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艾. 酒.》 【楔子】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楔子】 如果慾望有尽头,我会陪你直到尽头; 如果爱情有尽头,死亡是唯一的尽头。 【楔子】 序. 倾听者 & Scriabin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序. 倾听者 S ※※※※※※※※※※ 史克里亚宾(alexandernikoyevichscriab),对於非音乐科班的人而言,这个名字是陌生的。不过提到萧邦,许多人多少有点印象。萧邦夜曲op91、op92几乎已经成为象徵浪漫、爱情,被各种电影、戏剧运用到有如街头垃圾车施放的音乐,那般处於流行与过度泛滥之间的模糊地带。 史克里亚宾,早期他的作品富含萧邦的影子,中後期他走出自己的道路,而且越到後期,音乐的风格与内涵脱离浪漫甚远,也离他成长背景的俄罗斯文化有段距离。更多的是神秘主义,密契经验,对於人类精神面,以及宗教面的描写。 为什麽?为什麽一个作曲家的作品前後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因为史克里亚宾患有严重的忧郁症,而且据资料显示,他还有syhesia的「疾病」。syhesia可以翻译为「共感」,或是「联觉」。一般人没有联觉,每个感官之间都是独立的,听觉对应声音、视觉对应颜色、嗅觉对应气味等等……但拥有联觉的人,譬如史克里亚宾,声音不但能使他听得见,不同的声音还能引发他视觉上色彩的变化。所以对他而言,听见「蓝色狂想曲」,他眼前浮现的可能正是一片深深的蓝。 从我次听到史克里亚宾的音乐,我就深深着迷於他的创作,他的乐句,他的每一颗音符串成宛如一粒粒丰硕葡萄的乐曲。当我查阅史克里亚宾的生平之後,我才明白为什麽我会如此着迷。 因为我也是从小就具有共感,当我次发现这个现象,我还以为自己是怪物,哭泣着想要在後山找一处山洞,把自己藏在里头,以免哪天被电视影集里头来自美国51区的研究小组抓去内华达的沙漠实验室作研究。 幸好後来我学会一件很重要的事,「选择该说的说,把不该说的留在心底」。至此之後,我尽可能和其他人表现出一样的感官能力。眼睛只能看,耳朵只能听,让平凡成为我最重要的美德。 &hesia是一种疾病吗?我不这麽认为,我相信那是艺术家创作的灵感来源,而且是少数获得缪斯眷顾的少数幸运儿被赋予的超能力。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这种「问题」。 和他人不同,太孤独了,使我害怕…… ※※※※※※※※※※ 男子执笔,白金牌的蓝黑色墨水滑过纸面,留下一行行文字。思想在笔尖捉迷藏,笔划逦迤,墨水被纸张的纤维吸收,霎眼。 「天啊!我到底在写些什麽?」彼得绿把手上那张微微泛黄,却次被开封使用的信纸揉成一团,花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写下,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表达什麽的字句,就这麽被包覆在已呈小球状的纸团中。 彼得绿用手在书桌桌面轻轻一拨,纸团落到地上,和地上其他几日来最後都获得同样命运的纸团,静静的躺在那儿。 面对自己的想法无法整理成有逻辑的文章,彼得绿看起来十分苦恼。像是他有什麽想说的,却没有办法表达清楚。宛如自己是一位听障,用周遭人们都不熟悉的手语试图表达自己内心的呼喊。但无论手比得多快,挥舞得多用力,都没有人可以看懂他的意思。渐渐地,连他自己都看不懂自己为什麽要像是一位疯子般挥动双手。 「论文怎麽写就是写不出来……这样下去,毕业遥遥无期,我的光明前程也遥遥无期啊!」 彼得绿无奈的选择静默,他放下钢笔,右手触摸手边那一叠空白的信纸,试图重新执笔,再接再厉。可是他的手随即又从纸上移开,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呼……」。意志力和喜恶感之间的抗争,这次由後者获胜。 研究室内播放着彼得绿最喜欢的史克里亚宾,澎湃的练习曲op812,阵阵穿透彼得绿的耳膜,提醒着他自己身处的位置是现实世界。 「咚咚!」有人敲动房门,打断彼得绿浸淫在乐曲中的思绪。 彼得绿本不想理会敲门声,但现在反正也写不出什麽东西,他侧过头,对门外说:「请问哪里找?」 「绿先生,有你的信。」年轻女子婉约的话语,与略显粗暴的敲门声颇不搭调。 「信?」彼得绿瞧了瞧自己桌上、地上那叠,或者说那一团团信纸,心想自己怎麽就不能好好写一封信,为何别人就能。大概是自己老拿信纸写论文、当成便利贴,还有包裹食物的临时垃圾桶,无视於信纸存在的主要功能,所以信纸才会施予诅咒,让自己写不出半点正经东西。 他无奈的站起身,走到门边。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敞开的角度约莫只有一只手能伸进来的宽度。 眼前的人是位知道对方,但并不熟稔的女子,彼得绿说:「丝聆,好久不见。」 雷丝聆身材娇小,大约一百五十公分出头,一头乌黑的长发盘着,俐落的黑框眼镜掩盖不了一双慧诘的眸子。她比彼得绿矮了近三十公分,却没有一丁点从下往上的卑下感,反而有股慑人的气势。 「学长,听说你在研究室里头闭关已经一个礼拜了。我的妈呀!你看你这颗头,要是再不洗,我看头发就要纠结成一颗粽子了。」雷丝聆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轻轻在鼻头前搧着,示意自己彷佛从彼得绿身上闻到一股酸臭味。 「不好意思。」彼得绿想以笑脸带过,但在女性面前显出不爱乾净的一面,怎麽也说不过去。虽然大家只是系出同门,接受同一位指导教授指导的研究所学长学妹,没有其他更深一层的关系。但今天自己身为一位知识份子,用一头乱发与胡渣迎接年轻女性实在是大大失礼了。 「学长,振作一点。喏!这是你的信。」 「我的信怎麽会在你这里?」 「还说呢!我今天刚好去所办,结果助教一看到我就跟我说有封信是『老大』特别嘱咐要交给你的,可是从上周到今天都没看到你出现,特别叫我来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要是不在,我就把信从门缝底下一塞,让信自个儿听天由命去。」 「老大跑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教授从礼拜一开始,一连三个多礼拜都在国外当访问学人。我想他现在应该正在美国圣地牙哥,参加今年针对忧郁症的国际谘商研讨会。亏你还是老师从大学带到博士班的学生,怎麽消息如此不灵通。」 「这……基本上我和教授只有学术上的交集,私底下我很少过问他的事情,他也很少过问我的事情。」 彼得绿和雷丝聆口中的「老大」,是他们和其他研究生称呼自己指导教授的昵称。研究精神分裂多年,在国内外皆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汪敏谦教授。 「早就听学长姊说了,他们都说彼得绿是一只孤鸟。我看老师不是不想过问,是想过问也没办法吧!」 彼得绿懒得跟雷丝聆继续谈论与教授的关系,淡淡地说:「人的关系不是任何一方强迫就肯定会有进展的。」 「学长,你还是老样子呢!」 「老样子?」 「一想结束话题的时候,就会开始用些比较学术性的语言,想要把话题带过。」 「呵呵,被发现了。」彼得绿不好意思的摸摸头,他这麽说话并非刻意,可是彼得绿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也许是种潜意识的防卫机制,话不投机的时候,大脑的语言区就会从日常语言转换成专业术语,以一般人极为不感兴趣的用语击退与谈者。 「你懂的,就像一个人去面试,面试官问这个人大学念的是什麽,他说是『哲学』或『人类学』,效果一样。」彼得绿挖苦自己说。 「人类对很多自己不清楚的事情都很好奇,唯独对xx学或oo学就是没有兴趣。喔!学长,拜托你不要再转移话题了。」雷丝聆把信塞进微开的门,见彼得绿接在手里,跟着说:「我还要去实验室,先走了。学长,拜托你不要再当宅男了,多出去晒晒太阳吧!」 「好好好,我尽量。」 雷丝聆前脚刚走,彼得绿关上房门,走回书桌前。雷丝聆回头看学长又回到研究室内,轻叹一口气。 离开彼得绿的研究室,雷丝聆穿越圣若望大学校园中最美丽的一段路,经过荷花池,以及种满油桐花的林荫小径,来到医学院研究中心。研究中心大前年甫落成,除医学院本科系外,其余相关科系的系办、实验室、教室都陆续迁进这栋十二楼高,在不见摩天大楼的校区一带显得极为突兀的建筑物。 研究中心崭新的电梯,内外透着冷冰冰的不锈钢气息,电梯内四面有如镜面般光滑,搭乘电梯的人往往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在哪里才好,因为待在电梯中有如一群人待在一面大镜子前揽镜自照。 八楼a区,803室,这里是汪敏谦教授负责的实验室,803室内有进行量化资料分析的电脑与资料库,以及几间负责进行谘商、会谈等等的小房间,相关用以测量心理状态的测验,以及相关仪器。林林总总,在偌大的实验室中倒也不显得拥挤。从这配给超过百坪的研究室空间,就能看出学校对於汪敏谦教授的重视。 实验室里头已有七、八位教授的指导生在里头,大夥儿一面聊天,一面进行一天的例行工作。 「哔!」雷丝聆拿通行证刷过实验室门口的电磁感应器。 实验室里头的人见到雷丝聆,纷纷向她打招呼,最热情的要属就读硕士班三年级,正在赶着毕业论文,比雷丝聆高一年级的学长汤巨德。 「丝聆,早啊!」汤巨德对雷丝聆热情的说。 雷丝聆对汤巨德没给一点好脸色,说:「早安。」然後往自己的办公桌前走去,对电脑萤幕注目的时间还比对汤巨德多。 汤巨德见自己又碰了一个钉子,心中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其他人见状,都在偷笑。汤巨德从雷丝聆进到硕士班就盯上她,可一年多来花招出尽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汤巨德不死心,找话题问说:「丝聆,听说你刚刚去『鸟笼』找鸟,那只鸟还舍不得笼子吗?」 「嗯!」雷丝聆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 汤巨德见雷丝聆冷漠的样子,微微动怒,但又不能把怒气发在喜欢的人身上,只好拿其他人开刀,说:「真搞不懂老大在想什麽,收了一个整天窝在研究室,实验也不做,论文也不写,成天好像山顶洞人一样的博士生。听说彼得绿今年已经博五了,剩下一个多学期要是还提不出论文,就得被迫肄业。这种没用的家伙跟在我们老大身边,连我们这些研究生都跟着丢脸。」 汤巨德抱怨一大堆,雷丝聆说:「我听说绿学长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他不是大三就申请到直攻博士,成为老大的研究生,我想中间可能发生什麽事,或者学长他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吧!」 「什麽叫自己的想法,写不出论文,毕不了业,想什麽都没用。」 「你要这麽说,我想旁人说什麽也没用。」 「学妹,我们跟那只孤鸟不同。你可是拿全额奖学金的种子学生,我也是拿全额奖学金的种子学生,我们生来能力就比其他人强,本来就有发挥天赋,让社会更美好的责任。呵呵,学妹,话说我手上有两张电影票,不如我们一起去看,顺便聊聊接下来的研究计画……」汤巨德扯了半天,最後还是忍不住把话题又兜回想和雷丝聆约会的邀约。 大家正看着郎有意、妹无情的爱情肥皂剧,实验室的门再次开启,众人见到走进来的是教授的大弟子,现在已经是系上专任助理教授的白玛学姊,个个正襟危坐起来。 白玛具有瘦高的模特儿的标准身材,和一般男生说话,足以双眼平视。她的眼界则比身高更高,身为汪敏谦教授近十年最得意的门生,在美国耶鲁完成博士学位後,立即前往德国海德堡大学进行博士後研究。之後,当年以二十六岁英龄,一回国便取得圣若望大学心理谘商学系的专任助理教授聘书。自博士後研究回国迄今,两年来的时光,白玛已经是学院内外看好,未来汪敏谦教授的接班人。 汪敏谦教授一年到头几乎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在各国进行会议与研究,大学实验室基本上交由白玛来管理。白玛是个对於学术研究,对於实验室管理一丝不苟的人。有人说她过於强势,但在她的风格底下,论文总是能够以相当高的质量产出,这对於未来申请博士班,或是去业界找工作都能在履历上有所帮助,故还是有许多研究生趋之若骛的想要成为该研究室的一员。 「你们还有时间闲聊吗?这个礼拜五就要生出paper,针对家暴个案案主们的se(心智状态检查)结果整理出来了吗?你们可不要忘记上次跑出来的数据根本有问题,这次如果方程式还导错,下篇期刊论文就不用劳驾了,听清楚了吗!」 白玛口中的直述句,在研究生耳中听来就像命令句。就连平时吊儿郎当的汤巨德,或是当过兵的学长也不敢造次,大家收拾起轻松的心情,都在自己位子上忙活起来。 白玛走到雷丝聆桌边,说:「学妹,昨天交代你处理的人格类型分类表,弄好了吗?」 雷丝聆透过电脑打开实验室的资料系统,在萤幕上对着白玛指出标示的资料夹,说:「都已经完成了,我早上八点已经上传至资料库中。」 「不错,维持这个效率,今年应该就能顺利毕业。」白玛说话的声音总是冷冷的,但言下之意,众人都明白这已经是她给人接近最大程度的赞美。 「谢谢学姊。」 「对了,我听说你早上去研究生室找了彼得绿一趟?」 「是的,老……我是说教授去圣地牙哥之前留下一封信,说要转交给绿学长,信放在所办,然後刚好我早上去了一趟所办,助教就托我拿给他了。」 「信?你知道是什麽内容吗?」 「这我不清楚,信封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就一般邮局可以买到的普式信封。」 汤巨德一直侧耳倾听两人对话,这时插入一句,说:「搞不好是教授给学长的最後通牒,要他再不写论文就要把他开除啦!哈哈。」 白玛白了汤巨德一眼,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别人的事情管那麽多干嘛。」 「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绿学长身为实验室的成员,老师的研究生,却从来没见他来过研究室,他都博五了,这样下去不被开除才怪。」汤巨德连忙解释。 想当初,白玛还比彼得绿晚一届,进入研究所的时候是彼得绿的学妹,如今彼得绿还在博士班挣扎,自己已经干到助理教授,两人的境遇相差越来越远。 「我出去一下。」白玛没有责难汤巨德,大家很少见到学姊来去匆匆,都以为是汤巨德惹得学姊不高兴的缘故。 白玛踏出实验室,雷丝聆跟着出去。 「你干嘛?」白玛对快步跟在身後的雷丝聆说。 「我……我写了论文的研究计画,想请学姊帮我看看,给我一点意见。」 「你把东西放在我桌上,或是寄到我的电子信箱,我回头跟你说。」 「学姊,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干嘛生气。」 「可是你很少像今天这样急着走。」 「我要去彼得绿那边,看看他搞什麽鬼。」 雷丝聆的视线缓缓往下,像是压抑住内心关切的念头,低声说:「学姊,你很关心绿学长吗?」 白玛脸色微微一变,很快的又回复往常般冰冷,说:「当然,他可是我的学长。」 「大家都说绿学长这个人……很多不好听的,说他离群索居,自以为是什麽的,我从入学以来就见到他这个样子,成天窝在自己的研究室,可是教授好像一直都很重视他,无论什麽活动,或许明明知道学长根本不会参加,却还是要我们这些学弟妹把邀请讯息告诉他。绿学长……他到底有什麽特别的?」 白玛停下脚步,说:「任何事情有果必有因,但我们往往只看到结果。好比谘商就是要追究出造成案主心理上有所困扰的原因,这是一份艰难的工作。但我们往往对案主可以做到,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做不到。」 「就像一个人可能对男女朋友很好,对自己的家人却因为太亲近而疏忽,甚至漠视。」 「嗯!所以我们得避免成为这种人。」 「所以有什麽困扰着绿学长,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吗?」 白玛沉吟了一下,说:「可以这麽说吧!你回实验室继续工作,你的研究计画我最晚明天回覆你,先这样吧!」 看着白玛的背影,雷丝聆猜测着白玛沉吟之间没有吐露,自己也不方便探问的实情。 序. 倾听者 S 1.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Allegro fuocoso 白玛和彼得绿,他们在校园中,位於艺术学院一带的荷花池旁不期而遇。 「绿,你怎麽在这里?」白玛有点惊讶的说。 「呵呵,白玛,我出现在校园中很奇怪吗?我好歹还是个学生啊!」彼得绿见到白玛,微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以为你可能在研究室。」 「我得离开研究室几天才行。」 「离开研究室几天,什麽意思?你该不会在里头窝太久,突然顿悟要出家了吧?」 「没有啦!大隐隐於世,要出家也不用特地上山,待在台北这个鬼地方就已经是一大修行了呢!」 「不过到底是什麽力量,可以让你这研究室的宅男愿意到外头透透气?」白玛好奇问道。 彼得绿从单肩包中拿出一叠信纸,递给白玛,说:「教授的信,你读了就知道。」 白玛摊开信,一叠信纸总共三张,最上面张是汪敏谦教授的亲笔信。 ※※※※※※※※※※ 彼得绿同学 出国前的茶会没见到你出席,最近过得可好?还窝在自己的小天地吗? 这个世界何其大,五彩缤纷的各种人生乐趣何其多。当然不只是乐趣,也有其他滋味,但正是种种滋味造就我们每个人丰富的人生。 还记得希腊先哲柏拉图的「洞穴之喻」,洞穴里头的囚徒因为行动受到限制,终日只能对着墙壁上因火光而呈现的影子,因此他们以为影子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直到有天逃脱了,走出洞穴,才知道世界何其大,自己过去的认识何其渺小。 我知道走出洞穴很难,但你已经见过洞穴外,真实世界的真理之光,真能忍受小小洞穴中不真实的幻影吗? 我想你也很清楚,再厉害的心理医师或谘商师,如果案主自己不肯转念,恐怕用再好的药,施予再多的办法都没有用。 老师当然希望你走出去,但能不能走出去只能靠你自己的意志力和决心。 已经发生的,我知道很难让它过去,但过去种种应该转化为我们回忆中持续让我们人生前进的动力,而不是阻力。 现在,老师希望借用你的长才,帮老师去照顾一位老朋友,夏牧先生交托的案主。我想你去看看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会对你有好的影响。更重要地,这个案主很特别,为师的相信大概唯有你可以觉察出困扰案主的问题症结,进而帮助案主回归正常。 我先说,这可不是茶会、谢师宴,或者其他交际应酬的场合,念在我们师徒近十年的交情,请务必赴会,就算不愿意接下这个个案,至少为了老师的面子,这礼拜你得去露个脸。虽然你还在洞穴中,但我相信对的道理,你并没有忘记。 敬祝平安喜乐 汪敏谦 ※※※※※※※※※※ 翻开第二张信纸,是用喷墨印表机印制的彩色地图,地图上有文字说明和标记,注明案主居住地址、交通资讯,以及联络电话。 「蝉鸣山庄……绿,这地点在南投山区耶!」白玛说。 「是啊!光看地图就觉得十分修身养性。」彼得绿说。 「这不是叫你从都市丛林,转而隐居到真正的深山里头吧?」 「哈哈,是这样也没什麽不好啊!」彼得绿看得很开,笑说。 白玛翻开第三张信纸,纸上内容是教授写给对方的信息,寥寥几句写道: ※※※※※※※※※※ 敬爱的夏兄 此生为我得意门生,烦请替我多多照顾。 汪敏谦 ※※※※※※※※※※ 白玛看完信,说:「看来老师已经跟对方说好了,会由你去。」 「看情况应该是,而且老师应该已经掌握了个案的资料,只是不知道为什麽没有写出来。」彼得绿说。 「看起来不错啊!也许透过帮助他人,能够找回你对社会人际关系的感觉。」 「说得好像我活在另外一个次元似的。」 「绿,我回国後还真的以为你活在另外一个次元呢!唉……事情都过去这麽久了,就跟老师说得一样,释怀吧!」 彼得绿没有回答,忘不忘得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答案。 白玛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给彼得绿,说:「有什麽事需要帮忙,记得打电话给我。」 彼得绿苦笑说:「学姊,我……我手机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你太夸张了,跟我来!」 白玛领着彼得绿,回到自己的研究室。白玛的研究室内一尘不染,所有物品摆放的井井有条。 「白玛,你的研究室长得真像图书馆。」彼得绿说。 「你少挖苦我。」 白玛打开书桌,拿出一支手机,连同充电器、电池,全部装进小塑胶袋,交给彼得绿,说:「这手机送你,不用还了。山顶洞人,记得充电,知道吗?」 「可是我没有si卡,有手机也没用。」彼得绿想把手机还给白玛,白玛推过他的手,说:「这支是我的备用手机,里头已经有si卡了,反正这号码我几乎没在用,一并送给你了。你可别拿我的号码乱打电话,我到时候可是会拿着帐单找你追债喔!」 「谢啦!我真是麻烦大家了。」彼得绿想到汪敏谦教授,想到白玛,两人丝毫不吝於帮助自己,尽管彼此之间已许久没有好好交谈,彼得绿感受到两人的温情,心底不免感动。 「你打算什麽时候出发?」 「我想事不宜迟,晚上跟对方联络之後,明天就出发。」 「看到你还愿意走这一趟,我终於可以放心了。原来汪老师对你还是有影响力,真是可喜可贺。」 「老师的信让我很感动,我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反正去看看也没有损失,不合胃口还可以作罢。」 「是这样没错,但你好歹顾一下老师的颜面,千万不要失礼。」 「这我明白,话说……我想基本礼貌应该不会因为我这两年不问世事就改变吧!」 白玛一脸正经的对彼得绿说:「总而言之,我由衷建议你,洗个澡,换套乾净衣服再去。」 「哈哈,你是担心对方看到我穷酸的样子,会对我信心全失吗?」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让自己沐浴在许久不见的阳光底下,包括你的心。」白玛指着彼得绿的胸口说。 「我会的。」彼得绿左手轻放在自己胸口,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仍在,意味着生命之流仍持续前进。 白玛陪伴彼得绿,两人一路走到接近校门口,一进校园最醒目,以各色花朵与绿草栽种排列出「圣若望大学」中英文的广大花钟前。 白玛一直目送彼得绿出了校门,才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手机,她从联络人中找到「汪敏谦教授」的电话,然後发送出一则讯息: ※※※※※※※※※※ 老师,这样真的好吗? ※※※※※※※※※※ 1.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Allegro fuocoso 2.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2.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Adagio 彼得绿的住处距离圣若望大学,搭乘公车有半个小时左右车程。靠近外双溪一带,这里位於铭传、东吴等大学交界处,许多学生都会在这边租房子。 对一般的研究生而言,研究室是工作的地方,就像是一间专门用来读书的书房。研究室里头有最少的干扰,把可能影响研究和读书进度的诱因全部放置在吸纳每天疲劳的租屋处。 对彼得绿而言则不然,他待在研究室的时间,不知从何时开始比待在自己房间的时间更多。 租屋处,反而像是仓库,像是久久才回一次的老家。 十坪大小的房间,位在一栋公寓顶楼上加盖的铁皮屋中。坪数以台北市的出租房间坪数来说算大,但铁皮屋冬冷夏热,想要空间,又想省钱的学生才会考虑。房间里头虽然有一台冷气,但面对夏至动辄接近四十度高温,往往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明明冷气开到二十度以下,却老半天才降至二十八、九度,就再也降不下去。 彼得绿走进房间,房内谈不上有任何设计感。房间里头毫无摆设与装饰品,就像一间随时可以来来去去的廉价旅馆。地板上有张床垫,彼得绿坐在床垫上,打开床沿靠墙处的电风扇。电扇像是有阵子没人使用,扇叶蒙上一层灰。 打开衣橱,衣橱内的衣物还算乾净,看得出几乎是至少穿过一两年以上的旧衣服,衣服因为长年穿着而失去光泽。 彼得绿拿了几件白衬衫,配上牛仔裤与西装裤,以及家里长辈留下来,一件已经超过三十岁,没有内里的轻薄皮外套。其他就是一些简单的内衣裤和袜子,大约是足够生活三到五天的轻便服装。 彼得绿想起白玛特别嘱咐他要记得洗澡,脱下外衣走进盥洗室。 透过洗手台上方的镜子,彼得绿面对自己一脸胡渣,以及久久没有整理,几乎留到肩膀的长发。他转动水龙头,接了一盆子热水,拿出刮胡刀,没有使用任何泡沫就开始刮起胡子。热水蒸腾,很快的整间盥洗室都充满蒸气。 剃完胡子,彼得绿打开淋浴用的莲蓬头,他过去习惯把水温维持在不甚温热的温度,但今天像是特别想要洗得乾净些,水温比平常高出许多。 当水淋在头上,滑过脸颊、肩膀、胸口、腹部,然後渐渐往私处与腿部流动。彼得绿阖上双眼,感受水流在他身上活动时,每一寸肌肤传来的温热感。 莲蓬头流下的水,淋浴的人希望水能冲走身上污垢,还能让心灵也跟着洗得澄明。 「要是有浴缸就好了。」彼得绿喃喃说。他对在台北的生活品质要求不多,唯独一直想要好好泡澡的愿望,始终难以实现。一年顶多去个一两次北投,其他时间对普通学生来说,要租一间能泡澡的房间,谈何容易。 洗过澡,彼得绿拿出白玛送给他的手机,按照信纸上写下的电话,拨了过去。 「嘟噜噜……嘟噜噜……」响了将近十秒,电话才被接起。 「喂!这里是夏公馆。」接起电话的,听起来是一位语音略带沙哑,吐字清晰且稳重的中年男子。 彼得绿许久没有跟陌生人通电话,略显紧张的说:「您、您好,我是圣若望大学心理谘商学系,汪、汪敏谦教授的学生。」彼得绿因紧张而略为口吃,用很官腔的措辞介绍了自己。 男子听到是汪敏谦教授的学生,顿时意会过来,语气从平和稳重转为热情,说:「您是彼得绿先生吧?汪教授是我们家老爷的好朋友,关於您要造访蝉鸣山庄之事,老爷都已经交代了,请问您计画何时前来呢?」 「我预计搭明天早上的车,算一算时间,应该明天下午五点前会到。」彼得绿一面看信纸上交通资讯的内容,稍微计算一下,便说。 「绿先生,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派专车接送。」 「没关系,我也想好好看一看南投,让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好,那我就不勉强了,明天我会静候您的到来。」 「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我是蝉鸣山庄的管家,我姓雷,称呼我雷管家即可。」 「雷管家,小弟算是晚辈,就别用『您』称呼我了,我听起来怪别扭,而且也受不起。」 「哈哈,老爷的贵宾,我们山庄上上下下都会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招待,若您介意,那我就称呼您一声绿先生。」 听到雷管家爽朗的笑声,彼得绿放心不少,说:「那就明天见了。」 隔天一早,彼得绿搭上清晨六点十分的国光客运,前往南投。 也许太久没有旅行,前一晚彼得绿睡得并不安稳,但旅行带来的兴奋感,让睡眠不足的他上车後竟然没有一丝睡意。他看着窗外,看着台北都市的灰色丛林不断後退,丛林的高度不断下降,空气也从灰蒙蒙的颜色逐渐向淡蓝色稀释。 客运上播放供旅客打发时间的电影,通常不是什麽流的院线片,多是一些b级片,或是早已不被年轻人所认识的往日经典。 车上乘客几乎都睡了,彼得绿睡不着,心思也不在电影上。他从背包中拿出ds(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这本可是心理谘商与实务工作者的圣经,由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出版,用来作为精神疾病诊断的指导手册。对於精神疾病的诊断、描述、治疗等等的词汇与内涵,皆有明确的定义与记载。ds每几年就会进行改版,与时俱进,如第二版中将「同性恋」列为可诊断的一种疾病,这个看法早为现代精神病学所摒弃。第四版之後对於忧郁症有更多着墨,这也因应现代人罹患忧郁症的普遍程度。 翻开这本许久没有阅读的书,彼得绿还先确认一下带的是不是最新版本,确认是最新版本後,才松了一口气。 翻到「解离性疾患」,其中在「解离性人格疾患」这一页,一张书签落了下来。 彼得绿拾起书签,书签是用淡淡的绿色竹片所制,上头还有一幅以各色压花拼贴的、停在芦苇上的蜻蜓。书签背面,女性手笔清秀的字迹写道:「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八个字,右下角还有名字,题着小小一个「黛」字。 把书签放回原本插入的那一页,彼得绿阖上书本,在仅能听得见引擎声的客运车厢内,他开始想着一件事,「到底是什麽案主,汪教授会特别指定自己前往进行谘商,而且教授在信中特别提到唯有自己能觉察到案主的病症。」除此之外,汪敏谦留下的讯息极少,自己简直就像被邀请参加一场推理竞赛,书信本身就是一个谜。 「会是什麽样的一位案主呢?」彼得绿左想右想,心中没有一个答案。越是用心思考,他越觉得疲累。没想多久,便沉沉睡去。 2.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Adagio 3.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3.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Presto 当彼得绿再次睁开眼,太阳光几乎刺得他眼睛张不开,是太阳探出头,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抵达国光客运南投站,彼得绿转乘南投当地的客运,换了两次车,花了几乎跟台北南下南投差不多的时间,终於在下午两点多来到地图上标示,距离蝉鸣山庄要步行约三十分钟路程,再也没有大众交通工具的蝉鸣山庄入口。 这里算是中央山脉的一部分,凉爽的温度让彼得绿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在口鼻间流溢,本来因为搭了好几个小时客运,因而闷到头晕的脑袋瞬间得以苏醒。 顺着公车站牌,马路对面一处斜坡,刻有「蝉鸣山庄」四个大字,以桧木制成的告示牌标示出入口处。 彼得绿穿过马路,顺着告示牌指示,泥土间铺了碎石子,两旁以枕木画出道路界线的小径前行。小径可容纳一辆巴士宽度的车辆通行,两旁是茂密的松树,小径蜿蜒,看不到尽头。 彼得绿走着走着,忍不住觉得似乎路程不止三十分钟,但又想可能是自己次来,因为不熟悉感作祟,才会觉得这段路走得特别久。一般人进入陌生环境,都会有这种错觉,等到对环境熟悉之後,时间感自然会回归正常。 茂密的森林下,蜿蜒的道路只有一条,让人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前行。 突如其来的大雾,一时间让彼得绿迷失方向。 「奇怪,怎麽路好像不见了……」雾来得很快,没两下子彼得绿的视线范围被缩小至方圆两公尺内。白色的雾阻挡视线,尽管感受得到太阳光,却给人一种身在黑暗中的恐惧感。 一不小心,彼得绿走出小径,然後他发现自己脚底下不再是熟悉的碎石子路,而是林荫草地。 彼得绿有点慌了手脚,他不敢妄自移动,就怕越走越远。这时他想起白玛送给他的手机,赶紧拿出手机,拨电话给蝉鸣山庄。 「喂!夏公馆您好……」 听到雷管家的声音,彼得绿说:「雷管家,我是彼得绿,现在我人在山庄入口附近,这里起了大雾,我好像偏离了行进路线,现在在树林中迷了路。」 「喂?是……彼……先……吗……」收讯越来越差,彼得绿见状,将手机拿高,想让手机更容易收到信号。可是他尝试半天,收讯并没有变好。 「怎麽会这样。」彼得绿看着手机萤幕,发现萤幕上头的电池状态图示冒出警示的红色闪光,原来不是收讯不好,而是手机的电池几乎已经到底。 彼得绿想到自己昨天拿到手机,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认真确认过手机电池还有多少电量,暗骂自己糊涂,做事情不够周到。 「这下只好等雾散去了。」也许是长久待在研究室,鲜少外出的这段日子所培养出属於一个人的静谧感。彼得绿靠着一棵树坐下,拿出随身听,戴上耳机,听着熟悉的史克里亚宾。本来有点不安、躁动的心都因为史克里亚宾的琴音而舒缓。 时间接近傍晚,温度也不断下降,大雾这时逐渐散去,但视线也将随着太阳光而陷入真正的黑暗。 「绿先生!」、「绿先生!」…… 彼得绿听见远方雾中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拔下耳机,对呼唤声的所在方向喊道:「我在这里!」 呼唤声停歇,但彼得绿能听到复数的人声逐渐向自己位置靠近的脚步声。 视线内,一位留着一撇小胡子,头戴渔夫帽,手上拿着手电筒与猎枪的中年人从雾中走出来,他身後带着两位年轻人,看轮廓应该是山上的原住民。 「你是绿先生吗?」中年男子对彼得绿说,彼得绿听声音便认出是雷管家,喜道:「我是彼得绿,您是雷管家吧!」 「绿先生,我可找到您了。」雷管家看起来比彼得绿还高兴,说。 「不好意思,我在雾中迷了路,手机又没电,只好待在原地等待救援。真不好意思,天来就带给你们麻烦。」 「您说这什麽话,一般人来山上,对於山上很多事情都不熟,我们没有克尽地主之谊,忘了将午後大雾算进去,派车去接您,幸好最後人没出事,不然我肯定没法向老爷和汪教授交代。」 「这里午後都会起大雾吗?」 「是啊!山里头温度低、湿度高,上午到中午这段时间,出太阳的时候温度陡然上升,过了中午温度下降,地面的温度赶不上空气变化的速度,蓄积的水气受到冷热空气对流影响,从地面蒸腾起来。通常下午两三点是雾最大的时候,也是上下山最危险的时候。」雷管家对整座山庄与南投山区的气候如数家珍,宛如在描述自己家後花园似的,将起雾的原理与注意事项顺口交代一遍。 「我真是长见识了。」彼得绿感激的说。他背起背包,然後将随身听装进去。 雷管家见到随身听,问说:「你刚刚在听随身听?」 「嗯!」 「那您怎麽听得见我们叫您的声音。」雷管家想到刚才在雾中听到彼得绿的回应,大概与彼得绿的位置相隔四五百公尺之远,感到不可思议的问说。 「可能因为我没有开很大声的关系,所以可以听得见你们的声音,而且一般人都会对自己的名字比较敏感嘛!」 彼得绿注意到雷管家手上的猎枪,问说:「这是真枪吗?」 雷管家身後两位原住民,两人手上虽没有猎枪,腰间系着开山刀,戴着武装。 「山区偶尔会出现野猪,要是跟他们干上,手中没有武器可是小命难保。这把猎枪是老爷从国外带回来的宝贝,呵呵,说穿了是违禁品。」 「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警察不会找我们麻烦。」 「後面这两位是?」彼得绿问雷管家说。 「他们是老爷雇的临时工,平常维护植被之余也会做些杂工,总之上班时间有什麽活儿就做什麽活儿。」 彼得绿对两位原住民点头示意说:「你们好。」 两位先住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十分腼腆。 「哈啾!」彼得绿冷不防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山区比较冷些,我们快进屋子去,嘿嘿!我老婆的咖啡可是一绝喔!」雷管家说。 「管家的太太也在蝉鸣山庄工作吗?」 「嗯!我太太她负责打点厨房内务,是一位泡咖啡高手呢!」说到自己妻子,雷管家露出骄傲的表情。 「无论如何我都要嚐一嚐。」 「还是你想喝一杯威士忌暖暖身子也行。」雷管家对彼得绿小声说。 彼得绿吞了一口口水,铁下心拒绝,说:「不了,咖啡就好。」 3.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Presto 4.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4.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Funebre 有雷管家引路,大雾彷佛成为不存在的东西。 对於蝉鸣山庄周遭所有交通路线与位置,雷管家肯定十分熟稔,他靠着其实对白雾帮助有限的手电筒,依旧很轻易的找回原路,不到十分钟就来到蝉鸣山庄的主建筑物。 彼得绿见到眼前的建筑物,整个人震惊不已,赞叹说:「天啊!谁想得到山里头竟然有如此古典的瑞士建筑。」 「绿先生对建筑有研究?」雷管家问道。 「不敢说研究,只是美的东西总会吸引人用心去欣赏,花时间去了解。」 蝉鸣山庄的主体建物,在群山环抱之中,以天然素材为原料,以二十世纪瑞士极简主义风格为蓝本,建构出这栋带着蝉色,并且拱成一座蝉身线条的现代建筑。 「我们都叫这栋建筑物为『蝉舍』,这可是老爷参与设计,耗费六年时间才完成的心血。」蝉舍高三层楼,侧面曲线和群山的线条彼此呼应。各个方位皆有大片采光玻璃,与整体山林环境像似融为一体,彷佛室内室外皆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雷管家先带彼得绿在蝉舍外头四周绕绕,只见蝉舍整体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蝉,大门位置有如在蝉首,建筑物从大门往两旁宛如翅膀般延伸开来。 