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奴.熟枫莲卷》 《恋奴?熟枫莲卷》楔子〈阴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楔子〈阴瘀〉 他想找到奴,找到他的羊脂莲。 槽厂,她的小窝,她上课的术监,整个稷漕上下,都找不到她的身影。他着慌,紧紧地握着那条悬在胸口的慾戒链子,试图镇定。 他不放弃,又回了槽厂去,槽厂的羊脂莲全被铲了,铲进水池里泡烂。一团一团夹着腥味的淤泥,慢慢地流进池子里,掩埋了那些可怜的羊脂莲。然後,淤泥上开出了一朵一朵如火焰燃盛的熟枫莲,在夏日傍晚的夕光中摇曳。 在这宁静的地方赏它,看它比羊脂莲还要开张嚣闹的花形,以及在微暗的光影中仍要跋扈而出的强烈颜色,像看到一个疯癫闹惯了的人,忽然静下了,坐在角落,张口对着自己痴笑。 诡谲的花,在空气中凝着一股黏稠,植入心灵,沉淀为阴瘀。阴瘀里藏着的,是什麽,他不愿想,也不敢想,凭着一股劲,他直入花丛,拨开团团茂盛的火红莲花,找着它交错繁密的根茎缝隙,好不容易才看到他的奴──像孩子一样,睡在莲丛的窝缝处。 他想把她抱出来,他不要她睡在这团让人作呕的腥味里。他硬是要闯,熟枫莲的根茎像有意识地要绊着他,他不畏,用力扯裂,往前推进。 他抱到了他的奴,却发现她的身子是凉的,他沙哑地喊她,要叫醒她。她的确醒了,可张开的眼瞳却是一片混浊,没有光彩。是一个死了的人的眼睛。 他才想到,他杀了她,他用鞭子,当着主母、贵姝的面,杀了她。 可她还是慷慨地朝他绽放了一个微笑,柔柔的,暖暖的,化了他被悲痛冻了多年的心。他也想微笑,感激她的宽容── 忽然,腹上一阵刺穿的剧痛。 他一愣,低头,看着腹。腹上插了一把匕首,他的血潺潺流出,化进了满是腥味的微红淤泥里,把它的颜色染得更红。 看到红泥的颜色,他的奴又开心地笑了几声,欢喜这浓烈的色彩。她的手再施力,让匕首在他的腹上转动一圈,痛得他连叫喊都是哑的。 她抓着他的衣襟,连那胸前的慾戒链子都抓在她手中。他想,就近在咫尺了,他好想,好想为他的奴戴上慾戒,即使她想杀他,他还是想为她亲手戴上。 那是他累积了三年,毫不减退、只会累增的爱。 可是,他的奴,手上,已经戴上了寡套,一点位置都不留给他。 她将无力的他更拉近自己,凑上他的耳,轻轻地笑,轻轻地说:「便是这样,才要感谢。」 他看着那笑,那笑分明就是他这三年来最心心念念的,羊脂莲的绽放。可是花苞开了,花却不是白的,而是红的。 「大哥,我真是打从心底感谢您,真的。」她再强调一句,然後,压着他,把他沉进淤泥里,淹没他。 他的奴啊,想杀他,用她的手亲自杀他。 他没有恐惧,只是悲痛。 悲痛他握住的手,不再是洁白无瑕的羊脂莲了。 为此,不论在梦里,还是梦醒,他的心总是淌着一滩泪,一滩血。 夜夜,夜夜,他就任着这样残酷的梦,毫不抵抗,耗损他的神志…… 《恋奴?熟枫莲卷》楔子〈阴瘀〉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一 独叔气喘吁吁,咬着牙爬着每寸石阶,时不时还得侧着身,让个道,让一列列的山轿子通过,或是留神闪避刚换班的矿工,他们扛在肩上的铁锹、铲头。这些矿工累得眼皮都是浮泡的,黑污的脸上净是愁钱的忧,只顾着明天有没有饭吃,压根儿不在乎他们的家伙会不会伤到人。 他们的脏、他们的疲,与那些用油桐漆画得鲜红油亮的山轿子擦身而过,是多不搭的对比,却同存於这条拔峭的路。 他这把年纪,都可抱孙子了,叫他爬这种山路,简直折煞他的命。奈何,建在岩山上的玉漕上下,全是这种崎岖、窄小、壅塞的阶梯路。 他的主子肃离,本不要他跟的,就是不愿他费这般力应付。但他坚持,所以即使喘到话都说不清了,他也不喊一声累。 健步走在前头的主子回过身,担心地瞧他,说:「别跟了,独叔,我叫把轿子,你先回官栈休息吧。」 独叔挥手。「你在说啥呢?二爷。」他指着轿子。「小的可没资格坐。」 「你别计较。」主子伸手,想招民工扛的轿子。「在稷漕,人人都能搭舟马,这里,也一样人人能坐轿子,没什麽贵贱之分。」主子这样慰他。 他之所以会有这层顾忌,是因为在玉漕,他们从没看过一个平民能搭轿子。能搭山轿子的,都是能在轿顶上绘上家徽的官员或富商。 主子的手伸着,却招不到轿子。阶梯上来往的轿子,除了富家人的红漆轿外,便是货工用竹子随意绑缚,方便扛货的货轿。这样分明的景象,似乎在在提醒着他家主子一个观念──这里,只要你穿的是粗衣,就轮不到你坐轿。 玉漕的贫富悬殊,远比主子想的严重。 没这观念的主子,穿着一身官服,徒步爬在这窄道上,反倒显得稀奇,有点精神的矿工,还有些余力用好奇的眼色,打量这名不坐轿的官员。有时独叔还读懂他们的眼神呢!他们似乎在怪他这家仆不尽责,竟让他家主子劳动尊体,徒行这恼人的山路。 独叔看着主子的脸色,也觉得愧疚了。他想,主子才是要坐轿子回官栈休息的人哩! 他叮咛主子:「二爷,你身体不适,就取消今天的约吧,我替你说去,你别操心。」 主子笑了笑。「我很好,独叔。我娶了贵姝後,一直都是这个脸色。」说完,他又张望着,想替他老人家张罗回官栈的轿子。 独叔心里是既感激又感叹,他主子就是这般怜悯下人的脾性。大概是长年驻舰在外,不便携仆,事事能来的,便自个儿来,绝无架子。当年,他是随夫人嫁入,才跟着进肃家的,如今夫人亡後,他仍甘愿为这好主子留在肃家。虽无机会就近照顾,但主子要他做什麽,他俱在所不辞,要去哪儿,他必定跟随。 尤其,当肃家小姐以寻家当家的身分回到主家後,他更是不放心,独自放主子一人来这北穷州。 主子来北穷州,是想找个答案的。可他担心,这答案未必是主子能负荷得了的。小姐一个眼神,一抹笑容,都能牵起主子深埋心里的往事,往事如毒、如痛,似乎每看她一面,体内的鬼头鱼便要翻搅作乱一回,因此药烟抽得比以往更凶。 肃家小姐的改变,始终让主子心绪不定。如此,他又怎能孤身面对这改变的原因? 瞧主子惨白的脸色,独叔想,瘾子大抵又要发了,得快些让主子安下吃烟。他赶紧调了调气息,勉力踏了几个阶梯,拉住主子,说:「二爷,小的休息够了,继续吧。」 主子坚持。「独叔,够了,你回去吧。今日的官员我已拜会完了,接下来是我个人的事。」 他皱眉。「二爷说啥话?你的事,就是小的活儿。」 主子看着他。「你别担心我,都发生那麽多事了,还有什麽是我撑不住的?」 他挥手,要彼此别再僵了。他指指主子身後,几个面色不豫的路人。「二爷,咱们挡路了,快走吧!赶紧到达,得替你烧烟吃呢!」 主子笑了笑,摸着自己乾柴似的手,轻声说:「是啊,手开始乾了。」 独叔一看那手,皮肤像冻疮般的乾裂,的确是鬼头鱼毒发前的徵兆,不敢再耽搁,加快脚步。倒是主子,却是不以为意,仍是散步般的行走。 主仆二人继续往上爬,经过数条与这条石阶道垂直交错、呈东西向的街巷口,以及耸直宛如冲上云端的高大土楼。 主子像个游人欣赏美景,一边爬着梯,一边细细悠悠地看着他们行过的这座城市。有时只是一条宁静的幽巷,静静地垂着几条带花的藤蔓,也能引去他的注意,让他停步,认真地瞧着,瞧得彷佛真会有个人从里头走出来似的。 独叔想,他看得这般入神,定是因为这是小姐住了三年的城市,当心里太惦记着一个人,好像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存在似的。而因为她的存在,也让这些冰冷的角落有了味道与温度。 否则,住惯稷漕的他们,实在无法喜欢上玉漕这城市。若将稷漕比作宽湖广河,那玉漕便是深埋在山中的羊肠小径,什麽都窄,什麽都密。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二 北穷州的地形多高耸岩山,虽不利庄稼,但内里蕴藏的矿源丰沛,故北穷州以玉漕为中心,方圆百里俱是矿业重镇,是禁国的聚宝盆。百年前,汤国发大水,淹没穷州全境,多山的北穷州因此形成了独特的峡湾景观,峡谷之间是广袤而深的江面,城市聚落只能往山上群聚,玉漕便是最典型的北穷州城市。 筑於山上的城市,用地狭小,故而寸土寸金,使此地的土楼建得特高,高到足以遮蔽天日,又楼与楼之间排列紧密,即使白天,玉漕的大街小巷也如黄昏般的昏昧。让独叔爬得气喘如牛、南北上下的蜿蜒山道,便是他们在地人所谓的「指标街」,而与指标街垂直交错的多条曲巷,则往东西向延伸进去,在山上错落交织出密密麻麻的蛛网,四通八达,却也容易让人迷失方向。指标街虽难行,但南北方向明确,不论是在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以它为指标。 主子约人见面的点心堂,还在指标街的中段,往上看,前头幽幽黑黑的,没一个尽头,可见这指标街的长。上工与下工的矿工仍面无表情地继续穿行大街,迈向那遥遥不知尽头何处的终点,宛如他们穷困的人生。而富贵人家的山轿子将帘、将窗封得密不通风,冷漠地与世隔绝,不愿看一眼黏着於这狭窄的街上的贫苦与劳累。 这是个容易让人觉得寒凉的城市,独叔想。这里的富人,羞於表现感情,这里的平民,累到难以表达感情。主子用缅怀的神情来看这座发达却冰冷的城市,竟让他的身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们离开指标街,转进点心堂所在的小巷。 在当地,他们称这种镇日贩售正餐、点心的食堂为点心堂,据说以前点心堂只提供点心,应付非正餐时间下工的矿工解馋,後来连正餐也推出了食单招客,更发展出专接待富人的点心堂。 而主子约人的点心堂,是常见的形制──工富合堂。一楼是工堂,招待矿工阶级的食客,二楼是富堂,穿着若不华贵体面,夥计是不给上去的。 他们跟随几个矿工,从边门进去。一进门,一股诡异的酸臭味道扑鼻,连主子的脸都被熏皱了起来。正端着陶碗上菜的夥计见主子穿着官服,赶紧堆笑赔不是。「抱歉啊,官人,给您见笑。」 「不会。」主子没摆脸,笑着,不介意。 独叔遮着口鼻,问夥计:「你这食堂什麽味儿啊?这般难忍?」 「是北穷州的地道菜,臭酸菜伴豆腐。」夥计赧然。「又酸又辣,开胃,工人吃的。」让贵客暴露在这味道中,似乎很让夥计过意不去,他赶紧将碗送上桌,又折回来解释道:「其实官人应该从另一道门上去,一上去就是富堂,绝闻不到这味儿。容小的为官人带路。」他开了门,忙将主子请出去。「来,这里请。」 独叔一出去,闻了新鲜空气,胃脾都舒爽了。那臭酸菜的味道,可真呛。 夥计领道,主子在後头问他:「你说的臭酸菜,是什麽做的?看大家吃得这般香,肯定可口。」 夥计微讶地看他,半晌答不出话。 「怎麽?」主子不解。 「官人是外地人?」夥计问。 「稷漕来的,洽公。」主子偏头。「怎麽这般问?」 夥计搔搔头。「不,让官人闻到这臭味,真是对您太失礼了。您没掉头走,还不嫌弃,小的很感激。」 独叔说:「那味道,像发酵过头的鱼。」 夥计点头。「是的,是将鱼肉煮熟,冷却後封入坛内发酵生汁,吃时舀出汤汁,拌辣椒、辣油煮豆腐、刈菜。一个巴掌大的碗,可以让人一餐配十来个稷窝头呢!北穷州天冷,干的又是挖矿的体力活儿,配这辣菜下饭,可以生体力。」说完,又羞红着脸。「所以,是穷人吃的,搬不上台面称说。」 主子却转头对他说:「独叔,一会儿谈完事,我们也来吃一碗吧。」 夥计一愕,笑道:「官人,您可真特别。玉漕的富人是绝不碰这臭东西的,以前还发生过只是闻到一丝味道,就被告上官府的事呢。」 原来,玉漕的贫富距离,不只有他们在指标街上看到的表象。 夥计将他们领到一处桧木制、开双扉的气派大门前,门前还有一座歇山顶式的门廊,一双穿着齐整的门房站在门廊柱下,为贵客开门。门前的道路也阔,停着几把华丽的漆轿,轿夫百无聊赖地倚在墙上吞云吐雾。 「这便是敝堂开办的富堂。」夥计笑说:「咱们的酥点、蒸糕还有肉饼,俱是一绝,用茶都是饶州进口,各品应有尽有,还请官人多多捧场。」 若不是夥计指点,他们绝想不到这是同一家点心堂。 「谢谢你。」主子掏出一张竹纸,作夥计的小费。「一会儿我们便去找你,吃一碗臭酸菜豆腐。」 夥计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竹纸,不断称谢。 他们正要往富堂的大门走去,却遇见了一场争执。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三 只见一位皮肤黝黑、穿着褐色襦衣、衣上还带着些石灰的中年男子,在与门房争辩。 「我真是与人有约,否则我这般不自量力给你们羞辱啥呢?」男子的话语有北穷州的腔调,看那装扮,当是本地的矿工。 门房挡着路,说:「即使你跟人有约,我们也不能放你上去。这是富堂,爷,你要搞清楚。」说话的神色间,有种鄙夷。「你该去的,是後头的工堂,吃你的臭酸菜。」 「你──」男子气到说不出话,独叔也觉得这门房是狗仗人势,再辱下去,就怕打起架来。 可忍辱,似乎已成了北穷州人的天性。只见男子缓了缓,软声求道:「爷,你好心点,替我上去传个话吧,那人会下来带我的。」 另一门房叹气,不耐地说:「行行行,你叫啥名?要见的客是谁?我上去替你传。」 「我叫熮乙。」男子说:「我约的客是……」 男子还未说完,主子已一个箭步上去,当着门房的面向那男子作揖道礼。「熮乙先生。」 门房与男子均是愕然。 「让熮乙先生久候,真是在下的过错。」主子朝门房扫了一眼,门房赶紧开门。 熮乙面目赤红,木讷地搔头。「这,这真不敢当。」 主子请这名叫熮乙的男子先行。「请,熮乙先生。」 主子没责备门房,却自有一股气势,压得这一双门房後悔怠慢了熮乙。独叔看他们那尴尬的情状,心里不禁一阵快意。 门内一道黄杨木铺成的阶梯,通往二楼富堂,富堂漫着微微的檀香,灯烛通明无烟气,与一楼工堂那昏暗闷臭的景况,不可同日而语。 富堂的地上铺着羊毛织的团花毯,熮乙一见,赶紧抬脚查看,怕自己的鞋底脏,弄污了花毯。富堂夥计见他那局促样,噗嗤笑了一声。 主子斜眼瞪了那夥计一眼,夥计窘得噤声。 独叔低声斥道:「发什麽愣,没看到爷带了客人来吗?快领位!」夥计连忙张罗。 主子打趣道:「挺有架势的,独叔。」 夥计将他们领到一处用屏风隔着的座位,圈椅上都敷有抱枕、椅垫,桌上有金线刺绣的桌巾,这一切,又让这憨直的男子陷入一阵手足无措。 主子说:「熮乙先生,不要拘束,一切自然即可。」 「是、是。」熮乙搔着鬓角,问:「您就是,肃离大人?」 「是。」主子招手,让夥计给他们上茶。 独叔一到位上,没闲着,却是赶紧替主子填烟管。主子看了,劝道:「独叔,别忙,先坐下,喝口茶吧。」 独叔指指主子的手背,他一看,原来,皮肤开始裂缝,渗出了血丝,那熮乙也看到了,脸上一阵慌。主子却毫无惊动,用另一只手遮着伤口,笑道:「玉漕比稷漕还要乾冷,身子还不是很适应。」 烧起了烟,独叔忙将烟管递给他抽。鬼头鱼毒明明要发作了,却只见主子仍不疾不徐地吞吐,持烟的手势,自有一种让熮乙这阶层的人看得羡慕又惭愧的优雅从容。 但独叔可不乐见这优雅从容。小姐离开的那三年,或许是心死了,情绪没再什麽大起大伏,除了与夫人摩擦争执,生活一切倒好,病情稳定无碍。可自从小姐回到主家,几个月内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心烦之际,也导致鬼头鱼毒发作的周期越来越促,药烟的瘾子让他几乎片刻无法对烟管离手。 烟越吃越浓,吃得身子虚寒,手脚不自主抖颤,忍压了许久,才没教外人看到这丑态。为了戒那寒性甚重的药烟,主子甚至要他替自己管束,非到必要,绝不要给他碰。 烟吃了片刻,手上的裂伤渐渐癒合,独叔松了口气。 主子向熮乙歉道:「抱歉,在您面前吃起烟,实在是瘾子难忍。」 熮乙摆手。「绝对不会,大人。」 主子拿起食单翻看,说:「听说这儿的酥点、蒸糕好吃,我们点个一轮吧。或是先生有推荐,还请您替我们指点一二,毕竟先生是在地人。」说罢,便把食单递给熮乙,又沾了一口烟吃。 这病况,独叔不得不说,主子掩得极好,就像此刻,他让一个外人以为,他吃这烟没什麽目的,只是满足一下瘾子,玩玩乐趣。 他想,虽然这事,他身为一个下人,管不得。可他还是想知道,对主子这般病状,小姐知不知情?若知情,她对他、或对这个家,会不会仁慈一点、宽厚一点? 当年,在通往玉漕的船快离港的时候,那个天真又坦率,对他这跑腿的杂役大喊感谢的小姐啊……连他也想念。可那样的小姐,再也回不来喽…… 「独叔,有没有想吃的?你也点一些吧?」主子的问话,打断了独叔的思绪。 独叔摆摆手,却看见主子另一只空手,若有似无地揉了几下胸口。他的心又张惶地吊了起来,他想问──是不是无离蜜的作用也发了?痛是不痛?夥计这时却凑过来点菜,真不是时候。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四 熮乙犹豫了半晌,才说:「那个,我点肉……」刚说出,却又改口。「不不,我点莲蓉糕好了。」 主子说:「先生想吃什麽,尽管点,不要客气。」 「不,莲蓉糕就好。」 主子把食单拿过,看了一眼。「先生想吃肉饼,是吗?」 熮乙是个老实人,情绪都不会藏的,脸一红,独叔就知道主子猜对了。 主子对夥计说:「我们有三个人,该切几斤肉饼,你替我们估计一下。」 夥计称诺,走远後,熮乙难为情地笑着。「让您破费,大人。」 主子笑。「托先生的福,我们也可以嚐嚐当地口味的肉饼。」 熮乙似乎次遇到这样的富人──如此礼让穷人的富人,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尴尬地摸摸颊边的胡渣,想了想,才说:「我才是托大人的福,平时可没什麽机会吃到肉呢。」 「是吗?那待会儿再多带个几斤回去,给您妻小吃吧。」说着,主子马上吩咐夥计处理。 熮乙激动地站起来阻止。「千万别啊,大人,很贵的。」 独叔安抚他。「这是我家二爷的一点意思,您不要在意。」 「今天,是我们有求於先生。」主子说:「这点谢礼是应该的。」 熮乙这时才敢抬起头,正眼打量这位富人。他怯怯地问:「大人……真是寻夫人的……亲兄?」 主子一愣,脸色略微凝重。他说:「是兄长,但非亲生。」 「难怪,我想怎麽长得不像……」熮乙搔搔头。「可是,您跟寻夫人给我们的感觉,都一样。」 独叔看到主子很认真地听。 「您们都没有富人的派头,您们的心地,都是慈悲的。」熮乙说。 「慈悲啊……」主子别开眼,望着屏风上的刺绣。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先生会这样形容舍妹。」 熮乙以为自己言语得罪,又回到那穷人畏缩的模样。「抱歉,大人,我虽被夫人提拔为甲线的管事,可您也知道,我骨子里还是个矿工,工人不懂礼数,若有得罪,还请大人见谅。」 「慈悲是好词啊,先生。」主子安抚他。「我不过是个外地人,先生,您不用对我这样毕恭毕敬。」 他甚至倾着身,殷切地对这名工人说:「先生也不要怕得罪我,我今天找先生来,就是要听先生说实话,我要听您看到的事实。今天的谈话,我谁也不告诉,所以先生当可尽情的说,不用怕。」 主子的盛情,熮乙赶忙领受。「我自当尽力,大人,我知道的,绝对不隐瞒大人。」 「感激先生。」主子颔首。 此时,夥计也端来烘热过的肉饼。肉饼是用刷了蛋黄的油酥饼皮包裹,内馅是甜香浓郁的乌豆沙,与用油葱炒过的肉脯,烘热过,肉饼更加油香可口。 主子亲手砌了一片肉饼给熮乙,边闲聊似地说起:「听说,甲线矿脉发生矿灾时,多亏先生熟悉矿道,因此救了十余人的性命。」 「是,不过,那也只是碰巧。」熮乙神色哀戚。「何况,没救出的人,还有好几百人。」 「先生不要自责。」主子将饼递给熮乙,转了话题。「舍妹因此封您为管事,继续甲线矿脉的疏通?」 熮乙双手捧着接过,说:「没错。那阵子,夫人常驻永金脉,坐镇现场,需要真正熟悉矿脉的左右手。连续旬月,夫人都跟我们一块耗到三更,研究矿道图,查探现场,商讨如何救援,凡事亲力亲为。」 「所以,先生那时常与舍妹相处?」 「是的,大人。」 主子见熮乙顾着回答他,却没吃饼,赶紧请他嚐,也要独叔一块吃。 他看他们吃饼,自己则吃着烟,安静地想了一会儿。 之後,他才问:「在先生看来,您觉得舍妹……是个怎样的人?」 熮乙想也不想,毫不别扭,马上直白地说:「夫人是个慈悲的好人。」 主子苦笑一声。他似乎对「慈悲」这词很有感触。 「夫人不会因为自己是寻家人,便摆高傲的架子。」熮乙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不瞒您说,大人,在玉漕,我们若和富人站在一块,那高度的差距啊,就像一个站在低凹的洼地,一个站在高坡上,这好像天经地义,我们也习惯了。可夫人却自愿走下高坡,和我们同站在洼地里,她与我们,是平视的。」 独叔看这朴拙的工人,一谈到自己的东家,竟没了之前的羞怯,侃侃而谈,眼睛还发着光。那是崇仰,是倾慕,圣洁而不可玷污的敬意。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五 「夫人跟我们一块吃臭酸菜,一块喝茶屑子泡出来的黑茶。下雨了,她跟我们一样穿着蓑衣,在矿灾现场跑来跑去,那泥啊,把她的裙摆弄脏了,她笑说,洗洗就乾净了,毫不在乎。只要穴子一救出人,她一定亲手帮这些人清理伤口、擦去黑渍,还喂他们喝水吃粥呢!」 刚嚐过了饼,又说了那麽多话,熮乙口乾舌燥,他灌了茶,润了喉,又继续说:「又有一次,一个穴子找到人了,可是洞还小,下头的大汉钻不上来,还得继续凿。可这批工人已经五天没吃喝了,夫人不忍心,便自己带了水粮,绑了绳子,自己钻下去!您知道吗?大人,看夫人自己下去,现场是譁然啊!大家更卖力地凿洞了。最後,大家总算把受困的工人一个一个拉上来,夫人让大夥先上去,她自己殿後,当夫人上到了地面,在场的人可是边哭边欢呼呢!」 「是吗?」主子轻轻地说:「是吗?她是这样的人啊……」 「大人,您绝对可以为您的妹妹感到骄傲。」熮乙说得激动,不禁脱口而出。「要是以前的当家,他们才不管我们工人的死活!」说完,一愣,发现自己这评判踰矩了,面色通红,赶紧塞饼大吃。 「先生,别在意。」主子笑道:「寻越、寻培两兄弟的事蹟,我们稷漕人也都知晓的,您不必过多忌讳。」他又砌了一块饼,含着最饱满的肉馅,给熮乙吃。 当主子坐回位上吃烟,他的笑,淡去。那空白的三年,开始有了轮廓,可主子的表情却是越渐苦重。主子想的是否和他一样──熮乙口中的寻奴,真的是他们在主家相处的寻奴? 「当然,外面也有一些不好的声音,在抨击着夫人。」熮乙闷闷地说。 主子回神,专心凝听。 「其他也在永金脉占有矿权的商号便在传说,夫人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寻家与玉漕矿业的势力,因此用这种苦肉计来收买人心。收买不了富人,就收买穷人,来个人多势众,来比谁的拳头大──嗤,简直胡言。」 主子不意外听到这种评价。「毕竟,舍妹只是一个窜起得突然,身分又不高尚的小妾,突然接掌了寻家矿业,自然有人瞧不起。」 「身分不能代表一切!」憨拙退缩的熮乙,竟也能挺着胸膛,大声地为他东家抱不平,可见他东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如他虔诚供奉的神只。「夫人她至少把我们当人看,不管夫人用意为何,我们都感激着夫人,很多工人都愿意投靠寻家,为寻家赴汤蹈火。」他咬着牙,又恨恨地说:「那些人……只是得不到咱们的忠诚,吃了味,才放这种不三不四的流言。」 主子放下烟管,从独叔手上接过一只油纸封袋,双手递给熮乙。熮乙不气了,愣住,不懂这是什麽。 「我看得出,先生说的,句句挚情。」主子说:「我为舍妹感谢您,这是点意思,请收下。」 熮乙一惊,连忙推辞。「我不是为了讨谢礼才说这些的!请、请收回去!」 主子不跟他直接争,唤来夥计,把要给熮乙带回去的肉饼提来,将封袋夹进包着肉饼的花布里。 独叔接过包裹,劝熮乙收下。「我们也不是因为您说了寻夫人的好话而打赏,纯粹是为您的忠贞至情感激您。寻夫人孤身在这北穷州,无亲无故,却能得您们拥戴,我们真为她感到高兴。请您收下我们这份喜悦吧。」 熮乙虽然接下了包裹,却还是执意把封袋掏出。「我收下肉饼,但我绝不收这钱。」他站了起来,大剌剌地对主子鞠躬。「大人找我来,应当只是想知道夫人这三年的生活,我把我知道的,都如实说了,没半句谎话。恕我不收这钱,收这钱,等於是污蔑了夫人。」他吸口气,坚定地说:「夫人在我们心中,是绝对不能用钱收买的!」 说完,这性情真率的工人大跨着步,下了这富堂。他离开也好,他这般真诚的性子,与这金碧辉煌却浮华虚矫的空间始终格格不入。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六 「这人,是个老实人。」主子淡淡地说。 独叔同意。「若他收了钱,等於间接应证了那些中伤小姐的流言。他认为小姐的好,是没有任何物质可以替代的。」他这般年岁了,总会识人一二,他知道这工头是个实在人,或许穷,但知命,容易对施恩者感激,但不会贪图钱而巧言令色,说白了,他太憨,也没这种本事。 不过,他仍不见主子放宽脸色。 「可独叔……」主子问:「真那麽好吗?好到一点污垢都没有?」不知是烟吃太多,喉咙乾了,声音很苦涩。 「二爷?」独叔倒茶,递给他润喉。 主子不理,却是倾过身,心切地问:「他说的寻奴,真的是我们三年前熟悉的人?」 「他没有说谎,他是个老实人,主子。」独叔说出他的意见。 主子一愣,喘了口气。独叔看他额边冒起了冷汗。 「你在安慰我吗?独叔。」他问。 「小的说的是实话,二爷。」 主子撇头,低着眼,静静地看着地毯上的一处花纹。独叔看到那颗冷汗蜿蜒着他的颈项,泛着一股汗光,那形状,像血痕。 这念头,让独叔一惊,刚启口想问主子的身体到底无恙否,主子却抬起脸,笑得苦。「但我愿意相信你。这只是站,我只来到这步,就怀疑奴,那我接下来还要不要走下去?」 「是啊,二爷。」独叔赶紧攀着话,稳定主子的心情。「我想小姐绝对是诚心待人的!」 主子将烟管递给他,让他收好烟具,再喝口茶,起身。 「奴有一颗好心肠,我再清楚不过。」主子像要把这信念如钉子般打牢似的,又强调了一次。他喃喃的,嚅嚅的,像梦呓。「对,我清楚不过。我不需要在意那些流言,不需要,不需要……」 独叔总觉得这般强调,是诡异的。若他真坚信这念头,这些强调都是多余的。但他沉默,不戳破。 他们买了帐,往门口离开。主子行步,仍如以往,是一个军官该有的稳重姿态,每个脚步都笃定、又从容。可不过几步,独叔的余光却瞥见,主子默默地举起手,捧着心,像化一个痛闷的深瘀,缓缓地、颤抖地揉。 方才谈话时,他便注意到这异常。那痛,除非是吃无离蜜,否则怎麽也化不了,亏他能忍到此刻。独叔赶紧问:「二爷,身子是否又再嗜无离蜜?」 主子转头看他时,脸色是苍白的。「别心烦,忍过就算了。」嘴上却是云淡风轻,无所谓。 「二爷!」 「不然,你可替我回贵姝娘家讨蜜,独叔。」 他还有心情挖苦他老人家呢。 「若能摆脱那女人,更接近奴,这点痛又算什麽?」主子再冷冷地补充一句。 「我们回官栈休息吧!」独叔劝。 「不。」主子仍顽固地拒绝。「你忘了吗?我们要下工堂,吃碗臭酸菜啊。」 「唉呀,二爷,别闹了……」独叔叫苦,不但是为主子不护身子,更怕那股味道。 主子却是向往的表情。「奴吃过的,我们也得嚐嚐。」 主子的笑,因为有了小姐,而甜了。「走吧。」他招招手,要独叔跟上。 那脚步,要坚定的,踩在小姐曾经行过的足迹上,不论那足迹是通向明,还是暗。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七 贫富悬殊的玉漕人情,待熮乙这样的工人,如同将他的头压低,去喝污沟里的水。如此极致的污辱,彷佛人天生下来的五官长相,变不得,翻不了,所以,他认命了,绝对不抗,甘受天命赐给他的低微,安分地挖矿。 但在熮乙的心目中,寻夫人,是一座祭在神龛里,被鲜花、香烟供奉的尊贵神只,俗人的手,碰到了,他会嫌脏,会毫不犹豫地挺身反抗。 多麽大的反差。 寻奴,是什麽样的女子,会让一个毫无斗志的工人再度为她燃烧生命的尊严? 异乡的夜,容易将安静放大。异乡的月,容易将孤独加深。 肃离吃着烟,独处於巨大的安静与孤独里,任思绪漫爬,爬向过去的某一日,夕阳昏黄的午後。 他闭上眼睛。 再幽幽地张开。 思绪之深,使他依稀看到了窗花上洒下的光影,有些偏斜,微黄。 他记得,那日是例假,也是寻奴回到主家後遇到的个荷盆会。 他在书房午寐了片刻,做了一个宛如漫长午夜、怎麽都醒不来、没有终点的魇。 魇中,是捧着大束大束熟枫莲,微笑着向他走来的奴。 「大哥,我真是打从心底感谢您,真的。」她这麽说,端着那副看不透任何思绪的神情,不断靠近他…… 只是片刻,可那梦的余劲却相当强烈。 他是惊醒的。 他揉揉发疼的额,出了书房,隐约听到楼下的天井池旁传来嬉笑的声音。 他问了奴仆:「谁来访?这麽吵?」 「是夫人的堂姊妹。」奴仆说。 他漠然地问:「她们来做什麽?」他不是真的关心,只是问得顺口。 「今夜有荷盆会,二爷。」奴仆回答:「夫人似乎与堂姊妹们约好,来家里玩一阵,再一块领着去看荷盆,如此这些小姐们的父母也才安心放行。她们现在正在露台上玩双陆战呢,大约酉时会出发。」 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想了想,又说:「若她找我去,告诉她,我没空。」 奴仆早习惯这般吩咐。「是的,二爷。」他们夫妻的不和,奴仆们都心知肚明。 见他要回书房,奴仆叫住他。「二爷,其实方才小姐有找过您。」 他一愣,回头。「什麽?」 「她想找您一块在露台和大家用茶。」奴仆说:「但您在午寐,她便不打扰了。」 他问:「她现在也在露台?」 「是的,夫人与主母也都在。」 他不禁哼一声。好一幅诡异的和乐图。 他没回书房,而是下楼到了临靠天井池的露台。露台与廊道间,用一扇木雕金漆的屏风座遮挡。他还在廊道上,便听到一干女孩的笑声,还有玉制骰子撒在木盘上翻滚的脆响。 他没马上现身,而是站在屏风後,透着镂空的格花,看着露台的动静。 贵姝那一票堂姊妹们,正聚在露台中央玩双陆战。她们围着那张专使双陆战的棋案,对着案上刻划的方格子与船舰模样的棋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两人在对战,轮番在木盘子上掷骰子,一回三颗,三颗面朝上的点数加起来,便是舰棋行走的步数,先让舰棋抵达对岸者即胜。这是很简单的博戏,输赢完全凭靠运气,这些大小姐们平日锁在深府内院中没什麽嗜好玩乐,单单这掷骰的小活动就让她们各个乐不可支。 贵姝也在外围观战,却见她一脸乏味,兴致不高,眼睛更时不时的瞟向坐在东侧凉榻上的人。榻上,是用蒲扇搧凉的主母,还有一直埋首缝绣衣物的寻奴。主母的脸色仍在那嫌恶与乞求之间尴尬犹疑着,看起来相当滑稽,寻奴却十分认真,毫不为这以无言排挤她的气氛所动,一直缝、一直绣,只有换线的时候才偏过头,去针线箱里翻找东西,找着了,继续垂头缝缀。她那宁静自得的神情,彷佛已在这个家生活十多年,一切在握,完全没有作客的别扭疏远,态度从容大方,这似乎正是贵姝心思焦虑的来源。 他想起三年前,肃奴来到湖畔的亭上,跪着求他们纳她为小妾,那时,贵姝是站在高处的,站在高处的得意,让她有余裕展现一种虚伪矫情的大度,用施舍慈悲的假象凌迟他们。可如今,她发现她失势了,三年的婚姻,与他不睦,迟迟无子,更因为稷漕的缺铜危机,在她与父亲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崩开了一条空隙,让她最忌惮的敌人钻缝而入,现实的人事更一迳地从她身上流逝。她向来是个以机诈取势的人,施巧尤重快狠准,却也因此少了些许耐性与稳重的气度,当她发现她撼不动那敌人的存在,便恼羞成怒,撕开了那高高在上的伪面,显露了她小气狭隘、躁冲易怒的真性。 这三年,都是他被制得死死的,回不得头看她的真面目,直到寻奴回来那天,肃离才发现,这女人其实并不是那样有自信,以为自己永远能胜券在握。想着,他总想笑她几声,为她这太过平凡无奇的身段,他本来还期待着,面对改头换面的寻奴,她也能有一些不一样的花招让他拆解。不料,她不过只是甩出婴孩般恼怒的哭闹,惹人厌烦。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八 这局双陆战结束了,败者哀声下桌,有人正要递补上去,贵姝止住,高着声音问寻奴:「小姑,要不要玩一局?」 主母闻声,斜睨了寻奴一眼。 寻奴抬起头,没马上回答,却是顺着余光往主母望去,送她一抹微笑。「主母,怎麽了?坐热了吗?」 她不再怕那眼神。 「没、没什麽。」主母只能用力搧蒲扇,遮盖住她难为情的脸色。 寻奴再看贵姝,推却道:「不了,大嫂,你们玩吧,我还要作这水田衣的活儿。」 「别这样吧。」贵姝高着下巴说:「荷盆会也不去,这个也不玩,好像我们在排挤你似的。你别把坏名往我们身上推呵,离哥要是听了,可会怪罪。」 其中一个堂妹笑说:「姊姊,她推不了,我们一夥人都帮你见证呢!是她自己不玩的。」 寻奴看向那堂妹,温柔地笑说:「是,若有人问起,还烦妹妹你帮忙见证。我的确不大会玩。」不等那堂妹反应,她又看着贵姝说:「在寻家,赌局下太多了,对这掷骰便决定一切的局儿,实在不大适应。抱歉,大嫂,扫你们的兴。」 「唷,你嫌这是孩子玩的东西?」贵姝故意扭曲她的话。 「便是孩子玩的东西我才羡慕啊,大嫂。」寻奴却顺着她扭曲的方向说:「我多希望还能如诸位这般无忧,玩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这话是夸赞的,没人能再拉下脸,指控她的任何不是。贵姝的脸便僵在这不甘的闷气上。 主母也说话了。「好了,她不玩便不玩,别一直逼人家。」 寻奴再度笑望主母。「而且,女儿也不能贪玩,还得为主母赶制水田衣。」她说:「再过几日,就是主母的六十大寿了,照惯例,不是该由女儿缝制水田衣给您添寿吗?」 「你可真有心。」主母的表情明明是不屑这份寿礼的,更不悦她自称是她女儿,却还是做足口头功夫。「我倒不太在意这水田衣的添置,你刚回来,不用为这小事忙。」 「不是小事,主母。」她定定地看她:「女儿不觉得是小事。」 水田衣是一种对襟直领的外衫,因为是由大小形状不一的布块缝缀而成,状似俯瞰水田的纹路,故有「水田衣」之称。在穷州,为上了年纪的长辈缝制水田衣,可表达一种感激抚养的孝敬之意,因水田代表着孕育庄稼、喂养生灵的美喻。水田衣的缝制亟需巧思,如何让组成整件衣的布块颜色和谐,都需心思,针线工也极细,既要缝得平抚,又不可露出丝毫线头痕迹,亲制一件下来,所费的时间与心力,却都是孝心的呈现。讲究者,不但丝、布都求上好,甚至每一块布块的夹层都要缝入线绣的寿符,来为长辈们添寿增福。 贵姝抓到话柄。「难不成小姑觉得主母实在老了?非要穿这水田衣添福添寿?」 主母面色微沉,最听不得人家说她老。 「主母一点也不老呢。」贵姝以为得胜,继续说:「不需穿这水田衣。」 「穿水田衣,不一定是服老,大嫂。」寻奴仍答话从容。她慢条斯理地对主母解释:「主母,您瞧,这件衣,我每一个布块都给您缝入了寿符,还有,这金丝料,也非普通一般的丝线。」她从线轴上拉了一段,对着阳光照,丝线散着金亮。她说:「这线,每两股就揉入一条金丝,也只有这般华好的线料配得上主母的衣着。」 女孩们连连惊呼,连贵姝都没看过这般奢贵的丝线。主母先是瞠大眼,惊奇地盯着一会儿,发现自己着了寻奴的道,赶紧拉下脸,漠然地说:「以前在穰原,我便用过这种丝料,没什麽好称奇的。」 寻奴笑。「主母果然见多识广,女儿真是佩服。」 主母皱眉,厌恶寻奴这故意高捧她的回话。聪敏如她,又怎听不出这是含刺的讽语。可寻奴掩得太好,表情太真挚了,竟抓不到一点缝隙,让她瓦解这讽刺。 寻奴截了一段线,穿针打结,继续缝,边说:「人事浮云,世事难料,谁知晓明日会有什麽变化?人,不一定是老死,也可能因他事而触动生死界线,一抛,就从生界抛到了死界,坠入无尽的黑虚之海,多苦寒啊,这画面光是脑海里作想,就让女儿极为不忍,想为主母绕过这一劫。」 这种话由寻奴说来,极其虚伪,主母於她无恩无德,大辱小屈任她受,对她的生死,不可能有任何不忍之心。可她当下把这话说得温柔恳切,彷佛句句出自肺腑,眉梢甚至微皱,皱出微苦,巡看众人的眼敷着一抹湿溽的晶亮,竟让她的表情极为诚恳动人。 可她越是真诚,就越是惹主母、贵姝生厌。厌的不只是她的矫情虚伪,更因为她们发现寻奴站在的高度太高,在她之下的婆媳二人竟小如蝼蚁,被玩弄於掌间。 肃离看着这一切,不安。寻奴的作戏,远超过在场的每个人。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九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九 「我不过是想给主母添寿,多多防范。」她看向贵姝,说:「大嫂,您不希望主母长命百岁吗?」 话头又被她劫去了,贵姝咬着牙,哼道:「你明知故问。」她也看主母。「媳妇只是觉得主母这好体态穿了水田衣,会服了老。」 「女儿已经慎选款式与料色,应当不会有大嫂这般疑虑。」寻奴说得苦恼。「大嫂,请容我僭越一句。您这样阻止,其实有违子女之心,您应该为主母祈福,而非反其道而行。」 「你在反着说我咒?」贵姝再次沉不住气,自己跳下了陷坑。 寻奴歉疚地笑:「不,我没这样说。」 主母不耐地打断。「好了,别说。什麽生死,别谈这词。」她瞪着贵姝。 寻奴也自知该收。「说的是,主母,原谅女儿没顾及您的感受。」 「不说这些。」主母放下蒲扇,冷着脸问寻奴:「我倒要问问你,关於寻家矿权的事情。」 「是。」寻奴说:「女儿也在想,主母怎麽到现在还不开口呢?太好了,您总算询问女儿了。」 主母脸色一僵,不懂寻奴这巴不得她开口的心态为何。 寻奴笑眯着眼看她。「主母其实不必与女儿客气,您太见外了。要是三年前的主母,一定会马上与女儿商讨的,并且给女儿……」她顿一下,加重语气,笑意更深。「亲自指点。您说是吧?主母。」她再看向贵姝。「大嫂。」 主母的脸一红,贵姝的脸一白。 寻奴不给她们回嘴的机会,又说:「关於稷漕的铜荒如何解决,女儿已自有定夺,并与玉漕官府达成协议,将拨府库中今年上半所进囤铜四成,予稷漕官商自行运用。因此女儿在此设了一处办事所,方便坐镇,处理大小事务。」她向主母倾着身,表情殷切,彷佛虚心讨教的好学孺子。「可若主母自己也有主意,且比女儿高超,女儿自是会听从主母的。还请主母赐教。」 这般顺受,来得太突然,让主母与贵姝俱是一愕。 贵姝的聪明让她谨慎,总觉得事有蹊跷。但主母却不多做犹豫,愕然後马上回神,认为此机乃不可失。她开口:「我是有一个主意。」 「主母请讲。」寻奴温柔地说。 主母说得铿锵有力。「你把那配额,全数交给转运使负责。」 贵姝惊讶地看着主母,心想这要求可真是大胆又厚颜。 寻奴只是挑着细眉,彷佛主母的意见,是意料中的事。 「女儿可以听听,主母为何有此打算吗?」她平静地问。 「我这般设想,也是为稷漕上下的官民好。」主母说得义正词严:「你离开稷漕已有三年,家乡变了不少,更别说官府里那些权力的流转,就像惊涛骇浪一样,片刻不息,你一个外地人,只身与这些稷漕官员斡旋,难免会被他们占了便宜。」 肃离听着,不屑地哼了一声。 寻奴仍是柔静地倾听,像听慈母的惇惇教诲。 「不如找转运使做支柱,你行事也方便。」主母继续说:「况且,转运使亦司官民运输事宜,他比你更了解哪些地方急需用铜,相信他的配置绝对是公正妥当的。」 禁国的所有用矿,俱有赖於北穷州,因此北穷州官府与矿商自有一套运行办法,让这座供矿系统健全完善。就拥有权来说,土地是属於国家的,官府再开放各地矿权,让在地各大矿商招领开采,各矿商规模不一,有大有小,寻家便是在地最大的矿商。 官府在此,具有监督之责,避免垄断与哄抬矿价之恶行发生。开采出来的矿,也需缴回官府,经过各矿脉的官方验司查验核可,烙上官印,订定配额,方可发予全国各地商家经销。负责经销的商家,大多独立於矿商的身分之外,经官方认可、领有执照,纯粹贩矿。唯寻家特例,不但经营开矿,也掌握北穷州之八成销售,若是他州官府需要进矿,亦是寻家专权,代为交涉办理。之前稷漕与耀州的铜荒之争,便是因此而起,寻培不但掌握官方用铜的出货权,更可能买通监督配额的官员,让耀州得以名正言顺地拿到铜货的顺位。 如今,官府将今年上半所采之铜矿四成,全数配给至铜荒严重的稷漕,寻奴又是这四成矿权的拥有者,自她归家後,主母想了许久,自然要由此开刀,方能为贵肃二家找到一条活路,在江流侯的遴选上占得上风。如此,亦可制住以寻家当家身分回来的寻奴,让她明了一件事实──即便她掌管了寻家,若有心要在稷漕发展,也还是要看转运使甚至是她当家主母的脸色。 她再度将一个活生生、有意志的人,当成了她使玩的傀儡。 这个老女人,可悲,可笑,又可恨。起初,面对以富贵姿态归家的寻奴,她还感到些许尴尬,态度不免收敛。随着相处的时日久了,寻奴的谦卑、顺从,却助长了这女人骨子底妄想驾驭人的焰势,增厚了她予取予求的脸皮,开着这种虚妄的条件,说出这种自大自负的藉口,竟也不见她的脸红一下。 肃离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想出去,为寻奴挡着这贪婪的狼爪。 他的奴好不容易回来,他不会再让她被污染,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寻奴却开口,答应了。「当然好,主母。」 他的身子凝冻住。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九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十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十 在场的主母、贵姝,也瞠着眼,张着口,惊讶地瞪她。贪心的人反被自己的贪心吓着,表情不免滑稽。 「主母说得甚是有理。」寻奴说:「女儿久居玉漕,虽经常与当地官府斡旋,但南北二地,民情总有不同,还是请当地人为女儿指点,处事起来较为便利。」她看向贵姝。「女儿相当乐意,将这四成囤铜,全数交予转运使裁夺。」 主母马上喜上眉梢,贵姝的神情反而僵硬。 「你能想得开,那是最好。」主母说得宽慰。 「基於礼数,女儿也该亲自上贵府拜访转运使贵大人。有些事宜,还是必须经过当面详谈。」寻奴的笑眼仍不放过贵姝。「大嫂,不如哪天,容我与你相伴,一块回你娘家吧?」 贵姝高拔着声音回道:「我可不敢当,小姑。」她看不惯寻奴的客套,硬是要用酸涩的话来钻解她的面具。「你可是全禁国最大的矿商东家,你一个眼色就可让全稷漕的舟马瘫痪,我们这种小吏人家,搬不上台面,又怎敢劳动你来拜会家父?尤其你又如此好心,硬要把好处往家父这儿塞,自然是让家父亲自上办事所来拜见你啊!否则小姑这番心意,咱们怎消受得了唷!」 这话意里的酸,竟连主母都受不住。她使个眼色给贵姝,贵姝仍那般愤恨地瞪着寻奴,她不得不出声止道:「你这什麽话?她要会你父亲,你去安排,天经地义,可今天人家都开口要随你回娘家拜会,这是给你多大的面子,你要用这等酸冷语气去驳?贵姝,你怎麽这般不懂事?」 贵姝一震,声音更尖。「主母!」似乎在谴责她的帮腔。 寻奴却毫不在意,姿态雍容地做这对婆媳的和事佬。「主母,没什麽面子不面子的,女儿会有此提议,也是希望让外人看到,咱们肃家与贵家是多麽融洽,有困难,大家互相帮忙,有好处,大家一同分享。这不是圣贤说的,亲族伦理最好的境界吗?」她看贵姝。「当然,我一切唯大嫂是从,大嫂怎麽安排,我听便是。」 贵姝咬牙,铁青着脸,她那一干堂姊妹都停了手边的游戏,静静地看着。她们不懂什麽世事人情,只好奇贵姝怎麽发了这麽大的脾气。 「既然寻奴都这麽说了,贵姝,你就着手安排吧!看何时你父亲有空,你们一块回去。」 贵姝起身,走到堂姊妹们面前,挥手叫着:「收收起来,我们要出发去荷盆会了!」 「贵姝!」主母高着声音,警告她的无礼。 贵姝回头瞪了主母一眼。「媳妇最近没回娘家的打算!」 「你──」主母又惊又气,不懂贵姝怎会这般脱缰,完全不配合她。 寻奴伸手,翘着末二指,掂着主母的手背,意在安抚。「不急,主母。」她笑。「事情既然你我定下了,除非何人心思变卦,否则该会的面总不会少。女儿可以与主母保证,女儿想帮助肃家的心意,永远不变。」 主母听了,面容一亮,生贵姝的气倒解了。 贵姝却更是咬牙。 寻奴又笑着与众女客说:「是呵,荷盆会人多,再不去,你们可挤不进会场了。」她叫来奴仆。「先给这些姑娘备舟吧。」 奴仆答是,贵姝冲那奴仆一句。「谁是你主子?你听她的?」骂得那奴仆莫名其妙。 贵姝自己喊。「来人,给我们备舟!」说完,领着众姊妹,虎虎地走了。 「啧,这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主母瞪着贵姝那跋扈的背影,碎念了几句。见寻奴在瞧她,她又收敛了些许。 她伸出手来,一双奴仆赶紧趋近,扶着她起身下榻。她回头,佯装慈蔼地对寻奴笑。「这次多亏有你,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度过铜荒的危机。」 「主母别这麽说。」寻奴恭谦地说:「这是女儿应当的本分。」 「那就有劳你筹备安排。晚饭前,我想先回房小憩一下。你随意。」 说完这些客套,主母回过身,离开露台。肃离将她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那慈蔼裂了,暴露出了不屑、阴冷、得意。 他瞪视主母的眼神变得阴鸷。她终究逃不出这种卑鄙的角色扮演,为了榨乾寻奴,她可以勉强自己在众人面前喜欢寻奴、看重寻奴。那颗心,终究是如此势利狠毒。贵姝的直冲,反而让人可亲了。 主母走後,寻奴唤了刚刚被贵姝训了一顿的奴仆。「嘿,你过来。」她的声音轻柔,像唤一个受委曲的孩子。 奴仆走了过去,寻奴从襟里掏出荷袋,抽了一兰票,塞在奴仆手里。「抱歉,惹你挨骂,来,拿着。」 奴仆有礼地推拒。寻奴不依,拉着她的手,让她握着兰票。「这是我硬要给你的,不拿,我便会骂你,你不想讨骂,只好拿着。这样想就好了。」她问:「家中有弟妹吧?」 奴仆点头。 寻奴说:「给弟妹买点甜糕吃,够的。」 奴仆眼眶一红,连声道谢。感激足了,才退下。 露台上独留寻奴一人,她安静地在夕光中继续缝制水田衣。她手上的线含金,随着一拉一抽的动作,闪着温温的黄光。 肃离站了出去。 寻奴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他,露出与面对主母、贵姝一样的笑,唤了一声。「大哥。」 笑容不对,声音也不对。她这声「大哥」,只是客套,并不含着以前那种眷恋。 他看着她,心里泛着酸。 「怎麽了吗?」她偏头,笑得更深,被他这样盯着,也毫不羞赧。 「你不去荷盆会?」他问。 「不大合适。」她说:「得有好伴呢。」 「你还要忙吗?」 寻奴静静地看他。 「我们出去。」他认真地说:「好吗?」 「好的,大哥。」寻奴开朗地笑,答应得乾脆。「恰好,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一趟。」 