵姝开口问。 侍郎一愣,犹疑地说:「走查吏没提到肃大人。」 「那是当然。」贵姝说得胸有成竹。「那位副帅司搞这些手脚的时候,你家肃大人还在和汤国川军打仗呢!他怎会知情?想也知道不会扯上他,别为这种小事扰了你家大人用餐的心绪。」 「小事?」肃离不敢置信。 贵姝的笑眼如弯月。「我听爹说过,上回同我过荷盆会的副帅司格润,不是个乾净的家伙呢!嘴上时常不饶人,在朝上树敌无数,遭刺客暗算,常有之事。他也不像离哥有功勳,能爬到这副帅司的位上,必定使过什麽手段,会扯上这样的事,也不意外。」 肃离忽然感到头壳一阵裂痛,踉跄了一下。 「大人!」侍郎紧张地叫道。 「离哥!」贵姝要去扶他。 他觉得这女人的手上,都是血。他隔开她。 她必定知道什麽,必定也做了什麽。他的直觉这麽告诉他。 侍郎之後,又传来奔上楼的脚步声,这回,果真让肃离等到了船夫。 「爷啊!」船夫红着眼眶鼻子,哭叫道:「出事了──」 肃离转头,激亢地问:「怎麽了?!」他差点儿急躁地脱口而出:主母死了吗? 「我、我们到,培,培漕……」船夫吓得胆都破了,说话一直抖。「被一批盗汉劫了!」 「主母呢?主母呢?!」肃离忍着头壳剧疼,急问。 「主母大人她……她……」 肃离感觉意识逐渐昏糊,跨出一步,地上彷佛是软的,要陷溺他脚步。他红着眼,用意志抗着,可越抗,头便裂得更开。但他要自己保持清醒,在确认主母的下场之前,绝不能向这剧痛臣服。他还没等到他的成功,他绝不投降── 他受不了船夫的慢吞,抓着他,吼叫:「快说,主母怎样──」他这疯狂的模样,让旁人以为他很为主母的安危操心。 肃离的模样更吓人,船夫哽了一声,心反而定了,说得极顺:「主母大人她,无恙。」 肃离愣住。 「巡逻的漕卫不知被什麽引来,刚好经过,搭救了我们。」船夫说:「主母大人的指头差点儿连寡套一起砍下,倒是受了惊吓……」 肃离推开船夫,倒退几步。他的脚真的软了,撑不住他越感沉重的头躯,跪倒在地。 「离哥!」贵姝上前,这次真让她扶到了他。 他惊讶地发现,他连甩开这女人的气力都耗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背对着众人,对他擒着一抹诡计得逞的寒笑。 看着那笑,他恍然大悟。 他一直小看了这女人,太小看了她城府的深度── 像黑夜的川里,游着鬼头鱼! 之後,他眼前一片黑,掉进这女人城府的渊里,什麽也没有了。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三 肃离不知自己到底吃下了什麽,竟让他这般无力,连张眼的气力都无。他只是一直感受到一股饱含情慾的热气、湿溽,在吹拂、滑润他的耳蜗、他的颈线、他的锁骨;还有一双激奋、好奇的探索之手,不断在他周身游走、留连、摩揉──那手的热,一再的反覆、重回地碰触、抚摸他,彷佛他是一块让人爱不释手的平滑古玉,或是一块越舔越甜、越嚐越有滋味的糖,玩了一遍,吃了一遍,不够,再来一遍,毫不腻味。 这般亲密的触探,仍嫌不够,他感觉这手要更深一层的解放。他的髻被挑开,他的发被闻着,他的躯裸露在一阵凉意里,他的颈、他的胸、他的腹、他的腿间、他的坚硬,全被热情地、急躁地埋下火种、点燃火种,瞬间挑起了他男性最本能的反应,然而──却没有一处环节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厌恶这反应,这性慾被挑得太过直冲,这火种燃得太过粗劣,他自觉退化,如同禽兽,只知求欢,却不知为何而求欢。 他的奴……若和他的奴欢爱,绝对不是这种教人作呕自厌的感受。 他努力地撑开眼,想知道到底是谁。 「离哥。」 他听到贵姝的声音。 「你想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她摸着他的敏感,他不住呻吟。 「对不起,让你喝下掺了那种药的酒。」她轻声歉道:「身子会麻,头会痛,很正常的。只要吃了苍术根片,很快就退。我一会儿就喂你吃,嗯?」 他一颤,胸口被吻着、吮着。 他的脑子渐渐抽回意识。他想,这难道就是一场报应?不论是好人、坏人,做善事、歹事,都逃不过报应的制裁? 为了杀主母,他不惜先食解药,以自己的身体为诱饵、为赌注,让她卸下疑心,喝下那盅掺有引人昏昧之毒的酒,再派人埋伏於归家必经的培漕上,要杀她绝患。是格润的要胁,让他下了这狠毒的决心,不论行哪个方向,都是死,不如选一个自己想死的姿势,或许还能搏出一条活路。 他却万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後。他背後也有一个人,在觊觎着他,将他施在主母身上的孽,以同样的报应还给他。 现在,他的脑路清晰了,原来贵姝敬他的酒里,也掺毒,麻毒的解药,就是那苍术根片。这女人,知道他的习气,抓他抓得准准的,他竟是败在这小小的草根上。 人云,一报必得还一报。如今在他身上应验了,他认,但肃奴呢?他忿忿不平地想,那些人欠她的,为何都没还给她呢? 他的唇被吻了,他要闪躲,贵姝不依,捧着他的脸,为所欲为。他说不出话,动不了身,被拙劣的火烧着、虐着。 「住……住手。」他好不容易咬出话来。 「我说了,离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贵姝的声音。「我爱你,爱到甘愿为你做任何事。」 他的发被玩卷着。「格润那家伙,真不知好歹,竟然想要胁你。离哥,你便是太善良了,才让那家伙欺到你头上。可你放心,我俩成亲後,你就所向无敌了,没人敢动你。」 她知道一切,并擅於利用这一切。她的手,没有表面上那样乾净,她的心,也没有她平日表现得那般天真孩气。 「离哥,你要想清楚,弑母罪名,可不好听,我不愿你背着恶名,我得救离哥才行。况且,主母死的话,谁又来为我们的婚约见证呢?」 他这只鸟,完全困陷在这座张着恶毒锐牙的兽夹里。 「离哥,我真的为你想了很多,我一定会让你当上江流侯的,我保证。」她的手指,轻轻地描绘他的肌理,激出他的战栗与低吟。「所以,请你也爱我,好吗?你的心里不要有她,好吗?」 她牵起他的手,轻轻地啃咬吮吸他的指。 「我知道你一直在看她,你不是在看菊花。她一不见,你的魂也没了,还急着要去找她,你知道,这对我是多麽重的污辱、多麽痛的伤害?」顿了一下,继续。「可我不怪你的,一定是那个妖精在勾你的魂,是妖精的错。」 住口。住口。他想吼。住口!住口── 「我给你一道护身符吧,离哥。」贵姝的话语变得欢快。窸窣一阵後,他隐约闻到了甜腻的香味。「这是无离花的蜜,你闻,多香啊,就像你爱上一个人的感情,在心里挥发的甜暖一样。来,你嚐嚐看。」 他费力别开头,可光这微小的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有如过山,而且徒劳。他的唇舌仍被沾上了那腻黏的浓甜,让他反胃。 「这是很好的蜜呢,离哥。听说是一个痴情的男子翻山越岭,在深山里找到的种子,带回稷漕植的。他想向他的爱人证明他的真心,便吃了花蜜,又将种子交给他的爱人,要她好好养活花,每月为他采蜜,供他吃。你想问,为什麽要这样?因为这蜜,得持续吃,不间断。若没有,心啊,就会像失恋一样,绞痛,痛得人想穿心而死。」 他的身体又是剧烈一震,他感觉自己腿间的灼热,被手紧紧地握住。 「这男人不擅言语,可他想说的,无非是自己的生命,已与爱人密合,因此,才给这花起了『无离』的名,代表爱人在他心目中,就跟这花的蜜一样,不但甜滋,更是一日不可无,若无,则怠矣。唉……多美啊,离哥,你不觉得很适合我们吗?」 那手圈成一个柔软的指环,用缓慢得折人的速度,与时重时轻、时而让人餍足、时而教人空虚的力道,由上至下,钜细靡遗,服侍他,把他弄得更胀热、更硬挺。 她在让他变成一头被性慾掌控的禽兽。 「只要离哥陪我一生一世,我定会对你百依百顺,每日为你服蜜,绝不让你受到一点折腾。我最舍不得你了,离哥,你一个皱眉,都让我的心好痛,我绝不让你皱的……」 那层蜜,已经滑入他体内,渗进他肺腑,化成爪,紧抓他的心。他的慾望每被挑起一次,他的心就紧绷地胀痛一回。 「现在,我固住你了,离哥,放心,你不会被妖精拉走,我会替你除掉妖精的,你不要怕。主母的心,还不够绝,充军妓,或许还会给她找到一条生路。没关系,我再问问人吧,总有人知道,怎麽斩草除根的。」 他想到格润,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了舌、砍了手、挖了眼,再被冠上他自己本该背负的罪名,成了一个完全无法为自身清白辩驳的废人。 一个机心似海的人尚且如此。 那他洁白无秽的羊脂莲呢? 「离哥,你有我,就够了。」贵姝的声音开始遥远,她嘴里呼出的热气正逐渐往他的下身移动。「大雪月,我们会顺利成亲,我会在家相夫教子,做一个称职的妻、称职的母,绝不让你失望的,你会很庆幸的,庆幸当初选我,而不是选那妖精……」 他坚拔的男性,被一口暖湿的井罩住。不过几下的来回,便在他的堤上泄了一口大洞,他满涨的慾水止不了势,奔腾而出。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兽,一头待在幽暗地谷的兽,不见天日,没有任何伴侣,只有自己的兽性与绝望相伴。兽性不断挑起他身体上的需要,他只能靠着岩石去自慰,滚着淫荡的吼声,越放肆越好,好填补他心里根本无爱的虚无。 他想张开眼,看一下,看一下他的羊脂莲是不是还在眼前。 可始终,他一直被锁在黑暗中,任兽性的慾望撕裂他清净的希望。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四 将近三更时,门上的剥啄扰醒了肃奴的眠梦。她揉着惺忪的眼,下榻开门。 一看,是肃离。 「大哥。」她笑着轻喊一声。即使睡意还残在脸上,可仍掩不过她见到他最纯粹的欣喜。 「奴。」肃离也笑,轻轻地揉着她睡红的颊。「抱歉,吵醒你。」 肃离的声音里有种微恙的沙哑,肃奴醒了几分,这才看清他脸色清白,眼里充血,眉梢尽是疲弱。虽身着外出盛服,头上却挽着松散的髻,好像刚从病榻上下来的模样。 「大哥,怎麽了吗?」肃奴紧张地摸他的颊、他的额。「病又发了吗?」 「没事,奴,没事。」肃离本想拿下她的手,少让她操心。可这小小的、随时都让他心怜的手,没想到一旦握上了,放不开的反而是他。他哽了一声,握她的手,握得更紧,领着她去抚摩他汗冷的颊肤,希望她能为他带来一些暖意。 「大哥?」这点异色,肃奴怎会察觉不到。「到底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吗?」 他抚得有些激动,额边一条发丝孱弱地垂下。 肃奴伸出另一只手,想替他拨,却连这只手也被他劫持,让他热烫的唇吻吮。 「大哥!」肃奴唤得更不安。 肃离终於回神,看到她担忧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懦弱得过分了,太不该。 他又笑。「对不起,奴,太想你了,实在太想你了。」 肃奴脸红。「大哥真是的,不是昨天才见过面吗?」 「今天。」他咽了下喉中苦水,才说:「今天应该要跟奴去吃一碗卵鱼的。今天是立冬啊。」 「进补是好几天的,不急这一天。」肃奴苦笑他的急。「这几天,我们都能吃。」 肃离还是那样苦涩地看着她,好像真因为无法同她吃一碗进补的卵鱼,而感到万分歉疚。她嗔道:「大哥,别这样,好像我在怪你似的,我没有哇。」 她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拿了她在铜块上练了一夜的篆刻成果。「你看,我越来越驾轻就熟了,好像拿笔在铜块上写字似的,明天给先生看了,他定会夸奖我。」 