「蝉舍大门进去先是挑高三层楼的大厅与饭厅,後面分为东西两侧,东侧为老爷主要活动的地方,西侧主要为少爷和小姐活动的地方。再往後还有客房,而东西两侧中间有以顶级室内温室设备温控的花园,东西两侧皆能互相穿越花园来到彼此的所在地。」 雷管家像是一位导游,对彼得绿这位外来客详细介绍屋内的空间配置。 走进大门,还没喝到一口热咖啡,彼得绿就觉得身子暖活起来。 「室内比较暖,是因为有空调的关系吗?」 「是的,室内的恒温空调系统保持在舒适的摄氏二十五度,以及六十的相对湿度。当然啦!气温爽朗的时候,不开空调也很舒适。」 「这里真是太棒了!平常夏先生也住在这里吗?」 「基本上是,老爷几年前退休後,就一直以这里为家。」 「那怎麽不见夏先生呢?」 「老爷他有事,大概八月初才会回来。」 「这样啊?可是,我的指导教授汪老师拜托我来这里的工作怎麽办?」 「老爷临走前已经交代过,昨天还特地打电话回来确认您造访的消息。相关工作您有什麽不了解的,问我就可以了。」 「好,那我想先见见案主。」 「案主?」 「一般我们不会称呼来求诊的人为病人或病患,我们会用比较温和的语汇,像是『来谈者』或『案主』之类的词。」 「您不先回房休息?我们可是有准备丰盛的晚餐喔!还请绿先生先回房,我们七点准时开饭。」 「这……好吧!」彼得绿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肩负起老师交托的重任,他本想先看看案主的情况,再做决定是否要留下来,或是立刻离开。碍於雷管家盛情难却,他只好答应下来。 雷管家带着他来到蝉舍西侧後方,位於二楼的客房,并把客房钥匙交给他。 「这是客房钥匙,您可以在蝉舍内自由进出,如果您不需要我们为您整理房间,尽管可以将房门锁上。」 「谢谢。」 「那就等会儿用餐时间,我们饭厅见。」 彼得绿谢过雷管家,进到客房先将行李安顿好。蝉舍外观有三层楼高,但这间房间本身挑高两层,等於蝉舍内这一区其实只有两层楼的空间。 「好大啊!」说是客房,铺着灰色地毯,室内一律用柚木家具,并且巧妙地将现代化设施遮蔽於木材建材背後,足足有十三四坪以上的房间,远比许多普通人住家的主卧室还豪华上百倍。 彼得绿坐在软软的床上,顺势一躺,他看着天花板以水晶玻璃制成的吊灯,心想:「看来是走不了了,但这麽舒服的地方,多待一两天也没什麽不好。」 和狭小的研究室,或是如仓库般的租屋处相比,太久没有身处於舒适的环境,彼得绿的意志力受到动摇,本来抱着可能当天就要离开的心,被抛到九霄云外。 七点一到,钟摆规律晃动的珐琅钟,由足足有两米高的大厅,传来厚重的钟声。 彼得绿简单洗了把脸,来到大厅,大厅内雷管家和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士正候着他。彼得绿向雷管家打招呼,对女士说:「想必您就是雷太太吧?」 「先生猜得那麽准,想必是我先生跟您说了。」 「嗯!雷管家大大称赞您的厨艺,等一下我可有口福了。」 「这边请。」 蝉舍内有两个饭厅,其中一个饭厅位於大厅左侧,大厅与西侧的交界。 雷管家夫妻带彼得绿走进饭厅,里头已经有一位年轻的女佣守在门边,桌上摆满各色食物,使用的为西式餐具,全部都是陶瓷制品与银制品。 餐桌上已有两个人,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男孩子看起来比女孩年纪略长,留着比实际年龄成熟的西装头,身材消瘦。他静静的看着彼得绿,直到他坐下。彼得绿对他的眼印象,心里忍不住说:「好秀气的小男生。」 小女孩则是留着一头红发,配上如洋娃娃般白皙的肌肤,以及有着立体五官的小巧脸庞,乍看之下还真不像华人。 雷管家介绍彼此,对男孩和女孩说:「这位是来自台北圣若望大学,受老爷邀请前来此地的彼得绿先生。」 跟着向他们介绍彼得绿说:「这位比较年长的是我们老爷的公子,夏唯。他从小在美国念书,这个月回来渡假,下个月离开。」 彼得绿问夏唯说:「你几年级了?」 夏唯面对彼得绿,显得有点害羞,说:「九年级。」 坐在夏唯左手边,位置是餐桌主位的小女孩,她从头到尾静静的动也不动,好似真的是尊洋娃娃。 雷管家走到小女孩身边,向彼得绿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老爷的千金,夏朵小姐。她从小跟在老爷身边长大,和我们少爷生日只差几天。」 「所以你们同年罗?」彼得绿指着夏唯和夏朵说。他有些疑惑,以一般女性怀孕周期的时间表来计算,兄妹之间的岁数最少差一年左右,或更长一段时间。如果是双胞胎,差几分钟出世也属正常。可是只差几天,这种情况基本上不可能。彼得绿忍住好奇心,他不想过问人家的家务事。毕竟在台湾笑贫不笑娼的社会价值观体系底下,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或是在外头养几位情妇早就不是什麽大新闻。 「嗯!我的生日是二月二十六,妹妹是二月二十九。绿先生,你是不是在想为什麽我们两兄妹长得那麽不像,生日又很奇妙的只差几天呢?」夏唯给人的印象,个性不算外向。他很有礼貌的回答彼得绿的问题,对於这位素未谋面的外来客,显得很有兴趣。 「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因为你的脸藏不住心里话,不只我,现场每个人应该都看得出来。」 「真的吗?多有冒犯,不好意思。」彼得绿许久没有在外社交,还没找回人与人相处,符合社会礼教标准的假面具。 「我和妹妹是不同的妈妈生的,这样你懂了吗,绿先生?」夏唯满不在乎的把大人的荒唐事向彼得绿说。 「懂、懂了,谢谢。」彼得绿面对夏唯大方的据实以告,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席间,雷管家陪同公子和小姐,以及彼得绿用餐。本来彼得绿还担心雷管家要谈什麽礼数,不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他自己跟两个孩子都不熟,担心冷场。雷管家坐下来,至少有个彼此都认识的人可以照应。 和彼得绿预测的一样,这是很安静的一餐,但因为雷管家的加入,至少在大家静默的时候,他能和大家虚应几句,尽管气氛显得略僵,至少比大家什麽都不说来得好。 4. Piano Sonata No. 1 in F minor, Op 6: Funebre 5. Piano Sonata No 2 (Sonata-Fantasy) in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5. Piano Sonata No 2 (SonataFantasy) in G sharp minor, Op 19: Andante 「我先告退了,两位慢用。」夏唯吃得很少,和他这个年纪,发育中的男生对於食物摄取量的需求有不小的差异。 夏朵对夏唯使了一个眼色,希望她不要走,留下自己和彼得绿共处一室。夏唯没有发出声音,用嘴型告诉妹妹说,「不要紧的,放心。」夏朵见夏唯无视自己的请求,只得继续面对她眼前那盘食物。 夏朵吃饭的速度非常慢,始终用自己的步调在吃,同桌的人,守在旁边的女佣,众人在她眼中好像都不存在。整个世界都属於她自己一个人,以及餐盘中的食物。彼得绿观察夏朵席间与他人互动的情况,推测这位小妹妹很可能就是老师受友人之托,有心理问题需要协助的案主。 雷管家没有多问,看起来对夏唯的食量已经见怪不怪。 彼得绿则忍不住问说:「夏唯,你不吃了吗?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要多吃一点唷!」 「没关系,我不喜欢吃太多。」 「好吧!」 夏唯走进西侧通道,不忘回头瞧了彼得绿一眼。彼得绿发现夏唯好像在看自己,朝门边看过去,夏唯才倏地隐没在门後。 彼得绿和夏朵很类似,他们不干涉彼此,自己吃自己的。饭厅有如彼得绿习惯的研究室,他什麽也感受不到,除了自己咀嚼的动作和声音。 雷管家已经用完餐,他对彼得绿说:「先生,我先离席了,您慢慢吃,有什麽事情只要按一下墙壁旁的通讯保全设备『镜射』的呼叫钮,就会有人出来招呼。」 蝉舍内每一个区块,墙壁上都有一组通讯器,上面有麦克风,以及可以视讯通话的萤幕和微型摄影机。 彼得绿见到室内各种现代产品,忖道:「有钱人家的住宅果然不一样,除了机能性之外,保全维护也是很重要。」 雷管家离席,不知何时,原本随侍在侧的女佣也不见踪影。 饭厅就剩彼得绿和夏朵两个人,两个人好像在比赛耐力,理论上他们都意识到彼此存在,但谁也不愿意抢个跟对方说话。饭厅内,刀叉与餐盘摩擦的声音,刺耳外更显得寂寥。 夏朵放下餐具,作势要离开,彼得绿不想失礼,虽然场面尴尬,但他仍想至少打个招呼。但夏朵没有给彼得绿机会,她并不是用双脚来移动。餐桌遮蔽了夏朵下半身,以至於彼得绿没有发现夏朵其实坐在一辆电动轮椅上。 夏朵左手放在触控面板,轮椅便随着她的手势自由移动,她一句话也没说,进了西侧区域。 临走前,彼得绿和夏朵连半秒钟的眼神接触也未曾发生。彼得绿的存在,对夏朵而言是必须装作不存在的物体,如此才能让自己在镇定的情况下吃完晚餐。 虽然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连一次眼神也未曾交会,彼得绿却记得夏朵的双眸。夏朵的眼睛和一般华人也不同,左眼有着如大海般深邃的蓝色瞳孔,右眼则是呈现出耀眼的金黄色瞳孔。颜色本身只是表象,让彼得绿开不了口的是少女的眼神,冷漠、寂静,朝她的脸庞望去,只见一座无言的山丘。 回到自己房间,彼得绿有股说不出的疲劳。也许是床太软了,也许是清新的空气让人难以抗拒。也可能是今天晚上见到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呈现出来的气质是如此与众不同,尤其是夏朵,彼得绿以为,「那不是属於孩子该有的眼神。」 「叮咚!」彼得绿被门边通讯器发出的门铃声,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通过通讯器的萤幕,彼得绿见是雷管家,问说:「雷管家,有什麽事吗?」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彼得绿没多想,把房门打开。雷管家拿出一个烤上黑漆的铝盒,对彼得绿说:「这是老爷要我给你的,你对於工作和其他想知道的一切应该就在里面。」 「谢谢。」 雷管家离开,彼得绿发现客房和五星级大饭店类似,门外有可与房内通话的通信器,只是蝉舍更高级,还具备可看到人像的摄影机与萤幕。 打开铝盒,里头有三样东西,一把钥匙、一张光碟,和一份合约。彼得绿看到这三样分开看很普通,共同放进一个黑色箱子里头倒显得稀奇古怪的东西,本来昏昏欲睡的脑袋顿时精神大振,他见钥匙没有说明,合约书上头的描述也不甚清楚,索性将光碟放进光碟机,打开电视萤幕,想看看夏牧要告诉他的讯息到底是什麽。 电视萤幕上,一位留着络腮胡,精神抖擞的老人,他坐在一张古董椅子上,面对镜头丝毫没有紧张,说:「亲爱的朋友,欢迎愿意光临寒舍。尽管在录制这段影片的时候,我不是很确定汪老选出的是哪一位优秀的谘商师,但我相信汪老的眼光。底下,我就简单说明在下这次想要拜托您进行的委托……」 萤幕上出现子母分割画面,子画面是夏朵的生活录影,从小到大的可爱模样,如走马灯般播送。电视播送着夏牧说话的声音,画面却未曾有所变化,彼得绿一开始以为夏牧习惯保持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待彼得绿仔细查看,他发现画面上的夏牧身影乃是撷取自一张静止不动的照片。 夏牧的录音继续播送:「我的女儿夏朵,她生来就被我赋予不一样的任务。在她一岁半的时候,我便和美国数一数二的rhc控股集团总裁,也是我的好友乔?道格拉斯为他的儿子史蒂芬和我的女儿夏朵订下婚约,这个婚约将在两人十六岁的时候执行。然而,我的女儿夏朵对这件事情虽不抗拒,却有一个难言之隐。我的女儿夏朵,她患有androphobia,也就是所谓『异性的恐惧症』。除了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家人、朋友,她没有办法跟其他男性建立友谊,而这对於我和乔所订下的婚约将产生影响,而这个影响将扩及我的事业版图,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克服……」 看到这里,彼得绿终於了解此行任务,以及需要诊治的对象,也明白为什麽夏朵在餐厅始终对他一语不发,原来是受到恐惧症的困扰。 萤幕中,夏牧继续说道:「如果你自认能够胜任这份工作,我将提供优渥的报酬。首先是担任此工作的谘商师将能自由进出蝉舍地下室的酒窖,里头有我多年来自世界各地蒐集,包括波尔多五大酒庄等上万瓶世界一级的葡萄酒,盒中那把以黄铜打造的钥匙,便是开启酒窖的钥匙。……」 彼得绿拿起钥匙,他实在不能不怀疑项诱人的报酬是出自指导教授的建议,他戒酒近三年,彷佛酒窖的钥匙意味着这一刻正是打破戒律的时机。 「第二、事成之後,我将奉上十万美金的诊疗费,作为报酬。不过,有几个注意事项需要您遵守。、工作期间不得擅离蝉鸣山庄,但在山庄区域内,可以自由进出,并有我留置的专员照料。第二、事成之後得坚守保密原则,对诊疗过程与受邀等种种经过皆不得透露给任何人,且不得带走任何与诊疗过程有关的各项纪录。第三、诊疗期限为七月三十一日,若在期限之前无法彻底根治小女的疾病,将得不到任何现金报酬。如果您同意以上事项,且有信心完成任务,请在合约书上签字,并将合约交给我的好帮手雷管家。……」 「七月三十一……这、这不就是只剩下一个月的意思嘛!」彼得绿皱眉说。 彼得绿凝视萤幕上,以照片和录音示人的夏牧,他觉得这整件事实在有些荒谬,有种自己其实在进行重现电影《不可能的任务》桥段的角色扮演。 一个有病的人不能堂堂正正的到医院治病,并且以极高的金额,好像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进行应该摊在阳光下进行的医疗活动。更让彼得绿内心忐忑的,在於夏牧与指导教授汪敏谦的关联性,他们究竟是多麽熟识的朋友,可以让教授对於这种体制外的行为非但视若无睹,甚至似乎沦为夏牧行事的顾问。 「好像见到了教授的另一面,这是教授的哪一面呢?」彼得绿反覆想着,思考着。 对照教授留给自己的信,这一趟不只是进行对外人的治疗,似乎也是对自己的治疗。可是现在看来,这和对自己的治疗究竟哪里可以对应得上,彼得绿还想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左手握着钥匙,右手持着合约书,彼得绿坐在地毯上,看着眼前已经播放完全片内容的黑色停格画面。 黑色停格画面,如镜子般反映出彼得绿自己的脸,他看着刚饱餐一顿,住在陌生豪宅中的自己,与周遭背景格格不入,有些滑稽。 「哈哈哈哈……」彼得绿笑了,好像对於自己投身於这荒谬的情境里头,一方面感到愤怒,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可笑。 「这种机会不是每天都有,反正我也没有什麽好失去的,想那麽多干嘛!」彼得绿对自己自嘲说,然後拿出一支笔身有粗糙刻痕“pg“英文字的黑色钢笔,爽快的在合约书签上自己的名字。 5. Piano Sonata No 2 (SonataFantasy) in G sharp minor, Op 19: Andante 6. Piano Sonata No 2 (Sonata-Fantasy) in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6. Piano Sonata No 2 (SonataFantasy) in G sharp minor, Op 19: Presto 台北的街头,太多的led灯,光线很耀眼,电子产品让人感觉不到温暖。所谓耀眼,也只是溢美之词,毋宁说是一种社会大众的自我催眠,告诉自己很温暖,很温暖,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从火柴里头看到各种快乐的幻觉。现实的社会,现实的世界,冰冰冷冷的,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心的诡谲多变刺伤。 圣若望大学,白玛的研究室与彼得绿等研究生的研究室在不同大楼,白玛和其他心谘系的老师,他们的研究室位於医学院十二楼,和其他进驻医学院的其他科系老师研究室并列在这个区域。十一楼则有一半空间做为研究室,不同的是这一楼层主要分给学校较为资深的老师。聘任不到五年的副教授以降等教员大多都待在十二楼,十二楼的研究室坪数比较小,却也比较接近天际。 台北时间已过半夜十一点,时间半点不迟疑的朝新的一天前进。 白玛的研究室窗口,半遮的窗帘内透出微微亮光。她不是以研究室为家的人,但必要的时候,也不介意让自己的生活暂时被研究给占满。 女子的高跟鞋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女子没有轻敲白玛的研究室房门,她在门外停留了半分钟,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是羞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她将门推开。 白玛坐在办公桌前,正在阅读最新一期的心理学杂志“psyp;“,天花板的日光灯关闭着,白玛喜欢在夜晚读书的时候,仅仅只开一盏小台灯。小台灯的灯光黄澄澄的,仅能照亮桌面大小的区块,在夜晚更添一分静谧。 白玛戴着无框眼镜,这是她长时间阅读时的另一项必备之物。隐形眼镜之类的东西,她从来不习惯。幸好多年来近视度数始终维持在两百度以内,所以白天授课、外出不戴眼镜对生活的影响也不大。 戴着眼镜的白玛,视线看起来柔和许多,当然也有可能是橙色灯光的作用,开门的女子将门阖上,她胸口起伏着,呼吸像是刚爬完十层楼的楼梯般急促。白玛感觉的到对方很努力想把自己的紧张感压抑下来,可是那种感觉越是想要压抑,反而越会从身上的肢体语言和表情透露出更多讯息。 无法控制自己,白玛对女子上下随意打量几眼,心里很快有了底。 走进自己研究室的女子,白玛认得,是实验室的学妹雷丝聆。 「学姊……你……看完我的研究计画了吗?」雷丝聆因紧张而口乾舌燥,说话的口音因而和平常略为不同,说到最後几个字,声音甚至有点沙哑。 白玛看着雷丝聆双足,说:「你白天好像不是穿这双鞋子。」 雷丝聆脚上那双高跟鞋,透着新鞋的光亮,十公分高的鞋跟,让她原本娇小的身子得到视觉上的延展,双腿看起来更加修长。 「学姊,你有注意到?」雷丝聆站在门边,对三公尺外,坐在椅子上的白玛说。也许因为欣喜,雷丝聆的脸颊泛出一抹嫣红。 「你过来。」白玛的话,像是命令,又像是邀请。 雷丝聆走得很慢,短短三公尺的距离,踩着高跟鞋的她摇曳生姿,好似刻意将臀部的曲线,以及腰部摆动的动作在白玛面前放大。 白玛将眼镜摘下,放在桌面上,雷丝聆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按着桌面,上半身微微前倾。 凝视雷丝聆一会儿,白玛身子往椅背一靠,说:「你的研究计画我看了,以一个硕二学生来说还不错。」 「谢谢学姊。」 「我已经将修改意见,连同你的原稿寄回到你的信箱,回去收信就会看见。下次老师的计画你也好好做,我想有机会让你当第二作者。」 「学姊,可以现在告诉我吗……」雷丝聆在白玛说话时虽频频点头,实际上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缓缓绕过办公桌,白玛像是早有准备,她将套装的裙子往上拉了十多公分,双腿张开约四十五度,雷丝聆跪在白玛跟前,整个脸埋入白玛大腿根部。 白玛的研究室,台灯所能照亮的有限范围,温度瞬间升高,湿度也是。也许稍微超过了人体最舒适的标准值,但超标没有带来不适,白玛与雷丝聆两个人,她们的灵魂与肉体,开始产生一种有如水被沸腾般的三态变化。水一直往上升,成为水蒸气,朝天花板蒸腾。最後水蒸气又凝结成小水珠,滴落在地板上。 雷丝聆躺卧在地上,全身除了高跟鞋,毫无任何一丝遮蔽。 白玛侧躺着,从雷丝聆身後抱着她。她的左手放在雷丝聆不甚突出,但极为光滑的臀部上,在臀部与大腿间慢慢游移。右手手肘靠在地上,手撑着头,看着雷丝聆红光尚未褪去的侧脸。 「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需要修改的地方,有听清楚吗?」白玛盯着雷丝聆,不像在交代正事,用比较像是在闲话家常的口气说。 「听是听见,但全忘光了。」雷丝聆用微弱的声音说。 「昨天你好像生气了,因为彼得绿?」 「嗯……我没有生气,只是不喜欢看到你关心其他人的样子。而且,我也不喜欢在众人面前,你对我那副冷酷的模样。」 「呵呵,你也知道我对他不会有感觉的。我平常也不是故意对你扳起面孔,我在实验室得拿出管理人的架势,不然谁会听话呢?」 「哎唷!人家就是小心眼嘛!」雷丝聆喜欢听白玛费神替自己解释,看着这位平常威风八面的年轻学者,私下却得对自己一介小人物好声好气的一面。在情人眼里,专属自己才能接触到的一面,皆是可爱的。 「我知道你的感受,怎麽说我也是个女人。」 「学姊不是普通的女人。」雷丝聆手指一面在白玛的乳晕上画圈,一面说道。 「怎麽说?」白玛好奇问道。 「我听人家说女人像水,我倒觉得学姊不像水那般给人柔顺的感觉,或者贴切的一点,应该说是岩浆。岩浆流动的速度不快,但是非常炽热。温暖,却会灼伤自己,叫人带着一股不确定感,却又不自觉的想要碰触下去。」雷丝聆左手握着白玛在自己大腿上游移的左手,慢慢朝自己私处滑动,就像从火山顶往地面滑动的岩浆。 「岩浆吗?你知道岩浆不会永远都是岩浆,岩浆流得越远,温度就会慢慢降低,最後就变成像是石头一样,静静的待在某一处等待风化。还是不要当岩浆比较好,还是当水吧!水流到某一处,最後被泥土吸收,回到大地的怀抱。不留下一点痕迹,也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而且水会在自然天地间循环,永远都不会消失。」 「说真的,水也不是那麽好当的。」白玛对女人的身份,话语间交叠着两种情绪,有爱也有恨。 「我只想在你这一块天地之间循环。」 「你确定?我这块天地蛮小的,大概就这麽大吧!」白玛用手比了比整间研究室大小,说。 雷丝聆转过身,面对白玛,她将自己的手放在白玛心口,说:「没关系,我不在乎,我要待的地方更小,可是如果里面有我,我会很幸福。」 「幸福吗……」白玛的视线望向天花板,然後缓缓转向办公桌。 桌上有三个相框,一个相框里头的相片,是白玛与父母一家三口的合照。中间那个相框最朴素,装着的是白玛和海德堡大学同学在研究所大门的合照。 靠在电脑萤幕边,还有一个银色的相框。相框里头有张看起来年代最为久远的照片,照片中间站着比现在年轻一些的汪敏谦教授,教授左右站着三个人,左手边一位是白玛,最右边一位是彼得绿。还有一位紧贴教授右手边,一位穿着低肩洋装,年纪比相片中的白玛与彼得绿明显大上几岁,却又比汪敏谦教授年轻至少十来岁。女子挽着教授手臂,脸上洋溢幸福笑容。 白玛的视线停在照片上,雷丝聆见白玛沉默,顺着她的视线注目之处,问说:「那张照片是在我们系上照的吗?」 「嗯!研究所时候拍的。」 「硕士班?」 「是啊!大概是出国前一年,我跟你一样读硕二的时候。」 「呵呵。」雷丝聆噗哧一笑。 「你笑什麽?」 「没想到绿学长以前也有过乾乾净净,穿的人模人样的时候。」 白玛白了雷丝聆一眼,说:「你没听过『女为悦己者容』吗?这句话套在男人身上也一样喔!」 「所以绿学长那时候有喜欢的人罗?」 「嗯!」 雷丝聆故意皱眉,娇嗔说:「学姊那时候也有喜欢的人吗?」 白玛眼珠子灵活的咕溜一转,说:「你今天知道的八卦已经够多了。」 「有什麽关系。」雷丝聆一副没听够的样子。 白玛不给雷丝聆继续往下问的机会,翻过身将雷丝聆压在下方,用自己的唇堵住她的唇。 雷丝聆感觉到,一道暖暖的岩浆从白玛齿间传递进来,然後连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燃烧,变得灼热。 照片中的陌生女子是何人,雷丝聆没有问,也没有机会问。 6. Piano Sonata No 2 (SonataFantasy) in G sharp minor, Op 19: Presto 7.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7.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Drammatico 曙光穿透窗帘,将彼得绿从睡梦中唤醒。 蝉鸣山庄的个早晨,比想像中还要怡人。阳光经过松树枝叶遮蔽,再加上窗帘过滤,就像母亲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唤醒沉睡的婴孩,让人在苏醒的过程中不会感到有任何不适。真有那麽一点想要赖床的念头,或许只是想要跟母亲撒娇,希望得到更多母亲的温暖。 彼得绿简单盥洗,下楼楼梯走到一半就见到雷管家早一步在一楼等着他。 「不好意思,您在等我吗?」彼得绿快步走下来。 「绿先生不用紧张,我是透过『镜射』从大厅看到您正下楼,才悠悠哉哉的走过来。」 「所以说这套系统不但可以在室内任何不同房间或区块彼此通话,还能随时监控室外的监视摄影机?」 「是的,为了保护老爷的资产,具备适当保全功能的设施非常重要。」 「也是。」 彼得绿跟着雷管家来到昨天用餐的饭厅,饭厅内没见到夏家兄妹。 雷管家问彼得绿说:「请问您看了昨天的东西後,决定怎麽样呢?今天外头已经备好车,若您对老爷的邀请没有兴趣,我们将有专人送您下山。」 彼得绿拿出签好的合约书,交给雷管家,说:「这份工作我接了,但如果真的要赶在夏牧先生订定的期限,七月三十一号前达到足以使夏朵通过心理衡监的治疗效果,我需要一些资料协助。」 「什麽样的资料?」 「我们对一个人进行谘商,一个人今天会产生所谓的病症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因为基因,譬如我们现在研究发现某些强暴犯或有暴力倾向的人,他们因为内在基因的缺陷,致使他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另一种则是後天,通常是受到某种压力所导致的心理创伤,大多数患者都是出於这方面的原因所致。所以首先我们必须找出造成夏牧先生的女儿今天会对异性有所恐惧的原因。」 「所以您需要什麽呢?过去的病历资料,或是……」 「都需要,我需要过去夏朵接受其他心理医师与谘商师诊治的病历,还有夏朵成长历程的各种纪录,这些东西如果越丰富、详细,从中找出症结的机会就越高,也会大大增加治癒的成功率。」 彼得绿看得出雷管家面有难色,但为了争取时间,他必须提出这些要求。 雷管家顿了好一会儿,说:「绿先生,不是我不想提供您资料,可是您要的东西我们这里都没有。」 「没有?病历要调来可能需要时间,但我想如果能够请人专程跑一趟,应该最多不过是两三天的事。」 「不瞒您说,小姐从来没有去过医院,而且本来老爷也不觉得有需要让小姐看医生的必要。直到这一年,迫於与从小有媒妁之言的对象大喜之日不断逼近,老爷才开始寻找心理方面的专家协助。之前找过几位,他们都是和您一样来到此处进行私人诊疗。 「之前的谘商师们都没有留下任何病历纪录吗?」 「不好意思,碍於保密原则……」 彼得绿想起昨晚影片中,夏牧要求工作内容须要高度保密,了解之前的医师与谘商师肯定也接受了同样的条件。非但要保密,还得扣留纪录。 「另外从小到大的纪录,像是照片、影片,如果有日记更好,这些都没有吗?」彼得绿退而求其次,问道。 「不好意思,小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拍照的习惯,或者应该说她非常抗拒拍照,遇到拍照的场合,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唉……也许小姐对镜头也有恐惧症也说不定。日记什麽的也从来没听过小姐有这习惯……」 「这倒是很有可能。」 雷管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麽,声音突然高亢起来说:「有样东西或许有帮助,至少之前几位医师似乎都很有兴趣。」 雷管家领着彼得绿,经过东侧走廊,穿越中央花园,来到蝉舍东侧,跟着走到东侧二楼,打开最末端的房间,房间挂着一个门牌,写着「色彩的家」四个字。 「这是?」 这个空间俨然就是夏朵的画室,画室的外墙的是一面非常巨大,可经由电动装置闭合的玻璃落地窗,透过这大片玻璃能够饱览整座山林。另外三面墙的墙角摆放了上百张绘画,有油画、水彩,也有以压克力颜料,或是更复杂的混合媒材所绘制的图画。房间中央的画架,置於上头的油画才画到一半。这些绘画虽然有些看起来,轮廓像是在进行对森林与自然,或是某些静物的描绘,但用色大胆、鲜明,线条变化多端,自由而不受外物拘束,与实际物体的自然色调并不一致。 「这间应该是夏朵小姐的画室吧?这些画乍看是写实画,仔细看却又很抽象,夏朵画这些画,想要描绘的到底是什麽呢?」彼得绿被夏朵的画吸引,喃喃说。 雷管家掩口偷笑,彼得绿见了,问道:「怎麽?」 「您的反应跟其他人一样,他们都对小姐的画非常感兴趣。我见过一位医师,他甚至每天都要在画室里头待上八个小时才甘心。」 「八个小时?这样夏朵还能画画吗?她应该无法与男性共处一室吧?」 「就是不能才麻烦,小姐白天画画,那位医师晚上则在画室欣赏,结果一个月过去,诊疗毫无进展。绿先生,您欣赏之余,也别忘了工作。」 「我会的,而且我对艺术没什麽研究,只能随便看看。那位医师大概对绘画很有研究,才会如此着迷吧!」 「您猜得真准,那位医师据说本身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拍卖场所的业余收藏家,或许在他的眼中,这些画全部都是具有拍卖潜力的宝物。」 彼得绿随意又看了几幅画,突然脑袋晕眩,脚下一个重心不稳,就要跌倒。雷管家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他,说:「绿先生,您没事吧?」 「我……我不太舒服,但我可以自己走,不要紧。」 在雷管家搀扶下,彼得绿勉强走出画室。他坐在走廊上,闭目养神好阵子,才从晕眩中恢复过来,当他完全恢复意识,才发现全身衣物几乎都被自己的冷汗沾湿。 「绿先生,若有需要我们可以派车送您去山下的诊所,不然……要不今天您就先回房休息。」雷管家关切地说。 彼得绿调整好呼吸,说:「没关系,时间有限,我得按照自己规划的流程来走。现在带我去见见夏朵,可以吗?」 雷管家尽管面色中仍带着几分担忧,见彼得绿坚持,只得说:「好,随我来。」 7.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Drammatico 8.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8.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Allegretto 雷管家带着彼得绿,两人从画室往夏朵的房间移动。这中间,雷管家告诉彼得绿,夏朵的作息时间异於常人,却极有规律。 早上三点,起床後的夏朵会在蝉舍外,面向东方群山环抱处,等待眺望每天的道曙光。即使是下雨天,或者寒冷到早上结霜的冬天,夏朵都不改这个习惯。唯一的差异就是随着四季变化,每日道太阳光出现的早晚,略有变动。 与曙光道完早安,夏朵会在自己的房间内慢慢吃早餐,通常从早上六点吃到中午为止。夏朵吃饭的速度极为缓慢,通常会一边吃饭,一边做着其他事,像是随意画点东西,看看书报。 「所以这个时间,夏朵都在自己房间?」彼得绿和雷管家接近夏朵房间,彼得绿指着房门,问雷管家说。 雷管家压低声音,用手势示意彼得绿说话得跟自己一样降低音量,说:「嗯。」 「那用完午餐後呢?」 「午餐後小姐会进画室画画,不到晚上八点,不会出来吃晚餐。」 「可是昨天不是离八点还有段时间就跟我们一起用餐了吗?」 「昨天是例外,因为夏唯少爷难得,所以才提早用餐。」 「对了!夏唯呢?」 「他一早跟着昨天那两位原住民朋友到後山打猎了。」 「打猎!这嗜好对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还真特别啊!」 「那是台湾,欧洲的贵族、北美的牛仔,对孩子有期望的父母可是从小就让孩子从事各种培养领袖气质的活动,包括狩猎。我们少爷枪法可棒了!侧风不大的时候,五十公尺外的野兔还没见少爷失手过呢!」 「这麽说,这两兄妹,哥哥是打猎高手,妹妹有绘画天才罗?」 尽管不是自己的儿女,雷管家对两兄妹的感情表露无遗,彼得绿称赞两个孩子,他脸上流露出为人父对子女的骄傲。 雷管家敲夏朵房门两下,发出「咚咚」的声音,跟着停顿三秒,又敲了一次,「咚咚」。然後重复停顿的动作,再敲一次。 「有门铃干嘛不用?」彼得绿问道。 「小姐不喜欢。」 「而且一定要这样『咚咚』、『咚咚』、『咚咚』的敲三下吗?」 「对。」 「那要怎麽知道小姐今天有没有兴趣应门之类的呢?要是碰到她心情不好怎麽办?」 「这很容易,敲下若立刻听见摔东西的声音,那就知道小姐今天不想被打扰。」 彼得绿听雷管家一说,从这两天获得的资讯推测夏朵除了对异性恐惧,可能还有自闭症的倾向,另外可能还有压力产生的破坏慾与毁灭慾。彼得绿对於自己推测的逻辑还算有信心,毕竟早在大学读佛洛伊德时,就读到佛洛伊德认为对於性的压抑会使人产生破坏慾与毁灭慾,人一生都在学习如何控制这两股力量。 夏朵本身对异性有恐惧症,但生理上却处於青春期对於性萌生兴趣,身体逐渐成为接纳阳具的圣杯,一条从女童通往具备交配与怀孕能力的成熟女性,再自然不过的道路。对异性恐惧更加重夏朵性的压抑,性的压抑加大情绪不稳定的诸多行为表现,彼得绿如此判断。 他开始觉得自己签下合约书的行为过於轻率,因为面对这麽特别的个案,自己的能力在一个月的时间要想改变夏朵,根本是天方夜谭。 雷管家见彼得绿面有难色,问说:「您怎麽了?头还晕吗?」 「我没事。雷管家,请问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得等小姐开门才行。」 「都过去两分钟了。」 「可能我们站得太近,我们退後一点。」 彼得绿和雷管家往後站,一直退到走廊的另一边,靠在中央花园的栅栏。 又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夏朵开门,彼得绿问道:「现在怎麽办呢?」 「看来只剩最後一个方法了。」 雷管家走到大厅,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黑色面具。面具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位置挖了小洞,面具的表面以黑漆漆着,彼得绿拿在手上,质感大概是比铝还轻的金属。 「之前有位医生发现若戴着面具,掩盖男性面部特徵,对於降低小姐的心房将有所帮助。」 「原来如此。」彼得绿戴上面具,心底颇为感激雷管家,虽然雷管家理当不能提供他过去其他人留下的病历资料,但一旦有需要,雷管家倒也不会刻意隐瞒,看来他应该也希望夏朵能够早日能够回归社会。 夏朵房门的手把转开了,门与门框间仅露出一条细小的缝。 彼得绿和雷管家对望一眼,雷管家右手往前一伸,对彼得绿说:「请。」 彼得绿推开房门,夏朵坐在一张有靠背和扶手的古董椅上,面对一扇窗。窗户半开,微风骚动树叶的声响和风一起飘进房内。夏朵的浏海被风吹动,她双眼直楞楞的看着窗外,动也不动。地上有几片叶子,彼得绿想是被窗外的风吹进来的。 夏朵手边那张洛可可风格的乳白色小圆茶几上摆着一只冰桶、一瓶红酒,两只玻璃杯,还有一装了六种口味马卡龙点心的磁盘。彼得绿回头瞧了雷管家一眼,雷管家对他微笑,将房门完全敞开後便离去。 慢慢移动脚步,彼得绿突然有种感觉,自己彷佛是在森林中打猎的猎人,得拿捏好脚步轻重,以免惊动要捕杀的猎物。 彼得绿见冰桶中有冰块,从冰块溶化的程度,以及当下的温度,他猜想冰块可能从冰箱拿出来还不到半个小时。 拿起红酒,彼得绿见到酒标,惊呼:「九七年的玛歌堡(chateauargaux),这一瓶要两三万块耶!你是拿这个配早餐吗?真豪华啊!哈哈哈……」 彼得绿将酒瓶子放回去,拿起一支酒杯,极薄的杯壁,近乎透明的颜色,形状、机能、美观兼具,典型出於手工的水晶玻璃制品。 「想喝吗?我帮你开瓶。」 夏朵没回应,彼得绿想要再多增加一点互动,彼得绿两眼在桌面扫了扫,问说:「请问有开瓶器吗?」 这次夏朵有了回应,她用手在桌面上一扫,把被彼得绿碰过的酒瓶和那一支酒杯扫落。 夏朵的房间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加上红酒瓶身厚度,两者足够支撑酒瓶从茶几落到地毯上的冲击力。杯子则是恰好敲到茶几的几脚,杯身裂了一道大口子。 8.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Allegretto 9.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9.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Andante 「碎裂的玻璃杯主人,她的心是不是也是碎裂的呢?」 彼得绿并没有被夏朵推倒酒瓶和玻璃杯的动作吓到,身为一位谘商师,早就对案主可能产生的情绪性行为有所准备。 「你不喜欢男人碰过的东西,是吗?」 夏朵沉默着,好像那张嘴巴不具备说话这项功能。 彼得绿静静的观察夏朵,说:「你介意我看看你的房间吗?」 夏朵狠狠瞪了彼得绿一眼,彼得绿说:「我开玩笑的,我不会动,就站在这里,可以吗?」 夏朵没有回应,对彼得绿来说,没有回应已经是夏朵对於可接受事物的最大让步。 「昨天你在饭厅看到我的时候还好好的,所以只有这个房间,陌生的男人进来都必须戴上面具,是吗?」彼得绿想要测试一下夏朵的反应,继续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压力,也都有讨厌的事物。