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三少爷的剑》作者:王白先生 简介 大少爷说:“我要东街的铺子。” 二少爷说:“我要烟雨楼的姑娘。” 三少爷说:“我要出家。” 佛系懒散少爷攻X风流倜傥高手受 百年虽长,一个情字谁参破; 此生太短,三问爱汝可值得。 第一章三少爷出家 “你们要什么尽管说,”王佑稷在他的五十寿诞上满面春风地挥手,“没有什么爹不能给你们办成的。” “我要东街的铺子。” 大少爷说。 “我要烟雨楼的姑娘。” 二少爷说。 “我要出家。” 三少爷说。 王佑稷骂:“孽障!我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要继承我家的武林绝学!你让我王家在江湖上怎么立足!” “可是,你也没继承啊,爹。”大儿子大着胆子说。 “……算了。”王佑稷叹气。“到我们这一辈就不是学武的料。继承家业也不错吧,”他对老大王耕说,“有钱也是一种绝世神功。” “姑娘也好,”他对老二王牧说,“多生几个,也许下一辈里有根古奇绝的娃娃也说不定,至少机会多一些嘛。” 然后他转过头面对老三王樵。 “出家……” “我揍死你个兔崽子嘞!!!” 喻余青在街上和卖花的姑娘聊个没完,旁边卖菜的大婶也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王樵被他爸拿着个扫帚追出来,一路打着跑着朝着这边狂奔,几次险些连王樵裤子都要被扒掉了。王佑稷朝着他喊:“阿青你给我把这怂仔按住了!我今天就要家法伺候!” 撩妹看来是没戏了,他只好作势去拦,一边劝道:“老爷,家法什么的,关上门我们自家说吧。” “就得在这说了!”王佑稷气不打一出来,“让街坊邻居们看看!我家这儿子,放着我王家万贯家财不要!香车宝马不要!武林绝学不要!不成器的非要出家!” 喻余青:“我怎么觉得您在夸他……” 王佑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个不孝子!你让我和你妈!怎么办!!” 三少爷连躲带逃,抓着喻余青当挡箭牌,“这不还有大哥二哥吗?您看啊,”他扯着自家武行的少都头,在行人如织的街上腾挪闪让,“大哥继承您的经商买卖,把咱家铺子做好做大;二哥像您风流倜傥,三妻四妾肯定不成问题,子孙满堂我看也指日可待;就剩一个我,不好色也不爱财,吃喝嫖赌样样不来,给您丢份儿,我去出个家,您也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出家出家!你知道什么叫出家!?我们王家是亏待你了怎么着!你从生下来到现在,哪有受过一点罪?风餐露宿,箪食瓢饮,哪是你受得的?你又不喜欢念经,平常陪你妈去一趟庙里你都推三阻四,让你参个法事你都睡着,你去做什么?” “哎哟,不是这个道理……爹,我去出家,那就和大哥去接铺子,二哥去睡美女一样的道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藏在喻余青身后,从他肩上露出半个脑袋哀哀叫道。喻余青侧着脸,斜睨了眼轻声道:“胡扯吧你。” “哎哎哎,你还不帮我挡着。” 王佑稷举起扫帚便打,喻余青拽着三少爷转了个身,这几下都打在他身上。王佑稷怒道:“你不要护着他!” “哎,老爷,您这几下就是打着了三少爷,他也痛不到哪儿去。您的好日子里,拿着扫帚不太体面,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吧。” 王佑稷瞪着眼:“这小畜生,张口就是出家,气得他老娘一仰,险些噎背过去了!你要回去再气她一次,还是说说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樵翻了翻眼,挤出个笑来:“呃,我做了个梦,梦里仙人指点,要渡此劫……” “别扯这些!你便怂个肩膀我都知道你要从哪边放屁!” “爹,我便是出家,也能回来看你们的。” 喻余青眼力见地,立刻说:“夫人没有事吧,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回府看看,老爷您和三少爷正好开诚布公,好好聊一聊。” 王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底若有粼粼觳纹,微微一动便倏然收起。 王佑稷看在眼里:“你爹是个粗人,不懂别的道理。但是我们经商打算盘的,什么本事没有,就是人情世故熟,更兼眼神儿好。你以为你瞒得过我?” “看破不说破啊,爹。”王樵抻了腰站直了,躲在扫帚的攻击范围外头懒懒看他,“恕儿子不孝了。” 两人并肩儿往回走,王佑稷还是肚子里气难平,不停地擤鼻歪眼,嘴巴张了老几回,终于干巴巴地说道:“你知道阿青已经得了亲事,他爹上门去求的,衙门主簿傅绍平家的闺女,算起来也是高攀了。他平常那个性儿——” “——跟二哥似的,”王樵接上,“就是个风流倜傥的命,不让他们莺莺燕燕卿卿我我,那得憋出毛病来。” “你知道还!” “哎呀,我就从您这儿得了这个痴性子,”王樵懒散地说,“您看您对我妈,那一个海枯石烂死心塌地。” 王佑稷一面得意一面词穷,憋不出话了,半晌道:“好罢,我便摊开了!你爹我不是什么正经好人!我儿子干嘛得是?你要真……,你知道,又何必非要出家?你大可以……那个什么,然后那个什么,谁又敢说三道四?” 王樵嗤地笑了,有些感激地看着王佑稷,又无奈道:“是没人敢,……可您看着难道不膈应?” 王佑稷哑火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妈要是知道了,还能不膈应?” “即便她不知道,再过不久,她也要为我操持婚事,那时我不膈应?” “我若那样对阿青,他错看了我,又失了乐趣,也得膈应了。” “我若不那样对他,看他大喜之日,日后伉俪情深,便又换我膈应了。” “与其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膈应,不若我去出家,眼不见为净,皆大欢喜。” 他说了这一长串,王佑稷无言以对,想了好久,只得说:“那你便上山玩玩,等忘了这茬,便再下山还俗好了。”王佑稷心想,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时日一长,淡了忘了,常有的事。 王樵笑笑,没再应声。 三少爷的出家,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两个哥哥劝了几句,不痛不痒地,也因为若他出家了就不能分家产,所以听上去倒像是反着在说;但另一面,倒也是不太相信自小吃饱穿暖的小幺真会出家,怕不是只当出去游历山水,见见世面,等玩腻了,吃了苦头,也便回来了。因此一场准备三少爷出家的阵势,看上去像是喜气洋洋地准备春游。母亲也大略是看透了这一点,给他带上干粮水杯,铜钱银票,委托照看的书信也写去了几十封。家丁更是千挑万选,恨不能给他组个陪玩团,一路护送。直闹的全府上下鸡犬不宁,人还没出门,送去各地的拜帖和礼物已经先走了两队。 三少爷要去哪儿出家当然也不能随意抓阄,得选个有渊源的攀得上关系,便是武当了,武当的上任祖师据说是王家太祖曾做过同门师兄弟。 喻余青的父亲喻惟改在王家任武教习都头,对他的儿子说道:“三少爷异想天开出个家,人还没走,已经倒先把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几日几夜地睡不好。” 喻余青倒是善解人意:“爹,你去忙吧,早课的教习,我带了便是。” 他爹呵呵一笑。“你带了!你新惦记上了街上卖花的姑娘,还有北市裁衣裳的婆娘,没去不得惹人伤心?” “爹说什么呢,说得我跟采花大盗似的。” “可不是采花大盗吗,夫人房里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地,花换得那么勤?”喻惟改哼了一声,“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他那副德行?定了亲都绑不住你那双腿那张嘴!说罢,你哪儿来钱去哄那女儿,是不是又从三少爷那儿得的?” “哎呀,爹,你把儿子想成什么样人?女孩儿像花,若是没人赏惜,开在枝头便自飘零了——” “唉,我倒觉得该送你出家,世上说不定少个祸害!你说你与三少爷,怎么就那么不同呢?他便见到西施躺上身来,怕是眼也不半点儿乜斜。他出与不出家,又有什么区别?” 喻余青觉得好笑,又不敢和父亲强辩,只得一连声是应了,瞧见王樵在门廊里拣了矮凳坐着,边和茶房叙话,边就着茶水噎包子。他爹走到一半,便被武行叫去了,还边不忘嘱咐自家这不省心的儿子:“带课便带课!不准对女弟子斜抛媚眼!”又突然大惊道,“你莫不是又看上了荫儿,你可知道……” “我知道,”喻余青有气无力地说,“爹,算起辈分来她是我小姑。” 王家经商发家,富甲一方,尤其在王佑稷手里,可谓是好风乘上,家业越做越大,以至于其原本是武林世家这回事,倒愈发被人淡忘了。王佑稷年轻时也曾依照家族规矩习武,倒也扎过根基,然而为人确实在武功方面惫懒又没有天分,等轮到他继承家业,没有敦促,自然也就不学了。生了三个儿子,也按家族规矩教习武艺,那凭王佑稷的本事可做不来,又不好让家学荒废了,于是便请了位有本领有名望的教习都头,那便是喻惟改,做了个拜同门的仪式,算做了他王佑稷的师弟。一干王家的秘籍技艺,都交由他学了,再传给晚辈。自王樵这一代起,连同家族中远近亲戚的子女,一并在家中教学。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但你说是不是天意弄人,王家硕大一个家族,沾亲带故七弯八绕,这一辈送来习武的小辈,也得三四十人;但其中拔得头筹的,却是喻惟改的儿子喻余青,仍然是与王家不相干的外人。更何况,有人说他可不止是王家的头筹,即便拿去放眼江湖,恐怕也是青年人里的翘楚。王佑稷有阵子也挺纠结,甚至动了要不要收归义子的想法。但家里三个儿子,除去老幺,上头两个,已经让人头破血流,若是再来一个,还不知道叫他们怎么想。 好在这喻余青却只流连花丛,心无大志,仿佛既不想去闯荡江湖,也不稀得扬名立万。闲散了就和自家老三两个闹腾,桌上摆两个石子儿一本书,他俩都能玩上整天;独个儿的话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生一副细伶伶薄情郎的好皮相,又是喻惟改的命根子,要真开口,倒反而伤了和气。 王佑稷也知道自己不是习武的料,恐怕自己家三个儿子也不是;虽然面上不说,心里早死了什么要重振家族武林地位的念想。祖宗们知道了恐怕要怒斥不孝,家法伺候,让他在牌位前跪上几天几夜;但祖宗们都躺在地下了,他便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再也没做过早课。 他又转头看他三个儿子。老大王耕,继承他一副商人相,就爱赚钱,还喜欢数钱,唯一不像他的地方是精打细算,铜板一个要掰成两个;老二王牧,继承他的一副风流相,到处留情,还喜欢寻花问柳,并且和他一样,说得好听叫为人豪爽,说得不好听叫大手大脚花钱,从不过问细目。而老三王樵,从头到脚那淡得跟茶似的性子,头尾就没一处像他,若是说像,那便是懒——教习也说了,若论这三个孩子里,武学方面悟性最高、根骨最好的便是王樵,但抵不住他懒,一懒毁十材。幺子最得疼,哪里舍得让他练那些受苦功夫,便由着他懒,谁也不敢管。 然而家里这么疼着的白菜,如今却要出家!王佑稷那个心疼得没处说,这会儿离得他出门的日子渐近,当爹的难得也睡不安稳,一早翻来覆去不行,只得爬起来隔着条窗瞅着自家儿子,感觉瞅一眼便少一眼。儿子却搁着茶房那儿唠嗑,没心没肺的!旁边场里武院,一群年轻人在那比划,王佑稷好些时日没见到这朝气蓬勃的场景了,也分了个心,去看了两眼。 一看不打紧,险些背过去。原来今早带武馆教习的却不是喻惟改,而是他那儿子喻余青。喻余青还比王樵小上两岁,但光瞧那招式身手,王佑稷也曾是练过的,虽然早就惫疏练习,但根底还在,一眼望去,只觉得是鹤立鸡群,比他父亲还要更长几分,更兼那身型俊秀,面目脱俗,衬托得他王家一众子弟泯然众人矣。 他看了一会,都禁不住呆呆出神,再转头一看自家老三,果然叼着个馒头,搬了个板凳,瞧得是目不转睛地。心头一股火气烧上来,气得是没处发泄:就为了这么个男人,居然逼得我家老三要去出家!待了一会儿等到教习结束,连王佑稷也没见过那阵势,乌泱泱一群年轻男女呼啦一下便围上来缠着喻余青,子弟族中有把女儿也送来习武的,这会儿哪里心还在武学上头,只瞧着他,一口一个师哥地叫着,纷纷往他身上就倒,腻得空气中起了一层桃粉色的薄雾。 这下连王佑稷都同情自家儿子了,这么着还是出家得好,眼不见为净。 三少爷出家的日子转眼便到了,家里抬了三个大箱子一整队的人马,他娘亲哭得路都走不动了,得两三个人搀着;一排亲戚列队站好,挨个要嘱咐王樵几句,看上去三少爷不像是要出家,倒像是要出嫁。王樵说:“爹,你磕碜我呢?谁出家带嫁妆车队的?” 王佑稷一挥手:“出去你便知道,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要钱!这些给你零花,不够写信回家来要。” 王樵哭笑不得:“我出家做个道士,哪里用得着花钱?” “你不懂!道士难道是喝西北风长大的?道观难道不是花钱修的?金身难道不是花钱塑的?”王佑稷豪气地说,“我王家的儿子出家,那也得风光大办!沿路都府也都打好招呼,在哪儿落脚也都事先打点了,你只要舒舒服服一路游山玩水地去便好。” “爹,你这真是嫁女儿的套路吧?你不能因为没生女儿就拿我凑数啊?这不是全城上下都在看我笑话吗?” 王佑稷:“那你要怎么办?” “我就一个人走就行了。钱我会拿上该用的份,路上去哪儿我自会打点,用不着您劳神。” “那怎么行!你被人欺负了如何处?没人送你该显的我王家多么无情?好像老幺是给家里人赶出去的!”王佑稷又说,“阿樵啊,我虽然三个儿子,可你爹从来都一视同仁的,老大老二有什么,你也有什么。你就这么走了,谁知道你哪日里到得武当,途中有没有遇到坏人?遇到了又该问谁报信?” 王樵:“……爹,世道好像给你讲得坏透了似的。” “世道就是坏透了,只是你没出过门,不知道而已。” “我总得独自出门的,不是吗?您当年要不出门,哪有我们三兄弟今天这么散漫的逍遥日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佑稷看了儿子很久,“是啊,我让你过逍遥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结果你却要为了个男人出家……” 王樵便跪下了。 “爹,你还没认真打过我呢。就算每次您作势要打,我见您举起巴掌就跑,我从来一跑您就不打我了。要不趁现在,这次我不躲不闪挨实了。”他垂下头,低声说,“我怕以后不见得……” 王佑稷咬牙切齿,半晌举起手来又放下了,说:“好吧!你还真当我不敢打你!” 又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就当没有你这儿子!” 走出门去,又折回来:“江湖路险,把剑带上!” 王樵张了张嘴,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塞喉头,偏生一句乖巧话也出不来;只好朝着门外他爹被灯烛拉长晃动的长影,深深磕头下去。 第二章红尘第一跤 王佑稷走了,王樵跪着没起来,一开始的确是于心有愧,总觉得多跪一会儿,心里头就舒坦一些;跪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地上的薄凉,懒劲一犯,头一歪就睡着了。 喻余青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就看见三少爷蜷在地板上,口水流了一哈喇子,梦里还不知见了什么,在那儿嘿嘿傻笑。 他蹲下来,戳戳那个把自个儿跪睡着的家伙,哭笑不得:“少爷。王樵,醒醒。” 王樵打着哈欠迷瞪着眼,问:“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做什么,”喻余青哂他,“至少睡床上吧?你也忒懒了,三步路也不愿意走?” “唔,跪着便困了,困了便忘了。” “谁让你跪了?” “没谁,想想觉得自己该跪。” 身旁人扶着他坐起来,给少爷倒了杯醒神茶,间乎听见轻声一叹。王樵抬眼瞧他,是夜已深,但喻余青却穿得周正,一身武行劲装,身边一道小包裹,这时斜放在一旁,被他颀长手指压着。 陡然便清醒了:“你要去哪儿?” “不是我要去,这不是你要去么?”喻余青淡淡地说,就着王樵喝过的茶盏夜抿了一口,薄唇上一丝莹光,又用舌尖舔做一片。“明儿你爹可摆了流水席,要叫全城人来吃个三日夜,给你风风光光一场大送——我想你怕是不堪消受,要走便趁今夜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什么……”王樵不敢置信,只得扶额,“这还真是嫁娶全套,流水席都摆好了……” “吩咐我爹偷摸做的,特意瞒着你呢。”喻余青说,“走么?” “走呀!”三少爷叹气,“不走怕是走不得了!” “那跟我来,正门有人看着呢,”喻余青给他推开后窗,“我们从后山穿过练武场走。行当给你收拾好了,钱带够了便行,衣裳路上再置办罢。” 两人翻过窗台,王樵的卧房正对着后山草木,风景奇好。他俩从小到大,也不知晚上翻过多少次了,轻车熟路地接连落地,奔过空无一人的后山。王樵看着喻余青在前头领路的背影,月光在他的脖颈里划出一道白,又没入衣领深处。 喻余青给他看得老大不自在,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你看我做什么?” 王樵耸耸肩,装作不经意说道:“这里又没有别人可看。” “……怎么突然想要出家了?” “抱歉,没和你商量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喻余青顿了顿,“不想说就算了,我就随口一问。” “我也说不上是怎么了。”王樵说,“理由要怎么找都有,糊弄别人可以,我不想也糊弄你。” 喻余青轻轻一纵,上了围墙,探手给他,笑道:“没有理由也是个理由了。”那瘦削手腕不过一抖,就把王樵轻巧地提了上来,两人沿着墙顶细窄的瓦片,一路朝着府外走。 “哎,别跑那么快。”王樵叫他,“我没你那本领,跑快了就要摔了。” 喻余青艺高人胆大,单脚在墙头转了半圈,轻盈如燕,“你要摔了就抓着我啊。” “我也要能够着你呀!” “你多走两步呀,少爷。有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的。” 他们站在院墙上追追跑跑,远远能见着城里的夜色,万家灯火正随着更钟响处,点点熄灭。喻余青停下脚步,指给他看,只要跃下院墙,前头便是一条直道,通到城门;眼下太平日子,如果要赶夜路,花几个铜板,便可买通守门人放行了。 王樵再转头回看自家的宅第。这时辰家里人多半睡了,几个仆人正在马厩里给马儿加把夜草。大哥的厢屋灯没有熄,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二哥的厢房灯也没熄,里头传来不止一个女子的笑声浪语。他自个儿要连声招呼不打地走了,到底说不过去,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对着夜风一揖。 “哎,平素还觉得你没心没肺,这会儿看着也眼热了。”喻余青话语凉薄,面上笑着说,“夜里不能骑马,等出城了再买吧。”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抬身起来,却不料一个后仰劲猛了些,当下身子一晃失去平衡。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拉喻余青的袖子,却没想到对方也迎上来打算按住他的肩,这一下晃就抓了个空,劲儿没处去,带的整个人往前踩了个空。扑地就倒。喻余青之前夸了大话,如果这会儿闹出响动更不好,急忙探身便去抓王樵手臂。这一下他甚至使上五成功夫,但求务必不能摔着少爷。 谁知王樵这一下踏空,情急之下看到什么便要抓;喻余青那撩妹一撩一准的一簇长发先垂到他手边,便仿佛救命稻草,被王樵刷地一把抓住,两人的手臂正好一错,喻余青被拽得头皮一麻,嗷地一声,两头劲都落不着地去,带着两人一并摔下墙头,灰头土脸地落进墙根下的一畦菜地里。 这兜头一下,两小子都被摔的懵了,满身烂泥地爬起来,相互看看,王樵刚想咧嘴一笑,先倒尝了一口泥水味儿,满嘴苦涩,只顾着呸嘴。喻余青看着他那副模样,嘴角抽搐憋着笑,忍不住侧了脸,一边将他行李包袱给递过来。王樵苦道:“你要笑便笑,忍着干嘛呢。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似的。你不是说不会让我摔着么?这怎么回事?” 喻余青便看着他笑,替他扎好包袱:“这乃是出家第一课,才出家门便摔跟斗,红尘里哪得平常路。”笑声未落,单一抬眼,突然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眼角滑下来,倒是主人兀自不觉,仍然看着他开口道:“这一路去——” 王樵下意识便伸手,往他脸上泪珠一抹,那单薄水珠被指腹一擦,化作脸上一抹湿痕,倏地便不见了。 王樵愣了,喻余青也愣了,他倒抽了一口气,急忙拿手背乱抹一把脸:“怎么回事,泥水也滚眼睛里啦……” 话音被陡然堵了回去,一个泥水般的苦吻陡然紧贴上来。 王樵脑里什么也没想,只听轰地一声,就把嘴唇凑上去了。我以后也见不到他了,或者见到了也就这样了;他心里想,让他知道了也好,就当这儿是个了断。 喻余青的唇凉得跟夜风似的,却不是苦的,带一丝甜尾,像刚偷吃了柜里的蔗糖,唇间的缝隙里,滚烫的呼吸透出来,灼烧着彼此相连的一线。 “……少爷……” 三少爷一把推开他,急忙站起来扯开两步,眼神在各处打转:“我——我走了,我——你——” 喻余青用拇指擦着他刚亲过的那副嘴唇,倒没那么慌乱,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里似乎萤光流转。 “……三少爷。” 他被这唤声叫的脚黏在地上,拔也拔不动了。就见那家伙只看着他,把擦过嘴唇的拇指再擦过眼角残留的泪痕。 “呃,我。