现在,回想起那一日,不知为何,对主母的那种恨,渐渐地淡了。他看这老女人,只剩下悲悯、可怜。 她以为,是她在掌控着寻奴,利用着寻奴,却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谁舖的。 而他,也走在这条被刻意舖好的路上。 这条路,绝不是善意的。 要走到哪里? 他没有方向感,但无论如何,他是甘愿的。因为领着他的,是他的奴。 《恋奴?熟枫莲卷》第一章〈慈悲〉之十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一 冬日的风向不稳,时强时弱,吹得江涛起伏若山与谷,冲荡着行在江面上的楼船。独叔习惯稷漕漕渠的风平浪静,很无法适应这般波折,虽不致晕眩,却需花十步的气力走一步的路。 他来到主子的歇房,敲了门,听到应声,便进去了。此时船身被一波浪击上右侧,地板忽然往左倾,他踉跄了几步,趴在舱壁上,哎唷地叫了几声。 主子还卧在舖上,听到独叔的叫喊,他勉力抬起身,看着他吃力地撑直身体,问:「怎麽?没摔伤吧?」 主子在关心他,可听主子的声音,气若游丝的,他更担心主子。 「二爷,卯时了,食堂备好早食,您要起来用餐吗?」 「不,你先用吧,独叔。」他躺回舖上。「再让我躺一会儿。」 「二爷昨晚没睡好?」 「没事,老样子,身子贪无离蜜,痛过了,无碍。」他淡淡地说,但独叔知道,那无离蜜的疼,绝不是那麽淡。 「二爷……这样,好吗?」独叔忧愁地问。 主子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着外头阴沉的天光,他看到主子的眼窝很深。 「怎麽了吗?嗯?」主子问。 「二爷这番成行至北穷州,不是来督验永金脉吗?」独叔说:「今天也有行程,您擅自与其他政官脱队,不怕被责怪?」 「那些行程,没什麽好去的。」主子意兴阑珊地说:「既看不到真正的民苦,那些地方,跑也白跑。」 「二爷,话不能这麽说,万一那些政官在奏报上参您一笔……」 「独叔。」主子打断他。「何时能到海口?」 独叔一愣,会过意,知道主子不想续谈这话题了。他叹气,答:「大概再两个时辰,就能抵达。」 他们这番行船,是为了到蹄岬,也就是主子三年前为小姐购置的那方小屋。蹄岬路遥,最直的捷径,是往北走尽飨田川,到达海川交界的海口,再乘擅爬的山骡行陆路,翻一座山头到达该县县城,再蜿蜒跨过两座山,才可抵达这处禁国的最北之境。 主子取消原本的行程,执意要到这荒芜的地方,这固执的想法,独叔并非不了解。毕竟,蹄岬是当年小姐短暂居过的地方。但独叔仍怕主子因此惹祸上身。 主子这次前往北穷州,是应了穰原朝廷工部之命,与一批政官前来永金脉,督验矿灾後的复工情形。但实际来了一趟才发现,玉漕官府并不愿他们看到矿地实情,半旬月的行程中,他们仅留了半日时辰在一处矿线查验,剩余时候,他们这批人都被置在酒楼里喝酒吃菜,或上青楼与美人交际,再是被牵至北穷州的名胜处,赏玩风景。每个官员私底下都是诗人性子,遇上这般享乐,都将督验矿地之事抛得一乾二净,倒是比拼起谁人的诗性更胜一筹,可编入集子里永传後世。 何况,他们那半日所看到的矿地,可谓之一种「和乐风情」。他们入眼的矿工,每个都是吃饱喝足地上工,神态乐观而满足,采矿虽辛苦,但无人抱怨,他们随意挑一个工人问,他擦着黑油的脸,笑着一口白牙,抖擞地说:「多亏咱们的父母官,疏通了矿灾,咱们现在才有矿好采!」 「累不累啊?」有官员问。 「累,但咱们身体都好,睡一觉起来,又可干上全天的活儿!」工人笑着说。 「一天能采多少矿?」 「我一天采矿的工钱可换十袋白米,饶州来的白米喔。」 「哦?那肯定吃得很饱喽!」 工人拍着丰厚的肚皮,说:「饱极了!」 官员笑了笑,在牙板上记了几笔,玉漕的官员也乐得合不拢嘴。他们又问了几个矿工,一样的笑,一样的答覆。有几名较积极的官员,想求证得更确实,甚至钻进了矿穴里,看看矿工挖矿的实际情形。他们被邀到了一条空气清新的穴子里,坐在没有灰渣的乾净桌椅上,一边喝茶吃糕,一边看着数名工人挖矿。他们心内被工人们的勤奋与知足打动了,对生命忽然有了体悟,将此情此景赋成一首诗,或写了一篇骈丽的文字,便红着眼眶出去了。 这批政官认为玉漕官府处事迅捷而得当,永金脉矿灾因此得以在短短的时日内排除完善。 只有主子知道,这一切,俱是做戏。 见过熮乙後,主子与他都知道真正的矿工,因为长年吃着腌菜、腌臭鱼汁,不可能有那一口白牙。他们长年处於饥馑,吃的是粗劣次等的水稷,肉乳就像天神的存在似的,高不可攀,这般饮食,不可能让那双露在薄襦外头的手臂饱满着肌肉。那句「吃饶州白米吃得饱极了」,更是无稽之谈。 而那条邀请他们探访的穴子,大概有好几十年不采矿了吧?所以空气中没有炸矿的废烟、没有积淀下来的石尘,而那副桌椅甚至是全新的,连个刮痕都没有,想是事先搬进去做道具的。那条穴子不过是一座逼真的戏台,在搬弄着一出演给他们看的戏。 独叔很能明白主子要脱队的理由。 船身又倾了一边,独叔慌手慌脚地稳住身子。主子说:「你快去用早食吧,独叔。一会儿时辰到了,我自己会打理,你别费心了。」 独叔不禁对主子的独立抱怨。「唉,二爷,那你把我带着干啥呢?」 主子不答话。 独叔也不吵他,扶着舱壁,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这时,主子幽幽地出声。「我总需要有个人陪我,看这一切。」 独叔一愣,回头。 「免得自己崩溃了,没人知道。」主子说。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二 他们抵达蹄岬时,黑夜与夕阳正交融出一片晦暗又红浓的苍穹,映着霞光与夜色的叠郁云块,在大海之上层层叠叠,叠出了这边境之地高深而广袤的寂寥。人站在这海天交界处,被海潮细密地包围,被云影扑天地盖过,被大风摇撼地击身,无力抵挡推拒,只能任自己渺小的身影被夕光染红,再渐渐被推入孤寂的黑夜中独处…… 主子痴痴地看着,看着小姐看过的北海之景。他的身後,便是小姐当年居住过的小屋院。 此境虽为穷州,然而临海,便仿荒州,亦从海中取咾咕石,依丘砌建屋宇,土丘上的矮草、苔藓蔓爬至屋上,远望而去,彷佛丘之一体。尤其屋院久无人居,屋石遭海风、盐气侵染甚重,竟斑驳如百年遗迹。 风吹撩起屋上的荒草,灌入了黑幽的门洞,回荡起像女人失去孩子的哭。石头上受侵蚀的痕迹以及鸥鸟随意落下的粪土,好像泪痕满布。 天光还剩昏红的一线,主子不再看海,而是看着哭泣着的屋子,与它被晦暗的光拉得淡薄的影子。 他走近它,但不久便止步,因为他脚前横着一口凹地。 这凹地,主子太熟悉了。那是他亲自嘱咐工人挖制的一口池,说要种羊脂莲的,当初池围还紧密工整地砌着防土的池石,防止带有盐分的土壤滑入池中,污染了养殖羊脂莲的净水。 可独叔亲眼看到的,这里,养不活羊脂莲。再怎麽防,这里的水总是带着盐分,高浓的盐分就像人心开了窍的歹念,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吸饱盐水的羊脂莲,无法等到夏日开花,洁白的生命就被闷死在萎缩的花苞中。 独叔闻过那腐烂的味道,就像那些鸥鸟拉在咾咕石上的粪。 不种羊脂莲的池,不久便乾了,石缝中也杂蓬出了茂盛的野草,撑坏了本排整严密的壁石。池底下则龟裂着一块块土片,长年被风吹击,连尘土都被吹净了。 主子看着这口荒池,良久。然後,再回过头,看那片海。 天边那夕光开裂的口子越密越细,终於像沉眠的人的眼,阖闭了起来,让那一大片的海,全陷入了幽远的黑。 乌云密布,今晚没有月亮,照出海潮的声音、海风吹抚万物的形状。 这黑多大呵,可以吞吃这一整片的海。 独叔燃起瓶灯,来到主子身边。「二爷,我们回去吧。」 「太可怕了……」主子幽幽的说。 独叔注意听。 「我怎麽可以,放奴一个人,看这种海,」主子不舍的说:「处这种黑……」 「二爷啊,过去的事……」独叔想慰劝他。 「我应该陪在她身边。」主子像高烧中的梦呓,不断呢喃。「应该陪在她身边。陪在她身边……」他紧紧的抓着又被无离蜜折腾的胸口,呼吸喘急,脸色僵白。「我为什麽要放她一个人?」 他不断虚弱的自责。 独叔发现他的身子寒得发颤,手上的皮纹开始乾裂,大叫不好,赶紧替他披上披风,领他走回他们借住在隔邻的渔家。 途上,独叔想,主子曾经是强大的存在,有他屏障,连他这下人都不觉得主母有何好畏。可不过数年,他竟要让他这老人搀在臂上行走。瞧这躯干,仍是盛年之人的丰壮精勇,他的主子还不老哇!但心里的遗憾与创伤,却瞬间抽走了他好几年的岁月精华,像行过数十年沧桑的老人,生命於他,只遗余痛,不留喜悦。 这番颤颤颠颠地行走於海风中的景象,也让他想起了那年,他搀着满身敷着药膏与绷带的小姐,在海岸散心的日子。 那阵子,他与另一个聘雇於当地的渔妇,共同照料着小姐。小姐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哭不笑,表情永远是做梦似的恍然。她任他们摆布,要她吃便吃,要她喝便喝,渔妇是个实在的乡下人,不讲究什麽礼数,要替小姐换药,直接就把小姐的衣服剥个精光,小姐刺条着身子,坦着胸脯,任着她来,不反抗,不羞愧,弄痛了也不喊一声疼。 小姐每天闷在屋子里,双眼呆滞,瞪着探进门窗中的光影移动,她可以将那光影从东边瞪到西边,从明亮瞪到昏红,身子不动一下。有时他看得慌了,怕这样放着小姐,她的灵魂迟早一天会坏死。於是,他会搀着她,在天光不烈的夕阳时分,带她看海去。 他以为海会让她的心开阔。可没有。那大海本身就吸饱了北地的冷灰,再映上天空中凝滞的云块影子与浓烈到足以透穿云层的浓红夕光,无尽的海面上被撕碎出一块块斑斓,阴一块,紫一块,红一块,杂着浪潮上闪波着的橘黄碎光。这是被多彩的颜料叠合出的一幅画,然而各色彩的交错,最纯然颜色的杂叠,却叠出了最浊、最深的阴郁。 海没让小姐的心开阔,却让她吸饱了这些阴郁。 他们往常都是静静地走,无人言语。独叔并没有多为主子解释,该明说的,早在小姐住进蹄岬的天就说了。他也不多做安慰,他觉得安慰有时是一把不锋利的刀,是凌迟伤口用的。 一天,走着走着,他看了一眼小姐,忽然一惊,发现她的颊上横着两条光,那光上扑簌簌地滴着水珠子。小姐没有抽泣,没有哀嚎,只是沉默地掉着眼泪,静静地看着阴晦的海。她也没说话,独叔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麽。 当他要扶小姐回屋时,小姐才像叹息似地说:「好了……」 他耸起耳朵注意听。 「就只剩下我们了。」 那时,他以为小姐口中的「我们」,是包含他这个下人的。他也以为,那是她想抛开痛苦、振作起来的一种认命。而这认命中,或许也原谅了主子。 他天真的,一厢情愿的想。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三 他将主子搀回借住的渔家,马上替主子烧了烟,让他的鬼头鱼毒缓下。 此时正值晚饭时刻,渔家在灶上备好了饭菜,招待主仆二人。陶制的碗公里,每人一瓢蒸得松软的水稷饭,配上一块腌得臭咸的肉鱼,一撮舖了盐巴晒乾的甘蓝菜乾,还有一大把小如米粒、炒得香脆的火红怒虾。虽都是渔家粗食,但碗公塞得蓬盛如小山,仍让外地人感到诚意十足。 即使身子不适,主子仍温温地向渔家道谢。「谢谢,招待得如此丰盛。」 家主是个渔夫,皮肤晒得黝黑,笑容腼腆。「没哩,咱们平常都是这般吃法。」他看独叔闭着气嚐那腌肉鱼,惭愧道:「抱歉啊,冬天海外浪大,我们驶的都是小舢舨,容易被浪打翻,不好出船捕鲜鱼,只能吃夏季入腌的臭鱼。」 独叔因为自己憋气的模样被看出,也红起了脸。他赶紧解释:「毕竟是北地的风俗,我们南方人不是很习惯。但有机会一嚐,回去也好跟人称说一番。」 渔夫的妻子在一旁看着独叔,像在认人似的认真,忽然想通了,说:「爷是不是曾经小住蹄岬一阵子?」 独叔一愣。「是的,三年前。」 「难怪,这般眼熟。」渔妻告诉丈夫:「那阵子我常看到他服侍那位姑娘走在海滨哩。」 「哪个姑娘?」渔夫问。 「就住在东角石屋的那位啊。」渔妻声音变小。「你以前不是常说,你老在捕怒虾的洞里被她吓着?」 渔夫恍然。「记起了,记起了。」 主子将渔妻的话听进了,但他没马上问他们口中的姑娘,而是用筷子捻起细碎的怒虾,说:「这火红的虾,就是你们所谓的怒虾?」 「是啊。生得红通通的,像人发怒的脸,就叫怒虾了。」渔夫憨直的比喻相当生动,独叔和主子都笑了。 渔妻跟着说:「用盐巴稍稍炒过,就很入味了,给冬天的饭菜开胃。」 「怒虾很好捞?」主子问。 「很好捞,只要岩洞里有长熟枫莲的地方,都找得到怒虾。」渔夫说:「怒虾是吃熟枫莲的残根落叶生长的,所以才这般火红。」 听到熟枫莲,主子的筷子顿了一下。一会儿,才送了一箸怒虾入口。 「滋味很好。」主子称赞。 渔家夫妇眉开眼笑,很朴实地展露出这份招待客人的喜悦与满足。独叔看着,心里是羡慕的,他想,何时主子与小姐也能这般单纯地表达心意? 「方才谈到那熟枫莲,」吃了一阵,主子问渔夫:「是蹄岬特有的吗?」他垂下眼,藏着某种情绪。「……我在南方,也看过这种莲。」 「有淤泥的地方,它就能长,有铁、有盐,生得更好。」渔夫说:「蹄岬的边岸很多凹洞,常淤着浪涛冲来的积泥,熟枫莲就这样生起来了。」 渔妻说:「春秋两季,浪涛小了,淤泥静了,就是熟枫莲和怒虾的产期。客人,您知道吗?那莲一开啊,开得又红又妖娇,就像一把火在洞里疯狂地烧呢。」 渔夫也说:「加上水里浮着怒虾群,洞里整片红啊!初来乍到的人一进去,都会被吓出来,不但是这红,还因为里头味道很腥。」 「像铁锈味?」主子问。 「对。」渔夫说:「也像放了几天的鱼脏。」 主子心里藏着的情绪,让他的脸更沉了。静了会儿,他终於问出口:「方才,我听夫人说,您曾在捕怒虾的洞里,见过……一个姑娘?」 渔夫怔了一下。「呃,是的。」 「那姑娘,确定是住东角石屋那位?」 渔妇点头。「听我这口子回来形容,的确是那石屋的姑娘。」 「她住的那阵子,您们有来往过?」 「没呢,那姑娘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渔妇看着独叔说:「只有这位爷来时,咱们才看见爷带她出来看看海。」 渔夫补充。「不然,就是在捕怒虾的洞里见到她。」他搔搔头。「可实在太诡异了,每次撞见她,我都会换口洞捕,所以几乎没谈上什麽话。」 渔妇问:「爷怎麽对她这般好奇?难道是……」 独叔替主子回答:「那姑娘是我主子的亲妹。」 渔夫、渔妇恍然。「是,是,原来如此。」说完,彼此陷入诡异的沉默。沉默中,他们用眼角看着主子,那奇异的眼光,彷佛是一种流窜的耳语。那眼光似乎在说:你怎会把自己的亲妹搞成这般地步? 独叔脸红,後悔不该替主子回答。 「独叔。」主子不在乎,将烧空的烟管递给他,吩咐道:「再替我烧一管烟。」给他点事做,转移注意。 「之前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才让舍妹流落如此。我深感愧疚。」主子先好声好气地填满这对夫妻的好奇心,再继续问:「敢问家主,为何您觉得诡异?」 「这个……」渔夫赧然,不知如何启口。 主子温和地催。「没关系,如实说,我不介意。」可只有独叔看到,主子的手悄悄地握成拳,紧紧地抖。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四 渔妻个性较悍,直截了当地说了。「因为那姑娘一迳对着那红红的莲傻笑。」 主子专注地望着渔妻,安静地听她说着残忍的形容:「笑得像个鬼。世上只有从黑虚之海爬出来的鬼在笑,是没声音的,静静的。」他们这种滨海人家,听惯了海潮拍打岸地的声响,对於无声的东西总有莫名的恐惧。 渔夫弹指打了渔妻的手,似在指责她的直。他歉道:「抱歉啊,爷,我这女人道听涂说惯了,嘴巴没什麽节制……」 渔妻啧一声,低声骂道:「呸,这可不是你回来自己讲的?」 此时,烟烧好了,主子接过来,用力地抽了几口,持烟管的手不停地颤着。 他说话微喘:「请问这附近有您说的捕虾洞吗?」 「有的,从我家後院小径走个五十步,有一口。」 主子看向独叔,眼中是一片黯淡。主子淡淡地笑:「独叔,一会儿吃饱了,我们点灯,上那儿走走吧。」 独叔看到主子的手背上裂了一条血口,主子赶紧再吸几口烟,让那血口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於是,他们在入睡前,来到那口狭暗的凹洞。一踏进,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腐败腥味,果如那渔家夫妇形容的,是搁了几天的鱼脏味道。 如今正是隆冬,熟枫莲都败了,只余沿岩壁蔓爬的残茎。可看那残茎迂回漫绕的走势,宛若蠕动中的曲蛇蚯虫,他们可以想见,这熟枫莲盛开的时候,样貌是何等的妖艳邪魅。 「独叔。」主子幽幽地开口:「你能想像吗?」 「想像什麽?二爷。」 「想像奴一个人站在这里,笑得安静,像个鬼一样……」 独叔赶紧说:「爷您别在意那渔妇的话,她看您好脾气,稍嫌放肆了。小的与小姐相处,小姐只是沉默了些,神智都无大碍的。」 「你想,站在这口洞里,她在想什麽?」主子没听进他的话,迳自走到淤积的水边,伸手舀了一捧水,那水是浊的,浮着如孑孓似的小虫。他说:「岸上,有红得像火焰的莲花,水里,有红得像发怒的人脸似的怒虾……遍地的红啊,独叔。」 「爷……」 主子转头看他,笑得苦涩。「她独自站在这里,就好像站在一滩血里一样。」 「爷,您别乱说。」 主子还是继续说:「看着这滩血,她能想什麽?能想什麽?」他的脸突然狰狞。「必定是想,她要把整个肃家都淹进这滩血水里,才能消了她心头里的恨。因为心头恨消了,所以她也笑了,笑得像鬼一样……」 独叔想拉主子出去,他想一定是这口洞里的腥味太惊动人了,只要让主子吹了乾净的海风,一切就会正常了。 可主子不为所动,他将手里捧着的浊水倒了,轻轻地说:「是我把她打成那样的,我不怪谁。」 他伸手,揉着胸口,声音略哑。「我只怪我自己,没来得及把她从这片腥味里拉出来。」 「爷……」独叔对主子自扛罪孽,感到万分心疼。他见主子的胸口,越揉越急,他慌得想赶紧搀他回渔家休息。 主子却像自虐似的,不准自己离开这窟腐败的洞。 「你让我静静,独叔。」他说的话,有些疯乱。「你知道吗?我看到,奴,奴她在这里。」 「爷啊!」独叔躁得跺脚。 「你出去。」主子将他推开,自己起身,往洞里走去。「你让我好好待在这里,让奴把我砍得遍体鳞伤。」他笑了一声,好像释怀了什麽。「如此,她就不会被仇恨折磨了……」 还好,无离蜜的痛,替独叔绊住了主子的狂。只见主子没走几步路,就跪倒在岩壁上,再走不动。他赶紧将主子搀回渔家歇下。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五 肃离跟着寻奴的脚步,来到那片在阔湖上残浮的槽厂。 原来,买下槽厂的主人,正是寻奴。将羊脂莲铲入水中,埋入淤泥,改植火红的熟枫莲,让槽厂里弥漫着类似铁锈腥味的,也正是寻奴自己。 槽厂不再是幽暗的破墟,每隔二十步,便在楼墙上安上一座瓶灯,温黄模糊的烛光洒下来,与熟枫莲的红融在一起,化成一滩滩更沉重凝浊的颜色。 夜风吹入,红花摇曳,宛如躲隐在黑暗中的幽魅,蠢蠢欲动着,窥探人世,窃听流语。 肃离早就知道,羊脂莲与月光呼应,开出朵朵萤花的景象──那洁净、那平静,是已与他擦身而过的曾经,是他只能抱着怅憾聆听、越来越渺却不知如何挽回的脚步声。可如今再与寻奴并肩来到此地,更是让他意识到──那曾经啊,距离彼此,竟是令人绝望的遥远,远到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而寻奴没有任何遗憾,仍是笑得温婉,请他入内。 这里平日还养了一对奴仆,照顾莲花,维持清洁,主人携客来访,也必须服侍。 寻奴带着肃离坐上池中亭,亭北处正对槽厂北口的裂缝,星图仍如当年,在那儿流转翻回,只是观看的人,已经不同。 奴仆点了为他们驱虫的香,并呈上了茶汤与茶点。寻奴也差其中一人去市街上叫趟包饭来,要和肃离一块在此用餐。 「还是和大哥处得较自在。」寻奴笑说:「不像主母和大嫂,见了我,都战战兢兢的,弄得我也紧张。」 相对於主母与贵姝的心虚,肃离面对肃奴,的确相当稳重。他从不逃避寻奴的注视,反而抓得她更紧、更深。但寻奴也不是以前的肃奴了,她昂然正视。 她观察着肃离的脸色,说:「大哥最近气色较好了,不像以前,总是苍白。真让我宽心。」 「你在寻家三年,过得好吗?」问完,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奴。」 寻奴却不为所动,还是那般不热不冷的微笑。「过得挺好的,大哥。」 他的眼神更是深沉。「跟我说实话。」 寻奴说:「真的很好的,大哥,别操心。」笑意不减。 「你对我不用这样。」他说。 寻奴僵着笑。 「不要在我面前这样笑。」他说:「你骗不了我,奴。」 寻奴继续笑。「大哥,你别叫习惯了,要是你在大嫂面前这样喊我,又免不了一顿责难。」 「我以前,就是这麽喊你的。」他坚持。「我改不了。」 「习惯啊……」她哼一声,眼睛斜视着池旁的熟枫莲。 「告诉我实话。」他再问一次。「三年,你到底怎麽过的。」 她的脸上很灿烂。「如大哥看见的……」她伸出带着寡套的手。「过得富贵堂皇,吃用不尽,想走东,没人敢叫我往西,过得好极了。」 肃离的眼神穿透她的力道,越来越用力。 「大哥不信吗?」她笑意渐冷。 「不信。」他说:「你还是在骗我。奴。」 「大哥好了解我。」寻奴高着声音,微讽。 「对,我了解你。」他深深地说。「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奴。」 寻奴的嘴角渐渐下垮。 「你怎麽都骗不了我。」他再说:「所以,直接告诉我实话,不要浪费自己的心力,编那些谎话,骗我。」 「大哥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呵。」寻奴终於面露不屑。「好,那我就告诉大哥实话。」 肃离毫无畏惧地面对。 「我能好到哪儿去呢?大哥。」寻奴冷着脸,声调却异常温柔。「那鞭子抽在身上,大概只有拉磨的驴、犁田的牛,可以体会。」她笑一声。「有时还抽到我的梦里去,变成梦魇。那梦好真实……」她眯眼。「真实到我都是用这梦,来思念你。」 「思念」这词,寻奴是咬着牙,发出音的。 肃离却依旧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极力掩藏又想放任爆发的,那丝对他的愤恨。 「对,我知道。」他应得很快。「因为,那些鞭子,也同样打在我身上。」 这样直接面对她的恨,是自残,可自从那顿鞭子抽下去的那刻起,他随时随地都在自残,他好像习惯了这痛,没这痛,他无法体会自己对这场感情的在乎有多深,深到甘愿遍体鳞伤、践踏尊严,也想将她全部挽回。 寻奴噗嗤一声,像听了低俗的玩笑一般。 「你可以笑,奴。」他并不羞。「但这些都是实话。」 「大哥大概是忘了,所以才能这麽说。」她垂下眼,不再直盯他。「可回头想想啊,当时,我也有不对。人似乎都是这样,非等到长至一段年纪了,才能冷静,反省反省自己。那时我啊,还有些孩气,竟当着大嫂的面要你纳我为妾,不给你面子,你恼羞成怒,想想,我也能了解你的心情了。」她用尖锐的指套,勾刮着青瓷碗缘,以为玩戏。她漫不经心的,又补充说:「如果我能完全忘了这痛、这羞辱,我想啊,或许,我也可以彻彻底底体谅你、谅解你了。大哥。」 这声大哥,再次喊得虚浮飘渺,无情无感。 「你不用忘,我也不会忘。」相较之下,肃离的声音仍然稳笃,稳笃中带着让人无法避转的诚挚。「我从没忘过,我怎麽对你。三年,那画面,一直在脑里转。」 她勾着唇。「你在向我倾诉歉疚?」 「是。」肃离马上答。「我对你的歉疚太深,深到即使在你面前割腕,流尽了血,也说不尽。」 寻奴一时无话,眼神寒凉地瞪他、钻他。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六 肃离的话,说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不是一个突然畏罪的人临时仓促、猥琐怯弱的告解。他的歉意,说得直切,他的罪过,陈得坦荡,只有日日扛罪、日日思过的人才能如此。因为自知有罪,罪不可赦,便也不求任何谅解。 她找不到点取笑他,看轻他,就像她看待主母、应对贵姝那样。肃离的态势,太稳了,稳如重山,她攀不到高点,去鄙夷他。 「你不需要歉疚。」她只能这麽说:「就像我们初见面时说过的,我要感谢你,我必须感谢你。」只能用重复的反话刮他、削他。 肃离皱眉。「我说过,你不要说这种反话。」 「是真的啊,大哥,我真感谢你,是你让我脱胎换骨了。」她微急地高着声音,想压过他的气势。「瞧,面对主母,面对大嫂,我不再是当年那手无寸铁的孩子。现在,我能保护我自己。你瞧了,不开心吗?我不劳烦你了。」 肃离郁郁地望着她。 是,他不开心。 他宁愿她仍是乾净的羊脂莲,植在他亲手为她遮护的暖池里,也不要她这般伶牙俐齿的喷着那腥浓的红。 「是吗……」他不禁笑了一下,声音好苦。「你能保护自己了……那你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她鄙夷的笑,像笑肃离多此一问。 「但我不开心,奴。」肃离老实地说。 「毕竟我无法让大哥逞雄风了,是吧?」她呵一声。「男人啊……」 「不。」肃离沙哑地说:「因为,你不单纯了。」 寻奴一直平淡的细眉,终於起伏了。 「你变成什麽样子,我都不会放弃对你的感情。」肃离又说:「只是,我希望,那个单纯的你,可以回来。」 「什麽单不单纯的。」寻奴转开脸,躲开他的盯视。「我还是我啊,大哥。」 说完,她端起茶碗,翘着末二指,啜茶。她遮着表情,不让肃离看见。 两人静了一会儿。肃离先开口。 「你为什麽要离开蹄岬?」他说:「为什麽要离开那个家?」 「家?」她疑惑。「你称那地方是家?」 如果是以前的肃奴,她定会甜甜地笑说:是巢,大哥,是大鸟替我筑的巢。 「说到这个,」寻奴说:「我得好好谢谢独叔,这趟回来,还没见到他老人家呢。要是那头几个月没他照顾,身子好不了这麽快。」 「奴!」肃离硬要导回话题。「为什麽离开?为什麽让我找不到你?」 「找到我又如何,大哥?」她淡漠地说:「然後,叫我孤苦一生的,等你,是吗?」 「不是,奴──」 寻奴不让他辩:「你享有家室,出不了几年,你的孩子还会出世。之後又一路顺顺遂遂的,当上了众人梦寐以求的江流侯。而我呢?却像个僧人一样,在那你替我画圈的禁地,等着很神圣却虚幻的境界?」 她的寡套在他面前挑衅地高翘着。「大哥,我问你一句……」她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寒:「你还值得我这麽做吗?」 夜风钻进厂内,盛开的熟枫莲躁动地彼此摩挲着。 「我没碰过她。」窸窣中,肃离突然这麽说。 「什麽?」寻奴一愕。 「婚後,我从没碰过那女人。」 会意後,寻奴嗤笑,不齿这话。这笑声,勾起肃离胸口一阵闷痛,他暗暗吸一口气,忍着。他不知这到底是身体贪嗜无离蜜引来的隐疾,还是因为再也承受不住寻奴鄙夷他的真心而爆发的心痛? 「大哥,这话,真不好听啊。」 「对,奴,你说得对。」他再喘口气,努力缓过疼痛。「我自以为是,以为为你好,却自私得很,是我不好。我应该再努力挣脱,挣脱那些女人,即使伤到无法走,也该爬去找你。」 寻奴叹气,好像不耐听这些话。她招来留守的仆役,要他去看看晚饭包回来了没。 「我不知道要如何求得你原谅。若怎麽都无法让你释怀……」肃离决绝地说:「你可以恨我。」 「恨由爱生,我对大哥既没有爱……」她的眼游移回肃离的脸上,像看旅途中最不起眼的一处风景。「便没有恨。」 无爱,甚至比恨字更加残忍。肃离不信她竟能这般冷酷的把他们之间的回忆完全抹灭,一激动,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不,你恨。」他说。 「大哥,请自重。」她想抽开。 他握得更紧,即使寡套刺疼他的掌,他还是不放。「若不是想惩罚我,你不会这样残忍地把这些羊脂莲全给杀了。」 寻奴施力一抽,肃离倒抽一口冷气,掌心一阵刺凉。寻奴的手上,沾着他被寡套划伤的血。 她拿了布巾,像擦油渍似的擦手。这动作让肃离感到伤心。 「你知道吗?大哥。海边,是绝对种不活羊脂莲的。」寻奴边擦边说:「你那时候,怎麽会那麽天真,想在蹄岬那儿种花?」 他哀伤地看她。 「可我却在一处海崖的凹角下见过熟枫莲。」她说:「熟枫莲长在被海水泡着的淤泥里,竟能开得极为华美丰盛,出人意料。淤泥含铁,它开得越红,海水越咸,它的瓣儿开得越大。再怎麽难堪的环境,它都活得了。你说,它可不是比羊脂莲更好吗?」 「你不心疼吗?」肃离低低地回答:「为了它,你把羊脂莲全杀了,你不心疼吗?」 「杀了便杀了,没什麽感觉了。」寻奴说得无所谓:「花花草草,不过是赏心悦目用的。」 肃离片刻无话。再开口,他的声音已是哽哑。 「你若要罚我,你成功了。」他说:「奴,你成功了。」 肃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寻奴防备地瞧着他。 忽然,他一撩袍子,毫不犹豫地跪在她脚边。 起初,寻奴甚至被吓到了,身子往後挪了几下。 肃离举起手,递到她面前。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七 「你可以,割我的腕。」他虚弱地说:「如果,能让你消气的话。」 寻奴回神了,她摀着嘴,笑得好开心,笑得好透彻,会把人的自尊给彻底笑垮的那番高声畅笑。 但肃离的表情仍是坚硬的、笃定的。「这样,可以了吗?」他问。 「你这是做什麽,大哥?」寻奴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太不体面了。」 肃离不语,定定地注视她。 「你让我找到了可以嘲笑你、蔑视你的点了。」她再辱。「你怎能甘心这麽卑下?」 先付出最多爱的人,地位总是最卑下的。但他面对的,是他的奴,所以,他心甘情愿。他用稳重的沉默,忍着无离蜜的折痛,诉说着翻滚的情绪。 寻奴又笑了一阵,笑岔了,身子还发着抖,喘不过气。 「笑过了,就请你听我一个请求,奴。」肃离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说吧,大哥。」她斜着嘴角。「你都这样了,我还能不听吗?」 「你要怎麽辱我,罚我,都可以。」肃离说:「但你不要让仇恨,弄脏你的灵魂。」 「什麽?」她挑眉,笑凝在唇边。 「不要因为我,因为那两个女人,脏了你自己。」 「你在说什麽?大哥,我这番回来,真的是想救肃家度过危机啊。」寻奴无害地自清。 「不是。」肃离毫不犹疑地否认。 她哼着。「你就当我是这麽小心眼的人?」 「我求你,不要弄脏自己的手。」她越是表现大度,他越无法释怀。他的声音更软。「那两个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奴。」 「也是啊,大哥。」寻奴叹气,感慨着。「毕竟平静地相处三年,都是亲人了,亲人间有什麽嫌隙,早就忘恨了,还计较什麽?」她将发髻上松下来的浏海拨回耳後。「告诉你,大哥,我也一样,我早就忘了。」她微笑:「我现在,真的是一心一意的,想要帮助你们啊。」 肃离又安静地看了她一阵。 寻奴终於被看得有些惶惶不安了,眼睛不自在地瞟向他方。 「如果你真的无恨,」肃离轻轻地说,像母亲哄哭泣的小孩的声音:「那你过来。」 寻奴脸色一沉。「什麽?」 本来举着、要给寻奴割腕的手,更向她靠去。他的掌拱起来,被寡套伤透的口子滴着血,红点子滴在寻奴脚边。寻奴看着那点子,又看他的手──像讨抱似的手。再看他的眼神,是求,却是强悍的、逼她正视的求。 「你做什麽?」她冷冷地问。 「你过来。」她不动,他的身子便向她挪去。 「大哥!」她硬声警告。 「你过来。」他的手讨得更急切。「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奴。」 像是骤听雷声,寻奴的身子结实地震得一晃。她不可置信地瞪他。 「就像以前一样。」他说:「让我好好抱你,我就会知道,你到底恨不恨我。」 那血点子不停的滴。 「大哥。」寻奴站起来。「别闹了。」她表情微慌,急着要退开他身边。 肃离抓住她的手。 寻奴想甩,肃离的力气更大,顺势将她拉近身边,紧紧地拥着她。不管寻奴如何挣扎,可一旦抱到了她,他再怎麽酸、怎麽伤的心,都因此踏实了。 他的奴啊,还是像以前那样,小小的,像孩子一样,必须缩在他的臂窝里,让他保护,他的心才会安、才会定。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孤身置在这池腥浓的熟枫莲中,载浮载沉?他不舍,绝对不舍── 他的拥抱更紧,紧到寻奴都感觉到他炙热的体温要灼伤她了。 「你放手!」寻奴嫌恶地尖叫:「放手──」 那尖叫,像一把利刃。他一颤,心口的闷痛瞬间放大、瞬间尖锐,甚至穿透了胸口,直抵背肩。 这痛,怎会这麽真实? 他愣愣地转头,往自己的背肩看去。他感觉自己的背好像滴到了凉水,凉水一路滑过他的背脊,凉飕飕的。过了好久,他才意会到,这凉水,原来是从他背上的一道口子滑溜出来的鲜血。 寻奴也看到他背上的血迹,她愕然,往漆黑的高处看去,脸色一白。 肃离不知自己被谁袭击了,也不知那黑暗处有什麽东西守着,让寻奴脸上惊愕,他的头微晕,只恍恍惚惚地想,真好,他的奴啊,不再抗拒他了。 三年。他终於穿破这遥远的岁月,直触了他思念入骨的她的体温,她的馨香。 他迷蒙地看着她那双被胭脂涂得饱满的唇,他伸手,轻轻地摸,像摸荷叶上的露珠,小心翼翼,怕戳破。可一摸上那胭脂的黏腻,他呼吸急促了,情绪更是激动。 「为什麽要擦胭脂呢?奴。」他苦苦地说:「你以前不擦胭脂的。」 忽然,他倾身,就吻上了寻奴的唇。 寻奴又想叫,可她叫不出声,她的声音全给这霸道的男人吃掉。她发现他在舔她的唇,像母亲喂乳汁,乳汁溢出了孩子的嘴,母亲必须心细的、不厌其烦的,将这乳汁舔吃乾净,再继续喂哺。这男人待她,真像对一个他自己亲生的婴孩,他捧她的脸、她的头,就如抱婴仔脆弱的脑勺似的,轻轻、柔柔的,即使她用力抗他,他也绝不施力压她抓她,反而坦出肉身,放任她撞击,撞瘀了他的骨头,他也不哼上一声。唯一力劲重的,就是他吮吸她唇瓣的舌,他只是专心一志的,在吃她唇上的胭脂。 努力地、执着地,把她唇上的胭脂全给吃掉,只因他的奴一点也不适合胭脂。 他多希望这胭脂吃了,他就能找回他单纯的奴啊…… 寻奴寻到空隙,撇头躲避他的吻,肃离要追,可他全身彷佛又受到一阵猛击,再是剧烈一震。他的左手突然没了力支撑,他狼狈地软塌。寻奴定睛一看,看见一只指节长的箭簇头镶在他左臂的肉里,她抬头,向那漆黑的某处使了眼色。她使了什麽眼色,又是向谁使,肃离自然不知。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八 寻奴以为这两只暗箭将他制服了,赶紧推开他,抽身。可肃离的手依然箍紧她的细腰,不放她。 「大哥,都这样了,你还不放手?」她冷淡的、毫无怜悯地说。「真的很难看啊。」 「奴……」他颤颤地抬头,因为身体内外透彻的疼痛,而湿红了眼眶。 但他这番孱弱的样子,只是让寻奴对他更加鄙夷。 不论是心,还是身体,他这番真是被她伤得遍体,连尊严都被不屑地踩在脚下,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紧抓着她,锲而不舍地问她:「你要罚我,是吗?」 寻奴高傲地看他。 「你若要罚我……」他低涩地说:「那就让我爱你。」 寻奴先是一愕,然後笑了。「大哥,你今天的话,都教人匪夷所思啊。」 「你不是觉得,付出比较多的人,地位最是卑下吗?」 「是又如何?」 「那就让我爱你。」他一再的说:「你就罚到我了,不是吗?」 寻奴擒着笑的嘴角不自在地抖着。 「我甘愿卑下,甘愿被你罚,让我爱你好吗?」 寻奴想退开他,离他远远的,他口口声声尽是哀求,可实际上却是另类的进攻。她绝不让他靠近她,她要挣脱,回到属於自己的个体。 肃离仍是不放。「我爱你。」他用尽余力告诉她:「我还是爱着你,奴。」 寻奴面无表情。她的眼瞟着他左臂的伤,心一横,伸手用力地挖他的伤口子。 肃离瞠大眼,脸上毫无血色。 寻奴想,这痛,他忍得还像个男人。他不惨叫,闷哼地受着,她可惜,仍抓不到取笑他的把柄,可她感觉得到他痛得身子全僵,箍她的怀抱松了,她趁机远离他。 她的离开,像是抽离了肃离的支柱,受了两支暗箭都屹立不摇的他,终於无力了、空乏了,抚着他的伤处,摇摇地倒卧下来,颤抖地残喘着。 这时,在外头包了饭的奴仆回来了。她换了表情,温和软言道:「备好晚饭,好好服侍二爷,知道吗?」 奴仆们奇异地看着跪在寻奴脚边的肃离,不知发生什麽事。 即使顶着奴仆好奇的眼光,肃离仍不为所动。他的心好像麻了,完全感受不到是荣是辱。 「二爷身子有些不适,千万不要怠慢了二爷。」她吩咐完奴仆,又向肃离堆着笑。「多想与你用餐,大哥。但我忽然想起,办事所还有些杂务得主持,我便先行离开了,大哥。」 一双奴仆上前将肃离扶起,看到他身上有伤,他们似心知肚明,竟能不露惊讶,且心有灵犀地一同往槽厂高处看去,又连忙收回目光,寻常地使着自己的活儿。 见寻奴转身要走,肃离拉开衣襟,掏出了一个东西,喊她。可他体内外的伤俱抽走了他的气力,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寻奴完全听不到。还是好心的奴仆替他喊了:「夫人,二爷唤您呢!」 寻奴转过头,冰冷冷地看他向她举示一只物事。 「奴……」他说:「这是,我们两个的慾戒。」 她低眼,往他手上看去。被伤口染得血淋淋的手指,正心细地捏着一双作莲纹式样的慾戒,一只细的,是女式的,一只粗的,是男式的。 「做什麽?」她问,声音无起无伏。 肃离微挣开奴仆的扶持,自己费力地站着。他颤抖着,将他手上原有的婚戒取下,套上了这双慾戒中的男式扳指戒。然後,他继续伸手,作势要将这女式细戒递给寻奴。 寻奴毫无接下的意思。 「我一直希望,可以看到你戴上它的样子。」他努力牵起微笑,说:「即使马上要我死,那我也甘愿了。」 寻奴挥手,想拒绝。 「你不要误会,奴,这不是要你原谅我。」他马上说:「相反的,你戴上了,就能处罚我、禁锢我,我会成为你使的人偶。这是不是就达成你回来的目的了呢?」 寻奴皱眉,很不满。不满肃离的话语间那总是为她设想、放任她为所欲为的体谅。她排斥这种善意,一个真正想复仇的人贪婪地想看尽的,应该是被报仇者向债主求饶或愤恨不甘的神情,就像主母与贵姝带给她的至高成就感,而绝不是这种对惩罚甘之如饴的态度。 这种善意,其实才是妄想吞灭她的浪涛。 她深吸一口气,维持冷静。「大哥,千万不要这麽说,我真的对你毫无怨恨。我们是兄妹,是一家人,本来就该互相扶持。什麽处罚、禁锢……这种说法只会让外人以为肃家将要分崩离析了。」 她举起手。「那戒指,你自己留着作纪念吧。」那双金亮的寡套,在他面前晃着刺目的碎光。「我的手,已经没位置容它了。」 说完,寻奴便走了。 肃离的手,徒劳无功地举着,那血滴子,仍像岁月的沙漏,一直窜流着,替此刻计算着时间。 那血滴,提醒了肃离一件事。 岁月,总是如此无情。 清晨的曙光,微破天际的阴霾。独叔打理好自己,出房,碰上正在烧灶煮早食的渔妇,道了声早,并赞了几句这夜睡得真好,便去主子的房里,服侍主子起床。 一进门,却闻到扑鼻的烟味,视线微蒙,隐约中,看到主子已起身,坐在榻上。原来主子早醒了。 因为吃太多烟,主子的声音哑了,说起话来显得特别疲惫。 「早安,独叔。」他说:「睡得好吗?」 独叔哀了几声,这话不该是他奴仆问主子的吗? 独叔来到榻边,注意主子手上的烟管。他昨天才清过口子的,现在又给熏得黑黄,必定是整夜没歇地在烧。他忧心道:「二爷都没睡?」 主子说谎。「有睡,这烟是刚起来吃的。」看他黑深的眼窝就知道实话了。 独叔替主子更衣时,主子问:「背上,还有疤吗?」 独叔一看,说:「好多了,只剩铜钱大小。需要再敷些药膏?」 「不。」主子摸着左臂上的疤,若有所思。「都留着。」 主子从未跟他明说,这两个口子从何而来。於是他问起了。 「没什麽。」主子虚弱地笑道:「情伤罢了。」 他还听到主子小声地补充。「永远不会癒合。」 《恋奴?熟枫莲卷》第二章〈腥莲〉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一 他们搭了两日的船,从蹄岬回到玉漕。一下船,主子没听他的劝回官栈歇息,直奔指标街上的一家点心堂。他说他和人有约,不可失约。独叔只好悬着心,紧紧地跟着。途中他还离开了主子片刻,不忘到药烟铺上替主子补了连及草与刀烟木,这几天滞在外地,都吃光了。 主子这次约的人,是一名身着浅青圆领官袍的男子。这男子生得精干,不苟言笑的神情,颇有清官的正直架势,看来是个对己、对人都要求甚严的洁癖人物。 但见他询问富堂夥计时,那有礼的语调与道谢的姿态,独叔便对他有好感了。只能穿浅青官袍,示意这人官品不高,在官场上必定是个给人到处揉捏的小吏。难得的是他出了官府,尚能将心比心,不将平日给人驱策的怨气施在地位比他低下的人,这种人格连在稷漕都很难遇见了。道德与品格上的洁癖,仍有其好处。 两人相见,拱手作揖,主子称他霍田,原来他曾经是玉漕户部的一名户员郎。他坐下,被主子请了几次,才化开拘谨,喝了茶,嚐了杏仁圆饼。 霍田看了主子脸色,有些赧然。「大人……身子是否微恙?」 主子一愣,笑得歉意。「没想到我的疲态这般明显,失礼了。」 独叔帮忙答道:「咱们从蹄岬回来,刚下船。」 霍田听了,脸色更硬,似乎为自己打扰对方休息而感羞恼,独叔想,果然是个律己甚严的家伙。 「与霍户员有约在先,而且相当重要。」主子说:「别介意。」 霍田面容稍缓,方说:「其实,下官会应帖,是想感谢大人这番提携……」 「户员这话唐突了。」主子止道:「这纯为霍户员的才干所致,我仅是居中,将您的官帖呈上稷漕,是稷漕的人识才。请您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我施给您的恩惠。」 被这般直回,霍田又为自己怀疑对方用心而羞愧,脸都红了。毕竟这麽严律的人,最忌讳无功受禄之事。 见到主子之前,他或许一直疑惑,自己何德何能,能来个大跃进,插了上头长官的队,直接上稷漕作官。为此,几名上司吃味甚深,对他相当不谅解,甚至放了对他不利的流言。对阶级观念严明的玉漕人来说,他这种微小到不见天日的小吏,能南下稷漕任官,是可遇不可求之奢想。 「何况上稷漕任官,自又是一番考验。」主子想缓解他的窘然,又说:「只能靠霍户员自行解决,或许境遇比玉漕更糟,也说不定。」 「下官不怕。」虽然近日受了流言的压力,霍田仍能挺着腰杆,说:「只要能尽情施展长才,不愧这身官服,什麽考验下官都该受。」 「便是这番气势,才让我注意到您的,霍户员。」主子笑道:「我本想查寻家的底子,恰巧见了几年前的案卷,就这麽看见了您。」他叹道:「玉漕官官相护,派系勾结,比稷漕还严重,我驻舰三川时,便已见识过。」 霍田面露不屑。「不过是一群蛙,坐井观天。每一个位置都有矿源的油水好抽,自是没人愿意革动。」 主子赞赏地看他。「你便愿意革动。」 霍田的言行虽然老成稳重,可看那样貌,大抵不过而立,年轻,被纯然地称赞,还笑得出一种青春的腼腆。 「稷漕也需这种人才。」主子说:「所以我才擅作主张,将您的官帖送上稷漕,希望您的才能施展得更彻底。」 「过奖了,大人。」霍田咳了一声,又自持了起来。 主子喝了茶,也催霍田、独叔用饼,看着他们吃了一会儿,他脸色凝着,开始切了正题。他对霍田说:「霍户员这五年在玉漕,专办寻家税收,是吧?」 「是的。」霍田坐正身子,认真地回答。 「寻越、寻培,都不大喜欢你,对吧?」 霍田哼笑一声。「可以这麽说。」 「毕竟,他们都习惯用钱和官员沟通。当一个官突然不拿他们的钱,他们便忘了要怎麽和人说话。」 霍田笑着。「大人形容得甚是贴切。」 「所以,你熟寻家的底细?」 「知其一二。」 主子眯着眼。「寻越,是个什麽样的人?」 「他是一个暴躁的人,大人。」霍田对着提携他的恩人,自是放下戒心,如实详述:「他的腿虽废,行动不便,但仍能雄霸永金脉,不只是其他矿商要敬他,连我户部和整个玉漕官府都要让他几分,因他行事狠戾,毫不顾留情面,若有人违他,他便如洪荒,不论好坏违顺,全数尽毁,再从一片废墟中,重建仅属於他、对他有力的地基。」 「真是一个让人不敢领教的人。」 「但下官想,若无这暴动如天雷地火的脾气,谁会怕他这样一个废人?」 「难得,你竟没被他消灭?」主子好奇。 「是差点儿被罢官,那阵子真不好受。」想起往事,霍田苦笑。「幸亏後期,他病入膏肓,由他三弟寻培管事,冲突才缓。」 「他可有子嗣?」 「寻家对外号称,他有一独子,据说是腿废前与正室所生,不过鲜少人见过。之後纳妾,都没再生育。」 「他纳了几妾?」 「前後共四妾。包含现在的当家……」霍田看了主子一眼。「大人令妹。」 主子当作没听闻,面无表情地迳自说:「一个废人,竟还能如此风流?真令人称奇。」 「是啊。」霍田拿起茶,喳了一口,掩去表情的尴尬。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二 主子定定地看他。「霍户员似乎有话想说?」 「没什麽。」霍田推着。 「您照实说无妨。」主子牢抓。「我来玉漕,便是要听实话的。」 独叔第二回听到主子这麽说。可他真不知道,主子哪来的体力与意志受得住? 「玉漕这儿……」霍田斟酌着,才说:「都曾传了些不好听的话。」 「怎麽说?」 「前三妾都……」霍田难以启齿。 「您说。」主子强硬。 「都是被他打死的。」 餐桌上一阵屏息,三人之间流窜着店夥计招呼新客的声音。 「是有……怪异的癖好吗?」这话,还是主子先开口的。独叔佩服他承受一切的胆识。 霍田点个头,迅速,不显眼,眨个眼,就给人忽略过了。 「详情,下官不便多说。」他拒绝细讲。 主子阴郁着脸。「没关系,不要说。」他招个手,要独叔替他烧烟。 霍田咳着,清了喉咙的哑,才能说些上得了台面的话:「还好大人令妹,也就是寻奴夫人,嫁给他後,这些风声便淡了。」 主子拿了烟来吃,吃得略急。吞吐几口,方能出声:「是因为生病吗?」 「不,生病是去年年底的事。」 主子与独叔俱是一愕。寻奴被寻越纳为妾,是三年前的事,理应,寻奴也该被他催残过。 「那为什麽一个人会忽然转性?」主子问。 霍田的神色犹疑,讷讷地说:「或许是真心爱上了令妹,寻越忏悔了……」 「霍户员觉得,一个霸道的人,会听一个女人的话而收敛?」 霍田欲言又止。 「知道什麽,就说什麽。我必须知道。」主子硬着声,俨然公事公办。「寻家要在稷漕设办事所,我有权知道它当家的底细。」 见主子如此强势,霍田叹气,招来夥计:「可有纸笔?」 夥计捎来纸笔、墨水,霍田写一串地址,呼了口气,将字迹吹乾,摺叠了,才慎重地交给主子。 主子用眼神递给他疑问。 「那阵子为了查寻家底案,破例买通了几个寻家府邸的奴仆。」