你讨厌的东西挺不同的,但也无可厚非,男人本来就不可爱。但是,至少你的哥哥很可爱,不是吗?你应该不会认为夏唯长大之後会变成一个可憎的男人吧?」 一滴血,无预警的滴在地毯上。 彼得绿冲上前一看,夏朵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她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彼得绿可不希望再见到夏朵自残的行为,而他现在已经很肯定夏朵对於男性的恐惧应该真实无误。 谘商是一条漫长的路,不能躁进。彼得绿对夏朵说:「很抱歉,请不要伤害你自己,我现在就离开。」彼得绿收拾地上杯子和碎片,拿走夏朵绝对不会再碰的那瓶玛歌堡。 彼得绿脚步虽然朝门边退,但他还是尽可能的聚焦在夏朵身上,但夏朵又恢复成一尊雕像的型态,矗立在宛如雕刻家所指定的洛可可基座。 「或许应该把情况跟雷管家报告。」这个念头在彼得绿脑海中曾经闪过,但後来他决定等到有更多进展之後再说,「现在这个情况,想必之前的心理医生和谘商师都应该遇过,去找雷管家商量,也只是多增加他的忧虑。我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情况,无论如何……」 彼得绿没有让自己有太多时间休息,怀抱对自己的失望,这个感觉对於眼前的工作丝毫没有帮助。他回到自己房间,拿出ds手册,以及笔记本,将次接触的情况忠实的纪录下来,并且在旁边用红笔注记对於病况未来走向的猜想,以及所要执行的可能方针。 写到一个段落,望着从夏朵房间带回来的玛歌堡,不禁吞了口口水。从小到大,他印象中从来没喝过法国波尔多五大酒庄出产的红酒。虽然在他签下合约後,自己拥有自由进出地下酒窖的钥匙。可彼得绿原本并不打算开任何一瓶酒,对於酒的滋味,那是存在於白垩纪,早以不复记忆的存在。 然而,平常虽然窝在研究室,在外头的时候也不是没看过酒瓶子,但这张酒标,对於彼得绿却有无比的吸引力。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只飞蛾,明明知道眼前发光发热的可能是会灼伤自己的烈火,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手掌握在瓶身上,略为冰凉的温度,此刻却显得灼热。 彼得绿开始在房间四处游走,寻找开瓶器的踪影。 「哔哔!」通讯器发出如电话铃响般的声音,稍稍浇熄彼得绿对於打开这瓶玛歌堡的欲望。 通讯器的萤幕上,管家太太从饭厅的位置说:「绿先生,午餐准备好了,请您下来用餐。」 彼得绿按下通话键,说:「好的,我这就下去。」 「呼……我刚刚是怎麽了。」彼得绿恢复理智,对於自己竟然会因一瓶酒乱了方寸,感到不可思议之余,内心也浮现一股对未知的自己没来由的恐惧感。 彼得绿将玛歌堡收在衣柜深处,自己没事不会轻易看到的位置。 饭厅内,只见夏唯身作burberry风格的英式休闲打扮,和他一样也是刚步入饭厅的样子。 夏唯见到彼得绿,很有礼貌的向他打招呼:「您好。」 「您好。」彼得绿的心情还没恢复,没多想也跟着同夏唯打招呼的话语说。 「呵呵!我是晚辈,您不需要用敬语。」夏唯像是还没变声,特别是笑起来的声音,几乎没有男孩子气。 「也是。」 「那你也别叫用敬语叫我吧!我不习惯。」彼得绿接着说。 「我看雷叔叔对您都用敬语啊?」 「那是因为他老人家大概改不过来,习惯了,我有跟他说,但没有用。」 「雷叔叔是个好人,虽然我很小就到美国念书,可是不管相隔多久,见到雷叔叔都会很有亲切感。」 「这种感觉就跟见到老朋友一样,不管大家相隔多久,真正的老朋友总是能够马上找到话题,并且不会有太久没见的疏离感。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只要见面,彷佛过往种种不过只是昨天的事。」 「我同意。」 彼得绿拉开一张椅子,对夏唯说:「坐吧!」 这一餐只有彼得绿和夏唯同桌,两个人差了快十五岁,没想到聊起来倒也不尴尬。彼得绿感觉夏唯是个内在比外在早熟的人,散发出长年一个人在国外留学所不得不激发自己学习独立的成熟感。 这种成熟感并不坚实,毕竟无论怎麽说,夏唯还是一位没有经过社会历练,未脱稚气的小男孩。 夏唯吃饭的习惯也是偏西式,大中午的桌边就得有一瓶红酒,搭配这一餐的烤羊排。 「绿先生,你不喝酒吗?」 「我很久没喝了。」 「为什麽不喝?」 「为什麽……也没特别为什麽,就觉得酒不大好。奇怪……详细原因我有点忘了,不过没关系,不喝酒也不会怎麽样。」彼得绿说得有点心虚,因为就在半小时前,他才差点抵挡不住一瓶红酒的诱惑。 「真可惜,我爸爸可是收藏了一整个地下室的葡萄酒,非常壮观。」 「我听说了,而且我还有酒窖的钥匙呢!」 「是吗?雷叔叔给你的吗?」 「可以这麽说,这是对於在这里担任治疗令妹工作的人所给予的奖赏,可以自由进出酒窖,自由打开任何一瓶想喝的酒。」 「我妹妹,小朵她能够变好吗?能够变得像正常人一样外出,见到男生不会害怕?」每每谈到夏朵,夏唯脸上就会笼罩一层薄薄的忧郁,但当他问起妹妹的情况,又忍不住拉高嗓门,一副急於想要知道答案的模样。 「我会尽力,但我得说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心理治疗不像动外科手术,时间对於心理谘商的意义不大,这是一份有计画表,但没有时间表的工作。」 「听起来对於医生和病人来说,都是一份很需要耐心的历程。」 「是啊!很多人以为进行心理治疗只是动动嘴巴,其实要付出的心力非常多。」 「你是一位好谘商师吗?」 「好?看你怎麽定义吧!」 「譬如曾经医治好很多人,或是很多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看你的样子,不算年纪很大的医生,为什麽你会被我父亲邀请呢?」 「这可能要问我的指导教授会比较快。」 「你的指导教授是谁?」 「你听过汪敏谦教授吗?他是心理学权威,也是心理谘商界的着名学者,听雷管家说还是令尊的好朋友。」 「听过,我记得小时候跟他有几面之缘。我懂了,所以爸爸找汪伯伯,汪伯伯就找你。」 「你真是一位聪明的孩子,确实是这样没错。」 「既然汪伯伯对你有信心,我想爸爸应该也对你很有信心。」 彼得绿想:「其实令尊根本不知道汪教授会找谁来,信心……唉!我真不敢说。」可是在案主和家属面前,彼得绿得让他们保持信心,因为有信心才能用坚定的态度面对治疗过程中的种种挑战,只好说:「总之我会尽全力发挥专业,做好我的份内工作。」 「呵呵,绿先生怎麽突然客套起来了。」 彼得绿心里一惊,暗暗想道:「我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幸好他不是白玛,不然当场我缺乏信心的真相肯定被戳破。」 彼得绿甩甩头,又想:「我不可以这麽软弱,今天只是开始治疗的天,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结果会怎麽样还很难说!」 难得有机会和夏唯面对面说话,彼得绿抓住机会,问道:「可以多说说你妹妹的事吗?」 夏唯将手上那杯残存的红酒吞入口中,然後说:「只要是我能回答的,你尽管问。」 9.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Andante 10.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0.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Presto fuoco 夏唯摆出一副有问必答的样子,他的双眼面对比自己年纪大上十多岁的彼得绿,迎上去的目光流溢出想多认识对方一点的热切感,也许是喝了红酒的关系,连脸颊都变得红通通。 「你想知道些什麽呢?」 「我就直说了,你知道为什麽妹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 「这个问题真直接,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也是,我想前面几位医生应该都问过你了吧?」 「没有喔!我回来这段时间,你是位出现来为我妹妹看病的人。可能在我之前曾有其他人来山庄,我恰巧没遇到。」 「你回来多久了呢?」 「我上个月十九号回来的,今天是一号,所以差不多快两个礼拜。」 「我发现一件事,虽然你说你从小去美国念书,但你的中文说得还不错。」 「谢谢夸奖,其实我在国外大部分时间也是跟华人朋友圈在一起,所以中文没有生疏。但你可别跟我爸爸说,因为他希望我多认识外国人,他说这样眼界才会开,语文能力才会变强。」 「夏牧先生,他一直在教育孩子上是一位强势的人吗?」彼得绿意识到家庭因素对於孩子心理影响的可能性,试探性的问道。 「还好啦!就是偶尔唠叨几句,但他也不会逼我。妹妹喜欢画画,他就让妹妹画画。」 「那你喜欢什麽,打猎吗?」 「没有,打猎虽然好玩。我喜欢……」夏唯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彼得绿看他的表情,以为夏唯似乎喜欢的事物很多,很难全部都说出来。谁知道夏唯竟说:「我没有特别喜欢什麽,有些事情很有趣,但不做好像也没关系。就像吃饭,也没有特别喜欢吃,不吃肚子会饿,所以必须吃。」 「我指的不是非得要是什麽严肃的,或是可以变成一番事业的嗜好,任何事情都可以。譬如喜欢聊天,喜欢恶作剧,只要是喜欢的都可以!」彼得绿以为是自己问问题的方法错误,才让夏唯的回应受限,对夏唯解释说。 「这样啊……那我知道我喜欢什麽了。」 「太好了,你说说看?」 「我喜欢看妹妹画画。」 听到「画画」两个字,彼得绿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画画对夏朵而言是生活常态性的活动,而一般人并不能轻易接触夏朵进行绘画活动的过程。可是夏唯说他喜欢,表示他有机会亲眼看着夏朵画画。如果想了解绘画对夏朵的意义究竟有多深,行为表现上又有哪些特殊之处,观察她作画似乎是个探查问题症结的好机会。 「我看过夏朵的画,很特别的作品。」 「是啊!她的画像是从另外一个跟地球平行的次元来的,明明是苹果,只有她的苹果不是红的、黄的或绿的,偏偏五颜六色,怪里怪气,天知道是怎麽回事。」 「你形容得很贴切,不过你妹妹好像不喜欢让人看到她画画的样子,她愿意让你看吗?」 「愿意啊!不过也要看她的心情,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让看的。」 「你妹妹画画的时候,跟平常会有什麽不一样吗?或者是有什麽特殊的习惯?」 「不一样,画画不就那个样子吗?」 「我指的是一些小习惯,譬如有的人一画起画,就会把身上都弄得脏兮兮的,也听说有的艺术家会脾气变得暴躁起来等等。」 「我想到了!」夏唯兴奋的说:「妹妹喜欢一边画画,一边听古典音乐。」 「古典音乐吗?她有特别喜欢的音乐家,或是特别爱好的曲子吗?」 「我妹妹她什麽都听,但有一张cd,我经常在画室听到。」 「哪一张?」 「我现在想不起来,反正是外国人录的。」 「拜托了!这个线索很重要,或许透过这张cd,能够找出困扰夏朵的原因。」 夏唯看彼得绿很诚恳的拜托自己这个晚辈,便说:「我得找个时间进去妹妹的房间找找看才行,她的cd从来不会乱丢,听完就是好好的放回房间内的cd架上。」 「好!那我就等你的消息罗!」 「我一拿到cd,立刻告诉你。」 彼得绿起身走到夏唯身边,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了,可千万不要让夏朵知道唷!」 夏唯的耳垂被彼得绿说话吐出的空气喷到,身子像触电似的微微一震,撇过头去,说:「嗯……」 在蝉鸣山庄的第二个夜晚,来得特别平静。 晚餐时间,夏朵并没有出现。昨晚彼得绿以不速之客的身分无预警的出现,夏朵没有防备,但今天开始,她有控制错开自己与彼得绿必须共处一室的任何机会。 用毕晚餐,彼得绿走到蝉舍外头,比起在房间苦思,享受夜晚的静谧,任凭月光洒在身上,没有比这样的环境更能让他的思绪飞腾。心理分析是个需要理性与逻辑的工作,但谘商师的直觉也很重要。尤其当来谈者沈默不语,所能获得的资讯极少,谘商师不要忘记对方跟自己一样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人拥有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即使是不承认灵魂存在的谘商师,至少他们承认人的心是个不容否认的实体。 蝉鸣声,告诉彼得绿这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夏日晚风带走暑气,比昂贵的冷气更怡人,更有效。 彼得绿顺着蝉舍大门外的小径慢慢散步,「窸窸窣窣」,某种活物拨动树丛的声音,吸引住彼得绿的耳朵。他想,从台北花了半天多的时间来到南投,今天又面临非常不配合的案主,难道最後晚上还要来只大野猪,好为今天画下最不完美的句点? 彼得绿想要回头往蝉舍方向跑去,又担心动作太大会惊动树丛中的猛兽,只得故作镇静。 「哇!」就在彼得绿还在想着逃跑的法子,夏唯突然从他身後冒出来,大叫一声。 彼得绿吓得差点没跌倒,见是夏唯,对孩子不忍发脾气,说:「臭小子,你想吓死我啊!」 夏唯眨眨眼,说:「你看这是什麽。」他从身後拿出一张cd,彼得绿看了,怒火消散的无影无踪,说:「快给我瞧瞧。」 ariatipo,oe……彼得绿读着专辑封面,念道:「萧邦夜曲……」,翻开专辑内页的演奏家介绍,ariatipo是一位上世纪的义大利女钢琴家。薄薄的一张cd里头,是否藏着开启夏朵灵魂深处的那把钥匙。想到此处,彼得绿握着cd外壳的手,顿时感到沈重。 「这张cd可以借我吗?」彼得绿对夏唯说。 「万一被妹妹发现就糟啦!」夏唯有些犹豫。 「我只借一个晚上,不会被发现的,明天一早我们饭厅见,反正夏朵绝对不愿跟我一起用餐,我届时还给你,你再偷偷物归原处。」 「嗯……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那你靠过来一点。」夏唯对彼得绿示意要他弯下身子,要跟他说悄悄话。 彼得绿暗自觉得好笑,他想在这荒郊野外的,讲话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忖道:「孩子就是孩子。」 彼得绿弯下腰,好让一百六十公分不到的夏唯能在自己耳畔说话。他没有想到,夏唯一个字也没有说,反倒在彼得绿脸颊上轻轻一吻。 没等彼得绿反应过来,夏唯蹦着轻快的步伐,隐没於森林深处。 10. Piano Sonata No 3 in F sharp minor, Op 23: Presto fuoco 11. Piano Fantaisie, Op 28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1. Piano Fantaisie, Op 28 当彼得绿整副心思放在夏朵身上,三天来,他们的关系没有办法更进一步。连黑色面具也无法取得与夏朵一对一晤谈的门票。彼得绿只好利用这段时间思索接下来的治疗方式,蒐集资料,但他还没有聆听那张ariatipo演奏的萧邦乐曲cd,只是将cd盒子内外的介绍都仔细看过一遍。 个晚上,彼得绿将cd转进自己随身的d随身听。现在多数人都用p3、p4播放器,彼得绿还是使用已经停产,被淘汰的d。他对自己说,d的音质比较好,但或许只是喜欢能够见到一张张d磁碟的感觉。好像自己真的拥有某样东西,而不是所有资料都灌录在一台播放器里头,有种伸手一握,却空无一物的违和感。 与此同时,距离蝉鸣山庄三百公里外,雷丝聆的心思早已无法从白玛身上移开。白天大家在实验室,或学校其他场合相见,彼此得装出若无其事,不带任何私人关系的表象。白玛做得到这一点,但对雷丝聆来说,她渴望每分每秒都能将自己内心的热情,从白玛那儿取得同样强度的共鸣。 有一件事让雷丝聆在意着,难以释怀。 白玛研究室中,那张包括汪敏谦教授、陌生女子,和彼得绿学长的照片,雷丝聆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是白玛的笑容吗?原来学姊也有那麽有学生味儿的时候,一点也不冰冷,腼腆中带有一点羞怯,好像面对镜头没有什麽自信似的。」雷丝聆想着,或者更贴切的说是困扰着,「彼得绿学长的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呢!原来他曾经也有仪表堂堂,注重外表的时候。看他在照片中容光焕发的样子,想必那时候对学长而言应该是研究所的黄金岁月,自信心全写在脸上,感觉安定、沉稳,站在教授身旁也不会有矮了一截的感觉。」 「为什麽我要这麽在意那张照片呢?不过就是一张照片。」雷丝聆在中午空档,一个人坐在学校荷花池畔,步道两侧的一张长椅上正努力面对自己的烦恼。 雷丝聆想得专注,浑然没注意汤巨德悄悄出现在她身後。汤巨德拿起一罐刚买的冰咖啡,见雷丝聆在发呆,在她脖子上轻轻触碰。 「哇呀!」雷丝聆感觉突然被冰了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回头见是潘巨德,说:「你干嘛?」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咧!大中午的,虽然这里有树挡着,但还是很热吧!回实验室吹冷气不好吗?」 「你少管闲事,我喜欢坐在外头吹风。」 「我也不想管,可是我们803的小公主脸上明明写着『心情不佳』四个字,我这个乡间骑士见了,怎麽能袖手旁观。」 「既然你看到我脸上写着『心情不佳』四个字,怎麽会没看到下一句『闲人勿近』这另外四个字。」 「不好意思,可能我忘了戴眼镜出门的关系。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迷糊了点。」 「算了,我没时间跟你瞎扯。」雷丝聆想走,汤巨德见难得有机会独处,怎能放过,急道:「说看看你的烦恼嘛!也许我知道喔!是不是实验室有人欺负你,你可以放心跟我说,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嘿嘿!实验室里头每个人的八卦我都很清楚呢!」 雷丝聆想,汤巨德是有名的八卦电台,或许透过这个会走路的电台雷达,能够解决自己的内心疑惑,於是回到长椅,说:「男人当起三姑六婆,小心交不到女朋友。」 「学妹,这你就甭担心了,我行情好得很,就跟股价破千元的股王一般火。」 「去了几趟中国,连『火』这个字都出来了。好吧!我是有事情想问你。欸!你知道白玛跟绿学长过去曾是同学吗?」 「哈哈哈,这个谁不知道啊!只是他们的际遇差得很远,白学姊老早就读完博士班,做完博士後研究,现在已经是助理教授了。绿学长却博士班念了半天毕不了业,目前濒临肄业,对比之下真是讽刺。」汤巨德完全不掩饰他对白玛的敬畏,以及对彼得绿的鄙视。 「可是彼得绿学长应该也强过吧?不然怎麽会被老师收进旗下,而且他跟在老师身边也有近十年的时间了。与白玛学姊相比,他跟在老师身边更久呢!」 「啧啧!这你就是妇人之仁了。研究就像打仗,打仗谁管你过去有多少功劳,更甭提苦劳了。打仗讲的就是当下,是现在这一刻。不管以前再强,现在不行那就成了废物。你看学校多少老教授,多年不事生产,书也教得不怎麽样,在学校待着根本是浪费粮食。」 「这话说得太重了吧!」 「是这样吗?心理学也好,其他的科学也好,世界一直在进步,只有能跟上脚步的研究者才不会被淘汰。就像手机刚发明的时候,一百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有手机就很了不起了,但现在呢?智慧型手机比比皆是,掌握传统手机技术又有什麽用。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 「既然你都这麽说了,何必待在学校作研究?早点出社会工作不是比较好,站在线工作,应该可以取得很多手资料吧!」 「那是一条路,但我可不甘心一辈子只当一个小谘商师,我硕论快写完了,然後我要申请美国约翰?霍普金斯的博士班,届时执业少说比现在一般谘商师执业的行情好上两三倍。」 「说来说去,只能说汪老师对绿学长算是有情有义就对了。」 「我想是吧!老师人很好,可能觉得这学生跟在身边这麽久,丢了也可惜,放着自生自灭,反正修业年限到了,绿学长非走不可。期间他自己不振作,也怪不得老师。」 「这样啊……」雷丝聆心中疑惑,她想起硕士班入学考,面试那一关,汪敏谦教授是三位口试委员之一,她在申请书中指明要进入汪教授麾下学习。汪教授当时笑着问了她一个问题。 一年多前,四月,雷丝聆以全班名的成绩,以及发表於国内外期刊的论文集,获得在圣若望大学心理谘商研究所,硕士班推甄考试,第二关面试的资格。 雷丝聆还记得那一天…… 当另外两位考官问完关於心理学知识,以及针对期刊的问题後,主考官汪敏谦教授向雷丝聆提问:「雷同学,你的大学成绩很优异,帮你写推荐函的李教授也是我在学界的好朋友。说老实话,我们研究所绝对没有理由拒绝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但有一个问题,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看法。」 「教授请说。」雷丝聆面对自己欣赏的汪教授,难掩紧张。 「不要紧张。」汪敏谦察觉雷丝聆的神色,和蔼的安抚她说。 「不好意思。」 汪敏谦微微笑,就像一位老父亲在面对自己的儿女,任何小过错,在他眼里看来都是一种可爱的表现。汪教授问道:「如果可以变成一只鸟,你想变成什麽样的鸟?」 「?」雷丝聆本以为汪教授可能会问一些学术方面的问题,或是求学态度、研究计画等未来在学的问题。汪教授的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面对这样一个开放性的问题,她反而难以回答。 「不用多想,直觉作答就可以了。」 「不行!我不能不回答。」雷丝聆说什麽也不能放弃作答的机会,说:「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一只大雁。」 「为什麽?」 「因为大雁会成群结队,排列好队形在空中有秩序的飞向目的地。对我而言,研究尽管很强调个人的能力,但团队合作比起个人能力更为重要。我希望自己未来在学术这条路上,能够像大雁般,不求独善其身,但求和别人通力合作,做出对社会有贡献的研究成果。」 雷丝聆对自己的答案并不满意,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矫情,但谁没有在考试或找工作的时候说点冠冕堂皇的话。雷丝聆还记得,对於她的回答,汪教授没有多说,看不出对自己的回答究竟是满意,还是察觉出雷丝聆对於这个问题的不确定。总之,她顺利以名之姿考进研究所,且成为汪敏谦的指导生。 「丝聆、丝聆?」汤巨德见雷丝聆又开始发呆,叫唤她的名字。 「啊!」雷丝聆回过神,对汤巨德致歉:「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 「看得出来。」汤巨德觉得自己真逊,喜欢的女生明明就在身旁,自己却被她彻底的漠视了。他不放弃,秉持自己一贯「只要增加更多接触机会,就会有希望」的原则,说:「还有什麽想知道的吗?」 雷丝聆想,「不知道白玛学姊和彼得绿学长,他们会怎麽回答汪老师的问题呢?」然後对汤巨德说:「汪老师就算了,他应该是位老好人,可是白玛学姊和彼得绿学长感觉交情也不错。学姊对研究生很严格,但我看她对绿学长就挺好的。」 「哈哈哈,可能是慑於老师的淫威吧!」 「别胡说。」 「话说正是我入学那年,白玛学姊学成归国,开始在系上授课,也开始带领实验室整个团队。彼得绿那家伙的名字一开始就挂在实验室的成员表上,而且仅仅放在学姊後头,但我两年多来从没见到彼得绿进实验室,也没看他写过半篇论文,但有件事我印象深刻。」 「快说!」 「有一次我看到一篇国外关於『解离性人格疾患』的期刊论文,当中有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学姊,刚好那时候学姊在忙,学姊竟对我说:『你可以去请教绿学长,他对这个主题很有研究。』我听了很惊讶,因为我本来以为学长只是研究所的米虫,哈哈哈!」 「结果你有去请教绿学长吗?」 汤巨德摇头说:「鬼才去请教他,我干嘛没事去找一个把研究室当成蚁洞的宅男。反正那时我也只是好奇,毕竟『多重人格』的研究总是挺有神秘感的。话说事後那本期刊也丢啦!反正我硕论又不是写这个。」 雷丝聆听在耳里怪不是滋味,她嫉妒起彼得绿,因为白玛从来没有称赞过自己,最多只是鼓励几句。可是白玛却称赞了彼得绿,肯定他对於解离性人格疾患的研究能力。 「谢了。」 雷丝聆心中燃起对彼得绿的兴趣,她想了解这位谜样的男人究竟还有哪些特质,哪些白玛心底清楚,而自己却被隐瞒的秘密。就算明明知道白玛爱的不会是男人,雷丝聆也压抑不了内心冲动。毕竟妒火如果欠缺一个宣泄的管道,很有可能会烫伤自己。 大专院校有两种,学历至上的家长眼中,只有国立跟私立之分。其实国立也好,私立也罢,学校还可以分成有钱的跟没钱的。国立末段的学校,资源不见得比得上金援充足,资源丰富的私立大学。 很有趣地,无论有钱或没钱,大专院校还能分成有历史的跟新设立的。一间有历史的学校,总会有几栋设备老旧,充满古意,供老教授和校友们遥想过往的建筑物。 一栋已经超过六十年历史的大楼,彼得绿的研究室就在其中。他本应该跟其他博士生一起有机会享用新大楼,但他刻意挑了这栋老建物,二楼走廊深处的房间。 雷丝聆在和汤巨德谈完後,内心疑惑不减反增,她蹑手蹑脚的爬上二楼。抓住这栋古老的大楼,仅有进出的大门装设监视器,内部走廊没有任何一支监视器的弱点。这栋大楼里头的研究生们都清楚,想是学校不愿意把钱花在这里,也可能除了对学校有回忆的老校友之外,这栋建物内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总之,没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有人愿意花心力守护。 「咚咚!」雷丝聆对彼得绿的研究室房门敲了两下,没听见有回应,默想:「宅男出门了?真难得。」 雷丝聆在彼得绿的研究室门前左顾右盼,接着拿出某服饰店的会员卡,将卡插入门缝。研究室的门是木造的,使用的喇叭锁也是便宜货,雷丝聆将会员卡从上往下用力一刷,很轻易的将门打开。 看着几乎毫无抵抗能力的门锁,雷丝聆走进研究室,将门带上,然後从内将门锁上。 雷丝聆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彼得绿的研究室,这个作为他生活主要活动范围的空间保持的还算清洁。书桌乱了点,被许多半开的书籍覆盖,但屋内没有过期食品的腐烂味道,只有一股淡淡地,老木制书柜的气味。 「好多书啊!」雷丝聆见研究室内,书柜上摆满各式书籍,大多是心理学和谘商方面有关的书,另外也有一些哲学书。正想着没见到休闲读物,在书柜一处,雷丝聆发现十几本关於葡萄酒的书。 「“the;“、“lego?tduv“、“theebible“……天啊!除了品嚐葡萄酒和介绍葡萄酒的入门书,连“prdpr“这种关於酿造学的书都有。」雷丝聆见到这堆关於葡萄酒的书,像是发现新世界,因为眼前呈现出一个自己不熟悉,或者对大多数同侪都不熟悉的彼得绿。 很快地,雷丝聆察觉到一件怪事。翻开彼得绿关於葡萄酒的藏书,里头有的段落底下不但划线,旁边空白处还有注记,显示彼得绿很认真的看过这些书。她随便翻开一处,念道:「hautbrion,2002,rp:89……」这些文字对雷丝聆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她顺着文字脉络往下看。 书上对於酒类本身有年份、产地,以及一些对於风土和酒的气味与味道的简单介绍,雷丝聆对酒没有研究,对於彼得绿标注的内容,感到很有兴趣,同时也很疑惑。她顺着那瓶次见到的hautbrion往右手边看过去,页面的边缘空白处,彼得绿写道: ※※※※※※※※※※ 零二年,欧比隆堡: 闪耀的钻石女郎,用坚硬的唇,以及分岔的蛇舌逗弄我。当我被满满的唾液舔遍全身,无花果的香气垄罩着我,她脱下令人难以逼视的钻石铠甲,以最柔软的胸膛迎接我所有不敢想,却又偏偏忍不住去想的黑暗深处。最终,再闪耀的宝石也不能照亮黑暗的洞窟,因为宝石自身不会发亮。黑暗中,我被强力的吸盘紧紧夹住,然後我开始习惯黑暗,因为黑暗中有高潮…… ※※※※※※※※※※ 「这文章是在写喝这瓶酒的感受吗?怎麽有点恶心的感觉。」雷丝聆把书阖上,她觉得彼得绿的描述莫名其妙,喝酒怎麽会喝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感觉,而且充满性的隐喻。雷丝聆觉得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对於酒的描述,倒像是情慾小说的断简残篇。 既然如此,彼得绿对於葡萄酒的兴趣应当很浓厚,可是她从来没有看过彼得绿喝酒,放眼整间研究室,见不到一瓶酒,也见不到任何跟酒有关的器具。 可是雷丝聆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在书本上见到黄斑,墨水的痕迹很乾,有的页面还有黏在一起的现象,迹象显示这些书尽管曾经被人很认真的阅读过,但放在架上乏人闻问也至少有几个月以上的时间。或许彼得绿曾经很喜欢葡萄酒,恐怕这项兴趣也早就不存在了。 雷丝聆走近彼得绿的书桌,彼得绿的抽屉皆未上锁,她把每个抽屉都打开,想找看看有没有什麽特别的东西。 抽屉里头大都是一些杂物,像是文具、盥洗用具等。中间抽屉还放着一些免洗筷和吸管,可能是在便利商店拿到,却没有使用的东西。 右手边个抽屉,在一叠发票和名片底下,雷丝聆发现一大叠信纸。 「搞不好!」雷丝聆跑到门边,弯腰朝垃圾桶里头看,果然里头有好多揉成一团的信纸,这些信纸上面都写了些东西,雷丝聆拾起其中一个,想要摊开来看个仔细。 「咚……咚……」鞋跟的声音朝走廊尽头而来,步调刻意放轻,就像雷丝聆稍早潜入此处的节奏一致。雷丝聆起了警觉心,但研究室不大,能躲藏的地方不多,她迫不得已,整个人钻进彼得绿的书桌底下。 有人将钥匙插进锁孔,扭动彼得绿研究室的门把。 躲在书桌底下,雷丝聆看不见来者的面容,但她推断这个人竟然有这间研究室的钥匙,肯定不会是外人。 「难道是绿学长?不!绿学长回自己研究室,何必刻意压低走路的脚步声。」 那个人似乎没有要朝书桌移动的意思,约略停在书桌前两公尺,脚步声停在那里。 雷丝聆想起另外一件事,暗叫不好:「坏了!」她刚刚拿出彼得绿书柜中那些关於葡萄酒的书,随意翻阅後还没有全部放回原处,大概有两三本随意被丢在地上。但雷丝聆转念又想,「这个人会是谁呢?如果是对绿学长研究室不熟的人,书放哪里都没差,反正这个人应该也不清楚本来的位置,但万一这个人对绿学长的研究室摆设很清楚呢……」 好多万一,而每一个万一浮现於脑海都让雷丝聆的心跳加剧。她彷佛觉得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自己越压抑,胸口也跟着越发疼痛。 那个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贝多芬「给爱丽丝」那首曲子。 雷丝聆以为这是一个机会,只要那个人接起电话,就能马上知道对方的身份。 没想到那个人没有接起电话,反而将电话挂掉。 那个人快步走向门口,脚步声在门口顿了一会儿,然後雷丝聆听见翻动垃圾桶内纸团的声音。随即,那个人走出彼得绿的研究室,态度感觉十分冷静,还不忘将门锁上。 雷丝聆继续在桌子底下等待,过了五分钟,确定那个人应该不会回来後,才钻出来。她走到垃圾桶边一看,垃圾桶内的纸团全部都已经被取走。 「为什麽要取走这些纸团……啊!」雷丝聆刚刚紧张过度,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手里紧握着一个纸团,那个人出现之前,自己还来不及打开的纸团。她望着纸团,心想纸团里头或许有解开这位跟她一样鬼鬼祟祟摸进彼得绿研究室,神秘人身份的线索。 雷丝聆离开彼得绿的研究室,在校园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将纸团打开,纸团内是一篇以自白笔法形式写成,内容则为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的信。信纸陈述作者内心的痛苦,自身深受「共感」syhesia的折磨。 ※※※※※※※※※※ …… 因为我也是从小就具有共感,当我次发现这个现象,我还以为自己是怪物,哭泣着想要在後山找一处山洞,把自己藏在里头,以免哪天被电视影集里头来自美国51区的研究小组抓去内华达的沙漠实验室作研究。 幸好後来我学会一件很重要的事,「选择该说的说,把不该说的留在心底」。至此之後,我尽可能和其他人表现出一样的感官能力。眼睛只能看,耳朵只能听,让平凡成为我最重要的美德。 &hesia是一种疾病吗?我不这麽认为,我相信那是艺术家创作的灵感来源,而且是少数获得缪斯眷顾的少数幸运儿被赋予的超能力。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这种「问题」。 和他人不同,太孤独了,使我害怕…… ※※※※※※※※※※ 那折磨有如一个色盲人士,活在自己的世界,看到对他而言再真实不过的颜色,可是却要配合其他人,所谓大多数人对於颜色感知结果的认定。大多数人说眼前这颗苹果是红的,就算一个色盲的人明明看到苹果是绿的,他还是要告诉自己这是「红色」,如此才不会让自己与社会大多数人在认识上与沟通上造成疏离。 「难道学长是syhesia患者?」雷丝聆做了这个推论。另外,她脑中还有一个问号,「绿学长去了哪里呢?」 11. Piano Fantaisie, Op 28 12. Piano Sonata No 4 in F sharp major,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2. Piano Sonata No 4 in F sharp major, Op 30: Andante 徜徉在阳光底下,彼得绿在蝉鸣山庄住了五天,颇能适应这一带的环境。 这天中午彼得绿没有在饭厅内用餐,带着笔记本和一袋装有自己手做的火腿三明治,在蝉舍外找到一处乾净的草地,就地野餐。 「好烦啊!」彼得绿吃了半个三明治,躺在草地上,双手枕着头,望着蓝天白云,他的心情却没有办法跟天上的蓝天白云一般晴朗。 夏朵拒绝接触,等於拒绝治疗;夏唯自那晚偷偷亲他一下後,这两天可能是害羞的关系或其他缘故,像是刻意避免跟自己碰面。 彼得绿开始能够体会某些有钱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头,身边却没有可交心的亲人、朋友,对照所拥有,所有可以用钱买到的物质享乐,反倒更加放大内心精神上的寂寞。 彼得绿拿出皮夹,皮夹内有一张照片,背景是系上教室,画面中有自己、汪敏谦教授,以及目前唯一谈得上是好朋友的白玛。白玛站在教授左手边,彼得绿站在教授右手边,但彼得绿和教授的位置差了约莫一个人的宽度。彼得绿每次看到照片,都会想起跟白玛一起读研究所的时光。 白玛一直都是汪敏谦教授喜爱的学生,成绩优异、做事负责,待人处事也颇圆融。看着照片上三人站立的相对位置,也难怪教授会跟白玛站得很贴近,而自己却跟教授中间隔着一段距离。自己这两三年的表现,肯定让教授很失望。 「这张照片是在什麽时候照的呢?」彼得绿对教室有印象,对照片中三个人也有印象,唯独拍摄这张照片的时间点,他怎麽也想不起来。 彼得绿用手敲了自己脑袋瓜一下,对自己说:「脑袋越来越不中用了,唉……这样下去毕业论文遥遥无期,其他事情也做不好。今天这个case,如果是白玛接手,搞不好她现在已经和夏朵两个人有说有笑了呢!这样想好像也对,白玛是女的,androphobia患者对同性不会排斥。是啊!教授为什麽不找女谘商师,要找我……这不是增加诊疗的困难吗?」想到最後一点,彼得绿脑中突然有种汪教授可能把信丢错人的猜想,「是啊!搞不好这封信是要给白玛的,结果不小心装错信封,然後被无辜的学妹不小心送到我手上,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案主的时间。」 想着想着,原本就不是晴天的心情,几乎快被乌云笼罩。 但再多的乌云也无法下一滴雨,这是彼得绿的心,一个没有雨的世界。 「以前有下过雨吧?多久以前了呢?为什麽我想不起来,上次我的心下雨是什麽时候?」 心中的乌云太多,好像连天空都受到感应,一大片云将阳光遮住,伴着微风徐徐,彼得绿一不小心,阖眼进入梦乡。 彼得绿的嘴唇感觉到一道冰冰的液体,以温柔的姿态不请自来,穿过齿缝、舌面、喉头,转往喉咙後方的食道。一股芬香的气息在液体入喉後,又从食道里头窜出,穿越口腔与鼻腔,满是葡萄的香气。 「黑醋栗、樱桃、加州李……好像还有矿石味……咦!菸草,是菸草的气味!」 彼得绿彷佛在梦呓,而味觉与嗅觉的现实感让他从梦中惊醒。 用力睁开双眼,彼得绿从草地上坐起身子,他发觉口中的味道如此清晰、真确,就像自己真的喝了…… 夏唯趴在他身旁,用好奇的眼神望着他那惶恐的脸。 「绿先生,我不知道你对葡萄酒原来也有研究呢!睡觉还能够感受到酒的滋味,真厉害。」 彼得绿一把抓住夏唯的左手,问说:「你给我喝的是什麽?」 夏唯的手腕子被彼得绿如钳子般紧握的手弄痛,眼角飙泪,害怕的说:「我在你房间床底下找到的红酒。」夏唯手边拿着的,正是前几天从夏朵房间取来的红酒。 「果然是这个味道,玛歌堡,九七年。」彼得绿觉得头一会儿好像烧起来,一会儿好像里头住着恶毒的小人,不断用长矛戳着他的大脑,痛得在地上翻滚。 「绿先生,你怎麽了?不要吓我啊!」夏唯看彼得绿非常痛苦,奈何自己体型太瘦弱,帮不上忙,只能在旁着急问道。 彼得绿脸色与唇色发白,浑身冒出冷汗,他紧抓着地上的青草,想抵挡如潮水般不断涌出的疼痛感。可是他的抵抗始终无效,只好用最後一丝力气,用手将自己从地上撑起,看准一棵大树,想要用头往树干撞去。当一个人的痛感到了极致,只好用另外一种痛来转化原先的痛。 夏唯看彼得绿身子摇摇晃晃,作势要朝树干冲过去,情急之下不做他想,竟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树干前面。 