提到明日,肃离想到这孩子还要到术监上课,不该再耽搁她睡眠。他把她牵上榻,替她敷被。「抱歉,我粗心,扰了奴睡觉。」他俯身,吻她的额。「抱歉。」 「大哥今天一直说抱歉做什麽?」肃奴不解。 他笑着掩过。「没陪到奴,太愧疚了,不知不觉就一直道歉。」 肃奴牵着他的手,有点不舍地问:「大哥……要回府去吧?」虽然知道他今晚有约,没能陪自己,可他忽然来了,让她备感欣喜,更有些贪婪,希望他能多陪她一刻、一刻,再一刻,最好当她早晨醒来时,都还可以见到他在这儿。 「我今天,不回府了。」他说。 「真的?」肃奴眼一亮。 肃离坐在榻旁,伸手揉她如瀑泄在枕上那片舒柔的发。「对,我守着你,你若做了梦魇醒来,我会守着你,奴。」 肃奴笑得好知足,她的小脸窝着他的腰,像小猫在撒娇。「大哥真好,那我今晚一定要做梦魇的。」 安静了一会儿,肃奴的眼睛在肃离令人安稳的气味中,逐渐阖上。 此时,肃离说:「奴。」 「嗯?」她懒懒地应了声。 「我们离开稷漕,到北穷州去住,好不好?」他轻声细语地说,像一个母亲在编织摇篮曲。「北穷州很多山,但不要怕,我们,要一直往北走,往北走,直到走到了大海,再不能走为止,我们就停下来,筑我们的家。」 「嗯……鸟巢。」肃奴昏昏地说。 他笑她可爱的应答。「对,鸟巢,我们的家,我要载你飞到那儿。」他再继续幻想:「我们的家,不用多,就两个房吧,一个是我们的,一个是孩子的。」 「孩子……孩子……」肃奴本想说,现在就想到孩子,会不会太顺遂了?她自己在他眼中,都还是孩子呢。不过肃离的气味枕得她太舒服,昏麻麻,都不知该怎麽说话了。 「我想过,我们应该跟孩子睡的,可我後悔了。」他说:「因为,到时候,我一定会忍不住,一直要跟奴恩爱,爱到你不能再接受为止。让孩子看到,不好。」 「嗯……」她甜甜地笑。「好啊……」她没心思想肃离口中的恩爱是什麽,又为何恩爱不能让孩子看见?她想到的恩爱,就是像此刻,无忧地枕着肃离的腿,睡得一夜好眠。 「奴可以当一个好金名师,造福邻村的人,让大家都能有平价受用的承器,至於我们,能糊口就好。」 「那,大哥……呢?」她迷糊地问。 「我啊,我会弃官,不再做官了。」他的声音,越说越柔:「附近有种田的,我就去种,要晒盐,我去晒,叫我去捕鱼,我会去捕,挖矿,我也甘愿。能让我养家的法儿,我都会去做。」 「好……好委屈喔,大哥……」她闭着眼,闷闷地说:「大哥是鸟,可以飞千里的,大鸟,不应该……」 「不委屈,奴,不委屈。」他的声音哽咽了。「只要和奴在一起,就不委屈了。」 「嗯……」她微牵嘴角,捧着这份心意,又往眠乡下沉了些许。 「然後,我们可以在前面的院子,种一池的羊脂莲。」他说:「到了夏天,你就有好多的莲蓬可以吃。」 「嗯,嗯……」她真的要睡了。 他摸抚她的头,垂首看她睡颜,却一个不慎,让积聚在眼里的泪掉了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哭了。还好怀中的孩子已经进入梦乡,没察觉他压抑的泣声。 他为她编织的美图,实在太美了。 可他永远做不到。 当然,他也绝不是在骗她。 他是大鸟,要载她回家的。 即使折翼了,也要先替她觅得一个配得起她的洁净地方,让她安稳余生。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可为何心情仍会那麽苦、那麽涩? 让他即使紧紧地贴着他心爱羊脂莲的柔瓣,也得不到安慰,一直,流着眼泪。 《恋奴?羊脂莲卷》第八章〈苦泪〉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一 肃奴以为,那是梦话,是肃离诱她进入梦乡、不让她做梦魇的哄语,不是真的。 没想到隔天,肃离真差人送来一张定在大雪月末的船票。她看了路线,是走飨田川,北上直入北穷州最大城「玉漕」。 穷州境内有一条南北直通的人工通渠,名曰飨田川,由北往南,它是北穷州对外输出金、铜、铁、玉等矿的运道,从南至北,则是稷粮得以养活北穷州百姓的重要命脉──这是由於北方多岩山,少良田可植稷,需靠南方供济。至於玉漕这座城市,便是南北粮矿互易的集散地,与稷漕相距五百里之遥,坐船得费五至六日光景。 对一生都在稷漕生活的肃奴来说,那是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独叔。」她问这位被差来跑腿的杂役。「爷他……还有没有交代什麽?」 「有的。」独叔说:「他请肃小姐那天必定要准时抵达码头,搭船北上。」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肃奴思考着,如何不把她的想望说得太露骨。「他还有另外一张票吗?」 若那真不是哄她的梦话,她记得,他说要弃官,要和她在北方穷僻的海角筑一个家,过着渺小卑微却能顺着己心的生活。这些话,也都要实现吗? 独叔想了想。「啊,有的有的。」 她心情激亢。 「小的想到,爷的确是要小的到船局买两张船票。不过爷的那张,却比小姐的迟了几天,也尚未敲定房位。」那种行驶於大川上的客船,巨如房楼,每位乘客都能在船上分得一间两块叠蓆大小的房间作息。 「是吗?」她稍稍冷静,不禁想,为何肃离不跟她一块走,竟要她先走得那麽急? 她问:「爷他近日很忙是吗?」 「是的,岁末,一堆东西要呈上穰原核查,忙得不可开交呢。」独叔说:「因此爷才差小的来向小姐周旋这些事。」 「是吗?」 他真要带她一起飞,飞得天高地远? 她感到兴奋,感到备受重视的甜。可小时经历了太多失去,让她知道得到并不容易。她真的能完全得到肃离与自己的自由吗? 她还想多问什麽,但独叔也是一副看上去顶忙的样子,她便交代几句注意身体的贴己话,请他转给肃离,放他离去。 之後数日,肃离都没亲自找过她,一切都请这名杂役独叔代办。她稍微起了疑心,怕这人是主母派来唬弄她的人,而肃离,恐怕是出了什麽事。 「你是主母的人吗?」她乾脆直问。 独叔一愣。「什麽?」 「她派你来监视我吗?」 听明白她的意思後,独叔笑了笑。「爷真厉害,早料到您的机敏。」他从襟里拿出一只被分半的铜虎符。「这是爷随身的信物,他亲自交给小的,请看。」 肃奴检查这铜物,边缘严重融损,线条被磨得平实,已看不大出虎符的模样,可底下的刻字,却让肃奴摸得心情激动、满胀。 「这是爷年带兵领到的小虎符,使了多年,水里进火里出,损得严重,无法缴回,便刻了爷自己的名字,用作贴身小符,保平安的。」独叔说:「这个东西,爷总是随身携带,那位绝对拿不到。」 肃奴听他称主母为那位,疑心卸了一半。 「你不是主家的人吗?」她问。平时她没怎麽认奴仆们的脸。 「是主家人。」独叔眯起略带风霜的眼睛。「却是当年随爷的母亲由娘家而来,小的仅遵爷的吩咐。」 她握着那小铜物,磨着烙名的刻痕,感受此刻的真实。 他们真的在起飞,不是梦。 「爷早料到您会这般想。」独叔又说:「便也交代小的转告,要您对将来有信心点,您们想的,终会成真。」 肃奴的眼热了。「谢谢你。」 「爷是真的忙,抽不出空来看您,加上主家那头,最近特紧迫盯人,爷也很少外出了。但爷说,他总会脱身,要您别操心。」独叔安慰道:「您生活上若有需要什麽,尽管吩咐小的,小的为您采办。」 「不,不需要,我一切都好。」肃奴婉拒。 「小姐也该想想要带什麽东西北上了。」独叔提醒。「大雪月末,可不远喽。」 不远了,她正一步步走近。她的心,为之悸颤。 隔日,独叔又来,这次,他竟交给她一份地契。「请小姐务必好好保管。」 肃奴惊愕。「这、这是……」 「是连着房权的地契,爷已经差小的置办好您们在北穷州的居屋了。」独叔拿出一份用韧白鱼皮制绘的舆图,指出位於北穷州西北尽处的海岬。海岬长得像鹿蹄,此处便称蹄岬,离玉漕颇远,还需穿过境内四座山脉才可抵达。蹄岬荒僻,舆上只标出一座叫得出名的小村落,连该县的漕城也是两座山头的距离。 「爷已购好地与屋,就在这处蹄岬。」杂役说:「除了日常用物、家饰外,小姐若还需要什麽,也请您跟小的说,马上给您送去蹄岬。」 「不,这、这实在……」实在是太突然了,怎麽不过几日,连地、屋都办置妥当了? 独叔以为她在客气,忙说:「请您千万不要拘束,爷说那屋子的布置,除了一个地方之外,是全权交给您的。」 肃奴问:「什麽地方?」 「是屋子前院的池塘,爷说这池塘定要照他的意思做。」独叔解道:「蹄岬面海,清水得来不易,也不知海风会不会影响花期,不过,爷相当坚持,要在池塘里种植羊脂莲,要种得满满的。」 肃奴傻愣愣的听着。 「羊脂莲是南地产物,真不知北方种不种得活?」独叔难得苦恼。「可爷说他没法忍受没羊脂莲的地方,他说没羊脂莲,即使是京畿,都是俗地。」 她就知道,肃离一直都是个可以将内心的激情与疯狂付诸行动的人。 她感动得无以复加,只能哽着声音说:「谢谢,很谢谢你。」 大雪月末的船期,像旅人远行的脚步,虽然慢缓,但只要不停,终会让他们抵达目的。可肃奴不懂,为什麽这趟行走的旅途中,一直没有听到肃离靠近的脚步声。 他从没来看过她,亲自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不断将那夜的梦语一一实现。 他们真有一个家了,在那遥远的北海蹄岬,小小却温暖的屋子,有一口种满羊脂莲的池塘,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前去。 这实现来得太顺遂,顺遂到她差点儿忘了主母与贵姝的存在。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二 「船期就在後天了,小姐。」独叔见肃奴尚未收拾行囊,不住问:「您怎麽还未打理呢?」 肃奴沉着脸,不说话。 独叔忙歉道:「还请小姐恕罪!若小的有什麽服侍不周的地方,请您定要跟小的说一声!」 肃奴最担不起这种礼数。「不,不,这些日子有你照顾,我过得极好。」她迟疑一阵,才说出口。「只是有些事,我得问问你,你得老实跟我说,行吗?」 「小的若知情,一定如实说。」 「爷他……真的在忙司里的事?」她问。 「千真万确,小姐。」独叔很顺地答道:「昨晚还听爷抱怨说,他辞官的摺子被转运使刁难呢!虽然辖内的东西不同,可转运使还算是爷的半个长官。」 「辞官……」肃奴不敢置信,他就这样甩开了他努力十数年的成果。「他真的辞官了?」 「是的,小姐。」独叔极为肯定。「只是外界与穰原尚不知情,是司里密事,还望您守密。」 肃奴想了想,又问:「主母那里,知道?」 「知道的。」 「没说什麽吗?」 独叔马上回答。「小的不属那位,不知老人家如何作想。不过,近日主家气氛的确风声鹤唳。但爷说,眼不见为净,他没什麽受影响,小姐不必操心。」 肃奴再问:「那,转运使的女儿呢?」 「小的听说,是彻底闹翻了,互不来往。不过小的看爷,似乎同样不在乎。爷是个有才干的人,更不怕转运使刁难。」 他答得这般流畅,把肃奴想问下去的问题都给拆招了。 可真如独叔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吗? 那种不安,像走在雾里。 最後,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话。「我能上司里,见见爷吗?」这不知是她第几次的请求。 答覆一样。「小姐,不能够的,转运使常在司里出没。爷十分为您的安危着想,他为您挡下洪荒,您不能自己去接近啊。当然,主家,更是绝对去不得。」 每次,肃奴都会被驳得羞愧。可这回,被浓雾裹缠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强硬起来。 那种恐慌,像是给人推着上吊桥,却不断被叮咛不可往下看、不准往後瞧。