……对了,剑……”有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爹让我带着剑……刚走时忘了拿。” “阿青,去我房里……替我拿一下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喻余青动也没动,袖手看他,一双眸子清泠泠地:“王樵。” 被指名道姓叫个全的人浑身抖了一个激灵。 “倘若我去替你拿了,回来你还在这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被问得正中心事,无话可说,这会儿他觉得是轮着自己要哭了。 喻余青耸了耸肩,他突然走到院墙旁边,把一块大石搬开,从底下取出早放在那儿的包裹和佩剑,自个儿背上了,对王樵一笑,说:“走吧。” 王樵原地不动,目瞪口呆。“你……” 喻余青已经走出几步,朝着去路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我送你去呀。这一路颠沛地,你这辈子有没人照顾过活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别被鸡蛋噎死了罢。” 王樵气结。“我至于吗?到底在你们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我说了要一个人去,爹也答应我了。” “是呀,少爷您是一个人去。”喻余青好笑道,“只是有一样东西,老爷不也嘱咐你必须带着么?” “什么?” “三少爷的剑。” “可我没有——”王樵话说到一半,陡然明白过来。 喻余青嫌弃道:“你打小到大,可曾用真剑砍过半只蚂蚁?倒是有一次差点被削掉半根手指。” 他背着双手,在月光下,发丝轻拂笼了微光,脖颈像剑锋出鞘,砥砺如雪。 “我便是三少爷的剑。” 第三章错算江东路 郁闷。尴尬。手足无措。 有时候真可谓术业有专攻,不服不行。你说他王樵百八十年不遇地跟随身体的冲动命运的摆弄学着撩了这么一次,还失败得用脸着地,为什么喻余青就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可能这也跟习武似的,有没有天资根骨,走两步就看出来了。 其实失败就失败了,倒也没什么。王樵反正早也预知自己是要失败的,只是失败以后逃之夭夭,和失败以后还的日日面对自己的错误,这看上去就是两种权重完全不同的失败了。他像是个被拆穿了胸口碎大石的把式郎,被衙门里的人上着枷,提溜着老大不情愿地走。 他以为这是最后了,亲过一口后就从此不相见,喻余青那性子也就保不齐当被咬了一口;而自个儿却可以当了却一桩夙愿,安心上路,这一路上还都有好梦相伴。 可现在呢,王樵觉着自己一口气在那人眼底提着,一颗心在那人手里玩着,垂头丧气别提多憋屈了。别说从来他也看不出喻余青在想什么,就算看得出,他们这不是还在往出家那条道上走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自个心里头窟窿就多,一个念头钻进去,半晌都绕不出来;喻余青心中的窟窿比他还多,即便那念头再钻出来,你也真真假假地看不明白。 “哎,王樵。”喻余青在摊子上吃着豆腐花,“明明是你得了便宜,怎么反倒跟我委屈了你似的,大半夜的不跟我说话。” 瞧嘛,他轻轻巧巧地便没事儿一般说出来了。 想必在他那些红粉知己里,便这样没事香上一口的经历,也是常有的了。 王樵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怼回去,可恶这货说的话还在理,只好说道:“你回去吧,送到这里行了。” “那哪儿行,老爷不杀了我?”他没所谓地说,“我得把你送到武当山,得了掌门的书信,再回去和老爷复命哪。”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爹派来的了……” “你爹不派,我也得跟来。少爷,你知道行市的价吗?马去哪儿买,马车去哪儿雇,客店怎么住;就算这些不说,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从哪儿渡江?” 王樵扶额:“我又不傻……” “眼下江汉一代在发水患,普通渡船走不得的。得从上游绕行。凭少爷你的心性,要走到水边,怕是就把钱财全散了,接着只得乞讨上山了。” 王樵倒说不上话,这活计他曾干过,现今恐怕也真干得出来。其实当真喻余青在身边,他又像吊了一口气的病人,回光返照似的,若是照以前那样,心思在肚里,看破不说破,日子倒好过了。 可惜,人要作死,天也拦不住…… 想来那个后悔啊,当时怎么就一个没忍住就亲上去了呢? 就因为那家伙掉了一滴眼泪—— 王樵突然悟了。 卧槽的,他那时候不就打算好跟我一起走了,既不生离又不死别的,好端端的哭什么鼻子呢? 他陡然从豆花里猛地抬头,一拍桌子:“喻余青!你算我啊?!” “哎呀呀。”对方笑出桃花眼来,将铜板扔给店家,“早知道这么省事,一滴眼泪你就招了嘛。” 王樵郁闷。他藏了按照目前的岁数来看大半辈子的心事,人家早猜破了,不仅猜破了,还给下了个套,让他自己给坐实了;坐实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人家根本不当回事,但转头一想,这事儿也压根的确没法当回事,不然还要出家做什么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只得在肚里自怨自艾一番,再摆出从前那副青梅竹马狐朋狗友的样子。也没什么,瞒了这么多年,却也在一起了这么多年,相处的模式都刻入骨髓。 “别家里以为我被绑架了吧,”王樵找了个话说,“出来我也没留封信说先走了,别隔天派一队人来找,悬榜画像的,那就丢人了。” “我留了封信给我爹,他会跟老爷解释。”喻余青说,他向来想得周到。但王樵脸色却变化了一霎,心想我爹看到你留的信,保不准想歪了以为我俩私奔去了。但倒也好,至少那肯定不会派人来追。 “你选这会儿出门也好,”喻余青又说,“你以为我当真想要送你,我也是为了沾你的光,逃掉一桩差事。” “什么差事?” “还不是隔几年就要有一次,临安府‘十二登楼’的较艺比试,咱们金陵王家不也位列其中么。都是武林世家,遴选族中骏少,考较功夫,比试武艺,拔个头筹好像能光宗耀祖。” “你去了,露些个手段,想也不是难事。” “我又不姓王,输了却是王家跌份,赢了又惹人碎嘴,凑那个热闹做什么。而我爹想得就更古怪,他掇我考武状元呢,你说怪不怪。” “你终究要成家立业的嘛,不都说好了亲事?在我家做一辈子教头,也不怕委屈了你。” “怎么,三少爷这就始乱终弃,要赶我走啦?” 王樵气得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是主簿家的女婿哎,难不成等成了家,还住在侧房的厢屋里?” “唉,那门亲事,老实说也定得冤枉啊。”喻余青耸肩,垮了张脸,“现在想想,我说不定被人算计了。” “这又是哪一出了?”王樵奇道,不过他也觉得,以喻余青的性子,不风流个够本就谈婚论嫁,也的确不是他一贯风格。 “唉,说来惭愧,所以都没和你说过,我爹也不敢告诉老爷。”他咳嗽一声,“那日里,我与傅家小姐深夜幽会……” “等等等等你等等,你——啥?” “哎呀,不要我第一句话你就接受不了啊,这让我怎么坦白?” “你半夜翻人家未出阁闺女院墙里了?!喻余青你要脸不?——” “嘛,这个怎么说呢,顺水推舟,水到渠成嘛,话本里写的都是这一类艳情本子,你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他嬉皮笑脸地,“怎么,换我这就不高兴了?那我说个高兴的给你听听嘛,这登徒子立刻就现世报了,是不是个特别具有现实警示意义的故事?” 王樵瞪着他。“你……难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谁说不是呢,我连姑娘小手都没摸清楚呢,结果他家一群人从天而降,打灯笼照住,给一顿打骂不说,傅小姐又哭又闹又要上吊,什么又没了清白又毁了清誉,最后稀里糊涂把亲事定下来了。” “……我现在真不知同情你好还是笑你好……” “……你还是笑吧。” 王樵就笑了一路,笑得肚子疼直抹眼泪,“活该了你。” “不是你一个人倒霉的滋味舒服了点,是吧?” “我哪儿也没倒霉哪,你当我是你?”王樵陡地消停了,叹了口气,“……出家是我自己选的。” 喻余青深深浅浅看他,王樵给他看得发毛,“怎么?” “没。我在合计,我们得先往西走,绕过发水的埠口。晚上在常青镇落脚,隔日……” 王樵听他细细打算,在桌上铺开地图,朝着上面画上那些陌生的路线。三少爷曾陪爹妈回过一次老家,除此之外便没再出过远门,而喻余青连老家都没回过。他明明有过不少机会,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技惊四座,当时来府上做客的世家掌门都愿意做个荐引人,送他去参加那年的武林大会。谁料这小子就是不愿意,胸无大志,大家一看他那到哪都招蜂引蝶的架势,也只能叹息,耽于美色,不是成事的料啊。 但眼下王樵瞧他,对这地理路线、车马舟船了如指掌,实在不像是个不想浪迹江湖的样子。“你这人太会装了吧,连我都骗?真不能做朋友了。” 但喻余青只是微微笑道:“三少爷青眼,拿我当朋友,我可开心得很啊,还能不装成三少爷喜欢的样子吗?” 这话里藏了根刺,一口吞下便正中软肋,王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觉得怎么咬钩都是吃亏,于是偏不咬了,生气地说:“那你当初其实也是想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了?” “哪个嘛,倒也说不上想去不想去。又都是不认识的人,比别人厉害也证明不了什么。” “是啊,我们王家自个儿的血脉都不够争气,拿你充数。”他脑袋里绕了个弯,明白过来了,“你要是太显摆张扬了,会衬得我们几个纨绔子弟一无是处,你怕那时你和你爹便要被穿小鞋。即便我和我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大哥二哥却不是心宽的人,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堂表兄弟,一个个眼尖看着你。” 他越说越顺,一下子犹如醍醐灌顶,那所谓不想出去游历江湖,怕不是因为王樵没那份心,他虽然打小和三少爷一副绕床弄青梅的份儿,但说句实在的,那也还是伺候三少爷的下人。王樵还没走呢,他要是先说去闯荡江湖,迄不是抢了主子一头? 王樵想通了,却也觉得心苦,只得哂笑道:“喻余青,你是不是连后脑勺手心里上都长满了心眼啊?” “哪能呢?三少爷又说胡话了。” 王樵心下忿懑,感觉自己心尖尖上多年小心栽培的一棵幼苗儿还没开花就被狗叼了去,咬了几口就弃之一旁了。偏又没处发泄,只好瞧着喻余青脑后的一个旋儿,还有他一绺生下来时母亲求得长命就留到现在的胎发,合着他其他长发一起编进髻里。一把抓过喻余青面前的地图,瞧了两眼,却是一顿,突然间福至心灵,计上心头。 你爱算是吧,我也跟你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们不往西走,往东走。” “往东走?那不是绕路吗?” 王樵砸砸嘴,不经意说道:“不是说出来就是游山玩水嘛,我说往哪,那便往哪。你得听我的不是?” 喻余青眯细了眼瞧他:“是呀,我是少爷的剑嘛,自然少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王樵拍了拍手,往图上落了个圈儿。 “去临安,我们去看看曾经‘江东十二俊’设下的‘十二登楼’。” 第四章侠者何为也 曾经,金陵王家是武林里排的上号的世家望族;如今,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还是武林里排的上号的名门大户。王佑稷虽然武功不咋地,做人可不差,现在太平年岁,习武又不要杀胡虏、灭流寇;也没有什么黄巾乱世、石人出江,那怎么看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呢? 赈灾捐款啊。 如果要比武排名,剿灭妖物,王佑稷铁定往后便缩;但要论赈灾捐款,开仓济贫,王佑稷倒是从不含糊。这给他博了足够多的美誉,赢了足够高的名望,再加上他家世代这武林侠义的头衔,到哪里谁还不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王大侠?若有人喊一声王大官人,那都显得俗了。 王佑稷也只有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一展祖宗威风,当一回大侠,所以他也是乐此不疲,尤其这两年,家业大了钱来得愈发容易,老大老二也逐渐帮得上忙,不用他事无巨细去管,因此但凡是有什么赈灾救济的活,他当然得仗义疏财,为国为民嘛,乐颠颠地第一个冲在前头,领着庄上的壮丁们急吼吼便去了。 恭送三少爷出家的流水席可没停,还吃着呢;三少爷的娘给大伙儿当菩萨般供在那儿,轮番问候,唏嘘不已,知道的知道三少爷出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少爷自尽了,都陪着在那边吃边掉眼泪。 “什么!没满二十岁……” “好端端地怎么便想不开呢!” “是呀,媳妇都还没有娶上!” 王夫人哭得更厉害了:“造孽哟!” 别说外人一脸懵逼,就连家里人也摸不着头脑,单看着酒席一片兵荒马乱的,也没个人来主事:老大老二自然不管这事,老爷去赈灾了,而该当主角的三少爷不在,平日里会操持这些杂事的喻余青也不在。 王樵的堂哥王湛和喻余青的小姑喻惟荫也躲了功课来蹭吃蹭喝,不明就里地在桌前坐下了,王湛:“怎么回事,王樵这是昨夜猝死了?” “阿青也不在,他俩该不是终于私奔了吧。”喻惟荫做了个鬼脸,“我早看他俩,啧啧,定有猫腻啊,定有猫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谁有猫腻也轮不到王樵那货吧,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出家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我以为会去当和尚呢,哈哈哈……武当?就他那懒劲,估计能把武当倒过来躺平了。” “还不是家里的关系嘛,你知道,我们那王大老爷,啥都要最好的,我怀疑他那有个排行榜,自家儿子要出家,那就只能进天下第一名山大观,不能给他丢份儿。这么一瞧,啪,那不就是武当。” “说到这,大伯去赈灾了?” “是呀,下头水灾厉害,上月才发过一回,这次又来,可苦了庄稼人。” “我看说不定都是王夫人哭出来的,”王湛说,“王樵不过是出个家,她哭得跟嫁女儿似的。哎,不说王樵,那喻余青又跑到哪里去了?”他灵机一动,“该不会是偷跑去‘十二登楼’了吧?” “怎么会?那次人家拜帖都送上来,他明明白白地说不去的。” “摆什么势子!说不定早就想去了,只是碍着三位公子的面子。可他就这么替我们回了,我们也去不了。”王湛愤愤地说,“现在天下太平,又没什么大侠给我们当,要想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辈人还不是只得靠多参加这种集会么!结果倒好,本家三个少爷都心思不在上面,身为我们这一辈里顶尖的他又不愿意担起事来,堂堂一个男子汉只晓得搔首弄姿地卖弄皮相,白瞎了我们这么多年勤苦用功。”他指着喻惟荫说,“你是他长辈,也得规着他点!” 喻惟荫虽说按辈分来算是喻余青的姑姑,但实际上却并没有比他大上几岁。也成天到晚地想着个行走江湖的梦,这时候突然一拍大腿,计上心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个主意!” 王湛连忙凑上来:“什么主意?” “赈灾啊!” 喻惟荫想出的法子,是去帮王佑稷赈灾。 “老爷最喜欢赈灾了,他肯在这上面下功夫,我们去帮手,那不正是投其所好。赈起灾来上下都要人手,那儿肯定缺人。我们担了赈灾的名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下游,顺道‘路过’一下临安,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看‘十二登楼’,也不算坏了家里族中教头的规矩。” 两人欢天喜地商议定了,兴高采烈当下起身就欲往城外去;全然没有发现刚才的对话全被隔壁桌上一对吃席的路人听了个全,在王湛和喻惟荫起身离席的同时,那两人也对视一眼、跟着站起,压低笠檐,与他们朝着相反方向擦身而过。 “少爷,”喻余青翻了个白眼,“要去临安,我们得向南转。你怎么又向北了?” 王樵正色道:“谁说我向北了,我这是随性而为,随缘而走。心往哪里,北就在哪里。” 他这脾性,喻余青却清楚得很。北水发洪,他们这一路来见的多有水患灾民,王樵嘴上不说,眼底却难能不见。就算他想要装作不见,身体本能也总先于考量便作出决定。他爹关怀赈灾,多半为了名号,三少爷愿见苦难,却是肺腑共情。 但想想他这趟出家,尚未走出三十里地,已经改了三次主意,不免好笑:“少爷,你还记得你原本打算要干什么吗?” 王樵被他戳中心事,又尚且和他赌气在,没好气地说:“我是要出家,兼顾去看个热闹,再顺手救几个人,又有什么干系了?” “不误了正事的情形下,少爷说得都对。但眼下不仅要绕路,还要走反向,我怕少爷舍本逐末了。”喻余青说,“老爷向来古道热肠,这时定已经带着庄上家丁去赈灾救济了,你当真要去,保不齐便和老爷迎面撞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知道他说话在理,却又觉得他话里隐隐有话,大约在说王樵为他特地绕道临安也是“逐末”,但有的时候,也得看何处是“本”。 喻余青叹了口气:“那这样好了。我依你去灾地救人,但得约法三章。” “第一,要救万民,那是衙门的事,若要钱要人也有老爷这般善人去做,我们不过是路见危难,仗义相助,量力而为。” 王樵觉得这一条没什么问题:“那是自然。” “第二,南辕北辙,非取道也。我们反道而行,灾民如此之多,救到何时是个头?所以我得和少爷约定,我们这趟折返路途,只救三个人。” 王樵知他说的在理,喻余青的确懂他,若是不设这个规矩,他的性子,若是局面危难,临安的‘十二登楼’恐怕想也别想了。因此咽了口水,迟疑片刻,也点点头。 “第三,少爷的钱财是老爷夫人给的,为的是少爷去武当路上的盘缠,这不是少爷的钱,所以,这一趟,希望少爷救人只救命,不疏财。” “这个我也自然知道。”王樵讪讪说道。他小时候去郊外庙中进香后,曾沿途将钱财散尽,徒步回乡,中途更兼贪玩风景,绕了远路;自己倒未曾觉得什么,等到家之时,才发觉举家上下乱成一团,都以为他被虎狼叼了吃,或是被坏人坑骗拐卖,或是迷了路去了别乡。母亲慌得六神无主,父亲急得上梁下地;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喻余青那日贪玩没能看好少爷,被家法揍得皮开肉绽,连站也站不起来,在床上将养了大半个月。自那之后,但凡王樵要外出,他俩便再没离过身。 他三项都一口应下,喻余青吁了口气,就听王樵说道:“那我也要约法,不过不用三章,一章就行了。” 喻余青这时松了劲儿,笑道:“少爷自然是但说无妨啊。” “不准再叫我少爷。单凭你多叫一声,我就多救一个人。” 北面支流水患,自古墩山到和尚头,淹了个浩浩汤汤,昏天黑地,形容惨淡。今年的新苗全遭了殃,到秋冬时收成只怕是更难过。当地官兵于衙吏也均在岸上奔跑呼喝,补固圩岸,关闭涵闸。百姓有被水卷入的,挟着家当的木箱,抱着房子的横梁,混着死尸一起漂在水里。 喻余青脚下一动,人已如惊风掠水,轻易便点浪而上,将落水的百姓拎上岸来;人还在空中,口中却向王樵说道:“放心吧,这些都算我的,不抢你功劳。”这一手玲琅功夫,端得显得人如鹤立,俊雅非常,被救的人惊异不定,都以为自己做梦,而岸上人则目眩神驰,愣了半晌才记得拍手叫好。 王樵笑道:“我才不要沾你的便宜。你要按我的规矩来,可不得把你那爱现的性子给憋死。我呢,本领不大,救三个人也足够了。”说这慢慢去寻自己帮忙的地方。喻余青要追,可难能周围百姓刷地一下围上来,又是有感谢的又是有敬佩的,更多是央他救人;不是家人失散,便是子女落水,他那飞横点水的上等轻功,就是武林上顶尖的好手,也少有能提一人飞渡河水,提着气还一面能说话的。 但再好的功夫也经不起轮番的折腾,若是平时,河上他几个来回也不成问题,但如今这洪水早已淹没河道边际,水面宽广,几度寻回往来,只能借力残存的树冠一点,极为耗费气力精神。待要救起一位大姊之时,谁料对方死死不肯放手她那整箱整箱贵重家什,反倒把喻余青狠狠一坠,一时卸了气劲,给扯进水里;这一路水波骤旋,身边连个抓手却都没有,喻余青又不敢放手这位大姊,有苦端得说不出。身在水中,更无处借力,便是再好的轻功也用不出来,还颇显狼狈;那水里不知泡过多少秽物尸身,浑浊不堪不说,更不提有多少肮脏疫病,他是轻微有些洁癖的人,更几乎仰过去。 谁料没漂一里,在前头一座桥孔上,却坠下一张大网,王樵站在桥头,招呼着四周有船和长杆的灾民,紧紧将渔网钩住了,做出一个隘口;他一边招呼着:“阿青!将人往这儿带!” 喻余青会意,一面让那舍不得和自己家财分离的阿姊扔入网里,一遍反身便扎入水中,再往后游去,将抱着树木、棺材甚至澡盆的人们轮番朝着这个方向带过来。这一下便容易很多,没一会儿,王樵那一张大网上便缀满了人;旁边县衙的船只开来,将他们陆续接到高地上面。 王樵蹲在桥头,看着浑身浸湿、面色苍白的喻余青留在最后,人们都忍不住赞他道:“小公子哪里的人呀!水性如此好,心又如此善!” 王樵躺在烂木桥上,笑嘻嘻地探手给他道,“是呀,人还如此俊!想必不用我搭把手便能上来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说:“亏得你的好主意,我那张扬注目的本领倒是蠢法子了。” 王樵笑嘻嘻地说:“那也不是,我不会水,要不是有你,怎么能救这么多人?最多也就是救了你和最初那女子,所以其他都算做你头上吧。” 喻余青瞪他,可少爷趴在桥上,半露着脸,还有那舒袖里露出的半截藕臂,一只骨节分明、指如秀笔般的手直直伸过来。