彼得绿一头撞在夏唯腹部,他倒了下来,夏唯也倒了下来。 撞击的力量很猛烈,夏唯的胃不住翻搅,「恶……」,夏唯把今天的中餐全吐在地上,全身瘫软的躺在草地上。 彼得绿见到夏唯牺牲自己,用肉身避免自己受伤,脑袋一下子清醒不少,用虚弱的声音对他说:「你是笨蛋吗?」 「大概是吧!」夏唯气若游丝的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尽管头痛稍微减缓,但彼得绿仍然无法站起来,他只能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握拳,抒发疼痛。 「你太夸张了,我知道有人对酒过敏,但你的反应不像过敏,比较像是中毒。」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自己喝了一口,这瓶酒没有问题,而且是瓶爱酒人士都不愿错过的好酒,你真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我吗?没有福气的人……」彼得绿对夏唯这句话特别有反应,好像自己曾经有某个人也对自己这麽说。 彼得绿感觉自己的意识再次模糊,但模糊间却没有想要睡着的慾念。他的眼睛半张,能够看到夏唯躺在他身旁,天空、树林,以及大地,但是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不一样,有点像是一座剧场。 彼得绿看见天上的云飘下棉花糖,棉花糖越来越近,他惊觉那不是棉花糖,而是无数小白兔。小白兔落在地面上,个个手舞足蹈,好像牠们来自嫦娥所在的月球,因此对次踏上地球感到非常兴奋。 树林也变了,每棵树都像被开了七窍,树有了眼睛、耳朵、鼻孔、嘴巴,每棵松树都忽然像是拥有了柳树的基因,它们开始随风摇曳,并且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理解的民谣。 不合逻辑的幻觉逐渐变得强烈,彷佛幻觉本身才是真实,头痛的感觉同时退去,剩下意识有如酒醉般的朦胧感。 「欸!你有看见吗?」彼得绿抬起右手,指着天上还在不停落下的白兔,对夏唯说。 夏唯顺着彼得绿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他只看到一片天空,以及缓缓移动的云朵。 「你是说云吗?我有看到。」 「不是,不是云。呵呵,罢了,你不可能看得见。」 「绿先生,我现在不疼了,现在就去蝉舍找雷叔叔帮忙,你等着。」 彼得绿抓着夏唯的手,说:「不可以,拜托。」 夏唯有点不好意思的朝向另外一个方向看,但手还是任由彼得绿抓着,对彼得绿的请求,他微微点头。 彼得绿不希望雷管家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後失态的情况,担心这会影响他对自己是否能治疗夏朵的信心。不过,他有点明白了,为什麽当初会戒酒,他想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喝了酒会有幻觉,幻觉可能会造成自己和他人有危险,所以绝对不能沾一点酒。 酒精在体内代谢,彼得绿感觉酒渐渐醒了,脑袋清明许多。这时他发现夏唯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彼得绿这才意识自己一直握着夏唯的手,赶紧松开。 「抱歉,刚才身体太不舒服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甭解释。有些话解释太多,本来没有这回事,听起来都好像有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早熟的孩子,有时候又觉得你很调皮。」 「如果可以一辈子当调皮的孩子,谁愿意提早变成带着三千烦恼丝的大人。」 彼得绿太大意,他没有注意到酒所产生的幻觉有类似涨退潮的波动。当他以为酒精消退的程度增加,幻觉理当减少之际。真正最高潮,刺激感官的幻觉,这时才揭开帷幕。 本来从白色慢慢变得有点半透明,好像要消失的白兔们突然都往一个圆心冲过去。白兔们堆叠在一起,像是深怕一分开就会有危险。 无数白兔朝着圆心挤压,成为一团毛茸茸的大球。 大球裂开一条缝,走出一位全身赤裸的女子,他身上披着白兔身体连成的雪白皮草,古铜色的肌肤,以及仅有巴掌大,肌肉紧实而高挺的乳房在阳光底下闪耀健美的光芒。她的肚脐旁边有刺青,好像是古代中国妇女头上戴着的玉簪图案。 女子一头黑色长发,顺着皮草摆动,她和彼得绿对望,两个人都想看透对方。 12. Piano Sonata No 4 in F sharp major, Op 30: Andante 13. Piano Sonata No 4 in F sharp major,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3. Piano Sonata No 4 in F sharp major, Op 30: Prestissimo volando 彼得绿凝视古铜色肌肤的女子,问道:「你是谁?」 「我叫孔雀,是这片森林的主人。」女子一撩长发,说。 彼得绿刚开始是偷笑,後来忍不住大笑。 女子眉头紧蹙,说:「你笑什麽?」 「你只是我的幻觉,你不存在。」 「我问你,什麽是存在?」 「好吧!我现在清楚你不但是我的幻觉,很可能还是我读了亚里士多德《形上学》所产生的幻觉。我想你应该存在於我的潜意识,可能我的意识唯有把那本可怕的读物变得像你如此性感,才有办法安放在我的潜意识之内。」 「你扯远了,幻觉不也是一种感觉。如果幻觉可以带给你欢愉,而对於现实生活的实感却不行,为什麽我们不能颠倒过来,勇敢的享受幻觉,毕竟实感所带来的痛苦,你说那是真实的,但又有谁能跟你一样感同身受?又有谁能够了解你的感受?既然都是个人的感受,个人的苦乐,又何必去区分幻觉与非幻觉之间的差异呢?」 「一个人如果必须沉浸在幻觉中才能感受到快乐,太可悲了。」 「你确定?」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双腿跨在彼得绿的腰际,彼得绿抬头望着她,还没开口,女子臀部坐在彼得绿的大腿上,一手抚摸着他的胸口,一手拉下彼得绿裤子的拉链。 女子用俏皮的眼神望着彼得绿,彼得绿想要阻止她,却没有动作。 「你很久没发泄了吧?」 女子拉开拉链的手,顺势放进裤子里头,抓住一个男人引以为傲,却又总是招来罪恶的渊薮。爱情与性慾之间之所以分不清,很大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受到刺激就会膨胀的小东西身上。 她的手臂开始变形,从血肉转化为纠结的树根,以彼得绿的阳具为支架攀爬其上。 彼得绿感觉到女子的手上下滑动,一下紧握,一下放松,好像在玩游戏,或者说用这种方式在和彼得绿打招呼。 望着矛盾的自己,想要拒绝,又想要迎上前的自己。渐渐地,彼得绿抛开羞耻感,勇敢的让身体的血液往此刻最需要补充的部位前进。 什麽是欢愉,抛开羞耻感无疑是欢愉的步。 幻觉与现实感,在最高潮的时刻合而为一。彼得绿眼前一片空白,他用力挤眼,再睁开之时,不见白兔脚印,树林恢复平静,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像一场梦。 彼得绿发现自己侧躺着,头枕在一个散发香气的柱状物上。一转头,原来自己的头枕的位置就在夏唯盘坐的双腿上。夏唯抚摸着自己的头,一脸忧心的看着自己。两人如此贴近,夏唯身上淡淡的幽香传进彼得绿的鼻腔。 「这股味道……」彼得绿感受到的不是接近迟暮的硕大花朵所传出来浓烈且蕴含腐烂臭味的气息,亦不是初萌的绿芽,尚仅有青草香。夏唯身上的幽香彷佛意味着自己即将以介於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姿态迎向自然,含苞待放,浓淡怡人,让人不由自主的想用力吸气,多闻两口。 「绿先生,你醒了吗?」 彼得绿想到刚才的幻觉,想要逃开夏唯那对纯真的瞳孔,望着远方,说:「嗯!作了一场好梦。」 「真的吗?梦到什麽呢?我看你刚才表情挺痛苦的,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 彼得绿可不愿回答自己梦见的是一位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裸身女子,便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差不多一个小时。」 「不好意思,你的腿应该很酸吧?」彼得绿想要起身,奈何浑身无力,只能继续躺着。 「我没关系,我在美国的时候,也经常这样抱着奥斯卡一起看电视。」 「奥斯卡?」彼得绿想,这个小男生似乎喜欢男孩子胜过女孩子,听他这麽说好像也不奇怪。 夏唯解释说:「你不要误会,奥斯卡是我养的黄金猎犬。他已经三岁罗!每次我看电视的时候,牠都要跑过来窝在我腿上,看着看着牠就睡着了。我每次都能这样抱着牠一两个小时,早就习惯了。」 夏唯开心的描述着,彼得绿听了说:「你把我当成你养的狗就对了?」 「没有啦!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也只是开玩笑,不用担心。我这个人长得不好看,要是能当一只黄金猎犬,也许还比较受欢迎也不一定。」 「我不觉得你长得不好看,只是觉得你整个人好像没有办法放松,随时都很紧绷。」 「可能因为我是来工作的关系,现在工作整个遇到瓶颈,所以给你这种感觉。」 「妹妹她……连绿先生都治不好吗?」 「现在的情况很严峻啊!夏朵完全不给我跟她对谈或独处的机会。我不是魔术师,能够隔空抓药,不用跟她接触就把她治好。更何况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容易呢!」 「妹妹人很好,她只是见到男生,我是说陌生的男生会很紧张,整个人情绪变得很激动,会发怒,或是哭泣,让人很心疼。」 「你真是一位好哥哥,幸好还有你陪在她身边。」 「我再怎麽关心她,也比不上爸爸对她关心得多。从小我就被送到国外念书,妹妹则是一直待在爸爸身边,由爸爸照顾。」 彼得绿听出夏唯在谈论自己被送出国,不能一直待在爸爸身边这件事的时候总有些哀怨,问道:「你其实也想跟妹妹一样,能够一直和爸爸一起生活,是吗?」 「嗯……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下个月就要回美国去。」 「美国那边没有照顾你的人吗?没有好朋友吗?」 「有是有,但没有关系的人对自己再好,也比不上跟自己有关系的家人啊!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今天我也生病了,是不是爸爸就会对我好一点。」 「千万不要这麽想!」彼得绿正色说:「一个人的精神正常,才有真正的自由。你妹妹现在不自由,很多地方不能去,很多事情不能做,她没有选择,你有。有一天你会从中学毕业,然後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科系,可以去自己喜欢的地方旅行。然後等你离开学校,你能够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这些都是夏朵现在做不到,而你做得到的。凡事我们可以老往坏处想,但也可以多想想光明面,然後我们会发现人生没有我们想像的糟。」 夏唯脸上终於有了一点笑容,说:「不愧是谘商师,如果这些话可以说给妹妹听就好了。」 「是啊!如果她能听见就好了。」 彼得绿和夏唯,他们像是一对忘年之交,友情逐渐增温。十几公尺外,雷管家站在一棵树後,默不作声的看着两人互动。 有人选择默不作声,有人则不然。 雷丝聆想从白玛身上得到更多关於彼得绿的资讯,她感觉得出来,白玛刻意的对彼得绿的事情有相当程度保留。保留有很多种,有的是觉得没什麽好说,有的则是为了隐藏某个秘密,或是某种感觉。 如果是跨越友情的情愫,雷丝聆希望白玛只对自己才有,自己是独特的,而不是为了弥补某种缺憾而存在的代替品。 这天白玛来到实验室,一如往常的想要了解各个不同计画的进度。 雷丝聆拿了一份期刊,走到白玛跟前,说:「学姊,你知道绿学长在哪里吗?我有问题想请教他。」 「你说彼得绿吗?还用问,他肯定窝在研究室不肯出门吧!」 「但是我这两天都没见到他。」 「是喔?你有什麽问题非问他不可,问我不也一样。」 「可是我听说绿学长他……他对解离性人格疾患很有研究,我刚好读到一篇论文在谈这个,其中有些观念想要找他讨论讨论。」 「何必呢?绿有他自己的生活模式,还是别去打扰他,你想讨论什麽,我陪你讨论。」 雷丝聆嘴唇颤抖了一下,她现在对白玛提到关於彼得绿的任何事情都很敏感,此刻她脑海环荡着一个声音,「绿……白玛竟然叫他叫得如此亲昵,为什麽?难道他们以前真的有什麽吗?白玛她应该跟我一样只喜欢女孩子吧!还是她其实是……双性恋?」 「你在想什麽?不愿意的话那我走好了,反正你有办法等到彼得绿,算你厉害。」 「白……我是说学姊,你这话是什麽意思,为什麽我觉得你好像知道绿学长这几天会不在呢?」 「你想太多了。」 白玛不想再跟雷丝聆纠缠,索性跳过她,和另一位研究生谈话。 雷丝聆气呼呼的走出实验室,她在追求学问上追根究柢,对於感情也采取同样的态度。原先她想确认白玛的态度,说服自己其实多想了,但白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雷丝聆气不过。 走出医学院大楼,雷丝聆站在大楼前广场,拿出手机。她翻开每位研究生都有,那本谘商所硕博班各级同学的通讯录,找到彼得绿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嘟噜噜……嘟噜噜……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现在没有回应,请稍後再拨,谢谢……如不留言,请挂断……」 雷丝聆听彼得绿的手机处於开启状态,却没有接,气头上也不管那麽多了,便进入他的语音信箱留言:「学长,我是硕二的雷丝聆,请问学长有空吗?我有谘商方面的问题想请教,烦请回电,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关机,您随时可以打来,谢谢。」 「讨厌!」雷丝聆用力跺脚,她从小成绩均名列前茅,加上个子虽小,却有九头身的比例。身边一直不乏男人追求,只是自己只喜欢女人,但普通的女人她也看不上。白玛是雷丝聆遇见个自己非常动心,并全心奉献一切的人,所以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输,绝对要牢牢抓住白玛的心。想到这里,雷丝聆又拨了一次彼得绿的电话。 白玛从实验室的窗户眺望广场,雷丝聆就在她的视线范围。 史克里亚宾钢琴练习曲op812的旋律从白玛的外套口袋中响起,身旁的硕士生对她说:「学姊,你的手机响了。」 白玛拿起手机,手机挂着一个高音谱记号的吊饰。她看了一下萤幕,对研究生微笑说:「没关系,不是什麽重要的电话。」 「可是刚刚也响了一次,会不会有什麽急事?」 白玛将手机切换至静音,对研究生说:「对从事研究工作的人而言,没有比研究更重要的急事。」 13. Piano Sonata No 4 in F sharp major, Op 30: Prestissimo volando 14. Piano Sonata No 5, Op 53: Allegro. I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4. Piano Sonata No 5, Op 53: Allegro. Impetuosanza. Lao allegrezza 烦恼归烦恼,日子还是要过。 雷丝聆和大学几位姊妹约好今晚聚会, 一结束今天的研究,她脱下实验室内穿着的白袍,以及刻意素朴的穿着,换上极为贴身,能完全显露出曲线的牛仔裤,鲜红色的高跟鞋,以及那件小露香肩,绑着蝴蝶结的不对称露肩上衣。 雷丝聆和姊妹们约定聚餐的地点在台北东区一间名为「罗马假期」的义大利餐厅,从捷运站出来,步行经过诚品、新学友等书店,雷丝聆见到一张张仅有文字,而无任何图样,仅在海报纸上做了立体雷雕的海报。 「当我提笔写作,我是自由的,同时也是不自由的。」 台北市各大书店,最近都挂上印有此段文字的宣传海报。 来自欧州,进驻在台北的国际连锁书店「readore」书店大楼,义大利餐厅位於大楼的地下一楼。雷丝聆不改本色,她不喜欢等人的感觉,所以自己也绝对尽量不迟到。她从学校匆匆赶来,果然比其他人都早到。眼看可能至少得等上半个小时,雷丝聆决定先走进书店转转。 readore书店大楼的二到五楼为各类图书,来往人潮一上二楼见到最醒目的柜头位置,摆放着无数本鲜红书皮,叠起来像一座由鲜血搭建的血色金字塔的小说。许多人驻足在这座金字塔前,用阅读来表示对小说作者的朝拜。 一位书店店员就站在这堆书旁,见到雷丝聆,对她说:「这个七月适逢作家金棻黛夫人逝世三周年,出版社特别推出夫人生前未出版的遗作。」 「真的吗!」 大学时期的雷丝聆除了必读的教科书,也读了相当多的小说。 书店那张海报的文字,她很熟悉,那是金棻黛生前最有名的一句名言。 金棻黛是最近十年华人圈最着名的情慾小说家,她总是能够将情慾描写得极为生动,让读者彷佛身历其境。到了晚期,作品风格一转,加入许多充满幻想与玄思的文字,情也好,慾也罢,都变成可以超脱现实世界框架,将人的渴望、欲求、妄想以最富想像力的形式结合。 一般人会把情慾小说和言情小说混为一谈,但金棻黛的作品不会有人将之归类为言情。只因金棻黛靠着自己超乎常人的创造力,她的情慾小说能够站上世界舞台,当情慾提昇至不只是情慾的层次,终昇华为艺术。 雷丝聆接过店员递给她的书,书腰写道,「不世出的情慾女王,未完成的情慾经典。」两行字。解开书腰,脱下以宣传为用意的外衣,纯红色的书皮仅保留两处留白的余地,白色的书名和作者名: 《绝色》,金棻黛。 封底没有印任何关於此书的简介,仅有金棻黛那句名言,以及破坏整体设计风格的黑白条码。 翻开封面里,关於金棻黛的介绍很少,只因她的成就毋需再多加赘述,并且和她的本作品同样附了一张颗粒很粗,非常不清晰的侧脸照,叫人根本看不出金棻黛的长相。和本不同之处,仅仅多了一句,告诉读者金棻黛卒於何年何月何日与何地。 「……七月三十一,台北自宅。俗谚有云,『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一代情慾女王,偏偏就是过不了七月,真是文学界的损失。」 雷丝聆才刚打开书的序,就发现身边还有一位戴着鸭舌帽,年约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穿着休闲西装,手上没有提公事包或笔记型电脑的中年男子。 碰到同好,雷丝聆开了话匣子,说:「你好感性。」 男子回应道:「老朋友过世了,没想到还有机会读到她的新书,看到作者介绍那段提到她的死亡时间,忍不住悲叹。而且我相信只要老天爷多给金棻黛一个月的时间,她肯定能为这本情慾文学经典留下一则永垂不朽的结尾。」 「就算没有结尾,金棻黛的作品,我相信在喜爱她的读者心中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早属不朽。先生,敢问您是金棻黛的朋友?」 「算是吧!」 因为男子一直压低帽沿,雷丝聆刚开始还认不大清男子的长相。可能是职业病的关系,雷丝聆调整一下站立的位置,终於能够大致看见男子的脸。 男子长着一个鹰勾鼻,面颊消瘦,眼睛看起来相当疲惫。 「您!您是苏……」雷丝聆认出眼前的人,忘情的拉高嗓子。男子赶紧比出要她小声一点的手势,看起来似乎很怕被大家认出来。 男子跟雷丝聆,两个人走到群众比较少的书柜旁,男子对雷丝聆说:「不好意思,我难得出来走走,真的不想被打扰。」既然已经被雷丝聆认出来,他也不再掩饰的说。 「这麽说我没认错,您是专门写推理小说的作家苏丘。」 「呵呵,感谢还有年轻女性认得我。」 「您写的侦探小说,应该海峡两岸的华人都有印象。每年总有几家影视公司将您的作品拍成电视剧,或是电影。现代人不看书,好歹会看电视啊!」 「小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是因为现代人阅读风气不盛,出版社里头那些无能的编辑和只想赚钱的老板就不怎麽要求质量了。他们现在只会跟我要产量,要我多久时间,好比三个月或五个月交出一本书。」 「质量降低对出版社有什麽好处?」 「质量降低那是相对我过去的作品而言,以前我写推理小说,最少都要花一年以上的时间。但现在不同,出版社要我一年交出至少两三本,一旦写的快了,很多字里行间需要推敲的环节就精致不起来。可是就像你说的,现在还看书的人少之又少。反正我有名,有的是电视公司、电影公司等着拿我最新的小说拍成影片,到时候影片一放,书跟着一出,销量挂保证,质量什麽的也就没有人计较。」 「苏先生,请恕晚辈直言。既然您已经是名作家,难道不能让出版社就范吗?」 雷丝聆话说得很直,苏丘听她这麽说,一时间哑口无言,跟着哈哈大笑,说:「果然还是有头脑清醒的读者啊!你说得没有错,确实以我的份量,真要跟出版社唱反调,他们也只能乖乖听令,可是我苏丘最早开始写作那几年过了一段清贫的日子。家人不谅解我,身边的人瞧不起我,大夥儿总说我想当作家是在做梦。唉……你懂那种痛苦吗?一个人默默坚持,同时面对众人与社会价值观鄙视的眼光。我真的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而且我也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的成功换来多富裕的生活。我现在比那些当年冷嘲热讽的家伙过得都好上太多了,想到这里我就没有办法克制要赚更多钱的欲望。」 雷丝聆还没有真正出社会,她是在富裕家庭中长大。从小父母每个月花好几万块让她可以学各种才艺,十八岁考上驾照就收到父亲送的辆车。课业、爱情,自己一直过得很顺遂,对於苏丘的说词,她有点半信半疑。然而,她的专业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说得应该都是肺腑之言。 「难道您就不想像金棻黛一样,当一个去世之後还被读者尊敬的作家吗?」雷丝聆问道,她想更加确定苏丘的价值观。研究心理的人,对於人的内心难免好奇。 「这问题我想过,答案是四个字,『顺其自然』。金棻黛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我很高兴能有机会跟她共事,她对创作的热情有超乎常人的执着,这是她的优点。但你要想,这也同时是她之所以活不到我这个年纪的原因。异常的执着逼死了自己,我听说她到死前都还在创作,这真的是太可怕了。人生只有一次,不是吗?你看看那一座血红色的金字塔,每一分都是金棻黛用自己的健康换来的。里头不但有心血,还有金棻黛身体流的血。」 苏丘的话撼动了雷丝聆的心,当听完苏丘的话,再转头去看那座金字塔。雷丝聆觉得那与其说是金字塔,不如说是一座金棻黛为自己构筑的墓碑。 「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懂我在说什麽了。」 「您怎麽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正不正确?」 「小姐,我苏丘不是心理学家,不是谘商师,但世界上没有比『人生阅历』更能让一个人学会如何看透另一个人。这样吧!我出一个谜题,如果你能答出来,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如果你答不出来,你就得请我吃顿饭。」 「怎麽听起来好像我比较吃亏?」 「呿呿呿!我苏丘有名的贪财不好色,但我送美女礼物可从来没手软过,不信可以去各大出版社打听。」 雷丝聆想,「我怎麽可能为了这种事去出版社打听,今天难得有机会和推理作家面对面玩猜谜游戏,这样难得的机会,今天错过恐怕难再有。反正大不了以後打死不相往来,现在真让他占点便宜也不打紧。」 「好。」雷丝聆说。 「那我问你,你猜我今天为什麽要戴鸭舌帽?」苏丘说出问题,他一脸信心满满,似乎料定雷丝聆肯定猜不出来。 雷丝聆双手叉在胸前,认真思考着,她想:「总不可能是为了配今天的衣服裤子,这麽无聊的答案。可是,如果现在是大白天,戴帽子可能是为了遮阳,但这时间都已经是晚上了。还是说……」 「想不出来就算了,人生难免会遇到需要承认失败的时候。」 雷丝聆个性好强,不愿轻易认输,她瞪了苏丘一眼,又想了几分钟後说:「我想这帽子肯定跟金棻黛有某种关联性,可能是她送的,所以今天您特别戴着这顶帽子来到书店,作为对金棻黛的追思,并对遗作致敬。」 「啪、啪、啪!」苏丘用力鼓三次掌,然後说:「错。」 「那您说答案是什麽?」雷丝聆有点恼火,她以为苏丘在耍她。 苏丘见雷丝聆的倔样,反倒乐了,他生平最喜欢有个性的女人,和颜悦色的对她说:「你是个聪明人,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将会是你的致命伤。话说在我的推理小说中,这种人物通常都会早死,你可得小心了。呵呵呵……」 苏丘摘下鸭舌帽,指着自己头顶,说:「我戴帽子纯粹为了遮住我童山濯濯的地中海。」 苏丘的答案让雷丝聆语塞,看着苏丘稀疏的头发,她不禁笑了,然後爽快的说:「好!愿赌服输。」 「所以我们现在要一起去吃大餐了吗?」 「您运气真好,我今天刚好跟大学姊妹约了要聚餐,她们可都是您的书迷喔!」 「书迷不书迷不打紧,今天有这麽多美人儿作陪,嘿!我来书店真是来对了。」 「您不是说自己贪财但不好色吗?」 「哈,我是不好色的好色之徒。」 「我真傻,竟然想跟作家斗嘴。」 雷丝聆承认自己碰到克星,也很高兴今天交到一位有趣的新朋友。 14. Piano Sonata No 5, Op 53: Allegro. Impetuosanza. Lao allegrezza 15. Piano Sonata No 6, Op 62: Modere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5. Piano Sonata No 6, Op 62: Modere 夏朵的画室,朝向整座森林的大片玻璃,白天将暖阳与森林的晨光引进来。夜晚,月光、星空与深邃的黑色山廓曲线,宛如一片描绘星月天空的大壁画。 彼得绿在画室正中间,盘腿而坐。 山上的空气不像都市或工业区,满是悬浮微粒与灰尘,带着一道弯勾的上弦月,便足以令满室明亮。 彼得绿开启d,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拿出勇气戴上耳机,聆听夏唯不惜冒险从妹妹房间取得的cd录音,永远也不可能解开更多夏朵罹患androphobia的线索。 戴上耳机之前,彼得绿先将画室的门锁上,他很清楚自己听了音乐会产生什麽样的反应,尤其是古典音乐。 按下py键,彼得绿的眼前随着萧邦夜曲,掀起一场风暴。 从夜曲op91开始,白色的细雪不知从房间的哪一个角落吹进来,细雪随着旋律,时而刮起一阵旋风,时而轻飘飘的,如从香炉中飞散的香灰,以缓慢的速度在空气中高低起伏。不用特别拿起d的液晶萤幕观看,彼得绿也能从眼前景物的变化得知乐曲是否切换,甚至小节与小节的转折、转调,均能历历在目。 彼得绿,他眼前同时看见两个世界,两个次元。 真实世界,眼前是一座摆满绘画作品的画室,空荡荡的,将房间几乎塞满的只有月光。任何一个人在此刻待在这间画室,你问他看到什麽,他会将这幅景象重述,就如一般人所见的那样。 虚幻世界,来自彼得绿因为古典音乐特殊音频、共振,以及彼得绿自知异於常人的知觉系统,他左右情绪的大脑的边缘系统,接收到音乐时会引发皮质层视觉区域的活性。联觉,有时带给彼得绿困扰;同时,联觉也是他的优势,让他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 好比天来到蝉鸣山庄,彼得绿不是听见雷管家叫唤的声音,而是雷管家的声音引发他眼前突然闪现的一抹色彩,使他察觉到周遭可能有人的声息。 联觉不是一种娱乐,超出一般感官的视觉刺激如果过多,将会伤害彼得绿感官对於真实世界的捕捉能力。如果有一天彼得绿无法区分真实与虚幻的感觉,他将失去生活能力。 然而,透过联觉,暴风雪中彼得绿走出一条道路,他仔细浏览画室中的每一幅画,顺着直觉,他在寻找一幅与萧邦夜曲最贴近的画。 当夜曲走到op272,暴风雪停歇,墙面开始出现麋鹿的剪影,这些剪影自己有生命,只见一大群麋鹿在墙上跃动,好像墙面就是牠们日常活动的草原。 麋鹿好似也感受到真实世界的夜色,牠们四肢匐伏,用睡眼惺忪的表情围绕在彼得绿四周。 地板彷佛液化了,足底传来坚硬的感受,但彼得绿眼前所见的却已不是原来的木头纹路,而是浸在清澈的水潭中的游鱼。 月色、麋鹿、水潭、游鱼,好像还缺了些什麽,彼得绿翻开一叠不知道已经陈放多久的画板。一幅画很接近他眼前所见到的景色,只是画中的水潭四周长着许多淡黄色的槐花。槐花有如月色的延伸,直至水潭。晚风袭来,槐花飘荡,颜色也跟着不住变换,潭面波光粼粼,月光与倒影皆呈现着玄妙的色泽。 当夜曲转至op551,槐树自水潭中冒出来,没过多久,树上便长满槐花。 画境与幻境,意境与实境,得到了融合。 彼得绿将画放到画架上,他忽而走近,忽而走远,他尝试解读画家的意念。 这幅画很美,但美有很多种,彼得绿感受到的不是丰硕或使人敬畏的美,而是一种凄凉的美感。画像是在说一个故事,有一个离家的旅人,在看不到终点的森林中漫步。旅人自己在寻找一条道路,可是他不确定道路会通往何处。最後旅人在某个夜晚,来到长满槐花的水潭边,他跪倒下来,本来不清楚的思绪,於这个当下有了答案。他找到了,一个可以长久安放自己的所在。 见到画中美景同时,彼得绿透过心理谘商,谘商师将来谈者内心所指涉的实体转移至自身,再反转移回去的技巧,彷佛自己能够感受到夏朵内心的孤独。 「夏朵是画的作者,同时也是画中面对此情此景的旅人。」想到这里,彼得绿以「旅人」为题,将所见所看,以及所思所想以他惯用的钢笔写在预备好的信纸上。这些信纸是他从研究室带来的,很搭钢笔中的墨,写起字来不会晕染。 想到透过自己的联觉作为洞察夏朵画作的工具,这还是早上误饮夏唯偷灌进口中的红酒,产生强烈幻觉反应後,彼得绿想出姑且一试的方法。 彼得绿想到,也许夏朵绘画那些奇异的用色,乃是受到恐惧症造成知觉异常的结果。 彼得绿关掉d,带着写好的文章,他离开画室,走到夏朵房门外,他将信纸折好,塞进夏朵房间的门缝下方。 彼得绿受到昨日一次被迫,一次主动引发幻觉的後遗症所苦,回到房间躺到床上,整个人睡得不省人事。隔天错过早餐与中餐,足足睡到下午六点多才醒来,彼得绿只来得及迎接落日。 「天啊!我睡得还真久。」彼得绿看了一下手表,他头痛欲裂,承受着有如经历宿醉的副作用。 彼得绿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未进食,嘴巴还没来得及抗议,肚子就先「咕噜噜……」,不争气的开始抗议。 走到饭厅,雷管家见到他的表情,笑着说:「绿先生,昨晚您是喝了不少酒吗?怎麽看起来非但还没睡饱,而且还很不舒服的样子。我这边有胃药,等会儿拿给您。」 「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得跟死人一样。」 「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其实也就一口而已。」 「一口就醉成这样,哈哈,我看您这体质不适合喝酒呢!」 「我现在也这麽觉得。」 夏唯此时走进饭厅,彼得绿和他看到对方,想起昨天下午两个人在山庄树林中的互动,都有点不好意思。 彼得绿想要说些话来化解气氛,夏唯倒是先开口,对他说:「绿先生,我妹妹有封信要我转交给你。」 夏唯拿出一只信封,信封以纯棉制成,上面还有夏府的烫金徽号,相当典雅。 彼得绿将信握在手上,难掩欣喜,喜孜孜的笑了出来。 「你很开心吗?」夏唯说。 「当然。」彼得绿说:「终於在工作上有进展了。」 「绿先生,你施了什麽魔法吗?」 「呵呵,可以这麽说。」 「快告诉我!」夏唯很好奇的问彼得绿。 「下次吧!正是施了这个魔法把我搞得今天头痛的要命啊!」 「好,你不可以食言喔!」 「食『盐』?中国人吃饭哪有不加盐的,我这个人几乎天天食盐,哈哈哈。」彼得绿开起老头子风格的无聊玩笑,这是他表达喜悦心情的一种方式。 夏唯可不给彼得绿耍赖的机会,拿出身为少爷的特权,对雷管家说:「雷叔叔,请你帮我交代厨房,从今天开始做菜都不准放盐。」 雷管家和夏唯一个鼻孔出气,回答:「仅遵少爷的意思。」 彼得绿没想到自己开的一个无聊玩笑,让他在蝉鸣山庄接下来的日子每餐都少了一种滋味。 15. Piano Sonata No 6, Op 62: Modere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撒), Op 64: Allegro 全世界每天都有男人从头痛欲裂的宿醉中醒来,只是对於苏丘而言,这样的日子在人生这个阶段占大多数。 苏丘从床上爬起来,床头柜有一瓶喝到剩半瓶的红酒。他脚往地上一踩,差一点摔倒。地上还有一个空的酒瓶子,苏丘将瓶子往墙角一踢,走到厨房。冰箱旁边有一个至少有冰箱两倍大的酒柜,他正挑选要拿来搭配早餐的白酒,手机铃响突然响起。 苏丘本来以为是哪个讨厌的编辑又没趣的想要打扰自己悠闲的早晨时光,他忽然想起前一晚在书店认识了一位年轻女孩,後来和女孩子的朋友们一起用餐,然後…… 「对对对!」苏丘嘴里念叨,赶紧冲进卧房,从地上散乱衣物中,费了番功夫在一双丝袜和马甲底下找到昨晚外出穿的外套。 苏丘从口袋掏出手机,接起来答话道:「哈罗!早安。」 「苏大作家,早安。我朋友在你那边,你应该没有欺负她吧?」电话是雷丝聆打来的。经过一次晚餐,她不再称他为您。 「我记得你是雷小姐,你的朋友很好,她正在睡觉呢!怎麽,要我把电话给她吗?」苏丘瞥了自己那张床,一位女子躺在棉被里头,睡得正香。 「不用了,我朋友平常可是个大忙人,难得昨晚有机会看到跟男人聊得那麽投机,就让她睡吧!反正她可以一天没有公司,公司却不可以一天没有她。」 「这样听起来,你的朋友可是一位女强人罗?」 「苏先生,你还记得我朋友叫什麽名字吗?」 「这个……唉呀……我记得叫雅婷,对对对!就叫雅婷。」 「幸好你还回答得出来,昨晚玩得开心吗?」 「开心,太开心了!早知道我应该多多去逛书店,找到年轻貌美的小姐就跟她打赌,这样我就不用忙着找女朋友了。」 「你是把书店当成猎艳的场所啦?」 「随你怎麽说,只要有心,哪里都可以猎艳。」 「说真的我还是次见识到,原来男人头发少了几根,却还是可以很有魅力。」 「咳咳!」苏丘咳嗽两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起床头柜上那半瓶红酒,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继续聊着:「我向来不是靠外貌取胜的,少了头发多少有点遗憾,但女人喜欢的是我的才华,我的风趣,只要我嘴巴还能动,手还能写,就不会没有女人。」 「我真是服了你了,对了,昨晚我们约好的事你没忘吧?」 「哈哈,没忘没忘,当然没忘。不过,雷小姐如果愿意提醒我一下是什麽事,那就太好了。」 「我真搞不懂为什麽有的女人就爱吃你这一套,油嘴滑舌的,没一句正经。」 苏丘啜了一小口酒,单宁的涩味让他瞬间清醒不少,说:「生活本身一天到头为柴米油盐醋烦恼,如果离开公司之後,连另一半也在那边满口柴米油盐醋,你说这人生还有什麽乐趣,大家也甭谈恋爱了,跟工作谈恋爱得了。」 「我发现一件事,其实你还蛮适合写情慾小说的。」 「适合不适合写是一回事,写得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话怎说?」 「真要我写情慾小说,我能写啊!可是能不能写得像是金棻黛那般美感、深度与独特性兼具,说真的我想我写不到那个层次。」 「好谦虚呀!」雷丝聆的口吻有点嘲讽。 苏丘又喝了一口酒,然後从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一盒菸中抽出一根,将菸点上并含入口中,问雷丝聆说:「你懂得情慾小说中『情慾』那两字是什麽意思吗?」 「情就是感情,慾就是慾望。」 「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是进一步说,感情跟慾望之间有什麽关联性?每当人们谈起『感情』两个字,感觉挺高尚的,好像跟成功、正义等等词汇一样,是一个人们应当追求的某种抽象价值。可是谈到『性慾』,他妈的学校老师哪敢随便谈这样东西,我们台湾人父母在家基本上也不大谈这样东西,好像性慾很低贱,说了会弄脏自己的嘴巴。在我看来,情慾是人将感情与性慾放在一起的一个折衷用词。说到底,感情跟性慾根本分不开,情慾才是一个能够包括人的灵魂与肉体对於另一个人在满足灵魂与肉体两方最贴切的一个字眼。」 「我懂了,所以光谈感情,那是柏拉图恋爱,是超乎一般人际关系常理的东西。只谈性慾,又把人的理性面给舍弃,好像人只是动物,只是野兽。」 「哈哈,小妹妹颇有慧根呢!所以一本好的情慾小说不是言情小说,光会谈些风花雪月。也不像某些罗曼史小说,内容描写很多床第之事,可是无法感动一个人,顶多只能满足某些性幻想而已。好的情慾小说谈情也谈性,并且能够将两者很和谐的放在一起谈。就像一瓶好的葡萄酒,单宁、酸度、甜度等各方面都很均衡,才是一瓶好酒。」 「酒我不了解,但我想就您的意思,这两种都不是情慾小说,用我熟悉的电影比喻,前者是滥情的爱情文艺片,後者就是三级片了吧?」 「三级片个头,根本就是a片!」苏丘吼道。 「您别激动,小女子今天真是受教了。」雷丝聆觉得苏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而且很直率,答道。 「这句话就说的有良心了,平常人家请我演讲,一个小时没有一万块我可不去,你今天有幸跟我访谈,我看看时间……嗯!你已经赚快五千了呢!」 「唉……可惜。」 「可惜啥?」 「可惜说了半天,你不记得昨天跟我约好的事了。」 「好了,你就直说吧!