他面露对自己的鄙夷。「虽然这行为难以启齿,可既然做了,也没必要躲藏什麽。」 霍田继续说:「当初便是那几个奴仆替下官帮手的。大人可以到这串地址,找她们问问看,她们如今虽不在寻家做事了,但固定日程仍会到那店铺与同乡聚会,下官以往都是上那儿找她们问事。大人去一趟,会知道更细、更私的事。」 主子沉着的脸色,说尽失望。但他仍向霍田歉道:「感激您,霍户员。抱歉,强求了您。」 霍田摆摆手。「这毕竟是寻家私事,即便为了审案,下官也不便多问,若说了,又似乎在嚼人舌根。可若直接找当年服侍寻家的奴婢问,就恰当了。」 果然是个道德感深重的人。独叔想。 主子再谢他一次,并问:「霍户员是否已卸下户部里的官职?」 「是的,下官已接到稷漕的派官令,准备下月南下前往当职,已管不了户部事了。」 「那您是否还能前往矿场?」主子强调。「真正在运行的矿场。」 「还是可以,下官有几位认识的工头在,能放行的。不过,大人是要?」 「能否带我们参访一番?」 霍田疑惑。「玉漕官府没让大人过目?」 「有看,却是看假的。」主子斜着嘴角。「我要看真的。」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三 一夜,肃离将一只缎装的摺本搁在桌上,一旁备好笔墨,告诉贵姝:「签字吧。」 贵姝一震,僵着脸色。「这是什麽?」 肃离将摺本推向她。「回你家。这样对大家都好。」 贵姝看到他的拇指上,戴着一只莲花纹饰的慾戒。她咬牙。「你这是什麽意思?」她忍着羞辱,忍得鼻头都红了。「什麽意思?!」她几乎尖叫。 「如你所想。」肃离看到她被激得如蹦跳的虾,竟觉一阵快意。但,还不够,这些年受她牵制的气,他尚未讨回一半。 贵姝手一拂,把桌上的物事全翻在地上。 肃离仍面色不改,只啧了几声,捡起被墨水浸染的摺本。「没关系,我再拟一份,让你签。」 「混帐!」贵姝的脸都白了。「你问过我同意没有?」 「当初逼我娶你,你问过我同意没有?」肃离平静地反问她。 「奸夫淫妇!」贵姝尖迫着声叫:「奸夫淫妇!」 肃离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能耐,竟能容忍这俗气的女人做他三年的妻子。 「我要告诉我爹,叫他让你、让那女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贵姝指着他鼻子骂,骂得自己都害怕地哭出来,哭得一脸泪水鼻涕。她继续骂:「我要收买全天下的无离蜜,让你吃不到,等死吧!肃离!你等死吧!等死吧!去死啊──」骂完,她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嚎啕大哭。 她最怕的一天,终於来了。 寻奴回来了。 肃离不要她了。 「你制我的方法,如出一辙,毫无新意。」肃离却还是一贯冷淡。「来点想法吧,贵姝。」 以前,没有奴,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理由,要抗这两个女人。他心死了,她们要怎麽摆布他,他都意兴阑珊,随她们、任她们。可现在不同了,奴回来了,他忽然有了义无反顾的决然动力,想要抗,不要命、玉石俱焚地抗。 看着贵姝哭瘫着身子,他欣慰地笑了。原来,他的生命还能拥有往前的目标,逼他有所作为,那作为就是──在寻奴染脏她洁白的双手之前,他先替她把污垢除净。 他弯身,将碎在地上的砚台碎片拾净。他心里执着地想,他得唤人捎纸墨来,再拟一份「放妻书」,催贵姝签下,越快越好,如此这出妻在禁国的律法下就成了。这样想,他心里澄净了、光明了、欢快了,他笑得越发灿烂了。 贵姝忽然爬过来,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我爱你啊!离哥!」她软了话语,哭诉道:「就像你爱那女人,我也是这样爱你啊!即使你对我冷言冷语,你看,我何时弃过你?我还不像条狗,守着你?你怎能这麽狠心地对我?!」 肃离转头,静静地打量她。 对,她说得也有道理。这三年来,她有的是姿色、金钱、地位、机会、缝隙、机心,去偷汉子,弥补她婚姻的虚空。但她没有,她就像条狗,死死地守着他。 「可是……」他该感动吗?他想,同时说出了口。「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贵姝顿时没了哭声。 肃离残忍地勾着嘴角,笑着。「你自找的。」 是的,那是她自找的,她既要做,她就怨不得人。如同他深爱着奴,奴却将他的心意当成粪土,连踩踏都嫌脏──但,这也是他自找的,因为他就是舍不下这孩子,一生都舍不下,如年迈的母亲直到瞑目前都舍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 寻奴回来後,他彷佛开悟了,看清了这纠葛成一团的缘线底质下极尽残酷的事实──缘线,有粗的,有细的,有强势的,有弱势的,一旦被粗的缘线绕上了,细的,一辈子都得被缠着走,却因寄托而得以存下。若剥落了,便像落叶,无依无靠地飘零,无了养分,一瞬,便枯槁了。缠着,飘零;存下、枯槁,他选了哪个? 所以,他绝不埋怨,那是他选的。 他剥开贵姝的缠抱,唤了奴仆进来洒扫,迳自往书房走去。贵姝的哭声,像强风吹进山坳似的,凄厉,尖锐,扰人羞恼,他毫不犹豫地抛在身後。 贵姝毕竟是处了三年的结发妻,若他是个平凡的丈夫,妻子为他伤心得宛如至亲死去,他起码也该动容的、动心的。可他无感,他感觉自己的心是被一个执着弄麻了的,让他麻得有些病态──这病态狂起来、热起来,可以让他狠狠地自残後仍能开怀畅快地笑;可冷下来、静下来,他竟能宛如冰冷的山石,失去七情六慾,不认六亲。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他只知道心里那份执着,就是看着他的奴,好好地看着,并千千万万地嘱咐自己,别再让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四 他走向自己的书房,习惯地,宛如烟瘾戒不了似的瘾子──偏头,往走廊底端,扫上一眼。 那走廊底端,有一排窗,以前,是奴的房。三年过去,这夜里的窗始终是暗的,寂的。这让他偏头一窥的习惯几乎成了凌迟自己的刑具,只会让他已经荒芜的心更加一无所有。可如今她归家了,这窗终於有了些人的温度,是黄的。 终於,是黄的。 主母曾吩咐过,要给奴换间更大的房间,可奴坚持要原来的地方,说是住得舒服、住得习惯。 看着那距离自己遥遥漫漫的晕黄,他恍惚了,心境彷佛回到了三年前,他和奴,初以兄妹的身分相识的日子。 大哥,我唱〈守脂莲〉给你听,好吗? 你听了,就能好眠了。 他胸口一紧,每每一想念奴,那单纯的、笑着的奴啊,无离蜜就要扯他的脏腑一番──即使如今奴就在他眼前、身边,也是一样的折腾。 他禁不住,往那廊底端,直直地走去。 走去做什麽?他还能跟奴说什麽?在她那麽冷情地拒绝过他的真心之後。 他不清楚,他没想通,一切都这样茫茫然的。或许,他只是想求她,替他像以前那样,给他细烧一把微香,唱一首〈守脂莲〉,助个眠吧。 「二爷。」忽然他身後冒出了奴婢的唤声。「您需要什麽吗?需要小的拿给您吗?」 他醒了,像从梦里回来似的,眨了眨眼,奴仆托着一只线盒的模样,在眼里清晰了。 「没什麽。」他看着她手上的线盒。 奴仆说:「小姐要补线,小的捎来给小姐使的。」 他点头,轻声道:「去忙吧。」 他让到漆黑的角落,等了一会儿,让奴仆进了房交差,再出来。 奴仆要阖上门,里头的声音轻柔地道:「别关,房里闷,敞一些,通个风。」奴仆答应了,那房主人又哄道:「辛苦了,别忙,快去睡吧。」 自从奴回来了,他很少再看到府里有苦着脸的奴仆。 门稍稍地敞着,在地上拖曳着烛光。 他走出角落,像途经这廊道的路人,偶然经过似的,在那门缝前停留了片刻。 他看到寻奴仍持着针线,上下穿梭,忙着主母那件贺寿用的水田衣。 她缝得十分专注。为了看清针脚走势,她得微弓着背,微颓着颈,双臂紧绷地抬着,方能使眼睛近逼银针,捕捉那衣料上渺细的缝,高超地藏匿线丝、针迹。 若不是她早先说过,这是一件要替主母祝寿的水田衣,他会以为,她是一个初作母亲的女子,正在替她即将降世的婴仔缝补小衣、小套。唯有尚且稚嫩、却又努力学习坚韧的母亲,才会同时透露出用心、专注,以及些微的期待、微渺的不安……如此丰富而有层次的表情。 他看到她肤上微汗,被烛光敷了层光,颊上因过度的费心、施力而微红,鬓角有点湿,有点乱,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拨拢一下。可看到她丰润的小唇紧紧的抿着,抿着耐心、抿着毅力,虽然这股力量小小的、微微的,仅能成一件小衣,做不上什麽大事,却也能使他感到神圣,而不敢贸然侵犯。 他看得痴了。 有那麽一瞬间,他以为,他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生命,一个流着彼此血脉的亲生骨肉。她要做母亲了,而他,会是一个父亲。想到这儿,他忽然有些慌──若要做个父亲,他该怎麽做好呢?毕竟,这是他与奴的孩子,他一定要像爱她一样的,深深地、实实地,去爱那孩子。 他好紧张,好兴奋,身子甚至都有些热了,无离蜜的痛、药烟的寒,像蛇蜕了皮似的,离开了他的身。 一股幸福的温暖,让他如喝了小酒般,微醺、微晕…… 此时,寻奴突然抬起了头。 冷静地、漠然地、锐利地,望着他。 他热切的、期盼的注视,都被她的冷淡给隔开了,连触到她的肤肉都无法。 「大哥,你不能休了大嫂。」她说。 他一时不能理解,怎麽忽然变了脸,说了这些?她那让他有些晕然、完全痴迷的母性辉芒,怎麽全抽了开,让她身後一切物事的光影、人物的轮廓,都清晰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五 他眨了眼,看清了她身後站着被厅里沉重的气氛压垂着头脸的奴仆,也看清了列在她右侧一排、或瞠目咬牙或哀戚欲绝的熟悉面孔。有主母,有贵姝,也有她父亲转运使。每个都像要把他深吞活剥似的,瞪他、觑他。 他终於醒神了,开口说话,却被方才一直抽吃的烟给哑渴到了。他的声音粗低,询问:「抱歉,你们谈了什麽?」 转运使的脸怒得全红了。 原来,他竟在如此重要的聚会上,让自己还陷在那夜的温存中放纵着,没抽身回神。他对自己没听清寻奴的话感到有些歉意,至於其他人的脸色,他倒不那麽在意。 厅内没人马上应他,他得了空,叫下人来替他烧新烟,他则嚐了蜜甘榄,去去嘴里的苦涩。 转运使的声音极硬。「你凭什麽休离贵姝?」 肃离看了一眼他摆在桌上的摺本。 「没什麽。」他说得淡然。「没感情了,再这样下去,是耽误了贵家的前程。」 「我不信,这三年你怎可能对贵姝全没感情?」主母插了一句,并觑了眼寻奴。「毕竟做了三年的夫妻啊。」 他呵笑。「三年,没生孩子,您说,我们感情好吗?」 「他自个儿有问题!」贵姝说,瞪着寻奴,悲伤到口无遮拦、没了理智的地步:「他自个儿肮脏,总想着别的女人!他想着,就能安慰自己了,他又何需我呢?他不需要我,我又能生出啥孩子?!」 转运使听这话露骨了,赶紧止道:「你别说话。」他靠近女儿耳侧。「爹会替你主持公道。」说着,也瞄了一眼寻奴。 被这三道恶狠的眼神又剐又削,可寻奴仍是庄敬地坐在椅上,双手交握,娴静地置在腿面,戴着寡套的末二指娇柔地翘着,翘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适。 肃离看着她的手,遗憾地想着:若没有那双寡套,他会更爱那双手。他曾以为,这双手,会是永不变质的羊脂莲,摸着握着,就能抚去他心里的秽恶。贵姝说得虽露骨,但句句属实,他都惊讶她竟这麽了解他──是的,他在梦里,总是牵着奴的那双手,在他的身体上、私处里摩挲、揉搓,解脱他慾望的饥渴。 转运使用力咳了几声,把明显分心的他引回注意。 「我都不知安抚使这般风流。」转运使切齿地说:「当着我们的面,也能神游暖乡?」 「过奖了,转运使。」肃离吃了口烟。「与娶了三妻四妾、金屋藏娇的官人比起,我慾望仍嫌小,您应当很清楚?」 转运使父女脸色一沉。贵姝的娘家,便是一个有着三四个姨娘要喊的大家庭,她幸运,是正室生的长女,集家族宠爱於一身。 「你嘴倒利了!」贵姝嗤道:「以前那女人不在,你弱不禁风,怎麽?美人在侧,你想逞英雄了?」 「她现在好歹是你小姑,你嘴巴放尊重一点。」肃离瞪她,像训没家教的孩子似的斥她。 肃离当着大家的面帮着寻奴,贵姝觉得被削了一层面子,更气更悲。「你们瞧,你们要我怎麽好好跟他说话?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休了!外人来看,还以为我做了什麽对不起他的事!可怜我自己都不知道呵!」 主母尴尬得脸也红了。 转运使的额上爆着青筋,女儿受这样污辱,也等同是在削他面子。他怒笑着:「我万万没想到,我家女儿嫁到这里,是受这等待遇。之前我睁只眼闭只眼,贵姝说了,我还当她不懂事,我可真是千错万错!」 主母慌得分寸都乱了。「当然不是,亲家,当然不是!孩子嘛,闹别扭……」 「你不用多说。」转运使挥手,止住主母想挽回局势的废话。他指着肃离的鼻子,质问:「我只问你们一句,江流侯遴选这场局,你们还玩不玩?」 肃离没马上回答,却是盯着他的手指看。他想:一双丑俗又肥腻的手。他这动不动便会上下抖个三下的手势,定是摸惯银子的陋习──他随时都以为他手上还抓着银子,在掂量银锭的份量真假。 他们始终都将他看成买卖用的银锭。 「原来,江流侯的遴选,是用玩的?」肃离戏谑地说。这场对质中,他一直是被质问的一方,可他忽然有了兴致,他想逗他们,把他们逼疯,就像当年他们逼了奴和他一样。他倾着身,对着贵姝,嘴笑得裂,说得轻轻的:「既是玩玩,又何必那麽认真,是吧?」 「肃离!」主母拔尖着嗓子喊,像鸡在叫:「你是不是疯了?疯了?!疯溃了!」 「不,我没疯。」他还是那样毫无所谓地笑:「我从没这麽清醒过。」他说的是实话,只有实话才能教他笑得开怀。 「我要回去!」贵姝跳起来,摀着脸哭着。「我要回去!爹──」 「备舟!」转运使挥着手,粗鲁地喝着奴仆。「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咱父女俩一刻都不想待!」 「亲家,亲家!你别这样,冷静点!」到了这步,主母仍想扮白脸来和事。 「作什麽亲家?」转运使骂着:「这放妻书就如他所愿,我们签!签了,该拿的,我一样都不会少拿!舟备好了没?!」 厅里闹烘烘的,像不断被马蹄刨起的烟尘,又呛又脏,肃离却仍挂着笑,悠哉地看着──不,那并非纯粹地看了,而是一种观赏的姿态,像尝了一出好戏、品了一个美戏子似的,让人打从心底开心的、满意的,甚至差点儿想拍个手、喝个彩了。 他笑着,看向与他对座的寻奴。寻奴也正看着他。 两人在这闹世中,静静地,注视了一阵。 他想,以後的日子,就只有他与她了。 想着,他便情不自禁的,朝她伸出手,想在此刻,握握她。 寻奴没有动作。 他遂出声哄:「来啊,奴,过来啊。嗯?」这哄,又诱出了他心里被禁锢许久的柔软,这柔软,他从前只让他的奴嚐。他说得更忘我:「不要怕,过来。」 贵姝听到了,嗓门扯得更高,像刀子硬生生刮着铜器的刺耳声音。她声嘶力竭地喊,身子像鞭炮似的跳着,就要向肃离扑过去,赶到的仆汉眼明手快,架住她,不让她伤了二爷和她自己。可她的嘴却不放过:「奸夫淫妇!奸夫淫妇!我人还在这儿啊!还在这儿啊──奸夫淫妇!」 寻奴听见了骂语,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朝肃离走去。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六 她优雅地伸出手,朝肃离想牵她的手握去。 那瞬间,肃离以为,他的奴,答应他的心意了──即使对寻奴而言,让他爱,让他付出,其实是对他的虐待、对他的惩罚,可他很清楚,自己是甘之如饴的,所以,他期待至极。 然而,寻奴的手与他的掌交错而过,她握上的,是他的臂腕。 肃离一愣。 她捏了捏,又轻轻地拍了几下,有点……劝慰的意味。 「大哥。」她严肃地说:「我说过了,你不可以──」每个字,都被她咬得极为清晰。「休离大嫂。」 肃离的笑渐渐垮了。 寻奴看向纷闹的众人,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也没有闹内哄的本钱。」 主母与转运使安静了,贵姝还残着些抽泣声。 她看着主母,极坚定。「主母,女儿这番回来,便是要让大哥做上江流侯的,并且……」她再看着转运使,露着温婉。「让多年来支持肃家一切的转运使大人,能获得与他付出相当的报酬,以表肃家对他的感激之意。」 最後,她看定着贵姝。「绝对不是让一个好好的家,分崩离析的。这实非本意,若大嫂误会,还请大嫂见谅。」 贵姝不屑哼一声,想骂,却被她父亲伸手止住了。寻奴的话,引住了转运使,让他冷静多了。 寻奴仅是这样轻松地游走了一圈,三言两语的,就掌住了整个场面。她走回肃离身侧,又是那样握着他的手腕。这握法,转运使与主母都看得出,并不是情人的亲昵,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主人,对待一只不听劝的宠物似的,要施予惩罚前的安抚与警告。 「稷漕的铜荒尚未解除,葺舰司的新舰尚未交验,危机一直都在,并不会因为彼此的意气之争便凭空蒸发。事情,还是要冷静地解决。」她斜着眼,从高处看着肃离。「如此,我们怎能先分崩离析呢?这不是我私下与你说过的?大哥。」 肃离垂下眼,忽然觉得四肢酸疼着,好像行过千里後的折腾。 「你同意我说的吧?大哥。」她再问。 不知为何,他感到累了,不想笑,也不想说话了。 「同意就好。」她温柔地笑。「把它收回去吧。」 「也轮得到你说这种话!」贵姝不屑她的救助,她抽噎地骂道:「刚刚咱们吵的,不正是为了你!他要休我,不正是为了你!要你说这种话假好心?」 肃离皱眉,听贵姝尖锐的嗓子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他头真疼。 寻奴倒面不改色。她双手交握腹前,弧度极美的,向贵姝欠了一身。「若大嫂仍不能消气,那妹妹会一直向您道歉、赔罪,直到大嫂肯原谅妹妹为止。」 说完,她便真的维持着那欠身垂首的姿势,久久不起。厅内一阵尴尬的安静。 在场的奴仆,胆小点的,会怜悯地看着寻奴,胆大点的,会怨忿地瞪着贵姝,顺道也把平时受的鸟气发泄出来。 寻奴的低姿态,让每个人,都觉得贵姝在无理取闹,得理不饶人。连她父亲也这麽认为。 「好了,好了。」转运使支了几个奴婢。「把你主子扶出去,洗洗脸,喝个茶,冷静冷静。」 贵姝瞠大眼。「爹!」 转运使摆起父亲的威势。「她说得对,问题要解决。我要谈事情,你再闹下去,成何体统?」他再看向肃离。「当然,我想方才安抚使那番话,也不成什麽体统,就不知你到底是闹真还是闹假?」 「自然是闹假。」主母抢话,并推了几个奴仆,赶紧将贵姝带出去。她也怕媳妇闹下去,会再激怒好不容易冷静的转运使。 「把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上新茶!」主母催着奴仆,尤其特意要他们收拾那份放妻书。 转运使这才认真地打量了寻奴几眼,从她的腿、她的臀,看向她的腰、她的胸,再看向她的脸,像品一件艺术瓷器,嘴里啧喳了几声,有些惊艳的意味。三年前,他也见过她,可那时她不过是朵怯弱、未熟、无味的小花,如今细看,他终是看清了这位始终被女儿妖魔化的女人。 他了然的神情彷佛在说:怪不得要被妖魔化! 肃离看得很清楚,那是属於男人的眼神。他恨恨地瞪着这年近耳顺的老头,想撕裂他仍未止的慾望。 寻奴倒是微笑着,任着他看。 见寻奴还站在原地,他换了殷勤的嘴脸。「坐吧,站着怎麽谈事?」他拉了近旁的椅凳,示意要她坐在他身侧。 「谢谢大人。」寻奴乖顺地走过去。 「坐这儿吧。」肃离叩着桌,拉回主导。他大胆地迎着转运使又要烧起来的怒目,说:「那是主母的主位,晚辈应该坐这儿。妹妹。」他着意加重後面的称谓给转运使听。 寻奴看了他一会儿,才笑叹。「大哥说的是。」她走回肃离身侧,坐下,但与他之间仍隔阂一张冰冷的矮几。 「转运使大人,妾身一直想择期拜访您。」 寻奴对转运使用了极谦卑的自称,瞬间就把两人的高低地位划明。「妾身」这词乍听来,宛如是要给对方作妾的,等同於无条件听从对方的要求、命令。这给足了转运使面子,他忽略了肃离带给他的不悦,笑了,笑得春心荡漾了。 「正巧,您今日就上府,不如现在,我们就当面把事情谈了吧。」 「这自然好。」转运使答应的态度有些轻挑,好像他此刻造访的是个妓院,与他面对的,是卖笑的妓女。他甚至玩笑道:「只希望寻当家谈的,不是像方才那等不愉快的事。」他不屑地扫了一眼肃离。 「不,大人一定很有兴趣。」寻奴不以为忤,笑得更灿烂。「因为这事,简直是为大人的官途量身打造。」 她的笑,瞬间将众人带出了阴霾。主母也笑呵呵地加入了话局。 肃离安静地在一旁看着。 外人来看,这应是一种谄媚,一种压低自己的尊严,用陪笑在隙缝中求取生存的卑微。如主母,她看这场局,便觉得转运使将寻奴看成了擅於交际、只是庄重矜持点的妓女,而寻奴倒也顺势攀上了他的认知,在他的官爵地位上获得寄生的空间。主母一如既往,矫媚的笑中,藏着贪婪算计──她也正想着要如何从寻奴身上获取汁水,润养自身。 可肃离只感到一阵寒颤。 他想到了那片种在肮脏淤泥里的熟枫莲。它可以处在最阴陋的角落中,以低微的姿态,慢慢地吃着脏泥中的养分,它的缓、它的隐,让人毫无所觉。等人们真的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它已是一蓬又硕、又艳、又腥的红花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七 独叔没到北方前,对玉漕的想像,似乎只能用世上昂贵、稀少的玉石来比拟。来到之後,走在陡峭窄小的石梯,又觉得它像一颗连满血管的心脏,将人力与财力循环地输送出入。直到与主子一块巡查,才发现,它与开垦的矿地距离如此近,近到彷佛只隔了一条小巷,从闹区跨到矿地,只是十步脚程之间的事。 而这次,与霍田一块进入「真正」的矿场,他更是恍然大悟──原来玉漕这块连稷漕人都羡慕不已的玉石,是镶在腐朽、发臭的木头上。 霍田领着主子与独叔,走在满是大小碎石的矿道上。见独叔走得摇摇晃晃的,不但得应付时上时下的陡坡,还得吃力地闪避运矿的骡车与矿工扛在身上的铁锹,他有些不忍,便问:「大人,您们要不要骑山……」话没说完,他猛咳了一阵。 因为这矿场的空气满是炼铜厂里排出来的废烟与炸矿的烟尘,实在不好闻,主子与独叔始终是掩着口鼻行走的,连霍田这当地人都尽量避免开口说话。 「山骡……咳,抱歉。」霍田尴尬地又咳了几声。 「不用、不用。」独叔的声音闷在帕子里,糊糊的。「这才是真矿场嘛!二爷,我们之前参访的,都是假的。」 主子点着头,望着几个黑得只瞧得见眼白、瘦得都露出肋骨的矿工,赤着上身,钻进了飘漫出黑烟的矿穴中。他还看到几个妇女,蹲在角落捡拾碎矿。她们衣着破烂,甚至能瞧见瘦瘪、沾了石灰的奶子,若隐若现地露在勾破的敞口上,主子避开视线,望向别处。 霍田将他们领到一处凹角,烟风吹不进。他们拿下帕子,深吸几口凉冷的空气──有烧焦的呛味。 凹角有一支加盖的箱子,霍田开了箱盖,原来里头装着铜茶壶与杯具。他皱着眉检查那还湿着光泽的杯具,显然是有人喝过的,他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三只出来。 「那是模范场,矿灾发生後,专门清出来,给稷漕官员检核的。」他提起铜壶倒茶,说:「还好大人是两边都看过的,才能同您们说,否则,我们是被下禁口令的。来。」他将茶水递给他们。 独叔闻了一口,皱着鼻。「唔,好呛的药茶。」 「在矿场待久了,一定得喝这药茶。」 独叔喝了一口,苦腥中有菊的微香。他好奇。「里头是什麽?」 「有菊花、靛花、鱼腥草、血藤。靛花治肝,鱼腥草利尿,助排毒,血藤是拿来活血的。」霍田解释:「这烟会伤肝肺,外人不习惯,没喝,回去会生病的。喝了,出恭一回,便无碍。」 主子喝了几口,问霍田:「那这里的矿工也喝这个?」 霍田一愣,面有难色。「不,他们喝不起。」 主子脸一沉。「可最该喝的,可不是他们?」 「一壶药茶的用料可以抵他们十餐的稷窝头。」霍田指指箱子。「这茶箱子,只有巡视的工头、官员能碰。之前还发生过,有工人偷着喝,被下了鞭刑。」 独叔感到肤肉一阵寒刺,主子握着杯子的手也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所以,大人很少看到头发花白的矿工。」霍田叹气,喝乾了茶,再擦乾杯子,说:「他们等不到那年纪的。」 霍田也擦乾了他们的杯子,归回原处。他想到什麽,脸色倒欢快了些。「不过,听说寻夫人正和官府周旋。」 一提到小姐,主子听得格外认真。 「寻夫人希望官府可以出面,压低药茶用料的价格。」想着,霍田说得略微切齿:「毕竟这用料这般贵,都是有心的药商哄抬的。不论再贵,贪生的富人还是会找来喝。」 「那,奴她……」主子顿一下,改口:「寻夫人她……成功了吗?」 「听说这陈情是被压下了,官府并不想干涉,药商在玉漕权力也不小。」霍田说:「但下官想依寻夫人的个性,她不会放弃。就像她救那些困在矿灾中的工人一样,即使官府停止了救援,搞得寻家得出钱出力,她也一样要救。」 让霍田这种自持甚重的人面露钦佩,也真是不容易。 主子笑了。「谢谢。」他说得有些欣慰。 他们继续前进。主子习惯了这废烟的呛味,似乎也觉得摀着口鼻经过这些毫无防身措施的可怜矿工,对他们是一种污辱、嘲笑,於是他放下手,负着手,正常地行走。 途中,主子问霍田:「这里属於寻家的矿场?」 「不,是穷州第四大矿商,康家的。」 「我能看看甲线矿脉的现场?」 「当然,我们现在在乙线,绕过前面的坡,就到甲线了。请。」 他们走了一段,即将抵达霍田方才所指的丘坡。 主子问:「甲线的矿场,是否全属寻家?」 「不,康家与第三大矿商悦家,都有据地。只是寻家分得最多。」 主子笑一声。「我以为全是寻家的。」 「大人怎有此言?」 「一路上听了不少关於这场救灾的传言,主角似乎都绕着寻家。康家、悦家,都没听过。」 霍田也笑,笑得嘲讽。「因为这两家不愿出钱出力啊。最後官府也把兵丁撤走了,只剩寻家在撑,但救出的命,也比预期的要多。要是以前,寻越也早撤了,矿工的命,对他这人来说,就像鱼杂一样,没什麽留存的意义。」 霍田叹一声,庆幸地说:「还好是寻夫人当的家。」 主子将霍田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可他的表情却有些复杂,静默着,没有答腔。独叔想,主子大概疑惑了,为何外人眼中的小姐,都是如此完美无暇的?而他们所知道的小姐,却早已让血腥染满了双手。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八 绕过了丘坡,仍是废烟弥漫、瘦苦矿工在矿穴中钻入钻出的场景,与乙线矿脉并无二致,也无矿灾後停滞的荒凉景象。发生五十年来最严重矿灾的甲线矿脉,似乎已恢复,步入生产的正轨。 主子问:「目前甲线矿脉的产量恢复正常了吗?」 「恢复一半了。可产量远不及以往,仅达六成。」霍田答。 主子思量一阵,才说:「这数字要以平价供应全国,听起来有些吃力。」 「是的,相当吃力。」霍田说:「所以这半年来,铜价只上不下,据说庆丰侯与都拔侯都上了状子,向陛下抱怨呢。」 「抱怨什麽?」 「都拔侯近日新建一路马军,急需制甲,他们的甲极特别,必须用铜熔铁,增加盔甲的软度。以柔治刚,刀碰上这种甲,就像砍软布似的,砍不下的,是都拔侯马军所向披靡的一项法宝。至於庆丰侯……」霍田不以为然地说:「他们抱怨缺铜作油壶,让他们装炸好的猪油。」 听到这嘲讽,独叔与主子都会意地笑了。全禁国都知道,这些过惯富饶生活的南方人,最会巧立名目,来让自己过上奢侈的生活。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越前头,人烟越少,却渐渐有了一股隐约的异味,绕上了人的嗅觉。独叔觉得这味道极怪,不像废烟,也说不上是什麽味道,又见主子似乎在想事情,霍田一副随时待命、要为主子解决问题的样子,他便不想多问。 「那更别说……」主子开口:「寻家能以低於平价五成的价格,解决稷漕的铜荒了?」 霍田瞪大眼睛,十分惊讶。 「等等,大人!」他口气急。「这事是──」 主子似乎意料到霍田的反应,反倒不慌。他答:「处暑月时的事。距离寻家到稷漕建立办事所,有三个足月。」但他又有些不解地问:「这事,之後在玉漕不也闹了颇大的声势?我以为每位玉漕人都知晓。」 霍田恍然。「是了,那时下官被派到北乡的僻壤查帐,只听闻些许风声,没目睹当时的混乱。但如今听大人说来──这不可能!」他坚定地说:「下官仅知官府将今年上半所采铜矿四成配予稷漕,纾困铜荒,但价格高得十分吓人,绝无压低铜价这事!那时的产量,甚至不及此时的一半。」 「当时,我也怀疑过。」主子盯着霍田的眼,说:「现在,看到霍户员的反应,我更确信了。」 「当时?」霍田的感知很锐利。「大人,还发生了什麽事,是吗?」 「舍妹开出一个极诱人的条件,与贵转运使合作。」主子说:「她将进铜成本压低至五成之多,却让转运使以当时铜价卖出。霍户员可以想见,这中间的差价,有多麽巨大。」 霍田愕然,显然真被这中间的巨大给吓到了。他想了一阵,才说:「大人,请容下官打岔。其实原铜一旦经过官司验可,订定配额,批给他地商家经销,之後一切生意事宜,如商家要如何卖、透过谁卖,除非有哄抬专断之嫌,否则玉漕官府并无管辖权限。但下官仍是想明白──」他加重语气。「为何此事是由转运使经手?不该是寻家操刀主持吗?这麽做,很有互利之嫌啊!」 独叔看他这说话的语气,有些像教书的先生,突然发现他喜爱的、看重的门生,其实一点也不如他心目中那般模范、优秀,因此失望且愤怒了。 「是的。」主子爽快承认。「这的确是一种互利的行为。」寻家可在稷漕获得支持,转运使可从中抽取巨额的差价,甚至是其他贪婪者想分杯羹而出面游说的贿金。 霍田的表情十分沮丧。 「当时,舍妹听了家母与转运使的劝,将权利让予转运使。」主子则是冷静地继续说:「他们认为,稷漕官商缺铜的实际情况,对舍妹而言相当陌生,由转运使出面调停仲裁,依照轻重缓急,让稷漕各部能获得合理的分配,甚为理想,故作此决定。」 主子沉着脸,补充:「而舍妹一向顺於主母,毫无拒绝余地。」 「那请问大人,这笔成本低於五成的铜货,最後有兑现吗?」霍田马上问。 「兑现了。」 霍田瞠大眼。「贵转运使从不怕这其中难保有什麽……」他停了话。 「你想说,『诈』,是吗?」主子很清楚。 霍田紧抿着嘴。 「转运使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当然怕。这麽好的甜头,也会让他怯步。」主子说:「可经过五回的兑现後,各方买铜的帐也确实收妥,到此,他就一点也不怀疑。」 「五回都兑现了?」霍田高着声音。 「是,五回。」 霍田摇头。「不可能……」 主子注意看他的反应,更确信这事的古怪。 「寻夫人怎麽做到的?怪极了……难不成她是用寻家的家底硬是去兑现了这笔铜货?要是,这也太伤了!」 「我与转运使也曾这麽想过,但显然不是。这半年的寻家帐目,想必你户部内部也知其一二,十分正常。」 「是。当时下官虽已下了这些大户前线,但在同僚言谈间,并无任何异状被提及。您知道的,哪一家富户一有风吹草动,户部内部动得很快,因为那正表示──」他语带轻蔑地说:「他们有油水可向这些心虚的富户抽了。」 「寻家帐目无异,这笔低廉又巨量的铜货也如实兑现,而且显然的,不可能是由永金脉处供矿。那这些矿……」主子眯着眼。「从何而来?」 霍田啧一声。「这,绝对有鬼。」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九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九 这时,话题告了个段落,三人陷入了一阵晦暗的低迷氛围,各有所思,只是迳自放任脚步往前行。 方才主子向霍田提及的那些事,独叔都清楚,那阵子主家里掀起的混乱,谁的骂,谁的疯,谁的乱,谁的溃,谁的笑,让他到现在都历历在目。他一边想着那段难熬的日子,一边注意到──鼻腔里的味道,越来越无法让人容忍。是一种──发腐的腥。 「霍户员何时启程南下到职?」此时,主子问。 「船票已定在半旬月後。大人。」霍田答。 「这半旬月的空档,你是否有空?」 霍田神色一檩,拍袖、拱起手道:「大人若有事相求,下官必定帮忙。」 「你替我查查这件事。」主子说得很坚决。 「二爷?」独叔不禁喊了一声。 霍田也不解。「查、查这事?」 「是否有困难?毕竟,你在玉漕户部已无官职在身。」 霍田摇手解释:「不,部里还有几位同僚可帮忙,必要时,某些地方的眼线也能马上连系上。只是……」他犹疑。「大人是铁了心,要查这事?」 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主子的脸,却发现那张脸上毫无半点迟疑。 独叔的心凉了半截。 「这事对寻夫人,也就是大人令妹,不管真相为何,都,不利啊……」霍田说出了独叔心中的质疑。 主子没有回话。 此地的气味,终於让独叔无法容忍。他摀着嘴鼻哀道:「老天,这到底是什麽味道?这麽、这麽……」恶心到甚至形容不出来。 之前沉思得太过专注的主子,被他这样一唉,这才发现此处味道有异,他皱着眉头,不久,脸色竟变得苍白。 霍田倒是很习惯,可他神色变得哀戚。 「矿灾发生後,我们总共救到五十八个矿工。」霍田低声说:「可还有六百多个挂牌矿工,没被挖出来。」 他的脚踏了踏地,又说:「这里,是甲线中枢,上工的巅峰期,可容纳八百人。这六百多人,我们挖不出来。土壤细缝大,结果味道都跑出来了……」 独叔叫了一声,驼着腰奔到一处凹角去,接着便听到狂呕的声音。 主子赶紧上前递帕子给他,并扶他退离此处,往上风处待着。 霍田很愧疚。「抱歉,下官很久没来此处了,以为天气冷了,吹起北风,味道会散点,没想到……」 吹过风的独叔好多了,有了余力向这年轻人摆摆手,要他不要在意。 霍田倒了一杯药茶给独叔润口,并再一次向主子确认:「大人,确定……要查吗?」 「要查。」主子口气毫无缓疑。「若需要钱疏通,你尽管向我开口,不要客气。若真查到什麽,也请你别对外嚷嚷,让我个知道。」 霍田深吸一口气。「好的。」 「拜托了,霍户员。」主子向他作了一揖,霍田不敢领受,连忙扶起。 离开矿场後,独叔听到他终是忍不下好奇,问了主子:「大人为何执意要查?」 主子沉默了半晌,才说:「让我先查到,总比被别人查到好。」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九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十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十 寻奴给转运使开了一个好到连他这样贪婪的人都不得不谨慎的条件──在这产量极低、铜荒闹急的此刻,以低於平价五成的铜价,进购给以转运使为首的当局,如何分配,如何订价,只要不超过玉漕官府拨予的四成配额,都由转运使决定。 转运使有些傻了。「当、当真?」 「由转运使出面主持,是主母的意思,妾身也觉得合理,自然是真。」寻奴笑答。 「不,不只是由我主持这档事。」转运使被吓得声音都沙哑的。「你说,那个铜价,是以平价五成……进购给我?」 「是五成。」寻奴肯定地说:「毕竟主持这事,太有劳大人您了。妾身与主母讨论後,认为该有些回馈,慰劳大人您的辛劳才是。」 转运使狐疑地看了一眼主母,被寻奴作了面子的主母高傲地翘着下巴,心里多少有点得意。因为肃离,让她总是以道歉的身姿在转运使眼前矮上一截,现在寻奴回来了,开了连她也咋舌的好条件,风水流轮转,反而是转运使要转回来巴结她──毕竟在寻奴口中,似乎都是靠她出面指点,才让转运使受了惠。 虽然她事前并不知道,寻奴能以如此低的铜价为稷漕进购官铜。 「的确是辛苦亲家了。」但她佯装得彷佛一切运筹在手似的。「有能者虽要多劳,但多劳也必须有代价。您可按时价卖出,这中间的差价,您就自个儿收下吧。」 转运使斜着眼,打量这对母女。 他端着茶盅,想个片刻,便喝上一口。连续喝了六回,将茶喝乾了,思考也花了一炷长香的时间。 寻奴起身,为转运使添上新茶。她笑问:「大人是在顾忌什麽吗?」 转运使拍了桌,大喊一字。「好!」 主母不解。「亲家的意思是?」 「我顾忌什麽,这一时半刻是说不尽的,总之,我就照你们的意思行事。」转运使说得豪气:「明日我请部上统计各部缺铜数量,咱们就照这数量向你寻家进铜,我也不想贪什麽便宜,就以现在的时价进购给各部。」 主母赞道:「真是明快的决定!」 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肃离,这时开口了。「可是,铜真能如此低廉?寻家吃得下吗?」 「对!问得真好,安抚使!」转运使的眼睛忽然瞠得如虎目,狰狞地瞪着寻奴。「如果咱们下订了,寻家却无法兑现,寻当家你说,该如何是好?」 寻奴仍是温婉一笑,招手,请奴仆拿了一份合同来。 她亲自为转运使磨墨、备笔。 「自然以白纸黑字的合同为据。」她说得坦荡,将蘸饱浓墨的笔递给转运使。 转运使紧紧皱着眉头,认真地读着合同上的每一字、每一句──读得越细,他眉头锁得越死,即使精明如他,也看不出这局有何狡诈。 一切,都如此真实,毫无诈嫌。 「请转运使安心。」寻奴说:「妾身只是想帮助自己的家乡,为乡人做些什麽。如此而已。」 转运使吊着眼睛,看着她,又斜了一边,看着肃离。 他听女儿提过,这两人,在三年前,有过不可告人之情事。最後,肃离却是与贵姝成了婚,而她带着伤,消失了三年。一回来,就是这高高在上的寻当家身分。 她会有恨吗? 转运使又喝了六回的茶。 最後,他拿起笔,签下了合同。 银货两讫。 《恋奴?熟枫莲卷》第三章〈腐肉〉之十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一 寻奴用她的顺从,养大了转运使的胃口。 回签下的合同,寻家仅花了三天,便全数兑现,而这三天,恰是将铜货从玉漕运下所费的船期,连集货的时间也省下了。这彷佛是寻家专为这只合同,为它囤下的一笔铜货。 稷漕各部申请的进铜,都如实达成配给,这无疑是天降甘霖,尤其是急着向京畿工部交验新舰的葺舰司,更是感激涕零。因此谢函、谢礼纷纷涌进转运司与肃家,而进铜成本与卖出实价中间的巨大差额,也分毫不差地全进了转运使的荷包中──这中间差额到底多少,没几个人知道。事後,转运使心底倒是感激了寻奴所立的合同,里头有一条禁口令,明订立约双方不准透露半点风声。 钱虽进了荷包,但转运使并没有放下戒心。他问寻奴:「为何这些铜货都没有官印?这确实是官司核可的铜货吗?还是寻当家用特别之法寻来的,『私货』?」他强调着「私货」二字。 「上月,玉漕官府接到穰原的谏官奏报。」寻奴答得不疾不徐。「相关部司都被弹劾了。」 转运使一愣。「弹劾什麽?」 「弹劾他们的查验工序,误了全国解决铜荒的步调。」寻奴拿出一份押了官印的告帖给转运使过目,并说:「因此,以往的查验尽数取消,以即时出货为要。」 转运使将信将疑,细看了告帖,又差人问了几个管道,所得答案确实如寻奴的说法,这才解了疑心。 回铜货兑现後,一日,寻奴给转运使介绍了一位差使,还是在家宴的私人场合上。除了转运使、肃离在场,主母与被父亲强留了下来、仍对每个人生着闷气的贵姝,也都看见了这名差使。 那名差使站在寻奴右侧身後,寻奴说:「此人姓戋,名贝,大人唤他老戋即可。」 这名叫老戋的差使赶紧咧着嘴角陪笑,并恭维了转运使几句,句句琐碎,浮夸无实,没什麽大器,连转运使也不大热络地听。 肃离冷着脸,打量这人。他一笑起来,眼睛便打斜地上吊,细眯眯的,可他眼里的精亮却教人忽略不了。那亮,使人觉得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刻刻都在算计;眼围牵起弧圆的皱纹,让他这笑看起来就像在虎豹身边伺机,等着讨腐肉吃的豺狼一样。 他不懂,寻奴为何会用这种人?獐头鼠目的,让人兴不起好感。 「亏得大人帮忙,寻家的办事所逐步在稷漕上了轨道。」寻奴说:「但也因为如此,许多事宜都需妾身与分掌柜亲自到场指挥。妾身担心大人若急需下订铜货,妾身无法马上处置,耽搁了大人的日程可就是罪过。因此妾身特派老戋,专处置大人的订单。」 「当真?无法与寻当家亲自交涉,的确会耽误大事。」转运使毫不客气地摆着架子,这架子似乎是被寻奴的谦卑给惯出来的,彷佛寻奴才是有求於他的人。他高着下巴说:「那且让我听听,如何个专法?」 寻奴像早料到他的反应,依旧心平气和地解释。「一般他部同寻家进货,除了要先获得官方配额,同时也需发帖向玉漕的大掌柜请示,订单的数量、用途,大掌柜必须照实登记。这规矩是寻老爷在世时就订下的,不只是作当家的要看,到了岁末,也是要呈交予玉漕矿司查核,以防滥用之嫌。因为多了这道程序,出货便会费一些时辰。」 主母苦恼地叫一声。「这的确麻烦。不过想必你会有个解决妙法。」 「主母说得是,光帖子南北来回,就不知要耗损多少日子。不过,此刻,是非常时期。」寻奴微笑。「故妾身特赋老戋专权,可让他先行向囤仓下单,出货後,再向大掌柜报核明细。」 转运使挑起眉头。「也就是说,这人等於是专属於我的大掌柜了?」 寻奴欣然点头。「可以这麽说,大人。只要不超过官府明订的四成配额,您要怎麽运用,都可随意。」 「那一切都方便了!」主母说得刻意。「能帮上亲家的忙,我可放心了。」 贵姝瞪了主母一眼。 一直冷静地旁观的肃离,说话了。「这不大好。」他冷冷地看着寻奴,眼神锐利,想看穿她埋藏的真正思绪。 「真难得我俩同心呵,离哥。」贵姝哼着声说:「这事好到像个陷阱!」 肃离始终观察着寻奴的表情。他怀疑,寻奴那笑脸,是不是一张面具?竟然坚实到任何挑衅的话语都攻不破。 转运使不耐地唉了一声,挥手,止住贵姝。他念道:「讲点礼,贵姝,免得人家背後说咱们贵家家教不严。」 主母歪着嘴,挟了口菜,藏住窃笑。 「你别把人家说得像是包藏祸心,也别把你爹想简单了。」他说得大声,看着寻奴,看得异常用力:「寻当家敢开口,我有什麽道理不敢跟呢?我也得感谢寻当家呢,让我们便宜行事。」他举起手边的酒杯,敬道:「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二 表面上,转运使为达感激之意,而将酒乾尽,可在肃离看来,在那场家宴上,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寻奴。这从他第二回、第三回的进货上,可窥得一斑。 这两回的铜货,俱是如实地施用在各部的申请,而老戋也确实地照着寻奴交代的程序,按时向玉漕的大掌柜报备登录数量、用途。面对这巨大的诱惑,转运使的行为,显得太刻意的节制、太刻意的安分──他的节制安分,无不是在在透显着,他对寻奴释出的善意仍有防心。 他还在测试──试探这矿源的源头,会不会是一场海市蜃楼,或是沙漠里一条断头的河。 一日,肃离上朝画卯,出门看见了寻奴独自一人,也正要搭舟马。 他没有多想,一个箭步,就踏上了甲板。船夫与寻奴俱是一愣。 寻奴挑着眉,冷冷地说:「早安,大哥。」 「我们谈谈吧。」他对船夫说:「开船。」 舟马撑离了岸边,截断了寻奴逃开他的可能。他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并不乐意与他私下独处。 两人坐入船舱,寻奴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大哥和大嫂还好吗?」 肃离没回话,寻奴转过头,好奇他为何没反应,却刚好撞见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眸子里。 寻奴虽面无表情,但胸口仍是喘了一下。 「你还是坚持要休了大嫂?」寻奴问。 肃离说:「没错。」 寻奴叹气,伸手按在肃离肩上。「大哥,都三年夫妻了,何必呢?」 肃离定定地看她,低哑地问:「你这是真心话吗?」 寻奴笑得假。「是真心啊。」 「你不希望看到我们分开吗?」肃离抓住她的手。「不希望我只独属於你吗?」 寻奴冷笑一声,想用力抽开手。「别这样,好难看。」 肃离不放。「还是说,我现在休离了那女人,会破了你与转运使合作的好事?」 寻奴挑眉。「圣贤说,劝和不劝离,我身为大哥的妹妹,又怎能怂恿你犯下错误?」她想了想,又说:「当然,你俩这时分开,的确会干扰寻家与转运使的合作,我当然更不乐见你们离异。」 「你的手,是冷的。」肃离忽然这麽说。 「什麽?」寻奴不解。 「你为什麽会这麽冷?」肃离迳自说:「手这麽冷,心也这麽冷……」 他不懂,这三年怎会宛如三十年的长度,将一个如此年轻、曾经单纯的生命,拉高至足以透彻俯瞰机诈、并操控人心的高度?寻奴今年才几岁?不过二十初头罢了,这幼嫩的生命怎能栖居这样世故、圆滑又奸狡的灵魂? 「大哥,谈正事好吗?」寻奴冷淡地说:「还有,我的手很痛,请放开。」 肃离不听,握得更紧。 「大哥!」 「你想对转运使做什麽?」肃离切入正题。 「不过是生意上的一般合作……」 「哪来如此低廉的铜?」 「寻家就是有办法,你不用操心。」 「你给的条件太过美好,转运使也知道。」 「他当然知道,我就是要让他感受寻家释予的善意。」 肃离眼一眯。「你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 寻奴睨他。「我说的是实话,大哥。」 肃离心一横。「你就不怕我查出底细?」 寻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你要办寻家?办我?」 「如果你真有不可告人的底细,在你铸下大错前……」他加重语气。「我会。」 虽这麽说,他看着她,眼里却是暖的。 可她瞪着他,眼里竟是狠的。 「如果,我真如大哥所说,真想做些歹事。」她笑得狰狞。「那我现在就能把你给杀了。」说着,她的目光诡异地放到了他身後。 被她这样一看,他感到後背一阵冷寒,彷佛真有人在他背後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但他冷静,不为所动,也不着慌地往後头看去,他知道後头不过是一扇舱窗,窗外是漕河──老实说,他并不怕。寻奴要杀他,这恶梦,他不是做过了好几回吗? 他只是心寒,寻奴可以摆着这狠戾的表情,把话说得那麽真实。 见肃离面色严肃,寻奴笑了一声。「开玩笑的,大哥。别当真。」她继续挣脱他的手。「希望你这握手,也只是开个玩笑,否则你和大嫂是真要分定了。」她提醒他。 肃离忽然觉得累了。他轻轻地松开了手。寻奴赶紧将手抽走。 「你不相信,我会休了她?」