因为往下看,是千尺深渊,往後瞧,会看到原来悬着吊桥的绳索是这般教人哀嚎的薄弱。为了保命,她只能一直前行、一直挺进。 可她更要知道,肃离有没有在她身後,跟着她一起到对岸。 他说过,即使他折翼了,也要先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句话,不是情话,却始终是一场梦魇,缠着她担惊受怕。 「你回去告诉爷。」她板着脸,硬着声说:「我不会扰他,可我得让船期延後,我等他,等他辞了官,我再跟他一起走。若辞不了,没关系,你叫他跟我说实话,那个蹄岬的家,不要也罢,我留在稷漕,陪他,但绝不做他包袱。」 独叔从没看过肃奴这般态度,他面红,尴尬一愕。 「我不为难你。」肃奴放软口气。「可请你定要帮我传话,请他亲自来,见我一面,待个一刻都行,就是让我亲眼瞧瞧他。」 让她知道,他真的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这……」独叔想着话要推却。 肃奴又说:「你再跟他说,我没什麽贪念,只希望我俩都能各自过得好好的,健康,平顺,心安理得。我从不求他要与主母硬碰硬地强,我甚至求他能逃就逃,能避就避,只希望他不要受伤就好。这是我微薄的希望,求你转告他。」 肃奴句句殷切诚恳,独叔无话可驳。他叹气:「小的知道了,小的定会老实将小姐的心情告知给爷。」 「谢谢你。」她微笑。 然而,过了一天,肃奴依然没等到肃离的人,船期的更改也不被允许,只等到一个承诺。 「爷说,明天,他会和您一起上船。」独叔转达。「要小姐别操心。」 出发是日,天色阴霾,寒风冻人,远方连绵的山峦都沉得似墨,飨田川的江水铁灰如砂。萧瑟的天地,唯有东岸的大码头被赶船的人气活络出一些温热。 肃奴坐进的这间茶馆里,视野极佳,一面可以望见建有五层、顶作歇山样式的巨大楼船,一面能把守来往稷漕市街的车水马龙。她凝着心神,专注地翻找着小漕上的舟马与行人。 离未时开船,不到一刻。但那个约定要和她一起走的人,依旧不见踪影。她等得急,等得慌,甚至有一种被欺瞒的感觉。 独叔来催她。「小姐啊,您的行囊都上船了,舖位也打点好,您快上吧。」 「不。」肃奴表情倔强。「我不等到爷,就不上船。」 独叔唉唷惨叫。「您真是折煞小的啊。」 「你是不是骗我?」肃奴严厉地问:「他根本不打算来?」 「小的怎敢骗您?」 「那你就让我继续等。」肃奴坚持。「我非要等到他来,才上船。」 独叔为难,思量了半晌,才说:「那……小姐等等,小的出去,沿漕道看一下,望一望爷的舟马,或许正赶在来的漕上呢。」 肃奴见他说得真恳,又像有这麽一回事,不觉又信了。 杂役出去後,夥计过来给她换汤,顺口问了:「小姐是搭船的客人?」 肃奴答:「是的。」 「不上船吗?快开了。」 「在等一个人呢。」 与客人攀谈,是夥计的天性。「去玉漕啊?」 「欸,是的。」 「定是重要的人吧。」夥计说:「去玉漕的船票一张不便宜,那船局跩得很,错过不给退票的。只有放在心头掂着的人才够格让您这样等吧。」 肃奴一愣,夥计的说法,瞬间让她的心填满勇气。她说:「对,是我情人,我们约好了,要一块上玉漕的。」这话听在夥计耳中不过是普通的应答,但要对外人承认她与肃离的关系,却是一步跨得费力的脚步,但她终究勇敢地跨了,她真希望肃离能听见。 这盏新换的茶,又让肃奴等凉了。船上的人开始挥舞响鞭,告示着大船准备驶离,各家茶馆、饭店的夥计也张扬着声,唷唷地喊道:「未时客船,往玉漕,要开唷!要开唷!要开唷──」 肃奴紧紧地握拳。 在这急迫狭窄的一刻,独叔终於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扶肃奴起来,带她赶船。 「小的找到爷的舟马了,可大船要开,江上暂不能驶舟,後头塞得一蹋糊涂哩!已经在疏通了!」杂役提起她随身的包袱,边说。 出了茶馆,肃奴往壅塞的漕道上张望着,赶船时刻,码头上的人特别紧张,行路匆匆,她被撞了一回又一回,可她还是执意要从簇拥的人头中看到她思念的脸。 「小姐别看,先上船吧!您站这儿挡到人了。」独叔赶她。「爷说您先上船,他随後赶到。」 「真的?」肃奴在动摇。 「爷的行囊已经卸给挑夫了,正打理这事,一会儿就来。」独叔背着她的包袱,往前赶一段,回头,见她还在原地任人挤着,急得脸都皱了。「快啊,小姐,鞭子越响越急哩!」 肃奴不得不被这急匆的赶船氛围牵着走。 他们登上甲板,独叔被船工拦住,他拿出肃奴的船票给船工验,肃奴便过去了。 他把包袱交给肃奴,提醒道:「小的有交代一位叫六甲的船务,要特地照顾您,您有什麽需要,尽管去找他吧!」 肃奴想跟他道谢这几日的照顾,更想问他肃离到底过来了没,船工却已不客气地将独叔赶下登船的阶梯。 她只能大声地喊:「谢谢你!」 上船後,她没马上进舖,而是留在甲板上,寻着人群密麻蠕动的码头,当她发现自己就是那最後一个上船的船客时,已来不及,最迟的一声响鞭骤停,船工前後呼喝一声,几个大汉合力把登船的阶梯板拉上船来。 「等一下!」她慌得大叫:「还有人没登船!」 一个船工无所谓。「那很抱歉,他得再买一张新票,赶搭下一班了。」 另一个船工较好心地问:「那船客叫什麽名字?或许他已经登船也说不定。」 「肃离,他叫肃离。」肃奴也希望如此。 「肃离?」船工说:「这名字真耳熟。」 另一船工拍了同夥一下。「今年刚上任的安抚使,忘了?」 「是、是。」船工说:「这般大的官要上船,我们怎会不知?」 「大、大官?」听到这词,肃奴震住。她不知是外界反应迟缓,尚不察安抚司里已风云变色,还是她始终是个傻瓜,天真地将独叔单方面传述的话全数收罗,信以为真? 她不信,她现在还不要相信肃离要这样骗她! 「拜托,还是请你查一下名册行吗?拜托!拜托你!」她求。 船工拗不过她,只好到务房取了名册来查,查毕,还故意高着声说:「买了今日船期的船客都上了,里面没有叫『肃离』的人。」 肃奴的心,全凉了。 船身晃动,大船已被数条中型的舟马拉动,往川心驶去。肃奴没站稳,踉跄了几步。船工赶紧扶她一把。 「不、不可能的!」肃奴喊:「他跟我说他换船期了,他说他换了!」 船工只当肃奴在无理取闹,甚至窃笑她的妄想:肃离何人,堂堂安抚使啊!怎可能跟一个平凡女子同船?他们抚了几句,便不再应她疯癫的喊话。 船已在川心正中,她也不知该如何劝这帮人让她下船。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稷漕,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渺…… 她又想起肃离的承诺。他是大鸟,载她回家的大鸟,不论遇到什麽风雨危难,他都会护着她。即使折翼了,也要先将她送到稳靠的彼岸。她感觉自己现在已在启程的路上,可是载她的,却不是他化成的大鸟…… 而是用他的血与汗,拧出的一条河。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三 那一身赶路风尘的肃奴,毫不犹豫地跨进了这窟死亡之渊,和他一块陷在泥淖里。 贵姝斜眼瞧了他一眼,嘴唇勾笑,似乎在笑他多此一举,那段日子何苦这般费心藏她。 脸颊被冻得一片红通的肃奴,喘着白烟,还不及说上什麽话,只是瞠着大眼,看着贵姝,看了主母,最後,再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他看懂她的眼神。 为什麽?为什麽你会和这女人在这里?这女人手上为什麽会有指套和定戒?她的眼神这麽质问着:为什麽要骗我?!把我骗到那麽远的地方── 可是他无法回应她,甚至要拼命克制自己,不能让一丝一毫的不舍、眷恋,透露在脸上。否则,那会要了她的命。 为了保护她,他必须冷漠,必须无言,必须一切由不得人。 主母冷呵一声。「也不知你哪来的胆子,还敢来见我们?」 肃奴难得没有退缩,甚至往前站了一步,想靠近他。 贵姝差人再拿一只茶碗,亲手替肃奴斟了一碗茶。奴婢拉了一张凳子来,她笑着请道:「小姑,别站啊,坐,和我们一块喝茶,赏飞柳絮吧。瞧,渔人把冰屑越打越碎,真的是柳絮纷飞呢。」 站在湖心上的渔人,鞭挥了一阵子,姿态有如舞剑,本身也是赏心悦目的一景。他已把湖冰碾得细琐松碎,因此鞭子使起来更顺、更无阻力,快畅得甚至见不到鞭身。湖冰碎了,不再闷住鞭声,声响更锐,激得鱼群飞跃得一次比一次高,冰珠水花炸得一回比一回盛。 肃奴没有依言坐下,又往前了一步。 贵姝寒着脸,不再说话,冷眼关注。 主母吩咐奴婢。「叫石三他们过来。」这野种似乎不怕她了,她得趁肃离这孽子还没发作前,赶紧把这野种拖走,以绝後患。 此时,肃奴忽然朝肃离下跪。她坚决的喊:「请大哥纳我为妾!」 亭子里漫着愕然又尴尬的静默。 没人答应她,她再喊:「请大哥纳我为妾!」 她看到肃离的表情仍是一层寒冰,她更大声了。「请大哥纳我为妾,求你,大哥──」一声比一声更决绝有力。 像施尽全力击出的鼓槌,声声敲进肃离的心里。 他的拳头,握得死紧。 「石三还没来吗?!」主母破口大骂。「谁来把这疯子拖走!」 贵姝却伸手止道:「主母,您激动了,别伤着身子。」她由上至下,睨着跪在地上的肃奴。「您不觉得小姑这般要求,很值得玩味吗?」 她说得轻轻缓缓的,彷佛是一个慈悲的人,垂怜世间苦难、原谅人心罪恶的声音。可在肃离听来,却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她的眼神,分明是想剐了肃奴的肉,活生生吃下的狠戾。 「离哥,你说……」她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你怎麽想呢?」她抚了抚无名指上的指套。「我了解一夫数妻,是难免的事,我可以体谅,毕竟入门时,我们也没给你立不得纳妾的誓。所以,你是自由的,离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说着,她伸手,把肃离那碗添了无离蜜的茶,抽离开来。 他看了她一眼,弯弯的眼,寒意逼人。他也分不清,胸口那股痛,是因得不到无离蜜的化解,还是单纯的为他的羊脂莲而痛。 他的羊脂莲,此刻不是应该被他植在那遥远的海岬一端吗? 为什麽,为什麽要爱他爱得那麽深,甘愿离开他为她备下的池泽,跪在这里,屈辱自己? 他甚至看到,一只手,想折她,想把羊脂莲的瓣全数拔尽,然後揉碎、吞灭,丢进泥沼里,淹死她,脏死她…… 他浑身一震。 「离哥。」贵姝握住他的手。「你怎麽想呢?嗯?要老实告诉我喔。」 他得趁那只手还未染指之前,先折下那朵羊脂莲。 「我不会纳妾。」他说。 肃奴震惊,慌张大叫:「大哥!拜托──」她爬近他几步,给他磕头。「拜托!拜托!请大哥纳我为妾,我什麽都甘愿的,拜托,大哥──」 她甚至转求贵姝。「姊姊,也求你,我也求你,求你让我屈居你脚下,服侍你一生!求求你──」 贵姝鄙夷地笑了几声,笑她求饶的滑稽。新婚後几日,肃离对她始终冷言冷语,婚姻对两人而言,似乎只是多了一组指套与定戒,以及一个得以共处一室的世俗许可,其余皆无异。直到此时,见这女人不顾尊严的求她接纳她,她才真正的感受到,这场战役的胜利,是确确实实的属於她的。 她以胜利之姿,高昂着首,骄傲地可怜这失败的女人。「这真不是我能决定的,小姑。你不要面子,你大哥还要面子,你们虽非亲生,可终究是兄妹,若兄纳妹为妻,你说,你置你兄长於何地呢?」她再大方的说:「我顾忌的,只有这层,也是为离哥好。至於纳妾,我没有任何意见。」 肃奴无话可说,抖得无助。 大汉已候在外头,随时要进来拖人。主母摇手,嫌弃的说:「拖走,拖走,真是惹人厌气。」 肃奴见大汉进亭,急着把话说完:「你是不是折翼了?你老实告诉我!」 