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 第一章 明朝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一章 明朝 陈沐叹了口气,屁股下床板吱吱作响,幽幽地疑问:“明朝嘉靖四十五年” 四百年多年后的灵魂皱起眉头,阳光从支开半壁的窗沿投入屋舍,空气中飘荡着厚重灰尘,鼻间却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污浊而腐朽的气息。木腿矮一截的桌上放一柄腰刀,缓缓抽出,清亮的刀刃映出一张属于年轻人清秀耐看的脸。这是两代陈小旗的心爱之物,刀脊上泛锈的斑驳昭示着它过去的精良做工,不过数年持之以恒的磨砺已经让刀刃形成毫无美感的弧度,或许它会在下一次全力劈砍后断成两截。 漏风的木门后挂着铁罩甲,浆洗泛白的蓝色布面下铁甲片锈迹斑斑甚至带着窟窿,让人生出好似手指稍稍使力便能将它洞穿的错觉。罩甲下斜放着一杆火门枪,它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火铳,二尺木杆将火铳像插枪头那样插在其上,铳管中残留不知何年何月不充分燃烧的药渣。 百户所小旗陈沐看着徒有四壁的屋子发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愣,终于在漏风的木门被叩响时回过神来,开门便见一胡子拉碴的糙汉立在荒芜的院子里,腰上挂一口破刀带窟窿跑棉花的袄子上打着补丁,显得窝里窝囊,揣着麻布口袋有些气短道:“沐哥,俺家没粮了,浑家刚生产,支俺两斗米撑到发俸,成么” 似乎是羞愧,糙汉抿抿嘴带着几分难堪道:“俺饿几顿没事,娃儿跟浑家不能饿……沐哥。” 这糙汉记忆中是原主人的表兄弟,名叫邵廷达,生性粗鄙,在卫所中被笑唤作莽虫。可再粗鄙也没办法,邵廷达不但是他手底下的卫所军户,也是他舅舅的儿子,家里老父亲在世时税法严苛的厉害,为了逃税从福建月港送到广东清远做军户余丁,在清远卫和陈沐一块长大。 陈沐觉得这年头卫所兵制似乎已日薄西山,单从他身边发生的事情来看,一叶便可知秋。小旗麾下足额十个军户,前些年两个做了逃兵、去年犯法处死一个、今年开春又冻死个老的,手下一共才五个半人,那半个才十三岁,还没把倭刀高呢。 人死了逃了,却没有新的军户补充,明朝的百万卫所兵若依照这个比例,恐怕只剩五六十万老弱病残。 “两斗米” 重生在四百多年前的十六世纪,陈沐脑子且要乱呢。 明明有来自灵魂的生疏,偏偏记忆却矛盾地带给陈沐熟悉感觉。 邵廷达在普遍老弱的卫所兵中身量分外健硕,流落到这年头怎么保命还不知道,有个健壮的亲戚兄弟,总能给人心里平添几分安全。何况不是什么大问题,区区两斗米。陈沐点头应下便转头朝米缸走,邵廷达跟着便进了屋。 不过才刚迈开两步,掀开米缸的陈沐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真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转头对表弟道:“邵,廷达,你来看看,这缸里米,是多少” 陈沐混乱的记忆忽略了自己这个小旗有多穷,掀开米缸,伸着头都快能瞧见缸底儿了胳膊朝下一杵,拢共指头深的米。他这才看向屋里简陋陈设中床榻上的布包……身体的原主人前些日子发了俸禄,便提着一石三斗米换了件棉袄与些许腌菜,预着今年备冬吃穿,米吃到现在眼看再有十来日便发俸禄,口粮还能剩些富余。 “沐哥,你这也就才三斗。”邵廷达有些丧气,往米缸里瞟一眼便满脸灰败,他在卫所也就和陈沐亲近,同旗的军户剩下几个都有过冲突或起过口角,连那半个都不例外,嘴上却还是说着:“没事,俺再想想法子,总,总不会饿死吧。” 说着邵廷达便往外走,刚走过几步烂菜地便被陈沐开口叫住,“回来,你能想出什么办法。” 把人叫进来关上屋门,陈沐坐到吱呀作响的榻上,这才揉了把脸道:“先从我这取两斗,吃到发俸再考虑。” 发俸,指的是陈沐发俸。邵廷达一家子旗下正丁、余丁八口人全靠屯田,并无俸禄,眼下备冬刚过,正是最难的时候。 “沐哥,这怎么能行。”邵廷达说着便又往外走,“三斗米才刚够你用,俺再想法子” 起初陈沐是不同意这个说法的,哪怕只剩一斗米,也该够他吃上七八天了,毕竟一顿吃上三两米就已经可以了。刚想反驳,记忆却告诉他这个时代人们的饭量是不一样的没有足够肉菜作为副食,身体无法摄入足够油脂,全凭主食,再加上卫所兵务农辛劳,一顿吃上一合米的也大有人在。 陈沐无力地挥挥手,道:“行了,把米拿走吧,我一人吃不了多少,哪儿能比你一大家子。都紧着点过,总能熬过去……把米拿回去待会你再过来,哥哥有事问你。” 邵廷达感激地脸颊发红,不断向陈沐道谢,米对他们家来说就是在救命。即使仅有两斗,至少不用担忧父母妻子挨饿,不必担忧小崽子不成活,等新生的猫崽子长大,能接着给陈小旗种地干活扛刀举铳。 看着邵廷达离开的背影,陈沐愁眉苦脸地再次望向快要见底的米缸,倒没多少断粮的担忧,只是感到深深的不解。卫所小旗,是明朝卫所兵制下最低一级的武官。过去他在网络上也听说过别人说卫所兵就是农奴、农兵,可就算邵廷达他们是农奴农兵,没曾听过哪个农奴头子也要挨饿的。 倘若连他过得都是这样食不果腹的生活,那普通百姓又该过着怎样糟糕的日子呢 米缸里仅剩的一斗半跑着米虫的糙米似乎在嘲笑他不懂生活,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丢开,陈沐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榻上尽力回想着脑海中那些不属于他所有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以此压制内心中缓缓升起强烈的不安与孤独感。 他想吃肉,很想。 注:食量参考来源是家里参加过知青下乡的长辈。 第一章 明朝 第二章 山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章 山河 陈沐一辈子都没感受过什么叫吃了上顿没下顿,突然遇到这种情况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生活要继续,他得想办法赚点钱。似乎穿越者赚钱总是容易的,可望着米缸陈沐觉得自己满脑袋浆糊,他知道很多东西,他有超越这个世界几百年的见识,可他会什么 陈沐想了想,他会炒菜,虽然未必能比得上当世知名的厨人,但开一家酒楼带上自己那个时代的营销理念生意必然不会太差。可他是个军户,这个相对低下的身份让他在没有战事或派遣便无法离开清远卫所,更不必说自己出门做生意了;他知道小高炉炼钢,见鬼的是记忆告诉他卫所里就有几座高炉。他当过兵懂些枪械保养,可会拆枪保养并不意味着会造枪……他不会拉膛线,更不知道怎么做底火,何况这时代全世界都在用黑火药,无烟火药、定装弹药怎么造 鬼知道 或许唯一能在短时间让他利用上的知识,是土法制硝。 并不是那种造茅厕造硝的方法,那是需要几年积累才能制出一次的方法,他需要短时间完成初步积累,用岩洞现成的硝土去熬。岩洞熬硝还是他小时候爷爷经常讲给他的故事,陈沐的爷爷经历战争年代,八岁就跟长辈进岩洞,直到七十年代洋硝大量进入国内市场,土硝才没了出路,不过这方法倒是让陈沐记在脑海,每道工序都印象深刻。 虽说是解放后的土法,却也要比古代集室内潮气成硝要高明一些,主要是用岩洞中积累千年万年的硝土一朝熬成,产量极大,几个人半年出死力气就能熬出一万斤洞硝,转手卖出便可赚上千两银子。 上千两银子,放在哪儿都足够令人疯狂。 作为军户,而且是独门独户的军户,陈沐基本上没有见到银两的机会,即使有,那也是别人手里的银子,与他无关。他月俸禄为三石糙米,依照今年的米价一石六百三十文,如果能熬出几百斤白货硝粉卖出一千几百两银子,买回米来,是他一百年的俸禄 戚继光的兵在福建杀倭寇,一个倭寇甲首朝廷给出三十两赏银;清远卫近年太平,过去父辈人杀山贼以头颅换赏钱,也就才能得八两。 杀人的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哥,米送回去了,浑家不能下地,不然要当面来谢你。”陈沐正想着挖洞硝的事该如何操作,便听漏着风的屋门被推开,邵廷达高大的身影迈步进来,脸上还带着厚重的谢意,穿着窝窝囊囊的大袄拉过凳子还未坐下便道:“有啥事你说,俺一定给你办好” 陈沐见兄弟来了,便不再去想,洞硝是一定要制,但不是现在。头脑里记忆时清醒时而糊涂,再加上过去记忆带来的时空错位感对他造成的影响,他要先弄明白自己所处的明朝卫所究竟是什么情况,否则心里一直带着不安与忐忑,什么正事都别想干 他将屋门掩上,这才开门见山地道:“近日不知怎么头昏脑胀,忘了许多事,你知不知道卫所附近有什么临近水源的山洞,最好是洞里有死水的。” “清城北边就有啊,咱小时候老去里头玩,地上还有辣土,你拿那玩意儿混着干粮让俺吃,辣得直哭”邵廷达惊讶无比,喊道:“这你都不记得了”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一听兄弟说是辣土,陈沐面露喜色又很快收敛,但上翘的嘴角怎么都掩不住心头的喜意。爷爷说过,硝土分酸甜苦辣,酸甜最差、辣的品味最好。接着正色对邵廷达道:“改天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在洞里做些事。” 尽管爷爷当年讲这过程不下十遍,他听得耳朵都长茧,毕竟没亲手做过,陈沐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做成之前,不能许诺。 “这有啥难的,等咱们旗轮上守城,下值便带你去。”军户无事不能出卫所,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清远城近郊一带,若去山洞没马夜里肯定回不来,只能等轮到他们守城。军户耕田与轮值是二八分,整个卫所两成旗丁入城当值守城、巡逻,八成军户耕田。在清远卫,便是按百户部下十个小旗分配。 说到这儿,邵廷达想起什么,腆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沐哥,你跟白百户说得上话,要不问问今年咱是轮值守备清远城还是下地耕种就咱这六个人,收十二人的田,累死都收不好稻。” 清远县外到处都是清远卫的地,分散于各个百户所军户耕作。过去军户耕作的多,收成刨去上缴朝廷还能留下不少富余,但那时朱元璋立国时候的老黄历了。如今卫所高官私田越来越多、官田越来越少,同样的土地同样由军户耕作,累死累活收成刚刚够上缴朝廷,日子过得艰难,便有了逃户。 军户逃走,同样的田地由更少的人耕作,留下的人便活的愈来愈似猪牛,耕不动的官田荒了都不怕,上官的私田却是一定要耕作好。长此以往,卫所军户名为官军实为农奴,也不是虚言。 不过要说到收割稻田,陈沐或许还有点别的方法,不过这需要有个匠人才行。 邵廷达是最不愿意下地耕作的,在陈沐断断续续的记忆里,往年邵廷达一家能干活的都下地,累死累活他们小旗才能不违农时。今年他老婆生娃,老人又年老体衰,“唉”邵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两年沿海到处闹倭寇,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将军用亲兵、用募兵,咱这些世兵成日就耕田耕田,连兵都不练,苦日子啥时候才到头” “嗯你说什么……苦日子何时到头”陈沐走神了,并没听见邵廷达的长吁短叹,即便听见了也不在乎,他只是瞪着眼睛扬起嘴角对五大三粗的兄弟道:“你说我和白百户能说上话那咱们兄弟的苦日子,就快到头了” 百户白元洁,字静臣。这个人,陈沐两辈子都认识他 注:白元洁将军曾参与万历援朝之战,抗击日军并在海战中获胜,不要说不合时宜的话喔。 第二章 山河 第三章 行刑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章 行刑 在另一个时代,陈沐去过清远,他有个白氏的大学室友,带他去那里的水东白氏宗祠。在他的言语轰炸中让陈沐对其奉的白氏祖先记忆犹新。明朝第一位是洪武年间的白廷用,授昭武将军、福建后卫指挥使,世荫清远卫百户;而明朝第二位,便是白元洁,都督同知、广东都指挥使,世荫清远卫指挥使,以骁勇善战享誉岭南,后北上抗倭参与露梁海战,焚烧倭船百余艘,在功勋簿上写下光辉一笔。 现在的白元洁,是陈沐越过总旗上面的顶头上司,清远卫百户。年岁与陈沐差不多都很年轻,不过记忆中有良好家世的世袭百户学识教养,可要比他们这些穷军户好太多在陈沐眼中,这就是一条不会沉没且近在眼前的金大腿 大腿并不难抱,难的是如何在大腿还瘦小时便发现能够成为大腿的潜质。这道最难的工序被熟知风口浪尖的陈沐跳过,自然心情好到无边。 邵廷达对陈沐欢天喜地有所不解,不过接着疑问就被陈沐一语带过,又向他问起家乡的情况。刚过二十岁的邵廷达的心态对比这个年龄着实苍老许多,即便身材孔武有力却连连叹气,脸上愁苦地像个坏了收成的老农,尤其在提到家乡时。 “今年沿海千里传警,咱月港更是如此。”邵廷达有些焦躁地抬起脏兮兮的手指挠着头发,显得极为不安,“听说戚将军在福建打了胜仗,可也没个信儿过来,这不急死人了” 月港,陈沐母亲的邵氏宗族都在福建月港,整个村落都姓邵,说好听点是耕读传家,但陈沐的记忆里只有论辈分该叫外祖的族长是体面大方的读书人,但后代舅爷们没谁读书成才,大多是农户或是商贾,有屠户有商人,只是生活水平大多一般。比方说邵廷达的父亲过去是农户,后来因一条鞭法苦了农人,便将家田卖去开了药铺。族中有公门差役便也少不了倭寇。 陈沐过来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倭寇或者说亚洲海盗,主体上居然是明人,大多都是沿海穷苦人家或海禁前从事贸易的正经海商,海禁之后大多便成了亦贼亦商的海盗。因贸易方便而日本正在战国时代战乱频繁,他们盘踞在长崎一带海岛上,雇佣失去大名的流浪武士,穿日本人的服装用日本人的战船,故而便被称为倭寇。 寇是真寇,倭却未必是真倭。 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朝廷对倭寇的绞杀,乡人宗族沾亲带故,倭寇在沿海来去如风,卫所兵不愿出死力气讨伐,无法避免通风报信,倭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反倒朝廷军队在乡野不受欢迎,就算卫所兵不是如此军纪松弛,也定然是败多胜少。 所以朝廷剿倭对邵廷达来说,是胜了不好,有亲族兄弟会死;败了不好,倭寇流窜不是好事;不剿更不好,倭寇会危害乡里。 既然不论如何都不算好事,索性便不去想,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非常地等着口信。 兄弟俩正在屋里闲聊,便听屋外乱糟糟,有少年奔走叫喊声由远及近,“陈小旗,陈小旗百户有令,召集旗丁” 听着声音,一个比邵廷达看上去还要落魄的半大小子便推开屋门,虚头八脑地探着脑袋有些惊恐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瞪大眼睛,单薄衣衫在春月不御寒风,冻得红肿好似小萝卜的手指撑着膝盖大喘出两口粗气,这才大声道:“老瘸子被抓回来啦” 这半大小子便是陈沐旗下第五个半人,长得还没一柄双手倭刀高,名叫魏八郎。他爹是卫所的老旗丁,早年在乡里杀了人,作为囚犯被充军过来的,没读过书也不会起名,因为他是第八个孩子就叫八郎,前七个都早夭,官配的婆娘也疯了,生下他没多久就病死,本以为这体弱多病的八郎也活不成,没曾想他爹都死了他还活着,作为军户仅剩的余丁,便被充作正丁。 “老瘸子被抓回来,沐哥。”邵廷达瞪大眼睛看着陈沐,眼底带着惊骇,语气却是叹息,“这是他逃第三次了” 没人知道老瘸子真名叫什么,不在一个总旗下,相互之间也不熟,只知道他被充军流放到清远以前是贵阳府那边的卫所军户。土司反叛时不敢打仗,做了逃兵,没逃出多远就被捉回去,依照明律杖责八十,继续服役;没过多久养好了伤便逃了第二次,被杖责一百,流放到广东府清远卫来。 陈沐脑海里还有本主对老瘸子刚被押来时的记忆,打瘸的右腿伤口因岭南炎热的天气发炎生蛆,躺了好几个月命硬没死,前一段又逃了,可他一个年近半百的瘸子,又能逃多远呢 “第三次”陈沐口中喃喃,心在胸膛里跳得砰砰响,哪怕知道自己到这个时代便早晚要面临这样的情景,可那不过是想当然,真到事上才知道终究没有做足准备,“明律,逃军三次,绞死” 邵廷达与魏八郎似乎已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八郎告知了陈沐,又一溜小跑地去喊其他军户。在邵廷达的侍候下换上罩甲鸳鸯袄挂腰刀,陈沐转眼便有了军头的模样气派走在当先。到卫所边沿属他们百户的演武场时已经零零散散站了三四十人,散乱的队列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陈沐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场搭起的木架高台上的人。 卫所里都叫那个人老瘸子,看上去被抓捕时遭到毒打的模样,披头散发跪伏在地,身上捆着绳索五花大绑。在他旁边身着华丽布面铁甲宣读处置命令的年轻武官就是百户白元洁,身材高大健硕,腰间挎雁翎单刀,颧骨突出声音洪亮。 除了他们二人,周围还有几个白氏亲兵,不论剽悍的体形还是明亮的衣甲,都要远远强于下面这些卫所军户。 陈沐站在队前,领着旗下六个旗丁,昂首瞪大眼睛看着高台,哪怕近在咫尺却也听不见白元洁究竟在读些什么,视野里一切刹那都失去彩色,除了自己怦怦跳的心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微微长着嘴巴大口呼吸,却更令他口干舌燥。 随着套索在老瘸子脖颈上扎实,束缚的人突然像疯了一样折腾起来,白元洁大手挥下,有人扳下木片,腾地一声老瘸子脚下的木板陷空,绳子便将他吊起在半空。也就一会时间,棉裤角殷着血淋淋的腿抽搐几下,脖子一歪,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仿佛猛地再度撞进陈沐的世界里。 “呕……” 他听见老瘸子死后口中低沉而昂长的倒气声,回过神来,邵廷达司空见惯,在他耳边轻笑,“老瘸子人不坏,嘿,可惜了” 陈沐猛地回过头,侧脸连着半个颈子寒毛根根炸立。再转回抬起脸来,耀目的日光让他遍体生寒,白元洁扫视的目光最后停在他的脸上,对上目光,百户便咧开了嘴,惨兮兮的笑容里,露出森森白牙。 第三章 行刑 第四章 鸟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章 鸟铳 陈沐还没想好如何搭上百户白元洁的关系,白元洁便找上了他,行刑方才结束,头脑昏沉心惊胆战的他便被白元洁招手叫去跟随。在他动身同时,余光瞧见别旗军户攀上高台,拖着解下绳索的尸身远走,年轻的后生提着断腿在地上拖行,相互间还带着笑脸说些什么。 陈沐不敢直视,一双眼睛不自觉地瞪大有些神经质地左右兜转,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活生生地人就像过年杀鸡一样在众目睽睽下被绞死。目睹行刑并不会让人太过恐惧,真正让他恐惧的是军户笑对旁人与他呆若木鸡的差别,这让他感到无比害怕,因为他是不同的,异类。 倍感孤独,才是真正令他害怕的根源。在这个世界,公元十六世纪,没有总是打扰自己的家人、没有提出难以回答问题的亲戚、没有总是招来麻烦的朋友,也没有……安全感。身边军户形形色色,熟悉到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却也陌生到不敢开口说话。 “怎么不说话” 跟在白元洁身后走了好远,身前顶盔掼甲的百户突然转过头,有些哀然地笑了,“死了人,都高兴不起来,老瘸子不容易。” 回过神来,陈沐才发现已经跟着走到百户所,也就是白元洁的官署门前,说罢白元洁也不等他回话,便迈入门槛。百户所年久失修,不过是普通官衙再有几间厢房,住着侍奉白元洁起居的从人伴当,门口两个白氏亲兵对白元洁行礼,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陈小旗。 穿过影壁,白元洁直接领着陈沐进了内宅,吩咐从人上茶后坐在首位这才随意指着客座对陈沐道:“站着做什么,又不是头回来,坐。陈二郎,前些日子兼理连、阳、怀、贺、英、清七属军务的武略将军莫朝玉无疾而终,过几日我要去趟广州府吊唁,你抽两个人备上兵器随行。” 陈沐没什么好说的,循着记忆抱拳应下,道:“全凭百户吩咐。” “不用这么生分,叫我静臣就行,你我两家世交的关系,又不是那些军户。”白元洁无所谓地挥挥手,伴当将茶水奉在案上,白元洁抬起二指道:“湖广土人高山茶,尝尝,喜欢拿二两回去。” 说罢,白元洁才正色道:“你的旗丁不错,你会使铳、邵家兄弟会使刀,多教教那小八郎。福建倭寇被戚、俞两将军净空,少不得倭寇溃兵逃到广东,卫所松懈久矣,不堪一战。整个百户所指望咱几个旗官可不行,至少要练出五……两个小旗精悍之士才行。” 白元洁的眼睛雪亮,知晓卫所是什么情况,不说别的单论陈沐的小旗,拢共七个人却上有五十八高龄牙都掉光的,下有十三岁魏八郎不及五尺,真正青壮年除了陈沐和邵廷达,就有个前年冬天冻掉三根手指头的陈冠,大拇指掉了连刀都握不住,这样的军队能打仗 陈沐这会才明白,怪不得屋子里放着火铳却不见别人拿,闹半天自己会打火铳也是技术兵种 明朝早期制式火铳沿用至这会儿,先入为主以为明朝到处是鸟铳的陈沐根本想不到那种长得像葫芦丝插个握把能轮人的铁管才是卫所兵的主要火器。现在听到白元洁提到他才想起来家里有根铁管旁边还有子药弹丸,活像放两响的炮仗。说实话,陈沐很怕这老物件会不会点火炸膛变手捧雷,搓着两手硬头皮对白元洁问道:“百户,去广州府前,能不能给属下换把鸟铳” 火铳是火门枪,要夹在肋下或双人使用,射速低、射程低、不易瞄准;鸟铳是火绳枪,可单人操作,射速比火铳稍快、射程可杀伤近百步、装备瞄具望山更为精准,因为可以瞄准射落林间飞鸟的精准而得名。 鸟铳是舶来品,嘉靖二十七年,明军收复日人、葡人占据的双屿,获鸟铳及善制鸟铳者,明廷仿制而来。这种火器比本土火铳更加方便使用,因此快速进入明军部队。 陈沐想知道,清远卫有没有鸟铳,如果有火绳枪,他更愿意用相较火铳更笨重、更长的火绳枪。 “你想用鸟铳可以倒是可以,可土铳容易炸膛火兵都不愿用啊,卫所里存着几杆,回头让人找找有没有倭铳给你送去,虽然比不得大小西番铳,但到底是比土铳强些,工部的那些无后的傻屌净做些杂种事” 鸟铳分多种,西番也就是西洋,小西洋铳是印度、英国火绳枪,大西洋铳是西班牙、葡萄牙火绳枪,至于白元洁所说的火铳则是火门枪,精度与速度都要稍低,不过如今明朝已经能够造出形制相仿的鸟铳,并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作工艺。但如今最好的火器都配备于各地将领募来的军队,偷工减料的次残品才有少数送到各地卫所,不怪白元洁骂工部的官员。 不过要说炸膛这事,十六世纪整个世界的火枪和火炮都在砰砰砰地炸膛,进入工业时代之前所有军械打造都依靠手工,优劣即好不到哪儿去也差不到哪儿去,大哥二哥谁也别笑话谁。 只有认真不认真做罢了。 军官最恨的不是敌人,反倒是自家朝廷的工部属吏,陈沐撇撇嘴不敢接话,只好眼巴巴地问道:“百户,从哪能弄到大西洋铳” “漂洋过海来的物件,能让你弄到手里别说我这小小百户所,就是千户所、指挥使那儿都不会有,工部拨下的好铳都在福建戚将军的军队里,清远卫已经几年没拨过兵器,农具倒是年年给。”白元洁自嘲地笑,像说笑话般地抬手对陈沐道:“你要实在想要西番铳,广州府商市也许有私贩可售,只是没十二三两银子,休想买到手里。有这银钱,还不如自家花销使去,倭铳凑合用吧” 说到这儿,白元洁拍拍手道:“买不买铳无所谓,但你旗下几壮丁要练好,积弊已久白某也不求许多,若遇事白某当先,你旗下几人要敢随我同上。但凡敢战者,便是最终力不能敌,白某也定保下尔等性命。可若不敢上,丑话白某也要说在前头,就是逃活回来,白某也定然不饶贪生怕死之徒的命” 陈沐唯有点头应声,军户靠得住,便是因为畏惧。就像那旗丁老瘸子,说死就死谁也不给他帮话。可军户靠不住,白元洁也是心知肚明,否则也不必如此声色俱厉。 陈沐抱拳应下,想到邵廷达的托付,也心急着想要去探山洞可适合熬硝,旋即对白元洁问道:“百户,上阵冲锋我等自随你同往,只是旗丁不曾整训,若连刀都捉不好上阵也是白给。此次轮耕,我部下小旗能否城中当值,也好稍加操练,战阵可为百户有所帮衬” 白元洁端起茶碗,颔首应道:“自当如此,勤加操练,白某也不会亏待你们。” 注:傻屌出自元代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 杂种出自明代正德年间诗人姜南投瓮随笔 第四章 鸟铳 第五章 屯田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章 屯田 陈沐坐了好久,白元洁不说话看着他,他也不说话看着白元洁,四只眼睛对视满屋子尴尬,最后还是白氏的伴当过来请他,他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端茶不是渴了,是在送客。 走出百户所,白氏的门丁在背后窃笑,陈沐也自感面上无光,快步走向自家陋室。在百户所闹了个大红脸,陈沐一路上都摇头笑自己像个乡巴佬。与真正的明人相比,自己确实就是个乡巴佬啊,甚至都不知道白元洁口中如数家珍的鸟铳居然分那么多类别,更不必说其他常识了。 这颗昏沉的头脑记忆时好时坏,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正常。 不过从白元洁的对话中陈沐也看出许多,简而言之,白元洁对他也并不像言语中说的那么亲近,到底还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白元洁手下两个总旗十个小旗,出行广州府这种外差能找上自己,想来也是知根知底的缘故,勉强能与亲信沾个边儿。 直至步入家门,靠在门后的陈沐才终于轻松下来,环顾光线昏暗的屋子,才不过一天这屋子竟让他带着几分亲切,这给他无比的安全感。哪怕这间屋子与后世的家比起来没有丝毫安全舒适可言,却比这世上任何地方对他而言都要安全 真正的危险,是外面,门外的世界于陈沐而言满是恐怖。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百十步外的演武场上,他们刚活活绞死一个人 没过多久,天色渐昏,腹中感到饥饿让他走向米缸,可看着缸底儿一层糙米又舍不得吃,何况也没多少食欲,便索性躺回床榻。院外卫所中万籁俱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与军户的责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心神混乱却让他难以入眠,忍不住取出火镰循记忆照猫画虎地点燃半截残蜡,这才枕棉衣抱佩刀闭上眼睛,头脑里想入非非,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次日天还未大亮,一夜没睡好的陈沐便被魏八郎喊醒,捧着水盆侍候穿衣洗脸漱口,推开屋门四下里已有了人声,迎着破晓熹微的晨光领旗下二十多个扛农具的老弱病残孕出卫所走向田垄。 秋季正是农忙,下地的不仅仅旗下六个正丁,还有他们户下的余丁也就是家人,齐活上阵。 农活儿陈沐是一概不会,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拉着邵廷达走远几步,这才小声问着屯田事宜,哪儿知道邵廷达心粗,根本不管他为什么不记得这些事,哈哈一笑道:“兄长你是旗官,不用下地干活啊。” “后边小八扛那交杌就是你的。”说着邵廷达还翘起大拇指向后,魏八郎正手上拖着锄头肩膀扛着交杌马扎,道:“坐着晒太阳,下午忙完了回就行……哥哥,昨个百户那你提没提驻防的事” 邵廷达若不说,陈沐真险些将这些事忘了,一脑袋浆糊昨夜成宿的噩梦,让他拍着脑袋道:“对,咱是驻防清城,有时间去看看那山洞。不过百户昨天还说了,戚将军在福建平倭大胜,弄不好有那个叫吴平的海寇残部逃进广东都司,旗下要操练些兵事。还有,过些日子你和小八要与我做随行,跟百户去趟广州府。” 前头一说操练兵事邵廷达还有几分不情愿,听到后头这虎背熊腰的莽汉都快蹦起来,哇哇叫道:“去广州府总听人说起广州如何繁华,城外的店铺牌楼都望不到边,要是能有些闲钱去城里勾栏院子耍一耍……回来管叫那班含鸟猢狲羡个够啊” 勾栏院,也就是青楼妓院,陈沐听懂了这句,看邵廷达这样子不禁嬉笑着拍着莽虫道:“那都是为达官贵人迎来送往,谁会搭理你这破落军户,巴巴看着不是干着急” “沐哥这话说的,干着什么急就算看着也过瘾啊”说着这冻得直吸溜鼻涕的粗汉还伸手揉在棉袄遮着的胯下,抻起胳膊来露出满是黑毛的健壮胳臂,硬是将这下流的动作使得自然,挤眉弄眼道:“沐哥,去广州府你跟百户可一定记着带上俺” “也别忘了带上我啊旗官” 自家兄弟这不体面的动作令陈沐大笑,回头望向后面,邵廷达的声音不小,人人都听得清楚,旗下男丁跃跃欲试,大姑娘小媳妇则有的羞怯掩面有的抿嘴轻笑,尤其是他那弟妹,看着邵廷达的背影扭头笑着啐出一口,见陈沐望来连忙低头,谁也没什么见怪的。明朝风气割裂,上层文人掌握话语权,富家小姐便要缠足避嫌,可下层百姓却是百无禁忌。 至于勾栏瓦舍的风尘女子,则也同样令陈沐感到割裂。在后世的记忆,不论当时的失足女还是现在的风尘女,社会地位都很低下,可当陈沐站在陈小旗的位置去想,那些风月场里迎来送往的艳娘子们,却是着实的高不可攀。 “想去广州府见世面容易,但百户给的随员不多,何况路上百余里难免遇匪类,若想随我同行,自今日起每日便要抽出一个时辰习刀枪弓铳,五日后轮耕更要每日三个时辰操练,你们几个可受得”陈沐也算机灵,这两天时时刻刻想着如何保住自己性命再虑其他,眼下有这机会,当即丢出练兵的想法,道:“堪堪几日难出成效,从广州府回来一样要练兵备倭寇,白百户可将丑话给我说在前头,路遇凶险有谁畏战怯战,就是逃得性命回来也不饶恕,为了看看勾栏瓦舍,谁也不想变成老瘸子吧” 后世川陕与北方各地有个方言,叫二杆子,说的是莽撞之人,就像邵廷达这样。白元洁说他会使刀想来不是空话,听到陈沐要练兵便将胸脯拍得震天响,道:“沐哥你放心,俺不给你丢人,你说练兵咱就练兵,谁腆个屌脸敢有半句抱怨,俺便将他按在地上教狗攮” 几个军户齐声应好,让陈沐惊讶于邵廷达在军户中的威望。实际上是他不知道前往广州府对军户来说有什么意义,作为没有多少行动自由的军户,太多人一辈子都被圈禁在清远卫所到清远城这十几里地,能出一趟远门便够他们拿去炫耀一辈子,何况是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广州府,这是他们如何奢求都求不到的。 至于邵廷达,他能有什么威望,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军户,家里没几粒余粮不奇怪,可若没个刀枪棍铳那就真奇怪了,谁又真会怕了谁 敲定了练兵的事,一路闲散笑语走到田地日头已高,众人耕作,陈沐便在田垄上跑步锻炼,累了便坐到一旁歇息。至午时,田间小道上有马蹄声来,白氏亲兵负着长条包裹策马而来。 “禀陈小旗,鸟铳在此” 注:含鸟猢狲出自明朝小说水浒传 屌脸出自明末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 狗攮出自小说金瓶梅 交杌马扎 第五章 屯田 第六章 试射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章 试射 铳长不过一米,修饰得当的木柄没有多余装饰,原始的扳机与火绳都带给陈沐一种参观古董的感受,哪怕铳管锈迹斑斑,拿在手中依然可以清晰感受短铳的质量扎实。 陈沐猜测,这柄鸟铳应当是二十多年前由明国海盗汪直带葡萄牙人的西洋铳传入倭国后倭人自行仿制的种子岛铳,在海对面的日本列岛被称作铁炮,因射速、天气受限等原因还未受到太大重视,但十年之内将会大规模武装各地割据大名的军队,成为作战的中坚力量。 也许是得陇望蜀的心态作怪,比起手中朝思暮想的鸟铳,陈沐更多注意力放在白氏亲兵的坐骑上,那是一匹看上去较为低矮的劣马,肩高一米多点,但马上的骑手身量也不似邵廷达这般高大,倒也相得益彰。骑手将鸟铳交与陈沐后也不和他客套,翻身上马便扬鞭离去,留下乡间道上一路土龙卷起,却让陈沐眼中炙热。 威风 照常理去想,开惯了轿车的人怎么会觉得乡间小路上骑一匹混着北方种的劣马威风可还真不是这样,优越感是比较出来的,身边人都开路虎自然不会觉得比亚迪威风,可如果身边都是腿儿着的呢 开个桑塔纳都觉得威风啊 “呸含鸟猢狲傲个什么。”在田间地头拄着耙子的邵廷达远远瞧见陈沐被马蹄子扬起的尘土盖得灰头土脸,脏话蹦着出口就来,边骂边撂下耙子朝这边三两步翻上田垄,“沐哥别与那傻屌斗气,连话都不会说的呆逼……这是百户与哥哥的鸟铳放上一铳让兄弟听个响,这写的什么俺去叫说书匠来认认字” 旗下说书匠名叫石岐,嘉靖三年生人,虽然也是四十来岁正当年,但身形瘦弱体态矮小,所以陈沐昨日并未拿他算作屯田主力,但若遇到争斗,反倒应是一把好手。谁也想象不到,这个过去在南直隶宁国府城外茶馆说生,是因为杀人大罪被充军千里,沦落到广东都司清远卫做个军户。 书生话少,不论他有什么本事,哪怕陈沐想要接触这样的人为自己将来保驾护航,现在心底里也还是对杀人犯多有抵触,旋即摆手叫住风风火火的邵廷达,指着铳柄刻出的字样道:“我没和他斗气,早晚有天我会骑上比他更高更健的大马。你不必去叫书生了,这几个字我认得。” 见陈沐一脸厌恶的表情,邵廷达舔着嘴唇问道:“这刻的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 “八幡,大菩萨。”这具身体的主人虽然被卫所的先生教过,但并不认得太多字,不过因明字与繁体相近,反倒现在的陈沐能够连读带猜读懂大部分文字,而铳柄上的倭字,自然也能读懂,因为这基本就是明字,“这是倭寇用过的火铳,他们是八幡海贼。” 八幡海贼的正规名字为熊野水军,这些盘踞在伊势半岛熊野地方国人众组成的水军因快船悬挂八幡大菩萨旗而得名。在明朝海域活动的倭寇中占有相当部分,他们的快船也被明人称作八幡船。 陈沐手中这柄短铳木柄上便歪歪扭扭地刻着八幡大菩萨的字样,很难想象这只漂洋过海的异国火器究竟兜转了几个主人才落到他的手中。 “又是狗攮的倭寇”邵廷达不知什么八幡九幡的,只是挠着头随口骂上两句,随后颇为担忧地道:“倭寇的刀都不经用,他们的铳,沐哥你可要小心些。” 陈沐掂量着鸟铳,不过一米长却有八九斤的重量,铳管很厚,看上去结实耐用,倒也不太担心会炸膛,只是攥着通条疏通铳管,有些意外地随口对邵廷达问道:“倭刀又亮又快,应当很好用才是,怎么会不堪用” 白元洁说过,陈沐原主人会使铳,陈沐提着火铳便知道这种火绳枪应当如何使用,只是动作间显得生疏,显然过去的陈沐像这样的鸟铳也没正经使过几回,不过只要他知道该怎么使就行了,至于熟练,陈沐今后有的是机会熟练。 “倭刀啊,俺是听卫所军匠说的,倭人进贡倭刀两船九万把,流入贾人市集手上的都不是什么好刀,至于从倭寇那缴获的就更烂了,根本劈不上几次就断。要说好刀也有,备前、山城都是好刀,可俺听说那市面上贵得很,不是咱能用的。”邵廷达说着拍拍腰间悬挂刀柄生锈的雁翎刀咧嘴笑道:“能杀人的便是好刀,不是说倭人的所有刀都是好的,不信兄长去军匠那问问,兴许一石米就能换来把倭刀,他们那有,俺见过。” 陈沐点头轻笑,叫魏八郎跑出三十步立个木牌。他也觉得邵廷达说的在理,哪儿都有好刀劣刀,即便冶铁工艺上有所差别,也无法决定明刀与倭刀的优劣。真正造成明刀不敌倭刀的,是刀型制式而非刀身精良……明国单刀,哪儿能比得双手野太刀 明朝的弊病,早在上千年前的先人便说过: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鸟铳在卫所库房封存至少半年,枪管内里的锈迹让陈沐用通条捅了半天,还不时有锈屑倒出,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塞进子药、铅丸压实,引燃绑在小臂的火绳,准备射击,却见远处魏八郎立好木牌像个小傻子捂着耳朵立在木牌旁边等着听响。 “还真信得过陈某,快把他叫过来”让大嗓门的邵廷达喊魏八郎回来,陈沐没好气地吹着发梢,“谁知道这铳准不准,万一歪了本小旗可就剩五个旗丁了。” 等魏八郎从对面跑过来,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 铳口喷出巨大的烟雾,铅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出,准确地躲过靶子,不知飞去哪里。 陈沐并不气馁,接连打出十数弹,命中的几率也越来越大,当他在傍晚将厚实的木板扎在五十步外并命中边缘时,那颗铅弹穿透木片,并击碎木板一角,他才终于欢呼着叫了起来。 他总算学会这个时代的远程兵器该如何使用了 注:呆逼出自元曲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原话是呆屌。 第六章 试射 第七章 队列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章 队列 此后接连三日,白日里旗下众军户携家带口下地耕种,陈沐则绕着田垄跑步、举石锁来锻炼,到了晌午则带着几个军户操演些队列,让邵廷达教授军户使刀。待到傍晚日头有了降下的意思,他便在五十步外立个木牌,端着鸟铳一个时辰打上十余子。 不过使铳的新鲜劲一过去,缓慢的装填与射速让人倍感无聊,全凭心里提着口气,指望火器保命才耐着性子打上一会。不过装药的事儿便大多交由身边的魏八郎去代劳,陈沐只管瞄准扣扳机。 所幸百户所有些子药留存,平日里因为火铳易炸膛也没太多人使,白元洁一句话便给他拨下上百颗子药,够他用上一阵。把火铳用熟练陈沐才发现,这火枪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若在乡间野外见到单个劫道的,手上有柄火器倒还能制胜;可古代打仗不都是成千上万的人,那时候这种射速缓慢的火器还真未必能派上多大用场,无非是杀伤能力比弓弩强些罢了。 鸟铳是很好的兵器,尽管没有陈沐想象中那么好,三五十步距离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却不可否认。至于射速上的缺憾,陈沐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买也好、在卫所要也好,身上都要配上三把鸟铳,常备着两人给他熟练装弹压药, 练射术能保命,在这个危险的时代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尽最大努力保证自己安全才是陈沐首要之事。 况且眼下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上心了,他的职责与其说是武官倒不如说是田官,哪怕受白元洁的命令去练兵操演,他也做不出什么有见地的举动。到这个时代亲自和练兵沾上一丁点的瓜葛,他才知道几百年后现代小说里的主角穿越到古代究竟有多么扯淡……用军训学的队列去练兵,练出一票精兵 抱歉,当邵廷达问陈沐练什么时,陈沐拍脑袋便说出练队列,然后一帮老弱残就在壮得像头牛的邵廷达带领下无比迅速地站好队列,尽管参差不齐,至少也让陈小旗弄清楚一件事,“你们,你们会站队列” “沐哥说笑,咱军户别的不会,种田和队列再不会”邵廷达咧着个大嘴直笑,笑脸还没尽便被陈沐抬手一指打断道:“现在操练,我就是你们的旗官,严肃点” 到这时候陈沐也知道自己是闹了笑话,属于这个时代陈沐时隐时现的记忆告诉他队列不是什么独属于二十世纪的新玩意,队列俗称战阵,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先秦贵族们用车阵作战时的战阵,后来上千年战争中谋略方式一直因地制宜,但战争的本质是从未有过变化的。 “队列不是为了站在这,是为了杀敌与保全自己,杀敌,是为了让敌人倒在进攻的道路上;保全自己,是为了在战斗中尔等能够攻守相助吉凶相救。”说着这些话的陈沐没有一点不自然,身处这个时代让他明白许多过去所不了解、想不通的道理,他与古人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他知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新东西,也在于他对旧世界的了解也远超当代明人,他欠缺的只是对当代的了解,“我们站两个阵形,你们都记住了,一个是队列,由低到高,魏八郎最先、邵廷达最后,站好” “对对对,就这么排好队,每个人看前面的后脑勺,歪歪扭扭像什么样子,像我这样站,站直了” 说着小旗六个人都按陈沐的想法站好,这只是刚开始他们都还有点新意,像陈沐这样站着一学就会,倒还站得有模有样。 “记住这个顺序,这样的站姿,这叫军姿,以后你们都记得,但凡兵马集结,你们便这样站。”陈沐说着嘿然笑道:“这样战对打仗没什么帮助,但是好看,有精神头,不像农夫。如果遇到敌人,就要换战阵。邵廷达到前面,你会舞刀孔武有力,便要站在阵前,为袍泽挡住冲来的敌人。” 说着,陈沐让邵廷达在正前,两侧让少了三根指头的陈冠与五十八岁牙都掉光的郑老头用长杆站着,形成一个小三角阵,陈沐自然居中,在他身后是为他装火药的魏八郎,这小子年岁最小脑子活泛,要真打不过逃跑也能让他先跑,陈沐对小八郎还是很喜欢的。在陈沐两侧则是说书的石岐与另一个名叫付元的惯偷用弓箭站好。 总共六个旗丁加上陈沐这个小旗,组成一个简陋的攻击阵形。 还真别说,之前陈沐觉得练兵不是什么好差事,但等他真想试试了才发现,其实指挥几个人按自己想法列队真挺有意思。当然了……像他这种没有家学渊源不通兵法的人,即便头脑里有些后世想法,组成的战阵也实力堪忧,就算拿当兵时的队列完全搬到明军身上也未必能起到作用。 兵法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因地制宜。 所幸陈沐也没那机会去指挥大型战争,无非是指挥他部下这几个人,防备目的也只是前往广州府路上可能遇到的盗匪,这倒也就可以了。 让旗下壮丁记下这个阵形,接着陈沐过了小半个时辰指挥军队的瘾,便打发他们接着去农忙,留下魏八郎给自己装填子药,一铳一铳锻炼自己的射击精准。倒不是陈沐三分钟热度,他也知道操练队列战阵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可是兵要练、田也要耕,陈小旗一同只有六个旗丁却要耕十二个旗丁的地,谈何容易倘若他能把旗丁员额补足,再弄来四个拖家带口的旗丁,那倒好说了,让他们家里的余丁去耕作,自己便能带着正丁去一旁操练。 现在呢他在这让六个旗丁站队列、练弓术刀术,可边上可还有大姑娘小媳妇眼巴巴看着扰乱心神,笑声一句一句传过来,哪里还能让旗丁沉下心来操练 没办法的事,只能每日腾出一个时辰稍加操练,至少让他们在危急情况下能固守战阵。至于说要想让他们上战场那就要看陈沐从广州府回来轮值守城时才能妥善操练了。 去广州府,每当想到自己将要跟着白元洁去广州府,陈沐虽然不像邵廷达那般激动,却也不差多少,他也想看看,明朝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第七章 队列 第八章 上路【求推荐!!!】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章 上路【求推荐!!!】 转眼几日过去,陈沐在卫所耕田中练兵做得风生水起,旗下几人都熟悉了他的队列与战阵,每日抽出多半个时辰操练虽然时日尚短没太大成效,虽然军卒总是叫唤饿,但队列站出来总归比不练像那么回事一点。白元洁也抽空过来看了一眼,倒没上来和陈沐说什么,就是远远地在田垄上看了看他们操练,接着便向别的地方去了。 陈沐后知后觉,也拿不准白元洁是什么意思。没过几日,便有白氏亲兵过来给他传话,要准备启程,让他把旗下六个旗丁都带上。 家中仅余的糙米早就被陈沐吃完,腆着脸从百户所衙门弄了点米回去,又都交与邵廷达的浑家给炒作军粮以供路上食用。临行前一日陈小旗饿得头晕眼花,可左近旗下诸丁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便也没打他们的主意。来到这个世界十余日不曾食过肉味,馋的口中津液遍生,索性扛着鸟铳走出卫所本想出去猎些野味,怎料走了二里地瞧见只兔子却放了空枪,一时间飞鸟被惊得尽数飞远,兔走狐奔一无所获。 幸得回卫所的路上在别人家后院地里觅得野菜一束,又拾了几颗浆果,回家收拾缸底细碎米粒混上水放着盐熬两大碗羹,虽说味道诡异却到底吃了半饱,肚儿里有东西,这才得以安眠。 陈沐在梦里赚了很多银子,专门雇个厨子给自己做肉吃,做一盘倒一盘梦的最后突然出现个皇帝要把他株连九族,因为我大明武官不得经商 待到次日,早上吓得满身冷汗的陈沐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洗净脸面,打满水囊,便让小八郎前去跑腿召集旗丁各个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军粮收拾兵甲,一同前往卫所外大道上等待白元洁。 路上陈沐还想着,这梦里不是放屁么,谁说明朝官员不能经商了 卫所外等待的不仅只有他们,早有另一小旗人马等在外面。比起陈沐旗下的这几个歪瓜裂枣,人家这个小旗看上去就要好得多了,算上小旗十一个人都在不说,还有两匹驮马,旗下军户精神状态也都还不错。 这些军户见到陈沐等人都没说什么,一个卫所低头不见抬头见,军户之间大多都有个一面之缘,因旗官在场只是眼神交流或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倒是他们的小旗官见到陈沐,笑着走上前来说道:“你是陈小旗吧,近日总听人说起你在城外田地里习铳,我是王百户部下小旗张永寿,见过” 张永寿看上去年岁与陈沐相仿,不过衣着打扮可不像陈小旗这么寒酸,尽管身上都穿着赤色鸳鸯战袄,但腰间悬着一块玉佩,足蹬一双精皮薄底儿快靴,再加唇红齿白生得偏像贵公子,让陈小旗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倒是对他生出不少好感,点头应下笑道:“见过张小旗,在下白百户部下陈沐。王百户此次也要同去广州府” 张永寿并未回应陈沐这句话,倒是笑着看向陈沐身后以高低站成队列的六个旗丁,对陈沐说道:“陈小旗练兵有道,此次前往广州府路上相互扶持,还要仰仗小旗照顾。” 正说着,卫所方向的路上便传来马蹄声,陈沐转头望去便见白元洁骑在一匹健马上奔驰而来,其后跟随四个白氏亲兵也都各个骑马,还有两个从人一同赶着一架马车,一同前来显得颇有声势。 见到张永寿的小旗,让陈沐对失望的大明王朝突然又平添了些许希望,看样子他的小旗出现这种减员的状况应当只是个例,若是如此虽说卫所稍有废弛,但应当也还不算坏。否则要是各个小旗都似他这般,十个人的员额只有六个,那一个卫所五千六百人的员额岂不是只剩三千老弱病残 不过白元洁过来一开口便打消了陈沐的想法,“你们两个见过了永寿,这便是兄长与你说过的陈沐陈二郎,所中多有传闻那个喜爱田间操持火器不务正业的小旗就是他。” 向张永寿介绍了陈沐,白元洁这才转过头来对陈沐道:“这是张小旗,祖上做过咱们清远卫指挥使,清远城隍庙西凤凰街那座指挥使卫衙就是他祖上修的。等咱们从广州府回来他可能就升任总旗了,路上相互照应着。” 听到白元洁的话,张永寿矜持地笑笑,道:“祖上的事早过去好几十年,都快没人记得了,劳烦静臣兄还记得。陈兄不必多虑,此去广州府尚需七八日脚程,那咱们上路” 众人启程,只是张永寿又从他的旗丁那牵来一匹马给陈沐代步,几人骑马缓行,十几个旗丁则在车马前后护卫着踏上前往广州府的路。 虽说是不必多虑,可陈沐哪儿能不多虑原以为大家都是白元洁的护卫,闹半天张永寿族中也与武略将军莫朝玉有旧,合着这次是白元洁带着张永寿前去吊唁,唯独他是个护卫……这就有点尴尬了。 要不说有时候心思多的人活着不快乐,像邵廷达这种马大哈就完全没有陈沐的困扰,一路上引路在前可别提有多高兴了,明知道赶路二百里地却还像春游般松快的心性也真是让人羡慕。 不过好在张永寿的性格极好,健谈又不目中无人,一路上交谈倒也愉快,让陈沐在半日里他与白元洁的交谈中将他的家世差不多弄清楚。张永寿始祖张琳是徐达的参赞军务,到张贵则官拜清远卫指挥使,不过后来张氏家道中落,族人有的去别的地方,有的试图读书科举做文官,再也没出现过清远卫指挥使这样的三品大员。 此次张永寿前往广州府,一是为了吊唁武略将军莫朝玉,二便是为了去广州府拜见亲族。 其实说来,就是为了跑官。 至于白元洁要把陈沐带在身边也是两个意思,一来是为了让陈沐的小旗加以历练,将来若有立功的机会手边有可用之人,二来也是想让比较亲信的陈沐多见见世面,总呆在卫所里也不是个事。 一路上走得是极为轻松,日行三四十里也不算太过辛劳,何况白元洁的马车也让随行旗丁放置粮食水囊等物,道途不算艰难。不过待到距广州府尚有八十里的黑岭一带,白元洁却紧张起来,一路催促他们尽快通过。 “黑岭近日有道途商旅被劫,广州府曾发兵多次却不曾寻觅贼踪,陈二郎,让旗丁都拿好兵器小心赶路。” 第八章 上路【求推荐!!!】 第九章 乌合【早上好呀穿越者!】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章 乌合【早上好呀穿越者!】 好的不灵,坏的灵。 白元洁一路想着不要遇上匪徒,可偏偏他们一行在路上紧赶慢赶,过黑岭时还是拖沓到了天色已暗,到底是要夜宿岭间,这让众人心中都带着紧张。 众人在黑岭中寻了一处山坳拴好车马就地扎营,点起篝火坐到一旁吃些干粮,张永寿看众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以为然地笑道:“要我说诸位不必如此惊慌,那遇袭的商贾不过十余人还尚有逃出去的伴当,我等一行二十人,各个携带兵器连鸟铳都有四,不,五杆,难道还会怕了区区山匪” 白元洁没有说话,陈沐笑道:“张小旗说的有道理,不过不怕归不怕,应有防备还是要的。” 陈沐对张永寿挺有好感,不过单听他这话,料想将来其将来在武官仕途上未必能有多少建树。其实如今一行人多多少少心里都带着警惕,偏偏张永寿就没半点警惕,他那一小旗的旗丁也都围着篝火没半点防备。白元洁是真警惕,就连这处驻防营地都是他选出来最好布置防备的地方,三面都是石头,即便夜晚遇袭也只需要防备前面一个出口就够了。 至于陈沐陈沐是假警惕,真害怕。 出发前往广州府时他还尚未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只觉得一路上即便遇上匪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狭路相逢依照他操练的阵形糊弄着冲杀过去就算了。可正等事到临头,哪怕还没遇见匪徒,单是想想便让他知道一切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以谋财害命为职业杀人不眨眼的匪徒 即使有过从军经历,陈沐不是神经病也不是疯子,不害怕是假的。 吃过干粮就开始值夜,手底下六个旗丁都得了陈沐的嘱咐,就连睡觉铺开的毛毡子都依照阵形就为了突然遇袭能保持阵形直接投入战斗。尤其是邵廷达与魏八郎,心腹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这才让他能安心睡过去。 众人都是紧张兮兮熬到很晚才睡去,包括白元洁在内一众尽管都是军户,可承平已久没有谁真的经历过战事,倒是石岐与张永寿旗下的两个旗丁及四个白氏家兵稍显镇定……他们才是真正杀过人的狠角色。 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将陈沐唤醒,睁开眼便见昏暗的篝火映照着邵廷达的手在自己身上推来推去,陈沐张口刚想说话便被捂住嘴巴,听邵廷达小声说道:“沐哥,林子里有人,别出声” 一句话将陈沐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过来,浑身骤然紧绷,接着便见邵廷达伏低了身子捉刀在手,脸上没有平日里那憨傻模样反而满是凶悍,目光透着危险望向密林。顺着邵廷达目光的方向,陈沐趴着便见到睡前白元洁布置在营地边沿的三堆篝火,中间的篝火因无人添柴已经熄灭,两侧的篝火也光亮昏暗,映照着密林,但在陈沐眼中并未见到有丝毫风吹草动。 尽管不解,但看邵廷达的模样不似作伪,陈沐小心翼翼地将火铳放到身旁,又一手捂着魏八郎的嘴轻声叫醒他,接着转头望向白元洁的方向,居然发现白元洁侧身躺着也已经醒了,见他望过来,谨慎地点点头,握着拳头随后做出十四的手势,令陈沐心惊不已。 十四是什么意思,白元洁发现有十四个盗匪 魏八郎醒了,听到陈沐的话瞪大了两只眼睛,不过这个半大小子什么都不懂,陈沐在他眼中只能看到像那天对老瘸子行刑时一样的惊恐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过了今天他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一般。 “待会别乱动,躲在后面给我鸟铳里装子药,听到没。” 要不说死小孩傻,不停地点头好像陈沐说要给他的不是鸟铳而是糖豆一般。这小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不得不说,虽然陈沐一直觉得小八郎傻,但魏八郎的表现确实比陈沐要好不少。 白元洁醒的比陈沐要早,自幼习武与家传的训练让他比旁人睡眠要轻上一些,何况露宿野外本就让他休息中带着警惕。尽管他仍然躺在那没动,但已经打发一名白氏亲兵借着马车的掩护去唤醒张永寿旗下的那几个火铳手,以期在稍后能拉出第二道防线。 从他们休息时睡觉的方位便能看出白元洁的布置,陈沐小旗七人在最外侧,中间是白元洁与四个亲兵,在最里面是张永寿小旗十一个人,他们与白元洁中间,则放着马车,两侧拴着马匹。 拿陈爷当盾牌使呢 陈沐这边没见什么动作,邵廷达悄悄叫醒一旁的石岐、陈冠时,陈沐盯着密林的目光终于发现灌木丛哗啦啦地动起来,后面确实有时隐时现的人影,才刚端起鸟铳便听身后发出叫喊。 “贼人贼人在哪” 一声惊叫,是张永寿旗下的旗丁惊醒中发出的喊声,接着林间便有箭矢射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便跃出灌木叫喊着举着刀剑冲杀出来,骤然间身前身后乱作一团,有枪响与惨叫从身后传来 “砰” “啊” 刹那间马车后乱作一团,有个火手被钉在马车上的箭矢吓到惊慌失措扣动扳机,接着火铳便打在身边同袍身上,造成更大的混乱。 陈沐顾不得身后发生的乱象,白元洁的亲兵已经在马车旁引弓射击这些冲过来的盗匪,邵廷达提着蒙皮木盾与锈迹斑斑的雁翎刀护在陈沐身前筋肉紧绷,魏八郎则腾地一下从毛毡子上跃起到他身后飞快地打燃火镰满脸兴奋地举着火绳递给陈沐;两侧已经乱作一团,缺了手指头的陈冠也缺了胆气,丢下长矛抱着脑袋朝拴马的地方跑,石岐举着木矛朝陈沐凑过来,没来得及被叫醒的郑老头因骤然惊变闭着眼睛捧着长矛朝身后胡乱挥舞,陈沐胳膊上火绳绕了好几圈却怎么也塞不进鸟铳上插火绳的龙头 一群乌合之众。 身前人影绰绰,陈沐似乎又回到老瘸子行刑时的那种状态,头脑发空耳朵失灵,四周到处叫喊却又听不到一点声音。火绳插进龙头,扑至近前的贼人刚被邵廷达举盾撞飞出去,转眼又一身影舞刀飞扑而来。 举铳、开枪,像在清远卫磨练了上百次的标准动作如今已成为肌肉情急之下本能反应。 铳口冒出黑火药不尽燃烧的浓烟,嚎叫戛然而止。 他杀人了 第九章 乌合【早上好呀穿越者!】 第十章 遇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章 遇战 鸟铳枪口发出的火药烟雾里,向前跌坐的身影被陈沐一脚踹翻,但枪响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慌张的陈沐将目光向左右望去,仿佛到处都在战斗,到处都是混乱。 他看见邵廷达的刀已经不知飞到何处,跪在一个盗匪身上用蒙皮木盾奋力砸落;看见石岐与盗匪扭打在一起二人兵器都不知落在何处;他看见后方马车旁鸟铳硝烟四起,却未曾见到目力所及之处哪里有盗匪倒地,倒是密林里羽箭还在朝这边四射,同样也没谁被射中。 魏八郎没忘记陈沐在战前说的,要他呆在身后帮他压子药,虽然陈沐眼下并没有把鸟铳给他的想法,但小小的身影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沐漫步在纷乱的战场上,攥着兔皮子药袋。 死小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陈沐不知道自己目下该做什么,他只是提着鸟铳毫无目的小步走着,说起来时间长其实也不过才走四五步,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陈二郎” 是白元洁的声音,转过头便见一名蓬头垢面的盗匪握着刀僵在三步之外,褴褛棉袍上箭簇透体而出,脏乎乎的脸上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沐,箭尾的另一边是白元洁已经捻起一支羽箭重新在战场上选择他的目标。 陈沐这时才回过神来,返身将鸟铳塞给身后跟着的魏八郎,自地上捡起邵廷达那锈迹斑斑的雁翎刀快步朝石岐冲去,侧身想一刀劈死压住石岐正掐着他的盗匪,落刀却偏离脖颈数寸,肩膀皮开肉绽温热的血便溅在裤腿。 陈沐下意识地还将沾了血的腿向后撤出一步。 耳后破风之声,仓促之间回身抬刀格挡,回过头便见黑暗中双刀错过一道火花,金石之音在耳边响起,小腹遭受重击,被贼人一脚踹在下腹蹬蹬蹬地让陈沐接连退出好几步,再想站稳身形那贼人却已抬刀再度劈来。 再度格挡下盘却已不稳,酸麻的虎口握不住兵刃直教雁翎刀脱手飞出去,脚后还不知被什么绊住竟是仰身超后倒去。 所幸,因陈沐摔倒贼人这一刀亦同样落空。陈沐摔倒并非毫无防备,强扭着身子侧身倒地,手臂方一摸到地面便攥着一捧泥土撒了出去,发狠地瞎踹在贼人膝盖,他身强力壮,一脚过去便叫贼人左腿扭出不自然的形状,接着便是一声惨叫身子站立不稳当场向一侧摔倒。 陈沐哪里还会再给贼人站起来砍他的机会,翻身骑在其身上一手按住其捉刀的手一手抡圆了拳头直朝头上招呼。 堪堪两拳下去贼人便出气多进气少,陈沐又向其喉咙补了一拳便不再理会,拾起刀来跑向魏八郎。这个十三岁的小家伙正捧着装好子药的鸟铳四下张望寻找陈沐的身影,接着便被陈沐一把将鸟铳拽走,塞上火绳也不瞄准朝着就近的贼寇便放出一枪,十步之外舞着长矛与郑老头相互试探的贼人应声而倒。 火铳巨大脆声吸引一旁冲向石岐的贼人,转头向陈沐冲来,当下陈沐顾不得许多右脚狠狠踏在地上身子便已飞身跃起反手提着鸟铳发烫的铳管抡圆了砸在贼寇的脑袋上,巨大的力量使铳把将贼人侧脸击打变形,木质的铳把四分五裂,接着陈沐便撞进贼人胸膛将其撞得接连后退数步,待贼人回过神来,便见眼前是越来越近鸟铳枪管上的断裂木刺,接着眼前一黑便再也不知道什么了。 远处林间传出一声呼哨,接着几个四下砍杀的盗匪便像得到号令一般飞身而逃,白元洁引弓大喝:“追杀不要入林” 随白元洁的大喝,知晓贼人已经退却的旗丁们这才鼓起勇气追着贼人冲了出去,而陈沐早已毫无余力,拄着残缺的鸟铳仰身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环顾一片狼藉的营地。 猛地从精神高度集中的紧张感中撤出来,即便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尸首,残肢断臂与火光映照下黑红色血迹斑斑,刺鼻的腥味冲进鼻间,陈沐最先感受到的却并非身上的疼痛,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与浓烈的后怕。 他不断吞咽口水,却只觉口干舌燥,胸膛的心跳嘭嘭直震耳边,张开五指放在眼前,只觉手抖得厉害,接着才意识到并非手抖而是整个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种感觉令他无端地想要抽烟,探手窸窸窣窣在身上摸着入手却是臃肿的鸳鸯战袄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没有香烟。 啪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陈沐猛然间回神全身便是一抖摸住鸟铳便要起身,抬眼却见是白元洁一巴掌拍在魏八郎脑后,将这小子顶上小帽都拍飞了,笑着走了过来。 “带着你还真不赖”白元洁龙行虎步地走过来,理所当然地看也不看魏八郎,道:“傻站着做什么,给你家小旗把伤包了” 说罢,抬手将手中一物朝陈沐怀里丢了过来,这才伸出五指笑道:“我看着呢,五个” 陈沐接住才发现白元洁丢过来的是个水囊,拔出封塞酒味便扑面而来,到现在他脑子都不够清醒,仰头便灌下两口,长出了口气才发现白元洁所说的伤势,他右手外侧不知何时刮蹭出大片伤口,尤其握拳的四个指节生疼,虎口也不知怎么裂开,伤口朝外渗着斑斑血迹。 不光是手,肚子挨了一脚如今只觉肠胃都绞到一处,何况使力过猛如今只觉胳膊腿肩膀后背没一处不疼。接着,陈沐的目光便放到了鸟铳上,现在已经不能叫鸟铳了,是铁管和木棍合在一起的奇怪东西,铳尾的木把已经不见了,铳管不用看也知道歪得可怕,眼看着便不能使……陈沐心里既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没有兵器受损的苦恼。 妈的,老子再也不想打仗了 “行了,这次你立了功,等贼人尸首送到广州府大约能换上些赏银,到时候再买杆新铳便是。” 听到白元洁这么一说陈沐登时瞪大了眼睛,“杀人还给钱,还有这事” “我大明律法。”白元洁微微扬起下巴,看陈沐的眼神像看个白痴,“论首级功,有功者升实授,不愿升者赏银你还想坐到什么时候清点伤亡……永寿小旗下死了四个。” 第十章 遇战 第十一章 买卖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一章 买卖 天亮再启程,他们这支吊唁小队里便没人骑马了,六匹马拖了十几张用麻绳拴在一起的毛皮毡子,上面带着他们一行之斩获。足足用了半天,陈沐才弄明白明朝的首级功……太凶悍 明朝以首级论军功由始至终,从军队到百姓,从九边到内地,杀贼皆以首级、耳朵记功。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倭寇,洪武年间朝廷给出的赏格是近海抢倭寇一艘船并杀擒倭寇者赏银五十两,一颗倭寇首级同样五十两,陆战杀死倭寇则是二十两。到嘉靖年间,不论水陆主客官军民快,只要杀死一名真倭首领,升实授三级,不愿升赏银一百五十两;真倭从贼升一级或赏银五十两;汉人从贼则是二十两。 至于海洋遇贼、有能邀击沉溺船只、或追逐登山、使贼不得近港;如贼已近港、有能奋勇堵截、使贼不得登岸;如贼已登岸、有能冲锋破阵、夺其声势、或追出境、或逼下船、使地方不致被祸;或所部兵少、而擒斩多者,这些更是统统为奇功 而且这官府赏银也不是恒定,还讲究个通货膨胀,贼人多的时候获得首级容易,奖赏的钱便少;贼人少的时候,获得首级难,奖赏的钱便多。而陈沐他们此次逐贼属于内地流贼,是赏格最低的一种,官方价格为五两,实际能到手多少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首级功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兄长你不知道,俺听那北边来的老军户说,九边杀良冒功可厉害了,从边外跑回来的明人大多都被九边军户杀了提着脑袋领赏去,他们还备着毛皮袄子哩” 邵廷达夜里格杀二贼,白元洁下令追击时这莽虫还有力气,追出去又在林子边擒住一贼,虽然肩膀被羽箭射中,处理之后已无大碍,是昨夜杀贼仅次于陈沐的。如今他牵着拴住贼人的绳索走在前头很是眉飞色舞,讲起军功的事口沫横飞,“逃回来的明人就算穿着民装,他们都能割了脑袋换上毛皮袄子说是北虏,还有天顺时的北京城。” 杀良冒功的事在历史中屡见不鲜,对陈沐来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话显然不能对他造成震惊的效果,缓缓点着头向前走着,倒是邵廷达提起北京时让陈沐来了兴趣,问道:“北京城怎么了” 天顺是明英宗时的年号,距现在都快一百多年了。陈沐以耐人寻味的眼神望向五大三粗的莽虫,他这兄弟还有这见识呢 “这都传开了,也就兄长你不知道。”又是这个眼神,又是这个眼神特么昨天夜里白元洁就像看白痴一样看他,现在这邵廷达也敢拿这眼神看他了。抬手便用裹着白麻布的手一巴掌拍在邵廷达后脑勺上来了个响的,陈沐催促道:“赶紧说” “诶诶说说说,就是曹钦之乱么,北京城里兵马平叛为砍头领赏把乞丐都杀绝了,吓得城里老百姓好几天不敢出门,啧啧。”邵廷达抿着嘴摇头,末了却十分鸡贼地把硕大脑袋凑到陈沐旁边小声问道:“沐哥,你说咱要有机会……杀不杀” 陈沐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着邵廷达,卧槽明人都特么这思维 见惯了军民鱼水情,不拿民众一针一线为纲领的解放军,突然把他丢到这个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时代,一时半会他真不能接受。 仿佛是被陈沐的眼光看着发毛,邵廷达挠着脑袋露出苦恼神色道:“兄长别这么看着俺,咱军户日子太难了” 邵廷达一句话,让陈沐回想起他刚到这个世界第一天,他五大三粗的兄弟搓着手叩响自己房门来借米,也不禁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道:“行了,这会拿两个首级一个擒获,功劳够你发财了,用不着杀百姓。” 邵廷达闻言一边点头一边回头看着绳索牵引的俘虏,仿佛在看银子一般咧着大嘴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陈沐算是看出来了,昨天之前,旗下也就石岐这个闷不吭声的旗丁见过血杀过人,可过了昨晚,余下几个人都见识过生死,精气神立即便不一样了。 明军杀良冒功,也再容易理解不过,可理解归理解,陈沐一样不能接受。他管不住别人,至少能管住自己人,杀良冒功休想 后汉书里将吕布比喻为鹰,说是饥即为用,饱则飏去。可如今在陈沐看来明朝军户便已不止是饿鹰了,有敌人还好。可天底下像清远卫这样没有外敌的卫所明朝不知还有多少,而像邵廷达这样贫苦的军户又不知又多少。明朝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谁知道暗潮涌动之下的究竟是什么 昨夜的争斗,他们擒获三名、斩获十二名贼人,收获颇丰。相较而言伤亡则微乎其微,张永寿旗下死了四个旗丁,其中一个是被同袍惊慌之下用鸟铳打中心口死掉的。陈沐旗下本来算上他有七人,郑老头在战斗中被砍伤大腿,如今在后头马车上坐着,缺少医疗手段将来估计要被叫做郑老瘸子,除他之外亦有一人阵亡,战斗开始便丢下兵器逃跑的陈冠,他靠近马匹,被白元洁以为是夺马逃跑因而射杀。 战斗几乎一面倒,陈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便成了此战首功,战后白元洁说他几乎拦住所有冲进营地的贼匪,还不停夸赞他的战力,旁人看他的眼神中也多有敬畏,只有他自己知道……干掉五个贼人还没死掉,真的是运气。 夜晚宿营,虽然出了黑岭但有夜战的经历让众人比先前更加警惕。陈沐正百无聊赖地食着又咸又硬的干粮在脑袋里畅想着美好雇上厨子吃顿好的,便见张永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对陈沐道:“陈兄,借一步说话” 陈沐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将干粮放回囊中,点头起身跟张永寿走开几步,这才见张永寿笑着说道:“陈兄,你我一同并肩作战,张某就不说那些虚言了。陈兄如今有八颗首级在身,不知是打算用来升实授还是换赏格” 八颗陈沐只是稍有疑惑便知道张永寿是将他旗下斩及都算上了,拿不准张永寿是什么意思,点头说道:“在下家贫,自是欲将五颗首级换赏银,张小旗” “如此甚好,不如打个商量”张永寿一听陈沐要换赏格,便抚掌大悦,道:“陈兄将首级让于在下,广州府能给多少赏银,张某便出多少买下,陈兄以为如何” 第十一章 买卖 第十二章 银子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二章 银子 陈沐把人头都卖了,不光是人头,还有邵廷达那个俘虏,以及石岐身上那个首级在问过他的意思之后,八颗首级一个俘虏,全部都口头交易给了张永寿。 生平头一次做这首级买卖,陈沐虽然不太了解其中道道,但张永寿倒是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地交代陈沐与邵廷达、石岐两句,便笑着定下到广州府看官府赏格定价给他们钱,到时候再把首级交给他便是。 升官与发财既然不可兼得,陈沐肯定选择先填饱肚子。如今对这个时代都没有足够清晰全面的认识,官位越高越容易出错,所以他不着急升官,但眼下没钱却万万不行。他想制洞硝,首要任务便是要弄几口熬硝的大铁锅,再加上一应器具没二两银子下不来。 就现在他这经济状况,上哪儿弄二两银子,就算回去发俸他把那三石糙米都卖了也还凑不到一两。这就是卫所下级军官的难受之处了,明明是从七品的小旗,月俸七石,偏偏发下来克扣完了便只剩三石,像不入品的从人一般,偏偏还没地儿挑理去。 陈沐搬着手指头算了算,他在卫所看着旗下丁卒种上大半年地,再上清远城墙巡几个月的城,一年到头约莫着糙米换钱能入手八九两银子。 算来算去是越算越郁闷,最后陈沐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暗骂道:“他妈的,还顶不上王婆给西门庆潘金莲拉个纤儿” 王婆给西门庆潘金莲拉纤还挣了十两银子呢 小旗尚且如此,何况军户 也不怪邵廷达问陈沐遇到杀良冒功的机会杀不杀了……不杀良、不杀贼,他们这些军户便要被天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胆儿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陈沐不是太多愁善感的矫情人,何况他也没到达者兼济天下的程度,自己尚且不能独善其身,哪里管得着别人,左右做成这桩首级买卖,他能发上一笔横财。 没到广州府,谁也不能确定黑岭山匪的赏格是几两银子,不过无论白元洁还是张永寿都估计陈沐的首级至少能值十两,他一年的俸禄啊 十两银子,除了回清远购置铁锅等器物,大半盈余陈沐琢磨着再买上一杆鸟铳。或许不买也是可以的,他看着手头上那根像烧火棍般的坏铳只觉可惜,丢了是肯定舍不得的,他想等回卫所了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哪个军匠能给修修。 虽然,希望渺茫。 可能省太多钱了,就白元洁所说,还不如倭铳的明鸟铳,即使是直接让工部工匠给造一杆,单单花费的成本就不会少于四两银子。 不过很快陈沐就不必再为这事担忧了,就在他与张永寿商定好买卖首级的第二日,张永寿便让他旗下军丁给陈沐送来一杆铳管都没什么磨损的明造鸟铳。 张永寿笑嘻嘻地一边责骂他旗下军丁一边跟陈沐解释,夜战中就是用这杆铳的旗丁慌乱中打死另一名旗丁,所以他不让小子用了,等这次回清远卫就打发那人种地去。 这杆明铳一共开过十来枪,崭新。 虽说是打死过一名同袍明军,但陈沐也不会觉得晦气,开什么玩笑陈小旗手里揣着五条人命,刚做完八个脑袋的大买卖,还会害怕这点儿晦气 “这么贵” 陈沐盘腿听着白元洁跟他说起鸟铳造价暗自咂舌,便见白元洁轻笑一声,如数家珍地说道:“铁四十斤炼至八斤,再有木料钱、炭火钱、铜件钱、工钱,这便四两都不止。再说了,真给你一杆二两的鸟铳,你敢用么” 白元洁这话真说到点上了,火绳枪这东西不像打定装弹的击发枪,扣动扳机后插着火绳的龙头打在铳床引燃火药引,有将近半秒的时间才能将铳管内的子药引燃乃至击发铅丸……对陈沐来说,整个过程就铳床上火药嗤嗤地冒烟那半秒最吓人,生怕运气不好下一刻鸟铳炸膛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二两的鸟铳就像在手上捧着会爆炸的铁管,谁敢用 见陈沐笑了,白元洁也不再多说,他见到陈沐将废掉的倭铳裹着放到马车里换上这杆明鸟铳,便知道他们的买卖谈成了。他是知道张永寿想把这些军功弄到手,不过他并未找上在战斗中射杀三个贼人的白元洁,而找上陈沐。张永寿是个聪明人,知道即便找上白元洁,白元洁也不会为了点钱把首级功送出去。 从出身上来说,白元洁和张永寿是一类人,他们祖辈都曾做到清远卫指挥使这样的三品大员,家族在清远乃至广州府都底蕴深厚,有功勋就能升迁。即便说差别,也不过是白元洁祖上得到世荫百户而张永寿没有罢了,所以张永寿更需要功勋来让他的官职向上动动。 陈沐不一样,祖祖辈辈都是小旗,卫所最低级的军官,生计尚且都是问题,谁都知道他一定会卖出首级。 白元洁知道这事,但他没出面和陈沐分说只因他是陈沐的直属上官,如果他去说,便显得这事不容置疑。 “你做的对,首级卖给永寿能得到官府一样的银钱,却未必能得到一杆新铳,对吧”白元洁说着笑起来,高耸的颧骨显得坚毅非常,朝远处往了一眼,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目光稍显深邃地说道:“这世道就如此,你的功勋差一个首级就可升实授总旗,但若真等广州府给你落下职位,还不知要再等几年,先拿钱过好日子。” 陈沐不知道白元洁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首级卖了最少十两银子,还落了杆鸟铳,高兴都高兴死他,哪儿会有什么不满。不过当下也不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是稍显尴尬地点头笑着。 “白某杀了你旗下旗丁,他要牵马逃跑,不得已而为之。”白元洁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篝火闪烁间半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出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陈沐友好地笑了,轻声说下一句,“别怪白某。” 说罢白元洁转身离去,陈沐却蓦地想起,在他和张永寿做成买卖的那个夜里,他起夜撒尿时发现张永寿旗下有个旗丁被几个人拖进树林,随后再没有出现过。 抱着鸟铳坐在地上的陈沐无端觉得脊梁骨传来阵阵寒意,紧了紧鸳鸯战袄矮着身子朝火堆凑过去,坐得近了一些。 第十二章 银子 第十三章 广城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三章 广城 路上又走了几日,陈沐都没再与白元洁、张永寿说话,行路时也离车驾远远的,说实话他对这百户与小旗心里有点发怵。 黑岭那场夜战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些明人没什么不同,甚至他发起狠来比他们更凶狠,整场战斗他杀人最多人们也因此敬畏他,但不知怎么,自从那晚白元洁和他说了那些话之后,陈沐便在心里无端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每个人脸面后面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听不懂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才了解的潜台词。但他知道,这些明人未必能比他手辣,却一定比他心狠。 即便他们都能杀人,但杀人者与杀人者之间也是不同的。 他记得自己杀人后时什么模样,杀人是因为贼人要来杀他,即便如此他还是难以抑制二十多年来法制教育形成的人生观与来自五百年前见闻的冲击,让他担忧、害怕、畏惧、紧张、惊恐。 他见过白元洁杀人,不止一次。取一张纸念一席话,轻轻点头,老瘸子被绳索绞死在高台上;黑岭夜战,陈冠丢下长矛转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心神混乱的陈沐根本不顾上别人,但白元洁顾得上,没有犹豫引弓放箭心如止水;而杀人之后陈沐总能听见白元洁的感叹,令陈沐感到讽刺的是他感叹,是感叹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走错了路。 陈沐没有心情去打探被拖入林间的那个旗丁做了什么事情才有此遭逢,甚至并不好奇那个人是死是活。他只知道单是照料自己活下去便已令他身心俱疲,他就像一头披着明人外皮的野兽隐藏在人类世界学习他们的行事准则,亦或是五百年前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面兽心。 这一切对陈沐而言都已无关痛痒,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翻过三座山、越过两条河,道旁的人烟不再像清远卫近畿那么稀少,地势进入平坦,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水田。道旁村落多了起来,人们甚至沿着道路铺出摊位叫卖从上百里外的海边运来的海鱼。可供三辆马车并行的宽敞土路逐渐拥挤起来,百姓见到他们这些身着军服携刀带铳的官兵避之不及,更别说他们的马后还驮着十几具尸首。 张永寿变得兴奋起来,凑到队列最前不吝口水地对陈沐这几个乡巴佬讲述着广州城的辉煌,指着地平线渐渐高出的黑影叫道:“看,广州城” 陈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墙,广州府城墙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还要巍峨。随他们前行地平线逐渐拢起一道巨大而宽阔的黑影,那是广州城西南角的城门与城墙,张永寿说广州城的四面城墙周三千七百九十六丈,计十五万一百九十二步,在陈沐眼中,巨大而繁华的广州城就像一座山。城池起在四五丈高的斜坡上,其上又有接近三丈高的城墙,其实城垛铳口,巍峨雄武。 隔着遥远城池,亦能望见城墙内那些高耸建筑的飞檐比邻交错,透着日光极为壮美。 “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城” 张永寿没有在陈沐脸上找到震撼的神情,对他像朝圣般的神态感到无趣,反而是邵廷达这个憨大个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远远地城墙仿佛挪不开腿的模样十分满意,随后往那边凑着笑道:“再走上十多里地,城外百姓稠密没地下脚,哼,一会儿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说着张永寿便打发两个会骑马的旗丁先行奔走,去广州府衙问询黑岭贼人首级赏格,在这之后,张永寿似乎也没了什么继续显摆的欲望,倒是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不少,行进间诸如大拇指腹轻搓食指之类的小动作多了起来。 他很紧张,在盘算着什么。 陈沐料想,他是在计算着自己带来的首级够不够升实授到百户。 其实张永寿也的确没什么好卖弄的了,随着距离广州府越来越近,人们心中一开始的震撼也会越来越少,反而陷入对身边景致的好奇,就像从前那个世界俯瞰每座城市都会令人感到震撼,但在那生活的人却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不知不觉,陈沐已身处其中。 道路行人摩肩接踵,沿着官道城外的街市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甚至还有整整一条街上全是食铺子的街市,卖海鱼河蟹穿着蓝、黑等素色布帛衣物的商贾将水产放在缸里摆出来叫卖;卖烤乳猪、熏猪肉、炖狗肉的商贩将做好的整头猪挂在铺面外以招揽食客;卖蛙的农人用解腕短刀从蛙背上刺开口子挑出皮肉动作飞快;百姓穿着绸衣帛衫在路上到处听见的都是让一让、借过,传入耳边尽是喧闹。 更远处接近城墙宽广的护城河岸边停靠着巨大而华贵的画舫,船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其间甚至能看见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清静儒雅的浅色衫袍对饮而酌的年轻士人。 林林总总,看得人眼花缭乱。 陈沐一行人并未入城,众人携带火铳入城多有不遍,白元洁找了旅店来安置他们,毕竟他与张永寿入城吊唁亦要办事,还要在广州府留待两日。 众人交出户帖给掌柜登记在店薄上,白元洁便低声给陈沐讲起了城中注意事项,“待换了银钱,城外三街六市都可逛逛,你也该买上一双好靴履了;若是好酒,广州府烧酒、南酒应有尽有,就算是金华酒也可轻易买来,广城贾人生性大多柔和,物价平,货物止一二息利而已,不似吴中。” 尽管广州府离清远卫已有百里,他们一行人理应交出路引,不过白元洁身上的百户印就是最好的路引。 说着白元洁张手揽在陈沐与邵廷达肩膀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道:“若去寻花问柳,倚门卖笑者寻常价不过三五钱银子,倘真舍得,便是广城名妓三五两银子亦可宿上一宿,只要莫误了后两日启程回还便是” 邵廷达听得满眼放光,恨不得现在就去涨涨见识,陈沐则听白元洁说到寻花问柳,身上猛地打起鸡皮疙瘩,花柳病啊 就在这时,张永寿带着两个旗丁红光满面地从旅店天井走来,拍着两手笑道:“陈二郎,你发财啦” 注:店薄店家登记住户的账本,每月上交府衙查验,不定期有官差检查。 户帖明朝的户籍证明,但是否户帖用于登记住宿暂时存疑。 第十三章 广城 第十四章 记功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四章 记功 “噫这班含鸟猢狲沐哥,你说俺咋就是个军户”邵廷达不规矩地坐在酒馆长凳,右腿曲着踩在凳上,夹上两片金黄的乳猪肉,又端起北面烧酒饮下两口,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满面不快地摇头对陈沐不甘道:“倘咱是个百姓,在这广州府典一处宅院,遍看繁华岂不美哉唉” 明朝房价并不贵,即便在广州府,四五十两银子便能买上一座有四五间地段不错的二层宅院,若是典买住上十一二年,甚至只需十两银子也够;若说租房,那就更加便宜了。 随着邵廷达这话一出,酒桌上旗丁付元露出羡慕神色,黑岭夜战他一个斩获都没有还差点死在贼人刀兵之下,如今看邵廷达一股子财大气粗的模样哪儿能不羡魏八郎这死小孩根本听不懂邵廷达在说什么,抱着小酒杯尝一口南酒就有点迷糊了,又端着邵廷达的烧酒壶给自己满上,辣得直吐舌头。 倒是同样有个斩获的石岐面露向往,接着又叹了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灰败地从小八郎手里夺过酒壶。 “你是有俩钱就光想花了”陈沐摇头笑了,看出付元的羡慕与石岐的心事,端着酒杯感慨道:“此次我等死里逃生便已是幸运,又得了赏格可喜可贺,来,兄弟们同饮一杯” 广州府对黑岭群盗的赏格是四两银子一颗首级,陈沐旗下将八颗首级一名俘虏尽数交给张永寿,换来三十多两银子,这些银子陈沐独得二十两,邵廷达亦分得十二两,这一下可是令从没见过银子的邵廷达大为喜悦,就差抱着陈沐痛哭流涕,斩杀一贼的石岐也分到四两,大伙的腰囊都鼓了起来。 这钱放在大商豪贾手上兴许也就是一顿饭钱,就像前世看金瓶梅里西门大官人随手给拉纤的王婆打赏都是十两银子,可实际上购买力却丝毫不虚,赶上知县大半年俸禄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明朝官吏俸禄不高的缘故。 众人同饮一杯,陈沐这才笑着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指了指付元道:“虽然你没斩获,但也没逃跑,我瞧见你与贼人扭打,这两银子你拿着,回清远补贴家用。” 说着陈沐又一巴掌拍在捧着酒杯喝迷糊的死小孩后脑勺,同样给了一两银子,道:“我大明律,二人合杀一贼,主者记功升实授,从者赏银。小八郎装药有功,藏好了回去买米吃” 魏八郎听陈沐的话傻乎乎地把银子揣进怀里,看模样是真打算听话回去买米吃。付元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银子,愣了数息才咽下口水不敢置信地问道:“陈小旗,这,这是我的” “拿着吧,发财不是这一回,下次遇敌争取砍个脑袋。”陈沐没理会付元的惊讶,只是挥手让他把银子收下,接着说道:“吃过酒你去请个医生过来,看看郑老头的腿有治没治,医药……诊金我出。” 付元连忙点头,没二话连酒都不喝了,拿着银子揣进怀里跟陈沐打了声招呼便往外走。要说付元此时此刻没有激动感动陈沐是不信的,但要说这股感动能持续到三日之后陈沐也是不信的。 这事对陈沐而言无非破财免灾,一两银子不是小钱,但总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利益不能均沾便容易酿出祸端。说白了,清远卫,除了有些血缘关系的弟弟邵廷达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话的死小孩魏八郎,天底下再没人能让陈沐去相信。 给魏八郎银子,陈沐就当是给小孩零花钱了,给付元银子他还真没想着付元能帮他做点什么,只要能让人不起坏心坏他的事就够了。 至于郑老头,那是没办法的事,部下受伤总不能不管不顾,否则下次遇到战斗谁还敢拼命。只不过说实话陈沐觉得郑老头是够呛了,让付元去找医生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看能不能把郑老头活着带回去,就算能带回去,多半到清远也活不过俩月。 说句真的,这挥银如土到处扔钱的感觉……真他妈不赖 又饮了几杯酒,石岐敬了陈沐一杯说是仗义,随后便回房去照顾郑老头,桌上只剩邵廷达与小八郎,见邵廷达心事重重的样子,陈沐问道:“想什么呢苦个脸” 邵廷达饮了不少烧酒,俩眼通红地沉着脸想了半晌,这才仿佛下定决心般地从腰囊中排出五两银子,对陈沐道:“沐哥,要不咱俩凑十两,你抽空给白百户送去……百户对咱挺好,咱得懂事去孝敬。” “嘁” 陈沐一听就笑了,随后愣住思索了一下,接着面上又转笑容,心里一波三折,这才伸手将银子推了回去,道:“白百户是做大事的人,他看不上这点银子。该孝敬的早就孝敬了,不然你以为哥哥从七品为何月俸才三石” 张永寿做首级买卖出手就近四十两银子,白元洁家世比之丝毫不差,世袭百户难道还能短了这十两银子与其送上十两银子,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更何况,即便是要贿赂,也该是他陈沐自己出钱贿赂,哪有拿邵廷达的钱去贿赂的道理。 这一趟陈沐算是知道了,军户穷是真穷,军官有银子那也是真有银子,尤其像张、白二姓这般祖上做过卫所指挥使大员的,卫所几千军户都像家仆一般,军田半数都是军官私有,能穷了才奇怪 “银子你踏实收着,他要的不是钱,是你我兄弟的命。”陈沐轻声说出一句,随后重重地说了俩字,“卖命。” 邵廷达撇撇嘴,虽然把银子收了回去,眼睛通红却看不出一点醉意,小声对陈沐道:“白百户人不错,兄长可别这么说。要不是百户挡着,咱兄弟都未必能活到现在。” 见陈沐面露不解,邵廷达小声道:“咱俩拿八个脑袋,那天晚上俺都不敢睡,张小旗那些人夜里看咱跟狼一样,俺看见白百户跟张小旗说了什么,后来张小旗才说从你这买首级,那种发怵的感觉才没了,第二天张小旗就派人把一个军户拖到林子里杀了……兄长你没数,咱杀了十五个贼,车马可驮了二十一具尸首,陈冠和他们死的那五个军户,脑袋都被记功了。” 注: 房价、典房价格出自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成书金瓶梅以及中国历代契约会编考释中收录的明天启二年休宁县姚世杰加价复卖房屋红契、明万历元年休宁县吴长富等卖房白契等,仅为估算,实际房价要视质量、地段、朝向、面积、门面等标准而定。 第十四章 记功 第十五章 药局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五章 药局 陈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观念里,完全意料不到明朝军户对首级的狂热向往以及杀良冒功的胆量猖獗。 邵廷达的话让陈沐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扣上酒杯揉了一把魏八郎迷糊地快要睡着的脸,起身道:“走吧,回去看看郑老头,等医生来瞧完了伤,下午去街市逛逛。” 说着将酒菜钱按在桌上,昂首向外走去。 通常老爷们不喜逛街,不过今日不同,陈小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即便心情再坏也仍然有逛街的意愿。何况,心情坏,买双皮靴兴许就不坏了。 陈沐一走一摇头地站到酒肆外,他还真没想到张永寿手底下有旗丁敢把主意打到他们兄弟头上,暗骂道:“杀八个人还特么震不住你们这帮王八蛋” 日光照得鸳鸯战袄正暖,心底里生起一股子燥意,可这燥意刚好能驱走脊椎骨阵阵寒凉。陈沐很清楚邵廷达不会骗他,但倘若邵廷达所言属实,要不是白元洁开口,弄不好黑岭夜战的晚上他就被同袍明军宰了。 说这事张永寿不知情,陈沐是万万不信的,弄不好这后头就有张永寿指使,只是被白元洁拦下了。 真看不出来,这小王八蛋表面上整天笑眯眯地没了,战场上打起来怂的不行,背地里下狠手却黑的很 财帛动人心陈沐理解,八颗首级三十多两银子谁都动心,即便说暗地里宰掉袍泽这种事史书上屡见不鲜,可史书上冰凉冷静的字眼能和被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相提并论 只是现如今他对张永寿无丝毫反制手段,心中愤恨面上却做不出什么模样。 在酒肆外等了片刻,却只见魏八郎在身后站着,回头撩开酒字帘,便见邵廷达手抓着肉片就着烧酒大快朵颐,见陈沐望来心知他是等着急了,连忙加紧手上动作,最后干脆将剩了半壶的烧酒揣进怀中,边走边搓手道:“沐哥也太奢侈,一顿酒三钱银子,哪儿能剩那么多俺都带回去,也让郑老头儿尝尝北地的烧酒” 还顾着酒陈沐一愣,心里也肉疼起来,顾着前世习惯酒菜三钱银子也不觉得多贵,可一想近日以来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便又觉得金贵起来,甚至看邵廷达将酒揣进怀里还有些心疼……他心疼的是五大三粗的弟弟,不是这点银子。 记忆里邵廷达自小跑到清远卫跟着他玩耍,好日子确是一天没过过。想着陈沐拍拍邵廷达肩膀,笑道:“方才一生气,竟连酒菜都忘了,莽虫说得对,拿回去让郑老头也尝尝。” 陈沐发现明人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当然也或许只是邵廷达看得开,前脚说着他们夜里差点被人弄死的事,转头重要性还比不上三钱银子的酒菜;郑老头那伤势让陈沐都寻思着回清远该怎么操办后事了,邵廷达还有心思请郑老头喝酒呢。 心真大。 回到旅店没多久,陈沐刚找店家寻了碗热水缓缓饮着清去身上酒气,就见魏八郎腾腾腾地跑上客房,对陈沐道:“沐哥,医师来了” 想来陈沐身体的原主与旗丁相处关系不错,人人都喊他哥,就连八郎这小蹦豆子都喊得这么顺口。想归想,陈沐起身快步走去,他还没见过明朝的医师呢,随口问道:“付元腿脚倒快,从哪找来的乡野游医,这可不容易” “不是游医”魏八郎有些奇怪地看了陈沐一眼,琢磨着小旗怎么就不盼着郑老伯点好,竟想着寻来游医看伤,但还是憋着小脸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付兄长专门从惠民药局请来的医师,听说诊金可贵了” 惠……惠民药局 那是什么玩意儿 陈沐听都没听说过 他对明朝医生的理解不过停留在医生坐馆,或是行脚游医的层面上,现在魏八郎这小毛孩子口中突然蹦出个惠民药局,令他瞪目结舌。不过倒不习惯在小孩面前露怯,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径自带着八郎走进郑老头的客房里。 客房不大,弥漫血腥与草药味道,说不上多难闻却也不教人好受。室中除了邵廷达、付元、石岐之外,还有一个未见过的蓝衫老者,桌上放着四四方方的木盒,此时老者正一层层掀开郑老头腿上裹的麻布,看了两眼伤口,略有惊奇地对付元问道:“诸位有精黄岐之术者这麻布很干净,救了伤者的命。” 付元听到医者说郑老头性命无虞,兴奋地与邵廷达对视一眼,刚要说什么便被邵廷达截住话头对医者答道:“俺们都是军户,身上备些粗劣伤药,那麻布是陈小旗以水煮过的干净布条,说是对伤口有好处。” 循着邵廷达的目光,老医者将目光望到陈沐身上,正要行礼却见陈沐快上一步,抱拳道:“在下陈沐,清远卫小旗,见过医师长者,方才听您的话,我旗下卒丁性命无虞” “军爷多礼了,老夫程宏远,实非医师,不过在惠民药局空长岁月的医生而已。”见陈沐行礼,蓝衫医者程明远同样笑着回礼,随后才对陈沐问道:“伤者腿部所患刀伤刃口极深,伤及筋骨。老夫医术低微,虽能缝合伤口施药治愈,却无接骨续筋之能。伤者保命无虞,只是今后下地行走,伤腿多有不便……” 陈沐皱皱眉头,这意思大概就是郑老头今后不但是单腿瘸子,还要拖一条断腿,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面上也露出难堪神色。不过随后见到医生程宏远正微微颔首地看着自己,连忙变换神色对程明远道:“长者无虑,在下只是感慨世事无常,能保全性命已出乎我的预料,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您尽快施救吧” 军户在明朝社会地位比较低,但作为匠户中的医户,也没高到哪儿去。元朝时太医院主职尚为二品,至明初便降为三品,后来更是降为五品,地位不断下降,映射着医匠生存日益艰难,以至于年老医生尚要看陈沐面色行事,担心引他不喜诊金尚且不说,若被这五大三粗的军户一顿毒打,岂不是无妄之灾。 “哎老夫这便施救。”程宏远听陈沐这么说才放下心来,旋即对陈沐道:“伤者需药,还请军爷差人前往药局取治金创王不留行散,待老夫施针缝合,军爷回去再取姜五片,人参二钱,米一合煎汤,或稀粥每日食之,接补元气。” 这事没得说,陈沐才刚一扭头,付元当即点头重述一遍医生的要求,边走边叫:“我去我去” 注:缝针出自明朝陈实功著医术外科正宗 人参嘉靖年间,人参一斤价格为白银一钱五分,万历时升高至三两一斤。 第十五章 药局 第十六章 眼镜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六章 眼镜 趁付元前去取药的功夫,陈沐与医生程宏远攀谈片刻,这才知道惠民药局原来早在宋朝便已出现,到如今虽遍及天下却已走向没落。原先惠民药局皆为官办,但后来朝廷清减冗官,官员没减多少,却将惠民药局又官办尽数改为民间私营,如此一来药局的医匠日子自然不再好过。 除了惠民药局,明初定下有关社会福利的政策诸如城中收养寡孤的养济院、百姓公墓漏泽园,到嘉靖时期大多已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这些事在医生程宏远口中不过只是抱怨,但听在陈沐耳中,却分外刺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王朝的下场,就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亡后中国三百多年屈辱一样。 在过去他是个理性明黑,不时在网上骂骂木匠踩踩歪脖树,等他重生到这个时代心里更带着一股子不屑,瞧瞧卫所的农民军、看看那些军户都不愿用的破火器,当兵的最恨的不是外敌而是工部吏员,这事儿能上哪儿说理去 他这一小旗军户在百户白元洁手下还是当成心腹去取用的,可对上二十来个没有火器的山匪都有丢下兵器逃跑的。张永寿那旗军户更为不堪,甚至出现失手用铳将同袍打死的意外。倘若只是在战场上出问题尚且可以理解,初战军卒震怖,他自己也无非仰仗火器壮胆,活下来取得首级也是全凭运气,但杀良冒功、杀军冒功、买卖首级呢 陈沐现在不再想去黑明朝了,在他眼中明朝依旧很糟糕,但却再升不起嘲笑、鄙夷之心。超过时代几百年的经历比不上眼见为实,过去他总以为一个朝代更迭之间,罪责可以推到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是皇帝无能、是文臣昏庸、是武官怕死都不是,这一切都比不上气数将尽短短四个字更来得直白。 此时离明亡还有大约一百年,陈沐身在五岭以南第一大都会的繁华的广州府外,耳边听的是街市上传来喧嚣叫卖,心下里想的却是清远卫所军户自田间地头收拾农具无精打采地回到卫所空虚度日。 在帝国中兴的前夜,陈沐立在天下边角冷眼看着一切,却只感到令人绝望的暗与寒冷,而所谓的中兴究竟是兴还是陈疴久已的难愈病体禁不住虎狼药的回光返照呢 尽管历史早已给出冰冷答案,陈沐却想趁这一切还未发生,去做点什么,他想除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之外,多做点什么。 程宏远给郑老头用药施针,原本要诊金一百三十钱,但陈沐等人身上皆未换铜钱,便索性切下二钱碎银给他,倒令年迈医生感恩戴德地离去,走之前还说将来若有什么需要可再差人去惠民药局找他,随叫随来。 这不就跟后世去医院走时候护士说欢迎下次光临一样晦气么 可偏偏啊,陈沐觉得程宏远这乌鸦嘴是说得没错了,他们身为军户,本就与金创之事分不开。 待到下午,闲来无事陈沐打算出去转转,便让石岐与付元轮换看护郑老头,此外也看护着他们的长矛火铳,与邵廷达、魏八郎出去街市闲逛,无所事事权当开阔见识。在这一点上邵廷达与魏八郎同陈沐一样,都是没进过城的乡巴佬,走哪看哪都觉得新鲜。 最让陈沐感到神奇的是他居然看到穿着绸缎健仆随行的豪商大贾鼻梁上带着一副眼镜 若不是顾忌其人趾高气扬的做派与吆五喝六的随从,他真想问问眼睛是从哪来的,难道明朝就已经有玻璃了可他这些日子还从未见过有如眼镜片般的玻璃制品,哪怕是白元洁的百户所衙门都不曾见到。 这种新奇物事让他心里好似猫抓一般,迫切地想要弄个清楚。 不过没过一会陈沐就不再为此着急,街市上赫然有一处店家门前左右打着白幡,上书东西两洋奇物,店内正有一人对着日光试着副镜片墨黑的物件架于鼻梁,这不是墨镜又是什么 待陈沐入店,店家见是三个落魄军户,虽说不上冷淡却也没多少热情,问出的价格却令陈沐暗自咂舌。这不是玻璃眼镜,镜片为水晶制成,说是来自西番的物什,单单一副简陋铜框眼镜便要价四十三两五钱银子,直接将陈沐劝退。 乖乖,一副眼镜竟要十四颗人……陈沐这么想着走出店铺抬手便拍在自己后脑勺止住这个狰狞可怕的想法。自黑岭杀盗匪卖给张永寿,他觉得自己头脑里关于钱财的度量衡越来越像个野蛮人,什么价钱都要拿人头来衡量,这种思想哪里还有一点儿人民子弟兵、知识分子的模样不过这点儿羞耻感,转眼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突然有个点子:玻璃……是沙子烧出来的吧 两个镜片四十两银子,一个镜片顶五个,不,单个镜片值二十两银子。倘若他能把玻璃烧出来,这钱难道不是比大风刮得还快么 也许很快,他就不需要再把首级当作度量衡了。 陈沐的脑子转得飞快,什么发财了雇个厨子炒菜炒两份儿已经被他抛在脑后想都想不起来,陈爷现在想的是造窑烧沙、挖土熬硝,发财致富走上人生巅峰接着还未走出几步又开始患得患失,万一他的秘密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办万一这些秘法走漏消息怎么办 这让陈沐感到忧心忡忡,直到他低头看见身上的鸳鸯战袄与腰间雁翎刀。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终于不再觉得自己军户的身份是个累赘,清远卫,尽管那些农兵他真的看不上眼,但无可否认军户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给他明目张胆跨刀持铳的权力。 清远卫,如果利用得好,便能在他尚不强大之前得到良好的保护,保护他,保护他的小发明们。即便同行窥伺,难道还有谁敢跑到卫所去偷秘方么 陈小旗一点儿都不信,带着这种邵廷达与魏八郎无法知晓的愉悦,他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广州府城外的马市。 注:眼镜南宋宗室赵希鹄洞天清录中提到“叆叇音:爱戴,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 嘉靖年间画家仇英南都繁会景物图卷中杂耍把戏队踩着高跷摇折扇的演员带着眼镜。 第十六章 眼镜 第十七章 胭脂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七章 胭脂 陈沐买到了一匹战马,还是来自北方的下等战马。尽管这听起来挺威风的,不过作为一匹十六岁高龄的战马,它已经不适合再出现于战场上,因而几经转手最终以五两七钱的价格落到陈沐手上。 就像白元洁说的那样,广州府的商贾性格好,情况讲清也不多赚钱,这匹马是在扬州以三两六钱收来,养了三个月每日好草料养活着,如今五两七钱贩出去,商贾能赚上三成。 陈沐在牲口市上走走停停,问了许多家商贩,不光弄清了广州府马价,就连西北两口的互市马价都打听了差不多。驮物的驽马骡马不过一二两、下等马二三两、中等马五六两、上等马八九两、上上等马十三四两,西北两口互市大多都在这个价格。而广州府的马价则普遍要比北方贵上三成。 当然,这只是单纯以体态论的普遍价格。在健谈的马商口中,陈沐也知道了各地商市总会遇到那么几匹宝马,品相好的宝马甚至能卖出上千两银子,不过那种马就算一年到头广州府也难以瞧见几匹,通常都早早被送与达官贵人,哪里还会轮得到商市上这些抛头露面的马贩子来售卖。 陈沐看中的这匹马毛色鲜亮,大半个身子为白色,马臀与尾巴倒是赤红的,被陈沐起名为火烧云。回到旅馆,陈沐倒没有恨不得抱着马在马厩睡的想法,恰恰相反,他挺想让马儿跟他一起睡客房,就是店家不让。 索性旅店的马厩本就拴着几匹马,其中还有两匹比他的火烧云看上去品相更好的健马,这也让他稍稍放心,不怎么担心马儿的安全。 送陈沐回旅店,邵廷达跟陈沐说了一声,便又喊上石岐与付元想去见识见识广州府勾栏院子究竟是何等风光。不过这俩人一个是不愿将钱财花在勾栏院、一个是囊中羞涩有心无力,最后邵廷达便自己夜里跑出去,陈沐也没管他。 元朝破坏了宋朝时丰富的商品经济,形成历史倒退施行宵禁政策。明朝沿袭元代,尽管商品经济日趋繁华,但空有经济总量边疆时常有警,使得有明一朝始终施行夜禁。不过夜禁主要在于城内,城外要松弛很多,诸如勾栏院、赌档多开在城外,故而明朝的城外多比城内繁华。 陈沐不是真有多嫌弃勾栏院,他倒也挺想像邵廷达这样见识见识明朝的花红柳绿,实在是他剩下的钱都留有用处,不便多花在这等目下无关紧要的地方。待到今后赚了钱财,有的是潇洒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陈沐隐约听到邵廷达回来的声音,转眼睡去再睁开眼已经是晌午了。昨夜一宿他都记挂着新买的马,确实是一宿没睡好。不过做小旗手底下有个魏八郎这样虽然迷迷瞪瞪但手脚勤快的小孩挺好,等陈沐下到马厩,魏八郎早给马儿喂足了旅店的草料,正耐心地用毛刷给给马清洁,见到陈沐过来打了个招呼,便又接着投入给马儿洗刷的大业里。 倒是马厩一旁立着闲聊的邵廷达、石岐等着见陈沐出来各个停下手中事凑过来,尤以邵廷达嗓门最大,“哥哥诶,你可算睡够了,这都日上三竿咯” 石岐没有邵廷达那么近的关系,虽是不好说什么,但也热切地看着陈沐。付元更是陪着笑脸问道:“小旗,咱出去吃点东西” 陈沐开始看他们这严阵以待的还不禁纳闷儿,老子睡个觉管你们屁事,一个个在这儿等着倒挺热心。接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没醒他们也不敢自己去吃饭。 这让陈沐感觉奇怪得很,这帮人能在旅店外头自由活动,却不知道自己去吃饭,就等着自己带 他还是没真正理解封建时代的上下级关系。 尽管不理解,但说实话,这种被部下等待、簇拥的感觉还真不错,陈沐没再多说,提溜着魏八郎的肩膀头把他从马厩拽出来,挥手道:“走,去吃些酒菜” 刚走出旅店,邵廷达便凑上来说道:“沐哥,昨天晚上俺见东边有个酒铺不错,里头还有说书卖唱的,咱去瞧瞧” 陈沐瞥了他一眼,这家伙五大三粗,昨夜里睡的迷迷瞪瞪听他很晚才回来,今天却醒得比他还早,神采奕奕,不禁边挥手让他引路边奇道:“昨夜去的哪家青楼,起得比我还早” 邵廷达红着脸直笑不说话,让陈沐大为惊奇,这可不像那个在清远卫提着逛勾栏院子直张着五指搓裤裆的莽虫,这里头一准有事儿 陈沐不问,自有旁人问,付元搓着两手赔笑对邵廷达问道:“邵哥儿,那青楼姐儿长得可好看” 付元被充军前是个偷儿,有一手没学到家的妙手空空功夫,陈沐是没见识过,不过料想功夫也不到家,否则也不至于被逮住。邵廷达是最看不起他,平日没少使唤他耕地干活,抬脚便踢在屁股上落个大脚印子,没好气道:“不好看那能叫姐儿” 接着便是口中连环跳出什么手也酥来胸也酥之类夸赞昨夜宿过的娼妓,还顺口背出一句人家昨夜即兴出口成诗。将付元听得神往不已、魏八郎更是面红耳赤,可偏偏让陈沐听出些不同来:那青楼的姑娘倘若真这么好,邵廷达怎么昨夜就回来了 怎么着也该今早再回啊 接着听邵廷达又给付元等人吹嘘,说是和人家聊了很久,待天晚了便自己回来,陈沐这才回过神来,笑骂道:“嘿你这呆屌,花了多少银子” 邵廷达支支吾吾不说话,半天才对陈沐道:“五……五两。” “五两”陈沐瞪大了眼睛,极力遏止住想一巴掌将这傻货抽翻在地的念头,骂道:“五两够你九口吃喝不愁仨月你就跟人家聊俩时辰” 五两银子能买十石上千斤米,跟他聊天的那是张金嘴啊 “不是,人家小娘说话没要钱,就收了五钱银子酒菜,后来还让小婢带着俺逛东街去给浑家买胭脂,胭脂花了四两多。”邵廷达跟付元说话牛气哄哄,可陈沐一瞪眼便说话都结巴,仿佛为证明自己没浪费钱,还回首指着旅店道:“买了好多,都是现下广州府最时兴的,回去俺浑家看了肯定高兴” 第十七章 胭脂 第十八章 回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八章 回还 这下还真把陈沐僵住不知说什么好,他倒是没什么心劲管表弟花销,那银子不偷不抢卖命换来的,邵廷达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他就是担心邵廷达被哄着聊俩时辰花出去五两银子,被青楼女子当傻子玩。 可现在听这意思也不像是被糊弄了,何况给妻子买胭脂,还专门找青楼女子参谋,陈沐还真想不到,自己这傻表弟还真挺……挺特么浪漫 见邵廷达有些尴尬,陈沐朝前挥手问道:“你说的酒馆里,说书人讲些什么三国演义” 他早想问了,这年月酒馆里说书的,是说三国还是水浒印象里西游记是明朝小说,但现在有没有他也弄不清楚。 “三国那都多老的东西了”邵廷达是个心粗的,提起这事儿眉飞色舞,张牙舞爪地走到前头背着身给陈沐讲道:“昨天俺听了一段,讲的是戚将军、俞将军在福建讨倭故事两将军真是威风,把狗娘养的倭寇打得屁滚尿流……” 说着,邵廷达的情绪突然有低沉下来,舔舔嘴唇百无聊赖地说道:“沐哥,广州真好,俺都不想回卫所了,整天不是耕田就是给上官打杂,哪有在这儿这么自在,想饮酒饮酒、想吃肉吃肉。” 邵廷达这么一说,付元便露出向往神色,不住地点头;石岐眼睛亮了起来,不过依然沉默无言;倒是魏八郎小小的身子从陈沐身侧上前,掐着自己的脖子做出鬼脸,怪声怪气地道:“廷达哥,别回去了,到时候我们看你被吊死” 话刚说完,被邵廷达一巴掌拍脸上捂着脑袋躲到陈沐身后哇哇怪叫。 “想广州过舒服日子,你也得有银子花才是,就咱手里这俩钱,够花十天半月”陈沐笑了,拍拍邵廷达道:“等回卫所了我想想办法,看怎么挣些钱来,有我一口吃的,不会饿着你们。” 邵廷达扬起笑脸,在他眼里他哥就是有本事,别说今后不会饿着他,就是以前都没饿着他。付元脑袋灵活,虽然跟陈沐关系远没到十分亲近,但他才是真正尝到甜头的那一个,抱着拳头就差给陈沐当街磕下去了,拍着胸脯子道:“小的一定唯小旗马首是瞻” 还会说成语了 倒是身后有人拽陈沐衣角,回过头是魏八郎扬着脸睁大两只亮晶晶的眼,道:“小旗,我不要吃的,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一杆鸟铳……火铳也行” 还火铳,老子怕你个傻小子把自己炸死哟 “行,我屋里有一杆,回去送你。”说实话虽然陈沐更想给魏八郎弄一杆更保险的精造鸟铳,他挺喜欢这孩子的,不过魏八郎当今的身量刚比鸟铳高一点,装好火药拿着通条压弹都要踮脚,让他用鸟铳瞄准是强人所难,反倒三尺长的火门枪更合适一点,“你用着可注意点,别打到人。” “没事没事”死小孩扬着脸笑得像个傻子,身出四根小萝卜手指头,“打到人割了脑袋来广州,四两银子” “还特么四两银子”陈沐抬手又是一巴掌,他们这群丘八堆里指望长出什么乖孩子,索性按着魏八郎肩膀头朝前走着,“回去我教你打铳,练练准头就行,等你再长高些送你杆最好的鸟铳” 这么一闹,倒是先前因为快回广州府的压抑气氛被消弭无形。 晌午在酒肆吃过酒,几个军户听着说书人讲的故事饮酒直至傍晚,付元去赌档里小玩两把,黄昏之时陈沐带着游手好闲的几人回到客栈,刚想在床榻上眯着歇息一会,便听客栈中吵吵闹闹,打开门是白元洁的家兵,通知他们事情办完该上路回清远了。 陈沐有些疑惑,“不是说明日再回,这会儿” 现在回去,出城走俩时辰就入夜,何不明日早上再启程 似乎经历黑岭一战,白氏家兵们对陈小旗的态度稍有改善,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家兵点头也不多说,只道:“百户军令,小旗还请准备启程吧。” 白氏家兵也就是个传话的,说什么都没用。夜间行路难的道理陈小旗都能想到,白元洁相比心里也清楚,要启程自有原因。陈沐也不深究,向白氏家兵告谢,便打发小八郎去叫起众人,邵廷达与付元背起郑老头,收拾了行装启程上路。 旗下众人来的时候大多空着手,至多有刀铳枪矛与口粮罢了,走的时候都有了行礼。陈沐骑上马儿穿着缎面皮靴,邵廷达一背囊好几盒胭脂水粉,余者也都买了些小物事零碎,魏八郎偷偷摸摸地把冰糖红果用油纸包着揣进怀里,还不忘往疼得直哼哼的郑老头口里塞一颗。 “酸甜,不疼” 如果说来广州府时历经一场血战,他们身上多少带着杀伐之意,有些许的行伍气息,看了广州府两日繁华,再从广州府往回走,模样就兵荒马乱了,活像群兵痞难民抢了东西逃荒。 陈沐晃晃悠悠骑在马上,跟着白氏家兵走了四五里路,这才行出路人稠密的路口,远远地便望见白元洁百无聊赖地拿着马鞭甩弄路边半人高的蓬草,几个白氏家兵侍立一旁拉开警戒,更远些的树下,张永寿一边怒骂一边拿着刀狗屁不通地砍在树上。 “来了” 陈沐下马抱拳行礼,白元洁招手让他过去,掰开马嘴看了两眼,脸上笑意不多,道:“北马比南马强健,就是老了些,五六两银子,你倒也舍得” 白元洁是识货的,一眼便将马价猜得八九不离十,陈沐点头赔笑,这才朝张永寿那边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那位一刀劈在树上把刀嘣断,气呼呼地丢开刀柄,仰头怒骂着什么。 “老子早晚杀光他们” 陈沐努努嘴,对白元洁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受文官歪鼻子气,被小吏晾了一天一夜。”白元洁无所谓地望了一眼张永寿的方向,嗤笑着轻声摇头道:“想在律法之外跑关系,就别埋怨人家给气受你记住了” 第十八章 回还 第十九章 值防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九章 值防 张永寿没平白受气,又送银子又请人押妓饮花酒,陪着笑脸花费良多,风月场上倒是畅快合意,转头登门拜访便吃了闭门羹,被门房小吏晾在门口整整一日,才拿到他想要的试百户之职。 张永寿的首级足够,不但升了实授,还越过总旗官直接给了试百户,补在清远卫东边的清远峡百户所,陈沐估计这次回清远,再见面也就难了。 好在陈沐并不期待与张永寿见面。 不比来时黑岭遇匪,兴许是黑岭的贼人知晓了这群军户厉害,回清远一路平平安安,空费白元洁严谨防备。待回到百户所,旗下余丁拉着几人问东问西满是好奇自不必说,邵廷达搬着马札坐在院子里给人讲着在广州府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对自己与青楼姐儿一度春宵的事自吹自擂,气得他婆娘一直在后头拿手拧他。 陈小旗这兄弟生得皮糙肉厚,挨拧跟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接着讲。不过夜里兴许是邵廷达拿出人脑袋换的胭脂水粉,让陈沐在自己屋子里听了半宿幸福的猫叫。 与旗下众人欢愉的心情不同,因为内心中早就对广州府的繁华有所预期,故而即使有所惊喜,却也不至像邵廷达他们那么开心,他脑袋里一直在回想白元洁说的话。 颠覆他的价值观。 祖上出身卫指挥使,官职同为从七品小旗的张永寿,可以被官员的仆役晾在外面一整天,这是有多瞧不起他这可能是比直接揍张永寿一顿还要侮辱的做法,偏偏张永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出广州府一个人发狠砍树。 人或许都是得陇望蜀的,永远都不知道满足。 在陈沐看来,张永寿尚且需要如此,若等他有功升职,怕是还比不上张永寿的待遇,到时候又当如何 白元洁没打算让陈沐歇着,次日一早,便有白氏家兵叩响陈沐的破屋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打开门,来的倒还是个熟人,上次骑着马去田垄上给陈沐送倭铳的那个,抱拳便道:“陈小旗,百户有令,此后直至春季,你旗下军户随同戍卫清远城南安远驿站,请你今日启程,操练军户轮岗值防,不可懈怠。” “安远驿” 陈沐重复一遍需要职守的地名,对清远近畿他没有概念,索性记下稍后自找邵廷达问询,才刚抱拳张张口想要说什么,便见这见过两面的白氏家兵递交公文后又是一拱手,转头离去。不过才走两步,转过身来看了陈沐一眼,稍稍躬身抱拳道:“多谢陈小旗黑岭护卫我家主人周全,在下白七,告辞” 说罢,白七走至院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看他离开的方向,并非百户衙门而是清远城,多半是白元洁直接回了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老宅,陈沐也就不想着给白元洁送银子了。 多多少少,白元洁心里向着他,在黑岭夜战救他一命不说,还在后面避免了张永寿贪心带来的麻烦,于情于理,这恩义他得报到时候,送他份大礼。 陈小旗的命,可不止区区十两银子 “小八郎,召集军户” 贪睡的小孩从梦里被唤醒,披着破棉袄挨家挨户把几个军户叫到陈沐家院子时,他已经穿戴好衣甲,扣上铁笠盔,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插好背后的认旗,吐了漱口水对几人说道:“百户所的调令下了,直至明年开春,轮值安远驿站安远驿站在哪” 话音一落,除了懵懵懂懂的魏八郎,几个军户脸上都露出喜色,邵廷达更是拍着大腿咧嘴笑道:“职守驿站,这可比上清远城职守还要好些安远驿不远,往西南走半日北江飞水口桥边守着大道。” 说罢,邵廷达对陈沐道:“职守驿站有地遮风挡雨,管食管住,还不必管驿站的事情,若是行人不多,还能向驿站皂吏借马儿来骑骑” 这倒是不错,陈沐缓缓点头。照邵廷达的说法,安远驿站向北只通北江西面的连州,事务不多,若是如此倒可借此时机让几个旗丁都学学骑马,到底将来用着方便。 不过看着自己麾下只剩四个军户,陈沐又露出苦笑,这卫所小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将旗下军户补全。郑老头的腿伤显然不能参与操练,如今他麾下便只剩邵廷达、付元、石岐与魏八郎四名正丁,这般情况,陈沐是万万不敢遇到战事的。 虽然说沙汰了老弱,剩下邵廷达与石岐都是有胆气与武力的,可到底人数太少,就算再有武力胆气,四人能打得过十个人 同等兵力建制,输的肯定是他 “对了,沐哥,郑老头的腿是不行了,岁数也大,今天他小儿子郑聪去百户衙门报备袭军户,派人去跟他说一声叫他明日带着兵器去安远驿” 听到邵廷达这么说,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郑聪,多大岁数” 陈沐可不希望再来个跟魏八郎一样的小少年。 “二十多吧名字叫聪,其实看起来挺愚钝的。”邵廷达挤着眼睛笑,随后左右看看,指着石岐道:“跟他一般高,稍胖点。” “走,路过郑老头家时候说一声,都备齐了兵甲,往安远驿去”陈沐这就放心了,对大伙说罢又对魏八郎道:“去屋里把那杆火铳拿来,多取几瓶子药引药,去了驿站学学放铳。” 放眼百户所,别的小旗肯定没陈沐小旗这等杀贼换赏钱的机会,就连他们去广州府前都没经历过阵仗,更不必说别的小旗了,所以卫所军户都是苦日子过惯,眼界就那么高,有闲偷闲、没闲务农,谁都懒得吃力不讨好去修习武事战阵。 但陈沐的小旗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尝到甜头的他们一提到兵事几个人都是两眼放光,恨不得有机会再去打上一场换些赏钱来 当然了,现在要把他们丢到战场上,难道就不害怕了吗 不存在的。 该紧张还紧张,该害怕还害怕,至多是比新卒镇定些许而已。 走在路上,陈沐骑着老战马对邵廷达问道:“安远驿近畿,可有岩洞” 第十九章 值防 第二十章 驿站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章 驿站 安远驿不但有岩洞,而且离驿站还不远,站在驿站大门前仰着头,便能瞧见山林深处露出的洞口。这种位置,温度阴凉处于山内,地下水源非常发达,也就意味着是个好溶洞。而好溶洞中,天然资源就不会少,千万年来日积月累之下,硝土也不会少。 那么问题就来了陈沐漫不经心地跟安远驿卒交代完今后他值防要道沿路设卡的事,心里想的都是他该怎么带人上去。 那是个好溶洞,但处在山上,倒是有山道,但溶洞比山道粗略看过去还高十多米。 单单人爬上去,就并非易事,况且不论过滤硝土还是熬制硝土,都是要用到水的。洞穴里的水且不说够不够,一定是不易采集,那么便需要从山下手提肩扛送到洞里,这可是件麻烦事。 尽管在开始前陈沐就想过这些古法,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但只有当他真准备着手行动,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象的太过容易。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呢 安远驿站并非陈沐想象中路边的小亭子,而是占地数亩的庞大屋舍群,高墙之内有屋舍数十,另有粮仓、马厩、驴牛猪圈;另有驿卒、皂吏、厨子、马夫、脚夫、轿夫、船夫等十余人。 明朝最早的驿站都仅为军情国事所用,不过就像当初很好的卫所、漏泽园、养济院、惠民药局等机构一样,一项制度时日已久便会出现问题。如今的驿站已经成为官员及其亲属朋党沿途享受之地,需要有一份当地主官的关碟,来人与其仆役便可无偿享受到衣食住行等全方位的照料。 清远卫这边的安远驿地处偏远,所接待不过连州等几县通向广州府一地,往来行人不多,但若是在繁华的扬州,一个驿站差遣仆役可用上百人,而驿站所需花费又全靠当地县府补贴,扬州一个驿站每日支粮米百石,奢费可想而知。久而久之,驿站便成了给地方带来庞大花费的地方,其实改革早就势必施行。 后来的驿卒黄来儿便因驿站裁撤,成了闯王李自成。 不过这些事就是再积弊已久,也不关陈沐的事,他一个死了都没人管埋的独门军户,吃饱饭过好日子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国策还是先交给庙堂上那些士人去打理。 让驿卒引着他们看了看暂住的屋舍放下行礼,他们五个人,就算郑聪来了也才六人,驿站的客房很大,他们便谢绝了驿卒想给他们安排六间屋子的想法,只取一间大屋让仆役多添置几张床榻,随后陈沐向驿卒打挺他们值守驿站所需事务,他这才明白邵廷达他们为什么说这是一桩好差事。 “回军爷话,此去西走只有飞来峡桥上与水上一条路,每日船夫于江上行船,轿夫脚夫马夫各带轿子车马等在桥边接引来客,军爷只需指派一名军户在桥边设卡防备盗匪,日夜轮换即可。”驿卒说着便陪着笑脸道:“不过军爷旗下若有余丁,最好加派一人,夜里驿中人回来歇息,也能让值夜的军户有个伴儿。” 驿卒虽无品级不算官员,不过是皂吏,但身份不高却也不低,从他言语上陈沐能听出来对军户并不尊敬,对自己口称军爷,也仅仅是对自己罢了。驿卒做的是迎来送往接待达官贵人的活计,察言观色自是一绝,陈沐点头应下笑笑,随后驿卒便笑着称让厨人为他们准备饭食,缓缓退了出去。 “啧啧啧”驿卒刚关上门离开,邵廷达就甩着膀子在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嘴里还不断发出奇怪的羡慕声音,转头一屁股坐在床榻上还不住地用手拍床板褥子,对陈沐道:“我的娃儿哟沐哥你看,这驿站的屋子比咱的窝还好” 平心而论,尽管驿站陈设简朴,但好歹有室内陈设,临近冬月虽然没有北方冷,但炭盆也盛着满满当当的木炭等待客人随意取用,更别说打扫干干净净的屋子和结实的床板。 陈沐坐在床边躺下去,枕着胳膊也不禁感慨了一句:“终于不用再受家里那张破床折磨老子是不是傻” 才刚躺下,陈小旗又好似触电般猛地弹坐起来,拍着两腿道:“老子有银子啊清远城有没有会做床榻、桌柜的木匠” 好歹清远也是座县城,陈小旗这话未免太看不起人。陈沐的大动作将屋里几名旗丁都吓了一跳,谁知道他就说这点事,刚舀一瓢水的魏八郎看着溅在地上的水渍暗道可惜,邵廷达道:“凤凰街上就有,沐哥,到时候俺和你一起订” 行走半日,旗丁都累得不轻,各自或坐或躺地歇了片刻,倒是陈沐骑马而来没半点疲惫,背着手在驿站外朝山壁上的岩洞望了半天。 驿所给他们准备的饭菜虽不比广州府店家做得细腻可口,但分量管够,汤米不缺,让邵廷达等几个军户大呼过瘾,就连陈沐望向驿卒的眼神都带着些许好感。安远驿站一年三换防,驿卒对他们都是如此待遇,甚至有些军户对驿卒提出些诸如骑驿马的要求也大多都会被允许,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驿卒眼里,军户也分三六九等,而能在驿站值守的,无疑是军户中最出色的一批。下地耕田的军户自然待遇最次,地位最低;其上是登城值守的,因为他们有操练机会稍闲散些,御守敌军没什么可能,但难保能在城门抓个贼人来立些许功勋;在他们之上,才是能到西南的安远或东北的清远驿站值守的军户,他们闲适、能操练、更能截获贼人立功,别人不说,赶上运气好的时候,一夏天过去小旗升总旗都有可能。 迎来送往的驿卒最清楚这个,哪怕心里可以看不起军户,口粮住宿上都要招待得宜,守着清远卫所,能不得罪军官就不得罪军官,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上谁呢反正驿站的粮食都是广州府出,他又不心疼 吃过饭,陈沐借了匹驿马,打发石岐带着付元牵马前去飞水桥边值守巡逻,正好一边学学骑马赶路,也不至于让他们太闲;他自己则带着邵廷达与魏八郎,从驿馆取了两把斧头,走到外面挑了几棵树让邵廷达砍,邵廷达自然不解,陈沐指着那个岩洞道:“我要上去,上去要梯子,所以你砍树。” 注:最早的溶洞制硝记载于大明一统志黄金洞炼硝场,由当地土司挖硝熬硝,现存采矿、炼硝遗迹120余处,硝坑218个,总面积约20万平方米。是我国记载最早、世界上最大的火药遗址。陈沐发现的这个洞小,能熬制的硝也少。 第二十章 驿站 第二十一章 梯子【新一周求推荐!】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一章 梯子【新一周求推荐!】 邵廷达砍了半天树,陈沐到地方才觉得自己拿斧头多余,便放在一边尽心尽力地教小八郎放火铳,这么一放他才发现,其实明朝的破火铳和鸟铳在某些方面还真没差太多。 比方说射速、比方说最佳射程、甚至在近战能力上,亲身经历砸烂一杆倭铳的陈沐甚至认为火铳要强于鸟铳。 诚然,站在四百年的角度上,鸟铳才是人类火器发展的方向,但如今看着魏八郎放铳,陈沐认为老祖宗的火铳也并非一无是处。造成这样的原因不是火铳太好,而是鸟铳太差。 鸟铳的优点在于稳定与最大射程,尽管五十步外弹道不稳、百步之外必定射偏,但只要稍稍抬高枪口,鸟铳便能落在二百步外,打不打得准暂且不说,如果瞎猫碰上死耗子,一百五十步皆是无甲杀伤范围。 火铳就不行了,需要单手操作没有稳定,铳膛太短只能射击五十步内目标,最佳射程仅有三十步,想要破甲更要放近十步……十步,放完铳论起木杆往上干就可以了。 在这一点上,三眼铳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短板,短距离、短时间、密集杀伤,这可能就是直至明末九边军士仍旧不愿放弃三眼铳而使鸟铳的原因。准确来说,三眼铳、火铳,在明人眼中并不是一种远程兵器,而是百分百的近战兵器。 这颠覆了陈沐对火铳的认知,他问砍树做梯子的邵廷达:“什么是远兵器” 邵廷达咧着嘴再一次发出杠铃般的笑声:“沐哥你说什么傻话,鸟铳才能打多远算什么远兵器,炮啊佛朗机炮大将军炮” 陈沐想想也是,明人对鸟铳确实没有多看重,他们看重的是打得更远、更重的火炮。 本以为攀爬的梯子要不了多久就能做好,却没想到半日他们仅仅劈出几块长条板,眼看做个梯子便要花上好几日时间,陈沐索性也不再心急。次日郑老头的幼子郑聪如约而至,带着他爹那杆长矛穿着鸳鸯袄就来了,看样子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被陈沐打发和邵廷达一同职守飞水桥,换下石岐二人。 陈沐指挥付元跑腿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让他睡了半日,便又被打发牵着自己的马去清远城买几个木桶,带两口大铁锅回来。至于他会不会骑,陈沐可不管那么多,反正一整天时间,只要求他不要误了明天早上回来当值,时间富余他还能去卫所和别的军户小赌几把,若是不会骑马,时间则刚好够他赶路回来睡觉。 石岐则拿着陈沐的鸟铳与魏八郎一同学放铳,俩人在驿所旁的树林把火铳打得噼啪响,陈沐自己自然也没闲着,仍然是跑跑跳跳锻炼身体。 日子就这么过,第二次轮到石岐休息时,他和付元调换,他骑马回百户所取子药,付元则把剩下十几颗铅弹打完拿着小刀子去树上扣铅丸,再帮着把木块拼成梯子。 如此三日过去,才算大功告成。 百户所的火药不是这么容易弄的,正如白元洁先前所说,朝廷已经很久没有向清远卫调拨军备了,火药的供给量也少得可怜。整个百户所存留的鸟铳、火铳也仅有六百杆左右,刨去其中火铳及陈旧不能使用的鸟铳,真正的利器仅有百十杆而已。火药存量虽大,但多数都是给卫所几门大臼炮准备的。 不是没有拨给他们的火药,而是过去白元洁麾下整个百户所都没人提出这种要求。家里放一杆火门枪的军户多的是,可谁也没像陈疯子一样成日不管田间地头还是深山老林打来放去,不算去广州府,十几日打完百户所库存半桶火药。 白元洁差遣家丁带着石岐从千户所提了火药与铅丸,直接派驴车把整桶运到安远驿站,也让白七给陈沐捎来句话:“百户说了,这桶子药再打完就别找他了,直接让这个军户拿着银子去清远卫火药库,送二两自己取火药。” 白七还留下份白元洁盖着印信的片子,证明是百户所的人。陈沐这才弄清楚,不是一桶火药要二两银子,而是要送看火药库的火官二两银子,要不然光拿片子也别想弄到火药 “就这玩意儿,就要二两” 陈沐拍拍那没多高的木桶,估摸着也就不到五十斤,提起来还觉得偏沉受力不均。结果打开一看陈沐光想一头撞在树上,木桶里居然被分成四格,有木炭有铅丸,另外两种虽然认不出,却也能猜出来多的是硝、少的是硫,铅丸上头还附着小木片硝十两、黄七钱、柳木炭一两七钱,加水二钟搅匀晒干待用;铅丸一颗、子药三钱,以备放铳。 嘿,还真别说,字体不难看 除了这四样,装在皮壶里的引药和卷成一团的火绳倒已经浸好只等着用。 但陈沐蹲地伤算了半天,琢磨出来这三种东西的配比好像是不对的照这么算下来,硝可就占八成了,他可是知道的,这玩意应该按十五、二、三的比例来 陈沐心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这个想法能够成真的话,或许今后他的火铳射速能提高五秒装弹时间,尽管这在长达十到二十秒的装弹时间里不算什么,却能给他带来很大帮助。 但这事需要匠人,他没有匠人。 “付元去清远城带杆秤回来;石岐,去找驿卒要个水缸搬到林子里”打发完这俩,回头一看魏八郎正蹲在树底下啃红果,陈沐指着邵廷达昨天摆好的梯子道:“爬上去试试,进到洞里,看看梯子撑得住人么。” 陈小旗有点儿信不过自己的手艺啊。 说实话,这造型笨拙通体无一钉子全靠榫卯的木梯,陈沐还真担心踩着这个爬七八米突然跌下来。魏八郎腿脚松快,听到陈沐指挥他点头把红果塞进嘴里一溜儿小跑就去爬梯子,边爬便吐山楂核,胆子比陈沐大一万八千多倍,根本不担心梯子坏掉。 三五下窜上岩洞,抱着小细胳膊打个寒颤,死小孩扭头还朝陈沐招手呢,“小旗你快上来,这儿好冷啊” 冷关老子什么事,还给你抱抱啊 想是这么想,头脑面对熬硝财富的诱惑带着身体无比诚实,爬梯子比魏八郎还快,不过矮着身子一进岩洞陈沐就傻眼了他没带油灯,黑咕隆咚能看清个毛 摸着黑找到一处滴水干涸的坑洼,伸手抹了一指头土,朝小八郎伸了过去,“尝尝,啥味” 第二十一章 梯子【新一周求推荐!】 第二十二章 火药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二章 火药 辣 辣的魏八郎出来了,不光辣,大概是因为陈小旗的手攥了半天火绳,还混着一股子火药味,呛得小八郎光咳嗽,跑回驿馆喝了三大碗水才把这劲头压下来。魏八郎是辣哭了,陈沐则是笑得肚子疼,虽然他的确打从心眼里觉得这种时候不该把快乐建立在八郎的痛苦之上,何况他还是只是个孩子。 他仿佛看到大笔钱财在向八郎的哭泣中向他招手,就是想笑,忍都忍不住那种 人穷困潦倒的时候,全世界都会来给你添堵。可一旦时来运转,那真是天地皆出力自从陈沐从张永寿那里拿到二十两银子,往后的日子陈小旗过得都非常快活,别的就不说了,回到卫所便在旁人都下地农忙累的好似牛马时捞到职守安远驿站这样松快的活计,弄来一大桶火药瞌睡就给送枕头,驿站背靠的山上就寻找这样一处产硝土的岩洞。 从岩洞里刚回驿站还没笑多久,骑马已经很顺溜的付元便带着秤砣马屁股后头卷着一道土龙疾驰而来,潇洒地勒马之后哟哟哟怪声怪气叫着摔下马来。好歹知道勒马,秋末的时令穿得也稍厚实些,没摔疼他,爬起来就高高兴兴窜进驿所叫道:“小旗大哥发俸了” “你才发……发俸了” 陈沐还以为付元是在骂他,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算算日日这次他应当能拿到两个月的俸禄。上月发俸禄时他人在广州府,如果这次一块发下来的话就应当是六石糙米,这算银子将近三两。 虽然陈小旗如今怀揣十几两银子也算是财大气粗,但你要问六石糙米他要不要 废话凭自己老子本事世袭来的官职,凭什么不要俸禄 付元搓着手笑道:“六石半,你屋没人,我都放米缸里,让郑老头看着呢” “嗨”陈沐一听拍手就笑,“别费劲了,改天谁有空上我家把那米卖了,留着也没用,小旗在这待一冬天,回去都成陈米了先不说这些,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走去称子药,石岐在外边等着呢。” 陈沐说着揽着刚抹干净眼泪的八郎就往外走,魏八郎极力抗拒,他现在听到子药俩字就光想吐。 “等等等等” 付元端着瓢正饮水,见陈沐这就要走连忙出来竹筒倒豆子般说道:“百户在清远正着急呢,广州府东边今晨有倭寇出没的消息,指挥使大人传令各百户所尽快收割田地,守备各地,百户让咱们……” “让咱们回去御寇” 陈沐皱着眉头,他倒是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他才说完付元便摆着手笑道:“这都快入冬了,就算倭寇到了广东也不可能跑到咱清远来,百户是发愁收割田地的事,想让咱小旗抽一个人回去,小旗您也知道,百户所一共就五六十正丁二百多个能下地的余丁,除去职守各地的两个小旗,哪儿能收完五十顷军田啊百户还让我问你,看你这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问我”这就轮到陈沐愣住了,就算白元洁把他当心腹,那充其量也就算个打手,这种事哪里会找他想办法,“总旗呢百户怎么不问总旗问我” “王总旗得痨病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整日什么事都不管,说不准啥时候就撒手走了,哪儿能比得上小旗能为百户分忧啊” 在小旗上头还有掌管五个小旗的总旗,然后才是百户。虽然说陈沐对于白元洁直接找他询问这种事有什么办法感到诧异,但不得不说,白元洁找对人了。 大的不说,整个清远卫三千多个正丁军户,谁能为白元洁解决这个烦恼 陈沐轻轻拍拍自己胸口,对付元说道:“别说回去一个人,就算小旗六个人都回去收割田地,又能顶多大用如果百户能往陈某小旗调来一两个匠人,两日,最多两日把东西给百户送去,兴许能在五日内把稻收完打好,即使不能,也可以尽量多收一些。要是不能调来匠户,就跟百户说,陈某旗下出三个正丁回去怎么样,再跑一趟” 每到此时,陈沐就十分庆幸他投身的是个军官,即使是卫所最低级的军官,也好过他们这些被呼来喝去的普通军户。就这几日,付元从百户所到安远驿站这几十里路来来往往跑了不知多少次。这事要换成陈沐被上官这样使唤,地位又低还没有俸禄,恐怕他也跟着做逃卒了 可付元没有半点这样的觉悟,甚至他非常乐得如此,点头应下在驿馆吃过些饭,与出门称量火药的陈沐等人打了招呼便极为轻快地策马离去。 普通军户,现下在清远卫割稻子的那上千号人里头能有多少会骑马的他付元就算一个这几天从一开始牵着驿马走去飞水桥到后来走一会坐在马上慢慢踱一会,至如今已经能慢慢骑着走,时不时快奔上百步,付元心里高兴啊 何况眼下看陈小旗这意思,是要让他在接下来的冬天专门负责前往清远城、百户所,这是心腹才有的待遇。跑几次腿儿,付元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抱怨 就这几日,付元每次从卫所出门时都是趾高气扬的,那感觉都不一样。过去卫所没多少人看得起他,可就因为陈沐,因为陈沐的一匹马,让过去看不起他的那些军户都得高看他一眼。为啥因为他来的是百户所直寻白百户,去的是安远驿轻松当差,还能骑着高大的九边战马 别说寻常人看不出战马的年岁,大多人都没离近了摸过马儿,就连付元自己如果不是陈沐亲口告诉他这火烧云是十几岁的老马,他都不知道。 陈沐不知道这些,他正坐在驿站东边林子里的树根上拿炭笔在木板上写写画画,头脑里琢磨一个可能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按最佳配比称量出的火药,用在鸟铳上时是不是应该少一些 陈沐最怕的就是这个时代鸟铳撑不住火药爆炸的威力,铅丸没打出去,再炸膛了 注:大人一词在很久以前就有父亲的意思,但并非绝对指父亲,也可指成年人、长辈或表尊敬。 据我所知确定这种多重用法最早是在汉代,可能更早。 第二十二章 火药 第二十三章 匠人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三章 匠人 当天夜里,付元带回白元洁想办法调来匠人的消息。 随后两日,小旗除了在飞水桥巡行设卡,便是在外头像捣蒜那样捣火药,恰好邵廷达过去被白元洁抽调至火药库帮着做过子药,基本上陈沐的火药除了配比之外任何工序都没落下。等到第二天火药晒干准备试用,白元洁抽调来的匠人也到了。 人是三个,但匠只有一个,名叫关元固,年有五旬须发斑白,右手少个尾指不知因何;另外两个如今还不算匠户,只是关元固的余丁,也是老匠人的儿子,长子关尊耳、次子关尊班。 名字听起来听威风,感觉像士人多过匠户。实际上呢,无非也就是关老儿与大郎二郎。 驿馆外马车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关氏父子三人正在几名驿卒的帮助下清点他们的行礼,诸如木工箱、铁工炉、矿筐与铁锭。来时白姓百户说了,到安远驿来是要听陈小旗意思做东西,至于东西做成之后,白百户也提了想让他们留在陈小旗这的意思。如果是一位礼贤下士的雇主,这对关家父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过去匠人除了住匠,还有些要承担班匠的义务,就是一年、两年或三年中抽取三月在北京兵仗局或其他地方无偿差遣。说是三个月,但他们从广州都司想走到北京就要三五个月,回还又要三五个月,里里外外一年就过去了。前些年皇帝下诏,准许他们以每年银子四钱五分的雇银来免除班匠的差遣,可四钱五分银子从哪里来呢这几乎意味着他们每年都要交一石米才能免除差遣。 除此之外还有住匠,每月有十天,他们要为所在卫所工作,其余时间才能接些零活维持生计,不想担任住匠,就只能每月上交一钱银子,让卫所再去雇佣别人上工。 而生为卫所军匠这个身份,决定了他不能像生活中城郭内外的匠户那样依仗手艺开家店铺财源广进,而只能闲暇帮着军户修修兵甲,穷苦军户才有几个钱他一年得到酬劳也就只有些饭食,还不够交给官府卫所的雇钱。 这种情况下,也就是说,如果这位陈姓小旗要雇佣他们,就需每年代为支付缴纳官给府、卫所的白银共一两七钱,并每月付他们工钱五百枚通宝。 工钱并不高,甚至相较市面上雇佣熟练军匠的工钱,这个数目已经低了一半还多。 关家父子很需要这样一个雇主,就像白百户说的那样,这位陈姓小旗非常富有,富有到可以一次结算他们整年的工钱 在关元固心里,他觉得陈小旗既然急着请白百户把他们调来,那心里一定急不可待,兴许还会礼贤下士一些,可事实好像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接引他们的只有几名驿卒,还以为关家父子是来往的官员亲眷,为首的驿卒笑眯眯地问道:“老者你此行是” “有劳,老儿受清远卫白百户之邀,来陈小旗麾下。听说陈小旗在安远驿当值,不知……”关元固对驿卒拱手后探手问道:“陈小旗在哪啊” “是陈军爷的部下啊” 几日下来,名叫柯泽儿的驿卒已经与陈沐一行熟识,笑着朝驿馆东边官道上指着道:“老丈,陈军爷林间放铳,我引你们过去。” 几人才走不多远,便见道旁有几个军户打扮的青年有的捣子药有的捂耳朵,接着便是一声铳响。 “碰” 铳口起硝烟。 用陈沐的话说,老关一家有幸见识了这个时代全世界最科学配比的火药在广州都司清远卫下属安远驿站的林间第一次响起。只不过显然,火药的表现并不是那么地令人满意。 为了避免炸膛,陈沐让石岐持质量较好的鸟铳瞄准五十步外的目标,并未依照惯例向铳管装入三钱子药,而是仅仅两钱。在陈沐的料想中,更加科学配比的火药作为发射药,两钱应当足矣达到三钱的效果。 并没有。 一声铳响,铅丸越过五十步距离准确地命中在预先瞄准的树干上,即便在陈沐的位置也能看到树干上溅起一片木屑。但魏八郎跑过去,却没有用小刀在树上扣铅丸,反而低头树下寻觅一会儿,这才兴高采烈地高高举着手让他们看。 显然,铅丸却未能突破树皮嵌入树干,只是在树干上留下小坑,接着掉在地上。 陈沐深吸了一口气,对举铳的石岐道:“三钱,打三十步。” 在他的预想中,即使少装三成子药,也不应当才堪堪射破五十步外的树皮,即便是原先的火药少装些也能达到这种效果。不能打进树干,便意味着同样不能在破甲后对敌人造成贯通伤。 究竟是自己高估了火药最佳配比的爆炸力,还是捣制火药的过程出了问题 这些问题在三钱子药的装药量被石岐打出铅丸后迎刃而解,更响亮、烟雾更少、后坐更大,铅丸准确地击打在三十步外的树干上,魏八郎跑过去找了半天,最后在碗口的粗的树干上找到一个透明孔洞,铅丸早不知飞到哪里去。 “打穿了” 陈沐的注意力不在命中的树干,而在石岐手上的鸟铳,刚刚他一直担心这杆从张永寿手里弄到的鸟铳会禁不住火药爆炸而炸膛,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明朝的鸟铳只要好好做,质量似乎也还可以。 心里松了口气,陈小旗突然发现林边道旁站着一老二壮三个外人,正当他不解的眼神望过去,为首的老人便拱手道:“老儿受百户所差遣,听说陈小旗能做出割稻利器” “原来是军匠,老丈怎么称呼快这边请。”陈沐说着便快步走上前去,他太需要匠人了,摆手让石岐小心地再打上几铳试试铳管是否耐用取出两片炭笔勾画的木板,上前对匠人笑道:“没想到百户这么快就将匠人派来了,老丈且看,这板上构造可能看懂一为长镰加个兜住稻子的布袋;二来是稻床,能将稻穗摔打剥落稻谷可能制成” 镰刀加上袋子是他的想法,稻床则不是,这东西明朝就有,甚至明朝还有比稻床更加先进的脚踏剥米机,陈沐只知道清远卫没有,这就够了。 第二十三章 匠人 第二十四章 药筒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四章 药筒 技术的进步能带来更高的效率,白元洁说不出这句话,但他懂这个道理。 长兜镰刀与稻床不是什么技术含量高的物件,甚至稻床不过是四方木盒上面几根木棍再加三面高出的木头罩子罢了,但这能为军户在收割稻谷时带来巨大的效率却不容置疑。 用长镰刀收割稻谷,只要镰刀足够锋利,数息之间便能将纵横五步之间所有稻谷收入囊中,不需要弯腰一捧一捧拾起稻谷,只需要放在驴车上运回去就够了;而稻床则让卫所妇人们更快把一捧一捧的稻穗打下来,堆进仓库她们有整个漫长冬季可以用来把稻谷变成大米。 受雇于白氏的匠人拥有更高的效率,仅仅用了半日便在短镰刀的基础上做出十几根安置镰刀的长木杆,接着不过一日,在白元洁发动马匹、牛驴车的条件下,卫所上百人轻轻松松把属于百户所的军田全部收割完毕,五成收成被大车运送向清远卫指挥使在城中的仓库,二成留下来缴纳军田的田税,剩下两成则是百户所所有军官接下来两个月的俸禄,最后一成……留给军户享受丰收。 除了指挥使和那些享有许多军田的千户们,寻常军户是根本不在乎什么倭寇入侵之类事情的,倭寇来了也不过是跑罢了,反正那些光头光脚的倭寇不可能把墙砖搬走,而他们所拥有的大多只有土墙罢了。 总之,又是贫穷的一年冬天 不过对关家父子而言,他们仿佛嗅到不再贫穷的气味。 安远驿站,陈沐摆弄着手心几颗铅丸,抬头对一旁的关元固问道:“就是说,如果我需要你帮忙,派人去清远卫,付工钱与料钱,你就可以为我做东西;如果我要雇你们,每年付银七两,你们三个就只为陈某做工,白百户还说,陈某能一次付一年的银钱,没错吧” 关家父子三人一月工钱五百通宝,一年合银约六两,再加上缴纳官府的一两七钱,应为七两七钱。但实际上因通宝的年份、成色不同,实际只需五两五、六钱的银子就能兑换六千枚通宝。这年头粮食、通宝、银子都是通货,一个比一个硬。 做镰刀与稻床时陈沐看过,关家父子三人手艺不错,老人家一辈子和铁工、木工打交道,甚至因为是军匠上房砌瓦下量地方都有涉猎,家传的手艺算是大匠了;两个儿子如今都年近四旬,取名一个敬铁工祖师爷李耳、一个敬木工祖师爷鲁班,寄托着关元固的厚望,尽管名头不过幼匠,实际手艺熟练至少在陈沐看来足够称之为合格匠人。 在百户所白元洁出铁料钱的情况下,打出的镰刀寒光闪闪,工钱便宜。五百枚通宝雇佣三个人这在陈沐看来很值得。 关元固听着年轻小旗随意说出七两现银时眼睛都冒光,在卫所做事一辈子,他还没见过这么财大气粗的小旗官,实际上在此之前他所领到卫所最多的酬劳也不过两石糙米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一个月独自打制并钻好一根鸟铳,鸟铳的主人是白百户,现在白百户的父亲。 生为军匠,除非轮班进京,否则一生不得出卫所,而他受制于卫所,替工的银钱始终都由卫所缴纳,直至今日他都未曾伸手摸过银子的模样。 但老匠人的风骨还在,老人沉沉点头道:“回小旗,丝毫不差。” “七两,陈某有,但不能都给你。”陈沐从驿卒柯泽儿手中接过端来的温水,点头道谢,随后对关元固伸出三根指头说道:“我只能给你三两,余下的四两要等五个月后给你。并且……” 陈沐放下水碗,轻轻叩在桌上,道:“只要陈某不死、只要陈某还付得起你父子三人的钱,你们便是我陈家匠,如何” 陈家匠这年月人们只听过杨家将,可没听过陈家匠,不过关元固还是能听懂陈沐言语中的意思。与陈沐所想象的反应恰恰相反,关元固仅仅思虑片刻便点头应下,笑道:“理应如此,老儿做了一辈子军匠,既受小旗佣工,又怎能不做陈家匠呢” 无非是家兵、家丁而已,这事在老军匠眼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陈沐虽然是个小旗,但在他身上,关元固看到与其他军户、小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他与百户交好、又富有银钱,而是这位陈小旗重视匠人 见陈沐说完话,一旁侍立的驿卒柯泽儿便走上前问道:“军爷,用饭” “柯泽儿你可是有事要问陈某”陈沐地脸上露出狐疑,这驿卒今日有些反常啊却见柯泽儿连忙笑着摆手摇头,陈沐这才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稍后我叫人去端饭来便是,你是驿卒,忙驿站里的事情就是,陈某又不是客人,只是在此当值罢了。” 等柯泽儿讪笑着走了,陈沐越想越不对劲,这好端端的,驿卒他们管食管睡便已仁至义尽,这么客气生分做什么 倒是一边说书人石岐抓了两句古文,显然是这些日子骑马又放铳的让这个总是显得有些忧郁的军丁稍有精神,对陈沐笑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小旗且安心受着,他这是听说了倭寇近广城,怕遇险时丢了性命” 正边吹边喝热水的陈沐愣了一下,放下碗长出口气,有些忧虑地说道:“说的是啊,倭寇要真来清远,就咱这几个人守偌大的驿站,守得住” 他不光知道日本武士能打,还知道日本大弓杀伤很强,就别说上百倭寇的大队还是十几个倭寇的小队,黑岭一战十几个军户在其中还有四个白氏老卒的情况下付出死五个重伤一个的代价才击退十几二十多个有兵无甲的山贼,到敌人跑了都不知道山匪到底有多少人……现在就凭他手底下这几个歪瓜裂枣跟倭寇打 守住个拉稀 那帮从小受训杀人的萝卜头最好别来 “明天你回卫所,想办法看能不能再买杆新鸟铳,待会把火,子药桶都搬进驿馆,再带回来点木料,百来斤吧。”陈沐从怀里摸出钱袋,给石岐拿了四两让他买铳,又将三两交给关元固,这才对老匠人说道:“本来该让老人家歇歇的,不过事态紧急有备无患,您得做些一样大小的小木筒,一节能放三钱二分子药、一节能放一钱引药,插在一起,越多越好。” 说罢,陈沐蹲下拍拍魏八郎的脸,面上露出既有担忧又有不甘的复杂神色,在魏八郎单纯的眼前竖起食指,咬牙切齿道:“小八郎,你知不知道上次白百户说过什么他说朝廷一个真倭首级悬赏三十两” 注:钱与分是重量单位。 明朝一钱合3.7克,一分0.37克。黑火药装药量很大,相当于家用小盐勺不冒尖六勺子药,一勺引药。 子药由铳口送入药室,随后送入弹丸通条压实,引药随后倒入火绳将要打下的药池,药池与铳管内药室有小孔相连。 第二十四章 药筒 第二十五章 赌注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五章 赌注 陈沐要关元固做的子药筒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只是简单地削木头而已,最大的技术含量大约只在如何将每个木筒都做成准确地能装三钱二分子药与一钱引药的标准大小。但显然这种小麻烦难不住究竟历练的军匠,只需要称量之后做出一个准确装药的小木筒,削出一个同样体积的木管作为参照,大小均不差太多。 实际上就算有所偏差也没关系,因为老匠人为陈小旗做了一只抹平后刚好舀三钱一分子药的木勺。如此一来不论药筒有多少偏差,只要用这个木勺舀,便一定是合乎规格的子药。 倭寇进入广州都司的消息令关家父子三个匠人如临大敌,点着油灯赶制木筒直至鸡鸣方眠,做了等到第二天陈沐就有了五十多个装好子药与引药的小药筒。 陈沐没有能力做出定装弹药,这意味着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必须忍受火绳枪接近二十秒一发的装弹速度,繁杂并提心吊胆害怕装药过量引起炸膛的风险一直折磨着他。这种木筒不但能让他简单完成定装,而且还能减少几秒的装药速度。 只是有点浪费罢了小木筒未经休整的内壁必然会残留一点火药,这也是他预留一分装药量的缘故。 身边有技艺精湛的匠人无疑是令人顺心的,尽管一年要支出七两银子,但这无疑值得。至少现在陈沐腰上围着的棉布束带环腰半圈紧凑细致二十五个小兜与左腰扎着长木筒让他心情大好。 小兜用来随身携带二十五只药筒,木筒盛放五六十颗铅丸,再加上明军原有的一大一小两只药壶,他身上能随时携带鸟铳击发五十次以上的弹药。 次日清早,他让石岐试过使用药筒与原有药壶依次射击装填,用过去的药壶装填,陈沐在一旁默数八十下能击发两铳,有时因动作不熟练任何环节出错,甚至还不能完成两次发射;而用药筒,这个速度可以增加到六十下两铳,有时动作够快可以八十下击发三铳,就算慢了最慢也能完成两次击发。 这基本上也就是陈沐能达到的程度了,或许在精准上他强于石岐些许,但在装药速度上他和石岐差不多。 药筒非常有用。 石岐没做成陈沐的嘱托,他带着银子去寻打过交道的卫所火药库看守,使了二两银子却没能办成弄到鸟铳的使命,最后看守拗不过石岐的坚持,只好从火药库中又提了一桶火药给他,算是不赔不赚,不过回来还告诉陈沐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 “我们提火药太多,开春之前他都不敢给咱们拿火药了,小旗,属下有负重托” 陈沐摆摆手,心里失望在所难免,不过脸上也并没有责难石岐,“没有鸟铳,就做好防备吧,你是个谨慎的,万一倭寇来袭不要硬冲……无妨,到底还有一桶火药,不算赔本。” 陈沐的心自从意识到倭寇真的有可能波及到清远卫,注意力便不再放在职守飞水桥了,如今旗下军户不再两人同设桥卡,改为白天黑夜轮换,牵着马在飞水桥只有一个使命看见光头矮子拿细长刀出没直接往回跑。 一个人是拦不住倭寇的,只能把性命平白丢在桥边;两个人也一样,与其送命,不如集结力量在驿馆仰仗高墙再做考虑。 见陈沐这么说,石岐虽然心里有些庆幸小旗没责怪他,但面上也尴尬,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被陈沐打发去睡觉。倒是屋里躺在床上睡觉的付元翻了个身,看着陈沐眼睛滴溜溜直打转,趁陈沐打算出门看关家父子制作木筒的当口鞋都不穿快步窜出来,拉着陈沐到一旁廊下说道:“小旗,若要鸟铳,我知道有一杆兴许能弄来,是倭铳,和你先前那杆一样,就是旧了点” “军户手上的铳,弄来”陈沐狐疑地看着付元,左看右看搓着下巴上长出的小胡茬问道:“那么大件的铳,你这手艺能行” 说实在的,陈沐真信不过自己麾下付元探囊取物的手艺,鸟铳这玩意儿那么大个儿,是说弄来就能弄来的么 “心领了。”陈沐拍拍付元的肩膀,“别失手被人抓住打个半……” 付元从陈沐说到手艺这个词,一双小眼睛就瞪得老大,接连摆手,待到陈沐说别失手被打个半死,连忙止住陈沐的话头道:“小旗,不是偷来,虽说倭铳稍短了些,也不好偷啊我认识个赌坊里的常客,总喝醉酒,清远赌坊都叫他李总旗,也不知道是哪个千户部下,刀、甲,都拿来赌,他有一杆鸟铳,赌的时候别人都不会使,不要。” “小旗如果想要。”付元难得有些豪迈地拍拍胸口,“付元为你赢回来” 要,陈沐当然是想要的,但赌这个方式,陈沐却觉得不太靠谱。现下他对鸟铳的需求并没有急迫到需要用非常手段巧取豪夺,何况他也没有巧取豪夺的本钱,抱侥幸心理去可能开罪一名总旗,显然并不明智。 陈沐想了片刻,问道:“这位李总旗,他缺不缺钱” 总旗的俸禄要比陈沐多些,但单靠俸禄肯定不够李总旗流连赌坊,何况每个总旗的俸禄虽然一样,手上可用的银钱却并不一样,因为还有私吞军田的事情陈沐暂时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到总旗这一级卫所军官,是有私田的,无非多少的问题。 “钱,应当是缺的,不然也不必拿兵甲赌了。”付元挠挠发巾下的头发,想不清陈沐问着干嘛,难道能赢来还要使钱买他以为陈沐是信不过他赌钱的技艺,道:“小旗,我们这行手艺都在手上,手快他们发现不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他会出千。 却不知道陈沐考虑的根本不是他能不能赢回来,而是赢回来之后怎么擦屁股,不要说总旗,张永寿只是心思里把主意打到陈沐脑袋上,陈沐都一直记着这个事,碰到机会给他下绊子绝不含糊,何况卫所里混迹一辈子的总旗官,真赢回来后头麻烦多着呢 “呵,没钱也就罢了,有钱还是使钱来的妥当。”陈沐笑了一下,拍拍付元道:“这几日你就去赌档里跟着李总旗,他什么时候没钱了、或想把鸟铳做赌注,你就跟他说陈某想买杆鸟铳使上几个月作价二两银子,明年四月他要是有二两银子,鸟铳我还给他,如果没有,铳就是我的看他愿不愿意。” 第二十五章 赌注 第二十六章 传警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六章 传警 陈沐能感觉到倭寇入广东给军户们带来的压迫。 前世他从来不觉得这个时代的倭寇是个大事,甚至听说几十个倭寇转战东南千里,所攻无不破所掠无可守的事情时还觉得像个笑话。但当他到这个时代,才真切感受到作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对于几十个、上百个武装海盗随时可能侵袭有多大压力。 他不曾经历古代战争,但黑岭的战斗让他明白战斗不是纸面数字,你一个兵我一个兵,怼平了。 没这回事。 是我杀你一个人,你另外三个就感到害怕,我冲上去再杀一个,最后两个就要逃跑,逃跑我还能追上去砍死一个抓住一个。 战场上,人真的有气,有势。 就像清远卫,要生产,收割粮食碾碎稻谷,要想着火药想着兵甲,还要派出军户来看护住方圆二三十里田地与要道。倭寇不需要考虑这些,他们只要杀、抢,就够了。 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但他们现在恰恰就是在做这件事。 付元离开安远驿站的第二日,白元洁派人从清远卫送来两颗插着引线的黑球,白七说这东西叫五里雾,发现敌情就点燃引线,能放出很大烟雾,可令沿途军户传报至卫所做好防备。还专门告诉他,这雾球发出烟雾有毒,点燃丢远了就赶紧骑马跑。 十几个敌人丢一个,上百敌人丢两个。 至于敌人上千应如何陈沐没问,白七也没说。别说没有出现上千倭寇的可能,就算是乱军上千,依照清远卫军户的操行,三倍兵也打不过,趁早逃命就行了。 邵廷达如今也不再插科打诨说那些没用的话,除了飞水桥边紧张兮兮的当值回来就在驿站院子里练刀,就算闲暇时也会坐在门口一遍一遍磨砺着自己那口雁翎刀,将刀磨得清亮见不到一点锈迹。 中间他还专门向陈沐告假,去了趟清远城,在凤凰街买了一口新刀。买刀的原因是他听见说书的石岐提起倭寇的刀很快很利,担心老刀不禁用。 陈沐知道以任性蛮勇示人的邵廷达心里其实怕了,谁能不怕呢陈沐自己心里其实更怕。在他过去生活的年代,中华文化式微,反倒隔海相望的岛上文化输出凶猛,在某种程度上日本武士与维京海盗并称为武力最凶猛的战士。 在过去陈沐可以满含奚落地说起自家祖先汉唐武士的英姿但陈沐也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对手。 他想发掘岩洞想了很久,时常抬头将目光望向离驿站不远的岩洞,但他不敢去。如果倭寇真的会来,他不希望自己在双方互相发现的一开始将后背留给敌人,他希望在驿站的高墙上,用火铳对准这些来自海上的入侵者,在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在眼前时,击毙其中最凶悍的首领。 倭寇即便是真倭,也不会都是武士,但其中首领必然是武勇的佼佼者。 用一颗铅丸击毙一名自幼受训杀人的武士会是什么滋味 陈沐想试试。 但是没有机会,提心吊胆自吹自擂的等待耗光了陈沐全部精力,整整一个半月,随着冬季到来的脚步,清远卫不断有探马向卫所近畿各个职守岗哨带来广东都司的消息大股倭寇登陆惠州府大星尖,平海所不能敌,随后抄掠至贵善为明军所驱赶,余党散向各地;广州府增城传警,茅田被掠,距离清远卫最近不过七八十里地的从化县亦传出警兆,总兵率大军围剿时却已不见踪影。 驿卒柯泽儿惶惶不可终日,每日对着佛像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话,引来陈沐奚落。 这小子太不虔诚,就算真有神佛,也不会保佑这样的迷信徒。 石岐比神佛直白得多,哐地一声将鸟铳摆在柯泽儿面前,“趁现在拜拜铳,这东西比佛像更能保佑你;实在不行,就去拜拜我家小旗,比这管用多了” 再没有比这还实在的实话了。 付元还真给陈沐把鸟铳弄回来了,只用了一两四钱银子,从卫齐千户麾下赌鬼李总旗手上买来一杆倭铳。也不能说是买,毕竟他们做下约定,倘若来年四月李总旗手上有钱,陈沐还要将倭铳原封送还。不过不管怎样,这杆倭铳现在是陈沐的兵器。 原先的那杆鸟铳,陈沐交给石岐用。没办法,付元不会使铳,陈沐赏了五钱银子给他。 李总旗这杆倭铳基本上没开过火,铳管保持的不错,就是木柄离朽坏不远了,陈沐让关家父子给他赶工出一副木质铳床重新用五条铁箍扎好,整个倭铳像新的一样。 就是看上去丑了点。 受限取材,关元固只能用安远驿站左近木料制作铳床,木料中仍旧有水分,何况也没有涂油刷漆,导致新作铳床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美观。 陈沐不在乎这个,等渡过此次倭寇入侵,到时候再去一趟广州府购置新铳便是。他现在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等这次事情过去,冬天趁卫所闲散,从旗下余丁中信得过的诸如郑老头、邵廷达家眷里挑选五六人召来安远驿站,去岩洞里指挥他们熬硝,等到开春派人拉到广州府卖了。 进入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凉了,尽管地处岭南冬季不像北方那么寒冷,但阴冷刺骨的风似乎是破旧面甲都挡不住的,幸亏原来的陈沐有先见之明,用米粮换了件新袄披在外面,否则这日子真不容易过。 即便如此,每日醒来袄子上沾了潮气摸起来黏糊糊,拧却拧不出水,难受的很。 就在陈沐以为倭寇入侵的事已经过去,他都准备着手召集旗下余丁来岩洞开采硝土,这一日却突然听闻卫所传警。沿途骑手策马奔来,大清早在安远驿站外敲着铜锣高声叫嚷,等陈沐出去,听到探马急切的消息令他脸色煞白。 “倭寇顺水而来,先袭东北清远峡,清远峡卫兵不能挡,现在已经朝百户所杀过去了快回清远城寻各自百户,准备守城” 第二十六章 传警 第二十七章 指挥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七章 指挥 人们在心里想了一万遍战争,做了一万零一次心理准备,当战争来临,依然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 驻防驿站月中,旗下各丁都依靠驿马学了手马术,骑马打仗肯定会被撅下去,但代步踱马已不在话下。听闻百户所传警,陈沐二话不说开马厩命众人携刀持铳,唯一不会骑马的魏八郎被陈沐丢给骑术最好的付元带着,一路直奔清远城策马扬鞭驰去。 受驿卒柯泽儿等人连月饭食供奉,陈沐也没忘记他们,不过他们就算去清远也未必能进城,便让柯泽儿带着驿站里的皂吏、关家父子等人带上够几日吃食的干粮与水囊顺着梯子爬进岩洞。 上去之后把梯子收上去,别的不说,身处密林山壁,就算清远城陷落,倭寇也未必能找到这来。 陈沐急,只为军令而急,信息传递太慢,面对不知从何而来袭击的敌军、完全不能托付士气低下的友军,个人才能在战争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必须尽快入城。 但陈沐也知道,旗下诸丁不同,他们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自己就是他们的主心骨。另一方面,他们的焦急与恐惧,来源于他们留在百户所的家人,他旗下手无寸铁数十名余丁们。 马是个好东西,能缩短他们的赶路时间。这些日子陈沐没有回过清远,他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至安远驿站值守那天步行整整半日方才到达,而回程,五匹马六个人不过用了半个时辰。 沿途到处兵荒马乱,一队队军户皆在小旗或总旗率领下匆匆赶路,农人装扮的余丁站在路旁脸上满满写的都是不知所措,甚至有人跪伏在地不停朝天磕头,殊不知天不救人人自救。 临近前往清远城与百户所的岔道,隔着很远白七便策马奔来,离近了才勒马张手催促陈沐等人勒马,“陈小旗,你背后认旗呢先别管那些快,百户等你们很久了,随我进城” 陈沐环顾左右,人们虽然慌乱,但显然倭寇还并未打到清远城。他信不过这个时代的军队,即使他也是其中一员,最让他担心的情况就是自己姗姗来迟,倭寇肆虐城外,到时候他们进不去城池,不论是战是逃,似乎都没有好下场。 “好,百户已经入城了” “千户百户都被指挥使大人召集上城议事,倭寇已经很近,我们快走” 白七比陈沐还着急,拽着缰绳便要朝清远卫走,陈沐正要策马,缰绳却被邵廷达拉住,转过头看见表弟满脸汗珠,说话都有些发抖,“沐哥,妻儿老小还在百户所啊” 邵廷达一家八口、郑聪一家九口、付元一家四口,全部都在百户所。现在说让他们进清远城就进清远城,怎么进 邵廷达郑聪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陈沐面露难色,他有心想让白七先进清远城,却又畏于军法。军法,不是兄弟间说笑,也不是他用来约束下属的情义利益。军法是白元洁动动嘴皮绞死老瘸子,是陈冠临战畏怯转眼从背后射来的羽箭,不近人情,让他进清远,他就不能等。 “小旗还磨蹭什么”白七转过头来厉声道:“余丁比你们快,百户早就叫我们把他们送入城了,快走” 交代清楚这句,陈沐旗下再没有任何疑虑,纷纷策马随白七朝城下奔去。 到了城门验明正身,接着便进城在城墙根下靠成一排。前后左右,到处是百户白元洁部下正丁,粗略望去大几十人都是熟识的老面孔,他们离东门最近,守着城墙拐弯。再远些,也有些眼熟面孔,守着东门左近三四百军户都是他们清城千户所的旗军。 东门是他们的防区,而百户白元洁,显然是千户部下的大将,就像陈沐在白元洁部下的地位一般。这其实是一件挺见鬼的事,他们千户是指挥使部下最能打的,不然也不会守备首当敌冲的东门,而白元洁是东门守备军中离城门最近的,陈小旗又是白元洁部下离东门最近的。 陈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荣耀,恰恰相反,他们小旗是最危险的 见了鬼了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儿 乱糟糟的等待里,越来越多军户从各地赶来进城,短短半个时辰东城墙下便聚集了五六百人,这差不多已经是千户部下的所有兵力。两架造型夸张的塞门刀车推到城门内两侧斜放,陈沐离城门最近,能听见城楼上绞盘铁锁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当声响戛然而止,清远城吊桥已经被拉起来,随后沉重的响声在城门洞中轰隆而下,邵廷达说那是铁悬门坠下的巨大声音。 如临大敌,这让陈沐与旗下诸丁面面相觑,陈沐有些艰难地咽下口水,可嗓子已经非常干涩,他小声问道:“到底有多少倭寇” 没人能回答。 连塞门刀车都被搬出来,指挥使是已经做好城破的准备了 没过多久,纵贯清远城的凤凰街上十余骑携身后百余步行旗军奔来,临近城门数骑自其中分出,便见面色阴沉的白元洁披铁甲带长刀领着几名白氏家兵龙行虎步地走来,扫过陈沐时趁他点点头,随后面露不虞地对白七问道:“王总旗还病着呢” 不等白七回答,白元洁深吸口气,恨恨地说道:“病死他算了” “清远峡挡不住,他张永寿能挡住才见鬼就为这事,清、南、韶、连、滨五个千户所都不要了来守清远。”说着看见旁边放着两架塞门刀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都拿走他妈的这帮窝囊废,被百十个倭寇吓成这样” 白元洁在城下叉着腰发了好一通脾气,随后传令让人把塞门刀车取走,点了陈沐与另外两个小旗,挥手道:“别在下头站着,让你们旗下军士在城下把刀磨亮把铳上火药,跟白某上城见千户。他们千户所不要了,白某的百户所还要呢,让倭寇崽子屙了尿,白某以后还怎么在百户衙门做事” 第二十七章 指挥 第二十八章 金扇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八章 金扇 白元洁说,入侵清远的不过只是百十个倭寇。当陈沐登上城头举目向东望去,他看见的倭寇更少,这个名字前世今生他听了不下一万遍,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倭寇。 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出城迎战,若被倭寇攻入清远城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白静臣你祖上做过指挥使,但那是你祖上不是你这些事轮不到你做主” 白元洁与姓罗的副千户争执着什么陈沐听不见,也没兴趣去听。有些事情他就算知道也轮不到他做决定,他只需要听从百户白元洁的命令就已足够,他更想仔细看看远处的倭寇。 秋末冬初的广州都司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在城东田野村落中肆虐的倭寇却好似不知道寒冷一般,他们有人穿着明人百姓家中抢来的袄子披着、有些扣着倭人铁兜却光着背,还有人披着扎起的稻席穿在身上陈沐看了几眼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稻席,是蓑衣。 当然也少不了其中身穿腹甲的人,从甲胄上能看出他们过去在倭国中地位不高,因为他们只是裸身穿护住胸腹的简陋腹当。 大部分倭寇都光着脚,头发剃着滑稽而特殊的月代头,把头顶中间剃掉,这大约是倭寇的典型标志了。他们手上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有夹在肋下的短倭刀,有持在手中的小太刀,更有抗在肩上的野太刀,也有长柄的大薙刀。这些兵器在倭寇中占四成左右,更多的倭寇用长枪、竹弓,陈沐还发现有两杆倭铳,也就是铁炮。 在陈沐看来,这些倭寇已经狂妄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四散着三五个倭子踹门扛粮也就罢了,还有人将来不及逃窜的军余聚到一处,围着那些叩首讨饶的百姓手舞足蹈,不时朝清远城上看来。 从城上看过去,东边一二里外倭寇至多也就三十多人,哪里有白元洁说的一百多个,难道是指挥使那边得到的消息是张永寿虚报的 陈沐找到白元洁气愤的缘由了,就这么点武备简陋的倭寇,硬是让他们指挥使召集五个千户所卫兵全部放在城里,这简直是脑袋有问题 就这么一座砖石清远城,就算是一丈九尺高的小城,放着让倭寇打,就这几十人能爬上来 白元洁说的没错,这就是窝囊废。 “如若城破,白某自一力承担,罗千户不必再说什么,你自去寻指挥使告白某一状开城门” 争执有了结果,白元洁连招呼都没打便径自走下城墙,陈沐连忙握着鸟铳跟下去。到了城下,便见白元洁高呼一声,召集旗军道:“倭寇就在城外,数不过百十而已,白某决意出城迎战,凡随白某出城者,同生死共富贵可有勇夫” 陈沐知道,白元洁这是抗命了,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地起身走到白元洁身后,他一动,身后几名旗丁都跟上来,只有未经历过黑岭夜战的郑聪稍有磨蹭,但转眼就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城墙根,左右看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陈小旗并不认为这些倭寇是因为他所作所为造成蝴蝶效应引来的,也不觉得白元洁抗命的底气是自己。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他的明朝,白元洁一样会抗命,然后依然活着好好的,并在不远的将来做到清远卫指挥使。 风险只在战斗中,可陈沐真不觉得几百个人打三十多个倭寇能出什么差错。此时此刻他心里满满想的都是想办法毙掉两三个倭寇,转手就是一百两银子 这次他可以不要钱,如果白元洁肯帮忙,他的实授官职兴许都能往上动一动。 有他小旗几人带头,后面众人这才踊跃跟上,毕竟别人并不知道白元洁抗命。不过即使如此,等悬门升起吊桥放下,走出城门洞的陈沐回头望向鱼贯而出的众人,仅有堪堪六十余人。 这里面还要算上十几个白氏家兵,也就是说白元洁麾下还是有二十多人不敢跟随出战。 陈沐觉得……好像有点托大了。 等白元洁再开口,陈沐便后悔地光想转头逃回清远城,可惜城门已经关了。白元洁对他说:“二郎,我再拨你八名火手,稍后三五十步接战,你看好敌阵中吹海螺、舞金扇、执旗者,放铳打死他们倭子依靠这些传令,他们在林间两侧有伏兵,务必令旗下众丁听我号令,不可擅自行动,否则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六十多人打三十几个倭寇,陈沐已经觉得托大了,现在白元洁言之凿凿地说林间两侧倭寇还有更多伏兵,真的有他妈上百人,陈沐脸上十分僵硬地笑了。 这还打啥 这还有啥可打的 要一个对一个,相距五十步陈沐有把握在三十步时击毙一名倭寇,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吗他真信不过这些看上去跟张永寿旗下火手一个模样的军户们 “你们看着点,别把铳对准自己人” 这是陈沐在七名火手划至自己麾下时说的第一句话,白元洁把出战的六十余人中所有火手都交到自己手中。两个白氏家兵用的是鸟铳,五个来自各小旗的火手使的是和魏八郎一样的火铳。也就是说,现在陈沐部下有包括小八郎在内的七名火铳手、算上自己与石岐四名鸟铳手,付元、郑聪两个长枪手及邵廷达一个刀盾手。 极短的时间里,白元洁将部下十几名弓手布在陈沐左右,在他们之前放了八名刀盾手,两翼为长矛兵,组成一个近似三角的阵势,陈沐等人就在三角最前。 陈沐则将除八郎外六名火手三人一排放做两排,告诉第一排在接战后蹲下,第三排左右是两名白氏家兵鸟铳手,他与石岐则夹着魏八郎站在中间,付元、郑聪护住他们左右。接着白元洁在后面传令,高呼道:“前进百步” 第一次置身军阵中,被夹裹着向前走,面对心中好似阴影般不可战胜的庞大敌人,陈沐紧攥了几下缠着火绳的小幅震抖的手。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传来白元洁发令命他们停止,前方已经能听到倭寇的喧闹,日光照在不远处挥着的倭刀映出一片雪亮,陈沐看见倭寇中有人举起金扇,边走边跳。 这个倭子跳跃的身影,就在他照门准星之中。 干你娘 扣下扳机,火绳引燃药池,短暂的等待中药室传出巨大后座,砰地一声,硝烟弥漫。 第二十八章 金扇 第二十九章 放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九章 放铳 一声铳响,打响白元洁的抗倭战事。 隔着七八十步,陈沐根本没把握瞄准头部,而是选择这个边走边跳的倭寇胸腹之间,这是最有可能击中的位置。但就在放铳的瞬间,陈沐感觉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心中便知坏了。 却没想到,随着他眼前硝烟渐散,己方阵中叫起一片好声,就见那持金扇的倭寇手还高高举着,身子已缓缓向后仰倒。看不清究竟哪里中弹,陈沐感觉像这一铳正中倭寇脑门。 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一铳给己方军阵提升些许士气,但倭寇阵中并未有陈沐想象中的震怖惊恐,三十多个倭寇片刻分成三队,两旁有人抄起长竹弓向这边放箭,正中七八个倭寇持倭刀、薙刀跳跃而来,整个过程中都没多少喧哗。 反倒己方反映稍慢,十几支羽箭便落在阵中,大多数羽箭落空,不过伤及数人,但却有一支直直地朝着陈沐射来,在他眼前越来越大。 叮 吓得陈小旗满身冷汗,他的笠铁盔正中插着一支长箭,随后慢慢坠下被陈沐丢到一旁。 紧跟着左右两声铳响,白氏家兵持鸟铳朝倭寇弓手中放铳,陈沐根本顾不上看究竟有没有命中,因为石岐已经将他的鸟铳递上,魏八郎也将那杆倭铳取走装填。 没人知道从举铳杀死第一名倭寇到头上中箭这短短三四秒中陈小旗的心经历怎样的大起大落,陈沐有些木然地接过鸟铳,入手的感觉便与那杆新作铳床的倭铳有所不同,无比地熟悉感让他抬手举铳再度命中一名操持着大薙刀的倭人,铅丸击中胸腹,毫无阻碍地穿过蓑衣,贼人当即血洒当场。 鸟铳还给石岐装药,陈沐这才有机会环顾战场,前方最近的倭寇已操刀边走边跳至三十步外,冲至此处的倭寇大多身中数箭,但显然卫所兵的硬弓质量不佳,射出的箭矢轻飘飘而无力,若是稍远些的倭寇弓手,还能依靠抛射箭头重量对他们造成伤亡,可三十步的倭寇身上蓑衣插着好几根羽箭,仍旧纵跳如初,看得人好不生气。 “第一排火手,放铳” 随陈沐下令,插刀在地的邵廷达一手提木盾一手举火把,依次为第一排三名火手点燃火铳药池,先后三声铳响,虽然仅有一发弹丸命中当先倭寇腿部,却给他身后的倭寇带来不少震怖。 这也是战前陈沐急智,因为见识过张永寿旗下军户在临战时过于紧张打死同袍的事,陈沐专门让邵廷达持火把为他们引燃,毕竟铳手一排不过三人,他一次点火也点得过来,还能抑止军户率先放铳自乱阵脚的事。 火铳毕竟不是鸟铳,射程百步是不知道弹丸会飞到哪里的,能精确瞄准也就二三十步而已,若他们因紧张而提早放铳,都不能杀敌不说,缓慢的装药时间将会错过最佳放铳时机,待到临战连一发都放不出去 大薙刀也落在一旁,倒地的倭寇哇哇大叫跪在地上抱着伤腿大声叫嚷,想站起来却没有能力,只能看着陈沐在短短三十步外将第二排铳手与第一排铳手相调换,点火之后三发铅丸尽数命中腹背,了却性命。 这时候陈沐才发现一件事,火铳手们放铳的方式好像和他不一样啊他们半蹲着装药,把射击这个过程应用至及其简略的程度不瞄准,直接朝前放。 全心全意装药,随缘放铳。 有这毛病的火铳手似乎都没有掌握使用鸟铳的正确方法,只是大概对准敌人就可以点火了。 这种放铳动作让他想到过去非洲黑叔叔打枪。 更让陈沐在意的是,在那名倭寇死前,他好像喊出一句汉语,但声音还尚不及被陈沐听清楚便泯灭在身前的铳声中。 死小孩魏八郎有着比旁人坚韧多的神经与更加单纯的勇敢,似乎在魏八郎心里已经把杀人与被杀当作游戏,尽管他从未亲手伤害过谁,但却无惧周身的枪火与冲锋而来的倭寇,就连石岐装药的手都不时将竹筒中药粉洒出,魏八郎却装得又好又快,也就邵廷达点燃六只火铳的时间,他便笑嘻嘻地举起鸟铳递给陈沐,然后……他举着自己装好药的火铳递到邵廷达的火把上,砰 死小孩朝天放了一铳,就在邵廷达耳后,把这大个子吓得跳了起来。 等陈沐再想瞄准时,几名倭寇已冲至阵前十步,身后响起白元洁的号令,两翼长矛手随之而动,陈沐只待近距离放出一铳击毙一名倭寇,便再不能发铳,因为邵廷达等刀盾手已跃入战圈,与冲锋在前的倭寇短兵相接。 几名铳手也不顾号令,纷纷叫喊着抡起火铳脱离阵线,他们叫喊的气势很足,士气却个很低六名铳手只有一个提着火铳朝前冲,另外四个则有朝左跑有朝右跑。 陈沐在脑袋里想了一下才明白,一个是冲锋,四个是溃散,剩下一个则表现超出陈沐对卫所军的预期,稳稳地拾起邵廷达落在地上的火把,引燃肋下夹着的火铳,砰 铁片四射,陈沐耳旁响起尖啸,火铳炸膛,物主满面血红,惊得阵中再现乱象。 冲锋在前的邵廷达无比勇武,身前倭寇长刀举过头顶正待跃起,便被他一脚踹翻在地,接着像一头狗熊舞着木盾狠狠拍击,起身补上一刀重新寻找新的目标,左右长矛手涌上,几个倭寇看上去有不俗的武力,都寡不敌众被长矛贯穿而过,僵持片刻后被杀得落花流水。 敌军阵中响起呜呜的海螺声,两侧林间闪动,大批人影向四面八方逃散。白元洁下令追击,陈沐站在原地再度击中一名林间身着铁甲的倭寇,便再看不见四周的敌踪,尸横遍野的战场来得快去得也快,陈沐托着笠铁盔上羽箭凹痕看了良久,又走进看看身上被打出四个弹丸伤的倭寇尸首,干涩的喉咙咽下不存在的口水。 “这就是倭寇” 第二十九章 放铳 第三十章 通宝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章 通宝 这就是倭寇 “这当然是倭寇” 战后收敛尸首救送伤兵,解救百姓一路前往百户所的路上,白元洁笑着说出这句话。不过这个时候陈沐已多少有些明悟,这场仗卫所死了十几个人,也得到十几具倭寇尸首,但实际上他们仅仅敌对三十余人,算起来还是百户所的伤亡更大些。 而得到的十几具尸首中,白元洁对看出他们原本是哪里人如数家珍,七具尸首是明人,个头高体貌壮风吹日晒皮肤干燥,显然是沿海渔民,不过脚趾变形会使倭刀,应该在日本生活多年;六具尸首是朝鲜人,个头稍小面部扁圆,这有些北方明人的特征,但北方明人是不会做倭寇的,他们同样脚趾有些变形;另外三具尸首则不论衣着还是相貌皆为明人,脚趾亦无变形,当为新从倭的海寇;还有四具是真倭,其中三个又瘦又小,使的也是长枪,显然只是日本农民没经过多少训练。 而剩下的一个,是陈沐最后击倒在林间的那个着甲倭寇,被人寻到时还未死,叽里咕噜说着鸟语胸口淌血还握刀匍匐数十步,最后邵廷达看不下去他受罪,一刀削了头颅。 也只有这个真倭,才符合陈沐心中对的倭寇的定义髡头鸟音,动辄赤体提三尺刀,且勇且憨,不知死活。 藏在林间的也不全是真倭,白元洁亲自杀死两个都是明人从倭,不过看样子也都是在日本生活许多年的明人。 当陈沐执着于他们是真倭假倭时,白元洁只是发笑,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人是真倭还是假倭,只要是倭就够了,真假不重要,因为他们做的是一样的事。 而对军户而言,除了那三个一看就是明人的,其余都最少二十两赏银。 付元时刻谨记着陈沐在广州府酒肆中对他的鼓励,争取下次临战取个首级,他做到了。在追击过程中,付元跟在邵廷达后面,用长矛捅死一个倭寇弓手,不过在接下来的追击中他们遇到一个极其悍勇的对手,那是一名手持长短双刀的真倭,长刀逼退邵廷达的同时还削断付元的长矛,接着短刀劈在付元胸口,伤口不深,流了很多血。 他是陈沐小旗唯一的伤员。百户所被倭寇抢掠后一团糟,有的屋子直接被烧毁,所幸卫所医匠还在,这才保住付元的性命,不过伤兵太多、医匠太少,究竟能不能救回性命还要看付元自己的造化。为此陈沐特地求清远卫派往广州府上报战事的骑手去惠民药局寻医生程宏远,让老医生把药材代够。 这个节骨眼上去广州府才是真正要命的活计,但指挥使既然这么下令了,就算要命骑手也得去。 哦对,陈小旗麾下很快就有第二个伤员了,魏八郎因为在战场上朝天放铳听个响时候还傻逼兮兮地笑,被陈小旗狠收拾了一顿,大丈夫吐然一诺说以后再也不敢瞎放铳了一定打准,这才被陈沐放过。 一战取得四颗倭寇首级,并在战后揍了死小孩一顿的陈小旗心情大好,接着便被百户白元洁叫走,让他清点属于自己的战利。因为陈沐放铳的精准与邵廷达的勇猛,小旗为此战斩获最多者,分配战利自然也是白元洁部下最多的,他们能得到此战接近三分之一的战利品。 七柄倭刀,一副铁腹当甲,白元洁握着一柄黄色刀鞘上漆永乐通宝的倭刀,抽出合上刃光闪闪,递给陈沐笑道:“陈二郎你运道不错,刀上纹路像影子般,是备前造,你的战利屋子烧了就烧了,等这仗的赏钱下来,你可以在清远城买处宅子,摆着当饰物,平时也能挂在身上看着好看。” 陈沐不会分辨刀的好坏,但这柄刀鞘上漆永乐通宝的倭刀看着就要比其余六柄倭刀要名贵些,尤其白元洁还提到备前这个词,他记得邵廷达说过,山城与备前,都是极好的倭刀,山城最好,备前次之。 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何况是对自己有不同意义的战利品,但白元洁对这柄刀这么推崇,陈沐便笑着对白元洁奉上道:“百户多次相救属下都不曾道谢,既然您说它是名贵的备前刀,那就宝刀赠英雄吧” “哈哈不必了,这刀你留着便是。倭刀也不是太稀奇,改日去凤凰街,我让你瞧瞧我的两柄山城刀。”白元洁哈哈大笑,随后抬手指着刀镡上漆着三枚永乐通宝纹路道:“不过这刀上漆艺着实别致,居然是我大明通宝,若将来你手上缺钱,我可帮你卖到扬州,虽然刀漆通宝俗不可耐,但那些盐贩子定愿意出高价购入,不少于这个数。” 白元洁抬起两根手指,陈沐撇撇嘴问道:“才二两银子啊,怎么也能卖五两吧” “是二十两够你在清远城换一套极好的宅子。不过你现在不必急着卖,可能明年开春你就不缺钱了。”说着白元洁指着另外六柄倭刀、小腹当铠甲以及和弓羽箭薙刀之类的战利,让从人给陈沐收拾好,这才引陈沐去一旁无人的地方说道:“这次你杀倭有功,白某平倭亦有功,但千户不会愿意让你我有功这对我们是功,对他是过。因此有可能这几把破刀烂箭就是你们亡命从攻所获的所有了,你可有怨言” “嘁”陈沐笑出一声,随后才轻松地对白元洁说道:“百户在城上抗命我知道,可我不敢抗命。随百户出城,应当应分的,当个军户上不能报国也就罢了,要连安民都做不到,还做什么武人,不如苦读考进士” 陈沐的话说得豪迈,但白元洁怎么看,怎么觉得陈沐心里没底,抗千户之命出城作战,陈沐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白元洁知道。 “哈哈哈,说得好”白元洁拍拍陈沐的肩膀,笑过之后稍显严肃道:“千户的事你不必担忧,只是这段时间你不要去清远城了,就先在安远驿站安心住着,巡视周边稍勤快些,以防有漏网之倭,等春暖花开,白某会给你一个交代” 陈沐不是心里没底,他是真不在乎这些事,就算千户要追究,那也有白元洁挡着,火烧不到他身上,不过此时白元洁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对他心里有愧,这倒不是坏事,于是顺杆说道:“百户,城里有我六匹马,在城门口拴着,有五匹是驿马要带回去,还有能不能从邵廷达、郑聪两人的余丁里挑三四个能干活的跟我去安远驿站我想让他们帮我干点活。” 对百户来说都是小事,白元洁挥手便应允下来,让他去城外岔路等着。 这仗打得真他妈值 陈沐抱着通宝刀领旗丁过去,看着缓缓落下的太阳,美滋滋 注:并不是日本刀山城最好、备前次之,而是当时明朝人认为倭刀中山城造刀最好、备前造刀次之。 永乐通宝在日本战国时代是良钱、硬通货,织田信长的军旗就是永乐通宝。 感谢读者渡千生、あ荒言あ、想哭的感觉、躺的平同志、曾经悟爱、书友20180123093637180、懈怠ing、书友161106193932650、北边没有风、小道执明、巷落、那个人那座城那段情、幕后煮屎1993的打赏,谢谢 第三十章 通宝 第三十一章 穗枪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一章 穗枪 走在前往安远驿站路上的陈沐骑着马一步三晃,身后跟着不少人,除了旗下几名旗军,还有邵廷达的父亲、郑聪的父亲老旗军郑老头与幼子。倒不是陈沐只想要这几个人,而是旗丁实在没家眷可用了。邵廷达家里人多,但都是些小娃子,付元家里倒是有人,但付元受伤总要有人照顾,偏偏石岐与魏八郎都是独户,再无人可用。 不过这也足够陈沐高兴的了,有了这几个余丁帮忙,这个冬季他们便能把硝熬制出来,即便人力不足数量没有陈沐想象中多,也至少不比杀人拿脑袋换钱少,何况这事稳妥多了。 至于说硝土私下买卖是不是违反律法,又该如何卖出去陈沐觉得这个事现在还不用他操心,他需要操心的是先把硝土做出来。即使最后卖不出去,至少作为子药中所需最多的原材料,今后他的子药将源源不断地产出,麾下旗丁能得到大量练习火器的机会,这也就值得了。 魏八郎先前被陈沐揍得哇哇大哭,不过在陈沐将从倭寇身上扒下来小一号的腹当甲罩在这小子身上时,转眼便乐得喜气洋洋,如果不是陈沐一再要求这个甲只能穿在里头,他非要光屁溜穿着腹当逛一路才好现在傻孩子正披着破棉袄扛一杆倭寇的长枪拄着火铳,腰上还别一把快撵上他长的倭刀,乐呵呵地走在最前头。 这一仗的战利算是给陈小旗麾下换装了,旗下几名正丁一人腰上悬一把倭刀,石岐弄了柄长枪还分得陈沐杀死在林中那个武士的武具,穿在棉衣下面刚好合身;本来邵廷达的鸳鸯战袄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陈沐想把唯一一件武士甲给邵廷达的,但他太过魁梧,倭子甲胄他穿上不合身十分滑稽,只好给稍瘦些的石岐穿。 负伤的付元自有他斩获的倭寇全身兵甲,不过那个倭寇弓手比较穷,也就一张长弓与倭刀还值点钱,都放在付元家里,陈沐还给他妻儿留下些许碎银,让他好好养伤,别留下什么顽疾。 黑岭夜战所获赏钱,如今已被陈沐花了大半,可他却没有丝毫担忧。这个冬天在驿馆管吃管住,等到开春回卫所还能把俸禄换几两银子,足够开销了。 对了,他屋子被倭寇烧了,粮食也被倭寇抢了,可赶走倭寇后分到的战利和粮食,反倒比过去还多了些……至于最后少了谁的,陈沐并不关心。 反正跟随白元洁出来作战的军户都多多少少分得粮食,没出来的那些,自己家被抢了还无比怯懦,且叫他们饿着去吧,就当被倭寇抢了 马上的陈沐捣鼓着倭铳,想着回去之后让关元固给做一副合手的铳床,再试试能不能修修最早那杆被他抡废掉的倭铳,旗下如果能有三杆鸟铳,再遇到倭寇心里也就不慌了。尤其在今日见到火铳炸膛的一幕,更让他坚定了以后他的部下一定不会再有火铳这种兵器。 即使要有,也要自己亲自督造的火铳才行。 说实话火铳不是没用,在战斗中他看得清除,成排的火铳尽管射程稍近,但对冲锋上前的敌人能造成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就连火手自己都不知道弹丸会飞到哪里,更别说敌人了。而火铳比鸟铳更优的方面则是近战,火铳手可以在不被任何人保护的状态下,发铳过后直接加入近战,这些短榔头不论敌人是不是穿戴铠甲,都拥有一定的杀伤力。 反观鸟铳手就不行了,被敌军侵入十步之内,鸟铳手并没有多少防备能力,除非他们再带上一柄腰刀,可一杆九斤十斤的鸟铳已经足够沉重,并不是每个卫所兵都能有邵廷达这样的好体格,过于沉重的背负只能让他们的战力急速下滑。 要想真正让鸟铳手成建制,并在远攻近防中立于不败之地,陈沐需要一样东西刺刀,最简单的塞式刺刀。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麾下只有小猫两三只,即便两杆鸟铳都装上刺刀也并不能在战事中起到多大作用。就好似今日的战事,根本没有到需要陈沐动手的时候,倭寇的从倭死伤大半,这些渡海而来的真倭便感到不值而引兵退去。 倒是三眼铳,这种横行九边的兵器,虽然陈沐还未能一睹真容,却真切地想看上一看。 与陈沐在骑行中悠哉做派不同,邵廷达策马一路腰刀都出鞘提在手上,他可不觉得眼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驻军几千的清远卫都出现上百倭寇,别管其中从倭有多少,这都意味着局势不好。尽管他们击退了来自东北顺流而下的倭寇,谁又能保证在清远其他地方没有出现倭寇呢 他们在百户所的房子被烧了,从百户所启程之后邵廷达脸色一直不好看,这个冬天他的妻儿将会寄人篱下,尽管同处卫所多半会受到妥善安置与照料,到底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邵莽虫一直对道旁虎视眈眈,希望此时此刻能再蹦出来几个秃头倭寇,让他狠狠撒一撒心头怒气 虽说遇到剑术高超的真倭他未必打得过,但邵廷达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然心头的邪火儿就没地出 还真让他们遇到了。 行至距离安远驿站十里外的道旁,树林间突然窜出三个人影,将众人吓得不轻,陈沐当即抬起倭铳对准人影,尤其是看到三人光秃头顶上那倭人招牌式的小发髻,当即将扳机扣下去,铳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燃火绳的铳,又如何开火呢 邵廷达的反映更是过激,直接从马上跃下操刀而上,石岐郑聪等人纷纷挺枪围上,却谁都没料到,这三个人影跃出林间不是提刀挑战,反倒乓啷啷三把倭刀丢在地上,跪倒在地,当中一人还高声叫道:“沐哥儿莫伤我等” 倭寇口中汉话一出,一众清远卫武夫纷纷愣住,长矛短刀逼上,踢开了地上倭刀,只待教他们说清再由陈沐定夺。 “呀” 不过大人听见言语会停手,一根筋的死小孩却不会。魏八郎走在最前,起先被三人跃出吓了一跳僵在当场,此时却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半大少年的五短个子挺着日本穗枪高声大呼着朝前跃起冲锋枪头直挺挺地由上至下将右侧磕头的倭寇脖颈扎穿钉在地上。 第三十一章 穗枪 第三十二章 倭寇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二章 倭寇 穗枪还在地上斜钉着,脸朝下的倭寇不知死了多久,将地上染红一片血都快流尽了,入鼻尽是惹人恼意的腥臭。 小八郎的勇武早已消失不见,坐在树桩上抱着胳膊不停发抖嘴唇都吓白了,俩眼一直无神地盯着保持跪拜死状的倭寇尸首,浑身活像个小筛子。 陈沐在旁边半蹲着揽着小八郎的肩膀,愁眉苦脸越发烦闷,几次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自己的世界观还在与一片蛮荒的世界作斗争,又如何去劝慰十几岁杀了人的小孩子 难不成让他去说这小子做的对 他想这么说,知道这么说是对的,但说不出口。 顺着魏八郎的目光望到跪死在地的倭子身上,陈沐烦躁极了,挥手叫来邵廷达,指着尸首道:“丢沟里去,看着闹心” 邵廷达人憨力大,倒拔出穗枪还在手上舞了个圈儿,随手插到一旁地上,提起倭子的腿走开两步便放在道旁,一脚踢过去让尸首轱辘几圈翻到道旁田垄下头。他倒没顺着陈沐真扔到沟里,路边的沟都是水渠,灌溉农田使的,可不能染了尸首的晦气。 何况……这尸首弄不好都是钱呢,邵廷达哪舍得让水泡了。等他哥哥心回意转,保准把这尸首再从地里提出来送到卫所去 又重重地在魏八郎肩膀上拍了两下,陈沐这才起身背着手走了两步,这才回头对跪伏在地被五花大绑的倭寇问道:“你说你叫齐正晏,五年前我爹还是小旗时你从他麾下做了逃卒,想去浙江投奔戚将军。莽子既然你说认识他,陈某就先当认识他。” 陈沐并不能确定自己头脑里有这份记忆,但邵廷达认识这个秃瓢赤膊说汉话的倭寇,陈沐就先放过这个来路,接着问道:“五年前同你一起的逃卒,叫什么,他去哪了” 倭寇模样的齐正晏手脚都被缚着,似乎是被先前魏八郎二话不说杀死同伙吓坏了,不住磕头把脑门都磕破,此时见陈沐文化仿佛又看见生的希望,连忙咽着口水快速回道:“他叫解平,死了,三年前在兴化平海卫,被戚家军大铁竹扎死了。” 倭寇口中的大铁竹,应当就是戚家军威震东南的狼筅了。 时间倒是能对的上,五年前戚家军在浙江招兵,军饷给的优厚,卫所人心浮动不少人做逃卒去应募,这事陈沐记忆倒有。而三年前倭寇占领平海卫的事,也能跟记忆相互印证。 但问题来了。 陈沐突然有些想笑,站在齐正晏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去浙江投戚家军,怎么投进萝卜头剃了秃子,最后还死在戚家军手上。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想做倭寇,所以投了倭寇,这才被杀,嗯” “小旗这,做倭子还不如军户,我们哪里会投奔倭寇,这千真万确,容我解释”齐正晏一再叩首,见陈沐暂时没有杀他的打算,这才赶忙说道:“我等出清远,昼伏夜出千辛万苦才进了浙江,却遇倭寇杀来百姓奔逃,只得随众奔走,被追上乡里几个粗莽汉子仗平昔拳脚与倭寇斗在一处,似风里扬尘一刀一个被结果,我等哪敢再战,便被扣下这才饶了一条性命。” “满嘴胡言,倭子生性恶毒,还能给你们留下性命”邵廷达仗刀上前两步,敛起衣袖便转头对陈沐道:“哥哥叫俺杀了这俩倭寇,省的居心叵测” “千真万确倭寇亦非逢人便杀,他们虏去妇女,弄得不耐烦了便放回去,只是偷得一条性命,一生也为乡里所笑;若是男丁老弱,便加杀害,逢得强健的便像我等这般剃去头发充作倭子,每逢厮杀便丢刀于我等推出当头阵,官军只要倭寇首级领赏,平日里百姓秃发瘌痢尚要被杀了冒功,那管什么真倭假倭。” “我等被剃去头发,自知左右是死。”说到这,齐正晏的话音稍弱,抬头看了陈沐一眼这才弱声道:“索性靠着倭势,还能捱活几日……” 这些事,从来没人对陈沐说过,他现在心里不急了,坐在道旁点头道:“后来呢,接着说。” “后,后来,后来倭寇大略各地,掠得金银粮秣,听闻朝廷大军将至,便教从倭将器物散与沿海百姓,换做绸缎,抢了船只各回本国,有人在岸边被驱走,我们懂些武艺,便被带回日本唤作奴仆。被剃头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予刀枪,教习跳战,过一年半载水土习服,说起倭话与真倭无异。” 陈沐打断问道:“掳走你的倭寇,他们在日本国怎么称呼” 齐正晏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有人叫丹后海贼,也有人说是岐隐水军,头目叫日本助……” 陈沐摆手,他没兴趣再听下去了,什么丹后海贼岐隐水军,都是他没听说过的小角色,无关紧要。站起身来活动筋骨,先指指两个明人倭寇,又指向田垄下方的尸首,道:“你叫齐正晏,是逃卒;他叫隆俊雄,福建海民;死掉的那个是真倭,倭国海民,他能为陈沐带来三十两银子你们两个,一两银子都不值,给陈某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 从倭,可怜吗可怜。 可他们该杀吗该杀 齐正晏本以为陈沐已经愿意放过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最后还是要杀,连忙开口道:“我们是被逼无奈,特地跑回向小旗……”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们回来,是因为戚将军在东南大胜,驱赶到这边来,当年眼见倭寇势强便投了倭,今年眼见明军势大便想再回来。”陈沐脸上非常平静,杀与不杀在两可之间,但倘若不杀便要自己负起约束他们的责任,无非是代价罢了,“你们会什么,能给陈某带来什么” 况且,窝藏倭寇陈沐并没这打算。 “我会跳战,使倭刀,学了四年,会倭语,能为小旗杀人俊雄在日本六年,也会跳战倭语,还会开船小旗留我二人一条性命,我等做牛做马都行,别杀” 陈沐微微仰头,闭着眼思虑片刻,正要做下决断,石岐上前对陈沐道:“小旗,借一步说话。” 在两名从倭忐忑之时,不知石岐一旁说了什么,等陈沐再走来时,对邵廷达挥手道:“莽子给他们剃头,留着他俩” 第三十二章 倭寇 第三十三章 新年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三章 新年 广州都司的冬既没有雪也没有霜,但寒冷透着潮意侵进屋子里,凉透骨髓。 凉意中,陈沐在这个世界短短两个月后迎来,迎来投身明朝后第一个新年。 安远驿站的日子要比在百户所时强上许多,至少吃喝不愁,每日还有厨子做饭,米粮管够。闲时自己出钱买些酒肉,也够人过个好年。 自清远东百户所一战,倭寇销声匿迹逃出清远,境中重复安宁。驿卒柯泽儿并未因此而对陈沐一行怠慢,反因陈沐等人多有斩获愈加敬重,分明冬月苦寒之时,安远驿站却好似陈沐等人的安乐窝一般,何其快哉 清早的山间河上飘荡着浓浓的晨雾,陈沐带着几名军户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跑出,各个满头大汗身心却极为舒畅,方才跑到驿站门口,便见付元倚着木柱斜靠,脸上挂着无赖的笑意,看这几人气喘如牛,抬抬手上端着的碗,笑道:“快进去洗洗吧,粥都热好了” 说着还用鼻子在碗边深深嗅着,畅快道:“又香又浓啊,不知比家中好到哪里去” 破落军户打着补丁的潮湿棉袄还能看见脖颈子上缠着的白布,这惯偷赌棍伤还没彻底养好,便在大年夜里带着婆娘幼子跑到安远驿来,说是觉得自己铁打的身骨已经能再回陈小旗帐下效劳了。 当然,旗下诸丁谁不知道他付元是个什么德行,不过是知道大年夜里依照陈军爷的仗义脾性定要吃上一顿好的犒劳众人去岁的辛劳奋死。结果不出人们所料,大年夜里付元早把广城医生程宏远的嘱咐抛诸脑后,饮个酩酊大醉,夜里洒着酒疯迎风立在驿馆檐牙又哭又闹且歌且舞,高声嚎叫谁都听不懂的家乡歌谣,第二天躺在床榻久久不起,胸口红一大片分明是伤创崩裂,惹得石岐策马广城再把老医生请来,好酒好菜招待着,这才捡回一条烂命。 天候慢慢转暖,一月之后,清远下了几场小雨,军户打仗虽不在行,种地却都是一把好手,人说这是今年要丰收的模样,嘉靖四十六年,太平年岁。 真太平么 看着驿馆院子里刚十四岁的魏八郎两手握住不成比例的倭刀一次又一次奋力跳跃,一次又一次勤苦劈斩,光着脊梁擦拭汗水的陈沐对这个问题一笑而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必须迈过的坎儿。 陈小旗这仨月拢共才见到不足千人,还大多是广城与清远城墙下那整个清城千户所的旗军,却经历两场厮杀,亲眼所见四五十条性命说没就没,这该是太平年月的样子 他在习惯,也在汲取力量。 习惯对自己不能理解超出料想的人事物报以顺其自然的心态,这虽然不能改变糟糕的境况,却能过得轻松一点。改变总是来得缓慢,轻松一些,能让事物发展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擦净身子,陈沐披上棉甲望向安远驿站之上岩洞里向外冒出熬硝的蒸汽,脸上自然扬起笑容。 年前的官道旁,说书的石岐将陈沐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让陈沐决定留下两个从倭的性命。现在那俩人,齐正晏与隆俊雄日夜宿在岩洞中为陈沐熬制硝土,每日自有人给他们送饭,当然少不了岩洞里放着两柄倭刀,让他们不要松懈了武艺。 听昨日探望的邵廷达说,那俩当初被削光的脑袋,如今已长出半寸短毛了。 其实陈沐之前对这个时代的文人,总带有一种无端的偏见与不屑。这不单单来源于四百年后灵魂身处的傲慢,也因为在上千年中,士人带领万民缔造出一个又一个雄踞于世的伟大帝国,他们是受人敬仰的中流砥柱;而现在,他们依然受人敬仰依然中流砥柱,可时代在悄然发生变化,不论这过程是什么,在陈小旗眼中看到的结果他们输了。 但这其实是不公正也不客观的,至少站在陈沐今生今世的角度上,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对士人表达不屑。 石岐有独到的见解,对陈沐说:“从倭可让旗军习练跳战,熟其军略,以期与倭人再战建功。寇已式微,无发则无路可逃,待其生发,小旗已有御制止道。” 这便是随意抬手,正搔到陈军爷心中痒处。后世人到这个年代,有几个不会从心里生了点想与岛国见真章的远大理想 两名从倭便被邵廷达剃去头发塞进岩洞奉行陈小旗的制硝大业。从那时起,瘦得跟个鸟猴子一样的石岐在陈沐眼中仿佛就不一样了,那不叫鸟猴子,叫文弱。 从石岐的身上,陈沐看到了一个名为落第书生的可怕群体。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中华大地上层出不穷的山大王身旁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灵魂附体,这一刻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叫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啸聚山东三十六巨盗的宋江,他是考不上科举便古来事业由人做的天王洪秀全 陈沐看着累出满头大汗坐在屋舍石阶上端着热粥呼噜呼噜往嘴里送,吃完还打出满意饱嗝儿的石岐松了口气还好,石岐看起来并不想起兵造反,所以大约他像那些先贤山大王一样,身边也有了一个狗头军师。 石岐的思路是没错的,只要陈沐能制得住头上没毛的从倭,让他们安心在岩洞里熬硝,就不怕他们头顶长出毛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光脚的,因为光脚的无所畏惧不用守规矩,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谁都承受不住;但只要光脚的穿上了鞋,就不再可怕了,因为他只是个穿鞋的,发现穿鞋舒服,他就想穿裤子、还想穿衣服,穿衣服不够还要戴帽子。 陈沐的许诺就是帮他们穿上鞋,重回卫所治下做他陈军爷的马前卒。这年月旗丁稀少,犯罪的都造反了,没人来充军,制作两份军籍反而比找到两个愿意做军户的人容易多了。 给倭刀也是石岐的主意,不过欲擒故纵,让他们自己想明白是重做军户好,还是带着熬硝的法子亡命天涯好。熬硝这事会的多了,偏远山谷各地土司都在做,本就不是陈军爷独一份儿,拿屎尿都能熬出来的东西,带走又何妨,关键他们离了陈沐又能活过几日呢 跟着陈小旗的军户在安远驿站活得何其潇洒,可都让他们看着呢 驿站门口冒冒失失传来马鸣,柯泽儿跌跌撞撞跑进院中跪在地上,脸上泪痕还未风干,朝着东北方不断哀嚎接连叩首。众军户被他吓得够呛,围上来只听驿卒带着哭腔吐出五个字,空气中仿佛被点燃一颗大炸弹,嘉靖四十六年是太平年岁的谎言像一面从中间裂开镜子,登时稀碎。 因为世上根本没有嘉靖四十六年。 柯泽儿说:“皇帝,驾崩了” 第三十三章 新年 第三十四章 硝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四章 硝石 嘉靖四十五年冬月,六十岁的嘉靖皇帝朱厚熜驾崩于乾清宫,庙号世宗,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葬北京昌平永陵。 继位者,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在守孝四十九日后登基,改年号隆庆,为隆庆元年。隆庆皇帝继位之初,尊奉先帝遗诏: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 这些官复原职的人里,有一个海南琼山人名叫海瑞。 消息传到陈军爷的耳朵里,已经接近隆庆元年二月了。 皇帝驾崩这种事,陈沐没有多少感同身受,只是觉得时代巨人的脚步又狠狠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个军户都没有柯泽儿那么伤怀激烈,这帮破落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似乎觉得别人嚎啕大哭时他们呆若木鸡并不合适,邵廷达抬腿把小八郎蹬个大跟头,终于有人哭了。 再怎么说,这种时候饮酒作乐也是不合时宜的,但偏偏喜事来了挡都挡不住。不知道这个冬天清远卫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总之那个与白元洁在城墙上顶牛的罗千户以怯战的名义被贬到连州一个千户所做百户,白元洁则依靠击溃倭寇的战功接任清城千户所副千户之职。 关于陈沐等人的安排还未发下,但诸旗军脸上再难终日装出哀伤神色,甚至他们都不愿出现在安远驿站,整天往山上的岩洞跑或抢着去飞水桥当值或许没人的地方能让他们好好笑笑吧。 白元洁升任千户,多多少少意味着他们调离安远驿站多半还是个好去处。 可天不遂人愿,眼看时值开春,百户所却没有新来的调令,白元洁那边也一连十余日不见传信。按理说他们在安远驿站的值守已经结束,该回百户所应付农忙,此时却杳无音讯,甚至就连接替他们轮防的小旗都没如期而至,这形式就不免令人猜测了。 苦苦等了半个月,陈沐派人前往百户所,却被告知新百户的空缺还无人接任,派人去清远城凤凰街,却又被告知副千户白元洁乘船顺北江东行已有月余,尚未归还。 这下就连陈沐自己心里都没底了,他的上官白百户究竟是什么打算 不论白元洁是什么打算,陈沐的日子还要过,进了春季既然没人向他发来调令,他也不管百户所的田地,索性在安远驿继续住下,郑老头等人悉数派进岩洞继续熬硝,反正等走了这硝洞也要封上,干脆趁现在熬出上千斤白硝 洞硝基本不属于制硝,而是将岩洞中上千万年沉积土内富含的硝酸钾用土办法过滤出来,依靠其不溶于水但随温度升高而易溶的特性熬制收集,产量受岩洞中硝土限制,一百斤硝土与三百斤水混合,经过层层过滤与熬制最终能得到三十多斤硝石。 这三个月里,陈沐旗下的旗军整个冬天要么提着水桶往返于江边与岩洞,要么就是在岩洞中不断挖土不断过滤不断熬制,就连熬制废料都收集了十六个上百斤大缸,堆放在岩洞下面。 因为这一工作,陈沐旗下吃得饱睡的香工作量大的诸丁过了这个冬天都壮实了些。 军户不懂陈沐为什么对废水看中,他们更愿意捧着硝土穷开心,尤其是两个从倭,每次陈沐去洞中查看火硝存量时都问他是不是有把这些硝石卖至日本的想法在明朝硝石是禁出海的东西,而明朝硝石走私贩运至日本,能以十倍获利。 在广州府,硝石的卖价是百斤四两八钱,这是临海方便走私出卖的缘故,如果在北方,硝土价格将会跌至百斤二两五钱。 安远驿站的岩洞入口虽小,但背靠山壁内部狭长而幽深,可以猜测哪怕仅取最上层硝土,整个岩洞也不止万斤,但随着熬制收集出数百斤硝石后,挖硝土的工作量便越来越大,因为他们在岩洞中取土需走更远的路程,陈沐估计再有一月,硝洞千步之内能熬出硝的土便被他们挖个干净,再远的就不合时宜了。 两千八百斤硝石,这大约是陈沐所估算出这座硝洞在符合军户辛劳的情况下最多的获利。 更远的硝土难以取得,难以在洞中运送,也会拖延熬硝的效率,毕竟陈沐只有三个余丁与两名从倭做这件事,人力着实有限。 但这样已足够了,即使他们在调离之前只能熬出两千斤硝石,找到销路后哪怕仅以二两五钱的价格卖给海商,五十两的获利足够他分给三个余丁与两名倭寇每人三两工钱,正丁不过挑水出力少,同样三两收买人心,最后他还能赚来二十两与那些熬硝废料。 那不是废料,高浓度的硝酸钾是硝石,低浓度的淡硝酸钾是肥料,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好的肥料。 况且卖出的价格只会比这个高不会比这个低,值了。 一个冬天白吃白住,多赚到两年的俸禄,天底下还有比这个还美的事儿吗 陈沐想说真的有邵廷达在驿站东面七里外又找到一座更大的岩洞,还特么走上可持续发展的道路了 粤地多山水,清远更不缺山水,有山水,就不缺硝洞。 眼下仅陈沐所知的硝洞除去安远驿站这个便还有两座,足够他们找机会再干上一年。更大的硝洞、更多的人手、更多的产量,这意味着更多的银子,或许要不了多久,陈沐就能在清远卫建起一座玻璃窑,到那时银子才是真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手中。 不过那需要一个前提,就是他在清远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大的关系网、更强的势力,至少要在数千军户中拥有保护自己小发明的能力。清远卫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保护他的小发明不为外界所觊觎,却也不可避免来自内部的窥伺。 或许等陈军爷有钱了,还能试试能不能贿赂出个武进士呢 就在陈沐再一次举铳命中五十步外树干上木质靶子时,道旁传来掌声,转过头是几月不见已升为副千户的白元洁正笑吟吟地鼓着掌,见他回望,有着一副高高颧骨的脸上突然严肃,道:“清城副千户白元洁有令,小旗陈沐击毙倭寇五名,赏银一百二十两,功升实授清城千户所总旗” 第三十四章 硝石 第三十五章 总旗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五章 总旗 官职当然不可能依靠白元洁随随便便一句副千户白元洁有令就能升的上去,实际上这几个月白元洁都在为清远城东一战的战功而奔走,亲自前往广东都指挥使司、布政司,甚至前军都督府都派人送去信件,这才为清远城外那场战事取得相对公正的评价他们御敌有功。 只有确定是有功的而不是抗命的,才能进一步有受赏的可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就是陈沐等人听说白元洁升任副千户的时候了。在那之后,白元洁乘船顺北江一路而上,沿江走韶州等地,他做了一件大事。 募兵。 募被称作蛮獠的蛮疍人充他部下五部百户所缺失军户,为此白元洁征募到一支足有四百余正丁、余丁过千的大军,顺流而下回到清远。 “千户,这就是你说的募了点儿家兵” 随白元洁的回还,当陈沐的脚再踏进清城千户所,墙寨内上千人翻盖屋舍干得热火朝天,男子妇人绣面文身,千户所正中插千户旗,周围各插龙蛇旗,这些来客分明是不同习俗种族的蛮獠兵。而登上寨墙举目望向清城千户所不远处的北江面上,数百艘渔舟小船停靠岸边,那是蛮疍人自太祖时起定下以舟为家的祖制。 四百多户,家眷上千,都被白元洁募为家兵,充作军户。 这种操作在陈沐看来很迷,太祖皇帝是没说舟上疍户不能成为军户,也没说不能募为家兵,可就算白氏再有钱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吧 “陈二郎,清远与倭寇一战,你以为如何”白元洁没回应陈沐调侃似的疑问,轻轻覆手看着清城千户所,面容肃穆道:“卫所兵不堪大用,白某知道。可白某不知道他们居然不堪大用至此三千余军户被百十倭寇吓住在城里不敢迎战,百户出战所率兵员不过四十……你知道白某这副千户麾下五部百户在籍军户多少二百,二百一十七户。军纪涣散士气低下,这样的卫所军还是我大明护国之军” 陈沐低头看着脚下,又看看那些纹身好似蛟龙的疍户,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告诉白元洁整个大明所有卫所都是这个样子,有的卫所甚至只剩下千户一人 “今后便不同了。”白元洁年轻的脸上写着振奋,伸手挥向清城千户所,指着那些忙碌的疍人道:“土人说疍人以舟为室浮生海上,是为贱籍故不通婚,疍人自画面纹身取蛟龙之意,自称龙户求活海中,所以人们叫他们蛮疍。可你看这些疍人,他们臂粗、臀大、腰板宽、腰杆硬,在白某看来,正是最好的军丁自今日起,这清城五百户,便号蛮獠营” 在白元洁的雄心壮志下,陈沐仔细观察忙碌的疍人,知白元洁所言不虚。过去人们说游泳运动员有最好看的身材,肩宽臂长倒三角,是因为大量水中运动水压塑造而成。疍人的身材不如那样好看,却更加有力,每个疍人男儿身材都像一道门板,宽阔健壮,尽管他们的个子未必都有邵廷达那般魁梧,但谁都不能否认,疍人的确是极好的军士。 陈沐能从另一个角度找到原因,这些疍人受于贱籍,很少登岸,日子过得辛苦吃食上却比军户强出许多,他们的食谱不缺鱼肉,有精细的蛋白质补充营养,动辄舟楫数十里,不论泅水捕鱼还是操橹滑桨,都能给他们巨大的运动量。 所以他们强健、有力。 白元洁本来是想在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宅院中请陈沐饮酒的,但先帝大丧尚未除服,饮酒作乐显然不合时宜,便索性二人牵着马引几名亲兵顺着官道边走边聊,“如今卫所文恬武嬉,卫所军官更是如此,清远三千旗军,可战者恐不过数百,如今白某募蛮獠营,今后自当整军练军,屯田事宜,你陈二郎既为我户下总旗,要担起更多。” 说着白元洁转过头来,“你的总旗要耕种五十顷田地。” 陈沐自然点头应下,不过头脑里打了个转才瞪大眼睛,诧异出声道:“五十顷” 五十顷就是五千亩田地。 明朝军户,一人军田五十亩,这是祖制。祖制开始是每个军户的田地,但上百年下来,祖制也禁不住年岁摧残,如今的军田大多为军官私有,所种收成其中属于军户已不足十之二三。五十顷田地,不论肥田劣田,都意味着陈沐一部总旗要耕种过去一个百户所的田地,这不是要累死他 “不必将眼睛瞪得那么大,过去白某任百户时,百户所便是耕作五十顷田地,旗军不过六十余户而已;你有白某这样的上官应当知足,全清远卫或许你能找到麾下足额的小旗,却绝不会寻到麾下足额的总旗,你是第一个。”白元洁抬手指指陈沐,这才深而缓地吐出鼻息,道:“过去百户所军户,除战死者,参清远城击倭一役者共五十四户,正丁五十四、余丁二百一十三人,尽数划于你旗下。” 陈沐听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要真让他领二十多户人去耕五千亩地,这事他是不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但补满旗军,倒时可以一试。 他能察觉到白元洁的变化,显然抗命出战一时对白元洁造成很大的影响,否则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刚刚升任副千户便大刀阔斧地在清远卫自己部下施行改革,念及此处他不免忧虑担心,任何地方势力构cd是盘根错节,一个小旗完全掌握旗下十户容易,可一个副千户能完全掌握麾下五百户 这是扯蛋 就算是戚继光,若早年没有胡宗宪鼎力支持,他能募练出骁勇善战的戚家军 何况清远卫的白元洁 “那些不敢作战的军户,已被白某去籍,放他们自去募做家丁也好、做募兵也罢。白某不像广东守备那样贪慕钱财,只求练军作战护岭南之地。依照惯例,你可在军田中得三顷收成作为私财,陈二郎你可想好,这五十顷军田划在哪里” 军田在哪,还能自己选吗 陈沐想都不想地开口说道:“北江南岸,安远驿近畿。” 却不想,白元洁听到当即火冒三丈,鄙夷地看着他,斥责道:“白食白住,上瘾了” 注:时任广东守备是后来万历援朝之役,露梁海战中明军指挥将领陈璘。 璘有谋略,善将兵,然所至贪黩明史 第三十五章 总旗 第三十六章 监工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六章 监工 后来陈沐才明白是什么支持着白元洁敢在清远卫大刀阔斧地施行自己波及五个百户的改革,因为去年两广总督换人了。换上来的新总督名字在当时东南家喻户晓,或许大明嘉靖末、隆庆初这段时间东南永远绕不开戚继光这个名字,因为当下的两广总督同样是站在戚继光身后的男人在东南抗倭中与戚继光并称谭戚的谭纶。 谭纶在哪里,戚继光便领着戚家军在哪里。 既然如今谭伦任两广总督,便意味着后世家喻户晓的英雄戚继光也在这里。不过就算谭纶在此,陈沐依然认为白元洁此时大拦千户所军务亦是冒险。因为今年春工部给事中吴时来推荐谭纶、俞大猷、戚继光转练北方蓟镇之兵的奏折在岭南传得沸沸扬扬,一旦隆庆皇帝准许,他们便都将调防北方,到时白元洁又有谁来庇护呢 何况陈沐知道,不久的将来戚继光确实带兵北上蓟镇练兵了。 新任总旗陈沐很想寻找机会一睹戚将军之风采,但是……他有一屁股烂帐要算。 总旗没有衙门,白元洁也没打算在倭寇烧毁的清城千户所废墟上再多修一座百户衙门,因为陈沐头顶的这个百户永远都不会到任,陈总旗所属的百户所只有他这一个总旗与其麾下军户,再无他人。 意味着他虽名为总旗,实权却与先前的百户白元洁丝毫无二。 这才是白元洁让他的旗军耕种五十顷田地的原因,百户所再没有余丁了。 没有衙门也无所谓,开春之后安远驿站迎来送往忙过一段时日,但短短半个月连州交接文书输送的差不多,陈总旗便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安远驿站划下一片地来当做他暂住的总旗衙门。 倒不是真像白元洁所说的他贪图享受,喜欢白吃白住。这种事宜在四百年后的灵魂看来还远远称不上享受,他给钱的。之所以暂住此处,因为七里之外邵廷达发现的大岩洞不远处林间,陈总旗麾下军户正在伐木建屋,兴建他们自己的村落,在这事完成以前,陈沐需要一个地方来理清头绪,安远驿站是最好的选择。 自清城千户所与白元洁一叙之后,陈沐总是非常头疼。 “把面盆放下,洗脸我自己来”背后插着一杆认旗的魏八郎奉命唯谨,放下洗脸铜盆手扶腰间斜插的倭刀前柄立在旁边,像个忠诚的小护卫,却被陈沐捏着脸蛋儿拉到身前,硬板着脸实则无可奈何地说道:“魏小鬼,你现在是小旗了知不知道,你再这么侍奉陈某,你会被人笑话的,还怎么统率旗下十个军户” 魏八郎升任小旗,这大约是陈沐近来最头疼的事情了。 陈沐根本没想到白元洁想在清远卫施行军户改员,何况就算他知道对这件事也没有发言权,但白元洁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斩杀倭寇的功勋,白元洁真切地上报,关于他陈沐小旗的功绩一点没抹,陈沐当然是感激白元洁的,但问题出在除了他自己的首级功有几颗比升任总旗多些换了银子,麾下但凡有所斩获的全部由白元洁升了实授。 这就造成他麾下但凡有倭寇首级功的,全部升任小旗。 邵廷达就不说了,如果陈沐有选择,他肯定是要升任小旗,正合陈沐心意;石岐和付元差了点意思,但对他足够忠心,不论狗头军师也好、鸡鸣狗盗也罢,勉强称得上有些才华,帮着管管破落军户也能行。 魏八郎这刚刚虚岁十四的小旗是怎么回事没错,小八郎是弄到一颗首级,拿着倭枪戳死一名跪地告饶的真倭,可这傻孩子根本管不住麾下十个老油条 别看小八郎现在挎着倭刀站得威风凛凛,可到了自己麾下旗丁面前,终究是个年龄心智都不过十四岁的小孩,还不是被那些旗丁耍得团团转 嗯……现在那十个旗丁正跟着余丁盖房子呢,受陈总旗之命,什么扛原木砸木桩这些出大力的苦工活都被丢给他们做,还专门派遣小旗娄奇迈监工。 娄奇迈,是陈沐部下五个小旗中唯一一个先前不是自己人的小旗,他也在战倭中取得一颗首级,或者说是与五人同取一颗首级,但白元洁看不上跟他一起取得首级的军户,便将这功劳给他,如今升为小旗。 他就是先前作战中被白元洁划到陈沐麾下六名火铳手之一,其他几人在临战时溃退慌乱,只有他蹲于原地放铳,后来火铳炸膛,在床榻上躺过这个冬天。 虽然从炸膛中逃过一条性命,但娄奇迈的脸面算是毁了,鼻子被铁片削去小半,脸上亦被刺出几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正因如此,他去监工的效率比莽蛮的邵廷达都好只要他出现在工地上,不必说话周围余丁的动作都麻利起来。 驿站外的田野里每隔片刻便会爆出接连一片放铳的声音,那是新任小旗石岐带着陈沐部下十名铳手旗军正在操练,或脆响或沉闷的鸟铳击发声不绝于耳,如今陈沐麾下已有十四杆鸟铳了。 除了最早属于陈沐的一杆倭铳一杆鸟铳,冬天里军匠关家父子修整了最早那杆倭铳,制作新的铳床。后来有用了月余光景,取陈沐从卫所私下里购置来四十斤福建毛铁打出一根铳管,钻出光滑平整笔直的铳膛。 后来,第二杆自制鸟铳刚做好铳管还没开始钻膛,这事便叫白元洁知道了。白副千户出手大方,直接从清城千户所给陈沐拨下十杆鸟铳与三桶近百斤的火药铅丸供其操练。不过凡事都有代价,白元洁去年秋天尝到陈沐所做长镰与稻床的甜头,要他用春种所需农具来换,没有农具,没有鸟铳。 为此陈总旗只能苦思冥想,召集旗下关家父子及几名老农钻研五日,这才勉强做出个手摇木车来撒水稻种子,当然也没忘了木车前头加上犁地的木戳子,虽然效率未必比得上明朝最先进的农具,但在清远却无疑是最好的。眼看临春耕就差月余,关家父子三人都忙着赶工这大物件,做好一架借来水牛试过就赶忙连着图纸一同给白元洁送去,随后接着在安远驿赶至第二架春耕要到了,陈军爷自己还有五千亩地要播种耕地呢。 这事儿可等不得。 陈沐带着魏八郎在工地巡视片刻,便听人骑着驿马来报,说邵廷达回来了,陈总旗便赶紧拉下骑手自己上马,顺着田间垄道一路朝安远驿疾驰而去,小八郎在后头玩儿命跑都追不上 一进驿馆,便听邵廷达神经兮兮地抱怨,“沐哥诶再有这种贵重事儿可千万别让俺去了,路上成宿都不敢睡,生怕遭贼坏你大事你说你买这东西干啥,不能吃不能用的,给你宝贝。” 说着,邵廷达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裹,陈沐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满眼放光 第三十六章 监工 第三十七章 遥远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七章 遥远 陈沐干了一笔大买卖。 击剿倭寇购赏一百多两银子还没在怀里捂热,就被陈军爷十分任性地撒出大半到广东府买了几个小物件儿回来。刚知道陈沐要他办这事时,邵廷达还以为陈沐被倭寇的弓箭把脑袋射坏了,光想去广州府惠民药局把程宏达请来给陈总旗看看伤。 当然,在怀里捂热这只是形容词,将近八斤的银子,陈沐不会傻到揣在怀里,真那样走一天非要被坠成锣锅儿不可。 “关匠,你说能磨出来,东西陈某弄来了,你看看。” 如今关家父子有自己的匠坊,坐落于将来村落工地左近靠着一条小溪。包含铁匠房与木匠屋,再加上他们一家七口的住宅与小仓,圈了方圆六丈的地,溪对岸三百亩地都是陈沐的私田。 不过如今匠坊还仅是一片雏形,只有关家父子垒起的几个简陋小屋,铁炉和木工屋倒是已经垒好。陈沐的总旗衙门还没盖好,哪里有空闲劳力来盖匠坊。但是在规划上,陈沐是想让周围至少方圆十五丈林地都成为匠坊匠人很重要,他还要想办法再多招募些工匠。 现在三个工匠刚好够使,多了他养不起,何况也用不到。但将来就不一定了,陈沐估计他手上将来至少要有十名各类工匠,才能供给他的各类需求,再多就不能在自己三百亩地周围,而要把匠坊搬迁到北江岸边才行。 水力,有时比人力更好用。 陈沐摊开的手掌心,是两块小娃手掌大小的片状白色水晶,光滑透明。 像这样的水晶片,他让邵廷达身携百两银锭,带旗军前往广城花费七十余两买入五片,一路驰回清远,不可谓不贵重。有时候脑子里小发明太多,反倒更容易让人举棋不定,烧沙子制玻璃确实听起来不难,但对陈沐而言一窍不通,左思右想认为这必然会付出大量时间精力与银钱。 偏偏,隆庆元年春,陈沐发现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像个生手猎人般瞄准自己在白元洁之后的第二个猎物两广总督谭纶,这个精于兵事后来被称作万历年间国之干城的文官。陈沐记忆里对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了解与今生见闻相互印证,戚继光、谭纶、张居正,大明王朝一个新兴派系在大国西南五岭之中的清远卫总旗眼中看见细枝末节。 在这其中重要的一环,谭纶,此时正坐镇清远一江之隔的肇庆府两广总督衙门,并不日即将北上筹边。 这是陈沐第一次看见直上九霄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便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而抓住这个机会,便在于陈沐掌中这两片水晶。 这与他在广城眼镜店看见的镜片是同一事物,不过价格要稍便宜些,未经加工的水晶片作价十二两一片,如果一切顺利,仅需一片半便能达成他的目的,但怕就怕不顺利,故而他教邵廷达买回五块以待备用。 