我苏丘从不欠人什麽,真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那就跟昨天约定的一样,今天七点我们readore旁的义大利咖啡厅见。我会带昨天说的那本书来,到时再请对酒很有研究的苏大作家指点迷津。」 雷丝聆说到这儿,苏丘想起来昨晚跟雷丝聆的约定,以及整个晚上自己干了些什麽好事。 苏丘打赌赢了雷丝聆,雷丝聆带着他参加大学好姊妹的聚会。雷丝聆之外共有三位小姐,她们是雷丝聆的大学好友,有的还在念研究所,有的则是已经在不错的公司上班。席间他靠着三寸不烂之舌,逗得每位女士都乐开怀。本来只是跟大家吃饭,最後他很豪气的开了好几瓶酒。席间,雷丝聆跟他聊到一位学长的笔记。 「我有一位博班学长,他对酒的认识很特殊,会写一些像是诗,又像是小说一般的东西在书上。我真不明白,喝酒能够喝出那麽多想像来吗?」 「酒精是能刺激想像,可是喝太多就没有精力和注意力创作了。我没看到文章,没办法跟你说太多。」 「那不然我明天带书来给你看,你看了应该就知道我在说些什麽。」 「可以啊!那就明天大家约一下。」 「好。」 …… 苏丘和雷丝聆等人吃吃喝喝,其中一位女生很崇拜苏丘,雷丝聆跟另外两位朋友走了,苏丘继续跟女子续摊,最後续到苏丘床上。 苏丘回想一晚上聊天聊得开心,还能跟二十几岁的女人巫山云雨,代价不过是帮雷丝聆看看一位无名小卒写的东西,自己真是赚翻了。 离七点还有十分钟,雷丝聆拎着包包,来到和苏丘约定的义大利咖啡厅。 雷丝聆抱着苏丘可能会迟到的心理准备,结果苏丘已经坐在店外头的露天咖啡座,从烟灰缸插满烟蒂的情况看来,他可能下午人就到了。 苏丘在桌上摆了一叠稿纸,但他不是在写作,而是在稿纸上放了一本书,正在阅读。 雷丝聆拉开同桌一张椅子坐下来,对苏丘说:「在看什麽书?」 苏丘把书的封面朝雷丝聆一亮,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抓住这一天》。 「这本书好薄。」雷丝聆见苏丘手上这本书比她的笔记本还薄,随口说。 「内容很厚。」苏丘妙答。 雷丝聆跟侍应生点了一杯摩卡奇诺,苏丘笑说:「如果你在义大利咖啡厅点美式咖啡,我可能会当场走人。」 「如果一间义大利咖啡厅店内的美式咖啡比义式咖啡好喝,我也会当场走人。」 雷丝聆打开包包,拿出再次擅自闯入彼得绿研究室,暂时「借用」的一本葡萄酒书。她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书本内容,以及彼得绿的注记,说:「大作家,你知道他在写什麽吗?喝这瓶酒真的会有这种感觉吗?」 苏丘食指和中指在自己唇上点了几下,这是他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动作,说:「很有意思呢!leroy,1966,exchezeaux,grandcru……艾榭佐,你朋友注记的都是好酒呢!而且不是一般人会喝的酒。」 「不是一般人会喝,为什麽?」 「因为喝不起啊!以这瓶艾榭佐为例,你知道这瓶酒要多少钱吗?」 雷丝聆随便想了一下,说:「两千多?」 「这瓶酒在台湾要一千美金。」 「哇塞!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酒标价一千美金是什麽意思,也太贵了吧!」在雷丝聆的概念里头,两三千块台币的酒就已经是天价了。 雷丝聆把书拿过来,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说:「那这瓶欧什麽堡的呢?」 「这瓶便宜一点,五百美金大概买得到吧!」 「五百美金……超过一万五千台币耶!」 「你这位朋友是做什麽的?」 「一位博士班学长。」 「他是企业家第二代吗?他喝得酒可是某些人工作一个月以上,完全不吃不喝才有可能买得起的高级酒。」 「应该不是,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先不管酒的价格,他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是在描述这瓶酒喝下去的感觉吗?」 「六六年leroy的艾榭佐我没喝过,我瞧瞧……这瓶!九七年的玛歌堡我喝过。」 九七年的玛歌堡,彼得绿在书本介绍旁边标注: ※※※※※※※※※※ 九七年,玛歌堡: 富饶的大地,指引着生命的方向。晴朗的天空像是与这片大地致敬,云朵撒下无数种子,种子乃是同云朵般有着洁白颜色的兔儿。兔儿跃动,大地歌唱,森林里头的精灵苏醒,大地之母现身於我的面前。她以我熟悉的人类姿态出现,是对我这不速之客的尊重。就在我忘情的凝视她充满活力的胴体同时,她伸出双手,想要吸取我的元气。我来不及阻止,就已经成为孕育森林的肥料。我开始委靡,以一种愉悦的形式…… ※※※※※※※※※※ 刚开始,苏丘阅读彼得绿文字,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睥睨一切的表情。读到最後,他的表情变了,跟着翻开其他页面,认真读着每一段彼得绿的描述。 雷丝聆见苏丘读得很认真,不明白的问道:「怎麽了?这不是圣经吧,有必要这麽严肃吗?」 苏丘转头对着雷丝聆,脸上全无轻率,说:「有。」他把书放在自己方便翻页,雷丝聆也能阅读的位置,说:「这些文字太惊人了,我刚开始也觉得只是些抽象的、诗意的小短文,可是看到後来,我发现这些东西很像是我曾经看过的作品。後来我想到了,是金棻黛,金棻黛晚期作品的风格就像这个样子。」 「这些文字是有性的隐喻在里头,也有一些想像成份,但你怎麽能确定是金棻黛的风格呢?」 「因为我曾经追过她啊!」苏丘自己爆料。 「你追过金棻黛?」雷丝聆意外听到这个大八卦,惊讶问道。 「哎唷!可是没追到,但好歹约过几次会。两个作家约会还能谈什麽,除了谈天谈地,谈些国家大事、儿女私情,当然就是谈我们的工作,谈我们最近在写些什麽。我记得应该是十年前,因为我们是同出版社底下的签约写手,透过编辑的关系有机会认识。那时的金棻黛还没有写出生涯最後那几本代表作,谈不上情慾作家,顶多算是个帮出版社代工言情小说,本本被买断的写手。那时候的她跟我真像,我们不断寻找新的题材,新的灵感,想要出人头地,希望成为畅销作家,可是过程并不顺遂。我就甭提了,倒是金棻黛,当我越来越了解她,我才慢慢察觉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回事?」 苏丘用手遮着嘴巴,在雷丝聆耳畔说:「好像是跟生活有不协调的地方。」 「家人的关系跟事业吗?」 「不、不是……是性,性生活不协调,这样懂了吧?」 「懂了懂了。」雷丝聆也学苏丘,用手遮着嘴巴在他耳畔说话。 「说来也好笑,一个情慾作家竟然在自己的性生活上遇到瓶颈,这个瓶颈传染到写作上,那时候的她很脆弱。」 「啧啧……所以你就趁虚而入。」 苏丘谈起这段往事,勾起不少愁思,也不管雷丝聆介不介意别人抽菸。从胸口拿出菸,点着一根,叼在嘴里大大的吸了一口,然後缓慢的吐了出来。吐出来的烟雾,不轻易消散,呼应吸烟者被愁思包围的内心。 「趁虚而入又何妨,碰到喜欢的人不管用什麽手段都要想办法得到,这才叫真正的喜欢。可惜我们有缘无份,她看上了一个傻小子。」苏丘陷入过往的回忆中,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个雨夜。」 「那是一个雨夜。」坐在雷丝聆身旁,苏丘的回忆,一下子拉至十年前。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苏丘还有足够的发量顶着一头烫过的卷发,和金棻黛两人半夜来到洛阳街一带吃牛肉面。 金棻黛个子不高,尽管是晚上,她还是带着墨镜,以及一顶波士顿红袜队的棒球帽,不喜欢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大众面前。相较之下,苏丘喜欢迎合潮流,总是要走在时代尖端。明明赚不到多少钱,靠着自己买些便宜的山寨货混搭,看起来倒也挺有自己的味道。 洛阳街附近一间老牛肉面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客人也二十四小时络绎不绝。 这晚下着大雨,时间业已接近午夜,苏丘和金棻黛两人在咖啡店写了一天,总算老天给两人一点好运,不用坐在骑楼底下,忍受随时不小心会飘进面碗里的雨水。冷气开放的店内,难得空出位子。 「太棒了,吃牛肉面不吹冷气那可是会热死人的。」苏丘说。 「我肚子好饿,有得吃就好。」金棻黛抽出一张面纸,擦擦脸上的雨水。 「你今天进度如何?」 「不怎麽样,写了五千字,但有四千九百九十九个字都是垃圾。」 「那唯一不是垃圾的一个字是什麽?」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还没想到,但我猜在我想到之前,我将创造更多垃圾。」 「棻棻,不要气馁,走创作这条路,苦是一定要苦的,只要我们咬紧牙关,肯定有天时代会是我们的。」 「苏丘,你说的这些话,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苏丘搂着金棻黛的肩,说:「好啦!我们不要去想这些讨厌的事,晚上去我那儿睡,我昨天去百视达租了几支片子,还买了一手啤酒,我们可以一起看到天亮。」 「看片子还是上床,说清楚比较好。」 「又看片子,又喝酒,又上床,怎麽样,清清楚楚!」 「苏丘,我知道你人不错,可是我们不适合。」 苏丘有点恼怒,说:「棻棻,我真不懂我哪里做得不好,认识这麽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那边你也不是没去过,可是我真不懂,为什麽每次我们就是不能『那个』。」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懂了吗?我不想。」 「好吧!你说跟我不想就算了,但你不是跟男朋友也不行吗?这是怎麽回事?」 「你怎麽知道我跟阿康……」金棻黛一脸讶异。 「阿康也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说你们在一起到现在三个月了,一次也没做过。」 金棻黛用力推开苏丘搂着自己的手,气道:「你们男人真贱,凭甚麽聊女人的私事!」 苏丘觉得自己被冤枉,火气冒上来,怒道:「我们男人贱?你笔下那些男人就不贱,当然啦!言情小说里头都什麽总裁、王子、帅哥的,那些男人也许美好的像是诗、像画、像梦,但他们永远不会成真,从书本里头走出来。我跟哥儿们聊性事,你们女人跟好姊妹之间也会聊啊!我们贱?我们这叫健康好吗!」 「我说不过你,你满意了吗?」金棻黛气得转过头,不理会苏丘。 苏丘喜欢金棻黛,他不是一个死脾气的人,当他看到金棻黛因为自己生气,怒火顿时消去一半,他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不开心。手轻放在金棻黛肩头揉揉,说:「对不起,我失言了,是我不好。可是你不是希望有天可以摆脱言情,写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般灵肉兼具的情慾小说吗?不是希望能够成为像dh劳伦斯那样富有文学造诣与诗意的情慾小说家吗?唉……不要说我忠言逆耳,一个情慾小说家自己却对性的欢愉毫无经验,想光靠想像力创作,这谈何容易呢?这就好像要一个人成为一级方程式赛车的赛车手,却要他凭着阅读训练自己一样,舍本逐末啊!」 这些话在苏丘的心里已经搁了好段时间,他今天终於说了出口。说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准备迎接金棻黛的愤怒与拳头。 金棻带给他的,没有暴力,只有眼泪。 眼泪滴在桌上,扑簌簌。 金棻黛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很清楚自己的困境,很清楚自己该踏出那一步,可是她做不到。 「对不起。」金棻黛泣不成声,用很模糊的口吻对苏丘说了这三个字,起身冲出门外。 苏丘追了出去,金棻黛人已走到马路中间,大雨打在她身上。看着不断落下雨水的天空,金棻黛说:「至少我不是今晚唯一流泪的人。」 苏丘眼睁睁看着金棻黛离去,他本应该追上去,可是他没有。也许是他终於明白自己跟金棻黛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正如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发生关系。金棻黛在性方面,可能存在某种难解的疙瘩,阻碍了她和异性之间的交往,也阻碍了她的创作生涯。 「然後呢?」 时间回到十年後,雷丝聆聆听苏丘诉说往事,到高潮处,迫不及待问道。 「没有了,就这样。当我一个月後再次见到她,那是在出版社楼下,我见到一位穿着t恤、牛仔裤,头戴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牵着脚踏车的年轻人。金棻黛从出版社走出来,然後跟那个人一起走了。」苏丘漏了一点,自此之後,他就是个专业的「anti(反)yankees(洋基)」球迷。 「你没有追上去问个究竟?」 「追是追了,只是我有点孬。我偷偷的跟在他们身後。我亲眼看着他们一边散步,一边穿越中山公园,足足看他们在长椅上耳鬓厮磨两个小时,然後又亲眼看着他们走进旅馆。我的天!虽然我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的正面,光看体型,我肯定他少说比金棻黛小了十岁八岁。」 「十岁八岁?这样算一算,那个人岂不是当时可能只是位高中生?」 雷丝聆的心情有点复杂,她觉得苏丘是个好人,也清楚好人不一定会受到女人的亲睐。但金棻黛跟一个小她十岁左右的人,而且很可能还是高中生去旅馆,尽管是情慾小说作家,这举动在过去的亲密爱人面前,以及台湾人敢做不敢说的道德框架下,未免有点惊世骇俗。 「之後我跟金棻黛只有断断续续联络,後来可能释怀了吧!又是好朋友了,我们一直都维持相当好的朋友关系,直到她去世前一年。」 「金棻黛去世前一年又怎麽了?」 「她似乎一直为忧郁症所苦,这些年来都有在看心理医生,只是没想到最後还是……唉……」 谈起关於金棻黛的事,苏丘暂时脱下嘻皮笑脸的伪装。面对谁是真爱,对谁又是虚情假意,苏丘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虚情假意的游戏,多了会腻,因为游戏中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的真面目。加了太多化学物质的甜味,比不是自然散发的甜味来得不持久。也许口很甜,但仅仅只是口。 「不正不经,男人也。」苏丘突然冒了一句。 「啥?」 「没事。」苏丘伸了好大一个懒腰,转换心情,说:「这些文字很像金棻黛後期的用语,我有幸看过她的手稿,原始版本跟你这位学长段落关於性的意境与想像,让我很直觉的想到。但想想也不可能,你说你学长是个怎麽样的人?」 「就一个老爱窝在研究室,不擅社交,感觉也没什麽斗志,有点自我封闭、离群索居的一个人。」 「、你学长不是金棻黛会喜欢的男性类型;第二、你学长恐怕也没什麽性经验,这些应该都是他胡诌的,不然就是不晓得从哪里抄来的。丝聆,你真的确定是学长写的吗?」 「我对过笔迹了,应该是他写得没错。」 「哈,那你帮我转告那位学长,告诉他说,如果论文实在写不出来,现在转行来写情慾小说或许会红喔!看他写得文章,我觉得这个学长很有写情慾小说的潜质。」 「我会转告他的,不过我学长最近失踪,得等我先找到他。」雷丝聆说。 「真他妈的麻烦,怎麽会写情慾的都喜欢搞这一套。」 「情慾对成人来说是必需品吗?」 未经世事的孩子,对於这个问题尚未萌芽。 圣若望大学实验室,雷丝聆和白玛的关系近日降至冰点。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两人「课後活动」过去有多频繁且亲密。但在实验室过去两人还会互相讨论,白玛多少还会主动指点雷丝聆的研究和实验进度。 连续三天,白玛和雷丝聆同处实验室,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互动几乎是零。她们将彼此当成空气似的,做什麽事情都会跳过对方。 实验室里头因此笼罩在低气压中,因为两个人对整个实验团队而言都很重要,实验室的指挥与硕士班的新星,少了任何一人,各个研究计画的进度都会被打乱。研究生们议论纷纷,可是谁也不敢去问她们当中是哪一方造成现在情况的原因始末。 实验室中,汤巨德和两位男同学,他们在共同整理访谈逐字稿的会议室,聊起这件事。 「帅汤,你去问学姊看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为什麽她跟雷丝聆之间变得怪怪的。」汤巨德的同学对他说。 「拜托你们不要害我,白玛学姊的个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比汪教授还要有威严,我平常哪敢在她面前开玩笑,不要被她盯进度、盯实验结果就不错了。」汤巨德打死不淌这混水。 另一位男同学说:「你不是在追雷丝聆,刚好趁这个机会去搭话啊!」 「你傻啦?挑女生不喜欢的话题,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本来就已经机会渺茫了,现在你们来落井下石,这样还算兄弟吗?有种你们去问!」 两个男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汤巨德,这件事情就这麽算了。 当人类遭遇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人们会开始祈求上苍,一个超越者出来主持正义。当学生们遭遇无法处理的问题时,学生会开始寄望老师,一个掌权者出来发号施令。 或许实验室的同学们平时都有烧好香,做了不少善事。同学们引颈企盼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研究所办公室的助教发了一封电子邮件通知所有研究生,汪敏谦教授即将於下周回国,原本汪教授请假期间暂时中止的研究所课程将恢复上课。 汪敏谦教授提前回国的消息传到803研究室,学生们都振奋起来。大家相信只要老师回来坐镇,白玛与雷丝聆之间的嫌隙会在老师主导之下得到改善。 雷丝聆来到研究室,白玛刚好一前一後也走了进来。大家见到两人,欢欣鼓舞的气氛被冲淡,乖乖回到工作岗位。 「你听说老师回来的消息了吗?」白玛对雷丝聆说。 「听所办助教说了。」雷丝聆坐到自己的位子,又是打开电脑,又是拿出论文来看,跟白玛说话同时完全没有闲下来。 白玛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说:「你的研究计画我已经放在老师桌上了,老师今天应该不会进来,会直接回家休息。建议你下周约个时间找老师谈谈,我想老师的意见应该会比较准确。」 「我知道了,谢谢学姊。」 这声学姊叫得生疏,雷丝聆往白玛那儿偷眼瞧,想看看白玛听在耳里会有什麽反应。爱情如果是一场游戏,在试探彼此爱意的追求过程中,最贴切的状态就是一场尔虞我诈的间谍游戏。不断猜测对方的想法,然後推敲自己的下一步,并且试图预测对方的想法,慢慢的想要将对方引入自己设计的圈套中,走入自己写下的完美结局。 「不客气。」白玛的回应,只有三个字。 如果可以,雷丝聆想要冲上前,一把揪住白玛的领子,撕开她的衬衫,看着衬衫的钮扣散落一地,然後哀求白玛跟自己在实验室的桌上做爱。她的内心渴望白玛,渴望拥有,也渴望被拥有。 眼看自己对白玛而言似乎并非必需品,雷丝聆的自尊摇摇欲坠。也因此,她更迫切的想要解开白玛与彼得绿之间的过往,她的女性第六感不断出现一个声音,「答案指向过去,彼得绿将是关键」。 当雷丝聆渐渐发现彼得绿各种神秘面,她觉得自己的第六感很准,准到吓人。她的第六感也告诉她,若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那麽她的好奇心很可能将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可是爱不只是占有,亦不只是牺牲,爱还有疯狂的成份。 「有句话我想告诉你。」白玛突然对雷丝聆,天外飞来一句,说道。 「你说。」雷丝聆心想,「难道白玛要先对我示弱了吗?」这个想法连雷丝聆自己都不相信,连想拿来欺骗自己都不够力。 「做好你的工作,你是学生就好好当个学生,不是学生本务的工作,请想清楚再去做。」 「你在指什麽?」雷丝聆紧张起来,忖道:「难道我随意出入彼得绿研究室的事情被发现了?」 「你心里明白。丝聆,我不是没有注意你,只是我觉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需要给对方一点基本的尊重。」 「被注意」,雷丝聆快要委靡的自信心瞬间又膨胀回来两三成,她的心情就像洗三温暖,唯独这套三温暖系统无法由她自己控制,只能任凭白玛宰割。 「学姊,我……你觉得我该怎麽做?」 「我觉得你该停止去跟陌生的男人见面。」 「陌生的男人,你指的是谁?」雷丝聆最近认识的陌生男人只有一个,苏丘。但雷丝聆不解为什麽白玛会知道这件事。「难道白玛跟踪自己。可是……这不可能啊!」,雷丝聆猜想。 「有些流沙,陷进去之後就不可能爬出来了。」白玛说到这句话,语气带有警告意味。 雷丝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陷下去,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 16. Piano Sonata No 7 'Messe Blanche'(白弥撒), Op 64: Allegro 17. Piano Sonata No 8, Op 66: Lento - Al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7. Piano Sonata No 8, Op 66: Leato 蝉舍拥有高科技保全设备,唯独没有网路,听收音机广播、cd,看个接电线的电视是唯一了解外界的娱乐。住在这里,倒也不会对网路有太大的留恋。彼得绿刚开始有点不适应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他已经习惯与自然一同规律生活,几乎忘却时间流动的日子。只有一件事情催促着他,就是七月三十一日将被迫结束治疗夏朵的期限。 彼得绿和夏朵开始通信,这是目前唯一夏朵可以接受的沟通方式。虽然无法面对面,或是透过连结蝉舍各房间的通信器沟通,彼得绿仍很珍惜这样的接触机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个方式对他自己而言也很方便。夏朵的信提供很多分析的材料,他可以在空闲时间随时拿出来阅读。这是文本资料的好处,而且阅读亲笔信,文字看起来富有生命力,好像作者把自己身上的某个印记印在信纸上,分享给另外一个人。所以读亲笔信不只是用眼睛读,还能从触摸信纸,嗅闻油墨,了解一个人的本质。 坐在夏朵的房间外头,彼得绿手上拿着信纸和笔,以及放在资料夹中,这几天夏朵给他的回信。他刚刚将一封信塞进夏朵房间的门缝底下,坐在门口等待回覆。 过了十多分钟,夏朵的门缝底下跑出一张对折的信纸,彼得绿见了,开心的展开阅读。 ※※※※※※※※※※ to绿先生 你为什麽如此坚持的要与我对话呢?我知道自己有问题,可是很多事情都不是勉强自己就能做到,不是吗?道格拉斯家的男孩子,我一次也没见过,就算有可能也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当我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内心不感到恐惧,只觉得荒谬。为什麽在这个时代还有指腹为婚之类的蠢事。 唯一让我挂心的,或是会影响我情绪的,只有我的父亲。我知道他爱我,而我也敬爱他。尽管我已经告诉他我的想法,但父亲还是坚持要我实践当年的承诺。唉!那是他的承诺,大人的承诺,不是我的承诺。可是现在感觉却像是我必须负起责任,为一个不是由我定下的婚约。 你说我该怎麽办?我不知道。 如果可以,我多想跟夏唯交换,他是如此自由,能够去每一个他想去的地方。至少他不用像我一样,为一个莫名的约定而烦恼。 过去我一直很想走出去,但现在我觉得待在山庄里头也不错,至少我能够静静的享受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绿先生,你是来改变我的吗?你是来改变我好让我能实践父亲的承诺,好让他不要丢人?好让他可以扩张事业版图,好让我这个作女儿的顺利完成身为傀儡的角色?这些应该不是谘商师的工作,但你现在就在做这样的一件事。好听的说,你是父亲请来治癒我的人;难听的说,你跟我一样只是傀儡。 绿先生,我很高兴能够跟你谈论我的画,你是如此特别,能够了解我幻想中的世界,可是在这个现实世界,我们只能彼此对立。 夏朵 ※※※※※※※※※※ 彼得绿读信的时候,不会一次读完就立刻回信,他会重复看两遍,然後就文章中特别吸引他目光停留处,或是特别能引起他某些想法的地方再重复多看几遍,静静的思考该如何回信後,才开始写信。所以比较之下,夏朵回信回得特别快,往往不到半个小时就有所回覆,彼得绿则可能要半个到一个钟头的时间才行。 这封看来口气还算平和,仅感受到夏朵对於自己命运受摆布的不满。彼得绿想,夏朵的异性恐惧症是发作於得知婚约之前,还是之後呢。就之前通信的内容来看,这一点似乎已经不可考了。夏朵对於童年时期似乎没有什麽记忆,就像在这封信中她写道,也许自己小时候看过道格拉斯家的公子,但现在都已不复记忆。 彼得绿打开资料夹,对照夏朵其他回信。夏朵的情绪起伏不定,充分反应在这些信件上。稍早的信,彼得绿在信上写了数字6,用来作为自己对於夏朵情绪指数的解读。数字越高,表示夏朵情绪越激动,数字越低,表示夏朵情绪越低落。他还以收信时间与情绪指数画了曲线图,用以了解夏朵的情绪变化幅度。 夏朵情绪激动、暴躁的时候,什麽话都敢写在信纸上,她可以咒骂彼得绿、咒骂父亲、咒骂哥哥,咒骂万事万物。心情沮丧的时候,夏朵的信呈现出彷佛全世界没有人了解她,没有人爱她,可能注定因为自己的病终老一生的心情。 「唉!该怎麽办呢!虽然她现在愿意跟我沟通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找出原因。难道要夏朵跟未来老公当笔友吗?这个想法好像不错,但总不能这样跟夏先生说吧……」彼得绿对於自己的进度感到十分不满意,沮丧起来。 夏唯端着两杯蜂蜜汁走过来,见到彼得绿,微笑说:「你乾脆搬到妹妹房间外头走廊上住算了。」 「是啊!搭个帐篷更好,肯定跟另一边的中庭花园很搭。」 「妹妹不是已经跟你开始说话了吗?虽然是透过文字,但总是个开始。」 「我同意,如果治疗没有期限,我会很满意现在的进展。可是距离令尊订定的期限只剩下半个月了,真的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绿先生,这是急不得的,不是吗?改变一个人的外在,我们可以化妆,甚至整形。但要改变一个人的内在,就只能慢慢跟他说话,跟他相处。这个道理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所以理论跟实务很不一样,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夏唯见彼得绿沮丧的样子,想要帮他振奋起精神,说:「要不我想想办法,让你有机会再跟妹妹当面谈谈」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上次我想我刺激到她了。虽然我不见得能够完全扭转夏朵的想法,但我最少不希望事情变得更糟。」 「也是。」 夏朵在房间内侧耳听着外头彼得绿跟夏唯的对话,她在信纸上写了一段文字,从门缝底下塞过去。 「信!」夏唯见到信,拿起来和彼得绿一起看。 ※※※※※※※※※※ 夏唯你不要乱出主意,上次你偷拿我的cd,我还没跟你算帐! 绿先生,你放过我吧! ※※※※※※※※※※ 「呵呵,原来上次的事情被发现了。」彼得绿说。 「妹妹的感觉很敏锐,很多事情她嘴巴不说,心底其实一清二楚。」夏唯说。 彼得绿和夏唯都刻意把音量加大,好让夏朵在房间内能听清。 只要夏唯在场,沟通这件事就能够从纯粹文字转为部份仰赖口语,部份仰赖文字。但当夏唯不在场的时候,彼得绿说得再多,夏朵都不会回应,连一小片纸屑都不愿丢。 当透过书信往来的谘商方式慢慢获得进展,彼得绿能够待在蝉鸣山庄的日子却所剩无几。他对自己的进展感到高兴,也了解到自己注定没有办法在剩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完成工作。他决定将这段时间自己努力的成果留给下一位前来山庄帮助夏朵的人,对於谘商工作,彼得绿始终认为治癒的功劳不必非得完成於自己之手,无论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历经多少位谘商师或医师,只要夏朵最终能够走出来,也就值得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付出。 「绿先生,你今天也跟妹妹聊了一个上午了,反正下午她要进画室画画,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我想去打猎,你来到山庄还没有跟我去打猎过。山庄附近的森林里头非常适合狩猎,这一带的环境维护得相当好,运气好还能见到山猪呢!」 夏唯向彼得绿提出邀约,也点出彼得绿这一趟任务另一项难点。夏朵每天下午都会待在画室作画,这段期间无法与夏朵进行任何讯息上的交流,也等於每天都少了半天观察夏朵,进行谘商的时间。 「打猎我可是一窍不通。」 「没关系,有我在。」 彼得绿答允了夏唯的邀请,用毕午餐後,他跟着夏唯,通过客听来到蝉舍东侧。 东侧整个区域都属於夏牧先生专用,东侧一楼有枪械室,里头装着夏牧自世界各地蒐集来的猎枪。这些猎枪大多是观赏性质,枪身一尘不染,有专人固定擦拭,几乎没有使用痕迹,跟新的一样。 可以使用的枪枝放在走进门右手边的玻璃柜中,柜子抽屉打开有弹药。柜子旁的墙面上挂着两件猎人专用的背心,夏唯取下一件穿上,彼得绿见了说:「你穿这个样子还真像个猎人。」 「这衣服本来就是设计给猎人穿的,上山需要的子弹、小刀什麽的都能够塞进背心两侧的口袋中。」 「看起来很像摄影师穿着的摄影背心。」 「我想两者是一样的道里。」 夏唯将一盒弹药装进他那件狩猎用的背心口袋中,然後拿起一把猎枪,对彼得绿说:「你拿另外一把。」 彼得绿拿下猎枪,枪身传来沉甸甸的手感与金属冰冷的触感。他想到手上握着的可不是普通的艺术品,而是能夺走动物性命的武器。 「我这种门外汉跟着你去,真的好吗?」 「放心吧!连我这个小朋友都能够拿着猎枪上山打猎,你这麽一个大男人怕什麽。」 彼得绿偷笑,夏唯质问:「你在笑我吗?」 「呵,是啊!因为拿着猎枪的夏唯,整个人变得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夏唯看看自己,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有异状。 「你平常有的时候给人一种中性,有点女孩子气的感觉。可是一碰到打猎,说话和动作就变得比较像男生了。」 夏唯嘟嘴说:「要你管。」 大门外,受雇於蝉鸣山庄的其中一位原住民,他腰间挂着开山刀,背着一个背包,带着两条黑色土狗。见到夏唯,对他脱帽敬礼说:「少爷您好。」 「乃告,今天打猎我跟这位先生去就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吧!不用管我们。」 乃告面有难色,说:「这可不行,管家吩咐一定要跟着少爷去。」 「我又不是要去多远的地方,就我们之前走的打猎路线罢了!」 「可是,真的不行!管家吩咐……」 夏唯不想理他,拉着彼得绿的手要走。 乃告带着狗,默默跟在两人身後。 彼得绿对夏唯说:「你偶尔才回来住,我对这座山很陌生,还是有熟悉山况的人同行比较安全。少爷,你真出了什麽事,我这个城市乡巴佬可救不了你。」 「知道了啦!」夏唯虽不悦,但他也明白彼得绿说得有道理。 打猎的路线绕过蝉舍,从蝉舍後方朝整座後山走过去。 挺拔的松树,在充足日照下,视线非常清楚。彼得绿可以感觉到整片森林在呼吸,而森林里头的动物们都在活动。虫鸣、鸟叫不绝於耳,可是这些自然的声音不会让人觉得吵闹,反而会让内心平静。 进入森林後,乃告走在彼得绿和夏唯身後,抢在三人之前的是不断用鼻子嗅闻,活蹦乱跳的两只土狗。 彼得绿没有拿过枪,他今天才知道猎枪的重量不轻,一直拿在手上比拿单眼重得多。 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彼得绿听见溪流声,而且溪流声越来越大。 「这附近还有小溪啊?」彼得绿问夏唯。 此时,乃告对两人说:「嘘!」他手指两点钟方向,约莫一百多公尺外,一头野鹿正在嚼食嫩草。 野鹿没有发现三个人,归功於乃告很有技巧的指引出一条始终保持於上风处的路线。厉害的向导就有这种本事,让打猎的猎人在不知不觉间享受服务,让他们可以一直维持自己是老大的优越感。 三人紧靠在一棵松树後方,伏在地上。 「现在该怎麽做?」彼得绿问道。 「跟我这样做。」夏唯举起猎枪,对准野鹿,他轻轻拉上枪机,解开保险。他的视线紧抓着野鹿,枪口缓缓对准鹿身。 彼得绿依样画葫芦,又问:「要瞄准鹿身上哪个位置?」 「野鹿的腋下,那里是心脏的位置。只要准确命中,鹿就会当场一命呜呼。要是没打准,鹿一旦奔跑起来,以鹿的脚程一下子我们就跟不上了。」夏唯解释说。 面对野鹿,彼得绿持枪的感觉变了,本来轻松愉快的心情变得沈重。野鹿在山林中,牠是山林的一份子,牠的姿态轻盈,毕竟山林是牠的栖身之所,如同牠的家。人类是闯进家门的不速之客,并且打算无预警的结束牠的生命。 「啪嚓!」彼得绿的腿不小心压到一根枯树枝,树枝发出断裂声。 野鹿惊觉猎人们的目光,发足准备狂奔。 夏唯从地上爬起来,单膝跪地,将枪口对准野鹿。 「砰…砰!」夏唯接连开了两枪,见没射中野鹿,再次手动将子弹上膛。 夏唯又开了一枪,但鹿逃得更远了,子弹再次错失目标。 乃告往前走了几步,身体蹲低,嘴里念念有词,然後对准已经逃至两百公尺开外的野鹿击发子弹。 「砰!」 与枪声几乎同时,野鹿几步踉跄,没走两步便倒了下来。两条土狗见鹿倒下,立刻往前朝鹿倒下的位子跑过去。三人则是慢慢走,享受击中猎物的喜悦。 「好枪法!」彼得绿赞叹道。 夏唯摀着脸,对自己很失望的说:「哎唷!又被乃告抢先了。」 「少爷枪法好,刚刚鹿跑的路线比较乱,没打中很正常。我只是运气好,不小心打到。」乃告很谦逊的说。 鹿的身体还很温热,彼得绿触摸着,问说:「现在怎麽办呢?把鹿扛回蝉舍吗?」 乃告拔出开山刀,笑嘻嘻说:「要不我们今天吃点特别的。」 「什麽特别的?」 「就在这里生火烤鹿肉,你们说好不好?」 「太棒了!」夏唯拍手叫好。 「嘿!这可是猎人才能享用的最新鲜鹿肉,我们吃完,晚点我再跟戈洛把鹿扛回去。」 「戈洛是另外一位原住民朋友的名字吗?」彼得绿问说。 「没错。」夏唯说。 乃告从背包中拿出平底锅、火种和喷枪交给夏唯和彼得绿,说:「你们帮忙生火,其他的工作交给我。」 夏唯利用地上的乾树枝为柴,放上火种,以喷枪朝着火种喷,没两下子就把火升起来。他的动作俐落,看来不是次在野外煮食。 乃告将野鹿的腹部剖开,取出鹿的肝脏,他走到溪边将肝脏洗乾净,找了一块平坦一点的石头作为临时砧板,把肝脏切成薄片,装进乾净的塑胶袋。 新鲜的鹿肝在平底锅上快速煎过,无须翻面便透出诱人香气。 「好香啊!」彼得绿闻到鹿肝的野味,说。 「这可是平常吃不到的喔!」乃告说。 「绿先生,这一趟没白来吧?」夏唯见彼得绿很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乃告相当恪守主仆关系,先将夏唯和彼得绿的份料理好,自己才准备用餐。他看两人对鹿肉赞不绝口,拉开背包外侧小袋子,拿出一瓶酒。 「这是我奶奶酿的小米酒,配鹿肉很棒!」 夏唯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然後作势递给彼得绿。彼得绿面有难色,说:「不了!你上次不是见我喝酒过敏,我想我还是不喝为妙。」 「真的?乃告的小米酒很好喝喔!甜甜的没有酒味,虽然後劲还蛮强的。」 「试试看,不用客气。」乃告也帮着夏唯劝说彼得绿。 「真的不用了。」彼得绿不想再次失态,坚决不喝。夏唯和乃告也不好意思再勉强他,两个人很开心的把酒分了。 酒足饭饱,乃告说:「少爷,我把这里收拾收拾,你可以带绿先生去溪边走走。」 夏唯似乎也早就想这麽做,拉着绿先生往溪边走。 到了溪边,夏唯脱下长靴,把脚浸在溪水中,彼得绿坐在他身旁。 「绿先生,打猎好玩吗?」 「还不错。」 「在这里待了两个礼拜,喜欢我们家吗?」 「雷管家和管家太太,以及山庄上上下下的人都对我很友善,如果不是因为工作,而是纯粹来休闲渡假就太棒了。我想我会怀念这个地方,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剩下来十天不到的日子。」 「以後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肯定会有的,有机会来台北找我吧!」 「但我离开这里之後,人就要回到美国了,你来美国找我还比较容易见面一些。」 「人与人之间相处就凭一个『缘』字,勉强不得的。」 「就跟谘商一样是吧!」 「呵呵,看来不用我再多说了。」 夏唯用手拨了拨溪水,若有所思的说:「绿先生,你有女朋友吗?」 「我?怎麽可能会有。」彼得绿苦笑说。 「以前呢?以前的女朋友呢?」 「好像曾经有吧……」彼得绿记得在他的ds手册中,有张女性笔迹,属名「黛」的书签。 「好像?曾经?你这回答也太不明确了,零分!」夏唯不满意的说。 「不是我故意不说,三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没有烧成白痴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可是从那之後,我对过去的印象变得模模糊糊的。