这话,主母与贵姝,没能马上听懂。 可肃离什麽都知道,也终於了解了,这孩子何来的勇敢,竟从他为她筑起的池子出走,单枪匹马的来到这窟狼穴。 因为她知道他折翼了,要留下她,独自活得安稳。 他心里一悸,喉头泛苦。 「你回答我啊!」 他哽哑得说不出话。 「我说过的,你记得吗?」肃奴喊着:「你折翼了,我也不会下来!我绝对不会下来!」 他记得。 她跟他一样,爱着对方,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她想跟他一起,陷在这泥淖里,一块死去。 他的羊脂莲啊,为什麽始终让他如此心怜?那心怜引起的痛,甚至超过了对无离蜜的索求。 主母一个眼神上去,大汉驱前,要拖走肃奴。 「不要!」肃奴挣扎。「不要,我不要离开啊──」她万分激动,即使要扭断自己的臂膀,也在所不惜。 「放开她。」肃离出声了。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四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五 主母与贵姝愕然的看他。贵姝不安地想,她难道还是赢得不够彻底吗? 肃奴也以为自己看到了曙光。 肃离站了起来,望着那湖上的渔人。他指着挥鞭的渔人,对大汉说:「鞭子,拿来。」 众人皆惊愕的僵着脸。 「快去!」他喝大汉,大汉一惊,赶紧跳出亭栏,步步为营地朝湖心滑去,向那渔人喊着借鞭子。 肃奴痴傻地看着他,像看一场梦。 「不纳妾,我说得很清楚。」他寒着声说,毫无感情。「你走不走?」 肃奴醒神,知道这真不是梦。 「你可以逃。」肃离说:「鞭子还没来。」 贵姝又装腔作势了。「唉,有必要这样吗?离哥,你冷静点。小姑,你在做什麽?快起来啊,趁那鞭子还没来,快走啊!离哥生气了!」 「我不走。」肃奴却倔了。「我绝对不走!」 贵姝看到,肃离怒红了眼,心里笑得很乐,却不知,那是心疼、心酸的眼泪即将到来的溃堤。 大汉回来了,肃离夺了鞭子,狠戾地一挥,把一张案鞭出疤来。主母、贵姝与一干奴仆很识相地退出亭外。 「走不走?」他再问最後一次。 肃奴的眼睛也红了。「我不走。」 她站起来,靠向他一步。「我绝不会丢下大哥的!不会──」 肃离眼一瞠,施劲一抽,就抽在她的大腿上。 众人听到那鞭子裂响的声音,莫不紧缩着身子。这手下得真重,像要把人的骨头打断似的。 肃奴甚至讶异得来不及喊出声。 肃离又是一鞭,打在她的膝窝处。肃奴痛得跪回地上,茫然不解地看他。 「你给我离开这个家。」他用鞭子指着她。 「我错了吗?」她的眼泪掉下来。「大哥,我错了吗?」 「离不离开?!」他吼。 「我不要。」她无力地说:「我不要。」 「最後一次。」 「不要。没有你的地方,我哪里都不去。」肃奴看着他的眼,竟轻轻地勾着嘴角。「哪里都不去了,不去了……」 他的心,被绞到极致。 亭外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肃离像发疯的兽,抓着肃奴的衣襟,用鞭子抽她全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发散了,衣破了,满满的开染着血花。 连大汉们都畏於阻止,而主母与贵姝也不觉有阻止的必要。她们甚至坏心地想,打死,最好,一劳永逸。 贵姝看得出,这笞打,毫无怜悯,毫无情面,绝无作戏的可能。她好开心地笑了。既然肃离自己要断,她便让他自己断,省得她染脏她的手。 当她们得意肃离成了自己手上的傀儡,完全照着她们的意志行事时,却不知这傀儡自身正主动扛承着,一股超越这鞭笞数倍的剧痛。 如果你折翼的话…… 那些鞭笞,不只是抽在肃奴身上。 我绝不会下去的。 也是打在肃离自己的肉上。 有一天,我总能为大哥做些什麽的。 每抽一下,他的胸口就绞一次,他的肤肉就颤痛一回。 不需要都靠你顶着。 她不该回来,和他一起折翼。她还有她的人生,他要用尽他的残力,替她护航,让她可以脱离肃家的阴霾,过得平凡,过得单纯,为何她还要回头? 为何?为何!为何── 我们能这样坐在一起,平平静静地吃午餐…… 一抽,再抽,阵阵破风── 我,很知足了。 他一震。 他好像看到肃奴在笑,笑着告诉他,她最简单的心愿。 他收手,再打不下去。 从头至尾,肃奴没哀叫一声,没让在场的人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这让那几头嗜血的饿狼稍稍不满足。她安静地任他打着,似乎是绝望了,不想逃了,不想活了。 肃奴支不起身,像只破布娃娃般,滩在血泊里。 肃离胸口的痛,像口深奥的黑渊,看不到尽头。但他不允许自己臣服,他要好好清醒,醒着领受这蚀骨的痛。 惩罚他,无离蜜!罚他个体无完肤。 他扔了鞭子,环住肃奴的腰,拎着出去。 「你去哪儿?」主母问,发现他脚步踉跄,像长途跋涉的旅人,体力耗尽似的。 「她死了。」他只回这句。 「死了就死了,你去哪里?」 他没理会,执意地走。他感觉到,肃奴还在呼吸,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即使她活下来,恨他,也无所谓。此刻,他只希望她活,活着离开这窟狼穴,活着出去,平平安安的,过完她知足的一生。 或许,她离开稷漕以後,会找到一个可以爱她、给她长远幸福的男子。肃奴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凡事都会为爱人着想,为爱委曲求全得让人心怜,那男子定会喜欢这蕙质兰心的女子,迫不及待的与她成婚生子,对她许下白头偕老的誓言,两人会一同携手,过着平凡稳靠的一生…… 想到这儿,他好高兴。他心酸的想,他真的好高兴。 虽然,那男子,永远不会是他。 越过湖堤,堤底下是通往市街的漕道,他们乘来的舟马泊在上头。 他回头,看到贵姝察觉有异,赶了过来。 他加快脚步,下了湖堤,不顾舟夫的惊愕,迳自把一身是血的肃奴抬进舟舱里。 「二爷,这、这是……」舟夫害怕地问。 他塞了一把兰票给舟夫。「这,这全给你,收下。」他说:「带她去找独叔,不要告诉主母,知道吗?」独叔是这主家里他唯一信任的奴仆,主仆日久,彼此心有灵犀,他相信不用交代,他也会直觉地替他安置好肃奴。 「可、可,这实在……」舟夫握着一把兰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拜托,求你。」他从没这般诚恳低下地求一个仆役。「带她找独叔。独叔会处理。」他脸色惨白,呼息窒碍,话说得哑喘,握着胸口止疼的模样,狼狈得使人同情。 舟夫只好点头。「是、是的,二爷。」他拿起竹篙,将舟撑离岸边,给马头装上钮眼,快速驶离。 那是他最後一次,见到他的羊脂莲。 他听到湖堤上逼近的脚步声。贵姝下到漕道旁时,舟马已远得只剩一个黑点。 她狐疑地问:「她呢?」 他看她,笑一声。「我今天,杀了人。」 她皱眉。 他看向後头赶到的主母与众仆。「今天的事,谁也不准往外传!」 她眯眼,打量他。 「我还要让朝廷选我为江流侯。」他笑得邪气。「这事传出去,我还选得上吗?」 主母一听,马上返身喝令众仆。「谁要传出去一个字,我割他舌!」 肃离走向湖堤,要回到亭子。 主母来到贵姝身侧,安抚道:「唉,这件家丑,总算解决了。你宽心点,回亭子里取暖吧,嗯?」 贵姝看着主母,想说什麽,一旁的奴仆忽然惊叫:「二爷!」 他们看到肃离一个晃身,从湖堤上的阶梯跌下来。 没吃无离蜜,没吃连及草,鬼头鱼毒发,让肃离皮开肉绽地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众人焦急地救援,把方才肃奴的事都抛在脑後,就连主母也怕他死得不对地方、不对日子,而紧张地差人将浑身是伤的肃离送上另一条舟马去。 贵姝却静静地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她觉得,太像了。 肃离难道在让自己遭遇着与肃奴同样的下场?惩罚自己? 他都把肃奴打成一具死屍了,为何她还有这层预感──预感这两人的羁绊,似乎怎麽都断不了。 主母见她仍愣在一旁,以为她吓坏了,耐着性子柔声地安慰几句,并差奴婢将夫人扶护上舟回府。她的思绪被截,刚刚的思想,不过是一瞬的念头,她也开始担心起血流不止的肃离。 今日这场赏柳絮宴,便这样落幕了。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六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六 几日後,当肃离能够下榻行走,他唯一想去的地方,还是肃奴租赁的那处小窝。 那势利的房东一见他来找肃奴,便叨叨地念着钱钱钱。肃离想独处,二话不说,便付了一把兰票,赶走他,留下这屋子。 即使肃奴不在了,他还是舍不得把这小窝退掉。那是除了槽厂外,他还能思念她的地方,这里,仍存着她的气味、她的体温。 事後,独叔说,肃奴没到玉漕,而是在中站下船,搭了回程,回到稷漕。她把她的家当行李,都退到了这间小窝,还不及整理,就匆匆地去找他们。 他要这间小窝,也是为了替他储这些属於奴的东西。这保留,做得很徒然,但他还有权伸手,拥有、握住片刻的,也仅剩下这些。他是个贪婪的人,不要只有那些虚无飘渺的记忆。 何况,这拥有,这掌握,很短暂,等肃奴在遥远的、他所不知的某处安定下来,这些,全数都要还给她。他珍惜这时刻。 他坐在榻上,拉来了一只木箱,打开,里头全是肃奴平日捏的陶俑。 他拿出一只,是个怀里抱着婴崽的妇女,他握在手上,把玩观赏。肃奴的手工极细,把妇女望着孩子的温柔垂首、和蔼眉目,与掏手让婴儿玩吮的细小动作,俱刻塑无遗。 他摆在几上,又从箱内掏出几只。有顽童踢皮球的,有渔夫一手担着钓竿、一手拎着串鱼的,还有一双女孩,一边搓揉做稷窝头的面团,一边谈笑,各个神韵逼真,活灵活现。这些陶俑聚在一起,有一种一家人生活的和乐感。 或许,这就是她对双亲、对兄弟姊妹的居家想像。 看着,他的心有股暖,暖出了笑意。「怎不塑个家呢?奴。」他自言自语。「小小的,温暖的,让孩子一探头,就能找到他们的父母……」 屋内,静悄悄的,自然无人回应。他落寞地望着这组陶俑一阵,又弯身,到箱里翻了翻。 他一愣,将手上的陶俑搁在案上,再继续翻。他连续翻了十数座陶俑出来。 放眼望去,那些陶俑刻塑的,都是他。他一个举手,一个投足,一个微笑,一个拧眉,都在她的关注下。他不知道这孩子是那麽常的在观察他,将他平日的每一瞬动作牢牢记着,如实地刻划定塑在陶俑上。如果那注视不那麽深刻入微,绝对塑不出这般生动细腻的样态。 他这才知道,两人相处时,她是多麽的认真,没放过丝毫可以好好凝视他的机会。即使回到主家,两人不能光明正大的处在一起,她也能够安分地躲在角落,静静而知足地望着他的侧面,他的背影。 能被她这样专注而终一的凝望,他全身忽然起了一阵酥麻的颤栗。 他好幸福。 他曾经指控她,她对两人感情太过畏怯、太过退缩,总以为,他爱她,是比较多的。他错了。 她有她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他汹涌的痴恋。她这麽一个弱小的孩子,面对这段她痴望却阻碍重重的感情,即使要她行在暴雨洪涛中,她仍提着勇气,一路走来。这些陶俑,便是她步步行走的足迹。 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不只有他在前行。她也有努力,也有勇敢,想要继续走下去。 否则,她为何回来,义无反顾? 他的心,又因对无离蜜的渴望,而阵阵地痛着,绞着。 服下无离蜜,终身成它的奴隶,并非他所愿。