递给关元固的纸上用炭笔画着一大两小三块凸透镜,刚好用掉两块水晶片还能留下些边角碎料。尽管心里早就想清楚这很可能会失败,临至此处还是不免心疼,对关元固一再叮嘱道:“一定要打磨透明,丝毫不可有差错” 他要让关元固打磨三个镜片,用来做一具正成像的单筒伸缩望远镜,献给即将北上筹边的谭纶。 尽管他还没想好望远镜做成后怎么献,甚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好,但心中对献出奇物的回报已经有了预期,预期就是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回报七十两混个眼熟,会不会代价太大 陈沐认为这完全值得,至少在现在,他并没有那么缺钱。 关元固曾帮清远卫高官打磨过琉璃盏,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陈沐交给他这个做出镜片的使命,甚至“镜片”是啥他都弄不清楚。 “总旗放心,小老儿一定尽力而为,就算不能打磨,也试着雕出其他东西,当作吊坠卖掉兴许能提些价钱。”关元固倒是尽心尽力想着如何为陈沐省钱,他毕竟专职铁匠木匠,并非琉璃匠,心中没太多把握。陈沐却对他非常放心,摆手道:“无妨,你尽力打磨,那些事等最后不成再说。” 随后陈沐问了关尊班做牛拉手摇播种机的事儿,被告知最多七日就能做好一架,不会耽误农事,这才放心准备离去。就见田垄那头通往安远驿站的小路上,伤口初愈的付元赶着几驾牛车吆喝着朝三百亩私田行来,隔着小溪对麾下旗军颐指气使地说了几句,望见陈沐在这边,脱了靴子踩石头趟过溪水小跑过来。 “嘿,总旗,已经运来十二,不,十四缸废水了。”付元摘了铁盔挠挠网巾下的头发,显然数到十以上数字不错对他来说是极其艰巨的任务。困苦神情转头就被好奇的抓耳挠腮所驱驰,道:“总旗呀,就那死咸的废水,能让稻子吃了长的大” 什么死咸的废水,那叫钾肥 不对,付元怎么知道是咸的 “你喝了” 特么含量低的硝酸钾也是硝酸钾,化学溶液能随便喝么 付元刚一点头就被陈沐按着脑袋按进溪边,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生水,还不断张牙舞爪地嚎叫:“就,就喝,一点” 后来成宿付元都在拉肚子。 “告诉所有人,那东西不许喝,还有岩洞里那俩秃子,硝粉也不许吃。对,还有这溪水也不能喝,关匠在溪边弄几个火炉,我给你拨俩余丁小娃每日在这烧水,烧好倒到大缸里,谁渴了自己来这儿接。” 红红落日下,田间地头忙碌的农人抬起头擦拭着汗水,远处石岐挥动小旗鸟铳队再度爆出一片硝烟,林间一根根巨木倒下在地上扎出鳞次栉比的屋舍雏形……炊烟,也在黄昏落下时自安远驿站袅袅升起。 陈沐满足地伸个懒腰,翻身上马。 眼前画面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才是他心中卫所应当有的模样。或许将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衣暖食饱,旗军严加操练战力高昂,不再会因几十个倭寇而吓得躲进城里瑟瑟发抖。 陈沐知道,那样的日子不会很遥远。 第三十七章 遥远 第三十八章 矿工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八章 矿工 “弹压矿工清远卫还有矿” 入三月,总旗治下五千亩地开始播种。 旗军屋舍虽简陋,但区区五十余户,亦不算太难,匠家做好播车,加以自安远驿借来牛驴,工作量虽大,耕作有条不紊练兵更不必说,陈沐一向对旗军看重,如今他旗下石岐为鸟铳队、邵廷达为刀牌队、付元与娄奇迈为枪矛队、魏八郎为长弓队,五十旗军均最先以队列严法练其精神尊奉号令,明出赏罚后再操练技艺,如今虽不算长足进步,但看起来都有模有样。 其中尤以鸟铳队最为优异,最精巧的火器辅以不吝火药习练射术,更有五名小旗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落第书生石岐率领教化,可以说是陈沐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其士气几乎可以比肩当初陈沐亲率小旗。 换句不好听的话说,就是其余四小旗都还尚未形成可靠战力。 战力是打出来的,从没有站着队列练出精兵的道理。没有经历战事,就算旗军用枪矛刺得再端正有力、长弓再射得精准豪快、刀牌再舞得虎虎生风,又能有什么用呢 陈沐经历过两场战事,两场战事中他们的受训度未必比敌人差、兵甲更要优于敌人,一待临阵却都发生军卒自相溃退的情况。不论是面对山匪光想逃窜的陈冠还是五个蒙头乱窜的火手,生于军户之家、长于卫所之内的他们,难道是真比不上山匪、倭寇吗 没有临死不畏的心态,慌乱畏惧下再粗豪的壮汉也会被瘦小而豪胆的敌人杀死。 陈沐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再碰上两三次不太危险的小仗,哪怕有些人会损于战场,但活下来的人才能被称作真正的旗军。 却没想到再遇到这样的机会,居然是白元洁要求他率麾下小旗弹压清远矿工。 新建成简陋的总旗衙门里,传信的白七端着水瓢饮了两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口气,坐下对陈沐道:“当然有矿,就这清远卫里有二十多处矿洞,官矿七八座、卫所大人们的私矿十几座,就连你陈总旗不也在山洞里挖矿么,这事屡见不鲜啦” 陈沐被白七说得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白七指的是他让余丁在岩洞里熬硝的事,想了一下也没矢口否认,问道:“千户都知道” “知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清远卫就这么大,人来人往,谁做些什么事又能瞒住谁啊”这半年白七与陈沐打乐许多交到,已不像从前那么生疏,嗤笑一声,随后摆手道:“陈总旗也不用往心里去,主人说了,养活一总旗人不容易,采些木挖些矿,靠天收的东西补贴家用无所谓,他对陈总旗没别的要求,田种好、兵练好,再就是守好飞水桥,别的他不管。” “不过陈总旗这兵,你可上点心吧,主人那蛮獠营水战陆战操练得勤,别到时战场丢人,咱们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陈沐这会儿是明白了,他说琢磨着白七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原来是替白元洁敲打自己来了,意在规劝自己别被挖矿白吃白住迷了心窍耽误练兵。 “白兄放心,旗军再历一战,就能有所战力,即使现在上阵再对上倭寇,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了。”陈沐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面上笑道:“千户要战功,陈某也想要啊。厮杀场上必不给千户丢人” “都是老相识,我也就随口一说。” 白七笑笑,见陈沐没什么别的反应这才放心,随后道:“陈总旗这就有机会带兵打一仗了,四处官矿拒缴开矿税,山主集二百余矿工抗收,税官把事交给千户,千户不愿做这样的事情,又不得拒绝中官,这事就只能落到陈总旗头上了。” 这年月收矿税的都是布政司,陈沐是知道的,布政司出调令,卫所军官没有谁是能拒绝的。 明朝矿工这个群体陈沐也是知道的,比方说戚继光在浙江募兵,便是看中义乌矿工为争矿搏击凶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就连妇孺都提着矿镐上阵,官兵都不敢插手,那大约是明朝最出名的矿工了。但清远的矿工,也这是这样 陈沐不知道。 “此事重在逼其缴税,不在杀人夺命,亦不能有所恻隐与布政司起冲突,否则前途不保。”白七显然也知道这是一趟难做的活计,道:“总旗当小心为上。” 陈沐则是对官矿所纠集人手感到诧异,问道:“只有二百人税官收官矿税,那私矿是否也要受到牵连” 他担心的是别人以为自己在开矿,他可不懂这矿税是怎么收的,究竟是交银子还是交矿石,交银子,那他制硝恐怕还赔钱;若交矿石,他哪儿来的矿石去缴税 “嘁总旗不必忧虑,那些税官不管私矿,私矿要么是我卫所官军所挖,要么是无主官山上聚集流徒亡命,每山起炉五六座,每炉聚二三百人,合者成千上百,一至春夏便各自散去,一管就是民变,哪个敢管”白七笑容转瞬收敛,道:“他们也就敢欺压这些守规矩的山主,每山起一炉、每炉定工五十,先纳银十两给票挂号,二月销工,再想开矿还要再缴十两。” 每山只能起一炉,每炉只能雇工五十,生产力是固定的,产量也就被定下了,每年开炉要交票钱,烧出东西还要给朝廷抽课,再加上下打点,陈沐怀疑这山主在发出五十人工钱之后是否还有余钱缴纳课税。 中间不论哪个环节出错或银钱不够,便是这个结果……带兵弹压。 千人是民变,百人就不是民变了吗 陈沐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他是军户,这事推到他身上就跑不了。 这种该死的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呢。陈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送走白七后在屋里兜兜转转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让魏八郎前去传令,聚集旗军 注:矿山、山主、矿税部分参考明代戴璟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三十铁冶。 第三十八章 矿工 第三十九章 民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九章 民变 陈沐一直认为明朝的上层与下层是绝对割裂的,矿税再一次加深他的想法。 小时候书上说明朝中央集权非常厉害,但等陈沐到这儿亲眼看看,却觉得并非如此。半年了,他没见过一个锦衣卫,说什么监察天下更是子虚乌有,连私矿都管不住、商税都收不上,这能叫中央集权 明朝集权,集的是官员,锦衣卫监察的也仅仅是官员,但这天下不仅仅只有官员。 陈总旗麾下初次带兵出行,不论小旗还是军丁都很兴奋,何况在知道对手仅是一群矿工之后更是如此。魏八郎小旗棉甲敞着怀,手扶倭刀柄,露出棉甲里倭人腹当,余下小旗也都挎着倭刀趾高气扬,生怕旁人瞧见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杀过倭寇的卫所旗军。 不像一群杀倭英雄,倒像是倭寇进卫所了 “都把棉甲穿好,铁盔戴正,拿好自己兵器”矿工抗税的地方虽然也在清远管辖之内,却离清远城有三十多里地,趁着赶路,骑着战马的陈沐回头对旗军训斥道:“此次弹压都是些穷苦矿工,比你们还穷,意不在杀人。没陈某命令,任何人不准擅动刀铳,让他们平平顺顺将课税纳了就算全功” 先前白七告诉陈沐,去弹压矿工的并非只有他这总旗,很可能还有别的总旗或百户带兵,何况还有税吏在场,弹压过程中变数太大。陈沐少不得要对旗军先将丑话说到前头,学着白元洁的样子对旗军道:“尔等若听陈某号令,就算今后上官怪罪,自有陈某一力承担,怪不到你们头上。若有人听从他人号令……” 陈沐笑了,露出半口森森白牙,轻轻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问道:“都听见了” 五个小旗官各个唯他马首是瞻,哪个会说不,旗下诸丁就更不必说了,这帮人都是清远卫的老油子,见识多别的百户总旗是怎么折腾下头旗军的。何况他们会极了见风使舵,哪儿有往陈沐铳口上撞的道理。 兵油子或许圆滑些,但同等条件下他们未必能狠到哪里去,而陈沐却已经是清远卫响当当的狠人了,这事可能连陈沐自己都想象不到半年时间杀五名山匪五名倭寇,腰悬十颗首级,这在岭南山中不历战事的清远,几乎是无法想像的功勋 他们走了堪堪二十余里,眼看着山中七拐八绕快要抵达目的地开炉的矿山,突间两骑飞奔而来,见到他们高声呼救:“来者可是弹压矿工的旗军” 来人模样很是滑稽,看上去是个年轻男人,身着桃色大袍,胭脂涂面腰佩香囊,翻身下马撑着膝盖好一通牛喘。 陈沐见其行制像有功名的文人,虽然诧异其模样装束,还是忍住笑意拱手道:“在下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正率军弹压矿工,矿山这是,出事了” “总旗” 胭脂男子像被踩到尾巴,接连朝前摆手道:“赶紧回去,前头打起来百户都不算对手,矿工凶悍的很,快将你百户找来带兵弹……诶,你这个总旗怎么这么多旗军” 道路不算宽,但陈沐操练旗军队列秉承前世从军两人成行,三人成路的标准,五名小旗为排头,其后旗军并排行军,此时停驻阵形密集,到底训练月余初见成效,打起仗来没什么用但看上去还是一眼就把这年轻人唬住。 陈沐听见他小声诧异,憋住笑容拱手问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朱襄,广东布政司库大使。”胭脂税官库大使朱襄匆匆拱手,又急切对陈沐道:“矿工二百多人拒不缴课,铁道都被擒下,这是要造反” 布政司有库大使,是从九品官员,掌管登记每年赋税入库,至于其下铁道、盐道,都是不入流的税吏。 现在不知矿山那边发生什么激起矿工的愤怒,让他们将铁道税吏擒下,还与带兵弹压的百户打起来,这使得本就棘手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难不成真要带兵过去大开杀戒 陈沐的念头在脑袋里飞速旋转,大开杀戒是他所不愿的,但回去找百户带兵更不可能,因为他头顶压根就没有百户,除非回去把白元洁的蛮獠营请来……但他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不成废物了 “库大使不要惊慌,请先带陈某过去看看,即便兵力不敌,麾下旗军也能护得周全。” 库大使朱襄有些狐疑地看看陈沐,又看看他身后各个站得板儿直的旗军,尤其是昂首挺胸背插小旗手按倭刀的魏八郎,最后才无可奈何地点头,对陈沐道:“那便依总旗的话,先过去看看,谁知道这些矿工如此刚烈,唉” 朱襄上马,带着身后跟随的税吏与陈沐并马而行,骑马的也不能疾行,毕竟后头旗军全是步兵。借此时机,陈沐正好向朱襄问询矿山情况,哪儿知道一问还问出个熟人,带旗军在矿山和矿工打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清远峡百户张永寿 至于双方怎么打起来的,就有意思了,从朱襄口中说出一面之词是矿工提出非分之想,张百户义正言辞地制止,随后双方便发出冲突,军户打不过矿工,他跑出来时张永寿部下四十多个旗丁正被矿工堵在矿山上穷追猛打,就连前去与山主交涉的铁道都被抓住。 究竟是怎么个非分之想,朱襄没跟陈沐细说,一行人忙着赶路,陈沐也懒得细问,他现在就是很想过去看看张永寿是如何被一群拿矿镐的矿工打得屁滚尿流。 数里路程没有多远,行不过片刻便能远远望见矿山,亦能听见远处怒骂哭嚎声,人声鼎沸。待到临近,陈沐也担心旗军会先被发现而遭到围攻,便命人缓缓摸上一处山坡,布置好军士这才向矿山望去。只见有一小队旗军被围堵在山道上救死扶伤,山下上百矿工舞着矿镐、木棍等物也不攻山,只是朝上破口大骂,还有人攥着短刀朝被绑住的税吏威胁着不知说些什么,边说边哭。 眼中种种乱象,陈沐看来这分明是即将造反杀官誓师的模样,心下更为焦急,情急之中做下决定,挥手对石岐道:“鸟铳旗朝天鸣铳,快快装药” 注: “我祖宗初设旗军,继后复设民壮。”明代,海瑞革募兵疏 第三十九章 民变 第四十章 让路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章 让路 砰砰砰 十余杆鸟铳一时俱发声势颇大,早是惊弓之鸟的矿工猛然回头,只见大股硝烟自林间山坡冒起,各个惊慌失措。待硝烟散去,就见山坡上顶盔掼甲背插认旗的将官抬起右手,身后一众旗军手持鸟铳动作整齐地将铅丸塞入铳口用通条压实,接着举起鸟铳瞄向他们。 在铳手身边,长弓手将羽箭扎在身前,持弓待发,枪矛刀牌军士林立,兵刃出鞘只待冲锋,气势着实骇人。 鸦雀无声。 被围困在半山腰的张永寿也被铳声激得浑身一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铳鸣传来的方向。他着实被矿工追打的狼狈吃到大亏,铁盔都不知丢到哪儿去,罩甲也被撕出好几个缺口,此时望到百十步外陈沐小旗的做派,直教他抬手狠狠锤在自己胸口。 “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怎么就没想到,站到个矿工够不着的地儿呢 张永寿吃得就是这么个大亏,整个冬天白元洁立功的事情在清远卫都传遍了,普通军户怎么想暂且不提,张永寿心里是羡慕地不得了。就在清远城外打一仗,收获真假倭首级十余,还立下城外驱逐倭寇的首功,这事谁不羡慕 首功奇功,那就是五军都督府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功勋,只要腿脚跑得好,城外拒敌能给说成守城有功 整个冬季张永寿都在懊悔,倘若他平时对清远峡百户所的军户勤加操练,还会发生与倭寇一触即溃的事儿吗如果没发生,这升任副千户的人应该是他张永寿啊 “这他娘就是运道,你们这些傻屌看白副千户,在清远城外跟倭寇见仗,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陈二郎现在都能当上总旗在那放铳鸣烟。”张永寿捶胸顿足,挥手叱骂扶着自己的亲信,“看看你们,在清远峡跟倭寇干一仗被打得丢盔曵旗一个个光知道他娘逃命,狗囊的的打完仗没捞到功勋还死了二十多个” “没死人老子能打不过这些矿工么” 张永寿在山上骂着,身边旗军大气儿都不敢出。他们也确实没气儿出,刚刚又被矿工打死打上十几个军户,如今山上只剩三十多人,仗着军中火器弓弩这才能在山上得到片刻喘息之机,哪儿还有劲跟张永寿说这些废话。 张百户在山上骂骂咧咧,山下的矿工倒是着实被吓坏了,山坡上出现的这伙旗军模样可不像张永寿领的四十多人那样看上去容易对付。别的不说,单单清一色的鸟铳朝人群指过来,就令许多矿工从心里感到害怕。 其实没有张永寿在清远峡的败绩,使清远城有倭寇势大而不可挡的危机感,白元洁也未必能立下大功;如果没有张永寿旗军在方才的乱战中扬刀放铳,上百矿工也不会对此事陈沐旗下十余杆鸟铳瞄准感到畏惧。 说起来,白元洁与陈沐都该摆酒好好感激一番张百户的情义呢 但更让矿工胆战心情的并非瞄而不击的鸟铳,是陈沐口中的话,“清远卫下清城千户所援军已至,你们要造反吗” 这话中威势齐备,再加陈沐顶盔掼甲站在那也是威风凛凛,看得身边胭脂税吏朱襄都为之侧目,暗自在心头给这位刚认识不久的陈总旗竖起大拇指,好威风 只有立在陈沐身后侧方扶倭刀柄挺立的魏小鬼瞟着眼睛看到陈沐背在身后的左手一直在轻轻搓,隔一会还在衣甲上蹭蹭仔细望去,手心都是汗 虽然身后站着整整五十名麾下军士,一再给自己心理暗示说这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手脚还是禁不住地微微颤抖。只有在自己喊话之后矿工无人上前,才让陈沐从心里真正松了口气,接着喝道:“既无反心,还不将税吏放回那位是山主坊长,过来说话” 陈沐最怕的是矿工反心已定,见到他们一拥而上地冲上来,那样他们就只能把鸟铳对准这些拿着木棍、铁镐的穷苦百姓并与之血战。 他已经勉强能够克服战斗对内心的恐惧,但他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不论山匪还是倭寇,在陈沐心里到底算是自保,杀的是该杀之人,可这些不过抗税的矿工,别管缘由是什么都显然罪不至死 护国之军应当以保护百姓为己任,而非欺辱杀戮百姓到了这个时代,陈沐也不认为可以改弦更张。 人总要有自己的坚持,若坚持不得正确的事,与牲畜何异 陈沐的话音落下,短暂沉默之后,矿工各个都没了主意,他们互相对视之后大多不由自主地朝身后望去。在这些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却神情枯槁的矿工正中,人们簇拥着一个攥着短刀的布衣男人,三四十岁四肢强劲,但看上去不像大奸大恶之辈。何况大奸大恶之辈也不可能跑到这里开矿,从衣着上陈沐能看出来,这个神情激动的中年男人是个商贾。 “不能放税吏,放了税吏你们放铳怎么办”男子抬起头看着陈沐,虽然距离较远但陈沐感觉他内心应当正举棋不定,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拱手指着绑在柱子上的税吏道:“草民山主杨帆,持票在此开炉凿矿,工不足五十、炉不过一座,年年纳银缴课不曾拒税。只因这税吏说若小民给他五两银子便可得票,却不料其收银后接连索钱,今日还带税官前来索税,小民哪里还有银钱来与他” 说到后面,杨帆已激愤至极地吼了出来,随后鼻翼抽动两眼泛红,抿着嘴表情复杂地说道:“今日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小民便杀此税吏自裁于此,只求军爷不要为难这些矿工兄弟,错在杨某一人,不怪他……” 陈沐听着这诀别词便知事情要坏,连忙打断道:“且慢,如今你还未酿成大错,补齐票银十两,税官也好交差,我等也不必难为你们。倘若你杀了税吏,不单你要死,你口口声声说的矿工兄弟,也大多会死。” 这种时候,怎么能救下税吏性命 陈沐思索不出万全之策,却有弄险的胆魄,放下鸟铳,缓缓绕过山坡,单人朝山下矿工聚集处走去。 注:铁票是用来开官矿的,一年一销,一票十两。 第四十章 让路 第四十一章 中人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一章 中人 没有人知道陈沐想干什么,他一步步朝前走,直至面前是厚实的人墙。那些矿工缓缓围上,眼中闪烁的危险与慌张令人生畏。比这些健壮男丁更让人害怕的是他们手上拿的木棍肩上扛的矿镐。 在陈沐眼中这是破甲锥与钝器,完美克制他一身棉铁甲。 陈沐的心跳砰砰响好似擂鼓,不自觉地舔舔干燥的唇,面无表情环视周围矿工,幸运的是在他们脸上也看到了恐惧……麻秆儿打狼两头怕,这事就好解决多了。 “陈某杀过山匪也宰过倭寇,但不打算跟百姓厮杀,让开。” 人们听见他说自己杀死过山匪,没什么反应,但听陈沐曾与倭寇见仗,眼底皆露出惊骇,有人不信正待说什么,却见陈沐腰间正悬着一柄装具精致的倭刀,纷纷退开。 抬起手臂,劈开人潮,陈军爷径自走向杨帆。 “铁票是十两银子” 陈沐与杨帆面对面问出一句,待这官矿山主点头后,转脸对被捆在木柱上的税吏问道:“你出,有问题吗” 贪图钱财的税吏早被吓坏了,哪里还有半点贪赃枉法欺压矿主时的体面,脸上带着未干泪痕、身下带着尿湿污渍,袒露被矿工扯开衣襟的胸膛,眼见陈沐就像见了救命恩人般嚎道:“他们要剖我的心” 啪 “贪钱时怎么不知道怕,十两银子,没有就死。”陈沐扬手一巴掌,随后揉着手掌对杨帆道:“矿山你不能开了,趁现在跑还来得及,卫所军疲懒久已,逃不逃得掉看你运道。” “都不容易,好好活着吧。” 陈沐说罢看着矿工们叹了口气,杨帆等一众矿工还在发愣,有人问道:“军爷,官府不,不追究” “官府追不追究陈某也不知道,但不激起民变,对谁都好。”陈沐自己心里也直犯突突,这些矿工的样子并不像是真到了要与税官、旗军决死的情况,要真有那么大胆量与气愤,早提着锄头把矿山上张永寿那二三十个还有战斗力的旗军灭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陈沐觉得这是好事,抽出佩刀为税吏斩断绳索,这肥头大耳的家伙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陈沐心头松了口气,一众矿工情绪被自己几句不追究的话稳住,煽动雇工的杨帆也束手一旁不再纠缠,似乎思虑自己应当如何收场。看起来这事应该就这样轻易解决掉,了不起税官会对自己有些微词,不过没犯到他们手上也管不到自己头上,勉强算是皆大欢喜,接着刚解救下来的税吏便做出陈沐怎么想都想不出的事情来,他居然就在上百矿工环围之中抓着陈沐的靴子喊了起来。 “抓他们,杀他们,他们要杀官造反杀了他们他们要造反”或是惊恐或是天生,陈沐只觉声音难听刺耳,这税吏狠狠攥着陈沐的腿,趴在自己尿液浸湿的土地上指着周围矿工大声喊着:“等出去把他们都杀了,这些刁民,不杀不足以卫国法,不杀不足卫国威” 这特么不是税吏,这是傻逼啊 陈沐从山坡放铳到单人入围,好不容易消除矿工对他的敌对心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气氛,简简单单被两句话破坏掉。说实话,陈沐这半年从未见到过有如此强大破坏力的人。 他很想问问杨帆与这些矿工,谁愿意行行好帮个忙把这税吏宰了。 世间竟真有如此没脑子之人 本来陈沐进来时分开的道路,被矿工们隐隐围上,手里握着刀的杨帆也将身子微微横来,神色不善地望向陈沐与税吏,大有一言不合将他们撕碎其中之意。 这下局势明朗了,矿工刚刚松弛的神经又被狠狠吊起,只要陈沐一句话说不对,奋力走出黑岭轻易击杀倭寇的陈军爷便会死在这矿山之下。 陈沐不慌。 他抬起左脚,印在税吏脸上,作为其没有脑子的惩罚,随后收回被抓着的右脚,向旁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指着骂道:“杀官造反,不入流的小吏你也算个官儿” 这一脚,陈军爷与矿工再度达成共识。 眼见走是走不出了,陈沐反倒放平常心,原地踱出两步还对身旁矿工道:“受累,搬个椅子来。” “朱库使,这税吏陈某是救不出去了,你过来吧。”陈沐朝山坡上喊了一句,接着又仰头对矿山上的旗军朗声道:“张百户,你的旗军死了人,也下来说说,这事怎么解决” 周围矿工一片噪杂,说什么的都有,陈沐还听见有人说什么要把他杀了拼个鱼死网破之类的话,不过说话的藏在人群中他也不知道是谁。他周围的矿工倒显然都没有这个打算,还有人听从差遣地把炼矿时的木椅搬来。 “要是想鱼死网破,陈某在里头,旗军在外头,大不了你们将陈某杀了,大家一起死。倘若不是都想死……”末了,他才接过不知所措的矿工手里提着的椅子坐下,对杨帆道:“陈某就当个中人,把这事解决。” 他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恐怕先前不论税吏还是张永寿带着旗军,都不是来解决事情的,或者说他们是想以镇压的手段来解决,就如同陈沐领到的命令一样,弹压矿工。 官吏与军官对百姓天生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他们过来根本就不是同矿工讲道理的,故而等陈沐率军感到已经打了起来,丢人也是幸运的是,张永寿的旗军没打过矿工,否则这就是一场屠杀。 朱襄不知情况,心中有些忐忑,但看起来局面似乎已为陈沐所控制,便带着一股子读书人的骄傲走下山坡。张永寿可不想下来,他觉得陈沐不是脑袋被倭寇射箭打坏、就是在广城听三国听多了,玩什么单刀赴会 但上百双眼睛看着他,由不得他不下来。 等这二人走进人群,陈沐摊开手掌说出自己的想法。 “税吏索贿,是山主抗税之因,票税理应他出,否则就是民变。山主的矿开不成,矿工散去,勉强全身而退,也就不需票税;张百户部下旗军多有死伤,这钱补贴旗军抚恤;三位觉得如何” 陈沐笑笑,“要是不行,你们谁行谁来” 第四十一章 中人 第四十二章 狼马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二章 狼马 陈沐的想法,其实也是矿主、矿工吃亏,矿山开不成,弄不好今后还会被报复,留给他们的恐怕只有背井离乡一途可走。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时代,矿工囚禁官吏、冲突官军,已经是民变了。 而民变,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官吏看来,都应当镇压。 谁都可以镇压,唯独陈沐不能。 “不行” “不可能” 对陈沐的提议,朱襄与张永寿下意识同时拒绝,但接着他们望向四周,张永寿率先软了下来,狠狠地看了陈沐一眼道:“不过当前,也只能如此了。” 他不像那个税吏那么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张永寿还是明白的。 朱襄的反应就有意思了,他看着陈沐居然笑了起来,随后没好气地对山主杨帆问道:“这皂吏从你这儿图走多少银钱” 杨帆是几人中最期待转机的,陈沐的出现把原本已接近崩溃边缘的他从悬崖上拉了回来,此时听到库大使发问连忙答道:“二十余两。” 陈沐暗自咂舌,先前不直说这税吏索贿几两银子,怎么如今成了二十多两,就为这么一张十两银子的铁票,杨帆居然能让税吏断断续续讹诈二十多两……他在这儿开矿一年刨去矿工雇钱,能挣二十多两 呸 要能挣二十多两,他还至于被逼到绝路上 朱襄转头想提起税吏的衣领,动作到半截又仿佛不愿脏了手,俯身嫌恶道:“朱某缺少管教竟叫你做出如此肮脏事,钱都吐出来十两依陈总旗的话交与张百户抚恤旗军,十两交与官府交差,若交不出来就去蹲大牢吧” “二十两银子的事。”朱襄即是气愤又是懊恼,抬脚踢在税吏屁股上骂道:“还不嫌丢人吗,自己爬起来滚蛋” 朱襄看都不看税吏与杨帆,朝张永寿及陈沐拱拱手,道了声:“今日之事,朱某回还定如实禀报蕃台,如此朱某便先出去了。” 朱襄率先离开,矿工见他不追究,纷纷叫好让出路来,此时此刻仿佛他们都忘了还躺在地上的伤工与先前与旗军血拼的死难者。 张永寿见朱襄并未受到阻拦,也不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对陈沐说了句,“陈总旗,张某也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指挥使,你好自为之。” 陈沐咧嘴露出满口白牙,低头拍拍先前穿行林间挂到的浮土,对周围感激的矿工抱拳随后说道:“既然事了,陈某便也走了,诸位还是早些散去,省得夜长梦多。对了我是陈沐,清城千户所总旗,你们体格都不错,如今毁了矿山,若日后生计困难可到安远驿站入我麾下,军户不至富贵,但陈某旗下尚能温饱,告辞了。” 杨帆等人对陈沐再三下拜,被簇拥着走出人群让他心里非常满足,但更多是感慨世道艰难。 在他看来没有激起民变,还给军卒得到抚恤,偏偏最该感激他的两个人没有感激,反倒是受了气的矿工感恩戴德。这是什么世道,这世道的价值观又是什么样的价值观 也就前后脚功夫,张永寿呼唤躲在山上的旗军相互搀扶着下来,陈沐知道这小子心里一定恨透了他,所以也没自找不痛快地同他搭话,哪儿知道张永寿自己走上前来,又换了一副笑脸拱着手说道:“陈小旗好威风,不费一兵一卒达成所愿。” 说着,张永寿指向山坡上结阵的旗军,笑着问道:“早就听静臣说过陈二郎练兵有术,难怪能有御寇大功;都是同样的军户,在陈总旗麾下就是不一样,你我老相识了,不知可否传授一二,再到临战张某也能求个自保。” 陈沐早就知道张永寿是个笑面虎的心性,对他防备颇深,本不愿同他再攀上交情。不过眼下张永寿既然开口,陈沐索性停下脚步,笑着对张永寿问道:“张兄看不上那十两银子吧” 他不缺钱,看不上那十两银子,自然也不会感激陈沐,更不会因此谅解陈沐把他喊下来置身险境,但张永寿同样也不理解陈沐这时候说十两银子是为了什么。 “这和练兵,有什么干系” “那不是给张百户的,是给死伤旗军的。”陈沐挑着眼睛望向张永寿身后互相搀扶的凄惨军户,笑道:“陈某毫无家学渊源,只知道练些队列,教旗军熟练技艺,哪里懂什么练兵。但是张兄,你总喂他们吃草,打起仗来却希望他们像狼一样为你而战,这怎么可能呢吃的是草,上了战场就只能像马一样跑得比你还快,追都追不上啊” 说罢陈沐不再停留,扶着刀柄走到山坡对部下一挥手,骄傲极了,“走,回安远驿朱库使还没走” 陈沐一看那穿着桃色袍子的布政司库大使朱襄还没走,正背着手跟邵廷达站在一起,见陈沐过来这才翻身上马,回头指着被两名旗军押着的税吏,说道:“这蠢材方才竟想逃走,多亏陈总旗部下得力,才将他拿下。回程一条路,不如同道而行,陈总旗” 陈沐能说什么,接过魏八郎牵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探手向前对朱襄道:“请” 行不过几步,朱襄对陈沐问道:“陈总旗,方才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解惑。为何张百户带兵来此,矿工便与之血战;陈总旗带兵至此,矿工却甘愿束手,前前后后死伤数十,最后却不过二十两收场,这是为何” 踱马而行的陈沐楞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张百户傻屌,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斟酌片刻,陈沐对朱襄笑道:“张百户当矿工为变民,自当讨伐;陈某当矿工为矿工,所以相安无事。百姓食不果腹受皂吏欺辱还能对朝廷保有敬畏忠心,陈某又何忍一定逼反他们呢” 陈沐只是随口一说,朱襄却不知想了些什么,沉默打马良久才幽幽道:“陈总旗有见地,去岁广东李文彪、李珍父子造反、江西谢允樟、下历赖清规造反;前年浙赣矿工民变、四川蔡伯贯起白莲教,都有你言语中的缘故啊” 注:朱襄就是个税官,别因为姓氏多想。 明朝嘉靖年间民乱兵变有籍可查、声势浩大者四十五年间四、五十起,因明朝此时财政已入不敷出,开支是收入的两倍以上,不断向南方加大摊派税银,致使各地民乱、兵变不断。在民乱中,参与造反的主体为农民、盐徒、矿工,分别代表日渐繁重的田税、盐税、矿税。 但现在并不是赋税最重的时候,普遍认为矿税加重是万历皇帝下派中官担任税监开始。 第四十二章 狼马 第四十三章 望远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三章 望远 半年仅入清远城一次的总旗陈沐,在弹压矿工之后三日被传入清远城四次。 每次都没什么例外,无非是被不满其做法的上官训斥,挨了吵却又没什么实质惩罚,不疼不痒就是心累,把陈沐都吵疲了。三日里他把清远卫上下从指挥使到清城千户,大大小小的军官认识个够,所有人都知道清城千户所麾下有总旗陈沐这么一号人物。 至于他出名的原因,就在于其处理弹压矿工时不同常人的手法,原本一通滥杀解决的问题,被他一张嘴从税吏口中讹出十两银子给清远峡百户衙门下死伤军户抚恤。尽管最后事情得到较好的处理,但陈沐这种非常规的处理手段一致被卫所高级军官称之为弄险。 世间难有双全法,太想所有人满意,面面俱到,最后的结果大多都是所有人都不满意。 又在清远城被卫所镇抚斥责一番,陈沐无精打采地踱马走回安远驿旁新筑院落,刚进门就见白元洁站在院子里笑眯眯看着自己,道:“又饱受埋怨” “还能如何”魏八郎自去将马拴好,陈沐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满脸疲惫地舀一瓢凉白开饮下,这才擦着嘴角说道:“这些长官都一个意思,遇到民变直接镇压,矿主杀了、矿工接着除之后快,一筐子首级运回卫所,统统加官进爵,好似这么处置没有一点问题似得” 陈沐接连摇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令白元洁大笑,随后道:“行了,你也别委屈,你把事情办得好这是卫所里所有长官都知道的事,都是人精了,谁还看不明白这点事情,到处闹民变难道对卫所军官又有什么好处他们斥责也无非既有回护之意、畏事之心罢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说客本事。” 陈沐在矿山的行事不单单让卫所将官吃惊,就连白元洁也感到诧异。他诧异的不是陈沐能不杀一人把事办好,而是诧异陈沐居然没想过杀人。 像张永寿那样办事,才是卫所军官的本色,即便矿工没有造反,旗军去了也要将他们逼反,首级既是功勋也是银两,谁不会这样做 “虽然出力不讨好,但白某认为你做的很对,很好。”白元洁本还想接着说两句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却是对陈沐问道:“说吧,平时都不见你去千户衙门走动,今日派人将白某寻来铁定是有事,说说吧,是想让白某代你去清远峡替你说项” 清远峡 陈沐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元洁指的是他得罪张永寿一事,不过接着他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事,摆手笑道:“若为这事陈某早就自去千户所了,哪儿敢劳烦千户亲自至此。属下是想问问,千户识得两广总督谭开府” 陈沐指的是两广总督谭纶。 白元洁眯起眼睛,听陈沐提到谭纶的官位及名字原本稍显松散的坐姿也严肃起来,道:“前些年在福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在肇庆却不知能不能说上话,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陈沐听到白元洁确实认识谭纶,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心里也大喜过望,张手让白元洁稍等片刻,返身入室取出一木匣当着白元洁的面大开,递给他后说道:“千户请看此物,属下是想借千户之手,献进总督衙门。” “这是何物”陈沐取出的正是麾下关元固打磨好的单筒望远镜,白元洁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伸缩着拽开却不得其法,只得看向陈沐,便听他说道:“此物名叫望远镜,是在下偶然心有所得,请匠人制成。要这么用,千户请看,虽望物很难透彻,但二三十里稍有敌踪,便可望出端倪。” 陈沐将望远镜的使用在白元洁眼前示范,随后递过去,便见白元洁对着望远镜看向远山啧啧称奇。 不过陈沐自己却在心里摇头,原因无他,这望远镜的效能很令陈沐失望。三个镜片确实能够使成像正立,但或许因手工打磨镜片不够光滑,上面带着些许划痕,观看十里之外成像模糊,无法达到陈沐的预期。 但这已经够了,不必像眼睛一般清晰,只要能隔着十里看到敌军粗略部署、料敌于先,望远镜便已经能达到陈沐的目的。 至于今后若需要将这个再精细化发展下去,无论直接烧制成型还是再招个琉璃匠买些专用器物打磨,都是可以考虑的。不过陈沐估计这事后边就轮不到自己做了,既然决定送出去,将来构造肯定不仅自己有,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不出几年就会风靡各地明军将领手中。 白元洁持着望远镜站在院子里向周围望望,又抻着脖踮着脚望向清城千户所的方向,看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抿着嘴思虑片刻,坐回去对陈沐问道:“这件奇物,你要用白某的手献给两广总督,为何为何是白某,为何是两广总督” “千户对我有大恩,黑岭战场救我、挡下张永寿强抢我首级,若无千户哪有陈某今日连我那憨傻兄弟莽虫都让我给千户送十两银子孝敬,但属下以为千户缺的并非银子。”陈沐指指望远镜笑了,随后正色道:“两广总督,我听说朝廷要召他与戚将军北上防备胡虏守备蓟镇,胡马来去如风,若有此物料敌于先,也能使九边官军少些死伤利国利民亦利己的事,陈某想做。” “利国利民亦利己哈,此事白某便应下了,不过还有一事。”白元洁对陈沐在望远镜这小物件上寄托着利国利民利己的大宏愿感到好笑,轻叩两下木匣,随后对陈沐道:“既然这是你做的,再做一个,不,再做两个,白某很喜欢算我一个。两广总督不必着急,但有个人你现在送出去要更利己。” “谁” “去年被弹劾免官的广东总兵俞志辅,两广总督就在那,即便朝廷将事定下来他上路时再送也不要紧;广东这些年倭寇民乱闹得凶,去年白某去韶州募疍兵便听说李亚元作乱逐渐势大,到时俞将军多半要复起。”白元洁竖起二指向木匣道:“这时候献给他,是最好的时机。” 俞志辅指的是叱咤东南的俞大猷,陈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接着就苦着脸道:“千户,这东西做不出来了,两片水晶要三十多两,我托人从广城买了五片,就做成这一副” “这么贵”白元洁把玩着其貌不扬的望远镜,望向陈沐眼神玩味,“陈二郎,你很有魄力” 注:长官出自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其中百姓称卫所罗姓将官为罗长官。 琉璃匠出自工部厂库须知,明朝北京有琉璃厂,琉璃匠每日工钱为七分银子,与神木厂土木匠工钱相等,一年二十五两多,比卫所军匠贵许多。 第四十三章 望远 第四十四章 备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四章 备战 做一个拿出去送礼的小物件花去全身家当,白元洁除了有魄力还能说什么。 白元洁对陈沐有多少钱是很清楚的,毕竟陈沐的银钱来源都是跟着他打仗的赏钱,黑岭得了二十两、清远城外得了一百二十两,里里外外总共一百四十两,二十两在广城花费七七八八,这一百二十两又购入水晶片,恐怕所剩也就五六十两。 怪不得这新晋总旗不在清远城买宅子,反倒让军余在属地林子里新建木屋院舍……他是舍不得。 所幸钱对白元洁来说不是大问题,亲自去了趟广州府带着盛放望远镜的木匣造访赋闲的俞大猷,随后又带回数枚水晶片,供关元固打磨成镜,再寻机会献给谭纶。 回还清城的白元洁一直与陈沐说着侥幸,俞大猷是出名的清廉,如果不是望远镜这东西在军事上的效用,要想给他送出这东西基本不可能成功。 除此之外白元洁还带回一个消息,他该像传统武人那样读书射箭了。 这年月要想出头,要么立功,要么有功名在身。功勋决定职位还能不能往上升,功名则决定升官的难易程度。说实话陈沐不是没想过考武举或考文举,但他觉得自己即便考了也未必能考上。 四百年后至此的灵魂,耍耍小聪明弄出些小发明,找上几条大腿抱着,这事儿不难。但要他实打实的考武科、考文科这太难了。 文科的难度自不必说,武科……陈沐只需要想到过去看到那些古董,像什么武状元用举重打熬力气的百斤大刀便望而生畏,别没舞起大刀反而把自己压死了。 陈沐向白元洁表达自己对武举的担忧,却没想到像说了笑话般令白副千户捧腹大笑,“你说什么傻话,武科又不考勇武,亦不需你上阵搏杀,关键考的是军策论,你头脑灵活,读些兵书最重要的策论当不在话下,反倒是弓马武科是不考铳术的,你要习练射艺。” “不用举大刀” “举什么大刀” “不用舞石锁” “舞什么石锁” 陈沐笑了,他想试试,“那,千户,这射艺弓马是什么要求” “骑射十箭,中四者合格,自然多多益善;步射十箭,亦为中四者合格,也是多多益善。”白元洁轻叩桌案,道:“关键还是在策论,文藻华美而言简意赅由主官说了算,明白这意思吧” 骑射步射十中四就算合格 这在陈沐看来不要太简单啊他拿鸟铳能在六十步内发十中八 “嘿嘿嘿,要能考个武举人回来,感觉很爽啊” 白元洁看着陈沐傻笑,便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念头,把想说的都告诉他,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话,“好人当不了官,坏人当不好官,自己想想。” 陈沐没往心里去,他满脑子都被武举填满,恨不得马上操练出一手出色的射艺,考他个武举人甚至武进士出来 不过……陈军爷练习骑射的第一天摔了两张弓。 “这破玩意儿根本射不中啊” 二十五步距离,陈沐射空了一个箭囊十五支箭,手腕手指累到抽筋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弓弦崩在手臂抽起了两个血泡、张弓时从马背上掉下去一次,只顾瞄准骑马跳下河、撞猪圈各一次,而命中率维持在凄惨的……不存在的,哪儿有什么命中率,他一箭都没射中。 考武举 考武举死路一条啊好不好 说实话这挺打击积极性,不过陈沐没什么好气馁的,毕竟他也知道练弓箭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别人连射艺两三年才有了手熟的底气,他凭什么刚一摸弓就能成个好弓手 说是山中无岁月,清远卫相对封闭,外面的消息通常传进来要些日子,里面的人没事也不出去,似乎从倭寇退走后清远就没什么新鲜事。 陈沐歇了两天把胳膊养好,此后半个多月忙着习练弓马,闲下来跟着鸟铳队放铳,除了这些也就只剩读读兵书这一件事可做。不过进境最难的,不是弓马而是读兵书,因为他的文化水平还停留在有些字需要捧着书去找石岐请教的程度。 在他成为总旗之后,才更深切的感知到明太祖朱元璋制下的卫所军制为什么会逐渐走至崩溃,因为军田的耕作对足额的军户来说,非常轻松。麾下有五十正丁、二百多余丁的陈沐,旗军根本就没再下地干过活 二百多个军余就足够了,这还是只有农具,农畜只有从驿馆借来一头大水牛的情况下。 这种情况,不要说过去那些卫所里四六不懂的军官大老粗,就算是陈沐都想没事给麾下旗军找些事情做,因为人不能太闲,闲了心里就长草。 好在陈沐是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作为手上仅有的这支武装力量,陈总旗咬牙切齿着督促他们操练,由麾下小旗平日常规技艺操练没什么好说,要求只有严格一个;每隔三日,就要抽出一天由陈总旗亲自操练队列,不为别的,就为培养这些过去游手好闲的军户服从命令。 同时这也是在为将来他懂一些这个时代军略后调兵遣将更容易些。 转眼春季过去一半,快到该插秧的时节,秧田里的秧苗已长至二寸,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煞是好看。安远驿站近畿的岩洞已经很难熬出硝来,这半年多占七八个劳力,熬出硝石近两千斤。 不是陈沐不想接着熬,熬硝是个大体力活,郑老头被累病了,其他几个余丁也都受不了,必须要歇上个把月才行。 左右那个硝洞熬不出东西,陈沐索性让其中余丁都回家休息,命人把硝石都带到总旗衙门新盖的小仓库存着。倒是那俩倭寇让他有些伤神,三四个月过去他们头发才堪堪长出四寸长,好在明朝男子都戴帽子或网巾,在陈沐给他们带上网巾后再戴大帽之后,看上去倒没有什么怪异。 陈沐觉得,是时候给这两个倭寇上军籍了。 不过,从千户衙门带着二人军籍回来的付元却带回另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白元洁曾对陈沐提起那个在韶州府作乱的李亚元,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聚众数万攻陷河源、翁源诸县。 “白千户让卑职告诉总旗,要准备出征了,总督吴桂芳征兵十万,令已传至清远,即日出征” 注:明朝武科改革要到万历末年,那时武科取士才趋于完备,增加枪、刀、戟、拳搏、刺击等技法考试,亦有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目,理论也变为兵法、天文、地理等考验。 不过这一改革虽然得到皇帝同意,但也没能完全施行。 第四十四章 备战 第四十五章 戚军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五章 戚军 北江上,数十条船于水上轻快疾驰,船上立着衣甲鲜亮的卫所军士,船下水中不时有身着薄甲的疍兵随船游动,时而上船歇息时而入水游动。 为首的小船船帆旁正竖一面书清远卫清城千户所的旗帜迎风而摆。 “俞将军,复起了。” 船首,陈沐迎春风而立,便听后面坐着的白元洁说出这么一句,回过头去四目皆是欣喜。俞大猷的复起,说明了白元洁的眼光,也意味着望远镜在军事上的用途首次能够得到施展。同时,望远镜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越大,便意味着他们或者说白元洁献镜的功劳有多大。 陈沐陈沐是不在乎这个功劳的,他只在乎交情。对于望远镜的预期,在陈沐心中不过是一座桥梁而已,他需要这么一座桥梁来扩大自己可能的关系网,并没有指望区区小物件来升官发财。 他倒希望白元洁能借此机会升官,甚至想让白元洁坐上清远卫指挥使的位置。 人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就算清远卫指挥使给他,他也未必能干好,但如果白元洁是指挥使就不一样了,在白元洁的羽翼下他能得到足够施展抱负的地位,这就足够。 他能有什么抱负呢无非是有些钱财、有人役使、吃饱喝足,将来也许再享受些封建社会位高权重的便利罢了。 江上这几十条船,并非清远卫军士,也不是清城千户所的所有人马,只有白元洁的蛮獠营与他部下旗军共五百人而已。如今春季正是农忙,但总督吴桂芳征兵来得急,他们有船便受指挥使调令先行出发,大部队在后面经由陆路先入广州府地界再北上韶州府。 不过其实在陈沐眼中这就是清远卫的全部战力了,后头那三千多旗军也就是打打顺风仗的货色,碰上逆局基本上一触即溃,别看人数是他们六倍,真打起来八成要被他们这寥寥五百人打得漫山遍野抱头鼠窜。 “千户先前就知道这李亚元要反”陈沐看着船前江水中翻腾游曳的蛮獠营军士出身,过了会儿才回头对白元洁道:“我记得你今年募兵刚回来时提过这个名字。” “他不是要反,他早就反了,起乱军祸乱河源好几年。”白元洁在消息渠道上比陈沐强太多,说起广城近畿的事如数家珍,道:“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像广东有花腰蜂、伍端、温七,福建的叶丹楼,这帮人各自据险要之地横行数年。朝廷打得狠了,他们便俯首投降,等官兵离去稍微得势,又转为贼,朝廷打他们许多年,反倒越剿人越多。” 陈沐听得暗自咂舌,先前他只是以为明朝这个时候北有胡虏南有倭寇,已是水深火热,却没想到就在几百里外的河源就盘踞着人多数万的匪寇,亏得他先前在广城还能看到那样繁荣的景象 “好几年,官府就从没像如今这样发大兵征讨” “征讨什么”白元洁奚落地看了陈沐一眼,“别的地方不说单说广东,戚将军在福建讨灭倭寇,余者倭寇都跑到广东来,倭寇遍地跑你让官府拿什么来征讨眼下这也是才把倭寇净空,这才有空余腾出手来讨伐他们。”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就是因为倭寇比这些反贼厉害,所以分出轻重缓急,先讨灭倭寇再剿他们” “你所言不差多少,反贼虽众,但老弱妇孺一概算作贼兵,势固然大,战力却远不及仅有青壮武备坚利的倭子。”白元洁说着抬起手比划着左右快船,道:“也不及我等之兵,这对你我是件好事,这种仗不难打,难在如何寻到贼首本部,只要找到他,只需数百精兵击破其部,余者自相散去,这是最好的练兵机会。” 白元洁说罢,看了眼一旁点头的陈沐,又提点道:“不过不要轻敌,这种大仗只要跟着大军算不上危险,切记不得深入,一旦脱离大军遭受环围,哪怕老弱妇孺一拥而上,就是给你百柄鸟铳都无济于事你领着鸟铳旗找机会放铳便是,不要突敌冲锋。这场仗别指望挣到多大功勋,总兵征十万军队,有没有上战场的机会还是两说。” “还能没有上阵机会” 陈沐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白元洁的话,“那征咱们过去做什么,这各卫所军开拔,十万大军会聚一处,银饷辎重消耗巨费啊千户,讲讲其中门道” 原本想象中官军数万十万、贼兵数万十万,一时间整个韶州府估计都化作战场,那是何等的大场面,一想到此处陈沐心里既有激动也有紧张,不过看白元洁这么言之凿凿地说未必有上阵机会,让他紧张感消失不少,同时心中也浮起失望。 打不了仗,没有功勋还不如让他回清远种田,有这一来一往几个月时间说不定步射上还能有些成绩。跑到韶州府来做什么,看热闹啊 “调集大军是为了堵住地势各处险要,防备贼兵流窜,真正用来折冲陷阵几千足矣,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战胜之后弹压数以万计的俘虏。至于作战,呵……有戚家军在。”白元洁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还用得上卫所军” “戚家军”陈沐猛地回过头问道:“千户你是说,戚家军也被征召,这场仗能见到戚将军” 戚家军,横扫东南的戚家军 陈沐早就想见这位将军和他天下无敌的军队了 “戚将军戚将军不会参与这场战事,剿灭吴平后戚将军一直领水军在海上扫除余倭安定海防,这才让吴总督能腾出手来安定内乱。不过戚家军的将领王如龙如今是广东参将,他多半是要随军出征。”白元洁看着陈沐的失望笑了,起身宽慰道:“你是想向戚元敬将军请教兵法吧不必灰心,日后有的是机会,你的官职太低了,就算是白某都没有入帐议事的身份。” 白元洁抿起嘴来,坚毅的高颧骨让面容更显严肃:“不想看庸人窃据高位,就立下汗马功勋,成为指挥使吧” 第四十五章 戚军 第四十六章 屯兵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六章 屯兵 韶州府英德县,城外连营十数里,其间民夫往来运输辎重,自广东各地应征而来卫所军、土司军营角相连,终日操练威风赫赫。 陈沐被临营的军士喊号操练烦得够呛,想引弓射上几箭练习射术都做不到,回到军帐读兵书又看不进去,气得在营寨里乱转没处发火,对左右抱怨道:“他们好端端的都跑到韶州府来操练什么,不是该养精蓄锐以待大战吗,啊” 齐正晏与隆俊雄跟在他身后扶腰间倭刀相视而笑。 邵廷达等人都做了小旗独领旗军,不能再常伴左右给他跑腿,就连小八郎在战时都要引自己麾下旗军肩负起更大的责任,好在那一小旗军士已被陈沐操练得差不多。 尽管还是时常对魏八郎抱有轻视与糊弄的心态,但被惩罚怕了的他们都不敢在出征时随意嬉闹,否则小八郎还真镇不住他们。 但陈沐已经习惯身边有几个人随时驱驰,便将这两个投效倭寇带在身边。 如今他们头扎黑网巾戴着铁盔把脑袋护得严严实实,身上穿清城军匠那买来的鸳鸯铁线战袄,看上去倒挺像两个总旗家兵。虽然倭刀还是用老法子插在束腰里看上去有几分怪异,不过明军中习练倭刀的也不在少数,倒也不会令人觉得怪异。 可惜就是没人给陈军爷装子药了。 不过这俩人的刀术倒真不错,齐正晏在旗下军户中使刀功夫仅次于邵廷达,这还是吃了身材稍矮的亏,否则邵廷达未必是对手。隆俊雄更是要比邵廷达还厉害些,他在日本国跟从武士学了六年挑战,放眼清远卫单对单用刀都未必有谁能打得过他。 “傻笑什么”陈沐正在烦恼的气头上,转头看这俩人偷笑,道:“还是说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会操练” “总旗您出去看,这时候操练的营寨,里头九cd是卫所军。” 隆俊雄过去不是军户,如今融入得要慢些,整日扣着刀不太敢说话。 齐正晏从小就是军户,虽然逃了几年,重新融入进来并不困难,几个月下来已经习惯在陈沐身边,有些阿谀地说道:“营寨悄无声息的都是土司军、将领私兵、募兵。没啥别的原因,临时抱佛脚,怕打起来死得太难看” 说完齐正晏还不忘补一句,“广东的卫军我们兄弟都见识过,能跟总旗的兵比肩的,只有那些募兵、将领私兵。” 陈沐瞥了他一眼,这俩傻货,生怕自己忘了他们以前是倭寇不过他倒不是很在乎这个,能为自己所用不再出去害人,多少是一桩功德。 “你们见过很多明军,我问你,你们被戚家军打败过,跟我说说戚家军是什么样子。”陈沐说完还带着些许窃喜地问道:“陈某的旗军,与戚家军比较,如何啊” 齐正晏与隆俊雄先前脸上还有点喜色,等听到陈沐后头发问,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隆俊雄小心地看了陈沐一眼,道:“总旗,戚家军与倭寇作战,杀百余倭,常常不伤己一人,这……这个咱没得比啊” 陈沐看这俩噤若寒蝉的样子笑出声来,寻个放置火药的木桶摆手招呼他们坐下,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后边的军队磨磨唧唧不到害得咱们都屯在这儿不能开拔,随便聊聊,说说,陈某的小旗哪儿不如戚家军”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军队不如戚继光将军的军队,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不如,是军备、组织、士气、战阵,还是玄而又玄的韬略通过偶然读过的古文来了解古代军队的他,根本无法对这个时代最精锐的军队产生任何客观准确的认识。 知道不如就取长补短呗,至少有见识打底总要比什么都不知道领会来的多,当这份四百年后的见识与实践相结合,他才能成长为优秀的古代将领。 “这个咱见识浅薄的,也说不准,说错了总旗别生气就行。”齐正晏见陈沐做出一副闲聊的样子,心里稍稍轻松些,指着别的卫所军营寨营帐的方向道:“就这么说吧,这些卫所军要是在戚将军麾下,打一场仗七成人都被自己的束卒杀了。” 陈沐愣住,皱起眉头道:“你瞎说什么,戚将军的军队怎么可能杀军冒首” “嘿不是杀军冒首,是军纪。”齐正晏抿嘴笑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带着几分畏惧道:“戚家军打仙游的时候属下就在倭寇中,临阵看见有鸟铳手掉了自己的药囊、步卒没拿出兵器,接着就被整肃军法把耳朵割了,一点都不犹豫。就这事,日本国那些倭寇都做不到,总旗做得到么” 陈沐点点头,随后问道:“倭寇的军纪也很好” 他只记得倭寇阵势里确实没人喧哗,但真正倭寇组成的两个小队当时都躲在林子里,他没仔细看的机会。 “也不是全部,像倭人海寇,或者叫浪人的,军纪就差些,但冲锋凶猛;要是日本国的兵将,他们军纪就好多了,比卫所军强不少,行军抢掠都不能喧哗,但就他们也不能和戚将军的义乌矿兵比,差远了” “你接着说,戚家军还有哪比旗军强。” “再有的,我们也不知道了。还没接战,漫天碎石不知从哪轰下来,身边人就被炸翻一片,没爬起来就接战了,只觉得到处都是大竹矛的影子,对付卫军一刀一个的跳战也使不出来,倭铳也击不伤他们,稀里糊涂就被打败了。” 齐正晏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哂笑,最后不好意思地对陈沐道:“总旗,说实话我没跟戚家军真刀打过,远远地看见前面退下来,我就跑了。但凡真跟戚家军打过的都死了,上哪儿去知道他们是咋打仗的。” 陈沐百无聊赖地挥挥手,这话倒是威风,见过戚家军打仗的都死了,可这对他没用啊 “算了,到时候看看可有机会能亲自看看戚……千户”陈沐正说着见到白元洁领几个蛮兵快步走来,连忙起身,便见白元洁边走边对他道:“在火药上坐着也不怕炸了召集旗军,有调令下来了” 注:戚家军有例,战后回营,查无耳者,斩。 第四十六章 屯兵 第四十七章 伍端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七章 伍端 翁源,长安乡。 连白元洁都没想到,他们被俞大猷派出打仗了,头阵 兴许有那副望远镜的原因在内,俞大猷派遣白元洁作为先锋率本部蛮獠营督军,坐镇于长安乡,督俞大猷部三千余军攻打翁源县长安乡治下新江镇。 陈沐听到白元洁说出这个调令时愣了很久,在他的想法中不论如何都轮不到他们来监俞大猷的军队,不过等赶路两个时辰沿江水乘船于江中下游停驻汇合前军时,他便明白了。 白元洁与陈沐得到调令时已过正午,待将船只停驻江岸,天色已渐渐暗下,随同引路的哨卒走不多远便汇合了监军的领一支人马,听说是来自广东的一个把总,麾下有四百多的兵力,跟他们一起监军。 这支兵马走陆路竟要比他们还快些,如今已安置了营帐扎下木垒,埋锅造饭等着他们呢。 在营寨中,跟在白元洁身后前往中军帐的陈沐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炮。在驻扎四百余营兵的木垒辕门口,架好了两门炮身接近两米的火炮,在陈沐经过时,几名火兵正从中后部开腔的炮膛里取出一截尺长的炮管,用长木杆绑着布揣擦拭炮身。 白元洁说那叫佛朗机炮,卫所军大多称这个为子母炮,是广东水师很多年与红毛番海战获胜后捞出来仿造的。这种炮射速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打不远,通常只能打五六百步,即便是铸造最好的佛朗机也只能打出三里地。 陈沐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用于快速更换的子炮筒的佛朗机炮气密性不好,点燃火药后爆炸的威力不能集中一点爆发,射程自然就远不了。 除了这两门火炮,整个营寨在陈沐眼中没什么出奇的,鸟铳的装备率并不高,他只见到十几杆,更多的是火铳以及像长兵枪矛的快枪,实际上快枪拔掉枪头就是火器,枪头类似于刺刀的作用,不过装填上与火铳相近,比不得鸟铳便利。 火器大约装备了营兵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余下皆为大刀长矛这些传统的冷兵器。 军帐外,营兵把总亲自迎接白元洁以示尊重,出乎意料,把总是个年龄三十多岁比白元洁要年长些的中级武官,长着标准的国字脸非常英武,制式罩甲下能看出体魄强悍,待白元洁等人接近,上前两步抱拳道:“在下广东把总邓子龙,见过白千户。” 要论官阶,白元洁的副千户比邓子龙的把总还要高上半级,不过武官在文官压制下已经如此艰难,通常不讲究这些俗礼,都是为了功勋,倒没文官那么多派系之类的事情,白元洁笑着还礼,带陈沐等随员入帐。 待到帐中,陈沐立在白元洁座后,头脑还费力思索着,邓子龙是谁他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但究竟有怎样的功勋他记不得了,只知道邓子龙后来一样参加了万历援朝之战。 “在下是倭寇祸乱时应募杀贼,也就近年才读了些书,比不得千户家学渊源,邓某粗鄙得很,便不与白千户客套了。战事当前,边吃边聊。” 军卒端上来的都是些出征在外的寻常饭菜,仅仅果腹罢了,邓子龙拉开身后挂着的行军图,开门见山地对白元洁介绍道:“此战总兵命我等监军攻打新江镇,新江镇北临江水,处狭长谷地,高山峻岭环抱,山峰连绵起伏,易守难攻。” 专业 陈沐看着邓子龙对照身后这个时代粗制滥造的草线行军图说出局势,心里只有专业这一个想法。这是个见识过许多阵仗的狠人。而邓子龙先前说他是随军应募杀贼,也就是说他把总的官职是实打实杀出来的,意味着他打过不少硬仗死战才有今日,这可就很厉害了。 “今日斥候已探明镇外南北山谷皆为敌寇占据,有箭塔岗哨结成山寨,互为犄角面西防备;镇子处在河谷正中,贼寇驱役镇中百姓东奔,扎下一部数千乱军与此处守备。总兵命我等监军破镇,就是为了夺下新江镇这翁源与河源相连河口,以供大军于南面西破叶楼丹,再联兵北上进击李亚元。” 白元洁颔首示意邓子龙继续说下去,陈沐在后头静静听着,暗自盘算着达成这个使命的难度,不禁佩服起这副千户和广东把总处事不惊的强大心脏。这事儿是人干的吗都探明了数千乱军,这俩各领四百来人的老大哥是在这儿稳操什么胜券呢 接着就听邓子龙说道:“击败他们不难,难于如何让前军听令进攻而不反叛,亦难在攻取新江镇后如何守住江对岸李亚元部敌寇的反击。” “前军会反叛……”白元洁比陈沐更能把握到邓子龙言语中的要点,将桌案饭碗稍向后推推,问道:“他们是俞将军部下哪支兵马” “瞧瞧邓某,忘了说,前军有兵将三千余,驻扎在东五里溪口,不是卫军更不是营兵,是倭寇与蛮兵。”邓子龙手指轻叩桌案道:“俞将军讨广东倭寇时惠州的蛮兵首领伍端被击败七次,后自缚而降,编在俞将军部下,正因如此将军才派邓某与千户带兵前来监军,不过担心伍端会领军倒戈,坏俞将军平定翁源的大事。” 白元洁倒吸一口冷气,陈沐也没想到他们的友军居然是一支三千多人的倭寇盗匪,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原本已经很困难的局面,转眼变得更加棘手。 稍有不慎,这三千多倭寇倒戈,他们便要以不足千人的兵力对抗几近万众由倭寇、蛮兵、矿工、盐徒、农民组成的敌军。 这基本上等于一仗把除了胡虏外明朝所有反叛力量见识个遍,后果陈沐根本不敢想象。 就在这时,有营兵入帐中传报,道:“把总,前军伍端来了。” 说话间,便有人掀开帐帘,头顶倭人大兜,身穿布袍罩铁甲,腰间饰银器的首领迈步入帐,桀骜的眼睛带着分明藐视之意环视帐中,笑道:“一个把总、一个副千户,俞将军就派你们来节制,真是瞧不起我伍某人” “也罢,就叫你们看看伍某人的本事。”伍端根本没有将帐中这些人放在眼中,大刺刺地站到正中间,发号施令道:“你们只管截住我后路,粮草箭矢跟上,明日对着两山放上几炮,伍某的娃儿们自会打下新江镇” 第四十七章 伍端 第四十八章 攻山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八章 攻山 轰 清晨,两架佛朗机炮推前至山下河谷口,分置左右朝一里外的山间哨塔箭楼轰击而去。一声轰鸣,山脚硝烟弥漫,铜铸佛朗机炮狠狠地向后猛坐,弹丸猛然击出以抛物线准确地打在山上林中,扫断沿途数颗小树,惊得山中小寨一片慌乱。 跟这个时代的大炮讲精准,那不是扯淡嘛 黑火药尽管威力不足,声势却足够浩大。 在陈沐的眼睛里,这佛朗机炮轰出去,对面山上营寨登时就有了动静,哪怕离炮弹打击点最近的人都有几十米距离,他们依然会慌乱地抱头鼠窜,纷纷寻找能够躲避的地点,处处大呼小叫。 邓子龙部下老练炮手提着子铳耳向右侧拧开,接着将冒烟的空子铳丢到一旁,换上提早装好火药与炮弹的子铳,接着击发,再度给山上带来一番鸡飞狗跳。 陈沐他们驻防于北山,邓子龙则驻防南山,他们并未堵死伍端部的退路,而是以两相夹击的姿态闪出缺口,相距不过二里。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同样一座佛朗机炮不断朝山上轰击,接连轰出五炮,两座火炮后面的炮手才歇了片刻。 铜铸炮身都因火药爆炸而发红,再轰下去就该炸膛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陈沐看来,这个冷热兵器协同作战的时代,火炮最大的优势并非可怕的杀伤力,而是其给敌军带来可怕的士气压制。就组织度极其低下的乱军而言,火炮在他们的哨塔箭楼旁轰击,会让他们的斥候无心观察局势、勉强列阵的大队步卒失去控制四散而走。 如果这不是攻坚战而是寻常的遭遇战,这种时候只需要派出他们严阵以待的旗军冲杀过去,他们足够勇敢,就能轻易打出面对数倍之敌的击溃战。 北山再向北,走不了多远就是新江水,也正因为守着河流所以白元洁在率部把守这里,他部下除了陈沐这一总旗的旱鸭子,蛮獠营四百余疍人武士都是天生的水手,在水上作战,没人能胜过他们。 此时此刻,许多像陈沐一样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佛朗机炮轰击的蛮獠营军士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火炮重复装子铳、发炮、清理炮膛、再装子铳这几个动作。 火炮轰鸣,近似天地之威。 “千户,你看见了么就两座佛朗机炮。”陈沐用力攥着倭铳骨节都显出白意,在白元洁身旁指着山上道:“压制山上数百敌军,以后我们也要在旗军里弄些炮兵” 白元洁目光灼灼,即使他没有陈沐远超时代的见地,但能在这个时代脱颖而出的武人又岂能是泛泛之辈,沉着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地缓缓说道:“你不知道这炮有多贵。” “你那三百亩地,一年只能种出一门这样的炮,用不到两年就废了。” 白元洁对陈沐解释道:“铜炮轻,但炮膛软不中用,越打炮膛越大,寻常军匠造不好,轰一炮几斤火药。我小时候清远是有炮的,旧的坏了新的不补,补了也打不起,久而久之清远连会操炮的旗军都没有。” 陈沐撇撇嘴,在他看来,白元洁部下五百军,至少要有十门这样的佛朗机轻炮,不论装船还是骡马都是拖着满地走,攻城能迅速摧坚、野战能打击士气,这才是取胜之道。不过当下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基本上不可能,就像白元洁所说,他三百亩私田一年才能种出一门佛朗机炮,也就是说这东西造价至少上百两银子,十门三千两,他去哪儿弄去 “但有炮就比没有好,白某听说戚将军在东南造了一种虎蹲大炮,兴许这次战事能有幸得见。买炮势在必得,先看看买什么炮合适。”白元洁说着神色一凛,对陈沐挥手制止他还要继续说话的念头,“噤声,伍端要进攻了” 白元洁话音刚落,离他们不过二里远的前军乱糟糟的流寇阵势中扬起呜呜的水牛角音,粗制滥造的矮梯被军卒扛着,听闻号令便爆发出浩大的喊杀之音朝河谷低矮地带的新江镇冲去,这令陈沐为之侧目,绝对士气可用 伍端军开始冲锋,白元洁亦返身挥动令旗,下令道:“待伍端与镇中敌人接战,我等列阵攻山,陈总旗听令,命你由山左率众打前阵” 有军令在,就与寻常闲谈不同,陈沐抱拳应下,返身高举倭铳道:“旗军听令,列阵” 陈沐的军队,除了鸟铳队余者战力未必有多高昂,但听令列阵这种事他部下旗军做起来绝对漂亮,五十余众闻声快速列阵,鸟铳队与陈沐居中,刀牌手居前弓手居后,两翼枪矛林立形成缺少纵身打击面广的横阵。 他们的对手缺少火器,以下攻上需要刀牌手保护,纵深若大敌军弓手会给予他们灭顶之灾。若是面对火器多的敌人,则需要宽度窄、纵深大的纵阵,以对抗火铳鸟铳这种直射火器。 表面上看陈沐好像久经战阵,实际上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双方军队近万的庞大局部战事,心跳的飞快,只是内心骄傲与敌人的不堪支撑他强装镇定罢了。 每个旗军都是这样,而战阵,能把他们团结到一起,维持出士气高昂的模样,相互之间给予无声的支持。 人多胆大 在陈沐部之后,白元洁的蛮獠营亦列出军阵,他部下蛮兵多冷兵缺热兵,弓弩亦不足十之三四,虽少铁甲但军卒持短兵携藤牌,以包裹的形势环围陈沐部,显然是将陈沐麾下旗军当作锋矢,攻山而上后以蛮獠营之轻便追击的打算。 伍端军在山谷中短时间冲至新江镇营寨,一架架短梯搭在简陋寨墙之上,军阵中分出数部舞着倭刀不着铠甲的归附倭寇,叫嚷着蹬梯上墙,就此与把守新江镇的叛军展开厮杀 轰 攀山道三分,陈沐自山左道率军冲上,白元洁大部亦紧随其后,他们要趁势拿下易守难攻的山寨,既策应伍端军攻势、也能在拿下山寨后威胁战后可能反叛的伍端军。 营外留守十余炮兵在山右侧继续发炮,轰击敌寨。 俞大猷讨李亚元、叶丹楼战事,新江镇之役,拉开序幕 第四十八章 攻山 第四十九章 伤亡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九章 伤亡 砰 鸟铳在山腰放响,陈沐的视野里只见到远处有个人影倒地滚下山道,接着便被弥漫开来的硝烟所占据,身体猛然收回,耳畔便有箭矢破空钉在身后的声响,依靠在树干后气喘如牛的陈沐便看见身后一名旗军臂膀中箭惨叫着蹒跚伏倒。 掌心湿滑让他险些抓不住腰间束带的小药筒,快速将子药倒入铳口放入铅丸,通条用力夯实,这个过程中还不忘高声呼叫道:“不要慌乱,结阵” 耳边充斥着厮杀与喊叫声,军阵基本已经散开,再呼喊也无力回天,只能勉强将半数旗军维持在周身。 他所想象能防备叛军弓箭的横阵实际不合时宜,山脚的道路够宽,还有施行余地,也正因如此,在最艰难的山脚攻山的战斗之初,横阵给他们带来很大帮助,毫无伤亡地向上冲了十几丈高度,杀伤敌军数十。 但行至山腰,道路迥然不同是陈沐所不曾想到的局面,原本能容七八人并行的山道被火炮轰塌一段,最狭窄处仅供二人并行,可怕的是不远处还有高低三座箭楼各驻五六弓弩手,从各个角度向他们截击过来,箭雨压得军士不敢冒头,只要一露出身形转眼就是七八支箭矢袭来,一不小心就要失足落下山崖。 眼看大军被堵在后面,陈沐只能咬牙命邵廷达率刀牌队顶着箭雨冲过去,这下坏事了。 刀牌旗付出一个旗军中箭落下山崖的死伤冲了过去,后面的军卒没有刀牌保护,更不敢冲锋。等箭雨稍缓、一座箭楼上敌军弓手被邵廷达率旗军拔除后,敌军一队乱兵冲过来便冲散了他们与邵廷达旗的联系。 并且陈沐部四小旗也因乱战而被驱至林间,攻山更为艰难。 “总旗,攻不上去了有箭楼” 石岐在不远处放铳之后侧着身子躲在树干后大声朝陈沐喊着,付元在另一边快步跑来,边跑边叫:“总旗,蛮獠营被堵在后头跟不上我们往后撤吧” “撤个屁” 陈沐暗骂一句,根本没理会付元,高声下令道:“鸟铳手、长弓手别停,放铳射击付元,娄奇迈,让枪矛手准备好,敌军冲上来就给爷爷捅回去” 砰砰砰 几杆鸟铳在林间放响,山上冲下来二十多敌军,还未冲至近前便丢下三具尸首,再度潮水般退回去。但只要竖立在山间的箭楼中弓弩手不被杀死,他们很难冲过这里。 箭雨不断抛洒,没有谁敢冲进箭楼三十步内,就像敌军不敢冲至陈沐等鸟铳手三十步射程之内一样,都怕死。 轰 伴着树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一枚炮弹准确地横扫过陈沐用以栖身的树干,巨大声响将他吓得条件反射扑到在一旁,转过头丈高的树干被拦腰打断,头顶咔嚓咔嚓的声音便见巨木朝下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担当护卫的隆俊雄抓着陈沐的手臂把他向身侧猛拽,树冠砸在陈沐先前扑倒的方向,荡起一片腐叶扬尘。 惊魂未定的陈沐坐起在地后知后觉,猛地向身后错出几步,便听付元喜悦地高声叫道:“总旗,箭楼要塌了” 击断树木差点砸死陈沐的罪魁祸首,那颗大铅弹轰断树干后方向改变,横扫着砸在叛军搭建在山间的简易箭楼承重的木桩上,虽然余力已尽无力轰断木柱,但箭楼上的弓弩手因此受到极大惊吓,他们的体重令箭楼随之倾倒。 陈沐敢保证,山脚下那些狗日的炮卒根本不知道他们命中了什么 “枪矛手趁现在冲过去,冲过去” 树冠上大片枝桠砸在身上也不好受,当下显然顾不上狼狈模样,陈沐拾起鸟铳便起身招呼枪矛手冲上,同时命鸟铳手继续射击,重新装填子药回过头才发现刚才救了他的隆俊雄脸上血红一片,连忙问道:“你怎么样” 隆俊雄恍然未觉,抄着倭刀护在陈沐身旁,听见陈沐问他才抬臂抹了把脸,看袖子上血迹斑斑摇头道:“没事,枝子刮的。总旗,让我跟老齐上,他们挡不住” 陈沐心下记挂着隆俊雄方才救他一命,见他请战,解下腰间通宝倭刀递出去道:“用我的刀,你与齐正晏开路” 两个倭寇闻言抱拳,倒还没忘了祖宗的习惯,持刀便一左一右奔出去直追枪矛旗,冲至近前跳战出去,刀光闪耀间确实无人能挡,转眼劈翻三四人,为枪矛旗军撕开缺口。伤亡数人的敌军登时四散而走,旗军跟着杀回山道。 陈沐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高呼着让部下不要追击,转过头就见握着倭刀的魏八郎上窜下跳,变声期小男孩的公鸭嗓高声叫着:“长弓射,射啊把他们全射翻,银子都给你们” 这死小孩还学会对部下诱之以利了 堪堪放出两铳,敌军在山道上丢下十余具尸首逃得不见踪影,陈沐见不到邵廷达的心急如焚,何况后续白元洁的蛮獠营也没有跟上,抬头看着还大段距离的山顶,下令道:“各旗清点伤亡,做好防备等后续援军感到再一举拿下寨塞” 一番清点,鸟铳队没有死伤,魏八郎的长弓队有两人失踪,付元旗下死了三个一个重伤眼看活不成、娄奇迈部下还有七个枪矛手能继续作战,两个倭寇像是虎入羊群近身接战那些乱军没有他们的对手,陈沐麾下原本近六十人,如今只剩三十八个可靠战力。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有小股敌军从山上杀下来,不过根本无法突破鸟铳手一轮齐射,白元洁这才率领蛮獠营姗姗来迟,他们在攻山途中与陈沐旗走散,因为人多势众目标大,沿途受到二百余敌军截击突击。 陈沐听闻此事长出了口气,幸亏他脚步快,如果是他率旗军与这伙敌军碰个正着,恐怕陈总旗会全军覆没。 “蛮獠营伤亡数十,你旗下伤亡如何” “连我在内,还有三十八人,我跟莽虫被敌军冲散了。”陈沐神情严峻,向山顶指道:“敌军应还有不足二百死守山寨,攻下他们,这仗就赢了……也不知山下新江镇的战事如何。” “莽虫”白元洁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弟弟没事,他旗下大多走散了,廷达带三人与蛮獠营在一处,一会儿就上来。” 第四十九章 伤亡 第五十章 增兵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章 增兵 山寨木门一声响,撞木轰开,鸟铳三轮齐射,两侧蛮獠营刀牌手一拥而上攻入山寨杀得血流满地,新江镇北山宣告平定。 攻山称得上是惨烈战事了,不论陈沐的总旗还是白元洁的蛮獠营,伤亡都达到两成,最后攻寨仅凭军伍强撑心头一口气,但凡攻寨受挫,他们就再无打下山寨的可能。不过所幸因山路上数次接战,躲在山寨里的敌军士气也没高到哪里去。 北山上原本留有叛军数百,死的死逃的逃,等白元洁、陈沐率众攻上山顶,留守山寨的近二百叛军士气早就低落到极点,没有多少负隅顽抗的,降了八十多人。 山寨中藏着些老弱妇孺,也被白元洁救出,暂时送至山下,等战后自会有人安排他们的去处。陈沐在解救的百姓与俘虏中挑选身强力壮的青壮十余人,在人数上补足总旗此战缺额,以备后面接下来的战事。 旗军死伤,陈沐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都是与他朝夕相处数月的部下。旗军的战斗力也因减员补充再度下降,不过幸在其中战力高昂的鸟铳手、五个小旗都没有伤亡,补充的又都是些刀矛手,硬说起来真正降低的是组织度,并非战斗力。 那些旗军和这些新募俘虏在战力上差不了多少,只是现在这些人更容易在战斗中逃跑罢了。 陈沐补足旗军,白元洁却看不上这些乱兵,经此一役他麾下蛮獠营算上过阵见过血,凭借强健的身体优势与无畏的士气深得白元洁之心。尽管伤亡数十,白元洁却并不打算在这里就地补给,他要等打完仗回去再在北江上招募疍人补充旗军。 “二郎,让你的人手再去招募些,从解救的百姓里招乡勇。”白元洁登上山寨望楼,刚好能看到下面仍处拉锯鏖战之中的新江镇,他说道:“新江镇易守难攻,伍端兵将虽骁勇,死伤必不会轻,后面还要守备新江,兵力不足不行。” “招募他们做乡勇,等仗打完,你也该收几个家兵了。”说罢白元洁意有所指地轻声说道:“倭寇,靠不住的。” 白元洁还是看出来他身边那俩短毛秃子的来路了,陈沐点头应下,随后问道:“千户,我募多少乡勇合适” “往多了募,能募到五十个就再募五十个,此战过后,你依此功勋足够做试百户,到时我想让你领两个百户的旗军。”白元洁转头难得有些狡黠的笑了一下随后收敛,道:“吃空饷。” 吃空饷 陈沐看着山下奋勇作战于镇中杀作一团的乱军与伍端部,想了很久没明白白元洁这个吃空饷的意思,硬着头皮问道:“这,千户要如何吃空饷” “清远惯例,一个百户要分五百亩私田,清城千户所要平白分出五十顷田地出去,再加上总旗、俭事这些武官,为供养那些酒囊饭袋军田便要花出近半。” “白某要练兵要功勋,旗军的受田不得贪墨,兵甲朝廷不拨白某便自己想办法,都是要银子的。”白元洁深吸口气道:“倘若此次事成,清城千户所就用三四个百户就够了。” 还有这操作 见过欺压军户的,也见过把军田全当私田的,可他还没见过吃空饷是把军官都踢出去的,“这,千户还是从长计议吧,没了百户,千户如何带兵” 白元洁转过头来仿佛比陈沐还要惊讶,问道:“你把总旗带的不错,带两个总旗很难白某觉得你可以带四个。” “两个员额编满的百户,你能让一个总旗耕百户所的田地,那两个满编百户耕四个百户的田,想必也不在话下吧”白元洁想问题倒没有陈沐这么复杂,其实在他眼里陈沐算是个内政型人才,卫所军官里想找个把田地耕种井井有条的实在太难了。 白副千户乐呵呵地展望前景道:“蛮獠营扩编八百,余丁用你的农具,购置些牛驴,耕六个百户所的田也不是难事,练兵与军屯两不误,这才是我太祖皇帝立卫所养兵的初衷啊” 陈沐想了想,白元洁要这么操作,是没什么问题,但……他说道:“千户啊你让八百人的蛮獠营耕六个百户所的田,给我两百人耕四个百户所的田,这算错了吧” 这是拿八百人的余丁当六百人余丁使,拿他二百人余丁当四百人使,这不是拿陈军爷当牲口,让牲口歇着么 “呵呵呵,这有什么算错的,没错” “陈二郎,你在卫所私挖矿山,你藏匿倭寇,白某是不是不曾过问” “你日子苦楚,跑去百户所借粮度日,有了功勋在安远驿站睡整个冬天就升任总旗,白某是不是为你奔走” 打了胜仗,白元洁显然心情极好,严肃的脸上笑意都比往常浓些,转身走下箭楼,回头道:“你跟张永寿说的话,他告诉我了,很有见地。” “白某没让你吃草吧肉你都吃了,所以仗打完了,回清远不就该像狼一样种田么,没错” 陈沐说不出话来了,这世上斗嘴时最难受的感觉大约就是别人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堵自己的嘴,这会儿连他自己都觉得白元洁说的有道理了。 可耕田不是这么算的,五千亩地离得不远,让他耕不难,可两万亩地你让他耕,从这头到那头儿要跑断腿,再施行安远驿旁边总旗衙门那种聚居的法子可就不行了,想耕好田地就得把余丁分离开,是不是还得包耕到户 陈沐摇摇头,跟着走下箭楼,现在仗还没打完,白元洁这话显然是认为清城正千户他势在必得,不过最后到底能不能当上还要两说,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刚下来,便见到蛮獠营的十几个军士带着山下属邓子龙的炮卒一道把几百斤的佛朗机炮搬运上来,放在视野开阔的角度摆好。 他就说白元洁怎么要从箭楼上下来,闹半天是准备用火炮帮伍端壮壮声势。 凑近过去,却见白元洁摆弄着架好的佛朗机炮看了看,对他问道:“你来跟邓把总的炮卒学学怎么操炮,这应该能打到镇子里” 注:明朝初年规定一个军户耕五十亩军田,两万亩军田是四个百户所需要耕种的田地,像白元洁所说,陈沐麾下军户每人全家要耕一百亩地,会很辛苦,但住所合理分配还是能够完成的。 第五十章 增兵 第五十一章 绕袭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一章 绕袭 攻打新江镇首日的夜,陈沐带兵在新江镇北山的寨子里渡过。 昨天北山是最早平定的,他们攻下山寨隔了一个时辰,天色都暗了南山才传出一声炮响。原本陈沐还想着这营兵也不过如此,战果还不如他们卫所军来得快,哪儿知道夜里邓子龙那边送来营兵互说伤亡斩获,邓子龙的营兵才仅仅伤亡一成而已。 营兵的军备除了有两门炮之外,火器也就才堪堪与白元洁部持平,鸟铳还不如他们多。打出相同斩获,伤亡还比他们低,哪怕多费了一点时间也很值得。 后来陈沐才知道,邓子龙没有强攻山寨,而是在山里寻了个易打埋伏的地方,把他们引出去一举歼灭,到了山顶都不用攻寨子,里头剩下几十人直接降了。 他们打得快,山下的新江镇却没那么容易平定,昨天夜里喊杀声一直持续到前半夜。就算天黑了伍端还率众与敌军搏战两次,两次都险些将新江镇攻下,却奈何功亏一篑,只能在最后撤出新江镇。 清早的山雾早早把陈沐唤醒,和衣而睡让他感觉浑身黏糊糊很不好受,满脸烦躁地挠着后背在山寨里兜转,没多大时间便见邵廷达也是同样表情从休息的屋子里走出来,见到陈沐后问道:“沐哥,这么早啊” 北山很美,从山顶向北望去,那是韶州府清溪的方向,北江像一条碧带隔开山脉。远处透过朦胧山雾,新江桥接连桥洞沐浴在第一缕日光中。 寂静的密林里日光刺破朦胧的雾,透过枝叶打出道道光柱。泛着泥土清新的空气钻入鼻尖,或许能让陈沐懊恼的心情都好上许多因为这只是幻想。 如果不是山寨外堆着上百具来不及挖坑掩埋才刚刚一个晚上就发出臭味的尸首,如果不是隔着两层麻布夜里仍然朝鼻子里灌进去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山下还有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等待着他。 这本该是他妈的一个非常美妙的早晨 该死的叛军 该死的李亚元 “山里虫子太多,浑身痒得不能睡,早上起来又这么潮。”陈沐说罢邵廷达大肆点头,显然也深受山虫之害。正好此时到值夜旗军换防的时间,邵廷达便指着佛朗机炮道:“沐哥,你再来一炮,把人都叫醒吧,山下估计也该再攻镇子了。” 陈沐想想也是,便朝佛朗机炮走去。 昨天傍晚,这尊铜炮被蛮獠军搬上来,陈沐便在邓子龙炮卒的教授下朝镇子里打了几炮。这年头的火器,别管铳还是炮都一个模样,想把炮弹铳子打出去很容易,无非是装弹的工序复杂些。 但要想打准,太难了。 陈沐用铳算已经很熟练了,但也不过是三十步内能达到精准射击,五十步内瞄准人那么大的目标,有把握十发八中而已;超过七十步,他就得掂量掂量,要是接近百步或百步以外陈军爷连掂量都不用掂量随缘。 到这个距离,个人技艺所能提升的精准度已微乎其微,基本接近鸟铳精准的上限,再想提升很难了。 火炮,也是一样,只是因炮弹大、目标通常也大,所以可接受的精准范围更大而已。 山寨中醒来的军士还不多,陈沐走到佛朗机近前正想向镇子里观察一番,突然在云里雾里望见镇子里人影绰绰,像有密密麻麻的军队正在行进般,再望向伍端营中安静非常,显然都在沉睡,令他猛地身上便一激灵,赶忙调整炮口角度,对邵廷达喊道:“火把,快拿火把” 新江镇叛军要趁清晨偷袭 换子铳、插引线,一应工序被陈沐用得飞快,待完成这些后一把抢过火把便伸得远远地引燃引线,接着就朝一旁跑去。 刚跑出几步,身后一声爆响 轰 陈沐几乎放平了佛朗机炮,瞄准着斜对面南山半山腰点燃引线,炮弹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直朝近千步外的新江镇坠去。 他不会放炮,但他知道抛物线和参照物,昨天放了几炮让他已经记下参照南山上几处山崖炮弹的大概落点,所以这一炮几乎毫无悬念地落在新江镇寨门外百十步,准确砸进叛军偷袭的散乱队列中。 新江镇方圆五里,被一炮轰醒,仿佛山间的晨雾都因硝烟而散去些许。 “装弹” 邵廷达要比陈沐力气大,提起子铳炮耳毫不吃力,陈沐这边刚垫着衣甲将发红的子铳卸下,疏通炮膛,他那边便已将新子铳装上。 眼看敌军还在慌乱中奔走,并未离开那块地方,陈沐当即点火,又是一炮轰了过去。 此时不但山寨里休息的蛮獠营军士与麾下旗军被炮声震醒,就连南山上的邓子龙营兵在陈沐发出第一声炮响后也在随后向山下新江镇发炮,山下的伍端军就算再迟钝,此时也已尽数清醒,从山上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倭寇、乱军在寨墙内集结,准备防备敌军的进攻。 白元洁顶盔掼甲走到陈沐身边,向山下望了望问道:“打起来了” “千户”陈沐见白元洁过来,让开佛朗机炮交由邓子龙的炮卒,说道:“新江镇的敌军要袭击伍端军营寨,现在他们打到一处,伍首领看起来要守寨。” “守寨,他还有不到两千人,守寨足矣却很难得胜。”白元洁抬手磨痧着颌下胡须,挥手对蛮獠营旗兵道:“向邓把总打旗语,断后、袭击” 断后,自然断的是敌军的后路,在军伍中混迹半年,陈沐也能听懂不少兵事上的话语,何况他身体本来主人记忆中就有旗语的事情,他当即问道:“千户,我们要出击” 白元洁点头,命蛮獠营与旗军、乡勇集结,对陈沐道:“今日必须攻下新江镇,否则夜长梦多,河源的李亚元如果收到消息引军来援,不能拿下新江镇就连据守的险要都没有。” 重新补充的陈沐部旗军加上乡勇合八十余人,蛮獠营虽受损失但仍有四百出头的军士,主将有令快速集结,接着便踏上翻山越岭的切断敌军后路袭击的征程。 当然白元洁也没忘了派人从山道跑下去告知固守营寨的伍端。同一时间,邓子龙认可白元洁的建议,带兵自南山朝新江镇之东行军而去。 南北二山两只兵马朝相同的目的地疾行赶路,伍端军在营寨中固守,对抗因偷袭被发现而加紧进攻的叛军。 攻营一个多时辰,眼见营寨久攻不下,叛军生出疲意,正待进退两可之间,伍端竟率军自营寨后开门弃营而走,显然是露出败象,这一举动令叛军原本临近崩溃的士气再度回升,兵将各个气势如虹,领军追击伍端部。 而在他们身后二十多里外,新江镇东街口被加固的牌坊下,两支来自清城所与广东营兵的军队合流一处,自背后发起对新江镇的进攻 第五十一章 绕袭 第五十二章 攻寨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二章 攻寨 新江镇东街牌坊,木门被从镇子里上了栓,从外很难打开。 叛军兵力本来很多,但昨日与伍端军短兵相接数阵,伤亡很大、逃兵很多,如今大部又出镇袭营,留守不过堪堪数百,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镇东卫军营兵袭击的更少。仅仅据屋顶以硬弓攒射一阵,便被陈沐所率鸟铳手打的屁滚尿流不知逃哪儿去。 剩下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通过这面以牌坊为基到处对其木牌的大门。 “炸开这屌门” 摧城攻坚,参与东南平倭数战的邓子龙比白元洁他们有经验的多,让人挖空一截木桩,外面用十几根木棍绑实了斜立在门外十几步,从其部下十几个火铳手身上收到几十斤火药,放进大石块就组成简易臼炮。一声怒骂点燃引线,片刻后一声爆响牌坊木门、木质臼炮,全碎成漫天木屑。 陈沐只觉得营兵真特么富得流油 当陈总旗还因自己身上带着五十个小木筒而沾沾自喜时,邓子龙的营兵鸟铳手出战前每人携三斤火药,百五十颗铅丸。 营兵卫所军呼啸而入,横扫新江镇东街屋舍,叛军在街口一见他们将木门炸开,便丢下兵器四散而逃,口中纷纷大声叫喊:“明军入镇了” “明军来啦,快跑” “快告前军,被包围了” 处处鸡飞狗跳里,陈沐引旗军及乡勇逐门逐户清查镇中,当心埋伏。尽管不论邓子龙还是白元洁在心中似乎都没这么一点儿警兆,但他还是想着小心为上,毕竟是对付上千敌军,一旦出了纰漏就要付出人命代价。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因为邓子龙与白元洁粗心,而是他们的判断力比陈沐强。 叛军是真惊慌失措,丢了满地的兵甲做不得伪,更有人在营兵快追上他们时直接跪地求饶,转眼新江镇宣告攻破。 明军自新江镇东街进、西街出,扬眉吐气,收降乱军二百余,还缴到十几匹叛军来不及带走的战马。 冲出新江镇,邓子龙与白元洁合兵一处,兵势千余之众,派出探马飞骑西奔而走,不过片刻便望明局面回还,道:“伍端已退军十里,重整防线,敌军千余占据营寨” 这时候就连陈沐都能看出来,攻守势易了 叛军后方新江镇被攻破,他们无险可守只能躲进伍端先前的营寨,伍端军此时因白元洁先前放出的传令军士告知他们率部袭击新江镇后部,以欲擒故纵的手段向后撤军,虽然丢了一座营寨,却通过两侧山谷、东西两部千余兵马将剩下新江镇所有叛军围在伍端部先前搭出的营寨负隅顽抗。 “顽抗,有意义吗” 陈沐带着乡勇旗军围堵在营寨西南角外,指挥乡勇扎出木牌列于阵前,为十几名鸟铳手提供射击掩体,枪矛外围倒扎出一片倒刺防备敌军冲锋,就看白元洁部下的蛮獠营军士与邓子龙营兵各自几人搬着一座佛朗机炮推至阵前。 不过这次放炮就轮不到陈沐了,他正督着部下鸟铳队在木牌掩体后不断精确射击营寨墙上露出身子朝外放箭的叛军,双方到处是箭矢攒射,身前的木牌不断传出哚哚中箭的声音,似乎在叛军弓弩手的视野中,他们是箭雨的头号目标。 “小心箭矢,放” 砰砰砰 虽然才不过参战三次,陈沐已经注意到一个此前他不曾考虑过的现实,火器并非无敌。在过去他对明朝稍有了解,甚至在固有的记忆中执拗地认为明朝既然有鸟铳、火炮,为什么不全军都装备鸟铳、火炮,这样还能被女真击败吗 事实上如果明朝人真像这个想法,就一定会被击败。 精准射击的鸟铳很重要,重大杀伤的火炮也很重要,但仅仅依靠这两样是不足以制胜战争的。 陈沐麾下石岐的鸟铳队在新江镇的战事中斩获颇丰,平均三颗铅丸便能杀伤一名敌人,而长弓旗射出五支箭矢也未必能命中一名敌人,何况即便命中,长弓也未必能让敌人失去战力。 但鸟铳的射速太低,鸟铳队射一轮,长弓手已经四五支箭抛洒出去,不能命中敌人,也能让敌人胆怯,给鸟铳队带来可乘之机。 轰轰 两声炮响,营寨一侧被炮弹巨大冲力轰出缺口,困兽犹斗的叛军自缺口舞长刀驱长矛冲出,接着被长弓箭雨射成筛子,随后两尊佛朗机炮再度发出怒吼,碾出一条血路,邓子龙扬刀喝道:“降者不杀” 营兵纷纷高喝:“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巨大的吼声震彻战场,压住营寨中惨烈的哭号,寨墙上叛军潮水般撤下去,没过多久,有十余日赤手空拳自营寨缺口走出,手上提几颗头颅灰头土脸地走进明军阵中,接着进入营寨传达明军收降的消息,寂静的战场上能听见营寨里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数百人丢下兵器缓缓走出营寨。 “吾皇万岁” 不知是营兵哪里先喊出这样一声,随后整个新江镇上千明军似山呼海啸般高唱皇帝万岁,人人将兵器举过头顶,甚至有人跳起舞来。 陈沐无暇加入这场属于明人盛大的狂欢中,仿佛成了被略去的背影,摘下铁笠盔顺手拔下嵌进盔顶的弩矢丢到一旁,依着木牌缓缓坐下,眯着眼睛看向空中刺目的日光,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的后背湿透,只想等仗打完,找个地方好好洗涮一番。 邵廷达凑过来数着他这场仗刀下取走几条性命,还扯着左胳膊上被叛军划出的口子挤眉弄眼的道:“沐哥你看白千户部下那傻屌给俺包的,这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大的口子,回去邵爷爷可得让程医生好好缝两针” 再没谁比魏八郎还活跃了,仿佛是记得上次黑岭因为陈沐受伤没赶上趟被白元洁扇了一巴掌,这小子一手拿倭刀一手揣着怀里洗净的麻布,围着陈沐转了好几圈,这才有点失望地道:“哎呀,总旗怎么就没受伤啊” 像丢了多大讨好陈沐的机会一样。 叛军怎么就没砍死这个死小孩呢 新江镇,竖起明军镶龙红日旗。 注: 1.镶龙红日旗只是明军军旗的一种,来源于明代画家仇英的倭寇图卷,同为南方军队,仪制上当大体相似。 2.炸开这屌门原话为踏开这屌门出自元曲李素兰风月玉壶春 第五十二章 攻寨 第五十三章 军令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三章 军令 新江镇之战的首级功计乱了。 不论清城副千户白元洁还是广东把总邓子龙,他们的部下序列中都没有专门记功的吏员,最后只能两边对着俘虏清理出的尸首大眼瞪小眼,最后一合计自己瞎算,反正总功有定额。 鸟铳手的功劳容易算,死于铳击的敌人全员二百余近三百,刨去其中身上有刀矛箭伤的,还剩下二百三十三具,其中单单北山之战就有六十多具尸首。邓子龙那边满打满算四十个铳手,分了一百二十人首级功,白元洁这虽然分的一百一十三,但他手底下只有二十多个鸟铳手,分摊下来,石岐鸟铳旗一人拿八个首级之巨。 别的军兵首级功大致也是如此推算,不过都没有鸟铳手这么高的斩获罢了。不论如何,可以预见的是这场仗打完他们都将收获颇丰,白元洁所心心念念的正千户之职似乎也板上钉钉。 当然,这事作为主攻的伍端是非常气愤的,他出动兵力最多、扛下最多的敌人,偏偏他斩获还没邓子龙白元洁加一块多。这简直就是两个监军赤裸裸的抢功 “对啊” 军帐里的邓子龙突然拍着脑袋反应过来,望向白元洁道:“你我二部是督战啊” 俩人一合计,又一人从部下功勋中拨出去二百丢到伍端头上,反正作为督战,伍端的功劳也有他们一份,只是底下军户、营兵的功勋要稍少些而已。新江镇三巨头就此达成共识,一道向撰写书文战报,派出传信骑手直报翁源主战场的总兵俞大猷。 很多人以为这场战争属于他们的已经结束,实际上,这才刚开始。 去往翁源汇报战果的骑手才刚上路,来自南方俞大猷的骑兵便已抵达新江镇,传令道:“总兵有令,命清城副千户白元洁、广东把总邓子龙、归附首领伍端,你三人率本部兵马屯新江镇,依新江桥据险自守,务不得让李亚元率军南渡新江” 俞大猷在翁源平叶丹楼受挫,原本投降的叶丹楼实为诈降,趁夜攻打俞大猷部不成,退回山中流窜不成占山自守,几日间主力被困在翁源不能北上河源,遂有这样的命令。 但这对包括陈沐在内的新江镇之军而言,却不是件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们要在这座新江南面的小镇子,宽阔漫长的河面及小小的新江桥,据守很可能带兵南下的李亚元。 那是李亚元,在河源祸乱数年的李亚元。他手上号称十万大军。而他们,仅仅只有包括伍端军倭寇盐徒在内的两千余军丁。 “总兵的将令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当军帐里最高官职是副千户与把总时,陈沐这总旗也有资格参与军议,不过当白元洁向他发问时,陈沐苦恼着脸问道:“千户,我听说李亚元号称十万人,他到底有多少兵真有十万,咱们是守不住新江镇的。” 这已经是陈沐尽量用体面的言语说出心中所想了,乱军叛军的确战力不堪,让陈沐领总旗打一百甚至二百,他都有办法,都不会感到畏惧。但以他们这两千兵力去据守可能有乌泱泱好几万乱军冲过来的新江桥 不要说十万,就算一万他们都未必能守得住。 陈沐心里升不出一点儿战意。 “呵,陈总旗不必忧虑,守备新江桥很难,但也不时据守李亚元全部兵力。”白元洁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邓子龙出言宽慰道:“李贼有兵众七八万不假,但他要南下翁源,通过新江桥的兵力不过超过一万,就算他把兵都派到此处,河谷地焉能让他兵马铺开” 有新江镇一战鸟铳旗显威,邓子龙对陈沐也大加青眼,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总旗,可只要能活过这场战事,领五十人击毙敌军二百有余,放炮惊敌袭、率众攻北山、下新江镇的功勋在身,一个区区正百户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弄不好还会被提拔到广东做个把总呢 到时候可就都是营兵,谁说的准会不会并肩作战呢。 如今明朝官场到处都是拉帮结派,武官虽称不上结党营私,也不能免俗。 白元洁心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觉陈沐还是过去那个陈沐,摇头笑笑随后指着地图道:“岑水、新江,都是李亚元南下必经之路,韶州府的卫所在东北将路封死,他要借道翁源便需分兵防备,即便有敌人来也不会太多,否则俞总兵也不会将重任交给我们。不过,武桥兄,我们的确需要向总兵求援了。” “嗯,我部火炮仅有两门,伍首领的兵也损失颇多。” 邓子龙也认为他们眼下的守备力量不足,道:“六门,至少再要六门炮,李亚元若来,必自东北渡江而来,轰他在江上的船还需要再调两营兵来,才算稳妥。” “总不能让历战的老卒都死在新江桥啊” 作为军官,没有人愿意跟随自己的部下尽没于一战,尤其在邓子龙见到伍端惨兮兮的样子之后。新江镇之战,最大的输家就是伍端,原本他有三千多个倭寇、矿工、盐徒组成穷凶极恶的部队,一场死三成,谁也承受不住这种痛楚。 功劳 功勋对伍端没有,他只是归附明朝的首领,连正经守备官职都没有,功劳对他来说除了仗打完对俞大猷卖惨时多点筹码,屁用都没有,根本不能像白元洁、邓子龙这样变成官职与真金白银。 夜晚的新江镇本应万籁俱静,但这片土地却因即将到来的大战军民皆忙着在岸边构筑工事挖掘壕沟而灯火通明,轮值到训营值夜的陈沐在退出军帐前借四下无人的机会对白元洁问道:“伍端死了很多部下,俞将军让他和我们一同守备新江桥,会不会出事” “出事没死人之前可能出事,现在他只有两千人,没可能反。”白元洁摆手,笑得高深莫测,道:“你以为俞总兵为何要等仗打完才下令让三部兵马合防新江记不记得白日营寨破了之后贼兵提出的首级,现在归附才是大势所趋,伍端敢反,他杀你我之前,首级就会先被他的部下送到桌案上” 走出军帐时,陈沐突然想到过去白元洁对他说的那句好人当不了官,坏人当不好官,俞大猷就是借叛军之手镇抚这支归附倭寇的心。只是上千条人命,安心的代价也太大的些。 想到此处,陈沐蓦地感到脊椎发凉,似乎夜里的寒意重了些,他裹紧罩甲,领一队军士走进更深的夜里。 第五十三章 军令 第五十四章 火箭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四章 火箭 守卫新江镇,要比攻打新江镇容易得多,只要没有敌人,他们就永无休止地将新江桥加固下去。 白元洁与邓子龙商议后,决定将兵马分为两部,白元洁的蛮獠营乘舟游曳江上作为水军发挥他们的长处、邓子龙的营兵则在新江桥西南岸防备,至于伍端部的归附乱军,不论白元洁还是邓子龙都信不过他们的战斗力与机警,但他们数量庞大,便用于很难分散把守的岸边高地。 不指望他们拒敌,只希望早一步发现敌情罢了。 陈沐的总旗虽属白元洁部下,但他们并不擅长水战,所以暂时归属邓子龙部负责陆上巡防。 陈军爷一不小心就成了边缘人,水上的白元洁怕他拖后腿把自己淹死,陆上的邓子龙又不给他指派防务。也不能说不指派,邓子龙给他提了个要求,分给他两个精通旗令号令的营兵,让他好好练练明军操典。 当然邓子龙是没有说操典这个词,而是用的号令,不过对陈沐来说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操典了。 因为在邓子龙尝试之后,发现陈沐总旗根本无法融入营兵的防守序列当中,号令不通。 陈沐懂个屁的号令,他就会舞动小旗与几个简单军令,这都是身体原来主人记忆中的东西,但他根本不会如何在战斗中使用,而在练兵上他更迷糊,倒不是不会指挥的,是不会简洁、正规地指挥,或者说他的指挥太简洁 “打那个穿黄衣的,打那个戴绿帽的”这是指挥铳手。 “冲到那块石头附近,别乱跑把矛架起来,拿刀砍”这是指挥刀矛手。 至于变阵什么的,陈沐从来没有训练过部下这些。在清远卫总旗衙门旁边稻田里操练时,陈沐习惯于让每个小旗的军士战成一排,鸟铳手就打靶子,三十步五十步七十步;刀手矛手也一样战成一排砍树桩刺稻草人,规定数量、严抓质量。 这就造成了现在他的人手不论四六不懂的新卒还是九死一生的老卒,统统都无法融入到这个时代正规军的操练、防备及值守上。 按理说陈沐的指挥才能是应该被邓子龙归纳到酒囊饭袋那个区间的,可是偏偏,陈沐带兵能打仗。 白元洁在乎结果,所以他看到的是陈沐带兵有一套,各旗各司其职,鸟铳手放铳打得极稳、刀矛手刀法刺击皆为上乘,何况行军临战又极其听从陈沐的命令。 关键陈沐在清城千户所担当的并非主要作战兵力,他的首要任务是种田,种田之外只要比其他总旗打仗时靠得住就够了,因而不曾追究他练兵的问题。 但邓子龙不同,他是从区区募兵打江西反贼、福建广东倭寇起家的,在他眼里总旗陈沐以及陈沐所率领的军户,统统是憨货。 一群战技高超、令行禁止的兵,却统属于一个四六不懂、胡乱发令的将,这简直是明珠暗投。 偏偏,这群兵是这个将手把手练出来的,只能听懂他一个人乱七八糟的军令。在他们耳朵边敲上三通鼓,不如陈沐扯着嗓子喊一句管用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陈总旗,你要学号令,让你的旗军懂军令才行。”邓子龙这糙汉说这话时眼里处处是痛心疾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等你做了千户、把总,领数百上千部下时,难道还能用喊的来给他们下令” 其实陈沐的第一反应并非感激,他是觉得把自己独特的号令心得交给邵廷达他们,这不就省事儿了 当然他没有这么说,人家邓把总说得对,他得听。何况言外之意陈沐也听出来了,邓子龙这是夸他呢,认为他有更进一步担当要职的能力,不能被现有的号令限制住,将来带兵害人就不好了。 “等这仗打完回广东,邓某送你一册戚将军的纪效新书,是其东南平倭的心得之做,对练兵带兵甚为独到,你读了之后一定大有裨益。”邓子龙这样说着,突然问道:“陈总旗是认字的吧” 陈沐早就想看看纪效新书了,接连点头,听到邓子龙发问他还楞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在下认字。” 你开玩笑,陈爷大学生入伍享受优惠政策呢,不识字,埋汰谁呢 “识字就好,识字就好。” 说着邓子龙背着手离开陈沐操练军卒的桥头江畔,边走边喃喃自语,“识字读书的,喊起军令来怎么就比邓某这老粗还粗呢” 知识有断层这事不怨陈沐啊,他所表现出长处大多来源于四百年后的学识阅历,表现出短处则是这个时代小旗官陈沐的正常发挥。他一个仅仅比农奴强上一点、沾了同时代泛泛之辈先祖的光才得以世袭的小旗官,指望他有什么家学渊源不是扯淡么 “哟嘿长见识了沐哥,快来看俺手里拿的是啥” 跟着广东把总部下营兵旗号手在新江畔学了快半个月军令操练的陈沐这一日远远地瞧见新江上西面开来两艘小快船,隔老远就能认出是蛮獠营简易钉板加固的民船,就让邵廷达去问问是不是清远卫有什么消息,哪知道过一会这莽虫这憨货坐着船开过来停在岸边,手上抱俩大长木匣子边走边显摆。 “这什么玩意,甄子丹的大明十四势” 陈沐从邵廷达手上取来个木匣,匣上画着精美的简易大龙,漆桐油的古朴木匣看上去就像一具艺术品,陈沐看见白元洁也从船上走下来,赶忙放下木匣拱手行礼道:“千户” 白元洁朝他颔首,对船上挥手命人卸下所载器物,这才转头对陈沐道:“大明十四势是什么,白某从未听过这种器物,名字倒是不错。 这是一窝蜂火箭,装三十二箭可射三百步之敌。俞总兵的火炮不知何时才到,白某便差人从清远卫武库取出些经年火器,火药都是新装,给你这个五虎出穴箭,拿去点燃试试。” 说着白元洁将另一个碗口粗的圆木匣递给陈沐,让他朝对岸点燃。 尽管白元洁一再说明这个什么五虎出穴箭是可以抱着点燃发射的,但陈沐还是执拗的将这物件放在石头上架好对陈总旗来说,这个时代凡是用火药的武器都极为可怕,要么伤敌要么伤己,要么伤敌伤己 掀开前头木塞露出五个寒光闪闪的箭头,离得远远抻着胳膊举火把点燃引线。 嗖嗖嗖 啪啪啪 眨眼间,五支羽箭喷火带令人心悸的尖戾哨音齐射而出,直越过百步宽的河面钉在对岸相邻十几步的树上,还有一支飞歪不过二十步便落入江中,过了短短两息时间,传来几声轻轻的爆响。 陈沐两眼定定地看着对岸像火铳发射般腾起的几片微弱硝烟,吞咽口水。 “窜,窜天猴儿” 注:根据武备制,明朝人已经能分辨并做出推药与爆药。 第五十四章 火箭 第五十五章 百虎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五章 百虎 来自四百年后的灵魂曾经想过他会使用八一杠与九五步枪参加战斗,四百年前的陈沐也曾清楚自己会使用鸟铳夺走敌人的性命,但他从未,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将会抱着一捧窜天猴与敌军血战。 但这种滑稽无比的情形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这一点儿都不滑稽,甚至令他感到遗憾、屈辱与悲戚。 陈沐从小就玩窜天猴,甚至长大后他看见火箭筒也觉得那就是个窜天猴,这似乎没什么特别。 但当他在这个时代抱着内藏三十二支带尖窜天猴的火箭一窝蜂,他觉得这就是火箭筒,这就是客秋莎。 但从宋朝开始玩了几百年窜天猴的老祖宗们没见过反坦克火箭弹把庞然大物炸成一滩碎片,没见过客秋莎齐射遮天蔽日,所以窜天猴玩几辈子,也只是连发多管窜天猴。 火龙出水不是二级火箭、三眼铳不是加特林机枪、偏箱车不是坦克、郑和宝船不是航空母舰、陈沐手上的一窝蜂射出去的只是窜天猴而不是客秋莎、五十九年后王恭厂火药库爆炸的不是核弹、内阁不是多党制雏形东南手工业纺纱也并不是什么资本主义萌芽。 遗憾,屈辱和悲戚的,就是这么多个不是 那么多的聪明才智,那么多的仁人志士,如果给他们时间给他们借鉴给他们机会,他们原本能做出更好的武器,原本能施行更好的体制,原本能创造更优的主义。 但历史从无如果,他们走出第一步,却没有机会迈开第二步。输掉一场战场,三百年屈辱,断掉脊梁骨是一百年奋发图强勉强续上,蹒跚而行的阴雨天仍然隐隐作痛。 没有时间、没能借鉴、未能得到发展机会,先祖大开脑洞发挥才智,最终做出一堆被埋在历史尘埃里的垃圾,被大风吹去不见踪影,只能被历史的拾荒者拿起嘲笑:看,他们做出过这个垃圾,根本就不好用 甚至有些东西令人猜测那根本是古书中杜撰出来的。 陈沐是明黑,黑的是恨铁不成钢,令后人蒙受屈辱。 可陈沐也是明粉,粉到抱着装满木匣的窜天猴几乎要落出泪来。 他自己的祖宗往上数十八代,就算是种地的要饭的他都粉他都拜。哪怕一辈子就做过几件旁人眼中看来无所谓的小事都能让他听得热血澎湃,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血脉传承上千年那就是他祖宗,他不粉不拜自己的祖宗,难道去粉去拜别人的祖宗 他做不到 “这个东西,是不是还应该有个架子什么的” 虽然陈沐仅仅放了一具五虎出穴箭,但大体上已经将这种武器的构造机制摸清楚,构造机制就是一大堆窜天猴用一根引线连在一起,根据形制,五联装的叫五虎出穴箭、七联装叫七星箭、九联装叫九龙箭、十联装称火弩流星箭、二十联装为火龙箭、二十五的群鹰逐兔箭、三十的长蛇破阵、三十二的一窝蜂、四十九的群豹横奔与一百支联装的百虎齐奔。 这些多联装窜天猴儿形制不一,侧重的方向也有所不同,有些装药量大最远可射至五百步、有些装药量少最大射程便只有三百步,这东西在射程上不虚任何兵器;除此之外,有些像五虎出穴箭处推药外装少量爆药,杀伤实际上还是以箭簇为主,但爆炸的硝烟能给敌人造成暂时混乱。其实什么性能都和名字有关,带虎的会炸、带火的有油、带蜂的有毒雾,甚至百支齐射的百虎齐奔是装载木推车架上。 所有火箭都有一根引线,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射程对这些原始火药助推箭不是问题,但除了射程它上上下下都是问题 “火箭威力不足,不论内附神火还是炸开亦毒雾,杀伤都极其有限。同时不够精准,七八十步,火箭乱窜,若相互碰撞甚至会有飞回本阵的风险。” 白元洁说这话时神情极其严肃,显然他见过这种极其巧合的场面,对陈沐道:“务必抵近而发,敌军近三十步最佳,你口中的玩意儿,造价比你的铳都金贵” 陈沐正在新鲜劲上,推着百虎齐奔在岸边寻找可靠的发射地点,想试试百联装窜天猴齐射是什么场面,更想知道他们的射程散射范围在百步有怎样的表现。 突然听到白元洁这话,连忙自然拍拍推车架,初始惊疑随后释然,道:“可不是嘛,百虎齐奔至少要废掉百斤火药,再加上百支羽箭,不算车架造价得要七八两银子” 白元洁闻言乐了,道:“你倒是很清楚,不错,造价要七八两,但那只是料钱,一具百虎齐奔上上下下,没十两弄不到手里,你放出去杀不了十个乱军,这兵器都回不来工料” 所谓的华而不实,大抵如此。 这东西有用吗它肯定是有用的,别说带着箭头的羽箭被推出去,就算陈沐小时候玩的窜天猴嘣人脸上都受不住,别说有铁箭簇了。 但成本有多高 一个百虎齐奔十两,群豹横奔五两、一窝蜂也要三两,放一次就没的消耗品,就像五支装的五虎出穴,射出去百步散布近百步,很可能放出去也只能达到吓人的效果,就等于白费钱。 东西是好东西,意义重大,却只能发挥出垃圾的效果,以至明珠蒙尘,太委屈。 “那我不试了,就把他们推到桥头边,等敌军攻上桥头过半射过去便是。”倘若仅仅射程三五十步,散射范围刚刚好,应当能达到理想的命中效果,“千户啊,这个虎箭被火药推着射出去,再砰地一声炸开是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这你得问匠人,你旗下不就有个军匠么,回去问问他,没准知道。” 说真的这个时代的匠人能做出这样的火箭,陈沐是真没有想到,同时他心里有个想法,可以让火箭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成为真正的战场杀器 推爆火箭,但爆炸是纸壳子与硝烟,除了吓人没有其他作用,恐怕这是因为时人并未弄懂爆炸力本身对人的杀伤很小,如果陈沐给它们换上另外一种杀伤机制呢 第五十五章 百虎 第五十六章 发熕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六章 发熕 “前列举铳” “放” 砰砰砰 “换列,举铳” “放” 砰砰砰 进入五月,天气越来越炎热,新江桥近畿的守备军心思也随着长达月余不见敌踪的守备而慢慢松懈下来,不复先前严阵以待的疲惫模样。 江上有蛮獠营军士轮歇的军士正在溪水抓鱼,岸上有广东营兵树荫下悠闲避暑。当然了,他们近日以来最大的娱乐节目就是岸边卫所笨鸟头顶大太阳操练他们初初从军就已熟练的旗号军令。 