我隐约记得曾经跟一个女人交往过,可是详细的情况怎麽样就想不起来了。每当我努力要想,就会头晕、头痛,很不舒服。可能也是生病之後,我做什麽事情都很没劲儿,开始变得比较封闭一点,喜欢自己一个人窝在研究室里头读些自己有兴趣的书。」 「很少有机会听你说你过去的事呢!」 「因为我不大记得,现在也不会刻意想知道。活在当下已经很辛苦了,就像现在。哈哈,我想到你妹妹就头痛啊!」 「那麽,你是从小时候开始,喝酒就会像那天一样过敏吗?」 「应该是吧!其实我至少两三年没喝过酒了,你那天竟然偷偷灌我酒,没见过像你这麽皮的孩子。」 夏唯扮了一个鬼脸,说:「下次不敢了。」 彼得绿本想回,「大概也没有下次了。」但他知道自己若这麽说,夏唯肯定会很伤心,把话吞了回去,说:「或许我人生少了一种娱乐,但保持清醒也不错啊!」 「一个人不喝酒的时候就一定是清醒的吗?喝了酒就一定变得不清醒吗?我看有些人不喝酒也很不清醒,像我妹妹,她整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你也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冰冷,好像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好像一定要窝在自己的小圈圈里头才高兴。有时候我会想,你跟我妹妹是不是都在恐惧些什麽呢?」 彼得绿知道夏唯是个敏感的孩子,但不知道他不只善感,还颇多愁。 17. Piano Sonata No 8, Op 66: Leato 18. Piano Sonata No 9 'Messe Noire'(黑弥撒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8. Piano Sonata No 9 'Messe Noire'(黑弥撒), Op 68: Moderato quasi andante 「我们回去吧!」彼得绿看时间差不多,对夏唯说。 「绿先生!」夏唯突然叫住彼得绿。 「你还想多坐一会儿吗?」 「不是……我……」夏唯又开始拨动水面,说:「可以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彼得绿蹲下来,左手摸摸夏唯的头,夏唯顺势将头往彼得绿肩头一倒。 彼得绿说:「夏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而且是个特别的孩子,但有些事情我想我应该跟你说清楚。」 当彼得绿的口吻变得严肃,夏唯的心情倾刻间躁动起来,说:「我不要听!」 「夏唯。」彼得绿轻抚他的头发,夏唯的发丝很细,身上淡淡的香气,彼得绿上次躺在他大腿上曾经闻过一次,今天他决心抗拒这股心旷神怡的味道,说:「我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可是我恐怕没有办法跟你保持现在的关系。我不喜欢暧昧,也不觉得暧昧对别人来说很好。虽然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可是我不希望我们继续这样,我想对你也不好。你长得很可爱,会有很多女生喜欢你,我猜想再过几年,肯定会有很多女孩子为你倾倒。我虽然没你这个本事,但我也希望有天能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希望她愿意垂青於我。你懂吗?女孩子,是女孩子。」 「因为我不是女孩子,所以我就不能做跟女子一样的事吗?」 「夏唯,青少年时期无论男生或女生,都会有探索性向,对性向有点迷惘的一段时期。你现在对於自己的感觉还不够明了,慢慢你就会清楚自己到底真正要的是什麽。在这之前,不要做会让自己後悔的事。」 彼得绿的肩头,感觉夏唯的身子颤抖着。七月天,不是身子会颤抖的季节。夏唯不住颤抖,因为内心压抑的声音可能爆发,颤抖只是心声造成的肉体共振。他挪动位子,好让夏唯不好继续靠在自己肩上。 夏唯凝视彼得绿,少年的羞涩中透出坚毅。 「如果我是女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呢?」 「为自己而活,不要为他人改变自己,更何况有些事情不能改变。」彼得绿下定决心,他希望和夏唯的关系能够清楚。半个多月过去,能够努力的天数剩下不到十天,他想要更专注於工作,并且也不希望最後给夏唯不必要的期待。对於某些事情,特别是感情的事情,彼得绿以为果决一点比较好。 「我对你有感觉,你明明感受到了,不是吗?」 「你的感觉,那是一种错觉。」 「错觉如果是真实的,还算是错觉吗?更何况我的错觉,你也说你感受到了不是?」 「这是两回事。你看到一颗苹果,我也看到一颗苹果,但这苹果是红色的,你却看成青色的,那感觉就错了。」 「可是那是一颗苹果,这总不会错。喜欢感觉的就是喜欢的感觉,就算可能喜欢的理由可能不尽相同,至少喜欢的感觉真实无误。否定苹果本身,那才是真正对真相视而不见,欺骗自己的行为。」 「好吧!我想我隐喻失当。」 「不!你不是隐喻失当,你只是在找藉口说服自己,但你的理智很清楚,一个合理的藉口没有用,所以你只好找一个不合理的。你发现了吗?你这不是在说服自己,是在欺骗自己。」 「即使是这样,人也应该做对的事情。」彼得绿的口吻严峻起来,他想要建立一座高塔,把自己置於高塔顶端,好让夏唯明白自己坚持的是一个站在更高道德基础上的原理原则。 「你为什麽不勇敢?」夏唯对彼得绿,口吻像是命令,又像是在请求。 「勇敢要放在正确的道路上才叫勇敢。」 「我想勇敢,但我需要有人扶我一把。」 「你需要的人不是我。」彼得绿以为夏唯从小一个人,所以会对年长者或成熟的人产生情愫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自己必须要把夏唯引导到合乎常理的路线,而不是让他在没有真正认清自我之前,就贸然的认定自己框架的价值观。彼得绿想起白玛,他想如果今天白玛在这里,夏唯飘荡的心或许就能有所依靠。尽管白玛像一个男人一般坚毅,她本质上依旧是女人。 「我有一个朋友,我想她可以帮你,也很乐意帮你。」彼得绿说。 「我不需要帮助,我不是病人,你也不是我的谘商师,不需要给我医嘱。」 乃告背着步枪,从树丛中探出头,说:「不好意思,我看这天色随时可能会下雨,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他说到一半,发现夏唯和彼得绿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又缩回草丛里。 「走吧!」 夏唯不等彼得绿说,自己就走回烤肉的位置。从森林回到蝉舍的路上,彼得绿和夏唯没有任何交谈。乃告很识相,回程的时候他转而走在两人跟前,而且拉开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好让两人无论交谈什麽,自己都可以装作没看到,也没听到。 夏唯回到蝉舍,把猎枪和背心放回枪械室,直接往自己房间走。 雷管家见夏唯脸色难看,又见彼得绿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脸,问道:「跟我们的小少爷吵架啦?」 「没什麽,小事。」 「那就好。我想谘商师最会处理人的情绪,相信有你在肯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彼得绿嘴巴上笑笑的,心里可是犯嘀咕。自己离越界就差一步,幸好今天终於把那条线又划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尽管与夏唯在接下来时间,两人面对面多少尴尬,但再多也不过是十只手指可以数完的天数。自己把工作做完,此後夏唯回到美国,自己回到台北,两人应该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彼得绿想回房间休息,走到一半又想去看看夏唯,希望可以再花点工夫安抚他。中途经过夏朵房间,像是夏朵听见他的脚步声,从门缝中送出一封信。 彼得绿捡起来一看,信里头写道: ※※※※※※※※※※ to绿先生 十一点,酒窖。 夏朵 ※※※※※※※※※※ 「真的假的!」彼得绿心底吃惊,见此信怎麽看都像是夏朵想和自己见面的讯息,虽然夏朵指明的时间点有点怪异,但他想这可能是了解夏朵的绝佳机会。而且一旦错过,恐怕未来几天不会再出现。 用毕晚餐後,彼得绿回到房间,拿出夏朵所有的信一一检视,并且拟定晚上见面可能要跟夏朵晤谈的草稿。待准备得差不多,彼得绿觉得有些困,这是在蝉鸣山庄每天生活作息极为正常後,彼得绿才开始有的作息改变,因为每天早起时间提早到六点左右,跟着下午用毕午餐後一两个小时就会想要睡个午觉。晚上没有太多娱乐,十点前彼得绿便已就寝。 为了晚上午夜时分的晤谈,彼得绿更觉得今天午觉非得睡个饱不可。 晚间十点半,彼得绿带着资料夹,资料夹中有夏朵的信,以及自己整理的分析资料,与准备纪录晤谈内容的空白信纸。带着那把还没有机会使用的钥匙,彼得绿走到一楼,从西侧後方与东侧门相连处,走入地下室入口。 一楼往地下室的楼梯有红外线感应式的壁灯,彼得绿经过,壁灯便会亮起。 差不多五十多级阶梯,酒窖的门就在阶梯的尽头。 酒窖的门相当复古,以青铜打造。两侧还有青石门墩,门墩摸起来很冰凉,彼得绿推估可能是青花石之类的石材。 插入钥匙,彼得绿使劲用力一推,却差点因用力过猛而向前仆倒。 本以为青铜门应该很重,需要费力推动,谁知推起来有如推木门似的省力。彼得绿见酒窖内伸手不见五指,黑幽幽一片,按照一般灯光开关的设置习惯,往门边一摸,果然摸到开关。彼得绿一按,酒窖内亮起数盏透着黄光的壁灯。 彼得绿走到门後一看,这座青铜门的门榫经过特制,透过铰链与齿轮系统,故能够轻易被人推动。 彼得绿从门的材质,以及酒窖的石砖砖造墙面,还有好像使用威尼斯彩色水晶玻璃的壁灯,彼得绿想是夏牧为了藏酒,酒窖也特别讲究,彷佛将十七世纪以降的法国葡萄酒酒窖重现於蝉舍的土地底下。 蝉舍下面这座酒窖,彼得绿随便看了看,估算一下少说百坪,放得密密麻麻的酒架上,数以千计的各色葡萄酒。有的葡萄酒特别放在木箱中,有的瓶身蒙了一层灰,看起来相当古老。 彼得绿本身虽不喝酒,看到这些像是古董般的酒瓶子,随手拉了一瓶出来。他用手拍掉瓶身灰尘,经不住岁月摧残,剥落大半的酒标写着1937,aisonleroy,chabertclosdebeze,彼得绿惊呼:「一九三七!怪怪,那时候我爸好像都还没出生呢!葡萄酒真是不可思议,难怪有人说喝不同年份的酒,好像能够喝到不同年代的历史,有种穿越时空的感动。」 「哐啷啷……」酒窖的青铜大门,门榫发出被推动的声响,彼得绿想,「奇怪,我刚刚没有将门关上,如果夏朵要进来并不需要……啊!这是关门的声音。」 彼得绿向门那一头走,没有几步,酒窖的灯光突然熄灭。 彼得绿不敢轻举妄动,心底嘀咕:「是谁?」 「嚓!」火柴声,跟着门的方向透出微光。 彼得绿朝微光处走过去,见到夏唯拿着一个烛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你。」 「是我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妹妹约了我要见面谈谈,我正在等她。」 「她不会来了。」 「你怎麽知道?……难道,难道那信是你写的?」彼得绿失声说。 「一半一半罗!若是我写的,你肯定不会赴约,只好由我口述,请妹妹代笔。」 「我的老天爷,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开玩笑。好啦!既然夏朵没有要来,那我要回房间睡觉了。」 「你来之前真的没猜到是我写的吗?」夏唯站在青铜门前,没有要让彼得绿过去的意思,说道。 「本来没有,但见到通往酒窖的通道竟然只有楼梯的时候,是有怀疑了那麽一下。夏朵出入都要依赖轮椅,我刚刚也在想她要怎麽走下地下室。」 「我妹妹她会走路,她只是喜欢坐在轮椅上。也许这是她用来表达内心世界的方式,就像某些不断在身上各个部位打洞的人。」 「呃……那很好啊!会走但是不想走,总比不能走来得强。」彼得绿正在动脑筋,看要怎麽样才能赶快摆脱夏唯,好回房间。 火光摇曳,夏唯穿着宝石蓝色的丝质睡衣,他一手拿着烛台,另一手开始解开胸前的扣子。 彼得绿见状,按耐不住紧张,说:「夏唯,我要回房间了,让我过去。」 夏唯完全不理会彼得绿,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第五颗扣子,他的上衣扣子全部解开,开出一道彼得绿能看清自己胸口到腹部的范围。 火光让人的轮廓显得更加明显,包括胴体的线条也有同样效果。 彼得绿在解开的上衣里,无遮蔽的部份见到虽然不甚突出,却明显不过的乳房轮廓。 「你……夏唯你……」彼得绿的脑筋乱成一团,他印象中的夏唯,原来藏有另外一个隐而未宣的真实面。 「如果你还不懂,这样总能懂吧!」夏唯将烛台放在手边的橡木桶上。他双手解开睡衣的裤腰带,整件裤子滑落至脚踝处,下半身仅着一件浅蓝色的刺绣蕾丝女性三角裤。跟着,夏唯将上衣褪去,并且赌气的往彼得绿跟前一丢。 夏唯的少女酥胸不甚丰满,但充满青春气息,令人联想到馥郁青草的阿尔卑斯山丘陵。 「绿先生,这样就没问题了吧?」夏唯对彼得绿说。 「没问题?问题可大了!」彼得绿想要大叫,但他口乾舌燥,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你不是因为我不是女人,而担心我的性向。现在好啦!我是喜欢男人的女人,你是喜欢女人的男人,我们的性向应该很合才是。」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麽要装成男孩子?」彼得绿脑海中出现这个不解的大问号。 夏唯垂下头,说:「为了妹妹。」 「为了妹妹所以要装扮成男孩子……难道跟夏朵的异性恐惧症有关?」 「绿先生,你知道我妹妹对异性有恐惧症,我父亲对此一直很苦恼。小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突发奇想,他开始试图把我打扮成男孩子,要我以男孩子的姿态在我妹妹面前出现。可能因为我本质上是女孩子的缘故,夏朵跟我在一起不会有恐惧感。原先我父亲寄望我跟妹妹久了,妹妹习惯我男性化的外在後,病情会逐渐好转,谁知道最後事与愿违,妹妹没有好起来,我也逐渐习惯以男性化的外表出现在众人面前。」 「雷管家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管家夫妻他们知道,其他这两三年来受雇的人,我想他们应该不清楚这件事。」 「我得说你老……我是说令尊这个作法实在很冒险,弄不好可能非但帮不了夏朵,还会对你的人格造成影响。以後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很可能有一天你会陷入性倒错的困境。」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继续当个男孩子,可是这真的太难了,尤其当你出现之後,我再也没有办法隐藏自己心中的冲动。我是个女孩子,我的渴望始终……始终向着男孩子啊!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在美国也过着同样的生活吗?」 「嗯。」 「唉!这种事情瞒不了多久的,青少年时期性徵还不明显的时候或许还能掩饰,但……」彼得绿想起那天在夏唯身上嗅到的气味,以及她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少女气质,只能说异性之间荷尔蒙的互相作用,以及洞察彼此性徵的直觉,不是倚靠外在物质物就能轻易颠倒是非。 「你打算跟父亲谈这件事了吗?」 「是的,我不想再隐藏了,我想要做回我自己。」 「如果你真的这麽想,我很为你高兴。要是跟你父亲相谈有什麽问题,尽管跟我说,我会站在你这一边,当你的智囊。现在……」彼得绿捡起夏唯的上衣,拍拍乾净,伸手交给她,说:「先把衣服穿上。」 「你看到我的身体,难道没有任何感觉?」 「我又不是没见过女生裸体,好啦!你这年纪的,我还真的是次见到。」 夏唯迎上前,彼得绿以为她要将上衣拿回去。但夏唯顺着彼得绿的手,走到他两条手臂之间,她伏在彼得绿胸前,耳朵贴在彼得绿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你的心跳为什麽一点都不激动,慢吞吞的呢?」 「可能我心脏不好吧!」 「真的吗?」 「当然是开玩笑的。」 「从那场大病之後,你就再也不曾发烧了吗?」 「印象中是这样没错。」 夏唯的右手,慢慢从彼得绿的胸口向下挪动,经过彼得绿的腹部,彼得绿抓住她的手。夏唯用力,想要挣脱,想要顺从地心引力,顺从自己的渴望。 「不要这样。」 「为什麽不可以?你为什麽……不勇敢?」 「我要说什麽你才愿意停下来?」 夏唯右手伸过彼得绿的腋下,从他身後的酒架上取下一瓶酒。 「喝了它。」 「你知道我喝酒会怎麽样。」 「我不管,你要不把酒喝了,要不就让我成为真正的女人。」 「你想要得到什麽呢?」彼得绿看着夏唯,感受到在夏唯蛮不讲理的行为底下,脆弱无比的灵魂正在悲鸣。彼得绿已经料想到问题的答案,但他还是问出口,期盼夏唯告诉他任何能够更加坚定拒绝的理由。 「带我走。」 「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把我的一部分带走,带离这个没有自由的禁锢所。」 彼得绿没有选择,从一开始就没有。 然而,正是夏唯逼迫自己,彼得绿意识到一件之前忽略的问题。 「为什麽我会同时畏惧葡萄酒,却又同时渴望着葡萄酒。我本来以为是因为幻觉的缘故,可是现在想想,听音乐对我造成的幻觉不也同样会有身体不舒服的後遗症。到底是什麽原因隐藏在我意识的深处,让我对葡萄酒有难以自拔的两种矛盾情绪。」 彼得绿意识到,他对葡萄酒的恐惧,以及对葡萄酒的渴望,跟他原本预想的理由不同,似乎有更深层的意义。而且这种特别的感受只限於葡萄酒,之前面对其他酒类,他能够理智面对,不带有任何情绪。唯独面对葡萄酒,他不再是自己理智的主人。 所以为了让夏唯不要继续咄咄逼人,也为了解开自己内心的疑惑,彼得绿他将瓶子的瓶颈往地上一敲,五分之一左右的葡萄酒洒在地上,形成散射状的烟花。 「这瓶是红酒啊!」红酒的气味随着空气蒸腾,彼得绿嗅闻一阵,嘴巴不由自主的念道:「黑醋栗、浆果香,还有阵阵的香料味道,这个是……香草,还有橡木的香味……」彼得绿把瓶身上的酒标转向烛光,他脸上浮现对命运无可奈何的笑容,说:「又是玛歌堡,只是这瓶是九九年的。」 彼得绿不再抵抗想喝下这瓶红酒的冲动,抬头把红酒往嘴里连灌了两大口。 尚未被驯服的单宁,惹得彼得绿不禁撇嘴。霎时间,彼得绿四周的景物蒸腾的不仅仅是葡萄酒香。 整座酒窖彷佛置入太空,彼得绿一抬头就见到一道拖着长尾巴的彗星扫过。彗星扫过之处,无数白色的亮点从彼得绿头顶往下飘散。彼得绿的视线顺着亮点往下看,地上踩着的是一片银河系的星云。 彼得绿一度想要扔下酒瓶子,闭上双眼希望幻觉赶快过去。可是他渴望知道透过葡萄酒,究竟能看到什麽样的自己。幻觉,彼得绿相信那是潜意识的一种具象化的展演,是他心中与秘密共生的魔法马戏团。 彼得绿将葡萄酒一饮而尽,周遭的星辰突然全部加速往一个方向前进。彼得绿几乎站不稳,好似快被星辰的冲力给击倒。 黑洞降临於彼得绿脚下,将彼得绿整个人吸进去。 彼得绿瞬间感受到,那是在梦中突然觉得自己失足,从空中向下坠的迷茫感与恐惧感。随即彼得绿习惯了这种无尽的下坠,直到他落至黑洞的底部。 彼得绿抬头看,自己彷佛位於一座深井中,头上可以见到洞口外的星辰,而四周黑漆漆的,脚底传来泥土的触感。 伏下身,彼得绿想要透过用手触摸土地,确认四周有什麽东西。泥土中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彼得绿吓得想要站起来,可是泥土瞬间变成流沙,他越是想要用力,身体就越往地下陷进去。 「不要害怕。」彼得绿与泥土接触,泥土对他说。 那个声音,熟悉而具有安抚人心的效果。彼得绿不再挣扎,任凭自己被吸进土里。他发现泥土极为温热湿润,身体深陷其中的每一处都好像快要被这种温热湿润的感觉给溶化。肉体,乃至灵魂将与土地融为一体。 彼得绿体内古老的兽性想要唤回一点尊严,习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而不是被动的单方面接受温柔。温柔应该出於自己的意志,粗暴的强取豪夺,而不是接受他人施舍。 彼得绿开始在泥土里头翻搅,然後他终於在泥中抓住一副女性身躯的实体。虽然眼前临在的只有黑暗,但彼得绿的触觉比平常锐利一万倍。他从後抱住女体,一手抓住她的颈子,一手用力拍打女体的臀部,好让女体放弃挣脱的念头。 任凭跨下骚动的阳具顺着腰府往前一迈,黑洞开始剧烈旋转,随着彼得绿身躯摆动的节奏狂舞。 当高潮来临,黑洞开始反方面旋转,黑洞不再吞噬一切,而是反过来将曾吞噬的所有物质朝宇宙宣泄而出。不再有压抑,不再有无止尽的贪婪,黑洞解放了自己,从压抑中挣脱,从贪婪中解放。黑洞回归宇宙的生,放弃走向宇宙的死。宇宙回归和谐,就在欢愉达到最顶峰的大爆炸那一刻。 「我在哪里?」 彼得绿悠悠转醒,他的视线还有些朦胧,稍後他看到地上烛台中已经烧到只剩下半个尾指长度的白色蜡炬。 彼得绿喘着气,在刚刚的幻境中彷佛奔跑了一整夜。 在他怀里,夏唯的汗水与彼得绿的汗水与体液交织在彼此肌肤的每一处。 彼得绿双臂环抱夏唯,唯有此刻手中女子传来的香气与自己身上的男子气息,以及洒在地上的葡萄酒香气,混杂的气味冲入鼻腔。气味如此难以捉摸,却又如此真实。 真实而捉摸不定的感受,让彼得绿不再费脑筋去思考「幻觉与现实,现实与幻觉」之间的差异。在红尘稍纵即逝的极乐幻影,叫人无法再继续诉说因为历史、社会、政治和少数伪善者创造出来,种种似是而非的道德礼教。 因为道德礼教在人发自本性的情慾面前,除了用来催情的作用外,都是应该冲进马桶的文明排泄物。 「好热。」彼得绿意识逐渐清明,他觉得自己好像处於一座大烤炉中。 彼得绿对於葡萄酒的知识,从记忆深处冒出,他想起一般藏酒的酒窖都有控制温度与湿度的系统,好让葡萄酒尽量保持在十五到二十度之间,以及不让软木塞碎裂或发霉的适当湿度。 彼得绿将夏唯的头小心移开,伸回不知被她当了多久枕头的右臂。 甫转身,彼得绿面对青铜大门方向,大门此时被人从外面推动,门榫活动的声音随着门开启九十度後戛然而止。 灰色的烟雾从一楼倾泻而下,夏朵就站在门框之间,那双乍看之下目眦欲裂的眸子流下血色的眼泪,在洁白如雪的脸颊上,宛如打翻在白丝绒桌巾上的红酒。夏朵的双眼并非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而是受到外力冲击所受的伤。 「夏朵,你怎麽了?」彼得绿惊恐的说。 方才开门似乎用完她身体仅存的最後一丝精力,夏朵的身子像是断了弦的风筝,身体不支的向脚尖方向倒下。 彼得绿迎上前,将夏朵抱住。 「原来躺在男孩子臂膀中的感觉是这样……」夏朵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十分虚弱。彼得绿次听见夏朵说话的声音,夏朵的声线清挑,彼得绿联想到住在蝉舍这阵子,每天早晨唤醒他面对崭新一天的鸟儿。 一股血腥味,掺杂进满室馨香的葡萄酒味,以及不断流溢进来的烧炭味。彼得绿伸手在夏朵背後一摸,拿起来一看,手心沾满鲜血。 「你受伤了?我马上叫人带你去医院。」 「不了,让我……让我静静躺、躺着……就好。」夏朵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吃力。然而,面对自己的伤势,夏朵丝毫没有恐惧,相当平静。 夏唯醒转过来,她看见妹妹躺在彼得绿怀里,问道:「怎麽回事?」 「夏朵受伤了,而且我看伤得很重,必须马上送医,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咳咳……为什麽会有这麽多烟?」夏唯被烟雾呛得不住咳嗽。 「哥……不,姊姊,你终於做回你自己了呢!」夏朵见到夏唯一丝不挂,一览无遗的女性胴体,微笑说。 「我们快走!」 彼得绿抱起夏朵,夏唯跟在他身後,往一楼方向跑。 火光和烟雾,以及木头建材经过火烤而发出的「哔哩啪啦」爆裂声不绝於耳。彼得绿和夏唯发现自己身处於火场,蝉舍正被无情大火吞噬。 逆光处,彼得绿只见一黑色身影挡在阶梯最上层的出入口,他隐约分辨出黑色身影手持一把猎枪,猎枪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妖异的光芒。黑色身影没有对彼得绿等人痛下毒手,隐没於烟雾与火光中。 绝望的感觉让彼得绿一瞬间忘了什麽是恐惧,现在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黑色身影消失之际,他松了一口气。 「砰、砰!」弥漫的烟雾里传来两声枪响,以及彼得绿熟悉的哏哏的吆喝声。 「恶贼,哪里跑!」 过了一会儿,乃告从另一头,手持猎枪从烟雾与火光中窜出,他见到彼得绿三人狼狈的模样,对他们说:「快跟我走。」 彼得绿抱着夏朵,与夏唯紧随乃告。乃告在烟雾中,脑袋却好像装了雷达,对於蝉舍室内各部位置和路线显得轻车熟路,没过多少时间就找到一扇窗户。 乃告用枪托将窗户玻璃击碎,先跃了出去,从窗户外接过夏朵。接着夏唯和彼得绿也翻过窗台,大夥儿移动到屋外百公尺远才没力似的坐倒在草地上。 「乃告,夏朵她伤得很重,我们必须立刻送她去医院。」 「我知道。」乃告脱下上衣,很俐落的将衣服当作绷带,在夏朵身躯缠绕。然後他掏出一支针筒,准备帮夏朵注射。 彼得绿抓住乃告持针的手,说:「这是『大象针』?」 夏唯也怕乃告替妹妹注射不明不白的东西,听到「大象针」这个名词,急问:「什麽是大象针?」 「大象针是俗称,学名为thiaylsodiu,商品名citosol,属於第四级管制药品,是一种强效麻醉药。有些毒瘾患者会拿他来替代毒品,我见过几个case,也不乏有人因为施打过量而丧命。这玩意儿只要用量充足,连大象都能麻醉。」彼得绿解释道,他看着乃告的眼神锐利,想了解他的用意。 「听起来很危险。」夏唯说。 「相信我,我是专业人士。夏朵受了枪伤,这一针的用量会让她舒服许多,我保证绝对不会危害她的生命。」 「我可以相信你吗?」彼得绿对乃告说。 「你不是研究心理的专家,我值不值得相信应该要问你自己。」乃告的表情和口气不容任何人怀疑,十分坚决。 彼得绿松开手,乃告替夏朵施打一针,夏朵的表情趋於和缓,看起来就像睡着。 「等我一下。」乃告把猎枪塞给彼得绿,说:「我去开车,见到我以外的任何人,我是说任何人,千万不要犹豫,开枪就对了!」 乃告开来一辆具备四轮传动的四人座、越野功能货卡,彼得绿等人跳上车,他加足马力往山下冲。 「你到底是什麽人?」 车行间,彼得绿问乃告说。 乃告用枪的方式,打针的熟练度,以及开车的技巧,彼得绿怎麽想都不觉得是普通人,更何况本来乃告一嘴赛德克族的原住民口音,现在也不见了。他合理推断,乃告虽然有原住民血统,但肯定不是长期居住部落的山上居民。 「你们应该知道,夏朵的未婚夫是美国rhc控股公司总裁乔?道格拉斯的公子。你觉得堂堂一位身价数亿美金的大老板会这麽傻,无条件的遵守十几年前跟朋友开的玩笑?简单说,我是受道格拉斯委托,来对未来媳妇验验货。少年仔,老子可是跨国徵信业界有名的人物,跟律师一样按小时计费的喔!」乃告臭屁的说,而且不忘用高速甩尾技术证明他着实不是普通人。 18. Piano Sonata No 9 'Messe Noire'(黑弥撒), Op 68: Moderato quasi andante 19. Piano Sonata No 10, Op 70: Moderato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19. Piano Sonata No 10, Op 70: Moderato Allegro 「刚刚那是怎麽回事,蝉舍遭人纵火吗?还有那个拿着猎枪的人,可惜烟雾阻挡视线,看不清他的样貌。可恶啊!」彼得绿自责的说。 「少年仔,这不能怪你,连我都没想到会突然来了不速之客。不过也是你们运气好,通常这时间我应该和其他园丁和雇员待在两公里外的员工宿舍,刚好今晚我留在车库修除草机,一听到蝉舍传来爆裂声就马上冲进去,不然你们现在应该已经葬身火窟。」 「啊!其他人呢?雷管家夫妻,还有女佣,他们人呢?」夏唯原本静静聆听彼得绿和乃告对话,听到这儿,插入一句,慌张问道。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赶着救老板未来的媳妇,哪管那麽多。」乃告说。 「所以你是为了找夏朵才找到我们。」彼得绿说。 「不好意思,我拿钱办事。更何况,夏朵以外的人凭我一条命也救不了。」乃告说得很诚实,人命在他的职业守则里有着和彼得绿不同的计价方式。 「所以道格拉斯已经知道夏朵有异性恐惧症了吗?」彼得绿问乃告说。 「他还不知道,说真的,我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我也希望有人可以治好夏小姐,让她能够开开心心的嫁到国外当贵妇。所以我一直拖,想要拖到最後的期限之前。呿!结果今天他妈的碰上这鸟事。」 货卡在台二十一线狂飙,半个小时不到,顺利抵达山下位於南投国姓的综合医院。 乃告对彼得绿和夏唯说:「枪伤很麻烦,医院一定会通报警方。这件事交给我了,你们不用担心。後座有我平常准备的衣服,你们换了衣服,开我的车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我再伺机联络你们。」 「谢谢。」彼得绿对乃告说。 「大恩不言谢,下次喝酒记得找我,不要只知道找女孩子。」 彼得绿脸一红,不好意思再说什麽。 乃告抱起夏朵,头也不回的走进急诊室。 乃告的货卡简直是乃告的行动办公室,後座除了衣服,以及诸如地图、指南针、对讲机等等野外求生用具,打开一盒工具箱,一綑不连号的千元大钞与螺丝起子、老虎钳等用具放在一起。 「这我们能拿先来应急吗?」彼得绿看着钞票说。 「这麽一点钱,我们先借用一下,反正到时候再还不就得了。」夏唯对这一点小数目丝毫不看在眼里。 夏唯拿起一件衣服和裤子要换,见彼得绿转头背对自己,笑说:「害羞什麽,反正刚刚还不都被你看光了。」 「现在的小女孩都那麽大胆吗?」 「平常当然不会,但是遇到喜欢的人是个二楞子的时候,就只好当起小丑啦!」 「对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你还未成年,我不应该对你……」 「我都不在意了,你一个大男人在意什麽。我们赶快换好衣服,先找个地方避避。」 夏唯和彼得绿捡起衣服换上,彼得绿和乃告身材差不多,衣服显得很合身。 有点意外地,夏唯从乃告准备的衣服中挑出来那件上衣和裤子,很合她的尺寸,省去还要再帮夏唯治装的麻烦。 彼得绿发动引擎,按照地图路线从国姓转往国道六号高速公路。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夏唯问彼得绿说。 「去台北。」 「台北?」 「有一个人可以相信,我们去找她,她会帮我们。」 「男生还是女生?」 「这很重要吗?」彼得绿想,孩子终究是孩子,都什麽节骨眼上还在意喜欢的人是否有自己不认识的异性友人。 「算啦!绿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相信我,这位朋友虽然外表冷峻,对朋友却是百分之百的热情且忠实。她的能力很值得信赖,我想若要厘清现在这一团迷雾,摆脱困境,找她肯定没错。」 夏唯伸出一只手,把食指搁在彼得绿唇缘,说:「好,我都知道了,别再说了。」听见彼得绿称赞另外一个女人,夏唯就算理智能接受,情感上还是不由得抗拒。 七月尾声,午後雷阵雨的天气煞是恼人。早上以晴朗的天空向民众现身,中午还不忘施展热情的打招呼,可是很快的脸色一沉,一阵滂沱大雨急促落下来,没有心理准备的行人来不及走避,不小心就弄得一身湿。 这天是周末,白玛中午出门到附近生鲜超市买水果,途中经过一间酒坊,她推门进去,想找一瓶在酷暑中能唤来沁凉的气泡酒。结果一开门,她见到雷丝聆和一位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也在酒坊里头,正在寻觅葡萄酒。 「白玛。」雷丝聆注意到白玛,说。 白玛没有闪躲的意思,走上前说:「好巧,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呵,我不知道你有喝葡萄酒的习惯。」 「本来没有,最近跟着一位忘年之交在学着呢!」 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见雷丝聆的朋友是位美人,喜孜孜的对白玛说:「您好,我是丝聆的朋友。敝姓苏,苏东坡的苏,单名一个孔丘的丘字。」 「现代人会像您这样介绍自己的人还真不多了,您是作家?」白玛说。 「唷!小姐猜得好准,我想你应该是丝聆的同学,也是研究心理谘商的研究生。」 雷丝聆在一旁说:「这位已经不是研究生了,她是我们系上的助理教授,白玛白小姐。」 「这麽年轻就当上助理教授,太优秀了。」苏丘恭维说。 雷丝聆调侃道:「我看你不是说她当上助理教授优秀,是说她的外表优秀吧!你真的是对每个漂亮的女人都有兴趣。 「错!我非但对每个漂亮的女人有兴趣,碰到漂亮又有智慧的女人,我不但有兴趣,而且打娘胎起就对这类女人缺乏抵抗力。」苏丘不掩饰自己对异性的喜好,坦言道。 白玛觉得雷丝聆和这位比自己还大上不少岁的男人,两个人挺合拍。雷丝聆不避讳辈份,想到什麽说什麽;苏丘不倚老卖老,和年轻人之间没有距离感。 「你们两个还真有说相声的调调。」白玛说。 「哼!谁跟你说相声,老娘才不会没事取悦你呢!」雷丝聆对白玛的气还没消,立刻反驳道。 这下换成苏丘看出白玛与雷丝聆的关系,两人虽然都是女性,可是雷丝聆对白玛那个态度不是学妹对学姊,也不是学生对老师,倒像是女朋友在和男朋友使小性子。便说:「两位两位,难得礼拜天,这天大家不上班的不上班,不上课的不上课,可以说是世界最和平的一天。现在大中午的,不如我们一起去附近吃个中饭,佐餐的酒就由大哥我包了,我们坐下来好好享受美食跟美酒,比起在这里大家站着说话要来得惬意。」 「我没意见,反正我今天本来就跟你约了要吃中饭。」雷丝聆说。 「好啊!我今天没事。」 雷丝聆没想到白玛会答应,想要改口已来不及。苏丘看雷丝聆的表情,心里不住偷笑,他想,「今天可有好戏看了。」 酒坊附近有间风格简约的老式西餐厅,苏丘是店内常客,服务生一见到他,说:「苏先生,今天也是坐一样的位子吗?」 「不了,给我一个不靠窗的位子。」苏丘摇手说。 雷丝聆问道:「为什麽要挑不靠窗的位子?你不是说过,一边用餐,一边观察路人是作家的灵感来源吗?」 「我懂苏先生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今天我们主要希望坐下来好好聊天。如果坐在窗边,来往行人反而是种干扰。」白玛领悟苏丘的意思,说。 苏丘见白玛思维相当敏捷,说:「回合看来还是学姊比学妹略胜一筹啊!」 服务生带三人坐在餐厅最内侧的一张四人方桌,苏丘拿出刚买的一瓶红酒,和一瓶白酒,请服务生代为开瓶。 苏丘说:「难得有机会让两位美人儿陪我吃饭,大家尽管喝,都包在我苏大作家身上。」 「这怎麽好意思。」白玛说。 「千万不要跟我客气。」苏丘说。 「对!千万不要跟他客气,他这个人最喜欢女人花他的钱,你客气可是会伤他的心。」雷丝聆藉机埋怨一下,毕竟现在得和白玛同桌用餐,全是苏丘出的主意。 「对对对,雷丝聆说得对。」苏丘嘴巴上附和雷丝聆,心里可想着,「这小妹妹真的是嘴巴不饶人啊!我倒要看看眼前这位冰山美人怎麽治住你。」 服务生上了前菜,顺便送上白酒杯,并为三人倒上各五十毫升的份量。用餐间,三个人没有太多交谈,杯满杯尽,直到红酒也喝得差不多,酒足饭饱之际,才打开话匣子。 「白老师喜欢葡萄酒吗?」苏丘问,而这问题其实雷丝聆也想问。 「还不错!葡萄酒有很多变化,我喜欢开瓶後酒所给我的惊喜感。」 「你有特别喜欢的酒吗?」 「有,但都不是很名贵的酒,不像您今天招待我们的红白酒。」 「我那两瓶酒很普通啦!」 「您太客气了,我虽然不懂酒,但波尔多二级酒庄的特级酒酒标还是认得。」 「老师不愧是老师,老师平常喝的都是哪些酒呢?」 「二级以上的我没喝过,我从来不喝超过两千块的酒。」 「喔?为什麽?」 「我喜欢在能力范围里头做事,在经济许可的范围里头花钱。我不会奢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因为我不喜欢迷恋於因为得不到而被过度美化的感觉。」 「有道理,人家都说得不到的最美,可是那个美往往只存在於自己心中。一旦得到,或许那美的感觉就要大打折扣了。」 「我希望我得到的都是很实实在在的东西,追求事业或感情,在我看来都一样。」 雷丝聆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意有所指的说:「可是今天有人把实实在在的自我整个奉上,却还是有人不屑一顾。」 「我想那个人肯定是误会了些什麽,我始终没有变,那个人却觉得我变了,然後自己疏远了我,却反过来说是我疏远了她。」白玛对雷丝聆说。 「你希望得到的东西实实在在,那你的付出是否也是实实在在的呢?」 「我是。」 「胡扯!」 「丝聆,你有什麽话想说,有什麽想知道的,不要再拐弯抹角了,请直接告诉我。难道你怕我不愿听吗?不,我一直都张开耳朵在倾听,倾听你的声音。」 雷丝聆想,「你明明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我,现在却说得冠冕堂皇。」 「好,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和绿学长之间的关系吗?」雷丝聆向白玛摊牌说。苏丘在一旁默默看着,听到这句话,他很兴奋的在心里大喊:「yes!关键问题来了。」 白玛手肘抵着桌面,双手食指交扣,她的鼻尖轻擦手指关节,然後说:「我和他是从大学认识以来的好朋友。」 「就这样?」 「就这样。」 「助理教授,那麽可否请你解释一下,为什麽基本上不听古典音乐的你,手机铃声却是绿学长在研究室放个不停的史克里亚宾?」 「我对科技产品没有研究,那支手机当初买来的时候就是这个音乐啦!