但他愿意这麽想── 这是他爱肃奴,必须吃下的代价。 无离蜜,承袭着一个男子的痴情。一旦离开深爱的女子,就要为她心绞而死。 真适合他。他捧着胸口,笑。 笑出了眼泪,眼泪模糊了那些陶俑的身影。 他的奴,他的羊脂莲啊,去为别的男人开花吧。 他甘愿屈居这小屋,让无离蜜折难他,磨死他…… 让他时时刻刻记住,他爱他的羊脂莲,爱到多深的地步。即使失去了她,这段感情,也不会属於过去、属於曾经。 它将永永远远地伴着,他残缺的灵魂。 直到死去。 《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六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一 奴,听我的声音。好好的听。 我要每天唱〈守脂莲〉给你听。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呦!何花?此脂莲也…… 若你还愿意回来,见我一面,我愿意把记忆这些日子的锁片,全部给你。 让你知道,我的思念。 「爷,这对款式如何?」在漕南执业的金名师拿着草图,问:「您要清新、素雅、大方的风格,我发现,莲花瓣的线条最是适合。」 肃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掏出兰票。「就这款设计。何时能好?」 「爷哪时下六礼?」师傅说:「慾戒得在纳吉之前送到女方家。」 肃离没回答,直接订个日期。「十日後,行吗?」 「行,绰绰有余。」师傅收下兰票。「您稍等,我给您开张据子。」 肃离啜了口茶,环顾这间小舖一遭。小舖很小,仅容旋马,柜子上下堆满草纸、刻到一半的铜块、散乱的刀具,地下叠了一包包押了永岩官印、用竹壳纸敷着的包裹,砖头大小,里头包着的,是经官方认可的合法原铁。正当执业的金名师,雕刻承器的原料都必须向官方核可的商家进购。 他漫不经心,随手把玩一只玉刻的钮眼,等着师傅开据子出来。他视线又随意一晃,看到角落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做各式形状、薄如单纸的锁片。 他问:「师傅,那是?」 师傅抬头一看,回答:「那是给满月的罂崽佩挂的『满月福』。父母给孩子祝福、驱灾用的,爷小时候一定带过。」 肃离苦笑:「恐怕是不记得了。」 师傅把据子交给肃离,从墙上取了一片锁片下来,向他解释。「瞧,锁片上有我们刻好的纹路,给孩子佩带前,先让父母挂在胸上,要他们每日晨昏为孩子祈福,使纹路储满这些善念。满月後给他们佩上,孩子就能长得顶好的。这跟福环的用法挺相似的。」 「真是个好物。」 「是啊,有了这东西,便没听过什麽婴崽夭折了。」师傅说:「锁片小而轻薄,加上什麽念头都能储,有些客户便要了一大把,用做他途。记事啊,传话啊,或是跟情人吵了架,当面拉不下脸道歉,只好借锁片转达,都有。」 肃离觉得有趣,和师傅呵呵笑了一阵。 「真的什麽念头都能储?」肃离再确定一次。 「是的。」师傅说:「我可以把纹路雕得细长一点,储的东西便多了。」 肃离想了想,便说:「替我向永金脉进一块官铜吧,师傅。」 「是要?」 「帮我打造这种锁片,整块。」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一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二 奴,我今天拿到了我俩的慾戒。 我请师傅替我造了条链子,把这双慾戒当项链戴着。 当我走路时,我感觉到它垂挂的分量。当我躺着时,它熨贴在我胸口,总让我想到你枕在我胸口上睡觉的模样。 你会喜欢的,这慾戒的样式,是肥硕饱满的羊脂莲花瓣,把盛夏的时光,都开在上面。我累,我烦,我闷的时候,总忍不住掏出来看,一看,就想起了我们在羊脂莲那儿共度的每一刻。 我好像又看到你开心吃莲蓬的样子了。 奴啊,若你真能回来,我会亲自为你佩戴。 如果你还是一朵只为我开的羊脂莲的话。 可若你已属於别人,没关系,我会将它留着,带入黑虚之海去。 我没有妄想过绑住你,我已失去了绑住你的资格,我只希望,此生不要过得太过寂寞。 夜深了,奴,我想唱〈守脂莲〉给你听,伴我入睡吧……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里开过这一朵最美的羊脂莲,奴。 例假,肃离应了同僚之邀,到漕北的一家茶馆喝茶下棋。 成婚三年,每回例假,他总应满邀约,只因不愿待在主家。然而应了邀约,他却是沉默地居於角落,静静地听着同僚的闲谈。若有棋战,也是推却不了,下个一两局敷衍,之後便坐在一旁观战,一边抽着药烟。 如此,也让他度完了难得的一天例假。 今日,他一样吃着烟,观赏着烟气幻化上腾的姿态,并默默地听着同僚们的谈话。 「今天派来的杂报有一条消息,真不得了。永金脉出事了。」 「是五十年来最严重的矿灾,死了百人。」 「产量最大的甲线矿脉堵住,日後要怎麽产矿?」 「没铜矿,就制不了钮眼和其他承器,这要全穷州的金名师怎麽活?他们最大的业务就是以铜制钮眼啊!」 「不说金名师,没有铜做钮眼,全穷州没一匹舟马驶得动。」 「被枋大人一提醒,在下才想到,家里舟马的钮眼该换了,虽然是意念这种虚无的东西,可每天东想西想地灌撞,刻痕也是会被磨浅的。」 「是,钮眼每天让舟夫使,总是耗损得快。」 「不能熔废铜应急?」 「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其他原矿做钮眼,效果也都不佳。」 「偏偏葺舰司那儿正在建造一批大船呢!」 「真是。明日画卯,定是要处理穰原派来的一堆狗摺子,催咱们解决。」 「哼,工部的摺子还好,最怕谏院那批动口不动手的人,派什麽陛下钦定的使臣来督工。」 「啧,还有一个大问题哩。」 「怎麽?」 「永金脉名义上是给玉漕的官府管,可实际上行事的,都是委由当地最大的矿商寻家去处理。」 「没错,为何你觉有异?」 「上旬月,寻家的大当家过世。这寻越啊,虽是个半残的废人,可至少还镇得住底下几个想夺权的兄弟,恰好他也偏向咱们穷州,不怎麽吃耀州江流侯的面子,江流侯若要用矿,还得低声下气,好好说呢。」 「是了,我听说虽有立遗嘱,让家权留给他的孤儿寡母,可现下当事的,却是这当家的三弟。」 「他三弟是寻培吗?」 「正是。」 「这可糟了,他挺偏耀州人的。这两兄弟一向不合。」 「难怪前几日听说寻家把一批库存全出给耀州府。」 「狗日的寻家,咱葺舰司向他下单进购,他迟迟不给,竟是全给了他耀州。」 「葺舰司造舰的进度远远落後穰原要求的。这可怎麽办?」 「这倒不需操心。难不成中央会找耀州造舰?这些耀州人连鱼刺都不知道怎麽挑呢,还会造舰?」 「也不是这问题。只怕会影响明年的江流侯遴选。」 「啧,没错,听说江流侯派出的子弟,在耀州也做出了一片政绩呢。」 「唉,矿灾是小事,舟马驱不动是小事,我们总能看到解决的一天,可江流侯一但被他们耀州人选去,我们穷州要翻身,又要等到百年後了。」 「是啊,陛下赐侯爵长命血,都是百年为上。瞧,那都拔侯、疆图侯,占在位上几百年啦!根本没人动得了。」 「肃大人,您说,这该如何是好?这对您来说,可是深重的危机啊。」 终於,有人将问题指向了肃离。 肃离叹了一声气,没想到躲到这里,也躲不过这问题的诘问。寻家由三爷寻培掌权这事,主母、贵姝与转运使不知已在家里吵过多少遍了,他们关心的不是葺舰司的造舰,不是穷州的民生,不是成片舟马驱不动,而是担忧安抚使无法应付明年的江流侯遴选。 他吃了一口烟,深吐,才问:「诸位,我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 众人一愣。 「陛下选我们为官,是要我们照顾百姓。」他说:「矿灾不是小事,舟马驱不动不是小事,民生从不是小事。我们若把这些问题视为小事,江流侯永远轮不到咱们穷州人做。」 在场每个人面色赧然。安抚使虽然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吃着他的烟,或是忧郁地沉在他的心事里,可当场的每一句对话,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与思考。 「明日画卯,我会亲自写信给寻培。」他将烟管的残烟清出,边说:「督他官铜的进购。凡事有个先来後到,既然是咱们的葺舰司先向他进购官铜,他就该负责到底,不管他的立场到底站在何方,他也得顾及商场上的道义。」 肃离的口气颇重,众人皆肃然起敬。 「至於矿灾造成的原铜匮乏,这事,到早朝上再与各部会谈吧。」他给烟管填上新的烟末,边说:「难得例假,留着休息,不要谈这些该在朝上伤脑筋的事。」 众人纷纷首肯。「是,是,肃大人说得是。」 此时,时辰到了,茶馆派了一位歌妓,为客人献唱。 他燃了药烟,吃了一口,用烟管指着歌妓,向众人说:「喝口茶,别说话,听听人家唱歌吧。」 一夥人便安静下来,听那歌妓张口,咏出调子……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三 奴,你知道吗?今天,我吓着了。我以为,我遇见你了。 〈守脂莲〉是很家常的一首穷州小调,不只茶馆的歌妓,连小巷的婆子都能上口。可是,我从没听过有人唱得比你好听。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唱到哪儿吗?我喜欢听你唱: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只有经历过刻骨的生离死别,用真心珍惜每一份与亲人、与爱人相遇相惜的缘分,才唱得出这种深幽、缠绵而不舍的韵味。你知道吗?奴,你唱到相思怎休时,喉头总会哽出一种让人心疼的微哑,我听了,心里总是酸的,痛的。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听,听上一辈子。真正的甘味,总是被酸苦衬出的。 而今天,那茶馆的歌妓,竟然能唱出跟你一样的韵味,我好惊讶。 我以为,那是你,奴。我好兴奋,又好害怕。 那歌妓跟你一样,因为怯,便用垂下的浏海遮着自己半边脸,好像这样就看不见盯着她瞧的客人,让她壮胆,撑着唱完一曲又一曲,好拿到场子钱餬口。 你记得吗?我们次见面,你也是这样保护自己。 我同僚见我听得如痴如醉,竟将那歌妓叫下来,替我们斟茶。她更羞了,头垂得更低,拿着汤瓶的手一直抖,抖得使人爱怜。 当她替我斟茶,我忍不住,伸手,揭了她的发。 我不希望是你,可更希望是你。如果是你,我已打好主意,要亲手为你戴上我订造好的慾戒。 我这次,会把你保护得更好,不会再用那歹恶的方法赶你走,绝对不会──她的发被掀开时,我还在心里这样对自己立誓。 奴,你知道吗?那种失望,像从悬崖掉下去似的。 她当然不是你。她只是一个偶尔能唱出跟你一样韵曲的人,或许,她下次就唱不出了。 有一个问题,我连对自己都不敢问。我只敢对着这只锁片说…… 奴啊,你在哪里呢? 我不敢问,是因为我是这世上最没资格知道答案的人。 所以,那年,我也没多追问回来的独叔,只知道他将你安置在蹄岬的小屋养伤,你复原得很好,他才回来。其余的,我没再问。 可之後,你去哪里了呢?为什麽要离开我替你筑的莲池?独叔每回去找,找出来的答案都是让我失落宛如坠崖的。 你是去实现你的梦想,做四处流浪行善的金名师吗?用你的金名术,镇住川河? 还是,遇到了爱你的男子,与他到另一个地方筑巢了呢? 不管哪个都好,希望你哪天想起我,捎一封只有我看得懂的短信,让我知道你的近况。 