再看自个现在满身淤泥,满身污水,自觉不能脏了三少爷的身子,另外也是看他那份得逞的笑容有些个不爽,更有几分埋怨自己技艺不精,便朝旁边人道:“大哥,这根挂杆暂借一下。”将那用来救人的长杆向水中一插,整个人借势弹起,皎然一旋,人如游龙出水,让过了王樵的手,独个儿落在桥头。众人刚才逢他舍命搭救,这会儿又见他露这一手,都激动地发喊起来,莫天价响。只有王樵愣了愣,瞧了瞧自个儿空荡荡的掌心。 那挟箱带笼的婆姊倒是感恩,硬拉着喻余青,要去她不远处的亲戚家,那儿地势高,没遭灾,正好给他洗洗身子歇歇脚。喻余青浑身上下都脏得很,他那洁癖性子也是忍不得了,在水里时不觉得,这会儿分分钟快要了他的亲命,更兼这整天都救人,又水里来去,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几近脱力,这会儿和婆姊聊得动心,便想顺势答应了。 王樵还不知道他那点儿心思么,于是只耸耸肩道,“你先去吧,你今日也太累了。我还有一个人的名额,今日救完了,我们明日便可上路了。” 喻余青也是真累了,连劝他也劝不动,王樵也不挪步子,和他隔得远远的,只说:“我又不需动手,只要在这等着收网不就成了?” 喻余青还在看他,王樵只得摊开手:“拜托,阿青,我不是八岁那年了,不会走丢,也不会讨打。一会儿便赶上去找你们。” “好吧,我便再信你一回。”喻余青答应道,“若是入夜了你还没回,我便回来找你。” “你说什么傻话呢?晚上这洪泛的区域还不知道会怎么变,你老实呆好了,”王樵低声挤兑,“叫你爱现那些个堂彩,如今哪里还挤得出力气?” “那也分对什么人。”喻余青道,“你的话,我爬也是得爬来。” 他凑得近了点,眼角一挑风波,低声朝王樵耳畔说道:“看少爷心不心疼人了?” 说罢又是那副笑眼盈盈,挂上脸庞,转头去提了那婆姊的箱笼,呢声细语道:“阿姊,我们可先走吧,我可片刻也等不得啦——” 王樵眨眨眼,把那贴着姑娘的背影从自个儿视野远端给眨出去。他重新爬回桥头上,扯着他的渔网,瞧着远处的云层,给过路的灾民们搭把手。恰才的村民们叫他:“小伙子,前边的溃口塌了一块,好些人落水了,快来帮忙!”他看见那底下忙乱一团的人中还有自家的佃户,谁也没认出来他便是三少爷。 “来了!”他应道,抓过恰才喻余青借力的那根长竿,朝前便赶。 天暗沉沉地坠下来。 第五章蓬心遇浊水 有的时候,顺逆之差,便如命数拨盘,冥冥之中似有无形之手,将这世人命运如调筝般随意摆弄。 多年后王樵在武当山上想,当时若是他跟着喻余青一同走了,会有什么不同?要不是他非得绕路,或是打开头便往湖北去,又或者有所不同?如果从最初起,他便有胆量见识不要家里人帮忙,一个人偷偷走了,也许此刻又是另一番光景…… 但在眼下,他却是想也没想,便跟着向溃口处奔去,但见天色惨然,黑云垂江,极目处仿佛不过数尺。怕是若是晚上再来一场暴雨,这洪水恐怕便要殃及金陵城了。恰才溃口的地方陷下去好大一块,便似被洪水猛兽咬去一口,被卷入浪中的人们在浑浊泥涛中起伏呼救,沿波堤的人都在奔走呼喝,朝他们扔掷漂浮物;但无奈水流湍急,便是刚才还露头挣扎的身影,但见那褐浊水花一翻,便再寻不着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正往前赶,却听得隐约有细微呼救声从身后传来。这发灾之时,唉吁之声连绵不绝,也不知为什么就被这一声牵绊住了脚,低头仔细去查看,发现在坝底淤泥处,似有一人,衣裳长襟被卷裹在树枝上,树枝又陷入滩岸淤泥里,最终连拽带挟,卡在堤坝的豁口上,岌岌可危。那人身着皂衫,又脸面朝下,但只见黑黝黝地一片,陷在泥里,怪不得刚才没人察觉他。眼见着水势节节涨高,恐怕不要半柱香功夫,那人口鼻就得全浸入水中,而他身背被树枝卡死,又恐怕在水中泡得寒冷脱力,急切间也挣脱不出。 王樵急忙沿着滩涂下去,试着搬开树干,但那老树经得起洪水催割,纹丝不动。眼下更没有时间细想,急忙取刀割开他和树枝缠在一起的衣服头发,将他背上岸去。那人打扮不似寻常百姓,倒像是武林中人,这时候污水淤泥呛入口鼻,危在旦夕。王樵从来都是没有身份架子、也没有规矩洁癖的人,当下立刻抠开那人嘴角,将淤泥挖出,再渡气进去。 没得片刻,那人便大声咳嗽,吐出泥水来;王樵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竟是个女子,怪不得刚才感觉按压胸口时手感不同。但他是真没往那方面想过,这时候倒也坦坦荡荡,不见旖旎。可那女子醒来也不顾自己衣衫不整,直往水中冲去,跟着一把抓住王樵,叫道:“这位小相公,求你帮忙,救救我师兄!” 眼下天色渐黑,一道闪电撕裂长空,在黑絮般的云上劈开一道痕迹,照得傍晚一瞬间恍如白昼。眼见着一场暴雨在所难免,这洪水势头更大,天又看不见,绝不是继续救人的时机。王樵本就不识水性,更兼和喻余青约定在先,三人的份儿也已经救了,他倒是知道时晌的人,眼下若是天一彻黑,他便是有喻余青那样的功夫,也不但救不了别人,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但闪电劈开天地,一瞬间万物明如白昼,他顺着女子手指的位置看去,见一人奄奄一息,被困在洪峰中的一小块凸出的高地上,离水不过半尺。他身上衣襟也与这女子相同,都是深色长衫,很多不必要的装饰让他们在这场大水中。但男子显然比女子状况危急得多,他内襟几乎被血染透,显然在落水之前已经身受重伤。 王樵本想劝说,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那女子见他不动,转身自个扑向水里。王樵只得追上去扯住了对方,心头一横,心想虽然约定了只救三个人,但阿青先前又故意叫了他一次少爷,便能算再救一个人了。虽然这么说,他也不知道要靠什么去救,但又不能由着这姑娘扑进水里,只好边拖着她边答应道:“好!好,你先冷静下来,我们来想办法,一定救你师哥。” 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王樵在他人眼里,是极为惫懒之人;不过这么说也有些冤枉,因为他身为大富人家的少爷,又是老幺,本就没有什么需要亲力亲为的事。他不爱习武,不爱生意,也不爱争名夺利,少年时便活出了出世人的淡泊,于是成天埋头睡觉,自然显得慵懒不堪了。而另一方面,他因为为人处事决断极快,鲜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因此在别人身上算是个事,到他这儿,也通常快刀斩乱麻地没片刻就打发了,多余的时间也就继续闲着,显得人愈发惫懒。 眼下他扯着那姑娘,见前边一艘救人的小艇靠岸,便急忙上前道:“老伯!前头有人困在洲心,麻烦帮忙去救人!” 那老伯道:“不成了!你们怕是没遇过洪水,这天要黑了,下一波洪峰转眼就到,若我们跑得慢些,都得淹在水里!”居然弃了舟,上岸便走。王樵咬了咬牙,心想那片刻来回,怎么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便叫道“借船一用!”跳上船去,那女子也急忙跟上,撑起长竿,便向江心划去。但天色暗晚,水流陡急,拽着船只无法向前,显然又一波洪峰将至。 若差得毫厘,那人怕不得救。但见一道闪电当空劈下,却万幸是正中那人旁边的一棵老树,老树倒下,将那人所在的树干带倒,向这边漂来。 王樵用长竿将那人连人带树,拖到船边,再砍断他身上缠着的树枝,发现他背上受了一掌,胸前还挨了一剑,显然都跟这洪水无关,而是被武林人士所伤,再丢入洪水中的;眼看他气息渺渺,几乎是不成活了。那女人抱着她师哥,话也说不出,只抽噎着说:“我早说我们不该来的。”那男子尚且有意识在,喉咙里荷荷作响,不知在嘱咐什么,王樵怕是遗言,因此也不去听,只想着赶紧笼住船桨,划向岸边;可放眼一看,就这片刻之间,恰才的堤坝边际忽地便不见了,这令人恐惧的浑浊颜色无论东西南北,全部绵延汹涌,别说望见尽头,就连刚才他们下岸的方位在哪边,这会儿连个参照物都没有了。小舟在水中打圈般团团转,周围只见得些长得高低差不多的树冠,看上去全是一个模样。他正着急,要和那女子商议,两人一并划船,或许能快点出这洪泛区。谁料还没开口,那姑娘突然却突然冷冷问道:“小相公看起来是本地人吧?” 说话时放下了她师兄,王樵定睛一看,那人气息全无,面颊泛黑,已经死了。他平日里疏懒练功,于武学毫无所得,自然看不出对方是什么派别,也不知道这伤人的是什么功夫,但成天里瞧着喻余青和自家兄弟姊妹们练武,耳濡目染,倒是很清楚这人所受的一掌一剑,显然内力深厚,对手不是寻常武人。但他也不省得这些江湖恩怨,只得说:“姑娘节哀顺变,我们得尽全力划去岸边,再做谋划了。若被水冲去入江口,这艘船恐怕——”就在这说话之间,周围水势大起,撞得他们这一艘小船全然没有桨舵之力,只能随波逐流。若是以这个势头撞上楼房树木,怕是瞬间就撞碎了。但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运气加持,居然让他们堪堪避过几次险情,仿佛在风口浪尖腾云驾雾一般,顺着水势往长江大口飞驰而下。 谁料那女子完全不顾身遭险情,似乎将这一切周遭环境全都置之度外,猛地夺过王樵扔在船舱中的适才用来斩断树枝救他们的柴刀,浑身颤抖,指着他道:“你是本地人……那你认得‘蓬心尘垢金陵王’么!?” 这便是一句武林切口了。若是一般人恐怕不知道;但王樵却的确知道,因为这便是他王家的江湖诨号,一开始是骂人浅薄庸俗的意思——江湖人看不起他祖上不似一般侠士清高,找个山里庙里把自己埋住,反而在尘世里自降身份为最低贱的商贾来赚取钱财。但他祖上也是心宽,觉得这称号真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不仅大有来头,还显得谦虚恭谨。因此不但不生气,反而引以为傲,将它写在自家族训里头,从那以后王家子弟无论习武弄文还是耕田经商,第一条便是上宗祠里念这“蓬心尘垢”四个字。 王樵听她陡然报出自家的江湖名号,愣了一愣,心想难不成她师兄的性命与我王家有关?因此犹豫了一霎,不知该怎么接话;这时眼见船要行到洪水入长江的江口,但见浊浪滔天,四周堰塞,远处却见了灯光船只,岸上大约千余人正在抢险,挑起的灯光连成一线;官府的数十艘运沙船在恶浪之中摇摆不定。夕阳已落,残存的微光仅够映出人们稀薄的倒影,王樵正待呼救,却先听得兵刃叠加的声响,定睛一看,岸边几名会家子,各个都是好手,正在这昏天黑地,电闪雷鸣之时,在岸边岌岌可危的滩涂之上,斗得你死我活。 王樵为人惫懒,但眼力却极好,平日里又为了贪看喻余青练功,对自家功法的模样还是相当熟悉。这时一瞥之下,见那恶斗数人之中,有人身形动作极为眼熟,再定睛看时,不禁吃惊脱口:“湛哥!荫姐!” 那两人却是他堂哥王湛,以及同门的喻惟荫。 他出声同时,王湛与喻惟荫也难敌众人围攻,被逼退向洪水,那几人来势凶猛,招式间居然尽是要致对方于死地。王湛和喻惟荫本就不算一流好手,生平切磋从来都是同门兄弟,更是从未遇到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自乱阵脚,眼见再退几步,便要掉入洪水中去。这时听得王樵在后面喊叫,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了,拔腿便往船上跃来。金陵王家“芙蓉飐”向来是轻功里数一数二的顶尖招式,这时顾不得更多,但求片刻喘息,两人立刻施展功夫,点水而行,瞬间便落在王樵所在的船上。那距岸边少说数十丈远,对方的轻功显然都不及他们,只能在岸边停下。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两人如风掠影,将将落在船头,脚尖都似点着芙蓉花瓣那般灵巧,一并朝着王樵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樵尚未答话,船舱里那女子突然冲出,发疯般地将柴刀向二人及王樵身上砍去,嘴里叫道:“你们原来都是金陵王家的人!” 这舟上本来腾挪空间就小,更兼风浪滔天,船行溜转,那刀子擦着王樵脸颊过去,王湛和喻惟荫凭着功夫平衡,站在左右船舷上,及时伸剑格下了柴刀,大惊:“王樵!你船上怎么有个‘旦暮衙’的‘无常’!” 那姑娘听人道破身家,倒也无所谓,只是盯紧了王樵:“你叫王樵?你也姓王!”扑身便上来。但不管她自身实际上修为有多高,本领如何,实际上也才从鬼门关处转回,脚下手上尽皆虚浮无力。王樵夺住她手腕,苦笑道:“王是大姓,姑娘要就着人姓王就打打杀杀,怕是多有冤枉。” 王湛却一把搡开他道:“你懂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快让开,就是他们这一派莫名其妙地追着我们打,招招要致我们于死地!”说着就要将这姑娘拽住,却看到她身后船舱里有个死人。 王樵虽然和这女子非亲非故,这时连名字都不知道呢,但救人要救彻,急忙拦住:“湛哥!她是我在上游救下来的,和你们这儿没什么关系。” 王湛一看却非同小可,道:“这不是他们的什么香主么?怎么死了?” 王樵说:“我怎么知道?只是顺路救下的。但单看这杀人的手法,我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绝不是我家的功夫。” 那女子说:“对,这是山西罗汉堂的功夫。” 三人都是一愣,“你们私下械斗,干我们金陵王家什么事了?”喻惟荫更是怒了,抢话上去:“我家樵儿救你性命,你怎么反要伤人?” 那女子怪怪地看着他们,道:“你们这时候想装不知,也太晚了!若不是你们王家处心积虑,我们为什么要平白受苦?!一甲子之约到了,你家当年的施舍,这会儿全该现世报!” 她话说得咬牙切齿,但王家三人都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王湛道:“小姑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祖上恩怨,但我们也就练练功夫强身健体,家里族上的事情,我们是插不上话也不晓得的。你们要问要讨,去找我家族长或是祖辈吧。哦,不过再上一辈人都过世了……” 他们正说话间,难免放下片刻戒备,突然一声清啸,船的前后有人陡然落下,内劲从脚下猛地向下一压。这船本就满目疮痍、岌岌可危而且超载,这一下还得了,船面立刻猛地向下一倒,震得王樵与那女子立刻跌入舱中,王湛与喻惟荫站立不稳,没防备便倒撞入水。 两人水性也均一般,更兼风高浪急,在水里挣扎不起。那两位不速之客一前一后踏定船板,那船居然在风浪之中,仿佛被定住般毫无晃动。船内女子喜道:“二师姊!三师哥!” 那站在船首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也同样皂服黑纱,举止投足间稳重泠冽,一看便也都是同门教派的。冷冷瞧着王湛和喻惟荫道:“这两个也不是!”王湛水性不好,几口水呛入口中,已经渐渐不支。那位二师姊将剑尖朝王湛递去,王湛下意识去抓救命稻草,握住剑身,用力将自己拉出水面,双手登时鲜血淋漓。 那女人问道:“你想不想我救你?” 王湛性命攸关,顾不得其他,只得边呛水边喊道:“救我,救我!” “那好,”那位师姊道,“我也没兴趣收你这等微末功夫的狗命。老实告诉我,‘金陵王’在你这一辈里,谁的武功最好?” 喻惟荫一听急了,她水性好些,支持到现在,这时候急忙叫道:“王湛!你不可……”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但王湛根本坚持不住,立刻说道:“是喻余青!是喻余青!你们要寻衅较量且去找他,我们不相干,不相干……” 那三位旦暮衙门的人却互相看了一眼,仿佛怀疑他是否说的真话:“不姓王?” “不姓!他是……他是我师伯家的孩子!我说了,我都说了,求你……” “谅你也不敢说假话!”那女子冷笑道,将那剑挥手一抽,反手再削下来,打算削断王湛的手腕筋骨。王樵挣扎着站起来,见王湛危在旦夕,顾不得想,急忙拽住她胳膊,试图阻止。他没有内力也没有功夫,这一拽全然外行、仿佛儿戏,但对方也因此对他没有戒心,看他满身淤泥,还以为他只是个偶然路过的艄公庄稼汉。 王樵:“你说好饶人一命,怎么出尔反尔?” 那女子冷笑道:“我是饶他一命,可得废了他的功夫!王家的功夫是祸害,少一个便是造福一个!” 王樵:“????”这又是什么理论,闹哪一出? 这时,站在船后的男子喊道:“二师姊,前面!” 这小舟终究是随水而下,将到河口,加固堤坝的运沙船巨大船身的憧憧黑影,正在夜色之中毫无知觉地出现在他们前方咫尺。 这一下变故陡生。刹那之间,小船便要撞上大船,那两名旦暮衙的男女更顾不得别人立刻纵身跃起,踏着运沙船的船身便上了甲板;再低头看时,只见浊水滔滔,最后一丝天际的光线也黯淡下去,整个江口天地万物,尽皆变成了死黑般的颜色。无论是先前落水的那两位王家子弟,还是那单薄飘摇的一叶扁舟,全数被黑暗吞入腹中,再也寻不见了。 第六章尘垢葬世人 那两人仗着武功高强,千钧一发之际上了运沙船,这时都道了一声侥幸。这船载沙堵堰,船身又大又重,黑暗中撞倒那小舟,就如巨人踩死一只蚂蚁,毫无所觉。两人逃得生天,甚至顾不上自己小师妹被撞得落水。但他们心中一口余波未平,气都没喘匀,却听得船上官兵们发喊,却是在抛下救援绳索,拿提灯往水里去照。两人心下大奇,暗想:“平常官船才没有这般好心,就是知道撞上了百姓,也佯装不知!这帮姓王的怎么这么好命,刚落水便有人相救!” 正思索间,却见一个胖硕富态的贵人老爷,没有穿戴官服,衣襟也没有扣好,满头大汗急吼吼地跑来船舱外头,朝那些官兵叫道:“你们糊涂了!那帮没来头的恶人先不管,我家的孩子给我务必救起来!”有个官员陪在他身边,战战兢兢道:“王大官人尽管放心,失了谁也不能失了王家的公子。” 原来却是王佑稷看见自家族里两个晚辈被武林中人围攻,虽然不知情状,但见他们落水被胁,急忙叫起船只,迎头撞来解难,却是着实不知王樵也在船上。眼见着下面有人喊道:“得了!”却是擅长水性的官吏下水,将重伤晕去的王湛背了上来。 两位旦暮衙的香主互看一眼,知道此刻硬拼,对方人多势众,不是好时机,立刻闪身躲进船身暗处。但却也心中暗想:“多少人正在寻王佑稷的所在,谁想到他居然自己撞上门来!” 王樵根本还没有闹清楚怎么一回事,就被断裂的船板整个掀翻进海里,在巨大的运沙船面前,一艘小舟就像纸做的一样。他不谙水性,老实说敢在这个天划船救人,已经是不要命了;这下被抛入水中,电光火石之间也没那么多弯弯绕,只有想到:啊,这下怕是不行了。 谁料那船底整个翻倒下去,被浪打得在河中掉了个个儿,却又因舱里中空的缘故,顶着他浮了上来;运沙船上人们呼喝声此起彼伏,朝他们抛来绳索。王樵清醒过来,急忙搜寻其他人,看见喻惟荫就在咫尺,已经只是浮在那里,并不动弹了,急忙手脚并用划向她,将抛下的绳子浮物给她系上;再转头来找另一位自己先前救下的女子时,发现她从水中艰难露出头来,自个尚能挣扎,但却仍然不肯放开她那师哥的尸身,这才捉襟见肘。 王樵几次三番地催她放下尸体,对方尽是不肯。她恰才看着自家两个师兄师姐却抛下她走了,这会儿也全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也是心灰意冷,道:“这位小兄弟,是我之前错怪了你,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也是个傻子,没有武功居然还愿意舍命救人。你也不必顾我了,上船去吧,我这辈子,是要和师兄在一起的。” 王樵原本还心头有气,心想我不过就是打赌要救三个人便回转,不知怎么地便这么难;多救了一个也没成好事,不仅没有救活,反倒牵连起一大串来。但见她此刻,风雨之中,性命危在旦夕,而适才同门甚至并不愿意多与她说两句话,显然并不把她放在心上。眼下她抱着死去的师哥起伏于沧浪之中、生死之间,脸色苍白却情状旖旎,诡异中透着一股偏执爱恋,王樵一怔之下,却仿佛在浊流中见到了自己。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当下便又要船上扔了绳索下来,道:“既然如此,换我来背着他!”二话不说,先捆住自己跳下水去,将那尸体负在自己背上,用绳索捆紧了,再够着那女子腰背,把她推上浮物,沿着船沿抓住缆网。 女子脱离水中,倚在网上,仿佛死里逃生,大口喘气,不免环顾四周,这一看骇了一跳,脱口叫道:“王大哥,你看旁边!”她这时与王樵甚至没有互通姓名,但感他几次三番救她和师哥,即使自己被死人拖累也毫不嫌弃,不知不觉便改了口。 王樵抬头一看,这艘运沙船周围,不知何时起已经围了七八艘高矮不同的大船,憧憧黑影团团环绕,点点灯火在黑天黑水之中,仿佛漂浮在空中的一道鬼火天河。两人趴在官船的缆网上,一些官兵围在上头,聚起了灯光,呼喝着正打算把他们拉上来,都把火把灯笼朝他们这儿聚拢,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左右劲风急至,两个官兵正待伸手给两人,喉头却被石子样的暗器打穿,就从王樵与女子的头上翻倒入水;官兵们一声发喊,都往后退去;王樵与那姑娘看不清晰,却听见不断地惨呼,血腥味从船舷上方弥漫开来。两人对看一眼,各自惊惧,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有一人踏轻功从水上而来,衣襟猎猎,双脚往船梆子上一蹬既转,双手拿住那女子与王樵的后心。其实他抓住的是王樵背上那人的背心,倒气一提,居然反掠出去,原路回到十余丈外的另一艘大船上,轻巧巧便落下了,将两人扔在甲板上,这才“咦”了一声,道:“我说怎么如此重,原来是三个人。”他带着三个人还能兔起鹘落般施展水上轻功,这份本事端得是前所未见。 那姑娘跌在船上,一抬头看到来人,喜道:“启珏师叔!”急忙爬起身来,解开王樵身上的绳索,对他说道:“没事了,是我衙中判官师长。”说话间亲昵信任,远胜先前对她师兄师姊。 王樵这才看清周遭,他们在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上,周围全是穿着和这姑娘一样的同门,那位被姑娘喊做“师叔”的师长,看上去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白色长发两侧垂落,配在极为年轻的面庞和一身漆黑的服饰上,看上去仿佛不似世间人物。他们同门座下的人尽皆挑着灯笼,灯上覆伞,上面写着一个扭曲的“旦”字,应该是他们“旦暮衙”的标志了,处处透着一股淫邪古怪。在这一切扭曲之中,只有这位师叔与众不同,看上去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得道高人一般,更加格格不入。