他问:「你不希望吗?」 寻奴不看他。「经过今日这番恳谈,我终於知道大哥为何坚持要休弃大嫂。」寻奴说:「原来是你以为我要对他们做些什麽。」 「不是……」他累,因为寻奴总是刻意要扭曲他的心意。若真要说他坚持休弃贵姝有什麽不良目的──是,他有,他希望没了贵姝,他的奴就可以回到他身边。这想望是天真的,甚至是愚蠢的,但他从没放弃过。 「真是可佩,大哥,你这种胸襟。」她高着声音讽他。「与转运使这般不合,原来是为他的安危着想。」 「不是,奴,你……」他哑喊着,伸手,想再牢牢抓着她的手、她的心。他好想对她矮下身段,哀求她对他施舍一些怜悯,不要再这样虐待他了。 「请不要再碰我。」寻奴却嫌恶地避开他的碰触。「很可惜,大哥,你从头到尾,一直误会我……其实,我不大高兴呢。」 她的逃,让他神色哀伤、苍白。 「你很遗憾,是吗?」她明知故问,挖他伤口。「但为什麽遗憾呢?因为你真以为我有什麽底细吗?而你却套不出?」 「对,我遗憾,为什麽我阻止不了你。」 寻奴斜着嘴角笑,让她看起来有些势利。「阻止什麽?我什麽都没做,有什麽好阻止的?」 肃离疲惫地说:「阻止你……把你自己的手给弄脏。」 寻奴不笑了,她硬着声向外喊。「靠岸。」 船身倾了个弯,震荡了几下,就稳在了岸边。船夫说:「夫人,靠岸了。」 寻奴不再多说一句话,匆匆钻出船舱,给船夫扶着上岸。 肃离本想靠着窗,目送寻奴离去,可他痛得没气力了。他抱着胸,弯腰,像受伤的兽蜷缩着颤抖,终於压不住这疼痛的爆发──像凌迟、像剥骨、像烙皮。 无离蜜的折磨,总在目睹寻奴离去的背影时,最深刻,最刺骨。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三 转运使的贪婪心眼,在第四回所下的订单上,崭露了。 在那之前,他们听到最多的风声是──那位管事老戋总是与转运使在酒馆、妓院里同进退,吃饭、喝酒、玩女人,关乎食色的钱,都是转运使替他张罗妥当。有一回,转运使得早退,老戋却玩得不尽兴,转运使乾脆地添了让老戋「住局」的银子,让他留住在妓院过夜,叫那红牌姑娘给他陪睡。听说那红牌本是不给住局的,是领家嬷嬷看在转运使的面子与银子上,才勉强的。 肃离听到这等事迹,很不安。他想老戋那尖嘴猴腮的模样,眼睛总是精明地转,像坐在棋盘前的老手,似乎老算计着别人的步数什麽。又喜欢巴着人说些奉承的好话,当然也特爱别人用同样的方式讨好他,没什麽气格,将大权给这样的人握住,寻家就像置身在随时会倒塌的矿穴里,岌岌可危。 转运使也很明白这点,便大肆地进攻,老戋果然马上沦陷。 「收回他的权,奴。」一日晚餐,他告诉寻奴。 贵姝与主母也在一旁,但他毫不避讳。自从在舟马上谈过话後,寻奴似乎被他缠打的感情吓着了,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靠近与接触。他能与她对话,便只有在这寻常的饭桌上。 「你说谁?」主母问。 贵姝似乎会意过来,愤恨地瞪他。「收什麽权?人家来稷漕,就是为了专事我爹的铜单!何况也不是我们跪在别人脚边求,这可是小姑这英明的当家亲自点下来的差事,你凭什麽说收?!」 瞧贵姝这激烈的反应,想必她也知道她父亲与那老戋私底下干了什麽勾当。 肃离不想再忍受这女人。他冷冷地说:「你住口,轮不到你说话。」 贵姝气得脸色青白,想驳嘴,肃离却已无视她,迳自与寻奴说:「外面的话很不好听,你再让他这样搞下去,寻家如何在你手上立足?」 寻奴从容的态度,显然也知道老戋在外头的风声,因此并不惊讶。她垂下眼,淡淡地说:「大哥说的是,我会好好劝劝他。」 肃离不高兴她这反应。「你在敷衍我?」 「不敢,大哥。」她抬头,笑看他,却笑得有些刻意。 半晌回过神来的主母这才插入了话。「是嘛!收什麽权?都谈好了。进铜程序这般繁复,好不容易有个便宜之道可行,你想让稷漕又来个铜荒,瘫痪全城舟马?」 肃离仍是直直地盯着寻奴。「你到底在打什麽心眼,奴?」 寻奴面无表情。 「若这事真有什麽底细,」他又说,说得有些咬牙。「那会是多麽歹毒的心眼。」 寻奴挑眉,不置可否的模样。 他再说,说得心切。「你才几岁?进寻家才几年?怎麽也染上这种毒?」就像那两个他最恨的女人一样。 寻奴叹气,放下碗筷,面色愁苦地对主母歉道:「主母,抱歉,女儿有点不适,想早退回房休息,恕女儿无法侍奉您漱洗。」 三人看着寻奴让奴仆小心地扶起,搀到门边去。 离开前,寻奴回头,竟是泪眼婆娑:「自己一番好心,被大哥这般误解,妹妹感到……很难过。」说完,便落寞地离开了。 「她真为我们家好!」主母的话语难得有一丝对她的疼惜。「你非得要搞得这个家乌烟瘴气?」 肃离看着主母,冷笑一声。「你也会说这种话。」 他又转头,瞪着贵姝,警告的口吻。「叫你父亲,适可而止。」 言讫,他也离席。 第四批铜货,在一个暑热天下,卸下了码头。 铜被铸成方便堆砌、搬运的长方块,一方块重约百两,每一块皆用竹皮打成的竹壳纸包好,每二十块堆一起,再用乾躁的、纤维极粗的树皮綑裹,以便防潮。大太阳下,河的腥味、工人的汗臭、体味,与竹木的青味混合一起,是一种难言的嗅觉经验。 这总共四回的进铜,意义皆非同小可,因此安抚使与转运使都必须到场监督作业,并确实签署相关奏报、验单。肃离便趁此时机,待在码头旁的官栈里,仔细地核对玉漕开出的进铜货单,与稷漕各部提交的用铜申请。他查得认真,汗珠结成串,沾湿了衣领,他也文风不动。 「没问题便可以用印了,安抚使。」转运使摇着蒲扇,摇摆着身驱进来,侍郎赶紧给他倒了一杯凉茶。转运使接过,喝了一口,凉凉地说:「这四回进货,哪一次不跟各部提交的申请一致?你防心何必这麽重,像查冤案似的仔细?」 「寻当家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不能不提防宵小,转运使大人。」肃离斜着眼看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行!」转运使拍桌,说得极为豪气。「若你帮我查到了,即使是我部属,也绝对依法重判,绝不宽待!如何?」 肃离不答腔,向一旁伸出手来,他的侍郎赶紧递上官章,让他用印。 「辛苦了,安抚使。」转运使得意地招来他的侍郎:「也给肃大人递杯凉茶,降降火气。」 肃离将茶放在桌边,没动。他看着转运使说:「近来听说转运使与寻家的管事老戋走得极近,经常同进退於酒馆、妓院等场所,是吗?」 转运使却不回答他,反而是对他们的侍郎说:「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安抚使是多清明的官,都不知道有些部里的事都得在酒馆、妓院才谈得成!」 转运使与他的侍郎大笑几声,肃离的侍郎只敢在长官背後牵牵嘴角、意思意思。 肃离不理会他的嘲讽,仍是认真地看着他,直到逼出他的正经话为止。 「所以,我当然得带着老戋到处跑。」转运使这才说:「你不知道各部申请用铜都是在酒席上提出的?事後才提交正式的奏报?我不想耽误各部用铜,这罪我可担不起,是故老戋势必得时时刻刻待在我身旁,听清这些数目,回去好马上向玉漕的囤仓送单。」 「是吗?」听转运使说了那麽多,肃离只是这样冷淡的一句。 「贵姝说你最近疑心病很重啊。连你以前最心爱的妹子都要怀疑。」他挑衅地说:「安抚使,你真病啦?」 肃离知道从转运使身上套不出话,便无言地离开了。至於对方如何污辱他,他似乎都无感,彷佛他此生最重要的事,是要揭露这一切阴谋,阻止寻奴继续沉沦。他的气力、他的精神,只肯花费在此。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四 他来到码头上,眼睛巡了一遍在运船与仓库之间忙碌穿梭的人群。他看到老戋在高处监督,神情得志,以为自己已站上了转运使的地位了。往下,他又看到一名作侍郎装扮的男人在颐指气使地吆喝着一班工人,甚至出脚踢了一个只有十六七岁、手脚不大俐索的青年,踢得那青年重心不稳向前跌,百斤重的铜全压在他背上。肃离皱眉,不忍。这重重一压,可把那青年的胸骨全给压碎了。 一班工人全对那侍郎怒目相向,可侍郎似乎有势可仗,一点也不怕闹事,下巴仍抬得高高的。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年大叔这时赶紧跑过来,撵走那一批火怒的工人和伤者,弯腰、搓手,涎着嘴脸向侍郎赔罪。侍郎嘴巴连珠炮似的动着,工头听了大惊失色,赔罪赔得更殷勤卖力。 肃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招来他的侍郎。 「大人?」 他指着老戋、那侍郎还有工头,说:「把那两个人的名字还有此三人的生辰年月,查出来,申时前我要看到。」 隔日下朝,肃离没立马回府,而是独自来到一条街市。这街市在早晨时是一座贩售菜蔬谷物的耕市,现下黄昏,没有摊贩喧嚷的吆喝,没有妇人讨价的强势,摊档的承板也没了鲜翠的果物颜色,却沾满着闻腐而来的飞蝇,吃着黑糯黏腻的脏臭。 肃离挪开一张摊板,走进一条曲窄的陋巷,走了几步,右侧巷壁开了一口洞,洞里养了一阶向下的梯子。他顺着下去,下到了地库,那里贴了一扇拱型木门,他敲,然後等着。 一个腰围着蔽膝、手套袖笼、作学徒打扮的年轻夥子开了门。他打量肃离。「我师傅不在,你是要订货,还是已订了货?」 「昨日订的。」肃离说:「蛛师请我今日来听。」 学徒翻了翻钉在门边的备忘录,再问:「客人是?」 「肃离。」 学徒让到一边,让肃离进来。「师傅有交代呢,请进。」 这蛛师的工坊很小,像个农家储酒的土地窖,只摆得下一只半张叠蓆大小的做台,还有一张给客人坐的凳子。但做台後方与上方,却镶了多扇约盘子大小的小门,门上都刻写了编号。而门柜旁还钉有一座小神龛。 肃离掏出据子,交给学徒。他走回做台後边,照着据子的订号,寻着小门上的号码。 「你师傅呢?」静下的当口,肃离随口问。 「早早回去歇了。」学徒一边找一边说:「最近生意忙,光牵理蛛丝,就忙得他老眼昏花。」他还看了肃离一眼。「近日挺多官人在追政敌的行踪呢。」 肃离哼笑。「这种事,应当从来没少过。」 学徒在左上的边角找到了门,打开,里头安了数十个缠满丝线的线轴,线头开端俱绑着小纸签。学徒找到了三个分别写着「戋贝」、「青衢」与「包羊」的纸签。除了老戋的名字他早已知晓,後来经侍郎查出,他才知道那颐指气使的侍郎叫青衢,跟着转运使有三四年了。而那工头则被取了个俗气的名,父母大概希望他一生都有羊肉可吃。 找着了这三只纸签,便见学徒将线头拉出,缠上做台上的一座由两个轮轴、一只把手组成的机具,这机具老旧,轴轮上满是涂润的黑油渣渍。学徒将线缠上左轮,右轮的轴上则已缠着细纸卷待用。备妥,学徒便开始转起把手,两个轮轴一块动了起来。 丝线被左轮卷了起来,相反的,右轮的纸卷却卷了出来,并且打印上一些长短不一的墨迹。学徒观着墨迹,一边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其间还翻了一本起了毛边的旧书,查明一些他不懂的印迹。在他们这一行,这些印迹被通称为「马迹」。 肃离看着,说:「你师傅一摸蛛丝,就知道里头是什麽了,根本不需印出马迹来。」 学徒赧然。「我这学徒只做一年,有些马迹还要翻书呢。我没师傅那般厉害。」 肃离等了盏茶时间,才等到学徒将这三人的马迹翻成文字给他。 肃离迫不及待地将这三人的行踪凑在一块核对。 「这是三人全部的行踪吗?」肃离问。 「是的。」学徒指着左轮上的蛛丝。「这蛛丝的量的确是五天份,昨晚您的单来得晚,可师傅只花两个时辰就把蛛丝理好了,就是因为您要查的时间不长,名字、生辰年月都完整的缘故。这三人又待在本地,因此蛛丝很好理的,不像一些出到外地去的人,他们的蛛丝就容易断掉了。」 肃离付清了费用,离去前,学徒特别交代:「师傅说,求这些东西,是给求的人自己保身避危用的,绝不是去干扰对方。您心里知道这三人将来的行踪就好,可千万别去打扰他们。若乱了,就是犯了泄漏天机的罪,您我都担不起啊。」 「我明白。」肃离说:「你师傅昨天已经把我告诫一遍了。」他看了一眼供在柜旁的神龛,鲜花、蔬果、香烟无一不少,是这陋室中保持得最乾净整洁的小地方,可见他们对这尊神明的虔诚。 蛛师这职业之所以搬不上台面,只能隐藏在这种陋巷地窖中,便是因为它是一个以钻人隐私、偷窃天机为活的无道德行业。他们也自知理亏,因此拜神拜得比任何一家庙祝还勤,口头约束也做得比任何一个行当还严谨。听了几次,就觉得罗嗦琐碎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五 戋贝、青衢、包羊这三人,身分地位的差距十万八千里,除非是工作,这三人没有理由该凑在一块。重新审视这三人往後五天的行踪,肃离更是深刻感觉到转运使的老奸巨猾。 他差了一名跟了他三年、他十分信得过的侍郎,在大暑月廿五日──也就是离第四回铜货进港的後四日──三更时,留宿港边官栈。 隔日一画卯,那名侍郎便奔来向他报备。 他压低声音说:「大人,您说得真准!」 肃离静静地听。 「昨夜三更在庚号码头那儿,真有一批工人卸货。」侍郎说:「我查过了,那艘船廿三日就进港,理应货都卸空了,而且三更时辰,码头的人都下工了,怎麽可能登记任何卸运工程?一定是青侍郎买通关系,他们才能在那时候进场作业。」 「戋贝、青衢、包羊,这三人都在场?」肃离问。 「是,老样子。」侍郎凑到肃离耳边,耳语道:「而且他们卸下的铜货,比依正常管道向寻家订购的,多出了一倍!」 肃离瞠着眼,心头怒火在烧。他喊:「备舟!」 他匆匆来到寻家在稷漕开办的办事所,不等夥计向里头报备,便闯进了内院。这时寻奴正与分掌柜吩咐事情,见肃离虎虎地闯进,面色微沉。她只好让分掌柜先出去,并请夥计端茶进来招待。 「马上收回老戋的权力!」肃离不拐弯抹角,直接说。 寻奴一边收拾案上的摺本,一边淡淡地说:「大哥,他又没干什麽事,我凭什麽收回他的权力?」 「你知道你给寻家养了鼠患吗?」肃离激动地说:「老戋他──他和转运使狼狈为奸,从你寻家的囤仓里私运两倍的铜货出来,你知道吗?寻奴!」 寻奴平静地听,没马上回话。厅内,只有肃离激喘的呼息声。 最後,寻奴轻声应道:「是吗?」她在砚台上沾了些水,惬意地开始磨墨。「好的,我日後会注意。谢大哥提醒。」 肃离震惊地看着她的反应。 「你知道外头的风声已经传成什麽样了?」他再问。 寻奴仍是细缓地磨着墨,无动於衷。 「他们说:『捧银两,找转运,作铜主。』我本来不懂意思,这事查清了才想通。转运使已经坏了玉漕的律法,私下售铜,赚取佣金,而这笔私铜的款甚至是进了老戋的帐里,玉漕的大掌柜可能永远不会知情,如此你还不阻止?他会有这次,一定会有下一次!」 「大哥。」寻奴终於抬眼看他。「转运使前三回进铜,皆中规中矩,确实用在稷漕各部,老戋也如期向玉漕大掌柜报备登录,想必这回也是一样。何况那是道听涂说,没凭没据的,我拿什麽去质问转运使?这样岂不是又要坏了贵肃二家的平和?」她笑一声。「何况,你们才是官府的人,我根本没权力查这种事。」 寻奴的漠然,让肃离忽然无力了。 他皱眉,问:「你到底在想什麽?我不懂,奴……」 对他话中的苦,寻奴毫不在意。「大哥官大,人事繁忙,不需懂我这种市井小民的微小心思的。」 「你觉得你查不了,是吗?」肃离冷着声说。 「这是实话。」寻奴说。 「我给你查出来。」 寻奴无声地看着他的坚决。 「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说完,肃离撩起袍子,掉头就走。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六 独叔沿途问了几个矿工,才找到了霍田给的那个地址。这地方离指标街略远,深处陋巷,若没在地人指明,不知那看似死角的弯角处还能再钻进一条羊肠小径。 钻进小径,走了一阵,街路逐渐阔了起来,行人也多了,可恍惚间,他们以为置身在异国国度。不但此处来往的行人肤色极重,口中更操着奇异的语言,说得又快又曲,他们听不懂,只知道这语言的尾音总夹带着「尔」、「怒」、「替」、「耶」等音。 独叔好奇,问主子:「二爷,他们是哪里人啊?不是本国人吧!」 「你知道北方有个峞国吗?独叔。」主子说。 「知道,隔着涯海再过去,就是峞国。」 「他们是峞国人。」主子轻声地说:「玉漕人偏爱用峞国人做家仆或杂役,听说廉价,使起来省钱。」想了想,又说:「以前舰上专事理绳或下锚等粗活的杂工,就是买断的峞国奴隶。」 禁汤北方,隔着涯海,有一个叫峞国的国家。女皇山鬼,年仅十六即登基。然而不论这个国家由何人做主,始终处於政局不稳、环境落後、百姓贫苦的窘境,因此峞国人民只好远渡涯海,到禁汤二国北境寻求头路,男的作粗重的杂役,女的当低下的家仆,即使工资低廉,可在这儿忍苦做三年,仍能让他们回国起一栋砖房养家,一般,峞国人只住得起用树皮搭的屋子。 独叔说:「二爷,听说在他们的国家,男女是拿刺青的纹路做衣服的,是吗?」 「没错。」 独叔看着沿途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黑肤人,听他们拼命地讲着粗糙杂嘎像鸭鸣的语言,脸上不禁有些嫌恶、鄙夷。「那去到峞国,岂不是男男女女都衣不蔽体的?」 「独叔,他们还是人。」主子不大喜欢他这样评论峞国人。「别这样谈论他们。」 独叔赧然,悄声说:「抱、抱歉,听他们说话,不免有些烦躁。」 「这大概就是北穷州俗称的『峞街』。」主子环顾,看到整条街俱充斥着黑肤人、峞国话以及峞国字,反倒是他们两个白肤的禁国人显得突兀。他说:「听舰上的奴工说过,他们一轮到例假,上岸件事就是到峞街,吃家乡菜,讲家乡话,这是他们在禁国的家乡。」他看着独叔,再说:「你想想,北穷州多大,可峞街屈指可数,他们也只有在这里可以说家乡话啊,独叔。」 独叔被说得更愧。「明白、明白……」 说着,这时,他们被一个黑肤小女孩给拦住了。 「爷,买个花吧。」小女孩拎举几朵白色、开得像铜铃似的兰花,咧着不属於她这年纪该有的讨好笑容,向他们兜售着。 这小孩,十来岁的个头,背着比她肩膀还宽的藤篮子,篮里堆着白、黄、紫红的兰花,给香烟薰过的,因此散着一股檀香气味,虽香,却俗得有些刺鼻,不耐闻。小孩肤黑,看不出露在脏麻衣外的脖颈、手臂上的污,到底是天生的肤色还是多天没洗尽而积累的垢,可他们都闻到了她身上怪异的体味,也看到了她毛躁乾涩的头发上白点斑斑。 这体味混着兰花俗劣的香气,是贫穷、低贱的气味。独叔忍不住退後一步。 小女孩见独叔想走,更卖力地说:「前头有供駮的庙,很灵的,爷买了花去供吧!少司命大人会保好人平安的!拜托。」 「我们真不需要,谢谢你啊。」独叔说,想拉着主子走。 主子却站在原地,开始摸索腰带、衣襟。女孩看他一副找钱的模样,嘴巴才笑出了一点像孩子的开心。 独叔拍拍额头,叹了声气。 主子掏出几张兰票。「我只有兰票。」主子看他。「独叔,你可有铜板?」 独叔也上下摸了摸。「没有,二爷。」 「没关系,爷,我能找你钱。」孩子把她腰带上的钱袋倒翻出来,里头可能是她这几天所赚的全部财产──几张又皱又潮的竹纸,面额小得连商家都不用的铜板──少得根本无法将他们的兰票找开,可她还是很努力地曲着手指算着数儿。 主子却不等她算,直接将三张兰票放进她篮子。小孩惊愕地看他,他说:「能买多少,就给我吧。」 小孩还是呆愣,偏头,看他。 主子也偏头,看她──温柔地。「怎麽了,嗯?」 结果,独叔便捧着一篮子的兰花,陪主子继续寻找霍田所说的地址。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七 那地址是一家躲在小巷尽头的小舖,舖子的屋檐上垂满了枯黄的藤,让舖里阴阴暗暗的,吃不到光。舖中陈列着一台台用杂木钉制、高及天花的货架,架上的货物用各式乾树皮、竹壳、麦梗或晒乾的姑婆叶扎裹,让人不知卖的是什麽玄机,而挂在架台上的牌子,写的正是地道的峞国文字,大概只有峞国人明白他们能怎麽在这小店里找到他们需要的货品。 他们一踏进舖里,就隐约听到有谈话声从深处传来。这话声不像一般的聊天,反倒有点像念诵文章似的,一字一句地进行,缓慢而正式。 小舖掌柜看他们的面孔、装束,分明就是禁国人,脸上堆起疏离与戒心。「有什麽事吗?」掌柜也是峞国人,操的穷州方言有着浓浓的峞国腔。 独叔庆幸,主子不是穿官服来的,否则这掌柜还会以为他们是来查什麽案好刁难他。 「午安。」主子倒是始终和气。「我想找一位叫『阿江』的姑娘。」 掌柜皱眉,马上说:「我们这里没有叫阿江的禁国人!」 主子一愣,又好声好气地说:「我知道,我要找的是峞国人。」 「我们峞国人不会有阿江这种用来叫猪狗的名字!」 他们这才明白,掌柜面上的疏离、戒心,是出自於对禁国人的敌意。 主子只好掏出霍田写给他的小纸,看了仔细,再问:「抱歉,那请问,『将扶尔』在吗?」 禁国话念起峞国人的名字,就像峞国腔说禁国话一样别扭。掌柜不屑地一笑。 独叔面色不豫,但主子仍不以为忤。 掌柜用峞国话朝舖里头喊,他们只听得懂「将扶尔」这个字。 一直萦绕在舖里的吟诵声打断了,舖里安静了一阵。接着他们看到有人掀开一道门帘,疑惑地瞧着。那是一张峞国女性的脸,轮廓深,眼睛大,肤黑衬得她眼白更清,眼珠子反倒小了,警戒地瞪起人来,更有力劲。 掌柜指着他们,继续用峞国话与女子对话。 女子想了片刻,硬着声问主子:「你是谁?」她的禁国话溜快,腔调不显,看来已在禁国待了好一阵子。 「在下姓肃名离,稷漕人士。」主子有礼地向她欠身,对方虽熟禁国话,但他仍一句一字缓慢而清晰地说:「请问,您是将扶尔?」 「你找我做什麽?」女子又问。 「您曾在寻家做事,是吗?」 「是又如何?」 「有一些事,想请教您。」 女子仍待在门帘後,没有出来的意思。「你要问什麽?」 「我们能到点心堂谈谈吗?」 不料女子直接回绝。「不要。」 主子静静地看她。 「我上不了富堂,你下不了工堂。」女子说:「去那种地方做什麽?」 掌柜也在旁边帮腔。「那是你们禁国人,尤其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待的地方,才不欢迎我们咧!她在忙,不想谈,请回吧!」 「那我们在这里谈,行吗?」 他们以为他们与禁国人作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没想到主子比他们更执着。 女子再拒。「不行,我现在在忙。」 「我等您忙完。」 女子终於不耐。「你到底要问什麽?我奉你们禁国人的公,守你们禁国人的法,还有什麽要给你们禁国人去嫌的?」最後,她嗤了一句峞国话。 独叔觉得她在骂他们,疑惑地看着掌柜。 掌柜幸灾乐祸地说:「她说:『滚出我们的峞街!』」 「岂有此理!」独叔也气了。「峞街也是建在禁国的国土上啊!」若主子不在,他可能会再骂一句:有种不要来禁国赚我们的钱! 「独叔。」主子止住他。「你先到外面等我。」 独叔欲言又止,主子神色坚定。「快去。」独叔只好郁郁地出去。 主子问她:「您在这儿工作?」 「没错。我很忙。」她再强调。 掌柜补充:「她在帮同乡写家书,里面有三四个在等着念给她听咧,你别耽搁她时间。这有收费的。」 女子为了证明,特地把门帘掀开,小室里头的确又藏了三四个肤黑的峞国人,他们都张着惊恐、戒备的眼看着主子。 「你快走,我要忙了。」说着,女子钻回小室,放下门帘。 「将扶尔!」主子叫住她。「怎麽算?」 「什麽?」将扶尔又探出头来,苦皱着脸。 「价钱怎麽算?我付你钱。」主子说。 掌柜替她说:「算时间的,半个时辰两张竹纸。若要讲究词藻,得加一倍。」 将扶尔再不客气地补一句。「我不想接,却硬要强迫我,再加两倍!这就是我的行情!」 主子掏出五张兰票,放在掌柜的台上。「够吗?」 掌柜瞠目结舌,想收,可又畏怯地看了一下将扶尔。 将扶尔嘲讽一笑。「你们禁国人很爱用钱压人嘛!」 「我只是不择手段。」主子把她的嘲讽当赞美。 将扶尔被如此一激,冲出门帘,到台上一把抓起兰票,高着声说:「好,有钱赚,我何苦跟钱过不去!我还得付这家伙场租咧!」说着,她扔了两张兰票给掌柜,掌柜涎着嘴脸赶紧将兰票折平收好。 「你们里头的人,等等呵!」她再高着声音喊:「付钱是客,付大钱是贵客,贵客优先,敢问贵客要什麽?」将扶尔故意说禁国话,像是要激怒对方。 主子无动於衷,望着她的眼神,有一种穿透,使对方的虚张声势被一览无疑。 「对,我曾在寻家帮佣。」因为心虚,将扶尔说得更大声:「我服侍那废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得老待在他身边,从没少过一顿挨打,我对他最清楚不过,你随便问吧!连他在床上有什麽癖好,我都能答得出!」 「你跟他上过啊?」掌柜插话,表情猥亵。 「刚耳怒!」将扶尔喊了掌柜的名字,毫不客气地搥了他一拳,接着连珠炮地用峞国话骂他,骂得掌柜都无地自容,赶紧举手投降。 等将扶尔歇了口气,主子才说:「我不是要问寻越。」 将扶尔瞠大眼。「娘的,我就服侍那废人,你不问他,你耍我啊!」 「我要问寻奴。」 将扶尔一愕。「那女人?」 显然将扶尔对寻家的人没一个有好感,若他问到寻培,她大概会反问:「哦!那奸人?」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八 「我要问你,她这三年来在寻家的生活。」主子说。 将扶尔闪避他执着的眼神。「她不是由我服侍,我对她不清楚,没什麽好说的。」 主子看出她有话藏在心里,又掏出三张兰票,放在柜上。「我加钱给你,你说。」 将扶尔把那三张兰票推回去。「你不要以为峞国人都像他刚耳怒一样贪钱!」她瞪了一眼那像豺狼似的盯着钱票不放的掌柜。 「我只是要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主子冷冷地说:「有这麽难吗?」 独叔在外头听着一切。知晓了峞国人在禁国的境遇後,他能明白峞国人为何对禁国人这般疏冷,但这女人也太倔拗、蛮横了,真让人不敢同情。他听得出来,连主子都有点动怒了。 舖里一阵尴尬的宁静。 最後,将扶尔冷哂一声,收下那三张兰票,却又伸手,讨道:「好,我说,可这消息珍贵,价钱高,要收十张兰票。」 独叔受不了了,要冲进来。「你这女人,给我适可而止!」 「独叔!」主子喝止他。 独叔气得发抖。 主子再添七张兰票,压在柜上。「你点一点。」 「我帮她点!」掌柜舔了舔手指,开始算钱。 将扶尔睨他。「你先说,你是那女人的谁?」 「我是她兄长。」主子答。 将扶尔眼睛很利。「你骗人,单纯的兄妹,才没你这种执着!何况你们一点也不像!」 主子看着她许久。 「我也要听你心里的实话。」将扶尔拿他的话嘲笑他。 主子说:「我是她爱人。」 舖里又陷进凝滞的静默中,连那贪摸着钱票触感的掌柜都张着嘴呆着。 将扶尔咳了一声,说:「你确实是说实话。」 「那你可以回答我了吗?」 「算好了没?」将扶尔却是问掌柜这问题。 「我这儿七张,你那儿三张,确实是十张。」掌柜回神,嘿嘿笑说。 「好。」她抬起脸,叉着腰,一副高高在上的,像是将奴隶踩在脚底下的主人一样。她高声说:「我讨厌她。」 主子僵着身子,等她继续说。 「她是个虚伪做作的女人,让我觉得很恶心。」说完,她又停了一阵。 「就这样?」主子硬着声问。 「喔,还有。」她补充。「你刚刚说,你要听我的心里话,瞧,我还有心里话可以勾出来告诉你,可是呢,那女人啊……连心里话都没有呢!」她斜着嘴角。「既然没有心里话,她说出的话,自然都是假话──对那废人是,对那奸人是,对下人、对每个玉漕人,也都是!」她凉凉地下了结论。「可怜啊,为了讨好每个人,她对自己都不诚实了。」 「还有吗?」主子的声音几乎是咬牙绷出来的。 「就这样。」将扶尔说:「坏话多说无益,总结起来,就是这样。」 这麽丁点儿蠢话就要十五张兰票?!她简直就是把主子当猴儿耍!独叔气愤地想。 「那谢谢了。」连主子也火得不想多说话。「不叨扰。」他僵硬地对两人欠身,掉头就走,动作有些失了分寸的急促。 一转身,他险些撞上一个急急冲进舖里的小孩。眼见那孩子要向後跌去,他赶紧弯下身、伸手去扶。 孩子见是他,毫不生疏地开心叫道:「爷!」 原来是方才卖兰花的小女孩。 心头虽火,可这孩子无罪,主子还是强牵着嘴角笑。「又见面了。」 「放开她!」将扶尔倒是一急,峞国话脱口而出。她冲上前,把女孩从主子手中抢过来,好像嫌恶他的碰触会弄脏女孩似的。 主子观察她们的长相,并不像。他问:「你女儿?」 将扶尔没理他,迳自用峞国话与女孩交谈。他看到将扶尔完全没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样子,对女孩说话倒有了几分母亲的温柔与耐性。她推着女孩进舖,命令了掌柜几句,似乎在叫他弄点吃喝给女孩。掌柜摇手不肯,拇指、食指对着女孩搓着,势利的嘴脸似在嫌女孩没钱。这时将扶尔的气势又张拔了,冲上去指着他鼻头骂,还把掌柜手上的七张兰票抢过来,打他的脸。又打又骂的,终於把掌柜的头压低了。 「不用!不用!」女孩拉着将扶尔,拿出一张兰票,指着主子,用禁国话说:「那位爷把我的花全买走了,我有钱。」 将扶尔一愣,抬头看着主子,瞠大的眼不知是震惊还是羞怒。 主子趁她还未发怒时,说:「她靠劳力赚钱,我刚巧路过,便作了她的客人,并不是施舍她,请不要误会。」 主子先拆了她的招,让她的脸一阵通红。 主子也不再多说,神情郁郁,默默地要走。 独叔知道,将扶尔的那番话,伤得他很深。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九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九 「爷,等等!」女孩叫住他。 他们停下脚步,转身看那女孩。 那孩子给了掌柜兰票,掌柜从台後的一只笼扇里拿了两只巴掌大小、用姑婆叶包裹、草绳扎紧的小包给她。她跑过来,一人递上一个。独叔接在手上,感觉还温温的。 主子用眼神询问她。 「打开来,很好吃!」她眼睛亮亮地说。 主子依言解开草绳,打开皱巴的姑婆叶,里头包着一只用生抽与糖渍过的豆皮。豆皮鼓鼓的,因为里头塞着小米与一团乳白、肥润的东西。 独叔也打开,吃了一口。女孩问:「好吃吗?」 味道是不错,但那团乳白物的口感有些黏腻、泥糯。他问女孩:「这团东西是什麽?」 将扶尔有点兴灾乐祸的样子。「是树虫!」 独叔要吞不是,要吐也不是。 「我们峞国人可吃不起你们禁国人的蛋肉。」将扶尔哼着说:「只好吃我们自家大树产的树虫乾。」 掌柜也笑笑地加一笔。「这树虫乾虽是晒成乾货运过来的,可用豆汁发起来,就跟新鲜现采的一样。」 女孩看独叔的脸色都青了,有点失望。「不好吃吗?」 独叔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看她天真的神情,他也明白这孩子绝不是捉弄他。 主子则当着女孩的面,大口咬下这鼓胖的豆皮,专心地品嚐。 将扶尔又是那惊诧的脸。她以为在知道这东西是什麽之後,这富贵惯的人可不敢吃呢! 「很好吃。」主子对那女孩说:「不过树虫有点腥腻,吃不太惯。」 他很诚实,不是敷衍的诱哄。将扶尔皱眉,五味杂陈。 主子摸摸孩子的头,道谢:「但还是谢谢你,让你破费,请我们吃如此难得的东西。」 女孩害羞。「……我、我才要谢谢爷帮我买花呢!」 「的确很难得!」将扶尔这才回过神,把女孩拉回身边。「这孩子自己每旬月才敢吃一回这麽奢侈的东西,却一次请你们两个,你们要感谢她的慷慨!」听她的口气,好像有点吃味。 「告辞。」主子欠身道别。 将扶尔似乎习惯别人与她迎战,遇到总是无动於衷的主子,她表情尴尬。 独叔走前,嗤了一声。「女儿怎麽还比母亲懂事咧?」 这句话被将扶尔听到了,她像见血的狼一样兴奋,上前对独叔冲道:「谁说我们是母女?」 独叔被堵得讷讷的。 「我们峞国人不能照顾自己人啊?一定要是血亲才能像家人吗?」将扶尔又叨叨地念道:「你们禁国人老喜欢把自己的观念灌到我们头上,我们不照着你们的想法做,怎麽?就看不起我们吗?」 主子转过身,深深地看着将扶尔。 将扶尔被他看得羞窘,似乎也在此刻平静的注视里,才让她发现──眼前这男人,其实是很英俊、很优雅的。 「……干、干嘛?」她吞吐地问。 「对,你说的是。」主子温温地笑了。「我很羡慕,你们能这样,对彼此坦承,毫无顾忌的,爱着彼此,像真正的家人。」 说着,他的眼睛晦暗了,笑得有些忧伤。 「这样,多好呢……」他轻轻地说。「多好呢。」 那深沉的忧郁,终於让将扶尔哑口了,再也骂不出一句粗话。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九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 当那事情发生时,他被困在一场每旬月例行的部会上,耐着性子听众人对转运使的歌功颂德。当然,安抚使惯例列坐於转运使身侧,因此,他也必须容忍这些虚浮的赞词加诸在自己身上。 「真是多亏转运使的运筹帷幄,让稷漕平安地渡过铜荒啊!」 「也亏得安抚使令妹──寻当家大力协助,才能让危机顺利解除。」 「寻家是关键啊!想必两位私底下也花了不少气力游说斡旋吧!」 「不只斡旋有功,下官认为,此危能解,实在是转运使不偏不私、公公允允的配置!」 「说的是!若无转运使仲裁,四成配额,怎够化解官民两方的饥渴?」 「诸位,今日我部也接获了穰原工部赞扬,称说这批新舰造得极好。据三川前线奏报,这批武力一上线,汤国川军都略微忌惮了!」 现场传来掌声与叫好。 「诸位大人客气了。」转运使站起来,拱手答礼,谦让道:「此事今日能解,也亏得诸位大人信服贵某安排,极力配合,方能有这般化解之局。」 「转运使才是谦虚了!」 又是一番无聊的称颂、推让。 相较於四周的热络,肃离显得异常漠然,面无表情,身子斜倾在几上,有一种坐在戏台下观戏的隔阂感。 言辞空泛了一阵後,转运使才导入正题。「方才说到工部来函,我部也接获一道命令。事实上,不瞒诸位,当第三批铜货由飨田川进港时,贵某给穰原的陛下呈了一封私摺。」 众人譁然。肃离抬眼,盯着转运使。 「您给陛下说了什麽?大人?」有人问。 「贵某向陛下陈述了一道理念!」转运使铿铿然地说:「经过这次铜荒後,贵某深感舟行荒废给百姓带来的不便,尤其我穷州全境为水,若无舟、无渠,我穷州人该如何为行?各地粮食该如何运达?各路货品该如何畅流?」 「是、是……」众人应和,认真地听。 「这次铜荒,让全州舟马无法动弹,但只要能拿到铜,即可解决。」转运使说:「但渠道呢?」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猜道:「渠道的淤塞吗?」 「正是!」转运使拍手,他的侍郎赶紧在他身後撑起穷州的舆图。他比着舆图上那大小宽窄、密麻如织纹的渠道线条,说:「我稷漕境内,有五百余条渠道,本县境内,则有二千八百余条,而全穷州加总,更是上万有余,可谓四通八达,连饶州的驿道都没我穷州周全。此等规模,从百年前汤国发大水以来,就逐步积累下来。可诸位知晓吗──」他加重语气,严肃地环顾众人:「真正堪用的,却仅止於六成!」 「实在是上游雨水过旺,把泥沙都冲积下来了。」有人补充。 「某些深山之处,明明有渠道可达,却因淤积而无法舟行,必耗费人力、马力采取陆路,然深山路危,也时常发生坠山等憾事。」转运使弓指,敲打着舆图某处。「若我们打此刻开始,就来疏通各地渠道,岂不是造福广大百姓与万世後代?」 转运使顿了一下,深吸口气,再说:「其实,贵某向陛下陈述的理念很简单,只是希望货通穷州、财物畅流,百业适得其所、庶民平安和乐,如此而已。然而这一切最基本的开始,不就是『路通』吗?」 「陛下最後怎麽说呢?」 「陛下认为……」转运使再次巡看众人,语气铿锵有力。「贵某的理念与祂极为契合!」 这番话再次掀起一片如雷掌声与欢语。 「因此陛下已下令,要贵某与各部拟定具体方针,亲自上穰原与祂会报。」 对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来说,能被少司命陛下钦定进京面圣,是其仕途上的一大荣耀,因此众吏有的羡、有的妒地,恭贺着转运使。 「大人这般有远见……」有人甚至说出了这句话:「打不定主意,陛下就选您作江流侯呢!」 现场更是喧闹,为这新开的局面。 这时,肃离说话了。他定定地看着转运使。「所以,大人,今日这场部会需论的,便是这『路通』的具体执行事宜,是吗?」 他话说得冷静且冷淡,浇熄了不少人的兴奋与妒意。 转运使得意的笑容也凉了下来。「没错,安抚使。」 「您能说说看,您要如何『路通』?如何清渠?」他开始诘问。 「清渠,自然是用船、用舟马、用清渠舡,载着工人,去一一捞清川中淤泥。这不是常识吗?安抚使。」转运使哼笑一声,也有一些偏袒他的人跟着笑。 肃离不为所动。「但您是否知道,清渠舡既重且大,钮眼所耗之铜比一般民用舟马更钜?」清渠舡是一种平底、长型的大船,一船可载五十余人及千石淤沙。 转运使瞠眼,一愣。 某些官员恍然大悟。「是呵,清渠舡上得备盛淤泥的土筐,河段的淤泥清完,清渠舡吃水也甚深了,若没耗上大量的铜,驶不上岸呢!」 「铜荒的确已解。」肃离冷冷地说:「但下官不知,此刻用铜,已有余裕到足以开动这般耗铜仅次於军舰的船只。」 转运使的脸色一阵铁青,他赶紧转移话题。「安抚使的意思是,清渠一点也不重要?你宁愿先民开辟的渠道被泥沙淤积而荒废?宁愿百姓走行险路而遇危?这就是你的意思?你的立场?」 「你别转移话题,转运使。」肃离硬着声说。 「不然你是什麽意思?」 「清渠并非不重要,但为何你非得挑此刻去做?你必须知道,民间铜价仍居高不下,稷漕舟马尚有四成驶不离岸,转运使贸然将大量用铜施在这番大工程上,岂不是有好大喜功之嫌?」 「你好大的胆子,你忤逆陛下的慈悲?」 「此事不成,穰原最後怪罪的会是全穷州官吏!」 两人争锋相对,揭开了事实真相,让在场官员各个惶惶不安,方才那士气被提振的场面,显得很虚妄。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一 转运使觉得脸皮像被剥了一层,脸都辱红了。他吸口气,稳着身段说:「用铜之事,安抚使不必担心,贵某就是有余裕,才敢禀报陛下。」 「转运使这五回向寻家的进铜,以及各部之申请与出用,下官都有过目。」肃离犀利地说:「下官实在看不出,转运使所谓的余裕何在?」 在场某些人觉得此话有理,态度谨慎了起来。「是啊,贵大人,此时实况紧绷,我们还是就实际处着眼吧。」 「瞧上回军舰造不出来,工部把我们葺舰司骂得同狗似的!」 「稷漕的囤铜负荷得了吗?」 「这得从长计议啊。」 「等等,等等!我们先听贵大人解释,再来反驳这提议也不迟。」显然是支持转运使所属派系的人说:「大人都有办法只手配控全稷漕用铜,想必也早为这清渠舡的钮眼留了一手,才敢向陛下陈述这般大的远见。大家静下来,听听吧!」 大夥安静下来,目光再次焦聚於转运使。 转运使迟迟没有开口,眼神犹疑。那位幕僚或许是想为他解危,却不知转运使根本没打算在这场部会上解释这清渠舡的钮眼来源。 肃离看似在读今日部会的纲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像提起天气般的随意:「下官近日听说,有私铜在民间以高价流通。」 转运使恼羞成怒地瞪他,似乎心里有数,知道他在针对什麽。 「什麽意思?肃大人。」众人震惊追问。 肃离抬眼,大胆地迎着转运使想把他剐死的眼神,说:「转运使进铜一事,寻当家已全权交由戋管事负责,但显然这名戋管事私下进了好几批用铜,俱忽略了向寻当家或玉漕的总掌柜报备的程序。敢问转运使可知晓此事?」 转运使此刻完全处於被动的劣局,他只能顺着肃离的话,也佯装惊愕。「这、这可当真?!」 肃离垂下眼,读着纲程,还是那样云淡风轻地聊着:「下官还听说,戋管事时常与转运使出入酒馆、妓院应酬,哪一部司需要用铜,直接在酒桌甚至是美人的怀抱下向戋管事说明了,这货单,就成了。可这货单,却也不列在玉漕拨予我稷漕的四成配额中。」 他又抬头,环视众人一周,发现有几个官员一对上他的视线便心虚了,赶紧低头,学他读纲程。 他再说:「不但玉漕大掌柜不知情,我官府也无纪录,试问,戋管事所进的这一批又一批的私铜,该如何清算?该如何界定?」 「这事,我会同他问清楚!谢安抚使提醒。」转运使的声音略抖。 肃离笑着。「那可得尽快,转运使。」他说:「据说这些私铜都以极好的价钱卖给富商作囤货之用,至於那付款的票子,就不知是给谁中饱私囊了?这事若拖得越慢,这帐可就难以查回。」 「贵某,一定,好好地查!」转运使咬牙切齿地说。 「转运使也得仔细注意。」肃离眯着眼,那表情看在转运使的眼里竟是如此诡奸。「你所谓清渠舡的钮眼……小心,不要上当,可别用到了这非法的私货上,到时,难以与陛下的慈悲交代。」 大厅内,气氛凝滞,众人屏息。 忽然,有人急敲着门,声响在这安静的室内放大,有如雷轰,各人俱是一惊。 杂吏去应门,压着声抱怨道:「做什麽呢!大人们都在开会咧!你太打扰了!」 肃离偏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侍郎。 侍郎白着脸,冒着汗。「急事!我有急事要向安抚使禀报!」 「让他进来。」肃离说。杂吏便让开了门,侍郎冲了进来。 在场众人看到侍郎弯身与肃离耳语後,肃离瞠着眼,脸色大变。 转运使皱眉,正要问,又一阵门响爆起。杂吏去应门,这回,是他的侍郎青衢。 「大、大人……」青衢也是那被吓傻的苍白脸色,甚至是快哭出来的狼狈模样。「大事不好了!」 不知为何,肃离有预感,青衢要说的事,和他的侍郎给他带来的消息,是一样的。 青衢颤抖地说:「老、老戋他……死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一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二 老戋死得很惨,死得毫无尊严。 他被发现时,是赤裸裸地吊在他住屋的梁顶上。他显然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鞭子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屋内还充斥着一股咸腥味,地上湿漉漉的,仵作猜测,那是盐水。 这是在场所有人无法想像的极刑──施了鞭子,又泼了盐水,再施鞭子,再泼盐水,一轮接一轮……简直是凌迟之苦。 仵作还从他的嘴里挖出了一团肉。有人问:「那是什麽?」 仵作比比屍体的胯下,众人看到胯下一片虚空,男人之物不见了,几个经受不住的,都跑到外头去吐了。 肃离无言地看着这一切血腥。 转运使震怒得失了分寸,当场大吼大叫:「是谁?!是谁做了这麽歹毒的事!老戋犯了什麽错,要受这样的刑苦?!」 他的幕僚体谅他平素与老戋交好,一时受不了失去挚友,便纷纷上前安抚,并将他请到隔室,避免再看这残忍的场面。 肃离冷冷地看着他怒红的眼,听着他哀嚎的声音,心底明白,他震怒的,不只是老戋以这种方式死去。 他听侍郎说,第六回进铜,各部都已向转运使下妥订单、配得额度,只等老戋指示,从玉漕的厂子运往稷漕。他想,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私铜,也正等着老戋配货调度。 老戋这样一死,这批私铜在稷漕官府既无纪录,玉漕掌柜也毫不知情,不正代表……什麽都没了。 忽然,肃离一震,顿觉转运使的哀叫震耳欲聋。 一批刑部的走查吏讯问完家仆,回到此间,肃离问:「知道谁杀的?」 一名走查吏苦恼地答:「没人目睹,大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发生这歹事。」 另一名补道:「不过有名家仆猜道,大抵是寻仇。这名戋管事在外花天酒地,仗着权势,老与人起纷争。可能不知觉踰了矩,得罪某官人,或是某帮派的舵主,被人家买凶杀了。」 他们很有默契地,一同看向被去了势的屍体,若有所悟。他们苦笑:「难怪这麽狠啊……」 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奴仆阻止地喊叫:「夫人!慢点!夫人,别进去看啊!夫人──」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惊愕的抽息。肃离转头一看,瞠眼,竟是死白着脸的寻奴。她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地上那具残破血淋的屍体。 肃离焦急,直觉向前挡她。「不要看,奴──」 寻奴不听,甚至想靠近些看,却突然腿软,要跪瘫在地。肃离比谁都快,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她,并将她的脸紧紧压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寻奴弓爪抓他的背,想挣脱他。「放开我!」 「奴!」 「放开我!」她的颈子施力,反抗他压她的力道。 「你不要看──不准看!」他怎能让他的羊脂莲看这般恶心的场面? 寻奴哀痛地哭出声来。「老戋啊──老戋──啊──」 寻奴的恸哭,感染了全场。她的哭嚎与转运使不同,不乾不涩,踏踏实实地哭出那份失去生命的惧怕,像个怕黑的孩子,哭得单纯,哭得率真,不像转运使哭得用力,像在做戏。她哭嗓里的那股软柔,适时沙哑的哽咽,也轻易让人卸了心防,不到一会儿,本来充斥着肃杀之气的现场,也跟着哀痛起来,彷佛在场的人都失去了一位知己或亲人似的。连肃离的心也被揪着,眼眶泛红,猜疑的心思全抽了空。 他的脸紧贴着她泪湿的颊,感受她哭累、哭喘的颤抖。他想,三年前那样贸然地将她抛到荒地,她必定也是这样哭着想他吧……哭得像孩子想母亲啊。 他的奴啊,永远让他如此心疼不舍。他抱着她的手,环得更紧,简直是要把娇小的她给镶进自己的体肉里。 哭了一阵,肃离想将她抱到独室休息,他也不在乎外人看到他与她如此亲密会作何感想,只知道他的奴此刻攀抓着他的力道,在在提醒着:她需要他,他不能离开她…… 「好了,大哥。」但寻奴却推拒了他。「我自己可以走。」她抽噎地说。 「不。」他不放她。「我带你去休息。走。」 「大哥。」寻奴的声音骤然一硬。 肃离也忽然感到脑勺一紧。他皱眉一愕,余光看到寻奴的手──竟扯着他的头发。 「我自己可以。」她再说:「你放开我。」听透彻了,竟是警告的语气。 他心里那点温暖,褪了。他冷静下来,松手,放开她。 她退了些距离,视线越过他,看着他身後那狼藉的一切。她的眼鼻还通红着,脸上犹挂着泪珠,眼神有些不可置信似的迷蒙着,让她的逞强看起来更令人怜悯。 肃离也趁着此刻,仔细地看她。 她的眼泪又掉了,她感到羞窘,赶紧低下头去抹。 肃离却看到了── 另一个她,正躲在阴影里,勾着嘴角,窃笑。 《恋奴?熟枫莲卷》第四章〈窃笑〉之十二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一 之後的事,是肃离从当时在场的奴仆、办事所的管事,以及各部每日陈核给他的奏报上,打听、拼凑出来的。 