我知道,我没资格这麽问,可请你宽容我,让我在这里对你呐喊…… 羊脂莲,为何要离开? 我好想你,每夜都在想。 「二爷,夫人要您进房歇下。」奴婢来传话。 肃离吃着烟,读着摺子,没回话。 「二爷,该歇息了。」奴婢又说。 「去,跟她说,我还有事没做完。」最後,他吐了口烟,说。 奴婢面有难色地退下。 读了一面摺子,那奴婢又回来了。 「二爷,夫人坚持要您进房。她说您已经十数日没与她同床了。」 他的眼睛仍在摺子上。「你问她,和她同床要做什麽?我在书房也能睡。」 奴婢咋舌,也只能听命传话。 再翻过一面,读了一半,奴婢又来。 「二爷,夫人要您过去,她亲自跟您说。」 肃离眼也不抬,便答:「你叫她过来,我亲自跟她说。」 奴婢苦皱着脸,又下去了。 他倾身拿笔,蘸饱墨,正要批摺,奴婢回来,怯怯地说:「二爷,还请您先恕罪。」 「恕什麽罪?」他在摺上批字。 「是夫人要小的照实跟您说的,若冒犯二爷,还请您恕罪。」 他吹了口气,吹乾墨迹。「你说吧,我不怪你。」他阖上摺子,丢到案上。 「夫人说……」奴婢脸好红。「您是不是……有什麽问题?」 他皱眉,深吸口烟。「什麽问题?」 「就是……床笫间的问题。」 他斜眼睨着这可怜的奴婢。她不过十五六岁,男女之事大抵也只是耳闻而已,要她说出这种话,真是可怜她了。 难怪贵姝与主母这般契合,两人整治奴婢的嘴脸和手段,如出一辙。 「那个,夫人还说,如果二爷、爷那个……」 「不用吞吐,直说吧。」他大概知道这奴婢未尽的话意,他没什麽着恼,反而淡漠得不像谈论自己的事。他不希望这奴婢受罚,便促她说完话。 奴婢深吸口气,终於说:「如果爷不举,可以老实说,夫人会和转运使大人解释,为何近三年您们尚未有子嗣的原因……」 肃离觉得好滑稽,难得笑了一声。 「你跟她说,我为何不举。」他含着嘲讽的笑意说:「实在是因为枕边人没有风姿啊。」 奴婢的脸不红了,反而一阵青白。 肃离明白这话要是叫这奴婢传回去,她的下场恐怕凄惨。想想,他狠不下心,便改了答案。「算了,你告诉她,我没那兴致,抱歉。」 奴婢走後,他起身将房门锁上,又踱回圈椅上,换新烟吃。 他再没心情看摺,而是幽幽地吃烟,望着窗外孤悬夜空的月弧,想起同为穷州小调的一支小曲。他记不得全词,却对词人将月之圆缺与人之聚散放在一起歌咏的比兴手法,感到印象深刻。 他轻轻地哼了声调。 「月有圆缺。」他喃喃自语。「人事呢?散了之後,还会全吗?」 他朝窗口的月光吐烟,欣赏与柔光缠拥的烟姿,浓郁地回旋之後,慢慢地消散。 「离哥。」门口传来呼声,打断这片宁静。 他叹了口气。「有事吗?」 「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吗?」贵姝讨饶的声音传来。「刚刚是我不好,回来跟我一块睡,好吗?」 肃离不知这强悍之後的柔软,居心何在,觉得反感。「我还有事,没忙完。」 外头静了会儿,贵姝才说:「你知道吗?爹在问,何时可以让他抱孙子。」 「我没想过这问题。」 「你没想过,可我不能不想。主母也在问了。」她说得哀怨。 「我以为我们成婚,只是为了那纸更粮案。」他却说得残忍,也真实。 「离哥,你怎麽这麽说?」 两人便隔着一扇门,一来一回地对话。 肃离烦躁地吃烟,揉了揉额角,才说:「我问你,你准备好,当一个母亲了吗?」 贵姝没回话。 「真正的母亲,是毫无条件的爱她的孩子,不会净想拿她的孩子做赌注的筹码,或支使人的工具,即使孩子无用,你也不会嫌弃,你还是会像爱自己一样爱他。贵姝,你准备好了吗?」他再问一次。「你准备好了,随时告诉我,我就让你生。」 「你这什麽意思?」贵姝的声音硬,生气了。「你以为我会拿孩子做什麽?」 「我没别的意思,你多想了。」肃离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只问你,是否准备好做一个母亲。母亲和新婚妻子的本分,差得很远。」 「你到底要不要回房睡?」贵姝越问越紧绷。 「你先睡吧。」 「你就不怕我下回不给你吃无离蜜吗?」她咬牙切齿地说。 不知为何,肃离就是不怕,哪怕贵姝已用这招要胁他多次,也次次实现,他就是不怕。他甚至希望,这无离蜜的痛,可以绞死他,不用再面对这个家。 「你若还是这样胁持我,我便知道你的答案了。」肃离说:「你还没准备好做一个母亲,贵姝。」 孩子生下来了,她便会拿孩子的命来要胁他就范。孩子是无辜的,他若让孩子来到世上,来到这样的家庭,就是帮凶,就是罪人。 「肃离!」贵姝终於不再装模作样,用尽气力地在他门外吼叫。「这样你何必娶我?」 肃离笑一声。「你可以去问问最疼你的主母。」他也想问这问题,知道这答案。「问她当初是谁最想娶你的。想必不是我。」 「你还在想那下贱的野种吗?」 肃离一震,阴着声说:「你说什麽?」 「那野种都归土了,你还想着她?她是你妹妹!你多脏啊!你多脏啊──」贵姝疯癫地乱叫。 肃离忍了好久,才忍下夺门而出,掌她嘴的冲动。 「你给我回房去!」他吼她。 「你杀她,又想她,多麽矛盾!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要什麽!现有的幸福你不要,却一直回去想那肮脏下贱的东西来自慰,你多可悲啊!肃离!可悲啊!脏东西──」 这恶毒的话终於触怒肃离,他猛地起身,踢翻了椅子,解了门锁,冲出去,抓住贵姝的衣襟。贵姝被这猛力吓得霎时禁声。 「你记住,杀肃奴,我们,都是共犯。」他冷笑。「你们藏匿我的罪行,同样有罪。要不要我出去向官衙嚷嚷?或直接递个自解状给谏院?我个人是已经无所谓,你们呢?」 贵姝瞠大眼瞪他。 「不要再给我提这件事。」他推开贵姝。「你若杀了人,希望一直被人提吗?」 这时,被吵闹声扰醒的主母,被奴婢扶了过来。她焦急地看贵姝。「怎麽了?贵姝。」 贵姝委屈地哭了出来。 「你们吵什麽啊?」主母不谅解地看着肃离,一边安慰贵姝。 肃离觉得好累,不想再多费唇舌。他答:「你等她哭完,她讲给你听。她说什麽,就是什麽,别来问我了,我不想解释。」 他把自己关回书房里,听着贵姝委屈得像全天下人都负了她似的哭声,伴着主母温柔体贴如慈母的慰解声逐渐远去。 他急着吃烟,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一听这女人提到肃奴,说她下贱,说她肮脏,他就忍无可忍。没有人能这样污蔑他的羊脂莲,尤其是这帮摧残她的罪人。还好,他即时克制自己,让贵姝以为他畏罪逞能,不过是个怕事的懦夫。 这夜之後,他更不愿回他俩的房间。 对他而言,有锁片相伴,命已足矣。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三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四 奴,夏天又到了。羊脂莲开了第三回,都生得挺好。 这整个夏天,下了朝,或是例假,我都待在那座漕厂里,吃莲蓬,赏羊脂,然後,想你。 你知道吗?奴,我最喜欢看你吃莲子,你的手,小小地拳曲着,像个认真吃糖的孩子。看你吃莲,那莲子变得好吃,看你拿着莲花,这羊脂莲变得像是世间最乾净的美物。 吃着吃着,我老贪着一个妄想。 想,你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後,或是在我来之前,就已自在地游在池子里? 每回去,每回想,当然,也是每回落空。 落空,便忍不住当空哼起〈守脂莲〉。这些日子,多亏这首好曲,伴我走过这些没你在的虚落时候。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守脂莲。好个一生一世…… 若当年我守住了你,我们会怎样呢?奴。 你会是一个好母亲吧? 你会全心全意的爱他,养育他,急着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从不要求任何代价、回报,只望他长得好、过得好,就足矣。你这个软脾气的好人,定会宠他宠得连我都生妒。然後,我能想像,你会说:这是应该的,因为这是我和你的孩子。 你这样说,我就气消了。我母亲亡故了,但她的确是这样爱我的。 没关系,奴,当年,没能守住你,现在,我替你守着这池。 如果哪天你愿意回来看我,愿意和我一块吃莲,我们还有一块清净的宝地,能让我们独处。 我真喜欢夏天,奴,奈何穷州的夏天并不长。 转运使来到府上,与贵姝在房中长谈後,才领着一脸不情愿的贵姝,进了花厅上餐桌。 肃离默默地看着转运使殷勤地替他斟酒,贵姝则别着头,瞪着奴仆为他们上菜。 主母握着贵姝的手,慰问道:「怎麽了?贵姝,是不是不喜欢今晚的菜?」 贵姝不说话。 「唉,夫人,别理她,是我宠坏了这孩子。」转运使摆摆手,说:「既然当个官夫人,便要有官夫人的自知与气度。她又不是不知道肃离在司里的事烦,还闹着跟他吵架?」 「唉呀,亲家,您就为了这事责骂贵姝吗?吵架这事,我们肃离也有不对,您这样对贵姝,实在不公平啊!也不想想要不要给她点面子。」 「男人不回房里睡,一定是女人的错,她要自省啊!」 主母听转运使硬把过错往贵姝推,慌了,难为情。「亲家,真不是,贵姝很好了!」 「夫人,您别老替着贵姝说话,贵姝有错,我定要讲她的。」转运使哼笑几声,看了肃离一眼,骄傲地说:「这就是贵家的家教。若两方都不知退让,我瞧这婚姻只有破局的面儿了。」 「自然不会!亲家。」主母忙说:「我也不是没说过肃离。」 肃离眯着眼,睨着转运使,这家伙每回说的话都要翻过来。翻过来再看,满满都是扎人的刺。 他一点也不认为他出面替他说话,是真以为贵姝做错什麽,他不过是要让主母着慌、惶恐,间接促成他的压力,教他多善待他女儿一点。 作戏的家伙。 他从容地吃起烟管,隐住他不屑的哼声。 主母推他一把,念道:「你瞧你,害贵姝被她爹念成这样,你不心疼?」 他持起筷子,捻了一块水笋给贵姝。 贵姝瞪他,猜测他的用意是真心,还是敷衍。 「好了,用吧。」他懒懒地哄道,再端起酒杯,向转运使敬酒。「让岳父操心,肃离先自罚一盅。」 他乾脆地将酒一乾饮尽。 他的身段伏得很低,没任何顽抗,但转运使父女仍是觉得,他朝他们伏垂的嘴脸,定是毫无诚恳的歉意。即使成婚了三年,他们依旧没完全压下这匹兽。 「我说贤婿啊,葺舰司的造舰进度如何了?向寻家进购的官铜到底有没有如期交货?」用餐时,转运使问起。 「仅交了一半。」肃离淡淡地说:「前几日已差人亲自上玉漕一趟,当面向寻培本人讨,我想明天就会有摺子传下。」 转运使抱怨:「唉,寻家的马屁也拍得太明显了,怎麽会这般唯江流侯是从?也不想想自己是穷州人,不是耀州人。他这般靠耀州人,也不见人家做了几十年的侯,有为他寻家争过什麽利。」 「永金脉的矿灾还没疏通?」主母问。 「是,尚无法产铜。」肃离公式地答。 「总有存货吧?」 「有存货官铜,但我司与转运司决定,以民生舟马为优先,造舰次之。若公布节禁,管制民间用量,府库的存量尚能撑过三旬。」 「你说得这样云淡风轻,好吗?」贵姝哼笑。 众人看向她。 「上回要你回房睡,你跟我说穰原工部派人上来验船,发现葺舰司无法合期交舰,不是气得大发雷霆吗?惹得你特心烦,无心他事。」她说得幸灾乐祸。「连和我同枕都嫌浪费时间。」 转运使和主母俱是震惊。 「真有这事?!」转运使喝问。 肃离还是像谈论天气那样,漠然的。「对,的确有这事。」 「我在朝上问过你,你不是跟我说是穰原主动顺延交期的?」 「是他们主动,没错。」肃离的声调始终平缓。 「是骂过以後才主动啊!」转运使口气又急又气。「因为你们根本交不出!」 「岳父。」肃离冷静地望着他。「北穷州产不出原铜,我们急也没有用。」 仗着岳父的身分,转运使的确有权对肃离大呼小叫。