但王樵当下也不及细想,就听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姽儿?你癸师哥又怎么了?”说罢低身下来,查看死者身上的伤口;再瞥了一眼王樵,问:“这又是谁?” 王樵尚未开口,那叫姽儿的姑娘急忙抢道:“我和师哥被罗汉堂人暗算,师哥身受重伤,跌入洪水,顺水漂流我也不知道漂去了哪里,师兄将我推至大树上,自己却……恰好这位、这位张兄弟在上游义举救人,将我救下来后,又驾船去救师哥。但……还是……迟了一步。”她说着双眼盈盈,低头垂泪。“后来我们撞上沙船,又是……这位张兄弟,看我力气狭小,帮我负了师哥,这才……这才……” 王樵听她这会儿称他为张兄弟,心下有了计较,也知道对方一片好意,有意回护。他低头看那位遭了横手的师哥,他在水里泡了很久,更兼被阴毒掌力重催内脏而死,此时已经有些巨人观的模样,但姽儿看他却如同看梦中情人一般,此情此景也是诡谲狷怪。她有意想让师叔不深究王樵,急忙说道:“师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白发男子将头微微一倾:“我们要找的人,在那艘船上。” 但来寻中间那艘船晦气的却似乎不止他们一家,另外远远七八条大船,上面挂出的却是各家不同的灯号。他们在这滔天恶浪之中居然相互僵持,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王樵不清楚情况,刚想开口,就见姽儿伴在她师叔身边,没有看他,却将手放在背后,朝他这边轻微一摇。 中央那船上出来一个朝廷官员,朝他们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劫夺阻扰沙船?知不知道长江若是溃堤,伤亡百姓何止百万?误了时辰便是天灾,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有一艘船上有人应声道:“我们也不想沿江百姓横遭劫难,所以请金陵王大侠出来和我们对质。” 话音还没落,另一艘船上却冷笑道:“对什么质?你们离派就是迂腐!我们九恶山庄就和金陵百姓约定了:只要速速把王佑稷交到我们山庄手上,便可换得金陵城里百万人命!不然,嘿!任凭这大水冲了龙王庙,死多少人,和我九恶山庄又有什么关联?!” 王樵万万没想到刚才自家父亲居然在船上,情势更是如此危急,但他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帮上什么忙?更何况他完全想不出——自家近些年来疏于武林事务,功夫也是惫懒落下,于江湖纷争更是一概不闻——到底又什么能让这么多武林高手不惜性命地围攻于此? 旦暮衙船上的小师叔也提气朗声道:“各位,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旦暮衙既然接了这个差事,至少可以保他一个全尸,再交给各位。” 他这话清清正正,坦坦白白,但却又偏偏无比诡异,而那些同道也像被侮辱一般,齐声呼喝,一时间各种暗器约好了一般噼里啪啦朝他们船上砸来。姽儿急忙向后一扑,拽住了王樵,也没有忘记她那肿胀的师兄,都一并向后就拖,躲开暗器。王樵撇了一眼,但见那位白发的师叔不过挥袖一卷,暗器便乒乒乓乓,在船板上砸了一片。 姽儿朝王樵连使眼色,两人挨到去船下方的梯口,悄悄下去,其他一干人都在前面对敌,神情紧张,也顾不得他们几人。 到了下层甲板,王樵连忙低声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姽儿道:“我们教派里事,张大哥最好不要知道。这里一会儿怕要成战场,更兼洪水汹涌,姽儿感大哥再造之德,张大哥还是抓紧了乘小艇快走吧。”一边将他往船畔系着的小舟上推。她这时候仍然没有改口,称他为“张大哥”,一面连使眼色。王樵明白若是给人发现他是王家的人,怕是这个小姑娘也活不过去,也只得说道:“多谢姑娘。” 这时,自家老爹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倒是出现了,他站在顶层甲板上喝道:“哪位英雄要找我,去城里王家府上,定当鼎礼相待,你们要问什么,我王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里官府的船只,秉持救灾重任,多少百姓仰望着,王某不过是恰好借路用船,又何必为难他们?”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听自己父亲说话伟正,心里自豪,暗道父亲平日里纨绔不经,为人懒惰又富贵病多,还偏好虚名,但这等时候,倒是明大义大理,担得上这一声“王大侠”的称号。 谁料话音刚落,周围围攻的船只上,便响起一片嘻嘻、哈哈、阴诡莫测的笑声,有些人低声议论起来,言语虽听不清楚,却颇有得色。 “他不知道……” “他自然不知道!” “他当真还不知道哩!!” 王佑稷怒喝:“有什么话,敞亮放开了说!” 人们却不惧他,虽然远远望不见模样,但这几家教派的领头人,却的确对他心生轻慢,毫不放在眼里。 “不像是他……” “早听闻过……” “如今得见……” “百闻不如一见!哈哈哈……” 对面船上,有个清清朗朗的声音笑盈盈说道:“爹,还跟这头猪聒噪作甚?只将他杀了便行了。其他几家都是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生怕有人先下手为强,占尽了便宜。我们冯家却不怕,我们也不贪图什么,但只教金陵王家满门死绝,也就够了。”听上去竟似乎是个少年人,语气轻佻可爱,却出此令人心悸的话语。 旁边又一船有人喝道:“冯天亚!管好你家乳臭未干的娃娃,这里还没有他插嘴的地方!”继而冷笑道,“江湖上时,说到底还是个论资排辈!要论谁先动手,在座各位,还有人胜过我家吕老么?”说罢纵身一跃,便施展轻功,打算上船;可突然半路之中,一把长剑凌然飞至,居然将他跃落借力的路钱全然挡死。那人不得已挥剑荡开,但气力一乱,无法可想,只得倒跃回去。正在二者对敌之时,又一艘船上倏地跃起一人,也是想先上了船,率先抢下王佑稷;又一名老者冷笑道:“什么微末功夫,也敢在你爷爷面前献丑!”话音落时暗器出,一把夺心镖后发先至,直取那人背心大穴。那人正在空中,防不胜防,同门数人急忙出手相救,替他隔开飞镖。但不过刚一落船梆,就又有三五人从各船飞出,施展各种远程绝技,相互阻扰。一时间王佑稷只站在原地,其他人倒在周围相互试探牵制,片刻间便换了数十招。 王樵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那刚才这旦暮衙的头领飞到船上将我俩拽回,却没有人阻拦,料想其他人功夫也都不如他,或者他是这一代人物里的领军人物,其他总要卖他一个面子。” 王佑稷却看出水势不好,溃堤旦夕之间,原本指着这些运沙船救命;但眼下被这些邪门歪道拦着不说,他们所在的船只多半是从官府和富户处抢来的,各种满载救灾防堤的物品,他们在这儿一围一耽搁,那便是几百万人命被耽搁。王佑稷单看这些人也知道自己功夫微末,这趟随官船出来,更没有带多少护卫家丁,顾不得多想,直接喊道:“王某本领微末,束手就擒!但若是你们再这样耽搁下去,眼下所有人,怕是多半葬身洪水,又有什么好处?你们争来夺去,我王佑稷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站在这儿干瞪眼,简直笑话!有本事便杀了我,我金陵王家单习武之人便有上下百口,总有人能为我讨回公道!” 众人却又笑起来,那笑声在洪水起落的深夜里,显得尤为鬼祟。王樵心急如焚,心道为什么这么久了,家里却没人来救?按说老爷出事,便是片刻功夫,家中庄上的壮丁也该有所动静;王家自己从事行商,在这长江上也有自家船队,根本不用看别人脸色,就能将这些船只再度围住。 王佑稷听着这些鬼魅笑声,也同样大为憎恶,他知道自己武学粗疏,若是单凭自个,决计逃不出这些人的魔掌,一不做二不休,突然调转手中防身用的长剑,向自己颈间劈去。 王樵一惊非同小可,脱口而出:“父——”却被姽儿,伸手捂住他嘴,整个将他扑在地上,牢牢按住。而几乎同时,一直潜伏在那船上的两位旦暮衙的弟子也电光火石之间迅疾出手,将王佑稷手上的刀登时挑落,同时一左一右,扑上来也箍住双手,刀尖抵上喉头。 先前那艘船上出声的少年这一回也没忍住似的扑声笑道:“王大老爷,您别想啦!您全家上下,已经被料理得干干净净,您也不用担心这洪水起去伤了你王家的产业,至少这金陵城里,你们‘蓬心尘垢金陵王’已经死绝啦!”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佑稷只当是小儿胡言乱语,怎肯相信,大声斥道:“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全是我们王家在江湖上都没听过的名字,还敢说能把我全家灭了,呸!你以为你们是谁?” 这时旦暮衙的启珏师叔终于开口,恭恭敬敬,一派大家地说道:“王前辈,正邪不两立,你不知道我们的事,可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的事,公平得很。你王家布下奇局要灭我们满门,我们邪教不懂那些表里不一的正派行事,只能也灭你们满门,双方扯平了,也就好了。” 他说得温文尔雅,可偏偏狗屁不通,荒唐笑话,王樵听在耳里,但觉匪夷所思,绝不能是真的。别说他王家要灭人满门,这种念头,就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更是自从他父亲开始便带的家业歪向行商,族里学个武术,全是为了强身健体,对于武理根源压根不求甚解,何谈什么灭门恩怨? 有人喝道:“尉迟判官,你与他说了这么多,条条在理,却没有用的。我们若是一味相持,也只是伤了自己人。既然话说开了,那么就由你定夺罢,判他什么,赏他给谁?” 王佑稷喝道:“要我的命可以,要钱要财也可以!但我王家顶天立地,从没做过什么灭门的惨事!告诉我这事来龙去脉,让我做个明白鬼!”说到此刻,已经声音嘶哑,气息衰竭。 那艘船上先前被称做吕老的老人开口,中气十足,冷笑道:“王佑稷!去地下告诉你家王潜山,我们吕家也没有占你王家便宜!你家害死我吕家上下三十一口,所以我便也杀了你家三十一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说罢一挥手,手下弟子齐出,突然向船上掷出三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滚到王佑稷脚下,王佑稷一低头,正对上自家老大王耕的面无血色的一张脸,吓得他裂声竭喝,往后便倒。 吕老既然出手,便是表率,各家都纷纷响应,报上自家死去人数,再将依人数所杀的王家人头掷向王佑稷所在的甲板上。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出手准头精准,登时百余人头滚动,好不诡异!船上官兵们原本看见王大官人受制,不敢上前营救,这会儿更是吓得手中灯笼俱脱,哀哀惨叫,向后便逃。 王樵看得清楚,当下目眦尽裂,喉头作声,根本不顾自己身在何处,向前便要笔直踏入水中;姽儿竭尽全力,将他死死拖住,几乎将半个手掌都塞进他嘴中,被咬得鲜血淋漓,满脸泪痕也不敢令他哭出声响。王佑稷怔然环顾四周,那些头颅面目居然尽是王家子弟,无一例外,每张面孔都大睁双眼,眼中一片茫然,显然都没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死。王佑稷大叫一声,肝胆俱裂,向着面前拦着他的两人刀刃上撞去。两人不偏不倚,早料到这般,均没有撤步收手,反而脸上含笑,看他撞上刃口,登时鲜血迸溅,长刃剔穿肺腑,将他挂在剑身之上;王佑稷伸手向前,喉咙呵呵做声,却是临死之前,伸手想去够自家长子王耕的脸。他往前一步,便是让那两柄刀刃剪刀状地在身子里走一步;没挣了一下,小腹便被划开,肠子从里头绞落出来,落在王耕的头顶。 四周除了猎猎风声与荷荷水声,一时间全然死寂。半晌,只听得吕老一声叹道:“也不是他!” 那被称为“尉迟判官”的白发男子轻轻颔首,两名旦暮衙的无常登时得令,那师姊将长剑一挑,快捷利落地斩落了王佑稷的头颅,另一位师兄则挥剑一抛,王佑稷的尸身便被扔落进洪水之中。 众人看着他渐渐沉下,又是讥讽,又是可惜,仿佛便如看一块枯木,相互应道:“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王樵感到眼中似乎在流泪,却不觉得有水渍和热度,只感到划过皮肤时灼起一片生疼。想要脱口而出的声音变成冰冷的气息,混着女子手中鲜血的腥味也一点一滴地浸透唇齿。他听得见万物躁动的声响,听得见吕老轮椅的辙声,听得见恰才那冯家少年正在对他父亲说“恐怕他王家还有漏网之鱼”,更听见头顶上尉迟判官说道“看这浪头,江上将起大风,教大家先撤回了,再行计议。”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被千万层覆盖,脱离身体,沉入水底。明明离父亲所在的那艘船较远,却仿佛就身在其中,上百张王家人的脸孔环绕着他,就像借了父亲的眼亲眼所见,那一张张含泪又迷茫的神情瞪视着他,嘴角突出的牙齿,像要纷纷朝他开口说话。 众船各自拨舵,藉着浪头打算朝岸边返航。突然风浪骤起,毫无预兆地从中央掀起一道水柱,将那艘载满王家人头的船陡然撕成两截,人头全部向天上飞去。众人具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人喊道:“快……快快,这是龙吸水!”另一个道:“怎么可能?!这是内河——” 话音未落,但见江心浪头猛起,就似有人把江面中央仿佛手帕用手捻起一般,几乎一瞬之间,适才各自斗法的八艘大船,尽皆被扯得倒转倾覆,转眼之间便化作八个坟包,倒扣在江里。 第七章谓我不愧君 那一夜堰口溃散,暴雨如注,洪水肆虐,圩堤垮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枉受其苦。原本并不算最为严重的一场洪暴,金陵城里甚至还顾得上抓紧疏浚桥梁涵洞,以备上游洪水引疏,然而突然从天而降的龙卷风和随后摧枯拉朽般垮塌的堤坝,让许多官员劳力瞬间便被卷得干净,太阳升起之时,整个应天府哀声震地,几乎陷入瘫痪之中。 事后回想之时,王樵对那之后的情境全然没有任何记忆。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金光闪烁,暴雨后的正午烈日当空,蒸腾得浑水之中瘴气四溢,恶心的腐臭味道混合着蚊蝇的嗡然作响一并扑在脸上。他睁着眼睛,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此刻无比清晰地就挂在一片苍白的天幕里,毫无悲悯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便与太阳痴然对视,觉得那也不过就是一副如自己一般无能为力的眼睛。 他许久才眨一次眼,干裂的泥沙在睫毛上扬起一片灰尘。世界仿佛极大又极小,时间仿佛极长又极短,他明明眨动一次眼睑便仿佛度了千年,但从昨夜至现今却又只如一忽念转;一切丧失了其原本的基准与价值。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慢慢爬起来,转动头颅,甚至没法确认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向四周环视,才发觉自己身陷在一片淤泥滩涂之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浪卷到了岸上。在他周围,也伏着数具尸身,在这烈日炙烤之下已经开始腐烂,无数蚊虫乃至硕鼠围绕其间,大啖其肉。 那些尸体身上穿着服饰五花八门,颜色各异,纹绣各类飞鸟禽兽的纹章,显然来自不同的门派。王樵顿了片刻,将要将脚从泥中拔起,却发现一双手握住他足踝。王樵拔足向上提起,居然带出来另一个人,正是遇难之时,紧紧将他拦护住的姽儿。她整个人都被埋在泥中,原本一张皎然面容此刻全部被淤泥涂满。她双手握得死紧,王樵一挣,脚挣了出来,但鞋却留在她手里。 若是先前王樵那副性子,这女子全力回护于他,眼下这幅模样也看上去是竭力将他推上岸后,力竭不支,自己爬不上岸因此才埋入泥里。他定会全力查看对方是否还有气在,尽心救治,即便回天乏术,也至少会找个妥善地方,将对方好生安葬。 然而昨夜与今朝,一切怪奇荒诞骤然发生,让他只觉得眼见的一切不堪,脑中的一切既定认知都变幻了原本的既定模样,世间一切便都似与他隔了一道障壁,将他向极细的一端推远。那一时间,他只觉得世间恩德报应,与我何干?这女子的命数,与我何干?这天地的一切,又与我何干?直起身子,不去看那女子和旁边众多被浪拍上岸来的灾民死活,也不去查看那些仇家弟子究竟是何教派,只直起身子,赤着脚踏着滩石便走。尖锐石块将他双脚划得鲜血淋漓,也是兀自不知。 再一抬头,不觉已经到金陵城下。城中虽遭水患,但吃水较浅,不过没腰处深。他朝里头蹚水前行,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个花子似的疯子,满身泥浆,披头散发,似从鬼门关滚过一回,眉目间已不似常人清明,疯疯癫癫地既不看路也不顾水深,问话更不回,谁也没认出来这是三少爷。这洪水中有人顷刻间便全家失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疯癫发狂、到处寻找子女父母的哭丧者不计其数,因此倒也不觉得奇怪。 王樵只凭身体记忆,浑浑噩噩地往王家宅子走,自己却也不知道、更没想过自己去家宅能做什么;有种极其庞大的情绪笼罩周身,但也许因为它太大了,所以返照在身上时,便如同冰山一角,全然看不清它的本相;也说不上是恨是痛,是忧是伤,混合成一种麻药般的麻木。所以突然旁边有人扯他一把,将他捂住口鼻拖入一旁暗巷之中,他也只是微微一怔,并不反抗。恐怕此刻即便是敌家把刀子插进他心口,他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像身体的疼痛、头脑的清明和情感的起伏之间断了联线。 一个声音在耳畔轻声道:“三少爷!是我。”王樵听见了,却也怔怔未动,像是还在思索;对方一把大力将他扳过,握住他双肩低声厉喝:“醒醒!王樵!” 他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仿佛一直飘在半空的魂灵归位,才认出眼前的人却是喻余青。对方脸色苍白,眼窝凹陷,神情极为焦虑。两人自幼以来,朝夕相对,少有长日分离,此次也仅仅只是一多日没见,却都似变了个模样。喻余青满脸焦虑,此时看着三少爷也不敢松气,一把抓住他道:“少爷!家宅那边去不得。我们抓紧躲起来。”他扯了王樵,推门进那巷子中一处低矮破房。洪水中许多居住地势较低的人家已经外出避难,屋里尽是无人,但脏水浸了半壁,好在阁楼倒是尚且干爽,便扯了王樵上去,王樵此刻也不做想,也不出声,只任由他拽着,两人双手交握,便觉得没来由的一阵安心,仿佛这全天下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间,这世间与自己唯一的联系,也在牵着的这只手上了。 喻余青引着他到了阁楼,松开手去掇了凳儿,供他休息。他松开王樵时,王樵便像木偶一般,站着不动;他再握住手,引他坐下,他便也顺势坐下。两人在这天灾人祸之际再度重逢,这其中事态又诡谲之至,按说该当一见之下,便有诉不完的话语,但王樵自始至终,便没有开口说过话。 喻余青是天生心思细腻、灵窍九转的人,这一日夜他虽然心焦如焚,见了王樵这般模样,却也猜到几分,知道不是发话询问的好时机,当即咽下话头;王樵不说话,他也便不说,只是细细将少爷打量一遍。见他双脚失了鞋子又满是磨伤,被污水几近泡烂,嘴唇干涸皴裂,约莫一日从未饮水。面上满是淤泥,连鼻孔头发中也尽是。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又是恼怒,却又不得不隐忍不发,强忍不能当面落泪,转身去取水烧煮。阁楼上储存有水桶,显然这户人家害怕洪水围城,无处可逃,事先在阁楼上备下生活物资。喻余青架起炉子,烧沸储水,看着那白色雾气氤氲升起,壶中细白水沫上下翻腾,把心头那无数翻腾意念都一点点压碎下去。他取了水凉着给三少爷备上,再扯了块干净布头,灌了一桶热水,细细蘸了抹布,蹲下身去替他揩脚。 那双脚本是细皮嫩肉,原因三少爷并不是习武之人,这脚底未曾磨过,生过厚茧;另外他是大富之家的少爷,出入自然马匹车驾,他又为人懒惰,不是勤奋行走的料,也不爱游山玩水,自然本身脚底就薄,失了鞋子之后,一路在浑浊洪水之中踏着尖石利物,割得皮开肉绽,更兼又被脏水污染,若是不立刻处理,稍后便容易发疫病。他拿住王樵足踝两处穴道,令他不觉过分疼痛,一面替他清洗双足,有些地方甚至需用刀挑出秽物,切去烂肉。洗净伤口后,再涂上药膏,将脚包扎了,又在这家寻了一双旧鞋给王樵穿上。那干净的热水正凉了些,再替王樵擦了脸,将温水一点点润了三少爷的嘴唇,一勺勺喂给他喝。两人呼吸极近,他见王樵喝了水后,终于眼神里露出些活人的神色,视线落在他脸上,微微转动,终于忍不住搁下水碗,张了张口,虽有一肚子话却也同样无从说起,只能握住王樵的双手,低下头去,道:“谢天谢地,还好你活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也……”他说不下去,尾音拖了一声低泣;王樵抬起双手,捧住他脸颊,滚热的手心便敷在喻余青脸侧。喻余青握着他手腕与手背不肯放开,王樵便向前一拽,将他扯进怀里,下颌枕着他头顶青丝,两人胸膛紧贴,手臂环抱,倒并无缱绻旖旎之意,只觉得死生契阔、理俗颠倒之间,万般种种缘由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凡能有片刻相依,已属不易。 喻余青在他怀里,枕着心跳,轻声说道:“家里回不去了,那些古怪门派正在搜寻我们。