听所上某个杂役说,老戋死後隔日,转运使带了一纸合同,上办事所与寻当家理论,主母也在场,据说是作调和的角色。事後,每回肃离想到主母的立场,就觉得是笑话一出。 杂役说,转运使显得挺精神,说话中气十足,好像老戋死的事已过了十年,他早忘了。反倒是他家的当家,脸色宛如藏在雾气里的白花,孱弱虚幻的,他们都觉得此时她还要应付转运使的闹,简直太委屈。 「寻家必须兑现!」杂役记得,转运使劈头就是这跋扈的话。 寻奴细看了合同後,说:「抱歉,大人,没办法。」那纸合同听说是老戋私下擅自答应转运使的进铜,货量远远超过玉漕官府拨予的四成配额,其用途也不在稷漕各部正式提交的名单中。 「怎麽会没办法!」主母很激动。「老戋不是你们寻家的人吗?」杂役觉得主母在那当下的立场比较像是帮转运使的腔,助他施压,好去坑光他当家,而非调和。 「主母,女儿不是不帮。」寻奴气虚地说:「但这纸合同是老戋以私人名义与大人签下的,於法而言,寻家无需兑现。而且……」她红肿的眼盯得面前两人都不自在。「女儿怎麽不知道老戋与转运使有这样的私议?」 二人一怔,顿时说不出话。 「妾身以为,大人所下的用铜,都是配置在各部正式的申请上,且皆控於玉漕拨予的四成配额中。」寻奴说得哽哑,像是被背叛的痛心。「主母,大人,我寻奴是相信你们,才让老戋全权接管此事,毫不过问。怎麽老戋不过死了一日,就抖出这般让我难以意料的事?即使我想帮,也帮不了了啊。」 在场的杂役、管事看到当家这般泣诉,也都觉得伤感,而他们看着转运使与主母的眼色,更是鄙夷的斜视。 「哭没有用。」他们更没料到,主母是冷声地说:「就像你当初说的,事情还是要解决。我们今天就是要问你,你要怎麽解决?合同都立下了。」之前她那宽慰、体贴寻奴的嘴脸都不见了。 「没错!必定要解决!」转运使瞠着虎目,火火地喝令。 肃离可以听出,杂役转述的口气满是对这二人的不屑:「莫名其妙!滥用权的分明是这批狼狈为奸的贱人,老戋如今死了,他们怎还敢摆出受害者的姿态?当家才受害咧!」 杂役看他们的急怒是莫名其妙,但肃离能明白他们为何会急怒到完全失了方寸,甚至落得让杂役背地说闲话的恶名。 正如他一开始警告寻奴的,她给寻家养了一头鼠患。被寻奴赋予特权的老戋,给转运使收买,成为他专属的掌柜、独属的铜库,要多少铜,便有多少铜。且转运使是个老奸巨猾之人,前三回进铜之所以如此保守安分,是因为他还不相信寻奴的好意,对於方从矿灾中振兴的寻家,也不抱持信心,因此他探手,试了三回。这三回,他终於摸到了寻家的底子,也摸清了老戋这人易为物质所惑的肤浅脾性,於是,他的胃口开了。 他钻进了老戋进铜不需向玉漕大掌柜报备的缝隙,从寻家的厂子里运出了大量私铜,以供应某些欲囤积铜货的奸商,奸商再以高价上市,造成黑市的旺盛、泛滥,导致供铜仍不稳的局势再度失衡。 他便听说过,当必须在漕道上营生的小贩苦於无舟马可行,面临全家无饭可食、无衣可穿的窘境时,竟有富人驱动浩大的画舫,至湖中宴乐,赏远山秋景,打赏下人不再用金用银,而是珍贵的铜,像给狗吃肉那样挥霍地撒,甚至听说下人抢得急,不慎坠湖淹死。如今,铜是金是银,只有富者消受得起。 而那些购铜的款,自然又是进了当事者──老戋与转运使的帐里。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一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二 後来,他又差人打听到转运使给这些欲购私铜者立下的规矩──需先垫付八成货款,交货後,再付剩余两成,以此确保每批冒险出运的私铜皆能尽数核销,不留余迹。故这第六回进货,除了稷漕各部正式提交的申请,自然也包括了某些私户依此规定所立下的铜单。 可如今,老戋一死,这份铜单断了线,铜货还留在玉漕的囤仓内,出不了船。然而私户们的铜款都已先垫付,却拿不了铜货,他们的反应想必是暴跳如雷、咄咄逼人,把转运使与主母都给逼急了。而转运使被迫面临的尴尬局面,还在於他那好大喜功的性子,让他向穰原的少司命陛下陈述了那忧国忧民的清渠蓝图。正如肃离在会上质疑的,清渠舡耗费的用铜,从何而来?今日可已无老戋替他私运铜货,任他耗用了。 这般迫人的局面,他们两人自是顾不得方寸体面,即使被杂役看轻,他们也非得闹出一个结果,方能度过这般扎人难关。 「稷漕各部这六回正式提交的铜单,其实也已超过了玉漕配给的四成配额。」最後,寻奴作了决定。「但妾身仍会请大掌柜张罗出船,请大人安心。」 「稷漕各部的铜单你当然要兑现!」转运使却认为寻奴让步让得不爽利──套句杂役的说法,他是得寸进尺。「这些老戋签下的铜单,寻家也得照办!」 「寻奴,老戋是你们寻家的人。」主母也说:「你得为他做的事负责。」 肃离听了转述,想主母宝刀未老,她仍很能把自身的过错说得像别人负了她一辈子似的。 寻奴安静地看着转运使与主母。两人也胸有成竹地回瞪她,以为再施点压,寻奴必定会向他们低头,任他们予取予求。 「恕妾身无法。」寻奴平淡地说。 「寻奴!」主母喝一声。 「你不怕我告上官府吗?」转运使要胁。 寻奴却不慌不忙,先安抚主母。「主母,请您别气,接下来的事,女儿与转运使细谈即可,女儿担心您体况不佳,谈了会伤身。」她没给主母接话的缝隙,直接又对转运使说:「敢问大人,您要告妾身何罪?」她一字一句,缓慢从容地说,反而凸显了转运使被逼急的丑态。 「我问你,你这五回出的铜货,是哪来的?」 「自然是寻家矿工开采来的。」 「少唬人,我一直都在怀疑你寻家的底细。今年的大矿灾吃了每一家的老本,怎可能独跳过你寻家?你那些供应我的用铜,来历必定有问题。」转运使说得义正词严。 寻奴笑了。「既然大人一直怀疑,却也能指使老戋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用,这般胆识,妾身佩服。」 转运使拍桌,跳了起来。「你就不怕我来个玉石俱焚?!」他逼道:「我这私铜交不出货,事情一旦抖出来,我告诉你,你寻家也不好过!你也是共犯!」 说到这儿,杂役乐呵呵地告诉肃离:「这什麽歪理?好难看啊那转运使。」 「肃家和寻家都背不起这罪名,寻奴。」主母也吊着眼威胁道:「你最好兑现。」 厅内静了一阵。 寻奴的答案是:「不,真的没办法。」平平静静的回答,毫无畏缩,毫无惧怕,毫无妥协──和她初回来时摆出的低卑姿态截然不同。 转运使用穷州方言骂了粗话。「好!我告定了!你给我等着瞧!」愤而离席。 主母以为,寻奴会有半点儿着慌,唤回转运使,不料,她仍是那样闲定地坐着,甚至说:「主母,有些饿了吧?我请人端些涂了梅酱的糕仔过来,一块用吧。到了申时,女儿再带您去一家馆子用餐,那馆子烧的穰原菜啊,极好呢。」 「爷,你知道吗?主母的脸啊──真是错愕到极点了!」杂役拍手叫好。「她一定想不到当家竟能这麽镇定。」 主母想不到,他也想不到。老戋死了,马上抖出了转运使一直与他同流偷吃寻家库房的事,如今又要将这不明的矿源全给报上官府,来个以死相逼……可面对这种种的纷乱,寻奴的反应,却彷佛早料到局势必定走上这步子,甚至是欣欣然的,就等着彼此走上这闹翻的一步── 肃离忽然感到一阵冷颤。 他不得不想,老戋这头鼠患,会不会是寻奴故意放养的? 老戋是引子,是养大转运使贪婪胃口的引子。 寻奴一手喂养了转运使的贪婪,然後,要活活把他饿死──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二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三 寅时,独叔端了早饭、早茶,来到主子住在官栈的客间。 他毫不意外看到主子早早就披衣起身,坐在寒凉的窗边吃着药烟。他道了早,在桌上备起碗筷。 「独叔。」主子看他俐落的身手,幽幽地说:「我想了一件事。」 「什麽事?爷。」 「那个老戋……」主子顿了一下,声音很涩:「算不算寻奴杀的人?」 独叔一愣,哀道:「爷啊,这事过很久了,再说刑部那儿也结案,是老戋自己不检点,给对方寻了仇,事情就这麽简单。」 主子苦笑。「我时常在想,我若像独叔这样单纯,我或许会过得快乐点。」 「爷,你在挖苦小的啊?」独叔垮脸。 主子又笑了几声。 独叔打点好了,劝他赶紧进食,补补元气。 主子说:「加副碗筷吧,独叔,和我一起吃。」两人便一块用了早食。 主子细细地剥着一块透软的蒸糕,沾着咸腐乳,说:「方才我也在想,转运使如今罢官在家,不知在做些什麽?」 独叔不屑地哼着。「大概在和他女儿一块打什麽坏心眼吧。」 主子笑。「大概吧,不过,都休掉她了,她还能如何?」他说:「也多亏主母,那时急着想脱身,不想被转运使拖着,便弃了贵姝,断了贵家往来。现在想想,真感谢她老人家的当机立断。」他吃了蒸糕,慢慢地嚼。 「爷啊,您或许不乐意小的这麽说……」独叔喝了口加了咸菜、菜脯的乳白豆汤,说:「可小的觉得,小姐的每一步应变,真是精彩,心思缜密,没话讲──虽说这也实在不像她这年龄该有的。」 主子没反驳什麽,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吃。 「转运使一定没想到,他想搞垮小姐,最後反丢了官职。」 「我的确不喜欢你这样夸奴,独叔。」主子说:「但你说得极对。她的心思,太缜密了。」他拿了调羹,优雅地拌着还热烫得冒烟的咸豆汤,边说:「回头看,打从把老戋引进家门给转运使指使起,明显的就是个大坑。奴故意要让转运使贪婪,给他好东西吃,吃,一起吃,吃到转运使明知道撑了,还是要逼他吃,吃得他肚皮都大了。然後,她狠的,杀了老戋,断了转运使的食粮──」 独叔插话。「爷,老戋他……」 「不管是谁亲手杀了他的──」主子继续说:「他死了,必定是寻奴期望的。她想饿死转运使,也想逼饿疯的转运使出去闹,闹得大家都知道他滥用了寻家的囤铜,大赚各方佣金。」主子哼笑一声。「那时转运使和主母还真天真,以为这是与寻奴玉石俱焚,谁料,死的伤的,只有他们自己。」 是啊,当时,转运使告上官府,每个穷州人都以为,小姐与寻家全完了。 主子沉默地想了一阵,才说:「熮乙和那些矿工总说,寻奴是慈悲的。」 「那当然,比起其他矿商,小姐的确是把他们当人看,作为好得没话说。」独叔都为小姐感到骄傲了。 「可独叔……」主子黯淡地看着他。「这会不会是寻奴老早就套好的手段?」 独叔不解。 「她对矿工的好,会不会是专为这场赌注事先所备好的筹码?」 独叔想起,他之前见过熮乙後,也起过这种念头。 「不然习於卑弱的矿工,为何甘愿为寻奴罢工?」主子恍然地说:「不只寻家,还有康家的、悦家的……几乎全玉漕的矿工,都为了寻奴。」 转运使就是被这庞大的势力压迫,差点儿给撵进了牢狱。 「爷,那是转运使自己活该。」独叔说出他的解读。「他以为抖出这丑事,稷漕官府至少会与他站在同一线。可是小姐行得正,坐得直,他们要告,要从何处着力?因为这事兜头至尾小姐没有半点儿可被人闲话的地方,卖私铜的银两也都是进了转运使与老戋二人的荷包里,他们到底有何可定小姐的罪?若要定,那真是天理不容,想必连穰原的少司命陛下也看不过去吧!」 主子安静地想了盏茶时间,最後说:「独叔,我要吃烟。」 主子一闷,就要吃烟,他知道主子又把自己逼到死胡同了。他叹气,哀自己无力把主子拉出来,也化解不开他与小姐之间的瘀。 他烧了烟,递给主子,继续大口用早食,也闷着不想多说什麽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三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四 主子看着他,任手上的烟烧。「有时,我真羡慕独叔,你总能把事情看得正向,看得良善,看得美好。」 「小的说过了,请别挖苦小的。爷。」独叔不耐地挥手。 「是真心话,独叔。」主子笑说。 「但爷根本做不到。」独叔不悦地说:「小的就是不懂爷为何老把自己往痛苦逼。」他在外围看着,都心疼透了! 他这样顶撞主子,主子并没有被忤逆的怒意。 他望着烟丝袅袅上腾,又思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吗?独叔,我是身在其中的人,怎不知这滩水有多混浊?」 独叔瘪嘴,听他说。 「官府里不知有多少大官与转运使一块狼狈为奸,转运使一抖出这事,他们全会被拖下水溺死。可转运使在稷漕的根基既深且浩,他们若想自保,他们想动的绝对不会是连结一切权力核心的转运使,自然是寻奴这个来自外地的弱势者。转运使便是看清这一点,才敢贸然将这事报上官府,妄想动用官威的压迫来逼寻奴就范。」主子说:「本来,事情也该这麽走下去的没错……」 然而最後事件的定案,却是如今的局势──转运使被迫罢官,甚至差一步锒铛入狱。独叔现在看这件事的结果,可以很平静,可在事发当时,不只是穷州人翻腾,连穰原都派人前来关切。 当时,局势确如转运使所设计的,稷漕官府要定谳於小姐──罪名想来可笑,他们声称她是搅乱铜价行情的罪魁祸首,缺乏量力而为、遵需度用之能力,并且犯了为商者最忌讳的无能兑现合同之事──即使这合同是老戋私自开的,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这定谳之事传到玉漕後,引起全城譁然,玉漕像沸滚的汤锅,扬扬地闹腾着。他们没问过熮乙这件事,但他们能够想像,每个矿工一下工都挤到了工堂来,因为工堂里总有自称熟知此官司近况的人在大发议论。每个工人都还污黑着脸,专注得忘了抹去浑身尘灰,也忽略了身体的饥饿与疲惫,只是忐忑震惊地听着寻奴被告的消息。他们关心此案的程度不亚於当初寻培与寻奴争夺家产的官司,甚至更甚──因为在他们看来,寻奴被控之罪毫无道理可言。寻奴是守护他们、照顾他们的慈悲之神,比遥远的少司命陛下还要更贴近、更能照亮他们悲惨的生命,这些罪名根本是深重的玷污! 一开始,是某群寻家的矿工太过热中这官司的进展,而忘了上工时辰,最後乾脆罢了工,镇日待在工堂上听讲。後来,这罢工之潮像是瘟疫蔓延,不只寻家,连康家、悦家以及十数家小矿商旗下的矿工都不再上工,积聚工堂,大声抱怨稷漕官府的不公不义。玉漕官员拿着响鞭到工堂,想恐吓驱散他们,他们仗着人多,竟不再怕这些猛虎。 矿场毫无人烟,一切停摆,矿商的损失竟比那场五十年来最大的矿灾还要严重,对於仍趋不稳的铜价,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寻奴却扳回了局势。」主子云淡风轻地说:「靠着她的『慈悲』。」 最後,玉漕受不了穰原关切的压力,只想息事宁人,便与稷漕联手,要不计代价完结这起事件。而稷漕与玉漕二官府所谓的不计代价,便是牺牲转运使这枚大棋。斩断他,或许又会掀起一波浪,但他们估计罢工这波大浪比他更能淹死所有人,便再无恋栈。 转运使没了官职,甚至遭冠上「惑上乱下」、「以铜勾结私党」等罪名。若没使钱,那牢狱之灾免不掉。 而主母也压着贵姝的手,硬要她在放妻书上用印。为此,主子一直都很感激主母。 至於转运使妄想施在寻奴身上的罪名,则被撤得一乾二净。 「你能想像吗?独叔,在玉漕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的矿工,都是颓丧着脸的。」主子吐着烟说:「可那时我看玉漕递上来的奏报说,当寻奴被判无罪时,全城欢腾着笑声和歌声……你想像得出来吗?那些苦丧着的灰脸,也会笑?那总是下垮的嘴角,也会唱着类似饶州庆丰年这样欢欣鼓舞的歌?」他苦笑,摇头。「我想像不出,可寻奴却有这股力量,让他们做到了。」 「唉,这是时势所为……」独叔说。 「是时势吗?」主子遥望着窗棂。「不,不是。打从一开始,寻奴就算计好,要将局面导成如此。她甚至因此,不惜耗费那巨量的铜,引诱转运使跳下她挖掘的坑。可那巨量的铜,到底从何而来?竟连玉漕官府的人都无从知晓。」 独叔屏息。 「我现在很冷静,终於能想清楚了,独叔。」主子的眼光移上他,竟是悲切的。「寻奴会回来,确确实实,就是要毁了贵家与肃家。」 说完,谁也没再出声。 独叔想,若他出声应了,这个恶梦是不是又会再重演一次? 房里的气氛像绷紧的弓弦,让人不自觉因紧张而抖颤。 忽然,有人敲了门,喊:「官人,有人外找!」这寻常的喊声终於弄松了箭在弦上的气氛。 独叔服侍主子漱了口,喝过清茶,便跟着主子到大厅见客。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四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五 他们看到将扶尔拘谨着四肢、僵着脸,异常端正地坐在大厅角落,一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她便机警地瞪起那人,直到那人远离。 主子走过去,她一样凶狠地瞪他。主子却温柔地喊她的名字。「又见面了,将扶尔。」 将扶尔弓紧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但脸色依然很臭。 「你找我家二爷何事?」独叔对她也没什麽好口气。 将扶尔站起来。「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主子挑眉。 将扶尔说:「我可不想被人家说,我坑了稷漕大官十五张兰票。」她咳了一声,有点赧然。「我是来『补货』的。」 独叔噗哧一声,主子也莞尔。 「做、做什麽?」她凶巴巴的,又端起防卫的架式。 主子招来官栈里的小役,吩咐道:「我们有三个人,替我们到楼上开个厢。」他客气地向将扶尔请道:「官栈二楼也设有点心堂,我们到楼上谈。」 将扶尔不是很情愿地跟去,但看到这座点心堂是一间间密闭的包厢形制,一关进厢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僵硬的脸色便缓了下来。 主子主动替她倒茶、布点心,她怔怔地看着一会儿,突然说:「寻越是个变态。」 主子与独叔俱是一震。独叔想,她也太直接了。 她又说,牙齿恨恨地磨着。「是个死了都会让人憎恨的怪物。」 主子恢复镇定,递茶给她,淡淡地应道:「我听一位官员说过。」 「你也知道他除了正妻,还有四妾?」将扶尔问:「其中一个就是你妹?」 独叔皱眉,觉得这家伙让人讨厌的地方就是太没大没小──落後国家、缺乏礼教薰陶的人! 主子倒不以为忤。「正妻的下落我不知,但听说其余三妾,下场皆让人难以启齿。」 「我进寻家时,早没有正室,而是两个妾在服侍他。」将扶尔说:「之後一年,又娶了第三个妾,你妹是我待在寻家第四年时进来的。」 「你挺资深的,难得。」主子说。 「家里需要用钱,没办法。」对自己,她轻描淡写,接着马上又导回正题:「我和两个侍女一块负责打理寻越的一切,用餐、更衣、洒扫房间,包括背那废人上便桶,给他把屎把尿,都要包。稍一个不顺他的心,就要挨他的手杖。」 主子认真地听,并不因她的言辞粗俗而觉得不妥。 「我们那时候最恨的一个活儿,就是清晨去他小妾的房里把他背出来,然後洒扫他留下的一切脏污,比去清他的粪便还要讨厌。」她嫌恶地骂一声:「恶心透了!」 主子的眼神很沉。 「我们得去收他的被褥,褥上有被香烧破的黑迹,有泼溅出来的烛油,有串成一贯的铜钱,上面残着血、残着黏液,脏得我们都不想贪,直接把钱串扔掉。」她促狭一笑。「他这下盘使不上力的烂人对这些女人做了什麽,想必你们这些男人很清楚,不必我细说吧?」 独叔斥道:「你别把咱家二爷跟那烂人并在一起!」 「独叔。」主子举手止道,再看向将扶尔。「你继续说。」 「他完全不把他的女人当人看,连畜牲都不如。」她说:「我们下人私下用饭,服侍那些小妾的婢女全红着眼眶说,她们的主子都被伤得体无完肤,寻越每到过一次房,旧的伤上面一定再添新的伤,咬的、烧的、鞭的、戳的,你能想像的,都有。有一个婢女就曾哭着对我说,她主子的奶头被咬烂了,发脓了,擦什麽药都好不了,她好怕,怕主子死了,她以後的日子怎麽办,她要何去何从?没几天,她主子果真就死了,听大夫说,就是那伤口把她全身的血给弄坏了。那婢女没人好服侍,也只好走人,听说回峞国去了。」 别说女人了,连独叔听了都觉得寻越这家伙死得真是好! 「当第三个小妾上吊自缢满了两个足月,你妹……肃奴就来了。」 主子的手紧紧地握着。 这时,将扶尔面有难色。 独叔看出她的犹疑,他替主子催她。「你想说什麽,就直说吧!」他还挖苦她。「我二爷跟你前主子不一样,瞧,你怎麽羞辱他,他还是和和气气地给你倒茶哇!」 一说,他当然马上遭了将扶尔白眼。 她深吸口气,对主子低头。「对不起。」 他们一愣。 将扶尔的声音有些愧疚。「昨天,我不该那样说肃奴。」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五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六 「你叫她肃奴了。」主子深深地看她。 「她不要别人叫她主子或夫人,她要我们下人直接喊她的名字。她吃饭的时候,她不要我们站着,她要我们坐下,跟她一块吃。有下人要回乡了,她马上包自己的私钱,给那人回去安家。」将扶尔的眼眶竟有些红,语调激亢。「我看得出来,那不是作戏,那不是矫作,那个笑容,那个声音,是很真实的和善,是很自愿地跟我们下人站在一起的善意。是真心的!她让我们以为,我们能做她一辈子的朋友,甚至是家人。」之後,她的声音低沉了。「不过,那都是在她刚进寻家,寻越还没到过她的房之前的事。」 主仆二人都听出蹊跷。 「那一晚之後,肃奴就变了。等她冠上夫姓,我们几乎都不认识她了。」 「什麽意思?」主子的声音很硬。 「我们背寻越去她房间晚,房里传出很恐怖的惨叫。照理说,被虐待的惨叫声,我们应当已经习惯了,可是这惨叫不一样,好像是把心给活生生给挖出来似的痛苦。」将扶尔说:「我们以为闹出人命了,我们都慌,不希望肃奴有任何意外,那麽好的女孩,怎麽可以给寻越糟蹋?所以我们一夥人全死了心,冒着会被逐出门的险,冲进肃奴的房去看,想救她出来……」 他们屏息。 将扶尔咽了口水。「我们看到,寻越被推到地上,正因为起不了身而破口大骂,而肃奴,赤裸裸的……那些曾施在前几任小妾身上的伤,她一样也不少。可让我们震惊的是,她的下体,流了好多血……」 主子脸色完全苍白。「为什麽?」他难得慌急。「为什麽?!」 将扶尔一愣,好像惊讶主子也有这一面。她吞吐:「我们……不知道。事後,我们想为她请大夫,她不让我们请。」 她低下眸子。「我们知道她被吓到了,劝她还没正式冠上夫姓时,快些离开。服侍她的婢女是我同乡,跟我很亲,她拿我的话去劝,可最後传回的消息让我们很失望。」她有些不谅解地说:「肃奴她说,她不会离开。」 主子的眼神空茫一片。 「之後,你妹……她就变样了。」她不再称肃奴。「有好一阵子,我们没再见到她,不知这中间是否起了什麽变化。总之,当我们再见到她,她对每个人都温温地笑,对寻越、对寻培,都是那样的笑法,好像……好像那晚恐怖的事从没发生在她身上,好像她在寻越身旁过得很幸福美满,没什麽好哀怨的。」说着,她脸色突然发狠。「那时我看她那嘴脸,觉得好不值!搞什麽,我们那麽担心她的安危,劝她离开,她不但不听,反而去学着讨好那个废人!不管那废人怎麽发脾气、怎麽在我们下人面前辱骂她,她都那样温温地笑──她笑什麽啊!有什麽好笑的──没有感情的笑,最恶心了!」 主子别开头,深吸口气,再回头,试着平静地看她。将扶尔也气闷着,喝口茶,没再说上话。 过了一会儿,主子才说:「你对寻奴,很失望?」 「很失望。」将扶尔直白地说:「她可以保有她的单纯、她的良善,可最後也是她自己选择抹灭这些,因为她肖想寻家的荣华富贵!好啦,如今寻越死了、寻培垮了,寻家全部都是她的了,她高兴了吧?睡觉作梦都会笑了呢!」 「喂!」独叔拍桌喝道。「我家小姐不是这种人!」 「也只有这样想才会合理!」将扶尔也凸着眼呛他。 「也只有这样想,你才不会难过。」比起他们俩的争锋相对,主子的声音很轻,却含着最浓的悲哀。「若我也能像你想得那麽简单,就不会过得那麽痛苦。」说着,他脸色煞白,抓着胸口,曲着身,发着冷汗,喘颤一阵。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两人一跳,独叔赶紧起身扶住主子。 将扶尔脸上也有些悔意,趋过去关心。「没、没事吧?」 「爷,我扶你上去休息,别谈了。」独叔搀起主子,出厢前瞪了将扶尔一眼。 「我自己可以,独叔。」主子轻抚开独叔的搀扶,缓缓地回头,即使表情惨白疲惫,他还是不吝啬施给将扶尔一个微笑。「谢谢你,将扶尔,愿意和我说这些。」 将扶尔一愕,难为情地说:「不、不客气。」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六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七 独叔陪主子上楼回房休息,打理妥当後,要再回到点心堂,结清茶单,结果发现将扶尔滞留在大厅,并没有走,还叫住他。 「做什麽?」独叔口气不佳。「心虚啦?」 将扶尔哼着。「我还有一些事没说,请你帮我转告你主子,让他宽宽心。」 独叔歪嘴,可还是停步听她说。 「你告诉他,没多久──大概两个旬月左右,寻越就变了,整个人有气无力,眼神空茫,别说发脾气了,连说话都发着懒。我们也少挨打了,因为他连筷子都举不起来。」 独叔不解。「怎麽可能?为什麽?生病了?」 「生病是去年年底的事,但若你要说这症状是病,也行,他这懒病三年前就发了,渐渐也不大管事了。你知道吗?有时严重,甚至会当着我们奴仆的面哭出来,说什麽他看到了、看到了,看到那些被他害惨的女人、被他的霸权踩死的商敌、矿工,都回来找他算帐!哭得我们心都发毛,好像屋子周遭真环绕着从黑虚之海回来的无躯。也因此,寻培才有空隙,能够掌权。至於他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们不知道,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将扶尔想了会儿,说:「但我们下人私下在猜,是衣服。」 独叔啊了一声。「衣服?」 「自从他穿了那女人特地为他缝制的『扣衣』,他这懒病便发作了。」 「什麽是扣衣?」 「是一种对襟的衫子,因为那废人无法站立,一般交襟的衣服很难打理。可扣衣很适合他,只要把衣身套上,扣好胸前的排扣,这衣服就算给他穿好了。不管是坐是躺,都能给他穿好。」她说:「那女人接手前,师傅给那废人做的扣衣,都是用编好的绳结去做盘扣。可那女人说绳结不扎实,便把绳扣全拆了,换上铜制的钮扣。」 「是吗?」独叔的思绪还转不过来,不知寻越的性情大变和钮扣的材质有什麽直接关系。 「而寻培後来发疯,也是穿上了那女人特制给他的衣服。」 独叔惊讶。「发、发疯?」 将扶尔皱眉,鄙夷。「你不知道寻培发疯?」 独叔咳着。「我不过是个粗役,没资格过问上头的事。」 将扶尔又嗤笑了一声,不过口舌上还是放过了他。「我们是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施了什麽法,可以前後把这两个男人搞垮,不过这结果倒是大快人心的。」 「欸欸,你说给寻培的衣服是?」独叔打算问清楚,好如实转告主子。 「是祝贺寻培五十大寿的水田衣。」将扶尔说:「虽然那奸人平时和那女人处不好,可就礼数上,他也没有理由要推拒这份寿礼,毕竟那女人是他名义上的大嫂。穿上後,过了寿,不到旬月,他就发疯了,大闹官府,吵着撤告。」 「怎般闹法?说详实点。」 「听说他哭着进衙,那时衙里还没升堂,是他的哭声把判官给急了出来,判官一看他的模样,又吓了一跳,他身上穿着亮新的水田衣,却是蓬头乱发的,满脸涕泪污垢,浑身还有一股难闻的粪骚味,似乎疯溃到连屎尿都失禁了,有种乞丐疯子穿新衣大闹街市的糗态。然後他哭着一直给判官磕头,说他一定要撤告,他之前告那女人侵夺家产,搞得全玉漕沸沸扬扬的,走到哪条小巷都能听到有人谈论这场官司。当初他告得好坚决,一点面子都不留给那女人,就是要夺得寻家的全部,若禁国有秋决,他甚至要那女人去死。可当初意志如此坚定的人,却要撤告,大夥都觉得奇怪,结果从他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疯语里面,大概猜到了,原来他梦见他大哥从黑虚之海爬出来抓他,胁他若敢染指家产,就要把他一起拖进黑虚之海里。我们都次见识到,原来恶梦也可以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搞得崩溃。」 「那现在寻培人呢?」 「我离开寻家前,他就被置在寻家位於郊乡的庄园里养身了,没再见过。」 独叔啧啧出声,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他也隐约感觉到,有一个词,是他必定要说给主子听的关键。 「水田衣啊……」他念了一遍,要自己好好记得。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麽多了,希望对你二爷有帮助。」将扶尔又回复那不易亲近的模样。「这样我也不愧对自己的良心了。」 「是是,你慢走,不送了。」独叔想,她要是没这麽目中无人,应该也是个能干体贴的好妻子吧。 正要出厅,将扶尔猛地想起什麽,回头叫住独叔。「欸,我问你。」 独叔不耐的表情告诉她,他不喜欢她像叫狗一样唤他。 将扶尔才不理他。「你见过那个男人了吗?那个老跟在寻奴身後的男人。」 独叔一脸茫然。 「哼,你大概没见过。」她转身,一边摇手,算是跟独叔道别。「我走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七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八 肃离冷冷地看着,主母硬抓着贵姝沾了红泥的手,去押那纸放妻书。 「主母,拜托,不要啊──不要休了我──不要──」贵姝哭得声嘶力竭,肃离次看她如此卑弱。他想,当初奴求她准许纳自己为小妾时,不也跪在她面前哭求得这般可怜?他因此得了个结论:人在他人身上受了什麽,有一天,总是要还回去的。 这结论真好,他笑了一声,吃口烟。 听到他的呵笑声,主母白了他一眼,一气,力施得更大,终於把贵姝的指印上了放妻书。 主母阖起摺子,交给下人,催道:「递呈给官府,要他们即刻生效!从此以後,我们与贵家毫无瓜葛!」 贵姝不出声了,只是瞪着主母,放任着眼泪在颊上流。 主母迎上她的视线,用当年对待肃奴的态度表情,向贵姝说:「把私物收一收,回你娘家吧。」 贵姝嘴角抖着,牙齿狠狠地磨着。 主母不以为意,抬着下巴,高傲地离去。 她经过肃离身旁时,他说:「真是讽刺。」 主母斜眼觑他。 他也睨她。「三年前这个时候,她是如此孝顺你,你是如此呵护她。原来,她不再是转运使之女後,她便什麽都不是了?」 主母冷笑:「你的嘴再逞快啊!没用的东西。男人啊,没一个有用。」说完,她忿忿地蹬着脚步走了。 她这样辱他,难得他没任何不悦,因为他此刻是尽享解放的舒爽。窗外吹来的秋风,都是自由的,他多想奴也嚐嚐这刻美妙的滋味。 他起身,想去找奴,不管她会是什麽反应,他都希望与她分享自己这当下的激喜。 忽然背後拔起尖叫,他一转身,就见贵姝跃起扑上,手指弓得如同鹰爪,硬生生在他颈上抓了道血痕。她扯他头发,揪他衣服,撕他肤肉,吐他唾沫,发泄她此刻被遗弃的愤怒。 肃离本想推开她,可他终究没有,甚至挺起身子,任她凌迟。 贵姝气累了,趴在他胸前又哭又喘。这时,他才淡淡地说:「体会到了吗?」 贵姝颤颤地抬头瞪他。 「当年,奴的悲伤,奴的愤怒,奴的无奈。」他微笑。「你吃到了,对吧?滋味如何?嗯?」 贵姝的眼里尽是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他此刻仍能如此残忍地笑问她这种痛彻心扉的问题。 「我今天心情好,好心了点,任你在我身上发泄。」他剥开她的纠缠。「下次,就没有了。」 「混帐──混帐──」贵姝切齿低吼。 「当年你伤害奴,奴可没这般骂过你。」他的眼笑得如同弯月。「你无论如何,都不如她啊,贵姝。」 他抬头,示意一旁的仆汉把她拉开。 「替她收理私物。」他冷冷地吩咐仆役,一边理着被抓乱的衣裳。「她已非肃家人,别给她使肃家的舟马,可谅她家的家产都给她父亲疏通官司去了,就给她叫个舟马吧,这趟钱咱们家替她出。」 仆役忍着看好戏的窃笑,安分地答:「是的,爷。」 肃离正要出厅,却听到贵姝疯也似地边哭边笑,鼻涕眼泪和唾沫流个满面。「无离蜜在我手上,肃离!」她说:「你会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会让你死得很惨!很惨!」 他转头,平静地看她,最後轻轻地回应。「彼此彼此。」 要走,却又被贵姝的话给止住了步伐。她再喊:「你那麽爱那女人?好啊,好啊──那我也要──我也要那女人──跟你一块下黑虚之海──被鬼吃!吃──吃──吃死你们──死啊你们──」 他静静地听。他知道,这女人被这当下的悲惨境遇与自己强烈的自尊给剧烈拉扯,最後逼疯了,他该可怜她,该为她感到些微的不舍与悲悯──可惜,她笨,不懂得习察他的脸色,总是说了他最听不得的歹话。 「是吗?」他说:「那麽,在那之前──」他像恶鬼般的狞笑。「我会,先杀了你。」 他没再留心贵姝的表情,只知道那厅里的气氛被他吓得凝滞了起来。 他出了厅,心切地加快着脚步,走梯穿廊的,往寻奴的房上去。 奴的婢女见他来,正要向主子喊,他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支开她。婢女察觉二爷的气势特别强烈,不敢冒犯,便安静地退下了。 他进了房,寻奴正背对着房门,精心地绣制着主母作寿用的水田衣,美丽、柔软而洁白的手,持着发着金亮的针线,勤快地抽送着,让他痴痴地凝望着。 寻奴听到开门声,以为是婢女,没回头,只出声问:「丽春,怎麽还没休息?有事吗?」 「是我。」他低沉地说。 寻奴一怔,回头看。 他将门阖上,甚至严实地锁了起来。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八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九(微微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九(微微肉香,品?前,可先备好餐巾纸) 寻奴冷了脸。「大哥,有事吗?」 肃离无言地走到她面前。 寻奴放下手上的活儿,戒备地站起身退开,不料今日的肃离不一样,她逃避的动作不再伤他,他只遵循自己的意愿,强逼过来。 「大哥!」她高着声调警告,眼睛也往门边的窗栏看去,不禁意皱了眉。 肃离彷佛知道她在看什麽,霸道地再逼近,挡去她的视线。 「我休了她。」他低低地说。 寻奴静静的,没特别起伏的表情,似乎这是意料中的定律,没什麽好值得提出来称说的。 「没有贵姝了。」他专注地、热烈地、深刻地注视她。「我们之间,没有贵姝了。」 寻奴斜着嘴角。「可怜,闹出这事,你们都视她为祸根。」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寻奴正要回答,肃离替她说了。「不是。当然不是。因为,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不是吗?」 寻奴心里搅动着,觉得今日的肃离不同,是危险,必须避开的火。 他抓住她的手。「当初她逼走你,没有人可怜你。」 「请自重,大哥。」她想挣开他的手,肃离却抓得更重。「自重!」她喊。 可他望着她的眼里,却有一种疯了心智的执着。他给她看他的手,在她耳边吹着宛如濒临着高潮而吟哑的声音。「看到了吗?奴。」他低喃着说:「这是我为你守身的慾戒,我是你的,从今以後,我都是你的,嗯?」 他拿她的手,去摩挲他的颊,闭上眼,享受她那滑凉的肌肤触感。然後,再移到唇畔,伸出舌,轻轻的、暖暖的,舔吃着,含吮着她小巧的指腹。 他听到了,寻奴倒抽了一口气。他笑了,那是自持崩塌的声音,他正将寻奴卷进他的诱惑中。 「够了吧,大哥。」她推他的胸,要抽开身。「玩够了吧!你回房休息,我也要睡下了!」 他完全不依,反而环住她的腰,双腿箍住她的下肢,两人的下身交缠在一块,寻奴不但动不了半分,甚至感觉到一股蓬发的力量正慢慢地成形,她瞪大着眼,震惊,却又想强自镇定。 可她内心的惶惑,还是被肃离观察了出来。他将她的腰更靠向他,开始亲昵地向她的腿间摩挲,另一手则领着一直被他禁锢的手,摸向他敏感的脖颈与胸腹。 他放荡地粗喘给她听。 「大哥──」听得出来,寻奴生气了,她的双腿也被他挑逗得虚软了。 他更感觉得到,背後猛烈地袭来一股想穿他心、挖他肚的澎湃杀气。 但他不怕,压根儿不怕,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俯身吻了寻奴,吃她的声音,吃她的反抗,吃她的喘息,吃她可爱又可怜的娇吟──她面对这吻的反应,终於让他瓦解了她平日戴上的假面。他还觉得不够深入,不够让他的热情贯穿发泄,直抵这孩子最脆弱的内心深处,他甚至将她撑起,箍住她的後颈,让她的小脸完全迎合他,使他的唇舌可与她交缠得更黏腻亲密。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她的身体仍是如此柔弱娇小,从来都没有因为寻当家的身分而强壮过。 她紧张地抓扯他厚实的背,一颤,身子的重量忽然略沉而松软,抗拒的力道不再紧绷,他明白她已进入了自己承受不起的高峰,像冻极的人,骤然泡入了暖泉,酥麻而无力。她的松懈却也使他更为激奋,一退一进间,想起了两人曾经飞翔遨游於一片丰泽暖乡的痕迹──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再忍,他枯槁了三年、孤寂了三年、荒芜了三年,怎能再忍?此刻浑身绷着待发之蓄势,是这三年积累下来的情慾波涛,庞大到都快要吞灭了自己。他慌得有些无法自制,怕自己得不到安慰,又怕自己的强劲会伤害到他最爱最宝贝的人。 他这内心两相激抗的矛盾逼出他的急躁、他的不安,丰壮的身躯绷得更紧实坚硬,发着燥红,也敷着热汗,黏湿他额鬓边的发丝、他身上的暑日薄衫,使他的肌理线条若隐若现,自身也成了一道引人性慾、妄想舔遍嚐尽的美肴佳馔。 寻奴红着脸,喘着息,迷蒙地看着他的眼神,便是如此告诉他。 他好激动,他以为,他们和好了,她准许他爱她了。 「让我爱你,奴,奴……」他轻咬着她的耳,喘给她听,听他满淫、却只准她碰触的慾望。「我要你,让我,让我进去,奴,嗯……」 他受不了了,终於扶住她的手,去探他胯下的坚挺。 寻奴不但不抵抗,甚至顺从着他的吟呐,去抓抚摩捏他直硬的男性。 他喘得更热烈,更放肆,更狂荡,连他自己都意外,分辨不清到底是寻奴的技巧增进,还是自己的爱意已经满到只要爱人稍稍一碰触,他便能如乾柴遇上烈火似的,燃烧殆尽。 「你要的话,」寻奴轻轻地说:「我可以给你。」她的准许,听起来很冷静,很理性。 於是,他抱着她,往一旁的床上带去。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九(微微肉香,品?前,可先备好餐巾纸)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肉香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肉香四溢,进馆前,可先系好围兜) 他将她压在身下,胯下健硬的抵触让寻奴的腿侧敏感地颤栗,两人如此贴近,他全感知到了。可他还想再多品嚐她可爱的反应,她的反应会让他更兴奋、更冲撞,因此他抬起她的臀,往他的胯下揉摩,即使隔着衣料,他俩的肌肤仍热得发烫,一股暖湿甚至穿透了隔阂,沾染了彼此的情绪。 「我满了,奴,全满了。」他替她拨抚汗湿的发,因满足而微笑。「你呢?嗯?」 寻奴仰着脸,脸上有红潮,眼神是勉力维持的镇定。她不回话,怕一回,会泄漏出什麽不该露出的心情,便像个倔强的孩子,紧抿着嘴。可她这样绷着,只会让他想更冲动、更热情地去瓦解她,以及她与他之间的鸿沟。 他扶着床栏,忍着被情慾薰出的僵麻酥软,努力坐直身,开始脱衣、解了腰带。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在抚爱过寻奴的身体後,碰触衣物与肌肤的触感遥远得彷佛梦一样迷茫,可这缓慢却也让他卸衣的动作添了一种从容、挑逗的性感。身下的她注视着这场仪式,当那丰实的胸肌、线条健美的腹肉泛着诱人的光泽在薄衣下若隐若现时,他感觉到她难受得喘了一下,他知足地笑了,再次确认她同样渴望他的肉体。他慵懒地继续脱,将那硬实、红肿、沾着潮湿的暖液的男性完全袒露出来,而他大腿内侧的肌理也因为挺得太过用力,凹陷出一条更深刻的阴影,让他连这细微的小地方都极为立体,引人探索。她咽了唾沫,咬着唇,忍着心中莫名的什麽。 「不要咬,奴,别咬自己。」他心疼地拨开她泛白的唇瓣。「什麽也别忍,你什麽都不用再忍了。我是你的,从今以後,都是你的。」 寻奴哼了一声,伸手,去抚摸她一直观赏着的大腿肌理,他马上浑身酥颤。她的指再继续僭越他旁侧的领地,轻轻地去揉他暖软的肉,他完全不觉得疼,反而比直接摸上他的直硬更兴起他的快感。他抱着她的小头颅,淫哼给她听。 「你说的,你不要後悔。」寻奴在他耳边说:「替我脱衣啊,大哥。」 肃离茫茫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有种要对他做坏事的残忍。但他不怕,他听她的话。 他动作轻柔地替她脱衣,即使慾望催他,可怕扯痛她、拉伤她,他仍是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上身,将她纤细的手臂抽出衫子,再像拨弄易碎落的花瓣似的,轻巧地掀开她对襟的外衣、亵衣…… 然後,他看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 寻奴得意地笑了。「我的身体,还美吗?」 她摸着自己乳房下面一条宛如裂谷的长疤,冷笑说:「这是,你打的。最重,所以,疤还留着。」 肃离红了眼眶。 她笑出声。「背後还有几条,一会儿你若想变换体位,你会看到的。」 他说不出话,只能伸手不断摩挲她的颊、她的发,想将他的不舍揉进这温度,让她知道。 她却别开他抚她的手,继续说:「还有,看到这些圆疤了吗?嗯?」她指着她的臂窝、腹脐,以及鲜嫩桃红的乳晕旁,给他看个清楚。「我被寻越玩的,下面还有,很多,好多。如何?嗯?如何?」她几近自残地说:「我美吗?美吗?还像三年前你次要我的时候,美吗──」 她喊得激动,最後甚至哑了声。 肃离没回答,而是激动地抱起她,将脸埋进她馨香依旧、柔软依旧的胸脯里。她皱眉,本不知他要做什麽,忽然,那些疙瘩被他暖湿灵活的舌给舔食了。那力道不轻,很重,毫不嫌弃的舔法,将他舌上的温度都给用力地推进了她的肌肤里,舔得她竟撑受不住,滚出娇软的呻吟。 接着,她的胸口湿了。她低头看,看到这男人的颊上流着眼泪,可他的表情并不哀绝,甚至是甜暖的微笑,他也看着她,是坚定的眼神。这让他的眼泪看起来并不猥琐怯弱,而是强者自内心发出的真实疼惜。 「美,美,奴,你还是很美。」每次他想安慰她,就会去拂她潮湿的发,像摸婴孩的头。「你永远是我最美的孩子。」 她心里一悸。有一刻,她的手动了,似乎也想替他拨去他垂在额前的发丝…… 可此时外头却起了一阵风,撼动了窗门,弄得吱呀作响,寻奴看去,一愕,伸出手挥止。「不要!」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肉香四溢,进馆前,可先系好围兜)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一(熟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一(熟成东坡肉,忌肥者,要三思) 肃离这时竟突然强硬起来,提起她的脚,按住她的臀,将她女性的丰泽往他挺立的强势送去,用他悍烈的男性全部填满。寻奴没料到他会趁这时候进入,更不知道他为何蓦然变得亢奋汹涌,一切都让她措手不及,一时对他、对自己都失了防心。他的腰每摇动一下,都会逼她叫出最无防备、最真最实的春暖呐喊。 「不要看他。」他箍她的颈,强迫她与他对视。「你只能看我。」 寻奴一怔,恍然後,是惊讶。但他不要她分心,霸道地将她的腿撑得更开,让她的软嫩更能迎合他一波又一波的冲撞。他进入得实在太深、太猛力,甚至将她逼入了窝角处,让她遭前後夹击,动弹不得,只能被他固在身下,持续不断地承受那摇天晃地、掀涛推浪的触击撼动。没多久,一股极痛极酸却又极舒畅的快意漶满、直贯全身,她小小的身子受不住,终於向他喊了一道软软的哀求。「不要,嗯……停,不要了……呃……」 殊不知这对男性而言是多麽诱人的邀约。他伏身,轻吻了一下她汗淋淋的额,疼惜她的辛苦似的,将下盘温柔地抽开她。当她以为他真要放过她时,他又让她背向他,却抬起她的臀,与他的下体齐高,紧接着,她再度被这股火热的硬物给充实。他为了增强摇动的力劲,手便攀固上床栏,有了撑扶支柱,使他的腰肢得以专心一致地施劲於这挺进冲刺的动作上,掀引起女人更深更隐却更高的浪潮波涛。 他多麽希望,她能更快乐些,在他给予她这麽多之後,她能笑得更真些。 寻奴知道他的企图,像个对母亲生闷气的孩子,紧紧咬着唇,努力不哼上一声,但喉咙深处的闷吟,仍是泄漏了她真实的情绪。 「不要这样,奴,不要。」他讨厌她咬白自己可爱的小唇。他压下身,贴上去,让自己的肤与她背上的疤痕紧密贴合,藉由前後摩挲,感知所有。他想吻开她倔强的小嘴,却发现这压低身的姿态会让他的男性因压迫而更为敏感、肿胀,同时也使女性的润泽包裹得更为紧封、黏滞。他有些坏心,便用这撩人的姿势再去撞她,她终於受不住,放开了唇,吟叫了出来。这爱人的呻吟是振奋人心的战歌,他的力量又增强了,冲撞过头,甚至激进到将她的臀体悬举起来,凌空承接他充满爱意的入侵。 寻奴再没有毅力去抑制自己的娇呐,只能顺着那力量的律动,将那慾望的节奏唱给他听。他专心地品赏,心里涨得满满的,他想吻她,用热情的回应告诉她,他为她的反应痴狂。可他发现她竟不能专注感受他的爱,她的眼睛仍有所顾忌地往门窗上望着。 「你在看什麽?奴……」他扶正她的脸,好迎上他的眼,同时腰下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半刻,依旧运作不息。 寻奴不想回答,又抿上嘴,停止了慾望的歌唱。他不要罢休,心一横,强硬地一顶再顶,顶得床榻都吱呀地哀叫。他知道自己有些弄痛了她,但痛中却也夹杂着让她更紧更湿更润的快潮,即使泛红了她双眼,浑身也能满布幸福的潮红。 「我知道他,奴。」他一边爱她,一边低嘎地告诉她:「他的存在,我一直感觉得到。