可能我手机是在欧洲买的关系吧!里头的铃声好像都是出於一些音乐课本里头经常出现的人物。」 雷丝聆眼眶因为愤怒与难过的情绪交杂,眼眶泛泪,泪珠却怎麽也掉不下来。她继续问道:「绿学长不在学校的这两个多礼拜,你曾经进过绿学长的研究室,为什麽?」 白玛原本沉着的表情,露出些许不安。 「而且你有绿学长研究室的钥匙,研究室的钥匙应该只有两把,一把收在所办公室,一把在研究生本人手里,为什麽你有?」 「雷丝聆……」 「我还没问完!」雷丝聆双手往桌上一拍,说:「为什麽你要拿走学长丢在垃圾桶里头的纸团?我这里有一张,看起来有点像是论文的研究动机,如果只是单纯朋友之间的关心,有需要趁对方不在,潜入对方研究室扒粪吗?」 「我不问你怎麽知道这些事,但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也许我隐瞒了一些事没有对你说,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隐瞒本身就是一种欺骗!」雷丝聆几乎快要吼出来。 「人际之间有所谓善意的谎言,也有所谓善意的隐瞒。我希望你了解,我喜欢你并不表示什麽事情都要跟你说。」 「你……你说你喜欢我?」雷丝聆听到「我喜欢你」四个字,除了这四个字之外,白玛说了些什麽,自己问了些什麽,全部忘得一乾二净。 「傻瓜,我只跟我喜欢的人上床。」白玛身体前倾,手指触摸雷丝聆的嘴唇,柔声说:「我刚刚不说,是因为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偶尔会进彼得绿的研究室,帮那位山顶洞人打扫、倒垃圾。钥匙是彼得绿私底下打给我的,欸!这可不能让所办助教知道,不然我和彼得绿肯定会被助教骂到臭头。」 苏丘见白玛与雷丝聆两个人对彼此的感觉,因为误会而加温,想起自己年轻青涩时期谈过的恋爱,把酒瓶子里头最後一口红酒,全倒进自己杯里。 19. Piano Sonata No 10, Op 70: Moderato Allegro 20. Piano Sonate-Fantaisie in G sharp mi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20. Piaaisie in G sharp minor, Op posth 白玛和雷丝聆,她们在雷雨中奔跑,雨水浇不熄她们想要马上拥有彼此的慾火,她们身上的衣服因雨水而浸湿,成为最催情的情趣内衣。 雷丝聆跟着白玛,来到她在台北的住处。 白玛住在师大对面的永康街一带,一栋公寓三楼。 白玛将雷丝聆整个人压在公寓的红色铁门前,雨水从她的鼻头滑落,雷丝聆抓住她的领口,踮脚尖亲吻她的唇。她很饥渴,想要把白玛唇边和口中被打湿的每一滴雨水,全部用自己的舌头卷进嘴里。 白玛的手搭在雷丝聆的胸口,雷丝聆挺立的乳头,无遮掩的反应出主人当下要的是什麽。 纯粹的性,人早在万年前基因中就存在的动物冲力,属於最原始的欲望,也是人繁衍後代的最根本原因。动物之间性交不需要理由,那是慾望的层次,而不是情感的层次。情慾介於两个层次之间,要得比单纯的性更多,又比灵魂彼此交流缺乏一点精神性。 「你要我吗?」 雷丝聆与白玛刚开始发现对方在注意自己的时候,这是雷丝聆个问的问题。 现在,雷丝聆已经不会再这麽问。 两个人交往的时候,难免会问对方为什麽喜欢自己,或是喜欢自己那一点。感情需要理由,需要证明。但性慾不用,享受性爱的床伴不会问对方为什麽要跟自己上床,也不会问对方为什麽要做爱。因为大家要的不是对方,而是与对方一起透过性器摩擦引发的性高潮。 「你喜欢我吗?」 雷丝聆的问题,说明她对白玛的感觉已昇华至感情阶段。 「白玛?」雷丝聆见白玛看着右手边,楞在那里,先是一愣,跟着转头看过去。 彼得绿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一包报纸包裹的瓶状物,他站在白玛的右手边,靠在围墙上,对白玛尴尬的微笑。 彼得绿跟着白玛和雷丝聆,进入白玛的家。白玛租下一整层公寓,三房一厅,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她的家和在学校给人的感觉很不同,漆着鹅黄色的油漆,墙壁上贴着世界各国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以及几张照片和油画,客厅茶几上摆了一盆花,窗台也种了一排花草。屋内的感觉很温馨,尤其茶几上头那张粉红色点点的桌布,呈现白玛心中少女情怀的一面。 平常大剌剌的雷丝聆,这会儿话都不敢说一句,像是一个小女人躲在厨房帮忙大夥儿泡热咖啡。不过她还是关心白玛和彼得绿之间的互动,不时从厨房往客厅里瞧。 「不好意思,打搅了。」彼得绿说。 「不会,你等很久了吗?」白玛递给彼得绿一条浴巾,让他可以擦擦身上的雨水。 「从今天早上开始吧!话说今天下午刚好碰到下雨,幸好我没离开,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你怎麽跑回来了?case的期限还没到吧?还是那个案主不好搞,所以提前dropout(退出)?」 「比dropout激烈多了。」 「啥?不然是blowup(爆破)吗?哈哈哈。」 彼得绿可笑不出来,说:「不瞒你说,真的blowup了。」 白玛见彼得绿不是在开玩笑,认真问道:「怎麽了?」 彼得绿有点顾忌雷丝聆,他想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眼神朝雷丝聆看了一眼,对白玛示意希望能够两个人私下谈谈。 白玛迟疑了一下,说:「没关系,丝聆是自己人。」 雷丝聆用餐盘端了三杯咖啡过来,听到白玛这麽说,觉得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自己辛苦,也让白玛跟着辛苦。 彼得绿握着咖啡,考虑自己该不该说,但他相信白玛,道:「既然白玛都说了,那我也没有顾忌的必要。」 「学长你说,白玛站在你这一边,我就站在你这一边。」雷丝聆对彼得绿说。雷丝聆靠在白玛身边,白玛轻轻搂着她的肩。 彼得绿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开启电视电源,转到新闻频道。 新闻频道,主播正在播报最新消息:「昨夜南投国姓乡山区发生一场豪宅火警,经查证为国内葡萄酒投资公司tos董事长夏牧先生所有。占地四百多坪的豪宅於大火中付之一炬,火灾现场警消人员发现数具遗体,目前已联络相关人员前来协助身份认定的工作……」 新闻画面还能看得出蝉舍周遭的天然景观,以及蝉鸣山庄连结台二十一线入口桧木制成的告示牌。剩下的,已看不出原本蝉舍三层楼高的建筑,仅存土地上方焦黑的火场灰烬。 「蝉鸣山庄不是你这趟工作的地点吗?」白玛很少看电视,没有注意到昨晚开始报导的这则新闻,雷丝聆则是在网路新闻上对这场火警的报导只有匆匆一瞥。这年头,不够耸动的新闻,通常没有什麽人关心。 「绿,幸好你没事。」白玛对彼得绿说。 「白玛,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惜事与愿违,事情可大了。」 雷丝聆说:「该不会你不小心放火把人家山庄给烧了吧?」 白玛瞪了雷丝聆一眼,要她不要乱说话。 彼得绿说:「有人放火烧了蝉鸣山庄,而且还要杀我们。」 「等一下,你说『我们』,除了你还有谁逃出来吗?」 「委托人夏牧先生的两个女儿。不过,现在一个受了枪伤,恐怕在医院与死神搏斗,另一个跟我同行,我暂时将她安置在和平东路上一间饭店内。」 「绿,你可以把事情原委跟我交代清楚吗?」 「这就是我此行来的目的。」彼得绿把昨晚遭遇的经过全部跟白玛说了,雷丝聆在旁边听完彼得绿的描述,对他能够惊险逃出,替他感到高兴。 「幸好火势及时扑灭,没酿成更大的灾祸。」雷丝聆。 「的确,要是变成森林大火就糟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彼得绿说。可是伤害已经造成,火场中一具具遗体全是无法挽回性命的牺牲者。 「先不管这些,人没事就好。绿,我想这些事情必须跟警方说明清楚,警方现在应该正需要你这些资讯来厘清案情,并且警方也能提供适当的帮助。」 彼得绿打开报纸包裹的瓶状物,里头是一瓶红酒,他把酒放在白玛面前,对她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麽忙?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白玛说。 不给白玛推辞的机会,彼得绿打断她的话,说:「我认识的人里头只有你能做到。」 彼得绿看着白玛的眼神,是好朋友之间最深的信任,是可以把生命交托给对方的情谊。从如此靠近的距离,雷丝聆看得清清楚楚,友情和爱情在人与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乍看之下似乎类似,其实有很大的不同。会有类似的感觉,在於不同的成份外,有个相同的要素,就是「信任」。 彼得绿对白玛说:「我想请你帮我……」 听完彼得绿的请求,白玛面有难色,说:「你确定要这麽做?我不是做不到,但你有没有想过後果?」 「我不确定,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做不可。後果,等到来临的时候再想就好了。」 「绿,你跟以前一样愚蠢呢!」 「不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变成好朋友。一个聪明,一个愚蠢,互补到一个不行。」 「我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力。」 「你如果拒绝,我也会照着我的方式去做。」 「看来我非帮不可了,虽然我不确定你所谓『我的方式』究竟是什麽,但确定那只会让事情更糟。」 「除了最佳解以外的答案,都不是好的答案。」 「你什麽时候变成完美主义者了?」 「我一直都是,所以论文才写不出来。」 「你这鬼话说给别人听吧!我又不是天认识你。」 午後阵雨停歇,大雨带走烦闷的燥日,台北市街头的人潮又开始涌现。 时间接近傍晚,夏唯坐在饭店大厅左侧的咖啡厅内靠窗的位置,她点了一块提拉米苏,还有一壶阿萨姆红茶,才吃了两口就放下叉子。她凝视窗外人马杂沓,然而凝视只是等待的延伸,她眼里头不见路人,而是想着彼得绿。 彼得绿昨晚一路开车到台北,找了现在这间饭店。可是今天天还没亮,彼得绿就留夏唯一个人,出门去找那位口中很值得信赖的朋友。 当彼得绿的身影闪现在马路对面,夏唯终於一扫脸上阴霾。她从窗户对走过斑马线的彼得绿挥手,彼得绿向她点点头。 彼得绿走进咖啡厅,说:「不好意思,去了那麽久。」 「没关系。绿先生,你怎麽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先回房休息吧?」 「跑了一整天,但我只要看到你就不累了。」彼得绿看到桌上蛋糕,说:「怎麽才吃了两口,你不是喜欢提拉米苏?」 「没有你在身边,我哪里吃得下。」 「人不管到哪里都要吃东西呀!昨晚到现在,你根本什麽都没吃吧!」 「你不也是一样。」 「我还好,稍早在朋友那里喝了一杯咖啡。」 「对耶!你的朋友呢?她没跟着来?」 彼得绿摇头,说:「她建议我找警方说清楚,我也这麽想。」 「喔……对了,有妹妹的消息了吗?」 「没有,虽然不知道会用什麽方式,但我想凭乃告的专业,他应该可以找到我们。」 「我很担心妹妹。」 「我也是。」 「现在我们应该怎麽做?」夏唯把事情的主导权交给彼得绿,由他安排。 「我想当务之急应该要协助警方厘清案情,新闻你应该也看了,无辜的人在火灾中丧生,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却发生的憾事。在蝉鸣山庄,那些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却遭逢有心人的毒手。」 夏唯安慰彼得绿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不要太自责了。」 彼得绿难得显现出脆弱的一面,他把头埋在夏唯胸口,环抱着她。 咖啡厅门口走入三位理着小平头,身材精壮的男子。领头那一位男子戴着雷朋墨镜,他走到咖啡桌旁,对彼得绿和夏唯亮出证件,说:「请问是彼得绿先生吗?我是台北一分局贾思警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警方有几件事情需要你的协助。」 彼得绿疑惑着,为什麽警方会知道自己的位置。又想,自己反正也是要找警方,现在警方主动找上门,自己也少了一个麻烦。 「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你们是要问有关蝉鸣山庄火灾的消息吧?」彼得绿对便衣员警说,松开拥抱夏唯的双手。 另外两位便衣员警一位走在彼得绿身旁,一位守着咖啡厅门口,不让彼得绿有任何机会逃跑。 「怎麽看来好像我弄错了,请问你们找我到底想干嘛?」彼得绿发现警方对待自己的方式,不是对一位案件的相关证人,而是对待一位具有高危险度的嫌犯。 贾思见彼得绿的态度不再顺从,变得强硬起来,说:「不好意思,你现在是杀害夏朵女士的嫌疑人,请不要做会让我们警方为难的事情。」 「夏朵……夏朵她死了?」彼得绿震惊不已,腿一软,差点站不住。一位警员过去扶住他,顺便将他一支手臂架住。 「妹妹她……呜呜……」 听到唯一的妹妹终究还是撑不过中弹的伤,夏唯掩面,哽咽哭泣。 「夏唯,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彼得绿对夏唯说。 夏唯嘴里都是泪水,没有办法回应,她想要握彼得绿的手,彼得绿在员警前後戒护下走出咖啡厅。 警车车顶红色跟蓝色的警示灯闪亮着极为刺目的光芒,透过咖啡厅的窗户,夏唯眼睁睁目送彼得绿坐进警车,随警车扬长而去。 夏唯彷佛舍不得离开咖啡厅那片窗户,想抓住警车红蓝灯的一抹余光,她的泪痕挂在脸上,旧的还没擦掉,又有新的流下来,在脸颊开出新的河道。 一位饭店柜台的服务人员走过来,将一张信笺交给夏唯,说:「小姐,这是刚刚那位先生留给您的。他之前交代如果经过柜台跟我使眼色,要我把信笺交给您。」 夏唯打开信笺,信笺夹着一把钥匙。她看信纸上书写的文字确实出於彼得绿的字迹,写道: ※※※※※※※※※※ 唯 当你看到这封信,我不知道自己届时身在何处。 其实稍早我已经跟乃告联系上,但我想这件事情只能让你知道,以保证你的安全。现在我们还不清楚是谁想要我们的性命,我只知道你的安全远远甚於我的,是我现在千头万绪中的考量。 晚上乃告会跟你碰面,十一点,圣若望大学医学院大楼前广场。 ps我没有什麽亲人,与信笺放在一起的是我在圣若望大学的研究室钥匙,研究室里头有两本很重要的书,请代为帮我保管,一本是金棻黛的《绝色》,一本是《1991~2000的葡萄酒年鉴》,感谢。 绿 ※※※※※※※※※※ 彼得绿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命运,於是将所要托付的东西交给饭店柜台。 台湾的大学校园基本属於开放空间,尤其晚上还是会有住宿,以及在研究室和实验室辛勤工作的师生,只要不是看起来太奇怪的人进出,警卫通常都不会特别拦下来,任凭自由出入。 夏唯走进圣若望大学校园,她比预定的时间提早到了。 夏唯遇到一对坐在花钟前面,正在讲悄悄话的情侣,有点羞怯的走过去问他们说:「不好意思,请问医学院大楼在哪里?」 男生指着左方,说:「你看前面,那栋最高的大楼就是了。」 夏唯向对方致谢,朝医学院大楼方向走去。 图书馆还不到闭馆时间,围绕图书馆一带的人特别多,还有进修部的学生来来往往。 「咔!」 彼得绿的研究室门锁被开启,一个人走了进去。那个人没有开灯,想是不想被人看见,那个人在书架上找来找去,像是在寻找某一样东西。在书柜最角落,那个人找到了。 翻开其中一本,那个人挑了一段,坐在地上开始阅读。 十分钟後,那个人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带着找到的东西走出研究室,不忘把门锁好带上。 走下楼梯,六十年历史的大楼门口,一位应该当属於陈迹的人站在对面,以平和却遗憾的表情望向自己。那个人的笑容瞬间冻僵,一不注意,手上拿着的两样物品滑落。 两本书落在地上,成扇形摊开来。 对一个人成长最重要的三个字,就是懂得问「为什麽」。 夏唯面对彼得绿出现在眼前,惊讶的说不出话。彼得绿也没有开口,他们的心思此刻想说的话别无二致。 「为什麽?」 彼得绿双手背在腰後,走到夏唯跟前,左手把书一本本拾起来,交在她手中,说:「你看过这些书吗?」 「我……」 彼得绿把书放在夏唯手中的时候,他的指头感觉到夏唯手上有一股轻微的黏腻感。 彼得绿问道:「你刚刚做了什麽?」 「没什麽。」夏唯撇过头,有点恼怒的说。 撇过头,夏唯发现自己和彼得绿不是此刻现场唯二的两个人,一位高挑的女性站在自己左手边,靠在大门旁的红砖墙上。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白玛。」 「这位是夏牧先生的女儿,夏唯。」 彼得绿介绍白玛跟夏唯,让她们互相认识,她们两人没有任何互动,说明她们也没有想要认识对方的意愿,这个地方也不是进行社交行为的好场合。 夏唯对彼得绿说:「你不是被警察带走了?」 「嗯!不过我在回饭店前就已经去派出所向警方报案,是我请求警方配合我演这场戏。他们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等一下警方的人就会来到这里。」彼得绿向夏唯说明。 「所以你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妹妹死亡的消息吗?」 「嗯。」 「可是警方怎麽会配合你,你有这麽大的影响力?」 「我尽全力拜托他们,并且跟警方下了赌注。」 「赌注?」 「我跟警方赌你的反应,做为争取一个与你当面对质的机会。」 「赌什麽?还有,你说对质?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赌你听到妹妹死亡的消息会哭,可是你的眼泪不是为妹妹而流。」 夏朵忍不住笑了,说:「哈哈哈,一般人听到妹妹死亡的消息都会哭吧!哭泣的原因除了姊妹情份,难道还有其他理由!这就跟明明知道一颗骰子只有双数,却强迫别人压单数。台湾警方脑袋装浆糊吗?怎麽可能会答应你这场不公平的赌局。」 彼得绿将原本放在腰後,右手拿着的一本书亮在身前,这本书是金棻黛的遗作,《绝色》。彼得绿说:「因为我给了警方决定性的证物,让他们愿意相信我。」 彼得绿翻开《绝色》其中一页,念道:「两百四十四页。与星辰同行,我穿越黑洞,来到死亡的幽谷,我深深的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我的命运注定将不断沉沦,沉沦至地狱的最深处。然而,当我的身体向下沉,黑暗中有无数支少女的纤纤玉手触摸我。不!我错了,不是手,而是舌头。少女芬芳的湿润气息舔遍我全身,我的感官瞬间开展至极限……」 接着彼得绿打开散落一地,两次从夏唯手上落下的其中一本葡萄酒书,封面书名是“1991~2000,eofbordeaux“,为介绍九一至两千年法国波尔多葡萄酒的年监。他翻开其中一页,念出一段出於自己之手的笔记:「一百一十五页。九九年,玛歌堡:与星辰同行,我穿越黑洞,来到死亡的幽谷,我深深的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我的命运注定将不断沉沦,沉沦至地狱的最深处。然而,当我的身体向下沉,黑暗中有无数支少女的纤纤玉手触摸我。不!我错了,不是手,而是舌头。少女芬芳的湿润气息舔遍我全身,我的感官瞬间开展至极限……」 夏唯也翻开那本从彼得绿研究室拿出来的那本《绝色》,翻到244页,对照《1991~2000的葡萄酒年鉴》书中第115页,果然出现一模一样的两个段落。 两段宛如从文书软体复制、贴上的段落,出现在彼得绿於葡萄酒书本亲手注记的空白处,以及已故作家金棻黛的遗作中。 「在你来我的研究室之前,我已经先回一趟研究室,这本《绝色》是这个月最新出版的小说,但里头恰好有可以说服警方的资讯。我让警方看了两本书的内容,就算我接下来说得推理惊世骇俗,他们还是愿意让我用自己的行动验证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真,还是假。」 夏唯根本没仔细听彼得绿说,她把《绝色》往彼得绿脸上一扔,彼得绿没有闪躲,金棻黛的书刚巧打在他的右脸颊。 「你为什麽不躲?」夏唯气呼呼的,对彼得绿说。 「你又为什麽生气?」 「为什麽你写的东西会出现在金什麽东西的女作家书本里,告诉我,你们是什麽关系!你要是不说,就不要怪我用各种方法逼你。」 「我会告诉你,可以请你保持冷静吗?」 「要我怎麽冷静,你不喜欢我吗?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麽要跟我亲热?」 「夏唯,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三个字,你怎麽会幻想我说过呢?跟你亲热,我想那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有件事却不容你否认。」 彼得绿对於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多希望自己只是胡说。 「夏唯,你就是杀害夏朵,烧毁蝉舍并致使工作人员葬身火窟的凶手。」 夏唯听到彼得绿的指控,脸上毫无血色,无力的坐在大门前的石阶。 「你不反驳我吗?恶狠狠的反驳我,告诉我,我错了,错得离谱。夏唯……」彼得绿蹲在地上,握住夏唯放在膝头,那双冷冰冰的手。 「我不需要反驳你,因为你的话没有人可以证明,有人看到我做这些事吗?你刚刚提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死人,就连你手上那本书的作者都已经躺在棺材里,成为土壤的养分。绿,你比我的妹妹还要疯,你是个疯子!」夏唯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的对彼得绿说。 「夏唯,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我绝对不会这麽说,可是事已至此,跟我一起向警方自首,承认自己的罪行吧!」 「笑死人,你说我杀人,我就杀人了吗?我爱我的妹妹,我爱雷管家他们,比起我,你更像是杀人凶手。对!只要我跟警方说你沉溺於我妹妹的美色,以及夏家的财富,可是我妹妹因为异性恐惧症拒绝你,你盛怒之下决定把蝉鸣山庄烧毁,杀死妹妹以泄心头之恨。你不觉得我的解释听起来,比你的指控合理多了吗?但是我不会这麽做,你知道为什麽吗?因为我爱你,彼得绿,我爱你。」 「夏唯。」彼得绿轻抚她的脸,说:「你认知的爱,和我认知的爱不同。」 「我爱你,如果我不爱,我为什麽要缠着你,要跟你在一起,甚至跟你一起经历危险。我……我甚至把自己献给你,我的次,你忘了吗?你跟那些只有肉体需要,却没有爱的需要的男人一样吗?满足了需求,其他什麽都可以忘了。」夏唯很着急,面对彼得绿怀疑自己的感情,几乎快要哭出来。 彼得绿的表情很苦,因为他将要说出连自己过去都无法面对的秘密。 「夏唯……我们不可能发生性关系。这辈子,我也不可能跟任何女人做爱。因为……因为……」 有些话很难开口,如果那些话对一个人而言,无疑是心中最深的秘密。 彼得绿深呼吸一口气,对夏唯说:「夏唯,我是个性无能。」 20. Piaaisie in G sharp minor, Op posth 21. Piano Concerto In F Sharp Minor, Op.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21. Piao In F Sharp Minor, Op.20 1. Allegro 「我是个性无能。」 彼得绿用和缓的语气对夏唯说。 白玛原本站在一旁,静静聆听彼得绿与夏唯对话。当她听彼得绿即将说出「自己是个性无能」这件事,她不忍听下去,沈重的闭上双眼。可是闭眼,反而让听觉更加敏锐,更何况这件事情她多年前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为什麽要找好朋友白玛帮忙吗?你知道我要她帮什麽忙吗?我不能够再逃避了,所以我希望她帮助我回想起我刻意遗忘,好让自己过得比较舒服一点,但总有一天非面对不可的那一面。」 几个小时前,当午後雷阵雨笼罩台北市的天空,彼得绿在白玛面前拜托她。 「白玛,我知道你领有催眠治疗师执照,我想知道我在逃避些什麽,请帮我唤醒我的记忆。」 「绿,我帮不上忙。唯有这件事,我不能帮你。」 「我不是傻瓜,这两三年我整天窝在研究室,活在自己的世界。用专业角度想,我肯定我的心生病了。尤其对於某一段记忆,我始终想不起来,可是现在这段记忆对我很重要,我非想起来不可。」 「绿,催眠治疗不能随便使用的。」 「为什麽?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非得透过取得过去的回忆,我才能证明我的人生不是一场谎言。也才能找出今天我在蝉鸣山庄遭遇这一切,究竟幕後黑手会是谁。」 雷丝聆见白玛立场为难,想要劝说,可是彼得绿的拜托如此真挚,他甚至要跪在地上哀求白玛,只求白玛为自己进行催眠治疗。 「倘若潜意识中埋藏的明明只有痛苦的回忆,为什麽还要回头苦苦追寻?」白玛问彼得绿,态度有些软化,但她还没下定决心。 「中世纪哲学家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写道,『一切都是现在,过去是已经消逝的现在,未来是还没有到来的现在』。白玛,我们都活在现在啊!过去也是现在的一部分,没有过去的我,何来现在的我?没有现在的我,也就没有未来的我了。所以一个舍弃过去的人,他不可能在现在这一刻活得好。一个舍弃过去的人,他没有未来。白玛,我希望你帮助我看见过去,不是为了活在过去之中,而是希望自己能够活向未来。你看我这两三年活的,像活吗?根本是行屍走肉。我只会呼吸,但我没有真正活着。」 以往,人们总以为只有内外科医师才能拯救一个人的性命。事实上,从事心理治疗的医师,他们也不停的拯救有着受伤灵魂的人命。 为了拯救彼得绿的性命,不仅仅是肉体,还有灵魂,白玛接受了彼得绿的请托。 「到我房间来。」白玛对彼得绿说,然後跟雷丝聆说:「你当我的助手。」 「好!」 「那请小助手在我工作的时候在外头候着,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哼!好啦!」雷丝聆嘟着嘴巴同意。 白玛要彼得绿躺在房间中的地板上,她关掉电灯,然後从柜子中打开一个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灯泡。然後她将一片cd放进音响,音响开始播送大自然虫鸣鸟叫,伴随轻柔竖琴声的音乐。 「你的女朋友很可爱呢!」彼得绿对白玛说。 「谢谢,她还是个孩子,我想未来我们有得磨了。」白玛将台灯换成红色灯泡,然後打开开关。 一切就绪,白玛问彼得绿:「你希望我待会儿问你什麽?有什麽线索吗?」 彼得绿说:「我有一张照片,是我们还在念研究所的时候拍的,背景是系上教室,画面中有我,汪敏谦教授,还有你。你站在教授左手边,我站在教授右手边。我和教授中间差了一个人宽度的位置,教授和你站得则很贴近,那张照片是你出国前拍的,那时候的我还很正常,我想回到那段时光,我还很正常的时候,还没有遗失过去的时候。」 「绿,我得告诉你,回到那段时光,不见得能找到些什麽。」 「白玛,你就自己看着办,如果我透露什麽线索,千万不要放过,追着它走下去,直到真相浮现。我能承受得住,尽管放心。」 白玛靠在椅子上,从抽屉拿出一支石英表,对彼得绿说:「睡吧!」 微弱的红光照亮房间,白玛开始对彼得绿进行催眠暗示。 「彼得绿,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仔细听罗!当然你不用紧张,只要很放松的躺着就好。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彼得绿。」 「很好,你是哪一天出生的呢?」 「十月七号。」 「你的性别是?」 「男性。」 「你有几个兄弟姊妹?」 「我有……我有……奇怪,我怎麽想不起来了。」彼得绿觉得一股睡意袭来,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也变得像有千斤重。 「没关系,你有去海边看过夕阳吗?」 「有。」 「在哪里看过?」 「在……在……」 「累了就把眼睛阖上吧!」 彼得绿整个人像是睡着一样,在床上躺着。白玛掀开他的眼皮,确认眼睛活动的情况。 白玛将音乐声转小,对彼得绿用很慢很慢的节奏说:「彼得绿,你现在躺在一艘小舟上,这条小舟将随着你想到的任何一个地方航行。可以到世界的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任何一个时间点。现在,小舟航向过去,回到研究所硕士班,你还跟白玛一起上课的时候。小舟划进一间教室,画面中有你、汪教授和我,我们三个正在拍照。你有看到吗?看到自己站在相机镜头前?」 彼得绿梦呓着说:「有,我有看到。」 「你还记得那是那一天吗?」 「记得,是……年的七月三十一号。」 「你还记得那天为什麽要拍照吗?」 彼得绿的表情痛苦起来,好像有人用钳子用力的夹住他的头,但他还是继续说:「我……拍照应该是有什麽值得纪念的事,所以才要拍照……拍照应该是……纪念。」 「纪念什麽呢?」白玛手按在彼得绿手腕,透过石英表来对照彼得绿的脉搏,平常催眠治疗会用更精确的电子仪器监控脑波、心跳,但在如此克难的环境,白玛只能依赖最简单的工具。 「有一个特别的朋友,她来到学校。」 「特别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吗?」 「不……不是我的朋友。」 「那是谁的朋友呢?」 「教授,教授的朋友。」 「汪敏谦教授的朋友吗?」 「嗯。」 「那位朋友你认得她叫什麽名字吗?」彼得绿的呼吸变得急促,但脉搏还很稳定,所以白玛接着问。 「金……棻……黛。」彼得绿的嘴里,吐出三个字。 听到金棻黛的名字,守在门口的雷丝聆差点尖叫,双手按住自己的嘴巴,就怕打断房内进行的催眠工作。 「那是一个雨夜。」 彼得绿发现自己站在大雨中,他花了一段时间分辨自己的方位。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里是洛阳街,对喔!我刚刚从补习班出来。咦,我的书包呢?」 「呜……」彼得绿觉得左肩好痛,他伸出右手想要触摸湿透的高中制服底下,疼痛不已的肩膀,发觉不只左肩,全身上下都受了伤。 彼得绿嘲笑自己:「傻瓜,都忘记刚刚才在补习班楼下被那几个王八蛋给海k一顿,他妈的,我看我的脑袋大概也被打坏了吧!」将近一个小时前,他记得自己从补习班出来的时候,遇到同校经常找他麻烦的不良少年。 不良少年挑了南阳街旁一条小巷,几个人联手把他揍了一顿。他们打人的原因不重要,彼得绿从国中开始就已经习惯被打。六年来,修理他的人有各种理由,有的人觉得彼得绿长得很欠打,有的人觉得彼得绿在班上很阴沉。有的人纯粹心情不好,他们知道彼得绿不会抵抗,也不会报告老师、训导主任,所以拿彼得绿宣泄情绪。无论什麽理由,总之结果都一样。 「我这种废物,死了算了。」 彼得绿想起书包的去向,他一路从南阳街走过来,不知不觉走到洛阳街。他原本背着书包,可是书包被雨水整个打湿,重量增加不少,自己走着走着,觉得书包碍手,便把书包丢在路上。 洛阳街再往前走,就是市民大道,彼得绿决定在那里终结自己的生命。 「爸妈有帮我保险,被车撞了至少爸妈会有保险金可以拿吧!这样我就不算亏欠他们了。」 彼得绿带着这个念头,默默的往市民大道走,他计画找一辆大卡车,然後突然跳到卡车前,让卡车把自己碾成两半。想到这里,他发现当一个人真正决心要死的时候,其实内心感受不到任何恐惧。 走出洛阳街,穿越一片公园预定地的施工工地,他走到市民大道,企图挑人行道一个距离红绿灯有段距离,应该会是驾驶用力踩下油门的位置。然後自己只要站在那里,等待某位倒楣的卡车司机经过,成为他结束自己生命的刽子手。 可是这个绝佳的位置,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一位戴着棒球帽,身材瘦弱的长发女子,她跟自己一样,全身淋湿,跟自己一样,站在那个理想的位置。 一辆轿车经过,车轮溅起大片水花,水花泼在女子身上,棒球帽被水冲飞,落在女子身後。 帽子就在彼得绿眼前,他看女子没有要捡的意思,捡起帽子,走到女子旁边,用很细微的声音说:「你……你的帽子。」 彼得绿见到女子戴着墨镜,不禁哑然失笑,又是晚上,又是大雨的,戴着墨镜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我很好笑吗?」女子开口说。 「没有没有。」彼得绿怕女子生气,事实上他怕任何人生气。因为只要友人生气,就会让他联想到自己又要被打的皮开肉绽。 女子摘下墨镜,彼得绿发现她的眼睛很漂亮,谈不上又大又妩媚,可是很有灵气。明明眼前女子年纪比自己还大,可是眼睛却清澈的好像未经世事的小孩子。 彼得绿不好意思起来,把帽子向女子一伸,想要换个位置寻死。 女子没有接过帽子,反倒把墨镜丢到帽子里,嫣然一笑说:「这是我身上唯一是名牌的东西,送给你吧!」 彼得绿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麽回应这位女子,可是女子的笑容,彼得绿有种很熟悉的感动,那个笑容跟自己平常的笑容很像,都很虚假,分不清是在欺骗别人,还是在欺骗自己。进而,彼得绿感受到女子的心思,猜到女子为什麽要站在这个地方。 跟自己一样,这个人跟自己一样,也在找一个结束生命的位置。 「你在等大卡车吗?」彼得绿问女子说。才问完,他就觉得自己怎麽会问一个路人这麽奇怪的问题,很蠢。 女子也感受到彼得绿跟自己的相似处境,说:「你也跟我一样吗?」 「嗯。」彼得绿点头说。 「哈,可是大姊姊我先来的喔!你在後面排队吧!」 彼得绿真的乖乖站到女子身後,女子看他这麽听话,觉得很好笑,可是当她见到彼得绿身上的瘀青和被殴打的伤痕,她露出忧伤的表情。 「这些伤,有人打你?」女子问。 「小、小事啦!哈哈,我常常被打,早就习惯了。」 「你是笨蛋吗?有人打你,你干嘛不打回去?」女子激动的说。 「我打不过他们,而且还手只会被打得更惨。反正被打,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是不是个男人!想法太阿q了吧!」 女子的话激起彼得绿的怒意,他不希望连死亡前一刻都要被人瞧不起,他想要给女子一巴掌,可是这不是自己习惯做的事。 女子见彼得绿剑拔弩张的样子,说:「你想打我吗?你只会打女人吗?」 「啊啊啊啊!」彼得绿大吼一声,双手抓住女子的肩膀,在女子的唇上用力一吻。 「啪!」女子赏了彼得绿一巴掌,彼得绿的右脸被打得烧红。彼得绿想要往後躲,女子追过来,还给他一个吻。 彼得绿和女子纠缠在一块,来到市民大道旁的施工工地,彼得绿和女子两个人走到雨水中的那座沙子堆成的小土丘,女子往土丘一躺,彼得绿趴在她身上,他多年来的怒意瞬间引爆,他双手把女子的t恤撕得稀烂。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电光熠耀,女子乳白色的胸膛,霎时间,每一寸均清晰可见。女子的乳房皮肤很薄,看得到绿色血管。彼得绿紧抓着女子的乳房,用力吸吮,嘴唇经过之处,留下一道道吻痕。 女子不时发出不断增加彼得绿兽慾的喘息声,当彼得绿伸手到她的牛仔裤,想要把她裤子扯下。可是彼得绿缺乏经验,加上牛仔裤浸水後,裤身紧贴女子的肌肤,他试了半天没有办法成功,在肚脐周围咬了一口。 「咸咸的……」彼得绿口中嚐到咸味,抬头一看,女子的嘴巴在笑,眼睛却在哭泣。 女子伸手抓着彼得绿的头,说:「对不起,我很想满足你,可是我……我不行。你的运气太差了,遇到我这样的女人。」 「不行,什麽意思?」 「我没有办法跟男人做爱,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就算我很想,我的身体也不允许。」 彼得绿听到女子的告白,彷佛被雷击中,他往女子身边一躺,跟着女子一起流泪。 21. Piao In F Sharp Minor, Op.20 1. Allegro 22. Piano Concerto In F Sharp Minor, Op.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22. Piao In F Sharp Minor, Op.20 2. Andante 女子伸手拭去彼得绿的眼泪,但眼泪来得太多、太快,泛滥成灾的泪水无法以任何有形的物质抵挡。 「你为什麽哭?」女子问彼得绿说。 「因为我是个傻瓜。」 「你说自杀吗?那很傻,的确是,所以自杀的都是傻子,活下来的都是聪明人,你真这麽想吗?」 「不,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你为什麽要死?」 面对女子,彼得绿觉得自己什麽都没有顾忌了,女子的告白,让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就算自己在他面前解放,也不会受到伤害。他说:「因为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女子伸手在他的裤裆上一摸,说:「比一般正常男人大?」 彼得绿一面哭,一面流泪,就跟女子脸上扭曲的肌肉活动一模一样。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恰恰相反,我那里不行,除了撒尿之外大概只有装饰的作用。」 「哈哈哈,你的比喻真有趣。喔!抱歉,我不应该笑的。」 「算了吧!要笑就笑吧!反正改变不了的事情,当笑话也好。」 