可若在朝上,肃离毕竟还是个仅屈居他一小节的官,是安抚司的中枢,虽在他之下,却也少不了他做为左右手。造舰延迟之事,肃离处理得消极,让他极为不满,可也不能像骂三岁小儿那样训斥他,如此反而是他的跋扈先站不住脚,也就无法为女儿在这夫家夺得什麽更好的位置。若要骂,也该由主母去骂。 他使了一个不悦的眼色给主母看,让她知道他很是气怒。 主母马上碎念肃离。「既然穰原急着要验舰,你怎还准许民间舟马用铜呢?」 肃离沉着脸。「主母的意思是,即使要全穷州的民生瘫痪,也要满足朝廷那批官向陛下邀功的虚荣心?」 「可这是多急的案子啊?」主母哀道:「你没搞好这事,江流侯遴选怎麽办?」 肃离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们担心的,终究还是江流侯遴选。」 其他三人禁声。 「让耀州人做上江流侯,这麽要你们的命吗?」肃离问:「他们会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不是这问题。」转运使叹道:「多少年了,我们一直屈居在耀州人脚下,多令人呕气啊。你问你司上的同僚,哪一个人不这麽想?」 「是啊,是啊。」主母附和。「去问巷口任一个婆子、孺崽,他们一定也不想耀州人再做江流侯。」 肃离搁下筷子,拿着烟管起身离席。转运使与主母愕然,贵姝寒着脸看他。 「你们吃吧。」他一脸怠弱。「我头痛,先回房休息。」 他们看他决然转身,连难得来吃饭的岳丈,他也不给面子。 「对了。」他走了几步,又回身说:「你们若真去问巷口的婆子、孺崽,谁做江流侯比较好,他们一定会回你们……吃饱饭,有事做,全家过得平平安安,最重要。」 他走了,厅内的尴尬仍持续弥漫了一阵子。 最後,贵姝说话。「你看到了吧?爹。还叫我让他?」她鄙夷地说:「他回去的房,肯定不是我俩的房,信不信?」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四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五 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和你在开满羊脂莲的池里做爱。 我是大鸟,带着你飞,飞过了广袤的草原,拔峭的高山,幽深的渊谷,然後降落在一片长满水草的暖池里。 我喜欢听你泡在暖池里,舒服又痛苦,像婴儿微哭的嘤咛。 我爱听,因为我知道我必定要更加疼你,连一点痛都不准让你受。 可你忽然倔强了,你不要我疼,你要驾驭我。我们争了一会儿,最後,我顺着你。说实话,奴,争,不过是个趣味,我纯粹爱看你为我激动的样子,其实你要怎麽做,我都会顺着你,不会有二话。 你怕我反悔,便用发绳绑住我的手,我毫无防备的任你骑在上头玩耍。我想挑逗你,想取悦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了什麽,我都愿意呻吟给你听,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掌握我的感受,然後玩弄我的感受…… 奴啊,我只有在梦里能够爱你。 可是,是不是我爱得不够多呢?让你失望了呢? 我真的吓到了,奴。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在你脸上,看到恨的表情。 我错了,错得真天真,我那样对你,你又怎能不恨呢? 所以,我松手了,最後。我的颈子,任你掐勒,任你压制,想淹死我、扼死我,都无所谓。 我只想让你知道,奴。 如果你想杀我,我不会反抗。 可听我说。奴。 你千万不要弄脏自己的手。你的手,是乾净的羊脂莲。 看在我们曾经相爱相惜过一场的份上,请你好好地珍惜你的手,别让任何脏东西给染上了。 这几天肃离发现,行舟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他问舟夫。「舟马有什麽问题?」 「因为铜开始实施配给了,爷。」舟夫说:「街上有钱也买不到铜。我们每天使,钮眼很容易耗薄,刻痕浅了,便驶不动舟马了。」 肃离想,自己离庶民的真实生活还是有一段距离。他并不知道刻痕浅了,会让钮眼抓不住驶舟者的意念,导致舟马行速变慢。 他叹气。「辛苦了,再撑着点,永金脉的矿灾排除,市上很快能供铜。」 「是吗?爷。」舟夫憨憨地答谢。「那真是感谢您了。」好像排除矿灾的人是他。 上衙画卯後不久,有一封加急快信从玉漕传了下来。肃离有一场部会要开,正赶着读纲程,因此加急信侍郎先替肃离阅了一遍。 侍郎忽然惊呼:「大人,不得了!寻培已经不是寻家的当家了!」 肃离一震。「什麽?」 「他们当家换了!」侍郎说:「现下全由寻越的寡妻掌权!」又读了一段,他再说:「听说这寡妻还是寻越死前不久,才被扶正的小妾,寻越的家产、股权、连儿子都继到了这寡妻的名下,所以寻培看不顺眼,才争着要夺,两人在玉漕那儿打了一场不小的官司,全漕都在瞩目。」 「那寡妻赢了?」肃离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连寻培的股权都赢过去。」侍郎说:「可惜这过程不公开,只能向衙署调纪录才能知道始末。」 诧异过後,肃离恢复平静,又回到纲程上。「你很关心过程?」 「自然啊,大人,太解气了,寻培这跋扈的家伙吃里扒外,硬要往耀州人靠,全穷州人都恨他恨极了。」侍郎兴奋地说:「而且这寡妻是咱们稷漕人呢!」 「是吗?」肃离还是问得淡淡的。「那结果呢?原铜可以给多少?这才是这封加急最重要的事。」 侍郎被提醒,赶紧再看,答道:「全给!」 肃离抬眼看他。「真的?」 「他们把本来要送去耀州的原铜,全盘转回穷州。还打算在稷漕设个办事所,让稷漕官府可以直接与寻家往来,不用再派玉漕那里交涉了。」 侍郎再去翻封加急信的水鹿皮袋,翻出一份合同本子。「督员还顺道把寻家请示的状子与合同寄来哩!动作真快。也是,这办事所一立好,对他们、对咱们,都是好事。」 「我看看。」 侍郎将状子与合同本子递给肃离。 肃离一看,无言了片刻。侍郎好奇他这反应,恰好这时外头传来催会的鼓声,可肃离还是没反应,直盯状上。他过去一探,发现他在看状上的题款。 「大人,开会了。」侍郎说:「这题款有什麽问题吗?」 「签署这状子的,是那寡妻?」他问。 「加急信是这麽说的,大人。」 肃离的背後,发着一股热汗。 催会的鼓声又响了一回,加催他心里的躁动。 「大人,该上会了。」侍郎接过肃离手上的状子。「我一会儿就把状子和合同呈给相关司员,要他们加紧办理。」 之後,肃离全无心思於公事上,镇日浑噩,思绪全绕在那状子上的题款。 下朝後回府,他仍是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任奴仆替他更衣。 他看着存着那些锁片的小屉,心里一直想着:有可能吗?真有这可能吗? 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贵姝的声音。「爷回来了吗?」 「回、回来了,在更衣,夫人。」奴仆畏怯地答。听奴仆的反应,便知道贵姝的怒气有多旺。 接着,便看到贵姝气冲冲地推门而入。她挥手,撵开替他更衣的仆侍。 她瞪他,咬牙切齿。「骗子!」 肃离静静地望着她。 他的平静更触怒贵姝。「你不是说她死了吗?!」 肃离心里有底,明白她在说什麽,可他就是不想和贵姝说白。「你在说什麽?」 「你还装什麽傻?」贵姝骂:「你当年根本没杀她!我跟主母都笨,让你骗了三年!你没杀她!」 「你那麽希望我杀人?」肃离抓她的语病。「你就这麽希望自己也是个杀人犯,镇日活得心惊胆跳?」 贵姝被堵得哑口。她的气实在难解,不只气这三年肃离一直用杀人帮凶的罪名来压她,更气自己被蒙了三年,天真地以为敌人已尽,可以高枕无忧。她真该信自己的直觉,当年要是继续追查,就能拆穿这男人恶劣的戏局。 这男人,即使身为她的夫,还是暗地在保护那女人! 肃离背对她,套她话。「家里发生什麽事,把你惹成这样?丈夫一回来,就这般疯言疯语?」 「你自己去问主母吧!」贵姝哼了一声,又虎虎地走了。 肃离打理好衣装,便到大厅向主母请安,心里也做好准备,承接另一个疯女人质问他当年真相的疯语。 不料,主母的心情相当好,满面春风。 「我说咱们有救了。」她指着桌上的信,说:「快看看,是谁写来的。」 贵姝的脸色寒冰,不屑地偷瞪主母,彷佛在控诉这见风转舵的老人的背叛。 肃离坐下,喝了口茶,打开信读。 他再次无言,如同他在司里读到状上题款的反应。 「这机会真是天赐!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她就出现了,还是以这般大身分出现,太一神真是眷顾我们肃家!有了她,江流侯的位置肯定有你的份儿!」 肃离忽然能够了解贵姝的心情了。这疯癫的老女人,即使跟她住在同个屋檐下数年,他还是没能完全摸透她的心性,她的贪、她的狠,好像是永无止尽的,而且变化无穷。现在他还知道她的贪,可以逼得她甩去面子、尊严,向一个她从前极为鄙视的人屈膝下跪,跪得毫无廉耻。 他为她感到赧然。 「你没什麽话要问我吗?主母。」他问。比如像贵姝质问的,为何当年没杀掉她? 「有,可多着!」主母说:「你们葺舰司的官铜缺多少?」 肃离皱眉。「你问这做什麽?」 「当然是直接找寻家进啊!」主母说:「寻家那片矿脉等於就开在咱家隔壁呢!我们想怎麽用便怎麽用!」 肃离觉得反感,敷衍地答:「主母别操心,寻家已经差了状子和合同,要和我们重新打约,之後定有一番气象。」 贵姝嗤笑一声,脸色却是又恼又辱。 肃离为她感到可怜,因为她的价值连那一纸信都比不过。 奴婢进厅,请他们移驾到餐厅用晚饭。肃离走在前头,贵姝跟了出来。 「很高兴呵?」 他斜眼睨她。 「昔日的好妹妹,如今这般风光了?」贵姝恶质地笑:「可惜,我想也知道,她进寻家的手段能有多磊落。」 「你就磊落了?」他顶她一句。 贵姝弓着爪,抓他臂膀的肉。「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她?」 他默然,想扳开她的手。 贵姝不放。「你说!你心里是不是还有肃奴!」 「她已经不叫肃奴了。」他淡漠地说:「她冠了夫姓,你没看到吗?」 「我管她叫什麽!」贵姝歇斯底里地喊。 肃离觉得好累,累得连这女人的脏手都甩不开。 「贵姝,你的心,就不能再宽一点吗?」他疲惫地说:「她已经是个寡妇了,还能怎样?你放开我,好吗?」 他一放下身段哀求,贵姝反倒没戏唱,忿忿地甩开他,迳自回房,不用饭了。毕竟连她的好帮腔主母,都靠向她敌手那一头,搞得她的心都寒了。 用完饭,他回到书房。那封信,主母差人放在他案头,要他回覆,除了欢迎她归家,嘱她吩咐归期,他们好准备大菜为她洗尘,并也要他多问问寻家在永金脉的矿场上占有多少股权的事。 他的头刺疼极,让他一边吃着烟,一边不停地搓揉。 疼痛稍减,他盯着信,一阵。 他想的,不是该如何启齿,问寻家在永金脉上占有多少股权。 他看着的,是那个信主人亲笔题的款。 她活得好好的。他该高兴。 可是,她现在站着的地方,是一个比妹妹还要遥远的距离。 一个必须戴上寡套,孤单终老一生的寡妇。 他看着那题款的最後一撇落笔,落得挺重,墨色被晕染开来,好像一滴泪,坠在上面。 熟悉的手迹,写着他不熟悉的名字。 寻奴。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五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六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六 奴,对不起,槽厂那片羊脂莲,被毁了。