陈军爷是个专制的人,他对这些嘲笑充耳不闻,也要求旗下军丁对此充耳不闻,五十在北山补充后满编总旗与六十多招募乡勇共百十号人终日操练队列旗令,军丁苦不堪言。 不过好在他们已经习惯。 如果不是卫所军官对军户天生就有巨大的威仪与乡勇眼看着陈沐等人击破新江镇乱军,陈沐很难在这种情形下长久严格地操练旗军。号令贯彻不是问题,在旁边看热闹的营兵才是大问题。 这就好像大一他们顶着大太阳晒成黑煤球军训,学长学姐在旁边树荫下捧个大西瓜吃得满嘴红对你们指指点点就算了,西瓜还特么是冰镇的 执行力与利益有关、与激励有关,旗军并不能看到操练军令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仅仅能看出眼前的苦恼,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操练,陈沐几乎将嘴皮子都磨破,像什么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说了不下百遍,但指望旗军懂这句话就是痴人说梦。 吓唬吓唬新卒也就算了,这帮不懂军令的莽夫跟着陈沐在特殊口令、操练下各个磨练技艺,杀出能挂满腰的头颅来,不学这玩意儿战时也少流血 但陈沐看到了利益,所以他有巨大的执行力驱动,旗军只能耐着性子忍受嘲笑。 因为简洁、统一的军令真的管用。 旗军听命而行,齐正晏拿着陈沐的鸟铳被塞进鸟铳队里,凑成三人一组的四组鸟铳队,施行明朝火绳枪战术的三段击,以换人也换枪的形式进行连续压制射击。同时麾下数量更多的弓弩手听从一样的号令,以长弓进行间断齐射。只不过这次陈沐改变了常规队形排列。 枪矛、刀牌蹲伏阵前,以木盾长矛对临近敌人形成抗拒,长弓手以三排站在正中,两侧各两组鸟铳手,形成交叉射击网。 这不是常规战阵,而是以新江桥为预定战场的特殊阵形,保证长弓手对敌军冲锋压制的基础上,以鸟铳构成弹不走空的杀伤射界。 至于别的阵形,并非临时抱佛脚能快速成型,陈沐也没别的奢望先活过这场仗再说 五月上旬,白元洁面露喜色,笑晏晏地寻到陈沐练兵江畔,远观而望,随后上前笑道:“不过一月,已有精兵之形。清远有喜事,随我过来。” 清远有喜事 陈沐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走开几步至偏僻处对白元洁问道:“邵莽子浑家又要给他生崽” “嘁,军户受苦受穷,生崽算什么喜……唔,跟你的军户倒算过得不错,不是这事。早先你托白某的事,谭子理北上了,就在前日。”白元洁少见地卖个关子,道:“那望远镜。” 陈沐瞪大眼睛一拍脑袋,在韶州府驻防新江镇时刻给自己心里提着弦担忧李亚元进攻,早把送望远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听白元洁说起理所当然感到振奋,急忙问道:“那望远镜,关匠可做出来,千户可送出去” “放心,若没送出去难道还叫喜事他北上韶州府路不通,正好途经清远卫,歇脚时白七将镜子送了进去,提了白某的名字。”白元洁又顿了顿,才哈哈大笑道:“当然没忘了说望远镜是你做的,专门供他北上御守蓟镇若是你在清远,谭子理还想专程见见你。” “你想见两广总督可不容易,这是千百两银子都贿赂不来的,天大福分,你的望远镜极合其心意。”白元洁笑过,才有些不同寻常地问道:“谭子理北上蓟镇,你说送望远镜助他防备胡虏,这利国利民白某知道,你说的利己,又在哪呢” 利己利在哪儿 陈沐也不知道,总不能告诉白元洁戚继光、谭纶和张居正是一条线,过几年张居正会做上帝国内阁首辅的位置吧 他只能笑笑,道:“认识身居高位的文官,这不本来就是一件大好事么” 白元洁看看陈沐,对着类似搪塞的回答也没深究,笑道:“过上三五月,你可以写封信给谭子理,若望远镜有效,他应当会记得你。” 陈沐洒然笑了,半年一年写封信,谭纶还真未必记得他这个献上望远镜的无名小卒。他的寄望,无非是将来若有一日可望其项背时,身居高位的谭纶能记起自己曾经帮过他。 陈总旗不会永远都是陈总旗,他不会永远都是无名小卒的,而恩情,也只有在自己的地位与之对等或稍差一步时,才是恩情,否则就是上贡,而上贡只是理所当然的。 俞大猷收到邓子龙的求援信,不过并未从军队主力中调拨火炮,而是从广东水师战船上拆了三门炮下来,长途运送至韶州府新江镇,一来一往便耗去月余光景,若是李亚元已经袭击新江镇,这些火炮就会直接输送至大军本阵。 两门同一形制的佛朗机炮,一门铜制发熕大炮被推上新江镇桥头,配以原本两门佛朗机,看上去威风无比。 发熕炮要比他们的小号佛朗机炮更大,所需火药也更多,算上四个轮子低矮炮架要近千斤重,发射四斤弹丸,属前装滑膛炮,是明朝仿制英制的隼炮版本,发熕为fal之音译,西制为五磅炮,射程极远可达四至五里。 不过新江镇战场上根本用不到这种射程,甚至整个崇山峻岭环绕的岭南,能找到完全满足发熕炮射程的预设战场都不太多。 枯燥而煎熬的等待,直至五月下旬,新江东有蛮獠营军士行船直走,高呼道:“大敌进犯” 李亚元,来了 注: 日本战国织田三段击的方式是换枪不换人,以最精准的铳手担当射手;明军三段击是人枪都换。 最早在洪武十四年1381年,由明初将领沐英攻打云南象兵时使用,以火铳连续射击对象兵造成恐慌,使敌军大象回冲本阵。 沐氏世镇云南,就是金庸小说中的沐王府。 第五十六章 发熕 第五十七章 林炮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七章 林炮 “装弹,点火,放” 炮手捂着耳朵缩到一旁,发熕炮猛烈后座似乎使新江桥敦实的桥身都为之震动,震耳欲聋的炮响中巨大弹丸飞跃近二里,巧妙地躲过敌军所有船只,稳如老狗地落入水中。 陈沐两只耳朵不停嗡响,他看到周围有人大张着嘴不停开合,听不到周围响声,只能立在桥上不断转头,通过视觉来下令喊着:“再装弹瞄准” 四座佛朗机炮已经射过一轮,如果是上千斤重的佛朗机炮或许还能在这场战斗中建功,但这种才几百斤的小家伙显然还不够看,堪堪打出去四五百步,连敌军战船的影子都摸不到。当下陈沐部的军械中仅有一门发熕炮能打到敌人,但想在二里外命中敌军战船,比打不中可难多了。 新江桥旁的岸边中军,白元洁扬刀大喊:“让伍端的兵去堵住岸边缺口,不能让他们从南岸登陆” 李亚元兵分数路,水上有数不清的船逼近新江桥,北岸远处山脚同样也有大军行进带起的扬尘,守军根本不能切实地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先前的安排全乱套了。 陈沐耳边轰鸣声渐弱,周遭人声慢慢回到耳内,炮手举着火把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下令,陈沐却摆手让他先别开炮,一时间桥上静得有些吓人,随后旗军言语便乱了起来。 有时候战前计划没什么用,他们盘算好的据守桥头,列开阵势便能以陈沐旗军乡勇守住新江桥。既有火炮又有火箭帮衬,打退敌军几次冲锋也只是理所当然。 但当李亚元的兵船停在二三里外江中遮蔽江流、对岸山下林中烟尘滚滚,他们谁都不知道李亚元究竟会从哪里进攻,防守自然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陈总旗,千户问你为何不发炮” 背插小旗的传令卒策马穿过壕沟木垒,直上桥头边行礼边发问,手上攥着缰绳准备上马。陈沐没多说,道:“回千户,打不准,多打怕炮坏,放近再打。” 比起气密性差的佛朗机炮,气密好的发熕炮更令陈沐担心炸膛,这炮塞得火药太多,本就不能连续发炮,如果指望这炮把击毁李亚元几艘船,恐怕把船打沉之前炮就废了。 江面上远处粗略看过去二三百艘小船层层叠叠一大片,这都打不准,还打你娘个蛋 “各小旗管好自己的旗军,看好桥上那些引线,别让人踩断了” 各小旗匆匆传令,邵廷达等人过去都是军户,如今有了丝毫官威,放起狠话来谁都不含糊,没过多久就桥上再度安静下来。 魏八郎是没有官威的,这小子命人噤声后也没几个人听,早就把刀抽出来,眼神一直在说个不停的军户脖颈间打量,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刀放回鞘中,提着穗枪,看着高度和军户脖颈差不多,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死小孩面无表情地拿枪尖对着人脖子比划,谁还敢说话 新江桥北岸,是陈沐早先见到火箭后有将铅丸装入火箭增加杀伤想法后布防时的点子,把几斤火药装木桶里埋入地上,上头放个木板,洒浮土放岸边捡拾的卵石,等敌军攻桥时当地雷用。 火炮引线太短,只能在地雷边埋在地上,露在外面的则挖出小火道一直铺到桥边石栏下二十多步,洒出去的火药比放个地雷还多,可把陈军爷心疼坏了。 火道用木片盖着,上边撒了浮土,只要敌军冲锋前看不出来,后面也不会踩坏。 “莽子让你的人朝桥那边挪挪,付元骑马带俩人去桥那边盯着山道,发现敌情赶紧回报。”陈沐心揣揣得,看着几里外停在江中的船队皱起眉头,道:“我觉得船是吓唬人,李亚元肯定想打新江桥” 叛军没什么高端货色,停在江中的二三百艘船也都不过和蛮獠营疍人渔船形制上差不多,甚至很可能李亚元手上也有一群过不下去日子的疍人参与造反,那船也就只能承几个人,至多一船十余,满打满算这支水军不到万人,单凭如此想从岸边冲破防线是痴人说梦。 当然也有可能是李亚元并不知道新江镇已被攻破,他这些兵船原本是想加固新江镇把守必经之路的,否则说不通其只派这么少人前来。 但他不知道的几率很小,现在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三里外的船队上,就连陈沐部旗军也将炮口都调转过来对着江上,如果敌军从桥对岸突杀而至,后果不堪设想。 “这帮含鸟猢狲,到底打不打”邵廷达派出两名旗军前往对岸,回来时提着刀气鼓鼓地,骂出所有人的心声,上前对陈沐白抱怨道:“沐哥,这样盯下去,到傍晚旗丁都没精神,这些傻屌打过来哪儿防得住” 邵廷达说的在理,他们做的准备是敌军气势汹汹地攻上来,他们威风凛凛地打回去,却不曾想过现在这个情形。敌军不急于进攻,他们却急于防守。 很早的时候陈沐就学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似乎能解决这种疲兵之策的方法要么硬顶着捱,要么就只能松懈下来,再无其他办法。 就在这时,白元洁派人传令,道:“军卒轮防,盯紧敌军,余者稍事歇息。” “长弓旗职守,余者坐在原地,甲不得离身、兵不得离手。”陈沐心中的石头稍稍放下,对旗军下令道:“炮手、铳手给火器装好弹,火绳绑手上,不得大意” 没过多久,辎重兵送来白饭供军卒食用,肉、菜是不用想了,每人一点酱配些热汤,能吃就算完,没人顾忌他们吃的好不好。临近大战,就连陈沐的汤饭与旗军都没什么两样。 早就饿坏了的旗军依靠石栏坐成两排,陈沐刚捧着饭碗往嘴里扒了两口都来不及咽下去,就见付元骑马奔回连头上网巾都跑掉了,隔着新江桥朝这边大声喊着往回跑。 “他喊得什么” 陈沐听不清,身边邵廷达饭碗都丢到一边,握刀起身道:“好像是让咱们往山上跑” 不过十余息,付元策马踩在桥头,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陈沐终于能听清他喊得是什么了,付元回身指着对面山上大叫道:“总旗,他们有炮,在山上有炮” 寒意从尾椎骨升到天灵盖,陈沐顺着付元指的方向望过去,正见到半山腰林间两团火光与硝烟升起,接着才听到隐约巨响。 轰 注: 机械发火的地雷。 “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明初火龙经 第五十七章 林炮 第五十八章 地雷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八章 地雷 新江桥上,米饭大酱扣了一地,旗军丢盔炮手弃炮,在桥上抱头乱窜。 从未见过炮战,或者说从没被炮轰过的旗军只知道对面半山腰上的炮是朝他们轰来,士气登时大降,就连几个小旗也难忍心中震怖,跟着逃起来。 “他妈的叛军怎么有炮” 陈沐也是害怕的,饭碗放在桥栏,一口气噎在嗓子里难受极了,但他发现炮弹并未轰在桥上。 他们后方大军所在,才是叛军两门火炮轰击的目的。陈沐回过头去,后方营兵的表现也没比卫所军强到哪里去,炮弹落进壕沟便把周围数十人吓得乱跑,惊慌失措的大叫不绝于耳。 这才是桥上旗军乱跑的缘由,他们不知道该往前躲还是往后躲 “乱跑死的快,都躲在桥栏边炮打的不是你,你跑什么”陈沐反应过来不禁心头火起,一面与几个旗官安稳军心,一面揪住想跑的炮卒骂道:“调转炮口,轰山上那两门炮,轰烂它们” 只四五百步的距离,石弹是以抛物线砸进守军阵地,显然他们的炮很有可能是明军老式臼炮,守军五门炮不论发熕还是佛朗机都能打到山腰上,陈沐朝部下吼道:“不跑炮不一定打死你,跑了陈某保证你活不成” 佛朗机相对较轻,调转炮口也容易些。发熕炮更沉,何况有木架车不能拐弯,一时半会调不过来。 随陈沐下令,最先稳定下来的几名炮卒点燃四门佛朗机的引线,沉重炮声中四枚炮弹直射而去,轰击半山腰的敌炮所在。 陈沐的话对抱头鼠窜的旗军而言就是主心骨,同样军法对他们也有最大的震慑力。旗军大多依言抱着兵器躲在石栏下,当然仍旧有几个旗军乡勇丢下兵器转头跑向本阵,但陈总旗现在顾不上他们了。 因为桥对面两个刀牌手拔足飞奔,在他们身后的官道上田野中,成群结队到处都是乱军挥舞着兵器,排山倒海般直冲新江桥。 李亚元对新江镇的攻势,开始了 “旗军,列阵迎敌” 轰轰 叛军的臼炮再度轰鸣,震天巨响中一块飞石曳着尖啸砸在桥头,碎石迸裂,周遭数名乡勇受创而翻,哀嚎在陈沐旗军身后久久不绝,前方敌军却越来越近。 轰 己方佛朗机炮亦向山腰轰去,发熕炮紧随其后发出巨响,几乎肉眼可见数百步外半山腰上的一门火炮被击断的巨木所砸,身后炮卒传来欢呼 “乡勇旗,推百虎齐奔。”陈沐脸上被先前石弹一块碎石划出口子,胡乱抹一把后扬刀桥上高声道:“鸟铳旗,举铳” 粗略望去敌军杀来无边无沿,何况不通战阵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阵势,只能感觉像一团巨大的乌云扑面而来,临近二百步,陈沐抓住握着倭刀跃跃欲试的小八郎推给火把后对着耳朵喊道:“蹲在石栏下,让你点火就点火” “哦” 魏八郎对陈沐的话有非凡的执行力,但没有命令又显得呆呆傻傻,陈沐最担心的就是这小子总因为自己杀了个倭寇就勇武过人了,上去和叛军拼刀。 现在好了,死小孩举着火把蹲在桥栏下分外乖巧。 “放换位,举铳” 四杆鸟铳齐射,随后退至队尾装药,其后四名鸟铳手跟上,在满目硝烟中向前举铳。桥中间两列长弓手亦随之轮换,向前抛洒出箭矢,最前蹲伏的刀盾手呼吸粗重、枪矛手闪烁的长锋微微颤抖。 邵廷达单膝跪地于阵前,大盾长牌挡在身前,他的身后铳声连响、他的头顶箭雨飞过、他的面前敌军冲锋,他在嘶吼,“挡住这群含鸟猢狲” 在他们脚下,桥面传来大部敌军轰踏脚步带来轻微震动,令人心悸。 陈沐回过头,架放百虎齐奔的火箭车缓缓推上桥面,镶龙红日旗迎风招展。 “放” 砰砰,砰 鸟铳队堪堪打出两轮,穿着破衣烂衫手舞刀矛的敌军便已经冲上桥头,于近前短兵相接长矛手在旗官军令下不分先后同时刺击,刀牌手凭借强悍的身躯与木盾扼住冲势,使双方阵势在桥上形成短暂僵持。 僵持,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敌人太多,汹涌而上的敌军不断向前推进,甚至陈沐掂起脚举目向前望去,敌军后方桥头的乱军各个高举着兵器,几乎是以人力层层叠叠地向前推挤前方僵持的叛兵。 邵廷达已经无力怒吼,憋紫了脸面扛着大盾长牌却仍旧无法与他的刀牌手阻住冲势,脚步接连向后退着。 陈沐见此情景不禁心头大急,照此情形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推下新江桥,到时候敌军大部冲出长桥阻拦,那才像大河冲坝猛虎出笼,新江镇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转过头,眼巴巴举着火把的魏八郎正撞上陈沐的眼神,“点火” 火把与桥栏边沿的火药相碰,引燃的火线冒着烟快速燃烧,不过片刻便进入木片遮挡的火道之中,敌军的冲击一次比一次猛烈。 狭长的新江桥堵住大队人马冲入的道路,以至数百乱军散布江畔,引弓向桥上抛射,同时也遭到己方邓子龙部营兵的箭雨反击。 但营兵不足以压制敌军数量更多的弓手,即使他们的弓不如明军,但士气如虹给予他们非凡的勇气,甚至有叛军口叼铁刀试图泅水渡河 “轰” 突然间,桥对岸土地上猛然发出接连不断的爆响,从陈沐的方向能清楚地看到爆炸烟尘土块不断从敌阵后方爆起,夹杂着血雨残肢,就连前方冲锋接战的叛军都为之一窒。 他们都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眼看着就能冲垮明军在桥上的阻拦,突然背后炸了 下一刻,本就散乱的乱军阵势混乱起来,拥挤的阵线为四处劲射的卵石提供最大化杀伤,而在数个地雷爆炸的外围,人们心中被恐惧所充斥。 邵廷达抓住时机,一声大喝冲翻面前犹豫的敌军,扬刀跃起杀上,正要下令旗下刀牌手冲锋,突然自后方传来陈沐的军令,“刀矛手让开” 紧随其后,军阵闪出缺口,百虎齐奔车被点燃引线,两名旗军推着冲锋向前,直面慌乱的敌军。 火箭飞速乱射,带着尖啸直冲桥上来不及逃窜的敌军 第五十八章 地雷 第五十九章 初犯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九章 初犯 “沐哥,俺给你把炮带回来了” 冲锋归来的邵廷达满脸骄傲,如果不是被烟熏火燎出一张黑脸,他骄傲的神情本应非常威武。 百虎齐奔的声势确实浩大,先用地雷炸破敌军后阵的士气,再用百虎齐奔杀伤叛军冲阵的前军,一人逃带百人逃,何况敌军不止一人逃,后方不知是白元洁还是邓子龙擂响冲锋战鼓,陈沐部旗军便将敌军冲下新江桥,趁势追杀二里。 披明军罩甲的叛军将领是个草包,己方军势溃散妄想凭借呼号止住败势,邵廷达他们冲至二十多步才想骑马逃跑,被抱着七星箭引燃的邵廷达放火箭把马射死,撅倒在地后被擒住。 追出二里后旗军被随同冲锋的陈沐喝住,指派邵廷达带本旗军与十几个乡勇去山腰上看看敌军的炮有没有被压坏,随后便引领旗军回还。 陈沐自己都没想到邵廷达真能把敌军的炮抬回来,看着黑脸莽虫围着两座铜炮啧啧称奇,道:“沐哥,你说那帮狗入的就拿这玩意儿炸得咱,还打石头呢” 两座铜炮有一座是三百斤重的佛朗机,一座是老式二百斤碗口臼炮,叛军没有铅弹,就只能打石弹,看得陈沐暗自咂舌。正好白元洁过来询问伤亡,陈沐便问道:“千户,叛军也会造炮” “卫所军匠都不会造炮,叛军会个屁这两尊炮估计是狗娘养的李亚元打了哪个卫所。” 白元洁围着铜炮走了两步,看看上面的铭文,指着说道:“这座炮管弯了的佛朗机是嘉靖三十年新制,碗口炮是永乐年的老物件,还能用。幸亏叛军没拿着这个跟你们近战” 白元洁说着后怕不已,对陈沐道:“碗口炮不是远射用的,你把这个架在江畔半仰着,底下多堆点碎石洒土埋好夯实,放好火药先放个大石弹,再撒上几十颗碎石,等敌军近至二三百步放出去,扎他一片人” 陈沐听白元洁说着脸上就浮起笑容,碗口炮上宽下窄,炮管较短,用来发炮射程不远也不够精准,但要是放散弹就不一样了,大石弹打出百步,小飞石溅射二三百步,那真是一打打一片。 就是怕误伤。 “对了千户,这战利是不是要上缴” 陈沐可不懂明军战利品是怎么分配的,过去他们在白元洁部下作战,白元洁是最大的上官,如今有了邓子龙,谁知道战利应该咋分。 “要上缴,你先补充部下兵器、甲械,挑出三成派人给邓把总送去,这门炮管弯的铜炮和剩下的东西交上去。” 说罢白元洁走近两步,对陈沐小声道:“你的人打扫战场,多少东西你说了算,把没用的交了就行。还有那些叛军身上的通宝、银子、值钱物件,记得让卖命的旗军拿回去。” 陈沐还沉浸在碗口炮归自己的喜悦里,突然听到白元洁这么说,他才意识到除了战场上遗落的兵甲,那些尸首也是打扫战场得到战利品的必要手段之一。 他对这事倒没什么可发怵的,一次怕两次慌,三次摧毁多半敬畏,也就习以为常了。 陈军爷想的是,这事儿可得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做,所以他唤来五个小旗官,让他们亲自去做这事。 除了石岐,四个都去了,留下狗头军师过来汇报伤亡。 “枪矛旗死六伤五、鸟铳旗死二、长弓旗阵亡四人、刀牌手还剩四个,乡勇死伤二十六。总旗,旗军四个、乡勇十七人,逃跑的都抓回来了……全部杀掉” 清远卫百户所门前演武场上绞死老瘸子一个人令陈沐触动不已,可在战场上,血腥顺着空气灌入鼻腔,无法避免的伤亡就成了数字。 “记着他们,阵亡旗军,扯块布记下来。”陈沐只是抬手对石岐说一句话,随后顿了片刻才继续道:“逃跑的乡勇,把他们弄过来,在桥上一起吃顿饭吧,仗打得急,饭都没吃完。” 石岐见白元洁在侧,不敢多言,点头下去寻火头军取饭。 白元洁对陈沐道:“法不通情,通情则无法,这个道理你可知道” “我知道。”陈沐笑笑,笑的有些勉强,“我说的话就是军法,不杀他们以后谁都不怕、谁都不听,兵就没法带了,是吧千户” 白元洁沉沉点头,面向江面看了一眼远处依旧没有动静的叛军船队缓缓吐出口气,拍拍陈沐肩膀向中军走出几步,随后转头道:“吃过饭,你带兵去守江滩,接下来新江桥由邓把总守备,你们歇歇。” “仗打完,白某请你去广州最好的画舫饮酒。” 说完白元洁没再多留,离开新江桥。不过就算他回到中军,也远远地望着新江桥他是过来人,知道这个坎儿不好迈。 陈沐从桥栏上捧起先前放下的饭碗,一口一口缓缓吃着味同嚼蜡,邵廷达在一旁席地而坐边吃嘴还不闲着,跟他说什么“沐哥该娶妻生个儿子,这样死了也不丢祖宗骨血”之类的话。 倘若平时,邵廷达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陈沐准朝他屁股踹上两脚,不过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心情,只对邵廷达问道:“打扫战场,有多少银子” “银子不多,好几百人就二十多两,倒是通宝拾了好几万枚,没细数。”邵廷达摇起头来满面嫌弃,道:“就这二十多两还有十两是从那叛军头子身上抢来的,哦不,拿来的沐哥,这些叛军比俺还穷啊” “这不屁话么你邵小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杀山贼又杀倭寇,赏银拿到手软啊,叛军能跟你比” 陈沐说着放下吃干净的饭碗,抬脚踢踢石栏旁席地而坐邵廷达的屁股,朝一边顿出两排吃饭还有闲情谈天的二十一个逃卒、乡勇看了一眼,摇摇头道:“别光拿钱不干活,带人把逃卒全部拿下,五花大绑面北而跪。” 邵廷达这时候才清楚陈沐要做什么,瞪大眼睛饭就在嘴边却不敢送进去,就见陈沐点点头背着手转过身去。 “鸟铳手,集结,向北举铳” “旗军、乡勇二十一人,畏战逃跑,罪过当斩。念你等初犯,铳击留个全尸。” “放” 砰砰砰 陈沐没有回头,但他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石岐再度接起他的号令向鸟铳手发令,四轮射击,直至身后鸦雀无声。陈沐才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转过头来不去看倒下一地的尸首,咬紧牙关对部下道:“此战得战利二十余两,全赖诸位拼死才有活路,银钱尽赏” 第五十九章 初犯 第六十章 碗口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章 碗口 陈总旗分到个好差事,白元洁调他守备新江桥西面江畔,这个地方没有能与敌军接战的机会。 硬要说没有也不对,至少在敌军攻桥时他们可以用弓弩鸟铳与对岸敌军互射,只不过谁都打不到谁罢了。 有了初次进攻就被击退损兵折将的教训,李亚元进攻新江桥的攻势变得非常慎重,一连半月仅试探进攻两次,两次都被邓子龙带营兵击退。 虽然邓子龙营兵的火器不论火炮、鸟铳还是火箭都不如陈沐精悍,但这些营兵打起叛军来可要比陈沐的旗军狠的多。 一切自有规制,敌近二百步,长弓齐射;敌近百步,强弩攒射;等到敌近五十步,铳手上前;到三十步距离,邓子龙自己亲冒箭矢操刀上前,快枪先放一铳,随后火铳、鸟铳齐射一发。 一轮齐射过后,硝烟弥漫里,快枪手把枪头塞进铳管。邓子龙挥长刀,直接往上冲,火铳当短锤、快枪当长矛,几百营兵边杀边叫,硬生生把强攻新江桥的上千敌军怼回山脚下。 两次。 陈沐就压根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人,身为把总带头冲锋,从头至尾硬压着把叛军从气势如虹短兵相接到大溃而败。活着杀进阵里再活着走出来,除了手上的刀可能换一把别的兵器之外,没有一点儿变化。 两战亲手格杀二十六人,鼓舞部下士气直至击退敌军取得胜利。 这个言谈举止一点不粗鲁却自称粗人的邓子龙,用两次冲锋让陈沐了解他究竟粗在哪儿 跟他比起来,陈沐指挥作战就是闹着玩。 新江西畔的陈总旗尝到了严明军法的甜头,后来他在知道那天在新江桥上自己迈过的那道坎,实际上是这个时代每个出色将领初初掌军的必经之路,人们把罚称作威、赏称作信。 只有赏罚威信俱全,将领才真正有资格指挥一支军队。 这对陈沐来说不难理解,与后世相对成熟的管理学激励理论相互印证,赏是强化理论中的正强化、罚则是强化理论中的负强化。 在新江桥上,处死畏战逃跑军卒、赏下战利银钱,无疑是负强化与正强化中最直接也最大效果的方式。 在那之后,陈沐能明显感觉到,不论旗军还是乡勇,对他言听计从,不单单在命令,哪怕他随意一句话,部下也不敢有丝毫怠惰,强化的效果远比用队列号令操练月余来的大。 尽管三场战斗让叛军在新江桥承受超过千人的伤亡,但这对李亚元庞大兵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长久的对峙与接连不断的获胜非但没有让守军感到振奋,反而士气日渐低迷。 邓子龙猛打猛冲的代价,就是营兵死伤减员百余,失去接近四分之一的兵力;而陈沐麾下老练的旗军也受到接近一半的损失,新编的乡勇虽多,不论操练战阵还是兵器技艺都远不比旗军。 数量庞大的敌人、折损伤亡的友军、出征日久的归思与渐渐鼓起的腰囊,逐步摧毁他们高昂的士气。 “俞将军的援军还没来。” 六月初,中军帐里陈沐刚听白元洁意兴阑珊地说出这句话,下一刻帐外便传出呜呜的角声,战鼓轰隆,引得几人连忙跑出帐外。 新江桥对岸,叛军再次集结上千人马,欲再下新江桥。 如今新江桥轮到伍端部下归附叛军镇守,伍端一手扶腰朝桥上望去,对左右白元洁、邓子龙、陈沐等人道:“敌不过区区千人,邓把总与陈总旗能拦住他们,伍某的娃儿也不差,世桥足矣击败他们” “诸位不必多虑,且回帐中歇息,不出半个时辰就有击溃捷报传来啦” 说着,伍端便迈着大步走向新江桥,看架势是要亲自督战。现在镇守新江桥的是伍端的部下王世桥,是最早跟随伍端的矿徒,有些勇力作风剽悍。 至于他所说半个时辰传回捷报倒也不是虚言,伍端军虽然是流寇叛军,但兵力并不弱,尤其鸟铳的装备数量几乎能达到明军的比例,区区两千多人就带着上百杆鸟铳,威风的很。 “千户,属下看叛军都挺穷的,怎么伍端军火器那么多” 陈沐问白元洁,白元洁也不知道,倒是一旁的邓子龙知道些情况,看着伍端背影笑着说道:“你们可别小瞧这草寇。” “请降俞将军前,他有上万人马为祸惠州,攻掠县城无恶不作,得了不少银子。戚将军讨倭时他怕自己被仇敌与朝廷兵马一同进攻,派人给倭寇送去二百两银子。”说到这个数量时,邓子龙摇头不已显然是羡慕极了,顿了顿才接着道:“那支倭寇后来被击败,到他这来岂活,就是他手上那些倭人。” “那些火器,都是他派人去濠镜从红毛番手上购置的。投俞将军后,他把部下精简为三千六百,各个都是其中精悍,虽不通战阵却战力剽悍。陈总旗,你还是去江畔看护好炮队,若炮被他抢去,单凭咱这七八百人,可拦不住他。” 如今能用的六门火炮、一架百虎齐奔与其余火箭都归陈沐旗下乡勇操用。万一伍端有坏心眼把炮抢了去,他们就只能逃跑了,恐怕新江镇都不是他们能守备下来的。 想到此处,陈沐连忙应命,同白元洁邓子龙打个招呼,便带着魏八郎朝江畔奔去。 还没跑一半,桥上已经接战,伍端麾下且勇且憨的倭寇在接战后纷纷跳战出去,战力强悍同样也愚蠢,大多在沾些便宜后便被淹没在人潮里。 倒是伍端部下的鸟铳队在接战之初一轮齐射放翻一片人,战果斐然。 同桥上浴血厮杀不同,陈总旗的阵地上是另一番光景,碗口炮对只知道舞刀拍盾的邵廷达来说百分百是玄学,陈沐过来时这个傻货正举着火把跪在地上朝碗口炮磕头呢。 嘴上还念念有词,“一边儿倭寇、一边叛军,五方神明保佑,让俺一炮全打死,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轰 陈沐都来不及说,这邵傻子拿半截埋在土里炮口对着对岸的碗口炮想打桥上的倭寇,做梦还想的挺美 炮声方落,新江桥东面的江上突然响起螺号声,登时令陈沐惊惧,转头过去,江上远处成群结队停滞月余的船队,动了 注:濠镜,即澳门。 第六十章 碗口 第六十一章 水陆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一章 水陆 虽然臼炮看起来其貌不扬,但铁碗口炮打出去还是很吓人的,砰一声一二两的碎石就像冰雹一样砸在对面岸边的敌军弓手身上、地上、江上,没杀多少人,百步距离碗口炮充其量也就是把炮弹送过去,还打不高,石头也很难砸死人,至多是令敌人受伤罢了。 声势浩大,杀伤不足。 “别拜了,新江桥守不住,莽虫你赶紧带人把炮挪到后面,挪到千户那去”陈沐现在一门心思就是如何保住这几门炮,哪怕保不住,也不能让炮给叛军抢去,否则再想夺回来可就难了,“付元,派人去告诉伍首领,让他安心拒敌,陈某带兵去东岸” “拿刀矛的拿铳弓的,列阵东……先往东走,到那边再列阵” 旗军减员严重,列出阵势的时代已经随老卒死伤三成而一去不复返了,指望不但惧怕战斗也惧怕他的乡勇在这列阵而行无异痴人说梦。 一声令下,三十多旗军列阵,乡勇亦步亦趋地朝东岸急行。 在陈沐看来,新江桥很难守住。冰冷现实再一次给他上了一课,任何时代能聚拢人群造成声势浩大影响的人,哪怕小小反贼也不是善与之辈。 他就像个事后诸葛亮,此时此刻倒是将李亚元的部署看个清晰动员三次千人规模兵力自陆上进攻新江桥,以几近两千的伤亡代价换取明军对江上船队的疏忽,当明军将大部兵力用来防御新江桥时,水陆同时进攻。 计策谈不上高明,甚至拙劣,拙劣到连陈沐这个不通兵法的草包都能看透。 可不论它再拙劣,只要管用,对李亚元而言已是足够。 从守备新江镇开始,因双方兵力巨大悬殊,战斗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李亚元手中。只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李亚元说何时进攻,那么不管明军是在睡觉、吃饭、拉屎,都得提起兵器迎战,终日提心吊胆。 反观叛军,不论他们吃喝拉撒,明军都只能严阵以待不敢进攻。 不论李亚元用什么样的计策,他们都只能受着。现在他们除了江面上百十只小舟、岸边百十个休息的蛮獠营军士,再没有任何军士可用。 邓子龙的营兵跟陈沐旗军一样朝江畔跑去。 他们身后,是白元洁挥动令旗,军鼓擂间呜呜角声与蛮獠营船队交响,令跑向东畔的陈沐身形一震这个调子,白元洁的军令是,进攻 令旗招展,百舟齐动,岸边歇息的蛮獠营军士亦趟水而奔,快速登船直迎东面江中数倍于己的叛军船队驶去。 双方船队间隔数十丈,便已有叛军立在舟头以长弓抛射羽箭,双方于江上快速行驶,眼看不过片刻便要撞在一处,却不见蛮獠营水卒向敌军发箭,令岸边疾跑的陈沐心中大急,暗骂白元洁那么有钱但对蛮獠营却太抠 如果他早些给蛮疍水卒配备几十杆鸟铳,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窘境,水卒硬挨箭矢向敌船驶去,明显是要用冲撞或是跳帮一类的老手段。 不可否认,不论冲撞还是跳帮,都是非常勇敢并不负武人之风的战术,但这需要一个前提,双方兵力相差不大的前提。 蛮獠营与叛军单单在战船,如果那些木板加固的渔舟能够被称作战船的话,他们单单在战船上就与叛军相差四倍之巨,拿什么去与敌军跳帮战 陈沐甚至不忍去看那些强健有力呼喊不断的蛮獠营水卒,似乎下一刻他们便会被磨牙吮血的叛军庞大船阵所吞没。 他想错了。 临敌船四五十步,双方先头战船水卒已能看见对面水卒狰狞表情时,五艘蛮疍船小舱里推出木匣架,引火后朝数十支火箭朝敌船散射而去,几乎转瞬绽放出非凡的光芒,火箭曳着尖啸射向敌船。 当箭支钉在敌船舱上后,火箭上火药引燃火油包,一小片火油顺着箭支流淌出燃烧的火油附着船上,尽管一支箭可能仅仅能烧出巴掌大小的痕迹,即便积少成多也着实有限。 几十支火箭有多半都扎在叛军先头几艘船上,而在这其中又有些点燃了有些没点燃,杀伤不佳,倒是能给叛军船队先头造成些许混乱。 接着白元洁再度挥动令旗,军乐变调,五艘放出火箭的蛮疍船分五路朝叛军阵中猛地加速,划桨操橹甚为起劲,甚至就连先前露出的水卒也隐入船舱,让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叛军各个舟船弓手齐向蛮獠船引弓而射,极短的时间里五艘蛮獠船便被射得像五只泅水的大刺猬。 在五艘蛮獠船之后,蛮獠营其余船舰却纷纷减速,自中间向左右分开,船舱里走出弓手隔五六十步向敌船引弓发箭,并继续向叛军船队缓缓接近。 就在五艘插满箭矢的蛮獠船即将一头扎进敌军船队时,船舱中四名水卒都冲出来,直接跳进江里。 紧跟着,扎进敌军船阵中的五艘蛮疍船接连炸响,火光冲天 “船里装了火药” 正如陈沐所想,五艘驱入敌军船阵的蛮獠船不但装了火药,而且还是足足百斤的巨量火药与数不清的飞石,一瞬炸开,便对前驱敌船造成难以想象的杀伤。 船舱中除了火药飞石之外,炸开的船只除了以飞石伤人,溅出庞大的火花,火焰沾到哪里便烧到哪里,顿时四周遭受爆炸的船上便引起簇簇火焰,遇风见长。 白元洁在船里放了猛火油,这是明军或者说中国古代在水战中的惯用伎俩火攻。 陈沐回过头,白元洁依旧淡定自若挥动令旗,仿佛这一切早就成竹在胸,此时江上冲天火光也只是其预料之中,接着向江上蛮獠营传达游曳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事终究还是要靠陆战见分晓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火攻摧毁敌军十余只先锋船,渔船燃烧的船体让叛军船队在江中不得寸进片刻,便足以使陈沐旗军与邓子龙营兵在岸边依壕沟木垒摆出阵势。 万事俱备,只待阻敌 注: “高奴县有洧水可燃”汉书地理志 “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莒,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后汉书郡国志 石油,曾用名石漆、石脂、石脂水、猛火油在中国古代广泛用于照明、润滑、燃料及军事用途,宋代被加工成固态制成品石烛,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对石烛曾有记叙。 1521年四川嘉州,在开凿盐井时打入含油地层,挖出数百米深的石油竖井,并将开采石油作为熬盐燃料。是世界上第一座钻油竖井。 说句题外话,后汉书里的不可食,及各类古书中的不可食或食之……引人无限遐想,老祖宗实践出真知的胆量强大的很。 第六十一章 水陆 第六十二章 督军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二章 督军 新江对面半山腰响鼓三通,官道上更多叛军涌出朝新江桥攻去,乱军在陆上攻桥迅猛,江上船队也同样撞开缓缓沉没的渔船残体向岸边攻来。 李亚元今日对新江镇,势在必得。 “敌军将官在山上,发熕炮轰他” 白元洁才不管李亚元在不在对岸山头,只要让火炮朝传出鼓声的地方轰就准没错 说起这大炮,实在战事当前,否则白元洁一定要陈沐叫到近前斥责一顿,哪儿有双方还未曾交手就先想着把炮运到中军的自己部下亲信临战的反应让白副千户非常不满他这是打算逃跑 白元洁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陈沐麾下那一支对他言听计从的旗军究竟是怎么练的 一群令行禁止的兵,一个散漫胆小的将 明珠暗投 不过这种时候四门佛朗机与一门碗口炮对白元洁来说是真没用,但大发熕炮却实实在在的能让他打到对方中军所在山腰,当下便向炮卒下令用发熕炮不停向山腰轰击。 打不打得准再说,至少要吓住对面将领,给他添些麻烦。 另五门炮俱为短炮射程不足,白元洁统统命邵廷达再带火炮送到陈沐固守的江滩上。 炮未至,江岸已接战。 “下船,冲杀官军” 脑袋上系着头巾身着破旧铁甲的叛军武官扬刀于船舷高喊,数以百计的叛军自船上扑下水中,呐喊着守军听不清的咆哮,趟江水向岸上凶猛奔来。 俗话说人过一千,扯地连天。 跻身战阵中的陈沐透过友军袍泽肩头缝隙粗略望去,只觉整个明朝的男丁像海浪般朝他们汹涌拍来。 头戴四方平定巾足蹬锦鞋手握短刀的仆役,身穿皮甲头系网巾攥腰刀的衙役、布衣赤脚舞锄头的农夫,甚至还有拿长棍的挑夫、挥舞铁叉的渔民、拿小铁锤的匠人与矿徒夹杂其间。 当然也少不得挥舞大旗的军户,这些人毫无阵势地冲击在前方邓子龙营兵的阵形边缘,鏖战在一处。 论作风凶悍程度,他们不逊营兵丝毫。即使在缺少远射兵器与毫无组织的情况下,仍旧能给营兵带来可怕的伤亡,尽管这是以自身伤亡更加惨重的代价完成的,却也足够令所有人胆战心惊。 长弓攒射、鸟铳齐鸣,营兵尽管转瞬伤亡数十,阵脚却依旧稳如泰山,追随邓子龙从江西打到广东的配合默契,快枪从长牌缝隙间戳出去,阵阵硝烟冒起在阵线前沿,凭借火器与长弓一次一次对敌军形成缓慢而有序的杀伤。 叛军什么都没有,他们在甲械上甚至不比北山上那几百叛军。 邓子龙立在阵后,这一次他没有亲率部下冲锋,而稳居后阵指挥部下营兵。陈沐旗虽也至江畔待命,但员额不足,既有去给白元洁送炮的、也有去给伍端送口信的,算上乡勇才堪堪百人,难以形成有效战力,被邓子龙留中军不发,仅挑几个腿快的充当传令。 邓子龙说:“敌军虽多,后劲不足,杀他三五百人,叫他滚回江里” 陈沐也能看出这点,叛军虽有两三千人却毫无组织,似乎仅仅得到一条军令就是进攻,只要守军能在江岸据守一刻,一旦敌军伤亡过多,自会溃退回江上,到时追击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陈总旗下旗军准备好火箭,听令行事。” 随邓子龙下令,百虎齐奔车被旗军推至阵后,左近几名旗军抱两匣一窝蜂严阵以待。这正合陈沐的想法,兵法上说以正合、以奇胜正是堂堂之阵,带给敌军持久死伤,直至士气濒临崩溃。而奇,则是短时间出乎预料的庞大伤亡。 近二百支瞬间发射的火箭,是邓子龙手中最能接近这一目标的武器。 中军令旗招展,在邓子龙调兵遣将中,前军营兵虽不过数百军士,却在上千登岸敌军的冲击下借助壕沟木垒压住阵脚。不过敌军终究势大,逐渐从守军无法全面封锁的两侧边沿形成弯月形压制之势。 邓子龙却恍如未觉,抬手指着江畔敌船道:“敌军已尽数下船,现在把他们逼回江中陈总旗,邓某有两个号令,先自两翼听令燃一窝蜂、稍后再闻令便以百虎齐奔摧其中军,随军冲锋则大事可……糟了” 原本稳操胜券的邓子龙话说一半突然变脸,陈沐随他目光望去,战场上局势并无变化,整茫然间却见敌船不再下兵后朝江心快速划去,数百艘船仅分出数十条朝蛮獠营战船迎去,其余皆向来时方向速行,看上去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这……” 陈沐心想这是好事啊敌军将领见到不可速胜居然带着船队逃跑了,可为何邓子龙如此惊骇愤怒接着便在耳边听到邓子龙扬刀怒吼。 “陈总旗,速燃一窝蜂,放百虎齐奔别让他们发现船已经走了,快” 一窝蜂在两翼边沿向敌军射去,三十多支火箭一通乱射,右翼后阵挤前阵的叛军登时被打蒙,紧跟着就被随即冲上的十几名营兵杀伤二十多人,阵形眨眼被杀出缺口。 左翼战果并不理想,一窝蜂射出时正有三名叛军扑上,其中二人就在五步距离里被火箭射成刺猬,身上插七八支箭甚至被火药喷着向后退出数步倒在阵中,其余火箭也不知胡乱飞到哪儿去,旋即捧着一窝蜂的旗军便被叛军刀劈斧砸转眼砍翻在地。 但中军不负期望,手持长牌的盾手自正中两侧闪开,露出百虎齐奔狰狞脸面,百支火箭刹那飞出,射翻三名躲闪不及的己方营兵,接着近百火箭曳出尖啸扎在最密集的敌军阵中,接着爆出片片硝烟。 从中军望去,半个敌阵在刹那里都被硝烟笼罩。 硝烟来得快也去得快,等硝烟散去,在叛军眼中的营兵已是另一副模样。 持长牌大盾的营兵闪出右手雁翎刀,在他们身后放冷铳的快枪手已将矛头装好,自盾手身侧前突而来。 在后方,邓子龙手擎大旗扬刀直指,高呼下令率亲随直奔战场。 “陈总旗率军督军,回头者杀无赦;营兵听令将他们逼进江中,一个不留” 第六十二章 督军 第六十三章 撼山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三章 撼山 邓子龙一定是看见自己如何处决旗下逃卒了。 不明就里领受督军之任的陈沐这样想着,提刀在阵后游曳。 真让他砍死逃兵未必做得到,但下令往往比亲自执行要容易些,但也仅仅是容易些。 亲自执行更难,旗军乡勇挺着长矛逼在向前冲锋的营兵身后,刻意保持着超过十步的距离,不断逼走一个又一个因胆怯而后退的营兵。 没人想杀人,尤其是杀两个时辰前还跟自己吃着一锅饭的同袍明军。 “敢后退就杀了你,冲锋,冲啊” 哪怕不曾上阵的乡勇都变得凶神恶煞,挺着长矛向前跃跃欲试,色厉内荏地逼回几个逃卒。 四面八方到处是喊杀声与哭嚎。 战事胶着。 陈沐刚听明白邓子龙那句别让他们看见船走,叛军看见了,陈沐也看见了。 在百虎齐奔劲射头顶,在快枪齐出大盾拥上,在邓子龙奋身冲突扬刀杀敌陈沐看见敌阵最后的叛军因前军为邓子龙杀败,中军不断后退,推挤着他们滚下江滩。 有人丢下锈迹斑斑的农具,丢下他们仅有的兵器哭着喊着淌水奔跑,甚至扒开衣服泅水妄想追上带着水波渐行渐远的船队,却只能被江水狠狠拍回岸边。 悍不畏死敢于正规军直面生死的乱民害怕了,恐惧、惊慌乃至恼怒,无需言语他们的动作神态与江畔甚至压过战场的骚乱瞒不过陈沐的双眼。 他们一个接一个重复着追赶船队的妄想,又一个接一个自江畔重新站起,绝望地回到战阵,向明军,前赴后继。 陈沐看得清楚,这几千叛军被他们的首领抛弃了。 “沐哥,这,这是” 邵廷达气喘吁吁地赶来,他从新江桥押几门炮前往中军,又从新江镇中军押几门炮赶到江畔中军两段路功夫局面已翻天覆地。看着陈沐旗军挺着长矛逼营兵冲锋,还以为是内讧了,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回头指着身后火卒道:“炮,五门炮,白千户就留下发熕,别的都在这” 都在这,提刀巡行给部下色厉内荏弹压营兵的乡勇旗军们壮胆的陈沐回头扫了一眼,四门佛朗机一尊碗口臼炮,三木箱大小石弹铅弹放得散乱,五尊火炮倒是一字排开威风凛凛。 这节骨眼上炮有屁用 “佛朗机往后推推,那玩意用不上,碗口炮,碗口炮有用”陈沐拍后脑勺,佩刀插在地上远指翻在一旁的百虎齐奔车架,急道:“莽虫你快带俩人把那车架推过来你们几个,佛朗机给伍端送过去,让他派人,派援军过来” 邓子龙的人杀得快排出一字长蛇了,勉强封住叛军向岸上杀来的阵势,但眼看要不了多久就要被数不尽的叛军吞没。 造反的投降多半就是个死,谁都清楚他们脖颈子挂的别管对营兵还是卫所旗军来说都不是脑袋,那是闪闪发亮的银子。如今船队被叛军首领调走,成了背水一战,降是多半死,战却未必死都疯了。 正常打仗叛军早溃败了,可新江滩涂绝佳的防守地点正成一处死地,新江背水,船艇离去绝了叛军溃逃的路,人多势众破罐破摔。 如果说下船时他们还是一群刚穿上鞋想给自己挣件衣服的叛军,现在就是两三千光脚的乞活者,谁能拦住他们 推着木车疯跑的邵廷达对陈沐叫道:“没有援军,桥上叛军增兵,伍首领快受不住了” 陈沐大惊失色,转头望向新江桥中军方向,此时哪里还有中军,发熕炮不知什么时候起早不再怒吼,炸歪的炮管几近断裂,旁边躺着几个生死不知的炮卒,却不见白元洁踪影。 “总旗,总旗啊白千户有令,敌攻新江桥太猛,无力驰援。”派去报信的旗军与付元一同赶回,一路喊叫连鞋都跑掉了,“千户都准备亲自上阵了” “新江桥有多少人,伍端两千人守不住” 陈沐瞪大眼,狰狞脸面活像恶兽择人而噬,接着就见付元凑近小声道:“好几千人,桥上强攻的桥下泅水的到处都是。总旗,卑职以为守,守不住。” 陈沐狠瞪了付元一眼,不等他说什么邵廷达那边已大声喊道:“沐哥,装好了” 斧头在木车上捣出个能塞进碗口炮的窟窿,火炮塞满大石弹小卵石,火药捻子露在车后。邵廷达推着木车望过来,怒目圆睁满头大汗。 “冲进去……”陈沐抽出刀来左右看看,扬刀向前吼道:“救出邓子龙,再说其他” 四五十名旗军乡勇护在炮车两翼,随陈沐下令直朝邓子龙与敌厮杀之地冲去。没人敢站在炮车前面,更没人敢站在炮车后头,就这木架车开上一炮恐怕车都被后坐力震散架了。 陈沐没办法,他除了冲进去把邓子龙拔出来什么都做不了,溃军越来越多他的旗军已经拦不住了,邓子龙深陷敌阵想退也退不出来。 邓子龙身边仅剩百余营兵,四面八方都是争先恐后扑来的叛军,根本看不见敌军还有多少。部下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倒下,他握刀的手虎口已崩,身上平添数创。 他曾与穷凶极恶的倭寇作战,也曾镇压各地叛军,但新江桥这个坎儿,兴许是过不去了。 面对庞大叛军决死一战,即使再坚韧的悍将,也只能有心无力。 “把总,援军杀进来啦” 猛然听见这句,邓子龙向后撤出两步,由麾下营兵补上位置,转头便见陈沐扬刀劈翻拦路叛军,在快速推进的车前高声大喝着让沿途营兵让路,引旗军护炮车一路撞进阵形。 “邓把总让路,点火发炮” 炮车转眼穿过密集军阵,邵廷达举火引燃火炮,左右都避开老远,留下塞满卵石的炮口对准冲锋而上的叛军。 砰 轰轰轰 炮口冒出巨大硝烟,大石弹推成片卵石几乎贴脸喷在叛军阵前,当先几名叛军直接被打成筛子,火炮后坐力不出意外地将木车轰穿,震起漫天木屑。 但火炮不止一声,好似山间回响,震耳欲聋。 身后半空,大片飞石曳出骇人尖啸轰落在各处叛军阵中,宛若灭顶。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后方震天炮声中军乐嘹亮,陈沐听见这声咆哮时自乱军阵中回头,几处山腰硝烟渐散,山麓有顶盔掼甲将官立马挥刀,数不尽明军自各道列长阵攻入敌阵,所向披靡。 援军已至 第六十三章 撼山 第六十四章 十倍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四章 十倍 傍晚日暮的火烧云映照血红江面,南岸江畔血水没腕。 叛军被援军攻杀措手不及,战力上更是远不能及,被明军一路冲回江畔,为逃命扑进江中淹死者数百之多。士气早就崩溃,明军继续杀戮,直至最后剩下四百多人跪地告饶,这场战事才真正结束。 随处可见赤条条的尸首,明军没有绳索,就扒了尸首的衣裳,将俘虏捆着在江畔跪成几排。 陈沐屁股下尸首堆叠,他似乎很快习惯古战场上可怕的杀戮,撑着入鞘佩刀垂头注视鲜红血水绕过脚下,在卵石缝隙中汇成小河向江畔流去。 邓子龙在旁边对坐,除去上身甲胄任由部下军卒包扎伤口,问道:“怎么冲进来救我” “邓某这些年走遍江西福建广东,所见卫所军净是些胆小鬼。”说罢邓子龙自嘲地嗤笑一声,“你陈总旗与他们不同,白千户也与他们不同” 我不胆小 尸横遍野的古战场上,魏八郎腰悬三颗垂血首级在不远处舞长枪欢呼雀跃。 陈沐对此一笑置之,转过头对邓子龙道:“救你是因为怕死啊,当逃兵是要被杀的,陈某刚杀了二十多个逃兵。我要是跑了你活下来,肯定要杀我。我没想带兵冲阵我就是想把你救出去一块逃” 陈沐真是这么想的。 他可以拼命但不会送死,救邓子龙是拼命,冲不可敌之阵是送死,陈总旗在心里把这个算的很清楚。 但在邓子龙看来,这个驱炮车呼号入阵的总旗就是胆量大的可怕这时还有闲心说笑,惹得他哈哈大笑伤口挣开吃痛戛然而止,面容极其精彩。 和邓子龙比起来,陈沐身上可以说是毫发无损了。 除了先前守备新江桥时脸上被碎石溅射,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的划伤。这次据守江畔根本没有多少近身接战的机会,何况就算接战,只要心思不乱,格斗的底子还在,寻常三五贼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就是被人用卵石砸了几下,身上带着些乌青。 远处新江桥的战事也在援军加入战场稍后平息,新江镇恢复以往的平静,陈沐听见有营兵劫后余生嚎啕大哭,他对邓子龙问道:“邓把总,那些援军是什么人” 以往若问及军事问题,质量与数量,陈沐大多数时候会偏向数量,就好像此次战事,三千多叛军强攻岸边,没铳没炮,硬是把邓子龙四百多营兵杀伤大半,如果不是援军感到他们就要全军覆没。 这支援军改变了陈沐的想法。 援军数不足两千,但队列相合,号令严明,仗炮击轰鸣骇人,突杀而下。一队虽十人却胜过叛军数十,卒伍之间性命相托吉凶相救,杀人一百自能不损一人。 陈沐对这支军队的来路是有所猜测的,但他找了很久没在这支军队中看见戚继光的独门兵器狼筅,所以才会开口问邓子龙。 “广东参将王如龙,这位长官脾气很臭谁也不服,广州府藩台臬台他都不放在眼里。”邓子龙朝远处衣甲鲜明的军队望了一眼,眼神中意味复杂,对陈沐小声说道:“跋扈的很,你小心些不要惹他。” 藩台臬台说的是广州府的布政使与按察使,都是一省行政长官,稍次于总督、巡抚,位高权重。 依照邓子龙的说法,这个参将的性情是真桀骜。 “王如龙”陈沐暗道一遍这个名字,细细回想他却确实不曾听说过,遂道:“我还以为是戚将军来了,没想到广东也有这样的雄兵” 邓子龙笑了,伤势包扎好缓缓披甲,道:“王参将就是戚家军,这些兵是他在广东新募,与戚家军同源同种,只是戚将军的戚家军要比他们厉害些。” “战场是我辈武人觅官爵的好去处,七八年前王参将还在义乌田心率徒众挖矿,后来投戚将军立下大功,人们都说他是戚家军第一猛将。”邓子龙穿好甲衣,缓缓摇头,“就算是戚将军手里一条大龙,战场上再勇猛,也敌不过官场上飞来的冷箭。” 哇七八年从白身升任参将,这还是有冷箭,那没冷箭是啥,七八年升任总兵吗 陈沐转头望向远处的戚家军,心里这位王参将的身形又伟岸了些,但紧跟着就被邓子龙一句话打回现实。 “我从广州府出兵时,王参将还在牢里呢。”邓子龙说这话时语调极为平淡,仿佛这件事就该这样一般,道:“等打完仗,你回清远卫、我回广州府,王参将呵,接着回广州府大牢。” 这,还有这操作 陈沐还以为战时杀贼平时入狱的待遇只有崇祯时的孙传庭,原来这会儿就已经有先例了 “这,邓把总,这是怎么回事” 邓子龙看陈沐好奇的模样,皱眉片刻,见左近无人便展演一笑,随后道:“这事早传开了,告诉你也无妨。” “前几年倭寇为祸东南,戚将军上奏请三十万两购制战船,送到朝廷变成三百万两还被批准,银子却两年都没拨下来。” 邓子龙哼笑一声,看着远处的戚家军道:“戚将军不做声,王参将却受不了,向朝廷请奏大骂官吏贪污,惹怒首辅与言路,就落得如此下场。” “这造船饷,是被贪污,还扩以十倍的贪污” 陈沐想象不到这得多大的胆子才能做出这种事,接着就见邓子龙摇头道:“这邓某就不知道了,但决计不是贪污,没有谁会冒杀头的胆子为贪些银子,把军饷扩以十倍,若贪污就贪三十万两好了,干嘛要扩以十倍呢” “这些狗屌事,邓某可不懂,嘿……”邓子龙混不吝地笑笑,突然望向远处对陈沐提醒道:“哎,陈总旗,你家千户叫你了” 陈沐转过头,便见白元洁正在远处向他招手,有蛮獠营军士正跑过来喊他。再回头,邓子龙不见先前八卦模样复做矜持,严肃地对他拱手道:“多谢陈总旗战场相救,邓某铭记五内,等这仗打完,邓某定去清远卫叨扰,还望总旗不要见怪” “邓把总言重了,千户相召,在下就先过去了。” 只不过,白元洁的军令并没有王如龙的故事那么动听,仅一句话,便令陈沐如遭雷击面色难堪…… 注:王如龙事宜,出自戚继光止止堂集中祭王参将一文。 第六十四章 十倍 第六十五章 浪费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五章 浪费 为什么王如龙骂贪官污吏会为当朝首辅及言路厌恶呢 陈沐不知道,就像他同样不知道白元洁为什么让他负责处死所有俘虏一样。 “俘虏,都要处死” 这不是十个二十个人,在江畔面北而跪的是四百多个俘虏,粗粗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都望不到边。不论是北山南山还是新江镇,他们都没有处死俘虏,甚至就在他招募的乡勇里还有几个是北山上的俘虏。 现在白元洁让他处死所有俘虏,陈沐怀疑他的千户是杀红了眼。 短短一日他们在新江南岸杀死淹死叛军三千有余,强攻新江桥的叛军更有六千之巨,尽管大部分攻桥敌军都在参将王如龙带兵赶到后溃退,上下收拢尸首仍旧不下五千。 这些叛军被李亚元作为弃子,只为策应攻桥部队,攻桥的叛军精锐在戚家军驰援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却付出生命为代价。 最后留下四百多活口,又要被杀。 陈沐看来李亚元的作为已经让这些人寒心,完全可以充作敢死像驱驰伍端军那样驱驰他们抵御敌军下一次进攻。 白元洁的盔甲上插着半支没取下来的断箭,砌在甲片上并未让他受伤,摇头对陈沐道:“王参将的令,为震慑敌军与首级功。” “算上乡勇,你旗下还有多少人” 陈沐对自己部下如数家珍,道:“旗军伤六人,还有二十五;乡勇又逃了八人,伤十九,还剩五十六。” “戚家军看着他们,让旗军手脚麻利点。”白元洁看着陈沐疲惫的脸色,想了想道:“今后新江桥就由王参将的戚家军驻守,此战李贼元气大伤,等俞总兵大军赶到,大事可定,后面应当用不到我们这些卫军了。” “做完这事,带兵回新江镇,操练旗军再从流民中募些乡勇。” 白元洁说着挥挥手,留下一句话。 “别担心,杀降不详,杀俘不同。” 陈沐现在没什么会感到担心的了,血水没腕的惨烈大战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令早已成年的他经历二次成长,实际上来到四百年前这个时代,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成长了多少次。 对未知时代与未知未来的害怕、恐惧、胆怯,经历杀戮化作层层包裹内心的甲,坚若磐石。 事物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 四百年后挣钱,四百年前挣命。 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杀” 陈沐立在河滩,挥动令旗。乡勇闭着眼举矛刺出,血水染赤褐色江滩。 “杀” 叛军俘虏临死长笑像是魔咒,陈沐眼前浮现从新江镇北山苏醒的那个清晨,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打下光柱,新江宁和依旧。 “杀” 嚎啕大哭、疯癫长笑,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河滩遍地尸首,这已经不需要陈沐再操心,剩下的事自有戚家军去做。戚继光给他的军队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首级功计算方法,王如龙的军队很好地继承了戚家军的手段。 这种事情,跋扈将军不会假手旁人。 旗军的士气低迷,几个小旗官都魂不守舍的,陈沐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引着军阵去新江桥南面帮戚家军布置营帐。 “北山上三个、新江镇俩,江南岸一个。”付元边走变算,嘴角快咧到耳朵根,虚头巴脑地凑到前头对陈沐道:“总旗,卑职手杀六名叛贼,旗下斩及十余,这仗打完的战功……嘿嘿,战功是多少赏银啊” 邵廷达的情绪低迷,看着付元满脸喜洋洋就来气,一脚蹬在屁股上,骂骂咧咧道:“含鸟猢狲,你是钻到钱眼里了沐哥,仗打完回清远路上会不会经过英德” “俺想去英德养济院,领个娃儿回去。” 付元对邵廷达是怕惯了,被踢了个踉跄练发怒的意思都没有,往边上躲了两步才赔笑都不带尴尬的,就是有点结巴,道:“这官兵杀贼,不就为了那点赏赏,赏银么。” 官兵杀贼就为了那点赏银 陈沐想说什么,但开口却又自己闭上,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邵廷达家里有八口人,付元以前俸禄都被拿去还赌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死小孩魏八郎,魏八郎养了条成天啃草充饥的瘦狗,那瘦狗本来是准备去年冬天熬不过去就骨头炖汤皮做被,肉熏起来吃半年的粮食储备。 去年冬天陈沐给了八郎一两银子,那条狗活过去年冬天,八郎冬夜里抱着狗睡。 因为没有冬衣,也烧不起炭火。 活一天算一天的军户,大多不过如此,指望他们明白当兵吃粮是为了保家国 就像让胸无大志的穿越者,清远卫农奴头子总旗陈沐想一步登天做皇帝一样扯淡。 跟他们谈理想梦想 他们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 邵廷达说不对,这憨子抬手戳着付元说这不对,他说:“杀贼不是为了赏银。” “嘁,不是为了赏银,老子有病喔跑到新江岸边捅死七八个反贼。”付元底气壮了,梗着脖子跟邵廷达怼了一句,怕邵廷达伸手打他,像个斗胜的公鸡,“不为赏银你说为啥” “俺不知道” 邵廷达很光棍地摇头,他困惑不已。以前穷的时候脑子里带着杀良冒功换银子的美好向往让他活得很快乐,但新江桥杀俘,那个狂笑不已直笑自己傻的矿徒叛军被他一刀劈断脖颈之后,让他对刀子劈向哪里感到疑惑。 叛军是该死的,他们杀百姓杀明军,袍泽恨要血百姓仇要报,但当两鬓斑白的俘虏看着其他叛军倒在血泊中只是狂笑,既不咒骂苍天不公也不埋怨人世难安,只是说自己傻没本事。 地被别人拿走他没本事去官府告、死在榻上的婆娘患病二百通宝汤药他没本事付、被叛军夹裹与明军做对他更没本事去分辨谁能输谁会赢……就连娃娃,娃娃被送进养济院给人当牛做马他没命养 谁对了谁错了 邵廷达自己也没本事分辨,只能执拗地说这不对。 “哪个是总旗陈沐” 正指挥旗军安置营帐的陈沐本身心情就不好,听到人对他直呼其名更是面露不快,拧着眉头转过头去,身形仿佛被定住连忙应声道:“回将军,在下清远卫总旗陈沐” 广州府蹲大牢的参将王如龙 王如龙眯眼看他一眼,握剑上前,上下把陈沐看了个遍,挥手自从人手中接来一物问道:“这是陈总旗做的,装药三钱二分” 摊开的粗糙手掌中,是他旗下鸟铳手的小药筒。 见陈沐点头,王如龙抬手将药筒轻轻丢过来,转头便走:“戚将军也命人做过一样的,不过是用竹子,装三钱药就够。” “回去换了,浪费” 第六十五章 浪费 第六十六章 白搭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六章 白搭 陈沐能感觉到,不论是时身为总旗的他,还是浪费火药的小木筒,都不足以让王如龙提起兴致来专程说两句话转头就走。 有别的东西或事情在吸引王如龙,也许是卫所鸟铳手身上悬挂的木筒让他回忆起从戚帅征倭寇的峥嵘岁月,或许是想起其他一些什么,所以想见见这个人。 毫无疑问,指挥旗军扎下营帐的陈沐并未符合王如龙的预期。 不过他的一句话,为陈总旗带来很大帮助。 竹子。 竹子的内壁光滑,不像手工削制的毛木需要废掉二分火药才能保证倒入铳管的火药足量。 这个问题在现在的陈总旗看来无伤大雅,但如果他有一百支鸟铳,这个问题就大了,一轮齐射多耗二两火药,一日发十铳则浪费一斤多。 王如龙的到来,不但救了卫军、营兵的性命,也包揽新江镇一切权利与义务。甚至就连驻防,都不需要他们的协助。 而事实上,白元洁部卫军与邓子龙部营兵短时间内也没有再战之力,他们尽管赢得几次叛军冲击战事,达成总兵官俞大猷对新江镇守备的使命,但两支合兵千人的军队已经被打残。 受损最重的邓子龙部仅余百人,险些全军覆没;白元洁部蛮獠营军士死伤七成,空着的战船被拖到岸边构筑营寨;至于原本补充乡勇兵力达到二百之众的陈沐旗,仅剩八十一人。 这还是因为最惨烈的战事中他们仅参与尾声,负责监军的缘故。 当然,还有伍端伍首领,他连调防新江镇休整都不必参与,出征时三千余众经历最惨烈的新江桥之役仅剩七百多,就连伍端本人都在阵中受伤,调集医生送至英德县修养。余兵则由伍端部下将领王世桥带至其起兵之地,重返福建招募旧部。 陈沐在营里听说此战为伍端赢得广西南路参将的官职,准其部下员额三千,待伤愈后调至广西原因很简单,广西又有土司叛乱。 尽管来到这个时代不过一年,尚称不起融入,但对明中期对武人卸磨杀驴的本色陈沐倒是看个通透。 七月,随王如龙率两千余众戚家军驻守新江桥,李亚元两度大举攻桥不成,兵势由攻转守,战略要地新江镇完全纳入明军统辖。 天气也进入最炎热的时候,树荫下遮阳都能流出满身大汗,蝉鸣地人心烦意乱,陈沐却只能硬着头皮练兵三伏。 因为白元洁说,要趁热打铁。 新江镇之战使陈沐费心操练半年的旗军毁于一旦,旗军当中清远卫的老面孔除去小旗官便只剩十几名老卒,减员高得可怕,若彤大浪淘沙。 尽管残忍,但这对陈总旗而言却是一件好事。 活下来的人见过陈沐杀死逃卒严明军法,每个人也都曾与陈沐并肩作战,或许信尚不足,但威严已立。 同样,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清远卫旗军或许一生都经历不到的惨烈战场,既没有被敌人杀死,也没有被陈沐当作逃卒处死,坚强地活到最后。 他们都是好战士,出身贫苦,不是军户就是农夫;有足够的胆气支撑他们坚持作战;何况陈沐选兵时都选年富力强拥有斗志的流民招入旗下。 或许他们的营养不足、不够强壮,战技不佳、不够威武,但依照戚继光的标准,他们都能选入戚家军,可以进行操练了。 这是精兵的好苗子。 “这还只是好苗子”白元洁抱臂树下,大战过后的垂败面色已被轻松取代,但不经意间的神色却更坚毅几分,调侃道:“陈总旗的眼光是越来越高了,怎么,你也想练出一支戚家军” 陈沐穿着薄皮甲,擦拭额前汗水,这天气已经不再适合穿铁甲,稍有动作便是满身大汗,索性当下有戚家军挡在前头固若金汤,他便能稍稍轻松些许。 他笑道:“千户说笑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戚家军不论职守作战还是行军布哨皆有章法,没有戚帅十年间灭倭戎马倥偬的经历,即便陈某瞎布置一番也只是徒具其型,毫无意义,但谁不想有更好的兵握在手中呢” “眼朝上看,自然是眼界越高越好,但脚还是踩在地下,跨步近些,才稳当啊” 这话是释然,其实也有几分不甘。 近一个月他都远远看着王如龙部下官军行止动作,恨不得多学几手保命的功夫将来用在自己部下身上,戚继光相对这个时代超前的军事理论与管理手段确实让他大开眼界戚家军士气高昂是有原因的。 闲暇时,各队停在一处,不论开火造饭还是吃饭睡觉,都依照军令;扎营的晚上队长带其队兵宣讲军法手册,姑且叫手册吧,陈沐也不知道王如龙部下每个十兵队长人手一本的军法条例到底该称作什么;在不操练也不宣讲军法时,戚继光给军士安排的休闲方式是唱歌。 陈沐在新江河畔奋死拼杀时听到的救命之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再加上战场割耳还师斩首、首级功以队为单位、赏钱从不拖欠,还有作为军号的民乐流氓唢呐 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军魂、战技、思想、胆气、号令,全部具备。 鸳鸯阵谁都能列,但不是每支军队都有戚家军的战力,甚至战力不足,比方说陈总旗的旗军,对上叛军兴许还能糊弄过去,可要对上俞大猷这些老将名将 摆出鸳鸯阵也白搭 “脚踏实地,说的不错。”白元洁抱着手臂,看自己下属有如此觉悟他也很高兴,随后正色道:“找你有两个事,上面有俞将军与不受待见的王参将,不是先前时候,奖赏能不能如实发下来还要两说,你心里,要有准备。” 陈沐深吸口气,其实他心里是有这个准备的,上头王如龙不受待见就不说了,俞大猷在朝廷也称不上受待见,前途堪忧,让他深吸口气问道:“就算不能如实,总会有些吧” 白元洁点头,随后对陈沐笑道:“你让邵莽虫回清远卫取银子找白七募匠人,怎么,又有什么新主意” 第六十六章 白搭 第六十七章 枯骨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七章 枯骨 陈沐能有什么新主意,他就是有新主意也不会故意绕过白元洁。 他只是觉得这几个就因兵马束缚,浪费了清远卫的时间,有些可惜罢了。所以让邵廷达回去传些口信,拿银子开路再募三个匠人、买些福建毛铁与木料,做几杆鸟铳。 除此之外,无非是趁农忙过去这俩月,让郑老头教些余丁进洞熬硝罢了。 打仗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刀口舔血的营生,风险大回报大,哪怕赏银被克扣,仗打完也必定是大丰收。熬硝银钱虽比不上战功赏赐,总归在清远是份收入。 陈沐把膛线的大概意思与剖面图在纸上用炭笔仔细勾画,让邵廷达带给清远匠人关元固,让他试试能不能拉出来。反正锻造新的鸟铳也需要钻膛,成不成先试试。 陈总旗对这事抱有希望并不大,只是抱个有枣没枣打一杆的心态。 比起膛线,对陈沐来说当下更重要的是铳管制作标准化。 标准化说来简单,施行起来却太难,明军在这事上没少吃亏。单陈沐亲眼所见,娄奇迈使火铳炸膛,好端端一张脸炸胡花了,虽然保住性命,面容却好似恶鬼,也永远失去了嗅觉。 新江之战,白元洁留在中军的发熕炮炸膛,当场炸死三名炮卒,另伤四人。 这是大事,小事就更不必说了。 总旗下十三杆鸟铳,铳管尺寸不一,有些铅丸塞进去放不进最底、有些铅丸太小都不需通条捅,放铳出去能射二百步的射程打出三十步就没力,五十步铅丸落地,还赶不上一张硬弓。 薄厚不一,连着放两铳,铳手就要忧心忡忡地摸铳管看可有哪处过热,只要热了就打死不敢再放铳。 膛线是需要多次尝试、尝试成功后付出长时间琢磨,总结规律制作出简易膛床才能普及到麾下每一杆鸟铳上,但标准化不需要这么复杂。 只需要管理,像戚继光练兵这样,严格规定制作的每个步骤,精确到每个大体数字,再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严格管理的奖惩制度,就能完善七七八八。 在陈总旗眼中,工匠就是生产力,而熟练并与自己配合默契的工匠,更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当然陈沐也没有忘记王如龙那句叮嘱,那便是收集适合作为药筒的细竹,制作药筒。 说来好笑,陈沐的这些主意,最让白元洁感兴趣的是膛线,或者说并非膛线这个具体的技术,而是对陈沐言之凿凿的火药理论感到非凡的惊奇与好奇。 “陈二郎你是说,火药点燃后会生出气,这个气推铅丸在铳管里上下碰撞向前射,所以铳管越直、越长,打出去那个弹,弹道越稳” “铅丸打出去不是直的,是弯的” 不但是弯的,还有可能是斜的,这个时代全世界的铳管都是手工制作,做工相对四百年后枪械而言极为粗糙,熟练铳手在使用自己的鸟铳打出上百铳后完全有可能成为五十步精准射手。 可这有什么用呢只需要换一杆铳,一切归零。没准原本铳管稍向左弯,新铳管稍向右弯,以前熟练的感觉就不复存在,超过三十步铳铳放空都有可能。 明人并不缺少求知欲,至少陈沐从白元洁身上看到求知若渴的闪光点,在闲暇时不断追问他对于火药的理解。 白元洁听的很认真,但是……并没有对抛出一个个新思路的陈沐产生多少崇拜心理,恰恰相反,是陈沐对白元洁渊博的学识与不需要理论体系就可举一反三的才能极为佩服。 零散的技术改良,实际并非四百年后灵魂的长处,陈沐在于白元洁的交谈中深刻明白,他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完备的理论体系,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这胜过燧发枪、胜过后膛炮、甚至能胜过他脑海中轰鸣久已却不知从何起步的蒸汽机。 白元洁懂的,比他想象中多得多,他只需要听懂陈沐说明火药在空气中点燃并不能爆炸、在密闭空间中爆炸是因为力量汇聚一点,就提出了与陈沐不谋而合的想法。 只不过陈沐想的是火箭爆药外裹一圈小铅丸,白元洁说的是火箭爆药外裹一圈小石子罢了。 当然,明人或者说白元洁的想法也有幼稚的时候。 比方说白千户极为骄傲地对陈沐安慰道:“别着急,等回清远我让家中匠人给你做一杆铳管两丈的大铳,你再装上那个望远镜,今后再遇上战事,什么李亚元王亚元赵亚元的,隔十里八里一铳打死他给你首功” 陈总旗听见这话时看白千户兴奋地手舞足蹈,脸上每一块肉都在抽搐。 且不说铳管聚能超过一定距离不但不能增加射程反倒会减少弹丸力量,造成减少射程;就算真能打那么远,三丈长的通条谁敢想 这半年里陈沐见过最长的长矛也才一丈九尺长,比两个人摞一起都高,三丈 白千户,其心可嘉,其言也痴啊 战事并未因新江镇的闲适而停留。 七月没过几日,翁源便传来俞大猷领军得胜平定诸贼的消息,俞大猷的军队还在路上,他们收到消息的同时调令也送至新江镇,邓子龙归属广东参将王如龙麾下,于后阵看护辎重线。 白元洁则拿到清远卫军的指挥大权,率下辖同僚韶州千户所、南雄千户所仅剩的七名百户北进室山,有防备溃敌、封锁要道、据守援敌的职责。 一将功成万骨枯并非虚词,而是实实在在的形容词。 在各地调兵遣将的快马传讯中,陈沐终于明白这年月发大军剿贼对腐朽破败的卫所军而言意味着怎样的灾难。 清远卫指挥使并未参战,但下辖正副千户在这次波及广东都司三府十余县的战事中死掉九个,其中包括四个有实授的正副千户,还有一个镇抚临阵脱逃被俞大猷格杀以正军法。 旗军就更不必说了,陈沐的总旗比发兵时减员七成,放在参战的卫所军中还算比较好的,至少旗官无一阵亡。 单单清远卫,一战便有六个百户所不复存在,一个正丁都没留下 尽管调令只有只言片语,白元洁却读得通透,他对陈沐道:“俞龙戚虎,白某是开眼了,总兵官大军未至,便对李亚元成合围之势,总攻” 第六十七章 枯骨 第六十八章 室山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八章 室山 再见到清远卫所军,陈沐只觉恍如隔世,他相信白元洁心中这是这种感觉。 室山北道,清远卫军驻地。 室山在翁源北面,背靠韶州府曲江,在这场平定李亚元的战事中算不上军事重地,无非是一处抵挡流贼溃兵冲击州府的屏障。辎重运输无需忧虑,山道狭窄占据地利,只需封死几处道口,山上立几座望楼,可保万事无虞。 陈沐一行从新江镇带兵行数日,进室山脚下,便见到环绕山道东西北林立的几座军寨,走近了只觉人声鼎沸。 溪边游泳的旗军,岸边胡乱丢着兵器与衣甲;树荫底下小旗官光着腚钻在木桶里泡澡,百户光着膀子跟旗军围在一块玩叶子牌、打马吊的;五六旗军蹲在一起赌博的,喝酒的;当然也少不了围着扎起的鸡栏欢呼雀跃斗鸡的。 七八百的卫所旗军硬是把军寨弄得像赶庙会般,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令带兵临近的白元洁分外尴尬,走在旁边的陈沐明显感觉到白副千户心头怒火在飞速飙升,皱着眉头似乎有要拔刀杀人的想法。 人在惨烈战场上呆得久了,心里对生命的敬畏会越来越少,不过陈沐感觉很正常,并不像身后那些同样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旗军那般满心戾气。 看着熟悉也陌生的清远卫军,陈沐只有一个想法……他妈的,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兵嘛 整日对着王如龙部下的戚家军,给人压力太大了。 “嘿,这又是哪个百户来了,人可真多” 斗鸡的旗军远远望见陈沐一行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看模样不像是卫军啊,不过这旗,应该是咱清远卫的。” 一样的甲兵,整齐穿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跟光腚趴在澡盆边上露着脑袋,能一样 “瞎了你们眼,那是血战新江镇的白千户与陈总旗,集结,张百户下令集结” 没给白元洁发怒的机会,西面营寨门口跑出几名旗军对周围闲散军丁破口大骂,陈沐看着感觉领头的有些眼熟,与白元洁对视一眼,便听千户说道:“是张永寿手下的老人了,看模样如今也是总旗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陈沐的脸上便笑开了花,“张百户还活着呢,好事” 他这话倒没什么坏想法,就是单纯的因为熟人就那几个,旗下那么多操练半年的军卒说死就死了,突然听见个熟悉的名字,还有过一点恩怨交往,能活下来,都是好事。 “这是什么做派”白元洁对张永寿部下总旗叫起周围各个百户部下旗军集结的做派有些疑惑,这些事本是轮不到张永寿做的。 白元洁看了一眼陈沐,道:“看来永寿在这等我们很久了,我跟他一起长大,他这个人爱笑心眼多,做事不择手段,虽算不上坏人,但你要留个心眼。” 陈沐了然地点头,张永寿的性格特点,早在黑岭夜战时他就有所了解,甚至那时候因张永寿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让他狠狠后怕了几日。 不过现在 陈沐笑笑,眼见张永寿带着几名旗军走出营寨,朝周围几个闻声出来迎接白元洁的百户打个招呼,随后走在诸百户之前隔几步对白元洁与陈沐拱拱手笑道:“白千户、陈总旗,在下恭祝二位新江一役大胜哈哈” “静臣、陈二郎,几位百户本来是想在室山下给你们摆酒庆贺的,但被张某阻止,我说你们是重实在做大事的,静臣你过来也要整备驻军,喝过酒就不能严明军法。” 张永寿笑嘻嘻,说的话倒是很有见地,走上前道:“所以张某就僭越做主,不让他们摆酒,在你们来前给旗军稍歇几日,静臣别见怪。” 张永寿这话得到几名百户的附和,白元洁也没说什么,点头道:“既然这样,白某先扎营,傍晚议事分置防务。” 几名百户相互见礼,随后各自散去收束旗军,白元洁下令蛮獠营先安置军帐,在山道前布置下去。张永寿也回营寨,只是走前对白元洁与陈沐笑道:“等处理完军务,晚上我找你们去,有事相商。” 下午二人带几名旗军爬山涉水,将室山周围地势勘察一遍,等再回营地时白元洁已对防务布置成竹在胸,这才召集各百户,将安排布置下去。 受白元洁节制的算张永寿在内七个百户所,战后重新整编,下辖员额五百多,加上白元洁本部也就七百来人。 室山北部有三处山道,分布四个百户所,主山道当中一处,余下三个百户所各守山口;山道外三个百户所守备营寨,各自负责巡查、驻守之职。 白元洁本部及陈沐旗军也在营寨守备,别的百户所旗军怎么想白元洁不管,但在他与陈沐心中都清楚一个事实遇到战事,各个百户所的旗军都靠不住。 真正有效的战力,就只有百余蛮獠营与陈沐麾下七十多个旗军。 其他人,也就无非壮壮声势,摇旗呐喊罢了。 待几名百户散去,张永寿离开中军帐出去转了一圈又笑嘻嘻地回来,对帐中二人笑道:“静臣、陈二郎,屏退旁人吧,此间事只有我三人可知呀。” 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让人摸不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元洁依言命帐中从人退下,这才听他笑嘻嘻地拱手说道:“我要告诉你个丧讯,清城千户半个月前在惠州阵亡啦” 说是丧讯,张永寿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倒憋不住的喜意,就差弹冠相庆,“静臣,清城千户,如何” 白元洁脸上无悲无喜,也不回答,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放心,张某知道副千户你肯定想让陈二郎做,张某不夺人所好,从六品的清城镇抚。”张永寿说罢收敛了笑意,又着重说了一句,“清城镇抚。” 清城副千户 陈沐转头看了白元洁一眼,不过白元洁根本没有想解答这个疑惑,皱眉对张永寿道:“这次俞总兵在上,没有战功,这很难。” “不难,不才张某,托陈二郎的福,把旗军喂得像狼一样,惠州一战,束营不乱有功,将军们击溃敌军后,张某率部杀敌六十七。” “我还要两个百户所。”张永寿依然笑眯眯,看着陈沐拍拍腿满足地笑道:“不单你静臣有陈二郎相助,张某身边,也有得力的下属呀” “咱们搭个伙,你们能打仗,张某也好立功。” 白元洁面露了然,抬手磨痧颌下短须片刻,说出令陈沐无比惊讶的话,道:“清远没炮不行,你家挖的铜,三成入库。” 注:明朝文献提及盗矿,通常将军民二字连用,因为各地野山开矿的是流民、卫所驻地周围的无主之山则卫官多遣家人私自开炉炼矿。 第六十八章 室山 第六十九章 渔利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十九章 渔利 陈沐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比起如何让县府、五军都督府、兵部门路给予他与战功相匹的实授官职,战场上浴血奋战反倒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小旗升总旗,有白元洁劳心费力。就像白元洁所说,陈小旗只是在安远驿站闷头睡了一个冬天,冬眠结束就顺风顺水地做了总旗。 这一次张永寿提及三人搭伙依靠剿贼的军功抢先拿下清城千户所三个最重要的官职,并包揽所辖百户等官职,陈沐又成了平时少流汗、战时多流血的打手角色。 坐收渔利。 张永寿与白元洁的对话,在陈沐看来是有些门道的,至少白元洁提及张永寿家族在清远开矿,铜矿。 但有些事他还是听不懂,为什么张永寿只取区区镇抚,却要给清城千户所交出三成铜矿,而且还爽快地答应了。 想不明白就要问,多了解些事不是坏处。 驻防室山下的第三日,陈沐借着带兵巡逻归还的机会,向白元洁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令白元洁大笑不止。 “你以为张永寿要的只是镇抚没那回事。”白元洁摆手,倒了两碗水,待笑意息了才接着说道:“他要的还有以后你我二人的部分战功,老张家在清远有两处大矿,一处为金、一处为铜,相较而言铜矿虽大,一年也只能烧几万斤铜土。” “三成,落到所中做炮之用,满打满算,两千斤炮铜。” 陈沐眨眨眼,相对铜矿虽大 那就是说张家的金矿也不少咯 在陈军爷看来,什么矿山都比不上金矿啊那岂不是金山银山 “清远不但有铜矿,还有金矿” “哼,除了银矿,清远什么没有”白元洁喝口水,重重将碗放下,“单单清城就有四处矿山,你去过的铁山、张家的铜山、过去千户的煤山、还有一座小玉山。” 不过说着,白元洁语气里的骄傲就弱了下来,“矿山虽多,没匠人,都是滤水烧土,我听说有些地方官矿以水火烧爆,挖山取石,获利可匹清城十倍” 烧爆法,陈沐好像隐约有一点印象,但弄不懂其中原理,只是笼统地听说过。何况他对这事也不感兴趣,矿山嘛,矿山难道不是用炸药炸吗 裂土开山,唯我火药大将军 最令陈沐感兴趣的是陈军爷搓着手露出满面市侩,“那个,千户啊,你,你家有啥山” 祖上都是做过指挥使的,白氏还比张氏晚些,家里是不是也掌握着什么金山银山 陈沐倒没有什么探究的想法,他就是好奇。 “我家没山,要山做什么”白元洁显得非常诧异,“像他们挖山辛辛苦苦,还不如练兵杀贼来的实在,再说我找他们要就行了。” 我找他们要就行了。 找他们要就行了。 要,就行了。 真特么霸道 不过霸道好啊 陈沐当即将手搓得更厉害了,举过头顶分开攥着拳头道:“千户,旗军铁甲铁刀年久近废、铁矿贵重无力购置,鸟铳一支便要四两银子,等回清远,弄几千斤铁来吧这俗话说的话好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白元洁俩眼一翻,“俗话还说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还几千斤,给你铁你也不会用,铁与铁不同,要打鸟铳就要用福建的毛铁,清远生铁打出来的铳你敢用” “你要实在想要铁,容易。你弹压矿徒那座铁山还空着,自己去挖吧,挖多少算多少那都是后话,别成日钻进钱眼里,把地种好兵练好,你看戚将军的兵,银子该有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拿这群吃了上顿没下顿,赶着要打仗才敢一天吃两顿军粮的旗军,穿掉铁屑子的甲和快烂了的矛,去跟人家戚家军比,这不是耍流氓么 是不会少,那是人家戚将军有胡宗宪,有谭纶有张居正的鼎力支持,你清远卫有什么 有个鸡儿 陈沐撇撇嘴,这话当然不敢跟白元洁说,到底是搂到些好处,跟白元洁打招呼告辞,心满意足地回军帐睡觉了。 清城铁山的私开权,白元洁松了口,往后那口矿就算是他陈家的了。清城铁就算品味再低,那都没关系,他有的是人 铳铁说白了也就那回事,无非是不能太硬需要柔韧与弹性,才能保证炸膛少些罢了。 他陈军爷满肚子聪明才智没处使,急眼了回去就把水力锻锤弄出来 不过这都有个前提,他要真像白元洁与张永寿商议的那样,当上清城副千户才行。否则一纸调令下来,给他弄到广州府当个把总,那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至少在陈沐看来,邓子龙那广东把总,过得真还没他这清城总旗舒服。别看邓子龙领兵几乎是他的十倍、兵装供给就连火药配给都在旗军之上,但把总对营兵除了打仗操练,没有半点约束能力,就是普通军官。 旗军就不一样了。 卫官不仅是军官,还掌握卫所的民政权力,手里攥的是卫所旗军的身体与灵魂,让人在溪边蹲着吃饭就不能去林子里坐着吃,鞭挞着这一代,就算死了下一代仍然要给卫官卖命。 卫官为了保证生产与役使,也为了中饱私囊,便必须让旗军在吃不饱与饿不死之间寻找一个微妙的平衡,在这种平衡之下,形成微妙的稳定。 中原王朝以延缓进步为代价,求来的稳定在日趋崩溃的卫所制中尤为明显。 即便卫军被压迫至如此地步,仍旧只有逃卒、没有兵变。 托了陈军爷对战后官职至少百户预期带来大好心情的福,旗军在室山脚下轻松了几日,不过也只是几日而已。 因为过了五日,陈沐与白元洁商议后估计总兵官俞大猷已领大军渡过新江,以俞将军的兵法韬略断然不会输给李亚元这样一介划地为王的流寇。 这在陈沐与白元洁看来,意味着将有少量但绵延不绝的叛军散兵游勇通过室山。 旗军连捆人的绳索都准备好了,看上去万事俱备,陈沐却发现他只猜对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溃军来了,成群结队、有首领有旗手有队列有甲胄的大队人马,自主山道押束缚百姓迎面杀来 第六十九章 渔利 第七十章 跃阵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章 跃阵 陈沐在这个时代还没见过一支勉强能称得上军队的数百人结阵而逃的。 或者说军队建制依然存在,将士有兵甲、指挥通畅,那最多也就算个转移,根本无法说他们是溃逃。 但他们刚刚击败的这支部队,的的确确是一伙溃兵,有趣的是迎击他们的也是一伙溃兵卫所军。 室山脚下发生的遭遇战,可能是陈沐这辈子打过最丢人的仗。 自担当斥候的卫所兵逃回营寨告知全军有敌人出没在山道近畿,白元洁下令通报各个百户,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敌军才一窝蜂地冲击山道。 半个时辰,留足了时间给卫所军准备,四百多个旗军在各自百户的率领下在山谷道中结阵,准备防备敌军的冲击。阵势依照白元洁的摆得有模有样没用 看见七百多叛军结阵呼啸穿过山道,碰面的瞬间敌军还在四百步外,卫所军的军阵就破了,三成旗军丢下兵器扭头吱哇乱叫地朝营寨跑。 三成溃兵足够带起整个军阵动摇,尤其在七名百户中没有可媲美白元洁或邓子龙般指挥才能的卫官,这种时候陈沐在阵后看着战场变换,后果几乎可以预料,四百余卫所军即将在接战之前全线溃败。 “快跑啊,敌人太多啦” “百、百、百户,跑慢点跑慢点,后边兄弟还没动呢” 陈沐部旗军在阵后阻住山道,一声令下鸟铳手已将火绳塞上,乡勇旗军的长矛放下直朝逃窜而来的友军,下令道:“举铳,放” 砰、砰砰 “冲阵者立死,躲到两边去” 没有考虑时间,石歧部鸟铳手当先放铳射死几名逃兵,陈沐立巨石扬刀大喝出声,心下已做好倘卫军溃兵冲阵,他就直接率部杀穿过去的准备。 谷道狭窄,前面乱了必然会反冲他们的阵形,不闪就撞到一处被一拥而上的敌军砍杀、闪开就会影响后阵蛮獠营。从卫军溃败之始,留给他便只有这一个选择。 闪开,没完成俞大猷的军令,运气好白元洁被治罪、运气不好白元洁和他一起死。 不闪,就只能但凭一己之力阻住溃势,靠旗下七十多人阻拦四百余溃军与七百余敌军,这比寻死更难。 但事情出乎陈沐预料。 当陈沐立于巨石向前军望去,才发现胆小畏战的不仅卫军,这支不知从哪逃来的叛军也怕……对面相距四百多步的叛军冲过山谷看见有卫军结阵阻拦,他们的阵形先乱了,两边溃兵旗军几近同时向自己身后逃去。 唯一的差别,叛军前阵乱、旗军后阵乱。 这是难逢的好时机,也是难逢的坏情况,就像两头野兽同时将柔软肚皮露给对方,哪个起身张牙舞爪得快,哪个就能见给对方开肠破肚置之死地 “敌军已溃,请张百户率众杀敌” 陈沐高声喊出一句,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魏八郎这傻小子,好似福至心灵,高高跳起用公鸭嗓铆足了气力喊道:“敌军已溃,请张傻子率众杀敌” 声音嘹亮,但转眼就被邵廷达等人所率旗军山呼大喊所压过。 陈沐之所以喊张永寿,原因无他,只因他的表现在七位百户中着实显眼。 战场上人生百态在崩溃的刹那尤其明显,眼见敌军之众,几位百户既有丢下旗军独自逃跑的、也有带着旗军一起跑的,但让最多的是根本约束不住旗军,眼看部下蒙头乱跑的。 张百户就跟那些胆怯小人不一样,他提刀立在阵前巍巍不动,身后四十多个本部旗军剑拔弩张,听见来自身后喊声,张永寿缓缓转过头来,与巨石上陈沐对视,扬刀向前,早憋红了的脸须发皆张。 “剁了这些傻屌” 张百户家学渊源没传下用兵束伍心得,将门子弟的血性还在。 呜呜的军号声在身后响起,张永寿率众冲锋的同时,白元洁在阵后挥动令旗,活过新江血战的蛮獠营军士分作两部,向前行进一左一右夹住陈沐部中军举矛冲锋。 白元洁对待逃卒的心可比陈沐狠多了,这个架势,根本没打算给坚定逃跑的旗军留活路,要么跟着打头阵,要么就被后面掩杀而上的蛮獠营杀穿过去。 已不再需要立在高处,陈沐自石头上跃下,小声对身边旗军下令让他们护住自己左右,奔走向前高声下令:“旗军听令,随我冲锋” 军阵轰踏向前,如锋锐矛头,强令前方溃军向两侧劈开,再被蛮獠营军士以刀矛驱赶着反杀向敌军,整个军阵分为两个锋矢,先以张永寿率部冲击敌阵,两翼辅以卫所溃军;再以陈沐旗为锋矢,两翼辅以蛮獠营,伴震天军鼓向前杀去。 四百步距离要不得多远,各旗官于前束伍,紧跟陈沐的脚步。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滔天喊杀声于前炸响,张永寿与敌军溃兵接战,陈沐看见他的旗军就像一根钉子,转眼钉入敌军阵中,叛军汹涌人潮杀成一团乱麻,转眼将他们包裹其中。 幸好蛮獠营将逃卒逼回,虽然他们同张永寿部稍有距离,但双方军阵似乎相互吸引,溃军在接战前稍有迟疑,便仿佛被无形大手拽了过去,拖入战场。 包抄张永寿部的敌人,将背后留给陈沐军。 石岐手中小旗升起,鸟铳轮放,随后箭雨朝左右射去,接着蛮獠营便自左右冲上,使陈沐眼前只剩中间缺口。 “鸟铳弓弩手,射出缺口,余者挺矛” 不需要陈沐下令,邵廷达已率刀牌手居前,对即将形成的冲击阵形外围防护,紧跟着铳响不断,箭雨抛洒向中军缺口,将才及转身惊慌失措的叛军杀伤十余。 叛军首领驱马于纷乱军阵中左右兜转,不断舞矛喝令周边混乱溃卒,有心驱使他们重新结阵防备官军,却架不住没有军鼓,四面喊杀之下谁还能听到他的军令 眼见阵前两军相交之处,阵阵硝烟自官军阵中升起,烟雾还未散去,刀盾手破烟而出,其后长矛如林穿阵而来。有笠盔罩甲小将在左右锐士看护下当先跃阵突出,手持通宝倭刀劈砍而下左冲右突,直朝他杀来。 “骑马的别跑” 第七十章 跃阵 第七十一章 烧七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一章 烧七 叛军首领看见官军战阵朝他直扑而来,见那些旗军服色不同但各个被甲,心想不跑是傻屌 “快拦住他们,稳住阵脚” 当即扬矛下令,自有听命叛军朝官兵阵形缺口一拥而上。 陈沐旗军士的兵甲是真好,北山、新江桥数次战事,所击之敌战利都由他们先挑。虽说叛军比他们还穷,却架不住数量庞大,再加上原先旗军阵亡的兵甲,硬让他凑出一支铁甲二十副、余者尽皮甲的军队。 而官军阵形的缺口,就是陈军爷所在之地。 陈沐完全没有自己拉低整个军阵防御能力的觉悟,所向之处前有邵廷达以刀牌阻拦,两侧枪矛如林护住接战之处,再有左右齐正晏、隆俊雄两个使刀高手环环相护,仗着刀利甲厚在阵前左冲右突。 所到之处,叛军尽披靡,接战不过片刻便已手刃叛军四名。 眼看军阵与叛军相撞,接近二丈的长矛齐出,多短兵的叛军根本不能相接,阻挡片刻被刺倒十余,其余环围而上的叛军便向后退散。 再向前冲出数十步,陈沐便已率众杀至己方战阵最前,连张永寿都被超过。 这边士气高昂,等陈沐退回阵中再看张永寿那边,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张永寿率旗军虽冲锋势猛,但部下因溃军反攻临时组起的阵势并不默契,接战之初便被叛军重冲开,后来再被夹裹,只能苦苦支撑。 “结阵左进,援救友军” 随陈沐进入阵中,整个军阵便好似一只大刺猬,朝左侧移去,沿途叛军能撤得便撤了,撤不开便被涌上的长矛刺翻,仅仅片刻便接近被围困的张永寿部。 阵中张永寿眼看自己冒刃冲锋才带来的局面被溃军转眼冲散,愤怒至极,亲手斩杀两名卫所军才稳住军心,使他们不至溃败。 不过等处死卫军后,军心稳不稳也已经不重要了,更糟糕的情况等待着他。 卫军死的死散的散,数百人的大军阵被叛军冲散分割为两个百十人的小军阵,乃至形成合围。就算卫军想逃都没地逃他们被包围了 “老子平日里养你们是了什么都给老子稳住阵脚,不要慌” “不论死活,奋勇作战者,张某人人有赏,别被叛军冲散了” “别的百户所也一样,活过此战,人人来寻我张永寿领赏……” 张永寿在阵中大呼不止,歇斯底里的吼叫口干舌燥,抄过身旁旗军铁盔罩在早已散发的头上,“撑住,后面援军一定会来救我们,抢个屁老子死了谁给你们发赏钱” 别看他喊得言之凿凿,心里早把援军祖宗十八代骂了不知多少遍,尤其是陈总旗陈军爷 他娘的站在石头上喊话不腰疼,也不知怎的他隔着老远喊出一声,自己就像个傻屌带着旗军往上冲,整个军阵直接被叛军人海埋住。 还敌军已溃,已溃还把老子军阵围的水泄不通,打死你个王八蛋啊 要能活着回去也就算了,要是死了他非死了还有个屁 张永寿绝望之时,突然战阵右翼传出骚动,就听旗军高呼道:“援军,援军来啦” 喊杀震天,隔着重重军阵,如林的矛阵撞入叛军之阵,让原本心中暗生死志的张永寿双眼猛地亮了起来,推开左右旗军扬刀带人朝右翼杀去。 原本占绝对优势的叛军猛然间遭到腹背夹击,仓促抵挡,但战力上比起陈沐部下旗军却有力不逮。 哪怕有半数乡勇,陈总旗的部下却被约束住军阵,哪里是冲击下四散而乱叛军所能抵挡的 “张百户在哪” 陈沐就是来救张永寿的,他可没忘记自己呼喊几声,张永寿就毫不犹豫地带旗军向敌军冲锋,带动大批军心已散的逃卒进攻,给他省去天大的麻烦。 张永寿也正因如此身陷险境,何况陈沐太需要这支战力低下却能弥补其部兵力不足的短板。 于公于私,救张永寿势在必行。 “官军要包围咱,快跑啊” 慌乱的叛军根本不知整个战场的全面局势,只知道先前对张永寿部有绝对优势的他们转眼便被前后夹击,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陈沐军的矛阵中一连串铳击,虽精准不佳却声势浩大,鸟铳抵近发铳打翻临阵数人不说,巨大硝烟里转眼跃出身高力大的邵廷达,仗铁甲厚实扬盾撞入人群。 紧随其后的齐正晏与隆俊雄举刀跳战而出,其后才是枪矛手一同刺击,叛军哪里能挡。 初初接战,便被砍翻十数人,余者不是朝收了所在的后方奔逃,就是朝前继续奔走,转眼就被冲散。 陈沐旗军各个壮勇,张永寿军见到援军也不例外,虽然称不上配合,却也声势大壮,逃出生天的激励下纷纷死战,追杀叛军。 两阵交接,张永寿抹着脸上血迹指着阵中陈沐手直哆嗦,“陈二郎,你可害苦我了这账你要怎么还” “还你个大头鬼我还要不是陈某去矿山,你张百户烧七都过了”陈沐才懒得在战场上与张永寿计较那么多,高声笑骂道:“你张百户现在欠陈某两条命了” 明明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 张百户好难过啊 “行行行,两条命,快带张某杀出去,去山道口重整旗军。” 陈沐才不管张永寿想的什么,他只粗略看了看前方乱糟糟的军阵里大体旗军数量,便对己方部下高呼道:“调兵向左,包过去,再向前冲杀。石小旗,鸟铳手上弹勿发,离近了把骑马的打下来” 要是鸟铳旗没受到损伤,陈沐倒想试试让十几杆鸟铳间隔百步来几轮齐射狙击掉敌军将领,但现在显然鸟铳队不具备这个能力。 十几杆鸟铳还在,但使用它们的旗军早换了人,都是些新手,战阵中能安稳装药已经难得,指望他们打中,太过强人所难。 “还冲,陈沐你疯了不是” “敌军首领怕的像个孙子,敌势已溃,冲过去就是我们赢,白千户把兵都压上,你以为能逃得回去”陈沐不理张永寿,扬刀高呼道:“全军听令,跟我冲杀过去,赏银全是你们的” 本部旗军高呼应声,气势如虹地向敌军首领所在冲锋而去,余下各百户所旗军也从众而上,尽管士气低落却也别无选择,张永寿狠狠骂了几句,见陈沐率军已奔出数十步远,只能深咽两口唾沫,梗着脖子扬刀追出。 临近敌酋数十步,鸟铳齐发。 砰砰砰 第七十一章 烧七 第七十二章 蒙师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二章 蒙师 都说战场上人命贱如狗,陈沐觉得活下来的兵还不如狗。 得胜的旗军没有多大喜悦,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只有沉默,耳边充斥微弱喘息,眼前尽是脱力的旗军歪七扭八地枕尸而息。 他们赢了。 自从一颗陈沐阵中射出的流弹把敌军首领击落马下,这场战事便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双方短暂的僵持与交战阶段,叛军至多伤亡二百,可进入追杀阶段,最后他们的斩获是五百有余。 陈沐没跟着疲累的旗军一样躺在尸骨堆里装尸骨,提着豁出口子的刀行走在战场上,对地上那些看一眼就知道救不活的叛军补刀,减少他们的痛苦。 至于那些轻伤或者装死的胆小鬼,则由后面的付元带着旗军捆绑起来,与投降的俘虏一道,交给上官白元洁。 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不论如何,战事总归是结束了,结束陈沐就不想再杀人。 别人杀,那也只是别人的事了。 远处魏八郎一蹦一跳地捧着水壶跑过来,手上还提着长枪,腰悬长佩刀叮叮当当乱响,不知被什么绊倒,大骂一声“哎呦呆逼”一个猛子栽进尸堆里,过会儿爬起来气呼呼的在地上踹两脚,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去。 过一会又乐呵呵的蹦跳过来,把水壶捧到陈沐面前,“总旗,喝水” “嗯。”陈沐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把水囊再递给八郎,这才说道:“下次打仗看护好你的旗军,别总想着丢了部下自己朝前冲。” 魏八郎满脸的不服气,挺着瘦巴巴的脊梁骨,从头到脚都是跃跃欲试,“我能砍死他们,扎死他们” 这小子继承了明军对首级功的狂热向往,也因陈沐的出现抛弃卫所军的懦弱,恨不得每战必要先登,不过每战刚冲出去就被陈沐提着后脖领子丢到屁股后头。 这让陈沐不免感慨,要明军都像魏八郎一样保持高昂的士气与无畏的心态,战场上狂热得活像条初生乱跑的小狗,钻人缝也要提刀干一场,什么建州女真塞外北虏三岛倭奴,算个屁啊 可惜只有这个傻孩子才这么狂热,就连陈沐都觉得魏八郎像个小傻子。 小胳膊小腿儿,打得过谁呀你 陈沐笑笑,根本没把八郎的话当回事,拍拍死小孩的脑瓜,不耐烦道:“去把石岐喊来,算个伤亡还没算出来。” “哎” 魏八郎应声奔走,活跃的根本不像在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倒像是在清远卫让他跑个腿一样轻松自在。 看着他欢快的背影雀跃在尸山骨海众血流成河里,陈沐突然不想让魏八郎做军户了。 “付元啊,你也不识字是不是” 陈沐突然想起来,扭头对正趴在尸首堆里翻腰囊的付元说出句话,把这个胆小的赌鬼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应道:“啊,嘿哟,总旗,卑职就是个破落军户,哪能有那大造化识字儿。呵,这帮人有钱啊” 付元掂量着手上的腰囊递给陈沐,赔笑道:“总旗,碎银都快三十两了,铜钱更多,这帮傻吊是抢了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想不想识字,等回清城陈某给你们请个蒙师。”陈某接过钱囊在手上颠颠,“你知道请个蒙师要多少钱” 老师分为蒙师与经师,这事还是白元洁让陈沐考武举时跟他说的。 所谓蒙师,就是给孩童开蒙的老师,经师则是教授学生科举的老师。 重要性不一,所需学识不一,价格自然也不一。 “蒙,蒙师”付元垂头顿了顿,才抬头问道:“总旗,请读书人要好多钱,就让石岐教得了。” “石岐给你们教书,谁给陈某带兵”陈某摇头否决付元这个建议,掂掂手上钱囊,道:“这么多够不够你们今后要带兵,不识字不行。” 其实让付元他们识字都是附带,陈沐的主要目的是让魏八郎识字明理,整天跟个童子军敢死队一样,早晚把小命搭在战场上。 清远卫是有卫学的,在明朝每个卫所都有官办儒学的卫学,但长久以来卫指挥使把持在几姓之间,卫师花销又颇为巨大,逐渐成为专事卫官的学馆,诸如清远卫八十名卫生的员额也都被指挥使等大军官子弟所占。 陈沐小时候还是在卫学开蒙呢,但如今的小旗总旗们显然没有资格进入卫学。 想要身边信得过的人手增进才能,便只能另辟蹊径。 像军费一样,拨不下来,就自筹 付元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旗军在尸堆里翻找的更起劲,陈沐落得清闲,拾起水壶让齐正晏帮他提着洗了把脸,拍了些水在鼻翼上。 冲天的血腥气钻进鼻孔,让他怀疑自己的嗅觉像娄奇迈一样坏了。 “你去跟白千户说,这些尸首要尽早烧埋,不能烧就丢到没人的山坳里去,不能留在这。”陈沐皱紧眉头,指派一名旗军道:“天热,会生出瘟疫。” 旗军领命而走,陈沐知道白元洁会把他的话当成事,毕竟在新江之战中明军处理尸首的方式有迹可循。 首级取走记功,有些友军袍泽的尸首被带走妥善安置,有些友军袍泽的尸首带不走就挖坑码得整整齐齐就地掩埋;至于敌军的处理就要潦草些枭首记功,尸身乱七八糟的掩埋。 不同的是新江之战是无人行走的江畔与林地,室山之战却是狭窄却有交通功能的山谷大道,这里将来是要通行路人的,处理不当很容易滋生瘟疫。 韶州府与清远离得不远,陈沐担心瘟疫一旦扩散,就控制不住。 没过多久,派去告知白元洁这一事宜的旗军还未回来,魏八郎便已带着愁眉苦脸的石岐过来,满身戎甲的石岐捏着毛笔在书册上画着,对陈沐道:“总旗,旗军伤亡不大,乡勇死了不少他们在战场上割脑袋,太贪心。” 陈沐接过册子粗略看了两眼,点头表示知道了,抬头见石岐面露难色,问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啊,是。解救出来被夹裹的河源百姓,他们的乡贤一定要亲自拜见你,向总旗道谢。”石岐知道陈沐烦恼这些无用的事宜,却只能面露难色地说道:“那位乡贤有举人的功名,卑职不敢拦他。” 第七十二章 蒙师 第七十三章 举人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三章 举人 “在下河源李焘,见过陈总旗,多谢总旗带兵平叛救命之恩” 这是一位举人老爷 在陈军爷的想象中,能取得举人的功名,那应当至少是寒窗苦读十年,还要有一定的运气才能考上,不说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至少要是个年岁比白元洁还要长些的长辈吧 但他左看右看这位躬身拱手的蓝衫俊俏青年,怎么想也没办法把他同举人联系到一处。 看上去岁数跟陈沐差不多,年轻地不像话 第一次与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打交道,陈沐不说局促,但多少有些不习惯,抱拳行礼后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位李举人,不必多礼,你找陈某有什么事” 陈沐感慨于李焘的年轻,李焘也觉得陈沐非常年轻。 “陈总旗不必多礼,小民字右临,总旗救我性命,故有密情以报总旗救命之恩,此外也有一事相求。”李焘拱手,面上看不出什么举人的傲气,而衣衫落拓,看上去着实不像豪右之家出身,倒是彬彬有礼让人生出好感。 其实对陈沐来说是瞌睡就送来枕头了,他正想给魏八郎找个蒙师,可他又不认识有学识的人,身边半年来混迹的也净是些丘八,哪里有这样的人脉。 现在这个李焘出现,对陈沐来说无疑是正是时候他是举人,多少还不认识几个无处生计的落第书生 何况李焘很年轻,在陈沐过去的经验看来,越年轻踏入仕途,越有更久的时间在官场中多走几步,尤其像古代这样的举人新贵,是交好的最佳选择。 尤其他看起来不像出身富贵,肯定是才学过人。 虽说在陈沐心里举人的身份要比他这总旗高上些许,但这样的局面相识,对他来说倒是好情况。 陈沐笑道:“李举人请说,陈某能帮你什么” “官军与贼军交战之时,贼首命数十贼推财物车驾等朝西进山去了,陈总旗若现在去追,应追得上”李焘为陈沐指路,随后道:“在下之请,便是贼赃中有乡人被掠盘缠,亦有在下来年进京赶考所需书籍,还望总旗能劳累取回。” “其中钱财,在下与乡人商议,可取五分交总旗体恤部下死伤将士,总旗以为如何” 听起来,好像是很多钱财。 片刻间陈沐心中闪过种种考虑,终抱拳道:“李举人,此事非陈某能做主,请随我去见千户。” 陈沐不嫌钱少,但他担心钱多,这伙叛军不知是掠了村舍还是掠了城郭,若是几十两自己取了拿给旗军补贴家用也没什么,但要是几百两上千两,他还能拿么 比起这些银子,陈沐眼里李焘本身更为重要。 倒不如把事情推给白元洁去定夺。 “山里还有叛军” 白元洁眯起眼睛,当即起身张手,本想指派陈沐,但话刚出口就止住,叫了自己部下蛮獠营的两名军士,道:“你们速去召集陈总旗部下旗军,切不可让他们松懈,陈总旗,你带本部进山袭击流贼。” 说罢白元洁又向李焘拱手道:“有劳李举人同去,为陈总旗引路可否” 白元洁没别的想法,召集兵马这种事自然本应陈沐去做,但有李焘这外人在场,他若让陈沐调集兵马,留下李焘,担心让陈沐多想。 李焘闻言自是拱手应下,随后白元洁又叮嘱陈沐几句不要冒进之类的话,便目送他二人前去整军。 陈沐发现这李焘胆量是真大,行进在尚未打扫干净的战场上竟能镇定自若,随后想象也很容易释然河源为贼所祸都多久了,李焘被贼人夹裹俘虏,一路上什么没见过。 既然现在还没被吓疯,镇定自若,也只是应有之义。 陈沐的旗军服从性强出卫军一大截,军令传过去,等陈沐同李焘联袂自谷口走向战场,他们已在各旗官统率下摆出行军阵准备出发了。 “陈总旗就这些兵,贼众四五十余,不如再寻千户要些兵马” 旗军乡勇凑一块,满打满算不到五十人,虽然不论衣甲兵器还是精神面貌看上去都像军队,但卫所军的德行……陈总旗就算再凶悍,他也是卫所军 李焘心里有点没底,他想告诉陈军爷,明年他还要进京赶考,弄不好能进殿试考出个进士来,搭在这儿,太不值了吧 陈沐轻笑,随后摆手对部下几名旗官道:“有五六十个小股叛贼先前逃进山里,接了千户的令,跟我去跟他们打一场,把愿意投降的带回来。” 李焘哪儿能想到陈军爷这么信心满满啊,这股自信劲儿把他看得一愣一愣的,转头望向旗军,心想着遇人不淑,陈总旗是个好大喜功的主儿,他手底下旗军总不会都这样。 才想一般,几个旗官轰然应承,各自挥旗就各自腰刀出鞘长矛架肩,鸟铳手拿着火器塞火药了。 李举人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是自告的哪门子奋勇好端端的与这个愣货总旗去追叛贼 “总旗稍等,稍等片刻” 眼看劝不住陈沐找白千户增兵,举人李焘留下一句话拔腿儿就跑,过会儿再回来身边跟了三四十个青壮,对陈沐道:“陈总旗前去剿贼,我等河源乡民也可助一臂之力,望拨下些兵戈,我等可与官军勠力同心” “哈哈李举人这是哪里的话,兵器就在那,付元带举人与乡勇去取些长矛大牌。” 陈沐眼睛雪亮,把这一切看得透透儿,这举人李焘不就是担心自己的旗军打不过叛贼么瞧这小心翼翼的劲儿,连老乡都拉起来打仗了,干啥,人民军队啊 他真不是托大,这半年多经历大小战事十几仗,虽然陈军爷依然没有弄清这个世界兵马孰强孰弱,但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兵在什么水平。 更知道自己的长处、短处在哪。 清城千户所这支总旗军,不怕敌我数量相近,甚至不怕用五十人结阵打七八十叛军。 他怕的是什么 他怕的是用五十人合五十卫所军打一百个叛军。 只要友军占据半数战力,敌我兵力相当,这仗他基本上就赢不了。 不是叛军实力强,实在是卫所军普遍太菜,军阵弄不好没被敌军冲破被自己人拱散了,这事能上哪儿说理去 第七十三章 举人 第七十四章 征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四章 征尘 “叛军携带重车,走的不比我们快,跟着车辙印就能赶上他们” 四五十人推着李焘口中装载大量财物的十几辆车驾,马蹄车辙同杂乱的脚印在山道间简直太明显。 这帮没了主心骨的叛军还不如黑岭的山贼,至少老练的山贼知晓如何掩护自己行踪,他们却并不知道。 跟着车辙脚印追了半个多时辰,真正让陈沐军发现他们踪迹的却是林间传出的喊杀这帮携带大量财物又失去首领的叛军内讧了,五十几个人分成四拨打生打死,还有七八个人坐山观虎斗。 隔老远寻声赶到的陈沐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声招呼鸟铳长弓手便当先冲了过去,临近三五十步直将厮杀的叛军打个措手不及各个呆若木鸡,“举铳放” 火绳早已塞好,子药铅丸也早就安置妥当,这大约是陈沐领军至今旗下鸟铳手放铳最爽快的一次,十几杆鸟铳临敌三四十步齐声放铳,长弓手也在这个距离张弓搭箭齐射而去。 铅丸羽箭眨眼落在地上身上,惨呼一片。 这种距离、这种敌人、这种数量,根本用不着鸟铳队三段轮击、长弓手轮流攒射,率先在最大程度杀伤敌军有生力量才是陈沐的唯一想法。 砰砰砰 十几杆鸟铳齐射在这种双方不过半百兵力的战斗中声势浩大,一捧捧硝烟中羽箭劲射而来,当先就击倒几名叛军、紧跟着又有几个叛军被流矢射伤惨呼不已。 “怎么回事,哪来的官兵” 叛军不算在内讧中负伤者不过三十多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这支官军是什么时候追到他们近前,便被杀伤三成,再想搁置纷争仓促应战,只见未散的硝烟中官军大声疾呼,撕开烟雾健壮有力的刀牌手与轻矫力大的枪矛手便已冲至近前。 当然也少不了那两个挥舞长刀所向披靡的总旗近卫。 陈沐才刚提刀朝前冲出两步,便听见前面邵廷达用熟悉的嗓音高喊出降者不杀,这仗打出的节奏简直快到他这个领兵军官都反应不过来,差点被急停的脚步绊倒。 索性一把提着魏八郎的后脖领子拽到身边,拄着刀立在当先,看着不远处一面倒的战局,侧过脸去狠狠地享受了一把来自举人的崇敬。 李举人正带着大刀长矛的乡勇往上冲呢,才刚冲到离陈军爷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林子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叛军只剩七个活口,丢下兵器跪地讨饶。 不,是八个,有个叛军正往密林深处逃去,接着身后一声铳响。 砰 慌不择路逃窜的身影僵住缓缓倒地,现在是七个活口了。 石岐借着后坐力将鸟铳收回杵在地上,回头对陈沐高声道:“总旗,咱们赢了,没有伤亡” 从他放出第一声铳到装好子药塞进弹丸,击毙最后一名站着的叛军,这场战斗持续三十息。 李焘被叛军夹裹走了百十里地,半个月里眼看叛军大杀四方,攻卫毁所,向来只见过叛军汹涌而上卫军便望风而逃,哪里见过当下这种境况,一双眼睛都看得直了。 不要说乡勇各个呆若木鸡,旗军打出这样的战绩,陈沐自己心里都有点飘。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投身这个时代往来之间到处苦战恶战血战的陈军爷,终于率部摧枯拉朽地干了一仗,提气 邵廷达带旗军麻利地把七名投降叛军捆束起来,陈沐这才收刀入鞘,迈着步子在左右扫视一圈,笑道:“挖坑埋财、内讧见仗,你们这是分赃不均啊” 十几架牛马车在旁边卸下木箱,深坑挖出大半,坑里半埋着几个箱子,书卷、绸缎、铜钱散了一地,再加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不用问,陈沐已经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几个叛军被捆束住仍旧叩头讨饶不停,只是陈沐才不理会,分派各旗清点财货,对李焘笑道:“李举人别举着刀了,累不累,带百姓去看看财货少了没,要是没什么问题咱们就赶车架回军寨。” “太阳下山,回去刚好吃饭。” 李焘接话时还有些错愕,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点起身后乡勇同他一起粗略看了一遍木箱,找到几样重要的东西,别的便只是随意看看,便同陈沐等人一道赶着牛马车回还。 对李焘来说,重要的是他举人身份的证明,与考中举人时拜见座师给的二十两水陆牌坊银,没这些东西他便无法进京赶考。 于百姓而言,他们看重的有逃离城郭时傍身的钱财,更重要的是行囊里房契地契,河源县早被攻毁,重建少不得要大半年,如果没这些东西弄不好就无家可归了。 收拾了东西,一路赶着牛马回军寨,半路上便为白元洁派出健卒所截,“陈总旗,赶快回去吧,俞总兵那边发来命令,说战事已定,要调我们去押送百姓俘虏,千户等你呢。” 等陈沐回去,白元洁与俞大猷派来的记功的官吏相谈甚欢,刚好在军寨门口碰到,那记功官吏还专门对陈沐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就是陈总旗吧,下官听俞总兵说过,那望远镜奇物便是出自你的手中,此战亦立下许多功勋,下官有礼了” 送走了记功官吏,陈沐笑着朝白元洁小声道:“千户,对付流贼大获全胜,部下无一死伤。那些流贼确实带着许多财物,都在李举人同百姓那里。” “别管那些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 白元洁漫不经心地摆手,拉着陈沐走到一边道:“明日一早,我们向河源行进,路上护送百姓,万万不要惹出什么祸端,你也该募些家丁了,在流民中挑选一番。” “俞总兵派来的人说仗已经打完,做完这事,咱们就能回清远了。” 说这话时,白元洁脸上却没见到有多高兴,只是摇头道:“练兵半年,一战尽没……不说这些,李举人来年若能高中,对你将来也大有裨益,多和他聊聊,于你没坏处。” “等回去功勋之事定下,白某请你去广城燕归舫同饮一番,洗净这一身征尘” 第七十四章 征尘 第七十五章 分赃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五章 分赃 “晦气” 从河源回广州府清远县的路上,邵廷达吐了一路的唾沫,嘴里不停絮叨着晦气。 护送百姓还乡的路和这帮军户想象中完全不同,百姓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就算了,反而对他们避之不及。 如果不是他们身边有李焘同百十个河源百姓同路,可能根本没有流民愿意让他们护送,但这和邵廷达骂晦气没什么关系。 他觉得晦气的原因,是赶夜路,夜里道旁像乱葬岗一样,棺材与卷尸破席子摆出三里远,引他骂骂咧咧走了一路。 出征时浩浩荡荡五百多人乘船直走,回程算上张永寿的部下才堪堪凑了三百多人,萧索地闷头赶路。 但陈沐的心是火热的。 虽因手无余财,没能如白元洁所说募到家兵,但同李焘作别时,从叛贼手中救出的河源百姓给他们凑出二十锭银子感激他帮助夺回行囊。 