彼得绿和女子,躺在土丘上,两人无视天空降下来的大雨,把这里当成情人雅座聊起天来。 「你从小就这样吗?」女子问。 「有印象以来吧!好像是我五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之後造成的,可是更之前也不可能有机会跟女人做。我开始明白这件事,是我读国中的时候,那时候班上男生都在传黄色书刊和杂志,聊一些下流的话题,我也会跟着大家一起聊,可是当我发现我对那些书没有办法起生理反应,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我心里想要,可是身体做不到,连打枪自己爽都没办法。可能因为这样,我慢慢的跟班上男生同学变得疏远,可是又怕女同学知道,所以跟女生之间也保持距离。久而久之,身边就没有朋友了,只有一堆找麻烦的人。」彼得绿次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内心的伤远远比外表严重。 「我跟你一样,我心里虽然有所欲求,可是身体没有那个可以让男人泄慾的插座,我也是上帝的半成品。虽然总是有男人追求我,但我只能跟他们当好朋友,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情人。用手也好,用嘴巴也好,都比不上阴道,这是上一个抛弃我的男人告诉我的。我听了很伤心,可是我知道自己有缺陷,所以除了伤心,我也只能放他走。」 「大姊姊,半成品都喜欢雨天自杀吗?」 「呵,搞不好喔!」 「对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金棻黛,你呢?」 「我叫彼得绿。」 「你还是高中生?」 「嗯!你应该不是了吧?」 「我出社会几年了,现在在帮出版社写书。」 「你是作家?」 「我不是,我只是按件计酬,帮出版社代笔的写手。日子虽然不富裕,但还过得去,只是不知道甚麽时候能出头。」 「你都写些什麽东西呢?」 「言情小说。」 「我知道,班上女生一天到晚传来传去,什麽爱上xx总裁,oo王爷的。」 「对,就是那种小说。不过言情小说不是我真正想写得东西。」 「你想写得是什麽?科幻小说?还是冒险故事?」 「我想成为情慾小说的作家,就是那种不失文学性,却又能深深表达出人类真实情感和肉慾的小说。就像……dh劳伦斯写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好吧!这我真没读过,有机会去图书馆借一本来看。」 「唉……可是我也到尽头了。我这辈子没有做过爱,以後大概也不可能了。所以写写言情小说,可以找些其他人的东西,或是靠看a片瞎掰,但我没有办法了解真正性爱给人在灵与肉的双重感动,再怎麽去模拟其他影片,终究还是写不出真正的情慾小说。」 彼得绿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发现这个女人比她多了一样东西,叫做「梦想」。所以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应该死,梦想象徵未来,自己没有梦想,死不死没有分别,但眼前女子比自己的生命有价值。 彼得绿凝视女子诉说梦想的表情,尤其女子说到激动处时,会不自觉的流溢出编织梦想才会出现的幸福笑容,对女子说:「你相信『当上帝为我们关上一扇门,同时也会为我们打开另一扇窗』这句话吗?」 「我听过,我的谘商师跟我说过几次,我都当他在放屁。我只相信前半句,因为我两腿之间那扇小门就被上帝没来由的关上,打不开了。」 「可是上帝给你很好的文笔,这不就是那扇窗?还有……」 「还有什麽?」 「很美的面容和玲珑有致的身材。」 「哈哈,这话我喜欢听。」 「其实我五岁那场高烧,还给了我带来另外一项後遗症。」 「你有听过联觉吗?就是本来只能听声音的耳朵,却会同时影响视觉,看到颜色或是其他幻象。」 「次听到,所以你有这种病罗?」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病,反正对我的生活没什麽影响,只有听音乐的时候才会有反应。」 「好特别,你可以看到跟别人不一样的世界呢!」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碰到葡萄酒的时候,我会产生很强烈的幻觉。」 「天啊!这世界上所有作家都会羡慕你,因为你只要喝酒就会有无穷的灵感。」 「这些幻觉都很一致,总是会出现和性有关的画面。但我没有什麽艺术天份,不会画画,也不大会写作,而且我也不想被当成神经病,所以只能说给自己听。」 女子意会到彼得绿跟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说:「你相信命运吗?」 「我本来不相信,但当我遇到你,此刻我深信不疑。」 「我想我们上辈子就注定要在一起,你说呢?」 「应该不止,可能是上上上辈子。」 「绿,你愿意跟我合作吗?」 彼得绿就在等金棻黛这句话,金棻黛需要他的幻觉,而她需要藉由金棻黛的梦想,填补自己没有梦想的空虚人生。 两人的合作,次是在一个傍晚,彼得绿放学,骑着脚踏车来到一间出版社楼下。金棻黛将刚写好的稿子送去,和彼得绿会合,两人聊着天,商量该如何进行合作,然後走进一间旅馆。 彼得绿为了避嫌,刻意在放学後换上便服,戴上帽子,怕被人认出来。好在他身材还算魁梧,跟金棻黛两个人很顺利的订好房间。这是彼得绿次跟女人开房间,他有点紧张,一路上都是金棻黛带着他和柜台洽谈,搭乘电梯,走进房间。 进到房内,金棻黛拿出两瓶红酒,她对彼得绿有点抱歉的说:「不好意思,我现在还蛮穷的,只能给你喝很普通的酒。」 彼得绿说:「没关系,只要是葡萄酒就行。呼……我好久没喝了,因为幻觉之後头会很痛,两三天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我不喜欢从幻觉苏醒後,面对现实的无力感。」 金棻黛抱住彼得绿,在他额头上亲吻,说:「我会保护你,只要跟我在一起,你不必担心会受伤害。」 彼得绿的额头与金棻黛的额头相贴,他说:「我相信你。」 「你产生幻觉的这段时间,我要做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就……不要让我不小心撞到头之类的吧!」 「好。」 彼得绿其实没有很喜欢喝酒,但现在他有了一个喝酒的好理由。捏着鼻子,彼得绿接过金棻黛倒在纸杯的红酒,一口气灌进喉咙。 一股呛辣感从喉咙冲出来,「咳咳……」彼得绿忍不住大声咳嗽。 金棻黛扶着彼得绿坐在床沿,一手轻拍他的背。 「好点了吗?」 「还行。喔……来了……」 彼得绿发觉自己站在一座紫色湖泊的湖心。 天空有巨大的始祖鸟飞过头顶,眺望远方,一座山顶高耸过云的火山「轰隆隆」的撼动着大地。他往另外一个方向看,一座凉亭在水波上漂流。彼得绿刚开始觉得踩在水面上的感觉很不踏实,但当他迈开几步,发现有如行走於弹簧床,终於放心迈开大步。 凉亭里头躺着一头狮子,牠见到彼得绿,步履蹒跚的跃入湖中。彼得绿想叫住牠,已经晚了。 彼得绿有点无奈的坐在凉亭里头,凉亭的扶手上有只蝤蛴,彼得绿伸出手指,蝤蛴爬上彼得绿的食指指腹,走到手心。 蝤蛴的生命周期感受到彼得绿手心的热度,速度倍增数倍,长成一只澄红色的天牛,飞离彼得绿的手心,直至云端,把整个天空都染得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澄里透红。 彼得绿看得出神,再回头,一位头上有对触须,六支手臂皆带着金色镯子的丰腴女子倚在扶手旁。他看到彼得绿,用头上的触须在彼得绿身上嗅闻,然後六支手臂褪去彼得绿身上衣裤,在他身上轻柔的按摩。六只手照顾到彼得绿身上每一寸肌肤,包括最下半身前後的私密处。 现实中无法完成的行为,在幻境中彼得绿可以轻易做到,他的阴茎在女子双手逗弄下勃起,臀部中间则被女子其中一只手的手指插入其中,还有一只手在阴囊根部的会阴处不住振动,抚摸彼得绿胸口的两只手没有停过,六只手给予彼得绿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刺激感。金色镯子偶尔彼此摩擦,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当彼得绿从葡萄酒带来的幻境中苏醒,他根本数不清自己在这当中射精射了几次。 「头好痛……」彼得绿躺在床上,哀叫道。 金棻黛端来一杯水,把彼得绿扶起来,喂他喝下。 「舒服点了吗?」 「好多了。」 「刚刚真的很不可思议。」 「发生什麽事吗?」 「你喝了酒就昏睡过去了,可是身上不时一阵阵颤抖。我很担心,在你耳边对你说话,你竟然能够回答我。我问你见到了什麽,你钜细靡遗的将所见到、听到、碰触到、感受到的一切全部告诉了我。」金棻黛拿出抄得密密麻麻的笔记,说:「你看!这些内容太不可思议了,要是写成小说肯定很棒。」 「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绿,我还有另外一瓶不一样的酒,你想喝吗?」 「可以改天吗?」 「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那就只好喝罗!可是为什麽那麽急?」彼得绿无法拒绝金棻黛,他将自己的命运跟她的命运绑在一起。 「因为刚刚听你说故事,搞得我浑身都兴奋起来。」刚刚彼得绿头不舒服,没有仔细看,听金棻黛一说,才发现金棻黛已经一丝不挂。 金棻黛又开了一瓶红酒,她将红酒含在口中,然後趴在彼得绿身上,用嘴巴将酒送入彼得绿的口中。彼得绿勉强爬起来,抢回主导权,他将红酒倒在金棻黛胸膛,酒液顺着金棻黛的身体曲线流淌,在腹部形成一小座湖泊。彼得绿将酒继续往金棻黛的下半身倒,直到整瓶酒空了,床单染上紫红色,他的脸埋在金棻黛颈部,一点一点将酒喝下。 就在金棻黛两腿根部,应该有座峡谷之处,彼得绿除了酒,什麽也没喝到,就像金棻黛说过的一样,上帝忘了在慾望的交会处凿壁引光。 再次,彼得绿陷入吸魂摄魄的性爱迷幻国度。 22. Piao In F Sharp Minor, Op.20 2. Andante 23. Piano Concerto In F Sharp Minor, Op.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23. Piao In F Sharp Minor, Op.20 3. Allegro Moderato 无数次,彼得绿在幻境中高潮,金棻黛陪着他,将他口述的故事写下来,再加以组织利用。充满奇幻色彩,对於性爱描述又无比真实的情慾创作,很快的找到买家,出版之後果然引发不小的话题。每当彼得绿在书店的排行榜见到金棻黛的书,他会有一份与有荣焉的感动,好像金棻黛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 伴随彼得绿的高中生涯迈入尾声,彼得绿於大学联考後,将大学志愿全部填上与心理学有关的科系,他希望能够更了解自己的幻觉。 当彼得绿录取圣若望大学心理谘商学系,与金棻黛的命运之轮加快了转速。 金棻黛事业有成後,能够陪伴彼得绿的时间开始慢慢减少。 彼得绿忙碌於课业和社团活动,有了金棻黛作为心灵支柱,他变得很有自信,到哪里都是神采奕奕。也因此,慢慢的有些女同学注意到他的存在,对他产生兴趣,可是彼得绿眼里只有金棻黛,其他女人他最多只能保持朋友关系。 异性之间要有纯友谊很困难,一不小心就会踰越界线。 大一上,才开学不到一个月,彼得绿拒绝了一位上共同一门通识课,同系女同学的情书,女同学哭了,彼得绿好生安慰她也没有用。隔天第四节课结束,一位留着短发,身材高挑的女人在系上走廊,逢人就问:「彼得绿在哪里?」 白玛,次与彼得绿见面就给了他一巴掌。 「你干嘛打我?」 「谁叫你把我朋友惹哭了!」 彼得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种挚爱突然浮现眼前的感动,他想起大雨中金棻黛给自己的一巴掌,开启两人间的缘份。 这位也给彼得绿一巴掌的女人,日後跟他成为好朋友。白玛跟彼得绿都是同一年考进圣若望心谘系,白玛头脑非常好,开学几个礼拜没来学校,在外面忙着接业余模特儿的工作。然而,只消考试前给她半天时间把教科书快速浏览一、两遍,便能很轻松的在学期末拿到书卷奖。 白玛的性向,彼得绿个知道,但她并不清楚彼得绿的秘密。要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性无能,远比承认自己拥有变态性癖好更困难。 大二的耶诞节,彼得绿做了一个决定,他和金棻黛约好要在台北101的空中餐厅用餐,然後一起去附近五星级饭店享受两个人的时光。 彼得绿和金棻黛的房间在十五楼,透过落地窗可以见到信义区周遭萤火虫般闪烁的夜景。 金棻黛穿了一身黑色洋装,一进门她就把洋装脱了,露出里头黑色马甲、丁字裤和黑色吊带袜。当然,不能忘记每次见面务必都要带上的一瓶红酒。 「这是什麽酒?」彼得绿见到酒坊提袋,问金棻黛说。 「我刚收到今年的版税,所以奢侈了一点。」金棻黛从袋中拿出酒。 「哇哈哈!这可不是普通奢侈,零三年dreenti,而且是grandcru。这瓶酒可以买辆国产房车了耶!」彼得绿喝了几年葡萄酒,已不是当年喝酒当喝感冒药水,闻到酒受不了的吴下阿蒙。金棻黛赚得越多,他跟着酒也喝得越好,比起一般学生,甚至上班族,他已经喝过多瓶动辄五、六位数的顶级酒。渐渐地,他开始喜欢喝葡萄酒,学习品酒的乐趣。 「呵呵,你想不想知道喝了会产生什麽幻觉呢?」 「啧啧……累的是我,爽到的只有你。」 「你在幻觉产生的时候不爽吗?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在梦境中巫山云雨,简直跟服了古代方士提炼强力春药一样。」 「幻觉终究是幻觉,我喜欢真实世界,尤其是有你在其中的真实世界。」 「对了,你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拿来。」金棻黛坐在彼得绿大腿上,伸手说。 彼得绿从裤子口袋拿出一个戒指盒子,金棻黛看见,在他大腿上用力一捏,说:「你这是什麽意思?」 彼得绿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白金戒指。他拿起金棻黛的左手,说:「我想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金棻黛这时说:「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你说。」 「有件事情我早就想跟你说,只是一直找不到好机会,当然,也可能我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不开心。」 光听金棻黛这麽说,彼得绿就已经不开心了,他知道金棻黛的个性,当她扳起脸来诉说一件事,那件事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你应该知道我固定一段时间都会去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啊!我大四了,等我过两年研究所念完,然後再过两年通过实习,考上谘商师的执照,你就可以不用去外头花钱找大夫,找我就行。」 「很快地,我就不用花这笔钱了。」 「医生说你以後都不用去了吗?」 「我……我其实跟我的心理医师已经交往快半年了。」 「什麽……你说什麽?」彼得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竟然对金棻黛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浑然未觉。他嘶吼说:「看着我!你要想清楚,这个男人最後会离开你的,一旦他知道你的问题,他……棻黛,我不希望你受伤。」 「不用担心,他知道我的情况。他是一位大我很多岁很多岁的长辈,性对他而言早就不是生活必需品了。」 「一个男人讲自己不需要性,这话能信吗!难道他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男人就像那玩意儿不行,还是会有性慾啊!棻黛,万一死老头哪天想要,你又要如何满足他?用手?用嘴巴,还是用你的屁……」 「啪!」第二次,金棻黛第二次赏了彼得绿一耳光。 次那个耳光,他们变成彼此最好的朋友。第二次,耳朵就像乐谱中的休止符,吹响离别的号角。 彼得绿被打了这一下,耳朵嗡嗡作响,他跌坐在地上。 金棻黛穿上洋装,把酒留给彼得绿,走到门口,在开门前回头说:「绿,谢谢你。」 彼得绿好多年都没有再见过金棻黛,这段时间彼得绿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业上,他是实验团队中最认真的人,和白玛两个人进入汪敏谦教授门下,是老师最重要的两位得力助手。 硕士班二年级,白玛已经写完论文,准备在帮忙完老师完成近期最後一项研究後,就要前往耶鲁攻读博士。 这一年的耶诞夜,彼得绿和白玛,两个人没有出去庆祝,打算在实验室度过这个应该跟家人、好友或情人度过的温馨日子。 「绿,你不去庆祝吗?真的,你不用留下来帮我,我是因为下学期就要到美国去,所以想要赶快把老师交办的东西弄出来。」 「大姊,你不去庆祝,我怎麽敢一个人去庆祝呢!而且我又没有女朋友,倒是你,你那位在健身房打工的女教练呢?呵,听说她有腹肌耶!跟有腹肌的女人做爱应该很爽吧?」 「你一定要在充满感恩情怀的耶诞夜聊这麽下流的事吗?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有腹肌的女女人腰力有多好,高潮的时候背部弓起来的线条有多漂亮,还有健身的女人毫无赘肉的臀部啪啪作响的声音多麽悦耳好听。」 「谢谢。」 「谢什麽?」 「谢谢你让我好像喝了三阳维士比加咖啡,我觉得今天晚上不睡应该也没问题了!」 「你这个笨蛋。」 「你是聪明蛋。」 彼得绿和白玛还在斗嘴,汪敏谦教授这时走了进来,手上带着一盒披萨,还有一瓶红酒。 「哈哈哈,好热闹啊!」汪敏谦教授对两位高徒说。 「教授。」彼得绿和白玛异口同声向汪敏谦说。 「我一听说你们两个在圣诞夜还在加班,内心过意不去,就带了食物跟酒来犒赏你们。虽然年轻的人很拼是好事,但身体还是比较重要。弄得差不多就早点回家休息吧!」 「谢谢教授,我们会的。」白玛说。 「老师你有在喝葡萄酒啊?」 「我没有,是我一位……朋友帮我挑的。」 「敏谦,你公事包里面的电话刚刚响……」实验室外走进来一位身着低肩洋装的女子,她提着汪敏谦的公事包,走进来和彼得绿照面,两个人见到对方都当场傻住。 白玛注意到彼得绿脸上的表情怪异,但她不了解情况,对汪敏谦说:「教授,这是你的『好』朋友吗?」 「这位,棻黛,你自己跟他们介绍好了。左边这位是白玛,白同学。右边是彼得绿,绿同学,他们是我教书生涯见过最努力,资质也最好的学生。」汪敏谦默认了白玛所言。 「你们好,我是金棻黛,是汪教授的女朋友。」金棻黛很大方的承认自己和汪教授的关系。 「你好。」白玛见到金棻黛,感受到她的气质,她听过这个名字,可一时片刻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彼得绿伸出手,要和金棻黛握手,说:「你就是现在最有名的情慾小说家金棻黛小姐吗?听说你从来不拍照,也不上电视节目,大家都很好奇你的庐山真面目,今天有缘一睹您的风采,我觉得很幸运。」 金棻黛伸手,和彼得绿的手相握,随即甩开,说:「我不喜欢抛头露面,低调一点还是比较好。」 「就我所知,金小姐最近一年都没有新的作品,请问下一本作品何时会问世呢?」 「酝酿中,谢谢你的关心。」 白玛看金棻黛和彼得绿之间的神情有异,怕老师也看出端倪,赶紧说:「难得圣诞夜大家齐聚一堂,要不来张合照吧!」 「不了吧!金小姐不会答应的。」 汪敏谦也说:「嗯!棻黛她不喜欢拍照,白同学,我想可能不太方便。」 金棻黛则是跌破大家眼镜,说:「难得机会,要拍就拍吧!不过你们要答应我,千万不可以让照片流出去喔!」 得到金棻黛首肯,白玛拿出数位相机,架在实验室,找个几本书垫高,按下自拍模式,指挥其余三个人站好位置。 彼得绿站在金棻黛旁边,他在金棻黛背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写下对她从未停止的思念:「酒是苦的,爱也是苦的;酒醒了,爱却还没醒。」 排好位置後,白玛跑到教授左手边站好,顺利完成一张合照。 白玛对金棻黛笑说:「谢谢你。」 「再拍一张吧!」金棻黛说:「我帮你们师生三人拍一张。」 「好啊!」汪敏谦说。 於是三个人没有改变位置,金棻黛拿起相机,准备帮三人拍照。 彼得绿和汪敏谦教授中间,因为金棻黛拿着相机,所以露出一个空位。彼得绿没有朝教授身边靠过去,他脑海中满是各种杂讯,无法思考,亦无法动弹。 金棻黛没有说破,她知道彼得绿现在心中肯定不好受,按下快门。 拍完照,金棻黛挽着汪敏谦教授的手,两个人要和彼得绿与白玛道别。汪敏谦的手机,这时响起来电铃声,他接起来一听,是副校长打来问候圣诞快乐的电话,他走到实验室外,好跟副校长讲电话。 「我有话想跟你说。」彼得绿压抑不住内心冲动,对金棻黛说。 金棻黛背对彼得绿,这次没有回头。她朝向门口,话却是对彼得绿说:「酒是苦的,爱也是苦的;我醒了,你却还没醒。」随即走出实验室。 金棻黛一离开实验室,彼得绿瘫坐在桌前,他不敢说话,深怕抽动脸上任何一根肌肉,眼睛就会失手,被泪水攻占。 白玛对彼得绿说:「刚刚怎麽了,我看你跟金小姐的互动怪怪的,你们本来就认识吗?」她拿起数位相机,点击浏览,从萤幕上见第二张相片彼得绿和汪敏谦教授中间隔了好大一个位置,又看彼得绿难受的样子,准备将这张照片删除。 彼得绿挡住白玛的手,说:「白玛,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麽忙?」白玛见彼得绿开口,紧坐在他旁边,她知道好友在难过,希望自己能够作点什麽好让他舒服一点。 「白玛,我知道你偷偷在研究催眠治疗,也知道你去美国打算研究这个项目。关於催眠,你掌握几成了?」 「书是都看的懂,可是还没真正实习过,总不能用在访谈对象上吧!」 「我现在给你一个练习的机会,你看怎麽样?」 「彼得绿,催眠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事情,这很严肃。万一弄不好,可能会伤害一个人的大脑。」 彼得绿的脸上肌肤,尤其是鼻子已经憋到变成红色,他说:「不要问我为什麽,拜托你,帮帮我。」 「好吧!我不敢给你任何保证,很有可能会失败。你答应我,如果催眠失败,你要完全抛弃这个想法。」 「我答应你。」 「你希望我透过催眠做什麽?」 彼得绿指着数位相机的液晶萤幕,按键将画面转至前一张四人合照,说:「我要你把我催眠,然後暗示我把关於照片中这个女人的事情全部忘掉。」 「绿,这个暗示难度非常高,我看失败的机会很大。」 「我有办法。」彼得绿从自己的随身背包中拿出一片俄国作曲家史克里亚宾的钢琴奏鸣曲全集cd,对白玛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和作品,你透过暗示,在催眠中将乐曲埋入我的潜意识,做为恢复意识後的潜意识制约符号。」 「我只能说我尽力。」 「有你这位天才这句话就够了。」 金棻黛赏给彼得绿的个耳光,让两个人相知相惜; 第二个耳光,让相知相惜的两人形同陌路。 白玛为彼得绿进行的次催眠,是为了让他忘记与人相知相惜的往昔美好; 第二次催眠,却是为了唤起形同陌路的痛苦回忆。 23. Piao In F Sharp Minor, Op.20 3. Allegro Moderato 24. Promethée - Le Poème Du Feu, Op.60 苦. 艾. 酒. 作者:高浩容 24. Promethée Le Poème Du Feu, Op.60 时间回到现在,回到彼得绿在研究室旧大楼外,与夏唯面对面,白玛在身旁守护的这一刻。 透过催眠,他想起了一切,白玛的催眠奏效,彼得绿将与金棻黛相遇的一切忘得乾乾净净,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那个午夜相会,他们还是两具不完整的半身,永远在寻觅自己缺少的那一半。 催眠的效力大大超乎白玛的预料,出国前彼得绿整个人变得很消沉,就像回到高中时期。 白玛本来以为彼得绿情绪消沉只是暂时性的现象,没想到等她出国回来,见到的是一个几乎离群索居,将自己关在内心小小世界的废人。终究金棻黛相关的事物太多,整座台北都满是他们两人的回忆,除了把自己关起来,彼得绿去哪里都不舒服。 可是彼得绿受到催眠暗示,所以对於自己碰到葡萄酒所产生的幻觉给遗忘,因为那与金棻黛有很强烈的关联性,是他和金棻黛在一起的重要原因。所以彼得绿碰到葡萄酒会内心一方面想开瓶畅饮,另一方面内心又很剧烈的抗拒。 夏唯用很暴力的方式开启了彼得绿对酒的感觉,以及对於幻觉能力的印象,也让彼得绿觉察到内心埋藏记忆的一块领地被用某种不自然的方式关闭。他的专业告诉他问题在哪里,可是他凭自己一个人解不开封印的枷锁,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回忆的重担远超出他预期能够承受的限度。 彼得绿投向夏唯的眼神没有埋怨,没有仇恨,只有不解和惋惜。 「我本来以为自己得了抑郁性精神分裂,没想到搞了半天原来是另外一种精神分裂,还有生理上永远无法癒合的创伤。我的不正常,来自於我用暴力的方式切割了部份的自我,我以为可以换来平静,实际上我只是在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痛苦的记忆不存在,无视伤口渐渐腐烂,直到自我正常的那一部份也被感染。」 彼得绿正视自己身体的残疾,重新建立起完整的自我。抛弃虽能止痛,却无法疗伤的吗啡,彼得绿感受到痛,痛使他明了真实何在,通过真实的痛迎来重生。 夏唯显然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问说:「你怎麽说事情是我干的呢?我看乃告的嫌疑更大,他在我们上楼要逃生的时候突然出现,还带着猎枪。你忘了吗,夏朵就是死於枪伤?」 「我刚开始也这麽想,但有一件事让我意识到共犯的存在。当我们驾车逃出蝉鸣山庄的时候,明明乃告要我们拿的应该是他事前没有特别准备,平常就放在车子里头的衣服。这些衣服理当合乎乃告的身材,因此我和他的身材相近,穿起来没有尺寸的问题。但是其中却有一套衣服完全合乎你的尺寸,这引起我不小的怀疑。」 「也有可能是本来就多准备几种尺寸,你误会了。」夏唯辩解说。 「如果是给女生穿的衣服也就罢了,女生的衣服尺寸本来就比男生小,可是他准备的是成年人的男装,所以我才起疑。成年人很少有像你这麽娇小的体型,不是吗?」 「好,就算如此,我的动机是什麽?诚如我前面所说,我怎麽可能会杀自己的亲妹妹,这种事情,你以为这种事情能够轻易做到吗?还有放火烧了蝉舍,我为什麽要这麽做?」 「这里就是问题所在,我本来一直想不透,直到我去见了一趟汪敏谦教授。」 夏唯听到彼得绿说他见过汪教授,身体不由得一震。 「有件事情我误会了,也是教授他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事。就是教授写给我的信中没有注明案主的姓名,所以你巧妙的利用一个计策,混淆了我在蝉鸣山庄的角色定位。我推断手法应该是你不知何时,趁雷管家不注意的时候将装有夏牧先生指示的黑色盒子中,那片介绍工作内容的光碟片调包。因此,看完影片後,我一直以为要谘商的对象只有一位,事实上,我要谘商的对象应该有两位,一位是罹患异性恐惧症,androphobia的夏朵。另外一位……就是你!如果我的诊断没有错,你应该是bpd,borderlepersonalitydisorder,『边缘型人格违常』的病人。」 白玛走上阶梯,补充道:「我和绿从汪教授那边已经看过,教授与你进行非正式访谈後所做的文字纪录。你把父亲将你送到国外归咎为『父亲不爱你』,然後将此又归咎为『夏朵的病占据了父亲的爱』,虽然教授并没有下诊断,但我和绿看完之後,对照你刚刚的行为表现,我想绿的推断应该是正确的,对於爱充满自我偏执的占有慾,我想就是你最原初的犯罪动机。」 「我终於明白,你甘愿舍弃女性的外表,不是为了帮助夏朵治病,真正用意是为了讨父亲欢心。」在这一点上,彼得绿找出他和夏唯互相吸引的原因。他们表达爱的行动很相似,都为了满足所爱的人,不惜舍弃真我,把自己的痛当成爱的表现。 彼得绿和夏唯,在爱情中对待自己的方式,既是s(施虐),也是(被虐)。 「够了!」夏唯双手摀耳,发狂大叫,她站起来,往後走上两级阶梯,喊道:「我想被爱,我错了吗?为什麽我必须待在国外,为什麽大家要同情一个几乎不会说话的人,喜欢坐轮椅,随时需要被人服侍的人?我明明会说话,而且我会说很多很多,而且我愿意为我爱的人做任何事,很多很多。我要很多很多的爱,我要很多很多的爱!」 夏唯的母亲,生前得和其他女人争夺丈夫的爱,死後女儿还得和其他女人的儿女争夺父亲的爱。彼得绿曾经告诉夏唯,说她有选择的权力,夏唯自己却不这麽认为,她认为自己根本不自由,因为从母亲那代延续迄今的战争还没结束。无论去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夏唯都没有安全感。 夏唯指甲在脸颊上抓了几条伤痕,情绪濒临失控,向四周哭喊着:「这是诅咒,是诅咒。妈妈,妈妈你在哪里?都是那个男人害了你,现在那个男人的孽种也要害我,所以我一定要早一步把她除掉!」 「夏唯,你的病情根本瞒不了多久,我迟早会发现。」 夏唯她喊得喉咙有点沙哑,对彼得绿说:「我原本没有要瞒你的意思,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感情,我开始害怕你知道,知道我不正常。我怕你知道之後,就不会再跟我那麽要好。」 「无论你的心受了什麽伤,以至於你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好让父亲知道你的感受。在我心中,你都是一位好妹妹。」 「妹妹……我已经杀死了一个,你还要创造另外一个?」夏唯抬头对彼得绿,又问道:「在饭店给我的信笺是假的吗?」 「嗯!是我乱写的。」彼得绿接着说明他那封信的用意:「给你钥匙在於我想知道自己的诊断正不正确,当我看到你表达愤怒与对我在情感方面的妄想,我就知道我的判断没错。另外,如果真的跟我设想的一样,你和乃告是共犯,那麽你看了信一定会跟乃告确认真实性……不!甚至你眼就知道信中与乃告联系上的段落纯属虚构。但因为bpd,感情总会让你失控,所以就算你知道我的信是乱写的,你还是禁不住内心的驱使,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怎麽一回事。」 白玛又补充道:「另外,绿苏醒後,苦思要用什麽方法将你潜藏的性格引出来。刚好我女朋友是金棻黛的书迷,手边带着一本她最新出版的遗作。彼得绿见了遗作,发现遗作中不像过去金棻黛其他作品,书中对於彼得绿喝酒後的幻觉描述竟然未经任何修改,而是整段引用。於是,便想到以此作为诱发你情绪爆发的催化剂。」 「其实这本书并非金棻黛真正的遗作,而是很多年前,她整理我的幻觉做出来的一本笔记。我合理推断,出版社编辑意外找到这本笔记,以为这是金棻黛死前待完成却没有完成的书。既然是笔记,内容当然不会修改任何字句,出版社编辑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内容其实全都来自我的幻觉,所以也没有更动内容,就直接出版了。」 金棻黛死後出版的遗作,意外成为彼得绿厘清血案真相,以及重新拼凑出自己人生全貌的关键线索。而遗作的内容,说穿了,全是彼得绿自己口述,金棻黛整理的文字稿罢了。 到底是金棻黛冥冥中帮了自己,还是当年自己无私奉献的感情结晶所创造的一个自救契机。彼得绿参不透,然而内心有很多感慨。 彼得绿深爱金棻黛,可是自己对金棻黛有情,却必须透过一次次藉由葡萄酒产生的幻觉,和各种不同的奇幻女子发生肉体关系。对金棻黛爱得越深,和不同异性发生关系的次数就越多。无论彼得绿在幻觉中和那些没有感情的女性滥交到什麽程度,彼得绿永远都无法跟自己真正深爱,有感情的人来一场真枪实弹的性爱。 爱与慾,以纯爱和滥交两种互斥的方式并存於彼得绿与金棻黛的生活,勉强结合的受造物,让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皆形同不断自我虐待。金棻黛必须忍受彼得绿的滥交,彼得绿必须忍受自己跟不爱的女人做爱,然後两人还要说服彼此,这是爱。 无论自己多爱彼得绿,却永远必须眼睁睁看着彼得绿和其他女人做爱,来成全自己的梦想。「金棻黛离开彼得绿,是否因为自己也承受着爱与慾无法融合的煎熬?」这个问题,金棻黛的死使彼得绿领悟到自己此生注定得不到解答。 白玛瞄了彼得绿一眼,用眼神询问他现在这情况该怎麽收场。警方给彼得绿时间证明自己的清白,同时验证他的推理,一个小时之後,警方的人马就会来到现场,将嫌疑犯逮捕。 极度激昂的情绪,在高峰开始转为忧郁,夏唯垂头,嗫嚅着:「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通通别想……」 彼得绿像是没有注意到白玛向他抛过去的眼神,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夏唯。他对夏唯说,且伸手想要拉她一把:「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不要紧,你只是病了。痛苦的病人需要帮助,让我帮你走过这一段。我一定会治好你,给我一个机会。」 「砰!」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白玛吓得花容失色,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毕竟在枪枝泛滥的美国,她对街上突然听见枪响这件事,可说是见怪不怪。 在旧大楼对面的六楼楼顶,乃告的猎枪,喷出子弹的枪口旁还冒着白烟。 本来在圣若望大学靠研究生旧大楼侧门守候的便衣员警们,还在等待与彼得绿约定的时间走完。听见校园内传来枪响,贾思立刻喝令:「有枪声!大家赶快往约定地点移动。」率领员警们进入圣若望大学。 乃告从顶楼制高点发现荷枪便衣员警往自己这个方向移动,扔下猎枪,於顶楼逃逸无踪。 彼得绿膝盖一软,一个踉跄,脚下不稳。他跌下阶梯,滚了好几圈,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呈大字形趟在地上。他的胸口,鲜血染红了白衬衫,乃告的子弹从他右後背射入,左前胸穿出。 白玛顾不得自己安危,冲向彼得绿,跪在他身旁,用手使尽吃奶的力气按在彼得绿胸前伤口。可是无论她出多大的力气,鲜血还是不断涌出,和她的泪水同样止也止不住。 彼得绿缓缓抬起右手,放在白玛按压自己胸口的手上,说:「我读过一位盲人诗人写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想这就是在说我吧!我没有追求光明的资格,却奢望要活在光明的世界,所以无论我怎麽寻觅,永远都只能与黑暗为伍。幸福,当我知道自己无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存在了。」 「干!彼得绿,我不准你再说这些屁话。」白玛潸然泪下,滴在彼得绿的胸口。 「呵呵,我又不是你的学生,还不准咧……话说,这是我次听你说粗话……现在,我真的了无遗憾。」 夏唯走下台阶,也跪在彼得绿身旁,她对彼得绿痛哭道:「如果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如果你不要瞒着我去找警察,去找朋友,我们现在就不会分开。我们不分开,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麽,为什麽你不听我的话,为什麽……」 彼得绿对夏唯问道:「你没有直接将夏朵一枪毙命,而是让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是为了试探我的感情吧?所以是我抱着受伤的夏朵,还有质疑乃告注射这两件事,最终导致你不顾姊妹情份将她杀害的吗?」 「为什麽你会这样想?」夏唯反问。她的浏海阴影遮蔽了双眼,彼得绿看不清她的眼睛。 「因为警方跟我说夏朵身上有两处枪伤,新的才是致命伤。之前我们一起去打猎的时候,我见识过乃告的枪法,乃告的枪法可以轻易在百码外夺人性命,他如果真的衔命杀人,夏朵根本无法活着走到酒窖。」 边缘型人格违常的人往往爱得疯狂,却又不能理解自己的疯狂经常是毁灭自己爱情,让爱人生畏的元凶。 夏唯对彼得绿的感情很强烈,强烈的占有,对她来说这是爱,无论旁人怎麽看待。 彼得绿见夏唯伤心,柔声说:「放心,我来之前已经拜托汪老师和白玛,请他们务必要帮助你对抗病魔。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夏唯在彼得绿的嘴唇深深一吻,问道:「你爱我吗?」 彼得绿的瞳孔逐渐放大,他凝视夜空,说:「下雨了,又是一个雨夜。」 夏唯惊慌的摸着彼得绿的脸,说:「你在说什麽?绿,绿!」 「唉……我应该要察觉到我抱着夏朵时,你看着我的眼神。如果我有察觉到异状就好了……」彼得绿咳出一口鲜血,他的血溅到夏唯的脸,点上几朵红花。 彼得绿苍白的嘴唇,用尽最後一抹微笑的力气。 「王八蛋!臭鸡蛋!你喜欢听我说粗话,我可以连说三天三夜给你听。彼得绿,你可别死啊!」白玛的双手放弃毫无效果的抢救,她抱住彼得绿,却抱不住希望。 「其实,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对不对?」 彼得绿的嘴巴微微颤动,现场没有人听得清他所说的最後一句话,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夏唯听,还是夜空中的某一颗星。 【全文完】 24. Promethée Le Poème Du Feu, Op.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