我知道你此刻不想说话,那也没关系,只要我俩一道,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且歇一歇,等天黑我们再想法逃……”他说着话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几欲不闻;王樵低头一看,却发现喻余青向他怀中一歪,不再动了。他骇了一大跳,以为又出什么事故,急忙伸手去摇他,沙哑嗓子里全是泥沙味道,几乎就像用砂纸糙磨过一番,出声时便如刀石相撞,一道厉声,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谁料那人居然舒舒服服地在他怀里翻了个面,往王樵肩上换边枕好,模糊地咕哝一声,居然是毫无预兆地直接睡着了。 原来那日天色渐暗,云象诡异,风势更大,眼见着一场暴雨将至。喻余青察觉不好,走到半道,到底心生忐忑,急忙别了妇人,反折回去寻王樵。他最早故意与那婆姊调笑,后来甚至出声激将,一半是秉性使然,一半也是为了惹恼王樵,想看他迷恋自个的份上吃些飞醋,便不那么顾忌死板,能够按照俩人约定早早便从这不讨好的事中脱身出来。喻余青为人跳脱玲珑,更兼心有九窍,于那些宗教礼法自然不甚放在心上。他早早乍出三少爷于自己的感情,非但不觉得别扭掣肘,也不感到尴尬难堪,反而有些得意,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估摸着在他看来,三少爷的喜欢,与街角买花姑娘的喜欢,傅家小姐的喜欢,以及北街寡妇的喜欢,都是一样的。 但两人这样一前一后终究错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喻余青寻了整整一夜,听人说王樵乘了小舟去水中救人,又担心他死洪水之中;后来半夜出了怪异之极、百年难遇的异常天象“龙吸水”,金陵城被洪水冲破,他急忙连夜赶到家中府上,却发现城中族里百余人被尽皆戕害,首级全数不翼而飞。此情此景,当真匪夷所思,令人不但肝胆俱裂,更多是难以置信。单凭余下身体,他也认不全到底死者是谁,尸身却又被一场洪水冲得满城乱走,甚至都难以收全,验明正身。待到天亮,喻余青正欲寻人帮忙,却见数家教派宗族的武林人士,冲入城中,个个双目猩红,要找王家人拼命。他只得躲起来,想要去寻官府帮助,却发现昨日里死了一大批官吏,衙门上下一片兵荒马乱,王佑稷也同样不知所踪;又听闻八艘大船被卷入百年罕见的江上风暴,王佑稷约莫也在其中,至今生死未卜。一时间各种信息,纷至沓来,难辨真伪。 他害怕王樵也同样被这群诡异的江湖异教人士发现,但外头洪水汤汤,洪泛区一眼望不到边,又上哪去找?但如果他侥幸避开洪水,那么以王樵一贯的性子,必然会回城探视家中如何。喻余青便赌这一把,在家宅附近守株待兔,终于等到王樵回来。此刻他几乎两日夜未曾合眼,单凭一口气吊着,事态又如此紧张,不敢有片刻松懈。因此但见少爷没有大碍,心中一宽,登时便半昏半睡过去。 王樵抱着他温热身躯,看他面上眼圈深重,面色疲惫暗沉,原本到哪儿不是令人倾慕的翩翩佳公子,连一丝头发都舍不得乱了,每日里单打理他那一簇头毛便要耗费半个时辰。年幼时二人青梅竹马,王樵还常常嘲笑他这幅姑娘性子;待长大了,心中察觉自己待他情愫不同,便不知不觉地找各种理由买精巧的编发绳子,玉筒瑁扣等等精巧发饰送他。只是瞧他细细戴上,拘住那发尾一缕青丝,便也觉得自个心中熨贴过般舒坦。 如今,那一缕长发被他握在手心,却失了平日里的水润柔滑,枯槁杂乱,沾满泥浆,再被太阳晒干结块。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空,仰头看着污浊水光被烈日反射在楼板上的一道晃动光影,就像他心头笼罩的那不愿去看的巨大阴霾,现在却被投影成那光中的一块斑点,远远地朝他张牙舞爪。 王樵畏惧那斑点,竟然不敢看它,急忙低下头去,抓过一方手巾,蘸了水,替喻余青去擦拭他发上污垢。待要将他束发的发扣解开,却发觉他束发的那小小一筒环金扣玉的琅珰锁,是他最初送与喻余青的那一个,借着生辰的由头,在里头刻了“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的诗句。那会儿满心欢喜焦虑,藏头切意,只为一人;此刻看来,却看出另一层意境,仿佛世事炎凉,当头棒喝。他王家上下,虽然碌碌无为者有之,但何曾有愧过世人,有违过侠义?就算当真有祖上仇怨,又与族中妇孺、及如喻余青这般的外姓子弟何干?他事隔这些时日,从未敢片刻回想当夜所见情形,但此时此刻却倏然想起那夜里对方逼问王湛,王家这一辈中谁武艺最高,那怕是紧接着便要来找喻余青的麻烦,他们绝不能在城中久留。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要换清醒旁人来看,这位王家嫡系的少爷也真是思路清奇,这会儿居然不去想自己已是捡回来的一条命,反而去挂念别人;不过他也的确算不得清醒。但只这一想,便觉得怀中人温暖吐息,轻拂颈项;而脚底钻心剧痛也旋即如利锥将他整个扎穿,登时痛得吁不出一口整气。那诸多种种情状,仿佛昨夜潮水,一齐涌向心头;酸苦恨怒,怨憎痴狂,便如百态百味,淹没在一处变作一股洪流浊水,直至此刻方才破壁而出,灌顶直下。 第八章青丝捕鸳鸯 这一下便如地狱天堂,九万里一念之间。王樵只觉得自己像飘飘然从云端掼入地狱锅缶之中,蒸腾煮沸,脱肉销骨。他痛彻心扉,却不愿大声喊叫哭泣来发泄,只咬碎牙关,攥紧双拳,把所有的情绪气息一并向内压抑。王樵闭紧双眼,但觉自己身在黄泉之下,落入一口满是煮沸血水的汤锅之中,时间如恒沙细数,一忽恍如一昼夜。他强忍着身上痛楚与漫长折磨,胸口里那么多股恶气与不甘,心中却只记着一件当下最为确定的事,那就是决计不能让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丁点伤害。是以喻余青安睡在他肩上,气息悠长甜稳,没有半分要醒的意思。 歇了两个多时辰,喻余青将将醒转,王樵也觉得自己内心那一股股蹈海滔天的怒火终于不再灼烧理智,缓得口气微微睁开眼来,看见对方也似乎正在偷眼看他,两人视线一对,都不知怎地慌忙转开。喻余青急忙就要站起,却因为这般姿势睡得久了,筋骨酸麻,腿脚使不得力;而王樵才要起身,却被喻余青的动作一扯,才察觉自己双手遽然一痛,两人都“啊哟”叫了一声,都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跌做一处。王樵抬手一看,才惊觉自己恰才不愿意出声喊叫,用力过猛,十指指甲都嵌入肉中,而他先前握着喻余青发根处的金玉发扣,那东西早被自己手劲捏得粉碎,碎屑全扎在肉里不说,连里头的头发也被那尖角割断了。刚刚喻余青这么起身一扯,那一绺青丝便被他扯了下来,留在手里。 喻余青平日里爱发如命,这时候瞪直了眼,跳起来便护着自己的长发,一边“你、你你……”了几声,王樵怔怔看着那手中一缕秀发,又呆呆望他,慌忙道:“我,我我,我……”却说不下去,两人眉目一弯,虽然是极苦的境地,却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喻余青心疼得没地处,一只手摸着自己残余的头发,一只手却来查看王樵手里的伤,嘴里不住埋怨:“我这一下就给你薅秃了不少,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王樵心想,那你以后不去见那些人便是了,只见我一个。动了动嘴,终于没说出来,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氛围。喻余青没问他怎么就捏碎了他的发扣,只是将原本嵌在中间的一块小小的玉石贴身收了起来,那些金银的环扣放进装钱财的包袱里。“真可惜了,我还挺喜欢这个扣儿。” 王樵坐直了身体,将那一束头发拢在手里,叫了一声:“阿青。我也见着了。家里人都……” 他终于又回复了平日里古井无波般的语气,喻余青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终于自己跨过坎儿来了,叹了口气,捏了捏他肩膀,在他身旁贴着坐下,将那日所见所闻,都轻声讲了一遍。他如何赶到城中,如何看见家中尸横遍野,又如何躲避各门派气急败坏般的搜寻;王樵也说了那日如何去救了一个旦暮衙的女子,如何被冲到下游,如何又被掳到船上。但说到父亲如何与之对敌时,终于再也说不下去。 喻余青也多半猜到后半段如何发展,两人相互佐证,许多话也不必说透。他对于武林派别的了解远胜于王樵,此时便说:“那么,目前可知,山西‘恶金刚’罗汉堂、‘苦海慈航’吕家、‘人间鬼使’冯家、‘八魁首’离派以及‘生死局藏’旦暮衙都牵扯其中。” 王樵道:“这些势力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但看他们身手,却都不是泛泛之辈。” “那是当然,”喻余青叹气,“若是邪教也如名门正派一般横行江湖,那么我们所处的恐怕就得是兵荒马乱的乱世了。如今大局安定,他们自然蛰藏不出,都在地下活动。老爷和少爷是名门之后,走的一直都是大路,没经过这些歪门邪道,自然也不知这其中凶险恶毒。” “但我们……王家不可能惹上了这些邪道世家,”王樵苦涩道,“这你比我更清楚。” “我也如此想,但……也许长辈那儿,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梁子。”喻余青顿了顿,“你在金陵城中呆不得了,若是大少爷和二少爷已遭此横祸,那么他们怕不会放过你。单凭我们,也没法去寻有没有其他逃出生天的子弟同门,”他问王樵,“王家有没有什么交好信赖、或者互为姻亲的武林世家,可以投靠?最好本事强些,免得再连累人家。” 王樵细想了想,道:“本领强不强我倒不知,但我家有一门宗亲,也是武林世家,与我们‘金陵王’相对,好像是被称作‘庐陵王’的。” 喻余青眼中一亮,道:“难道是‘十二登楼’里的‘庐陵野老’么!” “应该是吧?”王樵疏于武林世务,并拿不准,“如今的当主,该是王谒海老爷子,过年时的拜帖,爹总让我也写一份去,因此记得。” 两人正合计间,突然听得门外动静,急忙停了话声,趸至阁楼拐角。天色已晚,两人借着月光并未点灯,是以来人并不知道屋中有人;只听一个骂骂咧咧:“忙了整日,水里来去,连个歇脚处都没。”另一个说,“但愿别走脱那些漏网的王姓子弟。嘿!‘金陵王’,好大的口气!眼下也不是得蟑螂也似地,沿着墙根绕着走!”再一个道:“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你们难道搜查王宅时,便没有顺手牵羊的油水么?”他说吧嘿嘿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要不是有这点利市,那可亏大了。可惜在宫主面前,不能搬动那金铸的鹤炉,玉做的盆景。” “我趁着不注意,卸了一根水精的拂帘,乖乖的,那可比我们宫中花主们用的帘子还要精贵。”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要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他王家何能如此巨富?我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又一齐抚掌大笑,接着便听一阵窸窣之声,想是正在搬动桌椅,点亮灯台,寻个落脚地。王樵咬得牙关作响,但却也无计可施,直到这时,他方觉自己当初躲懒不用功,如今却是悔之莫及。喻余青握住他手掌,往中间写了几个字。 原来这一门,却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几人没有要走的架势,显然已打算就在这屋中落脚过夜;好在晚上光线昏暗,他们没发现阁楼所在,水又退去一些,因而都将桌椅案台拼凑起来,扫出一片干地,打算和衣而睡。 此刻却是万万走动不得,要是单喻余青一人,说走也就走了,但王樵不会武功,更兼脚上有伤,要带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便十分困难。再者两人听说他们在自家府上打家劫舍,心中一股怒气难平,都不愿这样一走了之。 王樵心中虽然愤懑,但却也知道,若不是多了自己这个拖油瓶的,单凭喻余青的本事,决计不会受困于此。他心想,我等遭受无辜落难至此,家里还不知道剩下几个人能活命,若是一味仰仗阿青的本领,那还不如那日里干脆淹死了,省得拖累他,更何谈能够保他襄避祸端?因此眼下微微一动,便也在他手心里写上几个字。喻余青读着那字,微微一怔,未及阻止,王樵却已经站起身来,打开隔板,踉踉跄跄地走下阁楼。 那些人正待休息,万万没在意上有阁楼,楼上居然有人,都一齐跳将起来,却见来者是个跛子,浑身脏兮兮地,头发散乱,又穷又酸,显然遭了水灾,自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这是王家的三公子,都以为是这里本来的住户,登时脸上浮现轻蔑神色,喝道:“什么小子,鬼鬼祟祟地躲了半晌!”伸手把王樵一把扯下来,掼到地上。王樵苦着脸哀哀叫道:“各位大爷,我腿上有伤,虽逢洪水,他人走了,我却行走不得。各位闯进我家,我只得躲避啊。”他自那日所见惨剧后想要嘶声长吼,却被姽儿用手硬堵住了喉咙,又此后一日夜不再言语,不知为何再开口时仿佛灼坏了嗓子一般,嗓音沙哑粗粝,听上去甚至不似年轻男子,因而也不起疑,都一并大笑起来,道:“我等只是避水,到你家借宿歇脚!主人家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哈哈哈哈!”王樵查看他们相互交换神情,却是在说,这小子怕不是听到了我们刚才说的,天亮前得料理了他。他倒也不惧,只道:“各位爷尽管休息。我家中尽有储些吃食,有肉有酒,我去做了,给各位填填肚子。” 那些人都道:“如此费心了!”手里却是按着兵刃,也不怕他不听话。心道便迟得几刻再杀又如何?至少吃饱喝足,占尽便宜。他们如此想来,倒放下戒心,便把这跛子当作仆役一般,使唤来去,自个继续聊起来。喻余青仍然藏在阁楼上,原本尚且忧心,手里早已扣住暗器,便待他们发难之时随时准备抢出去相救。他自恃武功甚高,知道这些人便是联手起来也拦他不住,但一旦动手,却会暴露自己是王家武学传人的身份,那对三少爷可是大大不利,但眼下见王樵一瘸一拐地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对方却毫不起疑,心道这一项自个果然是做不来,若换了喻余青下去,光走路便要给人看出自己是有功夫的了,而自家少爷因为平日里不修边幅,随性而为,这时候妆一个穷人百姓,居然毫无破绽。 两人此刻留心听那些人闲话,原来这次这些武林各派前来找王家“讨债”,最麻烦的居然不是对付王家,反而是一路上勾心斗角地对付同道的其他几家门派,几番交手多有折损,这几名葬花宫的弟子这几日是提心吊胆又疲惫不堪。此时虽说是主上让他们去寻王家的漏网之鱼,他们哪肯尽力,佯装各处寻了寻,便躲在这户里,心想我们便不去寻,总有人会去寻的。 王樵本就是要留住他们,多从他们处探听讯息,也想要让他们分神,喻余青自个脱开就相当容易。他虽然是大户公子,但因为平素便没有架子,也是闲得常去与下人玩耍,倒是见过烧火煮水,这会儿似模似样地生起炉灶,又从厨房里搜了一罐劣酒,烫得热了,给那几人拿去。那几个人正聊得入港,见他便也劈头问道:“跛子!打听个事。你们这里人,该知道王家罢!” 王樵说:“是住在街那头的那家大户么?那谁不识得?只是识也无用,人家又不认得我们。” “他们在这城里,该是做生意的,族里的庄子却在何处?” 王樵听了一怔,心头恍然,暗想你们杀了我王家那么多人却还不够,居然还要寻去祖宅,但眼下却也隐忍不发,道:“王家业大,金陵左右尽有庄田,外人哪里知道?”一边替他们斟酒。 那些人就呸了一声,骂道:“行脚商人居然也混得发家,被人称一声什么老爷官人了,我看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这也是现世报。”王樵便应和了几声,又问道:“王家是寻了晦气,惹上了几位大爷么?”那些人全笑道:“你还当不知?我们听闻他们多行不义,就替你们杀了他家满门,为民除害。”这群人本是邪教中人,行事乖张,此时狐假虎威,更想要看平头百姓觳觫反应,以此取乐,因此这么说。 王樵心头恨极,脸上却故意不当回事,反而笑道:“老爷们说笑话呢。这怎么可能?我们可听说王家是武林世家,就是现在也常常开设武班,族里人无一不会武功。要向他寻仇可是千难万难。” “那怎么不能?我们葬花宫但凡出手,从无落空。”那群人见他不信,一腔炫耀得瑟无从去,反而急了,取出他们在王家偷盗的宝贝,在桌上摆开,一面嘲笑道:“你们这些泥腿子怕是这辈子没见过这等好东西,正好都开开眼。” 王樵一一望去,的确是家中的物事,但在他看来,却也稀疏平常,想想却有人为了这些便绞尽脑汁,窃得手中便沾沾自喜,心下哂然。那些人只当他看得呆了,得意洋洋道:“也不骗你诓你,我们葬花宫的几位宫主花主,眼下正在王家,那姓王的库里仓里的财宝再多,最后还不是得归在我门下。”另一个朝领头那人殷勤道:“这一次算起来还是大哥的功劳。要不是我们在洪水发时趁机占住了王家,这一局赢得哪有如此漂亮?等此间事了,宫主定当大大有赏。” 那位大哥看上去是这伙人中的头目,这时候也得意笑道:“也是凑巧!谁能算到这百年难遇的‘龙吸水’,居然让这群家伙们齐齐赶上?我看他们怕是一脚踏进了‘死门’里!” 王樵听他们话中意思,他们葬花宫居然似乎不是当夜在江上围截王佑稷的八个门派之一。正思索间,那些人叫道:“跛子!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一点劣酒就想把我们打发了吗?还不快去给爷们整两个菜!” 王樵只得答了是,但你教他烧水生灶还能凑合,做菜可万万不能了。他不想给他们瞧出了破绽,还想再从他们嘴里套出一点讯息,正忧愁间,突然听得阁楼上好大一响,那些人都站起来喝道:“什么人!”靠近厨房的一人伸手就提了他脖颈,叫道:“你怕不是暗算我们?”但他这一拿也知道不靠谱,这小子当真软绵绵浑身没有一点内力,根本如提着鸡豚一般。王樵心念电转,急忙叫道:“不是!楼上……楼上是……”他也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弦,脱口而出,“……是……是我家娘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些人道:“什么娘子?你这丑跛子居然也能娶到娘子?我们在你家里做客,你却不让你家婆娘出来招呼,反而躲在楼上,干么不叫她下来?” 王樵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便说:“他……他眼睛看不见。我想着得弄些吃的……只好下来叨扰各位老爷。” 那些人听说是个瞎子,倒也不太怀疑了,道:“哈哈,也就瞎子配得上你个跛子!怪不得我见你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既然如此,叫你家婆娘下来,好好给整几个菜!” 王樵无法,只好道:“那我上去,婆娘看不见路,得人迎着。她胆子小了,不敢见各位大人。万望莫怪。” 正说着,便见阁楼的挡板吱呀一响,有人从上面下来。王樵急忙迎上去,却险些笑出声来。原来喻余青显然在阁楼上把他们话语听得清清楚楚,见他们叫王樵烧饭,知道那是决计不成的,因此弄出响动。但他也没想到王樵居然如此应对,急忙在房里寻了几件女子衣服,又用头巾把头发围了,把自个裹得球也似,拖拖曳曳地下来。他面目本就玲珑姣好,皮肤皙白如雪,小时候常有人认错以为是女孩,但年岁渐长以后,更兼习武,颀长身材便显露出来,别说比较一般女子,就在男子中也算高的。王樵忍着笑,怕他站下来便被人发现了,当即往他腿弯一抱,轻声道:“搂紧了我。”将他从楼上抱了下来,一路抱去厨下。那些人见的确抱下来一个婆子,也不稀罕看一个农妇,便继续在那儿喝酒说话。 喻余青咬着他耳朵,低声叱道:“谁眼瞎了?”王樵忍不住一笑,原来喻余青样样生的都好,单得一双凤眼爱笑,便不知勾得多少芳心去了。有那些瞧不过眼的男子吃醋,又打他不过,便常常在背地里编排他“要刀割开一条缝儿才找得见眼珠子”。王樵以为他从不在乎这个,一边放他下地,一边也道:“你计较什么?反正我也是个跛子,不够配你么?” 喻余青剜他一眼,用气声说道:“少爷这会儿倒知道心疼人了。”这话原意是挤兑他,当初不听人言,非要救人,把自己陷入险地,惹下一堆麻烦,如今却亡羊补牢。王樵给他这句戳中心事,想那天两人失散时他也是这样在自己耳畔说话,心头不禁一荡。喻余青掇手收拾灶台面,王樵将身子遮了门口大半视线,却听喻余青故意捏了嗓音喊他:“三哥,我看不见,醋瓶子给你摆哪儿去啦?” 王樵被他喊得心头一动,转头却看那人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当真眼睛得用刀划开才看得见他心思;又是好恼,又是好笑,又是无法,只得握住了他冰凉白玉般的手,引着他去摸那些瓶罐砧板。明明自小以来,两人常常握手相触,但不知怎地,在眼下这般极端险峻、九死一生的境地里,却只是这轻微一碰,便如冰火灼烧,心旌齐漾,急忙收敛住了;只自个儿心里喊了一声:祖师爷在上! 第九章生死换肝肠 外面堂屋里,那伙人谈天说地,吹牛扯淡,就着酒菜,也正到酣畅处,倒不怎么在意他俩。王樵去替他们盛饭时,坐在下首的一个矮个撇胡子的正在说:“各位哥,眼下王家的麻烦也寻过了,这一局我们也胜了,是不是可以返回宫中,安生一阵子了?” 另一个高瘦的斥道:“胜是胜了,可是王家并未杀绝,那就还有隐患。我们得寻了王家祖宅,庄上说不定还有支系的血脉。” “嘿,要不是那个王潜山突然死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王樵已经是第二次在来寻仇的人口中听到王潜山的名字,心中大惑不解,心想,太爷爷已经死了数十年,为什么他们会说他突然死了?如果真是太爷爷当年结下的梁子,又为什么各个都遮遮掩掩,似乎不敢明说?而且报仇便是报仇,又何来什么‘胜了’? 那个领头的说道:“我捉住了他家下人,交代王佑稷还有个小幺,说是要去武当出家,正巧在前日走了。这时晌太过巧合,我看八成是着落在他身上。” 王樵和喻余青听了这话,知道对方说到了关键,都暗自绷紧。 “你省得,宫主难道不省得?