白元洁可比陈沐光棍儿多了,当着张永寿的面自己拿走十锭。 张百户刚伸手,白副千户转手就把盛着剩下十锭白银的木盘推给陈沐,还顺道把张百户的手拍回去,“又没你事,拿这银子昧良心么” 气的张百户直跳,“也没你事啊” 白元洁一翻眼睛,“陈二郎是白某属下,关你什么事” 这话噎住张百户了,张永寿看看陈沐看看白元洁一梗脖子气呼呼,说到一半扭头朝自己身后的总旗斥道:“不拿就不拿笑什么笑,看看人家看看你,都是总旗,还笑” 张永寿一发火,把后边的总旗吓得脸都发白差点拜倒在地,哪知道张百户骂着自己都笑了,摆手道:“你俩收着吧,这点儿钱张某也看不上。” “可要先说好,等张爷做了清城镇抚,别管什么都得有我一份,要不然,张爷可不给你们跑官儿了” 白元洁同陈沐笑着应下,这次战事太大,他们的功勋也太足,单单白元洁人脉不够,加上张永寿倒还好些,否则就只能对朝廷赏赐听之任之了。 打发走了张永寿,白元洁才与陈沐凑到一处,小声问道:“牛、马车驾,都卖了” 陈沐重重点头,看看左右,这才回道:“让石岐去卖的,同那些无人认领的绢布绸缎、瓷壶字画一并卖了三十四锭银子。” “卖了好,那些东西回程太显眼,牛马还费草料,回清远再买些牛马。” 白元洁点头,对陈沐提点道:“钱你都留着,等你做上副千户,少不得要上下打点,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事不要告诉别人。” 陈沐了然,旋即二人装作没事人一般各自领兵上路回还。 只是陈沐旗下几个旗官一路上忍不住地探手伸进怀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得了什么病症,要不断抓痒呢 一路无话,回到清远。 时节已近九月,一场仗打了半年,再回家时邵廷达的大儿子都会叫爹了,傻小孩就会说这一个字,见谁都叫爹,把刚回家的邵廷达气的够呛。 清城千户所的气氛不好,或者说整个清远卫的气氛都很低迷,战死旗军的丧信早就传回来,丧事该办的都办完了,没办的也哭完了,但没人抱怨什么。 邵廷达说:“这是他们的命,也是俺们的命,死了是命,活着也是命。” 各家都从余丁中选出正丁补充缺失的旗军位置,合着愿意跟陈沐到清远的十几个乡勇,陈总旗打完仗回来麾下反而严重超编。 这下倒是令陈军爷达成所愿,把乡勇尽数募为家丁,再算上齐正晏、隆俊雄二人,家丁合算二十,暂住安远驿旁总旗衙门。 他们是陈沐部下第一批脱产武士,只不过这个脱产的待遇究竟是多少,陈沐还没有腹稿,暗自盘算着怎么合算,既能保持其高于部下卫所军的战力,又能在自己养得起的范围之内。 陈沐正伏案策划着家兵的待遇,以及另募厨子、仆役、马夫等配套五人的盘算,齐正晏便迈步进来低声道:“陈爷,旗官们来了。” 称谓让陈沐楞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齐正晏是在叫他,心里惊讶于他身份变化的接受能力挺强,面上点头道:“把他们请进来。” 总旗衙门木门一关,五名小旗官上前给陈沐行礼,行过礼后只有小八郎不知所谓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晃悠着俩小短腿,见剩下四个总旗都还站着,又赶忙站起来。 站到一半就见陈沐笑道:“坐下吧,没你事。” 邵廷达提着小布包往桌案上一撂。 咣当 “沐哥,俺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钱,这银子让俺拿着心慌,一路光怕丢了”放下布包的邵廷达如释重负,“你点点,十锭银子一块没少。” 有了邵廷达带头,付元、石岐、娄奇迈三人也把手上提的、身上塞的银锭取出,摆在桌案上,转眼把桌案上摆得堆出小山般的银锭,烛火映着熠熠生辉。 虽然各人望向银子的眼神表情均有不同,但无一例外,没有任何一人携银私逃。 陈沐看来,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三十四锭白银,均为十两足锭,算上陈沐与白元洁当面分账那十锭,足足四百四十里两。 这一仗的收获远比陈沐想象中多得多,而现在,分赃时间到了。 陈沐颔首起身,行至案前排出五枚十两银锭,先丢给坐在一旁的魏八郎一枚,随后才对几人道:“全赖诸位作战用命,朝廷的赏赐还没来,一人十两回去补贴家用,欠下的债该还的还、父母在世的该孝敬去孝敬。” 一锭银子不多,但几个小旗都未露出多余的表情,这钱对他们来说是意外之财,他们真正期待的是朝廷的赏赐,现在不过是想看看陈沐怎么分配这些银子罢了。 “北山、新江镇,战功记乱了。”说罢,陈沐又排出五锭,道:“活人自有朝廷赏赐,阵亡的旗军,每人一两,你们替陈某给兄弟们家人送下去。” 付元最先伸手拿银子,拿在手上,又迟疑地看着陈沐问道:“总旗,卑职旗下阵亡六人,余下四两” 几个旗官最贪财的是付元,但最懂事、有眼色的也是付元,陈沐就等谁问出这事呢,因为他旗下没有哪个旗是全数阵亡的。 他笑道:“多的就当陈某赏你,自己留着花” 转眼洒出去百两银子,陈沐却很高兴,数出四锭放到桌案靠自己这边的角上,对几人道:“这四十两,我托李举人牵头,介绍个没中举不能维持生计的生员,过些日子你们都给陈某开蒙读书去,这些是陈某给你们准备的束脩。” 注:束脩,学生给老师的见面礼。蒙师的束脩十两二十两就够,经师的束脩则三十至百两之间。 除了束脩,逢年过节可多可少的节敬,入学时一、二两的聘金,还有膳食之供,都是古代老师的收入来源。 第七十五章 分赃 第七十六章 炸膛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六章 炸膛 读书、开蒙,这个事在五个小旗心里几乎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尤其是陈沐出钱给他们请蒙师。 诸小旗有多感激暂且不论,带起余丁收拾农田都更起劲。 每个人在某段时期都必然会经历心态与地位的变换,而陈军爷手下这五名小旗,哪个接受程度都比他这个外来户快。 回还清城次日,白元洁在清远城最出名的鹅楼摆酒,请了陈沐、张永寿及几个侥幸活着从战场上下来的百户,席间虽陈沐官职最低,但诸多百户都对他多有尊敬,吃得陈军爷很是畅快。 饮酒至夜,三人分别,白元洁叮嘱陈沐这段日子照看好清城千户所,他要跟张永寿一道去广城忙碌。 陈沐自是满口应下,哪儿知道第二天一早,千户所便……准确的说,是他总旗下辖,出事了。 关元固的次子关尊班依照着陈沐作战时派人送回的书信依样画葫芦,赶在陈沐回还问询之前用一杆以前的老铳拉出膛线,试铳时铳管炸了。 陈沐一直记挂着这事,就是刚回来还没歇歇,旗下的匠人就出了事。 “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火急火燎带人跑到溪边的匠人铺子,屋里妇人抱的孩子被吓得哭得像条狼,推门进去陈沐就被浓重的药味呛了一下,兜头便道:“付元去广城请程老头了,尊班怎么样” “总旗” 两鬓斑白的老匠人关元固立在门内,见陈沐来了赶忙行礼,两眼通红嘴上却不忘谢天谢地,朝床榻上望了一眼这才说道:“小儿万幸只是被铁片伤了肚子,没伤到手,劳烦总旗挂念。” 伤了肚子 就是个牲畜最柔软的都是肚子,别说人了,陈沐看来这可比伤了手严重得多,本想推开挡路的关元固进去探望关尊班,却听老匠人拉着陈沐道:“总旗放心,小儿不会耽搁做铳的,至多歇一月,不,半月就行” 陈沐的脚步顿住,看老匠人惶恐又急切的神情,割裂感再度潮水般涌上心头。脸上的急意褪去几分,看着老匠人有些佝偻的背,拧起眉毛沉声道:“你把陈某当什么人了” “小八,外头烧水,洗净了麻布煮两遍,正晏去帮忙” 俩人一大一小跑出去帮忙,陈沐这才坐到床边看到关尊班的模样,肚子上敷着草药模糊一片,粗略一眼就能看出伤口不小,从腹部到大腿衣服血迹斑斑,看得他眼皮直跳。 这是歇一个月半个月的事 不小心命都要丢掉。 “总,总旗,小人……” 关尊班嘴唇发白,满头虚汗,痛苦之余的脸上却带着犯了错的委屈,话没说完就被陈沐止住。 “好好养伤,你死不了,少说话,别的事不用你管。” 陈沐咬着牙暗骂一句,可他却不知该骂谁,是骂鸟铳断片好死不死划伤了肚子还是该骂关元固儿子性命堪忧却谢天谢地只因为没伤到手 脏话梗在喉咙,起身却是对妇人斥道:“吓坏了孩子,抱出去” “尊耳留屋里陪着你弟,其他人把门窗开口通风,都出去,别在屋里挤着。”陈沐不是医生,不知道这种肚子上的外伤究竟要如何施救,只能尽些人事,把屋里的人都都赶走。 随后自己也跟着出去,拉着关元固到一旁道:“付元骑快马,广城医生最多三天就能过来,让卫医看过了” 三天,三天就足够要命。 “看过了,卫医没法子,取了些内服外敷的草药。”对手艺傲气冲天的老匠人此时无力地像没了收成的老农,不开口就满是唉声叹气,“广城医生诊金太贵,总旗……不敢伤啊” “不敢伤” 太多话陈沐无从说起,末了才拍着脑袋想到关家父子的工钱他自己都还没给齐,七口子人指望着吃饭,哪儿敢拿钱瞧伤病,赶忙说道:“钱你别担心,剩下几两银子晚点让人给你送来,老二给我做铳被炸伤了,诊金我来付,歇到痊愈再做工。” 关元固千恩万谢,陈沐却受之有愧,连忙止住道:“别的都别说,把老二命保住要紧铳怎么炸了” 这话憋在陈沐心头好久,他最想问的就是这个,好端端的铳管,拉出膛线来,就炸了 难道说是这个时代的铳,根本不足以支持起膛线给铳管带来的变化,所以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唉,老二脑子活、想省懒事,嫌打出新铳钻膛再往铳管里钻线太慢,他是做木工的,做出个钻床,从卫里收上杆别人用好久的旧铳,半天把线钻出来。” “骂他不听啊咱做匠人的,祖宗的手艺明明白白,可他心懒,心懒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老儿做的新铳按总旗说的铳尾加厚,慢慢钻,七八日钻出一杆,现在钻了两杆试铳都打了三发,什么事都没有。”关元固说到这事时满脸的埋怨,可陈沐还是看见老匠人埋怨内的心疼,“人炸个好歹,他再快有什么用啊” 陈沐听明白了,问题没出在膛线上,也不是老关匠说的钻膛快的问题,而是因为老二从卫里收来的旧铳。旧鸟铳就算不钻膛线也只是将就着用,更别说钻膛线对铳管内部结构形成破坏了。 “钻出膛线的铳比以前的铳能强出多少,要是没多大用,就不钻了。”陈沐摆手迈步,道:“老二是用什么东西钻的,半日就顶七八日的工时带我去看。” 出了这档子事,别说关元固这样的匠人对膛线必然会生出抵触之心,就连陈沐心里都不舒服,“关匠试过了,有膛线的两杆铳,会准一些么” “会确有准度,老儿钻了两杆,两杆都照总旗说的刻出两条线,原本能打准三十步的铳,能打到四十步还不偏,应当是更准也更远出八九步远,不过……” 关元固边走边说,欲言又止,在陈沐允许后才接着说道:“铅丸不好塞进铳管,老儿装铅丸慢了三倍不止。打出几铳,弹丸就有屑挂在铳里线上,很难清理。” “老儿做不了主,还是总旗试过后再定夺吧。” 陈沐漫不经心地摆手,没走多远,便见官匠对地上摆着的丈长的木铁大工具推拉着说道:“总旗,这是小儿做的钻床,倒也精巧,反害了他,老儿稍后就烧了这没用的东西” “等等别烧”陈沐看着木床几近两眼放光,探手指着木床叫出声来,转头问道:“这,这东西老二怎么做的他,他是个人才啊” 第七十六章 炸膛 第七十七章 铳床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七章 铳床 钻床由四尺长的木杆与四尺长的铁钻杆组成,钻杆上挂着小块金属材质的钻刀,整体放在丈长的钻床上。 粗大的圆木杆上均匀布着四条斜凹痕,看上去像经过精密测量过一般,卡在钻床中段相同凸痕的木卡上,推动木杆穿过木卡,钻棍会因木卡及自身形状而均匀旋转,带动铁钻杆上的钻刀,在固定好的铳管内壁刻出膛线。 令陈沐惊奇不已,有这东西,半日钻出膛线并不奇怪,但是……他很清楚手下匠人的工具,他们有规、矩、卡尺这些常规器物,炭笔之流也是随身携带。 但这个钻床,是这个时代匠人能做出来的吗 如果这架钻床是关元固做出来的,陈沐或许还不会这么惊讶,毕竟老匠人一辈子浸淫此道技艺到家,虽然有些奇怪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但关尊班太年轻,陈沐只能把这一切总结为他一时间的奇思妙想。 “这个凹痕切线,老二怎么做的” 老匠人关元固也不甚清楚,看了看这才迷糊地说道:“这是用,用纸斜折划线贴在木棍上割的吧老儿也不清楚,还得问老二。” “先别问了,让他养伤。”陈沐现在基本对钻膛线失望了,效果没那么大,还影响装弹速度,徒耗时间何苦来哉,但他看见这架钻床有了新的想法,指着木床问道:“关匠,你觉得把铁杆换成钻头,固定铳管钻膛,会不会快些” 这才是陈沐看到钻床的第一想法,还钻个屁的膛线,有这东西就应该拿来钻膛啊 像关元固这样老练的匠人,一月能钻光一根铳管,这个效率其实已经是非常高的了,但人力手工是很难达成标准化的,一名优秀匠人一年钻出十二根铳管之间有可能形成较为粗糙的标准。 但十个优秀匠人一年钻出一百二十根铳管绝不可能达成标准化。 “钻膛” 老匠人关元固楞了一下,先前被恼火冲了头脑,此时陈沐一说,当即上前推拉钻木试了两下,面上悲戚的神情竟渐渐减少,转而动动这儿、弄弄那儿。 兴趣盎然。 陈沐等了片刻,才见关元固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满是干裂的手掌笑道:“老二真做出了好东西,有这个,十日,至多十日就能把铳管钻出来,就算磨光,十五日也够了。” 效率能有所提升,陈沐满意地颔首,随后提出他最在意的问题,“关匠,如果用这个,能不能让所有铳管一样宽,溶制一样的铅丸,放一样的火药” 标准化。 “这个不行。” 老头儿直接摆手,用手上下晃了晃钻棍道:“老二做的粗糙,仅一道木卡,木杆不稳,上下晃出去钻到铳上,就有二三分的不同。” 不过说罢关元固抬头看见陈沐眼中的失望,赶忙接道:“不过若让老儿再加工两日,应当能做出一分之内的铳床。总旗请看,木卡换铁卡,再在前面钻棍上加一块铁卡,两处定住则上下不晃;放铳管处再铸出铁模,就照总旗定下的新铳管形制,后前窄后厚,取六棱固定。” 关元固越说越兴奋,也不管陈沐能不能听懂,接连不断的把心中属于匠人的奇思妙想说出,说罢才反应过来自己,带着谨小慎微的歉意道:“总旗不要见怪,小老儿上了年岁,这话就多了。” “无妨,陈某大概听懂你的意思,铳管外壁用六棱的形状,更容易固定在铁模里,不过这样铁要耗费稍多,关匠算算,一根铳管要用多少铁” “十五斤铁、五斤木,不能用清远的铁,清远黄铁不禁用,做不成铳管。白铁倒能勉强一试,但要用木炭再烧,煤饼不行,耗费更多,倒不如直接购入福建毛铁,拿回来小老儿就能打铳。” “二十斤” 陈沐惊讶出声,不是说要四十斤打成八斤的吗难道自己从白元洁那儿听来是错的陈沐问道:“十五斤铁,能造好” “足够了,小老儿甚至留有余量。不过如此一来,虽不易炸膛,经久耐用,可铳却要沉上两三斤。”关元固对陈沐道:“总旗以为如何取舍” 这还真是要取舍的大问题,鸟铳手身上各个物件儿本就不轻,七八斤的鸟铳携带就已是不便,如今鸟铳再沉上三斤,虽更安全,但却也极大地考验铳手体力。 “铳管若短一尺,如何” 这个时代的鸟铳皆长四尺,但铳管修制难以形成标准,有些铳打得远、有些铳打得近,但总得来说五六十步能伤到无甲的敌人,与这相比,二百步的最大射程似乎并不重要。 “短一尺,唔,总旗啊,这小老儿可说不准。” 关元固似乎是担忧做出成品不招陈沐欢喜,道:“若总旗下令,小老儿就做一杆三尺铳,铳眼六分,如若可行,就推为定制,如何” 陈沐点头,随后干脆在铁匠坊取过炭笔与木片,画出自己想要的形制,道:“做一杆三尺短铳看看,此外再试试用燧石发火引燃火药,不过这个没一年半载弄不出来,弄出来发不出火也没用,你老人家记着这个事,别忘了琢磨” 燧发枪的原理,用惯火绳枪的陈沐一想就明白,但真要他做,最大的难点是保证力大、耐用的弹簧才行。 虽然这只是个小问题,却不好解决,成了关口。 把木片递给关元固,陈沐这才起身,刚抬起头却又想起了,问道:“让你再招募几个匠人,找到了么” “十月要收稻,他们的旗官不放人,要等农忙过后再来听用。”关元固竖起三根手指,道:“三个匠人,都拖家带口约莫十三四人吧,等他们过来,到明年开春,只要铁能跟得上,最少为总旗打出十杆好铳” “等他们过来吧,过来了陈某还有新东西要你试试,每杆鸟铳刻上造铳匠人的名字,别忘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冬季多十杆新做更加可靠的鸟铳,基本符合他的预期,“老二养伤有什么需要,叫人去衙门找我,打仗刚回来,旗下事宜颇多,等广城医生来了,陈某再来看老二。” 第七十七章 铳床 第七十八章 大收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八章 大收 旗下事宜颇多,并非虚言。 刚回衙门,就见邵廷达怀里揣着、手里捧着、肋下夹着,全是油纸包,急吼吼地在衙门口站着。 眼见陈沐过来,快步跑来叫道:“沐哥,俺给你带了烧鹅回来” 陈沐接过油纸包,看邵廷达这副模样,笑道:“怎么,你这是把鹅楼抢了” “没有俺给钱了,有钱” 邵廷达身上揣着八只烧鹅,脸上埋着藏不住的喜意,低头开口又露了怯,不好意思地笑道:“俺长这么大,白千户摆酒是俺头会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昨天白千户在,不好。俺一大早牵了你的马就去了清远县,买他娘的九只烧鹅,回来让俺爹娘跟浑家尝尝,这么好吃的东西” 捧着烧鹅,邵廷达眯着眼睛有点市侩,笑起来露出几颗并不整齐的牙,“俺得让他们尝尝” 陈沐觉得手里的烧鹅很沉,觉得表弟很好,点头拍拍邵廷达粗壮的胳膊,“照顾家人是好事,男儿应当顾家,没啥可不好意思的你先回家,等会过来有事跟你说,别忘了把郑老头也喊来。” 马拴在衙门前院,满头大汗的邵廷达浑然不觉,带着八只烧鹅健步如飞。 陈沐跟院子里打熬力气的家兵打过招呼,坐在堂上桌案后,这才静下心筹算出兵打仗这半年的得失。 邵廷达腿脚好,也就一刻时间,家兵就来通报,说他带着郑老头已经来了。 招呼几人落座,陈沐起先对郑老头问道:“老郑,这半年你看着田地跟硝洞,收成怎么样,说说吧。” “回总旗,按你的令,驿站边上的硝洞已经不挖了,又出了三百斤;西边的硝洞,人手多,也都熟练了,老儿照看着,现在已经熬出两千一百斤,都存在铁坊,里面还能挖一年呐” 又是两千多斤,陈沐皱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少” 那个硝洞更大,用的人手也更多,但熬出一样的硝,这令陈沐感到不解。 郑老头不敢回话,结结巴巴地没说出来,邵廷达看得急接话道:“还能怎么,就是那边离河远,余丁又吃不饱没力气,多十个人也比不上咱在驿站时候出的力。” “田地呢,收成如何” 硝土的收入并不能让陈沐满意,不过他心里也能理解,他带旗军应官府征召出兵打仗,留在卫所的都是老弱余丁,指望老实余丁郑老头监管余丁挖硝土,还能保证产量,这就是不可能的事。 尤其在郑老头被熬硝的大体力活累病过之后,别人更不愿出死力气。 关键还是以前熬硝的老人没得到赏银,又没有旗官监督弹压,根本不能调动余丁的劳作积极性。 陈沐在案上写下一笔,轻叹心中道:里外屯了五千多斤硝土在铁坊,白货是有了,可这白货,该卖给谁呢 “丰收,旗下田地今年丰收啊总旗” 提到硝土郑老头不好意思答话,但提及田地,立刻起身拱手道:“往年军田一亩上田止多三石、下田至多两石,今年别的百户所田地因战事收成稍差,就是两季也多不到三石,咱们旗下军田,下田也是一石多,但上田施了总旗的肥水,最多的地能收了两石半之多哩” 清远卫的田种稻两季,头季是陈沐等人领军走时插了秧,守新江桥时收好,如今第二季稻也已长得绿油油了,只等入冬前收了就算完成今年的农事。 “交粮的时候指挥使说了,今年旗军在外征战给他争光,每亩只收七斗,让旗军过个丰年” 郑老头感恩戴德,陈沐坐着面无表情,心里却直骂娘……老子在外卖命打仗,给你指挥使争的哪门子光狗日的明白着是欺负郑老头不会算数。 清远卫军田收成的定例,是指挥使取五成,另外两成田税给朝廷、两成留作军官俸禄。 现在指挥使要七斗,看上去是少了,可卫所今年普遍收成也差,其实还是收了五成的粮。 倒是挺能说漂亮话,还特么过个好年 陈沐弹弹桌案上没擦干净的浮土,问道:“指挥使衙门送去七斗,赋税今年是多少” “三斗,都已经交上去了,百户衙门的俸禄还未交,旗军都在外征战,小人不敢擅自定夺。”郑老头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既复杂又难受,“总旗,咱没百户衙门啊” 能不难受么,陈沐顶头的百户所,员额就只有陈总旗与帐下的五十军户,压根没有另外五十人的旗军与旗官,这俸禄怎么算他们这总旗、小旗,一人双饷 “没事,照例,百户所该有多少旗官你不知道全算下来,切一半给白千户送去。”陈沐说罢,又顿了一下桌案,道:“分两次送,原例是朝廷赋税两成、俸禄两成,那就先送三斗,是今年百户所的旗官俸禄;再送一斗,是今年大收,多出的结余。” 陈沐在桌案上的手拿炭笔不停写画,末了一丢炭笔,他们每亩军田按别家百户所交上去九成收入,最后还能余下四斗多 六十多斤,是别百户所的三倍多。 其实不用他算,郑老头随后就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意拱手说道:“总旗,库里存了百户所近两千石粮,还有总旗那两百亩田地收上的四百多石粮。” “今年旗军的粮,是不是能,能多点” “两千多石” 就算心里再怎么算,等郑老头说出这个数目时,陈沐心里还是忍不住猛地一跳。 一石米可卖六钱八分银,两千多石相当于一千三百多两银子 “唉” 陈沐无谓地摊手,可惜了这钱,噢不对,这两千石粮食不是他的,旗下二三百口子人都等着吃粮过日子呢。 “往年,旗军发多少粮” 陈沐刚问完,对这事门儿清的邵廷达便道:“有时一年十二石、有时一年十四石。” 这是正丁的俸禄,陈沐要发出去五十个正丁的俸禄,也就是才六七百石而已。 “指挥使说过个好年,但别的百户所旗军大多是过不好年的,但咱们能。” 陈沐起身,轻扣桌面,道:“召集旗军,开仓放粮,头季稻,每户十石,陈某手把手的发” 第七十八章 大收 第七十九章 结余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十九章 结余 陈沐没啥作秀的想法,这就是收拢人心的常规操作。 北洋军阀还知道手把手的给兵发饷,陈沐自然也知道。 但凭本心去说,他认为手把手交给旗军粮食的作用,无非也就像后世小公司领导当面把工资转给急需用钱的员工,效果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从心里说,这些田地是旗军种的,他们理应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儿。 至多不过是丰收了,陈军爷讨个好兆头。 但实情则比他想象中好上太多,陈沐召集旗军,五十户旗军全部到场不说,一听总旗头季稻就要给每户发十石军粮以供吃食用度,拖家带口的余丁也来了不少。 十石粮食不多,刚够让普遍四五口人的旗军一天吃上两顿饱饭。 问题就出在陈沐的理应,与旗军的理应,在认知上是有偏差的。 新江南岸浴血拼杀归还的年轻旗军站在面前,胸膛腰板挺得笔直,荣耀得涨红了脸,学舌般地喊出愿为总旗肝脑涂地;老迈的旗军哆哆嗦嗦看着陈沐命人将十石不掺沙的军粮放在大车上压得马儿都走不动路,吃够了苦头的褶皱面容老泪纵横。 更不必说余丁妇孺哭成一片。 在生而为农奴的他们眼中,关于粮食、关于钱财、关于世间一切的享受与好事,也关于他们自身,是从来没有理应的。 而是恰恰相反,他们理应吃苦、理应受累、理应挨饿受冻,也是理应寒冷的冬季舍弃自己漏风的小屋去狗窝猪圈抱着牲畜同眠。 活下来,活下来才是最大的理应。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奢望。 半年的头季稻能发下十石,哪怕后季发的少些,五六石,都要比往年发的最多的时候多 “好事嘛,别哭啦。” 粮发的太多,五十户旗军足足发了半日,到几近傍晚时粮食才发完,旗军依然感恩戴德地等在总旗衙门前,陈沐还要干一件事。 尽管一日发出去五百石粮,但陈沐还是要接着发下去。 “军粮,陈某发足了,这是因为今年出征,旗军英勇奋死,总旗满编出去,只回来二十多人。从明日起又要每日操练,这些粮是给你们家眷,让余丁没有后顾之忧。”陈沐看着列阵在前的旗军,大声道:“所中还有旗军当赏” 陈沐这么一说,旗军恨不得把耳朵都支起来。 还要赏 “还要赏,老郑,去年安远驿,进洞挖土的余丁,每人五石粮,发下去” 话音一落,低下旗军与余丁们便窃窃私语起来,陈总旗让人在洞里挖土的事,在总旗下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除了最早陈小旗带的十个旗军,其他人不论旗军还是余丁都不乐意去干那种事。 就算被强拉着去了,也都是磨磨蹭蹭,出工不出力。 熬硝是出大力气的活计,没有旗官弹压,就算新硝洞有三倍之前的人手,也只能做出略有不足的成果。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而陈沐知道旗军余丁最想要的是什么,要粮。 “去年他们熬出两千斤硝土,今年的大洞,你们接着挖,等到明年开春,陈某看你们三十多余丁能挖出多少、熬出多少,如果是四千斤,一样每人赏五石粮。如果五千斤,每人赏六石粮” 陈沐刚刚说完,下面旗军便绷不住了,有人高声喊道:“总旗,俺家也去” “我家也去” 这比先前二十石粮还能调动旗军余丁的积极性,陈沐露出笑容,压下旗军的呼喊,道:“别着急,农忙还没过去,等农闲了,今年冬天应该还有事让你们做,到时候你们不避事,陈某就不吝赏赐,谁给陈某出力,陈某就让谁活得像个人样儿,懂吗” “这话,就有人不爱听了吧什么叫人样,嗯”陈沐笑笑,挥手扫过队列最前的五名小旗,道:“陈某的小旗,以前都是军户,只要余丁听驱驰,陈某就给你们赏粮,保你们吃饱不挨饿受冻;只要旗军敢死战,陈某就保你们加官赏银,绝不吝啬” “都听懂了散了吧” 陈沐挥手驱散旗军,一众旗军千恩万谢地离开,他叫住邵廷达等人道:“你们在衙门等会,正晏和俊雄跟我去趟凤凰街奇迈啊,没你事了,先回去歇着,明天带人带银子走趟广城,买七八匹战马、五头水牛回来。” 两名小旗官领命离去,随后亲兵备马,陈沐带着俩刀手摇摇晃晃的踱马前往清远城凤凰街。 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过去历史王朝更迭,最终原因都能找到土地兼并上头去。他在清城千户所有三百亩最好的上田,不需缴纳赋税,因为这三百亩的田地是平摊上另外四千七百亩军田里,而这三百亩没有赋税的私田,一季稻给他带来四百石粮的收入。 二季稻因土地肥力下降,普遍收成要低于头季,但他有钾肥,情况要稍好些。 这意味着三百亩土地,能给他带来每年五六百两银子的收入。 不需卖命,却比卖命赚的多的多 他带兵在新江畔同叛军打生打死,不知杀了多少人,最终落到手上的奖赏,能有五百两 这样的利益驱使下,哪个有权势、有财力、有土地的人,不会被动地去兼并土地 更不必说百户所今年头季稻已经结余千石军粮。 但陈总旗不是别的王总旗、李总旗,陈总旗所在的百户所也不是王总旗、李总旗所在的百户所。 喝水,不能忘了挖井人。 所以陈沐要在这个黄昏驱马赶去凤凰街的白氏大宅,他必须要去告诉白元洁,白副千户对卫所的安排或者说人员制度上的小小改革,行得通。 他旗下结余千石军粮,旗军几乎脱产,余丁能吃饱饭,就是最好的证明。 旗军顶过去两个卫军的战力,余丁做两个余丁的农时,当然也吃两个人的粮。 把原本被卫所制废弛的空饷再让旗军吃掉,就能给卫军带来质的变化。 但陈军爷摸黑叩响白氏大宅的行动,却注定要扑个空,白静臣跟老张家的百户张永寿,俩祖上几代做过清远指挥使的军官早就前往广州府为他们三个人的战功升官大业忙碌去了。 陈沐只能给白七留下口信,让白元洁一回来就派人去安远驿寻他,星夜赶回蒙头睡个大觉。 第七十九章 结余 第八十章 月港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章 月港 清晨,付元与娄奇迈上门告辞时,陈沐早被小八郎叫醒,梳洗干净了等在衙门里,两个小旗领着旗军从陈沐处取了银子,上路前往广州府。 其后来的便是邵廷达与石岐。 “昨天夜里回来太累,辛苦你们等了很久,找你们没别的事。”衙门后厨煮了烧鹅肉粥,由亲兵客串的厨子提不上什么手艺,不过是把邵廷达拿来的烧鹅切了同米粥煮煮,配小盐菜倒是吃得舒服。 陈沐招呼三人边吃边道:“东面的铁山,千户让我去挖,你们俩谁愿意做这事” 坐着是仨人,但问的只是俩人,陈沐不可能放魏八郎带旗军去开山挖矿,他这小孩心性是做不成这种事的。 邵廷达很快吃完一碗,抬手把碗递给家兵,抹着嘴道:“再去盛一碗。沐哥,你让俺开山没啥,费点心募俩开过矿的流民就行,旗军余丁都弄过去,练兵挖矿不耽误,让说书的跟你身边算数吧,俺去” 石岐这个狗头军师非常称职,包揽了百户所算数的使命,没办法,矮子里头挑高个儿,陈军爷手下就这么一个既识字也会算数的,军田收成、兵甲数量之类的事,陈沐不想亲自下场,就只能让石岐代劳。 “总旗,此事,卑职认为还要从长计议啊。” 哟呵,瞧着文绉绉的从长计议,这是真拿自己当军师了 石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见陈沐示意他接着说,便道:“大事未定,千户与张百户虽去广州,却不一定能保总旗拿到清城副千户之职,倘旁人得势,莽虫去了徒增事端不说,为他人做嫁衣,也非快事。” “多虑了吧现在清城副千户是最大的官儿,下头几个百户敢跟陈某抢矿” 说真的,就那几个百户能有啥操行,陈沐一眼就能望得透透儿,他这种战场上作风剽悍,身后又靠着白静臣的人,不去和他们抢食儿就已经烧高香了。 “但你说的在理。” 陈沐顿了顿,对邵廷达道:“那就先不挖,一时半会有田地守城,所里有钱,不急着挖矿。万一,万一没当上正千户呢。” 他倒根本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当不上副千户,只要白元洁能当上清城正千户,哪怕他的功勋就升个百户,也依然位卑权重。 就怕白元洁自己的官职没弄成,万一朝廷再调来个正千户,或者指挥使在清城安插个自己的亲信亲戚,那可就有意思了。 这年月没钱的时候发愁,愁没钱。 可有钱的时候就不发愁了吗 并没有,陈沐发现自己更发愁了。 愁银子该往哪儿放。 河源一战,旗军收拾战场弄了百十两银子和一大堆铜钱,交上来的在英德换了二十锭成色好的十两银锭;救百姓的战利在河源卖了四十四锭,分出十锭还剩三十四锭。 不算将来朝廷的赏赐,这一仗给他换来五百五十两银子,今天付元和娄奇迈带人取五锭银去广州府买牛马,衙门里剩下五百两银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学地主老财挖个坑埋起来 多傻啊 再加上粮仓里自己四百多石米的收成,铁坊四千多斤硝土,零零散散算下来这一年竟让他弄了千两家财。 “莽虫,你想不想回趟老家” 陈沐不说话,三个小旗官谁也不敢说话,看他沉思很久突然抬头说出这句,把邵廷达问愣住,道:“回,回老家” “对,回老家,月港。” 如今已经是隆庆年了,离隆庆皇帝开海关不远了,而陈沐恰好就知道,隆庆皇帝开关的地点在月港,也就是后来的海澄县。 明朝民间唯一准私人出海远贩东西二洋的港口,月港。 “沐哥是有什么话要俺去带给亲戚,还是想让俺从老家带人过来” “都不是。”陈沐摇摇头,道:“月港城里房子多少钱一间,比广州府如何” 邵廷达瞪大眼睛想不到陈沐想说的是这些,“买房子嗨沐哥你有钱了就在广州府买宅子多好,咱指挥使都在广州府有宅子,月港的宅子,就算是城中间都比不上广州府城外边” 陈沐点头是心里有数,问道:“没广城贵,月港城里城外,靠海的街上,一间屋作价几何” 他问邵廷达,邵廷达大眼儿瞪小眼,好半天才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石岐,“说书的,俺家乡屋子咋卖的” 石岐更蒙圈了,闷头吃粥,理都不理他,被叫的不耐烦了才劈头盖脸道:“你个傻屌,老子说书的又不是算命的,哪儿能身在广东知道福建月港的宅子怎么卖,我去都没去过月港” “不是” 邵廷达挨骂倒不急,指点道:“你想想,你帮俺读过信,闹倭乱时候,城外的药铺卖了多少一两” 陈沐差点把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一两” “好像是一两吧,本来也就二两银子一间的铺子。”邵廷达揉着胡茬子问道:“沐哥怎么想在月港买宅子” 陈沐板着指头算了算,对明朝的记忆无非是嘉靖和万历,中间夹着个不知名的隆庆,只是短短几年而已,而隆庆年也一样没出几件大事,除了隆庆议和就是隆庆开关,再就是张居正开始掌权创造隆万中兴。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关于隆庆年间的记忆。 张居正遥不可及,他连谭纶这条线自己都不知道搭上没搭上,隆庆议和更是压根就不知道是谁跟谁议和,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也无非就只有隆庆开关这件事了。 眼下他的人过不去,无法长久地留在月港经营,但抓住先机还是很有意义的。 比如说先把地占住。 “五百两,五百两在月港城里城外,临近海边的方向,能收多少铺子、宅子,最好官道两侧的地也买上几亩十几亩的,能买多少” 陈沐这么问着,众人表情不一,石岐惊讶于陈沐的手笔,但涉及到总旗老家是私事,与他无关,因而默不作声。邵廷达像听笑话一样问道:“沐哥你是想买月港两条街五百两,五百两全买宅子以后你就是月港的陈半城” 但立在陈沐身后的齐正晏、隆俊雄两个过去的倭寇不一样,他们敏锐地抓住陈沐言语中一个关键词,临近海边。 两个老倭寇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欣喜与惊诧。 第八十章 月港 第八十一章 抗命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一章 抗命 尽管邵廷达百般不解,没过几日娄奇迈刚带着从广城购置的牛马回来,邵廷达便怀揣银子骑马上路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四个最早跟随陈沐的老旗军,都是有武艺、功勋在身的凶悍角色,携五十锭重银与陈军爷的户帖前往月港,为陈总旗买宅置地。 这下轻松了,无财一身轻,省的想地方藏银子。 至于说银子都花出去,铁坊的料钱工钱,这再好办不过了,入乡随俗,以物易物。 粮仓里百户所千余石、私仓四百多石,随时取用。 在清远卫这个相对闭塞的地方,拿银子花可能店家没闲钱找,但拿粮食,绝对管用。 邵廷达刚走,广城惠民药局的老医生程宏远姗姗而来,陈沐也没招呼,直接带着医生去给关二郎瞧伤。 其实熬过这几天,基本上也就能确定关尊班一时半会死不了,广城的医生一到,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但陈沐不高兴,在铁坊关匠的院外拉住付元,黑着脸问道:“怎么才回来,奇迈去广城买牛买马,比你晚去两天,都早一天回来” “总旗,真不是卑职有意耽搁,广城这几日瞧病看伤的太多,医生忙不开。”付元说的应当是事情,脸上只有对上官恰到好处的惶恐,却没丝毫忐忑极为敞亮,指着屋里道:“就这程老头,还是来过几次,老相识了,小的紧赶紧拽着来的” 陈沐顿了一下,脸色更难看几分,开口都有些艰难,道:“闹,瘟疫了” 他啥都不怕,来到这个在他眼中近乎蛮荒的时代,打过几场血战硬仗,唯一能让他生出畏惧的便只有瘟疫。 而在见识新江尸山骨海的古战场,最令他提心吊胆的,也正是瘟疫。 “闹啥瘟疫,总旗你可别乱说。”付元瞪大的眼睛透着惊骇,似乎听到这个词便已令他感到恐惧,随后才小声说道:“打仗死了太多人,广东的营兵卫军死了八九千,咱带兵回卫所时候,上千老弱妇孺去广州府衙门跪着把街都堵了,白发老爹要儿子、新婚嫁妇要官人。” “官府说他们聚众造反,官军夹刀带棒一顿毒打,光下狱就几十人。” 付元瘪着嘴直摇头,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田侧升起炊烟的旗军屋舍聚落,道:“营兵募兵家眷闹的最凶,幸亏咱旗军没啥动静,父死子继的,谁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结果,心里头都预着呢” 说打就打,说抓就抓 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让人心寒。 “为镇压李亚元,总兵征调十万大军去和李亚元死战,广东从南到北到处是战场,李亚元死了两万多、官军死了一万多,俞总兵抓住李亚元,赢了。” 陈沐满脸说不出的嫌弃,“叛军是从哪儿来的,那些官儿自己心里就没半点儿数” 老兵为他们卖命死在和叛军对决的战场上,父兄后代没有任何荣耀,反而被打杀驱赶,这些官僚培养出新的叛贼,又该让谁去镇压 “月前还一起奋战的袍泽亲眷,那些领命的兵就能下得去手” 陈沐言语里带着恨意,但这恨意他却十分清楚即不是对官僚,也不是对军兵,更不是虚无缥缈的世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有恨意。 他只知道,投身在清远卫,相对闭塞而又有好的上官引路,与他而言都是庞大的幸运。 倘若直接丢入朝局,恐怕什么都不懂的他会在一开始就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没人去啊,听说最早调的是邓把总的兵,兵都出营了,邓把总又把兵圈回营里,晾了传令官吏半个时辰。”付元撇嘴道:“邓把总的胆子真是大后来调的守御千户所的兵,那帮傻屌没去征召打仗,驱打起军兵家眷可是起劲” 卫所有卫辖千户所,就像是清远卫下辖的清城千户所;也有卫辖的守御千户所,还有直属都司的备御千户所。在东南沿海的守御千户所与备御千户所,都负责海防,所以吴桂芳、俞大猷的讨贼镇压李亚元之战,并未召集广州府的守御千户所和备御千户所。 邓子龙以区区把总之职,拒奉州府责令,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陈沐钦佩其豪烈,亦感慨其壮勇,更忧心他的前程。 不过邓子龙到底在新江有战功,应该是有惊无险吧 这事陈沐心里真拿不准,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清楚这个时代抗命的处罚,凡有亲身经历者,不过是战场上逃兵抗命,百死无生。 但在地方抗命并不直辖的文官,他却不知道究竟是轻是重。 同时他想知道,如果自己面对邓子龙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呢 陈沐不敢想,因为他做不到邓子龙这样壮怀激烈,恐怕多半也只能像弹压矿工时那样,妄想着两不得罪,实则两面受累。 正说着,程宏远从屋里走出,两手浸入木盆洗着血迹,转过头来露出额头斑斑汗水,甩甩手对陈沐有些疲惫地拱手行礼道:“陈总旗,伤者的命保住了,老夫已取出划伤的铁片,将伤口缝合,取几副药内用外敷,过半月老夫再来将线拆去,三五月不要动作,待来年开春,伤者就可行动自如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陈沐脸上因听闻邓子龙抗命的阴霾也消去几分,拱手笑道:“那就多谢医生了,请程老先生前往寒舍小坐,陈某还有请求,还望留下食饭,听陈某细说。” 诊金自不必说,陈沐一个眼神,付元便心领神会地将汤药诊金奉上,让老医生笑的眯起了眼。 陈军爷付诊金总是大方的多付上几分银子,虽然不多,却让近日接待许多军兵家眷的程宏远老怀大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管旗军还是营兵,这年月的丘八出手大方的太少了。 在往上富贵的军官,用不着程宏远这么个惠民药局的医生瞧病,往下的旗军营兵,穷苦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何况此次挨打的都是服丧的军兵家眷,更不会有什么余钱来打赏医生。 席间,程宏远左右看看陈沐百废待兴的宅子,似乎已经知道叫他过来是什么事,轻咳两下让陈沐屏退了旁人,这才眯着眼探手问道:“陈总旗家中似乎没有女眷,这……可是内有隐疾还请褪去衣衫,让小老儿为总旗瞧瞧。” 陈沐吃进口的饭被喷出来,两眼瞪得浑圆怒视。 “你才有隐疾” 我打你个不正经的秃毛老头儿老子拿你当朋友你居然让老子脱裤子 第八十一章 抗命 第八十二章 兰花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二章 兰花 “看来,是该个有女眷在身边了。” 程宏远带着考虑陈沐邀请至其麾下做医师的邀请回广州了,送别程宏远的陈沐在黄昏中仍旧对隐疾耿耿于怀。 像他这个年纪,二十出头,老弟莽虫儿子都会叫爹了,他却还孤家寡人,也不怪程宏远猜测他身患隐疾不怪个屁,程宏远就是个不正经的老王八蛋 话是这么说,可他上哪儿找个知冷知热还愿意陪在身边的女眷呢 清远卫的妇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而见过世面的大多出自高门,也未必看得上他个军头不是 路漫漫,修远兮。 河源举人李焘是个守信的人,分别短短半月,清城千户所便迎来陈总旗的客人,一个落拓青衫骑骡子的河源落第秀才与他年少的书童及携带长棍的健壮仆役。 骡子腰臀挂着背篓,背篓里盛着书卷与日用换洗衣物。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书,堆成小山的书。 卫所的军余半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多书,寻常总旗家里都未必能有两三本,就连陈沐手里都只有白元洁送他的两本书,谁又见过这么多书呢 指指点点走一路,清城军余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该向秀才行什么礼仪,有抱拳的让秀才尴尬不知该不该还礼、有跪拜的吓得秀才赶忙去扶。 与这比较起来,那些粗鲁蛮横的旗军丢给秀才大鼻孔子,倒让秀才好受许多。 谢鸣知道,他是来给一个战场上杀得满腰血葫芦立下功勋多有钱财的总旗府上当教书先生,可不是仗着秀才的身份来清远卫做大爷的,一路上小心谨慎地问路,这才摸索着找到了陈总旗的衙门。 当然,总旗是没资格拥有衙门的,但这不妨碍清城千户所的人们都说陈总旗在他的总旗衙门里。 秀才不是举人,一场乡试就决定了他们的身份地位。 当谢鸣行走在清城千户所的乡间小道里,打听着陈总旗的衙门,感受到军余普遍对总旗衙门的尊敬,令他在心中感到沾沾自喜。 看来这位聘请自己的总旗老爷,在千户所也小有声誉,自己的日子将来会好过些。 但这个想法在他站在总旗衙门前奉上拜帖时完全被推翻了。 总旗衙门外立着两名腰插倭刀的家兵,他们看不懂拜帖是什么玩意,一个攥着帖子向远处跑走,另一个笑呵呵地说道:“这位,秀才,你先找个阴凉地歇着吧,陈爷去千户衙门处理政务,估摸着要傍晚才回来呢。什么为什么去千户衙门处理政务” 齐正晏笑着骄傲极了,“千户有事去广州府,千户所的事不就都压在我家陈爷肩上了” 老倭寇说的有理有据,倒也是实情,但话听在谢鸣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没记错的话,总旗上面是百户吧百户上面还有副千户、镇抚,陈总旗在清城千户所居然有这样的地位 秀才可不知道清城千户所都快散架了,最大的官儿就是副千户,下面百户都是窝囊废,矮子里挑高个都只能挑到陈总旗身上。 也不知等了多久,田垄上羊肠道才传来马蹄声响,陈总旗策马而来,翻身甩缰炉火纯青,隆俊雄稳稳地攥住缰绳拴在衙门外马桩上,陈沐左右看看,直朝秀才走来。 “在下陈沐,阁下久等了” “不敢不敢,学生谢鸣,受举人李右临之邀前来应聘蒙师。”谢鸣说着便十分标准地拱手躬身,道:“见过陈总旗。” 陈沐满意地笑笑,谢鸣举止得当又分得清主次,但是如此便已经符合陈沐心中蒙师的模样,左右不过是给几个旗官开蒙,能过童试考上秀才这学问肯定没问题,当即伸手在前引路道:“不必多礼,我们进去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鸣无非是寒窗苦读十年,眼看科举无望,便需做些事由补贴家用。陈沐这刚好需要蒙师,便应邀来此应聘,只是蒙师,也不必考校学识。 陈沐拿出三锭银子的聘金,并连每月饭食之供,二人写出契约,便算是达成了约定,陈总旗家中便可开学授童了。 不过除此之外,陈沐在知道谢鸣数术也不错,稍加教考后便又决定每月多给三石粮的月俸,让谢鸣兼着家中账房先生的职位。 除了帐房,陈沐这几日也在卫所军余中另募三人,分作厨子、马夫、仆役,再带上家兵,当初修造可谓宽敞的总旗衙门,便登时显得拥挤不堪。 要么在清城买座大宅子,要么等升官后用官邸衙门,不论如何,这个狭小的总旗衙门已不能满足陈沐家中人员的日常需要。 秋季到了。 进入十月,天气没凉快多少,清城千户所双季稻的秋收便开始了。 没陈军爷什么事,收割的农具都已做好,由郑老头带着余丁逐个收割就是,也都是熟手,没生出什么乱子。 不得不说打完河源一战,陈总旗的交际圈大了不少,过去只有白元洁与手下旗丁同他来往,如今好友遍布,刚和李焘传信两封,李焘来信一来问问好友谢鸣可合陈总旗心意,二来便是知会他即将进京赶考,让人迁来一株兰花,算是告别。 陈沐与石岐打听了才知道,文人以兰花比喻友谊之真,让他挺不好意思,便派旗军在清远城买了支豪笔,让旗军回赠河源的李焘,祝他金榜题名。 原本他想再附一锭整银过去,后来又觉得不太合适,便让人购置了件厚毛大氅,权当送给李焘御北方之寒。 此间事情方了,邓子龙却又带着兵书如约而至。 “在新江,邓某就说要送你戚将军的兵书,今日邓某带书来了,陈总旗,你这儿可有酒菜招待” 三月未见,邓子龙如新江河畔时一般豪爽,仿佛并未受到抗命影响一般,令陈沐稍加放心,见邓子龙穿一身布衣武服,倒是英武更胜当时,朗声笑道:“别人来了兴许没有,邓把总来了,陈某哪儿敢没有酒菜,邓兄进去等着,陈某这就招呼人弄来清城最好的烧鸭和最好的酒” “不是邓把总啦,我的封赏下来了。”邓子龙摇摇头,面上神情有些复杂,“现在跟你们一样也是卫军,广州府南边什么备御千户所的副千户,以后你要叫我邓千户” 副千户 陈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八十二章 兰花 第八十三章 秋雨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三章 秋雨 陈沐看出来了,邓子龙是来散心的。 但陈沐不明白的是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十里繁华的广州府有那么多优伶酒肆,邓子龙怎么就偏偏跑了上百里路,到清远卫这么个犄角旮旯,找上自己区区总旗来饮酒。 “在广城让人像看笑话,待着心里也不痛快。”邓子龙摆手,抱着清城老酒的小坛子灌下两口,带着微醺醉意盘腿坐着,伸手指向衙门外,道:“倒不如你这儿,能看看卫所究竟是什么模样,前途未卜,聊以慰藉吧” “咱不是文官,家乡也没人给咱修牌坊建生祠,但那军眷,不能打。”邓子龙像自言自语,也像开解自己,“不能让同袍背后戳脊梁骨,骂我祖宗” 陈沐眼里看的是邓子龙席地捧着小酒坛黯然伤神,心里想的却是新江畔邓把总领营兵大杀四方。 “其实我知道你在广城的事,前几日手下旗官去广城买马,听说了。”陈沐端着酒碗喝上两口,这才看着邓子龙道:“你做的对,但你要带兵去了,可能更好。” 三杯酒下肚,陈沐对邓子龙说话也没再多顾忌,随意道:“你在新江镇平定南山贼,新江畔跟叛军血战,就算跟王参将调兵河源没有功勋,这些战功都够你升守备。” 邓子龙没说话,他又何尝不明白,升任守备职权大增,把总升到卫军的副千户,名面上是六品升从五品,可他不是卫军出身,在卫军这种世代为军的环境里,哪里比得上做守备 就那多出点儿的俸禄 “你没去,可我听说去州府衙门要说法的军眷照样没少伤,惠民药局的医生都忙不过来。”陈沐摇摇头,“你要是去劝走他们,也许没有人受伤,守备的官职也到手了别自怨自艾啦,副千户也没什么不好,卫军里升到百户才算个官儿啊” 不是陈沐不想接着说,而是他突然反应过来,这种时候放马后炮太不体面了,可马后炮已经放完,除了告诉他卫军也不错,还能怎样呢 “升到百户才算官儿。”邓子龙显然被陈沐的话吸引了,道:“此话怎讲” 陈沐也来兴致了,他到这个时代一年多,还从未好好同人闲聊过,不是忙着操练武艺保命就是忙着战场上拼命。当下饮几碗酒,谈兴高涨,索性也盘起腿来如数家珍。 “卫所军废弛,不用说都都知道,但你看陈某的旗军、白千户的蛮獠,不说和王参将的兵比,就说卫军。”陈沐手一挥,道:“打起来哪家旗军挡得住” 邓子龙看陈沐这股骄傲样便笑了,不过他没做声。 陈沐语气夸大,但还在邓子龙能接受的范围呢,毕竟他年轻见识少。 天下强兵,九边刀口舔血挡北虏女真的旗军不说,戚继光出生的登州卫同样战力高超;就算单说福建广州,卫军还是有几支能打的。 但不得不说,若依照陈沐旗在新江南表现出的战力,即使对上东南最厉害的卫军,同等兵力也可以一战了。 练兵未必都是强兵,但强兵一定经历过严格并独到的操练,而且一定经历过死战苦战。 “你懂练兵又勇猛,带兵不用鸟铳不用炮,快枪大刀就能捅出一条血路,做卫官肯定比营官强。” 邓子龙摇头,竖起二指向陈沐道:“我问过,卫军不光打仗,卫官管的是操练和屯田,至多有个巡查之责。屯田,我个老粗除了打仗杀人啥都不会,哪儿有你陈总旗的那么长袖善舞” 我,陈爷,长袖善舞 “你说啥呢” 陈沐挠挠脸,这邓子龙是喝多了吧,陈沐还真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一年多了他才认识几个人想攀附一下权贵,谭纶那边到现在还没回过信儿来,俞大猷也没理过他,人际圈子里向下风评是不错,几个旗官都处的像兄弟一般,可向上嘛……也就白千户了。 或许现在还能有个邓子龙。 邓子龙突然看着陈沐意兴阑珊,“王参将,把新江之战的首功给了你,陈总旗。” “嗯” 陈沐放下酒碗,嗤笑出声,道:“是白千户和张百户做的吧,连日以来他们在广城多有劳累。” “我同王参将就说过一句话。”陈沐强装严肃,做出王如龙板着脸的表情,把法令纹皱出褶子,粗着嗓子学舌道:“戚将军也做过一样的,是用竹子,回去换了,浪费” 陈沐把王如龙学得惟妙惟肖,邓子龙抱着酒坛开怀大笑,“学的太像了” 显然,牢狱里积郁深重的王参将就算后来在河源领军,也给邓子龙带来庞大的压力。 “别管首功怎么来的,给你总比给我好,这次别管给我什么功,都是浪费。”邓子龙的心情好了几分,或者说是释然了,提酒坛向口中倒去,抹嘴说道:“诶,我问了陈守备,知道些王参将的事,想不想听听” 陈守备,陈沐印象里白元洁好像提过广城有个陈姓守备,为人贪图。 至于王如龙什么事,陈沐笑笑,他对这个时代大多数故事都抱有很大的兴趣,不过王参将的性情太过无趣,真不太想知道。 那是员悍将,他也不发怒,但立在眼前就能让人心底感到害怕的狠角色。 “我更想知道你邓千户有没有骑射的法门,这事快愁死我了。” 陈军爷还记挂着武举呢,考武举,骑射是硬性标准,他这三十步齐射发十九不中的本事若不能改变,大约这辈子都跟武举无缘了 “骑射不着急,回头我教你,还有给你拿的纪效新书,都对你大有裨益,一顿酒你赚大了”邓子龙把酒坛放到一旁,向陈沐讲述道:“戚将军上奏三十万两打造战场以御倭寇于海上,变成三百万两的军费,确实没被贪污,那钱没了。” “没了” “嗯,没了。那年正好赶上皇宫三大殿失火,国库又有亏空。”邓子龙探手笑道:“三百万两不知被挪进哪里,朝廷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王参将是撞到了刀尖儿上。” 窗外的天阴了,带着寒意的穿堂风吹进室中,秋雨便下了起来,远处清远山升起重重雨雾。 陈沐沉默了很久,起身把窗台上兰花抱进屋里,花枝被雨水打断几片长叶,垂进土里,像大明。 帝国早已风雨飘摇,所有人都知道。 寒冬,即将来临。 第八十三章 秋雨 第八十四章 军匠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四章 军匠 隆庆元年,翁源、河源二地为寇多年的李亚元为广东总兵官俞大猷擒杀。 决口的黄河,修造八条支河竣工,旱则资以济漕,涝则泄入昭阳湖,运道遂通。 施行很久的一条鞭法因直隶山东土地大旱,应户部尚书葛守礼的奏疏而停。 这一年明帝国太仓银库入不敷出,支出边饷俸禄后,赤字三百九十五万零四百两有奇。 北方的寒冬并不能影响远在岭南的陈沐,他的冬季温暖如春,徘徊在弯弓搭箭与下马摔弓之间。 比起陈总旗射术的进步,邓千户学到的东西更多。 邓子龙把清远卫这些像土司胜过军官的卫官看了个通透,也把像农奴胜过官兵的旗军看个清楚,尤其在经过余丁收割双季稻时出现的农具,这家伙像个活土匪,把几个他没见过的农具全让陈总旗给他画了一幅。 前途未卜的副千户邓子龙,来清远一方面是散心,其实这才是主要目的。 操练卫所军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最大的难点在于自筹军饷,他过去是营兵,所需要的不过是向上官报信请求调拨军械钱粮罢了。 但卫军显然不同。 陈沐看他这幅猴急的样子直笑,邓副千户远不像其表现出的那么消沉,而是铆足了劲儿想坐在副千户的位置上立功。 他有营兵体制的人脉,在卫军体制里立下功勋,想来再调回广东任守备,应当也不是难事。 恰好,陈沐十分乐意给邓子龙提供帮助。 实际上他认为当邓子龙尝到副千户的甜头,未必还想再调回营兵百户比把总富有,副千户也比守备舒服。 有些话现在他陈总旗没资格说,也只能结个善缘,但或许等白元洁回来,他的副千户便已成定局,至少他能从比把总低的官职变成并肩前行。 或许陈沐也会有官职比邓子龙高的时候,到时候这个打倭寇显名的猛将,有机会一定要招在自己部下行事。 第二季稻,陈沐旗下的收成足矣令每个人感到惊讶 指挥使对第二季的收成并不看重,每亩依旧按以往四成、普遍五成的收走五斗;朝廷的赋税、旗官俸禄上缴四斗。其余百户所的旗军一年到头,一亩地最后落到手上的不过八九斛、即便是多些的,也不超过二斗。 陈沐旗却结余了三斗有余,照旧给旗军发下十石粮,百户所攒下足足两千多石粮食,多到兴建的粮仓都已盛不下。 陈总旗只好从安远驿站借来牛车,向白元洁升任副千户后闲置的百户衙门粮仓运了三百石。 “陈二郎,你是说别的百户所结余尚不足你旗下十之一二” 邓子龙摇着头,看领完粮的旗军欢天喜地,他却忧心忡忡地凑到陈沐耳边说道:“你该让旗军封口,否则后患无穷。” “你是小旗的出身,小旗再小也是卫官,你自己都说,旗军是农奴。卫官生来就是卫官,农奴生来就是农奴,就好比天与地,日与月的分别。” 邓子龙表达的非常含糊,陈沐乍一听确实没听懂,但顿了一下,他听明白了。 这位广东都司不知名卫所的副千户想表达的是,背叛。 用陈沐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规劝他不要背叛自己的阶级,更不能因此触动旁人的利益。 “什么天与地日与月的,邓千户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州府让你去驱赶军眷,你怎不去”陈沐摇头大笑,“陈某也不能看给自己卖了命的旗军回家还要饿肚子,兵书上说了,为将者要爱兵如子。” 邓子龙看向已各自散去的旗军,对陈沐奚落道:“对,卫官与旗军,就是父与子,你爱兵如子,但你对儿子好不必让别的爹知道,你瞧着吧,早晚有你受的。” 最后一句,让陈沐眼睛亮起来,他对旗军好,确实不必让别的旗官知道,没好处。 随之招手叫来面容可怖的娄奇迈道:“你挨家挨户告诉军余,大收多少、他们发多少粮食,都别四处炫耀。不然,不尊陈某军令什么结果,他们知道。” 知道个屁啊 娄奇迈去传这种军令,牙都颤好吗 不尊你陈军爷令的,也就只有新江桥上被鸟铳打死那二十多人了,还说是念在初犯留个全尸。 就收点儿粮食的事,至于杀人么 陈某才不管这么多,拍拍手来心情愉悦,笑道:“管什么日与月,还不都是星星,什么橘猫和哈士奇,说到最后谁还不是个畜生了。众人皆苦,咱又何必当恶人走,去看窜天猴,陈某也给邓千户开开眼” 双季稻收割完,关匠提银子去另外两个百户手上换来三个军匠,个个年岁都与关元固差不多。 他们这个行当是吃手艺的,就像医生,年轻人或许好想法更多,但手艺很难精妙,年岁越大的匠人,才越能让人放心。 陈军爷手低下有了四个匠人、八九个学徒,算是初步有了一支属于他的匠人队伍,照旧支银签契,人力大增、生产力也跟着往上窜一节。 改良火箭,就提上了日程。 这事对老练军匠来说并不难,只是捣腾火药做成推药、爆药,有很大的危险性,有关尊班的例子在前,陈沐一再派人提醒关元固注意安全,抛出想法,让军匠们不断试验。 半个多月,关元固就派人来告诉陈沐,符合他想法的成品被做出来了。 邓子龙不知道什么是窜天猴,满头雾水地跟陈沐走到铁坊溪边,就见十几个匠人围着木架上放的几根粗木管,为首匠人关元固笑着小跑过来,拱手道:“总旗,可以了” “取来我看。” 手腕粗细、三尺多长的木筒交到陈沐手里,半寸厚的筒壁,侧面带着插火绳的小扳机,可由人抱着发射。 内里是一根类似定装子弹形状的火箭,不同之处是火箭前头箭头已改为两寸长的棱锥,火箭药体有一尺半长,装药很足,正中向后身出一根二尺木棍做平衡杆。 “装药射程、杀伤如何” 关元固道:“二钱铅丸二十五颗,为了稳当,推药可飞二百步。但火线连爆药在八十步至百步之间就会炸开,方圆十步,无可生者” 注: 一条鞭法,由桂萼在嘉靖十年提出,万历九年由张居正推广全国统一税法。 在此之前,明朝每个省或几个省,执行收税的方法都不一样。 第八十四章 军匠 第八十五章 画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五章 画 由铁匠带领木匠做出的火箭,陈沐觉得还行。 改良火箭曳着尖戾啸音飞射至预定目标的左侧三步,砰地一声在蒙皮稻草人的身侧炸开,稻草人身上的窟窿昭示着关元固所言不虚。 极快的速度、便捷的点火、恐怖的杀伤,基本上陈沐想象中火箭的优点它都有。 缺点也不少。 不算工费一两四钱银子,相对高昂的造价。 较短的射程、只能平射或稍微调整角度,限制了火箭大多数时刻只能用于野战短兵相接之前。 不能在相同距离比肩火炮的精准,意味着没有足够数量,无法形成有效战力。 种种特质决定了,这只是用于扰乱阵线、杀伤敌军、打击士气的辅助武器,补充攻击手段。 “做个背带,就叫小旗箭。” 陈沐轻飘飘地定名,似乎稍显柔弱的名字能让改良火箭有更大的震慑力一般,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震怖。 “每个小旗下,旗军备两个筒子。接着造,保证质量,先做二十筒,四十支箭。” 小旗箭很厉害没错,但有致命的缺点。 陈沐是带鸟铳手的出身,他清楚鸟铳的杀伤力是什么情况,八十步至百步,这是鸟铳的最大射程。意味着他的旗军如果想在阵前放火箭,就要进入到鸟铳手的最大射程中去。 不过现在就他所知,整个大明都未必有人把鸟铳玩的这么精,这玩意儿专打叛军和倭寇 至于以后大不了老子再做总旗箭、百户箭、千户箭嘛 总旗衙门。 “陈二郎,给我一个匠人,就要一个” 邓子龙看见小旗箭在稻草人旁炸开就忍不住了,他根本无法想像孱弱好似孩童般的火箭,在陈沐手中居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威力 甚至在陈沐给火箭起名时,他才发现陈沐的野心。 总旗部下五名小旗,五名小旗下装备两筒小旗箭,临战敌军冲锋而来,阵前十筒小旗箭一字排开放铳过去,什么场面 敌军阵前十步直接净空 “要是邓某还做把总,阵前弓手杂小旗箭,箭不过三发,敌近百步发火箭,率阵冲锋,火箭炸开临敌五十步他们就跑了”提到战事,邓子龙说的带劲无比,举手投足间一股挥斥方遒之感,“三十步看见就都是他们的后背,五十杆快枪齐射,装上矛头冲杀过去就是趟平” 陈沐一直笑眯眯地听邓子龙说,他见过邓子龙的战法,因而此时听起来画面感十足,仿佛看见邓把总趟平到敌军阵中然后被敌军大部队包围起来的场景。 当然,想包围住邓子龙这样的猛将,叛军用了七八倍于他的兵力才达成合围。 等邓子龙说完,陈沐笑的更厉害,抬起三根手指,道:“大家好兄弟嘛,五两。” “嗯”邓子龙愣住,看着他伸出三根手指问道:“什么五两” 陈沐低头瞥了一速张开,笑容理所应当,市侩也来的恰如其分,“五两银子一支小旗箭,银货两讫、童叟无欺呀” “匠人不能给,但火箭还是能卖你的。” 邓子龙靠在桌边的身子稍稍倾斜,似乎第一次认识到陈总旗还有如此奸商的一面,伸手指着说不出话来,好一大会儿才拍案大叫:“你当邓某傻屌我听着呢,料钱才一两几钱,你找我要五两,还说是兄弟” “你听见了” 陈沐脸上晒然持续片刻,又挂上公式化的笑容,板着手指的道:“那三两吧,不能再低了,匠人工钱也不能白干呀你要是出三十两,陈某再送你一支,十一支火箭等你上任派人送到千户所去” 邓子龙不说话了,眼看陈沐是不可能把匠人给他,火箭又确实太贵。 到底邓子龙过去是营兵将领,再说就算是卫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陈沐这样抱有一颗自筹军备的心。 三十两在广州城外都能买上下五间房的宅子了,军官怎么可能卖了房子给自己的兵买兵器,整个广州府,肯这么做的大概也就白元洁和陈沐。 说白了,陈沐这就是彻底的军阀作风,只是他自己都没发现。 拿着朝廷的地,培养自己的兵。 “你给邓某留着吧,以后要打仗了,没准邓某一狠心就到你这来买火箭了。” 陈沐笑笑没说话,他才没有想卖火箭发财的想法,只是单纯的用这个堵邓子龙想要匠人的口罢了。 上次石岐提醒他的很对,在官职尘埃落定前,他不宜做什么动作,现在的匠人也是为了今后准备,如果副千户尘埃落定,这些匠人将在他手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比方说水力锻锤、燧发枪、玻璃窑,甚至自己炼铁,都是可以想象的。 “别灰心丧气的,你可是邓千户,要不了多久就有钱了”陈沐贼兮兮地笑了,对邓子龙道:“等匠人做出几支火箭,我先送你五支以备急用,来来来,我这还正有件事要你帮忙” 邓子龙听陈沐这么说,粗犷的脸上喜笑颜开,爽快起身道:“什么事” “跟我来。” 陈沐并不直说,入室内在桌案铺上宽大几乎覆盖桌案的纸张,其上以炭笔绘出简略的山川河流,是他依照记忆画出月港近海的地势地形,掌灯对邓子龙道:“你打过海战,在广州府也见多识广,倘若这是一处海港,要建起市舶司,你认为海港的商市、营寨、布防会怎么做” 陈沐示手,让邓子龙来画。 在这幅地图上,陈沐让邵廷达买的屋舍田宅,大半都在城外靠海的地方,别人不知道月港要开埠,只当他想光宗耀祖。 实际就算有人知道月港会作为开关之地,也依然摸不准陈沐的想法。 陈沐自然是有等开关后卖一部分土地赚钱的方法,但这只是其中之一,对他来说,买地容易,怎么把手里的地送出去,并送的有意义才是关键。 比方说,把一块最适合做港口商市的地,送给福建巡抚涂泽民。 和地契一道送给官府的,再加上他自己画的自己写的月港筑图、海事诸则呢 他要的不多,只要能说上话、留个名,就够了。 震怖:惊恐或使xx惊恐。出自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旃裘之君长,咸震怖。 第八十五章 画 第八十六章 首功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六章 首功 隆庆元年转眼在爆竹声中过去,明朝有爆竹,但清远卫没有。 陈军爷在大年夜朝林子里放了一车百虎齐奔,嗖嗖啪啪真带劲。 年前三五天,邓子龙就跟陈沐告辞回去广州府,州府给他的调令是年后上任,他便只能仓促结束自己在清远的旅行,准备走马上任副千户。 不过在清远这些日子看着陈总旗的生活,让他对自己一贯认知出现偏差,离开清远的邓子龙似乎信心满满。 大概是觉得卫军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凄惨吧。 陈沐觉得他多半会失望,并不谁都像他一样碰上白元洁这么好的顶头上官,万一正千户是个张永寿那样的傻屌,以后的日子可有邓子龙受的 冬天,即使在广东都司这样靠南的地方,陈沐也明显感到一年比一年冷。 人们说明亡的原因之一就有小冰河时期的到来,如果陈沐没记错的话,小冰河期的开始,就是现在。 年后,废置很久的清城千户所百户衙门摆上了丰富酒菜,白元洁和张永寿,在离开清远两个多月后回来了。 他们喜气洋洋,看上去不像遇到挫折,至少张永寿不像上次在州府衙门受了气般劈树把刀都劈断。 当然,也有可能砍的还是广州府城外老树,张爷这生性,谁又拦得住呢 “陈二郎,这位,已经是白千户了”推杯又换盏,张永寿得意的很,又拍拍自己胸口,扬着脸骄傲极了,“不才张某,也因室山下记下一首功,越过镇抚,直升清城副千户” 说罢似乎是怕陈沐多想,赶忙说道:“你别着急,张某可没抢你官职,一个千户所有俩副千户呢” 白元洁也带着笑意点头,随后皱眉道:“不过陈二郎你也许当不成副千户。” 白元洁说着就端起酒杯朝陈沐敬了过来,把陈沐吓一跳 他和邓子龙、张永寿打交道时从来没有局促之类的心情,哪怕他们比自己官职高,但一来心里有点玄乎的优越感,二来也不是直属上官,谁也求不着谁,就有一股无欲则刚的劲头。 但白元洁不一样,不但是他的上官,也是他从心里认可的上官或者说前辈。 就像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引路人。 陈沐连忙端起酒杯,对白元洁笑道:“千户不必如此,就算只是个百户,有你在上头,陈某也没怨言。” 升官哪里是个容易事,尤其亲眼目睹邓子龙立功反被明升暗降的例子。 尽管有些失望不能避免,但陈沐还是能够接受,问道:“百户” 呼。 陈爷长出口气,他就知道升官发财不会这么容…… “哈哈哈” “哈哈” 绷着脸张永寿手拍案几,早已遏不住夸张的笑,指着陈沐对白元洁道:“哈哈哈,静臣你看到没有,我就说二郎会慌,会慌吧你还说他无欲无求,哈哈哈” 白元洁也仰头大笑出声,却没张永寿这么自在,笑过末了才摆手对陈沐道:“你可能当不成副千户,因为你的功绩够升正千户,不由广东都司走,要发去兵部,再传回来,现在多半已送回都司,不日你就该加官进爵了” “要是运气好,或许能补清远卫下千户所正职,即便运气不好,都司那边我二人也为你打好干系,至少是五品千户的品级来任副千户或掌印试千户。” 白元洁说罢,张永寿便笑着抱怨起来,“回头啊,领了官印,你可要请我与静臣去燕归舫好好乐乐,我俩为你的事跑断了腿,北山的首功本来是静臣,他觉得你要有首功,把首功给了你谁知道,功都录好了才听说,淮南路参将王如龙把新江南的首功给了你,嗨”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费什么劲儿啊你自己杀了那么多战功,率总旗军五十杀出四百九十多的首级功,再有他报的首功足够你升副千户了。” 张永寿故意做出丧气模样,扼腕叹息道:“这下好了,你跟静臣都到张爷上头了,先跟你讲好,以后见我先说免礼,要不我还给你陈二爷拜一个” 陈沐不说话了。 白元洁对他是没说的,从头到尾帮他衬他,放权让他在百户所任意施为,从黑岭到室山,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 他端起酒杯,对白元洁敬道:“人心都是肉,没谁是石头,兄长,多谢” 一饮而尽。 “诶诶,白静臣是你兄长,我就不是啦” 陈沐笑着再度满上酒杯,对张永寿一样举杯,笑道:“怎么不是,兄长,多谢” 同时在心里,陈沐对自己道:翻篇了。 黑岭张永寿想抢自己首级的事,翻篇了。 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张永寿曾想害他被白元洁挡住,室山他驱使张永寿冲阵一次,虽然身陷险境不过也救回来,这一次张永寿替他奔走就算还帐。 翻篇了,算是熟人,重新开始。 “嗯……不必这么肃然,心里记着张某的好就行”张永寿大大方方应下,随后又贱兮兮地贴上一句,这才叹了口气道:“唉,实在是福建的仗太短,不然咱们哥仨还能再捞一笔功勋,静臣没准能有指挥同知的实授” 张爷还打仗打上瘾了。 手里还剩几个兵啊 “福建,也打仗了” 陈沐的心猛地揪住邵廷达去福建两个月了,还没回信 “福建巡抚上书开关,位置选在诏安梅岭,诏安是海贼曾一本的老家,他年初刚降,收拢了大倭寇吴平的残兵败卒,聚集几万人转眼又犯了,杀了澄海守备、掳走知县,一把火烧了县城,开船入海了。” 张永寿心有戚戚,“海上的浪高风狂,战功轮不着咱哥仨了。” 诏安离广东很近,与月港还有段距离,陈沐心里担心稍少,邵廷达走的是北面韶州府的路,他要去英德县养济院领个小娃儿放回老家养着,至少去月港的路上应当不会遇到兵患。 “诶,陈二郎。我同静臣商量了,这次陛下要是下诏准民私贩东西二洋,咱也弄几艘船,派人出海发些财来”张永寿笑着伸出手来,“你也出艘船” 第八十六章 首功 第八十七章 功绩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七章 功绩 于幅员辽阔的明朝来说,前往新世界的钥匙在哪儿呢 在海上,陈沐固执地认为明朝的未来在海上。 波涛汹涌的大海与列装火炮的战船,能为明朝带来漂洋过海的粮食与金银。 这不但能为大明在张居正的猛药后续命,更能让东方巨人一脚踏进千年未有之变局内,不至于在并驾齐驱之时被落下太远。 向海而兴,背海而衰,禁海几亡,开海则强。 二百多年后,林则徐是怀着怎样心情说出这句话,陈沐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林则徐开眼看世界时,已经晚了。 没有任何悬念,张永寿、白元洁想要组织一支船队,为他们远洋行商的事情一拍即合,只不过时间没给他们仔细磋商船队事宜的机会。 广东都司衙门派人来了,三骑快马直奔清远卫清城千户所,为首的骑手在百户衙门外亮出广东都司的腰牌,高声问道:“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何在” 走出衙门的三人愣了一下,陈沐上前道:“在下陈沐,不知阁下有什么事” 张永寿扭头小声对白元洁道:“总督吴开府的随从,我见过。” 白元洁点头,上前走了两步,在陈沐身旁稍后站定,道:“在下千户白静臣,督抚门下至此,必有要事示下。二郎,行礼。” 前半句是说给来人,后半句说给陈沐。 开府也好、督抚也罢,说的都是一个人,总督吴桂芳。 说罢,白元洁已躬身拜下,陈沐有样学样。 骑手看不上陈沐这样的小旗,但对白千户还算尊敬,脸上带点笑意,道:“千户多礼了,什么事我们这些跑腿的也不知道,老大人要见陈总旗,就一个字,快。” “陈总旗请上马吧,现在启程,明日就到。” 从清远到广州府,一日路程,这骑手是不打算让人睡觉了。 白元洁刚想说什么,就被骑手话头止住,“千户留步吧,老大人只见陈总旗一人。” 三人面面相觑,别管是谁也想不到总督吴桂芳怎么会单独召见陈沐这个总旗。 倒是他自己,内心坦然,应了一声,让齐正晏、隆俊雄牵马出来,就和白、张二人告别,翻身上马。 陈沐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心里还算平静。 想来应该不会是坏事,否则直接派人来拿就可以了,何必来召。 看陈沐跟骑手疾驰远走的背影,张永寿摸了摸鼻子,“福祸不是咱们能决定的,随他去吧。” 白元洁顿了顿,点个旗军让他去清城凤凰街把白七招来,这才对张永寿道:“让白七跟过去,是福是祸,赶紧报回来,多少有个照应。” 他们都没往升官那边想,心里有的只是忐忑。 升任区区千户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惹到总督巡抚的关注,这次相召的原因谁都揣摩不出。 清远暂且不说,陈沐前往广城的路倒是通畅。 河源翁源打了大战,大军过境把山林里的盗匪惊出老远,一年半载这路都畅通无阻。 何况福建闹倭寇,曾一本烧毁澄海县杀戮吏民的事,也波及颇深,路上能见到的也就只有失去家业的流民了。 五骑快马都是携刀带剑的青壮武士,快马加鞭之下谁都不敢拦,脚程飞快,大腿也不好受。 陈总旗从没这样骑过马,清远到广城四个驿站,每到驿站换马继续疾驰,就是夜幕已至也披星戴月得奔走,总共歇息少半个时辰。 次日晌午,他们望见广城轮廓时陈沐都快昏过去了。 “陈总旗在驿馆歇息吧,待督抚相召,在下再来传唤。” 说完,广东都司的骑手就走人了,留陈沐带着俩倭寇驿馆门口蒙圈在冷风中。 不是说吴桂芳很急,不是说一个字要快 原来总督并不急,而是他应该急,紧赶慢赶过来,等召见,等召见是等多久 没有人告诉陈沐,陈爷也乐得清闲,倒进驿馆的床榻就睡得昏天黑地。 次日一早陈沐被齐正晏叫起来,隆俊雄还靠在门外打盹呢,站着就睡着了。 “让他进屋去睡,你跟我去就行。” 广城繁华依旧,街头巷尾店铺鳞次栉比,叫卖不绝于耳,人们像不过二百里外的河源不曾发生过血水没腕的大战般平静。 但或许人们知道,只是并不在乎。 白云山下入城,绕过九眼井,光孝寺旁有六榕塔,高近二十丈,就是在城外都能看见。 走过光孝寺,穿察院门前,向西看是南海县衙,与南海县衙正对着的,便是总督衙门。 站在巡抚衙门前,一直内心坦然的陈沐突然无端紧张起来,传信的督抚门下硬是催促了两遍,陈沐这才整理好衣衫迈步跟着走进衙门。 说是衙门,但亭台楼阁远非清远能比,步入长廊更是如此,在堂外通报后,自有从人出来让他在内堂外室等候。 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进出内堂的人换了两拨,没有人理会陈沐这个穿甲的小武官,倒是人们都对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进督抚内堂感到奇怪。 陈沐对每个投来疑惑目光的人都回以微笑,刚开始还有点忐忑,后面就直接把注意力放在内堂摆架上的元青花等饰物上去,当然也少不了墙上挂着的字画。 “陈总旗,老大人叫你进去。” 陈沐回过神,深呼吸两下后昂首挺胸地走进室内。 情况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堂上已经端坐了好几个人。 陈沐人微言轻,对广东官员所识最高者不过参将王如龙,不说室内所有人,显然堂前左右二人皆为文官、堂下也是两个文武官,都是要比王如龙官阶高的。 认不清官袍,陈爷能看年龄,堂上对坐两个穿赤红官袍的文官与下首端坐的文官武将都是须发斑白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唯独一个末坐小官也是一身正气年近四旬,仅仅用余光瞟了一眼,陈沐就发现关键问题。 堂中有六张椅子,左右首坐着文官武将老爷子,末座坐着中年蓝袍小文官,中间那三张椅子,恐怕没有一把是给他留的。 “卑职清远卫清城千户所总旗陈沐,见过诸位,大人。” 想了半天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五人组合,干脆就叫起大人。 “其位虽卑,才具修拔,不是很懂规矩。”堂上右侧的文官向左侧文官稍稍摇头,看了一眼陈沐才对左侧文官介绍道:“这是新任两广总督张子文,不是什么大人。” 说罢,又看向下首两位年过六旬的文官武将道:“这两位是广东巡抚熊元乘与总兵俞志辅,也不是什么大人。” “那是香山县令周宾示,更不是什么大人。曲意逢迎谄媚上官,怕你是说错了话。” 皱着眉头说罢,老人才稍向后靠靠,转头拿起茶案上的章书打开,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沐,“老夫吴桂芳,若非兵部的战功报回广东,老夫竟不知翁源一战有人单取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兵取九倍之首级” 故两广总督吴桂芳抬手将章书递出,眯起浑浊老眼望向陈沐。 “陈总旗,这四份功绩,你是怎么来的” 在座者:故两广总督吴桂芳、新两广总督张翰、广东巡抚熊桴、广东总兵俞大猷、香山县令周行。 第八十七章 功绩 第八十八章 督抚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八章 督抚 四份功绩 怎么是四份 起先邓子龙说王如龙把首功给了他,他还以为是白元洁和张永寿说动王如龙,但后来显然不是这样。 现在吴桂芳更是说他有四份功绩,这,功绩是好东西,但他确实想看看吴桂芳手里那份记载功勋的章书。 自己的功绩是从哪儿来的 督抚门下把章书递到陈沐手中,陈沐打开才不过看出一眼,抬头震惊地望向下首右侧老将。 章书上赫然写着: 新江镇,率阵折冲平北山,首功。 新江镇,发炮晨击醒督军,首功。 新江南,拔营而出救袍泽,首功。 河源,料敌于先,奇功。 前三条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北山不必多说,是白元洁将功绩让给了他;新江镇发炮,陈沐这时想来可能是来自伍端的战报;新江南的战事,兴许营救邓子龙让王如龙生出抬举之心,也能理解。 河源 陈沐在打完仗调去河源驻扎几日,在哪仅收束俘虏护卫吏民,可是真正的寸功未立,哪里又有什么料敌于先 硬要说他和河源有什么干系,也只能说河源是俞大猷的主战场,而他与俞大猷的唯一关联,就是曾送给俞大猷一只望远镜 投桃报李 这奇功的李子有点大吧俞老爷子 俞大猷老神在在地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像睡着了一般,神色坦然睡意安详的。 头顶两个新旧总督,一省巡抚在对面坐着,俞老爷子能睡着 陈沐不信。 他觉得俞大猷就是单纯地不想搭理自己。 等陈沐再抬起头看向上首,却见吴桂芳抬手止住了他想要解释的心。 “不必多言,老夫在乎的是你有四份功绩,不在乎它是怎么来的。”吴桂芳坐得端端正正,枯槁满是皱纹与褐斑的手自然放在椅扶上,“有战功要勇猛、九倍首级会练兵、上官喜爱会做事、友军报功会做人兵部想让你入都司做守备。” 陈沐的眼皮跳跳,察觉到自己今后何去何从,很可能就在面前老人言语之间决定。 “老夫驳了。” 吴桂芳说着抬手叩两声茶案,“广州府香山县香山千户所,你去。” 香山 香山是哪儿 哦对了,刚刚吴桂芳好像说香山县令就是那个蓝袍文官。 陈沐向周行的方向看一眼,周行恰好也在看他,微微点头。 吴桂芳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陈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该领命,但他没有。 “总督,卑职任职香山该做什么。” 这种时候傻子才听不出来香山千户所的重要性,尽管陈沐并不知道为什么重要,但如果香山不重要,至于新旧两总督、纵兵、巡抚、县令都在这聚着 “做什么问得好。” 吴桂芳并未因陈沐没有立表忠心或大包大揽而不喜,反而轻轻颔首,随后道:“香山濠镜澳,番夷互市近年聚落日繁,蛮横日甚,其地接近羊城,奸诡叵测,实为广人久蓄腹心深痼之疾。” “近年,各国夷人据霸香山濠镜、恭常等地,私创茅屋营房,擅立礼拜番寺,或令维新,各夷遵守抽盘,广人是获利的。” “如今事久人顽,其抽盘抗拒,年甚一年,而所以资之利者日已薄矣。” 吴桂芳摇摇头,似对这笔糊涂账感到费神,道:“非我族类,不下万人,据澳为家,已逾二十载。虽有互市之羁縻,而有识者俱忧其为广州城肘腋之隐祸。” “朝廷调令已至,要老夫回兵部任事,李亚元已除,两广之事,忧患者唯香山。” “濠镜夷人,亟待管束。” 陈沐听出来了,吴桂芳是让他去澳门 大明王朝的驻澳部队,香山千户所。 “因此,老夫才有这一请,请督抚总兵前来,了老夫这桩心愿。” 随吴桂芳话音落下,堂后有从人奉盘而来,盘上盛武官青袍、熊兽补子、五品千户牙牌、乌纱帽,放在周行对面座椅旁茶案上。 “坐。” 待陈沐坐下,吴桂芳接着说道:“濠镜夷人非同一般,既不能进剿、也不能放任,要你周县令好生看管;番夷凶悍,船坚炮利,卫所军不堪战,要你陈千户好生操练。” “学生知晓。” “卑职领命。” 吴桂芳颔首,目光转向张翰,张翰会意笑道:“我刚来两广,事有所不详,但濠镜夷人确贻害无穷,就照吴侍郎的意思办。” “周县令有事,自知会巡抚,陈千户属我所辖,我给你一块腰牌,濠镜紧急可派人持牌,夜半可直报我榻前。” 新总督说话不像吴桂芳那么硬气,也许天性使然、也许是初来乍到。 他说罢看了一眼吴桂芳,像征求老总督的意见般,随后才对俞大猷笑道:“俞将军,这是你的得意门生,你不能不说话,千户所的钱粮兵装,甲械兵船调多少,还要你老拍板。” 刚才陈沐看俞大猷的时候,老将军睡意熏熏,这会倒眼冒精光,别过头去哼出一声。 “陈千户是自有才能,非末将门生。”俞大猷大马金刀地在太师椅上坐着,听他说话感觉像看不惯新总督张翰一般,“朝廷让我在广东,我就在广东;朝廷让我去广西,我就去广西,广东的事不归我管。” “呵呵,那张某就僭越了。” 张翰丝毫没有尴尬,好像俞大猷没说出这样让人不快的话一般,笑眯眯地望向陈沐,道:“那就拨香山千户所五艘快船,一艘兵船。千户所荒五月,再从县里调五百石粮,以备军饷。” “给你船不是让你同夷人见仗,兵船铳炮,你无夷有,你有夷更多。兵者是凶事,要好自为之。” 说了不管,俞大猷却还是提了一句,让陈沐点头拱手道谢。 作揖还没完,张翰就挥手道:“好了,陈千户与周县令下去吧。” 二人刚退一般,吴桂芳在后面道:“对了,陈千户,你麾下旗军的赏赐,老夫已命人发往清远,你回去就看到了,三月之前,去香山上任。” 陈沐点头应下,这才向外走去。 “呼” 走出总督衙门,陈沐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松了下去,垂头看着手上官袍,没有说话。 他是千户了。 香山千户。 倒是一同出府的周行拱拱手,道:“陈千户,今后香山就仰仗你了。” “濠镜的事,也没有几位督抚总兵说的那么复杂,就一点。”周行笑笑,对陈沐道:“千户所自上任千户死后松弛半年,要陈千户练兵备不虞,其他事宜,自有下官去做。” 上任千户死后 “周县令,上任千户,怎么死的” 周行笑了,很难想像年过四旬的中年风雅男子怎么能笑出这样的天真无邪。 “收受葡夷贿银、私贩诱卖我大明子女,绞死。” 第八十八章 督抚 第八十九章 鼓腹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十九章 鼓腹 进总督衙门时,随从只有齐正晏一人,但等陈沐出来,对面南海县衙外立了七八人等候陈沐,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和周行并肩走过去,县衙的衙役认识这香山县令,还上来给周行告状呢,说这帮清远来的军户赖在衙门外不走,还说等他们上官。 “他们是在等上官,这是香山千户所的陈千户。” 说罢,向陈沐告别,牵马带几名衙役出西门而去。 齐正晏在衙门外等着不奇怪,隆俊雄睡醒了过来也很正常,但其他人出现在这儿就让陈沐感到意外了。 白七、魏八郎、付元,还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家兵。 “你们怎么都来了” 白七拱拱手道:“陈总旗被督抚传唤,又紧又急,白爷不放心,叫小的在衙门口等着,有事及时报回去。陈总旗这是……千户” 武官五至七品都是青袍,但牙牌不一样,白氏门下的白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关窍,面上担忧刹那褪尽,喜笑颜开拱手祝道:“恭喜陈千户” 周遭付元、魏八郎旗官旗军听见白七这么说,各个脸上藏不住的惊喜,接连揖拜。 “恭喜千户” “恭喜千户” 陈沐笑呵呵地应下,这才对白七道:“白兄,劳烦你跑一趟把消息告诉白千户,省的担心,这是好事。不过,陈某要离开清远卫了。” 说到后面,神情也不免难割舍。 在清远生活一年半,抗流贼杀倭寇平叛军,完成承平已久现代人到古代武士的转变,现在让他离开清远前往陌生的香山千户所,心中感受岂能不复杂。 “离开清远,莫非千户不是清远卫的千户了”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不论白七还是旗官旗军都没想到陈沐会另调他处,各个眼巴巴地等陈沐说出下文。 陈沐脸上复杂,道:“香山千户所千户,督抚大人让我与县令搭伙儿,整治约束濠镜澳的夷人。” 夷人不单单是明朝人称作佛朗机的葡萄牙人,濠镜澳还会有其他国家的人,整治约束,又是个怎么整治怎么约束 陈沐不知道。 “白兄,陈某一路策马过来实在太累,暂在广城歇息一日,明日启程回清远,到时再面见白千户与张兄,劳烦了。” 转眼跟老大哥在官位上平起平坐,让陈沐觉得很玄妙。 白七点头应下,疲惫地笑道:“这个苦,咱跑前跑后的最清楚,千户先歇着,不是祸事我家白爷就放心了,等回清远,陈千户记得给咱赏杯酒喝就行” “哈哈哈,一定一定” 话说完,白七不再言语,拱手牵马而走。 他昨夜在驿站歇着,今天上午刚到广城,转眼又要回去,一路七八个时辰的脚程,疲累的很。 等白七走了,付元、八郎,还有齐正晏隆俊雄俩倭寇当即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千户,咱要去香山” “嗯,香山千户所。”陈沐看了看说道:“家兵肯定都跟我过去,但你们几个旗官,朝廷的封赏应该都已下来……” “我不要封赏。” 魏八郎摇头执拗道:“你走了旗军也不听我的,你去哪我去哪。” 付元倒是愣了一下,这次朝廷的封赏他还没看见,但陈沐都是千户了,他们这些小旗官官职多少要升一级,留在清远最少都是总旗,运气好没准还能分到百户之职。 不过也只是楞了一下,付元就跟着叫道:“对啊,千户去哪卑职就跟到哪去,清远的官职不要了” 哟 平时唯唯诺诺的赌鬼付元能说出这话,可是令陈沐大有改观,不过压根硬气不出三秒钟,付元就接着贱兮兮讨好地笑道:“跟千户走,肯定不会亏待我,嘿嘿” 陈沐朝方的清真寺的光塔望过去,轻轻颔首:“回清远再说,这些事都要过问白千户,就算你们想走,军籍还在清远,也要白千户放人啊。” 说实话,部下五个小旗才能各有高低,但他都想带走。 用人任事,大多数时候考量的其实并非单单才能。 尤其在他即将踏入香山千户所,掌管濠镜兵事的大环境下,他手下需要有各方面人才。 付元这样甘为人下能做小事的,他要用;邵廷达那样胆大心细还蛮横的,他也要用; 娄奇迈那样听话老实面相凶的,他要用;石岐那样读书明理头脑活络的,他更要用; 算来算去,没啥才能的小八爷倒是可有可无。 但八郎岁数小,对他的忠心却只有邵廷达所能比拟。 可塑性比旁人都要来的高,他将来会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更是全在陈沐怎样培养。 “先不想这些,今天这是好事,出城饮酒,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回清远再说” 不多时,一行旗军携刀带剑走至城外。 出西门没多远街角就有二层酒楼,门前高悬酒旗,店门左匾书鼓腹应饥,右匾书广城老酒。 尚未走近,便觉酒香四溢,店内宾客高坐,二楼甚有别间客人倚窗而饮,生意兴隆。 待至门前,有一白净小厮身着紫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脚下丝鞋净袜,看上去与魏八郎年岁相差无多,不过却要比这脏小子干净多了,见陈沐等人身着戎服腰系佩刀,两手恭敬交叉微微倾身,道:“客人请坐。” 说着便将几人引至一楼靠窗有木屏风的桌椅,善意地笑道:“军爷饮酒当豪迈,您坐此处,旁人便是音高也不影响军爷酒兴” 话说得陈沐眼前一亮,这哪里是怕旁人影响了他们,分明是因为军户粗鄙饮酒易大声吵闹,特意寻的位子,可话说起来却令人心里透着舒服。 小厮开口的声音更令陈沐愣了片刻,这岁数似魏八郎正是变声,开口像只小公鸭子,可这小厮说话却清脆的很,再看眉眼哪里是小厮童子,脸容白嫩,相貌俏丽,衣衫下细细打量微微隆起的胸脯,分明是个身材高挑的小姑娘,却穿着小厮装束接引客人。 “诶,小娘子,我等坐在此处,岂不是见不到说书先生了”齐正晏满不在乎地挥手,随后问道:“今日先生讲什么” 小厮听到齐正晏唤她小娘子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笑道:“客人来得真巧,先生歇息去了,今日讲四十年台州之战,稍后片刻便来开讲。几位客人是饮扬州的雪酒、高邮五加皮、还是小店自酿的橄榄酒 若是四壶橄榄酒,再来九盘九碟,蜜饯金橙九碗湿面,四钱三分半银子,包您吃好饮足,如何” 陈沐对吃的并不上心,倒是听出这小姑娘是知道军户大多没钱,专门挑了些时兴又便宜的吃食,笑着应下派出碎银,待小厮走了才对几人笑着问道:“怎么女儿家也出来做小厮” “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来是掌柜女儿或是亲戚吧。若是生得娇小玲珑倒还好些,将来嫁与官宦之家做妾,也教家里营生有个保障。” 说着齐正晏撇撇嘴道:“生得身段肥些又是脚下生风的天足,大户人家可不喜好这样的,早晚嫁人,不如在酒铺里学些迎来送往,将来不至到夫家受了闲气。” 身段肥,肥些,有这样的形容词 何况陈沐觉得小姑娘挺正常,笑起来也明媚秀丽,这明朝大户都特么什么审美 不多时酒菜上来,几人饮了几碗,橄榄酒无非果酒,没什么出奇,搭着蜜饯倒有几分风味,待饭菜用足,便闲坐着等说书先生,在陈沐看来说书的就是这个时代的喉舌,远处的情况平民百姓可凭他们的口知晓大概,若将来他想做什么大事,这些人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饮下几碗橄榄酒,过了片刻便觉内急,等陈沐转个圈从酒铺后院的厕房撩着衣袍下摆正提裤子时,厕房门却被打开了,抬起头陈沐便见那扮作小厮的白净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微张樱口……盯着自己胯下。 第八十九章 鼓腹 第九十章 驴子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十章 驴子 出了厕房,陈沐在天井中间站着摸着鼻子,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尴尬还是无所谓。 若说尴尬,自己便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被个小孩子看去有什么可尴尬的;可若不尴尬,又是不是显得自己有些二皮脸了。 稍后却又不禁莞尔地笑,人家小姑娘都没觉得怎么想,自己有什么好尴尬的,随之昂首阔步地走回酒馆。 不过从后门一进去,目光越过柜台便见铺子里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望向店门,仿佛有好戏看一般,接着就听门口吵吵闹闹,定睛一看不是方才那小厮还能有谁。 店门外酒旗下小厮左右围着四五个街上游荡的顽童,穿的破破烂烂,大得比魏八郎长几岁、小的比魏八郎小几岁,左右年龄相仿的一干童党,围着小厮蹦蹦跳跳地起哄。 “颜清遥、鬼大脚,不成瘦马成骆驼” 野孩子们叫着陈沐听不大懂的话,围着小厮起哄,陈沐坐回桌边对看着闹的家丁朝店门口努努嘴,问道:“怎么回事” 隆俊雄笑道:“几个乞儿跑到店里乞食,被主人家赶出去,瞧见这小娘子便叫骂大脚之类的话,看起来也是熟识了……哟,先前还没瞧出来,这小娘子可真凶” 随着他的话看过去,见这叫颜清遥的高挑小厮不知被人说了什么,白净的小脸儿上满是愠怒,抬手将额上四方平定巾一拽,紫衫袖往起一捋,露出两只光白似藕的小臂。 陈沐以为她要和这帮野孩子动手,哪知小娘子素手一叉腰,昂首挺胸地对那帮野孩子骂了起来,开口声音清脆很是好听,说话却出口成脏,剽悍的很。 “你妈才是骆驼,叫骆驼、叫驴子入你妈,老娘还不叫驴子入哩老娘让,让,这位军爷,怎么称呼” 骂急眼了,小姑娘叉着腰气呼呼地扬着白里透红的小脸儿在店里环顾一圈儿,最后定在陈沐脸上,喘着大气儿对陈沐发问。 饶是陈沐两辈子经历加一块,趟过刀山冲过枪阵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满眼都是不解地答道:“陈沐,耳东陈、水木沐。” 咋还跟老子扯上关系了 后边的话,水木沐之类对小姑娘显然并不重要,转头风火跑出两步,又恢复了叉腰仰头所向无敌的泼辣姿态,张口便道:“老娘不让驴子入,老娘让陈军爷入你妈” 眼看这店里站起来几个跨腰刀的军爷,将店门口一帮野孩子吓得够呛,都顾不上颜清遥骂些什么,各个都有了退意。 陈沐身边小八爷眨眨眼睛,对小姑娘问道:“姐姐为何叫我家千户入” 小姑娘骂得威风,此时却是怂了,转头朝陈沐看了一眼小脸儿发红,接着扫眼看向店门口的野孩子,模样又活像斗胜的小公鸡,神气极了,抬起手臂指点江山,高高扬着小脸:“你出门打听打听,整个广州府谁不知道陈军爷外号陈赛驴” 陈,陈赛驴 陈沐的面色表情极为精彩,他手底下的家丁旗官表情更精彩,店内的酒客表情更是精彩到无以复加转瞬之间酒馆中除了陈沐之外所有人都用自己有限的脑容量猜想出一个又一个诡异的故事。 陈沐却只感到无可比拟的反差感好似晴天霹雳,眼睛看着门口傲立捋起袖子的小厮,却始终无法把这个出口成脏又是驴子又是赛驴的小姑娘和三刻之前恭敬叉手对他们说军爷饮酒当豪迈的人影重合一处。 “千户,你,你啥时候有这……” 付元话没说完,被陈沐用极其凶狠的眼神将话噎回肚子里。 眼见几个跨佩刀的军户自桌案起身,那帮野孩子童党皆四散而去,陈沐也只当是笑谈,正要坐下,却见那小厮又走上前对他抱拳而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道:“多谢军爷解围” 她倒是潇洒 “净给我惹祸” 颜清遥拱着手还没收回去,便被柜台走来的店家拽到身后护住,言辞虽有管教之意,但更多的还是赔罪。 店家掌柜看上去四十来岁,但眉目沧桑拱起的手也带着龟裂与老茧,穿着朴素非常着实不像是能在广州府城外开一家偌大酒铺的商贾,此时掌柜的朝陈沐陪着笑脸说道:“小的教女无方,得罪军爷,还望军爷海涵。” “清遥,给几位军爷上一坛橄榄酒”说着掌柜的挥手道:“今日几位军爷的饭菜权当小店赔罪。” 明朝自太祖皇帝起便严令商贾不得着绸缎等名贵衣着,故而市井商贾只能穿着绢、布材料的衣裳,不过这掌柜与小厮颜清遥一样,不论头戴方巾还是脚下鞋袜,都干净如新,令人看着心生好感。 “店家多礼,不过小事。”陈沐抱拳相应,随后对店家问道:“先前小儿聒噪,陈某觉得着实有趣,掌柜如若不忙,还请坐下聊聊” 店家掌柜倒也好说话,尤其余光瞥见靠墙角空着座椅上摆着青色官服与绣熊兽的补子,又拱手行礼道:“想不到阁下竟是守备,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清遥,端两壶扬州雪酒来” 说罢,这才依言坐下,不至于战战兢兢,却先端着酒壶给几人通通满上。 “小老儿你倒眼尖,却是看走了眼,这是我们家千户陈爷”付元嘿嘿笑着,摆手道:“可不是守备” 陈沐笑笑,摆手让付元别吓人,提着酒壶一边取个空杯给店家倒上酒,笑道:“陈某是香山的旗军,不是广城的营兵。” 即使他在这个时代已经生活了一年多,其实依然无法习惯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的阶级。 这是他第二次来广城,依然对这座五岭以南的大都市充满着好奇。上次过来他自感身份低微,不愿与人多做交流,怕不识礼数触怒权贵,也担心身份低微平白受气。 如今他做上千户之职,不再有这些担心,反倒旁人会因他种种动作而手足无措这个时代不存在平等。 永远不存在。 正如店家掌柜对他举手之劳就算千恩万谢还会受到旗官怒目而视一般。 仿佛他给一介商贾倒酒会令自己受到天大的蒙羞。 “店家在广城开酒铺有些年吧陈某对广城了解不多,即将上任想找人聊聊。”陈沐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店家对濠镜夷人,可有了解” 夷人 掌柜瞪大眼睛,脖子僵住,到嘴边的酒不敢饮下去,连忙摆手道:“小民与夷人可毫无干系” 第九十章 驴子 第九十一章 雪酒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十一章 雪酒 朝廷是不准百姓通夷的。 在过去陈沐学过闭关锁国这个词,但实际上这个词是不对的。 闭关锁国,是站在英国人的角度上强加给中国的词。依照明清两代的一贯政策,是海禁。 海禁,禁的是民,并非官。 实际上明朝对各国始终有勘合贸易,丝绸、瓷器能远贩东西二洋。 所谓的隆庆开关,也只是把原先禁止的民间私贩,在月港允许罢了。 说起来,现在福建闹得很凶的倭寇曾一本,还给陈军爷帮了些忙,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大闹福建,巡抚涂泽民应该也不会把原定梅岭的开海港定在月港。 年前在清远,陈沐就派人去找过邵廷达,但因为战事道路已被封闭,只能作罢。 他也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邵廷达在月港购置田宅顺利,即便不顺利,邵廷达平安归来也是天大的喜事。 “陈某又不是锦衣卫,掌柜你不必害怕,只给陈某讲讲广人对濠镜夷人的想法就行。”陈沐取过千户腰牌让掌柜看看,道:“香山千户,这牙牌难道还有人敢假冒么” 说实在的假冒牙牌不是没有,但如此堂而皇之地确实少见。 “小民颜清,千户大人万勿多礼。”颜清的口音不似广人,带着北地言语的调子,小心地看看陈沐与周遭几个旗官家丁,这才小声道:“番夷非善类,不识礼数人人皆恶,就这广城外就多有香山泼皮无赖、优伶娼子受了他们好处,诱骗妇女出洋” 颜清叹了口气,“左近农家妇女一去不回,父兄报官却无人管,敢怒而不敢言啊” 陈沐眯起眼睛,拧着眉头问道:“还有这事,番夷诱卖大明百姓” 他知道黑三角贸易,也知道这些从西方来的探险家殖民者不是好东西,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敢站在大明的土地上贩卖明朝妇女牟利 “这都是大明子民,朝廷就不管你听说的,有多少” “十几起吧”颜清不敢说,只是沉默摇头,言语满是苦涩:“鞭长莫及,官府只看夷人给的税高,从中取利,哪里会顾及这些事情” 说着,颜清的眼睛亮起来,对陈沐问道:“千户爷,你要上任香山千户所” 陈沐一边点头,一边对付元道:“出去弄支炭笔,弄些纸来。” “不用,小店就有,待小民给军爷取来。” 已经起身的付元再度坐下,颜清去取纸笔,陈沐对左右问道:“这事你们怎么想” “嗯”付元满脸呆滞,“什么事” 齐正晏也是满不在乎,不知道有什么好说。 倒是平日里不怎么言语的隆俊雄瓮声道:“番夷该杀。” 陈沐这时才蓦然惊觉自己想要了解濠镜澳的番夷找错了人,明明在他身边就有齐正晏和隆俊雄这两个在日本待了许多年的老倭寇 “你们俩,都见过那些番夷” “倭人、佛朗机人、红毛蛮,倭人管他们叫南蛮人。”齐正晏笑道:“濠镜应该也是他们,都是无君无父的海商,心黑的很。” 倭自然是日本人,佛朗机人是葡萄牙、西班牙人,红毛蛮则是荷兰人。 当然,这只是依靠地域来划分,实际上这个时代并没有荷兰这个国家,所谓的荷兰也只是尼德兰地区的日耳曼部落的几个人种,因为他们脸上皮肤与头发有红色,所以在明朝被称作红夷或红毛番。 “还有黑番,高大、健壮,他们被番夷卖给谁就听谁的。”隆俊雄补充道:“千户,可以买些黑番,充进家兵做敢死。” 黑番,不用说也知道说的是黑人,这些非洲土著被欧洲人像牲畜一样随意买卖,他们应该比陈沐更恨欧洲人。 他很反感黑奴贸易,并不接话,正想发问看见颜清取来笔纸回来,就简短说道:“回去想想,你们见到番夷的武器、兵力、战法,还有他们的战船是什么样,回清远的路上好好给我讲讲。” “陈千户,取来了。” 纸笔送来,陈沐二话不说记下番夷诱卖妇女的事,把纸揣进怀里,对俩倭寇道:“再见香山令,记得让我跟他说这事。” 正说着,颜清遥端来酒水,笑眯眯道:“陈军爷,扬州的雪酒来了,平日两壶要卖二两呢。” 提到价钱,小厮还故意拖出长音,反复提醒陈沐别忘了付酒钱,真的是。 陈沐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古灵精怪又有极大反差的小丫头,只时哑然失笑地看向掌柜颜清道:“颜老板的千金真有意思。” “颜伯才不是我爹呢” 陈沐只说了一句,小厮竟使劲儿跺了一脚,转头跑得不见踪影。 “这……” “清遥,清遥”颜清喊了两声,却叫不住小厮,只得回过头来同陈沐告罪,“陈千户海涵,清遥不识礼数,冲撞……” 陈沐摇摇头,脸上露出因其不断告罪的不耐烦,道:“没什么好冲撞的,她不是你女儿” 刚才陈沐听见颜清喊的是清遥,天底下哪有女儿与父亲叫相同名字的,但颜清却处处小女长、小女短,让陈沐很是好奇。 “想必千户也听出小民口音并非广人。实不相瞒,我等为南京人士。”颜清拱手说道:“小姐本官宦之后。嘉靖三十九年,振武营兵变,家门破灭,小民为家中管事,主人皆没于变中,仅带小姐钻洞而走,相依为命。” “不敢回南京,怕小姐睹物思人,流落扬州清遥又为人拐走,小民在扬州寻了六年,才又将她找回。” 陈沐拍案,“小姑娘都丢过一次了,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在这儿跟陈某废什么话” 他哪儿知道颜清不把他伺候好哪儿敢走,八个佩腰刀的粗蛮大汉,再带着一个千户,一把火烧了他这酒铺都不敢说话。当下见陈沐应允,拔腿儿便往外跑去找孩子。 陈沐跟着也想去找,才起身一半就又坐了回去,“咱还是别跟着添乱了,到时候孩子没丢,把咱这几个清远人再丢了” 他撑着下巴饮下碗酒,道:“这掌柜的倒是个忠义人儿。” 第九十一章 雪酒 第九十二章 高楼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十二章 高楼 掌柜的白着急,小厮颜清遥根本没远走,就在酒铺外站着呢。 酒壶不大,九个军户喝六壶酒一点儿不多,陈沐给掌柜结二两多银子却死活不要,最后还是陈沐板着脸才收下银子。 陈沐能感觉到,掌柜的是真不想要他银子,而非后世多见的假意推让,但他还是得给。 香山县令周行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升任香山千户开始,他已经踏足进新的环境,这个环境并不像清远卫那样相对封闭。 大多数时候,他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眼前所见的明朝官吏,是贪污成风,人人不以为耻;但他眼前所见的明朝官吏,也是忠心体国,人人相视而严。 当人们习惯于宽以律己,严以待人,无论有意无意,对社会都将带来庞大灾难。 至少在陈沐看来,当他任职香山所正千户,就已经进入很多人的眼底。 有些人期盼他行好事,演兵操练,弹压番夷。 也有些人盼望他行坏事,好成为旁人的功勋簿。 有时你的境况好了,能衷心祝贺的只有自己人。人性本恶,更多阴险小人眼巴巴看着,期盼你起高楼,更期盼你楼塌了摔上满嘴泥。 但那也只是看客,最可恨的是一小撮人会在你疾驰的跑道上伸出一条守株待兔的腿,然后说:看,他摔了 陈沐不愿摔得狼狈,就必须谨小慎微。 官场,对陈沐而言是英雄地,是风云地。 可文官袍子绣的是禽,武官袍子绣的是兽,穿行衣冠禽兽之间,又何尝不是龙潭虎穴。 走出鼓腹楼,陈沐心中已定下盘算。 他对付元道:“这几天你别回去了,带两个家兵去香山,找县令周行开具公文,到千户所打个前站,看看军余数量。此外主要看能不能混进濠镜,看看那儿的情况,带上正晏。” 陈沐说着,看向齐正晏,伸出两根手指道:“你懂倭语,同番夷打交道容易些,三个事。” “番夷在濠镜有多少兵、多少船,有多少船炮、多少岸炮,兵营在哪、城寨多高,画幅图出来;再找两个既会番语也会汉话的翻译,一个明人、一个番夷;去打听,王参将被关押在哪,要是过得不好,使钱让人好酒好菜伺候着,再试试疏通关窍,等陈某回来,要探视。” “平日你们就住千户所,不过一月,陈某就过来。” 清远的事务交接并不复杂,虽然缺了自己这战力对白元洁来说会失去战场上一些助力,但白千户一直主要把他当成管理卫所的后勤人员,操持些种地、管理军户的事儿,到底作战多半还是要靠他自己的蛮獠营上阵。 农具清远都有,种地军余都会,真正用到他的地方也不多。 关键是脚程,他虽孑然一身,但清远陈氏早非孑然,马夫、厨子等人多半会跟他同走,教习先生、家兵、匠人更是必须要跟他走,浩荡几十号人,可不是几骑快马两日的事。 付元与齐正晏应命,陈沐转过头却见颜清遥这假小子顶着四方平定巾,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她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真是个千户” 颜清遥秀气的小脸儿写满了不信任,把陈沐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陈沐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自己也笑了,全身上下也就腰上的刀最值钱,身上还是那件穿了一年多的布面铁甲,全身上下每一件饰物,看上去根本不像个达官贵人。 更别说手下员额千百的正千户了。 “我以前是清远卫总旗,千户还没上任。” 陈沐笑笑,没把这放在心上,想到自己先前把颜清遥气跑,拱手道:“先前陈某不知你的经历,唐突了,不要见怪。” 但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等他从清远再回来,就该上任千户所,人靠衣裳马靠鞍,他要订一身像样的衣服穿了。 想到这,陈沐又折回酒铺,在柜台边向掌柜的问道:“颜掌柜,附近街上哪家衣铺做得好,最好就是平日里广城官吏喜好去的那种。” “军爷没逛过广城,我带你去呀” 颜清还绞尽脑汁想呢,颜清遥已经在后面大包大揽,“你打听打听,这广城外又那条街那间铺子是老娘不知道的,跟我走准没错” “清遥” “没事,行。”颜掌柜训斥一声,陈沐笑呵呵的摆手,回头指道:“那就你带我逛逛。” 到明朝一年多,他身边连个妇人都没有,现在有个聒噪的小丫头也挺有意思。说罢陈沐回头对颜掌柜问道:“劳烦令爱为陈某带路,订好衣服,陈某再送她回来,可否” 可否 颜清肯定十万个不愿意,但话到嘴边却又不敢拒绝,道:“要不千户再找旁人,清遥在街上长大口无遮拦,开罪了千户小民可担不起啊” 陈沐笑着连说没事,颜清显然也管不住颜清遥,小姑娘高高兴兴地就出了酒铺。 “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啊” 店里伙计还发愣,就被颜清推了出去,“跟好了,别丢了” 陈沐还真没别的心思,小姑娘生的好看是一方面,关键还是个话痨满嘴开火车让他觉得挺有趣儿。 路上小姑娘问陈沐,要不要先给他介绍广城外的店铺都是做什么的,陈沐自然应下。 结果广城外西大街飞燕楼外便出现这样一幕:小厮装扮的俊俏姑娘眉飞色舞地向身旁高大千户介绍着什么,他们身后几个旗官与家丁当然还有跟着的酒楼伙计都红着脸站着。 “这可是广城最出名的楼子,天还没黑,这儿不热闹,要到夜里江上还有画舫,美得很”小厮说的头顶四方巾都歪了,“广城的达官贵人夜里都爱到这儿来,旁人来了一晚不花上五两都出不来门,但要是你” 小姑娘扯了四方巾,皱起小鼻子想了想,喜笑颜开,“没准能挣十两呢” 陈沐有点后悔。 他怎么就一时昏头让这小火车给自己引路呢 这话要是换了本来的陈沐,真未必能听懂,没准还要傻了吧唧地上去问她为啥还能赚钱,可陈沐哪儿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啊 “走走走,赶紧走,大白天的在人家门口晃什么,去裁缝铺子” 第九十二章 高楼 第九十三章 病态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十三章 病态 不过三里多的城外街,颜清遥一路挨门挨户给陈千户介绍这些铺子,除了画风不太对,导游还是基本在行的。 “呐,这家首饰铺和前街那间药铺都是广城老店了,其实是一家,以前首饰铺的掌柜勾了药铺掌柜的婆娘,还生了娃娃,就是现在首饰铺的掌柜。”颜清遥根本不介绍铺子里卖什么,到处东家长西家短,“俩掌柜其实是兄弟哩” “就是姓不一样” 极短的时间里,让陈沐对这两条街上开店的商贾家庭内部矛盾、邻里外部矛盾有了充分清晰的认识。 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对广城西门外五座青楼歌姬从出身、相貌、技艺、技术、价格等角度的全面分析。 走出裁缝铺,刚定下一套圆领青色锦衣绣袍与黑色大帽,付下定金约定月余来取,陈沐这才松了口气。 嘉靖十六年之前,官军民平时所穿常服的服色是没有限制的,只是禁止玄黄紫三色,但嘉靖皇帝是极有主见之人,在服色上有了诸多禁止。 影响到陈沐的,就是五品武官在不穿官服的严肃场合,只能穿青色锦绣常服。 当然,朝廷这项仪制屡禁不止,民间也没太多人管这种事,但陈沐认为该遵守的制度还是要遵守的,更何况……他订的衣服很好看。 衣铺位置极好,空气中能嗅到海的味道。 只要向南望,就能在道路尽头越过稻田看到珠江的北江,宽两里有余的江面隔开陈沐极目想要望过去的视野江对岸,就是香山,濠镜就在那。 小姑娘朝前走了几步,差距陈沐没有跟上,回头看出他向着江面愣神,黑亮的眼珠在眸子里滴溜溜地转,晃到陈沐身前装模作样地掐指。 “陈赛驴,老娘掐指……哎哟” 陈沐扬手,收回目光,“好好说话。” 小姑娘俩手抱着后脑勺,分外乖巧:“军爷,奴家掐指一算,你的运道应在海外扬威,带兵杀杀倭寇打打红毛番肯定用不得几日就做指挥使啦” “诶”陈沐嗤笑一声,“你小小年纪还会算命” 还别说,生到这个年代,谁不想跟北虏过过招,打垮女真回头揪住大航海时代的尾巴,小姑娘算是说到了陈沐心坎儿上。 “嘁,不是老娘算得好。” 一说胖,颜清遥立马就喘,挥着白莲藕般的胳膊,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极其受用,“那是军爷爹妈生得好,名字起得更是绝,都不用你报生辰八字,五行一准儿缺水缺木,该着你就坐船出海,合适” “你五行缺心眼子” 陈沐笑出声来,走着走着转过身来,疑惑道:“我说好端端的小姑娘生得挺标致,这满口的胡言乱语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酒铺的客人啊” 颜清遥瞪大眼睛,满脸的习以为常,“吃酒客人说书先生、街坊邻居隔家大娘,都这么聊天,客人都因为这嘴活快才喜欢听我说话。” “你倒好,别人欢喜你嫌聒噪,别人都看我生的不娇小,你倒说奴家标致” 陈沐起初觉得她气呼呼鼓着嘴还挺好玩,哪儿知道转眼语气就低沉了,“军爷将来一定官运亨通,就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知县大老爷都比不了” 陈军爷这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叫知县大老爷都比不了,知县老爷才七品,千户可是五品再说了,较小和高挑,又和生得标致不标致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干系” “八岁那年老娘在扬州被拐,卖给养瘦马的妈妈,按第一等养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都学;打双陆抹骨牌,舞剑耍拳,什么都会。是要卖给高官之主,给妈妈赚千两银子的” “学了三年,长高了。怎么压都还是比别人高半脑袋,成了二等养法,教算术学记账,学察言观色,说是将来卖给商贾,做不成小妻,也能多个帮手,给妈妈赚百十两。” “又过两年,脚大了。怎么裹,它还是长,月牙鞋儿都要做大些,唉”说到这,小姑娘叹了口气,仿佛自己与瘦马失之交臂,道:“做了三等养法,学女红、做裁衣、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端茶送水。” “妈妈说这就不好卖了,至多十几两就卖给寻常人家,做个婆娘赔钱货。”颜清遥憨态可掬地一摊手,“后来颜伯把老娘买回来,到广城开酒铺,学的全白搭,根本就用不上,就连记个账,颜伯都自己记,军爷你给评评理,要不是老娘生得不标致,哪儿会这么赔钱啊” 陈沐脸色挺复杂,小姑娘小小年纪被人贩子卖到养瘦马的行当里去,遭了六年罪才被买出来。 