可我不在乎他想对我怎麽样,我只想爱你,现在,只想爱你,奴,奴,我的奴──」 寻奴喘气,话都说不好。「我、我不懂,你,嗯……你说什麽……」 他将她抱起,让她用坐的方式感受他的挺与大。他怕她又分了心,便背对着窗栏来爱她,这次是用上下的抽动以灌入力量,寻奴完全被制住,任其摆布,却也被赋予了全新不同的体验。 他前倾着脖子,让彼此的颊得以紧紧地贴着,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吹着。「奴,不要在我面前,看他……我会受不了。我会嫉妒的,奴,你这样,我会嫉妒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骗人,他想。对於这件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他感到难过,也有些怒意,不懂为什麽她的心迟迟不为他敞开。 「不知道吗?嗯?」他觉得自己像个无可救药的妒夫,因为嫉妒,而让肉体生出了更多极致的能量──她忽然一震、吟得有些哀求乞怜的反应使他知道,他深埋她内里的挺大已蓬盛到两人都无法再继续消受了。因此瞬间他没了理智,只想依循野兽的本性去解放。他将她的小臀重重地往他的下盘压住,她已充满春液的内里十分湿滑,加上这垂直坐立的爱姿,使他的直又骤然推挺得极深极奥,终於到达了那道幽暖花径之极端终点,教女人情不自禁地仰头,娇弱地喊着,吟着,哀着,发泄着她的痛、她的酸、她的快──声声令人爱怜。 可他还没到,他也不想放过她,他想要惩罚她,惩罚她近日对他的隐瞒、对他的不坦白。即使她对他是恨的,他也接受,并甘之如饴,但他最无法释怀她什麽都不说,独自闷着,伤害他也伤害她自己。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奴了,你知道吗?奴,爱到即使要承接你的恨意、你的杀意,我都觉得那是你对我的爱抚,你知道吗?嗯,奴啊,嗯……」他舔咬她的耳,专制地说,同时持续地抽弄她,并没有因为她的高潮已过而放过她,结果又在她的筋疲力竭中为她掀起新一波的栗劲。 他决定,这次,他要跟她一起攀到那最高峰。 他环住她的胸,甚至带点霸道微虐的力劲去搓揉捏弄她浑圆的肉乳,欣赏那乳上泛湿的汗泽随他的抚弄而波动,更是满意地听到了她讨饶的哭噎。然後,他再领着她的身,稍稍前倾,让他的男性呈现充满攻击性的斜角冲刺之姿。他贴着她的脸,让她听清他兴奋的呼喘,开始挥军出击,每突破一节、跨过一峰,他就吟得高亢、喘得浓重。他敏锐的男性也感觉到了,他的爱人因为他激昂放浪、毫不保留的叫床,春液泛滥得更多,本疲惫松弛的内里也再度紧绷,完整密实地包覆他。他笑了,没想到男人的淫荡表现也可以引起爱人的热潮,他好满足这场欢爱,引得他的出击到达勇猛强烈之极致。 「所以,嗯,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不会,让人抢走你,不会,让人再碰你──」他换了口气,沙哑地吟着:「我要每天,每天的──」 他们脸贴着脸,汗水交融,一同张口,叫出了春声之巅峰── 「爱你呀──奴──」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一(熟成东坡肉,忌肥者,要三思)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二(肉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二(肉香余烬,意犹未尽,可佐茶去腻) 这阵巅峰绵延漫长,两人领受的那一刻,都以为不会到尽头,会永远永远让人感到这麽舒畅、这麽快乐。他们任由彼此贯穿包纳,也任由自己气劲挥发抽尽,就是希望把自己淹得毫无知觉、毫无意识。因此,巅峰过後,两人都累了,累得甚至无力挪动姿势,只能维持原本的坐式。 寻奴闭上眼,没有挣扎,也不急着离开他,像头乖顺的小羊,静静地靠在他的臂膀里喘息。他好珍惜这时刻,只有这样激烈地爱过她,把她的力气都给揉出,她才会乖乖地让他抱着、暖着。 他看到身下的床舖一片狼藉,不只是汗水,还有满溢出来的春流蜿蜒,他再低下眼,以欣赏的眼神,望着他们此刻紧密相连的阴阳交合处,他一愣,伸手探了一下,好烫。 寻奴以为他还要,忙喊:「不要,我不要了……」 他好不舍,他太用力了,他的男性因为太过恋她,而把她撑得又红又热,他好怕伤了她。 「别怕,奴,别怕,我只想让你舒服点。」他吻着她的汗滴,一边用手柔柔地替她的身体按摩。他按摩的地方,都是他方才施力过重之处,也包括她那软嫩如初春之花蕾的私处。他的揉摩不含任何情慾的冲动,的确如他所说,他只是希望她舒服一点。 「那你就离开我。」她清醒点了,看着两人还接合在一起,羞在心里,便要求道。 「除了这个,我做不到。」他吻她的眼,希望她不要露出那麽冷静的眼神。他说:「再让我待一下,好不好?奴。以前,以前一整晚,我都离不开。」 寻奴深吸一口气,似乎隐忍着不耐,也隐藏着她对这份踰矩的亲昵的不安。 他知道,今晚这场欢爱,他成功地瓦解了她一道心防,让她真实的情绪终於流露出了些许,当然,还有太多要突破的,但他有信心,终究可以藉由一场又一场情感与肉体上的恩爱,为彼此带来些什麽。 他抚揉她的身体,摸到了他打伤她的疤痕,也摸到了她被寻越玩弄过的痕迹──这些,都是她这三年来踏遍的苦痛历史,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愚蠢,他不该这麽直率地问她这三年是怎麽过的,他怎能逼寻奴说出如此残酷的答案?他根本没有立场过问,若这麽想知道答案,只要像此刻这样,抚上一回,就什麽都明白了,所以,他不会再问她了。 想着,他鼻腔一酸,眼前糊了一片,但他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哭着,手却是几近自残地去轻揉她的伤斑,任那丑陋凸起的疙瘩刺痛他的触感、虐待他的良知。 寻奴只是任着他摸,自己则安静地看着背後烛火将他俩叠合的身影烙在墙上的影子,表情冷漠,没有一个欢爱过後的女子的幸福娇羞模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麽。 心底激动一阵後,渐渐平静,他又吻了她的耳、她的颊,并闻着她的汗、她的发,舔她的肤,好像她身上的一切都是让他极为珍惜而舍不下的宝藏。 「我,有没有弄痛你?奴。」他问。 「没有。」寻奴淡淡地说:「不过,我已经很久没领受过这麽好的床技了。」她转过头,对他笑。「大哥,谢谢你。」 那笑,不真,没有热温的情感。 「为什麽……」他难过地拨着她汗黏的发丝,微哽地说:「为什麽我还是解不开你的面具?」 寻奴没笑了,声音一冷。「什麽?」 「什麽时候,我才会再看到三年前让我好爱好爱的肃奴?」他将她拥得更深,抱得更紧。「你回答我,奴,回答我啊,嗯?」 寻奴屏息,眼神阴鸷。 「是不是真要我向你称臣,作你的奴隶,你才会回来?」他吸口气,很坦然地迎着她冰冷的眼。「那好,我会一直,对你道歉,一直道歉,直到你真正谅解,真正愿意爱我为止……」 这时,寻奴伸出手。 肃离以为,她想要温柔地拂他的脸,用爱人的抚摸来宣告她对他的谅解,他的眼神极期盼地望着。 然而,不是。什麽爱人的抚摸,只是他不可实现的妄想。 寻奴不是要摸他,而是一把紧紧地抓住他的头发,用力往後扯。 他痛,却是心痛,可他没显在脸上,仍是那样迷惘、醒不来的样子,痴痴地望着他的奴,好像她会有这暴力的模样,都是他意料的,也是他能接受的,甚至有一丝渴望──渴望她将暴力施在他身上後,她的壳就可以一层一层地蜕,蜕回了他一直惦记着的肃奴。 所以,他任她扯他的发,将他的脸侧拉到她嘴边。 她告诉他:「你知道吗?大哥。寻越每次玩我,绝对不会跟我道歉。」 他拥她更紧,他想,至少,她露出了真实的情绪,即使是愤怒,也好,这样就好了,就很好了…… 「我已经忘记了,人该怎麽在伤害对方之後道歉。」她绷着声音说:「所以,不要一直跟我道歉,我不想听。」 说完,她绝然起身,断然将与他的结合抽离。他倒吸口气,为那骤然罩来的寒凉感到惶急。 她想下床,他抱她,不让。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二(肉香余烬,意犹未尽,可佐茶去腻)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三(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三(寻奴以性虐之,肃离窥见其恨。肉片,微焦。) 「大哥!」她瞪他。 「你快被瓦解了,是不是?可你不想被我瓦解,是不是?」他问得直:「所以你想逃,是不是?」 「不要自以为是。」寻奴笑得勉强,有点心惶惶。 他逼视她。「我们再来,奴。」他牵她的手,抚弄他仍烫着的胯下。「再来啊,奴。」 「你要做什麽?」 「这次你来主导。」他说:「寻越怎麽对你,你就怎麽对我。」 他看到了,寻奴此刻的表情好真,即使只是单纯地被他疯狂的提议给怔愣住了,也真得让他好心动。 「我让你虐待,奴。」他带她的指,领着她玩他的性器。他在玩火,甚至是拿火烧自己,但他铁了心,决绝地说:「我让你把对寻越的恨,全发泄到我身上。」 寻奴呼吸急促。 「寻越如何虐你,你就要如何虐我。」 寻奴哼出声,不屑地笑。 忽然,她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压上榻。她的身子轻,理应压不下他,但他打定主意,便是要任着她乱来,於是他轻意就被击溃,随她摆弄。 她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捏他的下体,很有技巧地利用痛感让他瞬间感到振奋。他的直被她捏得又硬又烫,她熟练地坐上去,让他的男性再次回到深处。可这次,他感受不到被包敷的安全与暖意,竟是让人极无安稳感的忐忑,同时却又让人期待可能会有一些刺激的什麽的挑逗。他看她的小手撑在他挺壮的肚腹上,将全身的重力集中於两人的阴阳接合处,奋力地挪摩自己的下盘,让他时空时实,时暖时冷,时痒时痛──她不亲自虐他,却是让他被挑起的慾望去焚烧自己。 他有些後悔了,如此可口诱人的甜,他却不能好好享用,他遂违背了诺言,伸手去抱她的腰,希望她能实实地爱他,不要像玩乐似的逗他。 寻奴却反应激烈,扯他的发,仰他的头,不让他看她,也不让他碰她。 然後,她看到他左臂上方结上嫩痂的伤口──便是上回在漕厂那儿被击中的箭伤──她噬血地笑了,竟弓起爪去抠挖他。肃离的身子完全被这剧痛给绷住,但终究没喊出声来,即使都见血了,他也忍着。 没逼出他惨叫,寻奴愤怒这样的失败,急躁地往他的胸腹上抓去,想刨出他讨饶的呼喊。 她的指甲不再是以前那为了捏陶方便而留下的圆弧柔润,却是被修留得看起来能更具福态的尖锐细长式样,希望一摆手,就让外人知道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每个富夫人都是这般留着指甲。被这样的指爪一抓,像被利刃撕裂。道、第二道划下来的时候,他尚能撑着,第四道、第五道又在同个皮肉绽开处抓陷时,他忍不住滚出低沉的吟哦,颤抖地想握住她的手。寻奴察觉他的企图,凶狠地叫了一声,擒住他双手,靠上床栏,扯下绑床帘的绳子,疾快地将他的手绑固。 他的双臂被缚在床头,这抬手的姿势,让他丰壮紧实的胸腹毫无保留防护地袒露在寻奴眼前,他每一个喘息,都让那小丘般的肌理起伏如正温驯地拍动着大地之母的海洋波涛。寻奴握上了──他的腹肌饱满挺立,内里蕴藏着满满被她唤醒的激情,大小正适合她小手的握持。他开始任她揉捏、任她舔弄、任她啃咬,应该是痛的,可不知为何,她这样逐步积累给他的痛楚,只是激出他更深浓的慾望,想向她探进。 彼此都感觉到了,两人的交合处开始转换阵地──她不再是主导,主导权开始还给逐渐膨大坚硬的他。他甚至稍稍一挣,就能挣开她绑他的可笑绳结,只是他还不忍这麽做,伤她的自尊。 「住手!」她急了,低喊:「住手!停──你停──」她想将私处抽离他。 「不要离开!」他说:「这是你要的,不是吗?」他要让她知道,即使她对他是恨的、是虐的,无论如何,都只会让他对她萌生眷恋、疼惜、着迷的爱意,而这爱意正是他自强的能源,她将永远是让他繁盛的春天。 她愤恨地咬牙,再度掐上他的脖子。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痛苦是什麽?!」她大叫:「我恨的不只是你,恨的不只是主母、贵姝、寻越!我想恨的东西,想灭的东西,不是你伤、你死就能弥补我的!不够──不够──」 他痛苦地听。 「我恨这个肮脏丑陋的世界!恨这个没权没势就注定是粪土的世界!我要──我要──我要灭了所有将我们视为粪土的人──」 「我,我爱,爱你啊,奴──」他努力挤出声音。「你不是,不是──」 「住口!」她的手掐得更紧。「不要跟我道歉!不要诱惑我!不要逼迫我!我不可能再是肃奴,我不可能再做回肃奴,不可能再做回那个废物肃奴──乖乖地等着别人杀死自己──我不是了!不是──」 粪土,废物,原来,她是这样看自己的。 他这才想清楚,她恨的,不只是那个曾经挥鞭打她、赶走她的自己,那样定义这份恨,太轻薄了,太肤浅了。 她恨的,是命,是命运,是这样虚无飘渺却浩大到足以操控世上每个人人生的巨大目标。原来,藏在寻奴虚假笑容下的恨,是广到足以吞没整个大禁国度,甚至是整个太一神治理的世界。 是他的鞭笞,让她认清了这个事实。 对,她说得很对,这已经不是他的爱,他的歉意,可以去补救填满的黑洞了。 忽然,他感觉他上身点上了一点一滴的湿,脖颈上的痛紧也渐渐松了,他终於吃到一些空气。寻奴的攻击停止了,却是低着头,窝坐原处。 「奴……」他想起身,看看她,但绳索牵制住他。 她摀着脸。 「奴,奴,怎麽了?嗯?怎麽了?」她迟迟不回应,他急,便用力扯掉了绳索,双手自由了,赶紧环住她。 「不要碰我!」她甩开他,喊出了哽咽。 他看到她的眼泪,不可置信。 「我不是肃奴,我不是肃奴了,你不要碰我,也不要再爱我,我不是肃奴,不是了,不是了,我什麽都不是了……」她哭得好伤心,哭得像个跌倒的孩子,哭得每个字都颠着、颤着。 他不懂她为什麽要这麽说,他想厘清,却顾不得厘清,又彷佛不需要厘清,似乎就懂得一点她为何戚绝的原因。 这孩子,永远是他深爱、他心疼的可怜孩子。 她说她不是肃奴了。不,她是,她会这样哭,代表还有一朵羊脂莲,静静地开在她的心房里。 只要有这样一丝的可能,他就不能放弃她。 那晚,他撇下所有寻奴施在他身上的创痛,紧紧地抱着她,紧得两人的肤触毫无空隙,分不出你我。他甚至也有些忘了,残留在他颊上的湿润,是她欢爱过後的香汗,还是他爱她爱得极痛、极深而泛出的泪。 他的孩子,他的奴,他的羊脂莲啊……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三(寻奴以性虐之,肃离窥见其恨。肉片,微焦。)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四(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四(肃离抚伤独思,自残以思恋奴) 翌晨,他独自醒来。他的身体已冷下了,身旁也没人偎着,替他取暖。 奴在他醒来前,就离开了。 他裸着身,坐在榻边,看着置於窗前,以前肃奴最喜欢倚着捏陶的长案──如今这案子擦拭得光亮,上头没半点泥渍。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抚摸那长案的木头纹路。 抚着,深深地抚着,好像这上头还残留着她倚靠的体温。 是啊,我在安孤营长大的。 我家,还有家人,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没了。 洪荒淹过去,整条漕都在湖底下,只有我被救上来。 那时候听人家说,把捏好的陶俑扔进水里,水就不会作怪,我觉得真神,便捏了陶丢进去,嘿!结果那整年都没发大水呢!我还沾沾自喜了一阵子。 後来长大解事了,才发现施了金名术的陶俑方能镇江。不过我还是喜欢捏陶,捏陶不寂寞,偶尔还可以跟人偶说说话。 泥巴哪会脏?人就是泥巴做的啊。 人死了,不都化为土了。 他还想起,她曾做过一组陶俑,有顽童踢皮球的,有渔夫一手担着钓竿、一手拎着串鱼的,还有一双女孩,一边搓揉做稷窝头的面团,一边谈笑,神韵逼真,活灵活现。这些陶俑聚在一起,有一种一家人生活的和乐感。 她四岁时就没了家,没了家人,在安孤营成长,後来被老爷买进肃家,一直被主母逼着,过着低卑的生活。她或许以为,只要自己过得简朴,减少慾望,不在乎、不计较金钱地位,远离那阶级分明的现实,进入贴近平民的寻常日子,她便感受不到世上还有一种叫做贫穷的歧视、没有自尊自主的荒芜。 她以为她可以单单纯纯地过上一生,可是,她却爱上他,爱上他这个深陷在阶级斗争与炫耀金权的泥淖的男人。 贫穷、失宠、无尊无华的她,用最屈辱的方式失去他。 她无法再忽视没钱、没权、没势、没地位的事实所带给她的羞辱了。那层羞辱,被失爱的痛挖得更深,深得像个无底的黑渊,开始吸食她的乾净,啃噬她的洁白。 她或许不恨他。她恨的,是这个势利、丑恶的现实世界,以及自己低劣的命运,甚至是在冥冥之中主宰她命运的太一大神。仇视肃家,或许只是一个使力的小点,得以让她被恨意绷紧的心稍稍发泄而宽舒一些。 昨夜感受到她那份恨意的真实,让他惊颤不已,此刻再一次碰触──他深吸口气,哽了一声──只余悲伤与无奈。次,他是深深地觉得,自己竟是这般无能为力,渺茫微小。 此时,有个奴婢没敲门便进来了,手上端着清洁打理的洒扫盆具。一进来发现有人,还是赤裸裸的二爷时,还没嫁人的小女子马上惨叫,摔了手上的东西。 摔落的匡啷声打醒了他,他看向那畏缩地躲着眼睛的婢女。 婢女不敢看他,嗫嚅地解释:「小的该死,以为没人,冒失闯进,还请二爷原谅……」 「小姐呢?」他不以为意,只是问。 婢女艰难地答道:「小姐一早就到飨田川搭船了。」 肃离一愣。「什麽?」 「小姐今早突然决定北上一趟玉漕,处理当地的一些事务。」奴婢还是对他避着眼睛。「她说她会在主母的寿宴前赶回来。」 听到这消息,肃离浑身乏力。 她就这样逃开他,在他快要触及她的心的时候。 见他漠然,奴婢小心地问:「二爷要回房梳洗吗?小的去请人过来。」 肃离没马上回答她,却是迷茫地走到搁在角落的一面用帘布遮起的落地镜前,掀开布,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伤痕累累──他的胸腹上裂着寻奴给他开的指爪,结着红色的血痂,触目惊心。还有一口又一口的咬痕,满布全身,但远远看去,却又像极为性感亲昵的吻痕,是爱人曾经施爱过的痕迹,如此一想,他倒释怀了许多,甚至只是摸着,也能让身体回想到当时自己被啃咬的快感。 如此,或许能撑过一段她不在身边的日子吧。他安慰自己,并希望这些春伤不要好得太快,也算是惩罚自己曾经自以为是,以为他真的了解寻奴所处的深渊。 最後,他意兴阑珊地说:「叫人来吧,顺道替我烧管烟。」 他便坐在那面铜镜前,吃着药烟,任婢女替他梳发成髻。天还热,他不想那麽快穿上衣服,还想多多留恋他身上的那片痕迹,结果让梳头的婢女始终羞红着脸,眼睛只敢专注在二爷的发梢上。 烟吃着吃着,忽然,他的表情恍然,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头光洁,没有伤斑。 他却想起了那些烙在寻奴身上的圆疤。她说,那是寻越的杰作,摸起来,像是用烧红的烟头烫的。 他茫茫然的,拿烟管烫自己。 「二爷!」婢女惊呼。「您做什麽啊?」 他没理会婢女,烧黑了那肤,他又去烧别处,表情无动於衷,好像他烫的、伤的,不是他自己似的。 婢女惶惶地奔出门叫人来,後来请来了独叔,才让他停止了这妄举。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 奴曾经受了什麽折磨,他也要受。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五章〈春殇〉之十四(肃离抚伤独思,自残以思恋奴)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一(肃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一(肃离再求马迹,蛛师做贼心虚) 肃离没有忘记,离弃了贵姝这颗棋子的时候,主母那狠鸷的眼神。她没有因此害怕寻奴,寻奴的作为反而更激起她想要剥夺她一切的慾望。 只是他没有头绪,不知这个奸诈的老女人会从何下手。 他再次拜访隐藏在耕市阴陋处的蛛师。 初看到这名蛛师时,肃离总将他与阴沟的老鼠想在一块──动作迅而琐碎,且畏畏缩缩的。他长期专注地清理蛛丝、写出马迹,因此眼睛都给瞪凸了出来,背也微驼。与他说话,常会被他搅得心神不宁,因为他的眼又凸又大,眼珠子一个转动,都会特别引人瞩目,偏偏他与人对话不习於注视对方,老不安地瞥动──尤其最喜往他的神龛望去,彷佛每一次的凝望都会是神明对他这行当的保庇。 肃离向他递出据子,他看了据子,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神龛,再瞥着他在柜前理蛛丝的学徒,别人一瞬的时间,他可以同时看尽四个地方。 「把辛卯号的袋子拿出来。」他尖哑的声音像没上油润过的轮轴。 学徒从一只分隔细密的抽屉里抽出一份用油纸糊成、巴掌大小的扁纸袋,交给蛛师,又继续埋首解开缠乱的蛛丝。 「马迹翻好了,都在里面。」说着,并将油纸袋交出。 「多谢。」肃离掏出票子,放在柜上。「这是尾款,拿着。」 他正要接过油纸袋,蛛师的手忽然一缩,眼睛晃了一下神龛,问他:「敢问您查的这位夫人是您的……」 肃离没回话,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麽。 他把蛛师看得心慌慌,看了他一眼後,就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睛。他把油纸袋放在柜上,低头忙着其他事,低低碎碎地说:「感激您的惠顾。」 「我以为,蛛师对客人的隐私总是漠不关心。」肃离淡淡地提起。「这样才符合你这行当的道德,不是吗?」 蛛师抬眼瞬了他一下,再盯神龛,终又回到柜上他正执笔写着的马迹。他没作声回答。 肃离看着他的眼神也始终教人猜不出思绪。 学徒偷偷地瞧着两人尴尬的互动,稚嫩的脸上有些紧绷。 肃离没马上走人,而是回到他方才等候坐着的凳子上,拆开油纸袋,当场读起蛛师替他翻出的主母行迹。 师徒二人不懂他为何读得那麽急,还没回神,只见肃离起身又掏出票子,重重地压在柜上,冷冷地说:「我要你再替我查一个人,现在。」 「咦?」蛛师一愣。「我正忙着啊,客倌。」 肃离再掏──那票子,足足多了三倍。「我不多耽搁你,也不占你便宜,我出三倍的钱,你给我查这人的行踪,马上!」软的施完,他再端出官威的架子。 蛛师这种惯於处在阴暗的人最怕官威架子,只好慑缩地收下票子,递出纸笔,畏畏地说:「把名字、生辰还有您要查的日子时辰,通通写在这儿。」 肃离快笔写下。他要查的,是家中一个小婢,在处暑月廿九日当天一更时的马迹。 蛛师看了字条,脸色微僵。「您要查这个时候?」 「你不会想问我,为何要查?」 「您多想了,客倌。我马上做。」他转身正要忙,却又回头说:「找蛛丝要一段时间,您要不要到外头晃晃再回来听马迹?」 「不用,我在这里看你做。不过一个时辰的蛛丝,依蛛师的功力,应当理得很快?」肃离强硬地说:「我不作声,不打扰你。」然後,他坐回位上,监督似地看着。 蛛师歪歪嘴,有些不情愿地爬上一把矮梯,手指凌空笔划了一番,似乎在心算这名字与时辰里头某些微妙不为人知的奥密之处,接着便开始找着镶在天顶上的小门编号,并打开了其中一道。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一(肃离再求马迹,蛛师做贼心虚)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二(蛛师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二(蛛师现场牵丝,肃离当面怒问) 肃离坐着的位置,看不大清楚那门里有什麽,只隐约听到像虫只爬动的细琐声响。接着,见蛛师噘起怪异的嘴型,朝里面吹了几声有独特节奏的短哨。他候了一会儿,约盏茶时间,便有一只半透明、透着微色萤光、掌大的虫只爬到了门边,那角度让肃离稍稍可以辨认出那是一只蜘蛛的形状。 那便是蛛师赖以为生的帮手「魂蛛」,也有人称「马蛛」。它们流窜在四面八方,藏匿在最阴晦的角落,以吃人类、畜牲少量的魂体为生,蛛师会用哨音驯服它们,让它们吐出「魂丝」。魂丝中残留有它们曾吃过的该人魂魄,其中包含着人的意志与将来的决定,於是蛛师便会藉由清理这些蛛丝来追踪、预测到人过往与未来的踪迹。 学徒蹲到柜台底下,忙着什麽,匡啷啷的。原来底下藏有几只陶坛,他打开其中一只,手使着类似夹煤用的铜箸,从坛里夹了一个东西出来。那小东西浑圆如珠,散发微亮,看似质轻,若没夹定,彷佛会飘走。学徒夹好後,连同铜箸一起交给他师傅。 蛛师持着箸,将那发亮的小珠搁在那只被唤来的马蛛前,嘴上持续啧喳着奇特的气音。只见那只马蛛慢慢地吐出光亮的丝来,而那小珠正一点一点地被它尖锐的小牙分食。 肃离静静地看着。他听过,那小珠是畜牲被宰杀前给解出来的魂魄,撕成小块、揉成小珠,以便存放,好喂食吐丝的马蛛。吐多少丝,便喂多少魂,除了特殊的哨音,这也是蛛师驱使马蛛的窍门之一。他脸上没太多惊讶好奇,只是像在观赏人作画似的家常。 他要查的马迹只有一个时辰,故蛛丝的长短仅有一把扫帚长,一粒小珠便喂饱了这只马蛛。蛛师吁了两声,马蛛退回去了。 「要理一理吗?师傅。」学徒问,并打开背後的柜门,门里有几座空的木轴。吐好的蛛丝,通常要绕上这些木轴以作整理。上回肃离来听戋贝等人的马迹,蛛丝便已理好在这些木轴上了。 蛛师正要答应,肃离说话了。「不需要。」他看着蛛师。「你马上摸出马迹,告诉我。」 「客人,你──」学徒不悦,但被师傅止住。 「我付了三倍钱,要你们作这点事,应当合理。」肃离说:「你师傅也知道。」 蛛师的眼瞟向别处,催着他学徒。「拿纸笔,记下我说的。」 学徒闷着气,备好纸笔。蛛师由上往下摸抚蛛丝,吟哦一阵,念出了几个地名。「森渠、温圳、直朗大桥、舦漕戊段,嗯……还有──」忽然,他一愣,断了音。 「还有什麽。」肃离不是用问的,而是命令。 蛛师吞咽着,彷佛在吞着实话。 肃离站起来,走近他。「你给我说。」 学徒戒备地瞪他。 蛛师深吸口气,还是说了:「……格沟耕市。」 「你作坊上头的耕市叫什麽名字?」 「格、格……」他不敢回答。 肃离眼一眯。「你,不老实。」 蛛师心虚地低下头。 学徒什麽都不懂,只想保护师傅,便冲他:「你凭什麽这样说我师傅?!」 肃离掏出主母那份马迹,压在柜上,说:「我说了,我要这女人过去与将来半年内的行踪,可你师傅藏住了一个时辰。」 学徒一怔,仍强辩道:「一、一定是疏忽,我师傅老了,眼睛不怎麽好了。」 「为何唯独漏掉这时辰?」他指着学徒手上正抄写的那名小婢的踪迹。「我知道,你们不会承认,所以我查这个人。知道她是谁吗?蛛师。」 蛛师紧紧地抿嘴,额边冒汗。 「她是这女人的贴身小婢。主子到哪儿,她必定也得跟到哪儿。」肃离哼了一声,说:「只是主子来见蛛师这种私密无德的事,自然不想要一个无知的婢女多嘴坏事,因此便让她在耕市上头等,她的马迹也才没落在这间作坊里头。否则,场面会更难看,蛛师。」 学徒还想争。「打不定主意,那婢女自己挑这时辰来逛耕市……」 「半夜一更来逛耕市?」肃离挑眉。「我肃府还有个规矩,入夜後,仆役一概不准外出。」 学徒哑口。 肃离口气阴冷。「剩下是我跟你师傅的事,你住口。」他指着神龛,瞪着蛛师,质问:「对着你的神发誓,如实回答我。为什麽对我藏匿这女人来你这里的行踪?」 蛛师呼吸喘急。 肃离的眼瞪得更大、更唬人。「她找你,做什麽?」 蛛师甚至怕到发抖。 「回答我!」肃离更大声。「她找你做什麽?」 蛛师脸色刹白,哀了几声难听的嚎叫,却还是说不出所以然。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二(蛛师现场牵丝,肃离当面怒问)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三(肃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三(肃离执锥强逼,主母阴谋乍现) 同时,肃离的余光扫到了学徒的动静──他看到他悄悄地伸下手,想去拉柜底下的一条绳子。 肃离见翻马迹的机具旁有一把铁锥子,手更快,操起锥子,就抵在蛛师的颈边,警告:「不要动。」 学徒的手僵硬地停住。 「想必贵坊定是机关重重,方能生存。」他斜眼瞪着冒冷汗的师徒二人,冷静地说:「但神明在上,你们还想昧着良心?」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片刻,最後,是胆小若鼠的蛛师先哭出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说,我说就是了……」他双手合十,对着肃离拜着,又转向神龛,疯狂地朝拜。 肃离见学徒上前安慰师傅,才将锥子抽走。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他身後的墙上有一孔小如针孔的洞,那机关大概是藏着毒针模样的暗器。 「你照实说。」肃离说:「若情况能补救,便不追究。」 蛛师畏缩地擤着鼻涕。 「她找你,为什麽。」 「她……她要,牵一个人的魂丝。」 「何人?」 「就、就是那个来稷漕设寻家办事所的当家啊……」 肃离睁裂眼睛。「寻奴?」他心里虽已有底,可一经确定,全身仍被震惊给绷得麻紧。 「对,是她……」 「不是查马迹,而是要全部的魂丝?」 「是,包括四肢百骸、七情六慾、三魂七魄,全部,要牵出来给她……」 肃离眼神冷冽。「不查马迹,她要一个人全部的魂丝做什麽?」 蛛师没马上回答,却是瞥向他的神龛寄托。 「你说,她要做什麽。」肃离的声音像即将放箭的满弦。 「我、我不知道……」 肃离又操回锥子,抓了蛛师的衣领,锥尖在他的眼珠上逼着。「我知道你晓得,给我说。」 肃离的声音冰凉凉的,听不大出火热的怒意,也没有失了分寸的焦躁,但无形中就是把人压得喘不过气。连性情浮乱的学徒都知道千万不要再忤逆他了。 蛛师颤巍巍地说:「是……是要给偶师……牵、牵戏偶用的。」 「偶师。」肃离的表情阴沉。「你把,寻奴的魂丝,给了偶师。」後面那些破碎的句子,几乎是咬牙崩出来的。 蛛师痛苦地呼喘。 「你知道,把魂丝牵给偶师,多麽罪大恶极吗?」肃离说:「若我大禁也有死刑,你被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 「可、可那女人说,说我不照她的话做,她可以把我这小作坊给翻到官府上去整治!」蛛师还想辩解:「我万不得已啊,大人,她要胁我,我万不得已啊!」 「但她也给了你不少酬劳。」他看着蛛师戴在左手上的金戒指,以及学徒身上的新衣,连今日供奉神龛的用香与鲜果贡物都高出他往日看到的等级。 「你老拜你的神明……」他扔了锥子,拂开蛛师,哼了一句。「可你对得起你的神明吗?」 师徒二人低着头,不敢再多看神龛一眼。 「我不追究。」他再掏出一张钱庄票子,蛛师瞥个眼,瞠目结舌──那金额大得吓人。「我要你全隐着,休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这委托你的女人。」 蛛师颤抖地接下那票子,一面欸欸称是。 「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唯你是问。」 看他们脸色发白,他残忍一笑,推门离去。 一离开作坊,走出耕市小巷,他来到渠道旁。他看着水里的倒映,发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狰狞。 当他独自面对自己,便再也掩不了心烦意乱、慌惶不安、急躁愤怒──这些内心的丑恶情绪全爆了出来,瞬间也引出了他遍体的疼痛,如狂涛席卷岸上人一般,吞噬他的自持。 他的心因贪食无离蜜而绞痛,肤体因无药烟的镇定而裂胀。 他抱着胸口止疼,忽然脚步不稳,呼吸不顺,一个歪斜,倒在壁墙上,片刻不敢动弹,他知道若再妄动,他四肢关节处的皮肤必定会因鬼头鱼毒的发作而开裂。 他歇了一会儿,冷汗凝结成珠,滴湿他的衣襟。他忍了一阵,逼着激动的思绪冷静。 那只脏恶的老手,又要伸过来了…… 伸向他心爱的羊脂莲。 他闭上眼,努力想着他该找谁来帮手,该怎麽计画、怎麽行动,好阻止这出老早被那女人筹画好上演的恶戏。 他答应过他的奴,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不会再让她悲愤地离他而去。 世间要他俩承受的罪与伤,由他来受就好。他只求他们可以平平安安地,待在这个家。 想通、想周全了,他便豁然了。即使手脚仍软乏、使不上力,踩在地上的脚步还是抖颤着的,他依旧无畏地前行、勇壮地前扑。 只为了他爱着的羊脂莲,仍能再一次於晴朗的夏日里,开一回洁白的花。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三(肃离执锥强逼,主母阴谋乍现)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四(肃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四(肃离伪闲戏客,伺机以取偶师) 禁国人认为,戏剧,是酬神用的供品,因此许多寺庙的背後,都建设了精致耐用的戏台。往往前埕大殿正隆重庄严地祭拜神明,後院戏台便在热闹地搬演着人生的喜怒哀乐,公侯将相的爱恨情仇。有些演出名的戏台,还能因此向观众收点戏费。 而穷州的寺庙尤为奇特。由於全境为水,寺庙便建在被街坊围起的圆弧净池中央,仅开一条虹桥跨过净池,让街坊与山门、前殿相连,充作信徒行步用的过道。而若要看戏,便得在街坊上搭乘舟马,驶进净池,围绕在戏台前方观戏。 便是肃离此刻看到的局面──他聘的民家舟马被壅塞在一排又一排的舟堆中,进退两难,紧密到他都能瞧见邻舟的姑娘粉妆擦得多厚。但人若要出入,倒不成问题,各舟马连起的甲板如同一条建在水上的道路一般,汇聚在戏台下的舟马也都已达成了不成文的默契,允许人流在他人的舟马上穿穿过过,不构成冒犯。有时甚至能遇到亲友叙旧,或是认识新交。 此时便有兜售戏本、乾果与热汤水的小贩,穿行於各舟马间。 肃离今日身着一件素朴长袍,随意用粗布带扎了腰,发髻微松地半垂在肩背上,看上去就同个平民一样,融在这寻常的人气里,连舟马都是随手在漕道上聘雇的,没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分。 他刚用一个铜板买了一碗热汤水泡开茶乾,让自己更像个来此打发时间的悠哉戏客。他静静地等着茶汤变黄,一面茫茫地看着前方戏台的光影迅速地变换,此时正值傍晚,天色渐黑,光更明,影更浓,双双舞动起来,更显迷幻。他不太清楚此刻搬演的是什麽戏曲,只知道一群武戏子在台上随着锣鼓钹笛的节奏,打闹翻滚,斗杀叫骂,热闹非凡,但他始终集中不起心力,去研究戏台上的故事情节。 他的心力,等待於别处。 他听到一旁有娇柔的窃笑声,他瞥个眼望去,看到三五成群的闺秀们躲在架了纱帐的舟马上,对着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一看她们,胆小的,便羞红着脸躲入纱帐後,胆厚点的,则对他挥起小手示好。 他冷漠地忽略。 「戏本!疆图侯三战海疯子戏本!」後方响起了卖戏本的小贩叫卖,并且越来越靠近他。戏贩叫道:「戏本!十八大开本,印刷精美,油深墨厚,字大行宽,一本两铜,一本两铜唷──疆图侯三战海疯子戏本!且看疆图侯如何突破重围,战胜吃人海疯子唷──」 当那叫卖声就在肃离身旁时,他递了两个铜钱过去。「夥计,要一本。」 「欸,谢谢爷。」戏贩踏入肃离的舟马,弯腰,状似递他戏本,却是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大人,寻当家下船了,申时五刻到的。」 肃离翻着戏本,寻常地问起:「这戏班有谁?说来听听吧。」 「写在这儿呢,爷。」戏贩指着一行字,接着又用气音答道:「爷说的那位男子,确实紧紧地跟在寻当家前後,有人保护,一时半刻,没人敢碰寻当家的。」 他宽心了。寻奴为了避他,躲去玉漕近旬日,虽然让他有些心寒,可这样也好,主母的脏手触不到她。但今夜回稷漕的船班要入港了,他现在却为了查案,无法守在她身边,心一直悬着放不下,担心主母会伺机动她,因此也特意安排了人暗中探视,随时回报。 他还好奇一个问题。 「嘿,夥计,我说,这戏子长个什麽样?」他问。 戏贩一愣,听懂了长官确实的意思,便笑道:「平平凡凡,翻个滚、打个拳,手脚都不大俐索,毕竟不是个名角儿呗!」 他哼笑一声。听到那始终在暗地里守着寻奴的男子生得平凡无奇,或许学过拳脚功夫,却不精道,他那嫉妒的瘀心竟莫名地化开许多。 没错,正如他对寻奴直言的,他一直都嫉妒着那个在暗中窥视守护寻奴的男子,任何男人靠近寻奴都会让他嫉妒得像着了火──即使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四(肃离伪闲戏客,伺机以取偶师)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五(与戏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五(与戏贩强对戏,调戏子以掩目) 「好吧,若有什麽好戏子出来,记得叫我一声,为我品鉴品鉴。」他说,继续漫不经心地翻着戏本。 「欸,好的,爷。」戏贩涎着笑鞠躬哈腰时,又悄声说:「大人要小心,那些卖乾果、汤水的贩子,甚至是布在周遭的戏客,都是这支偶师团派的眼线,这支团是出了名的狡诈。不过其余走查吏都已潜入深处,尚未惊动那批偶师,不了多久,应当会有消息。」 肃离掏了一张竹纸给他。「辛苦了,你勤快,我会跟你掌柜多嘉奖你。拿着,小意思。」 戏贩更笑开了脸。「多谢爷!多谢爷!」 任职地方刑部的走查吏,其最大心愿,就是盼望能轰轰烈烈地干个大案子,封功加勋,并推举上京,进入穰原审刑院,作个真正位高权大的中央走查吏,持着少司命的权威,走行全国,到时没有一个官民是不对他们俯首称臣的。肃离便是抓准这批走查吏的情结,方得驱使他们奋力一搏。 毕竟抓出整支偶师团──且是真正有实迹可证──那功勋是非同小可的。这罪行,连温和的少司命陛下都会震怒。 戏贩走後,他懒洋洋地撑在几上,状似赏了一会儿戏。看得疲了,便抬头望着月亮,与轮布周遭的星图。 以前,同样是这暑热的夜里,他就这麽与肃奴待在开满羊脂莲的槽厂里,让这月光、这星空,在他们亲密的谈话声中轮转着。 他希望抓到了这批偶师,揭了主母的恶毒底子後,这时光还能如四季轮回一般,再回到他们身上。他想再执着她的手,听她说着那些她最私密的心事。即使那些心事是对这世界、命运最浓稠的恨意,他也会像嚐蜜一样,甘之如饴。 至少,她愿意敞开心房,向他诉说了。 想着,心思软暖了,吵杂的喧嚣也隔绝在薰风之外。微热的薰风抚在他脸上,像爱人的爱抚,抚得他有些昏昏入睡──对了,自从寻奴逃开他,躲到玉漕後,他就没再好好入眠过,甚至必须依靠着对那夜激烈温存的遐想,用自抚、自慰将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他才能阖上眼,安然於黑暗。 快结束了。他会揭发主母,然後,一切都会结束了。 那个家,永远只有他与她而已。 他可以一直激烈地爱她,或让她爱、让她虐,并持续专注地听她的心事,作她最亲密、甜腻的知己。 多好啊…… 忽然,有人踏上甲板,船身悠悠一晃,把他晃摇醒了。他惺忪地睁开眼,入眼的是那名戏贩兴奋的脸。 「爷啊,」他压着躁奋的心情说:「我替您找到好戏子了,这就带您去会会。」 他们踏过他舟甲板,要上岸去街坊。其他穿行於各舟马间的汤水、乾果小贩一看他们离开,而台上的戏还在演着,都不免紧绷戒备地盯着他们的动静。 戏贩赶紧掩人耳目。「爷啊,那戏子美极了,绝对值得您品赏,来,这边请。那戏子还没上台,您可以去跟她讨杯茶、叙一叙。」 肃离的眼也瞥着这批小贩的踪迹,脸上装得欢喜。「真是迫不及待。」说着,学着豪奢的纨絝子弟,把兰票塞进戏贩的腰带里。 两人便这样演着,上了岸,往戏巷走去。所谓戏巷,即是这些戏班子的後台,尚未出场的戏子便在此上妆上衣,待要上场,再踩着戏巷与戏台之间暂搭在池上的浮板上台去。 他们绕过戏巷时,正巧一批上好妆衣的戏子从屋里出来,戏贩发现那批贩子还在留意他们,必须演得更像,便拉了一个旦角过来给肃离认识。看那扮相,大抵是演疆图侯妻子的青衣旦,出落得端庄典雅,身材穠纤合度,但肃离仍要想破头,才能挑到词汇,好去调戏一名戏子。 贩子又守看了他们一会儿,认定他们真是一批玩戏子的玩客,才稍稍松了戒心,不再锁着他们的行迹。戏贩与肃离都发现了,事不宜迟,用钱打发了旦角,便赶紧往戏巷後处走去。 走了几步,肃离忽然感到背後一阵寒凉,他一震,马上回头张望── 他的视线,与一个人对上了。那人也是戏团的戏子。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五(与戏贩强对戏,调戏子以掩目)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六(途遇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六(途遇金眸武旦,深闯千具偶坊) 看那扮相妆衣,这人应是一名跑龙套用的武旦,粉妆上得素雅,口脂点得恰好,一点点施妆便将她的五官画得极为挺立,想必自身资质本就不差。加上她身着黑深武袍,腰系紧身护甲,把把配剑隆隆重重地配挂在身,头又戴流利银盔,一双美翎子俐落地划了一道漂亮的弧度在身後,全显得英姿焕发。若此人演一武生,必定也能博得满堂彩。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生得美魅的同时,也能如此阳刚。 尤其她瞪起他来,像是要杀他、剐他一样。原来背後那股寒凉之气,便是这女人瞪出来的。但他并不认识她。 两人仅对上眼一瞬,这武旦就与其他戏子一块登上浮板上台去了,肃离也跟着戏贩,悄然深入巷底。路上,他一直回想着方才,是哪儿不对劲,让他脑里总绕着那武旦的脸打转。 戏贩在前头小声地说:「大人刚刚也看到了。」 肃离一愣。 「那名武旦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原来戏贩也与他有同感。「好像刚链出的原铜一样,金光光的呢!世上竟也有这种眼睛。」 肃离恍然。是了,就是那双眼,那双散着金光的眼眸,让那女人一瞪起人来,眼瞳被衬得小而锐利,教那瞪视更显力道。 「这戏子啊,日後一定能红!光那双眼睛就不知吸煞了多少富人的猎奇之心。」这扮成戏贩的走查吏自以为是地评道,好像他真在这儿卖了十年的戏本,卖出了独到的眼光似的。 他们的目标,并非戏巷,他们只是绕进戏巷,掩住贩子耳目。戏巷深处,还有许多羊肠小径,像树的根,杂密蔓延。小径上布设许多作坊,这些作坊都是应庙宇与戏台的需求而生,有作香、作烛、切锡箔、叠长锭、塑纸神等作坊,也有织布、绣衣、裁服、黏盔或木工、绘工这些专事戏务的小工在此维生。 「大人,那是一间制偶坊。」戏贩关注四周动静,一边向肃离说明:「他们主要业务,是承接各庙订单,用饶州运来的松木刻制神像。另外,他们也做陪葬的人俑。还有,大人您是否看过庙会上的傀儡戏?这作坊的傀儡偶也做得十分精细出色,在业内相当知名,据说订单源头可远溯自玉漕甚至是穰原。」 戏贩领他至一座寻常的土楼前,在门上剥啄出二长三促的敲门声,里头马上也回应相同的节奏。「安全了,大人,偶师团的人全给支开了。」戏贩说:「里面是自己人。」 他们进入土楼,楼里满是松木的香气,有新鲜刚刨松的,也有陈年积累着油垢与尘味的。他们穿过狭隘的廊道,来到一处宽阔的大厅,厅内没有天花,却让梁柱暴露出来,全厅满满地悬挂着傀儡偶。那偶有头、有身、有四肢,活脱就是个人形,在这阴森的处所看到如此多的「人」自缢似地悬吊着,总让人不寒而栗。 「这批偶师很狡猾。」在里头应门的走查吏说:「他们将生人偶混在里面。」 「这里大约挂了多少?」肃离问。 「约千具。」走查吏说:「但还是让我们找到了几具生人偶。」他顿了一下,再说:「包括,大人令妹的。」 肃离严肃地看着他。 「这就带您瞧瞧,大人。请。」 他们用袖子半遮着灯瓶,不让视线太亮,因此众人步伐都得小心翼翼。 「这制偶坊,执业多少年了?」肃离问。 「十年有余。」 「这儿位於闹区,理应十分好查,为何相关部司至今都没发现这坊上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走查吏停下脚步,拂开袖子,将灯瓶的光源全泄出。「大人请看。」他指着眼前这片木偶林子,说:「您觉得有何异处?」 肃离看了一会儿,说:「无异。」 「官府来查时,他们便是这样点亮着灯让人查,自然看不出什麽异状。」 走查吏再次将灯瓶半遮起,四周暗下,肃离再看,发现其中一具傀儡偶的丝线竟散发着幽光,像被薄云半掩的银月一般隐晦──但确实是在发着光。走查吏拨开其他偶具,穿过一片清脆的木头敲击声,领着肃离往那具傀儡偶走去。 肃离微仰着头,仔细端详这具偶的五官,大约是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他微阖着眼,眼珠空茫地吊着。他那空洞僵硬的表情,跟其他偶具无异。 「大人,您可以摸摸他。」走查吏建议。 肃离伸手,碰触了一下,马上缩回手,瞠裂着眼。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六(途遇金眸武旦,深闯千具偶坊)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七(偶师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七(偶师泯灭天良,行?走肉分级) 「这具生人偶,使了有一段时日。」走查吏说:「每使一回,那宿主的魂肉都会循着魂丝的轨迹,被偶具吸食。」他也摸上那偶具的手臂。