早派了两拨人,一拨沿路追袭,一拨直接去武当山下阻拦,哪里还用得你来费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樵和喻余青都暗自庆幸,自己临时起意掉头改道绕行,却无形中救了自己一命,否则恐怕现在已经呜呼哀哉,却还不明所以。 再有一个说道:“我也捉住了一个在王家学练功夫的外姓子,问他里头谁功夫最好,谁料这王家的都是草包,只晓得赚钱生财,全然忘了武家本道。怪不得那么轻易就被我们拿下!据那人说,他们这一辈里,学得最好的,尽是外家子弟,全不姓王。我猜他们这一辈王家人自己根骨不好,所以才广受门徒,怕是想要挑选个适合的。” 王樵和喻余青都相互看一眼,都老大疑惑,心想难道我们王家还有什么绝学不成?但莫说王樵不知,喻惟改和王佑稷拜了八拜义结金兰,并且也向王家祖祠拜师,这一辈的武功全由他往下传,若说王家有什么绝技,那也该先传了他才是。更何况若他知晓,喻余青还能不知晓么,但眼下两人视线相错,却都摇了摇头,不知道这其中机关在何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另一个道:“我也打听了。凡事中人都说道这一辈年轻人里,有个叫喻余青的本领最好,他父亲又是武馆的教头。我看若是不着落在三少爷身上,怕也是要着落在他身上了。” 那几个人都纷纷应和,看上去眉目舒展,仿佛搞清楚了一件大事。为首的那个说道:“这可是功劳一件,不能让旁人再知道,尤其是其他几个门派。那些问话的人都处理了吧?” “那是当然,”那些人嬉笑道,“问完之后,一掌下去。王家子弟的功夫可真差劲得很!平常我们宫里练功,抓来练手的那些武家常常也得两三掌才能劈死,他们的话,小弟一掌居然打得脑壳迸开,那时还以为自己功力大进。”众人又大笑起来,朝王樵催促道,“还不快上酒菜!!” 王樵听见他们轻易便劈死王家子弟,心中愤怒愈胜,动也不动。喻余青从他手中抢过菜碟,走过去替他们端上。那些人喝了些酒,又聊得上头,这时掸眼一看,只觉得这少妇肤白貌美,虽然眼盲,却也有另一种罕世风韵,摔杯笑道:“小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啊!”他们适才聊得都是血腥气重的杀戮之事,又兼喝了酒,这时候野性勃发,当下便想杀了这户家主,再将这婆娘先奸后杀了。 喻余青听了,倒也不恼,只装作眼睛看不见的模样,故意抖抖索索地,双手一歪,却将那滚烫的菜油往他们脸上一泼。众人哪里料到?被他泼了个正着,啊哟一声,滚油入眼,登时痛苦难当,也顾不得脏不脏了,抓着地下的污水往眼里就泼。喻余青将裹发的头巾一扯,兜住了两人的脖颈,用力一绞;脚上一踢筷笼,数十支筷子唰地飞出,远处两人的眼睛便被扎中,惨叫着倒下。他旋起身子,信手一掷,离王樵最近的那人便被板凳砸中,倒在地上。这一片刻间,趁着对方疏于防备,这一行七八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都捂着头脸,嗷嗷惨叫。喻余青身段翩如惊鸿,施展自家轻功,迅疾地点了他们周身大穴,教他们动惮不得。冷笑道:“你爷爷好看吗?” 王樵本来怒火上头,但给他这么一闹,居然看得愣了,还觉得有些好笑,实在是逞了心头之快。两人把人都捆了,喻余青抽出剑来,抵着那人心口,向那领头的发问道:“你们到底要在王家身上着落什么?” 对方倒也是有见识的,就这毫厘之间,居然也看出了他身家章法,口中道:“没想到金陵王还有这般人才,今天栽在你的手段里,嘿嘿,我们认就是了!”语气里竟然颇多不服,显然是认为要是正大光明比拼招式,喻余青未必胜得过他们。但这等时候,讲什么江湖规矩? 喻余青笑了一声:“你们来寻我家晦气,说不定就着落在我身上呢。你们不告诉我要找什么,我又怎么知道有没有?” 那几个人反倒笑起来了,道:“怎么,你们自己不知么?” “你们说的是祖上太爷爷一辈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怎么能知晓?”喻余青有意要让人以为他是王姓子嗣,故意引导,“你们现在性命在我手里,老实交代,说不定我们便饶你们一命。” 对方却冷笑道:“我们若是老实交代了,性命也一样在你们手里。” 喻余青心想是了,他们定觉得已经杀王家百口,无论说与不说,落在王家人手里都必死无疑。如今要让他们开口,除非下得去比他们更狠的手段。但王樵平日就性子极为冲和,从不愿意加害于谁;喻余青虽然武功甚好,却也从未有过要取人性命的时候,更别提严刑拷打。正犹豫间,却听王樵开口:“好吧,要你们骤然说出这么大的秘密,可能是难了点。那就先告诉我,你们之前问话又杀了的王家子弟,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倒也不怕你寻仇。但王家人杀便杀了,谁费心去记名字?” 王樵过来时,从灶台取了烧火棍来,这时一端还燃着火星,他径直将火棍一端往那人脸上一烫,登时只听得吱喇一声,接触的皮肤立刻烫伤烤焦,那人没天价地叫出来。其他人先前被热油泼中,目不视物,又听得人喊叫,似被用刑,都不免觳觫。王樵面色如常,语调亦平平道:“叫什么名字?”未等对方答话,又朝那烫瘢痕处戳下去。 喻余青生平从未见过王樵这等模样,倒比那些人更震惊些,一把握住了王樵手腕,禁不住脱口而出:“少爷!” 那人疼痛难当,终于抵抗不住,心想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他都听见自己亲口说了杀了王家人,如今又马失前蹄落在人家手里,难道不说名字便能放过了他?若是说了让他一刀砍了,反倒比火炙人皮来得爽快,因此开口道:“我说便是!”一口气说了几个自己杀了的王家及外姓人名。显然他们似乎在寻找王家中的某人,自己杀过的人,居然像登记花名册那样,得一一记下。 王樵和喻余青听了那些名字,只得血气倒涌。那些死者名字,全是自己平辈之人,日日朝夕相处,习武练功,打闹说笑,便如自家兄弟一般,当中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眼下却只剩下一个名字。 喻余青恨不得一下子提剑将他们所有人尽皆杀了;但又觉得哪儿不对,手指明明捏紧了刀柄,却仿佛握在刀刃之上,报仇雪恨,惩强扶弱,难道不正是所谓侠之意旨?但眼下这些人已经被制,却也并非主谋。手起刀落,虽然快意且容易,但在这分寸之间,他却想我若做了,又和这些人有什么分别? 他这边兀自作想,那边王樵眼帘低垂,仍然是语气平平道:“不瞒各位,刚才听你们说话,提到了一个人,和我大有干系。王家老三就是我了,既然各位找我,我也不躲不藏,就向各位打听明白,我们到底惹上了什么事,要被江湖各大门派联手追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那些江湖油子何等奸滑,原本还在横一脖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这会儿却知道自己是摊上了大便宜!要是得了这位三少爷,莫说赏赐,那简直是青云直上的大功劳一件。他们虽然遭了先手,但料想人多势众,而这两个小子听说话便知道,分明是恐怕鸡都不敢杀的雏儿,没见过世事,要糊弄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他们连脸也不顾擦了,眯着热油烫伤的眼睛,相互打量。 为首的那一个汉子嘿嘿一笑,道:“三公子倒是很有血性啊。”原本他们巴不得这两个小子快快离开,这会儿却要想方设法地拖延时晌。王樵也不恼怒,只说道:“我没甚么本事,也没什么功夫。我就想向各位前辈讨教一声,好让死去的人做个明白鬼。” 那人听着也还受用,一面曼声细气地说道:“既然三公子发问了,其实告诉你,倒也没什么。只是我们做属下的,本来也知道得不多。如果公子要问个明白,我们倒可以引荐给咱们宫主,他老人家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风声一响,紧接着喉中陡然一苦,却是喻余青十指轻弹,将一样不知什么物事用高明至极的暗器手法趁他说话时直接弹入他口中。那玩意又涩又苦,又麻又臭,一尝之下登时舌尖泛起一股腐烂气息,弥漫口腔,同时又有一股灼烧之气,沿着喉管一路烧心而去。那人大骇,急欲呕出,喻余青却将他下颌一提,又把刚才桌上剩下的那盘菜油给他沿着喉咙倒进去。 众人都眼睁睁看着喻余青施展暗器手段,将一样东西给他塞进喉咙里咽下去,只当是什么毒药,都吓得只是喊,却不敢动。 喻余青冷笑道:“你们好好说话,不动花花肠子,我家三少爷是心地仁厚的人,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饶你们一条活路。但你们要还想作妖,嘿嘿,我们王家祖传的‘肝肠寸断膏’,也让你们尝尝滋味。” 王樵心想,我们家根本不研究毒物,又哪里有过什么‘肝肠寸断膏’了?就见喻余青的手指在那人下颌一扼一撩,另一掌在脑后一托,眨眼间却是用上了精妙功夫。那人啊哟一声,歪倒在地,浑身上下打了摆子似的不住颤抖,居然便似中毒了一般。喻余青笑道:“不必害怕,我家这药,吃不死人,只是会这般活活受罪,仿佛身上有一百只蜈蚣在往经脉里钻;又似有一万只蚂蚁在咬穿肠道,最后会变成像用刀子一刀刀往心肺里扎,人却又不死。嘿嘿,那滋味却不好受,如果你们干脆点儿,我便给他解药。” 那人倒在地上,抓颈挠心,整个脸又青又红,嘴角不停地往外吐沫,煞是可怖。众人本就被点中穴道,这下生怕第二个就轮到自己,也不敢多嘴。另一看上去持重的急忙开口道:“不敢瞒三公子,但我们知道的委实不多。只是我们葬花宫入了王家的生死局,我们着了道儿,破不开局,若是不杀掉庄家,死的也是我们。生死较量,原也寻常,敢坐庄敢入局的,又还怕脖子上一道碗大的疤吗?” 他这话说是说了,果然两个年轻人也是如听天方夜谭一般,有听没有懂。王樵皱眉道:“生死局是什么?” 那人道:“我们地位低下,具体似乎相当复杂,从来也只是掌门牵首,我们底下的人,只有卖命的份。只是听说入局的都要拿命来赌,谁也逃不开的。” 喻余青心想,他们邪教中人行事,原本就诡秘莫测,但这种话却也拿来信,便道:“有人拿你们命来赌,就算赌得输了,又不是金银财宝不长脚,不能跑么?” 那些人却一起摇头,苦笑道:“小娃娃什么都不懂!你们怕不是蜜水里泡大的,跑不了!若能跑了,那不早就跑了?” 王樵问:“那怎样算输?怎样算赢?输了以后,是庄家来索筹么?” 那人冷冷道:“你们王家只管开局,却自己不下场子。索筹夺命的事,自来都是由‘生死局藏’旦暮衙来做的。他们吃这行人血饭久了,居然也做出个名号来,嘿嘿!” “至于怎样算输?怎样算赢?那自然要王家来定。上一辈的落棋人王潜山想出歹毒招数,让我们入局的八大门派自相残杀,仇怨一结便是几代人。大家都忍无可忍,因此联手,决定做掉庄家,脱出此局来。我们这一盘,等于是另开了一局。旦暮衙也应了我们的差使,替我们做索命判官。” 他这话里各种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当下也来不及一一细问,王樵和喻余青交换了眼色,都暗想是现在牢牢记住了,这还得有武林中的明白人来替他们分辨。喻余青当下再问道:“你们总是揪着我们太爷爷说事,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也仙逝了。若你们有什么赌局,也都不做数了。” 那群人道:“不做数了?若真能不作数了,倒是好了!我们每门每派,名字都写在生死簿上。眼下要抵,也只能把你们名字抵上。” 两人听他们一通乱语,都兀自不信,这世上就算真有人开得了性命的赌局,又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命去抵? 王樵沉声道:“就算你们所言不虚,按你们刚才自己吐露,每个人手上,恐怕都有我王家三四条人命了。这还不够抵么,为什么还要找人?”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对方道:“王潜山死了,命我们也抵了,但这生死局却没破。那说明他在死前,把局传给了新的执棋人!若不杀了此人,我们身上的魔咒便生生世世,无法消除了。”他说到此节,故意嘲讽道,“说到底还是那新的执棋人贪生怕死,我们头上多杀的人命,可要算在他身上了。明明只要这人亮出招子先出来受死,家中多余的人命,原本可以不用损伤。”他原本是猜测王樵便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执棋人,心想这么一说便能激得他承认。但谁料王樵和喻余青对这一节却听也没听说过,更别提什么老祖宗的事,这会儿该疑惑的事问了一件就多出三五件来,他们连去细想的功夫也没有,哪还顾得上去置气;只觉得隐隐便如冰山一角,他们所打听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有什么更大的怪物蛰伏在水面之下,闪着寒光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 喻余青顺手从地上捞了一把淤泥,给那不停打摆子的家伙灌进喉咙里,噎得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便不再打摆子了。一面朝王樵问道:“三哥,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王樵知道他心思,反手将他一扯,道:“既然如此,我们走罢。” 喻余青心中一松,就听王樵续道:“还得劳你动手把他们都点倒了,我们一个跛一个瞎,想也走不快,免得这些人追上我们,却不肯留手了。”他听见王樵仍然说他俩又跛又瞎,心中没来由一阵快活,风一般穿梭其间,将所有人点了重穴,昏睡过去。又把他们怀中抢来的那些王家的物事,全部从那些歹人身上搜出来,好好地收在一起。王樵却去将房间窗台都关上了,作出没人在屋内的样子。两人出了屋,王樵锁上门后,又用那堵塞洪水用的沙袋,将门口塞了一道。喻余青说:“不妨事,我点了他们穴道,手法用重,不到十个时辰,他们即便醒了,也无法冲破。” 王樵笑道:“是了,我倒没见你用过这等功夫。”又问,“那甚么肝肠寸断膏,又是什么,怎么吃下去那么大反应?” 喻余青跟着笑道:“那是你刚才在厨房里烧糊的菜末,我混了辣椒粉和籽油,再用地上的臭泥和在一起,他吃了还能不吐么?” 王樵知道自己这方面的才能的确上不得台面,却也没想到能被用在这里,当即垮下脸来:“也不至于吃了腹痛得打摆子罢?” 喻余青道:“我拿了他下颌的大迎穴和脑后的风府穴,用真气探入他穴道却又立刻撤出,让他生出相抗的真气走了岔路,脑袋里就出了点小错,像放了个螺罄,一点儿刺激都会被放大。” 王樵奇道:“怎么还有这种功夫,我从没在家人中见人用过?”喻余青笑道:“不是王家的功夫,这连功夫也算不上,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没脏了少爷的眼。”他扯回话题,“如此打重穴会伤及对方经脉,所以我也是头一次用在这么多人身上,管不管用,我心里也没底。别要我学艺不精,让他们追了上来,那可不会放过我们。”他说着弯腰下来,对王樵道,“你上来,我背你走快些。”王樵正要推辞,他却笑道:“刚才你把我便宜尽占了,又是抱又是婆娘的,这会儿我占你些便宜,不行么?”说罢也不待他打话,将他一背而起,发足就走。王樵看着前路,道:“你我这一个瞎子一个跛子,也只得一个走路一个看路了。” 喻余青顿了顿,语做轻松地道:“你现下是跛子不假,我却不是真瞎子。无论你做什么,终究是算我一份的。王樵,前头的路,我们一起看,一起蹚就好。” 第十章我隐屠钓下 两人知道今日虽赢了这一场,却实在侥幸;若是晌时有高手在侧,怕是不会如此轻易。他们两人一边赶路,一边商议对策。邪道中事,莫说王樵知之甚少,喻余青也不甚了了,那些人说起的贯口,两人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只能一时谙记,都道务必寻武林中的名门大家,才能分辨其中曲折,替王家找回公道。 “如此想来,虽说冒险,还是得往十二登楼去。”喻余青建议,“金陵王家祖上本就属于当初‘江东十二俊’之一,王氏至交的武林好友同道,尽是‘登楼客’。只是这些年老爷把武功诸事寄望给我们年轻一辈,心思并不在上面,所以向来是只出情面不出人……” 王樵听了,心中惭愧,知道自家现在哪怕已经沦落至是这副模样,身为外姓弟子却还要替他们找场子。什么‘寄望年轻一辈’?王樵知道,自打自个记事起,他们家就从来只是挂名,捧个钱场,没真正去过这个世家交好、年轻一辈切磋武艺的会事。然而眼下情势危急,他虽然已经全不认得那些世伯世叔,却也不得不去求他们援手相救。 喻余青见他不说话,也猜到他心思若干,便轻松说:“十二世家名门正派各有千秋,但也都同样对江湖邪道嫉恶如仇。王谒海老爷子既是王氏同宗,又是一代名宿,我们只要禀明个中情形,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王樵伏在他背上,只感觉他背肌起伏,与平日里裹在衣服里精瘦松散的模样看来不同,实则虬劲有力。这会儿更深露重,他负了一人奔跑,居然长气不喘,话声不落,犹似闲庭信步,心中更是钦羡。如今才知道练功的好处!若我当年不是贪玩躲懒,如今也不必拖累阿青。他叹了口气,续上说道:“我是在想,这两日遇上的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怕是说给别人听,他们也不信。” 喻余青解道:“这事情闹得如此大,想必那些门派也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江湖上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就是江湖上不知,官府那边也会报上……”他本意是说,洪水过后,清点人头、收殓尸首、死伤人数造册可查那都是惯例定数,但想到提及此节心里都过不去,于是便没有继续说。王樵一直不愿与喻余青提及家中死者究竟多少,没有比对过任何一个名字;也是恐怕心怀侥幸,希望总有人逃得生天。 两人一路商议,却也不敢逗留,等天明买马,两人分乘了,也是快马加鞭,不曾歇息。便怕有人沿路追袭,或是那些魔教人士通过某些诡秘法门搜索而至,因此也不敢去王氏支脉的宗祠查看,一路也不敢捡大路走,只奔临安而来。这日终于进了城,看见那流水集市,花团锦簇,人人看上去安然喜乐,与他们沿路所见的洪泛滔天、灾民流离的景象简直天壤之别,两人四下环顾,恍如隔世。周围人群穿梭,摩肩接踵,铺面叫卖之声兀自不觉。陷于这闹市人潮之中,王樵不禁喃喃道:“我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这一问本来寻常,却给他问出了一股怆然之气。喻余青想要握住他手,却突然有两个乞儿追追打打,笑闹着从他俩之间撞开,这一下便没握得实在。喻余青也没在意,只道:“我们得寻个落脚处换身衣服,整理了形容,才好去见‘庐陵王’的王老前辈。但怕他们眼下却不在府中。”他们累日赶路,这时候简直没个人形;王樵丝毫不放在心上,但对喻余青而言,这等模样如果只王樵一人见着,倒也无妨,但若要去拜望长辈名宿,再不给他打扮,便无异于要了他一条命去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也料想到了,“是因为‘十二登楼’?这类比试一般在哪儿举行?” 喻余青笑道:“总之不会在集市中心、大庭广众之下,比武招亲似的举行。我们不能冒失行事,还是一步步探听消息。”他下意识伸手往怀里一摸,陡然长眉一扦,道:“不好!”原来刚才那两个乞儿竟然是两个伸手矫捷的小贼,那片刻间居然能从喻余青身上毫无所觉地抹走了钱袋,当真匪夷所思。但喻余青也是自恃才长的人,也不见慌张,他身上钱并未尽放一处,此外王樵身上还有些现钱,两人仍是买了衣裳住了店,这时才宛然一笑道:“安顿好了少爷,我去会会那两个小贼。” 王樵一生也是没把钱放在眉头上的人,尽管此刻落魄也不例外。他听闻喻余青要去寻两个乞孩的麻烦,失笑道:“怎么,被人偷了钱袋有损你大侠的威名了?他们要拿便拿了,生活不易,寻两个孩子什么麻烦。” 喻余青知道与他解释这个并没有用,便说道:“我倒不是真管他们要钱。能从我身上毫无所觉地抹走钱袋,这绝非寻常功夫,这两个孩子怕是会家子。我们不好明里打探十二登楼的消息,他们走街串巷,想必会有风声入耳。” “他们得了钱,还不会跑得远远的?” 喻余青道:“他们即便不是本地人,也在这儿呆了有些时日了,才管我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身上搂钱。既然住在附近,总管这里的‘生意’,舍不得走远的。”他看王樵还要出声阻止,便拿出杀手锏来,柔声说道,“那袋里别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但你送我的那枚鬓云扣还在里面,我得拿回来。” 王樵被他说得一愣,道:“那不是被我捏坏了么?”喻余青却不理他,只歪了头侧脸一笑,便径自出门去了。 王樵被他笑得只觉得脸上一热,现在屋里就剩自个,倒也顾不得别的,懒筋上身,往床上一倒,长长一叹,只觉得心魂煎熬。他明里暗里,心意所属;也机缘巧合,半推半就地半告半白。这些日子两人相濡以沫,朝夕相对,扶持相就,情愫到时,心绪更难遮掩。但每每念及此事,却又觉得,大难当头大敌当前,血海深仇又有如层层迷雾,自己但凡心动一分,旖旎一分,那些仇恨便淡去一分;但但凡自己觉得那仇恨淡去一分,又有一种痛楚捶肝蹈肺,令他旦夕结肠,寝食难安。他本是生性极其豁达之人,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等揪心难摊的情状,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起来。一会儿想:若是王老世伯答应为我家主持公道,那时候又当如何?一会儿想:若是阿青愿意与我一起,我还出家不出?一会儿又想:那百来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岂是朝夕之间可以完全的,又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又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有个结果?