我没能为你保住它,好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 不知是谁买下了那大块湖地,连槽厂都属於他了,他想对槽厂做什麽用途,谁都无权可管。 那人或许觉得羊脂莲过於苍白,不吉利,便残忍地全部铲除。奴,你知道吗?现在还是夏天啊,是羊脂莲开得最茂盛的时候,那些整地的工匠毫不怜惜的把它们铲进水里,泡烂,做其他花种的肥食。 我问一个工匠,这里还会种花吗? 他们说会,要种熟枫莲。 你看过熟枫莲吗?奴。那莲的颜色,用熟枫比拟,都还不足。它跟羊脂莲不同,它不吃清水的,它吃的是含铁、含盐的淤泥,所以开出的花才会那麽红,那麽艳,闻起来甚至有淡淡的,锈味,很像血。 那些泡在水里的羊脂莲,明天就要被埋在淤泥里了。 这座我们一起游过的池塘,以後也不能下了。他们还要在这池的中央,盖一个浮亭。他们说,主人有时会想来这儿喝茶,从北侧的裂口上观赏广袤的湖景,从小洞窥大景,反而能激发人对自然、对天地无垠的想像。 好霸道的一个人啊,你说是不是,奴? ……奴,现在,我的心情,好紧张。 你快回来了。 你会用寻奴的名字回到这个家。 我想问你…… 你愿不愿意看一眼,我为你订造的慾戒? 我还有没有资格,可以握着你的手? 即使你手上的寡套可能刺痛我,我也,无所谓。 肃离下了朝,搭上接他返家的舟马。他望着窗外,发现景色流动得快速,同行的舟马都纷纷落到他们身後。他一愣,问舟夫:「你换到新钮眼了?」 「是的,二爷。」舟夫开心地说:「这铜的质感特好,抓意念抓得特紧特敏,比以前都还好使呢!不愧是特级纯铜。」 「那很好。」他想了想,问:「你在哪儿换到的?供这麽好的铜?」现下供铜吃紧,能换到掺其他金属的杂铜就已好运。 「是寻奴小姐带回来的。」舟夫感激地说。「给我们的礼物。」他的眼里是敬仰,而不是往年的鄙夷。 他震住,瞠大眼,倾着身问:「小姐回来了?」他胸口前的慾戒垂链灼烫着他的皮肤。 「是,午时下的船。」 他的心跳如擂鼓。他催:「你驶快些,我们快回去。」 肃离下了舟马,进了家,发现家里的氛围不同了,每个奴仆的脸上都带笑。他眼尖,看到他们手上都戴着一枚戒子。男的带拇指,女的带食指。 「这哪来的?」他抓了一个奴仆问。「怎每个人都有?」 「是小姐送的,爷。」奴仆露着和舟夫一样的神色。「是掺金混出的铜戒。」三年前,他们根本不屑叫出小姐的称呼,现在却念得挺顺。 掺金混出的铜,虽然无法像纯金一样变卖换钱,但做成手饰,却仍足以向人昭示家境的富裕。在肃离看来,每个带上铜戒的奴仆,突然都对自己出自肃家感到心甘情愿,并且光荣骄傲。 他赶往大厅。大厅外的廊道上堆满了木箱竹箧,一个奴仆搬了一只空箱出来,再搬一只实箱进去。有一个声音在里头喊道:「不,不是这箱,左旁那箱。」 「小姐,这箱?」奴仆指着确定。 「对,那箱,搬进来,劳烦你。」那声音即便对奴仆,也温和有礼,不像往常两位女主人那般颐指气使。 「不劳烦,小姐。」奴仆嘿唷一声,将箱子扛下来,正巧也看到了肃离。「唉呀!二爷回来了。」 厅内无声。 肃离屏息,一步一步靠近。隔着花窗,他看到了厅内人的影子。 他踏进厅内。 一入眼的,就是一抹令他窒息的深沉浓郁的红色。 那惊愕,就像他来到槽厂,忽然看见成片的羊脂莲给铲伐,被熟枫莲所取代的感觉。 那站在厅房正中的女子,身着已婚少妇专着的交领团衫,外罩黑色的对襟直领比甲。团衫是一种宽松长衣,到了女人穿上团衫的年岁,已不再用现出青春的婀娜曲线争锋,反以贵淑端庄的气质体态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女子身上的团衫大红,红中开出铁灰的花团线条,交错舞出莲花、莲茎茂盛的姿态。花团线条灵动,带出的莲花并非素雅重持,而自有一种撩人、诱动的鲜活之气。 这着大红团衫的女子,也解了他记忆中的秀长辫子,而盘起了高髻,用一把像扇骨似开张的金花钿固着,让庄重却有些乏味的发式有了些张扬华贵的盛气。她的额前也不蓄任何留发,因此,再没任何阴影去剥蚀她完美的脸廓,与遮掩她美丽晶亮的眼睛。 理应,他该欢喜看到这双眼睛的。以前,她总畏怯让他看她的眼,因为会让他看出实话来。可现在,她坦荡荡的,任他直视她的眼,她反而大方地含笑以对。 那微笑的眼睛里,藏着一片深沉的阴海,他游不进去,游不进她真正的心海里。 他的奴,像羊脂莲一样乾净的奴,也被铲伐了,给熟枫莲缠绕上。 「大哥。」她放下手上正要呈给主母过目的一条镶玉金颈饰,双手交在腹前,向肃离走来。他看到了一双作凤鸟花草纹路的金铸寡套,繁盛地套在她手上的末二指处,并习惯性地微翘,翘得有些高傲。 他看着,想,她哪来的位置,还能让他为她戴上慾戒呢? 没有。 他胸口垂链,忽然,没了温度,是冰的,凉的,刺的,无命的。 他再定定地注视她,很努力地试着将她这当下的面貌、形象,与他记忆中的肃奴融合。他试了好久,没办法,因为这女人已不叫肃奴,而有了寻奴的新名字。他对这名字多麽陌生,陌生得让他迟迟无法对她说上一声欢迎回来的祝福,或一丝思念的真心。 「大哥还是老样子,这个时间下朝。」她说:「真好,这个家,一点也没变呢!」 肃离还是安静地看她,不回话。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六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七【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七【完】 寻奴笑了一声。「我知道,大哥。这个家没变,却是我这个观看的人变了。」她看了一眼与主母伴坐在东厢椅上的贵姝,问:「大哥和大嫂,都好?我侄子出生了吗?」 贵姝歪着嘴,哼嗤一声,着实厌恶这显然是对他们不幸的婚姻生活幸灾乐祸的蠢问题。 寻奴一愣,敏锐觉察,连忙歉道:「真对不住,大嫂,在你面前提了不该的话题,还望你宽待,实在是离家三年,时而近乡情怯,时而怀乡心切,问话难免失了分寸,希望主母和大嫂多多包涵。」 主母乾笑。「不会不会。」笑完,马上不情愿地撇着嘴。 「你现在倒挺会说话的嘛!」贵姝倒是很直接的表达她的所思所想,毫不掩饰。「跟三年前在亭子里求人的模样,简直大相迳庭。」 肃离皱眉,觉得她实在不得体。「贵姝。」他警告她一声。 贵姝瞪他,指控他竟替寻奴说话。 「没事的,大哥,嫂子的个性直率,挺讨喜的。我以前以为她比我更会说话。」寻奴轻柔的话语,便是有本事把一句酸语融化成一段似讨好人的夸赞。在场人都听得出来,却没人扳脸驳斥,这一驳,反而让人觉得小气。贵姝只好闷着脾气,忍着不发作。 寻奴再说:「没想到大嫂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呢,真让我害臊。那时我根本就是个孩子,什麽也不懂,只凭着一股气乱冲,冒犯了主母、大嫂,还有……」她看向肃离,笑得更深。「大哥。」 她特意顿了一下。 肃离心一悸。 「真的是非常抱歉。」她继续。「当年若没离开家,今日也不会有这个我,踏进这个家,并且帮上主母与大哥这点小忙。」 她说得轻描淡写。她把她应该要剥蚀他肉身的恨意,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好像那不过是一条用清水就可以抹去的小污痕。 「这忙不小,一点也不小!」提到那「小忙」,主母赶紧称道:「还要劳你费心费力了,若有什麽需要,尽管差使这府上的奴仆吧!」她得特意提醒寻奴,她此番让她回家的目的是什麽。虽不怀好意,但这声讨好无疑是教人厌弃鄙视的屈膝。可悲的主母,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向昔日她所不屑的野种下跪,连她媳妇都嫌弃她这唯利是图的待人准则。 「女儿自当尽心尽力。」寻奴躬身敬道:「主母。」 寻奴走到箱旁,开了箱,里头有数个小宝盒,她取了一只,告诉肃离:「刚刚大哥尚未归家,我已将礼品分赠主母、大嫂,以及府里上下奴仆,就只差对大哥的心意还没给。大哥,收下吧。」 她打开盒盖,递给他。是一枚玉造的扳指,翠中带墨的玉泽,像阴雨过後郁郁的山色。「永玉脉出产的山苦玉,颜色越沉,价值越好。大哥戴戴看,看合不合适。」 肃离没有接下,仍在试图看透她的表情。 贵姝一瞧。「唷,多苦的颜色。是不是有什麽含意?」她笑话肃离。「怎麽?离哥,你心虚什麽?不接下吗?」 寻奴不以为意。「不会啊,大嫂不觉得这翠十分稳重吗?」 「小姑,想说什麽便说,你大哥平常话少,真不满,也不会驳你什麽,让你难下台阶。」贵姝哼道:「当年他把你打成那样,从这个家驱走,你还送礼感谢他?这怎麽想都违了常理人心啊。」她好意地提醒他们。 但寻奴看贵姝的眼,始终不含怒,不羞恼,平平和和。 「便是这样,才要感谢。」她回头,再望着肃离,笑:「大哥,我真是打从心底感谢您,真的。」 肃离放弃了。他已经看不透她的心,看不出实话。 贵姝也无暗箭可放,再放下去便显得身段拙劣,气度狭隘,索性沉默蓄锐。 肃离收下礼盒,苦笑着:「谢谢你……」他本想唤她一声奴,却不敢,只能叫:「妹子。」 寻奴的眼笑得弯弯的。「希望大哥喜欢。」 他疲惫的坐在贵姝身旁,让奴仆服侍茶汤,并替他配好烟管与药烟,让他抽食。 「尚未开饭,要不要吃些点心配茶?」寻奴客气地请奴仆替他们拿点心来,再向众人说:「是玉漕的百年老字号做的长生凤眼糕,入口即化。北地乾,种出的花生磨成粉,特细特碎,枫树也没吃什麽水,割出的糖极香极浓,两款极品合着做出的凤眼糕,连穰原人都争先要吃,你们定要嚐嚐看。」 主母笑得假意,纯为敷衍。「你真是有心,我们就嚐嚐吧。」她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寻家那控住永金脉的拳头。 「我便知道主母喜欢。」寻奴笑道:「连穰原人都吃的东西,绝对不俗土。所以我特地买来给您嚐,便是要合您身分。」这话听透了,似乎也不大悦耳,可主母只能呵笑,连称谢,掩饰她屈人之下的难为情。 在心里,肃离总习惯叫她孩子,但此刻,他不会再那样唤她了。她是个大人,看那凝练的表情,做出合时度宜的反应,便知道她的世故。坐在一旁的主母,虽然高兴她为肃家带来原铜的矿源,可要她马上接纳她,那脸色还是僵硬,应对拙劣。贵姝更是始终寒着一张脸,不屑伪装她对这小姑的嫌恶。然而如此,却更突显了寻奴翩翩大度的大方仪态。 对他,尤是。她平静得反常,既没有恨,也没有怨,当然,更没有一丝爱恋仍存的心动。 她不再是那在微风中抖却,需要他替她遮风挡雨的羊脂莲了。 奴仆端来了凤眼糕,寻奴亲手为众人服侍。肃离看着她高昂地翘着指套捻凤眼糕的雍容姿态,美丽,优雅,外人看来或许是赏心悦目的。 他却只想到那双曾为他摘羊脂莲、剥莲蓬的小手,像孩子一样,灵敏而直率地做着自己心里甘愿的事,毫不矫作,毫不虚掩,毫不浮夸,实在得让人感动。 而且,小巧、抖弱得使他心怜得,无以复加。 不见了。 像羊脂莲一样,被工人折掉,泡在水里,被淤泥敷埋。 他的心涌动着一片黑色的苦海,要破堤上岸,再放任下去,他会撑不住。他赶紧吃了几口烟。 他吃烟的动作引起寻奴注意,见他喝乾了茶水,便为他沏茶。 「大哥。」她看他欠佳的脸色。「怎麽了?」 他没搭声。 「大哥,我回来了。」肃奴笑得更柔。「您,不念我吗?」 掩埋了羊脂莲後,在它腐烂的屍体上,要植上的,会是什麽? 他知道,是一簇簇血红的熟枫莲。 --《恋奴?羊脂莲卷》完 《恋奴?羊脂莲卷》第十章〈锁片〉之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