「所以您摸到的偶,才会有肉。」 戏贩这时也说:「再过不久,这宿主大概会被吸食殆尽。」 「然後,这偶,会变成『行屍』。」肃离心知肚明。 「等行屍都不堪用了,就会降为『走肉』变卖。」走查吏说:「据说尚有等级之分。宿主三十以下,走肉可卖给富妇作养颜保春的食料。三十至五十,还可以勉强作植种婴瓜的肥食。五十以上,肉老了,什麽都不堪用,就喂给官家的猛犬吃,让牠们识得人味,好捉人犯。」 肃离的拳头握得死紧。将魂丝牵成生人偶──这是多麽歹毒的报复,让人死後连灵魂都不得安息,并且还要再死一回。 会委托偶师,利用宿主的魂丝制成生人偶,起初的目的,其实只是发自妄想操纵他人行径与心智的慾望──如同那些在庙会上搬演的傀儡戏一般,偶具的手脚行动,皆任由偶师操控。 但这操偶术却有一层连偶师都控制不了的风险。每操使一回,魂丝便会产生一股吸噬的後座力,一点一点地啃食着宿主的魂魄与血肉,然後丰饱偶具本身。最後,宿主会被吃得精疲力竭而亡,生人偶则将转为不再需以魂丝牵动的个体,而成「行屍」──活生而有血肉的人,却无魂、无魄、无意志。偶师发现这作用後,便也顺势而为,有效地「善用」这些行屍,如充作死士,或给人担罪的替死鬼,这从中又能抽一笔佣金,利润颇丰。 然而行屍无魂魄封固肉身,因此腐烂极快,溃而不堪用的行屍,即降为「走肉」等级──没有人会再称他们为「人」,而将它们视为摆在摊档上待价而沽的「肉」。正如走查吏所言,肉又可依宿主年纪而分品级,这三层价钱虽有所差,但对偶师而言,都不无小补,并且是──极尽的,「物尽其用」。 因此,当少司命陛下知道有这种术师在大禁国土上执业时,大为震怒,视此师为天下最肮脏之污垢,甚至说出:「若死,此师该为千刀万剐之首!」这句令众臣深感惊骇之语。 而主母,竟然敢对寻奴下如此狠手。 肃离极力压抑怒气,咬牙问:「寻奴,寻奴的偶,在哪儿?」 一行人又穿过一排排的偶,找到了一只绑着微亮魂丝的素木偶──尚无五官轮廓,赤裸的偶身还散发着刚刨开的松木清香,连刀刻的痕迹都仍残留刺人的木屑。而偶身的脚底下,用朱砂写了「寻奴」二字。 若他发现得晚,他的奴,就会被这具丑陋的偶给吃了。 他绷着声音下令:「割断魂丝,偶身作证,我要告翻这批始作俑者。」 两名走查吏一前一後,合作要将寻奴的偶身卸下。忽然,戏贩一震,赶紧往後张望。 「怎麽了?」他的同伴问。 「我觉得,有人……」戏贩紧张地说:「在看我们。」 肃离皱眉,也仔细关注四处。而另一名走查吏则加快手脚,卸下高悬的偶身。 这里四面都是木偶林子,每个偶都有脸,每张脸都有眼,一瞬望去,就有好几千双视线在窥着自己、压着自己,让人心像悬在崖边一样寒颤。 戏贩屏息地走到一具不过几寸大的童偶前,专注地瞪着。童偶裸身,表层上涂了肤漆,但仍隐约可看到木纹。它的四肢肘节处如一般木偶无异,皆有装设可操作活动的机关,奇的是,它的表层上却有宛如针缝的疤痕。 戏贩看得入神,因这童偶五官细腻真实,简直就像一个正在梦寐的娃儿。瞧那两腮,还透着微热的粉红与汗泽。 「这颜色上得可真逼真……」戏贩看着系在童偶上的丝线,对走上前的肃离说:「丝线没发光,不是魂丝,这应当不是生人偶……」 肃离细察着偶身,皱眉,一股危机感窜身。 虽然极为不显,但偶身上那片阴晦的光影,确实有着微渺的晃动、颤跳。 他眼利地抓到这细小的动静,不敢置信── 这偶,竟然在呼吸、在心跳。 他退步。「退开,不太对劲……」 话刚落,那娃儿的眼睛就睁开了。 亮灿灿的,是活人的眼睛。 两人吓得一震,肃离喊:「闪!」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七(偶师泯灭天良,行?走肉分级)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八(似偶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八(似偶小儿吐针,武旦献露真身) 他方将愣住的戏贩踢开,便有一根根射得飞快的细针与他擦身,射中一旁的木头偶,偶身马上发黑溃烂。针上有毒,从娃儿嘴上的针管吹出的。 「该死!」戏贩拔刀,就要砍去。 肃离阻止他。「这孩子是真的,是活人!」 这时,娃儿张嘴,嘴里的针管掉了,开始尖锐地哭闹。他全身胡乱扭动,竟也扭出一大片恼人的铜铃声──他身上的丝线末端,全绑着铜铃。 两名走查吏都急了,直想把那孩子给砍了。肃离手快,夺了刀,砍了孩子的丝线,把孩子卸到怀里,打晕他。果真,这孩子是热的、烫的、活生生的。那些木头纹是绘上去的,偶具的关节则是把人皮割开、装设上,让他看起来可以更像木偶,混人眼目。 他更恨这批偶师了──竟把一个活跳跳的孩子装饰成人偶,作为防卫的闹铃,简直狼心狗肺! 匡啷一声,灯瓶给砸熄了,负责卸寻奴的偶的走查吏惨声一叫,便倒了地,不知是死是活。肃离眨了眨眼,眼睛马上适应了黑,看到屋梁上攀了几抹暗影,其中一抹就在戏贩头上,眼见又要射什麽利器下来,肃离手劲立马一施、射出大刀,黑影不及反应,便被卸了一条手臂下来。 他将孩子扔给戏贩,催他快走,自己则要去抢寻奴的偶。这时三抹黑影落到地面,拳脚俐索地朝他踢打来,而远处又落了一抹,掀开倒地的走查吏,抢走了寻奴的偶。 肃离心急,抓了其中一人的脖颈,狠戾一扭,扭断了他的命。其余二人也发了狠,朝他要害攻去,皆被他隔开。忽而有一爪缠他的髻,怎麽打都断不开,有一会儿他被牵得厉害,受了好几脚,那汉甚至也因拿他不下而发了怒,抓他的头撞了几回墙,以为能昏制他。他咬牙忍着,伸脚去绊那汉,那汉一踉跄,两人稍稍退离了硬墙,其中一人却晃亮着刀,又要向他砍将来。他闪了一次、二回,再三来,他踹了持刀人一脚,将他的刀挑离手,他奋力地捡住了,一反手,砍了那汉的臂膀,喷了他一脸的血。 他滚到一旁,摸到了断落的丝线,遂一抖,擒在手上。另一人又锲而不舍地攻来,两人刀来剑往地斗了数回,最後他抓到一瞬的空档,用丝线缠住那人脖颈。待他翻上梁柱,那人就像这一整片偶一样,悬在梁上死着。 他的头被撞得昏闷,一股恶心噎在喉上,路也走不直,可他没歇上,仍执意去追那带走生人偶的家伙。 他追到门口,眼看那余孽已掀开门栓子,他加快脚步。 门开了,却有一人直直地挡在门口。肃离定睛一看,大愣。 竟是方才与他擦身而过、那名有着金色眼眸的武旦。 余孽吆喝一声,挥刀向她砍来,肃离大喊:「住手!」 他怕累及无辜,但他错了──武旦并不是待宰的羔羊。 只见她朝男人的臂窝出了一记手刀,快得让人眨眼就忽略。再细看,不知何时,男人的大刀已飞到远处的柱上,他的臂膀畸形地扭曲,痛得他狼狈地哭嚎。武旦再踢出一脚,灵巧如曲蛇地勾住男人的颈,身子一翻,便把那男人的头转了一圈。那余孽口吐白沫,死在当场。 肃离看着那一双美丽的翎子,在她头上悬空优雅地晃出俐索的弧度,有些不敢置信。再看她那双眼,金灿灿的,在夜里发着光,像太晕太黄的月芒,盯久了,会让人恍惚。当她瞪住他,一股熟悉感立马窜麻全身。 是那股总是在他背後窥视的杀气。 武旦拎起那具生人偶,看了一眼,便扳着偶头,施力,将人偶给拆了。 「不要!」肃离喊着:「那是证物!」 武旦抬眼瞪他,竟朝他掷出偶头。肃离闪过,偶头正好击中又紧逼而来的一抹黑影。 那孩子的哭声已惊动了整团偶师,又发现有生人偶被带走,他们急着想夺回,便又派了五人要上前来夺。肃离一人制住了三个,却有两个钻入他的死角,往武旦攻去。 武旦侧身闪过大刀,接着一挑翎子,缠上那汉子的颈,一把勒死他。另一汉子愤怒一吼,出拳向她打去,武旦的翎子放得慢,还缠在那死人身上,闪避不及,脸侧被他的臂膀擦过,盔子也落了,长发打散了一头,在风中张扬地刨飞着。 武旦的眼在乱发下发着怒光,龇牙裂嘴,彷佛要怒喊出声,众人却还未听到任何声响,就被她疾快的拳风给震慑住。只见她的拳又快又狠又准,远远看去,好像是那汉子的脸送过去任她打,连避的空档都无。拳头击在肉骨上,宛如屠刀剁牛,声声扎实有劲,不似一个女人能发挥的力道。 肃离更确定了。「她」,不是女人。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八(似偶小儿吐针,武旦献露真身)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九(无言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九(无言者夺人偶,肃离揭其面目) 巷口传来追击的人声,汉子们一听,大喊一声「撤」,连生人偶都不要了,赶紧逃入黑暗。 走查吏们及时赶到,让肃离松了口气。他指挥了几个进去探视,还好戏贩与孩子平安,而那名负责卸偶的走查吏背部被砍了一刀,昏死过去,止了血,大抵无碍。 「大人,无恙吧?」一名走查吏见他头侧被撞得瘀青,发髻被抓得狂乱,关心地问道。 「没事。」他摆摆手,乾脆将发髻打散,泄下一头长发。「封住现场,查清里头有多少生人偶。」走查吏称是,便进去忙了。 肃离走向那名武旦。那武旦捡起掉落地上的刀,正发狠地砍着生人偶。 肃离皱眉。「住手。」他说。 武旦像是听不见,或是根本不想理会他,继续我行我素地砍,砍得整具人偶只剩下碎木片──好像这偶与他有什麽生仇大恨似的。 肃离看到刚刚被武旦打的汉子,死在一旁,面目已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来长什麽样貌。 他吸了口气。「为什麽,你没有待在寻奴身边?」他大胆地问。「你不该好好守着她吗?」 那人依旧不理他,砍,一直挥刀砍。 肃离动气了,伸手拉他。「我在对你说话!」 那人抬头,狠狠地瞪他。他披头散发,脸上的戏妆被打糊了,红得夸张的口脂与眼妆,像血迹似的漫横过他的嘴颊,整个面貌狰狞,如从血河里渡上世来复仇的厉鬼。而那金色的眼眸所含的刺锐寒气,更是饱满着对俗世的憎恶嫉恨。 是了,就是这股杀气,老是想要了结他。 他站直了身子,与肃离平视。其他走查吏见了,也才发现,这武旦身材一点也不娇小,竟是个昂藏的男子之躯,与肃离同高。 肃离任他瞪,一旁的走查吏见他将证物砍得粉碎,便质问:「这偶要作证的,你砍成这样,是不是这偶团的同夥啊?」 男子仍是不友善地看着肃离,听若罔闻。 「毁坏证物,抓他起来!」其他走查吏出了主意。 肃离摆手。「不。」 「大人?」 「他听不见。」肃离淡淡地说:「说了也没用。」 众人惊愕,纷纷打量着这武功极好的男人。瞧他方才对付黑影,毫不像有耳疾之人。 「你们都进去忙吧,明早一上朝,马上把这支偶团呈给你们长官知道。」 「可、可是……」走查吏看着地上残碎的偶,像看银两被扔进粪坑里一般惋惜。 「退下。」他再说一次,声音极硬了。 巷里安静,只剩他俩。男人弯腰,拾了一把碎片装进小袋囊。 本以为他装了碎片,便会走人,不料他一起身,就送了一刀过来。 肃离静静地看着一弯银光挥过──一段长发被砍下。 但他始终不为所动,因他早已看清此人刀路,仅是示威,并无害处。 他也藉此明了了一件事。 男人对他泰然自若的反应极为不满,皱了眉,臭着脸,转身,安静地离去,一如他来时,像猫的无声。 肃离看着男人的背影,又看了看碎了一地的偶身,明白了。他将人偶砍成这般残碎,不是恨厌,而是要断了任何人对宿主伤害的後路。 他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和这男人,是一样的。 都因为心中一股对寻奴的盲目,而不顾一切,奋勇上前。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那股酸涩的妒意,竟更深、更浓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九(无言者夺人偶,肃离揭其面目)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与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与主母共早食,肃离阴哂暗示) 清晨,主母漱洗後,来到花厅用早食。她被搀扶进去时,肃离已坐在位上吃烟,一边翻着官发杂报。 肃离见她来,竟微笑。「早,主母。」他的下颔朝主母的座位点了一下。「快搀主母入座。」并吩咐下人:「奉茶。」 主母狐疑他的殷勤。她被搀着入座後,说:「今日怎有闲情逸致,与我共餐?」 她还看到他头上的瘀痕。「你的头怎麽了?」 「没什麽。」肃离笑弯着眼看她。「被一个偶师砸的。」 主母剧烈一震,端在手上的热茶都洒泼了出来。 「小心,主母,别烫伤手。」他叫来婢女。「快,擦拭擦拭。」 厅内有片刻安静。 肃离吃了几口烟,见主母心思犹疑,欲言又止,便好关心地问:「怎麽了?主母,您似乎有话要问儿子?」 主母对他刻意的有礼感到不屑,甚至愤恨。 她呼口气,试着镇定地问出口。「昨晚,我要找你商谈家务,可你不在。你……」她的声音忽然乾哑,咳了几声,才能继续说:「你上哪儿了?」 肃离咧嘴,笑了一声。 主母瞠大眼。「你笑什麽?」 「没什麽。」肃离把玩着烟管,忍着笑,说:「因为太期待主母问这句话了,有点失态,抱歉,主母。」 他这轻挑的态度,主母终於动怒了。「你到底想说什麽?」 肃离翻了杂报,从里头抽出几张粗纸,上头分别画着不同的人头像与吿文。他端端正正地摆在主母面前,说:「这是,今日夹在杂报里的布告。」 主母读了文字,惨白了脸。 「刑部相当重视此案,想必现在全穷州大小城,都已贴满布告。这些在逃偶师,当难脱於这片天罗地网。」肃离喝了口茶,惬意地翻览着杂报,像闲聊似的谈起:「刑部部司也连夜拟好章摺,一早就派加急送往穰原,想必审刑院与陛下,皆会特地注意此案。」 主母的手在桌下紧紧地握着,发着抖。 「此案非同小可啊,主母。」肃离继续淡淡地说:「这批偶师,已连犯下数起操持生人偶之案。其中一起──」他加重语调:「甚至牵连官家。」 主母瞪他,瞪得眼珠都凸出了。 「落网的偶师都招了,主母。」他欣赏她的表情。「他们说,是一个官家的夫人,执意要他们牵寻当家的生人偶,不牵,就要报官府,抄翻他们。」他轻叹一气,再说:「想想也是。否则,他们再目无王法,也没胆动如此浩大的目标。人似乎都是如此,威吓一回,再奖励一下,良心就被押买了。」 说完,他见主母的盘子仍是乾净的,便夹了一只凉菜卷搁在她盘上。「主母怎麽都不吃呢?今日凉菜卷拌得很清爽,吃些吧。」他再转头吩咐下人。「给主母舀碗绿豆糜去火,瞧,主母都热得发汗了。」 他当然知道,那汗,是冷汗。 这时,主母说话了,声音有些颤。「若这事,爆,爆了……」她想从容地笑,却笑得狰狞,因为,她有那麽一点想同归於尽的意思。「想必牵连的,不只,不只是那官家夫人一人的事。」 肃离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 她咬着牙。「那一整个家族,都会被拖下水!那官家的仕途,也到此为止!」她吸口气。「不,不大好吧。」 「我知道。官家被捕,罪孽尤甚。」肃离听懂她的暗示,仍很平静。「那官家,大概会被烙了刑印,下放戍州,充作军卒,生死由天。不过……」他笑得很轻松。「若那官家是我,其实,我不太在乎呢,主母。」 他盯着她,笑意更深。「你在乎吗?嗯?」 他要这女人知道,他玉石俱焚的意志,比她强烈百倍。 主母的喘息声巨大到连下人都感到不安。她张牙裂嘴地喊:「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 肃离还偏着头,疑惑地问其他下人:「主母怎麽了?怎麽骂起人了?」 下人皆低着头,不敢多语。 他转回头,再定定地望着她。「若真要说我疯了……」他冷冷地说:「大概打从三年前,我就被你和贵姝逼疯了,只是,我没让你知道罢了。」 主母垮下的脸,瞬间老了十几岁。 肃离想,忍了三年,他总算能脱离这嘴脸了。 「吃吧,主母。」他又恢复家常的笑脸。「喝点糜,退退火。剩下的事,就让刑部去处置吧。没我们的事。」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与主母共早食,肃离阴哂暗示)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一(毋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一(毋言忠犬相随,寻奴摊水田衣) 此时,门外晃来了两道人影,下人赶紧上前应门。 进来的是寻奴,後头还跟着一个人。 看到那人,肃离的脸冷下了。 寻奴笑着向二人道早。下人上前要替她张罗座椅,可她身後的那人却一个箭步上前,迳自为寻奴拉开椅凳,并为她备起碗筷,不让其他下人碰触她。 当他抬起身,主母与下人们也都看到了那双奇特的金色眸子,微愕。 肃离知道他生得清秀,否则扮起武旦来,不可能会有女性的柔雅。如今看清他卸妆的面孔,五官堂正,眉宇细致,眼神的冷峻中带着挺拔的英气,让人不敢贸然亵近。所以,那些未出嫁的小婢女们都只敢扭捏地偷睨着他,暗自脸红羞怯,却又不敢多靠近他。 他是个上相的男人,也是个强壮的男人,即使穿着和粗汉无异的素色袍子,也能凸显他不凡如武侯将相的身姿。寻奴站在他身前,像只被保护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雏鸟,而他则是骄傲又俊挺的大鹰,由高处睥睨万物。 肃离失算了,他以为这个一直在暗地保护寻奴的人,正如走查吏所言,是个平凡、庸碌至极的人。 他的心情,因为吃醋,很糟。再看见那人搀着寻奴的手,扶她安座,又更糟了。 寻奴落座後,男人便安静地站在寻奴身後。他用眼神巡了一遭花厅里的人,对於所有下人,他俱是陌生、疏远地打量,用冷漠划清并凿深彼此的鸿沟。看见惨白着脸的主母,他的嘴角则是轻蔑地微浮,金色的眸子高傲地斜视着她。而看上了肃离,他尤其不友善,甚至瞪起他来。 肃离也是平静却冷冽地睨他。 「先为主母与大哥介绍一下。」寻奴说:「他名叫毋言。」 肃离移开视线,开始注视寻奴。这是他俩亲密过後次见面,寻奴和柔的笑容再次与他保持了距离,让那一夜变得有些虚幻不实──那样暴烈却融化了彼此隔阂的性爱,彷佛从未发生过。 可他不放弃,不气馁,还是那样热烈、缠腻地看着她。 反倒是寻奴,似乎是刻意地避开他的眼睛。 「他是你的谁?」肃离挑衅地问。 这叫毋言的男子瞪他瞪得更厉。 寻奴的微笑很浮浅。「我儿子。」 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能马上意会过来。 寻奴又补充。「正确来说,应该是寻越的儿子。」 肃离松口气。 後来,他再观察,却觉得他们的互动不似後母与继子,反而更像主人与忠犬。 此时,有一名婢女进门来,要为寻奴上一碗绿豆糜。开门声响起时,毋言毫无反应,可当那婢女靠近他身侧时,他忽然一震,猛地反身,也把那婢女吓得失神,汤盘一松,摔碎了碗。 寻奴轻轻地牵起毋言的手,捏了捏,似乎是想安抚他,没事,没事…… 肃离的眼眯得更阴。 「抱歉,吓到你了。」寻奴对婢女说:「劳你再替我上碗新的。小心,别割到手。」然後,她对他们解释:「请见谅,主母,大哥,毋言患有耳疾,对四周动静反而更为敏感,一点风触,都会大惊小怪,希望没惊到你们。」 「我知道。」肃离看着毋言,说:「昨晚便见识到了。」 「昨晚?」主母激动。「昨晚发生什麽事?」 肃离故意不答,他就是要主母深受这种被暧昧不明的危机感所折磨的痛苦。 「患有耳疾,却能打出那一身拳脚,很是不易。」他继续对毋言说:「那批偶师,没一个是你的对手。亏你相助,方能破案,多谢。」 主母瞪凸着眼,惶惶地看着寻奴,猜测着她知情多少。 寻奴却无动於衷,好像对昨夜的偶师事件毫不知晓。她说:「大哥,毋言听不到……」 「他知道我在说什麽。」肃离笑说:「他能读唇,不是吗?」 寻奴端起早茶啜着,不再回应。 「他若能说话,」肃离瞥了眼主母,再说:「或许可以为我们说说,昨晚发生了什麽事。」 「主母。」寻奴放下茶盅,开口唤道。 主母浑身一抖。肃离轻哼一声,笑她那惊惊慌慌像小鸡的模样真是狼狈。 寻奴柔顺地笑说:「後天,就是您五十五岁的生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掌,她的婢女捧了一件包袱进来。 她一边解开包袱,说:「女儿一直担心赶不及完成,特地将活儿带上船去做,总算给女儿赶出来了。」 毋言主动上前,将包袱里的衣服抖衬开来,展示在主母面前。 就是那件寻奴片刻都不离手的水田衣。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一(毋言忠犬相随,寻奴摊水田衣)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二(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二(主母惊弓之鸟,寻奴机心显露) 寻奴笑问:「主母,衣色还喜欢吗?」她摸了摸水田衣。「虽是由数个衣块织成,可配色的和谐,女儿自认把持极好,希望能将主母体态完美出显。」 主母如今是惊弓之鸟,每一个太过突出的举动都会让她疑神疑鬼,受惊的脸更显老态。 「主母能起身试穿一回吗?」寻奴问:「怕是不合身,寿宴上给主母出了丑可不好。距离尚有两日,若真不合身,女儿还有余裕更改。」 毋言读懂寻奴的意思,便揣着衣走到主母身後,摊着衣襟,作势要为她披上衣服,只等衣主人自个儿站起身来便可。 主母仍是惊惧地看她,似在猜她心里流转的主意。 肃离也在探。他想,寻奴绝对已从毋言处得知主母欲害她之事,证据确凿,他甚至今日就能差刑吏来拿人,为何寻奴仍执意要办後日的寿宴?为何此时要以孝女之姿祭出这件水田衣?他不懂这孩子在想什麽。 「主母?」寻奴见主母不动,困惑地说:「有何不妥吗?」 毋言也维持原姿,动也不动,有一种硬逼的顽强。 寻奴看了一眼毋言,又说:「主母若不穿上,毋言就得一直拿着衣站在那儿。」 主母颤颤地回头,瞬了一下毋言,却被他金色锐利的眸子一慑,像被鹰盯上的兔子,赶紧又缩了回去。不过她倒听话了,站起身,让毋言替自己套上水田衣。 寻奴赞道:「太好了,合身。」 肃离也打量着,冷笑:「正好,穿着寿衣坐牢去,很不错。」 「大哥。」寻奴皱眉,竟帮起主母来了。「收回你那句话。」 肃离不再顺着她,甚至对她大声起来。「你知道这女人对你做了什麽事吗?」 寻奴看着他。 他指着毋言,再说:「他也知道!」 毋言狠狠地瞪他。 「我不能再放任任何人苟且下去。」肃离强硬地说:「你也不行!」 寻奴安静了片刻,接着,她遣开了所有下人,让厅里只余他们四人。 可她没再搭理肃离,却是握起主母的手,迳自与她说:「主母,女儿已替您打点好,寿宴……会如期举行,就在後日午时。」 肃离不解地眯着眼。 「五十五岁寿日,非同小可,主母身旁已无媳妇为您张罗这些可喜之事,女儿自是轻忽不得。因此,女儿已擅作主张,请家管发帖至您穰原娘家亲属,与您在稷漕的至交好友,邀他们来府赴宴。」想了想,寻奴又说:「不过,之前因女儿之事而与贵家交恶,场面不大好看,因此在地官家便不在邀请之列。恰好宴择当日午时,官家也都还在朝上,邀请与否等礼数问题或可免除。」 主母战战兢兢地体验着寻奴的柔顺。 「女儿虽将此宴定位为私人家宴,但并无做小之意。女儿这两日就去试菜,绝对会为主母请来最好的棚厨,给来宾烧一桌最道地的穰原菜,让大夥都吃得开心。」像摸猫毛似的,寻奴轻柔地抚着主母极力隐藏却仍微显着皱痕与斑纹的手:「当然,这宴上还有一出最好的压轴。主母知道女儿为您带来了什麽惊喜吗?」 主母摇头,呼吸喘急。 「不猜猜看吗?」寻奴难得俏皮。 「猜、猜不出。」主母答,如同她猜不出寻奴始终挂在脸上的笑意为何。 寻奴靠在主母耳侧,亲昵而开心地说:「女儿给您请了戏班子,来家里给您演寿戏呢!」 众人几乎无话。因为寻奴欢快的语气,实在与当下这阴闷凝滞的气氛违背得过份。 「而且这戏班标榜的是纯正穰原腔,绝不含任何穷州土腔,绝对让主母满意!」寻奴笑露了贝齿。「听到这些,主母开心吗?」 「奴。」肃离开口了。「够了!」 寻奴收起笑,冷冷地看他。 他会出声阻止,不是不忍主母,而是不忍再看到寻奴露出那样残忍、冷酷的笑脸──对,他看得出,那笑,一点温度也没有,却是像一个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无邪却也无情地在戳弄陶罐里的蝈蝈──开始,可能只是将虫儿逗得满罐子飞,可之後却越戳越起劲,脸色越发邪佞,最後,把虫在罐底绞出一片绿汁。 他不可怜主母是那被戳死的虫,却害怕寻奴变成那贪玩不知犯错的孩子。 「是啊,够了。」不久,寻奴又恢复了笑脸。「说太多,一点惊喜都没了。」 她再喝口茶,便起身离席。毋言守回她身後,与她一块离去。 经过肃离身侧时,他问:「主母寿宴,你不邀请我吗?」 寻奴冷淡地睨他一眼。 肃离迎着她的视线,再问一次:「不邀请我吗?」 他发现,她不敢久视他的眼。 「我好歹,也是主母的儿子,不是吗?」他缓缓地说。 「大哥正在朝上。」寻奴背对他,说:「应当不克吧。」 说完,她便与毋言相偕出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二(主母惊弓之鸟,寻奴机心显露)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三(若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三(若大河不逆流,似琢玉不反璞) 肃离站起身,凳脚拖地的声音让主母惊怪一阵。 他笑说:「我就让你过完寿日。」他打量她,漠然地赞道:「这身水田衣适合你,主母。」 他出了厅,看到寻奴与毋言走在廊道那一头。他正要追去,却见毋言拉住寻奴的手,她回头看他,脸色是和缓的温柔。 她用含着温度的眼神看着毋言,尽管只是一瞬,尽管那可能并无关情爱,可对肃离来说,却都是天打雷劈。 她怎能,对别的男人露出这麽柔善的眼神? 他咬牙再看,看毋言轻轻地牵起寻奴的掌,自己则像虔诚的信徒似的,屈膝跪在寻奴跟前,以恭敬的姿态面对她那洁净的小掌。 他用指尖,在她的掌上写着他无法出声言说的话语。 多麽亲昵的交谈姿势。 寻奴安静地让毋言在掌上写字,她那由高而下的垂视模样,有一种母亲宠溺孩子的感觉。 肃离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酸意,他想,在他鞭笞了奴,在奴的生命中失去了他之後,这个男人难道都是用这亲密低卑的样子,去弥补她那段悲伤的空虚吗? 若寻奴因当年他的狠心离弃而想杀他,他不会後悔,可若让另一个男人因此有了空隙去填补了本该属於他的位置,他无法忍受,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这样的过错。 对,这是他的自私,是他在这段情爱中显得极无谓的男性自尊所衍出的自大,却也是他爱奴爱得太深而走火入魔的嫉妒。 写了一段,毋言抬头看寻奴的反应。她开口,轻声说了什麽,毋言激动地摇头,又执起她的手,猛烈急迫地写着自己的话。原来,毋言不只是一个冷漠、面无表情、仿如人偶的随从,私底下面对寻奴,竟也会慌措得像个迷路的男孩。 肃离不想再看下去,大步走向他们。 寻奴先注意到他,脸色马上冷下,毋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刻站到了她面前护着。 「你让开。」肃离瞪他。「我有话跟你主子说。」 毋言像块木头,但他的无动於衷透着点高傲、鄙视的意味。 肃离不想多费唇舌,直接跨步过去,要牵走寻奴。 毋言倒是露出了些许愤怒,挥出手刀,要打走肃离。昨夜见识过他的手脚後,肃离自然有所防备,眨眼就隔开他的攻击,可对方也没缓下,下一瞬又是一刀。 肃离捉住他的手,赏了他一巴掌。 连寻奴都惊愕地瞠眼,对他这像打孩子般的举动。这不是打架的挑衅,却是大人惩罚顽童似的警告。 毋言怒红着脸,要挣脱,肃离再给他掴了一掌,骂:「滚开!」 寻奴握着毋言的肩头,按了几下。毋言回头看她,眼里终於消了些气,让了一步。 「还有事吗?大哥。」她挺身面对肃离,可距离太近,肃离太高,她还得微仰着头。 「不管你要做什麽。」肃离说:「都住手。」 寻奴哼一声,没回话。 「她会受到制裁,你什麽都不用做。」 「大哥,够了。」寻奴打断他。「你老这样怀疑我,我受不了。」 「你好像什麽都不知情。」肃离不让她牵制。「但我知道,你什麽都明白。」他瞥了眼毋言。「否则他昨夜也不会恰巧出现在那里。」 寻奴拍了拍毋言的肩。「毋言,我们走。办事所积了一堆事要处置。」 「都结束了,奴。」肃离不放弃,朝她的背影说:「结束了,你可以作回肃奴了。」 寻奴停下脚步,毋言不解地看她,更不谅解地瞪着肃离。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单纯的孩子。」他苦口婆心,只希望她回头,用真心望他一眼,一眼也好。「不要再说自己是废物,是粪土,不要这样看轻自己。对我来说,你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礼物。」 寻奴还是那样安静的立着。毋言轻轻拉着她的臂膀,表情有些哀求,她都置之不理。 「刑部来拿人,一切就都结束了。」肃离伸出手,等她回头,她马上就能看见,他依然眷恋地想牵她的小手。「你回来,奴,你回来,好不好?」 他看到她脖颈微微一震,想回,又踟蹰,有些惶惶。他再加把劲儿。「我们说好的,我们要筑一个家的。现在可以了,对不对?」 开阔的天空,起了初秋的风,静静地吹动着浮云,云的影子在廊道上无声地流转、攀迁。 「大哥。」寻奴终於出声,却仍不回头瞧他一眼。「我问你……人死後,能从黑虚之海爬回来吗?」 肃离皱眉。 「不可能的。对吧?」不等他回应,她迳自说:「就像大河,不会逆流。磨过的玉,也不会反璞。」 「奴,不是的,不要……」深深的疲惫感,袭卷着他,要逼他屈服於现实。 「所以,大哥,请你──」寻奴打断他。「不要再诱骗我,让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回到那天真无知的蠢样。」 寻奴带着毋言走了。 肃离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任云影将他的身影卷入一片光影中碾磨。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三(若大河不逆流,似琢玉不反璞)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四(霍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四(霍田惊世之告,肃离皮开肉绽) 小耳室传来淅沥沥的水声。 独叔拿着主子的外衣,在门外忧心地徘徊。忍不住了,他便朝里头喊:「爷,让小的进去吧!您在做啥呀?没事吧?」 里头没应声,水声泼得更大。 「爷?」独叔觉得不妙。 忽然,一声呻吟痛苦地溢出。 「爷呀!」独叔不管了,冲进去。 耳室内蒸气与烟气弥漫,地上像下过雨似的湿漉,独叔差点儿滑了一跤。他看到主子倚在盆架前,不停用盆里的热汤洗着头脸、手臂,动作粗鲁急迫,把水溅得满地,他披的薄衫、散着的长发,全湿透了。 「爷……」独叔有些怕。 「独、独叔,不够了……」主子的眼吊在乱发中看他,话中有牙齿打颤的声音。「汤,再舀,再舀……我,我好冷……」 说完,他又抓了正烧着的烟管,猛吃。吃着,身子却抖得更厉害。 独叔上前端起铜盆一看。前一刻,他才替主子在盆里注满热汤,现在里头只剩一瓢水了。 小姐的下体流淌着不明的鲜血,这代表着什麽?这血,让已拔不出痛苦的主子,更加沉溺。 将扶尔走後,主子静不下心,他日以继夜地想像那滩血,想钻入那片红,看清背後所有真相。可越钻得深,那鬼头鱼毒便如暴雨中的江涛,越加起伏不定,而无离蜜所引出的瘾子,亦如百万铁骑之蹄挞伐大地那般,折腾他那颗必须承纳爱人所有肮脏的心。 他痛得直不起身子,只能一直吃烟压下、麻痹。可烟越吃越凶,身子也越来越寒。即使房里已备了三只炭盆,主子还是嚷着冷,不断用热汤洗着自己的身体。 看着主子宛若赤身在冰天雪地中受苦,独叔也难受。 「爷啊,别见了。」他劝道:「小的这就出去叫霍户员改日再来吧!」 「不要,不要……」主子抱着胸、绷着身驱寒,急得甚至命令他:「不要,你,你不要擅作主张,独叔……更衣。给我更衣……」 独叔皱苦着脸,吞下不忍,拿了乾巾替主子抹乾身子,换上外衣,结了个松髻,扶他去见霍田。 他们住的房外都设有一简单小厅,让住客方便接见私客,霍田就候在那儿。 霍田见到主子全身寒到泛白的模样,吓得站起身来。「大人──」 「没事,没事。」主子勉力作笑,摆手,要他坐。 还好,主子一见外客,强了意志,镇定许多。他扶着椅背坐下,独叔赶紧去替他张罗热茶,也挪了一只炭盆到他脚边暖着。 「你查到,什麽?」主子不客套,直问。 霍田面有难色。 「你要,老实,说。」主子气虚,句子都断成一截一截。 「寻家应付转运使所下的铜单的矿,并非一般由山里开采的。山矿质硬,寻家那批铜矿却质疏且易潮,因此确认──」霍田沉重地说:「是,水矿,大人。」 主子压住胸口,似在压抑那奔腾的躁痛。他说:「继续。」 「可我国目前尚无开采水矿的技术。」霍田说:「所以即使江河里可能有丰厚的矿藏,我们也束手无策。」他深吸口气。「唯一精通水矿开采之术的,是汤国。」 主子瞠着眼。 独叔替主子端热茶来,恰巧听到这段对话。老朽如他,竟也能听懂这话背後的意义。 「寻奴,寻奴她……」主子咬牙问:「那孩子……是不是做了,做了什麽?」他的意志在溃堤,许多话、许多表情,都没了控制,在霍田这外人面前暴露了他对小姐的感情。听到「那孩子」,霍田的确一愣。 「你说,快说。」主子催。 霍田的拳头握得极紧,似乎连他也不敢置信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事实。 「大人可知道銎江?」 「知道。」銎江是三川的支流之一,位玉漕东北五十里。 「寻家的矿权地极浩,其中便涵盖銎江,及三川支流近百余条。可以说,玉漕以东北近汤国处,所有江河都含在寻家地权其中,据我国律法,寻家有权任其开发。」霍田苦着脸说:「我们首先发现,寻当家将銎江……全权让与汤国的一支『拓团』,开采銎江全线水矿。那批出给转运使的铜矿,便采自於此。」 主子的脸僵凝着。 「那批拓团技师与工人,虽作穷州人打扮,可附近居民皆说,他们说话有汤国人腔调,有些工人甚至不谙我国语。他们确实是汤国人无疑。」 主子有点不信,想推翻。「或许,或许他们是聘来替寻家作工的,就像那些峞国人……」 「下官也希望事情如此单纯,大人。因此,差人秘密捉了一人私讯,套出了话。」霍田脸色沉痛。「原来,寻当家和汤国的拓团签了这样的合同。」 「什麽,合同?」主子的声音有些凄厉。 「除銎江外,包含东边之瑬江、铊河,及南边之鏖江、镗湖,共五处,汤国拓团皆可以水矿技术开采铁矿、铜矿、锡矿及玉矿,且所采之矿皆可运回汤国。他们会先将水矿运到三川防线的周山处,此处乏驻军,不易遭查。到了夜里,再派小船迂回运到汤国阵线中,由军舰送回汤国。」 「那寻家,可以得到什麽?」 「汤国需传寻家水矿之术,及三分之一铜矿与五分之一铁矿,以为交换。」 独叔恍然,而主子脸色更是白如纸。 「这,这如果让穰原知道,」主子颤抖。「这,这是……」 「是卖国,大人。」霍田绷着声说:「陛下与中州大都堂,绝不会允许,任何异国势力入境,开采国土以为己用。若我国有死刑,这是足以判死的大罪。」 厅内寂静了好久,没人敢再多说什麽。好像再多说一句话,就是泄漏这天大足以死人的秘密。 忽然,霍田低眼,大叫:「大人──」 独叔也看。「二爷,你的手──」 最後,主子自己低头一看,也愣了一下。 他的手掌,从指节处开始,裂绽出了血肉。 起先,只是右手正弯曲的食指与拇指裂了口子。 主子尚能冷静,拿着帕巾来擦。「没,没事,老毛病。」还能安抚霍田。 像是有什麽洁癖似的,他一直擦、一直抹冒着血水的手。从右手擦到了左手,再由左手抹到了右手,整整一双手却越擦越湿、越抹越红── 整条帕巾都吸饱了血,湿沉沉的。 血怎麽都止不住,口子越裂越深,甚至蔓延上了手背、手臂。 再眨眼,整件衣裳都见了红。药烟再也压不住鬼头鱼毒与心病的连环蓬发。 霍田惊恐得奔出门叫夥计。「来人!来人!去请大夫──请大夫啊──」 独叔正要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主子,他却已应声倒下,倒在地上那片从他自己体内榨出的血泊中。 主子的脸色,始终是作梦似的恍惚。 他或许希望,这场会面是一场恶梦,醒来,发个病,再请侍魇师来驱一驱秽,便什麽都…… 安然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六章〈戏丝〉之十四(霍田惊世之告,肃离皮开肉绽)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一(奴软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一(奴软媚拥肃离,主母寿日上戒) 主母寿辰当日,肃离醒来,就发现寻奴坐在他床畔,等候已久。 她温温地笑着,向他道早:「早安,大哥。」 这是他作过这麽多年的恶梦後,多麽梦寐以求的景象。 他从床上坐起,痴痴地看她──她的笑,被晨曦一兜,变得很纯然。他感觉得到,寻奴改变了,对他的戒备,有一种善意的松动。她正在接纳他,进入她的心,不再那麽敌对他,不再那麽憎恨这个世界。 他想,她是否真的听进了他昨日的话。 他想,她是否真的愿意作回肃奴。 寻奴拿着小囊袋,掏出一只金造的小尾戒。她牵起他的手,为他戴上。她握他手的方式,让两人的掌心紧紧贴合,透着一股信任的坦然与亲昵。 她说:「今天,是主母的寿辰,我给大家都订制福戒与福环,让每人都为主母祈福添寿。也希望主母的喜气,给大哥保个平安。」 他没意识到这话的怪异,也没感觉到这话平日可能带给他的反感,更没察知,他似乎忽略了一个关键。他只是很专心地感受着,这只小手的温度所带给他身体的那股酥麻感。 他反握她的手,紧紧地揣在怀里偎着。 寻奴没反抗。「前日,大哥说的话,我很认真地想过了。」 肃离一愣。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想坦承,却又羞愧。 他轻轻拨她的脸。「看我,奴。」他哄着。「看着我啊。」 寻奴看他,眼睛就像养着羊脂莲的池一样,好清澈。 她问:「我可以,作回肃奴吗?」 他心情激动到,完全忘记了今天正是主母的寿日。他不在乎,那女人的生辰,他何苦要殷殷地惦在心上在乎?天下再大的事,都比不过肃奴的归来。 「可以。」他沙哑地说:「当然可以啊,奴。」 寻奴感激地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摸抚着他的颊、他的鬓发。「谢谢你,大哥,这些日子,让你费心了。」 他也贪婪地抓住她这只手,不让她离开他的颊、他的脖颈。这爱人全然放开、毫无隔阂的摸抚,他盼了多久? 「今天,大哥还是要上朝办公吧?」 「没有。」他已告了假,为了今日这场寿宴。 因为,他怕,怕寻奴会在这场家宴上弄脏自己的手。他必须留在家里,好好守着她。这是他本来的打算。 「为何呢?今日不是官府例假吧?」寻奴疑惑。「大哥还是必须上朝,较好。」 一经她提说,肃离忽感尾戒上窜出一股热度,钻入血脉,直冲脑门。他一阵晕眩,眨个眼,却是轻易略过了。 可略过後,他的想法倒变了。是啊,他为何不上朝?他与主母不合,留在寿宴上虚伪地与人陪笑,何苦呢? 何况,他的奴答应他了,她要作回他眷着、恋着、痴着足足三年的肃奴啊。 「不过,今晚大哥是否能拨空,与我一块晚餐?」寻奴这时又说:「就在槽厂那儿,如何?」 「好。」他深深地望着她,答应。「好啊,奴。」 「然後,今夜一整晚……」说着,她的手同时轻缓地游移至肃离丰壮的胸口上,时轻时重地触击。两人都听到了,那情慾躁动的喘息。 「我只属於大哥的。」她说。 她站了起来,倾身,在肃离的唇上清纯地印下一吻。可男人不满足,却是将她拐进他的怀里,箍她的颈,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让他确实认知──这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重重地含吮她的唇、缠绕她的小巧丁香,积极地给予他的兴奋、他的热情。 寻奴也偶尔含住他的舌,回应他的情慾。一旦含住,便又长又久,让他被包覆在暖软的馨香里,沉沦着意识,过了好久,才知晓应该夺回主导。可每每他想夺回,寻奴又会有些霸道地紧紧环捧住他的头颅、脖颈,像还贪着睡的小女孩舍不得蕴着自己体温的布玩偶,那样缠恋着他。 他会任着她,直到他的肤让她偎得有些温度了,他才专制地剥开她的缠,轮他强势。 他真想这样痴醉下去。 不过,寻奴还是离开他,开门让婢女进房,替他更上朝衣。 她依在门边微笑。「晚上见,大哥。」便走了。 用过早茶,肃离往大门搭舟马去。穿过廊道,他看到环着天井池露台上,已布置了桌蓆,而露台对岸,则架起了戏棚。 他停住脚步,观望了一下。 小指上又传来一股刺热,冲着他脑门。他晕,闭眼,揉了揉额穴。 当他再张开眼,看这戏棚,便没什麽感觉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一(奴软媚拥肃离,主母寿日上戒)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二(侍郎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二(侍郎祭咸梅糕,肃离恍然悟醒) 他的侍郎见到他,有些惊讶。「大人,您今日不是说不上朝了吗?还差我将部会挪到後日。」 「没关系。」肃离坐下,翻了翻案上堆着的摺子。「今日来把摺子批一批,明日也落个轻松。」他掀了一本,靠上椅背,手臂懒在几上,随意阅览。 侍郎察了他几眼,发觉长官今日不大一样,态度有点松散,好像期待着什麽,心情是愉悦的。他先後递了几份背景难缠的摺子给他呈核,他批阅的字龙飞凤舞,很是利爽,不多过问,与平日那冷着脸、僵着局,非得教他给问题解出个交代的严肃样子完全不同。 侍郎遂觉得今日的长官是可以讨好的,便在奉茶的时候,贴心地附上了一块咸梅糕,糕仔下铺有一张正方的白色薄纸。 肃离挑眉。「怎麽有个糕?」 「大人有所不知。」侍郎涎着脸说:「这糕因为大人令妹寻当家,在稷漕风行起来啦!」 提到寻奴,肃离便认真地盯着侍郎。「怎麽说?」 「大人可知道福渠再过去,过了寒桥,有一座婴庙?专门寄放婴孩骨灰的。那还是官庙呢,住持是少司命陛下每隔十年钦定的,仁慈的陛下很重视这些夭折的生灵。」侍郎说:「失去孩子的母亲不只每年,甚至每旬月都会殷勤地上庙祭拜,香火不但旺,庙外头也聚了一堆卖木偶娃或甜糕、蜜饯的,专给这些婴灵祭拜用。这咸梅糕啊,就是因为寻当家上婴庙祭拜而火红起来。」 肃离皱起眉头。 侍郎平时很懂如何细察肃离脸色,此刻也不例外。他知道这眉头为何一皱,必定是他说错话了,可他不知自己哪里说错,索性不说了,碎着脚步到案边,收拾批好的摺子。 「怎麽不说了?」肃离问。 侍郎转头看长官,他的脸色又平静了。 肃离端起那粉红的咸梅糕,端详一番,除了特地铺了一层薄纸外,并无特异之处,便问:「这糕为何因寻奴而红?」 侍郎尴尬地笑了几声,这才接话下去。 「这庙香火旺,山门外头的糕贩自然竞争激烈,每一个糕贩都希望香客买自家的饼子。其中几个苛薄贩子,专雇十岁孩童去卖糕。苛得很,卖不完,不给工钱,压碎了,算孩子的。偏偏甜豆糕与咸梅糕质细又碎,颠簸几下就掉个遍地粉,每个童贩都瘦得凸着眼了。」 肃离若有所思地听。 侍郎继续。「听说啊,寻当家下了舟马要进庙时,一堆贩子抢着要卖糕予她,几个力壮的汉子把一个童贩挤撞开了,孩子跌在地上,糕子掉了满地,糕虽有用薄纸包好,可这一摔,全粉了,没人要买,孩子一惊,大哭起来。」 侍郎顿了一下,用一种崇拜的神采说道:「大人知道吗?寻当家拨开了那些贩子的好糕,蹲下去,买了那孩子掉在地上碎掉的粉糕。」 「是吗?」肃离淡淡地问起:「粉掉的糕,那该怎麽吃?」他心里还在胶着着,为何寻奴要上婴庙参拜的问题。 「当场也有贩子问寻当家这个问题,质问她为何不买他们的好糕,粉糕要怎麽吃。」侍郎激动地击了掌,说得更亢奋:「当家当场把纸包拆开,摺成三角,像倒药粉似的,吃了那块粉糕。现场譁然啊,大人,富贵人家哪有人吃粉糕呢?多寒酸啊,都是扔掉的。」 肃离抬眼看着他的侍郎,说得脸都激动地红了。 「当家又买了几个,分给婢女随从,要他们跟着她一起吃。结果,其他香客路过看了,贪奇,也向孩子买了碎糕,学样地吃了起来。」侍郎开心地笑着:「那孩子的糕就这样卖完了,那天之後,也没人再嫌吃碎糕渣末是穷酸样,把糕捏碎聚在薄纸上倒着吃,反而成了如今的风尚呢!尤其是寻当家当时吃的咸梅糕最受欢迎。」 所以,侍郎端来的咸梅糕下才要铺一层薄纸,让人像倒药粉似地吃。 肃离的反应有些愣神。 被侍郎这麽一提,他竟也好想亲自在那现场,看看寻奴对那孩子说话的神情,听听她那诱哄安慰的语调……那必定是一汪如春水般温暖的眷顾,是一曲母亲在夜晚轻哼的眠歌。他这妄想从未断过──若他们有个孩子,他必定也能在每一刻、每一瞬,体会她那仁慈如母的宽容。 宽容…… 若她能对贵姝、转运使、主母甚至是他的仇恨释怀,那不也是一种为她自己寻得的宽容吗? 宽容…… 最需要被宽容的,不正是她自己吗? 宽容…… 趁双手还是乾净的,她就越能宽容自己。 乾净的…… 宽容的…… 「大人?」侍郎发现长官脸色不对,问了几声。「大人?怎麽了吗?」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二(侍郎祭咸梅糕,肃离恍然悟醒)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三(肃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三(肃离醒觉拔指,毋言持簪杀之) 乾净的…… 宽容的…… 乾净的…… 宽容的…… 还有一个人没被制裁。 这人没被制裁,他的羊脂莲永远不会被宽容── 他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主母。生辰。戏台。寿宴──这几个词,像雷电一样,闪刺过他脑海。 他猛地站起,动作之大把椅子都给掀翻了,砰地巨响,吓得侍郎都跳起来。 「我怎能在这里?!」他咬牙切齿。「该死──怎能在这里?!」 他正要夺门而出,忽然,尾指却传来似钻骨又像灼烧的剧痛,痛得他冒汗,甚至晕眩,脚步一晃,趴在门柱上,低嚎发抖。他试着拔掉那只尾戒,却使不上力。 「大人!大人!」侍郎不知所措。 肃离抖着伸出手,低嘎地说:「帮、帮我拔掉,快……」 侍郎看到长官的手都绷得泛出了青筋。