一会儿再想:他是你家下人,无论愿意与否,只要是这个意思,他便定然不能拒绝……何必夺了他生平一大乐趣,却陪着你枯坐终身?当时不就是这样想的,才决定出家么?但转念又一想:然而眼下父兄都死于非命,家都没了,自己又如何能够出家?…… 胸中思绪正如烦絮充塞,却听门闩一响。王樵急忙起身,心想是喻余青回来了,心中一松,那些烦躁都不见了,轻快叫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喻余青信步走上街头,他此刻换回一身体面衣裳,与刚才的模样大不相同,翩翩然如玉树临风。他故意寻了个高处,看了片晌,就见那俩小贼果然又再度打起配合,朝着一户外地富商出手。他轻噫一声,对这两个浑身脏乱的乞儿的身手佩服不已。那个负责动手窃盗的长发孩子,发尾打结,几乎看不见脸,但动作轻巧,脚下灵动,身法毫无做作、浑然天成,因此令人不易察觉。另一人显然负责观察地形,推算机巧,准备逃跑路线,是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主儿。这两人一搭一配,简直天作之合。喻余青看着有趣,也不挑破,只是待他们成功收手,这才跟上去,看他俩混进一个干草堆里换了装束,扎起头发,换掉乞儿的衣服,再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两个穷酸干净的贫家子女,其中一个挽着头发,穿着裙衫,那个负责偷盗的巧手儿居然是个女孩。两人提着提篮,一路说笑着回到一处破房子里。 喻余青见两个孩子进门,也干脆地直接走上前去,朝门上敲了敲。男孩过来开门,一见喻余青的脸便知大事不好,急忙使劲关门,喻余青两指一推,他门便像卡死了一般动也不动,这小子也是应变极快,当即飞起一脚。喻余青轻轻松松拿住他脚踝,朝前一送,男孩啊唷一声跌进房里。喻余青正待跨身进屋,突然一柄割肉尖刀自小腹处向上猛然翻来,刀上快准狠戾,逼得他不得不侧身相让,一把去夺那持刀人的手腕。那女孩居然反身一转,身子轻若翩鸿,刀子掉头反朝心口直剜过来。喻余青脚下一转,再让开这一道杀招,笑道:“小妹妹好身法!”那女孩落地之时,却觉得手上一空,定睛看时,自己手上的割肉刀已经被喻余青挟在二指之间了。他身后男孩叫道:“玉儿,快跑。我们打不过他。”一面扑来,抓住喻余青的腿脚。女孩在门口犹豫退了几步,却没有跑,反而迎了上来。 “我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喻余青笑道,“否则刚才看你们在街上偷窃那户富商银两时,我就该抓个现行,还用等到现在么?” 那女孩呆呆地,并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男孩却像水里过了油一般,立刻松了手,就地跪成一团,叫道:“公子饶命!我们讨口饭吃,不是有意冒犯。万望公子积善行德,那个大人大量。” 喻余青道:“你也不用拿话来奉承我。从我身上摸去的东西,还了我吧。”那小子是个眼力见的,当下也非常爽快,立刻拿出早上摸走的钱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喻余青打开一看,钱倒是没少,但先前王樵送他的那枚鬓云扣上的青玉却不见了。他钱袋里物事玩意甚多,若丢的是别的,说不定还看不出来,但这枚玉珠于他意义不同,因此立刻就发现了。男孩垂着头不说话,估摸着也察觉了喻余青的不对劲;再一仔细看那女孩,发髻上果然簪着那枚玉珠,当下又好气又好笑,道:“若不都还了,我可要让你们吃点苦头。” 男孩无法,只得奔到女孩身边,要拿下她戴着的那枚玉珠。女孩突然护住,叫道:“你做啥?” 男孩道:“这玉是公子爷的,我们得还了人家。”女孩却不愿意,叫道:“你说了送我的!”男孩陪笑道:“好玉儿,我下次再送你更好的。” 但那叫玉儿的女孩儿虽然身法奇快,这么小小年纪便有了武功进境,可头脑似乎却有些痴傻,无论那男孩说什么,都不同意。眼泪汪汪地说:“你说送我的。你说这就是玉,而我就是玉儿,和这玉正合适。你骗我的吗?我们说好只骗别人,不骗自个的。” 喻余青看她哭得可怜,他生平最见不得女子落泪,哪怕是这么丁点儿大的姑娘也不行。心头一软,心想若是平常,送你们一块玉又如何,可这是王樵送他的,却不好假手赠人了。那男孩儿团团转着不知所措,喻余青便蹲下来,对玉儿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块玉,是因为它漂亮么?如果是因为他漂亮,我这儿有更好的漂亮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很漂亮。”她说,“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你喜欢是因为这是他送的。”喻余青笑道,“但不巧得很,这枚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要不是为了它,我也不会追到这里来找你们。”他晃了晃钱袋,“这里都留给你们,让小哥儿给你买块好玉也够了,这枚青玉珠能还给我吗?”又说了好一会,玉儿只是不肯。她取刀伤人、动手偷窃的时候却都不见丝毫犹豫,这会儿却像个小女儿态了,哭得眼下一片红皴皴的。喻余青无法,取了自己的手帕,烧了热水替她擦脸;她杂乱的头发颇为碍事,喻余青洁癖的性子不能忍,顺手一发替她编好了,这才觉得这女娃肤白若凝脂,一双眼睛仿佛琥珀透亮,头发黑直且密,衬得整个人粉雕玉琢一般,端得是个美人坯子。这会儿再往她头上簪一颗玉珠,真真地人如其名,令人眼前一亮。 那男孩不好意思了,道:“公子爷,玉儿有时候脑筋不大清楚。您千万别见怪。”说着便要抢了珠子还给喻余青。喻余青伸手拦了,道:“罢了罢了,我有几件事要问,若是你们老实答了,这玉送你们就也无妨。” 他侧下身子,问那女孩儿:“你这身功夫,在哪儿学的?” 玉儿一呆,道:“什么功夫?我没有功夫。” 那男孩道:“公子爷,你说笑话呢——” 喻余青突然两指疾袭那男孩眉间,玉儿立刻扑身上前,五指前探,朝他手腕抓去。喻余青错手一翻,另一只手虚扣女孩手掌。玉儿却陡然一钻,一双小手在喻余青手下一拖,整个人仿佛游鱼一般倒转过来,居然伸手直袭向他咽喉。那男孩叫道:“玉儿!不可!我没事!”喻余青也道:“姑娘家不该如此狠毒!”心下却暗自诧异,怎的试了如此多的招手,却仍然看不出她身家路数。提手一挥,将两个小孩都掷了出去,道:“你还说你不会功夫么?” 男孩急道:“她不是有意说谎。她脑袋撞过,后来就不太经事了;断断续续,时好时不好。”他低头道,“玉儿的确学过一些功夫,但教她那人太坏,让她学也是不安好心。我便……我们便逃了出来。”喻余青心下明了,暗道这两个孩子果然是武林中人,便道:“好吧,我也不追问。你们既然略通武林事务,那是否知道十二登楼的所在?” 那男孩眨了眨眼,道:“公子爷要去看热闹么?”他又察言观色,油嘴滑舌吹捧起来,“凭借公子爷的这份本事,去了那儿,岂不是抢了登楼人们的风头。” 喻余青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在哪儿的了?” 男孩站起来拍胸脯说:“公子爷既然对我俩这般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子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学着人老成说话,假模假式,滑稽可笑,却也让人下不了狠心。“只是那地方地处偏远,不如我带您去了。” 喻余青便问:“我听说要上得登楼,手续繁琐,‘十二门中客,不为外人道’,你怎么会知道?” 那小子嘻嘻笑道:“正经大路,正门手段,自然去不得。但我与玉儿成天标着外地客人,有一阵子总见着许多武林人物来到这儿。我俩也是好奇,一路追去看了,就知道了。数百来人聚集在一块,看他们大手大脚地吃喝,恁地浪费,许多菜肴都没碰过,我俩便冒充小厮,去捡剩饭菜吃。” 喻余青道:“那也就麻烦你引路了。”他看那男孩虽然相貌平常,但一双眼里灵气流动,是个极为聪明的主儿,心想他们去看十二登楼,倒不见得是混饭吃,那儿高手如云,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难处去?只是也不戳破,也不惧他耍什么手段,微微笑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道:“乞儿有什么名字了?我妹妹叫玉儿,我就叫石头。”摆明了是告诉他自己不能说真名。喻余青也明白,便道:“你妹妹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自然可以叫玉儿;你却与石头半点不似。我看你却是个石猴儿,外头的壳是假的,说不定哪天便蹦出去了。”男孩嘻嘻一笑,道:“公子爷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喻余青带了两个孩子,心想到月圆,十二登楼的比试也一定到了最精彩处。趁着王家的世家交好都在,将这事禀报各位名宿前辈,他们自然会有决断,王家着一门大仇也不算空落了。自己身为这一代里领尖的晚辈,也算是不负所托。他一路上只顾着先行照顾少爷,从不曾拾掇自身心境,眼下一想,也不知父亲现在如何,自己那些红粉知己们会不会觉得他已经死了,傅家小姐又还会不会继续等他?喻余青生母自他出生起便过世了,父亲这两年才走出丧妻的阴霾,重新续弦,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如今尚在襁褓之中。也不知道遭此劫难之后,弟弟是否逃出生天。他首要之务是护着三少爷,这一节从头至尾都不曾去想;眼下见着这两个孩子,心中不免一痛,想如果父亲出事,自己又不得回去,那弟弟若是侥幸得活,也许将来便也像这两个孩子一样,得流落街头,乞讨偷窃为生了。 思想之间,回到客栈房内,一推房门,却是吃了一惊:屋里空空如也,桌椅揿倒,床铺散乱,哪里还有王樵的影子? 第十一章抱朴真共假 王樵被颠得醒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换了位置似的,翻江倒海,只是想吐。他当时以为是喻余青回来了,打开门就被人点中穴道,用布袋蒙了面,糊里糊涂地带走。这会儿醒转了,却是头朝下的,被人扛在肩上,听着风声,却似乎在山崖绝壁上飞奔。 王樵心下暗叫“糟糕”,却也没有办法,只觉得头晕脑胀,想不出什么来由。只是这里是临安地界,若是那些仇家追来,却把十二登楼的东道主们看得轻浅了。即便是那些仇家追来,怕也该像王家之前那百余口一样提剑杀了,何必还点中穴道?他身无长物,更无武功,若说是抢劫杀人,也说不通。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正胡乱想间,对方将他从肩上扔下,摔在地上。王樵想动,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怕是穴道仍然没解,只是自己脑袋不知为何当先清醒过来了。有个苍老声音开口道:“就是这小子么?” “是,”带他来的那人道,“趁他独自一人时动手,这小子没有半点功夫,轻易就点了穴道。” 堂上那人冷笑道:“哼!金陵王,金陵王!你家小儿子就是这副模样,还好意思叫着这么大的名号!也不怕跌了祖宗的份儿!” 又一人问道:“沿路没有教别人发现吧?” “自然没有。” 几个人嘿嘿地笑了几声,道:“将他带去厢房里,换了干净衣服;找几个软玉温香的女娃看着,再解穴唤醒了他。这样的小生,初逢大难,定然手足无措。我们不必来硬的,治的法子有得是。” 王樵心中苦笑,暗道他们用尽心思,却可惜自己身无长物;更兼自己就算在家时,多少女子在身边来往,勾得喻余青连番殷勤,上下跑动,自个儿却看也不看一眼。若是他这病还有得治,他还何必要去出家? 但眼下却也只得装死,任凭人摆布把衣裳换了,身子擦了,还点了香薰,当真有几个软语娇侬的女子一路侍奉。王樵任由她们摆布,心里却在想:但愿阿青别给他们捉住就好。他回来看到我不在了,定然又要忧愁烦恼。唉,我本来出家,就是不想看他忧愁烦恼的样子,结果眼下出了这一桩事,两人都逃不了要忧愁烦恼。待把这事跟世家叔伯说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忧愁烦恼,但他转念一想,至少我们还有着忧愁烦恼的本钱,便也释然了。这时有人往他身上穴道上按拿解穴手法,对旁人轻声说道:“你们下去吧,他快要醒了。”竟是个女子声音。王樵只是装睡,然后故作迷茫地缓缓睁眼。他平日里就睡得多,装睡这个法门用得可谓炉火纯青,旁人看不出来破绽。 床帏旁坐着个形容艳丽的美貌少女,见他醒来便朝他婉婉一笑。“公子醒了?” 王樵装着头痛欲裂的样子配合她表演,一面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然后陡然一个激灵,“啊哟!”呼哧一下坐起身来。以前他不想练功躲懒赖床被母亲抓住,这一招总是百试百爽。 那少女笑道:“先前我家哥哥冒犯了,未打声招呼就冒昧将三公子请来楼上。然而危急关头,其中苦衷,万望见谅。”说着便伸手服侍王樵起身下地,趁着肌肤相触之时,那温软身子直往他身上靠。 若是此刻换了喻余青在场,恐怕才是投其所好,这会儿已经不知姐姐妹妹地过上什么神仙乡的日子,但王樵却全没有旖旎情思,心中只是在想:“他们知道我是谁?是了,若不知道是谁,干么绑我?什么危急关头,他们知道那些事么?他们是哪一个教派门下?‘楼上’——” 那少女玲珑心窍,此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公子爷不必忧心。其实若按辈分算,我得叫你一声大哥才是。” 王樵心中一动,道:“姑娘和王谒海王老前辈该怎么称呼?” 那女子笑道:“你想到啦,那是我爷爷。”她引着王樵走向房门,窗外山风猎猎,居然身在极高处,倚着栏杆往下看,但见一片黑黢黢地,这楼阁居然建在百丈绝壁之上。 “眼下‘十二登楼’正在要紧处,”那女子说道,“爹爹抽不开身,但又听闻了金陵王家出了大事,心急如焚,这才让我哥出此下策,请你上楼。还请三哥不要见外,若是你从十二登楼正门进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王樵讶道:“世伯翁已经知道了?那烦请姑娘引我去见,这情势当真万分紧急。” 那女子嗔道:“三哥见什么外来?我们都是王家,庐陵金陵,平辈论交。我叫王仪,你叫我仪妹就好。三哥到了我们这里,就安全了,大可安心定神,一切从长计议。” 王樵从来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这亲密功夫作用在他身上真是走歪了道,也不管王仪口中软绵绵的情谊,对这个送来的便宜妹妹看也不看一眼,敷衍道:“是了。妹子,我们还是快见世伯翁。我有个朋友一同来的,若是发现我不见了,他还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正说话间,窗外恰然一阵朗声大笑,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推门而入,说道:“贤侄孙平安,真是我王家之福了。”听那话声,正是先前王樵被带到这里来时在主座上说话的老者。王樵心中一凛,心道你刚才见我时分明不是这么说的,眼下这样惺惺作态却是什么意思?原本他以为对方是魔教中人,现在知道这是庐陵王家之后,大感疑惑;但面上仍然一副松垮垮的样子,躬身行礼。王仪在他旁边俏声说道:“这便是家公了。” 王谒海年岁看上去比王佑稷要大一些,一张面皮橘子似的皱着,但皱纹里头藏着一双精亮的招子。他也不与小辈多寒暄客气,去堂屋主座坐了,受了礼,像个慈爱长辈那般把王樵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开口道:“我先前才为十二登楼的事,与你父亲往来通信,原本还想要约他带你们这一辈的孩子们来,就算不较量武艺,单是和同辈人认识认识,日后有个照应也是好的。谁能想到……” 王樵顿了顿,压下心头翻涌,道:“小子家中出了大事,六神无主,只好日夜兼程,往世伯翁这里来,求世伯翁给拿个定当。谁料世伯翁居然已经知道了。” 他这话里压了一层话,隐隐有些不客气。王谒海那样的人精也不用他说透便知,呵呵一笑,又跟着长叹一声道:“也是说不上的机缘巧合。今年的登楼,你父亲仍然向往年那样,推脱不出,他是避世之人,不愿意争这些虚名,做长辈的我也省得,所以一贯也不去麻烦打扰他。但谁料今年的登楼,却出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请他再度出马。我派人过去金陵送帖子,却被洪水阻隔,耽搁了时日,等到进城,却恰好撞上了那些妖人。”他一招手,唤上来一个门下子弟,显然也是早候在门边的,向王樵介绍道:“这是我那不成器儿子收的最小的徒弟,姓胡名人杰,功夫没有学到家,唉,丢人,丢人。来,人杰,给樵儿说说,你见那日里如何情形?” 王樵听这位太世伯居然称自己父亲是避世不争之人,心下又是烦闷,又是苦楚,又是好笑。笑是笑这等时候还要图个虚名,烦更烦这些世俗人情世故,虚虚假假,来来往往,倒不如对方立刻揭开了面目,摊平了讲要从他身上着落什么。他一面这样想,看这些家中宗族的眼神,还不如那日里那些把刀放在明处的妖人们来得痛快。他想,那日那些葬花宫门人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在房里喝酒,使唤他去为他们烫酒做菜,自己心中却没有什么不适;眼下在这厅堂烂漫的楼阁之中,他却不太想要和于自己攀得上亲戚的这些人有什么交情。若要顺了他往常的性子,这会儿便睡着了,但他也想要知道到底当时出了什么事,其间因果究竟又是如何。因此捺下性子,凝神看向那男子。 那人生得人高马大,短额眦目,眉宇之间一股戾气挥之不去。这时朝着王樵一拱手道:“樵兄见谅。那日里我赶去金陵城中,本打算寻到佑稷师伯,交付帖子,可师伯不在城内,一问才知去了城外赈灾,家里却不知为何在摆流水席,府上寻不到个主事的人,把我留下吃席;我因师命务必要见到师伯交托此事,因而留到傍晚,就在府上借宿。” 王樵心想,是了,看来是那天我趁夜溜走之后,果然家里还是摆了流水席。那是正好与这人错过了。 胡人杰续道:“那夜里暴雨下得陡急,就似天上开了个破箕斗往下倒水一般,行人隔了一丈便看不清楚人影。我原本在厅上等佑稷师伯直至三更,雨势只是见大,心想怕不易回,便想出门去引接。谁料刚出得门去,却看到一群人匆匆而来。我以为是师伯他们回了,急忙上去,谁料这群人更不打话,上来就亮了兵刃,小子学艺不精,又疏于防备,被他们上来就砍翻在地。那群人以为杀了我,便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王樵想像那日情景,怒上心头,问道:“是葬花宫的人,是不是?” 谁料胡人杰却道:“什么?不是。我迎上从正门来的,是九恶山庄的人;但同时听声,其他几个方位还有更多人一起抢进来,浩浩汤汤,伴着雨水,却也听不见脚步声到底多少。他们一看身法都是各家有别,可却同时扑入宅第,唉,小弟功夫微末,被人砍中后背,一时昏死过去……” 王谒海在胡人杰叙述时,一直双眼紧盯着王樵,似要看他究竟何处动容;可却也看不透这松垮垮的小子垂着眼里到底在想什么。王樵只道:“后来呢?” 胡人杰瞧他神色,心中不忿,心想我为你家拼命受了伤,却换不来一声感谢也罢了,你连眼也不抬一下。但当着师父的面,没有发作,只是续道:“还好伤得不重,我昏了一会,被水呛醒,地上积水居然已有尺余深;雨声骤大,所以宅子里刀剑交错的声响、呼喝求救声旁人也听不见。我背上受伤,一时爬不起来,便伏在地上,爬进宅院,发现里头居然遍地尸身,那几个门派的头头居然在里头自相残杀,相互拼掌,各个头上都是真气蒸腾,显然是已经到了以死相拼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由。” 王樵本以为只有葬花宫的人牵扯其中,没想到却在深夜里自家宅内有一场恶斗,凝眉思索。那胡人杰冷哼一声,道:“我本想等他们自相残杀、数败俱伤之后,再行查探。谁料突然之间,有数十人人形如鬼魅,黑袍黑纱,出现在各个角落,陡然出手便制止了他们,将他们拆开,左右丢将出去。身形气法之高,骇人听闻。” 王樵心道:啊,这和那叫姽儿的女子,还有那一门中唯一穿白的小师叔,都是那个叫“旦暮衙”的邪道门派里的。他想起葬花宫人说的话,这个旦暮衙恐怕是他们中的主事。 但他仍然捺了性子,问道:“后来如何?” 胡人杰道:“我不敢靠得太近,好在满地尸体,也没人发现得了我。就只能听到那些邪门歪道齐声叫道,‘都没有’!然后那黑衣人中领头的就说,‘不在这里。把这些人头割了,让那几个还没有杀的把这些死人辨认清楚,誊上名字。明日我们在江上设局,去会会王佑稷!’” 王樵听到这里,终于忍受不住,脸色惨白。后来的事,他是亲眼所见,这会儿想不想起也难。他陡然想起在江涛暴雨之中,那数艘船上的人杀了父亲后齐声高喝“不是他”的鬼魅景象,当下冷汗涔涔而下。 王谒海一直在旁察言观色,这时候终于开口安慰道:“樵儿,我这没用的徒儿胆小,见对方当真在挨个砍下尸体头颅,便吓得不敢再探,连夜逃回临安,来向我报讯。我再派你几个世兄去探,连带着十二登楼也耽误了。不过也没有白费,抓了些对方的好手,得了他们的名册,看见你的名字不在上头,便连忙派人四下去寻你。谁料你先一步到了临安!真是,唉呀,真是老天庇佑。”他说话时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旋即收敛住了,伸手过来握住王樵的手道:“好孩子,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又怎的逃脱生天?你得给我们细细道来。无论多少血海深仇,但有老夫在,尽皆理会得。”他言语有力,面目慈祥,举止有长者之风;正在王樵心旌动荡之时,便如一个适时出现的慈爱长辈,令人想要依靠。 而另一边,王仪也急忙两三步抢上,温柔揽住他的腰身,一手替他在背后顺气,软语温声地说道:“三哥,眼下尽管说罢,没事了,爹定然替你做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原本心神激荡之际,那压抑了这些日夜连对喻余青也没能说出口的情景就要脱口而出,恳请这一位前辈高人替自家冤屈而死的上下百口报仇雪恨,但王仪柔软的身子以及诱人体香一贴过来,他便陡然一个激灵清醒了。