如果不是颜清遥一副被卖了还帮人贩子数钱的模样,这本来是个挺悲伤的故事。 “可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赚了啊” 他挺想憋住,但实在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陈沐手背拍手心道:“你在人贩子手里白吃白住了六年,就不说了。看看你学的这些东西,这多少门儿手艺,人贩子是没赚着钱,可你赚了啊,十几两也就够个伙食费,这荤素不忌,雅俗共赏的本事让你学个干净,你那钱还不够找先生呢” 这年头买卖人口都成了一门手艺,扬州那帮养瘦马的人自是百死不辞,但他们的眼光刁钻分类培养,陈沐也不得不服气。 “哪儿有教奴家的先生,卖不来好价钱,学的净是没用的东西。” 颜清遥人小鬼大的叹了口气,“妈妈那时候还说,要是扬州没盐商,老娘这样的倒不愁嫁,现在要想嫁到好人家,难喽” “才屁大丁点儿,愁什么嫁。行了,回去找你颜伯吧。”说着就走回酒楼,陈沐拍拍手,取出一两碎银丢给后头跟着的酒楼活计,对颜清遥道:“这算是姑娘引路的赏钱,回见。” 说着陈沐带旗军扬长而去,后头传来颜清遥清脆的叫声。 “诶,军爷给钱呀给钱你早说,老娘给你唱个儿曲,说段书也行呀军爷慢走” 陈沐哑然失笑,没回头只是向后招了招手。 这帮明朝盐商都什么傻屌审美,不看脸,偏要去看脚有病 第九十三章 病态 第九十四章 衙门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十四章 衙门 盐商不但有病,还病得不轻。 回清远没什么好说的,提了一坛扬州的雪酒,昼行夜歇,陈沐等人骑行三日就回了清远。 再回清城千户所,战祸死伤者带来的压抑气氛早已不见,人人喜气洋洋朝廷的赏格下来了。 千户所五百余旗军,户户有赏。 战死的赏钱由白元洁每户发下去五两银子,活下来百十人,少的拿了八九两,多的能有三四十两,一场仗让他们挣到三五年累死也种不来的银子。 新江镇对清城千户所而言是一场大战,朝廷给的赏格不多,一个首级才还到九钱银子,却架不住清城千户所旗军手上首级功多。 单单陈沐旗,就拿下四百多个首级功,活着回来的军户才二十多,刨去旗官分润,他们按功勋都分到七两到二十两的赏银。 银子是分了,不过没陈沐的份儿,但他丝毫不觉得窝心,相反还很高兴。 朝廷银子不够,对他们这些有功之臣的赏格是要实授没银子、要银子没实授。 香山千户所大权在握,陈沐才不在乎这百十两银子的赏格。 陈爷不差这点儿银子 “去你千户所看过没”张永寿饮下碗雪酒,满脸的羡慕,嘴上还不忘发牢骚,“暴殄天物,张某这辈子头一回瞧见喝得起雪酒的人,宅子里只有陶碗” “要不是静臣拦着我,非得从凤凰街让人送来几只琉璃杯” 陈沐笑笑,这总旗衙门就是埋汰,桌子椅子还是过去百户所里漏风老屋子搬过来的,啥摆设也没有,这有什么好说的,笑着跟张永寿碰了碰碗,道:“行啦,知道张千户家里有钱,祖上指挥使,能跟我这没见过世面的比么” “说说呀听白七说督抚让你做香山千户,静臣高兴的连着请我喝了三天酒,蛮獠营都放假了”张永寿哈哈大笑,“香山千户所怎么样” 白元洁没张永寿这么喜怒形色,但坚毅的脸上嘴角喜意藏也藏不住,道:“整个广州府,没人像你升官这么快,就算全广东,也就只有陈璘能和你比了” 陈璘是广东守备,但陈沐知道他却不是因为现在他是广东守备,而是因为他是几十年后万历援朝之战中露梁海战的指挥官,击败岛津义弘并取得战役胜利。 也正是这场仗,让当时已七十岁的邓子龙殉国。 “我在广州没见到陈守备,千户认识他” 陈沐记得最早听到陈璘就是白元洁提到过。 白元洁颔首,道:“你要是见到他,不妨交个朋友,你在香山免不了同水师打交道,陈朝爵手下有两个水军把总,回头我写封信给他,遇事你可去找,他那人急公好义,有事一定帮你。” 见到陈沐好奇的目光,白元洁笑道:“他一开始就做的是指挥佥事,那时候多有来往。” “陈朝爵是野路子,祖上既不是卫官也不是文官,读了几年书,一只想立大功做大事,少年时在翁源交了很多朋友,有豪杰气概。” “就比你大两三岁,今年有二十五了吧,他十八那年赶上大运,总督张臬要打倭寇,手下无人可用,发榜放出五品赏格,陈朝爵就领乡人应募,接连立功,几场仗,打完做了指挥佥事。” 白元洁笑笑,道:“跟你差不多,几场仗做了正千户” “千户是把北山首功让给卑职,否则千户能更进一步。” “指挥使老了,白某做个指挥同知也没意思,本想着首功给你会有用些,哪里想到你还有两个首功一个奇功。”白元洁摇摇头,随后洒然道:“好了,你如今也是千户,别再卑职长卑职短的,不嫌弃就称我兄长吧,听着顺耳。” 陈沐当即应下,又是一碗酒敬过去,张永寿在一边早就等的不耐烦,毫无形象的蹲在椅子上拍起手来。 啪啪 “行了,你俩老兄弟在这见什么外,我老张这副千户还没敢跟你俩见外呢,不吭声不拿我当人是吧”张永寿一边儿拍手一边叫,“赶紧的吧,这都分家了,该分家产分家产、该要人的要人,完事咱还得聊正事呢” “战场上也没见你俩这么粘啊” 好好一副兄弟情深的气氛,被张爷搅黄了。 “那行,二郎,白某就先说了。”白元洁板起面庞,手叩桌案片刻,问道:“香山治下番夷,你正是用人之际,五个旗官,白某若只准你带一个走,你带谁” 一个 “八郎。” 陈沐不假思索,“我带八郎走。” “八郎” 白元洁疑惑道:“为何” “五部小旗,他们四人都有担当百户的才能,留在兄长部下,也能做好百户之责,八郎不一样。他武不比廷达、智不及石岐、才不够付元、弹压军士也不如奇迈。”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没陈某在,他活不过几日。” 其实有的事想通之后接受起来也不算困难,几个下属并肩前行,总有要分开的时候,何况又不是今后不见了,他们永远都是陈爷的下属,只要他们有个好前程,这事也很容易说通。 哪知道白元洁仰头笑了两声,挥手道,“你那几个歪瓜裂枣,在白某这儿可当不上百户,都跟你走吧,让他们去你那儿当百户去。” “嗯” “行啦,静臣他就是逗逗你,我俩早都商量好了,你的信儿没报回来时候静臣还说你是不是要被督抚调进营兵里去做守备,怕你手里没钱,还说把三百亩私田给你留两年。” 张永寿拍拍手嬉笑道:“现在没你事了,清城的田,由我跟静臣分,你自己去香山吧,哈哈” “五个小旗,白某放人,不过你要指几个会种田的军户。军田就不给你留了,两季的收成近千石,真不知道你怎么种的。百户所四千石粮,你得留一半,剩下的你要拉就拉走,要么让永寿按七成市价换成银子,省的运。” 白元洁是成竹在胸的人,清城千户所的一切似乎都早有定计,根本没陈沐插嘴的机会,一切都安排妥当。 “你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不说。到香山去,要铁要铜,派人传信,咱清远什么都有,你备着银子,永寿都给你送去。”白元洁说着轻拍桌案,老大哥的做派便出来,直接把事情定下,端起酒碗道:“别的话就不说了,你是清远卫出去的,没事回家看看。” “你这破总旗衙门,哥哥给你留着” 第九十四章 衙门 第一章 香山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一章 香山 隆庆二年春,陈沐上任香山千户。 自清远安远驿走疍江驿,南至广城西北小金山下,南行大道绕城而走,至城南市舶司乘船渡江,再度脚踏实地时,已至香山境内。 才刚下船,招呼着家兵、仆从、旗官家眷五十多人牵马的牵马、拉车的拉车,岸边就有香山县衙役快跑过来,认出陈沐身上的官袍,拱手笑问:“可是陈千户周县令已经让小的在这等了您整整九日啦” 一个衙役引路,一个衙役快跑报信,众人簇拥着陈沐向香山县治行去。 再没人比邵廷达的感觉还玄妙了,他回月港为陈沐办事,才刚到老家就听说澄海打起仗来,赶上大好时机,月港城外临海地价登时折半,五百两银子泼水般洒出去换回一木匣的房地契。 道路受阻,让他生生在月港住了俩月,等再回清远,早就人去宅空,这才知道他哥已经是香山千户,而且他自己都是香山的百户了。 这才一路带数人追了过来,在小金山追上陈沐。 他给陈沐带回两个邵姓本家,本家倭寇。 说起来也是陈沐远房表弟,叫邵兴、邵勇,少年时舞枪弄棒看不惯地里刨食又学不成传家耕读,跟着岸边海寇上了船,两三年倭寇被戚继光打得抱头鼠窜,逃回家里算是窝藏,生怕被人认出来。 邵廷达回清远,担心路上遇到战败的流匪、曾一本余党,就把他俩带了回来,好歹会舞刀弄矛,又是知道根底的亲戚,打算留在身边当个帮衬。 好歹有这次战功,回来应该就也混上总旗了。 哪儿知道,不是总旗,是邵百户 陈沐先去的香山县衙,见了周行,周行愁眉苦脸道:“陈千户,周某等你等得好苦边走边说,我先带你去千户所,随后几日巡行各地,也好了解治下军田、地域。” 陈沐笑着应下,反正一路舟车劳顿,急着歇息也不在这几日,何况就算周行不说,他也要把整个香山都走一遍才行。 不过他看周行这么急,怕是遇到了事。 兵事。 “千户所在县治西不远,香山县没有乡,自洪武十四年改乡为坊都,县中共有一坊十都,县治衙门在仁厚坊,千户所在良字都。” 路上周行为陈沐介绍着香山县的情况,因临近广州府,虽然香山县很大,但没有城池,十一坊都比邻而成聚落。因民少地狭,紧邻江海,百姓多以捕鱼、商贾为生。 车马慢行一刻,破败的香山千户所遥遥在望,偌大的千户所没有石墙,仅设有木栏,圈出大片屋舍与千户所一概设施。 陈沐感觉并不好。 早有衙役前往千户所通报,此时远远望去上百人立在千户所门外等着,歪歪扭扭的阵势,饶是陈沐见惯清远卫军的德行,依然感到头疼。 这是只有百废待兴的前俩字,哪儿能兴起来 “这是我的千户所周兄,过去陈某以为清远卫已经……诶”陈沐不由自主皱着眉头,可临近了却猛地瞪大眼睛,双腿夹紧马腹便舍了周行朝前策马奔去,引一众家兵奔走簇拥。 站在千户所外面率领旗军迎接千户的不是别人,是邓子龙 “你说你是副千户,也不告诉我是哪个千户所,原来是这儿啊” 陈沐翻身下马,邓子龙比他还惊讶,“你你你,你是香山千户” 这小子怎么跑到我头上了 得了,邓子龙可没陈沐那么高兴,长叹口气拱手道:“卑职香山副千户邓子龙,拜见千户。” 跟邓子龙并肩而立的年轻人也拱手道:“卑职副千户孙敖,拜见千户” 两个副千户行礼,后面两个百人军阵也跟着此起彼伏地行礼。要是没有邓子龙,陈沐一张脸不知该臭成什么样,但现在他可没心劲儿了,示手向前道:“进去说,你来的早,先跟我说说千户所的情况。周县令,请” 香山千户所没百户的事他早就知道了,过去这个千户所被吃空饷都被吃坏了,邓子龙在旗下给陈沐注了一针强心剂,至少在他看来,这一屋子少壮派还是大有可为的。 两个副千户、四个百户、一个佥事,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当然,这个年龄魏八郎是出了大力气的。 阴差阳错,邓子龙竟成了他的下属,陈沐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打李亚元时候这可还是上官呢 虽然千户所不怎么样,但千户衙门修的却分外华贵。 屋面蓝瓦兽脊,梁栋檐桷青碧绘饰。 前门楼六间厢房、两间马房、三间前厅,中门楼六间厢房、三间库房,三间后厅。西边是演武场、东边是千户宅,带着狱房、厨院,都有院墙围着,后厅还有大池子庭院,种着几颗椰树。 坐在前厅主位紫檀太师椅上,陈沐拍拍扶手,对旁边坐的周行道:“我算知道上任千户是怎么死的了,这椅子,没抄家啊” “抄了,就留下前厅八张桌椅,别的都搬空了,后院挖出四千两窖银,合千户宅的私产,充了七千两。”周行点头应道:“就去年的事,本来卫里还剩两个副千户,跟着他一个流放充九边、一个绞死,那会周某刚上任,看着他被押到广州府的。” 见惯了生死,这种该死的陈沐一点儿都不同情,笑道:“这算便宜陈某了,邓兄,你来得早,香山所有多少旗军,应该有数了吧” 邓子龙起身拱手,顿了顿才道:“千户,邓某打算辞官。” 嗯 “别啊陈某刚来你就辞官,怎么回事,说说。”陈沐差点拍桌子,他这儿还因为邓子龙高兴着呢,这位就要辞官了,“有事咱把事解决了。” 新江南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邓子龙都没这么发愁过,也从没这么气愤过,道:“香山号守御千户所,旗军一共一百三,五万亩军田卫所能耕的只有一万三千亩,两万亩都在山上,八千亩荒地不说、四千亩更是直接划在海里,还被广城的秃驴庙占去两千多亩。” “这千户所能待么,今年光朝廷的赋税最少要交万石军粮” 第一章 香山 第二章 乱象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章 乱象 八千亩荒地、两万亩山地,陈沐能理解,都能理解。 可他妈把军田划进海里算怎么回事 和尚占田占到千户所又算什么事 “周县令,这事你知道” 陈沐没生气,磨痧着两手,还是决定先问问周行。 因为他拿邓子龙说的话自己在心里算了算,他说的赋税不是按五万亩军田算的,是按一万三千亩可耕的军田交两季的税算下来的万石军粮。 如果香山千户所的赋税就是这么收,那香山县、广州府、广东都司都知道这件事。 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回陈千户,在下知道。”周行不装鹌鹑,直截了当地告诉陈沐他知道这事,“在下不但知道,还知道香山千户所的军田不是五万亩,而是五万四千亩。” “另外四千亩地,在濠镜。香山境内田地本就稀少,前些年番夷打通关窍,走的海道副使汪柏的路子,据澳为家。番夷兵多船大,军民不敢过澳耕地,便请先县令陈揖另拨四千亩军田,香山境内皆为民田,已无地可拨,只好将澳门对面黄粱都的海边沙地划给千户所,不算赋税,让军户捕鱼为生。” “山上的军田多是茶圃,还能采木,卖了茶买粮,也能交赋;倘千户用心,荒地过两年也不是荒地了。唯独六榕寺占耕的军田,实不相瞒,在下小小知县。”周行微微摇头,道:“没办法,千户只能自己拿回来。” 经周行这么一说,陈沐觉得在理,不论海田还是山田,都是可以利用起来的,至于荒地……陈爷没打算在香山千户所待一辈子,那八千亩地就让它荒着吧,实在不行等以后手上银子多,雇香山百姓开荒。 倒是先前被陈沐最不当回事的,被广城寺庙占耕的区区两千亩田,反倒让周行都束手无策,引起他的好奇,问道:“为何区区寺僧,周兄都没有办法” “广城显贵间信众颇多。” 周行面带笑意抬手指指上面,摇头道:“田在寺僧手中,陈千户要想讲理,是讲不通的,讲通了也没人听。” “但千户若带兵抢回来,保住了,那倒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周行笑了,探手摆在茶桌,道:“县中亦有百姓田地为寺僧所占,县中衙役不够,千户若带兵把田抢回,在下可为千户除一心疾。” “别” 周行还笑呢,陈沐已经挥手止住,道:“那两千亩陈某不管,和尚喜欢耕就让他们耕去,这事肯定不像你说的打上门抢回来这么简单,周县令别想拿陈某推出去。” “而且这心疾,周兄现在就得帮我解了,勾丁充军。” “没有旗军,种不出粮事小,弹压不住濠镜澳的番夷,做不成督抚交下来的使命才是大事,这事周县令要与陈某同舟共济。” 周行其实原本想的就是陈沐带兵把寺院私占的田地抢回来,他帮陈沐在治下寻些过不下去日子的百姓勾入军籍,但眼下陈沐根本不想管那些军田,他也就不想去给陈沐帮忙。 还同舟共济咧 “许多百姓的田地被寺僧霸占,周某不得民心,又如何为千户勾丁呢”周行不再看向陈沐,只是叹息道:“若千户能把田地从寺僧手中取回,周某倒是能给千户勾来二百户,可惜了。” 周行不说,陈沐还不放心,不过现在听到就算他把田地夺回来,周行也才给自己勾二百户旗军,让他稍稍放心。 看来和尚也不算很难对付。 “五百,要是能勾来五百户,陈某倒想试试。” 卫所旗军不足才是陈沐眼下最大的问题,至于六榕寺占下的军田,他有的是法子弄回来。 “五百”一向云淡风轻的周行眉毛挑起,卫所军不足额已成定例,原本以为二百人陈沐就已经满足,忙道:“周某哪儿能勾来那么多人,最多二百,多了是要出民变的” 陈沐抬起三根手指,道:“勾军三百,这是最少的了,陈某还要再去找六百多人,香山千户所旗军要补足的。周县令也想依照吴老总督的意思,治理好濠镜吧没旗军陈某就不能弹压番夷,这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 周行皱起眉头。 这陈千户看起来可不像在总督府时那么唯唯诺诺,尤其提起番夷更是一股子火药味。 “陈千户,周某想治理濠镜没错,你也要弹压番夷,但你想怎么弹压,弹压到什么程度” 陈沐好一会儿没说话。 “陈某没想怎么弹压,海道副使的路子都被番夷疏通,陈某小小千户又能做什么”陈沐摊开手笑了,攥着扶手磨痧着说道:“过去在清远陈某就是个种地的,你指望我有什么大志向” “我就是想带兵去濠镜种种那四千亩地。” 眼前这年轻千户说的轻松,周行却听出他潜在的意思。 他是要在濠镜澳驻军。 “对了,周兄,我这儿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陈沐可不管周行怎么想,他突然想到颜清说的事,对周行道:“我在广城听说番夷诱骗大明百姓,城外十几户良家妇女都被骗去,家人到衙门去报官却没人管。” “番夷就在香山,这事周兄这父母官管不管” “你也听说了” 周行叹了口气,对陈沐拱手道:“在下迫不及待等陈千户来,正为此事,番夷诱骗民女坊间多有惊动,下官也派人潜行濠镜明察暗访,盖佛朗机商人所为,其有大船三艘、兵员佣人数百,以贩黑番为业,濠镜称豪。” “黄粱都匪乱,衙役不得入澳,在下也只能通广商与番商相议,暂留那番商拖延三月,以待千户讨灭黄粱都土贼,通濠镜之路。” 黄粱都,陈沐暗自咀嚼这个地名后问道:“县令说过,四千亩海岸就在黄粱都,眼皮底下他们能闹起叛乱,还挺乖巧” “兔子不吃窝边草,黄粱都土贼已有数年,从不为祸乡里,与倭寇勾结常跃出江门袭击新会,官兵到了他们就逃亡濠镜、官兵走了他们再回来,狡猾的很。” “周某会为千户勾丁三百,寺僧所占民田” 还是松口了。 终归是他用到陈爷的地方多啊 “这事包在陈某身上,不过周兄别急,你就是把田给百姓要回来,架不住他们再讹走,你有什么办法” “这才刚插秧,让他们先种着。”陈沐抬起二指点在茶案,“等稻谷长成,周兄你带百姓去收田,陈某带兵给你们保驾。回头和尚喜欢积德行善,咱还让他们种。” “我还真不信过几个月他寺里僧兵打得过陈某人的旗军” 第二章 乱象 第三章 番教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章 番教 县令周行离开时,陈沐的随行仆从已经把千户宅收拾得当,在前厅厢房中划出匠房、医房,程宏远终究还是辞了广城惠民药局的医生,跟着陈沐到香山来上任。 牛马照旧,除了陈千户的火烧云,其余马匹为千户所旗官公用,几头拉车的牛则交给副千户孙敖,让他找几个旗军养着,种地时用。 陈沐问了问才明白,香山千户所的卫官压根儿就没老人,这个孙敖也是新来的,立功也跟他们差不多。是在福建南路参将张元勋手底下的人,过年前后跟随抵抗烧掉澄海县城的曾一本立下功勋,升任香山副千户。 张元勋和王如龙一样,最早都是戚家军。 这个时代的闽粤将官,不存在和戚帅没关系的人。 但孙敖是真正的升职,人家是从哨官升任副千户,邓子龙是从把总明升暗降成副千户,这事有根本上的区别。 “邓兄,没兵咱得募,官就别辞了,乐观一点,有问题就解决它。” 陈沐在千户所逛了逛,再回前厅见俩副千户还在堂下坐着,不等邓子龙说话便道:“营兵都是募来的,你们二人过去都是营将,去募兵可以吧” “白千户过去在韶州募了四百多户疍民充军,他财大气粗给人家三两银子,还把清城北江让疍民捕鱼,香山这个地方不学不行,咱也募疍民充军。” 陈沐摊手道:“陈某没那么多钱,给你俩每人三百两,募六百户人过来,疍民来了陈某一人先发三石粮,每户出一丁,等平了黄粱都的土贼,四千亩海地给他们渔猎。” “六百两” 邓子龙头脑里首先想的不是能不能招募到疍民的事,而是陈沐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一个五品武官,拿出百两银子很正常,咬咬牙清了家底,三百两也不难,但陈沐这个千户是新上任,而邓子龙又很清楚陈沐就是世袭小旗官,祖坟不冒烟没能给他留下什么东西,现在却轻轻松松拿出六百两。 邓子龙斟酌了一下,小声问道:“千户,火箭卖出去了” 他可是还记得陈沐抬三根手指找他要五两银子的事 陈沐笑笑并不说话,让从人取六百两银子交付两个副千户,道:“卫所百废待兴,你们把人弄来,剩下的事陈某来做。” 这次其实是他撞了大运,邵廷达去月港买田宅可并不像告诉他的那么顺利。朝廷有章程,官员不得在为官地买田宅,何况对卖家也有遍问四邻的法度,就是想要买家里田宅要先过问买房是立帖上签署过姓名的亲戚与邻居,得到允许才能卖房。 但邵廷达不存在这种问题,闹倭寇让沿海家家户户都想卖房卖田,谁不想去城里买房,在大批卖房潮中,邵氏族人买房置地,连月港的县官都非常支持。 至于手上的银子,则是变卖清远库粮换来的,百户所两季留下四千多石粮,给白元洁留下一半剩下两千石折价卖给张永寿换来二十锭金子。 一金合八银,携带方便。 除此之外,还有三百亩私田收两季不交税的八百多石粮,也一并卖了,这次拿出六百两让两个副千户去募兵,才不过是一半身家。 但没陈沐这么做官的。 别管在哪个衙门,能做到不从衙门往家捞银子的就已是凤毛麟角,像他这样从家往衙门拿银子的,全天下也没几个。 但陈沐不这样想,他把这当做投资。 天下除了九边,大部分卫所是很难得到立功机会的,香山千户所不同。守着濠镜澳,弹压番夷这在陈沐看来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勋,哪怕吴桂芳、俞大猷早就把濠镜澳的容忍度告诉他,把他放到这个地方,也是让他来立功的。 一不能跟番夷全面开战,开战别管打输打赢,轮不到朝廷,广东的地方官就跟他没完,他们看重的番夷缴出的税,这是大方向。 二不能让番夷在濠镜乱,乱起来是他没本事,朝廷和地方官照样不会放过他。 既不能逼得太紧,也不能无所作为,中间的度很重要。 想控制度,想不战屈人之兵,就要有足够的震慑力,没人不行。 两个副千户领命下去,跟在一旁的付元和关元固一同上前,关匠看了看自然低头请付元先说,付元嘿嘿笑道:“千户,属下找到三个懂番语的,两个明人在千户所外候着,番夷是个番教道士,卑职让他在濠镜澳等着。” “番教道士” 老外有道士么 陈沐脑袋里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道:“你还弄来个传教士,难道他还要陈某去请他么” “对,他就是来传啥教的,说又给人在天上找了个主子,教人好好当仆人什么玩意的,卑职也听不懂。就看他在濠镜整天拿水给倭寇洗头,洗完给人发饼和葡萄汁让人吃喝,挺有意思的。” 付元嘿嘿直笑,道:“不用请不用请,朝廷有令,不让番人上岸,所以才让他在濠镜等着。千户要是让他上岸,卑职这就去把他带来。” 天主教。 付元形容的挺形象,但他不知道现在眼中的这些给人找主子的傻屌,在将来让多少人成了主的羔羊,又给东方带来了什么。 在陈沐看来,西方世界这个时代浅薄而野蛮的价值观,在传教与掠夺中表现地淋漓尽致。 信教者,是他们主的羔羊;异教徒,是他们主迷途的羔羊。 掠夺的,是他们的旧大陆;没夺的,是他们发现的新大陆。 都是他们的。 这个时候传教士们困在澳门已经很久了,从最早随葡萄牙军事入侵在海上被明朝水师打得一败涂地,到依靠贿赂地方官员谋得澳门一隅,已有二十多年光景。 “先不急着见传教士,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再这一会,等卫所有兵了再见。” 打探消息是双方的,陈沐不像明人对西方环境那么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传教士来华,都带着打探明朝政治经济军事的不洁目的。 明朝人二十多年没有让这些传教士取得成果,他不能眨眼就把东南卫所松弛的德行泄出去。 “让你找一个明人,怎么找了两个” 付元抓耳挠腮地窘迫道:“卑职找了几个会汉话也会番语的,但大多都是倭寇,不敢上岸,这俩百姓一个是在濠镜的娼妓,卑职怕千户不喜,又把那个番教道士的大明随从找来了。” “传教士的明朝随从你让他进卫所了” 陈沐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儿还小心提防着,结果还是把人放进来了,摆手道:“罢了,你让他们先等着,找个厢房安置,看好了别让他们出门。关匠有什么事” 久侯一旁的关元固面上没有不耐烦,躬身拱手道:“千户,短铳做好很久了,您一直没问,要不要看看” “哈,把这事忘了” 陈沐一扫阴霾,拍手笑道:“走,试试新铳” 第三章 番教 第四章 关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章 关铳 世上坏的宗教不多,但假借宗教之名行坏事的人很多。 “砰” 三尺短铳冒出硝烟,铅丸击中三十步外木人穿戴的卫所废旧布面甲上。 布面后两片生铁甲片被击碎,但同样铅丸也失去力量,并未直接打进木人。 但这足够了。 “还行,试过最大射程么” 陈沐拾弄着漆着赤色做工精致的短铳回头对关元固问着,关元固拱手道:“小人试过,铳床钻出的铳眼比手钻更直,六十步抬高铳口半寸,可中一尺方木,再远想射中就有些难了,最远可射百三十步,超过六十步堪破肉皮一寸,杀不得人。” 短铳在二十步内可破甲,四十步是最佳射程,六十步外打不准也威力有限。 基本符合陈沐的预期。 短铳本身就是陈沐预想中的远程兵器,骑兵的远程兵器,只是现在骑兵还不能用,他把短铳背在后背试了试,说道:“用火石打火,关匠试过了么” “回千户,小老儿试过,已有定形,千户请随我来。” 已有定型 陈沐好奇极了,把短铳提在手里,让付元等着留在外面,跟关元固走向铁坊。 现在的铁坊可比过去清城总旗衙门那个像样多了,库房外院角堆着铁炉铁砧等器具,墙上挂着打制好的铳管,烟囱还没烧好,透出泥色;铁铺对面就是木匠房,零散器具摆了一地,匠人家眷里年轻后生正向院子里搬运木料,见到陈沐连连行礼。 关元固显然把陈沐要求的燧发打火当作最严密的宝物,把铁坊的一间厢房锁打开,还让关尊耳守在外面,这才领陈沐进屋,取下藏在床下的大木盒,取出几块精巧的木头。 木块摆在桌上,点起几支蜡烛,陈沐这才看清,这些木块其实是一个个铳机,如捧着至宝般对陈沐介绍道:“千户所说燧发,老儿一直放在心上,以鸟铳内铁簧制成,但簧弱力便小,打不出火,簧强力虽大,又按不动扳机。” “后来老儿听说古代有匠人以缅铁制成更好的簧,便私购些许,击力且足,但同样扳机力大,虽能发火,力大铳不稳,深受其扰。” 关元固取出几块铳机让陈沐一一观看,有的与他想象中燧发枪的枪机已极为相似,所差仅仅是一块经久耐用的铁簧而已,但有时差一步,便差万步。 这临门一脚,恐怕还是需要濠镜的外国人来补全,陈沐想上岛看看,看看濠镜澳的番夷有没有钟表店,那些表匠一定有制作铁簧的方法。 刚准备安慰关元固几句,却见这老头又俯身趴在床边向内摸索着,接着竟提出一杆与外面那近二十杆鸟铳形制相仿的短铳出来,满面责任重大之状对陈沐道:“千户救下小儿的命,老儿不敢不竭心尽力,做出千户说的燧发铳” 做,做出 “快取来我看” 短铳入手与外面那些铳在重量上并无区别,但借着烛光看向铳机原先塞火绳的位置,却有很大不同。 药池上让燧石撞击的铁片和陈沐印象里燧发枪九成相似,但燧石就,就非常异端了。 弯曲的燧石杆上面简略雕出蛇形,看模样关元固在意识里是想把成型的燧石杆这个小东西用铸造模具做成龙形,龙形杆末端夹着一块燧石,这还没脱离他印象里燧发枪的模样,但在药池前面却有一个小弩结构,上面有弦,燧石杆后也有弩机咬齿。 “这是兽筋鱼鳔熬成的弦,过去用在弩上,造价便宜,一两银子能有几丈长,一杆铳用不到三寸。”关元固在旁介绍,从陈沐手中接过短铳示范着拉弦,“龙头在里面被铁齿卡住和扳机相连,走到一半就不能再往后板,但铳弦拽着还能向后,在这老儿用的是弩机的构造,卡住。” 咔哒。 随着关元固说卡住,铳机内一声轻响,拉长后叠起来也就不到两寸的铳弦在望山侧下方突出的小圆盘上圆形豁口向后卡住,带着铳弦与外部闭合,稳稳地卡在里面。 接着关老匠人脸上带着满足的喜悦,又将短铳递回来,道:“千户真是天纵之人,这样一来铳手不需火绳就能发铳,” 陈沐举着铳没有说话,面容分外严肃,轻扣扳机。 嘣。 咔 轻微崩弦之音,蓄能已久的铳弦弹力释放,撞击龙头带着燧石打在药池铁片,巨大力量使燧石迸发闪亮光芒。 火花,在药池四射 陈沐严肃的脸让关元固担心自己做出的精巧不合心意,睁圆了眼睛盯着药池,松弛干枯带色斑的手小心翼翼指着药池,仿佛担心千户大人看不到一闪而逝的火花,小声而轻快地提醒着。 “千户你看,亮了,它亮了” 陈沐仍然不说话,连续上弦、击发五次,兽筋的力量不小,次次都打出大量火星。 “亮了。”陈沐心里五味陈杂,看着关元固因军匠身份穷苦而久经风霜带着讨好意味的脸,轻声问道:“铳弦耐用么再有就是龙头板铜制易变形,这个关匠考虑” “考虑过考虑过千户请看,这有旋锁,拧掉龙头就能换。铳弦和弓弦一样的物件,一样耐用,百十次都不会坏。” 关元固说着从木盒里取出几块龙头板与几根铳弦,捧着道:“铳手随身带着,驻营换,来得及” “好” 陈沐终于开口说好,关元固大喜过望,老头抿着嘴笑得像个孩子,“老儿生怕铳不得千户欢心” “好的很关匠,这铳对陈某的意义,远非你所想,对大明的意义,亦远非你所想”陈沐笑着问道:“这杆铳,你若拿它献给朝廷,能换来什么官职” 明朝匠人上升渠道并不广,要么科举入仕、要么技术入仕,去年因督修卢沟桥贪污下狱今年死掉的工部尚书徐杲就是因技术得到赏识的木匠。 陈沐想让关元固凭这杆燧发铳入仕,不指望工部尚书那样的官职,七八品的小官总是可期吧 哪知关元固面容灰暗,摇头道:“老儿不想入仕,蝇营狗苟造杆铳二两不到的工料到了工部就要四两半。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如在卫所给千户做铳,有片瓦能遮身,有米粮可入腹,够了。” “这铳,叫关氏铳,回头陈某让人拿着献给兵部老总督,以大郎的名字。” 陈沐说完,对关元固问道:“关匠,你想要什么,只要陈某有,你提。” “工匠,才是天纵之人” 鸟铳也是靠铁簧把蛇杆复位的。 第四章 关铳 第五章 番夷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章 番夷 陈沐没忘记用关氏铳在外面找没人的地方打出几铳,铳弦燧石发火的效果不错,直到他打出第十二铳时才有过一次没有发火。 而且装药的效率又快了一点,毕竟少了装火绳的动作。 新铳造价比旧铳贵二钱七分银子,实际上自己的匠人,用料选材自己来,一杆铳的造价连二两银子都不到。 不实际了解造铳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法识破匠人的谎言,反而让四十斤铁打成八斤的谬论流传甚广。 铁矿石炼成铁还能都比这个多,四十斤铁打成八斤,还是较好的福建毛铁,算毛铁里还有一成杂质,剩下三十斤铁去哪儿了呢 被蛀虫吃了。 除去减少到忽略不计的射程与威力,作为步铳,这是一种不错的新铳形制。 如果作为骑铳,那就是完美。 更短的铳管能保证方便骑手在马背上使用,只需要用稍小一圈的铅丸粘上薄薄一层带短绒毛的皮料就能保证铅丸塞进铳管颠簸也不会漏出。 不过这个趋势现在想还是为时过早。 陈军爷麾下连二十匹战马都凑不齐,更别说会骑马而且骑术高超能够装药的精湛骑手了。 不存在的。 这杆铳对现在的陈沐来说,只是一杆便携、安全的短铳罢了。 如果后续技艺不更改进,也许最终还是要使用更为成熟的弹簧燧发枪,但至少在这几十上百年里,这套铳机的发火率和扳机要优于尚未成熟的燧发枪。 关元固真是有才,居然把弩机结构加在鸟铳上,这东西让陈沐自己去想,一百年都不会琢磨出来。 “再造二十杆,多做些小旗箭,过些日子可能会用到。” 小旗箭这种令邓子龙惊艳的火器还尚未在战场上得到真正应用,不过陈沐估计离它应用于战场的时间不远了。 陈沐有些跃跃欲试,镇压叛军、弹压矿工、欺负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这些明朝军队习以为常的使命令他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付元,让那俩翻译进来见我。” 见到燧发铳,让陈沐了却心头一桩大事,他的家兵将得到更好的火器武装,这算是他在百废待兴的香山千户所见到唯一一个好消息。 安排邵廷达带着卫所一百多旗军操练、娄奇迈指挥余丁准备插秧后,陈沐这才闲下来有时间见见那两个翻译。 付元应下,没过多久就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进前厅。 女的自然就是付元从濠镜澳找来的娼妓,头戴绿巾插银钗,身披皂色半衫,内里穿着绣出舞蝶的绸衣。年过三旬面容普通,画着淡妆,眼角媚意流转,樱桃小口腰肢纤细,能看出年轻时有一番姿色。 既不像陈沐过去在清远卫见到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也不像颜清遥那样打扮清新,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并非良家妇女。 男人更出乎陈沐预料,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肤色偏黑,手指关节粗大,受足了风吹日晒,是海面上讨生活的人物。身上穿着磨损的修士黑袍,胸前带着十字架,手上还捧着一本厚书,立在厅中不卑不亢。 但他的手在抖。 “奴家拜见千户大人,唤民女来有什么事呀” 娼妇言语里有调笑的意味,或许是久居澳门早已忘了王化,也可能是职业使然,还不忘对陈沐抛个老媚眼。 明人修士的言语就有些僵硬了,仿佛很久没有说过汉话一样,开口惜字如金,“小民拜见,千户。” 陈沐坐在椅上,身体向后微微靠着,他的目光专注于修士的手和腰,他的手上有久握刀剑形成的老茧,他的腰间皮带有佩刀佩剑的卡扣。 这不但是个明人修士,还是个老迈的武士。 “我是陈沐,香山千户。”陈沐坐正身子,一手扶膝一手搭在茶案上,对二人问道:“你们叫什么,哪里人,什么身份” 见陈沐不吃这套,娼妇这才躬身行礼,娇声道:“奴家叫蝶娘,福建泉州人氏,在濠镜生计,当然是良家妇女。” 你看我多信你 陈沐不想理她,抬手让她坐一边,转目向明人修士,示意让他说话。 “老夫耶稣会修士安东尼,曾侍奉沙勿略神父,居濠镜澳二十余年,去过很多地方。”明人修士安东尼拱起手来不伦不类,道:“千户阁下,听说您要治理濠镜,培莱思神父可以为你提供帮助,他在濠镜澳等你。” 说完老头还有模有样地拿胸前十字架在左右摆动记下,看上去比让他行拱手礼像样多了。 陈沐很想问问,这个连明人名字都没有的修士老头是否还把自己当作明朝百姓,不过问也白问。 安东尼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身份地位是平等的一般,事实上他们之间的地位绝不平等。 这个时代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不论佛教还是天主教,没有平等。 所以陈沐更容易把这种神态当作优越感,而他很不喜欢这种露出优越感。 像殖民者面对被殖民者。 “我知道了,过些时候我会让他来,这段日子就请你先在这住下,下去吧。” 陈沐对濠镜澳有很多疑问,耶稣会的修士无疑是在澳上生活最长时间的,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同样认为,现在接触传教士并不是个好时机。 在他对濠镜了解仿佛白纸时,先听谁的,都会造成先入为主的观念。而如果一定要先入为主,他宁可听明朝娼妇的话,也不愿去接受宗教填满头脑的狂信徒。 能执着漂洋过海来东方传教的修士,自然都是狂信徒,而狂信徒教导出的仆人,当然也是狂信徒。 但信仰加持的修士对境遇处变不惊的模样让陈沐钦佩。 安东尼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即使被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也没有丝毫意外,点头之后跟着旗军亦步亦趋地走出去,依然昂首阔步。 “哼,假番夷” 安东尼刚走,蝶娘就满是嫌弃地朝安东尼的背影奚落出声,回过头又是满脸笑容地看向陈沐,道:“哎哟千户大人呐,要找会说番语的人,找他干嘛啊,他跟朝廷能是一条心番语奴家也会,濠镜澳上的事儿什么都知道,这不等着您问呢。” 陈沐吐出一口浊气,靠在椅背上,眼睛定定地看了片刻雕画的房梁。 “你说他是假番夷不能信,那你这倭寇的婆娘,陈某就能信了” 寻常百姓不能离籍很久,这个福建女人是怎么跑到濠镜澳来的,不难想象。 第五章 番夷 第六章 倭婆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六章 倭婆 “可信呀比番夷可信多了” 承,承认了 陈沐皱起眉头,他只是随口一说,真没想到蝶娘居然大大方方地在千户衙门里承认自己是倭寇。 看到陈沐皱眉,蝶娘登时瞪大眼睛,随后帕巾捂上樱口,轻笑道:“千户坏极,诈奴家。” 陈沐眼神定定地看着蝶娘,并不作声,堵在口中的话太多,反倒提不起什么开口的兴致,索性沉默应对,等着女娼妓自己把话说出来。 他能憋住,付元却憋不住,手按刀柄瞪圆一双铜铃眼指着蝶娘骂道:“你妈的臭屁,你是个倭婆子老子杀了你” “奴家已在衙门里坐着,是生是死全凭千户大人发落。” 蝶娘说完这话还不忘笑着朝陈沐抛个媚眼儿,等再转向付元时又是冷若冰霜杏眼圆睁骂道:“昧良心的死鬼,奴家多少年没人碰的身子让你睡了也不给钱,现在还想杀人了,你倒是拔刀啊你杀啊你” 信息量有点大。 话在陈沐脑袋里转了一圈才转明白,这蝶娘不是娼妓,或者至少这几年不是娼妓,不然哪儿有几年不做生意的呢 “付百户坐着吧,出门在外不知来路与人睡觉,你有几颗脑袋够人砍” 陈沐摆手让付元坐回去,对蝶娘问道:“你是想见我” 看模样这年头既会番语也会明语的翻译是珍稀物种,付元找来这俩人都什么成色一个冒充娼妓的倭婆子,他还把人家睡了;一个满脑子狂热宗教的耶稣会修士,濠镜澳还有个番夷神父等着。 “奴家只是听说千户战功彪炳入仕香山,要找会说番语的帮手,民女能帮千户。”说到正事,蝶娘眼神也正经几分,道:“一年半载跟随千户左右、或千户登濠镜召之即来,都行。” 说的倒是挺好听,陈沐觉得蝶娘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会再显露媚态引他厌烦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来千户衙门担着杀头掉脑袋的风险,一定是有所求。”陈沐手臂撑着下巴道:“你求什么,一并说出来,陈某能做到,你就留在衙门当翻译,一月三两银;要是我做不到,也自会放你离去,决不食言。” “嘻嘻千户开门见山,那奴家可就说了。” 蝶娘笑出声来,道:“奴家想请千户认个逃犯做义子,让他住进千户衙门。” 话音一落,不论身侧隆俊雄还是堂中付元,手都摸到腰侧刀柄上,在他们看来这倭婆子分明是在侮辱陈沐。 偏偏陈沐没有这种觉悟,无所谓地问道:“这人是谁,多大岁数认我做义父,他怎么做的逃犯” “他今年十九,在濠镜有倭明五十多人景从,手下八条快船,一出生就是逃犯。”蝶娘笑着顿了顿,道:“他爹是李光头,死在自己建的双屿港,那时奴家还年轻,刚怀上他,逃到濠镜澳,从官军手里捡了条命。” 听蝶娘这么一一道来,陈沐才明白她说的是她儿子,十九岁的人,认自己这二十出头的人为义父,“这事你跟你儿子商量过么” 陈沐和蝶娘显然是想到一块了,听到陈沐这么问,蝶娘也难免脸上讪讪,道:“商量是商量过,只是奴家没想到千户这么年轻。” “为什么想招安,又为什么找上陈某” “过去虽然朝廷叫我们倭寇,但在岛上还能活下去,如今番夷抗税,曾一本又烧了澄海县城杀死许多百姓,朝廷早晚要发大兵剿寇。” 蝶娘严肃起来有些女中豪杰的做派,单看她说话的派头陈沐就能想到她在倭寇中的地位,“过去奴家看着夫家被朝廷擒杀,不能再看儿子也死于非命了,县令知府那些大老爷看不上我们,千户正是用人之际,能让旦儿到身边做个亲随也行。” 陈沐一直盯着蝶娘说话时的表情,以此来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在蝶娘提到亲随时,余光不自觉地瞟向付元,让陈军爷又在心里骂了付元一顿。 这傻屌八成把他跟着陈沐从旗军到百户的经历当作谈资行床笫之事时都泄了出去。 “我们也没银子去孝敬那些大老爷,只要千户让旦儿靠上军籍跟随左右,将来能有一官半职,奴家这当娘的愿意给您在濠镜修生祠要船要人,您一句话。” 八条快船,五十多个刀口舔血的倭寇。 说实话,这对陈沐诱惑很大。 但他不能答应。 “你走吧,陈某斟酌一二,若事可行,过些日子让付百户再去濠镜寻你。” 陈沐挥手让蝶娘离去,等她走到门槛时才说到:“回去看紧嘴巴,香山所的事,不要漏给夷人。” “奴家晓得,千户放心。” 蝶娘刚走出去,付元耷拉着脑袋看向陈沐,“千户,卑职……” “怎么,还想去送送呢”陈沐看着付元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都被气笑了,“让你给我找俩翻译,你找来个信天主教的修士也就算了,还给老子弄回来个倭婆子。” “头一次,你没经验,陈某不怪你,以后谋事周密些,管住自己的嘴,别跟白纸似得什么都给别人说。”陈沐说完朝亚门外看一眼,对付元挥手道:“想去送就去,去濠镜好好看看他们是什么情况,船是什么船,人是什么人。” 付元愣在原地不敢动弹,被陈沐又驱了两遍才拔腿儿往外跑。 等人都走了,陈沐靠在椅背上狠狠出了口浊气。 不答应蝶娘,不是因为陈沐怕什么朝廷不准官民通夷的法令,这条法令很凶,但在整个东南沿海没人把它当回事。陈沐的顾虑是他不知道这些人的情况,也不知道濠镜番夷的大致情况。 何况,他还不太能习惯明朝这种认义父、契子的风气,二十出头连老婆都没有,冒出来个十九岁的义子。 这合适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黄粱都造反抢掠的土贼、诱骗民女的佛朗机、占了军田的大和尚这么多要打的人,咱这有山有水,可不能因为风景松懈了” 陈沐拍打两下脸面,稍稍振作精神,转头对隆俊雄问道:“李光头,你们知道他么” “千户是想收拢这支倭寇我们出海的时候李光头已经死十来年了,但海上还有人提起他和邓獠、姚大的事,小的知道一点,这就说给千户听……” 第六章 倭婆 第七章 战船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七章 战船 李光头和汪直一样,说起来算是最早入海的倭寇,他和邓獠、姚大一同占据海岛,起初借了佛朗机人的势,在双屿建港、设立市集,后来干脆把双屿做成东亚最大的海盗港。 浙江福建出产的丝绸、瓷器,十分有八分都流入双屿,形成以日本、双屿、马六甲的商业航路,各国海商海盗单日在双屿港成交金额就达十万两白银。 这都是隆俊雄从倭寇的传闻里听到的,其中是否所有夸张,谁也不知道。 但能确定的是李光头在双屿坐地收租,把双屿港交给番夷,由他们在岛上建立学校、教会和医院,他们则向其他所有人收税抽成,短时间里使双屿港无比繁华。 在明朝大门口的走私港口必然无法长久,福建总督一声令下,三百八十艘战船、六千军兵杀进双屿,大获全胜,塞石毁掉港口。 李光头也在那个战事中被官军擒杀。 想想也是凄惨,做出好大事业按说也算个人物,连没出世的儿子面都没见到就死了。 陈沐后来想想,二十年后他儿子在濠镜澳守着八条小破船,做着征服大海的美梦,也算是海盗世家的子承父业了。 这次付元被派去濠镜没敢耽搁,不过五日就快马赶回,把他看到的情况跟陈沐说个干净。 “五十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倭国、朝鲜、佛朗机、还有满剌加遗民有十九个,剩下都是明人。”付元心里还记着几天前没办好事务惹来陈沐不喜的事,赔笑恭恭敬敬地把濠镜的舆地图呈上,道:“虽说是老弱病残,但就算妇人都晓习鸟铳,他们在濠镜很厉害,濠镜的乞丐、力夫团头儿都听他的。” “这图就是李旦找人画的,千户你看,可真精细” 所谓行有行老,团有团头,只得就是民间的行业首领。 他们虽未必德高望重,但在行业内有很高声望,各行各业团头社会地位也不一样。 这不必多说,浙江丝制行的团头必然是当地巨贾,濠镜乞丐的团头也肯定是坐地乞食,地位自然千差万别。 “这么说来,他们还是有本事的。”陈沐随意地打开舆图,看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构图,笑了,“他们这是番人弄来的图,倒挺精细。” 濠镜不大,但也不小,虽然不知道那些倭寇是怎么弄来这幅舆地图的,构图足够精细,不但将岛上地势高低大致画出,还带着几方人马的活动区域。 佛朗机人在濠镜南方大兴土木,北面则是明国海商海寇的地盘,正对着广州府的东面,是守澳官与濠镜百姓居住的地方。 小小一座岛,两处港口。 这不单是濠镜澳的商业繁荣,也昭示着明朝对这方土地的统治力下降至最低。 明明看着这块土地就在眼前,他却连拱卫他登岛的兵都没有。 越看越烦 “先别管濠镜澳了,他们是怎么想的,你见过那个李旦。”陈沐带着付元走出千户衙门正厅,隔两座院墙,依然能听见家兵队在齐正晏率领下放铳操练的声音,“他们,能不能为我所用” “这,这全凭千户定夺,卑职哪敢定言。” 付元笑道:“不过他们的处境不好,言语里都透着对番夷闹事的担忧,他们没粮,整个濠镜澳都没粮,一旦朝廷卡住粮,佛朗机人船上有粮也吃不了多久,常驻海上的倭寇可不行,濠镜要乱。” “你可算带回有用的消息了去叫上家兵,都司调给千户所的战船来了。” 濠镜澳缺粮的事,算是个好消息,虽然付元一说陈沐就想到了,但平时还是很容易被忽略。就那么大的地儿,养活上万番夷、上万本地百姓,一旦朝廷禁绝粮草,用不了三个月就断粮了。 “最近烦心事不少,去见见朝廷拨下来的战船,或许心里能松快些。” 陈沐心情不好的原因非常简单,现在他手下急需一支撑场面的旗军,本想让邵廷达操练卫所里那百十个正丁,甚至他在心里都做下从正丁中择选两个小旗可做主力的旗军。 选不出来,香山所和清远卫不一样,这没那么封闭,真身强力壮的趁夜往南游过去就是濠镜,同样刀口舔血做海寇比做旗军舒服多了,因而留下的净是些老弱病残,这还只是一方面。 主观条件上他们没有成为精兵的先天素质,客观环境也不允许陈沐让他们练兵。 操练两日,留下一个小旗过去的铳手交给石岐带着打铳,剩下一百二十人全跟着娄奇迈去连通香山县刨去黄粱都外九都一房的道途林间搭茅屋去了。 既是教书先生也是帐房大管家的谢鸣给雇他的陈老爷算了笔账,近四百军余因军田良地与荒地夹杂,效率差得没边儿,要想赶着清明前后把一万两千亩地都种好,已经夜里都睡在田地道旁。 军余没有余力再搭建茅屋,县令周行又正在香山县忙着勾丁选募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牢狱囚犯充旗军。 等周行勾好军,他们过来必须要有住的地方,不然刚勾来旗军三天跑光可就难受死了。 何况还有别的一大堆问题,卫所军械不足、刀矛火铳都只够武装百十人,兵器库里干净得耗子都不愿意多待,难受事儿多着呢。 香山卫离可停船的渡口不远,越是接近渡口,陈沐心里对朝廷派来战船是什么形制期待就越大。 这几天他在千户所没少从箭楼向江中眺望,自广城南门郊外的市舶、税课司的海面上每日都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明夷东西船舰驶来行去,现在他也将得到属于自己的船,战船。 临近渡口,骑在马上的陈沐向江中望去,五艘快船停在渡口。 他的眼神灰暗了,五艘并排停靠浅水的平底平头小船进入眼中,长不足六丈、阔不过九尺的百料小战坐船安安稳稳地停在那里。 老式小帆大桨,即便是佛朗机这样短射程的炮都架不上去,一个满额的总旗想坐船还得分乘两条。 如果单是如此,陈沐并不会感到难过五条快船更远的海面上,分明停靠着属于番夷的十丈长船炮舰 他想要的是那种大家伙,不是这种小玩意儿 “陈千户请上船”船上的营兵水卒看不出陈沐眼里深深的失望,抱拳喊道:“大船进来不易出去,陈守备在市舶司等你” 还有大船 陈沐快步上前,眼含期待。 葡萄牙人费尔南门德斯平托远游记中记载:三百艘中国大帆船、八十只双桅帆船,六万大军在清晨向葡萄牙村落发动进攻,双屿在片刻之内被摧毁、夷为平地。 第七章 战船 第八章 陈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八章 陈璘 福船,双桅硬帆福船,停靠在市舶司近海。 长近九丈宽阔二丈,底尖上阔首昂尾高,舵楼三重,双硬帆桅,船舷护以厚板,上设木女墙、炮床,比小快船高近三倍,在重帆齐过的市舶司外海面上如同一头巨兽。 最让陈沐振奋的,是船舷八处炮床伸出的两口青铜炮管。 “俞总兵临去广西前交代,要给香山千户所调一艘战船,要好船。说震慑夷人,小船不行。都司商量着要把新会船厂新造好的平头大沙船调给你,陈某跟你换换,这艘福船。” 陈沐刚顺绳梯爬上船舷,就见主桅杆下有头戴凤翅兜鍪,内着铁扎甲外披青色袒肩宽袍,标准明朝武将装束的将官背对着他,声音豪迈动作潇洒。 “嘉靖四十年福建五虎门船厂为戚家军所造,六年历经福建、仙游两次大战。船首撞坏过、船身被火炮击裂过。四十五年送到新会修补,转交广东水师,有些旧了。但当年五虎门给戚将军造船,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新会的平头沙船虽然大,用的却是杉木,挡不住番炮。” “就算卫所有工匠有船厂,一样的船,造价不少一千八百两。”将官转过身,露出浓眉大眼稍显富态同样年轻的脸,定睛在陈沐脸上,道:“清远的白静臣给我传信说过你,我是陈璘,广东南路守备。” “八百斤青铜佛朗机,四位河源打废的老家伙,营匠重锻一番,接战只能连发四炮,将就着用。” 陈璘说着手抚过炮身,挥手指向船首,“船首一位五百斤发熕,都说能打三百丈,我没试过。新锻铁炮,只有船首能撑住后跃之力,别往别的地挪。” “船尾装猛火油柜,居高临下可烧四丈之敌。” 说完,陈璘翻手向上,道:“别的没了,舵、缭、扳、斗、碇八名船工,五十五兵夫配齐,带上五艘快船,番夷倭寇片板下海,有一个算一个,倭船小且矮,碾着就过去了;夷船也不高,居高临下可用佛朗机鸟铳齐射;除非夷船形制颇巨,你就比他快,快船一拥而上,福船绕过去烧。” 猛火油柜,同样是陈沐只听说过没见过的兵器,登上船尾舵楼,就见有一樽四四方方的大柜子,上面连着像打气筒般的东西,筒嘴能向外喷、筒尾像风箱拉锯,能来回发力。 它喷的是猛火,不需要陈璘介绍陈沐就能想象它在近距离对敌船能造成多大伤害。 “人人都能遇到伯乐,关窍是有没有让人赏识的本事。粮在五艘快船上,回去你就见到了,他们只给你拨二百石,陈某也没办法。”陈璘拍拍船舷的女墙,似乎有些不舍,转过头对陈沐笑了,道:“咱俩也算见过,这年头在广东海防见到个官位年岁都跟陈某差不多的,不容易。” “这段海防紧张,陈某就不在你这儿多留了,还要回去防着曾一本那王八蛋,不得清闲。”陈璘从头到尾没给陈沐说话的机会,挥手船上军丁跟着放下缆绳下船,乘上一艘快船,临走还立在船头背着手对陈沐道:“濠镜有事,派人去新会找我,告辞” 这就告辞了 这陈朝爵,跟想象中不一样啊 作为武将难道不应该去香山千户所喝两杯 真潇洒 陈沐目送陈璘乘小桨硬帆快船在浅海面上渐行渐远,抬手摸着佛朗机的青铜炮管,感受杀器冰冷坚实的触感,心中分外满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火炮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亲手摸到属于自己的炮。 至于都司少给自己送来二百石粮,少就少吧。 正如陈璘所说,香山千户所得到一艘这样带五门火炮的中型福船,他觉得自己已经赚到了。 走下甲板,二层是水兵住的地方,因明船技术船舱有多重水密结构,造成船舱逼仄狭窄,四个舱室钉着低矮木榻,对水兵来说这肯定谈不上什么舒适。 倒是船首舵下面甲板的房间还算干净,是留给船上主官的。 最下一层有的房间屯放炮弹、火药,有的房间用来屯放食物,中间连通底仓空间则堆满木石、帆布一类修补船料作为压舱。 “明船的结构差一点,扛不住火炮后坐。”陈沐以前不能理解为什么实木造的船却扛不住几门这种合西方三磅、五磅炮的后坐力,但现在陈沐看着炮架心中了然,“扛得住才奇怪了,等回去把炮架都拆了,重新做。” 船上炮架没轮子,方木直接座在女墙后的炮位,开炮后力量不是向后带动炮车移动抵消,而是直接向下后方让船板受力。本来结构上水密隔舱具有更优抗沉性的优点同时也不如西方船多肋骨形成一体抗震能力,又没有炮车轮,就导致船上只能用小炮。 改进 船尾舵后面的猛火油柜四个角同样座在卡位上,不方便调转方向,回去把它加高、座用简易半转盘,更改尾部女墙留出缺口,喷一百八十度。 改进 他的首要敌人是盘踞在黄粱都与倭寇勾结时常劫掠新会的土贼,四门佛朗机已经够用。只要船上配一个鸟铳手居多的满编总旗就行,三十支鸟铳,二十人操炮、火箭、火油,就能基本保证火力。 这个倒不需改进。 后人说郑和庞大无比的宝船也是福船形制,这个记忆与现状他脚下这艘福船相印证,得到一个结论,为什么郑和的船队里会出现诸如马船、粮船这种专业船舰。 因为福船本身没有远洋能力,分隔水密的船舱所能装载的货物、生活必须的粮食太少了,这是专供军人打仗的战船。 陈沐在甲板上畅想了很久,很久他才反应过来他还在海上,广州府在他眼里依然是那么大,周围有船走、有船停,他的福船从来没有动过。 “船怎么不走” 陈沐惊恐地转头,左顾右盼,看向跟他一同上船的十一个家兵,最后目光定格在隆俊雄脸上。 “俊雄啊,这船……你会开么” 妈的陈璘把爷扔海上就走了,问题是他不会开船啊 第八章 陈璘 第九章 潮水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九章 潮水 巧了,隆俊雄没用过福船。 他只用过小船,体型庞大的福船对他来说太过强人所难。 隆俊雄用过福建渔船,抢到过八橹船,在日本用过小早船和关船,关船大概是他操舵过最大的船了。 关船乘载掌橹的水夫就要二十至四十人,还有十到三十个武装倭寇,但船在形制上却要比福船小不少。因为日本船与古代楼船形制类似,动力基本靠桨帆同用,虽然载兵更多,海上效率却很低。 好歹身边有个会开船的,就算没用过福船,多少懂得大致操作,升帆的升帆、绞锚的绞锚,硬是兵荒马乱地让福船动了起来,朝岸边晃晃悠悠地开过去。 除了隆俊雄这掌舵的,所有家兵都是新手,有些用过小桨船,有的连船都没做过,也就亏了中式硬帆容易操控,要换了西方船的软帆,他们恐怕就得游回去了。 就算这样福船进江后隆俊雄也游了一段,全是新手,生怕在江边把停着的五艘新快船撞翻,只有他水性好,隔二十丈游到岸上喊歇息的其他家兵过来把快船开到一边,这才再回船上慢慢降帆,远远地抛下四爪铁锚。 乘小船靠岸的陈沐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福船,随这个海上大家伙的到来,香山千户所大兴土木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避免。 要挑个地方兴建水寨了。 “等两个副千户募兵回来,周县令勾好旗军,操练三月先平了黄粱都的土贼” 四千亩海田不重要,但那条海岸线很重要,至少常驻两个百户所。 建起水寨,水力锻锤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领到战船后没几日,清远卫派人传信过来,张永寿说因曾一本作乱,朝廷更改了原先在诏安梅岭开埠的想法,把漳州府的月港作为开埠之地,是陈沐老家,他们正准备择选水手,传信过来让陈沐出人出钱。 “出人出钱。” 出人是出水手,出钱是出船钱。 白元洁对出海的行商的事并不上心,上下都是张永寿在操持,送来的名单很是厉害。 明面上请出的是清远王姓大贾,实际上他才能分得一成,底下白氏出大船一艘、小船七条,人手九十多;张氏出船三条,人手六十多;再加上清城四个百户,就凑出大小十几条船,二百多人。 主要还是他们三个人,老白占了大头三成,给他俩一人两成,剩下两成才是四个百户分。 陈爷倒是有七八百两银子,但关键是没信得过的人手。 清远出人容易,白元洁手下蛮獠营家眷各个都是现成的水手,可陈沐这儿情况不一样,虽然也打算募疍人为军,但总不可能人刚来就派出去给他远洋去。 但不派人只出银子又不行,让他很是头疼。 “沐哥,不行让邵勇去,他做过船头儿,回老家购置几艘快船,找些过去的人手,再从族中小辈里找些人,带几个家兵护船,凑百十人不难。” “族里能出那么多人这条路很危险。” “不光族里。”邵廷达笑了笑,道:“老家出过海的人很多,人不难找。” 他的家兵倒是能挑五个出去,这年月海上乱得很,弄几个小倭寇跟着出去倒也问题不大,反正他们人多出问题也翻不了天。 倒是他们送来的出海预定路线,让陈沐觉得老白身边也有通倭的能人从月港装粮食、瓷器到濠镜,在他这把违禁的硝土装船,东行鸡笼山用粮食、硝土换银子和明朝禁止百姓贩出的丝绸等倭寇抢掠所得赃物,贩至苏禄。 鸡笼山是台湾,苏禄是吕宋菲律宾。 果然,一帮杀人不眨眼的丘八牵头弄出的商路,还能指望有多保险呢 鸡笼山现在是东亚的最大的海盗岛,但凡能叫出名的大海盗头子都在那蜷着,苏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边现在明人上万,都是海禁时跑过去的海商,实际上在明朝他们也都是倭寇的身份,所以才不敢回来。 但这条航路同样有巨大的利润,航线不长半年不到,但半年之后能不能回来是另一回事。 回来的话,一趟够他们吃三五年,回不来也就回不来了。 明朝的海防不是太大问题,至少他们比别人需要提防的就少一些,但即便排除掉明军海防,这条商路同样要命。 葡萄牙人、倭寇、明朝海盗、海上风暴,碰上哪个都要命。 “试试吧,本来就是件有风险的事,都是亡命之徒,看看谁怕谁” 陈沐这句话,定下数十人将用自己的性命担上这样的风险。 陈沐对邵廷达道:“回月港还不着急,你先替我回趟清远,送三百两银子过去,是咱的买船钱。去清远前拐一趟广城,把鼓腹楼的颜掌柜请来。” 上次邵廷达在月港给他买了一大堆宅子,还有城外四十多亩地。 过去一亩下田五六两,上田能卖到十两,赶上曾一本烧澄海县城,临近海边的地价都落了三四成,邵廷达只用了一百八十两就买到手里。 如今月港开埠的消息一出,城外地价应当回升,可能比过去还高。 陈沐打算趁着邵廷达带邵勇回去招募人手的机会,出手一部分地,回来在广城买粮食。 香山千户所缺粮了,陈沐许诺给新募的疍民每户三石粮,等他们一来粮食至少有千石缺口,光他手上的银子是不够的,还要再添三百两。 剩下的地他也没打算闲着,有几块地是打算送进月港县做军营军寨、市集区划,用来让邵廷达打点关系。 如果手里还能余下些钱,他想在月港开一家酒楼,很大的酒楼。 名字还没想好,但他希望将来人们提起这家酒楼时不叫它的名字,而叫闽粤会馆。 一个人在这个时代是做不成事情的,如果不是白元洁和张永寿,他现在可能根本没有能力组起商队出海,他需要更多同盟,不论政治盟友还是军事盟友亦或经济盟友。 闽粤海商是很好的选择,他们即有胆魄与闯劲,能活下来的又都有庞大财力。 能把这些人聚拢在身边,浪涛翻涌,他能改变时代潮水的方向 第九章 潮水 第十章 走广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章 走广 陈沐相召,颜清来的很快,邵廷达前往广城的下午就从广城赶来,出乎他的预料。 赶回千户衙门,就见颜清在门口等着,带了两个店里年轻伙计,伙计手里抱着几坛酒。 “颜掌柜来的这么快,怎么不傍晚来” 陈沐撒了缰绳,拱手朗声笑道:“陈某请颜掌柜过来,却没想要耽误鼓腹楼生意的意思啊,快请进” 颜清可没见过这么好打交道的官儿,尽管在鼓腹楼当时已经知道陈沐是个好性情的人,却也没想到今天不喝酒还能这么好说话,恭恭敬敬回礼应好,这才笑道:“初次来千户衙门拜访,小民也没什么好拿的,从酒铺提了几坛酒,还望您不要嫌弃。” “陈某请你来,哪里是请你来送东西的道理啊,等等酒钱照付。”陈沐可不愿意白收东西,收下了,他就和明朝那大部分坏掉的官吏变成一样的人了,眼看颜清还要推脱,笑着率先朝衙门内走去,道:“今日县里给勾的军丁到了,事情多些,让掌柜的久等了。” 香山县令周行的效率很高,转眼这还没到十日,就给千户所勾出百户来,送到连通九都一坊正在兴建的百户所去。 陈沐让他们自推了个两个总旗,编在石岐部下,算是有了新编的完整百户所,正丁开始操练、余丁加入兴建屋舍的工作。 本来还想在军余中挑出匠人送到千户衙门,被颜清赶来的消息耽搁,索性就把这件事交给石岐来做。 周行给了准话,说再有二十日,三百户如数勾完,让陈沐了却一桩心事。 “劳烦千户挂念,店里没事,清遥看着呢。”陈沐没让颜清跟着去衙门前厅,直接把颜清引入千户宅的院里,听颜清道:“这几日生意很好,又到闽商徽商走广的时候,他们家资颇厚,出手大方,青楼瓦舍住满,就到小民的铺子里讨些酒喝。” “走广” 陈沐本想问问,小颜姑奶奶那个样子,让她管店不得把房子烧了但想想关系没到那份儿上,说这话太唐突了,就问起走广这个新词来。 “千户不知道就是到你这来啊,这几日没发觉香山停靠车马多了许多” 颜清在神态里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讨好意味,向陈沐解释道:“去濠镜与番夷互市,他们每年四月装着货物来,卖给濠镜番夷,五月在广城采买些粤地土货回闽,借口走广,实为走私。” 陈沐想了想,好像这几日路上见到的行人商贾确实多了起来,颜清要是不说他还没注意呢。 就是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一大批闽地商贾在向濠镜澳的番夷走私。 “福建开月港的事,颜掌柜知道么”陈沐心里疑惑挺大,要是以前闽地商贾来这边以走广之名行走私之实,他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 “他们为何不乘船出海行商” 颜清笑笑,道:“千户问对了,这事小民总在酒楼迎来送往,多少有些了解,闽地的商贾有两种,海商与陆商。” “海商来钱多,是用命在挣钱,因而当地大贾都不亲自出海,派自家从小养大的义子带船走海押货,亲子在陆上行商。还有的小海商手上没钱,就要走陆商,走私香山一趟,也就有钱买船募人了。” “何况不是人人都能弄到船引,小民听说月港市舶只给开具五十张商引,很多人想出海就要租大户的船走海。” 陈沐了然,在心里记下这事,打算让石岐回头带兵巡县,看看这些陆商是什么成色。 他不反对陆商海商贸易,哪怕朝廷法令不允许,但他是认可的。但在他辖地自由自在地走私,他不闻不问也是不行,他要交好一批、抓一批。 干掉为非作歹的,留下赚钱养家的。 “这么说颜掌柜知道月港开埠的事了陈某这有桩生意想和你谈。”陈沐咬咬上唇起的干皮,道:“月港开埠,商贾毕至,定然热闹非凡,颜掌柜想不想在月港城外开一家酒楼,比鼓腹楼要大,有吃、有喝、有睡,有租赁仓库、买卖消息、出售海图、交好人脉之关窍” “月港” 颜清对陈沐的官身多有尊敬,但这并不意味着陈沐的言语能影响到他行商事贾近十年的经验,自然听出陈沐的言外之意,顺着话说道:“千户,并非小民不想,近来闽地商贾多言月港开埠,地价不知几何,就算那些陆商也有心无力,城外地价贵的已至五十两,哪里是在下这等小贾有能耐买到的何况就算有钱,也没人愿意卖。” 五十两 陈沐脸上没流露出表情,却情不自禁地缓缓吞下口水。 邵廷达在城外用不到二百两给他买了几十亩地,回来还跟他说,靠近路边道旁的地真贵,下田还要四两银子一亩。 没人愿意卖可不是没人愿意卖,愿意卖的都被陈爷买了,剩下的自然都是不愿意卖的 “颜掌柜不知道吧,陈某算半个月港人,母家是月港的,说来也巧你知道吧,陈某手上有月港的地。” 陈沐笑了,没人愿意卖,他愿意卖,必须要让邵廷达尽早回月港卖地了。 当下他才真正打定主意,送出去点,给邵廷达和宗族长辈分一点,自己留一些,剩下的该卖的都尽快脱手。 毕竟他自己不在月港,宗族在月港也算不上豪族,在手里捏这么多田宅土地,越来越烫手。 赚一锤子快钱就行,尽快把香山千户所当下的困境渡过去,攒些钱等黄粱都的土贼平定后,在香山辖内选出块适合做港的境地,军寨里建一座船厂。 在朝廷做官就这点不好,虽然能得到来自朝廷的支持,但凡想做些什么大事,也要向上汇报。 至于上奏巡抚能不能得到同意,谁知道呢 先等手里有钱了再说 “陈某出地,在月港外寻一块适合行贾的土地,建一座大大的酒楼,由颜掌柜经营,利润你我三七分账。既然颜姑娘能看管店铺,鼓腹楼也能继续开,有陈某在香山,应当是可以保她无虞的。” “颜掌柜考虑考虑” 第十章 走广 第十一章 书信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一章 书信 邵廷达和颜清一同踏上前往月港的路,一个带着卖地招人送地揽名的使命,另一个则去勘察地形,在陈千户名下土地中挑选一处适合作为酒楼客栈的土地。 真正打动颜清的并非是陈沐开出的条件,三分的利益并不能让自己坐拥一处酒楼的颜清心动,而在于陈沐构建的远景,把酒楼、客栈、商铺、仓库这些合为一体,经营属于海商的会馆,才真正让颜清感兴趣。 当然,把小颜掌柜托付给陈沐是不可能的,老颜走之前没少对颜清遥耳提面命地一再重申兵者大凶,离陈军爷远一点,沾到煞气咱家可受不了 县令周行把第二批军丁送到之前,香山千户所也发生了不少事。 举人公李焘从京城托人送信过来,说他已经平安到达,准备考试。信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这一路的见闻,说宁国府去年在太平县给娃娃接种人痘预防天花、也说今年南京织染局内使张进朝在南直隶湖广等地为皇帝选秀女,消息风闻天下,让沿途各地百姓家家户户吓得张灯结彩该结婚的赶紧结婚,沾到不少喜气。 这是东边的事,西边的事呢,就要属广西来的几个老兵,给陈沐送来个和尚。 “和尚叫常威,法号天时,嵩山少林寺弟子。嘉靖三十二年朝廷向嵩山少林寺传下檄文,命少林派武僧抗倭。方丈坦然法师以少林规矩打出山门才下山,选出精悍武僧三十一人,由方丈大弟子月空法师率领,策马持棍,携刀矛长剑下山。” “淞江白沙湾一战,官军因先遭战败畏缩不前,武僧沉舰三艘,杀倭百余;至泉州,武僧尚余十八人,立泉州少林寺,同军民齐攻七星岛,泉州方丈月空阵毙头目黑田,后随俞某阵亡于潮州战役。” 信是俞大猷写的,老将军笔力苍劲,陈沐一行行看下去。 “战十余年,武僧殆尽,天时和尚是月空方丈大弟子,在泉州犯法,充军听用。讨平伍端余党时身受箭创,老夫曾与少林有旧,如今僧兵只余他一人,不忍死于战场,调入香山千户所,在陈千户门下听用。” “万望千户好生照顾,其人棍矛经义甚佳,可为千户旗军教头。” 陈沐看过书信,抬头看了看厅中坐着的和尚和几个送和尚过来的老兵。 老兵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俞家军,和尚年过五旬须发皆白,但灰扑扑的僧袍都遮不住健壮的身躯,筋肉都练到脖子上了,携一根坑坑洼洼的三十斤混铁棍,腰上挎戒刀,并非光溜溜的脑袋长着半寸白发,颌下还有一绺大白胡子。 老剑眉眼神凶得很。 别说俞大猷在广城总督衙门送他一份奇功,单单俞大猷这个名字,这个过去在历史上抗击倭寇的民族英雄,他就是送来个魏八郎那样的傻孩子,他都会服服帖帖地养大让他成才。 更何况这么一尊怒目罗汉了 “俞将军说,法师可为陈某旗军枪术教头。将军既然说法师可做,那一定有可做的才能。不过法师要听陈某驱驰,有事不得推脱,违背军法从事。”陈沐看着大和尚问道:“法师可愿意” “嗯” 大和尚瓮声瓮气地点头,陈沐观察他时他又何尝没有观察陈沐,年纪轻轻坐上千户之位,说话不急不躁,身后两人握倭刀的手法分明是经年的倭寇,却服服帖帖,看上去像是个人物。 “军法比戒律好,佛爷不要别的,没人烟的地一处宅子,不用大;每日三斤牛肉五斤米,要管够。” “别的,什么都不要。” 呵 合着俞大猷是给自己送来一鲁智深怪不得长这么大个子 “粮饷好说,那几位军汉。”陈沐点头应下,这点肉米他并不看在眼里,牛肉一斤一分银、米一石六钱多,合每月支出一石米来一两银,陈沐更感兴趣的是俞大猷的信,招手叫来几个俞家军,道:“将军在信上说,在广西和伍端余党作战,他怎么了” 伍首领也送了他新江镇一份首功,怎么转眼袍泽就动起手来,伍端又叛了 “回陈千户,伍守备在广西身染瘴气不治,其后部下王世桥复叛,被手下割了脑袋找我家将军领功。” 陈沐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招手让齐正晏下去给这几个军汉安排食宿,俞大猷快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去广西回报,信上让这几人暂居香山千户所。 大和尚也是一样,他说他过几日要接个人到宅子同住,暂时先也住在千户衙门的厢房里。 送走这几个人,陈沐才心里有些发堵地走出前厅,到后院亭子里坐下,看着几颗椰子树愣神。 “千户。” 闻讯被招来千户衙门的石岐走进后院见陈沐望着椰子树出神,想了想缓缓走近拱手道:“您找我” “来了,坐。” 陈沐看见石岐这才把目光收回,问道:“百户所搭好了么” “差不多,再有两日就能完工,你这是”石岐指指池塘的椰子树,显然问的是陈沐发愣的事,随后斟酌着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伍端死了,新江镇跟咱们一起打李亚元那个。” 陈沐手臂撑在膝盖上,张开手掌虚握几下,想抓住什么似的,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出口气,“广西的瘴气。他手下那个王世桥在他死后叛乱,被俞将军击败,后来部下割了他的脑袋去领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新江桥血战不退的伍端没败给叛军却死在瘴气手上,凶猛强悍的冲阵将王世桥更是屈辱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匪号花腰蜂,在闽粤一代叱咤风云的大首领伍端和他部下的倭寇山匪们,这一次算彻底被朝廷平定了。 “狡兔死,走狗烹。” 石岐顿了很久,摇摇头没有说话。 “近来闽地商贾来走广,他们的目的是向濠镜番夷走私,百户所大致建成,新旗军日渐招来,也该准备练兵了。”陈沐站起身来,对石岐道:“从今往后,旗军两日轮换至千户衙门外操练,让他们削木为杆,每日一总旗来操练。” “另一总旗,由你带着巡查,道途设卡,卖点瓷器丝绸器具,嘱咐他们小心黄粱都的贼人,能放行的就放行,别为难这些正经做买卖的。” “货物中但凡有米粮铁铜硝黄兵器火铳,连人带货全部扣下。” 第十一章 书信 第十二章 三月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二章 三月 伍端的死让陈沐感触很大,独领卫所的感觉与当初在清远卫时有本质区别,更加自由,约束也更大。 自由是因为没有像白元洁那样过去的顶头上司,约束则是因为从内心而来的谨小慎微,官位提高并不能改变做错事的危险。 恰恰相反,官位提高会让他更危险。 随着香山县三百户旗军被勾入千户所,极大助长了陈沐心中的权力感。 除了钱,他还有更多想要的,能够提上日程。 他想在香山建船厂、修铳炮厂,改变关元固过去在总旗衙门里像小作坊般打造鸟铳的状态,对他来说那太小家子气了。 小家子气到什么程度 他看见关元固在千户衙门里叮叮当当敲着铳管,他就浑身难受。 但明朝是没有民间枪炮厂和船厂的,铳和炮,都由兵仗局去做;即便是卫所军匠,所拥有的事实上只是修复军械的权力,就像关元固这样造铳,实际上是要被下狱的。 只不过数量小,还能被隐瞒,即便发现也没人吃饱撑着去告发。 但陈沐还是拿着腰牌去总督张翰府上哭穷去了。 从早上等到中午,被张翰留下吃了两块点心,算是要到八百只矛头、二百把腰刀、一百杆快枪。 本来张翰还说给香山卫所拨几十杆火铳,不过陈沐没要。 他想要的鸟铳,翁源河源一战的战利都被广东营兵瓜分一空,换下来的火铳对他来说没啥意义。 快枪是给邓子龙要的,这个老上司在战场上极喜以快枪贴脸干一铳再冲锋,冷不丁调到卫军系统,省的邓子龙不习惯,先弄点老掉牙的东西让他用。 除此之外,就是火药、铅丸了,不过这个不归衙门管,得去向都司要。 他可没要完兵器就失踪,总督张翰问了他些诸如香山卫所情况的问题,陈沐对答如流,告辞后接着在总督衙门转悠,见到眼熟的官吏就穿着五品武官服上去打招呼。 别管是七品、八品,言比称兄己必道弟,就连总督的门房都让他拉着聊了一刻家常,末了还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等他从总督衙门出来,天色都发昏了,卡着闭城门的点出城,去颜清遥代为看管的鼓腹楼吃了些饭,星夜让隆俊雄在前边打着火把奔回千户所。 早上出门时候专程让隆俊雄揣了五十多两碎银,回千户所时一身轻松,就剩了五两。 陈沐跟人打交道没别的方式,八品以上给言语和行为上的尊敬,八品以先聊天,末了再施下些小恩小惠。 这点手段其实没用,无非是结个善缘,在需要的时候让人能想起他,做个举手之劳罢了。 “陈千户,三百户旗军,本官皆交由千户所。” 最后一百户旗军的户帖交到千户所,由魏八郎带队在衙门外集结,周行对陈沐道:“黄粱都土贼,陈千户几时能清剿” 周行想尽快肃清黄粱都土贼,以登上濠镜澳,巡视那片属于明朝边沿的法外之地,这是先总督吴桂芳调他前来香山任职县令的初衷,在他任职后,这也成了他必须要做的事。 “只能禁港一月,若放任夷人商贾带我大明百姓离开,周某再无颜面任这香山县令” “断粮,断濠镜澳的粮,以此禁港三月,能不能” 周行急,陈沐比周行还急。 以前是他不知道,知道了也没能力去管,现在他有能力,要是让夷人商贾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明朝妇女像贩运牲畜那样带走他就白他妈活了 “黄粱都少说八百贼人,这些旗军是你带着他们交到陈某手上,一个月就是送他们去死。”陈沐咬牙说道:“三个月,一日不会多、一日也不能少。” “州府兵器未调、旗军操练不行、粮草供给不上,兵粮技没一个行的,你让陈某怎么带他们去击贼” 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陈沐目光扫过衙门外集结的百户旗军,他们神色里还带着蓦然成为军户的惊恐与不安,这样的兵是不足以打仗的,就让让他们拿着这个时代最好的兵器,上阵也只能失败。 周行走了,州府连兵器都没给香山千户所拨下来,他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照陈沐的提议再去与濠镜澳的葡人交涉。 以断粮的威胁,来尝试禁港三个月,由在濠镜常驻的商贾来挟制那些急于出港的番商。 这并不难,因为走广的闽地商贾还络绎不绝,这在濠镜澳已成定例,每年六月才是夷商赚到足够商品开船离开的时候,还有两个月。 与此同时,香山千户所对走广商贾严防死守地更加厉害。 三百户旗军被编在石岐、魏八郎、娄奇迈部下,分别驻扎于都坊百户所、东岸百户所及千户所驻地。旗军以两日轮训,确保每日有三个总旗在千户所衙门外操练,另外三个总旗则分别担任巡逻与护船使命。 他们的战船停靠在东岸江里,香山这个地方倭寇多得数不胜数,留一支总旗看管船队的同时,也由齐正晏在那边训练旗军成为水手。 天时和尚是有本事的,虽然对这大和尚荤素不忌的行径引来许多人闲话,但其使用枪矛的本事整个千户所都没什么可说,隆俊雄则在千户衙门在操练当中教授旗军刀法,既不是邵廷达的明刀术、也不是他的倭刀术。 时间紧迫,天时和尚与隆俊雄在陈沐的建议下,都分别只教旗军一招刺与劈。 余下的时间则由陈沐亲自带领他们教授队列。 趁着走广间断,闽地商贾让带队巡行辖境的石岐与娄奇迈收获颇丰,几乎每日都能抓住一两个带队走私的商贾,人被押入香山县大牢,所押运的粮食、硝石、硫磺、铁、铜,则被扣下送到千户所衙门的仓库里。 短短月余,扣下米粮二百多石。 临近五月,濠镜的番夷商贾终于坐不住了,一再向香山县要求购置粮食,要求出海。 陈沐向负责海防的陈璘传信,请他调一个把总至新会港,在周行告知夷人商贾七月开港的消息后,巡查海面。 同时,他派付元再上澳门,请蝶娘来千户所衙门。 他需要那支人马。 第十二章 三月 第十三章 干亲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三章 干亲 陈沐在忙着编书。 邓子龙曾送给他戚帅的纪效新书,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练兵、领兵条例,可遗憾的是陈沐并不能完全套用。 尽管三百户旗军的余丁为他的千户所增添十四个匠人、三十多个学徒,他依然没有精力与财力为旗军制作出完备的兵装。 他的千户所就像明朝政府的缩影般,只能维持最低效率的管理约束,三个百户、六个总旗、三十个小旗,拼凑出三十九套勉强防护的铁甲,旗官家里会女红的家眷则被召集到千户所衙门,以统一标准赶制出上千个颜色各异袖标。 旗军赤底黑字、小旗蓝底黑字、百户青底黑字。 每小旗配长矛八杆、腰刀两把、大木牌一面、小旗箭两支。 每总旗抽调一小旗为鸟铳旗,配腰刀两把、鸟铳八杆。 因为兵少轮流操练,所以香山千户所的最底作战单位并不是小旗而是总旗。 所有旗官在傍晚操练完进入千户所随谢鸣开蒙,他们的开蒙书籍用的是陈沐编出的二百多字的条例和与之相对的赏罚。 其实这已经不算是开蒙了,就是单纯的让他们用三个月的时间死记硬背,把这些条例记在心里,约束士卒。 效率低下,但自有意义。 铁坊在引入新的匠人后效率大增,身体刚刚见好的关二郎带着木工学徒一连把钻铳床做出十五具。对于陈沐看重他做出的铳床,让他内心很受鼓舞,腹部伤愈后就热火朝天地加入督造铳管的事业中,确保每月能钻出三十只标准铳管。 在他腹部伤势无大碍的时候,就已经着手为铳床专用钻膛改进,接受陈沐的建议后,干脆把钻床做成模范铁制,上留六棱管状接口,与新打制出的六棱铳管相契合,以此多一道铳管的标准检验。 形制不标准的铳管无法与铳床契合,就要重新打制。 匠人多了,让千户所的铁坊显得拥挤,陈沐手头上又多了一件亟待解决的事,要给匠人准备新的铁坊。 陈沐打算等黄粱都事了,在岸边浅滩给关元固划出一片区域,在新的水寨边沿,以制作应用水力锻锤,也许不单单是水力锻锤。 看着铁坊里木匠辛苦锯木,或许将来也可以让他们发挥才智根据水力锻锤来做出水力锯木机。 造船用的大板材,应该会容易很多。 五月初,蝶娘带着两个人闻讯赶到香山千户所时,陈沐正率领旗军在千户所外操练,平均受训半月的旗军看起来终于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有了点军士的精悍劲儿。 托走私商贾的福,他们贡献的粮食补足了香山千户所的粮草缺口,被勾做军户的旗军战战兢兢,却发现做旗军比他们过去吃得好多了,虽然受训累了些,但至少能吃饱,偶尔千户还赏下些肉食,少了许多抵触心。 只是军户毕竟地位低下很久,仍旧不免逃卒。 蝶娘来时,自有家兵过来通报,陈沐朝千户衙门口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却并没过去。 从调至香山千户所,他就在等这一刻。 杀人立威,立威立命。 旗军操练完却并未照往常散去,相反巡行、守船的旗军也被招来,三百户旗军聚集在校场,看着逃卒被押上高台,只是这一次上面不再是提着大棍的执刑的旗军,而是一副绞索。 清远卫百户所演武场上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陈小旗变成了陈千户,从台下走到台上。 “依照律法,逃军三次,绞死” 身侧传来可怕又熟悉的倒气声,一条生命渐渐失去气息,陈沐的心仍旧柔软,肋骨却坚如铁石,收起判书,对旗军道:“违令者死,有功者赏。” “你们的百户过去都是旗军,平日里听陈某驱使、战场上给陈某立功,现在都是百户了,你们也一样。” 既可以说是偷换概念,但陈沐没骗人。 之所以被处死是因为逃卒违背律法,招来杀身之祸的并非违令而是违律,但其实都一样。 战场上因为逃兵,死在陈沐手上的自己人已经很多了。 如果能让旗军今后更好地听令,他愿意去偷换这个概念。 威信,先立威,再立信。 挥手间有家兵拖拽尸首离去,旗军噤若寒蝉无人应声,陈沐一脸肃穆走下高台,带着家兵前往千户所,旗军这才各自在总旗率领下散去。 “来了”陈沐想尽量露出和蔼的神态,但他的脸却做不出,只是点点头率先向是衙门里走去,“进去坐。” 蝶娘与带来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陈千户真挺好打交道的,上次,不是这样的。” 上次跟着付元来千户衙门,蝶娘是抱有弄险拼命的心,但这次不同。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本以为这次上门大事已成,她连儿子都带来了,就等着陈沐认下这门干亲,以后他们这支海寇在香山这一亩三分地也能多个照应多个靠山。 哪知道一来就见到陈沐杀人。 杀人不可怕,别说她儿子,就是蝶娘自己都杀过人。 可怕的是杀自己人。 陈沐又想到白元洁,别人走过的路,他都会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他也会走。 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承受更多,才有资格得到更多。 前厅落座,陈沐见蝶娘三人还站着,挥手道:“不是第一次来了,坐。” “奴家拜见千户,多谢千户赐座。” 蝶娘带着两个年轻人象陈沐行礼,这才坐在客座,年岁稍长的年轻人刚要跟着坐下,被另一个脸上稍显青涩的青年拉住,依然站在堂中。 陈沐感到惊奇,多看了两眼。 青年体态健硕,鼻梁高挺双眼狭长,皮肤粗糙发黑,腿长手长,穿着短衫露出的臂膀非常有力,两膀宽大一看就是好水性的汉子,站在厅中自有一股桀骜的气质。 这是个聪明人,他只是随口说了句话,却被青年听进心里。 三人只有蝶娘不是第一次来了。 所以他没有坐。 “这是蝶娘的儿子吧”让陈沐眼前一亮,“蝶娘有个好儿子啊” 蝶娘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回过头来眼露喜色,笑逐颜开地问道:“那这门干亲,千户是,认下了” “我是陈沐。”陈沐笑笑,看向青年问道:“你可愿意” 青年深吸口气,迈步上前躬身跪下,叩首道:“孩儿李旦,叩见义父” 第十三章 干亲 第十四章 蜈蚣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四章 蜈蚣 李旦这一拜,付元在旁边跟着笑,陈沐开始还没弄明白他高兴个什么劲儿,过会才反应过来。 合着他跟手下的付百户也成干亲了。 干亲和养子不一样,既没有继承权,也不需改姓,亦不用走官府程序,基本上和后世的干亲差不多。 “认了干亲,以后旦儿就在千户衙门跟在我身边吧。”陈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随后对李旦问道:“会说番语么” “回义父,孩儿会一些。”十九岁的义子,让陈沐有些违和,可李旦却非常自然,抱拳道:“跟船上佛朗机人学的,佛朗机、倭人、满刺加语都能说些,倭语最好。” 陈沐颔首应下,李旦很多才多艺,凭他的体格和手上老茧,料想剑术与泅水不是问题,本职海寇,开船也自是不在话下,又会说至少四种语言,这样的人,别说有陈沐相助,就算没有他,只要不死于非命,将来也是能闯出大名堂的。 “我需要你们在濠镜澳的人手做件事,帮我找个夷人,他在濠镜澳诱拐妇女,应该是打算卖去马六甲。”陈沐说道:“找到这个人,你们人少,不必与他发生冲突,查清他有多少人手、多少支铳、多少条船。” 李旦点头,转头看向先前被他拉住的那个青年,抱拳对陈沐道:“义父放心,这事华宇回去做,查清之后要孩儿把人救出来” “现在救人打草惊蛇,香山令说那个夷商随从上百,你们未必能把人救出来,反惊了他。”陈沐摆手后说道:“趁夜里接近他的船,把船底凿坏,不要弄沉,让他在濠镜修上两三个月。” “能做到么” 旁边那个青年名叫华宇,同样也是有力之辈,点头抱拳道:“千户放心,小人尽力而为” 华宇走了,陈沐让付元给了他一块百户所的腰牌,蝶娘和李旦留在千户衙门,李旦住厢房家兵一道操练,平日跟着陈沐偶尔教他些番语;蝶娘可没住在厢房。 她和付元住在一起,俩人也不说操办喜事之类的仪式,就这么没名没分没羞没臊地住在一起。 李旦还觉得挺正常,他说付百户脾性好,除了好赌钱没别的毛病,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陪着他娘挺好。 陈沐细细想来,确实是这样,他部下这几个百户,跟蝶娘岁数相仿的也就付元与石岐,石岐早年家中有变,落下个眉目阴沉的积郁性子,倒是付元平日乐乐呵呵甘居人下,受得了蝶娘海盗窝里养出来的性子。 挺好 对李旦这个意外而来的干儿,陈沐自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义父那样随意驱使,相反他把自己战利品中非常珍视的永乐通宝刀送给李旦,让他随身持佩。 身份的事对陈千户而言并不难弄,不过几日光景就从香山县取回李旦、蝶娘的户帖,找了当地绝户的本分人家落籍,两个福建泉州人成了广东香山人,接着编入军籍。 至此彻底干净。 陈沐一向奉行不能让身边人光脚,光脚的人最可怕。 只要穿上鞋,就好控制的多。 李旦为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其他本事也不错,在一同操练的家兵里很受尊敬,陈沐看到他这个优点,索性给他办下总旗的身份,让他在千户所带原先那一百多个旗军,平日操练些武艺战阵,讲解些水战事宜。 过去千户所留下的旗军不堪重用,陈沐是懒得去操练,交给的李旦没别的目的,就是让他去笼络住这些人的心,不指望他们成大事,只求他们将来不坏事。 五月下旬,好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邓子龙、孙敖带着五百多户疍民乘上百条船顺江而下,接着濠镜澳的华宇探明了诱骗妇女的夷商,在濠镜人们叫他麦亚图,有两条大船、三条小船,往返于濠镜与满刺加许多年贩运人口,是他最得意的买卖。 华宇正谋求伺机破坏其大船的机会。 麦亚图的船被华宇画下来送到千户所,他的大船在明朝被称作蜈蚣船,长近十一丈,两侧置至少双人才能操动的大橹三四十支,竖双桅杆挂软帆,是葡萄牙人开拓海路的战船,两侧船舷可置佛朗机铳三十四门,单船载兵可多至三百。 有火力强、载兵多、速度快的优势。 早在正德十二年,葡萄牙的满刺加总督卧亚派安达拉率四艘这样的战船占领屯门,后在嘉靖皇帝登位之初,派当时的广东按察使汪鋐率军驱逐佛朗机,葡人船坚炮利,明军初战即败。 后汪鋐改变策略,以小船狼群战术在屯门击败葡人,缴获战船与佛朗机,上奏嘉靖皇帝仿制,后来在明朝沿海就也有了这样的船。 别说两艘这样的大船,就算一艘,陈沐把他手下六条船都拿上去,海战里也不够麦亚图的蜈蚣船轰的。 单边侧弦炮十七门佛朗机,两轮齐射他的福船就沉得差不多了。 千户所外,多亏了疍民有自己的族老,能够选出族中有威望的后生担任三名百户,帮着稳定疍民。 否则乌泱泱涌入五百多户、两千多人在千户所近畿,非要出乱子不可。 就算有其族老、百户帮助安顿,也让千户所外一派兵荒马乱之景,原有四百多新老旗军统统停止操练,调过来维持秩序。 渡口停上百艘形制不一的小渔船,令江岸对面的维持治安的大揽巡司的九品巡检带衙役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香山千户所出了什么事。 千户衙门前厅。 好一番鸡飞狗跳才安顿好新募旗军的邓子龙、孙敖与隆俊雄、李旦等人围着华宇送来的船图暗自咂舌。 “小船携火具齐攻放火烧帆,小旗箭在船上放。”邓子龙目露凶光,按着图卷道:“叫他船毁人亡” 陈沐点点头,转头望向其他人,隆俊雄没更好的点子,孙敖觉得邓子龙所言极是,唯有原本没打算让他参与议事的李旦沉思不语,“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义父,邓千户说得对,不论海上地下,都要有这种勇力才能取胜,孩儿只是觉得这两艘船挺好,沉了可惜。何况他贩人,若船里有百姓,烧船反而不美。” 李旦说着找来陈沐放在一边早先他送来的濠镜舆图,指着道:“凿坏船底,船就要进港,蜈蚣船所长无非炮多船快,葡夷所仗亦不过炮铳,近身接战他们差得远。只要它进港修补,把夷商诱出,再骗水兵下船,官军就能在岸上擒下他们。” “孩儿带人把这两条蜈蚣抢来,孝敬义父” 第十四章 蜈蚣 第十五章 大海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五章 大海 抢船,不愧是海盗出身的干儿 陈千户也是这么想的,目的就一个,把这两艘大船抢到手 他太想要这两艘船了,不光是船,还有船上的炮,两艘蜈蚣船、六十八门佛朗机炮,别管是什么方法,他都要弄到手 “你跟黄粱都的土贼有没有关联” 夜深人静,千户所后院,陈沐同李旦饮酒。 推杯换盏间李旦道:“并无关联,不过听说过他们同海寇联军袭击新会的事。” “对他们有什么了解,说来听听。” “其实没啥,在濠镜的倭寇也没多少愿意和他们打交道的,船小人多,做事不利索。”李旦摇头,言语间多有轻蔑之意,笑道:“他们也就有几十条船,新募旗军那种小渔船,真正的好手也就跟着许老幺躲在老安山里那三五十个,其他人都是临近百姓。” “临到有事,呼喝而出,回去接着捕蚌摸鱼,没什么志气。”李旦放下酒樽竖起二指摁在石桌,道:“义父要拿他们,就一点,别在海上打,陆上两个百户攻山就能把他们好手全拿下。” “要是海上就不容易了,他们人多又都是海民,操船泅水有些本事。”李旦想了想,朝石桌上伏了伏身子道:“只要杀了贼首,擒下躲进山里的那些,黄粱都的土民就很难再聚到一起,留几个活口逼问名目,那些通倭的海民到时候充军操练一番,不比香山县划来的三百户差。” 陈沐点头,李旦的脑子转的很快,人也懂事,很得他看重,饮下杯酒厚他问道:“你呢” “嗯” 陈沐问道:“你说黄粱都的人没什么志气,你呢,你有有什么志向” “我” 李旦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却很仔细地看了一眼陈沐,看见陈沐饶有兴趣并有鼓励的意思,才斟酌地说道:“孩儿从小在濠镜长大,不懂礼数不识教化,言语失妥还请义父不要怪罪。” 陈沐笑笑,道:“你说。” “从小娘带我拜妈祖,岛上番夷都说是我爹的故交好友,身边长辈讲他在双屿向番夷收税,说他有抢来的三桅大船,旗舰有几十门炮,说海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讲吴平,讲徐海,也讲汪直,讲那些比他厉害多的英雄豪杰,横舟数百远贩东西二洋,有勇夫、有铳炮、有舰船,在法外之地立下自己的秩序,不遵守的人就活不下去。” “他们没有谁是死在海上的,吴平被戚将军打死、徐海被诏安处死、汪直死在狱中、我爹,呵,和他的双屿一起没了。” “义父,你觉得海上将来会怎么样” 陈沐像被割裂两瓣,两套价值观在他心里并行,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能看见海盗肆虐对沿海造成的冲击、乃至更深层对明朝政权的危害。 在清远是没有荒地的,但是在香山,八千亩荒地没人开垦,人们热衷于下海行商劫掠或走私贩运,两年里为了平息倭寇,官军百姓不知死了多少,倭寇也是一样,死的更多。 这是一场内耗。 把南洋、东洋、西洋,让给那些来自西方的野蛮人,最后连北洋也给了野蛮人。 “别人都在抄掠天下,我们故步自封。” 陈沐摇摇头,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实际上他和李旦一样,对朝廷什么能说、什么又不能说,不懂。 “抄掠天下,义父说的是,在孩儿小时候,濠镜澳上没多少番夷,几百个佛朗机人修几座炮台设几处箭楼,更多的还是我们。那时候他们说,他们来自遥远的西洋,后来听说他们占领了大明西边的一大片土地,和蒙古人的国家接壤,说那片大海叫印度洋。” “现在濠镜有上千佛朗机人定居,再有倭人和其他的番夷,人数近万。我们的船越来越少,要想在海上活下去,就要有大船、大铳,佛朗机人在濠镜设立铸炮厂,用很高的价钱卖给我们,为了得到钱,更多倭寇去抢掠横行大海,商人也只能买船造炮才能出海,最后又变成新的倭寇。” “义父,为什么大明不能做自己的炮厂,把炮和船卖给我们呢” 陈沐到这个时候才听出来,李旦口中的我们,并不是说他们二人,而是广义上的倭寇,大明流落在外的海上之子。 面对朝廷,他们两个都是外来人,差别无非是陈沐融入的深、李旦融入的浅。 这个时代或许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像李旦这样的二代海盗,思想就会与一代海盗有根本的区别,明朝对他来说已经是根而不是家。 他说了很多,没有提到志向,但听在陈沐耳朵里却又只有一个志向他不想死在明朝的土地上。 “义父,孩儿没有别的志向,不想死在陆上。” 陈沐没有直接回应李旦这句话,把杯里的酒饮尽,换了更舒适的坐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知道佛朗机人的国家,有多大么” “半个广东,就这么大。”李旦眼中犯疑,陈沐也不解释,只是接着笑道:“他们离大明很远,被另一个国家包围着,佛朗机人应该叫葡萄牙,包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这两个国家的海上力量很强,天主教是他们共同的信仰,教皇在世界舆图上划出一条线,左边给西班牙、右边给葡萄牙,让佛朗机人抄掠全天下。” “还有荷兰,是我们常说的红毛番;英国,西洋人;他们的海上力量都很强,管他们的倭寇叫做探险家,由他们的王室资助,组建船队征服世界,他们的手段都一样,殖民。” “所谓殖民,是用他们的船和炮,到一个落后的国家去,打败军队、奴役百姓,把能用的东西运走,连年剥削。长此以往,此消彼长,他们这些小国靠着在其他国家吸血来获取财富,变得强大。” “大明是大国,但已非过去的天朝上国,终有一日会丧失海权,西洋人的大炮巨舰会轰在我们的城墙上,也会被打败、也会被奴役。” “世界变啦” “我也没有别的志向。” 陈沐端起酒壶仰头灌个干净,胸膛就燃起熊熊大火,挥手掷出酒壶摔碎一地。 “宰了他们,把国运抢回来” 第十五章 大海 第十六章 佳肴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六章 佳肴 再醒过来,除了夜里吹冷风有些着凉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趁着酒意说了太多的话,让陈沐坐在榻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李旦说番夷在澳门设立炮厂,这个炮厂不难让人想起一个名字红夷大炮。 不过暂时陈沐还没能力去考虑濠镜澳上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练兵。 白元洁曾说疍民是最好的水军,陈沐深以为然。 亲自与疍民商议后,陈沐决定暂时并不为疍民提供住处,让他们在短时间里仍旧依照过去的老传统住在船上,把磨刀门水道一带交给他们捕鱼,但同样也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每户除出一旗军正丁外,还要再出一个余丁在岸上耕种务农,其他人才能拥有水上捕鱼的权力。 疍民没有不答应的可能,因为这根本不是个讲理的时代。 自己手下的兵,陈沐也没有亏待的道理,他把自己的构想摊开了告诉疍民族老,等黄粱都土贼除去,就能把海岸线交给他们去养蚌捕鱼,所得采成工艺品,诸如鱼胶、珍珠,由卫所贱价采买;鱼肉等半数交由卫所供养旗军。 操练旗军的使命陈沐依旧掌管队列,不过自邓子龙、孙敖回还,已经能为他分担一部分压力,所以哪怕多了近六百旗军,操练的实际上却有所减少。 有天时和尚教授枪矛、隆俊雄任刀术教头、石岐则教授各鸟铳旗练火器、邓子龙练队列号令,卫所的日常操练已不是问题。 在卫所的日常运行上,也同样有付元带兵巡逻辖区,设卡禁绝走私;副千户孙敖除参与日常操练外,还负责库房等后勤事宜。佥事小八郎则跟孙敖一同,没别的事,就当个小眼睛。 邓子龙暂时多管着一个百户所,那是给去月港的邵廷达留的兵,他打算以后让邵廷达跟在邓子龙下属,他俩战法正合,应当能配合默契。 陈军爷管的也是后勤。 “你怎么来了” 齐正晏笑呵呵地从衙门外走进前厅,陈沐派他撑驾快船带余丁的渔船巡江,聊胜于无的保护倒是次要,主要是想让新募旗军先熟悉了快船,后面再去熟悉福船。 虽然在计划上没打算和番夷商贾展开海战,但到底守着濠镜澳这一亩三分地,不会操船打仗是不行的。 既然早晚都要操练水军,不如现在就先让旗军熟悉了自家战船以及上面的武器。 “嘿嘿,千户。”齐正晏嬉皮笑脸地走到陈沐身边,看了衙门外一眼,小声道:“小颜掌柜来了。” 小颜掌柜,不用说肯定是颜清遥那小丫头,但陈沐没找她来啊,“她来做什么不看店么” “您不是说要购一批猪羊鸡子让军余养着么,小的在广城又不识什么人,干脆就请鼓腹楼代劳了,这不今天小颜掌柜带着人把猪羊送来了些。” 齐正晏说道:“在河伯所正好碰上,就让他们上渔船送来,咱的船多,走水路还快呢。” 河伯所在广城西南角郊外,是个收鱼税的小机构,他们的主官和库大使朱襄平级,不过因朱襄直属布政司,所以是库大使的下级单位。 颜清遥 陈沐摇头笑笑,搁下笔起身走出去,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带船巡江吧。记着我的嘱托,别仗着人多兵多跟巡检司的人起冲突,人家有啥要帮忙的,你们就帮帮,举手之劳。” “哎知道,那小的去了” 巡检司也不容易,人少事多,属县中衙役,跟后世的派出所差不多,主要负责追贼捕盗。大贼抓不起、小贼抓不着,没兵没船,地位尴尬。 “哎哎哎,几位军爷慢点,奴家赶这些畜生过来不容易,你们别给掐死了,抓翅膀别掐脖子啊” 刚走出千户衙门,出门整个千户所像个大畜栏子,到处是猪羊带来的臭味,单单粪便完事了就要好好清理一番。颜清遥倒没什么做作的矫情,干干净净站在一边,跳着让军户好好照顾她带来的牲畜。 几个军户抱着鸡刚走,颜清遥还在后边喊:“几位军爷闲来无事别忘了去鼓腹楼买酒啊” “千户所禁军户饮酒” 陈沐往颜清遥身后一站,一众军户连忙赶着牲畜离去,没走的手上动作也快了许多。 其实千户所并非完全禁酒,在陈沐编出的法令里,只允许每旬轮休时的旗军饮酒,其他人饮酒会有处罚。 他就是想逗逗这个小姑娘。 “啊” 颜清遥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陈沐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后退两步看清是陈沐这才没好气地行了个礼,脆生生道:“陈军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神你个大头鬼 “这些猪羊鸡鸭,有多少”陈沐粗略地看了看,还是没数出来数量,有些牲畜已经被军余带走,“你店里伙计多么,再差个人,每天送二十斤熟牛肉过来。” 颜清遥今天换了装束,不过还是假小子装扮,但已经是掌柜不是小厮了,抬手抿着额上细汗,抽出腰间账本用扯开炭笔包巾边记边说道:“每日都送二十斤熟牛肉,算脚钱每日半分,一月合十二两六钱,不要点酒” “小店可是专门卖酒的啊军爷,你整天让奴家买牲畜……” 陈沐撇眼道:“不干” “行行行,你是千户肯定你说了算,不卖酒不卖酒。”颜清遥翻着账本给陈沐数着道:“两钱的大鹅十只,都是公的;五分的大鸡百只,各有公母;三分的水鸭百只,各有公母;八两水牛、二两肥猪、二两小羊各十头,皆有公母;还有请的赶牲畜的脚夫脚钱三两,合算一百三十三……对了” 颜清遥说着指着远处道:“你要的柳木炭还在船上,一千斤八两五钱,脚钱五钱,合一百四十二两几分来着” 算着算着算迷了,小姑娘挠挠出汗后白里透红的脸颊,仰头道:“送一月牛肉,一百五十两吧。” 陈沐点点头,说实话这小姑娘被牙婆教的真的很厉害,拿着账本算数跟他心算速度差不多,笑道:“让谢先生给你支银子,派兵送去。来都来了,在衙门吃过饭再走吧。” “你都千户了,肯定有佳肴可食。” 颜清遥兴高采烈地进了千户衙门,却见陈沐往偏厅的方案边一坐,摊手道:“你指望谁做饭呢我又不会做饭,颜掌柜,让军爷尝尝你的手艺。” 颜清遥小手气呼呼地拍拍扶手,站起身回头走了两步,扭头过来道:“奴家能走么” 陈沐摇摇头。 “那厨房在哪” 陈沐大笑:“出门西走五十五步,请” 物价出自万历会记录和宛署杂记,不过多为万历时期物价,可能有些不够准确。 第十六章 佳肴 第十七章 乘凉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七章 乘凉 小颜掌柜的手艺是真不赖 而且这丫头正经起来认真做事时倒也不像初见时那么疯癫,没一会做了酸汤鸭肉、白切盐水鸭、精熬老鸭汤、西施舌,又上了两叠状元糖。 别说男女七岁坐不同席、食不同盒,这年头但凡严肃点的场合男男同席的也少,俩人面前各有食案,菜都分了两盒,味道极美,让陈沐好奇不已。 西施舌是花蛤,状元糖则是牛轧糖。 这没什么奇特的,但汤却让陈沐喝出高汤的感觉,不禁问道:“这汤是怎么做的” “怕军爷等得急,奴家没敢多熬,得空去鼓腹楼,店里的老汤不停火,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有几只鸡子熬出的老汤。”颜清遥笑眯眯地说道:“这个鸭汤不鲜,污了军爷的口。” 没味精。 没味精 没味精居然这么熬汤 陈沐的思绪又飘远了,猪肉牛肉猪骨牛骨还要放整鸡去熬的高汤,这绝对是享受,但到底寻常百姓也不是谁都有钱专门跑去酒楼弄个老汤喝,如果他能弄出味精,那岂不是又要大赚一笔 味精好像和海带有关系,那么问题就来了。 海带是冷水藻,只在山东近海有,广东没海带。 写封信让李焘带回来点海带 举人公要是这次考过了殿试可就是进士了,干这事不太合适;举人公要是没考过,请他带海带会不会一急眼投海啊 吃过饭临走,颜清遥好像想起什么,在千户衙门口问道:“陈军爷买牲畜都是公母同要,怎么就大鹅要的都是公的呢” “卫所没狗,请几只鹅爷来看门。” 颜清遥对此嗤之以鼻,大鹅看门哪儿有狗好使 不过她前脚刚走,陈沐的话就应验了,八郎穿着一身烂布条子掐着大鹅脖子走到千户衙门,把鹅交到厨房过来跟陈沐说:“千户,咱把鹅都弄死吧” 小八郎被鹅追着咬了二里地,付出衣衫褴褛的代价才把大鹅掐死。 有刀都不好使,早跑掉了 这段日子陈沐是眼看着千户所慢慢变得家大业大,猪羊购置回来,分给专门的军户养着,专门挑了几个百户衙门附近建起畜栏,有的养猪、有的养羊、有的养鸡,靠近江边的养鸭,再加上江里捕鱼的疍民。 不指望天天有肉吃,至少一旬旗军能弄些鱼肉、吃点鸡蛋,补充些营养。 香山千户所大概是除清城千户所外,广州府近畿唯一一个满员千户所了。 一万两千亩粮田种好,山上的地一时半会弄不动,让千户所劳力居然过剩了,军余整天闲着没事做,除了翻整八千亩荒地的人手,剩下的人正好养牲畜分散点精力。 山上两万亩军田陈沐去看过,一时半会弄不动,只是调了几百余丁在山上伐木,清好土地陈沐打算拿部分小田做茶圃药田。 疍民几乎是天生的船匠,只不过他们的手艺仅限渔船,所以准确说来应该是天生的船匠学徒,让他们现在打制战船是痴人说梦,但到底是能认清什么木料适合做船。 山上军田长出的树木,能用来做船的寥寥无几,能做家具的倒有不少。 好在千户所准备大兴土木,即使是废木也能拿来兴建屋舍,先伐了再说。 请颜清遥送来的另一批有用的东西就是柳木炭,拿来补给千户所的火药缺口。 两月之间,千户所的硝黄储备已足以称巨,走私商贾实在猖狂,他们并不运送成本低利润少的柳木炭,但硝黄铜铁甚至丝绸都运送近乎明目张胆。 “自四月起,关卡查获贩运违禁者一百三十七例,硝土三万余斤、雄黄硫磺一万四千余斤、米粮六百七十石、绸缎三百四十匹、铜铁数千斤,余下各类货物数千斤。” 查得陈沐有点慌。 他根本没想到在香山设卡会查出这么多东西,硝黄米粮绸缎,就不说走私,单论国中物价,硝合八百多两、黄合五百多两、米粮千两有余、绸缎千两有余,铜铁和其他货物就不算了,这就已经是三千多两的东西。 这种事陈沐找不到人商量,自己思虑了几日,六月出头,干脆自己又跑了一趟广城,先走门路去软禁王如龙的宅子里拜见了王如龙,随后再去总督张翰的宅邸,干脆都说了。 不过这次他想进总督府,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怎么才来啊不是兄弟不让你进,陈千户,总督大人不让你进。” 门房一脸的义正言辞,陈沐想迈步上台阶却被推了下来,门房看都不看,俩眼看着远处,嘴快速动着道:“别上来,就在能听清的地听着就行,多少人看着呢。” “总督上月留下话,你要是端午来,就直接放进去;端午后来,等一个时辰;六月来就不用给他报了。” “兄弟跟你说句实话,你记在心上就行,可别往别处说。四月开始来总督府跑门路告你状的人快把门槛儿趟烂了,有人不远百里让人从福建派官员亲信来说项,要把你从香山的位子上挪走” 门房说话的声音很小,陈沐立在下面听的却是心惊。 正如他想的一样,动了别人的蛋糕,从来都不是白动的。 同时这次的事也让他发现自己忽略的一些事,比方说今年端午他没来总督衙门给张翰贺节。 贺节不像后世,发个短信就算完事,他从香山出发,到张翰府上临近日中,正午是见不到张翰的,等到傍晚,若是招上官喜欢留下吃饭,卡着城门宵禁的时间离去。 通常情况下,整个节日一天,仅能拜见一个人。 陈沐端午没来总督衙门,在别人眼中会不会想他去哪儿了呢 以此引申到,他是谁的人 信任危机与舆情危机同时发生,陈沐感到非常不妙。 倘若是文官,即便不为上官所喜,也没有让人穿着官袍晾在府外街上的道理,即使不愿见,也是要在府内等着,但对待武官就没有这些忌讳。 扭头就走是不可能了,现在走了往后想登门只会更难,说实在的不就是当次二皮脸在外面让人晾着看没他妈什么大不了 抬手谢过门房,陈沐也不多说,让随从去城外鼓腹楼借来副坐榻、陈璘家里借了卷兵书,顶着日头坐在总督府门外看起书来。 人来人往,不吃不喝。 一直到傍晚,总督衙门里才有蓝衣小吏出来,笑呵呵地问道:“陈千户,总督问你,为何在这读书啊” “天热得很。” 陈沐嗓子都冒烟了,被晒得有些中暑,还要强打出笑意畅快,拱拱手道:“总督门下好乘凉。” 第十七章 乘凉 第十八章 告状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八章 告状 总督衙门的官吏刚好是陈沐熟识的人,他出来不是向陈沐传达总督让他进去的消息,反而是让他离开,出城。 出城没多远,又有总督衙门的官吏在城外久侯,带着他绕了半座外城,开已经宵禁的城门入城走总督衙门偏门入府。 “老夫没想让你进衙门,你要是不来,在香山什么都好做。可你来,香山的事今后就不好做了,你知道” 凭空去想,考验的不是人的智力而是想象力,但如果有了提示再去猜测,考验的就是智力了。 总督张翰的态度说不出上冷淡也算不上热情,让人备下些饭菜,并未问及香山发生的事,而是好像闲聊。 让陈沐有心想要上报香山截下的货物,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夫做过御史,说起来也曾是言路上的人,知道舆情,也知道舆情皆有真假。真假有时很重要,凡认真理事,就没有不受到诋毁的。” 张翰年岁很大了,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像最初陈沐在这个衙门见到他时那样,看上去性情有些软弱。 “但有时真假也不重要,做官,做的不是对错,世上没人是对的,有人觉得你对,就一定有人觉得你错。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做是错的,哪怕你做的是好事,它也成了坏事。” 张翰不是吴桂芳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大人,他很爱笑,只是笑得刻意不够真诚。这大约是出身言路的老毛病,就算是真笑,也让人觉得他有下文。 陈沐点点头,这话他能理解,毛选第一卷各阶级分析里说了,要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但凡大到政策小到对策,觉得好的阶级大多能从中得到利益、觉得坏的阶级大多既得利益从中受到损害。 那些人未必都是坏人,但他们的选择为他们站了队。 “卑职知晓,欲慑服番夷,一在断粮、二在兵威,禁绝粮草走私以饥其腹、禁绝硝黄走私以虚其兵。”陈沐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里词用的对不对,反正总督能理解就行,拱手道:“关着的人,卑职回去就放,不让督抚为难,但粮还是要扣、硝还是要查。” “你扣的对,不必忙着表忠心。”张翰这次没笑,相反很严肃,道:“老夫过去任职兵部,督管漕运事宜,略有心得。但要说治政,比不上熊巡抚,更不会带兵,打仗震慑,老夫帮不上忙,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做下属的添堵。” “人,你不能放。” 张翰抬手虚点,老态龙钟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在一介书生身上极其难得。 明朝的言路,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多为党争的铳,指谁打谁。 但天底下那么多言官,能出头的一定是有胆识的狠人,对他人狠、自己更是不怕死。 “不放老夫可以推到你身上,放了老夫无人可推,你在香山就做不成事,到时才是真保不住你。今天你来了,老夫不会管香山的事,今天你不来,老夫一样也不会管香山的事,但是要快,不能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 番夷诱骗妇女,该揍的夷贼揍了,借此驻军濠镜澳,这能落下什么口实 “缴卡商货,全数送到广州府;月港城里的宅子,卖掉不要留;私自任免没有功勋的总旗撤了,向都司奏请调水师封锁濠镜外海的折子,不要提陈朝爵的名字;让王如龙自己在宅子里待着,对你好、对他也好。” 总督什么都知道。 陈沐甚至觉得张翰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他缴了多少货,张翰知道正常;请陈璘部下水军把总移防虎跳门,张翰知道也正常;去看望过王如龙,张翰知道还正常。 他任命李旦做总旗,这种事张翰都知道 他在老家月港买了些田宅,这种事张翰也能知道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挡了别人的路,盯着你的人又怎么会少”张翰看着陈沐笑了,轻轻摇头,香山千户在他这个言路上走了那么多年的老油子看来,稚嫩地像个童子。 但童子才能让他满意,倘若是溜须拍马心思缜密的下属,他反而不会有亲待之意。 做下属的笨不怕,傻与蠢还有小聪明,才最不得欢喜。 张翰唯一不喜欢陈沐的地方,就是他独。 不知道请示,不懂走程序。 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不是他还年轻,香山所很可能会换个千户。 “你在香山做的事,老夫知道一些,旗军练成,你放手去做,需要州府支给,你就开口。” 硝黄铜铁既然张翰已经开口要他交给州府,陈沐也没别的办法,只得拱手道:“卫所火药不足,还请督抚拨些硝黄,除此之外再请督抚应允,香山所虽有战船却无海港,难以修补,更难震慑番夷。” 陈沐现在是明白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大将会做出养寇自重的事了,哪怕是真的想做事,没有敌人,对朝廷来说整备兵力就没有意义。 濠镜澳的番夷倒是立了好靶子。 “卑职想在香山建一座水寨,以待将来修补战船。” 张翰认为这理所应当,挥手道:“理应如此,你回去做吧,不过州府没有一应木料,你有军余,也不好再发徭役,老夫给你调几名木匠、船匠,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陈沐大喜过望,抱拳行礼应下。 “老夫出任御史时,都台长官是浚川先生,上任时去拜见,他没说大道理,只是讲他遇见的一件事。” 浚川先生是王廷相,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嘉靖时期的人。 “说有天他乘轿进城遇雨,抬轿的轿夫穿了新鞋,从灰厂到长安街,这个轿夫择地而行,是担心新鞋脏了。进城后泥泞渐多,轿夫一不小心踩进泥水中,把一只鞋弄脏了。为了不让另一只鞋也脏,轿夫还是择地而行,后来不小心又把这只鞋也弄脏了,便不复往昔。” “这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张翰露出怀缅神色,片刻后叹道:“先生仙逝二十余年,这句话老夫却终生不敢忘记,今日将这话告诉你,你当记在心头,不要忘记。” 第十八章 告状 第十九章 图纸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十九章 图纸 陈沐感觉自己像进贡一样。 张翰没多久感到疲乏,就挥手让他下去,不过天色已晚,让他在总督衙门里留宿一晚。 第二日天还没亮,由衙门里的官吏带着腰牌叫开城门,这才回香山千户所。 一段时间里,陈沐是不用指望能再见到总督张翰了。广东并无总督,不论是张翰还说吴桂芳,亦或过去的谭纶,他们的官职都是两广总督,督管着广东广西的军政事务,真正的总督衙门也从前年开始设在肇庆,以便督管两广。 只是去年先讨李亚元,今年又有曾一本犯境,吴桂芳和张翰这才在广州府理事。 如今广西兵事待毕,张翰要前往肇庆,处理首尾。 总督是走了,但陈沐看着堆成小山的卫所仓库东西越来越少,旗军用小车推着一架架往广城走,心里滋味别提多不舒服了 到嘴煮熟的鸭子,他妈的飞走了 几万斤硝黄、几千斤铜铁,还有堆叠成山的绸缎与器物,去了趟总督衙门,全泡汤了。 换来总督衙门一纸书文,香山千户所设船厂以修缮战船,陈沐也不知道自己是赚了还是赔了。 船厂修出来,陈千户可没打算单单修船,还要造船 数日之后十几个如丧考妣的老头拖家带口地前来,才稍有慰藉陈千户的内心。 精通铸造的木匠、懂做硬帆的帆匠、修船造船的船匠、船工,当然也少不了精通铸造的铁匠。 “千户,老儿给他们登记在册,十七个匠人、三十三个学徒,还有他们四十六个家眷,共八十六人的军籍已经记好,今后就是千户所的军匠。” “千户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 关元固行礼说着,关家老大在一旁拿着匠笔记着,这段谢鸣的学堂开蒙,关家老大和老二也都跟着学了些。他们做工的时间长,主要就在谢鸣教授数术时跟着上课,匠人有点算数的底子,学起来也容易。 老大尊耳跟在关老头身边,老二尊班如今已经独当一面在铁坊里带匠人了。 “先住千户所吧,过些时日再挑地方,管理匠人的事,就有劳关匠了,另外还有一事要关匠上心。” 陈沐说着引关元固和关尊班进千户宅内,让随从去屋里取出书案上的图纸,坐到后院这才解释道:“黄粱都土贼未定,先不给匠人专筑屋舍,等平定贼人,再寻合适的船厂位置,到时匠人住旁边。” 关元固点头应下,接着对陈沐拱手道:“千户,如今库中有新鸟铳七十六杆,燧发铳三十三杆,您特意叮嘱的手铳三把,小旗箭有百十支富裕。” “过去的铅丸都重新融了,新合制的铅子还多,就是火药不够用。” 几百支小旗箭要用大量的火药,这几乎把陈沐从清远带来的硝土用光。原本卫所购入柳木炭准备用查货的硝黄制大批火药补充军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关元固道:“余下的火药,至多还够旗军铳手操练月余。” 陈沐点头应下,他也没办法了,邵廷达在月港还没回来,卫所又刚送信过去让他把月港城里的宅子都卖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卖地的银子回不到手上,他只能道:“看州府这次能拨下多少吧。” 幸好提前购置了大批猪羊鸡鸭,州府没索走卡下的粮食,只要不担心吃,卫所就不会太紧张。 他手里剩的银子不多了。 “这几个东西,关匠和尊班一起看看。” 没多久,随从抱来木匣,陈沐取出几张炭笔画成的图纸对匠人父子讲解道:“先看这个,这个是锻锤。香山靠有江流,其内也有河流,水力充沛,陈某想用水力做些东西,匠人打制兵器用的到。” “水流巨而稳处,做三四人合围圆盘为盖,内为大木片叶,连上方长杆转盘,上有齿轮一横一竖,这个是个齿……” 关元固耐心听着,关尊班看着图纸两眼放光,有些催促又不敢的意思点头道:“千户,小人知道齿轮,就是这个间隙稍大些,连转盘的齿轮动起来,让上面竖放的齿轮跟着动,就能把水力传至一旁,甚是精巧啊” “你知道知道正好,干脆你俩看,哪儿不明白再问我。”陈沐被打断并不羞怒,笑着拍手让他们坐下看,道:“这个图有些草率,只画出大致意思,里面有些关窍我也想不通,你们再琢磨。” 来到这个时代接近两年,陈沐最大的感触就是外行指导内行是不行的。 兵事上他能用现代下层散兵更简化的训练手段来操练旗军,并潜移默化增加思想建设提升组织度的优势,这的确在小规模冲突中为他占到一些便宜。 但在大的战役中也证明了,他这套方法并非万金油,对这个时代的漫山遍野的敌我军队贴近厮杀而言,更重要的是大军阵指挥、密集阵型、恩威并重的赏罚和充足的后勤保障才能让军队效死。 至少在这个时代,其中出色的旧军法,已经迈开近代化军队第一步,受限身份也只能迈出仅仅一步的戚继光兵法,才是正确的方向。 并非陈沐新时代的阅历借鉴戚继光,而是用戚继光的兵法来借鉴他的知识与阅历,在戚继光超过时代半步的基础上,再迈半步。 军事如此,完全门外汉的科技更是如此,陈沐认为自己能起到的作用,就是把工匠面前紧锁的大门打开,但是推开还要靠他们在本职完备的基础知识。 陈沐像个没有力量的婴儿,不足以推动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但他握着打开时代大门的钥匙,只需轻轻一旋,门缝万丈光芒就闪耀世间 放在二人面前的几张图纸,分别是成排以水力驱动的精工小锤机与单个水力驱动用于巨力粗加工大锤机,用于水力的大型锯圆木机与小型精粗加工的巨木机,以及陈沐最期待的蒸汽机。 其中前几个都是可以尽快使用的,唯独蒸汽机,即使图纸制作出来,也只是个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小锅炉,何况其中材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能用什么来替代。 回答了关氏父子几个问题,见二人大致弄懂后就兴高采烈地商讨起来,甚至问他能不能修改图纸,陈沐知道二人心中对前几种水力机械已有腹稿,便心满意足里走出千户宅院。 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他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骑射与兵,晚间还要读经史、做八股。 天生让他做军户,可他想做的,并非区区指挥使或都指挥使,这还不够。 差得远 第十九章 图纸 第二十章 药匠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章 药匠 陈沐发现张翰是给自己上课呢。 上一堂关于这个时代官场程序与形式的课,也在以身作则来践行他从上官继承到的那句话。 “居身之道,也是如此。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香山千户所的旗军花了半个月,用人力车、牛车把数万斤硝黄铜铁输送到广州府。 这些东西在州府仓库还没放两天,巡抚熊桴又派南海县令来告知陈沐,总督拨下的军资已到,让他派旗军去领。 接着,香山千户所的旗军又花了半个月,几乎原封不动地把这批硝黄铜铁又送回香山所。 硬算下来,是要少三四千斤硝、几百斤黄,但这既不是张翰的错也不是巡抚熊桴的错,问题出在中间环节。 陈沐没打算追究,货物里真正少的东西,是那些绸缎器物。 兴许是张翰觉得香山千户所用不到那些玩意儿,换了个火药匠来给他制药。 火药匠名叫许尔瑾,而立之年却孑然一身,过去是惠州府的军匠,在东南平倭的战事中曾被征调为戚家军制作火药。也正是从戚继光那里,学到一手制作火药的本事。 刚来的时候许尔瑾满脸晦气,过去他在东边卫所也是颇受重用,如今到了香山前途未卜,原本就心中忐忑,再一看香山卫所的模样,更是绝望。 千户衙门修的这么好,旗军屋舍与之相比活像狗窝,跟着这样的千户,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既然来了香山卫,以后就是陈千户的人了,千户把军匠分为四等,现在你是四等工匠,月俸米一石、银五钱。”关尊班带许尔瑾走到千户衙门里高墙围着的铁坊,眨了眨眼,问道:“这位兄弟,三等呢” “月俸米一石半、银八钱。” 许尔瑾的表情不一样了,在他过去的卫所里军匠都一个模样,月俸米一石,要么没日没夜的赶工、要么闲的无事可做,就算给军户偷偷接点私活儿,也只能赚来一两斗米粮。 银子 他见过的银子都在别人手上 许尔瑾看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衣服,再看关尊班干净的布衫和红润健康的脸庞,猴急地问道:“那个,一等,一等工匠呢” “一等” 关尊班扭头笑着看了许尔瑾一眼,道:“这段州府派来的工匠都像你一个样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二等工匠月俸米二石,一两银子,还能代管几名工匠,除千户安排下来的做工之外,还要监督手下匠人制成手艺,重量,也重质。手下匠人做不好,要罚俸的。” “一等就先别想了,千户所只有一个一等工匠。”关尊班边引许尔瑾进铁坊后道:“三等工匠不难,足够勤快,做出的东西质好,时间长了就是了;不过要做二等工匠,千户说就要改进,对现在任何东西改进都算,只要它有用,就能得千户赏识。” “不过你运气不太好,是火药匠。” 关尊班轻轻摇头道:“千户配出的火药已是极好,又以竹筒相匹,没什么能超过的余地了。” 许尔瑾挑挑眉毛,他是火药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自己琢磨火药配比、自己做出竹筒装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整个明朝,真正会自己亲自做这些事的将官,就他脑海里知道的,也只有戚继光一人而已。 戚继光的火药,是一次一次试出来的配比;戚继光的竹筒,也是他在作战中做出的。 那是个真正的实操派,再精于贪婪的工匠都骗不过这样什么都亲自上手试的将军。 “这间屋子是你的,火药房就在旁边,除了制药,还要小心看管不着火星,不然第一个炸的就是你。”关尊班带许尔瑾至千户衙门外所中的火药库,指着一旁道:“那边是库房,近日州府拨来的硝黄都在里面,这几日铁坊的人就来把铜铁都拉走。” “所中火药所余不多,过些日子有大用,不可耽搁,你要先制三千斤火药出来,需要多久” 许尔瑾进库房看了一圈,一应制器都有,遂拱手道:“还需再派五个帮手,就我一个火药匠可不行,再有五人,十日制成。还要劳累木匠再做几个木槽。” 十日制成,还要别的器具 做的够慢的。 “别磨蹭,耽误大事。”火药匠新来,关尊班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下午给你调几个帮手来,尽快做好。” 说完关尊班就不再管火药匠许尔瑾,转头走回千户衙门,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陈沐给他们关家父子画的制图。那几个大小水力机构,要说精巧也还谈不上,也许做好的器具可以说精巧,但陈沐的制图绝对不精巧。 还有很多东西要填补,但胜在眼光独到,能给他们这些熟练的老匠人提供思路,思路加上经验,能迸发出强大的火花。 比方说陈沐在构图中的大轮带动小轮加上皮带就能转得飞快,皮带加上些东西,就能代替手工抛光,对木铳床的制作能省下许多工时。 千户所衙门偏厅,食过佳肴的陈千户心满意足地捧着冰过的椰子喝了两口,笑道:“我后悔让颜掌柜去月港了。” 上午在千户所外督练两个时辰旗军,其间他还策马驰射,虽然有时还是不能中靶,但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已经勉强能达到三十步十中四的目标。 回到千户所,小颜掌柜不但给千户所送来牛肉,还让直接从鼓腹楼带来食盒。千户所又硝制出冰,饮下两口冰椰汁就能镇去全身疲乏。 舒服 “哪有你这么当官的,整天让人来送饭,府上厨子都歇着,老娘是鼓腹楼掌管,不是你家厨娘啊”颜清遥嘴上抱怨,手上收拾碗筷也挺利索的,抱怨完打个哈欠看向陈沐,俩黑眼圈像小熊猫似的,问道:“后悔什么” 从鼓腹楼过来,小颜掌柜可是黑着天就起来准备饭食,坐着马车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在正午把饭送来。 陈沐笑道:“颜掌柜要是没走,你不就能来千户所烧菜了么,当掌柜太屈才啦” 话刚说完,颜清遥刚撇嘴要开口,偏厅外就传来齐正晏一声:“报” “进来,什么事” 齐正晏进来见到颜清遥也不意外,对陈沐小声道:“周县令问您旗军练的怎么样了,说濠镜澳那边快锁不住了。” 陈沐点头让他下去,转头看着颜清遥干净利落地收拾食盒,叹了口气道:“后面几日没事别乱跑了,香山啊,要打仗啦。” 第二十章 药匠 第二十一章 手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一章 手铳 登澳。 陈沐做了很多准备,为的都是这个目的,登澳。 但他没直接答应周行。 登澳之前还有件事,他必须去做。 香山县传令请陈沐与周行同行后,整个香山千户所进入全面备战。 进入七月,旗军已经操练两个多月,最早香山县勾来那三百户旗军更是操练接近三月,不论是战阵、号令、队列的掌握,还是由隆俊雄、天时和尚教授的速成枪刺刀劈,都已有了雏形。 唯欠一战。 “千户,新火药匠做的火药和铅丸不一样……” 火药库的事是关尊班代管,如今眼看千户所旗军出征在即,火药上却出了纰漏,让关尊班感觉辜负了陈沐的信任,红着脸低头活像只大鹌鹑。 陈沐正在测算部下旗军还有什么短缺的器物,征讨黄粱都土贼是香山千户所初战,非但不能输,还要尽量避免部下旗军发生意外,打出一场大胜来 这三月来他除了教授旗军战阵号令以及常规的队列操练外,还把记忆里四百年后打行军背包的手法教给旗军,因地制宜地做了些改变,为此专门从千户所余丁中选出女红裁缝做得好的妇人,为每个旗军赶制出简易携行具。 能把重量分担在肩、胸、腰用来连接干粮包、水囊、薄被、皮毡垫、小背包的行军带,以及仅有铳手携带的药壶、铅丸腰带。 这种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改良实际上能给旗军战力带来很大提升,何况也是陈沐的无奈之举。 香山千户所作为独立的作战单元,没有专门的辎重部队来为他们携带巨量辎重,仅仅向黄粱都土贼开战,即使把这个要求报上去也不会得到应允。 倒不是陈沐不能让六百旗军充当辎重部队来供给三四百旗军的伙食需用,但那显然不能达到陈沐尽量减少己方伤亡并练兵的目的。 部分辎重直接由旗军携带,攻打黄粱都,只需要再从余丁中组织五十人押运少量粮草与军帐之类器具,三十架大车就能完成。 当然,这也是因为距离较近,即使攻山受挫,也不会把战局拖延太久,否则辎重部队还需要更多。 绑腿用不着陈沐来吩咐,这个时代绑腿名叫行缠,旗军都自己备着,无非是颜色规制不太整齐。 算来算去,陈沐觉得他的旗军还缺一些玩意儿,比方说每个小旗配一具用于土工的军铲,但一时半会儿他还武装不起,只能作罢。 等新的铁坊建好,装好水力锤,才能去想想自主打制这些器具。 “火药出问题了” 陈沐愣了片刻,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关尊班低头道:“今日火药匠说做好火药,让属下去验,结果他做出的火药都是这样的,像豆子一样。溶出的铅丸都加了块布,还说能让铅丸塞进铳里滑不出来,小人没敢耽误,赶紧报过来了。” 像豆子一样 “拿来我……算了,走去火药房。” 陈沐觉得等待自己的应该是惊喜,别说火药像豆子,就是火药像石头,那不也照样能烧何况铅丸垫上一点布条,确实能把铳管内与铅丸之间的缝隙堵住,增加气密。 关尊班不敢多说,连忙跟在陈沐后头走出千户衙门向火药房走去,路上所中旗军大多穿着新式携行具披挂物什。 新鲜劲还没过,大多数旗军都没有铠甲,因而穿上携行具还像那么回事,如果穿戴铠甲再挂这一身,看上去就会稍显臃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香山千户所一切草创,这套携行具准备也不够充分,何况本身在陈沐心目中就有实验的成分在内。 如果这套用具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陈沐打算把它们派人送到蓟镇去,拿给谭纶、拿给戚继光,也拿给不日回到广东的俞大猷。 还没走进火药房,就听见里面有年轻人叫嚷着喊道:“放开我,我要见千户,他都不试这些东西就让你们拿我,放开我,我要去见千户” 陈沐转头看了关尊班一眼,没有说话,迈步进院里就见几个匠人捆着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见到自己进来,匠人纷纷行礼,年轻人也挣扎起身,但看着陈沐不敢说话。 虽然他叫嚷的起劲儿,实际上并未见过陈沐,他也不知道这个能让匠头儿关尊班跟在身后的年轻人是什么来路。 “放了他。” 陈沐对左右匠人说了一句,随后转头对关尊班道:“把火药和铳子取来我看。” 说罢抽出腰间短铳取出通条清理铳膛,从木柄握把下扣出卯在里面的木药瓦。 等他做完这些,关尊班已从房中走出,拿了几颗弹丸与装在药壶里的火药过来递给陈沐,陈沐只看了一眼,就向年轻的火药匠问道:“这个铅丸你是怎么融的,把你的工具拿过来让我看。” 几颗铅丸大小如一,每颗铅丸正中都带着一片二指宽的小布巾直接溶在铅丸里面。 这个想法不一般。 过去陈沐部下铅丸自他还是清远卫小旗时起,就是制作圆剪钳直接从长条铅块上剪下来,挤压成型,但显然这几颗铅丸都属溶制。 “是” 许尔瑾心中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些猜测,此时听到陈沐这么说,应下拔腿就往偏房跑。 陈沐看他跑走的背影笑了,这工匠也知道火药房里不能玩火 木药瓦上划着刻度,从药壶中倒出适量火药,药果然如关尊班所言俱为颗粒,灌入药室后布片包裹铅丸塞进铳口,通条压实,就算铳口向下轻甩都不能让弹丸松动滑落。 这个火药匠所言不虚,这让陈沐更加想试试颗粒火药的性能。 走出火药房稍远,陈千户也懒得劳脚去寻木靶,铳机上弦瞄着二十步外木栅栏扣下扳机。 铳声并非过去沉闷的砰音,而近似啪的脆生巨响,比长铳稍少的装药量却爆发出巨大力量,猝不及防震得陈沐手腕被顶了一下,铅弹落点明显要比瞄准的稍高了些。 尽管铳口抬高些许,木栅栏也还够高,铅子打在栅栏上激起碎屑,等他揉着手腕走过去,探入半指还未摸到铅子。 手铳隔着二十步,几乎把胳膊粗的栅栏打透。 威力至少高了一成 手铳插回腰间,陈沐张手指着火药房道:“那个火药匠叫什么名字,让他把这些写下来,不认字就口述,他是二等匠人了” 第二十一章 手铳 第二十二章 老幺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二章 老幺 许尔瑾的火药配比,不,应当说是戚继光的火药配比,非常接近现代黑火药最佳配比。 也正是这个火药匠让陈沐明白,最佳配比的火药,未必最好,也未必最合适。 铳药、炮药、信药,因兵器所需侧重不同,要想取得最佳效果,需因地制宜地小幅度更改配比。同样配比的火药当然也能用在所有兵器上,但效果未必最好。 直到火药颗粒化,才终于能依靠造药颗粒大小来决定火药燃烧快慢,这个时候,最佳配比的火药才能凸显出威力。 许尔瑾有套特制的黄铜模具,打开放进布条,合上灌入铅水等待片刻,溶好的铅丸带着布片就成型了。 这不是戚继光的方法,而出于火药匠的奇思妙想。 很有用。 七月初四,副千户孙敖率部下三个百户驾船四十余艘沿海绕行岐江至黄粱都腹背,渗透黄粱都并截断其贼的内外联系,接着陈沐才下令开拔,六百旗军列阵而出,沿着官道一路向黄粱都逶迤行去。 县令周行带香山县县吏驻马道旁,看这支仪制近似卫军,身上却披挂那些不伦不类的物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千户的旗军,这么穷” 周行小声问了一句,看着身前走过的旗军背囊腰囊挂得整齐,身上却不着片甲,有些挎腰刀有些执长矛,却连一顶笠盔都没有。 虽斗志昂扬行阵整齐,终归不比衣甲鲜明的军队看上去顺眼。 何况携行具的服色不一,军阵再严整也显得杂乱。 只有总旗以上武官才有铁甲,哪怕是小旗也只能在当胸穿一件皮甲而已,简陋得很。 周行纳闷道:“陈千户在香山大兴土木,练兵整备不曾松懈,怎么旗军连像样的甲胄都没有” 同行官吏也感叹不断,他们听说陈千户买了牛羊鸡鸭,却没想到香山卫所的旗军是这副模样。 “回去给州府传信,请他们拨下些甲胄,没甲胄拨些铜铁也好,这是让旗军去送死” 香山县令总算知道为什么陈沐一再强调哪怕仅是面对黄粱都的土贼,都一定要操练三月,因为他的卫所根本就没有铁甲。 渐行渐远的陈沐不知道周行在想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州府没有多余的铠甲拨给他,自己去买,他也买不起。本来仓库的查获的铁是能做些铁甲铁盔出来,却又因交付州府耽误一月,根本来不及赶制铠甲。 好在他有李旦帮忙,提前把盘踞黄粱都老安山上许老幺的核心兵力摸透,只要能断绝其与黄粱都乡民的联系,来不及聚起大队人马,数百人之力攻打区区数十人盘踞的老安山,在陈沐的计划中,不会有太大伤亡。 甚至这次发兵连打仗都算不上,对香山千户所来说,充其量只是练兵与弹压地方而已。 香山千户所离广州近而距濠镜远,黄粱都离濠镜近距香山县治远,他们早上发兵,行军半日有余才堪堪抵达黄粱都,距老安山仍有半个多时辰的脚程。 眼看天色已晚,陈沐没有下令强行军,干脆让部下旗军在黄粱都近畿搭设营帐。 率先行进的孙敖早在黄粱都等候多时,见到陈沐率先抱拳道:“千户,黄粱都各处要道已设关卡,都中几处聚落也都派兵把守控制。” 说罢,孙敖放下手这才说道:“多亏千户料事在前,都中百姓通贼者众,朝夕之间奔走报信者数十之多,若冒然发兵,恐怕会受腹背夹击挨家挨户,刀矛弓弩兵器收了二百多把,火铳、鸟铳也有三十多支。” 陈沐欣赏地看了一眼军帐里坐着的李旦。 并非他料事先机,而是身边有李旦这么个知道许老幺底细的人,为他们避免了可能的灾厄。 整个黄粱都百姓有没有千户都是个问题,如今却藏着能武装起二三百人的兵器,倘若不知深浅驻军至此,旗军皆为新卒,夜里乡民组织起来一个冲锋,八成军阵就散了。 狗娘养的许老幺这么个草寇也知道什么叫藏兵于民 “大肆搜捕兵器,可遇抵抗。”陈沐估计抵抗少不了,干脆问道:“部下伤亡多少” 孙敖笑笑,道:“伤了三个,抵抗者有数十,杀了一些抓了一些。都是些没头苍蝇,见官兵设卡心中震怖,哪儿还敢有什么抗拒之心,大多为夺路而逃时被被抓。” 勇气,人的勇气不是恒定的,因身处环境或多或少改变。 或许这些做过海盗的乡民组织在许老幺的统率下能爆发出可怕的战斗力,但当他们和许老幺分开,官军封锁各处路口,让他们不能聚伙时,勇气便不复存在。 自古以来伟大的兵法家所书写的从来都不单单是兵书,在战争中一针见血指出人性弱点一直是领军制胜的必要才华之一。 陈沐顿了顿,道:“召集黄粱都长者,宣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让百姓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出门就会碰到危险。” “道路戒严,挑选四处关窍要道,布下总旗警戒,三个小旗轮换四个时辰一班值守,两个小旗轮换巡逻。这几日,结伙行走者、行迹鬼祟者,统统抓住,身上携带兵器或逃跑抵抗的,一律处死。” “另外两个总旗分散至老安山,务必明日正午之前探明山路。” 说罢,陈沐回头道:“旦儿,代我传令娄百户今夜率本部值夜,告诉邓千户,明日上午埋锅造饭,正午攻山” 黄粱都不大,四个总旗组成的岗哨足以封锁各处乡民聚落,不论老安山还是香山九都一坊,他们都无路可逃。几十个土贼,要是敢往海里逃,更是给陈千户省时省力广州府另一个陈军爷手下两个水军把总就在海上呢。 陈沐倒盼着他往海上跑。 不过许老幺显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六神无主胡乱逃窜。 次日晌午,旗军食过饭歇息片刻,就有摸上山道的旗军逃回来,拜倒在地向陈沐报道:“千户,土贼没跑,小的上山看见了,他们有刀有铳,架好了土垒等着咱攻呢” “没跑,没跑再好不过。” 陈沐扣好身上最后一个甲扣,手铳、短铳装填火药,手铳别腰间,短铳提在手,迈步出帐。 “山上的贼崽子没把你们放在眼里,他设下木垒箭楼等着你们呢,都歇好了没” 陈沐说着对抬指扫过整备完毕的旗军。 “歇好了就都起来千户百户听令,跟陈某攻山” 第二十二章 老幺 第二十三章 初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三章 初战 老安山。 虽说是山,但实际海拔并不高,只是近来雨季,山道泥泞给旗军登山带来不少困难。 “老安山地势平坦,让军卒小心陷阱,盾牌手居前,铳手打起精神来。” 陈沐并未稳坐中军,他与邓子龙、孙敖各领一支人马,自岐江山道与黄粱都两处山道分兵并进,以此来减少伤亡。 即便如此,作为前阵的小旗走得快看不见人影,后阵的小旗早拉开数百步距离,两侧静谧林间没有半点声音,这种气氛足够让旗下新卒战战兢兢,只有厚实的军阵才能给他们带来坚持的安全感。 陈沐没有这种感觉。 作为领军将领,或许他才堪堪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合格线,但这一年多他所经历的战阵,山贼、倭寇、叛军历次大小战事,让他见识过这个时代东南沿海除了夷人外可能遇见的所有敌人。 算是老油条了。 数百步内,没有合适设伏的地方。 陈沐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山腰,山道回转攀升处林间,那个位置,很适合用鸟铳齐射攻山军队。 “传令付元,让他小心那里,亲兵跟我来。” 陈沐率三个百户,依然是他用的最得力下属,石岐、付元、娄奇迈,虽然最勇猛精悍的邵廷达不在,但他们依然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并不为此感到担心。 佥事魏八郎也跟在陈沐身边,如今千户所叫八郎的只剩下陈沐和几个百户了,在别人眼中这个半大小子掌握着旗军的一应大权,都称他做小八爷。 小八郎听到陈沐的话,一撇头,自有传令旗军自道旁出列,快跑着向前传令,随后隆俊雄率二十家兵紧跟陈沐向前赶了几步。 “鸟铳装弹上弦,都握得稳些,注意前面那处山道。” 各百户部下都有两个单独的鸟铳小旗,他们如今手臂缠着的火绳都已点燃,扛着装好药的长铳短铳向前行进。 陈沐亲兵就要比他们强些,都是从北山起跟随的老卒,手上又清一色的关氏燧发铳,隆俊雄与齐正晏腰上还跟陈沐一样别着手铳,以备不时之需。 一声令下,家兵整备短铳,斜握胸前,蓄势待发。 这种情况是不需再担心打草惊蛇的,其实最好的应对手段是遇见叵测之地,直接拉出家兵齐射一铳过去抢得先机。 不过因为三处山道同时攻山,陈沐担心鸟铳齐射的声音会给其他两路兵马带来误判,所以只能谨慎而为。 付元接到命令,前方百户旗军谨慎地分为两批,两个鸟铳小旗被调集到后面,由盾手护着刀矛手先行。 付元虽然在战场上不曾有过什么出彩表现,但也没掉过链子,这次更是光棍儿地直接留下两旗鸟铳手交给陈沐率领,自己押刀矛手疾行向前,以期快速穿过这片危险山道。 就在付元部下旗军即将走过转弯处时,异变突生 喊杀声自另一边他们看不见的山道骤然响起,接着就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其间夹杂陈沐听不清的叫喊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不好,敌军在另一边” 陈沐头脑中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山道转角处跃出数名执盾贼人,迎面将付元部下两名走在最前的旗军撞下山道,接着跃出几名持倭刀的土贼,操着汉人刀法胡乱劈出,有人砍中旗军,也有人被长矛捅翻。 接战发生在瞬息之间,几乎是下意识,陈沐举铳便射,口中喊道:“举铳,放铳” 他打的不是与前军接战的地方,而是前面山道转角处的林间。 他注意那片林地太久了,短兵相接之初,思绪在他头脑里飞速转了个圈,不管有没有伏兵,先放铳再说。 啪 就在陈沐击铳的同时,山道上传来敌军暴喝。 “冲过去,另外两处山道炸毁,从这杀出去”只能听见人声却因山壁阻挡看不见说话人的样子,“弓弩手,放箭” 林间一阵翕动,几个人影从中倒出,贼人首领选的这处伏击地点非常合适,从林间那个高于陈沐军行进道路的地方放箭能将抛洒的箭雨笼罩住一个百户所的兵力。 但埋伏的弓弩手倒出并非是因为命令。 是因为贼首下令的同时,持关氏短铳的二十名家兵听从陈沐的命令,举铳齐射,登时山道上好似爆豆子般脆响一片。 硝烟弥漫里,两个小旗的鸟铳手亦同样举铳击发,不过即使他们受到石岐足够的训练,也依然不能避免初次上阵带来的紧张,有两三杆铳没能击发、余铳齐射有先后,声音稍显杂乱。 两阵齐射打过去,几个土贼中弹自山道边滚下来,剩下几人张弓搭箭,稀稀拉拉的箭矢朝这边射来,带着尖啸风声射进硝烟里,究竟有没有伤亡陈沐也不知道。 他只听见箭矢刺入地面的哚哚声。 “端稳了铳,装药” 陈沐边对部下发号施令边装填着手上短铳,不忘转头喊道:“石岐,小旗箭” 不用陈沐去提醒,最早的几个小旗里脑子最活快的就是石岐,他的旗军跟在陈沐后面,临战的第一时间就高喊着让四个旗军抱着小旗箭冲上前来支援。 “点火,放” 两支架好的小旗箭曳着尖啸窜入林间,炸开两团硝烟,细小铅丸爆成一片,骤然间惨呼、惊叫声聚在一处,有人捂着脸自林间跌撞而出,失足落下山道,被旗军刀矛手一拥而上劈戳而死。 后面聚在山道上旗军早就被吓破胆了,突然坠下的敌人,不管死活都要斩成肉泥。 小旗箭放过之后,林间就不再有箭矢飞出,陈沐估计就算还有活口也跑了,为了保险他还是对鸟铳手下令道:“举铳,向林间齐射” 带着家兵向前冲出几步,就见付元部旗军猛地向前进了一片,转弯后传来付元高声疾呼:“冲过去,宰了这群鸟人冲过去,冲过去” 等付元部旗军鱼贯而过,陈沐领兵走过这处山道时,两三步宽的山道转角处处伏尸。 土贼弓弩手被击溃后丢下二十几具尸首且战且退,魏八郎反持长枪给地上奄奄一息的敌人补上致命一击,后面的旗军匆匆忙忙把负伤的旗军抬下山去。 这场战斗他们占据绝对优势,让旗军能够好整以暇地应对战局变化。 走过魏八郎身边时,陈沐扭头说道:“下山记得提醒我,军医。” 第二十三章 初战 第二十四章 洒银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四章 洒银 兴许发生了什么变化,土贼的数量上比李旦估计的稍多,不过也只是多了二三十人。 许老幺的这些部下都是久经战阵的老贼,战力上比旗军强不少,又大多有皮甲护身,冲杀接战,付元部的伤亡比他们要大。 如果是寻常百户作战,这场仗就已经输了;如果是过去的千户所,也挡不住这样的敌人。 但他的对手是陈沐,已经熟悉古代作战的陈沐。 付元本部抬下山七个轻重伤,二十二具尸首,地上属于土贼的尸首仅有十六具。 但这又如何 鸟铳齐放三轮,两支小旗箭炸在林间,杀伤二十四个藏在林间的弓弩伏兵。 别说另外两处山道还有邓子龙、孙敖率领的六百兵力,就算单单是陈沐这三个百户的兵,许老幺拿什么挡 哪怕是仅仅整训三个月的新卒,也比以前松弛凋敝的千户所老卒强得多 等陈沐率兵攻上山头,属于许老幺的山寨已燃起熊熊大火,付元驻军外围,抓耳挠腮。 “千户,还剩三十四个土贼,他们把寨子烧了躲进里面。”付元毫无办法地,部下的伤亡让他火冒三丈,“打不进去” 陈沐没说话,观望两眼,把情况摸透。 山寨不大,三十多间屋舍,有茅屋木屋,也有石屋,尤其是正中间的大石屋,应该就是付元所说的贼人躲藏之处。石制院落不怕火烧,所以他们把外面茅屋木屋烧毁,来拖延官军攻入的时间。 石院只有一个入口,两把刀就能锁住,强攻恐怕伤亡很大。 “小旗箭,炸他。” 陈沐觉得他们需要手雷,需要回去和关元固商量一下。 这次他没让魏八郎给记,干脆撕下片布,用土块写下军医和手雷揣进怀里,让付元取五支小旗箭,“准备冲门” 关铳队前排蹲着后排站着,举铳向门,在他们前面是一小旗举五支小旗箭与火把瞄准门内,付元部下另一小旗持刀矛盾牌分列大门左右,另一小旗举着前头还燃烧的顶梁柱狠狠撞向厚实木门。 哐 “铳手矛手,围起来,但凡逃跑的就地处死” 陈沐布置完这一切,提短铳向门内喊道:“许老幺现在出来投降,去官府等候发落,陈某不杀你” “你来啊,他娘的卫所的傻屌,老子不怕你” 刚喊话,门里就传来回应,和先前在山道转角的声音主人一样,显然那率贼人想强冲下山的人就是贼首许老幺,骂骂咧咧高声叫道:“老子门后有炮,不想活的就撞” 有炮 “别撞了” 陈沐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炮,但他并不想试,挥手叫几个抱着小旗箭的旗军过来,对他们小声道:“把小旗箭架到墙上,朝下放。” “放完就下来,别露头,他们可能有铳。” 石寨的院墙不低,占地不小,却也绝对不够让小旗箭满地乱窜,这么放进去到底会在哪儿炸谁也说不清,弄不好会窜出来。 “别以为有几百旗军就了不起,要是老子在海上,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许老幺叫嚣不断,其中还夹杂着他对部下的命令,“扔,往外扔,都扔” 听见这声,陈沐登时张手让旗军散开,这种时候除了扔兵器还能是什么,哪知道旗军还未散开,数十颗石头就向外砸了出来。 陈沐定睛一看石院里丢的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一锭锭银子与成片泼洒出来的铜钱 “别捡” 与此同时,伴着火线燃烧的嗤声,五支小旗箭自院墙上点燃,几名旗军统统将之丢入院子里,转眼尖啸声在院中乱响,带着土贼惊慌失措的叫喊。 旗军哪里见到过成锭的银子,就算陈沐再怎么喊别捡也不能控制住部下所有旗军的想法,前后皆有旗军混乱地去捡钱捡银子,接着院门不用陈沐去撞,自己便打开了。 一众土贼自门内持刀挺矛咆哮杀出。 迎接他们的是因银两通宝满地抛洒而自相混乱的香山千户所旗军。 好似猛虎出闸、蛟龙出海。 这是最精锐的土贼,有些穿着皮甲、有些穿着铁片甲、人人都戴着铁盔。 而他们面前混乱的卫所军又是如此不堪一击,区区银钱诱惑就使其乱了阵脚,这更加助长了土贼嚣张的气焰。 这种气势大概维持两秒吧。 砰,砰砰,砰砰 小旗箭在院中乱炸,数百颗小铅丸在院中四射飞溅,这种小东西杀伤力并不强,超过五步就丧失穿透甲片的能力,若在十步之外甚至可能连皮甲都无法打穿。 但它们太密集了。 只要被命中的地方没有铠甲保护,夏日薄衫根本不足以防护,何况还有最脆弱的脸部露在外面。 只需要两三颗尾指盖大小的铅丸,就足够让强壮凶悍的汉子失去战力。 土贼身后刚好有一支火箭炸开。 血花与铅丸同溅。 密集的铅丸命中铠甲的声音无比悦耳,陈沐听见付元喊道:“举矛,刺” 守在门口的一个小旗没乱,他们离丢出来的银钱太远,此时土贼自门后杀出,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到付百户一声喊,几杆长矛铆足了力气刺了出去。 一刺一个准。 “放铳” 陈沐站在家兵之后,离大门有段距离,别的旗军可以乱,但他的家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卒,不会被这点小把戏锁蒙蔽,前后两排关氏铳随命令向门口土贼齐放。 砰砰,砰砰砰 气势汹汹的土贼被身后身前的箭声铳响打蒙了,更别说身侧更是刀矛齐出,冲出来还没两步,后头的被炸伤前面的被打死,转眼人就躺的差不多,仅余的几个贼人兀自负隅顽抗。 “还愣着做什么,冲进去杀人啊” 陈沐一声令下,周围旗军如梦初醒,身后齐正晏隆俊雄已拔刀跳战出去,随后诸多旗军涌入门中,厮杀声仅仅一瞬,传来付元的喝问:“许老幺在哪” 听见这声,陈沐知道他们赢了。 没过多久,付元像提死狗般拽出铠甲染血瘫倒在地的人,提刀横在脖子上对陈沐咧开嘴来道:“千户,逮住了,许老幺” 许老幺活不了多久,他被铅丸打到得后脖颈子模糊一片,手脚都不听使唤,只剩翻着眼睛嘴巴翕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陈沐都替他难受,提着手铳过去俯身听他说什么,就见许老幺的表情极为愤怒地说了句话,陈沐不为所动,抬起手铳抵近。 “知道了。” 砰 第二十四章 洒银 第二十五章 海寇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五章 海寇 盘踞黄粱都数年的土贼,朝夕之间尽除。 至此香山除濠镜外所有区域皆属朝廷控制之下,香山县与顺德、新会的水路也重归安定。 许老幺的首级被飞马传送广州府,老安山石寨也被拆毁,次日从香山千户所调来各式牛车马车,战利装了十几车,逶迤回还。 于香山千户所的大部分旗军而言,这只是一次往返不到百里的长途拉练。 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攀爬训练。 邓子龙与孙敖部攀山的道路为许老幺埋设火药所炸,邓子龙的运气好胆子也大,山道并未全部炸裂,伐木架桥后率军登上山寨,刚好调兵收整战利。 孙敖的运气就差些,他那边山道可能是本来就不太稳的缘故,土贼火药一炸直接塌了,伤了不少人不说,还把山道堵死,最后只好原路下山,走陈沐这条路上来。 他刚走到山脚,山上的人已经开始下来,干脆就派人回去连夜调车马,自己在山下等着找陈沐领罚。 没能达成作战计划,往小了说没什么事,往大了说降职都行。 陈沐倒没直接说什么处罚,只是歇息一夜后带兵回香山,一切赏罚等回香山再说。 一路上魏八郎小脸儿憋得都快紫了,他拢共才学没几个字,可记功记罚却是他这佥事的分内责任,手底下又没有精通的文书来给他代笔,光是记名字就快让他愁死了。 他从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但回还香山的路上一直在看石岐。 过去在清远时记录战利的事就是石岐来做,如今虽然魏八郎是佥事,但陈沐也心知他暂时还不足以计算这么多东西,所以就让石岐负责计算战利。 落第书生不论数术还是记录都不在话下,这让魏八郎非常不是钦佩,他就是单纯的眼馋人家学问好。 回到千户所,石岐在千户衙门奉上三册记录,分别是魏八郎写的战场赏罚名录与石岐写的战利汇总与许老幺余党名录,石岐问道:“千户让孙副千户对俘虏威逼利诱,弄出这册名录,是为了把许老幺余党一网打尽” 石岐心中疑惑,若是为了一网打尽,直接在黄粱都驻军几日就好,何必回到千户所再要名录 “一网打尽陈某既说对他们既往不咎,那就既往不咎。” 陈沐满不在乎地笑了,道:“派人把这份名录送给周县令,咱千户所既往不咎,陈某可管不住巡检司。” 翻看名录的陈沐痛并快乐着,与此同时还有些复杂。 战场上缴获战利,黑吃黑让财富来的简单快捷。 土贼不比叛军,叛军抢了银子没处花销,所以携带不少银钱,土贼与黄粱都百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花销银子的地方且多且大,付元搜遍了所有尸首,也只得来一百七十多两,又搜查了山寨各处屋舍,才弄到七万多枚年份不一的通宝。 倒是许老幺的石寨里藏着六百两窖银。 如今七八百两银子在陈千户看来已经是小钱,并不能让他为此感到分外欣喜。 战利品中真正让他感到欣喜的是兵器甲胄,算上黄粱都查获,三百多杆枪矛、四十余副弓弩、三十几杆火铳鸟铳,还有三十多件皮甲、二十多副鳞甲扎甲,五十六艘藏在岐江岸的渔船。 还有两位打坏了的小将军炮,属前装滑膛炮,是永乐年间的老物件,都是二三百斤的小炮,除了两门坏炮之外还得到些铁与火药、铅弹。 幸亏来的巧,这伙土贼正在试着修复这两门炮,如果来的再晚些,陈沐将要面对拥有两门火炮的土贼。 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这两尊正面铸出永乐年间的炮,侧面写着顺德千户所的字样。 但现在炮是他的了。 至于他的痛,来源于赏罚名录,里面分别记了付元部与石岐部九十多个名字,其中有七十六人是要罚的这些傻屌居然在战场上捡敌人丢出来的银子 他还没想好怎么罚,罚俸或减粮是肯定不行的,旗军没了粮食就得饿死,那是除直接处死外束伍的大杀器,不能轻用。 他的目的是让旗军知道听他的,而并非弄死这些让他宝贵到无以复加从各处勾来的旗军。 至于疑惑,则来源于许老幺的遗言。 “旦儿,你知道许进美是谁么” 石岐走后,厅中只剩李旦,陈沐这才轻叩茶案说出心中疑惑,道:“许老幺死前,说曾一本和他兄长许进美会来为他报仇,曾一本我知道,许进美是谁” 临死前要是求饶,没准碰上个心软的就放了,尽人事救治一下;许老幺临死前还给自己放狠话,这不是傻屌么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许老幺求饶,陈沐也不会放了他,估计会直接让付元拿刀抹了脖子。 打都打了,还放 古话说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陈沐要在香山建水寨,辖境内就不能有半点贼人。 “许进美” “许进美是许老幺哥哥” 李旦显然知道许进美,接着就狠拍茶案道:“义父,许进美之前就在濠镜,孩儿来香山时他刚离开” “他去哪了” “这孩儿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去鸡笼寻林道乾也可能是去南澳找曾一本吧。就是义父称的倭寇,实际上过去是两伙人,一者为汪直,势基在倭;另外一伙最早是许栋、我爹、徐海他们那些人在双屿,后来被朝廷剿灭,闽广海外就由吴平说了算。” 说起这些事李旦如数家珍,探手道:“现在吴平死了,过去尊他为首的海寇又分作几派,澄海人林道乾,鸡笼他说了算;许栋死后南澳由他抢来的儿子许朝光做主,不过前些年被手下莫应夫杀死,现在他们还在南澳;曾一本想为吴平复仇,总和朝廷作战,所以抢不到好地方。” “但他人多船多,最不好对付。”李旦说着看向陈沐,道:“许进美就是曾一本部下,义父,你这么一说,许进美先前在濠镜住了很久,会不会是……曾一本去年打潮州不成,今年要来打广州” 陈沐没说话,李旦话给他描绘了一副完整的嘉靖年间闽广倭寇图卷,明朝的海盗究竟有多大的威势,竟然能纵横南海诸地。 这种力量要是能汇总一处,香料群岛都能抢下来做殖民地了吧 “别管他来不来,先把濠镜那两艘三十五门火炮的大船弄过来” 第二十五章 海寇 第二十六章 解急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六章 解急 香山县的小道间,周行领着两个随从骑马轻行,神色焦急。 陈沐短短三日往返平定黄粱都土贼的事令他大喜过望,在他得到消息时,许老幺的首级已经被传送广城,只不过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说陈沐对曾一本、许进美欲攻打广州的猜测。 周行到香山千户所时,千户所空地上搭起高台,旗军正在行刑。 七十多人,念在初犯,每人二十军棍。 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整个千户所的旗军、余丁都被聚集在一起,阳光下看着棍棍到肉、听着惨呼不断,让人脊背发寒。 孙敖带头行刑,他和邓子龙也同样是受到处罚,俩人一个罚了仨月俸禄、一个罚了一月俸禄。 邓子龙带兵迟到,孙敖是直接没到,别管什么山道被炸了还是根本没有路,军法不管这些。 陈沐是特意叮嘱了行刑的孙敖,让手下旗军下手别往死里打,硬生生往死里打,别说二十军棍,一棍就能把人打成终身残废。 可就算如此,这等伤势没两个月缓不回来。 足足打了四拨,七十多个战场上不听上官号令散了队形去捡钱的、怯战的才收拾完,各自被旗军搀扶着在高台下勉强站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有时候哭不是人怂,疼痛时忍住眼泪不难,屈辱不行。 敢怒而不敢言,对旗军而言就是屈辱。 付元部下的旗军都来自香山县的佃农之家,既无出海抄掠之胆、又无科举取士之才,为地主劳作跑腿终年,换回几石米粮糊口,一辈子没见过几两银子。 一斤多的银锭子丢的满地,只要弯弯腰就能捡起来,谁能忍住 易地而处放二十两银在他们面前,穷怕了的人杀人全家都敢干。 银子拿手里还没捂热就被上官索去,回卫所换回一顿毒打,哪个不委屈 “陈某下令打你们了,一人二十军棍,知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原因有二” 行刑完毕,陈沐走上高台,挥手扫过下面前排站着那些受刑的军士,道:“黄粱都土贼只是小角色,甚至算不上敌人,没有血战没有浪战,千户所攻山死了二十二人,山上死了三个,抬下山八个救活六个,阵亡旗军二十七,一个没了胳膊两个成了瘸子。” “出征是打仗,打仗就会死,你们把脑袋别腰上,不说保家卫国,生于斯长于斯,保境安民总不为过。你不奋勇杀敌,倒去哄抢战利,别人在拼命浴血,你把钱得了,那是你该得的钱么” “原因之一,是违背军法中抢夺、私藏战利,这是念在你们初犯才二十军棍,否则罚粮半年,你们家眷拿什么活命” “原因之二,是你们该死战场上大敌当前,却弃袍泽不顾哄抢蝇头小利至军阵混乱,若非尚有旗军清醒阻住敌军,就算抢得钱财,你们还能活着回来” “只会拉更多同袍一起死” 其实陈沐能理解,站在高台上尽管一副斥骂之象,但他心里能理解手下旗军的做法。 理解归理解,但人有情法律无情,尤其当言明军法这件事涉及今后战场上每个人的利益时。 “罚完了,都记在心里,跟着陈某、听陈某的,不敢说让你们每个人都大富大贵,但绝不会让你们和余丁挨饿受冻。仗打完了,有功者陈某自然会赏,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抢了又能怎样付百户” 台下站着的付元正立直了身子听着,突然听到陈沐喊到他的名字吓得浑身一机灵,再没带兵跃门冲杀土贼的勇气,猛地抬头就见陈沐朝身边一指。 尽管看不懂陈沐这个动作的意思,付元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窜至台上站好,拱手道:“千户……” 陈沐朝身边一招手,魏八郎抱着木匣子走过来,打开木匣里面装的是整整齐齐的银子,陈沐取出两锭拿给付元道:“付百户作战英勇,率先攻入寨门,束伍遇诱不乱有功,赏银四十两;拿好,望你今后英勇作战。” 付元道谢下去后,陈沐又把石岐叫上来,赏十两;随后是两个百户所五十多名旗军,包括部分先前因战场捡银子挨了打的旗军,都依据其功勋,获得首级的赏三至五两,没有首级但英勇作战赏一两,有过交战的赏五钱。 除此之外,负伤的有五钱汤药、五钱养伤银;战死的抚恤二两发给家眷,勾补一名余丁做旗军。 所有赏银,由陈沐手把手发给军余,这似乎已经成为陈千户发银发粮时的传统。 握着手腕把银子交给旗军时,陈沐与每个人都说上一两句鼓励的话。 “我看见你了,作战很勇敢,下次再立功,陈某还给你赏银” “受罚没事,伤好了又是一条好汉,作战听军令行事,以后有的是赏钱” “我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夏天眼看就过去,拿这银子买点棉花做冬衣,别让娃娃挨冻” 哪怕是那些因军法挨打的旗军,此时也生不出丝毫不满,拿到赏钱的各个欢喜感激,就是没拿到的赏钱的,也目光烁烁地看着高台上的陈千户。 “没得赏钱的也别叹气,勤加操练,过些日子还有的是仗要打,都好好活着回来散了吧” 不到俩时辰,花出去三百多两银子,陈沐倒不觉得丝毫心疼,过些日子还有广州府对黄粱都土贼的赏格拨下来,哪怕一个首级只有二两,七十多具尸首也有上百两银子,算下来他还赚了不少。 剩下的银子,就可以考虑给旗军换装了,皮甲铁甲,缺口还很大。 如果有好的甲胄,以数倍的兵力、更好的兵器优势去打黄粱都土贼,伤亡至少能再少十个 旗军乱糟糟地散去,回过头陈沐才发现香山县令周行带着衙役等在一旁,笑吟吟地看陈沐走下来。 “周县令来了怎么不告诉陈某。”陈沐边走边朝家兵头子齐正晏问了一句,走近了拱手道:“周兄何必亲自跑一趟,有什么事让手下来传句话就是了。” “没事,陈千户,你不要怪家兵,是周某不让传报的,周某今日才见到何为赏罚立信啊” 周行笑着摇头感慨,接着才伸手指了北面一下,对陈沐拱手道:“那日千户发兵,周某见千户旗军兵装简陋,回去便向州府上书,为你请下百副铁甲、二百副皮甲、三百副布甲,以解燃眉之急。” 第二十六章 解急 第二十七章 说项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七章 说项 陈沐在心里数了数,这就算州府又支援自己千户所六百副铠甲了吧 虽然说布甲有个屁用,但多少聊胜于无,铠甲广州府直接调入香山县衙的县库里,陈沐让家兵去通知孙敖带兵去运回来,笑着迎周行入千户衙门。 厅中初初坐定,陈沐便笑道:“周县令过来,可是府台对曾一本的事有何指示” “曾一本” 温文尔雅的周行不知怎么,提到曾一本这个名字脸上刹那便浮起一层愠色,对陈沐拱手道:“千户所料不错,周某来香山与府台无关,但曾一本……陈千户,若曾一本来犯,一定要擒下他,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这次来不为别的,请千户借个百户为香山练兵屯防。”周行严肃面容里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拱手道:“县中已效法总督庐州故事,三十丁抽一合练,其余二十九人供应军饷,操练以备倭寇巨贼” “传送肇庆的信使已快马上路,此时总督应已知晓曾一本之事。” 陈沐有些诧异,黄粱都土贼在香山为祸多年、濠镜澳番夷不服约束愈演愈烈,这都是发生在周行治下的事,他虽催促几次,却不曾见有这样的恨意,怎么提到曾一本完全像换了个人般的模样。 这是有故事啊 “周县令,这曾一本,与你有渊源” “我与那恶贼有何渊源是澄海” 澄海,难不成周行是澄海人可陈沐分明记得他是漳港人啊,又和澄海有什么关系。 周行四十多岁的人了,到这个年纪,通常人已经很少发火,但周行后面的话让陈沐觉得他不发火才奇怪。 “嘉靖四十二年,祖宗初设澄海,择周某为首任县令,规划县城确定县址,皆我之力。登山涉水,最后定在辟望村建立县城。” “辟望村东临大海,西瞰田寮,前襟外砂各村,后带南洋、东陇各堡,北有莲花峰作肩背,南有马耳澳作屏藩,左右有南澳、华富各山耸峙,南、北两河在那交流,周某就算到今日也还记得澄海的一草一木” “城池、学宫、官署、坛庙,周某绘制了草图,拟定了方案,还尚未实施,母亲病故,不得不扶母亲灵柩回乡安葬守孝。” “临行前,周某留澄海县建置图序,后任官吏悉数依照图序建城,澄海县是周某的心血啊”周行怒不可遏地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咬着牙将手指狠狠顿于茶案。 “他曾一本毁我城池杀我百姓,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真是血仇了。 去年到今年初,曾一本带海贼攻陷澄海,焚城杀人,扬长而去。 那场战事结束陈沐才刚刚调任香山千户所,当时不见周行有什么异常,没想到都在心里憋着,被这次曾一本可能进犯广州的猜想一激,火山爆发。 “周兄不要急,该报的仇,早晚报。” “你要练兵,陈某调个百户去帮你,你想杀曾一本,陈某也想。”陈某轻轻点头,道:“曾一本兵力强势力盛,陈某不敢说击败他,更不能说一定能擒住或杀死他,但只要他来香山、来广州府。” “陈某不是别人,香山千户所也不是别的守御千户所,我的兵不会一触即溃,更不会让百姓死在我们前头。” “我陈某人未死,就不会放过他。” 陈沐不是在对周行做下承诺,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只要曾一本来,他一定和海寇干到底。 这是挣命,作为守御千户所,辖地被贼人攻陷,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也逃不过押解京师或直接在广州被处死的命运。 曾一本也是挣命,只要他来,结果就只能是狭路相逢,他们之间没有共存的可能。 他和那些只不过在濠镜补给粮食的海盗不一样。 陈沐不喜欢说那些看上去热血沸腾的大话空话,那未免太过幼稚。 做不到的他不说,能做到的言语上也要留三分余地。 “俞将军在广西得胜,兵马正在回还,曾一本攻打潮州的事朝廷已经发下旨意,要广东备寇,调总兵俞、汤守备,罚了俸禄。” 周行顿了顿说道:“后面不会是陈千户孤军奋战。” “除此之外,县中还有几件事,要陈千户助周某一臂之力。” 陈沐挑挑眉毛,拱手道:“周兄请说。” “其一,千户曾答应周某驱逐佛徒抢占农田,如今已临近大收,就这几日,千户不会食言吧” 陈沐摆手道:“田熟了就去收,陈某的旗军也等着军屯活命,县令派人画张图,陈某带兵护送余丁百姓,几日里把田都收了,这不算什么,又没准备杀人。” 他的旗军有新农具,收割田地可比种田容易多了。 但这事显然在周行眼中不易化解,道:“倘若与寺僧冲突,千户当如何” “寺僧我们收我们的田,管他们什么事”陈沐一脸混不吝的模样,摇头道:“六榕寺再大,能大到哪里去,这事有谁插手,陈某就告到督抚衙门去,督抚衙门不够,陈某就告去兵部……侵夺军田这种事,没人捅破没有事,捅破了大过天” 越往上告,陈某才越不怕,事情真落在广东都司他未必沾光,可如果告到兵部。 刚从南京转到北京的兵部左侍郎吴桂芳,要是知道他交代在香山御守濠镜的小千户手下旗军因军田被夺无粮养兵,该是什么表情 “对了,周兄你的县衙牢狱多大” 陈沐掐掐手指,“两千亩军田,寺僧够关么我这儿可没大狱。”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香山沃土甚少,良田沃土却都握在大户手中,他们为逃避赋税,假借外地官员之名行寄庄之事,使赋税转到贫苦百姓身上,这些官员以顺德县官吏居多,该收的不能收,不该收的又偏要收” “长此以往,今日陈千户除了黄粱贼,明日因赋税酿出民变就要再去除大榄贼、黄旗贼,都是周某治下百姓、都是祖宗子民,他们可以老死病死,却不能饿死冻死” 周行拱起手,郑重道:“周某欲向朝廷请命,升香山县为香山府,顺德县一定从中作梗,请千户代周某向督抚说项。” 第二十七章 说项 第二十八章 周密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八章 周密 赏赐不是陈沐给的,那无非只是把朝廷对战果的赏赐提前发下去。 那只能决定作为分配者,他够不够赏罚分明,是他的信,却不能决定他的威。 受罚的老卒都被安排在伤兵营,夜里陈沐带了几个人去看望,坐着和伤兵聊了两个多时辰,讲自己打仗时像新江之战时的经历。 次日,出征 换上周行请调下来的铠甲,旗军的精气神立马就不一样了。 铠甲都不是什么好货,东南军备本就松弛,最好的甲械都紧着募兵、然后是营兵、最后才轮到卫所军,一百副铁甲大多是经年的锁子甲,防护性能好的扎甲已属凤毛麟角,只有十几件。 就那寥寥十几件,还多半是老物件,甚至有五件是明初时的制式。 皮甲倒都还不错,这玩意儿不像铁甲,禁不住几十上百年的屯放。 布甲是鸳鸯战袄,厚厚好几层打着泡钉,也能起到些防护效果,不过在这个日头的广州府,它最大的效果并非防护而是帮助旗军快速中暑。 陈沐骑在马上顶着铁笠盔微微扬首看着持矛带刀腰上缠绳索的旗军踊跃自身侧行进,很是欣慰。 扬鞭指着旗军对左右两个副千户道:“严明军法的好处,旗军比先前劲足多了有这样的士气,我们一定能在濠镜驻军” 邓子龙斜眼儿撇着陈沐,眼中有揶揄之意,感情是以前上战场大呼小叫着让鸟铳队放戴绿帽的、穿黄衣的陈总旗,现在也知道严明军法的好处了。 但这话想想就得了,刚被罚俸一月,邓子龙拱手义正言辞地说道:“千户说的对啊” 倒是孙敖大大方方地笑出声来,对陈沐道:“千户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军心可用之时,从香山勾来三个百户所的旗军,一听说今日出征是要帮百姓和咱自己把六榕寺和尚占的田地抢回来,各个欢天喜地” “都是左近百姓的出身,哪个没见过寺庙抢占民田、放利聚财的,广城里的老爷们才信和尚庙,城外的穷苦百姓哪儿有银子去孝敬佛爷,就算信,信的也是净土白莲。” 陈沐轻笑道:“百姓想信什么就信什么,但别管是神还是佛,占土地就不行,和尚是这样、濠镜的异教徒也是这样,都得抢回来。” 陈军爷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说出异教徒这个词。 旗军后面是数量庞大手提肩扛农具的余丁,似乎是受行军阵形严整的旗军影响,他们也不自觉地排成长队,尤其在有旗官跟随的情况下,各个大气都不敢出,好似他们最终要去到的农田就是战场一般。 “千户信什么” “跟你一样。”听到孙敖问话,陈沐洒然笑道:“信祖宗,那些神明才显圣几次,救过几个人我的祖宗每隔几年救成千上万人脱离苦海,信佛信神不能让百姓赶走元军,我族祖宗能” 说着陈沐压了压带着箭伤的铁笠盔遮挡刺目的日光,扬起马鞭策行而出,畅快笑道:“走吧,撵走占田的和尚,往后让香山百姓信你们” 跟在后面跨坐马上提着铁棍的天时法师听到这句,提着缰绳的手向上竖起默念了句佛号,道:“立地成佛。” 说罢,一夹马腹跟着骑行而去。 陈沐带着大和尚没别的意思,要真碰上讲理的寺僧,就让大和尚跟他争论佛法去。 他不跟和尚顶嘴,以己之短击敌之长是傻屌。 就像周行第二个请求一样,香山县想要升府,这事不好办,往上的不说,单单周行想象中的香山府下辖诸县,如今都和他同样是平级县令,谁又乐意受他辖制 帮周行说句话没问题,这一点儿都不难,但说话之后也同样不能保证陈沐不会被拉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的泥潭里。 接近两年的时间足够让陈沐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 他怀揣超越时代的见识阅历,回到这个东西方文明初接触的时代。 往小了说,不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让自己过好的前提下让百姓吃饱。 不去推动社会进步、科技发展,不去为粮食增产拯救兆黎、不利用远见卓识尽力去让同胞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往大了说,不为民族后代谋福祉,不为东方文明傲立天下而奋进。 不用改进后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火器和作战思想一脚踢开往后三四百年的黑暗岁月,避免发生在神州赤县的一次次血腥屠杀。 反而用自己并不成熟的政治斗争手段,去和寒窗苦读十年经史,字里行间都是阴谋诡计的官员们去勾心斗角 这不是智障么 既然知道顺德县一定会从中作梗,事未定而动,是谓不周。 陈沐现在才不会贸贸然跑去帮周行说话,他给周行指了条路寄庄到底属于谁,人证物证要在;顺德县官吏与香山大户蛇鼠一窝,不能管制的事情要有人见证;香山县百姓因赋税繁重,敢在官府现身说法的百姓要找到;顺德县上下风气大坏,影响临近香山,亟待设府直辖管束的证明要有。 事成之前,事不可泄,事成之后,陈军爷自然会帮周县令说话。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去做。 陈沐是不会去做战争开始前吹冲锋号的出头鸟。 要做,他只做得胜之后视察战场的指挥官 陈军爷手上可以还有两尊刻着顺德千户所修复的破铁炮呢,足够当顺德气氛松懈的佐证了。 这是一场战争。 山崖高地,陈沐举目向四野望去,手上被占军田民田参差相杂,金黄的稻田里有佛徒与寺僧收割田地的身影,而在官道上,一个个以百户或总旗为单位的队列正快步朝预计属于自己分管的田地行进,各个旗号分明。 督促佛徒收割的寺僧并不知危险已悄然来到身侧,他们还惊奇于这些衣甲整齐的卫军怎么跑到这来操练,甚至有胆大的壮硕武僧驱赶卫军。 “去去去,你们这些军爷到这儿来做什么别踩田啊” 各部旗军恍若未闻,有些带着笑容有些面容严肃,跟着长官自垄道迈步入田地,这才有寺僧察觉气氛微妙。 突然间,天地间传出第一声号角之音,山间战鼓声响起。 百户付元摩拳擦掌,他本部旗军虽因受罚受伤、战场阵亡,使兵力仅剩三十多人,但石岐被调来与他联合助阵,大有无所畏惧之态,抿着舌头对石岐笑道:“这些粮贼胆子好大,连我香山卫的卫军种的粮也敢偷割,都还愣着做什么这帮人不让你们吃饭,你们看着啊” “把他们全干倒,拿下” 面容因火铳炸膛而变得狰狞可怖的香山千户所百户娄奇迈冷笑一声,一板一眼地抽出腰刀向前空挥,对左近旗军下令道:“千户有令,抢占军田民田者,全数拿下,莫要走脱一个粮贼” 第二十八章 周密 第二十九章 大佛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二十九章 大佛 武僧是真能打,作为寺庙豢养武力,虽然大多吃斋却饭菜饱足,各个养得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给他们旁人所难以企及的身体优势。 而另一方面,禅院的武艺,不论是棍法还是赤手白打的扑法腿法,都有独到之处。 新近操练的卫所旗军,在得到不杀人性命的命令后,确实打不过他们。 但那句老话怎么说 猛虎架不住群狼。 一个旗军打不过武僧,三五个旗军冲上去棍棒招呼,谁都架不住。 别说陈沐部下的旗军不下杀手,这些和尚更不敢和旗军往死里打。有些僧人空负有力之躯,眼看旗军结阵环围,就已经熄了反抗之心,乖乖被捆缚在地旗军是有备而来,和尚却是被打蒙了。 他们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就被这群旗军一通乱打。 “不知道一会儿他们就知道了” 收押二百多个僧兵佃农,陈沐派人全送到香山衙门,接着传令让早已等候多时的军余、香山百姓收割稻田,旗军在使用新农具时效率高的惊人,不一会就收了十几车向卫所运去。 这是很多旗军家眷加入香山千户所后第一次收割稻田,这样的效率让他们对今后务农少了些担忧。 每家每户负责收割的军田可比他们过去家里的田地大多了,留给他们收割的时间又不像过去单做农民时那么充足,家里最有力的男人充当正军,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日也至多不过收上三亩地顶天儿了。 但有陈千户的农具在,军余里的壮劳力五个时辰下来能收一亩地还多些。 等此间事了,他们去收割一万多亩军田时也能轻松许多。 陈沐带兵没走,直接驻营在军田近畿,操练起旗军。 六榕寺的事陈沐并不担心,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怎么用更好的手段驻军濠镜澳。 两千亩军田很大,但对全员出动的香山千户所旗军而言并不多,待到傍晚就收了多半,剩下的到明日就能收完。 倒是一千多亩民田,香山百姓没卫军这样的组织力度,哪怕人数相仿,干的却没有卫所军余快。 但他们很起劲。 古代的百姓还是朴实的,尽管朴实当中透着人性本恶,但他们的恶,与陈千户相比小巫见大巫哪怕他们有能力,也想不出让和尚佛徒替他们耕作的办法来。 做这种坏事,对旗军而言像一场狂欢,仗着人多把佛徒僧兵扣个干净,高兴得很。 天塌了有陈千户顶着,怕什么 不过事情对陈沐而言,有点巧。 待到傍晚的时候,总督张翰来了。 连同的不光是张翰与辖管广东的官员,还有俞大猷。 俞大猷的兵从广西回还,至肇庆由张翰接回广东,一路向东回还广州府。 广西的事情已了,广东海贼曾一本犯境的事还要解决,原本曾一本今年初攻打澄海就已经令张翰心惊胆战,筹谋海防了,如今陈沐一封书信传送肇庆,更是让张翰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们必须坐镇广州府。 故而回还时俞大猷麾下大批兵将分别乘兵船与陆路快速行进调回广东各处,他则跟着张翰在沿途海防实地绘图,巡视各地守御、备御千户所与驻防营兵。 广东的海船不多,又不知曾一本在海上的位置,不足以出海将其扼死,只能刑千日防贼的准备。 刚走过顺德县,顺德千户所军力松懈、守备废弛的模样让两个掌握一省军政的老人气的冒烟,本以为给予足够军备与行事方便的香山千户所能让他们稍有欣慰,哪儿知道进入香山境内时更为气急。 人呢 沿途哨卡全部交给提着破木棒子的巡检司衙役,几个百户所都只留十几个老卒守着空荡荡的木寨门,穿破衣拿烂矛,还不如顺德千户所呢 “不急,我们去北边看看。” 听守卫所的旗军说,他们的千户带军余去北边临近顺德的地方收军田,张翰脸上表情稍好了些。 老人家没亲自来过香山千户所,但前些时候福建商贾、官吏告状时也听说了香山千户所勾了许多兵,至少能堵截走广商贾,没有几百军兵是做不到的。 俞大猷气得胡子都歪了,他气的不是像不懂兵事的张翰一样因陈沐旗下兵力不足而疑惑。 很多事在内行人眼里,扫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俞大猷路上经过四个百户所,四个百户所的木寨屋舍,一看就知道是住了满编旗军的布置。在这一点上俞大猷还是很欣慰的,哪怕香山千户所只有五个满编百户所,在广州府一带守御千户所中,兵力也是个中翘楚了。 但让俞老爷子不满的,是陈沐对自己的使命太过漫不经心。 守御、备御千户所、甚至各处卫所,朝廷要他们不是有多兵强马壮,那没有用。朝廷要的是军屯与巡视地方,从军事角度上增强对地方的控制。 如果县中各处哨卡都可以交给县中巡检司,那还要备御千户所做什么 收割军田,收割什么样的军田需要让旗军把旗鼓兵甲都带走 “千户,总督和俞总兵,来了。” 天都黑了,旗军在田野里扎营,陈沐在军帐里点灯熬蜡读着戚氏兵书,心里一片宁静等着和尚,哪知道等来两尊大佛 “他们怎么来了” 陈沐放下书卷赶紧往外走,走到帐门口又折回来扣上铁笠盔……多亏了他想着要应付和尚,所以没除甲,不然这会儿穿甲肯定是来不及了。 急急忙忙跑出去,俞大猷已经带着张翰像逛自己的营地一样给总督介绍起陈沐这样驻营的目的了。 “卑职香山千户陈沐,参见总督、总兵恭喜总督、总兵在广西大胜回还” 陈沐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幸亏外围巡查的旗军不是二愣子,没把这两尊大佛拦在外头。 这俩人大晚上的跑到野外来找他,肯定多半是急事而且不是好事,否则直接让自己去广州府就行,所幸现在看来二人面色都不算差,赶紧说两句好话。 俞大猷没搭理他,抬手一指他的营帐,道:“带老夫与督抚进你营帐,老夫要看看,你陈千户私自聚兵到野外来,是来做什么的” 注:严格意义上讲,卫官对旗军有统兵权,但没有调动和发兵的权力。 第二十九章 大佛 第三十章 问询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章 问询 香山野外,军田近畿。 十个百户兵力按驻军阵形驻扎,还有些来不及回还又不愿赶夜路明日再过来的百姓,有些宿军帐、有些宿道旁。 卫军没有安设营寨,只是把外围灯火打的很亮。 这个时代的夜晚太黑了,不少人又有雀蒙眼,也就是俗称的夜盲症,打起篝火不是为了防备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敌人,而是为防备夜间出没的猛兽与蛇类。 陈沐随军的小帐坐四五人就显得拥挤,跟随张翰、俞大猷的官吏兵将都在外面,内里之留了两个随行书吏。 两个老者坐在上座,陈沐坐在下面,对他们汇报着六榕寺侵占军田的事,张翰听得津津有味,俞大猷却不感兴趣。 等他说完,俞大猷摆手道:“这些事陈千户可以自己做主,将军田民田收回即可,不必再大动干戈。夜晚难行,明日把兵调回,让天时去六榕寺与方丈说明。” “没人管你,你还要带兵拆了六榕寺” 陈沐当然没这想法,听俞大猷这么说,他轻轻笑了一声,连忙道:“卑职哪儿敢,只是怕旗军来少了与寺僧冲突,这才带兵过来,只当拉练。” 这位老总兵和禅院有渊源,曾经一根棍子打上少林,还回传福建南少林武艺,现在六榕寺的寺僧占了民田军田,他也不感兴趣,只要不再起冲突就好。 何况僧人……有何旗军起冲突的资格 在他看来这事陈沐只需派人说一句话就能收回来田,让和尚派佃农种了半年稻子这时候把地拿回来。 有点儿阴。 “拉练” 俞大猷没听说过这个词,但仅字面意思就能理解,随后问出自己感兴趣的话,道:“你让旗军身上带那么多物事,怎么回事” 听到俞大猷问这个,总督张翰也露出些许好奇神色。 他们从肇庆一路走来,巡视了一卫七所,只有陈沐的兵最多,看上去也更像样子。但香山旗军身上的东西是所有兵都没有的,不论是旗军、营兵、募兵,都没有。 “是卑职前些时候的小主意,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陈沐说着出帐,嚷齐正晏去叫了个军备齐整的鸟铳手过来,带进帐里道:“把身上军备全部卸下,摆好。” 小鸟铳手哪里见过总督和总兵,就是陈沐当总旗的时候新江战场上都没能见到俞大猷一面,入帐早就战战兢兢,听到命令连忙把身上披挂全部解开。 趁这功夫,陈沐对二人拱手道:“前些时候香山周县令告知卑职黄粱都老安山盘踞着许老幺一伙土贼,时常撑船越境,扰袭新会,发兵时千户所没有运送辎重的部队。” “旗军都是新募,对阵土贼攻山难免伤亡,也无法抽调二三百人来运送辎重,所以卑职就想让旗军自己尽量多带点东西,省去辎重。” “你出去等着吧。”见鸟铳手把身上连皮甲都脱下来站在一旁,让他先出去,对物事一一指着说道:“这是鸟铳手的军备,与其余步卒有所不同。” “宽束腰厚布带一条,挂腰刀,前后各插二十枚竹药壶,左侧插鸟铳损坏修补的配件、右侧带三根铅棒,供驻营时补充铅丸。” “毛毡垫一卷、帐布两块、木框背包一个,背包上下左右带两条绳子,毛毡的缠在下面、帐布卷在上面,包内装铅子模一副、三日口粮、火镰火石、木碗木筷。” “左腿行缠外裹烫净麻布一卷、右腿行缠外插木药筒一支,内放外用金疮药。” “小旗配一火兵,背锅一口、携椰瓢两只。” “待到驻营,背囊解下,伐木取竹即可成帐,出兵亦能轻装上阵。”陈沐说完,对二人拱手道:“如此一来,香山境内平贼讨匪,则不需辎重,即使攻坚作战,也只带数车或十几车辎重即可运筹。” 说着,陈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得意神色,着重道:“尤其登岛。” “卑职询问过香山、广州府近畿海岛情况,上船下船,都能轻装简行,没有辎重旗军能日行六七十里尚有战力;若是携带辎重,日行四十里就不错了。” 木桶理论也同样适用于行军,单纯步兵急行,这个时代最好的军队甚至能做到日行百里,但有辎重就不一样了,辎重的速度慢,军队的速度就快不上去。 何况陈沐的千户所没有炮,没有重炮。 带着重炮,最好的军队想日行四十里都难。 “很好。” 如论军事之精,时人称俞龙戚虎的俞大猷,还要胜过戚继光,他说道:“兵贵神速,你这方法很好,如东南卫军皆如此,则无往不利。” “怕就怕,东西给了他们,那一卫七所,三十多个千户,哪个能像陈二郎这样哼” 张翰哼出一声,言语上甚为不快,但看向陈沐却愈加欣赏。 说起来有意思,俞大猷这人是不欠人情、不近人情的,起初他是要还陈沐送出的望远镜的情,本意是不欠这小总旗的情。可后来总督府上张翰一句“得意门生”,倒让这变了味道。 一时间除了陈沐和俞大猷这两个知道怎么回事的当事人,整个广东都认为陈千户是俞总兵的人。 陈沐和张翰更有意思,一句总督门下好乘凉,最近在广州府各个衙门官府中人茶余饭后传得越来越不像样子。 搞的陈千户在别人眼里好像有很大的背景一样,周行让他帮忙向总督衙门美言,大抵也是因为这些传闻。 有背景是假的,得赏识才是真的。 明朝武官的业务能力不单单包含着打仗,还包括了钻营与人际。 “你截获曾一本的消息是有功的。福建巡抚前日传来消息,曾一本率大船三十余只、小船不计,乘风袭扰福建,见福建严备,又窜回广地,说是隐于南澳,上奏责怪我广东不发一兵一船策应相助,还说什么士夫自有公论。” 张翰花白胡子提起这事便气的一翘一翘的,抬手就想拍桌子,手悬在半空才发现陈沐军帐里简陋地可怕,收回手攥成拳道:“老夫上任时老总督专门提点,去年两省会剿,相互推诿不绝,这才有了两省军门议定贼在广则广自任。贼遯闽则闽自任现在倒怪老夫不添兵船相助” “朝廷下旨了,要督造兵船,广城近畿卫所除了香山没一个是能做事的。老夫问你,如贼击至广城,你的香山千户所能做什么” 第三十章 问询 第三十一章 解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一章 解决 陈沐现在确定了一件事,这位张老总督,是真的不通兵事。 原本他还以为上次在总督府,老人家说只懂漕运是自谦呢,现在看来不是那回事。 不然怎么会问出如此令陈沐苦涩的问题呢 “总督发问,卑职不敢稍有欺瞒。”陈沐撇撇嘴,脸上表情有些难看,道:“如曾贼打进广城,卑职多半已经死了。” 想自水路攻广城,必先进伶仃洋也就是珠江口,一个香山一个屯门,是广城南面隔海相望的两只大钳,不拔掉其中一只,曾一本很难打进广城。 而海外夏季之前攻屯门顺风、夏季之后攻香山顺风,所以后半年曾一本要来,多半会先打香山。 一样的话,听在俞大猷耳朵里,无非觉得这只是常理,贼来了不管陈沐是战是守,曾一本要是能通过香山,那陈沐多半是已经没命了。 可听在不懂行的张翰耳朵里,就是陈军爷满心想的都是为国尽忠了。 老爷子就差挥着老胳膊拍老腿,叫出一声:老夫就需要你这样的勇士 张翰看向陈沐的眼神在烛光下愈发慈祥起来,语气都柔和不少,道:“难得有你这样的卫官为大明守国门,有什么难处,老夫一定为你解决。” 陈沐有点儿心虚。 他真不是要为国而死的意思,但这会忙着澄清就是傻屌了吧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懂行儿的俞大猷,俞老爷子似乎又进入初见时总督衙门里装睡的状态,虽然眼睛眯着翻动陈沐在毡垫上的戚继光兵书,但陈沐看来此时老总兵就是闭着眼呢。 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儿了,他还能不咬么 要船、要炮、要军备 陈沐觉得这样不好,总督早晚能知道香山卫所的地理位置与遇贼先战的关系,贪图这点儿蝇头小利反而会坏了印象。 他拱起手说道:“总督已经给卑职很多军备了,虽然卫所仅有一条福船,但卑职有弄来两条战船的方法,需要总督应允。” 张翰皱起眉来,什么叫弄来,听这话就像是巧取豪夺,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道:“说来听听。” 陈沐简短地把夷商掠卖明朝妇女的事告诉张翰,道:“卑职想在登澳后扣下夷商战船,充作香山所军船,望总督应允。” 他心里先前一直想的是先把战船弄到手里再说,实在不行让出一艘都行。毕竟那么好的船、那么多门炮,在整个沿海都是少见的,单靠他自己,很有可能一艘船都保不住。 如果有这位执掌广东军政大权的总督开口,总兵官在一旁见证,广东广西,没有人能把战船从陈沐手上拿走。 张翰显然并不在乎这两条船,皱眉道:“朝廷治下,岂容番夷放肆,掠卖我大明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说夷商携兵数百,你可有把握拿下总督衙门给你权力,拿下之后不必审问,就地在濠镜处死,以明律法,不然那些夷商还以为濠镜是法外之地” 张翰一锤定音,摆手道:“船你扣下,就归属你香山千户所。除此之外,志辅啊,你在福建洪塘打造停泊在北岸海沧的二十条福船,拨香山所一艘吧。” “起先以为香山人少,现在陈二郎勾军千户,一艘福船是少了些” 俞大猷缓缓颔首。 陈沐差点笑出声。 这么算来,等驻军濠镜之后,他部下会有两艘福船、五艘快船、两艘蜈蚣船 这就厉害了,两艘蜈蚣船可是满载三百兵力的长船,零零散散上百条小渔船就不说了,福船侧弦两门佛朗机、蜈蚣船侧弦十七门佛朗机,摆出战列阵一轮齐射就是三十八门火炮四百步内,海寇常用的小船挡得住吗 尽管这离出海逞威风还差得远,可只要曾一本敢来广州,咬下来陈沐就能让他崩一嘴血。 “总督,卑职还有一请,您能否应允” 张翰看他喜上眉梢的模样,微微笑着问道:“还要什么” 跟干漕运的老板打交道太爽了 不过陈沐可不敢得寸进尺,不再要东西了,他拱手道:“香山千户所临海,兵力稍显不足,临近的顺德千户所的模样又……都凑不齐旗军,故而卑职想请总督调清远卫清城千户所来带兵协防半年,以备海寇。” 陈军爷当然不会忘记周行在做什么,顺手给顺德千户所一记背刺。 “清城千户所这两省之事尚互相推诿,老夫给你调来别的千户所又无统一上官,就算给你暂时节制的权力,你可能辖制” 张翰是吃到互相推诿责任的亏,对这事念念不忘的,说起话来还有对陈沐的提点之意,这才问道:“清城千户是谁啊” 陈沐刚想说话,俞大猷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无奈语气对张翰道:“还能是谁,白静臣,他任总旗时的上官,世荫百户白元洁。” “他啊”俞大猷摇头笑笑,道:“是给老上官争功呢” 陈沐就是这意思,多个朋友多条路,他的朋友不多,老大哥白元洁算一个。左右清城近来是无仗可打,调到香山协防,曾一本不来,无非是在香山吃半年粮;曾一本要是来了,有功他们一块立 但他不能这么说,拉帮结派的山头主义可要不得,上司眼皮子低下的非正式领导可不好。 “回禀总督,若能就近调度千户所最好。”陈沐的表情极为诚恳自若,道:“但据卑职所知……广东都司诸多卫所,有足额旗军的,只有香山与清城了。” 这事谁都没得选,适合调动的卫军,仅有清城千户白元洁而已,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张翰乐呵呵笑道:“该用的人、可用的人,要用,你说白静臣老夫就知道了,把他调过来助你。” “能读书识字是好事,不过不要只读兵书,你还年轻,要多学多看多做,作战可不惜身,但能不死,不要莽撞。”张翰看了看毛毡上的戚继光兵书,起身后说道:“等战船调来,你要记住守御的是广州府,一旦海寇出伶仃洋,就不要追了,有俞总兵的水师去打他们。” “好好操练,夷商处死后速报老夫……掠卖我大名妇女” 小老头一甩官袍袖子,走了 第三十一章 解决 第三十二章 金子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二章 金子 给船给人,仁至义尽。 对陈沐来说他再无什么所求了,却没想到次日一早,张翰派人从广州府送来一册书籍。 横渠理气辩,王廷相写的,张翰做了注。 这就不是仁至义尽的事了,反而让陈沐有点难以接受。 同送船、调人不一样,拿自己老师的著作送人,就陈沐的认知里,这个时代没有随便拿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的习惯。 说明陈沐真的算是张翰的近人了。 书他大致看了一遍,这对陈沐而言就是一套大部头,想看明白这本,他要旁征博引地多读十几本书。 但很有意思。 宋明时期涌现了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他们被统称为宋明理学。 理学当中包含了种种流派,既有把格物致知发展跑偏极端到只有穷尽天理才能成为圣贤回到老家的朱熹,也有在朱熹的肩膀上突破的陆王心学,主张知行合一,与朱熹理学分庭抗礼。 当然站在后世人的角度上,最符合价值观的应当是阳明左派,诸如泰州学派的王艮,主张百姓日用即为道,振聋发聩;还有在世人看来异端至极的李贽,反对礼教抨击道学为己任。 这也是阳明左派在学术中受到排挤的原因,儒生不是傻子,不会眼看着好好的东西不去学,真正让大多数人排挤阳明左派的原因这个学派,无益于巩固统治。 张翰送给陈沐的书,既不是朱熹的理学,也不是王阳明的理学,而是另一个流派,气学。 这个流派也很非主流,即脱胎于朱熹理学,又对朱熹理学发扬一部分抛弃一部分,既然不同于理,却又对王阳明的心学加以批判。 程朱理学的意思是“理在事上”和“理在事先”,气学则认为“理在事中”。 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是要格此心,气学则要格天下之物。 程朱理学的穷理是穷心中之理,气学的穷理则是穷天下事物之理,主张以“资于外求”的方式,达到通彻无间、内外合一的最终境界。 看得陈沐都想开宗立派了。 有了俞大猷搀和,和六榕寺的事就这么揭过,请天时和尚去了趟广州府,陈沐调回去些旗军,接着在军田里待了几日。 等田地收割完,骑马带兵回了千户所,沿香山转一圈,派兵船在浅海四处乱走。 最终在香山东南方向选出一处建立水寨的位置,规划出一片地作为将来的船厂。 同时也是将来铁坊所在。 大和尚高高兴兴回来了,陈沐问事情办妥了没,说办妥了,问他咋办妥的,佛爷说他有法宝,一出法宝六榕寺方丈就老实了。 说的跟神话故事似的,陈沐问他到底是啥法宝,这大和尚扬了扬自己砂锅大的拳头,杀气腾腾。 “佛爷有对儿金刚宝” “没打死吧” “没有,佛爷就一拳。” 陈沐放心了,来拳头还好,他就怕俞老爷子亲自点的将去六榕寺拜谒,直接提着三十斤铁棒打进庙门,那就不好办了。 现在这才打一拳,没事,会打方丈的和尚才是好和尚。 他是真觉得自己忙,既要练兵、读书,还要勤练弓马,以准备将来考上武举有个除军户旗官之外的正经出身,也更容易扩大自己的人际圈子。 另一方面,香山的一万两千亩军田要收、水寨要建、军户多了军学也要挑选屋舍书院翻盖,再有就是军事上,曾一本要防、濠镜澳也到了亟待弹压的临界点。 甚至为了将来的海战,他还要学游泳,学穿着衣服带着兵器这已经不叫游泳了,叫武装泅渡。 一不小心就沉底儿,应了他的名。 沉木。 邵廷达回来了,一进千户所就见陈沐头发湿漉漉地,穿着干爽青袍牵着两只大鹅溜达,接着大鹅瞧见邵廷达这生人上去就是一顿猛啄,满口细牙把风尘仆仆的莽虫吓得满地乱窜。 一番鸡飞狗跳,二人这才坐到千户衙门千户宅里。 “辛苦了,晒得黑了许多。” “不辛苦,沐哥你真厉害。香山变化太大,回来都不敢认,这么多人啊” 邵廷达笑着摇头,见宅子里左右无人,这才解下腰上小囊,沉甸甸地放在桌案上推给陈沐,小声道:“沐哥,九十四两金子,漳州的官吏知道是你的地,他们硬是压价耽误了时日,幸亏他们不知道船队也有咱一份,要不船引都办不下来。” “你是不知道,在月港、在福建,你的名声可大了” 邵廷达感慨着说道:“福建都传开了,说香山有位千户,把今年走广的商贾一网打尽,吞了上万两银子的货” “放屁” 陈沐拍着桌案道:“那帮王八蛋什么屎盆子都给陈爷头上扣,上万两,可真敢说,那些破玩意儿收拢收拢卖了至多五千两,那是他们走私番夷才能卖到上万两” 陈爷冤啊,要真扣下上万两银子,他还忙里忙外的干啥 铁甲大炮啥都有了,还用在这儿抠抠搜搜的挤出点银子,拆东墙补西墙的买船料、建船厂 还用一等俩月,就为了等华宇那边报信,看夷商啥时候在濠镜把凿漏的船快修补好了他再带兵过去 不就是他妈的穷闹得么 “要不是穷,老子早过去把那帮狗娘养的弄死了,还用等到现在嘁” 陈沐摆摆手,“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七百多两就七百多两,到底咱不光赚了钱,还赚了城里的宅子呢,来这些你收着,往返来去,只有咱自家兄弟最靠得住。” 陈沐推过去一条金子,估摸着十两重。 一两金兑八两银。 “别推让了,地是你跑去买的,也是你跑去卖的,收下吧,置办套像样的衣甲。”陈沐说着拍拍剩下的金子,笑道:“正好你把钱带回来,我从总督那请了命,咱香山也建船厂,不光要船厂,还要有书院先让千户所一半孩子有书读” 话音刚落,千户宅外李旦迈步停在门口,抱拳喜道:“义父,华宇那边有消息了” 陈沐猛然起身,他的蜈蚣船要修好了 第三十二章 金子 第三十三章 登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三章 登澳 从私塾到书院,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或者说要足够富有,才能简单。 因为这不像别的书院,那些学子有钱去做束脩,卫所的旗军大多没有这样的条件,而由陈沐自己去办学,又耗资颇巨。 但必须要办。 办书院这个点子来源于理学诸多学派都有自己的书院,但陈沐想办的却不是那种教授理学的书院,而是卫所原有军学的魔改版。 香山军校,教授儒学、数术、天时地利、海上事宜与军事训练,再有部分专学工匠技法。 就规划在这片土地上,尽管如今山上只有几处破木屋,甚至陈沐的设想中短时间也只能让一半的卫所孩子读书,但香山是他们的摇篮、南海是他们的操场、福船是他们的教具。 陈沐会越来越强,香山军校,也会越来越强,并终有一日在这个时代迸发出属于他们的光耀。 凤凰山南港口,正对着遥遥隔海相望的濠镜澳,周行在这登上福船,随香山千户所五艘快船、三十艘小船驶向对岸。 为这次登澳,两个副千户、七个百户、将近七百旗军出动,他们要面临的可能是束手就擒的夷商,也可能是一场相对老安山更大的治安战,为数四百有余的水手或者说海盗。 因为那是濠镜,大明的化外之地。 天空飞过来自印度洋的巨大白头军舰鸟,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浓重水汽,让人身上发粘。 立在福船舰首,陈沐扶着发熕炮向远方眺望,尽管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坐海船,但船体的颠簸仍旧让他感到有些不适。旗军作为水手的技艺还是差了不少,一艘福船在他们手上仅能展现出六成战力,不论操帆、操舵还是操炮。 与之相对的,那些小船在旗军手中却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桨船才是过去作为疍民的旗军老本行,就像白元洁的蛮獠营一样,他们在船上长大,是最适合的水手。 只是需要时间。 但陈沐最缺的就是时间。 远处的濠镜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没有洁白的沙,浅水的碎石滩涂有长长的渡口栈桥,李旦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与香山相通的渡口,港口在另一边。” 这不是陈沐想象中无尽繁华模样,大队旗军踏过栈桥吱吱作响,似乎每一步都让桥上的尘土抖落进海里,但其实这绝无可能,因为栈桥底部早已被一片绿色覆盖、腐朽。 滩涂的尽头,沿勉强踏平的黄土路向不高的山岭望去,缓坡山道两旁密林生出许多枝杈,山道用濠镜澳盛产的花岗石铺就,大块条石直铺至远处关口。 那是大明守澳官在濠镜设下的闸关,既然已经管不住外人登岛,就只能管着明朝百姓不从这里上岸登岛。 陈沐看不清闸关有没有军兵守备,但这其实也并不重要,因为守澳官知道周行和陈沐要来,早就等候在关闸之前了。 守澳官有三人,分别是提调、备倭、巡辑,都隶属于广东巡海道副使。 海道副使这个官位有时以专员充任,有时以布政司员吏兼任,在一省海事上有很大权力,不过现在正是广东海道的空窗期,因为这些年里,海道副使是由布政使亲自兼任的,一个提到明朝与葡萄牙人绕不过去的名字汪柏。 正是因为葡人贿赂汪柏,才得到在濠镜澳晾晒货物的权力,接着便得寸进尺地建筑屋舍,逐渐演变成吴桂芳口中据澳为家二十载。 几年前曾经发生过番夷欲攻打广州府的事,在那之后吴桂芳上书朝廷大力整饬濠镜,这才有了陈沐这个在平定李亚元战事中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升迁至香山的千户。 拿着兵部侍郎与辖制两广总督的命令,哪怕汪柏是布政使,也还管不到他陈军爷。 七个百户所旗军整军待动,陈沐没有迎着三个守澳官走过去,示手对周行道:“周兄,请。” 等周行走出几步,他才转头对李旦问道:“准备好了” 李旦笑着点头,眯起狭长的眼睛看向几个守澳官,抿抿稍显干涩的嘴唇,这才对陈沐道:“义父放心,等过了关闸孩儿就去寻华宇,佛朗机人在濠镜有个议事广场,一个时辰后义父在那接应,不必动大军就能把夷商擒下” “万事小心。” 陈沐叮嘱李旦一句,随后再度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峰炮台,面露不喜,这才迈步向前走去。 随着他迈步,身后几个百户各自挥动令旗,七百旗军开始收整检查身上甲胄、手中兵器,各队有鸟铳手身旁的旗军打火镰燃火把,鸟铳手装药塞弹。 至于陈沐身后的二十家兵就更简单了,携带关铳的他们只需要装好弹药,随后五人跟在陈沐左右,余下则位于队前。 长久的操练让这些不曾参与战事的旗军憋足了一股劲,战力上的强弱姑且不说,至少整顿军备的他们在气势上不弱于明朝任何一支军队。 等候在关闸前的并非只有三名守澳官,在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夷人,有人穿教士袍戴十字架、也有人在光亮的板甲外穿着红色披肩。 不论他们衣着打扮是什么,见到陈沐身后明军做出检查军械的动作,都露出惊骇紧张的神情,不论是身穿板甲的老年武士还是老年修士,都握住腰间剑柄,提防地看向迈步走来的陈沐,并对守澳官大喊大叫起来。 这种不安感太强烈了,明明守澳官身边带的十来个随从都穿着布衣服拿着杆竹矛,弱不禁风地站在那,为什么从对岸坐船过来的明军各个壮得像牛犊子,队列站得比葡国军人还要整齐,没有那些可笑的被称作火铳的东西,反而净是铁矛头、大多数还穿了铁甲 还有那些人手里是什么,火绳枪 明国还有不会炸的火绳枪 “义父,那个大喊大叫的大胡子说,说好的只是来巡视澳门,他们为什么向鸟铳里装药。” 李旦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逐字逐句向陈沐翻译着对面几个佛朗机人的话,尤其着重介绍中间穿板甲的老武士,道:“穿铁甲的是佛朗机人在濠镜的名人,叫裴雷若,年轻时是佛朗机人在满刺加总督弟弟的水手,在沿海杀人,朝廷屯门海战打的就是他们,兵败后别人都被杀了,他在福州坐了几年牢,在濠镜呆了十几年。” “嘘” 陈沐带着笑意对几个佛朗机人竖起食指在嘴边,随后歪头道:“让他们别怕,杀他们几个人用不着这么多兵。” 这时候,三名守澳官里穿着最像备倭把总的中年男人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拱手问道:“阁下带兵登澳,敢问是” 陈沐抱拳,微微扬起下巴。 “香山千户,陈沐。” 第三十三章 登澳 第三十四章 干净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四章 干净 李旦口中的裴雷若,名叫加莱奥特佩雷拉,有多重身份。 他既是葡萄牙军人,上尉军衔;也是远航新大陆的水手;是精通贾事的商人;也是侍奉天主的修士。 现在,他还是整个西方世界对明朝了解最深刻的人物之一。 佩雷拉不知道应当如何用言语来形容陈沐,以及陈沐所率这支军队出现在濠镜澳对他的世界观造成怎样的冲击。 漫长的囚徒生涯给了他旁人难以企及进入明朝内陆的机会,令他比旁人更加深刻地了解明朝的方方面面。 十四年前,通过买通明葡两国司法人员获释出狱的他,向果阿耶稣会书院递交耶稣会印度传教团年度报告时曾这样形容明朝的军力: “他们的士兵身上挂着由牛皮制成的铠甲,他们的刀剑多由粗劣的生铁锻炼,枪矛是削尖的竹子,来自北方前线的骑士部队则装备了带有铁制枪头的长枪。他们的纪律性很差,数千人常常被几十名海盗打败。” “装备的火器数量很少,由于铸造水平低下常常炸膛,而他们似乎对此似毫无办法。他们的城墙上没有大炮,在面对鞑靼人的入侵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在我看来,任何一支数千人的训练有素的欧罗巴军队,都可以轻易征服中国。” 事实上佩雷拉从未去过北方,在他的报告中关于北方的事宜都标注着道听途说,但他说数千明朝军队经常会被几十名海盗击败,是实话。 那正值倭寇入侵最凶的时候,曾出现过几十名由日本人组成的倭寇在明朝东南转战千里诡异状况。 如果别人当着陈沐的面提起这件事,陈爷多半会当场掀桌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因为在那个事件中,被倭寇击败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的同僚。 松懈废弛的卫所军。 佩雷拉因为牢狱生涯,不曾见过戚继光与俞大猷的兵,而后居住濠镜十余年,见到的明军无非就是濠镜提调司、备倭的那些武弁,各个收受贿赂比卫所军还要废弛,哪里能让他看上眼。 唯一一次帮助明军攻击围困广州府的海盗,见到的精兵却是俞大猷的兵。 当时的惊讶不亚现在,但一问别人,心里也就释然了。 俞大猷是谁广东总兵官。 广东有多大整个葡萄牙那么大。 俞大猷就是司令 司令的兵,能不比其他杂牌军精锐吗 这让本身就认为东方国度皆为未开化的西方人不以为然。 但这次不一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明朝贵族带着七百个纪律极佳的部下登上澳门恐怕今年耶稣会修士送至印度的年度报告,会有很大不同。 按西方人的说法,掌握土地和百姓的卫官,也算是贵族了。 陈沐不知道佩雷拉这些想法,进入关闸之后,他的心思都放在三个守澳官身上,弄明白了他们的职权与品级。 三个九品小武官,没错,别管是提调、备倭还是巡辑,都是刚刚有品级的武官,掌握巡查、守备、盘剥抽税的职责。 这三人提调姓侯、备倭姓杜、巡辑姓马,又都属于官位不高、权力不大,但胆子不小的那种人。 提调、巡辑手下都不过二三十衙役,现在都只有一半;杜备倭本该有百人兵力,现在却只有七个人,空饷吃的最厉害。 三人虽然是布政使汪柏的属下,却也不敢在现管的周行与兵强马壮的陈沐面前拿大,一路上笑呵呵地向他们介绍周遭风物,陈沐一直笑眯眯听着,走到半路看杜备倭说得正兴起,才突然开口。 “杜备倭,我看那山上有城楼修得别致,那是什么,夷人帮咱大明修的炮台” 杜备倭楞了一下,看陈沐表情认真,疑惑恰到好处,这才笑着应道:“是啊,炮台上有四门铁炮,都对着东面海上,是给咱大明备海寇呢。” “好哎呀,夷人也是有心了。”陈沐感慨地摇摇头,接着问道:“这样的炮台就这一座能防住海寇你们在濠镜是不知道,总督最近因为海上巨寇曾一本逃往广州海外的消息,茶饭不思,可发愁着呢,要多上几座……” 守澳官这种小官儿见过个屁的总督,听到这话杜备倭眼儿都亮了,连忙道:“有啊,葡夷在岛上修了三座炮台,一个在这、一个在岛南边,都守着东边入海口,还有一座就在濠镜中间,他们叫议事广场旁边山上。” 说完杜备倭还赔笑等着看陈千户老怀大悦呢,指不定替他在总督面前夸他几句,哪儿知道陈沐已经不理他了。 陈千户立在后面不走了,等他回退几步走到跟前,刚好听见陈千户从后面行进的旗军里点出一人,道:“去,告诉娄百户,挑个机灵的会操炮的总旗,把山上那处炮台占了,记住了光明正大、慢慢悠悠的过去,离近了炮台上所有人全部拿下” 这种时候,杜备倭要是再不明白陈沐来者不善那就真是傻屌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才恼怒道:“陈千户,你这是要做什么” 套出自己想知道的话,陈沐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斥道:“要钱不要命的东西,番夷把炮台都修到这了,炮台四面通,东面扼住大明的入海口、西面你关闸都在射程内,这事朝廷知道了你全家的脑袋够杀吗” “你这么做汪臬台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杜备倭不敢明着顶撞陈沐,只能抬出布政使汪柏来压,在他看来陈沐的千户是比他官职要高,可就算再高也不过是个卫官,何况是连指挥使都不是的千户,难道布政使的话他也敢不听么 “臬台管的是赋税和人事,怕是还管不到陈某。” “我到香山来,领的是兵部的调令,登澳驻军,受的是总督和总兵的差事。” 陈沐嗤笑一声,布政司的人事管的是别的官儿,他们卫官直属都司,都指挥使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但指挥使司对他也没有任免权,任免权掌握在兵部手里。 兵部尚书谭纶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免了他 兵部其他吏员能不通过左侍郎吴桂芳直接免了他 不能 不能老子怕个蛋 “你想清楚了,就濠镜澳上这一亩三分地儿,你们这仨守澳官哪个屁股底下能干净了,为了些番夷,开罪陈某值不值当” 陈沐想到早先因为扣卡走广闽商的事,言路上出身的老总督张翰专门把他可能受人抨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跟他说明了。 说着这话他自己都笑了。 “而且你猜怎么着陈某就干净” 第三十四章 干净 第三十五章 驻军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五章 驻军 这用问吗 杜备倭早认命了 胳膊扭不过大腿,尤其他们守澳官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栈桥上被虫蛀了的破木头一样,只要用手去抖,就总能都掉几只虫子。 所以当巡辑、提调听见后面声音,带着几个番夷转过头路露出不解神色时,杜备倭活灵活现地表演出一个引路者的模样,而陈千户也恰到好处地报以微笑,缓缓颔首。 先前破口大骂的剑拔弩张去哪儿了呢 马巡辑返回来对陈沐问道:“陈千户,番教的培莱思神父想向你询问,他们教中的安东尼修士你可曾见过是个又高又壮的男子,年过四旬,曾受命去千户所拜访你,随后一去不回。” “啊,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我的千户衙门做客,过些时候就回来了。” 陈沐对答如流,他早已遗忘那个住在千户衙门前厅偏房的修士,除了每日饭食外安东尼从不出门,省心到若非刻意提及,完完全全被忘个干净 马巡辑笑着应下回去跟夷人说明,陈沐这边又换了副笑脸抬手揽住杜备倭,手臂向前指着小声道:“杜老兄是想明白了,陈某是要来濠镜驻军的,你我达成共识,后面的事就好做多了给老弟说说吧,前边那几个佛朗机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在岛上的驻军营地在哪” 周行有些看不惯陈千户这个样子,这违背了儒生的价值观,威逼利诱使歪招的,但他又不觉得陈沐做法有什么问题,一甩袖子迈步朝前走了。 不去看陈千户在后头的龌龊事。 没办法,他是举人出身历任二县令的儒生,可陈沐不是啊,那是个杀头换钱百无禁忌的军爷。 行进不过二里,山上有明人小聚落,土木屋舍聚三四十家,守着巡辑司的破败衙门,看上去很不像样子,但视野很好。 立在山间下南望去,眼前仿佛推开昏暗屋舍紧闭大门,豁然开朗 山下仿佛另一个世界,泥泞的土地上一栋栋西式石堡般带着扭转造型圆柱的房屋,石屋大多低矮,但在庞大聚落正中留出大片空地,从聚落之外的地方不断运送石料、聚集工匠,数十根巨大的长石堆砌在地基上。 空地之后的山峰上,立着另一座炮台。 守澳官说那片空地就是番夷的议事广场,他们要在议事广场附近修一座寺庙。 杜备倭说着指向东边林地边沿的空地道:“他们还要在那修一个医馆。医馆,用得着那么大么像他们寺庙那样,修了半年才堆出台阶,还忙着让倭人雕花纹,十年都建不成” 寺庙和医馆 陈沐在脑子里转了转,才完成从东到西的言语转换,寺庙是教堂、医馆是医院。 “那个是什么” 陈沐抬手指向远方,教堂地基不远的地方两处相较稍小的建筑,同样是石垒建筑,但风格各异。 “西边是他们的营地,岛上有些防备倭寇的驻军,都住在那里,是以前的王姓守澳官建起的,给番夷朝夕讲武以控制他们;东边那个他们叫公学。”杜备倭看了一眼,信手拈来,道:“其实就是给番娃娃们开蒙的私塾,不过也有他们的教爹教神话故事。” 教爹 见陈沐疑惑而复杂的表情,杜备倭借机脱开陈千户像揽小弟般的胳膊,向前指着道:“前面穿大袍子的就是他们的教爹。” “他们盖屋舍都是就地取材,佛朗机挖矿不比咱们,直接把山炸个大洞,在山洞里放炮仗,可吓人了。”杜备倭说着还心有余悸,“不拜山神、不拜窑神,开窑前是必须要拜神的,佛朗机人死活不拜,非拿着个破十字架在山里晃悠,还说火药炸的安全,这不是胡扯呢” “那他们炸的安全么” 陈沐问着,指向议事广场,“那些石头都是从山上炸下来的” “出事七八次了,一炸就埋人,本官去近畿百姓说了,都不要去帮番夷炸山,死了都找不着。”杜备倭身上似乎有明朝官员对夷人交往方式的典型特征,就是我不管你、你也别影响我,“反正他们雇的都是倭寇挖山,死就死了。” 澳门只有一种矿产资源,就是佛朗机人炸的花岗岩。 议事广场再向南,土黄色逐渐变成白黑相间的卵石沙滩,港口人来人往,数不清的人正在装卸货物,更远的地方是露天的船厂与海岸上停靠的大型商船,舟来板走,商贸繁华。 陈沐知道,他的两艘蜈蚣船正在那修补 盘踞在濠镜澳的异国人,远比陈沐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们已经修好了三座大炮台,建起教会小学、营房与医院,甚至还在距离聚居地不远的山麓建起炮厂。 吴桂芳曾说番夷据澳为家不下万人,陈沐一直以为是虚数,可只有当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才认识到,根本不是虚数。 这帮王八蛋是真把这儿当成他们家了 “周县令、陈千户,旗军就停在这里吧,再下山若惊到夷人,恐生事端啊” 比起被陈沐扯起虎皮吓住的杜备倭,另外两个守澳官显然要和夷人亲近些,二人过来和陈沐说着,几个夷人在不远处看着这边,显然陈沐这支兵力让他们感到担心。 “我们在自己的辖地行走,会惊到夷人” 陈沐仿佛听见可笑的笑话般,摇头道:“岛上的夷人,他们几个能做的了主” “能做主就让他们把驻军约束好,都呆在营地里不要出来,旗军会不会惊到他们陈某不知道,但最好他们不要扰到陈某的旗军。” 李旦在进入关闸后就走小路离开,这让陈沐少了直接与夷人对话的翻译,但这不会影响到他的决定,他登岛就是为了与私贩妇女的夷商作战,这一点不会改变。 想让他把旗军留在这,不可能。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行显然也认同这一点,他即不在乎夷人,也不在乎三名辖内武官的看法,对陈沐拱手道:“陈千户,时候不早,我们下去看看吧。” 陈沐对葡萄牙的神父、军官点头轻笑,随后挥手迈步。 在他身后,自有各个百户下令旗军继续前进,传令声在山道上此起彼伏,佛朗机人的脸色不好看。 时隔多年,明国人的军队又要进入他们的议事广场了 根据戈迪尼奥估算,葡萄牙在1500年1580年向亚洲净移民数量为二十八万。 第三十五章 驻军 第三十六章 长剑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六章 长剑 濠镜澳,阴暗逼仄的的酒铺里,李旦闪身登上二楼。 楼上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海寇,华宇坐在蛀满虫眼的木床上一遍一遍磨砺着自己的短刀,见李旦进来,挥手把一柄匕首丢过去,被李旦稳稳地攥在手上,接着走出两步,随身子坐在木桌前,匕首也扎在上面。 “麦亚图在哪” 华宇轻声吹出口哨,扎着黑发巾的脸向窗边瞟了一眼,问道:“你那位千户义父,真打算当众和麦亚图的水手动手” “他是官,我们是贼,靠得住吗” 一个长着红胡子的老年夷人海盗也操着僵硬的汉语道:“明朝的官员最喜欢让海盗和海盗打,如果没有支援,我们都会死。” 李旦没有理会,走到窗前挑开窗户,透过缝隙看着街对面石制建筑,那是佛朗机人的酒馆,要比他们的破酒铺看上去华丽很多,酒馆外站着几个携带兵器的黑番壮汉,基本可以断定麦亚图就在酒馆里。 濠镜澳是葡夷很重要的中转站,他们开辟了濠镜长崎;濠镜果亚里斯本;濠镜马尼拉美洲的三条重要航线,每年往来商船数十次,但这些商船中雇佣黑人做水手尤其是充当护卫的,不多。 他们要找的麦亚图,算一个。 因为麦亚图的船太大,海上的船也并非越大越好,蜈蚣船是需要大规模人力的长船,寻常贩货的商船只需要三四十个人就能驾驭,蜈蚣船要想达到最快速度,则需要三百人才行。 夷商最好的水手,自然是葡萄牙、西班牙本土熟练的水手,次等水手则是印度、满刺加、明国、倭国的水手,因为西船软帆和东方硬帆的操控手法不一样,在西方船舰上东方人操控先天没有优势。 最后则是黑人,因为不论硬帆还是软帆,他们都不会,学起来又相对困难。 蜈蚣船并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十几个葡人、二十几个东亚人操帆操舵,剩下上百个黑人与印度兵负责划桨,他们更有力而廉价。 “真要动手” 李旦转过头,重重颔首,“此次事成,明军即驻濠镜。朝廷调集陈朝爵率水师驻海外,香山七百旗军已全数登岛,我们动手,朝廷就赢;我们不动手,朝廷也许会输一时,但最终朝廷还是会赢。” “我们只能动手。” 华宇长出口气,短刀别在后腰,提一杆破旧的鸟铳塞进铅丸,递给李旦后摊开两手耸耸肩膀,道:“我备下几条小船在东边断崖,如果事后明军出尔反尔,我们就去鸡笼。” 说罢,华宇带了两个佛朗机海盗转身向外走去,道:“我去船厂,你准备好了吹个口哨,等麦亚图那胖子出来就是。” 华宇走后,屋里还剩两个海盗,一个是握着长刀的倭人,一个是捧着火铳的明人。 倭人下楼,明人攥着火绳火铳和李旦一道架在窗边,对着酒馆门口。 李旦深吸口气,在窗边吹亮一声口哨。 街道的尽头,七八个破破烂烂欢呼的小孩子跑过来,围住酒馆外几个黑人,伸手索要什么东西,刹那间变得乱哄哄。 小孩后面,提着长裙下摆的蝶娘带着两个女人边走边笑边娇声道:“慢点走,慢点走” 几个守卫在酒馆门口的黑番烦躁地驱赶着小孩们,对三个白净的明朝女人表露出极大的兴趣,翻着厚嘴唇笑着做出下流动作。 酒馆里两个男人捧着酒杯走出来,边笑边骂。 下一刻,小孩抓起黑人身上的钱袋风一般跑走,几个黑人迈开长腿追出,有人被身边乞儿攥着小刀捅在腹部,乱刀扎倒。 酒馆走出的男人丢下酒杯,抽刀跟着黑人追上去,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小孩。 “啊杀人了” 蝶娘发出惊骇的大叫,在街道中刺耳无比,李旦在窗边架着鸟铳,看着母亲与乞儿的表演,心提到嗓子眼,接着就见酒馆外的吵闹声令里面的酒客蜂拥跑出十余人,蝶娘高声叫着给他们比划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们只看到几个倒在血泊中的黑人、四散而逃的乞儿与两个提刀飞奔的男人。 “追上他们” 无事的酒客躲都躲不及,这种时候追击的只有从酒馆里走出的麦亚图船队水手。 李旦居高临下,一眼就看见人群里带着标志性大船帽穿板甲的麦亚图,板甲下健硕的身躯几乎藏都藏不住,看得他牙齿发酸。 胸前涂着红色剑十字架的亮甲,李旦看看手上的老旧鸟铳,把火绳凑到身边火铳手的火绳引燃,塞进铳杆,朝脚下啐了口口水。 娘的这破鸟铳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透这乌龟壳子 麦亚图并不知道就在十步之外的街角有一扇窗透出鸟铳正对着他,但他显然已察觉到不对。 不要说在濠镜,就算在鸡笼、在长崎在马六甲,都不会有人无端地杀死几个黑奴逃跑离开。哪怕麦亚图不知道什么叫调虎离山,也感觉到身边防备力量在快速减少。 门口的守卫死了四个,身边的随从追出去两个,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两个护卫。 这令麦亚图感到强烈的不安感,眼神始终注意着小街却不敢冒然离开,余光不断在身边健壮而凶悍的酒客身上划过,手都摸到腰间剑柄上。 只是最危险的敌人往往看起来人畜无害,三个女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矮身,再抬头时手中已纷纷握上短刀匕首,自身后朝麦亚图的两个随从脖颈间划过。 蝶娘的匕首,钉进麦亚图板甲护腿没有防护的腿弯上,惨叫声猛地炸响。 砰 砰 窗口,一杆火铳一杆鸟铳在麦亚图拔剑转身后发出巨响,硝烟顺窗口缝隙弥漫而出,李旦丢下鸟铳飞身跃出,扒着墙边踩踏瓦片跳上街道。 攥着武士刀的倭寇已与中铳的麦亚图战在一处,蝶娘嬉笑着叫道:“姑娘们,走啦” 一条腿韧带被切断,身上板甲又遭受重击的麦亚图哪里还能有多少战力,不过交手两合就被东洋长刀把长剑挑开,刀柄狠狠怼在脸上砸个七荤八素。 李旦口上叼的匕首插回腰间,拾起麦亚图有十字架护手的长剑在手上空耍两下,二指塞入口中吹出哨音,街道尽头一群乞丐扶老携幼地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抬起叫喊不断却无计可施的麦亚图就走。 干儿子笑着小心翼翼把长剑顺着束腰缝隙插好,十分新奇地把船长大帽扣在头上,这才摸出十几枚通宝朝在场的酒客洒出去,边走边用倭语大声笑着。 “去修船厂告诉三浦莲太,麦亚图在议事广场” 第三十六章 长剑 第三十七章 吓唬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七章 吓唬 明军入澳给当地夷人带来巨大的恐慌。 在这片平时依赖自治的土地上,经常能看见数十人规模写到刀铳的武装水手过境,每次船队到港,就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而且是明军端着兵器如同备战般长驱直入,直进议事广场。 没有虚假繁荣,这是一片蛮荒之土。 来自倭国的浪人三三两两倚着墙边,手扣在刀柄上保持着拔刀的动作。 酒楼上八字胡的明国海盗叼着烟斗,神色不善地望着衣甲整齐的明军。 葡夷妇人放下手中物事牵着夷娃娃让开道路,微张着口不敢说话。 攥着铁凿的倭国工匠揉揉眼睛,用夸张的语气与独特的音调小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词语。 传教士捧着圣经恍如未见,仍然默不作声地为信徒洗礼。 至于佛朗机男人,他们既不像明国海盗那样事不关己,也不像受雇各方的倭国浪人各自为战,早已收到消息的他们从驻地中跑出来,十几个一伙、三十几个一帮地由几个穿戴板甲的贵族、船长率领,在议事广场聚集了数百人,看向明朝军队走来的方向。 语言不通,又不知敌我。 如临大敌。 如果不是葡国海商首领的佩雷拉与培莱思神父同守澳官站在一起,双方恐怕会在碰面的第一时间爆发战斗。 陈沐缓缓迈步朝前走着,他并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旗军,但他知道没有经历过战事的旗军现在军心应当不稳,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他也没经历过,只能在心头备下与葡人在这大干一场的底气。 但他不能慌,更是全力表现出坦然自若的神态。 所谓军阵的意义,很多时候是麻杆打狼谁都怕,但我以为左边的你不怕、你以为站在右侧的我不怕,两个害怕的人互相给予对方勇气。 而对官员来说,不论文官还是武官,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怕,而是不能怕。 周行就好像不知道害怕一般,甚至自眼前豁然开朗看见葡夷的军队聚集在一起后,走得比陈沐还快,独自走在最前昂首阔步,带着守澳官与几个葡国夷人一步步停地走向议事广场的空地。 像没看见那些面容凶恶的葡夷。 陈沐走得就要慢点,他比前面那几个走得都慢,但每步都很稳,不时对身后几个百户说着什么。 尤其当他看见议事广场不远处高高的炮台时更是如此,拍拍魏八郎,道:“小八,你带一百户,把那个炮台夺了,等旗军聚齐再去。” 