他赶紧去拔那只尾戒,施了力,却拔不下。 「大、大人,拔不了哇,好像跟皮黏住了!」 「拔!」趁自己还未被这灼痛制伏,他决绝大喊。 侍郎只好提着胆,闭着眼,用尽全力往上拔──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 肃离忍着刮骨似的痛,用帕子裹好小指的伤,匆匆离开官衙。 那尾戒被施了金名术,术气镶进了他的皮肉里,与他的筋脉连成一气,要拔除,除非是术师本人去解,否则连皮肉与气脉都会被连根拔起。一片狼藉,便那样血淋淋地残留在那小戒上。 他搭上舟马,气虚地瘫坐在舱里。他痛得意识不清,甚至感到疲惫,感到无力──无助。 他的奴,他最挚爱的人,竟这样骗他。为了支开他,不惜用金名术对付他,还对他织了那麽美丽的谎。若不是爱她爱得如此卑微,他不会上这样的当。 她不过是想用自己残忍的方式,制裁主母。 她可以对这世界的最脏陋处展现她的善意、她的无恶,可她为何不能放过自己? 舟夫这时却探进头来,说:「爷啊,前面是一所匠学,现在恰好正午,匠生都放了课呢!前面渠道挤着,不好前进,要耽搁一会儿了。」 肃离果决地说:「靠岸,我下舟。」他一定得赶上。 他下舟走入了万头攒动的街坊,人来人往,他总是被撞得摇摇欲坠。有时他会悲观地想,就这麽被撞进漕河里溺死吧,他就不用再为染红了的羊脂莲感到心伤了。可这种事不会有,他不但会水,溺不死,他那满沸的爱意,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被仇恨给沦进了血水里。 进进退退之际,他又想起他曾对肃奴说过的一段疯话。 练成金名术,你要不要在我的胸前刻个铭文? 以後,你便在我的胸前刻铭文,驾驭我,探索我,告诉我你希望我怎麽爱你,我心甘情愿成为你爱情的傀儡,奴。 对,他曾经这麽承诺过她。如今,她不过真的把承诺兑现了。想着,小指上那到现在仍隐隐作疼的伤口,彷佛能得到一些麻痹。 他看了看小指,帕子又红又湿,他闷闷地再换上一条新帕,继续止血。 此时,他忽然又查觉到一股妄想刺穿他的视线,他赶紧回身张望,入目却只有一张张陌生的、模糊的行人的脸。 他回头,要继续走,却愕在当场。 冰寒着脸的毋言,近在他咫尺。金色的眸子,闪着像刃一样的锋芒。他身上无刀,穿得如寻常百姓,平凡得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肃离站立的原地。另一只手,缓缓地拔起簪在髻上的铜簪,任着长发散了一肩。 肃离又被一个冒失的行人撞了一下,脚步晃荡,行人骂了一句粗口。刹那,他读懂毋言的意思。 他不准他往前一步。 「是寻奴派你来的吗?」肃离问。 毋言无言地瞪他。 「我若再前进,她就要你杀了我吗?」 毋言轻轻地颔首。 接着,两人无声地对峙,耕市的沸腾人声,彷佛千军万马践踏过大地。 不知是谁,先眨了一眼。 一瞬。 肃离已撞开人群,拔步钻入一旁小巷。毋言掀开面前的行人,往他背影射出铜簪。肃离闻风,脚步一顿,立马折向,尖簪射偏,没入土墙,吓得周旁人们一片譁然,而巷底早不见肃离身影。毋言拔了铜簪,沿小巷追去。 肃离藉角窝堆砌的杂箱什物,跃上筑得较矮的土楼屋檐,往肃府的方向奔去。毋言追到穷处,找不到人,便往上搜,搜到他晃在後头的影子,也跟着跃上屋檐。 两人便一前一後在时高时低的檐顶上追逐,遇上隔开土楼的小沟、曲巷,也没人稍有迟疑,两人皆一齐纵身跃过,身子如走兽灵活。 但肃离身着累赘朝服,袍摆时缠腿间,且奔在前头实为逆风而行,速度自是稍慢。毋言脚程与他相当,前方又有人为他开风,待他屏息,脚步加快些许,再探手,便触勾了肃离的腰带,眨眼,两人缠上了一块。 肃离踩滑一块瓦,被毋言压在底下,给那尖锐的铜簪逼着颈脉。可他不畏,他大声地吼:「你怎能放纵她?!」 毋言读懂他的唇型,皱眉。 「你怎能容许她把自己的手弄脏?!」 毋言一愣,神色复杂。 肃离撑起下盘,趁机踢他下腹。毋言被踢翻之际,竟还执念要刺他一簪,他偏头闪过,眼睁看簪子俐落地刺穿那土瓦。 他脱身後,往西侧奔去。毋言立稳脚步,正要追去,却在看清西侧无路後退怯了。 这座土楼西侧,濒着一条可进大船的深漕,漕面幽幽不见底。 肃离毫无犹豫,一跃,跳进了深漕里。 当毋言回神时,肃离已闭气潜了数里远。毋言也下了决心要跃下时,肃离已逃至他追不及的远处。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三(肃离醒觉拔指,毋言持簪杀之)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四(戏台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四(戏台母女演绎,暗藏寻奴杀机) 「嘿唷──」 肃离一身湿淋,气喘吁吁地进了府门,便听到了文武场中笛箫、胡弦与锣鼓交杂弹奏的乐声,以及老旦那沙哑、迂长、夸张的苦哭腔调。 「饥荒连天,无甚物可吃,只有蔬叶一把,腌瓜一条,稀粥一瓢,抵抵饥呵!」老旦在天井池的那座戏台上唱道,中气十足,连这後门处都可听见。 家里安静,看来大夥都聚精会神地在听戏。 肃离踏上廊道,虎虎地往天井池过去。 「二爷。」身後有人叫住他。他回头一看,不过是个门役。 可门役的尾指上,也戴了个铜戒。他看他的眼神,甚至是空茫茫的,对不准焦,眸子混浊,像死鱼似的。 「做什麽?」肃离并没有因回到府上而放下戒心。 这时,天井池上的戏台起了小叫锣,声歇,一声清脆的女旦念起白来。「娘亲──蔬叶一把,腌瓜一条,稀粥一瓢,俱备好也,来吃,来吃。」 门役逼近。「小姐有交代,您不可靠近。」 一个小婢也出来了,腕上戴着个铜环。她也是那样空洞地瞧他,念道:「小姐有交代,您不可靠近。」 台上的戏,继续演着。 「好儿,你咧?」老旦问。「你有啥物可吃?」 「娘亲不烦,儿自会有解。」女旦答。 「退下。」肃离冷着脸,喝道。 他们步步进逼。接着从厨灶那儿,又走出了几个仆役和厨子。 他们异口同声。「小姐有交代,您不可靠近。」 戏台上传出了老旦狐疑的声音。「这儿,非我亲生,平日老身待她,亦非直心,如今饥馑,可想她当会养老身以好物?可疑,可疑。」 「我再说一次。」肃离狰狞。「退下!」 一双汉子朝他冲将来。肃离踢出一脚,绊倒一人,另一人挥拳打他,他接住此拳,顺其力反折其臂,断了汉子的手。几个小婢再奔来缠住他的手、他的腰,他不忍下重手,只掴了她们几个巴掌,将她们扔进房里锁着。 老旦继续在戏台上喊。「儿啊,你在做甚?出来,出来。」 小旦惊讶地阻喊:「娘亲!勿进,勿进──」 武场配乐紧凑起来,堂鼓、碰铃、钞器等尖拔声音纷纷入戏,掀涌全戏高潮。 「儿啊,你出来,出来,老身要瞅瞅你暗藏甚好物在食?」 「娘亲!勿进,勿进──」 当下锣鼓喧起,急急如惊风,似乎正应和着肃离的预感。 好像,好像有什麽,快要发生了── 不安急速发酵,他不自觉加重手劲,身脱得又快、又狠、又准,终究摆脱一干纠缠,跃上廊道,往天井池奔去。 「你出来!出来──」老旦的叫喊,像抛上天的针。「你好儿唷,有肉米可吃,却享老身腌瓜一条,稀粥一瓢?你孝是不孝?」 小旦还是念叫着:「娘亲!勿进,勿进──」 老旦怒。「老身便是一撞,也要闯进!」 肃离赶到了天井池,恰好看到了老旦做撞门貌。 之後,戏台骤静,定格在小旦与老旦惊讶互视状。 戏座上也宁静如三更之街市。 肃离看过这剧目,说的是一对非亲生母女遇上饥荒的故事。这妇人平日待养女并不好,但遇上百年饥荒,这养女却将家中仅剩米粮全让给妇人,自己却躲在角落吃米糠。这妇人还以为养女偷摸,是吃什麽好料,便上演了这幕撞门的戏码,撞进去一看,却见养女在吃米糠,因吞咽困难,表情难看,为不使妇人伤心,才躲进角落吃食。妇人见之,当下大愧,抱女痛哭,立誓日後要待她视如己出。 这不过是一出用粗浅的手法宣扬孝道的剧码。然而这故事摆在他家府上的天井池搬演,对他,对主母,还是对寻奴,都只是一句再可笑不过的讽刺。 甚至是,藏尽深奥歹念的,机心。 台上的女旦与老旦,仍在惊讶地对视。 老旦抖着手,指着女旦的捧物。「儿、儿啊,你吃甚麽呀?」 「娘亲呀,儿在食米糠。」女旦羞怯地说。 台上又凝住了片刻。 就在磬乐铿地一声响起,划破寂静,准备领其余文武场入戏,老旦也鼓足了中气,要张嘴喊念时,一计破空的尖叫,压过了她拔亢的喊声。 「仪戚──」 肃离大惊。 为何是他生母的名字?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四(戏台母女演绎,暗藏寻奴杀机)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五(主母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五(主母疯溃落水,肃离入水见母) 然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抹狂乱的影子,张牙舞爪的,从正对戏台的看台上跃起,像一把张扬的火焰,将座台上卷得一片嚣乱。众人分头闪避,没人拦得住这个狂人,任她往池边转去。 那声「仪戚」,没有被现场忽高忽低的惊叫给掩过。众人杂沓、忽暗忽明的身影,也没能盖过那身亮丽出众的水田衣。肃离永远认得那花色,再远也认得,因为那是他爱人经日累月完成的手艺── 那个发狂的影子,正是主母。 「拦住她!」肃离隔岸大叫:「她要落水了!拦住她!」 奈何台上人反应不敏,肃离话声刚落,天井池上便溅起了浮沫水花。珠子跃在日光中,亮摺摺的── 肃离想也不想,也跟着入水。 他并不是想救主母。 三年前,他多麽渴望能亲手了结这恶人的性命。 可他现在不能让她死,她死了,就真的脏了──寻奴的手了。 他的羊脂莲,不能被这些恶人的血给染红!不值得。 天井池很深,即使外有日头,游进深处仍像雪天似的冻人体肤、刺人心骨。池中养着嶙峋的湖石,拔峭如耸山,交织如密网,以往他在岸上看着,都会感到心惊,怕会被这结曲的湖石勾住,陷在里头溺死。如今真入了池,他更感受到这批湖石的巨大广袤,他们载沉於池中的身影竟渺小如旷野上的一头孤羊。 他忍着恐惧,游近湖石。他善泅的脚蹬了几下,再探手,就能抓到那件鼓胀的水田衣。池里暗,他看不清水田衣主人的神情,只知道这池水把这怕水的穰原人给弄傻了,连挣扎都不敢。 他一抓到水田衣,要往岸上游,忽然手臂骤麻,晕眩感缠住他脑门。 他甩着头,眨着眼,再定睛,却看到湖石深黑的穴中藏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女人散着的发幽魅地飘浮,皮肤泛青,没有血色,身体瘦得毫无活人的丰腴。她也看到了他们,要向他们爬来。 她爬动的模样,像是在网上看到猎物、准备要扑食的饥饿蜘蛛。 水田衣的主子也瞧见了,突然有了精神,激动起来,紧紧缠抱住他,两人因此更沉溺。 女人抓住他的脚,往下拉。肃离要踢开,却掀开了女人的披发,看到了女人的面目。 他瞠大眼,终於明白,为何主母要喊着「仪戚」。 他忍着心痛,踹了女人,脱开抓攫。他踢得用力,几下就将女人踢开,可这几下也像是踢在自己身上似的,痛得他喘不过气,抑不住,呛了几口水。 他带着主母要游回岸上时,再回头看,发现整座湖石山上,满满的,都是女人伸出来的手──青白白的,瘦嶙嶙的,像是大战之後残留下的遍地骸骨。 他咬着牙,狠心不看,继续游回现世。 他想念他的母亲,若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留下来,陪着女人。 他们浮上了水面,惊愕的众人回神,终於晓得要过来帮忙拉他们上岸。 主母醒了,嘴里呛咳出水,回头见是他,竟是见鬼的惊惧。 「仪戚──仪戚──」她狂喊着,弓起手爪,用力削他的眼睛。肃离没来得及闪,脸边给她削了一条血疤上去。 这一抓,他倒想起了。小时,外人见到母亲牵着他,都会称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生得跟他母亲一样美。 他的眼睛,像母亲。所以,主母想要挖他的眼睛,因为她以为她口中的「仪戚」真的抓到她了。 她抓不到,旁人不让她抓,肃离也不会任她抓,她便指着他的眼,又惊又恐地喊:「仪戚──不要害我──不要害我──仪戚──」 自此之後,主母的嘴只挂着这句话。 大夥都心有灵犀,只是不想说破。 主母,疯癫了。 而寻奴,始终冷冷的,坐在一旁看着。大夥在忙时,她偶尔还会剥颗乾果,配着热茶,嚐着。 就像,看戏。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五(主母疯溃落水,肃离入水见母)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六(肃离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六(肃离婴庙守人,惊见奴之脏恶) 「二爷,婴庙到了。」泊好舟马,舟夫探进船舱,说。 「我知道。」肃离应道。 他的脸色很沉,口气微硬,让舟夫一路上走来都小心翼翼的。 他没有下舟,却是对舟夫说:「我要在舟上待一阵,你先去耕市晃晃,不用管我。」 舟夫听他的吩咐,将舟系在码头的栓柱上,自个儿下舟挤耕市去。舱口正对着人声鼎沸的婴庙口,肃离可将庙埕一览无遗。 他冷着脸,静静地吃着烟,看着人影晃动,等候着什麽。同时,他想着大夫诊了主母後,说过的话。 大夫说,主母的三魂七魄中,因为过度惊吓,而损了主导善恶羞耻之感的觉魂,以及七魄中的怒、爱、恶、慾,仅残留喜、哀、惧三魄,若疯病发作,惧魄甚至会压过其余二魄,主控病人的言行举止。由於魂魄破损得太过严重,请过几个补魄师,都因没有足够的缝补材料而束手无策,大夫只得开几款安神镇气的药方,用药理定定主母的神智。 给朱砂、龙骨等药石镇定神智的主母,异常的安静,下人问她太复杂的话,她都不晓答,只是成日安分地坐在露台的卧舖上,怔怔地看着天井池面上的云影。 他还听下人说,待未时末、申时初,太阳开始西偏时,主母便不能待在露台上了,因为夕阳折射的方向改变,天井池面不再如镜可反映天光,池里变得极为透彻,底部湖石清晰可见。有一回,她们不晓事,让主母留在露台上看到了池底的湖石,就这样让她的疯病发作,又是「仪戚、仪戚、仪戚」地喊,加重好几倍的朱砂量才镇下。 後来,寻奴替主母请了一众戏班,专为她演戏,主母的注意才被转移,时而为喜剧而笑,时而为悲剧而泣,单纯的情绪,宛如天真的稚子。 曾经威如暴君的主母,如今却是带着一身臃肿,慵懒、痴傻地坐在露台上,隔岸看着另一种人生的喜怒哀乐,而她自身却已毫无慾望,毫无愤怒,毫无歹念,乾乾净净的,彷佛她这一生的罪孽都已然洗涤殆尽。 可若没有肃离下水去救,她就会是浮在那天井池里的第二具死屍。 而这一切,都是从寻奴为主母着上那件精致的水田衣开始。 主母,您瞧,这件衣,我每一个布块都给您缝入了寿符,还有,这金丝料,也非普通一般的丝线。这线,每两股就揉入一条金丝,也只有这般华好的线料配得上主母的衣着。 肃离想起这段话,忽然浑身一抖,烟管里热烫的灰掉了出来,烫到手背,又教他一惊。 金名术,以金属为媒介施用,除驾物外,施术者亦可以同样原理来勾人意念、宰人神智。水田衣的缝线,俱是以金线捻成的线料为主。而主母穿上了水田衣,他摸上了水田衣,便都看见了那个困在湖石中、瘦骨嶙峋的女人。 他的脑海里,对主母那声「仪戚」,挥之不去。 我们真的是一国的呢,大哥。 他好像看到肃奴,还是那样清纯地坐在他对面,乐呵呵地笑。 後来长大解事了,才发现施了金名术的陶俑方能镇江,所以先生说我能进术监後,我就选了金名术。 为什麽以前听来觉得可爱温馨的话语,如今都利得像把刀在凌迟他? 看什麽?大哥,快吃啊。 肃奴递给他莲蓬和剥好的生莲子,眼眯眯地笑着。 他剥开了那只像羊脂莲的手,却只摸到清凉的空气。 他流了一身冷汗。 此时,他等的人也出现在庙埕上了。 是着了素衣、留了素面的寻奴,和亦步亦趋、紧紧护着她的毋言。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六(肃离婴庙守人,惊见奴之脏恶)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七(寻奴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七(寻奴胜而冷哂,肃离槁木死灰) 庙埕上的贩子认得她,认得她就是那大手笔买下所有碎掉的糕的富家人,他们纷纷靠上前去,高举着自家货,一边苦喊着自家穷困的处境。 毋言却撵开这些高声唱穷的人,寻奴看也不看他们,迳自往角落走去。 她弯腰,温蔼地和一个瘸了双腿的老爷买了五捧兰花。老爷身旁还偎了一个瞎眼婆,是卖香烛的,寻奴也买了一份,却各给他们三张兰票子。毋言贴心地替寻奴拿了花与香,便促着她进庙,以免再被那些好手好脚的人纠缠。 在场路人俱看到这一幕,想必明日的街坊上又会传咏着这样的佳话──寻当家不但仁慈,而且睿智,施所必施,拒所必拒,非徒求美名,绝不盲目行善。 但肃离看了,没有任何欣慰的喜感。 他想,这会不会只是刻意地弥补罪过,或是逃避良知的谴责? 在她弄脏了自己的手之後。 他起身出了舟,强硬地挡掉几个缠身的贩子,也进了庙去。 殿里陈置了一排又一排、高及天花的巨大木柜,柜子遮蔽门外天光,使殿里镇日晦暗,无人烟的地方,甚至因寂静而特别阴森。越是深进,人气越是稀少,肃离跟着寻奴的脚步,来到婴庙的最後一进。 寻奴想要进殿独处,毋言将香、花交给她。他的举止总有种小心、温柔、亲昵,甚至是理解的意味。 「不要担心。」寻奴拍拍他的手。「在中庭等着,祭完了,我们就回去。」寻奴待他,也不像後母待继子,而像是一同患难过的,知己。 寻奴进了殿,毋言便在中庭等着,眼睛一瞬不瞬的,十分专注地守候着寻奴的身影。 肃离无声无风地走近。 待毋言发现异样,肃离已擒住他的臂,毋言出另一手击他,他不欲迎战,直接压麻他的穴道,毋言瞬间四肢无力。偏偏他发不出声,喊不了里头的寻奴。 肃离用毋言自己的腰带,缠住他的手脚。 「你应该明白,我不会伤害她。」肃离说:「只是有些话,必须和她单独说,不要你来打扰。」 即使被绑着,毋言竟还想伸脚绊他。这家伙,对寻奴的忠诚与执着,深到不是一个仆人或继子能拥有的。肃离知道缚他手脚困不了他太久,索性击晕他,也稍解了这几日挨他打的怨气。 肃离跨进殿里,层层高柜,黑压压地聚在两旁,一柜上辟着数百个方正的小屉,整座殿上锁着数万个尚未入世便夭折的婴骸,不知是遗憾还是怨,总隐约有股阴气凝在深黑的影子里,影子压在行道上,让人一路走来,森森然的。 肃离安静地走入深处的黑暗,在最底层的大柜角落,找到了寻奴。 她点了一颗小烛,温暖的晕黄化开了一点鬼魅。她就着光,用锁匙打开一只小屉,她静静地望着里头,那脸色,是自她回到稷漕之後,肃离从未见过的柔软。 望了一阵,她才伸手,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是一捧枯掉的兰花、一盘开拆过可能已无味的梅糕饼,还有一只精巧可爱却有些化掉的糖塔。她再打开手边包袱,把一包兽糖、一组用蝉蜕与辛夷绒子做成、摆着各式打斗姿态的毛猴儿玩具,及一匹用鲜艳花布填了豆壳缝成的马娃娃子,随新买来的兰花一同放进屉里。都是孩子爱吃、爱玩的东西。 又是一阵无声的注视,好像母亲看着睡在眠床里的孩子。 她看得有些累了,却不舍,头倚在屉口上,继续漫长地凝望。 肃离走了过去。 寻奴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见是肃离,竟惊得叫出声,慌着手脚把抽屉关上。 她失了分寸的模样,有种欲盖弥彰之感。 「你在做什麽?」肃离冷冷地问。 「你为什麽在这里?!」她探头向走道。「毋言!毋言!」 「他又听不到,奴。」他说:「何况,你为什麽要怕我?」 寻奴掏出锁匙,锁上了抽屉,收拾残余,起身要走。 肃离挡住通道,不让她离开身边。 「你太多秘密了,奴。」他斜眼看她。「你藏了什麽,怕我知道吗?」 「让开,大哥。」寻奴镇定下来,冷漠地对他。 「我不让。」肃离抓住她的腕,手指又放肆地攀过,紧紧扣住她的指。「那天我就是让了,才让那女人的脏血,染了你的手,作贱你自己。」 他将她的手拿到颊边摩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可以把你的肮脏清乾净……」说着,他甚至伸出舌,挑逗地舔吃她。 寻奴瞪着他,哼了一声,说:「那你就去告官府啊,大哥。叫走查吏把我关进大牢里啊!」 肃离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她。他那双太过沉默的眼神,反而让他整个人显得更莫测、更危险。 片刻,他才低问:「你知道我母亲,是怎麽死的吗?」 寻奴撇开头,不想参与对话。 「溺死的,我母亲是溺死的,奴。」他继续说:「可没人告诉过我,是谁让她溺死的,只当她活在世上已没了支柱,自个儿跳进池里死的。这世上,只有我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他忽然霸道起来,伸手掐住她的下颔,逼她正视他愤怒的眼。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主母以命偿命。比任何人,都想!」他咬牙切齿。「但是,不能是你!不能是你!她的血,不能沾上你的手!可为什麽你非得作贱自己?!为什麽?!」 寻奴是次看到气得发狂、狂到必须咬牙压抑的肃离。他掐她的脸,让她很痛,让她很怕,让她颤抖,可她也不想认输。 她斜着嘴角,笑说:「好心,没好报。」 肃离一愣。「什麽?」 「我帮你,报仇了。」寻奴抖着声说:「你,你却不,不感激,我?」 肃离慢慢地松手,放开她的脸。 寻奴以为,她赢了,再次赢了。 肃离退开她几步,不再靠近她,碰触她。 他轻轻地说:「我累了,寻奴。」 寻奴紧绷地听。 「我一直在为你辩证,寻奴。可最後,还是湮灭不了证据。」他抬头看她,疲惫地笑了。「你是恶的证据。」 寻奴瞠着眼,屏息着。 「一直为你找藉口,我觉得好累。我不会再这麽做了,你要怎麽样,随你去吧,我不会阻止你。」他转身,要往门口走去。 「不要说得那麽好听!」寻奴却不甘示弱,指着他骂道:「我不需要你来体谅,不需要你来找藉口,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什麽都没有为我做过!我这三年不需要你,以後的人生也都不需要你!」 肃离停下脚步。 「听清楚了!我不需要你!」寻奴加重口气,再喊。 肃离回头,幽幽地看着她。 寻奴一愕,看到一行微光,从他的眼里滑下。 「对,你说得对,寻奴。」他笑。「所以,我放弃了。」他顿了一下,沙哑地说:「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说完,他便真的离开她了。 遗留下一地的,槁木死灰。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七(寻奴胜而冷哂,肃离槁木死灰)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八(独叔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八(独叔违逆抗命,肃离伤而震怒) 主子被扶上床,榻上随即被染得湿红。他们剥了他的衣服,看见浑身的皮开肉绽,都不知该从何止血。几个点心堂夥计拿了几条乾净的大方桌巾,大夥合力将主子全身包得严实,可不过眨眼,桌巾也红了。 霍田把大夫拉了进来。大夫掀开布巾,一看,擦着头汗苦喊道:「这口裂太大,药膏收不了!」 「那快想别的办法啊!大夫。」独叔急得跳脚。「再拖下去,我爷就、就失血而亡啦──」他快哭出来了。 「得用针线缝起来。」大夫说:「再垫条乾净的大巾,烧热汤来!」 大夫从诊箱里拿了各号尺寸的针、线出来,并磨碎了延胡、姜黄,让独叔喂主子喝下。大夫说:「止疼的,一会儿可有得受了。」 可主子平日吃药烟麻痹习惯了,那点剂量的止疼毫无效用,不过一针下去,便痛醒了主子,翻身起来要打那大夫,像是伤到极致而要反击的兽。他们只好将他缠在床上,好让大夫施针。 施针的过程,主子的哀号没有停过,听得独叔真的掉下了眼泪。 缝了不下百针,大夫好不容易才将主子的伤全给缝合。 可接下来,却也换来了没日没夜的热烧。独叔始终守在床侧照料,累得眼窝凹深,自己也病恹恹了。 病中,他一直听到主子在梦呓地喊着:「出来,出来……」喊得很累,很痛苦。「出来啊,奴,不要在里面,里面脏,脏,好脏啊,奴啊……」 「爷哇……」独叔握着他从小顾到大的主人的手,不舍地泣着。「夫人走了,不能连您也走了,这样小的要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啊……」 主子当然听不进他的告白、他的不安,他仍是陷溺在自己的恶梦中,逃不了他爱人的折磨。 独叔这时真有点恨了,恨这不择手段、让主子深陷泥淖的小姐。她真那麽恨主子吗?恨到不惜把禁土卖给汤国,毁了自己? 折腾了四天三夜,主子才稍稍恢复一些神智。 他扶着床柱,勉强要下床。独叔自然不让。 「爷啊,你做什麽?!」 「我,我睡几天了?」他气若游丝地问。 独叔不想回答。 主子抓他的肩头,霸道。「说,老实,说。」 独叔被主子那阴鸷的神情吓着了。「四、四天。」 「更衣。」主子喘着。「更衣,给我更衣。」 独叔不动作,抗命。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主子竟大声吼他。吼得太用力,霎时无力,搞得他一个踉跄。 独叔想扶好主子,一摸,手上都是混着脏血的黏汗,以及烫得吓人的体温。他也气得大骂:「你非得这样虐待自己?爷!」 「我没,没时间了,独叔。」主子发现凶他没用,竟软声哀求他这个老仆役。「奴,奴不想活了,我得去拉她,拉她回来……我看、看到,走查吏要去抓她,要押她上大牢,我得回稷漕,得回稷漕啊,我要救她啊,独叔──」他紧紧地握着他的老手,乞讨似地握,希望他能心软。 为了小姐,主子的身体可以伏得那麽低,求得那麽没尊严。 独叔简直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此时,官栈的夥计却敲了门,通知外找。「有人找官爷。」 独叔问:「是霍户员吗?还是大夫?」 「都不是。是一个……」夥计迟疑地说:「『秤师』。」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八(独叔违逆抗命,肃离伤而震怒)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九(秤师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九(秤师娇囡现身,出售寻奴秘辛) 独叔不解,说:「秤师?我们没认识什麽秤师。你撵走他,爷身体不舒服,不便见客。」 夥计称是,离开了一阵。可不久,又听到足音蹙回,而且还是一双。 「姑娘,姑娘,你这样太失礼啦!官爷不见你!」 独叔一怔,原来这名秤师是个女人? 「你这小二夥子传话不准,奴家亲自来问,就知道官爷到底想不想见我。」女人的声音又尖又跋扈,却也世故,还有些沙哑,大抵也是个烟枪,怎麽这夥计瞎了眼,叫一个老女人姑娘呢? 「你就行行好呗,让奴家站在门口,亲口问问。问过十句,还是不见,奴家马上走人。」女人再说。 夥计没再跟上,倒是一个妖娆的影子映上了他们的门窗。 「安抚使肃官爷,可是宿在此间?」女人问。 主子也听见了,冷静下来,认真地听女人的底细。 女人继续说:「奴家是在玉漕挂牌执业的更命师──喔,就是你们惯称的秤师。奴家小名娇囡,您称奴家娇囡即可。」 独叔想,感觉这名字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对青春的妄想。几岁了,还娇称自己是「囡」? 「奴家近日听说,玉漕最有权有势的寻奴寻当家,她远在稷漕故乡的兄长,特地远赴我们这僻陋矿镇,打听她的一些……故事?此事可真?」 独叔觉得不妙。 「恰巧,奴家与寻当家有过一段交涉,不知这位兄长──也就是肃官爷您,有无兴趣听听?」 这女人不怀善意。主子在玉漕追访的行迹太过明显,他早就担心会有宵小趁机诈欺或勒索,这层顾虑如今果然实现,而且实现得如此不对时机。这女人绝对不是只要他们听一听秘辛就会罢休的。 「我家二爷现在不便见客,你请回吧──」独叔拒绝。 主子却紧扯住独叔,咬牙朝门口喊:「进来!你进来!」 「爷,你千万不能放这头母狼进来呀!」独叔低声喊说。 「她一定知道什麽!我必须知道,知道了才能救寻奴,才能救那孩子啊!独叔──」主子喘颤地说,可他的眼神执着,执着得让人不忍正视。 最後,独叔将那名叫娇囡的秤师请到小厅入座,主子则被安在小厅旁的耳室小榻上卧着,厅室之间隔着连片的碧纱橱门与一盏布织屏风。防范如此严密,就是不想让这头不怀好意的母狼看到重伤的主子,免得她又起了什麽坏心眼。 听娇囡的声音,会以为她是个已四十年纪的妇人,或许风韵犹存,但也只能用厚重的脂粉掩过那些岁月的痕迹。可独叔亲眼见她面貌,却是呆愣在原地,久久以为自己请错了人入室。 娇囡会取名为娇囡,是因为她的外表货真价实,是一个貌美的十七岁姑娘──夥计没瞎眼,没错叫。她身着连身紧窄的鲜艳袍子,踩着高跟小靴,凸显婀娜的身韵;黑发浓密,用浓彩的缎子编成两条漂亮的辫子,走动时,辫子会活泼地跳跃着色彩;她也生得眉清目秀,看着独叔时,会有一种好奇又单纯的孩气,紧盯着他不放,似乎想从他的面相玩味出什麽。看出了心得,还会偏头一笑,笑得天真。 可这些年轻的外表,都掩不过那蕴在她眼底的市侩与邪味。 「你主子呢?」她坐上凳子,大剌却又妩媚地跷着脚,玩着辫子,问独叔:「怎麽?奴家得对你说话?这就是你主子想听实话的诚意?」 独叔一时半刻回不了这麽呛的话。 娇囡掩嘴娇笑。「瞧唷,奴家的声音吓着你了?」她像对晚辈一样,安抚道:「别惊,别惊,跟你老实说呗,女人年纪虽是秘密,但奴家可以告诉你,你这老头,也该唤奴家一声姑奶奶才是。」 这女人在说什麽啊? 「别刁难我老仆。」耳室里传出主子强硬的声音。「你要说什麽,就说。」 「我们能先谈价钱吗?官爷。」娇囡精明地笑着。 「什麽?!」独叔就知道这女人没怀好心眼! 「惊讶什麽?」娇囡理所当然地说:「我听那峞街店舖的掌柜说,寻当家的一段小过往就值十五张兰票,那奴家手上这大秘辛,岂不是值百两黄金啦?」 独叔啧一声。他相信将扶尔这种倔人不会乱传话,可那贪婪的掌柜就难说了。 「独叔。」主子沙哑地说:「开条据子。」 「爷!」真要顺这女人? 「一万两银票,顺昌钱庄。」主子执意。「谈完话,就给她,白纸黑字,双方落款,立据为凭,谁也不欺。」 独叔无奈,只好从书案上搬来纸墨,依言立下据子。 他拿进耳室里,主子颤着手,签了名。他看着独叔僵硬的表情,强笑:「别担心,最後一次了,独叔,就顺着我吧,嗯?」 独叔再把据子拿出来给娇囡签上,娇囡看了主子的字,竟笑说:「官爷身子欠佳吧?」 「不关你的事。」独叔凶她。 娇囡才不怕他,拍桌,挺着胸,竖起眉来,颇有江湖气概。「小子,姑奶奶我也很有个性喔!」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九(秤师娇囡现身,出售寻奴秘辛)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大命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大命殿储人命,更命师述缘由) 立完据,独叔站回耳室前守着,娇囡则一面玩拨着她那双修得又美又锐的指甲,一面闲谈似地聊起。 「先问你们,熟『更命』吗?」 「略有耳闻,但仅止於门外。」主子在门後应道。 「那奴家先跟你们说说『更命』怎麽更吧。」娇囡说:「少司命陛下每年岁首,与其余诸君一样,都要上蓬莱峰领受东皇太一天赐。大家也都知道,这东皇太一所在的蓬莱峰,是个形而上的峰──也就是说,这座着名大峰,世上并无具体的存在,是要靠意识游走的,而愚民们也以为,这神圣的峰独独只有那些被册封的神明君主可以登上。这当然大错特错,咱们更命师的一项术活儿,就是能同少司命陛下一样,灵魂出窍,神游蓬莱峰。有时若我们碰巧在岁首接到案子,得上蓬莱峰一趟,还会遇见少司命陛下与大司命呢。」 她轻吹了一下指甲,继续说:「不过,这是复杂的案子,才得亲上蓬莱峰。一般想改变命数的客人找上我们,我们会用『秤砣』来秤秤他们的命相──这也是独属我们的术活儿,所以我们亦被称『秤师』。有些案子很容易秤明白,给你们打个比方吧……就拿现在的饶州司户参军来说──对,管全饶州赋税的那一位。别看他现在权大、风光得很,他祖籍可是我穷州人,他自己三十以前都住在稷漕呢。可他一心想做饶州大粮仓的官,上穰原应试,却迟迟考不取,他便来求过奴家,要奴家给他秤秤命。他的慾望单一而强,命相简单,光用秤砣秤他的头发就秤出来了──喔,我们会请客人提供他们身上的『材料』供我们秤量,有时是发,有时是血,眼泪也行,有时可能要一块小肉才可掂量出些什麽。」 「最後秤出了结果──只要这人抛家弃子、灭去宗籍,要他忘本,他就能考上。後来,也真如他所愿的,作了司户参军这大官。」 独叔听得愣神。不知人的命可以用秤砣度量出来。 「唉呀,其实道理很简单。」娇囡笑了一下。「就人性来说,只要让这个人毫无家累,他什麽事都做得出来啊。」 「那要是复杂的案子?你怎麽做?」独叔问。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就得偷上蓬莱峰了。你们可别以为蓬莱峰只是一座峰,它是成片连绵的山地,像雨後的笋地那样,资浅的秤师若无人指点,贸然登上,迷失方向,魂魄就会永远困在蓬莱峰,回不到现世。既回不来,这人就等於死了。所以我们秤师也不好当啊。」她轻叹了气,感伤自己的命运似的。顿了会儿,再说:「总之,我们秤师只认蓬莱峰的『戊棱』,这是我们秤师私下为它标的记。自太一神造世以来,事实上这些山棱、那些宫殿,根本没有名字,名字都是人为的。这座戊棱上有一座『大命殿』──没错,这名也是我们给取的,方便称说──殿里储放的,是这现世所有生灵的命数。这殿堂里,没有尽头,看不到尾端的,你们能想像吗?一排又一排的高脚大架列向遥遥的远方,奴家猜啊,即使咱们活到百年长命,也走不完这殿、数不清这架的。」 「那架上摆了什麽?」独叔无法想像,人的命数如何「储放」。 「竹简,记载一个凡人这一世命数的竹简。人活得越久,竹简便编得越长。」娇囡回答:「而我们这些受托的更命师,冒着危险登上蓬莱峰,便是要偷看这些竹简,得知我们无法给客人秤出来的命数,有时甚至得──篡改。当然,这得加银子的,一旦我们给竹简动了手脚,也等於暴露了行踪。你们知道吗?通常咱们这些更命师都不得好死的,活过四十的,少之又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为了逃避太一神的缉杀,奴家都不知给自己的命数更了几次命呢!表面上的变装、变面、更名,都不够,还得变性、变年纪,好不容易才让奴家活过个六十好几。」 独叔惊愕地张着嘴,看着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姑娘用世故的口气说自己已六十好几了。 「那……那你的本尊是?」他现在连她是男是女都不大确定了。 娇囡甜美地一笑。「秘密。」 独叔打了一个抖颤。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大命殿储人命,更命师述缘由)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一(绝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一(绝望催生憎恶,寻奴以子更命) 「好了。」主子说话了。「我们大致知道了更命的渊由……谢谢你。」他沉吟了一会儿,再说:「现在,请你告诉我,寻奴她……托你,做了什麽。」 「寻当家的故事,奴家也都略有耳闻了。」娇囡的微笑转为深沉。「不知官爷是否知道,当家当年来到玉漕时,其实,怀有身孕。」 「什、什麽?」独叔很震惊。「身、身孕?!」 忽然,他脑筋一紧,终於想通了,当年他与小姐相偕行走在蹄岬的海岸时,小姐为何要喃喃地说那句话── 好了…… 就只剩下我们了。 那个「我们」,不是指他和小姐,而是她和那肚腹里的孩子! 倒是主子,声音仍是冷静的。「当时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不惊讶了。」主子说:「寻家的家仆说过,寻奴她……曾经小产过。」 「原来官爷都知道了。」娇囡显得有些失望,不过她又打起精神说:「不过,还好,那孩子没有流掉,你们知道吗?」 独叔摇头。 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问:「既没流掉,那……」他的声音开始有些抖。「孩子呢?」 「奴家听过一些小道消息。据说,寻当家当年会来到玉漕,甘愿做寻越的小妾,其实,是要为那孩子找个遮风避雨、安身安命的妥当地方。她以为,只要她这做母亲的忍点苦,认份地待在这大宅院里,孩子总会有那麽点机会,可以出人头地的──即使可能被人发现这孩子不是寻家的种,她还是想赌赌。」 「唷,这小道消息可真详细。」独叔质疑地讽道。 娇囡笑得灿烂。「小子,後面这些,是寻当家委托你姑奶奶时,亲口说的。」 「她……还跟你说了什麽?」主子问得有些急。 「喔,奴家还问她,怎麽不待在本来待惯的地方呢?何苦来这声名狼藉的寻家宅院?她说啊,她啊,不天真了,不会再乾守一个毫无希望、毫无後路、虚无飘渺的幻象了。」 耳室里沉默,沉默中凝滞着深沉的悲伤。 幻象。原来,小姐是这样看待主子如此努力为她筑起的家。所以,她才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让他们三年来迟迟寻不到她? 「奴家接着又问,既然是打定主意,想为孩子赌赌看天命才进了寻家受苦,怎麽又来到了这地步,不但找奴家更命,甚至不惜牺牲一切初衷──」 「等等!」独叔听出蹊跷。「小姐她……到底是委托你干什麽事?」 「更命啊,小子。」娇囡皱眉。「你姑奶奶是更命师,自然是要给人家更命的。」 「她拿什麽跟你更命?」主子问得更精确,声音强硬。 娇囡赞赏地一笑。「想必,敏锐的官爷是想到了什麽了。」她说:「寻当家的命数有些复杂,不是区区割舍一些零头小物就能一路顺遂,甚至还得费一番功夫,上大命殿篡改她的命册,添个几笔,加强她命中原有的弱势,才能让她在自己甚至是别人的命运上呼风唤雨。过去,寻当家的弱点便是──太过心软,心软病根起自多情。依这个性行事,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前阵子干下这麽惊天动地的事──呵呵,奴家都听说了,她把转运使搞下来的手段呀,啧啧,真是精彩!」 「你别再废话了!」独叔讨厌她那嘲笑的口吻。「快说呀,你算出了什麽,又让小姐割舍了什麽,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变成现在这样子,也是她自愿的啊,你姑奶奶可没逼她!」 「独叔。」主子的声音很喘。「你,你安静,让她说。」 娇囡邪媚地勾着嘴角,又玩起了她美丽的指甲。她漫不经心地说:「孩子。」 独叔和身後的耳房彷佛被什麽巨大的力量噎住喉、鲠住声,俱是无言。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一(绝望催生憎恶,寻奴以子更命)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二(肃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二(肃离满面血泪,羊脂莲心中死) 「命册上说,她必须舍去孩子,以及孕育生命的宫巢,才能断她心软多情的根,扭转她卑屈的命数。」 「寻,寻奴她……」主子颤抖地问:「答应了?」 「是啊,而且是非常爽快地答应的,奴家还劝过她要三思呢──以後连半个孩子的手脚都生不出唷──奴家提醒过她的,可寻当家还是相当坚持。」娇囡看着耳室的窗棂,像是看穿了什麽,眼神竟有一种欣赏的意味。「她说,这番小产之後,她认清了事实──不是只要她肯忍苦,事情就会好转,生命只是痛苦的轮回深渊,永远不会改善。小孩生下後,这个生命个体也必须承受属於他自己的苦痛,谁也分担不了。」 独叔不敢相信,这会是那温柔善良的小姐说出的话。 「她还说了几句话,让奴家印象好深刻,现在尚能一字不漏地记得。来,奴家说给官爷听,她说啊:『这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幸福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要是他来了这世上,或许还会怨我,为何要带他来呢?不如,换点有利的东西,对谁,都好。』同样身为女人,奴家真不得不赞赏寻当家的果决明快呢!」 独叔听傻了。直到耳室里传来坠落的撞击声,他才惊醒了神,不顾娇囡还在场,便冲进耳室。 原来主子想起身,却四肢无力,落下了床榻,但他不放弃,还是想爬出去。 「爷啊,你别乱来,伤口会裂着的,快躺回去歇。」独叔将主子扶起,哽咽地劝道:「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小的这就去请银票给这更命师,您别再操心了。」 他费了一番力,才将主子撑回榻上。当他拨开主子散了满面的乱发时,怔愣住。 主子哭了。 甚至哭出了血泪。 他体内藏着多麽至深的痛,痛到必须用自己的血来发泄? 一条条鲜红的泪河,从他的眼角涌着,蜿蜒过他的颊上,像刀痕,像鞭迹,摧残他的脸。 被扶回了床上後,主子安静了,没再话语,没再动作,只是静静的、默默的,让泪与血一直流着。 他的眼执着地盯着一块天花的雕饰,独叔跟着看去,原来,那雕饰是一蓬莲花。 没有上色,不知工匠当初雕的是羊脂莲,还是熟枫莲。 最後,主子闭上眼,轻轻地说了一句:「别再,让我看到,莲花了。」 独叔一愣,然後,明白了。 自此以後,主子的眼里,都只看得到熟枫莲的红了。 因为,他心里那蓬洁白无瑕的羊脂莲,已经── 死了。 《恋奴?熟枫莲卷》第七章〈死灰〉之十二(肃离满面血泪,羊脂莲心中死) 《恋奴?熟枫莲卷》尾声〈遗骸〉【完】 恋奴.熟枫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熟枫莲卷》尾声〈遗骸〉【完】 时序进入寒露了,吹在天井池上的风有些凉,池里映着的天光也黯淡了些许,因为天上的阴云一丝一丝的,从北方吹来,占据了稷漕的天空。 这种浓秋天候,正是在户外炊炭盆的好时机。外头尚不致於冻冷得教人坐立难安,坐在露台上,偎靠着一点点温热、橘红的小炭星,就能让人将生活过得馨暖宜人,一旁再配上一座滚着水烟的热汤壶,加上手里一只可将掌心烘热的小烤饼,十分惬意。 这般时候,在露台上看戏,最是好。 奴仆刚从厨灶上烘出一钵新鲜的烤饼,要给主母、寻奴作午饭後的茶点。寻奴捧着一只,要给主母握上。她用哄孩子的微笑说:「主母,来,这是刚出烤炉的合桃饼,烤得恰好,饼心还软着呢,趁鲜热,快嚐嚐。」 主母的眼认真地盯着戏台上的戏,没注意寻奴的话。看着看着,她竟痴痴地笑起来。 寻奴一愣,也顺着看起了一段戏。 戏台上正演着一对老夫老妻,在经历了最剧烈的人世动荡与岁月沧桑之後,终得以上山隐居,仅与偶为伴,晴耕雨读,自食其力,不问世事,将生活过得单一而纯净。主母与寻奴看到的戏段,正是夫妻二人相偕来到小田上,老妻瞧见地里有作物,想拔捞,老夫舍不得老妻施力,以此情演唱了一段戏词,淡淡然的,却又饱含老夫疼惜老妻那舍不断的情丝。 听完全曲,主母笑得更开心。 「好听吗?主母。」寻奴见她开怀,心情也好了。她温柔地抚着主母鬓白的发,说:「主母想起了老爷吗?」 主母笑呵呵地点着头。 「那太好了。」寻奴说:「老爷若还在世,必也愿意和主母过这般单纯美好的生活。」 主母笑出声来,像个被夸赞的孩子。 她轻轻地翻起主母的发根,啧了几声。「呀,主母,你的发根都白了。真让女儿心疼。」她摸摸她的手,问:「要不要女儿差人给您染个发呢?您以前连一根白发也不准的。」 主母的神智又回到了戏上,问题不应了。 「您觉得不必要吗?」府上,也只有寻奴能有这样的性子与主母对话,她总能从静默中得知主母的意思。「也是,有一些白发,让您和蔼了一些。有人说过吗?您和蔼了,也就变美了。」 寻奴将饼塞进主母手上,这才感觉到她掌心是凉的。她差了婢女将炭盆拉近,并拿了软毯亲自为主母披上。 主母喜孜孜地啃吃着合桃饼,饼屑掉了满榻子。婢女们见状,都露出了鄙夷,寻奴却不以为意,弯身,不厌其烦地拨清着,还说:「好吃吗?主母,那就多吃点。都是您的。」 婢女倒羞愧了。「小姐、小姐,小的来、小的来……」 寻奴正要拒绝,抬头,却见毋言朝露台走来了。 她轻拍着婢女的小肩,歉意地笑:「抱歉,你们多担待一点啊。」 「哪里的话啊,小姐。」婢女羞红着脸。 寻奴要起身,毋言早已欠身过来,紧紧地握实她的手,将她轻拉起来。这一拉一起之间,没有任何空阂、迟顿,可见两人极有默契──他总是知道她下一步要什麽,而她也总是将自己安然地交到他身上。 毋言跪着,捧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上轻轻地写着字。 寻奴恍然。「对了,得去看那孩子呢!」她也拍拍他的手。「谢谢你,毋言,都替我张罗好了。」就像她拍每个奴仆一样的轻巧力道。 毋言俯仰地望着她的笑,那平常总是冷漠尖锐的金色眸子,竟也有如此柔顺的时候。 并且,总是热烈的温度。 寻奴却没有在他的注视中逗留太久,交代了婢女一些注意事宜,又替主母拢了拢软毯,便迳自往门口走去搭舟马。 毋言每次都这样被遗留下,但他也总能很快地追上去,随侍寻奴身侧。 毋言替她开了门,并提醒她有个门槛子要跨。 「你知道吗?毋言。」她淡淡地笑说:「我以前啊,不能走这前门的。」 毋言的眼神变得深沉。 寻奴却只是看了看天空,表情仍云淡风轻。「不过呢,现在啊,都变了,都变了……」 舟马已在码头上候着。 「走吧。」她再拍拍他的手。「去婴庙,那孩子一个人待在那儿,铁定寂寞。」 上舟前,毋言也望了一眼天空。 天空的云,被北风推着,孤寂地行走於阴沉的天光之中。 --《恋奴.熟枫莲卷》完 《恋奴?熟枫莲卷》尾声〈遗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