陈沐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的旗军正分三条街道向议事广场聚集,人未到,若番夷开战就会让各百户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随着长矛如林自街道中分沓而至,他没什么可慌的了。 番夷因各自为战而不敢轻举妄动,错过最好击退他的机会。 六百余旗军在距离议事广场上聚集的葡夷军队百步之外,站出与鸳鸯阵相似的阵形,每个小旗官身旁站着大盾手,大盾手之后是两名解下身后小旗箭架在大盾左右的旗军,随后鸟铳手、矛手列阵。 以半包围的形态缓缓铺开半个议事广场,最边沿的魏八郎举着长枪借铺开阵形的机会不断接近炮台,接着包围上去。 来濠镜以前,陈沐在臆想中考虑了无数次岛上各国番夷,葡萄牙、西班牙商人,倭国的受雇浪人之间兵力有多强,甚至对于小旗箭无法穿透板甲的情况下给予充足设想。 现在这些海商、葡国军人、满刺加印度水手组成的小兵团出现在他的眼前,陈沐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板甲没他想象中那么多,火器也没他想的那么多。 印度大胡子兵蓄长发、佩短剑、戴手镯、穿短裤、着长衫,拄着与肩同高的长弓跃跃欲试;南亚的水手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赤膊攥着锋利弯剑,褐色头巾下是略带畏惧的眼神。 充满异域风情的杂牌军让陈沐好奇,但单纯看上去他们的战力不值一提。 但最吸引陈沐注意的,还是对面兵团中那些典型的白种人,比起他们征服之后的亡国奴、仆从军,那些腰配长剑身着板甲的马下骑士、端火绳枪或五米长枪穿白衬衣红外套红裤子船鞋的葡萄牙军人更加引人注目。 这好像让陈沐发现了不得的东西,有些葡人手上的铳没火绳,还有的铳机上有一大块圆的东西,他看不清,但能够确定没有火绳。 像极了转轮打火的燧发枪。 “千户,邓某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击溃” 邓子龙比任何人都跃跃欲试,这是真正的猛将,他早就下令部下三个百户让旗军把快枪都装上弹,就等着冲锋呢。 葡夷的枪长,东方的丈五步兵矛也不短 周行停下了脚步,立在议事广场正中间,像主人般扫视周围西方风格建筑群,随后轻蔑地望向聚集在一起的各国夷军,底气十足地喝问道:“你们想造反” “县令大人问,你们要造反” 守澳官汗如雨下,站在周行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用夷语给他翻译。 陈沐在后边摸摸鼻子,特别想给周行竖个大拇指嘿,真牛逼 问一帮外国人,你们要造反 可能他这辈子都培养不出自己这么野的心态,一个国家的统治阶级要有多自满,才能理所应当地对一群其他国家拿着兵器的剽悍男人问出这样的话 那话怎么说,他长了一张不受欺负的脸。 陈沐回头看了看他的旗军,大多都长着受欺负的脸,这个诡异的时代。 下层百姓甭管见了自己国家的官儿还是别人国家的人,都是一副受欺负的脸;上层官员甭管见了自己国家的百姓还是别人国家的官儿,都是一副统治者的做派。 这事让他越想心里气儿越不顺。 陈沐这边行军布阵,小八爷都带兵摸到炮台下边挺矛干翻守门的了。 对面佩雷拉也没闲着,留下神父和周行交涉,几声军令下去列出杂牌军在两翼,中间长矛大阵两个角火枪手的阵势,这才返身回来,扬着脸指着陈沐对周行道:“让你们的兵撤走,不然我们就开战” “陈千户,把兵撤走吧,他们说再不撤兵就要开战啦” “开战对千户你也没好处啊,少了盘剥饷税,朝廷还得怪罪下来” 哎哟我可去您妈个蛋吧 “吓唬老子呢把周县令架回来” 陈沐派上家兵去架周行,隔着好远抬手指指佩雷拉,见周行被架到阵中,抬手高声下令道:“全军听令,举铳” 第三十七章 吓唬 第三十八章 大鱼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八章 大鱼 一声举铳,旗军在阵前上百杆鸟铳端起,大盾上小旗箭也架起,火把打起。 吓住很多人。 周行奋力推开架着他的家兵,拉着陈沐又急又快道:“以抚为重,朝廷要你我震服番夷,不是让千户你杀光他们啊杀光就没人缴税了” 守澳官就不用说了,他们早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就被吓坏了。 真正被吓坏的人还是佩雷拉。 他对明朝非常了解,曾目睹数次葡人船长与明朝官员谈判,也曾亲自与明朝官员谈判,并说服他们。 在他的印象里,明朝官员讲究以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强有力的国家让兵将与官员受到极大限制,使他们畏战。 这与远离本土能够随意发动战争的葡国军人在战争与谈判的地位上有根本性的不同。 当他们在海上,只需要一条炮船,和明朝官员谈判,只要抬出开战这个筹码,大多能无往不利。 甚至是两广过去的总督吴桂芳,也吃到佩雷拉谈判的亏。 几年前广州兵乱时朝廷曾借助濠镜本土兵力守备广州,事后吴桂芳给发兵的首领佩雷拉、德美鲁颁发金字奖章,两人认为这与他们提出的要求相差甚远,就以攻打广州府相要挟,最终得到免除濠镜商税抽分一年的承诺。 在佩雷拉的意识中,与明朝官员谈判,只要提出以开战相挟,谈判上就能无往不利。 实际上就是那次葡人趁广州府无兵可用时的要挟,让吴桂芳坚定了要大力整顿濠镜的心,由此借用升任兵部的职权,提拔平定李亚元之战中三份首功一份奇功独占鳌头的陈总旗来做香山千户。 佩雷拉知道明朝有个词叫骑虎难下,现在他就是这种感觉。 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却当了真。 佩雷拉僵在当场,心中不断衡量己方兵团与六七十图瓦兹外明朝军阵的战力。 这些葡萄牙征服者也并非拥有随意开战的权力,至少在濠镜澳和明朝,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尤其是未必能打赢的战争。 濠镜澳交接着整个东亚的财富,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每年经由这里穿过马六甲海峡输送里斯本的货物。 如果坏了这件事,他就是国家罪人。 佩雷拉并不在乎会不会成为国家罪人,相较而言他更担心自己会输掉这场战斗,因为敌人不但数量比他们多,质量看上去也丝毫不弱。 当他感到孤立无援时,似乎只能让议事广场附近的炮台给予他制胜战争的信心,那座炮台上有四门来自卜加劳铸炮厂的长铜炮,威力惊人的大炮射程笼罩整个聚落,能够在战斗开始就带给对面的异教徒军队带来神圣的惩罚。 自炮台上伸出的炮口依然坚挺,佩雷拉咬着牙扯掉肩膀上作为装饰的披风,露出胸甲上涂着红色剑柄十字架,那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标志。 尽管骑士制度已经衰亡,先祖的荣耀、地产、田庄都已灰飞烟灭,但作为骑士的后裔,在战斗中佩雷拉仍然保持着呐喊保护神圣地亚哥的习惯。 他抽出腰间长剑,披风在风中抖落沾染黄土,左手敲击着胸甲高呼道:“圣地亚……该死,那是什么” 炮台上黝黑的炮口缓缓收回,炮台缺口露出一张年轻明军的脸。 卫所军顺着对面像神经质般在战场上跳大神的番夷老武士目光望去,看见他们的小八爷从炮台缺口中探出半个身子,攥着匕首在炮台大花岗岩垒成的外墙当着众目睽睽缓缓凿着。 一下,一下,又一下。 接着从炮台里笨拙而艰难地顺出一面镶龙红日旗,歪歪斜斜地插在墙上,三角龙旗迎风招展却无法立在墙上,花岗岩太硬了。 小八爷向下看了一眼,发现议事广场上许多人都在看他,这似乎让他有些尴尬与烦躁,干脆抽出旗子对着陈沐所在的方向摆了几下,接着把身子收了回去。 黝黑的炮口缓缓推出,左右摇摆,一会朝着香山旗军阵、一会指向刚垒出石阶的教堂选址、一会又朝向远处的教会小学,最终才准确地冲向葡萄牙冒险家大阵。 仿佛在问佩雷拉:你刚才喊圣地亚什么 香山千户所的死小孩轻而易举摧毁掉一名老战士对赢得战斗的全部奢望。 出鞘并举过头顶的长剑顺势插在一旁地上,佩雷拉向身后摆摆手,捡起自己的披风缓缓拍打着,耸耸肩膀向对面来自明朝的好战者高声喊道:“你赢了,我不想和你打,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杜备倭长长地出了口气,擦拭着额头汗水向陈沐翻译着这句话,议事广场上就迎来一群新的不速之客。 二十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像拖拽死猪般拽着一名身穿板甲的葡萄牙人闷头向议事广场跑着,跑着跑着有人大叫一声,整个队伍才突然停住。 在他们左边,是数以百计列出冒险者方阵的葡萄牙人,离他们最近的是一群来自印度的大胡子弓手。 在他们右边,是数以百计列出陈氏鸳鸯阵的明朝卫军,离他们最近的是邓千户部下举着快枪的旗军。 他们像非洲草原上面对强悍掠食者时企图保护食物的鬣狗,拽着葡萄牙商人的手脚缓缓向后退着,为首的团头儿向明军阵中试探着喊了一声。 “陈,陈千户别打,咱是李爷的人” 他娘的,我儿子就说我儿子,还李爷 陈沐招手道:“过来” 乞丐团头儿闻言大悦,昂首挺胸地一挥手,“走,过去。咱也是跟千户大人说过话的了” “千户爷,这个就是李爷让咱给带来的葡夷,叫什么土的。”离陈沐越近,团头的脊梁骨越弯,最终点头哈腰地问道:“咱这是要,跟番夷大做一场弄死他” “贩人那夷商,就这个” 陈沐抬脚踢踢,朝团头儿微微颔首,道:“行,先弄后边去捆起来,饶不了他杜备倭” “你去告诉番夷,限他片刻带兵入营,等陈某办完事坐下谈谈;他要不入营,陈某就把他们击溃都丢到海里再办正事,让大鱼和他谈” 图瓦兹是葡萄牙人在这个时代使用的计量单位,既是长度单位、也是体积单位、还是面积单位,我也不明白原理是什么,只换算了在当作长度单位时,一个图瓦兹1.94米。 明朝一步为左右脚各迈一步,合五尺,一尺34.5厘米1.725米。 六七十图瓦兹116.4至135米。 第三十八章 大鱼 第三十九章 三寸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三十九章 三寸 佩雷拉认出被乞丐抓来的麦亚图,不可一世的贩奴商人穿着他从果阿用三十多克鲁扎多金币买来整套的米兰甲,被明军像捆畜生一样丢在战阵后头,接着就听到守澳官向他传达对面明军指挥官的意思。 要他退军,带所有拿兵器的男人进入军营驻地,再停顿一会,明军将发动进攻。 “真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人” 佩雷拉这样小声发着牢骚,在心里咒骂无数遍让对面那个指挥官下地狱,却都不能改变他并没有与明军开战的勇气。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炮台掌握于敌军之手,优秀的指挥官应该知道何时前进、何时后退。 尤其在火炮瞄准之下,没有谁想要尝尝卜加劳铸炮厂的优质工艺,炮弹打在身上不一定很疼,但一定会死。 哪怕炮台在短时间内只能发射一颗炮弹,对密集阵型的冒险者大阵来说就是上帝的惩罚。 方阵里几名穿板甲的大人物聚头,权衡利弊得出一致结论:先撤回军营,由麦亚图的人来试探明军的真正实力。 如果实力疲弱,就硬撑着哪怕挨上两颗炮弹的代价击溃他们夺回炮楼,如果实力强,他们就应该坐下谈谈,听听这位明军指挥官对濠镜澳的看法。 这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还有一部分认为既然明军已经向他们举枪、抢夺炮台,就已经是宣战了,他们应该与麦亚图的兵力一起歼灭这支明军,夺回炮台后集结战船攻进广州府。 说这话的年轻贵族已经被佩雷拉孤立。 “没经历过屯门、双屿之战的年轻人” 葡萄牙、西班牙开始征服世界已经很久,这导致年轻的下一代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令佩雷拉感到深深的担忧。 “你以为我们得到广阔的土地,是真的拥有征服世界的实力吗” 军营里,各个来自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的贵族、船主、豪商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对西方世界来说,濠镜是个自由港,这里没有总督也没有驻军,如果按照明朝人的说法,这里有的无非是饷商。他们所有人都向明朝缴纳两成货物的抽盘,以供给两粤连年用兵的军费。 本来是一成,在吴桂芳任两广总督时他们曾轻言攻打广州府,断水断粮后,明朝的抽盘变成两成。 为了逃避抽盘,异国商贾经常把大船停靠在澳门海外的荒凉海岛上,以逃避盘剥。 但久而久之,随着葡萄牙为主的移民政策,每年有超过三千名冒险家与商人来到亚洲,有些人留在东南亚、有些人留在日本能,其中二三百人会留在澳门。 每年只有一半的人回到葡萄牙。 有些人已经不再开船漂流海上,打开明朝陆上走私商人的关系,贿赂广地官吏,成为夷商、明商在濠镜的供应商。 明朝生丝、绸缎、瓷器、麝香、珍珠、帽子,马六甲的香料、象牙、檀香木,百斤生丝在濠镜的买入价仅三十克鲁扎多,何况他们与明朝走私商贾的交易多使用以物易物的手段。 这令他们获利颇丰,有些人甚至在濠镜修建起造价高达三四千克鲁扎多的豪宅。 一栋房子,能购入百套米兰甲或万斤优质生丝。 再添一点钱,五千五百个克鲁扎多,就是马六甲总督拍卖澳门这条特许航线的价格。 佩雷拉摇摇头,“西班牙在美洲取得胜利,是印加因天花陷入内乱,王国在满刺加取得胜利,是因为把他们的国王骗出城扶植另一个傀儡……而明国,我们根本无法踏上他们的土地,难道你想煽动那些倭寇叛乱吗” 西班牙与葡萄牙同源同种,连语言都一样,两个国王在经历教皇子午线后分割世界,在这个时间里他们在远离国土的海上一同奋战。 “在海上他们的船甚至不如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但是在陆地”佩雷拉咳嗽两声,拿下嘴边的美洲烟斗,道:“赞美上帝,我们不能与他们开战。” 远方传来奔走叫喊结束佩雷拉冗长而担忧的演说,登上营地望楼,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炮台上该死的明人面孔与一门指向营地的黑洞洞炮口。 至少现在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不轻举妄动,那门大炮就不会轻易打下来,所以远处街巷尽头,数百名非洲黑奴、日本浪人、满刺加夷民武士与一些葡国冒险家各自握着兵器穿街过巷,向议事广场涌来的身影才真正吸引他们。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武士大铠的日本人,握着稍显弧度标志性太刀缓步奔走。 他是三浦莲太,过去在双屿岛上最好勇斗狠的落魄浪人,早年被麦亚图招募做水手长,现在是麦亚图船队的另一个船长。 濠镜澳不像过去的双屿岛,市政厅不敢大摇大摆地行使权力,只有几个法官、书记员,同样也没有他们的军队,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船长与他们的水手,这些人组成濠镜澳的夷人兵力。 “那张牙舞爪的倭子说什么呢” 陈沐离着老远就看到三浦莲太举着太刀朝这边喊着什么,对身侧齐正晏问了一句,接着又对邓子龙孙敖两副千户道:“让各百户所稳住,等敌军铺开了听我号令直接放小旗箭接客。” 孙敖颔首行礼转身就走,提八尺眉尖刀邓子龙抬脚问道:“千户,什么时候冲锋” “鸟铳放一轮,打完就冲” 只有上百杆铳,他们缺少弓弩,除小旗箭外唯一火器就是邓子龙旗下百杆快枪,那玩意儿要贴脸打,这样的攻击层次决定了陈沐军的进攻序列。 如果能多五门虎蹲炮,在大型治安战中他们将能取得更大的火力优势。 现在陈沐最欠缺的就是百步之外的火力。 “嘿,陈爷,那三寸丁说我们抓了他的主人,他要驾船血洗广州城。” 陈沐听齐正晏这么说,禁不住笑出声来,这孙子还没弄清状况呢,爷爷过来就是要宰了你们啊 随着摇头军爷已换上冷厉面孔:“我本有心啸山林,奈何生就腿三寸……小王八蛋还想开我的船打广州” 一百三十步。 一百一十步。 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濠镜东南船厂方向却比他们更快,隔着几条街道的海岸边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中夹杂沉闷铳声,令气势积蓄至顶端的三浦莲太所领水手猛然一窒,纷纷惊骇地望向身后。 时机已到 就在此时,陈沐提在手中腰刀猛然扬起前挥,大喝出声:“全军听令,前进二十步,举铳” 第三十九章 三寸 第四十章 炮击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章 炮击 轰 巨大硝烟几乎将炮台遮蔽,重达十斤的炮弹远非发熕炮声威可比,带着可怕的尖啸飞射而出,让堪堪踏步而出的旗军阵形骚乱。 整个议事广场敌我千人,朝各个方向齐齐做出接近双手抱头的动作。 “操这八爷真他妈胡……”陈沐只差一点就本能卧倒了,仰起头来怒视炮楼,余光却瞟到议事广场敌军阵中,胡闹二字被收进腹中,赞美脱口而出:“真他妈打得好” 杂牌水手组成的战线眨眼被一颗巨大炮弹落入阵中所击散,什么士气、气势统统见鬼,落点像被铁犁划过的地一般,除了几个正中靶心的倒霉鬼,整个军阵像被炮弹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即使没有炮弹继续打击,仍旧不由自主地闪开通路向两翼挤压过去。 “前进” 举刀向前跨出大步的陈沐扶正铁笠盔,高声下令。 “架牌” “小旗箭” 各个百户与旗军也因认识到炮击是来自己方袍泽而振奋,纷纷下令前行,转眼向前奔走十步。 炮击给己方阵形也带来很大影响,阵线不再端正严整,有的旗靠前几步、有的旗落后几步,但总归还能维持阵形,敌军就惨多了。 行至最前的陈沐粗略地扫视阵线,当机立断下令:“点火,放小旗箭” 嗤……嗖嗖嗖 各旗铺开的阵线前火手先后引燃两支小旗箭,这种射程仅有百步的消耗火器在此时无疑能展现出莫大的威能,钻入敌军阵前在其最精锐的水手身前或身后,头顶或脚下炸开。 砰砰砰 一支小旗箭在军阵中炸开的杀伤微乎其微,但上百支小旗箭同时炸开则会令面对它们的敌人损失惨重。 这东西连发射它们的旗军都不知道究竟会射中宽高十步内哪个倒霉鬼,敌军更无从躲避。 铅丸在硝烟中穿梭,各色语言夹杂的惨呼声中,寥寥可数的铳声在敌军阵前响起,零零散散几颗铅丸与箭矢向陈沐军打来,准头实在不敢恭维。 划出抛物线的箭矢令陈沐阵中响起几声惊叫,原本在硝烟中就难以精准甚至被友军影响而抬高或降低的铳口射出的铅丸更难命中,即使飞到阵前,也不过是让站在长牌之后的旗军听个闷响只有一个例外。 比鸟铳稍大的铅丸穿透长牌,隔八九十步穿透木牌后又击伤其后的小旗官,就发生在陈沐身旁。 铅丸嵌在旗官的铁叶甲上,即便如此弹丸携带巨大的冲击力依然把体态健壮的旗官击倒,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 陈沐没工夫去关注这些,在敌军一轮铳击后他推开护在身前的长牌出阵之外,带两名挥舞旗号的家兵面向己方旗军扯着嗓子呼道:“举铳放” 砰砰砰砰砰 上百杆鸟铳齐鸣,硝烟将阵前遮蔽,接着不需要陈沐下令,拄着八尺眉尖刀披罩甲立在左翼的邓子龙早已按捺不住,提起长刀高呼,“快枪出阵” 鸟铳手纷纷让开通路,其麾下三个由疍民组成的总旗在长牌的掩护下率众齐出,长矛手紧随其后,跟邓子龙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英勇无畏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邓子龙的兵,各个都有一股子气势,提着兵器穿梭在战阵中央却沉稳无匹。 左翼邓子龙部三个百户已经前冲,陈沐右臂伸展向前挥去,右翼孙敖所率两个百户虽后发稍慢,步伐却更快,几乎迎着敌阵中率浪人团、黑奴军冲出的三浦莲太狂奔而出。 他们没别的攻击手段,每旗长牌手之后清一色长矛如林,挺着就冲了出去,看架势是要直挺挺地和三浦莲太撞到一处。 三浦莲太现在的样子可要狼狈的多,半边脸被几颗小铅丸打得血肉模糊,造型夸张的铁兜早已不知脱落何处,秃瓢脑袋反着天光,气概却更加凶悍,两手拖着三尺太刀步伐跌撞,鸟音怪叫着率先冲出阵线,在他身后是一群浪人,有的有甲有的没甲、有的举刀有的挺枪。 如果不是细小铅丸让他们承受不同程度的伤害,应该威势十足。 可他的对手是陈沐麾下唯一一个明朝科班出身,武举出身的邓子龙 临四十步距离,邓子龙脚步停下,身后旗军长牌架做一排,三十杆快枪就随之架好,快枪手身后举火旗军旋即引燃,加长杆的火铳喷出焰火,铅丸劲射而出。 砰砰砰 “首列上枪头,次列” 冒着硝烟的快枪收走,第二排快枪架好,再一次引燃。 砰砰砰 “次列上枪头,末列” 砰,砰砰 不足二十息时间里,上百颗铅丸隔寥寥二三十步几乎贴着三浦莲太所率浪人的脸劲射出去,战场上升起蓬蓬血雾。 可这对邓子龙而言却仅仅才是个开始。 “剁了这鸟人” 眉尖刀横扫而出,邓子龙周身衣甲碰撞带出清脆之音,带兵直突敌阵。 五个百户所全部压上,陈沐这才转过身,扫视周围二十家兵与仅剩一个总旗的军力,眼神最终定在县令周行脸上,这个先前敢大无畏地站在议事广场当四百多拿着兵器的夷人质问他们造反的文质之人显然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厮杀,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战场,右手托着官带,左手攥在胸前。 骨节因紧握而发白,目光炯炯,嘴唇微微抿着。 既有一点本能里的懦弱,也有些许骨气中的坚毅。 这并不矛盾,即使陈沐认为县令的腿肯定软了,他也同样对这个咬紧牙关不后退一步的中年男人保有足够的敬意。 “你们护在县令身边扶一下。” 小声对齐正晏说出最后三个字,陈沐两手拄腰刀向战场上看了数息,下令道:“都跟我来,敌军左翼。” 他没多少兵,算上家兵满打满算只有七十人,但火力很强,寥寥七十人有足足十杆鸟铳与二十杆关铳。 如果邓子龙与孙敖统统压上都不能压制敌军,那他这七十人填进去也对大局无益。 但现在的局面并非如此,邓子龙一边倒地把水手联军打得丢盔弃甲,甲械齐备但寥寥可数的佛朗机人被小旗箭炸过之后就没走出硝烟,浪人更是与邓子龙接战之初就死光了,南亚水手对明军天生带有畏惧现在已经开始溃散。 邓子龙孙敖现在的对手是那些黑奴军,勇则勇矣,太憨。 陈沐只需要在邓子龙孙敖把黑番推进街道之前,带着他骄傲的鸟铳队踩着敌军的尸首横穿议事广场,站在高大的教堂基石上,于周县令及驻军营地哨塔中佩雷拉首领、培莱思神父等人的见证下,调整好三十杆鸟铳的方向。 他像周行一样轻轻抿着嘴,顶着铁笠盔的头颅却微微上扬,挥下腰刀为这场战斗画下休止符。 “放” 砰砰砰 第四十章 炮击 第四十一章 地盘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一章 地盘 炮台上的死小孩觉得自己极其英明神武,一发炮弹奠定轻松取胜的基础。 下面的战事才刚接近尾声,战场都还来不及打扫,跟着魏佥事夺下炮台的总旗就见小八爷踩着跑筒子叉腰伏着脑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虎头虎脑地瞪着眼睛状若凶狠。 “这个炮,对着那群蓝眼鬼,打起来就点火,知道不” 见总旗接连点头的态度还算端正,八爷从炮管子上跳下来,走出两步又转身仰脸抬着手快指到总旗鼻梁上,“番鬼夺炮台你怎么办” 不等总旗回答,魏佥事已经把手挥到一旁,指着拄矛侍立的旗军对总旗耳提面命还不忘做出捅人的动作:“揍他,用带尖那头扎死他” 香山的旗官谁都不怕,唯独大多数人都怕这个怀里总揣红果的魏佥事,这小东西对人命天生带着一股漠然,谁都怕。 “守不住炮屋,我就扎死你。” 语气平淡的陈述句,令总旗汗如雨下。 刚想做些承诺表表忠心,就见小八爷顺手抄起靠在墙上穿镶龙红日旗的穗枪搭在肩上,对炮台不管不顾一溜儿小跑得蹿出去,出炮台时还被门洞把穗枪卡住绊个踉跄,一路蹦跶下山,直奔议事广场而去。 “八爷快十五了吧”看着魏八跳脱的背影,总旗搓着鼻子深吸一下,微微摇头道:“要是外边寻常百姓家,这年岁都当家儿了,也就咱千户能养出这样的佥事了。” 香山千户所由上至下,很多人地位都是被硬生生拔高起来的,做事会很辛苦。 十个百户硬说起来没一个合格的,或许他们在繁重训练并接近脱产的情况下可以跟着陈沐打一场漂亮的仗,但他们却没有独自领军的能力。 因为他们经历的战事太少。 能独当一面的只有邓子龙与孙敖二人而已,魏八郎接近畸形的成长也是如此,要八爷伺候人他会,杀人他也会,但在伺候与杀死之间的其他事,他不会。 传统卫所军户里成长出传统小旗官,对上会上香、对下敢放枪,着来自耳濡目染的成长环境却无关性格。 但他们这些人在这个时代是幸福的,每个人资质或许不同,但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没有活到拼资质的时候就死掉了。 石岐正带着旗军清点伤亡,邵廷达部下几乎满员,议事广场的战事方一结束就被陈沐调派去守住番夷驻军营地的大门收拾战利的时候到了。 可不能被打扰。 付元受命引旗军追捕逃逸四散的夷人水手,顺道一路前往船厂,看李旦那边是否得手。 陈沐让他带着最后两支小旗箭,出了问题就朝天上放。 陈沐的安排并不能让周行安心,他举目望向营地四角修出的望楼,对陈沐道:“陈千户,此时营中番夷若攻来,我兵少不能阻挡,何况利器耗尽……” 利器说的是小旗箭吧。 “打仗的事,祖宗说过,攻心为上。”陈沐笑着朝不远处的驻军营寨指过去,对周行道:“他们已经输了。” 陈沐不是对佩雷拉等人起初在议事广场聚集的武装力量没有担心,在那个又蹦又跳的倭子带人冲来时,陈沐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就担心当时佩雷拉带人也冲出来两相夹击。 如果那样,他的旗军不说损失惨重,至少要溃退至关闸之外,甚至今年都不会有余力再次登澳。 尤其在炮楼轰出一炮后,陈沐的心当时被猛地揪了一下撒手锏被小八放了。 但佩雷拉没带人冲出来,这意味着他们那时候还拿不准主意,别管是担心他们这支兵力还是担心背后的明朝,总归夷人也是有所担忧的。 现在他的旗军轻而易举击杀死敌军大半,己方伤亡微乎其微,哪怕小旗箭已经放空,但依然具备这个时代常规兵器的战力。 他依然能在议事广场再打一场,无非是不得取巧,真正的浪战、硬仗罢了。 “实不相瞒,起初陈某虽势强,心里是不敢和他们打的,因为还有这些人。”陈沐指指不远处旗军正清理的尸首,随后笑道:“现在陈某是不想和他们打,但敢。无非是担心再把他们杀个大溃,以后濠镜的关税抽盘就收不上去,都司那边要怪罪。” “谁心里还没点权衡呢,再打一场,若胜,香山所不伤元气,无非是没充足兵力在这驻军;若败,水陆私贩的夷商势力已经铲除,达成目的也不算亏,不过是三五个月操练旗军卷土重来罢了。” 陈沐的轻笑中,周行沉沉点头,心中了去一桩大事,对陈沐拱手拜谢随后道:“既然如此,还劳烦千户派兵护送周某前往海边,解救被困百姓。” “周兄不急,已经有人去了,这会儿付百户没打出信号,那边的事应该妥了,稍等片刻就是诶,你不守着炮台,怎么来了” 陈沐正说着,见魏八郎顶着遮住半张脸的大铁盔,使劲儿扬着脸扛一面镶龙红日旗撒丫跑来。 他看见这旗子就来气,“我还没找你呢,没给你打发炮的军令啊,吓我们一跳,这仗差点就黄了” 八爷扬着等表扬的笑脸僵住,闹了点小情绪有点委屈,耷拉个脑袋不说话。 “行了,还委屈呢,以后知道听军令,别自作主张。诶,我还没问你,你那炮谁教你放的”陈沐一脸的疑惑,末了才屈指磕在小八郎的铁帽子上,叩出一声轻响,“打得还挺准” 魏八郎这才笑起来,“邓千户教的,他说炮和快枪一样,指着往那打就行,就是震耳朵。” 邓子龙还会操炮 话是太粗糙了,不过说的在理,只要对正了那么近怎么都能打准。 “行了,以后这就是咱的地盘了,回头我琢磨琢磨炮是怎么打的,做个操典出来。” 让陈沐造炮是太有难度的事,但要说发炮,陈沐还真能弄出点心得,三角测距、间接瞄准这些手法,在射程几百步内的火炮用处不大,但对长射程的火炮却又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需要好好琢磨,这些手法都需要对使用火炮绝对熟悉,而火炮的熟悉需要前提长期操作得出大量数据支撑。 “你还没说呢,怎么放下炮台跑过来” “千户,那个又蹦又跳的倭子,他在哪”魏八郎扬着脸问得急切:“他身上的甲,给我吧,我有功啦” 陈沐笑着拍在魏八铁盔上,“好端端的你总盯着倭子的甲干嘛” “这些甲都太大了”小八爷说着张手把遮住眼睛的铁盔往上扣了扣,“那个穿着合适” 第四十一章 地盘 第四十二章 堪舆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二章 堪舆 伤亡被说书先生统计出来了,微乎其微。 接战中阵亡十七人,有三个死于长弓抛射,邓子龙麾下一个快枪手被炸膛的铁片打进眼里活不成;除此之外受伤有三十多,衣甲的用处很大,但主要还是魏八郎一炮把敌军士气打散,随后小旗箭、鸟铳、快枪以波浪层次给予敌军打击。 真到近身接战的时候,敌军冲的最猛、战意最高的都死得差不多;怂点的也跑得差不多;剩下中间那批战意不高,却也不至于逃跑的在硝烟里蒙头乱窜,被邓子龙逮个正着,眉尖长刀一顿乱削,又是以多打少。 几乎一触即溃。 他们获利颇丰。 抓住五十多个黑番俘虏,拿着兵器的他们且凶且悍,放下兵器却也也服也帖,乖乖地蹲了一地,好似脚上有无形的镣铐,让陈沐不禁怀疑就算不放人看守他们,他们都不会逃跑。 或许这些体格健壮而高大的人已经习惯了为部落而战,战败后被卖给白人,再被白人卖给别人,让干嘛就干嘛。 兴许是因为他们渡海而来,兴许是因为奴隶廉价,他们披甲率低得惊人,除了尸首上扒下来七身不成套的板甲外,最多的就是上百颗西式铁盔有的还扎着红缨,三十多杆火枪,几架制式劲力各不相同的弩、二十几张长弓、二百多杆铁矛,还有些打坏的日本甲、马来甲和印度……头巾 最后一个东西没有用,穷疯了的旗军把这些粗布抽下来摞了一大堆,又被陈沐下令给人家裹回去。 虽然他也有点纳闷,这个时候就有锡克教了 但他还是告诉旗军,“这是信仰,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战场上各为其主,夺取别人生命无法避免,但头巾要裹好。” “别人坚持一辈子半辈子的事,没必要破坏。” 数量众多的基督徒也是一样,金银的十字架被旗军收了一堆,陈沐叫住正敦促部下把十字架还回去的孙敖,“让旗军给他们尸首堆前绑了个木头的架子就行。” “真正的虔诚,不在乎什么材质。” 陈沐掂量着手上装满金币的袋子,里头有二十五枚克鲁扎多,他还不太明白这东西的购买力,随手揣进怀里不做打算,真正的战利品不在这。 是濠镜澳,也是两艘蜈蚣船。 “千户,你让义子去夺船,他来路不明。”邓子龙提着已擦拭干净的眉尖刀跟陈沐一同坐在教堂地基的高石阶上,脸上带着挤兑的笑意,道:“不怕他夺船跑了” 陈沐倒不是没担心过李旦会自己开着两艘船跑走,不过后来想想没这必要。陈沐受限于官身,享受权力的同时行为上没那么多自主性,但他向李旦表露过自己对大海的想法。 香山千户陈沐这六个字,在长远看来对李旦与他身后那些人的意义远比两艘蜈蚣船重要的多。 他们这支海盗也在此次行动中并入陈家军行动谱系,况且……陈沐笑笑:“旦儿是聪明人,我信他。” 邓子龙撇撇嘴,越发觉得他跟随的上官千户笑容可掬的脸后面三魂七魄都透着老奸巨猾。 旦儿是聪明人,我信他。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怎么不直接说四五十个老弱病残开不动两艘蜈蚣船呢 怎么不直接说陈璘受了嘱托带两个把总的水师驾船巡行外海呢 人家要不聪明肯定就被你玩儿死了 “八门金锁留出个生门,让人自己闯。”邓子龙感慨一句,随后道:“千户,这次战利,给我拨二百两银子吧,找广州府熟识的军匠打些快枪,拨下来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用鸟铳吧,所里关匠带人一直做着呢,你看番夷这些铳,有大铳小铳,还有转轮打火的铳,都在革新都在进步。” 陈沐身边放了好几杆形制不一的火绳枪与燧发枪,说着坐在石阶有些吃力地拿过一杆接近七尺带叉架的重火绳枪让邓子龙看,说道:“这杆铳,打出去的弹丸有一两多重,隔八九十步打穿长牌,又击碎小旗的铁甲,就在我身边。没那面长牌,铁甲都挡不住,人就要被打透。” 说着陈沐又拿起一把两尺长的手铳,板起蛇杆,蛇杆顶端不是火绳而是燧石,陈沐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生硬的扳机扣动,燧石在铁砧上打出火星,“这个比火绳更保险,但现在还有些问题,不是发火小就是难扣动,不易瞄准。” “这个制作精巧,造价高昂。” 说这话时陈沐已经端起另一杆缴获的鸟铳,形制上与其他鸟铳差异巨大,木柄雕出精美花纹,显然价值不菲,铳机位置是露出的圆盘,也是通过机械能使燧石发火,不过造价上要比普通燧发枪昂贵许多,也更可靠。 “你看那个炮,炮弹我看少说有十斤,十斤的弹丸,隔几百步打翻七八个人,砸到哪儿哪儿就血肉模糊,这样威力这样射程的炮,咱大明有肯定是有,但不多,至少广东我没听说过。而区区濠镜,三个炮台十二门。” 陈沐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从石岐记军功伤亡的书薄上扯下张纸,再自身边战利中翻出个小包,捻出熟悉的烟丝卷在纸里点燃吸了一口,咳嗽两声又丢在土里踩上两脚。 “咳,真呛”抬手挥散烟气,对邓子龙道:“时代在变化,整个大明的人都感受不到,只有我们和那些海盗,别人的船越做越长越坚固、别人的炮越做越大越凶狠,快枪火铳那些老伙计现在还行,以后就不行了。” 邓子龙并不是能够那么快接受新事物的人,看着那些制式奇形怪状的鸟铳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对陈沐指指脚下这片教堂地基,道:“千户是看上这块地做衙门了” “这风水不好,五行属火,盖什么都容易烧。”邓子龙指指对面,最早的葡人市政厅,道:“那儿不错,缺水缺木,把那当衙门吧。” 陈沐大为惊奇,诧异道:“你会算命” 邓子龙摇头,脸上带着追忆的神情笑道:“我祖上行的是堪舆之事,长成后靠给人看地谋生,差点饿死。得高人指点,传武艺兵法,让我弃文习武,这才考了武举,自称粗人;其实邓某也浅薄明理,是阳明一派心学子弟,也会制图计里画方。” 教堂是圣保禄教堂,失火三次,大教堂烧成一座牌坊。 邓子龙老师是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东方伟大地理学家、心学成就很高,而且邓子龙打不过罗老爷子,挨揍成了徒弟。 计里画方之法是承自前人,也就是地图比例尺,而罗洪先较之前人有所突破。 罗洪先创立地图符号图例,现存广舆图首次使用二十四种地理符号,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邓子龙不光是军事家,还是有家学渊源的风水学者与诗人,著有风水说、阵法直指和横戈集。 因为罗洪先在这个时候已经逝世,书里不会出现他,所以多一点介绍。 第四十二章 堪舆 第四十三章 道理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三章 道理 妇人幼女相互搀扶,在一众濠镜海盗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走过议事广场,有趣的是她们看向周围活人是十分害怕,可见到道旁堆放的番夷尸首,大多又极其愤恨地唾弃出去,最终在香山县令周行脚下跪伏恸哭。 周行搀扶这个提携那个,最后任由不到十岁的女娃子抱着他的官袍,紧抿嘴唇与民同哭。 陈沐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何况他心里也清楚,他与香山令周行是各得其所。 政绩与感激,都是周行的;功劳与战利,才是他陈沐的。 李旦在濠镜长大,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行走在濠镜潮湿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上的他,远比香山时自在的多,头上顶着黑色船长双沿帽,腰插精致西方长剑,无袖粗布短打衫露出身上坚实的肌肉,脸上扬着年少轻狂的笑,直至接近陈沐所在教堂石基时才稍有收敛。 “义父,孩儿已安排妥当,两条三桅大蜈蚣,一条双桅夹板大船、四条单桅小船,全被夺下。” 李旦言语中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似乎他也是第一次做成这样的大事,笑着拍拍身上湿漉漉的衣衫道:“不过有两艘单桅船他们驾船要跑,孩儿炮击跳战,船是抢回来了,但几近击沉,要修两月,现在船厂已经被付百户带旗军控制看守,华宇在那帮忙。” “做得好” 陈沐心里另一块石头落地,船夺下来,李旦也没做出选择,几乎是皆大欢喜,不过他还是诧异问道:“怎么多了几条船你们损失了多少人手” 华宇拿来的情报里,麦亚图只有两艘蜈蚣大船与三条小船,怎么现在多了一艘双桅夹板大船和一艘单桅小船 “都在船厂修船,又都是番夷,夺船都打乱了,也分不清谁是谁,打完了才知道另外两艘船不是麦亚图的。”李旦这时候脸上不骄傲了,有些犯错的担忧,道:“船主是个贩硝黄的佛朗机人,跟水手长一起被打死了,义父……没事吧” 陈沐撇撇嘴,船主被打死,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又还能有什么事。 他能理解佛朗机船主的做法,修船招来无妄之灾,眼看有穷凶极恶之徒占领船厂企图夺船,肯定要奋起反抗,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沐稍稍狠心,出了口气道:“人手损失多少” “伤了四个,咱都有准备,又调开他们的人,以多打少,还抓了十几个。” 李旦说这话的样子轻松,不过陈沐能想象得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不论如何,事成就好。” 陈沐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指着远处议事广场道:“这边的事也妥了,抓了一些,还弄到大批战利。你让人去打听打听,麦亚图手下的几个船长在濠镜住哪里,再带人去把家抄了,等我和周县令与佛朗机人谈,定下濠镜的大事,把他房子也卖了。” 杀人越货、扒皮抽筋、敲骨吸髓。 李旦觉得跟着义父学到了,连连点头,“孩儿下去就办……船,是开回香山” “回香山,回,不回了,船就放在濠镜修。” 陈沐是想回香山的,香山县才是他的舒适区,濠镜与之相比终究还是混乱不安的。 但他不能回,轻锤两下胸口罩甲,环顾四方,陈沐指着脚下。 “从今往后,这儿由我做主。” 说着,军营那边有邵廷达部下两个旗军带着老迈的培莱思神父走来,捧着圣经微微鞠躬行礼后,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明国将军,你把我们关在军营里,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麦亚图爵士,你要如何处置他” 陈沐楞了一下,这个老头会说汉话。 会说汉话先前在关闸里还让守澳官代自己传话 这让他感到不快,但这点情绪无关于他接下来的决定。 陈沐道:“几日之后,你们当中的贵族、军官、商人、船长包括各个店主在内有身份的人,把所有兵器,放在营地内,可以出来行走。” “到时候会让你们去召集濠镜所有,有身份的人。让他们每人找个懂汉语的翻译,然后聚集在这里,我会在这等着你们……可以不来,不来的人将会失去与我一同决定濠镜未来的权力。” 陈沐顿了顿,补充道:“不对,不是决定,是听我说。” 说罢他又对李旦道:“用他能听懂的话,把我刚才说的翻译给他听,省得会错意。别忘了告诉他,麦亚图死定了。” 原本陈沐的话就让培莱思神父脸色不太好看,而接下来李旦用番语复述更加不留情面,老神父的脸色难看到极点这无关于陈沐的傲慢,而在于更加显而易见的事。 明国要对濠镜实行更加严格的管理,随这支军队一同到来的,必然会给耶稣会在明国传教散播福音带来困难。 因为这个年轻的明国将军很难相处。 不像那些明国官吏自傲与贪婪,因为他比别人都更加自傲,也都更加贪婪 他要的显然不是钱,而是更多。 培莱思神父想要争辩几句,却被陈沐打断,叹了口气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态,道:“今天已经死了很多人,上帝也不希望再死更多人。去吧,去告诉他们。” 这个时代应该是没有上帝的吧,虽然历史车轮确实眷顾西方人,让因奥斯曼帝国垄断陆上商路后穷疯了的西方人开始举目望向海上。 但这个时代不同。 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上帝。 最近接上帝的人,姓陈。 “去叫周县令过来,恶棍已经被降服,该议一议濠镜究竟应当怎样管理了。” 陈沐笑笑,他希望周行对管理濠镜已有腹稿。 留给他们达成共识的时间并不多,濠镜诸般事宜能做主的其实并非他们二人,而是远在广州府的总督张翰与巡抚熊桴,两日往返,才能定下他们与番夷协商的规矩。 不过后面属于陈沐的压力就会小很多,议事广场一战,他已经可以在这片被血液浸泡过的土地上和各国夷人讲道理了。 第四十三章 道理 第四十四章 挺美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四章 挺美 “厉害啊,厉害” 陈璘还是老样子,凤翅兜鍪下依然是青色袒肩宽袍罩铁扎甲,趁水军把总上岸休整补给时登澳,顿时就被陈沐停在船厂加以修补的蜈蚣船吸引过来。 “两艘蜈蚣船,一艘福船一艘双桅番夷夹板船,这四艘小的还有香山那五艘快船。我听说俞总兵还要再给你调一艘大福船过来。” “你早算到了吧,陈二郎。” 陈璘从船尾依此拍着十七门青铜佛朗机炮走到船头,回首略有调侃之意指向陈沐,伸出的手却不是有轻蔑意味的指,张开五指笑道:“我说你怎么让总督衙门请下调令,不让人打濠镜这两条船的主意你香山所的战船,比陈某底下两个水师把总的船力还强” 说这话时陈璘忍不住羡慕。 他守备部下四个把总满编两千营兵,二水二陆,四条福船、八条快船、二十余条火船粮船炮筏各色战船,巡视新安、香山二县海域。 兵力不算少,各式火砖火铳等火具火器装备很多。 但唯独炮,射程超四百步的炮,添一起刚刚十五门,十二门都是佛朗机,发熕仅有三门,是专门装在福船上挂在炮筏上的,临战要吊放到外面海上才能打响。 “先见之明,就这两条蜈蚣,放在广州府能把参将引出来抢食,要不是总督下令你保不住。” “怎么样,濠镜澳的事平息了” 见陈沐只是在船上矜持地笑,陈璘摆摆手不多说这些,朝北方指了指问道:“我听说为防备曾一本,你请命调白静臣的千户所协防香山,他也要过来” “是啊,上阵亲兄弟,曾一本这样拥百十条船的巨寇大匪,杀到香山来我旗下仨瓜俩枣哪儿能挡住。” 陈沐笑笑,现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乐呢,对可能袭击广东的曾一本,他并不感到担心,那充其量是防御战,香山和清城两个接近满编千户所的兵力,就算野战挡住同等数量的倭寇也不在话下。 守御之责不成问题,要是水师成型,说不得凭这两条蜈蚣船还能在海上捞些战功。 “曾一本区区草寇耳,行事不够周密,事未定而先泄,如今广州府兵将云集,俞汤二总兵皆至,各路参将摩拳擦掌。”陈璘提起曾一本时满满不屑,手扶船首摇头道:“他不来也就罢了,只要敢来沿海就是活战功” 汤总兵指的是汤克宽,拓林兵变时就是他与吴桂芳征调葡人平乱,为后来葡人生变造出事端。 陈沐虽然不知道广东各部兵马在近海如何配备,但手下有了这两条船,心中底气足了许多,对陈璘拱手道:“那在下就预祝陈兄海上大捷” “捷不捷的,你濠镜澳的事办妥就好啊” 陈璘摇头大笑,这才说道:“总督衙门下调令,两个把总的水师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 “如今你也有船,我陈某人也能放心,回头给总督衙门报上一本,趁早调水师上岸休整半月,以备不测。” “大恩不言谢,等静臣兄过来,小弟做东,好生款待请水师的营兵兄弟饮美酒食佳肴。” 陈沐这话说得诚心实意,哪怕真做东请两个把总的水师近千号人大吃一场,花上二三百两银子他都在所不辞。 陈璘的水师在海上给他帮了大忙,争取时间,更是一种停泊在海外的震慑,不论对内还是对外。 他这次赚的大,是有陈璘水师的功劳的。 何况今后还少不了事情要麻烦水师,他还发愁怎么和陈璘部搭上关系呢。 “千户” 远处岸边道上黄土路荡起烟尘,有传令旗军跃下马背神色疲惫却不敢有丝毫耽搁快步跑来,拱手道:“总督衙门命您速回广州府议濠镜之事,务必三日后抵达” 这道命令下得陈沐分外无奈,他和周行议论的事都递交广州府衙门,管理濠镜的方法都写在手本里,还用把自己调去亲自问询 要调也要调周行啊,调他一介武夫干嘛 陈沐这边刚拱起手,陈璘就笑道:“你我被人称作广东二陈,你又称我一声兄,我肯定要帮你。总督相召你就放心去,这几日水师在濠镜休整,既有你的旗军,也有我营兵弹压。” “走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对了,不过有一事我得提醒你。” 陈沐还没说话,陈璘就已经把他想说的应了下来,起初说着还笑呢,后面突然严肃,让陈沐也正经起来拱手道:“多谢兄长,小弟洗耳恭听。” “背后嚼人舌根子不好,就这一次。你知不知道,你任香山千户前,香山并非直属都司,属广海卫” 陈沐眨眨眼,思虑片刻才说道:“真没听人提过,就我过来之前,香山属广海卫” 广海卫他知道,卫城就在新会,下辖新会、海朗、新宁、顺德四个千户所,香山西边全属广海卫;就像东边从化、大鹏、东莞三个千户所全属南海卫一样,把香山千户所包在中间。 以前他还纳闷,周围千户所全部有所辖制统管,搞得他连能一起筹划联防的同僚都没有,现在陈璘一说他明白了……闹半天他这个守御千户所是被老总督吴桂芳硬生生分出来处理濠镜事宜的 但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时候陈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拱手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现在整个广东兵将都防着曾一本,也都盯着倭寇来送战功,广州府的兵力,有七八年没凑得这么足了,这你是知道的。” 陈璘并不把话说透,又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广海卫各千户所松懈久已,四个千户所至多能凑出五百旗军,调集整个广海卫,战力恐怕还不比你麾下副千户邓武桥。” “武官要立功才有出路,陈某就说到这,告辞了” 陈沐缓缓点头,拱手跟陈璘一道下船,送到道旁等陈璘上马这才说道:“多谢兄长,等我从广城回来咱们再见。” 陈璘长笑策马,带随从营兵一路向濠镜港口水师驻军处行去。陈千户看着他的背影,咬紧牙关。 他听明白陈璘的意思了。 广海卫是想把香山千户所收回去,一下战力就能强上好几倍,等到和曾一本见仗,名正言顺调派他上阵死战。 别管他陈沐在香山是如何旗军自募兵甲自筹,打出什么战功都有广海卫一份 “我呸想得倒挺美” 第四十四章 挺美 第四十五章 腰牌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五章 腰牌 乘船驾马,头天举火夜奔回到千户衙门,次日安排衙门内事务就废了多半日,启程还没进番禺境内天就黑了,宿在顺德驿馆,到广州府已是第三日临近日中,刚好去鼓腹楼吃顿饭。 陈沐这是吃了道途弯绕的亏,要是不回香山,直接撑船顺流,从濠镜到广城也就朝发夕至,最多第二天骑马走一会儿就到了。 主要还是香山要吩咐的事多。 陈军爷坐着吃,小颜掌柜坐一边眼巴巴地看,她创了种新点心小饼儿,正好陈沐过来让他尝尝。 “怎么样怎么样,老娘这手艺还可以吧” 陈沐抬眼笑笑,小掌柜今天头上戴着男黑网巾,穿一身粗布蓝衫显得分外利落,虽说朴实但衣服上却带着小葫芦做成的装饰纽扣很是别致,亮晶晶大眼里满是期待,抄着小手指向小碟中点心道:“自从有这个,一天能卖七八十盘” “嗯,不错,要是添点蜜更好。”陈沐点头说着,放下筷子饮了半碗茶消解口干,末了才对颜清遥道:“你那小葫芦也不错,点缀在衣服上好看。” “嘁,外行儿了吧,添蜜多贵,一碟小饼才八个通宝,客官就得再饮三个通宝的茶。你要想吃蜜的改天老娘做点让人送香山去……葫芦” 颜清遥说着自己的生意经正起劲,听见陈沐说葫芦,顺着目光低头看过去刚好瞧见做纽扣的小葫芦,小脸儿唰地白里透红小葫芦纽扣在胸口呢。 “看看,憋坏了吧” 陈沐刚察觉到自己这种赞美服饰的话对明朝女性说出来可能并不体面,小颜掌柜却洒然笑了,不屑地挥手道:“妈妈说了,这大丈夫为官经常远调千里不着家,那眼睛都跟狼一样,看不到别的地方去。” “你香山所那么多人,奴家可是瞧见过的,莺莺燕燕成百上千,硬没一个是军爷的。” 颜清遥吃吃地笑,抿着嘴贼兮兮地看向陈沐,挑着小眼神摇起头来有模有样,“啧啧啧……” 遭受暴击的陈沐世界顿时只剩黑白两色。 “军爷夜里睡觉,不好受吧” 又是一记当头棒喝。 呜呜呜的小火车在身边终日飞驰,正义的火车头早晚会撞在自己身上。 恼羞成怒的陈沐拒绝正视自己已是大龄未婚青年的现实,色厉内荏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小心捉你去卫所做千户夫人” 饶是自幼被当做一等瘦马调教的小掌柜心性早已磨练非常,听见这话还是怔住,嘴角狭促的笑意还凝着,眼睛就蒙上一层水雾,定定地看着陈沐。 看得他心里发怵。 这不是要哭吧 “我没在香山所,别送小饼了,再放坏了。前天刚在濠镜和番夷打了一仗,有个倭子他跟你一般高儿,跳,跳啊叫的,凶着呢。” 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陈沐的心和他的眼神一样躲躲闪闪,被尴尬撞得无所遁形。 但这成功吸引小颜掌柜的注意,站起身来朝陈沐身上张望着,眼中既有担忧也有懊恼,发现陈千户身上零件儿应该都在,这才后怕地抚着胸口小葫芦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真去跟番夷打仗啦,跟他们拼命干嘛啊,受伤呸军爷是常山赵子龙再世百战百胜,区区番夷,伤不得一根汗毛” “哈哈” 陈沐被小姑娘逗笑,摆手道:“过了冲阵的时候了,又不是大仗,我去冲阵谁指挥啊没事。你不说了么,我的运道在海外,前些时候颜伯说水陆私贩大明妇女的那个夷商被抓了,百姓都救出来。” “真要百战都没解决问题那也是庸人,打仗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时候对了一仗就行。”陈沐见小掌柜乖巧听着,心里轻松不少,道:“这几日濠镜还很乱,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到香山让人过去叫我。” “过些时候那安稳了,带你去玩,西夷盖的房子还是挺好看的,也有不少新奇物事。” “以前奴家是说着玩的,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仗的好。”颜清遥拢着手撑起小脑瓜接连点头,“军爷说了可别忘” 啪 正说着让陈沐别忘了带她去濠镜玩,接着不知小姑娘想到什么就俩手一拍,欢喜道:“你来广城是有要事吧,等办完事,奴家也带你玩” 唉哟,这节骨眼是火都烧眉毛了,陈沐坐在鼓腹楼里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分分心,想出个如何继续保持香山所独立的合适方式,哪儿有什么心思去玩啊 何况……陈沐挑着眉毛对颜清遥问道:“掌柜的想带我去哪儿玩。” 他能跟颜清遥这小姑娘玩到一块去 “看不起人了不是,说罢,你喜山喜水”颜掌柜小手一拍桌案,好整以暇地给陈军爷添上半碗茶水,“喜山北门有白云山,喜水西门外有岐江口,都是好景好玩的好去处。” 还真别说,颜清遥要是说戏馆庙会,陈千户多半是觉得是浪费时间没意思的,但要说赏景踏青,虽然已临近秋季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真觉得有些兴趣。 “这个好” 陈沐刚想接着说可自己没时间,既要整治濠镜还要防备海寇,哪儿敢擅离职守跑去游玩,就听颜清遥说出了下半句话。 “那是,广城人谁不知道白云山上如云阁是美女如云,又有谁不知道岐江口上燕归舫的姐姐们都是才貌双全” 颜清遥扬着小脸儿满是骄傲,“军爷认识奴家可是占了大便宜,鼓腹楼经常给这两处送酒,人路两熟呀” 得,不是踏青。 “可拉倒吧,这事回头再说,我也该去总督衙门了。” 陈沐哑然失笑,摇头起身,邻桌几个家兵也都起来结账的结账、出门牵马的牵马。 被送到酒楼外,陈沐环顾城外地势这才又退进去对颜清遥道:“你可记着,这段日子别乱跑,要是城楼上钟鼓大作就赶紧关了铺子跑进城里去,知道么” 涉及军机,陈沐也不好直言是有什么事,哪儿知道颜掌柜心里门儿清,乖巧地点头道:“知道知道,近来兵马频繁,酒客都说后面可能有阵仗,放心吧。军爷你也要保重啊,别跟人拼命,都做到千户爷,升不升官也不重要啦” 陈沐笑笑,仗不是他说不打就不打的,何况不打仗他的旗军吃什么 地里那点粮食,口食都不够,哪个旗军能没点余钱日用。 这些事没必要和颜清遥讲。 想了想,陈沐招手找齐正晏要来块千户衙门的腰牌,递给颜清遥道:“这个你收着,要是广州大警,遇事找营兵能保命,就说是我香山千户陈沐的家眷。” “走了” 第四十五章 腰牌 第四十六章 如何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六章 如何 总督衙门。 “陈千户这次来的可要早,老爷在里面正会诸路参将呢,还得容您稍等会儿。” 都不需要总督的管家去说,陈沐进了衙门一看就知道他要等。 这次过来可不像先前那么随意,衙门院子里热闹的很,假山石亭坐有青袍乌角带的五品文官、院子里站的是各地把总、百户,官署小吏来去奔走,衙役侍从到处都是。 甚至还有俞大猷的募兵部下也在外面,陈沐一进去就远远地抱拳算打了招呼。 不用说,这段时间广东官面上的人物肯定是都受到召见,五品文官都在庭院里坐着候着,更别说他这五品千户了,也在院子里老老实实找个地儿歇着吧 “陈某这是老早了,在这等着不碍事吧”陈沐说着把住管家的手,顺手两枚从濠镜缴获的金银币借门房宽大的袖子遮挡放在对方手里,小声笑道:“濠镜土产。” 说着还指向身后家兵带的木匣笑道:“这也是战利里的西洋物,总督应当有用。” 门房也不知入手是什么东西,倒是觉得不轻,随手收下后对陈沐笑道:“陈爷这说的什么话,不用在外边等,进去饮茶,等几个参将出来就该香山了。” 说着门房还朝四周看了眼,这才对陈沐小声笑道:“他们啊,都是老爷招来让明日后日到的,来这么早不等着还能如何” 明日后日 现在就来了 这让对总督相召相对怠惰的陈军爷十分不好意思,笑着跟门房一道进前厅,坐在书房外等候。 并未等太久,茶还未凉,屏风后就传来衣甲碰撞的脚步声,接着几名铠甲各异的武将便走了出来,其中就有走在最末的王如龙。 有两三个月不曾见过,王如龙还是那般眉宇间带着傲气的模样,只是临战自由身并不能让他长久不修边幅的脸上现出多少清爽,更加沧桑。 见几名参将出来,作为官位低微的千户陈沐连忙起身行礼,有人抱拳回礼也有人并不搭理,陈沐不在乎这些,对王如龙专门道:“王参将” 王如龙就是没搭理陈沐的那个,官场上的人际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督抚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他就领兵练兵,什么时候把他关回去,他就写字练武,那些多余的交际并无意义。 只有在听到陈沐叫他时,他才转过头看了陈沐一眼,接着向前走出两步,终于转身定下淡然开口:“是你。” 合着王参将刚才根本没认出陈沐。 “你在濠镜打得好,他们都是倭寇,倭寇犯我海疆,都该死。” 陈沐正想问起王如龙近况,或者说他的兵马被安排守备哪块防区,就听王如龙说出这样一句,显然在总督府里先前是有人提到过濠镜战事的,接着就见王如龙张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便被陈沐身后的声音打断,索性闭口抱拳。 “香山陈千户,总督相召” 就陈沐转头看向总督府从人这一瞬的功夫,再回过头王如龙已经走了。 陈沐摸摸鼻子,摇头跟从人绕过画工精美的屏风进入书房。 书房里,老总督张翰正揉着眼睛,面容露出些许疲惫,看到陈沐进来才起身走向铜镜,边就着门口铜盆拍拍脸面,边随手一指道:“自己座,也就你香山所还能让老夫少有清闲” 等张翰再入座陈沐才知道让老总督这么疲惫的原因,因为广东巡抚熊桴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 早年以进士之身抵御倭寇大小三十余战在成平年代可谓战功彪炳的熊桴到老来也落下一身伤病,上任巡抚时腿脚就不好,前些时日下了一场大雨,接着就干脆起不来身摊在床上修养,无法理事。 若换了旁人总督揽住军政大权高兴怕是还来不及,可张翰不一样,民政军事上的事有太多他都不懂行。 有熊桴这样同知、参政、兵备、按察、布政都做过的巡抚,至少大事小事能让对方拿个主意,他抓住大方向就行。现在熊桴病倒,整个两广都司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垒在案头,理不清头绪。 “你在濠镜战事的老夫看过,击敌四百,抓了杀了没留多少活口,旗军伤亡不过几十,可有虚报战功啊” 陈沐连忙自证道:“总督明察,您对香山多有挂怀,兵船辎重从无克扣,卑职回报总督恩情恨不能肝脑涂地,又怎敢虚报战功欺瞒大人何况番夷脑袋和咱长得不一样,这战功虚报不来” 陈沐心说,朝廷对番夷首级也没定下赏格,有赏钱没赏钱的事还要两说,去哪儿虚报战功去 接触时间不短,陈沐基本上也摸清张翰的喜好,这不是吴桂芳那种硬骨头不苟言笑的上官,好听的恭维话也能听进去,大概就是陈沐眼里的传统文人吧,有点骨气、有点血性、有点学问也有点专长但理学修为并不到位。 就是不穷极。 天理未穷,人欲也未灭。 就是才学性格中等偏上的一般人。 “老夫看来也是,不过前日召集各卫官,也问过他们要阻拦五百番鬼要多少兵力,他们都说要整个卫所全上阵才能抵御。” 张翰十分不解,看向陈沐:“你是怎么打的” 有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前日召集各卫官,肯定是发布守御命令,怎么没人召集自己 看见陈沐眼里的疑惑,言路出身的总督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诧异问道:“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前日召集卫官” 陈沐有些苦涩地点头,前日召集卫官,依照张翰事先必预的样子,可能是五日六日之前消息就已传至各地了,而那个时间他刚刚登上濠镜,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海道上的人说你初登濠镜要与番夷议事,没时间来。”张翰皮笑肉不笑,脸上笑纹褶皱,一双眼袋更显厚重,“先总督吴侍郎临走时就说,汪廷节是能臣贤吏但海道的事他控制不住……老夫要把他送到浙江去,再把那几个守澳官都换掉。” “现在你说说吧,如何用一所兵力,击溃一卫之军才能抵御的番夷” 第四十六章 如何 上架感言 开海 作者:夺鹿侯 上架感言 开海发书七十天,像做了一场大梦。 或许每个张波澜不惊的脸后面都是波涛汹涌的内心斗争。 写了五年小说,用过几个笔名,成绩不好没有足够技能,至少问心无愧是用心了。 这本书是当作职业生涯里最后一本在写,发书时就想最后一本。 兴趣和工作可以兼得是少之又少呀,我想啊,自己只是缺了一点运气。 想了为何自己经济拮据,为何工作迷惘,又为何日子难捱。 想生活、想养家,想有一份体面的收入把未婚妻娶回家。 想夜半归家一盏灯在等,想厨房的粥正温。 想儿女一双,能把他们养大考进最好的学校。 什么都想,唯独没敢想开海的成绩。 也许生活中也有所谓的触底反弹,也许不问前程行好事,总有回报。 我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多谢,多谢 虎牙和你。 多谢,多谢 十二点上架,保底八更,正在写后面两章,没有意外会十更。 打赏会有力所能及的加更。 可以的话,请订阅。 多谢 上架感言 第四十七章 重铳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七章 重铳 张翰现在确实有调走汪柏的权力,就在俞大猷征讨广西之时,其余两广总兵就对战事多有推脱,对总督府的号令阴奉阳违,当时可把他气得够呛。 老爷子就向朝廷请下一道旨,让两广像西北三边一样在战时大权独揽于总督之手,两地巡抚皆要完全听从号令。 现在就是战时。 陈沐给张翰讲了一遍在濠镜对麦亚图部海寇的阵仗,听得老爷子不停惊叹,战事确实惊险。 若没有炮台发炮助阵、没有火箭硝烟蔽敌让陈沐抢得先机,在张翰看来这一仗是凶多吉少的。 因为陈千户并没告诉张翰他的火箭和别人家的火箭不一样,反正都叫火箭。 更愈加疑惑,等陈沐说完才问道:“依你这么说,番夷船兵虽善战而器利,哪怕没夺下炮台,两个千户所的兵力若由你操练半年,一样能击溃他们。” 在陈沐看来事情当然不是这样 打仗又不是下棋,没有谁一定能吃掉的事,总是需要因地制宜,有炮台和没炮台不一样、野战和攻山也不一样、在近海打仗还是陆地打仗又不一样。 何况还有辎重、粮草、银饷、器械这诸般事宜,一个不到位,战力就上不去。 但这事他怎么跟张翰解释呢 他说:“总督说的是。” 因为陈沐知道张翰为这事肯定有他的目的,而他的目的又一定与其他卫所有关,再联系到陈璘所说之时,不难想象张翰想的到底是什么。 “那别人行么” 陈沐想了想,拱手肯定道:“行” 不过接着,他就报出好几个名字。 “广东的俞总兵、北上的戚将军、兵部的谭部堂,更好;余者凡可独击倭寇千余者,督千军胜五百番夷不难。”陈沐拱拱手说道:“但卫军,很难。” 其实陈沐这话是有些保留的,佛朗机人的水手中完全称得上职业军人的并不多,陆上战力比倭寇稍高但绝无二倍之强。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不在总督心中留下托大的印象罢了。 “这是为何” “卑职初领香山,旗军不过百二十人,皆老弱病残,精壮者不足三分,耕作军屯尚无余力,又如何成日操练以备敌军,何况……贪渎者众。” 这话就有些背后揭短的意思了,但陈沐必须说,平日里卫军爱怎么样怎么样,现在刀子要切到他身上,不可能坐以待毙,道:“旗军穷困,杀敌有赏,所以作战勇猛不易溃败。倘卫所轻易贪渡即可赚取钱财,谁又愿意用命作战。” “旧卫军上下贪污成风,即便朝廷拨下军备也要被贪去多半,换来些老旧破烂军器。原本如广海卫四部千户所可战者止四五百人、南海卫五千户所亦仅六七百而已,兵力就已不足,又要用远不如敌军的兵器与番夷作战,哪里能赢呢” 陈沐提醒了张翰,前些时候他曾与俞大猷亲自探视过广州府近畿诸多千户所,知道几处千户所大致兵力,现在一想确实是这样,看向陈沐的眼神更带着难能可贵。 五个千户所有七百人不到,香山一个千户所有千人,战力能不高么 “你说兵器与番夷差别甚大” “荒谬”张翰不能理解了,“矛都是矛、刀都是刀、铳都是铳,军械能有多大差别” 就算是鸟铳,自首次击败佛朗机人,整个大明都在制作鸟铳,北方还差点,但南方尤其广东,鸟铳可是个很常见的物件儿。 陈沐并不气馁,对张翰训斥荒谬恍如未闻,耐心道:“矛都是矛,但卫军的矛是生铁矛,硬而脆,捅在钢甲上不少会嘣断;刀都是钢刀,卫军的刀却都是父辈爷辈的老兵器,磨砺久了不禁劈砍;差别最大的就在铳上。” 陈沐说着拱手道:“此次卑职来广,带了几样在濠镜作战的战利,都是鸟铳,放在衙门外由人看护,若总督不急,卑职请你看看,一看便知区别。” 张翰不急,他是今年新调到两广来做总督,没有根基没有人脉,武官里只有陈沐这个千户是他一手提拔一手培养,算是自己人。 如今曾一本犯境风闻日盛,香山地理极为重要,他有整个下午来听陈沐对香山的想法。 “拿进来。” 陈沐得令,让家兵去传令,不一会就送来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着三杆鸟铳。 “军门请看,这是咱的大明的鸟铳,卑职来时路过香山所,从库里取来的,是上任千户的留存,诸多千户所武备都是这种。军门,可以放案上”等张翰点头,陈沐不想多拿片刻,从长匣里拿布铺在书房桌上把老旧的鸟铳放上去,介绍道:“大明第一批造的鸟铳,岁数同卑职差不多。” 陈沐说着不禁笑了,道:“它老了旧了,但试了试还能用只是不准,当年的做工很精良,铳口约莫有三四分,一指宽,三钱重铅子,可射百步,六十步破轻甲、三十步破铁甲。” 听陈沐这样讲解,老总督张翰拢着花白胡须勾起嘴角,脸上露出骄傲,道:“鸟铳本西夷之物,今已是中华长技” 过去,是中国会做好东西,教别人。 现在,是别人会做好东西,中国学。 以后,是自己会的好东西,不让做。 这不是谁的错,就像张翰骄傲的笑容,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 “这是卑职在濠镜缴获的战利,也是铳,一样由火绳击发,但是更沉,鸟铳不到十斤,这个要二十斤。铳管更厚,口径更大,铅子一两重。” 陈沐说着,把一枚大铳子和鸟铳铅子并排放在一起,道:“铳极沉,要用架子才能端平击发,同样可射百余步,铅子九十步穿破长牌,打碎铁甲,卑职麾下中铳的小旗现在还躺着不能起身。” 张翰的表情变了,端着铳观摩很久,末了举掌压下,道:“一会出去试铳,真像你说的这个要快马送北京” “还有这个,军门请看,铳口制式皆与鸟铳相同,却不用火绳。”陈沐说着又拿出另一杆转轮打火铳对张翰示范道:“靠上发条,扣动扳机燧石与铁砧摩擦起火,外有罩盖,夜间伏兵自不必说,就算是雨天也都用。” 说着陈沐放下鸟铳对张翰拱手道:“军门,卑职也以为,这两杆铳需即刻送入京城,择选能工巧匠,尤其要做出合适的簧钢。” 把铳送去北京对大明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并不知道,更优秀的火力似乎对封建王朝的统治起到反效果。 弄不好皇宫门外一声铳响,宣告伟大革命新纪元呢。 他有他的想法。 斟酌再三,他才打定主意对张翰道:“最好,能调些能工巧匠,至香山,哪怕仅仅广州城的巧匠,卑职请命,由我督造” 第四十七章 重铳 第四十八章 摒弃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八章 摒弃 这次张翰没答应,倒不是不同意陈沐的建议,或许是陈沐的话让老总督联想到什么,因而提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香山县令周宾示前些时候奏报请升香山县为香山府,下辖顺德、香山二县的事,你知道么” 陈沐有些不明白,香山升不升府,和他想要掌管官办军械有什么关系,拱手应道:“卑职有所耳闻,好像是因香山大户多匿田与寄庄,与顺德官吏多有纠缠,管辖不便的原因吧。” “就是这事。” 张翰抬起手来竖起食指,于书房踱步而走,转过身道:“周宾示是能吏呀,他在澄海做的很好,百姓现在还记挂他的恩德,这次他也把濠镜的水陆私贩事宜做的很好,我听说县中士绅要为他建座塔,他做知府。” 张翰笑笑,“不比现在的广城知府差。” “老夫这几日就在思虑这件事,如单单下辖顺德,就好像老夫认定顺德县官吏私德有亏,这事是做不成的。要是把新会、新宁、顺德、香山,合立一府,倒还有些成事可能,只要广海卫不说话。” “广海卫指挥使想让香山重归其下辖,先别急着拒绝。” 张翰似乎知道陈沐不想归属辖下,道:“洪武二十年,祖宗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兵器局生产军器以备自用,广海卫军器局已经废弛,如果你去,老夫可命指挥使将军器局移定香山所由你掌管,强实军力,以护海疆。” 陈沐听着张总督这一通操作,脑子有点蒙。 这位爷不是能把事办成的那种人,他其实什么都没办,言路谨小慎微的才华被发扬至极致,哪个下属都不得罪。资源一再妥协分配,最后贪官整治了、担心名誉受损的清官也没影响,每个人都挨了一巴掌,还都吃到自己想要的枣儿。 但陈沐不舒服,怎么办呢说出来呗。 “军门明鉴,广海卫恐怕做不成这件事,即使卑职去了,恐怕也做不成。” 陈沐撇撇嘴,本想弯弯绕绕地背后捅一刀,后来想想在老人精眼皮子底下这么干恐怕会被看出真实用意,落个小人印象,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 他抱拳道:“卑职库里还存着两门顺德千户所修的火炮呢。” 张翰不解,“嗯” “攻打盘踞香山土贼时的战利,土贼放在石寨门口,说要拿炮轰卑职,香山所都没炮,土贼手上有两门,打赢了搬回去才发现是顺德千户所的。” 张翰显然有些不可置信,虽不至于瞠目结舌,也紧咬牙关显然极其愤怒。 陈沐摊摊手,“炮都卖了,做出再好的兵器又有什么用呢。军门,等曾一本之战结束,香山所重归广海卫没问题,您下令就行。” “不过掌管军器局,您还是从长计议,指挥使、同知、佥事,就算别的千户所同僚,卑职受他们辖制,但凡有什么要求,也是做不成事情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认为自己是开明的。 但越是开明的时代,人性反而越恶,人们看见比自己优秀的人,第一想法绝不是学习,而是毁灭。 他在香山所已经够了,要么不归进广海卫,如果归进广海卫,就必须丢掉自己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所幸陈沐比张翰还差得远,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绝非老师与弟子或忘年之交,而是单纯的上下级。 “连炮都不要了,你还去广海卫做什么把那两门炮送到广州城来,你就在香山所,哪儿都不要去” 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才平息了心头怒意,坐回案头边翻找书录边头也不抬地道:“即使那两门炮如实,老夫也不能把广海卫的军器局拨给你,但你可以在香山自己立个军器局,这是不违制的,老夫先让广东都司军器局的工匠仿制,仿制成功,再分送南京、北京兵部。” 听着这话,陈沐再忍不住心头喜意,低头抱拳行礼。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香山的战船可以自造、香山的火器也能名正言顺地自造,甚至不但能自造,还能用更好的火器供给其他卫所换些铜铁原料。 关键在于,这意味着香山千户所彻底摆脱其他卫对他的控制。 说着,张翰找到前些时日陈沐从香山送来的战报书信以及对濠镜管控的设想,枯槁的手指划过纸面,抬头看向陈沐,道:“你送来的手本,老夫看了,其中扼门守敌,敌自乱之;驻军管民,民自化之;这话很好,你比很多人都有胆量,但老夫担忧的是你能否做好” 一直以来,明朝对濠镜澳的夷民是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观逃避的,虽向他们收缴商税,称他们为饷商,取自供给军饷的商人之意,但实则把濠镜当作隐然敌国而并非自有领土。 一块没有资源、没有价值的小海岛,对大明而言没有什么用处,像租给番夷任意使用一般。 陈沐提出了新思路既然这个海岛已可创造收益,就要拿住、管住,让它创造更高的收益。 “你说在濠镜拔除设守澳官,增设三部百户所,兵员自募、军备自筹、划分粮田食以海事;新设税官库使,重整海关梳理税务;用我官吏设夷律管夷商、招夷人副手,独行法于海外;关闸每月三开,扼以粮草备不测;这四道条陈,老夫上奏朝廷,准了。” “但你另外说的,遣人入夷商炮厂学徒、设学教授夷人言语、管理夷教、并派生员入夷学学其方略,这几道条陈,就有些不知所谓了吧老夫上表到朝廷,是要被人笑做通番总督的” 张翰的笑意里有些轻视陈沐这个小年轻,“教授夷人言语,使其开化,何必生员皆为国朝高才,当科举入贡以走正途,又何来学夷人方略之举至于入炮厂学徒,更为滑稽,难道我泱泱大明竟沦落到要向人学徒的境地” “此等小技”张翰的手拍在陈沐拿来的西班牙重铳之上,道:“我国朝兵部一看便知,制成比其更利” 三年五载之利,张翰良言尽纳。 百年方针大计,一概摒弃不用 第四十八章 摒弃 第四十九章 座次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四十九章 座次 陈沐没跟张翰深究,即使说动了张翰,人微言轻的他也说不动庙堂之高。 张翰贵为两广总督,对夷人了解甚少,耳濡目染却已是明人翘楚,倘若连他都是如此了解,想要劝服那些身处庙堂不晓夷事的朝廷大员呢 一个人,是不足以对抗一个时代的。 推动变革、促使进步者,古往今来才区区几何 又有几人,能扛得住反噬呢。 这倒不至于让陈沐心里发堵,几骑轻健快马回香山的路上,陈千户一路高歌着不知名曲调,他想要的张翰都给了,既不会被调到广海卫受人辖制,在濠镜澳的管理也不会束手束脚,这对陈沐来说就已经够了。 至于老总督不同意的那些百年大计,其实无碍。 得不到朝廷支持,他偷偷干,无非不能利国利民,但利己还是可以的。 难道还不能偷摸弄 关闸一关,谁知道濠镜真正发生了什么 拿四六不懂的生手进葡萄牙炮厂学徒,等他学成再教授香山所的老练匠人,铸造与锻造,中西结合的使命完美达成。 想用朝廷生员进夷人学校,也无非是想要用这个时代最聪明的明朝人去学习外国人有好有坏的技术罢了,如果不能用生员,难道用普通百姓就不行了吗 不能在濠镜设立学校,朝廷对卫学可是应允的。 事实上,这次和张翰的谈话更坚定了他要尽快建立卫学的想法,现在他可要独力奋战韬光养晦,当香山卫学建成十年,再抬头看,陈爷身后当有人摇旗呐喊。 最让陈沐开心的,应当是老总督给了他一个承诺。 “临战不要贪功,广州四卫都靠不住,你香山守备府城是重中之重,做好了这事,往后让你不受辖制。” 不受辖制是什么意思 香山县升府,香山所升卫 陈沐没忘细了去想,广州府守备这么严整,曾一本来不来还要两说。海寇要是不来,一切承诺都只是镜花水月。 香山濠镜。 回来花了几日时间,濠镜澳上却没丝毫变化,只是街上少了许多行人,萧索的很。 “番夷老实得很,既然你回来了,水师的兵也该调走了,有日再会” 陈璘带着水师离开,不过他的话让陈沐奇怪的很,按他的想法,完全没估计到会耽误这么长时间,番夷被圈在军营里也没出一点儿问题 “千户不用担心这个,卑职想过这个问题,所以跟周县令商议后,让邵百户把他们分开了。”石岐抱拳解释道:“他们就像各个总旗小旗一样,和兵关在一起易生变故,但旗官和旗军分开关押,没了领头人,那些兵也就想着每日吃饱喝足,只要送一口饭,没人生乱。” 石岐说着露出有些阴险的笑容,道:“倒是那些番夷中的贵人受不了,这两天闹了好几次了,听李旦说是怕咱把他们弄死,还说什么在他们家乡像这样的俘虏,是可以输钱放掉的,这帮蛮子说咱是蛮子。” “谁吃饱撑的要弄死他们,我还指望着他们给广东输税呢。”陈沐摆摆手,合着这帮人这就把自己当成俘虏了,道:“去告诉他们那些贵人,现在可以出来了,一个时辰后,我要在这见到他们,没来的人,船至沿海击沉、人至沿海宰了。我去找周县令合计这事去。” 石岐给陈沐指明周行的去处,自己转身走去下令,陈沐在议事广场笑了。 周行还真搬进葡萄牙人的市政厅了。 市政厅里挺热闹,从香山调来的衙役进进出出,搬运着书信之类的物件送上马车,再由他们输送至香山县衙,周行正在内里的屋子里伏案写着什么,抬头见是陈沐,急切道:“陈千户,你可算回来,总督怎么说” “还能怎样,短期取利的总督都应允了,另外几条,意料之中。”陈沐摇摇头,看见周行脸上失望之色渐浓,“你这边怎么样” 那几道条陈都是陈沐事先与周行商议过的,周行在这方面要比张翰有些见地,虽然起初也觉得是无益之事,但他亲眼见过炮台发炮惊天动地的巨响,也知道火炮对敌军士气的打击有多厉害。 有些事只有见识过了才知道厉害。 但说真的,陈沐真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远都不必知道。 可惜这不可能。 周行抬手敲敲桌上的小摆钟,接着把书册推过来道:“夷人此物颇为有趣,濠镜的百姓已统算出来,我明朝百姓四百多户,常住岛上的夷商一百多,不算他们的仆人,其中倭人数额之巨触目惊心,足有千户。” “不对,那不是倭人。”陈沐摆起一根手指笑了,道:“有咱们的倭寇冒充倭人,他们是海寇,怕统计后抓住他们处死。” 倭人哪儿会上千户地跑到濠镜这个小地方来,里头撑死能有三百户倭人就已经是高估了。 这个时代的南海,明人才是海盗的主力军。 “不管他们,回头陈某去找他们的首领,现在该咱们去和他们的贵族谈谈濠镜的新法令了。”陈沐对周行笑笑,道:“周兄只管宣读法令条陈,陈某来让他们答应。” 周行对此存疑,起身让从吏收起书录跟他一道走向议事广场,边走边道:“言语不通,就算有你找的翻译,番夷也未必能听懂意思,给他们定规矩,太难。” “不用你找翻译,你就说汉话,让他们自己找翻译,找不到就别听,又不是他们说了算。” 陈沐满不在乎,突然想起来转头问道:“对了,这几日岛上剩下那座炮台拿下了么” “早拿下了,你刚走你那义子就带人把炮台夺来,交由付百户手下一总旗看护。” 陈沐放心了。 混迹在濠镜的明人海盗似乎一下变得炙手可热,受聘于各个夷商、船长充当翻译,让来自徽泉二地的海商又出了一把风头。 等陈沐与周行一道行至议事广场上时,旗军搭起木台,夷商从各个商铺里由仆人搬着椅子接踵而至。 对他们来说是分辨夷人身份地位的大好时机。 似乎全世界都讲究座次,但陈沐面前的情况分外诡异。 第四十九章 座次 第五十章 引商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章 引商 高台之下商贾坐得紧凑,西洋夷商、东洋倭商、南阳侨商同样泾渭分明地分作三片,这是意料之中没什么诡异的,问题就出在高台之下最前,距离陈沐、周行最接近的一排,仅仅三处座椅。 这本应当是濠镜澳所有商贾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如果陈沐没有看错的话,三张面孔统统都是明人。 李旦在陈沐身侧耳语道:“义父,最左边那个,是泉州人李禹西,他身后站的是同乡大海商陈斗岩、柯治宇、史小楼和儒商曾友泉,是过去海道汪柏定下客纲的泉州商,泉商入海、徽商行路,是官商,过去孩儿也靠他们吃饭,这次抢船,他们也帮了忙。” “中间是诏安大商,他们人最多,海上最凶。在诏安有林、田、傅三大姓,共一千余家。男不耕作,而食粱肉;女不蚕织,而衣锦绮,算是倭寇。” “右边的首领叫林凤,漳州饶平人,从小就是海上绿林,以前是泰老翁的部下,泰老翁死后占着澎湖,时常与鸡笼的林道乾来往,去年还率船队攻打诏安,他身边跟着的应该是新会的后生……他们怎么走到一起了。” 有意思,陈沐看着坐姿模样各不相同的三处首领,以及后面外洋商人,轻轻摇头,真有意思。 倭寇都明目张胆地做到濠镜来,出现在他面前,能没意思么 最有意思的是这个林凤,他知道。 “周兄,请” 周行并不知道在面前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怯场,取出他与陈沐定下的章程便宣读道:“自濠镜准外洋商贾为驻,管理缭乱,今重定客纲,新设客律,自今日起,凡登岛互市之商,人俱需有籍有牌有旗,无籍之人不得行贾,无牌之人不得登岛,无旗之船不得泊岸。” 随周行话音落下,诸多明人翻译把话说给夷商听去,顿时一片骚乱,有人欢喜有人愁。 陈沐担心有人不能理解,轻咳一声,拱手道:“上籍者为濠镜引商与坐商,引商不得出岛、坐商才能开店;发牌者为濠镜客商,只有客商驾饷船才能在濠镜买卖。” “如何成为引商如何得牌如何得旗” 佩雷拉身侧的明人翻译高声问着,周围众多商贾附和着发问,他们最想知道就是这个,如果很难弄到这些东西,无疑就是告诉他们现在滚蛋,这样肯定是要炸锅的。 “别着急,除了权利还有义务,听完再说。” 陈沐笑笑,周行继续道:“凡引商、坐商、客商者,凡在岛上,皆为濠镜之民,凡濠镜遇敌,皆需率船随香山千户出战。” 嗡 炸锅了。 一众夷商与翻译大声争吵着,最前面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泉商面色不好看是必然,在过去他们担当着引商的职责,如今陈沐与周行要重新分配利益,必然对他们有所触动,不过还并非不能接受。 只要他们依然是引商,就不会有问题。 另外两边的林凤与诏安商人面色不佳,则是因为周行的第二句话,他们都是海寇,一旦濠镜夷商通过这道客律,意味着濠镜随时有大批来自西方的武装商船能为之驱使,甚至临近广州的整片海域都在他们的巡视之下。 可想而知这对其他海商是多大阻碍。 人数最少的倭人中几乎没什么异议,南洋商贾也很安静,争论最激烈的还是佛朗机那些西洋商人,正当争论愈演愈烈之时,商人首领佩雷拉与包括培莱思在内的几名神父稳定了局势。 佩雷拉起身向陈沐问了几句,伸出一根手指,他的翻译道:“我们可以协防濠镜,但我们买卖缴了税,仅仅是在这里做生意并不能再让我们为濠镜而战。” “把市政厅和炮台还给我们,并释放麦亚图爵士,你们的军队不在这里驻军,我们才能为濠镜而战。” 随佩雷拉话音一落,周围西洋商人各个点头,口中发出耶耶的赞许之音。 陈沐摇头笑笑,道:“市政厅今后将改为朝廷在濠镜的衙门,以处理诸多事务,麦亚图触犯大明律法,没有人可以宽恕他。就像我今天如果用铳和炮把你们掳掠,卖到别的地方一样,是没有人能宽恕的。” 佩雷拉还嘴非常干脆,“我们有很多战船和水手,如果要雇佣他们,你们要付出更多代价,既然不能释放麦亚图,也不能还给我们炮台和市政厅,一成税率也是很好的提议,如果不行,我们绝不会为濠镜而战。” 濠镜交易的税率过去是一成,后来被更改为两成,现在他们希望把税率重新降回一成。 陈沐发现他被骗了,佩雷拉他们根本没想要回炮台和市政厅,包括释放麦亚图在内的提议,这都是他们谈判的筹码,或许他说出口就根本没打算会让陈沐同意。 只是在谈判中的习惯,先丢给对方一个绝对不会同意的提议,在被拒绝之后再说出自己的真正意图。 这样往往会提升很大被答应的几率。 佩雷拉深谙于明朝官员的相处之道,因为赋税并非缴纳给官员个人,而是拿给朝廷,对官员来说无关痛痒,这就导致他们经常能从官员手中捡到大漏。 但这是陈沐,他只是笑,你是说你们绝不会为濠镜而战 陈某将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在陈某看来似乎并非一个好提议。”陈沐缓缓摇头,非常不同于东方的摊开手道:“我这儿似乎有一个更好的提议,诸位想不想听听” “濠镜只会有十名引商,每名引商可颁发五个坐商号牌与十个客商号牌,每名掌握号牌的客商,将得到十面船旗。换言之,濠镜今后将有也仅有十名引商、五十家店铺、一百名客商与一千条商船。” 陈沐笑笑,濠镜现在根本没有五十家店铺,也没有一千条商船,但他认为今后可能会有,哪怕没有也没什么关系。 “濠镜的税率,不会是两成,也不是一成,而是一成五的税率。”陈沐说着抬手扫过台下所有人,道:“在这一成五分的税率当中,哪个引商部下的商铺、商船所缴纳的税率,将有一分作为引商们对濠镜建设与管理的酬劳另外一分,将存下来在遇到战事时作为船长、水兵的杀敌奖赏” “现在告诉陈某,谁要做引商” 第五十章 引商 第五十一章 作价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一章 作价 刚刚是谁说绝不会让水手为濠镜而战来着 忘了他吧 现在人们只记得十名引商将得到在濠镜税款中抽成的权力,而船长与水手将得到战胜后瓜分另一部分的权力,不会为濠镜而战 开玩笑 “耶稣会濠镜大主教卡内罗,就是在这建起教堂、学校、医院的那个人主教在佛朗机人中拥有很大的权势,引商算他一个。” “至于其他的佛朗机人,佩雷斯和培莱思神父在佛朗机人中也有很高的威望,算上他们两个。”陈沐坐在佛朗机人盖起的市政厅里,盘算着引商的数量,轻叩桌子道:“还有卜加劳炮厂的老多禄,今后我需要他,所以……佛朗机人引商就此四人,周兄觉得如何” 周行身边没有李旦这样对濠镜如数家珍的近人,何况佛朗机人引商在他看来是谁无所谓,翻动着名录道:“泉商李禹西、史小楼与儒商曾友全,他们过去就置办客纲,在官场也有力量,应加此三人。其余三名引商,东洋南洋又该由谁充任” 从前作为客纲牙商的泉商是必须加入的,逼急了他们砸了锅谁也别想吃这碗饭。 陈沐笑笑,说道:“东洋引商李旦、南洋引商华宇,还有一人,我想以林凤担当。” 起先那些人,周行都未有何异议,唯到此时,探手急道:“林凤为倭寇,万万不可以其充任” 林凤还真是巨寇,和李旦这种生活在濠镜没出过几次海的小喽啰不同,他在海上声势颇大,既行贸易亦为海盗,盘踞澎湖常登濠镜、鸡笼等地,声势颇大。 “就因他是倭寇,给他穿上鞋,才好以寇制寇”陈沐取过从邓子龙那得到的广舆图,对周行道:“鸡笼、澎湖在此,林凤盘踞于此地大岛,岛上不产粮食重山连障,他缺粮就只能掳,只能掠,这帮人难道会放任自己被饿死” “若他做了濠镜引商,就不同了,他在濠镜能得到少许补给,则少了为祸沿海的动机,再则其人精熟海战,则可为我之用,一来护卫濠镜、二来免其与西夷合流。”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人,而是现在受困于遥远大海另一边与奥斯曼帝国打仗那帮人。 周行依然摇头,摆手道:“三分抽盘截留,已足够千户所整编一支强军。寇决不能为引商,若将来不能制,必成朝廷肘腋之患,陈千户,此事周某断不能同意” “兴许是陈某太性急了吧,周兄说的也对。” 陈沐没再强求,尽管他一直想统合南海这些明人流落在外的海商,但这也确实是如周行所言,机遇与风险并存的事,他也没有完全把握。 “从长计议吧,那另一引商就由周兄摘选。”陈沐摇摇头,感慨着这个时代行政效率真心低下,道:“总督派来的税官还没到再不到总督都该回肇庆了,到时候事情更难办。” 广西的事情刚定,广东的事情又起,张翰在广西广东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广东官军都会遍,兵事交付俞大猷、汤克宽二总兵督理,张翰也就该回驻地肇庆了。 陈沐是想趁新税官过来而张翰又没离开广州府,给新税官定定规矩。 濠镜的税,张翰交他全权处理,最少要给朝廷缴上一成,剩下的要他和夷人去谈。 如今他已与各国夷商定下章程,剩下的就是税官这边的事了。 “义父,有人求见。” 李旦前来报门,陈沐诧异道:“不是说想来走门路捞引商籍的都不见么” “不是引商籍,是想收下千户所那批战利,孩儿觉得义父应当想见见他们。” 收下那批战利 陈沐正发愁那些东西该往哪儿弄呢,除了拿去总督衙门以及香山所铁坊的鸟铳、胸甲外,剩下大批甲械、饰物乃至家具和船上的货物,他都没地儿放,原本想着等商引一时做好再从濠镜找买家出手,没想到现在买家就找上门了 “那周兄,我去看看,最后那个引商就全赖周兄看何人合适了。” 同周行告辞,陈沐跟李旦走出室外,这才问道:“想收战利的是谁” “西夷的佛朗机人法里卡特,还有,还有林凤。” 李旦顿了顿,抬起二指道:“两个海寇。” 陈沐选了市政厅的另一间书记室坐下,这才让李旦去叫他们进来。 与想象中的西方海盗模样不同,法里卡特是个衣着极其讲究的西班牙人,不同明人蓄须的习惯,脸面打理得很干净,鼻梁与眉骨高挺,眼睛深邃下巴有窝,但发色与明人相近也是黑色,面容看上去像阿拉伯人,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矜持笑意微微上钩。 五官不论哪个单独拎出来都是美男子,合一起却不太好看。 头上戴着跟李旦抢来的那顶大帽差不多的船长帽,后面插着红缨,进门就摘掉向陈沐致意,穿着黑色衬衣与黑蓬松短裤,短裤下是白色长袜直至脚部深色船鞋,衬衣领部则是白色夸张的百褶领。 这样的搭配在陈沐看来并不好看,但衣着面料很好,大明的生丝出口织成的体面衣物,透气而舒适。 一进门,法里卡特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陈沐虽然听着但注意力却放在后面进来的林凤身上。 反正他也听不懂,李旦会翻译的。 林凤的模样,更符合陈沐对一个海盗的预期,年龄不到四十,大约是山羊胡的原因久经风霜的国字脸显得长而尖,斗笠挂在身后,长袖绿武服挽起袖子,手腕带着皮垫护腕,未束紧的衣怀敞开露出筋肉结实的胸口,弯弯的眉毛即使与炯炯有神的眼在一起也很难让人觉得凌厉。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胸口有刺青。 明初太祖朱元璋就下令将有刺青者流放充军,陈沐所见也不过只有疍民会在身上纹蛇以避水,除此之外还从未见过旁人刺青。 林凤就不像法里卡特显现出那么彬彬有礼,要直接的多,进门便抱拳行礼,声音并不粗豪,却透着坚定,“草民林凤,拜见陈千户。” “他想要的是那些黑番和货物,草民想要那些长矛长铳和硝土,不知千户,作价几何” 第五十一章 作价 第五十二章 丝绸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二章 丝绸 林凤这个海盗头子当的,开口来找军爷要刀要矛要铳,这不是找着挨揍呢 把陈沐都逗笑了。 “你胆子好大啊也不怕陈某把你抓了,你要这些刀铳来做什么” 陈沐说着指指桌上放着的战利表对李旦道:“黑番不卖,其他的你看他想要什么,让他自己出价,晚上出去找人问价,然后告诉他,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白银黄金,合适就卖。” 说罢这才转头看着林凤,看他如何回答。 陈沐对这个时代的中国海盗有复杂感觉,贪婪的西方殖民者对东方的征服计划就出现在他所处的这个时代,而真正的短兵相接却要等到三百年后,那么是什么挡住了他们的脚步 有一半的功劳是纵横南海的中国海盗。 林凤笑笑,并不怕陈沐的威胁,但他的动作表露出相当的防备心态,抱臂有些自嘲意味地说道:“出海都是变民,没些刀铳傍身不行。千户身边跟着李旦,应该不屑抓我。” 陈沐仰头笑起来,抬手指指放在一边的椅子,“你只要不攻掠同胞兄弟,陈某不会抓你。恰恰相反,你在海上需要的粮食、水、兵器,陈某都能给你。” 陈沐对这个时代的海盗了解不多,但对面前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泉州人有所了解。 他在福建沿海做过不少坏事也杀过贪官污吏,船队占了澎湖,是福建通缉的大倭寇。 另一个时空的几年之后,这个人带着他包括明人、琉球人、日本人、马来人的复杂船队被明军击败后败逃到西班牙人殖民的马尼拉,杀死指挥官,攻打总督府,短暂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 西方世界的海盗被视为反叛英雄,因为这个时代他们的帝国就在那些海盗抢掠贩卖来的给养中强盛。 东方世界的海盗,则仅仅是一些底层残渣,是不论肉体还是灵魂都应当彻底毁灭掉的垃圾。 陈沐并不这样想,他向林凤摊开两手,“如果有朝一日你想隐姓埋名,陈某所在之地也许对你来说是不错的选择。” 林凤并不知道陈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还是抱拳拱手道:“多谢千户抬举,草民祖上三代都在海上漂泊,走到哪算哪,死在哪算哪。” 顿了顿,林凤接着说道:“近来海面要乱,我不会把濠镜的事透信儿给曾三老,想购些矛铳,不过是趁此机会与另一伙海寇争斗罢了,千户若是不卖就算了,我承你的情” “刀铳不能卖你,粮食和水,你可以找李旦买。”陈沐抬起一根手指,“以后如果你在海上有什么收获,也可以找李旦,兵器、火药、货物、船,他都要。” 林凤告辞没多久,西班牙人法里卡特也留下各式货物定价后离开。 李旦探头看看外面过道,确认没人后才攥着拳头止住不心头喜意,对陈沐压着声音道:“义父,如果这纸上写的没错,这批货能换至少八百个那样的金通宝” 李旦说的金通宝就是克鲁扎多金币。 价格把陈沐吓了一跳,皱眉脱口而出道:“这么多” “这还不算麦亚图家里那些家具和那处宅子,单是零零碎碎的货,生丝、绸缎还有几根象牙。”李旦摇头道:“对了,为何不连那些黑番一道卖了佛朗机人愿意出一百五十个金通宝买走咱一百三十个俘虏让他们去当水手。” “卖人这事脏,这些东西是怎么到我手里的你忘了” 陈沐没好气地说出一句,取来李旦拿着的书册边看边道:“往后身边弄几个懂行的买卖人帮衬,那些俘虏给你了,你和华宇分分,愿意当水手的,让他们跟着你,不愿意当水手的就让华宇安排,港口要有人搬货,让他们去。” “还有这次你夺来的四条单桅快船,留一条,剩下三条归你了。”陈沐低头看着,皱眉道:“差这么多” 百斤生丝三十个克鲁扎多,一匹染过的红绸二十五个克鲁扎多,实际上生丝做成一匹绸缎只需要十斤二十斤就足够了,有五至十倍的利润。 “去问,广城一百斤生丝是多少钱,一匹红绸又是多少钱。” 陈沐抬手头也不抬地对李旦说着,虽然他手上有不少克鲁扎多,但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佛朗机人的金币和明朝银子是怎么个兑换价,只知道一枚克鲁扎多比一两银子值钱。 “义父真将那些船给我” 李旦脸上的笑来得急切而僵硬,他们并不是没船,只不过那些船都是很小的渔船,缴获的单桅船就算最小的一艘都比他的船大。 更重要的,那些都是海船。 “别忘了问,铜和铁,那些外夷商贾把缅铁卖到这儿的价钱是多少,广城铜铁的价格又是多少。” 从国家的层面上讲,把生产品卖出去换来没用的贵金属,这是非常幼稚的,哪怕大明得到全世界百分之三十的白银又能如何自己国家的资源变少,银钱增多但并未增加生产出有用的东西,无非是从羊变成猪罢了。 陈沐可没心劲儿去想李旦现在心里究竟有多高兴,他关注的那几艘炮舰,至于小的单桅帆船留着也没用,短时间里他没机会出海远航到其他国家,李旦也需要几条船来撑门面,小船给他正好。 他更关心克鲁扎多与银两在购买力上的差别、生丝织成绸缎的人力物力消耗,如果这些东西没有问题,他就知道千户所成百上千的妇女闲着没事的时候该做点什么了。 从广城购入生丝,由千户所的妇女把生丝织成绸缎,卖给夷商,再从夷商手里购入缅铁或更好的铁,在香山所永不停止的水力锻锤之下变成经久耐用并更加先进的关铳。 很快他就能有一支火器装备率相当之高的部队。 颜清遥那小妮子说的是什么屁话,什么叫莺莺燕燕成百上千没一个陈爷的 她们都是陈爷的 睡觉 呵 只有懦夫才喜欢跟娘们儿睡觉,陈爷喜欢黑又硬的铳和炮 “记得在香山喝酒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也许现在你并不知道我们做这些事对今后意味着什么,总有一天,海平面上会缓缓升起镶龙红日旗,这是个开始。” 第五十二章 丝绸 第五十三章 操炮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三章 操炮 香山收了头季粮,下过几场雨没过多久就感觉快入秋了,还尚未入秋,感觉却像去年冬季一般,恐怕今年从清远送来的熬硝废水肥都拯救不了二季稻的产量。 濠镜的事告一段落,强行禁海数月,海商的交易早已完成,一待商引等事宜完成便火急火燎地载着自己的货物驶离濠镜,岛上人烟转眼少了多半。 三十个克鲁扎多的购买力大约能顶五十两银子,由广城采买生丝的价格比从福建要高上两成,不过就算是在广城买丝,等明年卖到濠镜照样能赚数倍利润。 如果是自己的船卖到马六甲,利润更为惊人,不过对明国海商来说,想在葡萄牙控制下的马六甲做买卖可不容易。 濠镜的章程定下,岛上番夷少了许多,陈沐的压力也少了许多。 他与周行一道召集引商议定岛上事宜后就一道回了香山,当然,驻军是不会撤回来的,留下石岐在内的三个百户所轮防并加紧操练,陈沐则把孙敖又派出去募兵了。 从总督府衙门请下超编三百的额定兵员可是不用白不用,他要再招募三个百户所的民。陈沐已经不敢想将来如果他能因缘际会升任指挥使的话会是怎样情景了。 恐怕到时候整个江上的民都会被他招募一空。 招募一空怕是还不够填补旗军缺额呢。 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这个时候他将会完全养得起一个满编卫所五千六百名旗军,因为他拿到了三分海关税。 张翰派到濠镜的税官不是别人,是过去在清远弹压矿工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库大使朱襄,既然认识还有点交情,后面的事情就按章程走就行,走不通再说,反正一成税交给朝廷剩下的油关防截留也已经拿到总督府的手令,只等着明年海上再来就是大批进项。 七月,陈沐刚派人购入织机让卫所匠人仿制,白元洁率八百旗军乘船而下,移防香山所,同来的还有张永寿以及他家矿山捣鼓出来的铜铁锭。 三人再聚首,自是饮得酩酊大醉,接着事务就分担个干净。 白元洁在水上操练旗军,邓子龙在陆上操练,张永寿管着陆上香山所沿岸巡防,兵马轮换操练少数军丁担任巡防,十日七练,相对整个时代所有军队而言都是极其繁重的训练了。 陈沐是哪个都管,水上操练旗军他要练、路上操练旗军也有他的份儿,唯独沿岸巡防全交给张永寿,这事他不管。 除此之外,他还时常去岸边新建的铁坊探查修造进度,偶尔上山去看余丁采木道途,同时尽心习练弓马学习策论去年的武举他没赶上,下次武举是后年,也就是隆庆四年。 李焘考上了进士,来信说被派到福建泉州府担任推官,信上讲了自己初初到任办了件大案,陈沐没别的能帮他的,回信写了点过去看大宋提刑官时印象深刻的办案手法,希望能对他的仕途生涯有些帮助,又挑了个来自西洋的小礼物给他送去。 虽然新的铁坊还在建造,水力锻锤与锯木机也还未做好,要等这些齐上阵怎么着也要临近冬月,但香山所制造鸟铳的事并未停止。 产量还更多了,十几个匠人在千户衙门造铳钻膛,一个月能钻杆能磨坏十几根,要造出禁得住超量装药的铳管,合格率大约九成,三月过去库里又屯了近百根合格铳管,只等着刷油后的铳床上漆就能投入使用了。 香山千户所的旗军经历议事广场之战后有了老卒的样子,兵甲齐备火力也足。 白元洁的兵更不必说,有近半都是参与过平定李亚元好几个月战事的老卒,虽然看上去窝窝囊囊,临敌上阵蛮獠军可是谁都不怕,唯独火力上稍差了点。 他也受了陈沐的影响,觉得买来的铳没有自己打的用起来放心,可清城又没有广州府调拨过去的军匠也没有关元固的钻床,即使到如今也不过维持百杆鸟铳的程度。 随陈沐军火器消耗量的大增,火药匠谢鸣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今他在靠近铁坊的位置管理着一座火药房,手下七个火药匠与二十多名军余学徒,每隔十日就从香山所调去一批硝黄柳木炭与颗粒化需要的烧酒,让香山所的硝黄存量快速下降。 火炮就是个吞药怪兽。 陈沐刚觉得自己有点儿家底,山上规划的军学书院还没开工,火炮操练起来转眼家底就又显得紧紧张张不够花了。 “不行,让大多数旗军会操炮的事不能干,一人点一次上千斤火药就出去了,再把炮打坏了,老子可买不起。” 陈沐这么说着,在探查岸边操炮的旗军后对魏八郎道:“每个百户所挑两个小旗,一次两门炮,一个小旗用九个小旗看,轮换着学,多看几遍。” 预想中的炮兵操典还没半点章程,陈沐倒是把三点测距的要领教给八爷,但大多数旗军都不识字,画出各种参照物写着大小长度的小册子他们都记不住,单单这一点就太难学了。 陈沐只能另想其他法子,用佛朗机依此试了以五十步距离为标准直至六百步十二个发射角度,让关匠在炮架上做了在炮尾调角度的木角器,这样一来至少在平地上,陈沐部的炮兵对瞄准的难度能大大降低。 也只是降低,这种方法对距离的估算要求太过精准,还要求必须完全是平地上才有效,海上要是风平浪静还好,一旦起风船身摇晃,打准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并非全是让人糟心的事,八月初的一天,陈沐接到来自北方的礼物,兵部的快马传送来一只木匣,里面装着两只做工精美的望远镜,透明琉璃做成的镜片他最早磨出的不知道要好多少。 来自兵部尚书谭纶的礼物,回赠他与白元洁。 时隔一年有余,明朝工部造出比他制作好得多的望远镜谭纶还没忘记他们。 在他收到望远镜的第三日,肇庆府地震。 九月初,广东急报频传,海贼许瑞、李茂趁守备皆在广州的机会寇犯琼州,广州分兵至雷州。 十一月,曾一本兵袭潮州,为俞大猷所阻,率船入海。 第五十三章 操炮 第五十四章 船厂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四章 船厂 只有前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对东亚庞大的农业国家而言,漫长的海岸线就是一道死节,没有敌人从海上过来是没有敌人的事,一旦有了,一打一个准。 就象现在,从广东都司上层传至香山所的琼州府战报表明整个都司上层对分别发生在广东都司西边琼州府与东边潮州府的战事相互联系,是曾一本为攻打广州府的声东击西之策。 说这是阴谋,它像是,可实际上这是阳谋。 广东都司的高官大将明明知道曾一本要打广州,可其他诸多府城能不防备吗不防曾一本一打就是一个准,防备了总共兵力就这么点,分开了谁来保护广州府 五岭以南第一大都会,倘若被海寇攻破,是什么后果 可还是要分兵,广州府好歹还有大城护着,其他地方的百姓大多没有大城,一旦被倭寇所祸就是祸害千家万众的大事,张翰面对这种棘手情况,特意传信询问对策。 肯定不是单单询问陈沐,陈沐不知道别人,只知道书信送到他这儿,他写了个甲里联防的对策出去,最后也没能良好施行。 自倭乱开始,明朝沿海百姓是野惯了,单单今年总督府上报朝廷的贼情里,叫得上名号的有山匪七十二、海寇八名,沿海各地百姓谁是兵谁是谁都分不出来,而陈沐提出甲里联防的要点就在于要开武库分给各地百姓兵器这种情况谁敢分 所幸自俞大猷于潮州沿海逼退曾一本后,这海上巨寇并未再出现在广东沿海,不过人们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瞧瞧注视着广东,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准备随时张开毒牙咬上一口。 隆庆三年,在整个广州府大警的情况下悄然而至。 警不警的,不管陈军爷的事儿,他和白元洁邓子龙就在香山练兵备寇,而且曾一本其实还帮了陈沐的忙。 操练旗军从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敌在后,人人心里都知道临近战前,恨不得每日多操练些,叫苦叫累都少了许多,就是太费火药。 尤其张永寿,整天提心吊胆绷着脸带兵巡逻,他是再不敢有丝毫松懈了。 说起来老张也是倒霉,仨哥们儿一个起点,第一次见仗白元洁和陈沐都有所斩获,他居中协调旗军放铳把自己人打死了;弹压矿工,被矿工堵在山上不敢下来;守备清远峡,清远峡被一群倭子冲破;唯独室山硬了一次,被陈沐激得带兵扎进敌潮里差点命都没了。 张副千户下定决心这次要一雪前耻看见敌情就让陈沐顶上去 当张永寿向陈沐强烈表达这个想法时,陈千户极其缓慢地勾起嘴角,“呵,呵” 这种人,自带吸引敌军先攻的被动属性而不自知,妄想靠耍嘴皮子改变命运,这可能吗 “月港的船来了,停驻濠镜。” 濠镜在新年迎来一批来自月港的客人,不单单只有他们三人的商队,还有来自别人的。 曾一本倭患影响沿海商路,启程没多久的他们只能折返月港,停泊二月才继续启程,为避免遭受倭患商贾自发组成庞大航队,在新会又停泊了一段,这才跟着千户船队一路行至濠镜因为他们听说香山驻军击败了濠镜夷商,料想兵力应当更强。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新会仅驻扎一个把总的营兵,南海卫在新会的驻军力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香山显然不同。 接近两个满编的千户所驻扎在此,能让他们得到最好的保护,还有贸易。 在陈千户的授意下,拥有一家破酒馆的濠镜豪商华宇出面用稍低于广州市价的财物购进大量生丝与福建毛铁,输送香山千户所,由农妇织造绸缎。 至于织出成品能有多少,并不在陈沐的考虑之中,发现一条财路总要先试试,今年不行明年,手熟了就行了。 等到手熟,或许能在香山建一座厂房,集中管理、监察。 新年过后,整个广东都很难再绷着弦等曾一本,各地防务稍有放松,香山千户所也是一样,整个正月仅操练十三日。 直至三月,操练才恢复到三日两练,再难升上去。 因为船厂建起来了,香山所的人力实在不够。 香山所最南端的沙滩上,由旗军带队的军余喊着号子,拖拽着一根根巨木在沙地留下深深沟壑,露天船厂边沿垒着木栅,过去的小渡口更为大渡口,疍民船匠听从来自广州府调下的精熟战船匠休整木料,高耸的木杆吊起船木架在火上烘烤。 吃水很浅的船坞正在修建,与之相邻的船架造地也已经过休整,留出将来能造四百料战船的位置。 当然,那只是将来。 现在不论香山所的财力物力还是人力,都不足以修造诸如俞大猷调来福船那样庞大的船形,即使有足够的材料也没有熟练工艺,只能从五六丈长的百料小船造起。 不过陈沐喜欢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渡口,李旦带人驾着战利中一艘单桅战船缓缓行来,岸边翘首以望的陈沐带人闪开一片,临近岸边李旦与船上几人跃入水中,留无人操控的单桅战船依预定航向直直地冲至岸边,搁浅在沙滩上。 “义父,真要把船拆了” 李旦脱去湿漉漉的短衫攥在手中踏步而来,远远看着搁浅战船眼中不舍,“这船虽小,但能扛住小炮,船尾太窄,但前头能架四门炮。” 虽说是小船,但其实十几米长个头也不小,只是船身后半部分狭窄,只能装货不能装炮,唯有船首半身能装二到六门火炮,都留有炮眼。 属武装商船。 “拆。” 陈沐指挥船匠与画匠拿着量尺去测绘战船的各个部位形制,对李旦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一样大的船,我们的一百料战船连佛朗机都扛不住,打上几炮船就要散了,这种船却没事” 说着,他挥手向忙碌的船坞,道:“都留着位置,夏天,百料战船船架就能填满整片沙滩,千户所渔船都要换上架着炮的百料战船。学徒已经派进佛朗机人的炮厂,两年三年,他们都是熟练炮工,到时候让我大明的渔民下南洋打个渔都开上炮船” 阳光洒在沙滩上,忙碌的船坞工匠成为美丽的背影,海潮来了又走。 岸边沉寂的巨石上有隆庆二年香山千户陈沐手书篆刻:香山船厂。 第五十四章 船厂 第五十五章 虎蹲 开海 作者:夺鹿侯 第五十五章 虎蹲 轰 隆庆三年春,香山所。 孙敖新募三个百户所旗军刚整训四个月,换上三十杆旧制鸟铳与十五杆新制关铳的旗军还正在例行操练,突然听见新建铁坊的方向传出一声炮响,把习惯在江上讨生活的旗军吓得够呛。 “千户,能用,咱香山所有炮了” 在陈沐面前,两门形制不一的火炮静静地架在炮车上,其中一门炮口上冒出硝烟。 “没炸。” 站得很远的陈沐微微咬牙,抬手抹了把脸面,脸上并无悲喜,只是微微张口深深吸气,这才带着笃定点头后道:“骑马去找落点清膛,再装平量五斤药试射” 炮是铁炮,铜炮更贵也更难造,佛朗机人在濠镜造的就是铜炮,香山要想自造要等那批炮匠学到些东西才行。 以大发熕的制式,墨线测定准星,同样以新关铳的形制前薄后厚更加科学,也令炮身更加美观重量更加轻便。 在这个设计改进的过程中陈千户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就瞎掺和,应该能少炸两门炮这已经是炸坏之后制作出的第五门炮了。 新炮长四尺二寸,重三百七十斤,打五斤弹,射程极远,威力很大。 是陈沐打算安置在香山新造百料战船上的小炮,当然也能作为陆战炮,不过要靠马车拉才行,对路况要求很高,在北方比较方便,南方行军就要受限些。 南方陆战要防备的就是倭寇,而对付倭寇,戚大帅的虎蹲炮是不二之选,虽然这玩意儿在陈沐看来要么射程不远要么杀伤太低,但大面积覆盖普遍无甲的倭寇却能收全功。 所以为迎接曾一本,他也仿制了虎蹲炮。 戚继光造的虎蹲炮因为一部分以浙江旧炮改造一部分以熟铁新制,因而形制不一。而其用法不过两种,要么追求射程,以大角度抛射打二三百步坠落杀伤,打无甲敌军;要么追求杀伤近百步以接近直射的小角度直接杀伤大批轻甲敌军。 陈沐只在广州府军器局选了一种虎蹲制式来仿造,重七十七斤,炮口深而宽,发五十颗一两铅丸,重杀伤而轻震慑。 “千户发三四百步,嵌在树上卑职取不下来” 陈沐拍着脑门,他就不该让人骑着马去找,喊道:“你再过去,再去俩人跟着他,拿两把步尺好好量出来到底多远,再去个回数术的,慢慢量” “关匠啊。”陈沐摇着头疲惫道:“赶紧把皮尺做出来,做个圆木壳,中间有个转杆收放卷尺,至少要有十步长,不然成天这么量炮距得累死。” 关元固深以为然,陈沐跟他说过做这个叫卷尺的东西,只是近来最好的匠人都忙着做炮,其他东西就都耽搁了。 没过多久,新炮试射的距离测算出来,是二百九十七步,深深砌进一颗腰粗的树里。 试射还在继续,接连调整炮位角度,最终测算出最高角度能打一千二百八十步,不过那种角度与距离下瞄准全无作用,真正能瞄准方圆一丈圆布去打的距离是一百步,能有至少九成的准确率。 二百步至四百步,准确率降至五六成,落点依然在圆布之间。 四百步至八百步,方圆一丈的目标已经不够,落点大致在三丈之内。 “这样的制式,能满足战船需要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从太阳出来到下午,他们都在忙活这门炮,如今测算下来终于能好好吃顿饭,为了庆贺所里专门为忙里外面的工匠和旗军杀了口猪,皆大欢喜。 等到下午测试虎蹲炮就没那么麻烦,虎蹲炮在这会已经是比较成熟的形制,何况还是打霰弹的小炮,也不存在像新炮那样容易炸膛、制式不熟等麻烦。 轰出三炮分别测试大角射程杀伤、低角杀伤就足够了。 大角一百四十步到二百步,五十枚散布得连炮手都不知道会打到哪里,铅弹打进土里近寸深;低角度则是三十步外水力锯木机切割半寸厚的木板直接被打碎,深深浅浅杀伤不均,但片伤惊人。 比鸟铳强多了。 “关匠,这两种炮,如果铁管够,工匠熟练后要多久能打一门”陈沐咬着嘴唇眯起眼睛,望向不太遥远的海对面,“大炮就先不造,这炮跟铳一样,也叫关炮,和虎蹲一起,一时半会应该是够使了。” 陈沐就喜欢这种东西,他的军事思想就一条让敌人死在进攻的道路上。 一直叠加远程火力,即使在练兵中都把旗军的攻击层级调整得非常清晰,这意味着今后他的旗军在操练中也要加入火炮,进一步增加作战序列。 二百步外,关炮先轰一阵,临近二百步虎蹲再轰一阵,接着是放火箭打鸟铳那些常规操作,弄不好虎蹲炮临近了还能再来一次,那基本上就用不着邓子龙以身犯险了。 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关元固被他问懵了,老头看着两门虎蹲一门关炮,问道:“千,千户,这三门炮耗一百多个工、不算废炮上千斤铁,还要再打” 一个工是一名工匠一天。 打出三门还不够,还要继续打,还要让工匠熟练 那得打多少 关元固吞咽口水,发愁地望向大铁炮,道:“工时没啥,太费铁了” 香山所存铁,算上缴获和白元洁运来的,才不过万斤上下,打鸟铳就耗去少半,如今为打这三门炮,又把剩下的耗个差不多,陈千户还打算在新造战船水线下加撞角,千户所存铁怎么算也不够啊 “咱要熟练正常的去打,这个用不到五百斤铁,至于省的铁,嘿。” 陈沐拍拍关炮,听着先闷后清亮的回声心里美得不得了,“我有办法弄来” 他打算找旗军去周遭卫所打听打听,弄个什么以旧换新啦、千斤铁换大炮啦……别的卫所能不能行他不知道,就广海、南海这俩卫被曾一本等海贼扰乱得草木皆兵,这种时候他们手上有铁,陈沐觉得都能弄过来。 不过高兴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冒烟了。 远处的烽火台,冒烟了。 第五十五章 虎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