他王樵既不是像喻余青这般的美貌俊杰,长得甚至算不上多么好看;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少年英雄令人倾羡,非嫡非长更懒散邋遢,眼下家中更连财富靠山也没有了,凭什么这样一个妹子要拿酥胸摁着他?更何况他自从发觉了自个性趣与常人不同,而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又是个看到女人便走不动路的,催得他对这一类事分辨得相当明白。 若是这叫胡人杰的当日里去吃了流水席,怎么着也该知道自己是去武当出家了,那么即便不在那些邪门歪道人拟的名册里头也很正常,要是寻他,也该往武当去寻。可这位太世伯却口口声声,觉得他见到了什么关键情景,仿佛他就在那日现场一般;更要瞒着别人,将他点了穴道,塞进布袋,偷偷带来这里。王樵心想,他们定然还探听到了什么,再结合先前他们说过的话,心下骤冷,干脆便直接开口道:“世伯翁,小子昼夜兼程,来到临安,是因为实在不通武林事务,更不会武功,陡然遭此大难,全然不知所谓何由。晚辈只想问一件事:到底我家藏了什么宝贝,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第十二章无字可藏山 几个人推拿太极一般聊了半宿,窗外高崖之上,风声猎猎,鬼魅似的呼号不已。王樵是心极宽、性子极淡的人,此刻长打了一个呵欠,道:“夜深了,世伯翁还请休息吧,晚辈长途奔袭,此刻已经浑浑噩噩,也不得不睡了。”说罢也不打话,径自去了之前自己先前被他们点中穴道时躺着的那张床,往上头一歪,呼呼大睡。他心道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们,就算提高警惕也没有用处,若你们要杀我,什么时候不是个杀呢?阿青倒是可能正急得团团转,然而我在这绝顶之上,就是想要传个消息给他也没有门道。与其两个人急,还不如一个人急。因此他心下一宽,沾上枕头便睡。如此这般在庐陵王家老少面面相觑之下睡了半晌,突然一个打挺坐起来叫道:“啊哟!” 三个人都给他吓了一跳,王仪急忙讨好上去,磕巴地说:“呃,三哥,想起什么来了?” 王樵问:“有吃的吗?” 呼啦啦灌下去一碗面,又倒头睡了。 王谒海气得翻白眼,大步走出堂阁,去了另一间大屋;两个晚辈都急忙跟上。王谒海一拍桌板,喀拉拉捏下一个角来,怒向两个后生喝道:“这小子目无尊长,欺人太甚,哼,要不是,看在他‘蓬心尘垢金陵王’的名号上,我便给他点家法尝尝!” 胡人杰道:“师公莫气。我看那小子当真稀疏平常。金陵王家业大族众,堂坊甚多,也许……也许……他的确没说假话。” 王谒海冷笑道:“稀疏平常?稀疏平常?!你若是全家死绝,一路逃难,被人拿了,你会怎么办?若这时候有位替你主持公道的师长出现,你又会怎么办?你难道敢有片刻合眼?你难道不会涕泪横流、大声求救?你还能惦记着吃不吃得下饭?” 两个后生面面相觑,王仪道:“爷爷这么一说,这小子看上去邪门得紧。他不会是假的吧?” 王谒海哼了一声,道:“他要是假的,那也倒好了,就怕他是真的,哼哼!这年纪便有这等心性,你们将来不会是他对手。仪儿,你恰才给他端水喂饭,贴身服侍,他可有正眼瞧你一眼么?” 王仪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王谒海又转向胡人杰:“你刚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许多,我们什么也告诉他了,你可见他朝我们吐露半个有用的字吗?” 胡人杰支吾道:“这个……后来他也说了许多。如何折返,如何救人,如何看见家里房屋被占,又如何逃来我们这里。” “都是没用的!都是废话!”王谒海怒道,“他去洪水里救人?哼!他安什么好心了?不如问他为什么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要在这当口要出家?他救了什么人?他救了旦暮衙里的两个妖人!这还看不通么?这小子看穿了我们,反倒先拿话来抵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家里的宝贝!哼哼!这一招本事大得很!我若不说,那显然是帮不上他的忙,他自然不肯对我们交心。我若说了,说得不对不全,便叫他看出破绽。我说得十全十美,那便是觊觎他家的这个宝贝许久了,十分上心。无论怎么说,都给他看破了。” 胡人杰“啊”了一声,只觉得不好,却又一时想不通关节,糊里糊涂的道:“师公,但他的确没有武功,这总不能是假的。” 王谒海道:“哼,所以这家伙虽然有些小聪明,却也不必怕他。我就是要他忌惮我们,所以才对他直说。他如若是不交给我们,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仰仗?他随便往哪里一站,只要指认他便是王家遗族,便登时要被砍成肉泥,生吞活剥了。” 王仪先前被王樵无视,心下愤懑,对这个便宜捡来的三哥不甚看得上眼,这时候道:“爷爷,你又怎么能知道就一定是他?他家族上那么多人呢,武功高明的才更有可能。您想啊,武功如此低劣,被大哥拿住穴道就背了来,又怎么能保得住?我看啊,他不过是个顽劣不通,没心没肺的幺儿,武功都学不会,还有什么是能学会的?” 王谒海冷笑道:“你们以为那东西当真是什么宝贝了?武林秘籍?绝世神兵?不传之秘?嘿嘿!嘿嘿!”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胡人杰和王仪都大感惊讶,胡人杰急道:“师公,您刚才跟这小子说的不是什么‘凤文’么?”他书念得少,文字粗浅,因此只听得一个“文”字,便觉得一定与什么书本秘笈有关。“您当时对他说,‘那些妖人在找的,是一部‘凤文’,佑稷贤侄没有对你说过么?’,难道这是骗他的?” 王谒海笑道:“这倒真不是骗他。我们十二家对外时自然都如此声称。也是因为这其中玄妙,没法用言语形容。唉,总之这‘凤文’不是一本书。它与我江东十二俊,以及每隔五年便要举行一次的十二登楼有关。你们都参加了登楼会,自然知道,这里头有两样东西,是我们举办这登楼之会的真正用意。” 王仪道:“是,那是‘龟数’和‘龙图’两样秘笈。但凡在十二登楼中拔得一甲的三人,便可登至顶楼,一窥这两样十二世家殚精竭虑共同参成的绝学。” 王谒海点头,目光放远,缓缓道:“每一届都有三人登楼。但秘籍却只有两样,难道不会大打出手?其实最早是有三样。另一样便是‘凤文’。但‘龙图’是武功图谱,‘龟数’是术数之理,而这‘凤文’——” 胡人杰两眼放光,叫道:“难道凤文是内功心法?” 王谒海呵呵一声,哂笑道:“所有人都这么想!但凤文实际上却是……无字天书。” 两个年轻人都面面相觑,以为师长是在说笑话。“无字天书?那是说翻开是空白的吗?” 王谒海却不答话,只是转而问王仪道:“仪儿,若是今年的登楼由你拔得头筹,上得楼去,你说你是要拿那‘龙图’好呢,还是‘龟数’好?” 王仪讨好地笑道:“那还用问?孙女不精数理,自然还是记载武功精要的‘龙图’最好。学成之后,便是十二家的首徒,替爷爷爹爹、世伯世叔们光大门楣。” 王谒海道:“是啊,你明白,人杰明白,大家都明白这个理。每每登楼上去三人,三人都要争‘龙图’,鲜少有人会愿意看一看‘龟数’,更遑论凤文。龟数倒不是不愿意学,据祖上所说,其数术变幻之间,才是武功变数的渊源,而武学套路,都不过是形式;若懂得渊源,自可以随心所欲,创造形式。因此大家即便是硬背,也会将龟数背下。但说到真正领悟透彻的嘛,嘿嘿,我也活了这么些岁数,倒是也没见着学了这‘龟数’之后,功力大进的。所以现在一辈也都惫懒了,上楼顶去争的到底都是龙图。” 胡人杰心痒难搔,不待听完便问:“那这凤文,难道便就此失传?怎么又到了金陵王家手中?” 王谒海道:“这本就不是秘密,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你们也知道,龟数龙图,是我十二家的武学圭臬。无论如何,学会了总没有坏处。但是唯独这‘凤文’,别说无从学起,便是学会了,非但没有好处,而且是大大的坏处。” 王仪和胡人杰尽皆瞋目失笑:“那还留着它做什么?我们又为什么要抢一样坏东西?把它毁了,不就好了。” 王谒海道:“现在与你们说了,你们自然也不懂。等你们上得楼顶,就明白了。嘿嘿,不是我十二家中顶尖的儿郎,又怎么能上得到顶?我只是和你们说罢,这凤文虽然极其凶险,但关系着我十二家的鼎盛气象,因此必须要有人习得。” “但从现在起往前倒推数十年,都没有任何一位年轻后生习得过。在我还年轻那会儿,这世上最后一个登楼在册、继承了凤文的人,便是金陵王家的王潜山了。这么多年以来,再也没有第二个。” 王仪笑道:“可是爹爹,这些年我们登楼比试,从来都只用争龙图龟数,没有凤文啊。” 王谒海道:“当时老一辈人深受凤文之害,都想抓紧甩掉这个包袱,谁也不愿意继承。据说当年王潜山出来担当,说既然是让他得了,也是天数,从此不再麻烦我们,只愿金陵王退出十二登楼,他自会在自家门徒之中,择人将凤文传下去。” 胡人杰奇道:“他安什么好心了?这么做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王谒海冷笑道:“是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我们十二家自祖上十二俊起,就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如今也自然同气连枝,一心同体。他这样讲时,大家只觉得他身怀大义,要替我们消灾祛难,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门独自承担,退出什么的,自然是再也休提。谁料得到王潜山却是真把这无字天书参透了,并且不知怎地给他化成了一副危害万端的邪道本领。他在江湖上作恶,如今如此,也算是报应不爽。只是这‘凤文’却是我十二家的祖传,他金陵王家怎样不算,凤文如今我们却必须收回来,不能落到其他那些邪道狂徒的手中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仪笑道:“爹,可是十二家少了一家,岂不是变成了十一家?听上去不大好听呐。” 王谒海道:“谁说少了?这位三少爷不是在这儿嘛?他们陡然遭此变故,呵呵,所以爹才让你和他多亲近亲近。将来你做了一门家主,呵呵,那可就和爹爹平起平坐了。” 王仪喜道:“是。”言谈之中,已经丝毫不将王樵放在眼里。女子要做家主,那可得等丈夫死了才行;但此刻三人的神色,倒是似乎王樵此刻已经命不久矣。王谒海道:“那小子也就现在能拿个把式。这会儿给他睡吧,等他醒了,再听他如何说。嘿嘿,他如果这一觉睡过还想不通其中关节,老夫可要给他个下马威尝尝了。” 而此刻喻余青跟着两个孩子,正在漆黑的山道上摸索。谁带走王樵了?石猴儿说,您跟我们走,一定没错。 男孩拉着女孩,气喘吁吁地抹着石板往上;没多久便变成女孩扯着男孩,呼呼呼地走得带着风声。“我和玉儿成天搁着城里,就盯着往来客商生人下手。这些日子来的武人倒多,但他们都去了一个地方。若是你那位朋友也和他们有关联,那一定是在这‘十二登楼’上了。” 喻余青心想,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身后兴许有人一直追着,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十二家登楼客的地盘,倒是不怕邪道妖人在此撒野。可再一想,如果是十二家的人请王樵去,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就算紧急,王樵也至少不会不告而别。但眼下更无他法,便是要救人,他也得先上得楼去,会见各家家主,把这其中是非曲直,一一道来。 石猴儿说:“您是要偷偷地去见呢,还是堂堂地去见?” 喻余青问:“这其中还有什么分别?” “有啊,分别可大了。如果偷偷地去见,”石猴儿指着山路月色里一处小道,“我们得从这儿绕上后山,多走二十里山路,从一个没人知道的鸟道进后山石缝钻过去,前几次我和玉儿都这样混到里头。如果光明正大地去见,那就得去打那登楼的赛会。这赛会公子想必知道的了?” 喻余青道:“我的确听过,却从未详询过到底怎么个比法。但我这次去见那些前辈,不是去打架比武的,伤人和气。到了门口,我让人通报便是了。” 石猴儿挠挠头解释道:“啊,你原来不知。这十二登楼,却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宽阔的高楼,极其罕见,有十二层那么高。据说有什么家族相传的宝贝,放在顶楼,要是能赢,就能去继承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绝学之类的。而这十二家的家主,据说都住在半山的绝壁之上,要上那绝壁,便至少要打过六层,才能从楼中的悬空亭上借力跃过去。” 喻余青道:“那是从这楼上走快一些,还是我们绕山路快些?” 石猴儿一伸舌头,道:“若是这楼上没人挡路,那当然是条极快速的捷径。那楼可是削了山壁,直建而上,没有半分盘旋山路。但一路打上去,可就费事了。” 喻余青笑着说:“我只是去禀明缘由,倒也不见得非要就打。若要打时,想来也是走直道快些。”那男孩儿吐了吐舌头,不再劝他,只对玉儿道:“公子要从正门走呢。你怕不怕?” 那姑娘转头瞧了喻余青一眼,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问道:“去揍他们嘛?” 喻余青问:“你想要揍他们?” 玉儿点点头:“他们不好。” “怎么不好?”黑夜之中,月色黯然,山路艰险,他还带着两个孩子,即便是武功高也不敢走得太快,好在这一路坡缓,那女孩眼力极好,攀爬跳跃身手矫捷,倒是她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扯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夜里极静,这时候聊天说话,倒是颇为解闷。 玉儿道:“他们打我,我打不过。又不给我吃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石猴儿也连忙说道:“是我们偷了东西,被捉住了,被那些人一通好打。他们自个儿输了,往我们身上撒气。唉,都是大家子弟,吃点他们剩饭剩菜,又怎么了?忒不讲理,张口便叫我们小混蛋,小讨饭的。将我们从楼上踢下来。” 喻余青笑道:“这一次你们干脆随我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石猴儿连忙摆手道:“公子爷进去是做正事的,若是他们看到我俩,羼杂不清,那可误事。我带公子爷上去以后,再和玉儿偷偷绕去后山,暗中帮公子爷看护。” 喻余青听出他遮掩的意味,但眼下王家的事迫在眉睫,他也不认为两个小儿能帮上什么忙,便道:“那儿说不定有什么危险,你们送我到跟前,便自己回城里去罢。” 那两个小的相互看看,石猴儿正要开口答应,玉儿突然说道:“那这枚玉你不要了么?”说着还伸手护住头上那小小一块。喻余青失笑,这会儿要是还强从女孩儿身上拿来,诸多不美,虽然是王樵送他的,但王樵送他的东西也多了去了,要在老家时,单算玉石的发扣发筒他都戴不过来,更莫说各种环佩琅珰,腰带靴履。便开口说道:“你便戴着罢,什么时候戴腻了,配你衣服不衬了,或者你猴儿哥哥给你买新的了,再还我不迟。” 石猴儿大为感激,他脑筋不坏,这枚玉看上去并不像价值连城那种,但喻余青愿意拿其他所有的金银来换,可见对他的价值,这会儿说给他也就给了,那是心地极为坦荡的人,并且没有半点看他们不起的意思。他深深一躬道:“还请问公子大名!将来石猴和玉儿也好寻你,待我们长大了,必定还报恩情。” 喻余青笑道:“这有什么恩情了?我问你们买个消息,所以付了银钱。后来路上作伴,就做了朋友。我叫做喻余青,长不了你们几岁,也是给人家家里做下人的,不是什么公子爷。如果你们看得上,叫我一声青哥儿也就得了。” 他们赶了一夜山路,眼前渐渐晨光熹微,泛红的边儿在山脊的轮廓上露出一道角。临安城边的山不高,但绵延山路,九曲十八折,一会儿下谷,一会儿上峰,若非是熟悉的人,进了怕不容易出来。这会儿将将转过隘口,便见着一栋极其华美的楼阁,依山之势,歇在层云之上。太阳微微透出的霞光从山后照来,勾出一个雄浑开阔的飞檐廓影,仿佛天上楼阁。 喻余青回头对两个孩子道:“好了,知道地方,接下来我一个人走了!石猴儿,你可要照看好妹妹,这山里路险,仔细被狼吃了。”松开了他俩的手,朗然一笑。阳光在他脸颊勾勒出一道亮白的细线,梳长眼睫往下一抿,弯得便似初晨天空里尚未落下的新月。他身形甫动,施展的正是王家独有的轻身功夫芙蓉颭,一阵惊风似的向前掠去,倏然便不见了。 过了一会,石猴儿才道:“青哥儿功夫果然很好。我们要练到这一层,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唉,玉儿,你要不是有时候疯疯傻傻,想必也很快的。我就要差得多了。” 玉儿却直了双眼,道:“要怎样才能那样?”她在地上来回地跑跳,“这样?不对,那也不对。”跑累了坐下来说,“石头,这个人好好,又漂亮。我不是玉儿,他才是玉儿,玉做的人儿。难怪人要给他送玉,我却得偷来。” 石猴儿拉住她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疯女儿却站起来道:“走,我们从后山绕去。我还要再看看,再多看看……要怎样才能那样?”她脑袋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所以从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即拔足飞奔。 石猴儿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问道:“‘那样’是哪样啊?”玉儿心智不全,形容不出,只是扭头歪颈,挤眉弄眼,动作古怪。石猴儿笑道:“怎么,你也想像青哥儿那样好看?”玉儿点点头,又歪头细想,一拍手道:“有了。”奔出数步,一个回旋跃起,竟看上去有八九分像芙蓉颭的功夫。她不过是刚才将将看了那么一眼,这会儿便能学得有八分模样,真可谓是天生根骨。石猴儿道:“玉儿你不用心急,待你长大了比他更好看些。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好看的。”玉儿却道:“我不要叫玉儿!你也管我……管我叫玉哥儿!”石猴儿急道:“不是这样像!你是个小囡,怎么能叫哥?那多么难听?”玉儿嬉笑道:“我觉得青哥儿名字好听,每个字都好听!”她跳跃着跑在前头,石猴儿气喘吁吁地追,却也没有落后。两个孩子一路打闹,身形灵动,似猿似雀,在漫山林叶碎影之间时隐时现。 第十三章柔弱胜刚强 王樵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天光大放,好不惬意。他本还装模作样,半半拉拉地起来,就怕王仪又候在门边,两道媚眼看得他身上起疹子。但这会儿却换了人服侍,几个文文秀秀的婢子没有多话,眼神也不敢往他这边乜斜。他问:“我该上哪儿拜见老前辈?”他心里头不爽利,连世伯翁也懒得叫了。 服侍的人恭敬地回道:“老太爷吩咐了,三少爷若是想起什么事要禀,小的们便引着去;若是三少爷没有事,便不必应这些俗礼了,请随处逛逛。” 王樵乐得清爽,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心想你想要我说的我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你便是提剑把我头砍下来,我也没法变得知道啊,因此乐得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着人服侍换了干爽衣服,这几日里终于打扮得有些人样,松垮垮在脑袋后束了髻,问那些下人:“你们这儿又有什么好玩?”他脚上伤口未愈,虽然能走动,却仍然有些不得劲。 那些下人回道:“此处山水秀丽,楼阁凌空,要是少爷想要凭望风景,当真一绝。但若少爷想看热闹,眼下族里家上凡习武的年轻人全在前头阁楼比试武艺,正是十二登楼的赛会,也是十分好看的。” 王樵虽然拳不能打脚不能踢,但十二登楼闻名已久,还是想要看看,他推门出去,那些人也不跟着,倒仿佛对他十分放心,也不担心他遁走。出了门,王樵方才哑然失笑:但见回廊外头百丈深渊,廊亭的外侧的地板半截都是悬空凿进山里的,一脚踏上便发出轧轧声响,要是胆子小点,都不敢在上头跑跳。就凭他这点微末功夫,别说逃跑,就是看风景,他都不能走出这悬空廊以外的地方。楼阁依托峭壁之势,险险而立。王樵缓步走了一圈,到处所见广厦高阁,极为伟美。尽头处却陡然一空,出现一道立仞绝壁,就像山被天工凿屺,截面光滑如镜,寸草不生,显然连造这楼阁之人也无处立锥,因此这儿便没有步道。隔了数丈之外的另一端,一座悬空亭台,仿佛生长一般向这边探出飞檐,亭阁建得极为精巧,振翅欲飞,几欲跨过天堑。王樵看了心想,果然这里作为武林世家的处所最恰当不过,光这悬空亭这一关便是天堑,普通人要想过去,极为费力。也不知道最初这悬空楼阁是如何建成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但习武之人,只稍有些功底根骨,要越过这道天堑便不甚费力。王樵站在这儿片刻,但见往来的青衣仆婢,都能端着食盒饭盒,施展轻功,轻易越过此道;倒显得站在这儿束手束脚的三少爷格格不入了。 王樵倒也不心急,只是站着看了会风景。目之所及,一片葱茏,都应着一个青字。他不觉自己在龙潭虎穴之中,反而想到,不知道武当山上,可有这般清静处所?若等到此间事了,两人终究得分道扬镳,那时虽然不在身边,但若日日得观这莽莽青翠,便也好似有他长伴了。 正出神间,突然身后一声轻咳,转头一看,一名男子正站在他身后,身形伟岸,轩眉长立,气势敛然,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他年纪约比王樵虚长几岁,但形容气度那就并非同日而语了,此时一笑,道:“贤弟有心在这儿看风景,雅致盎然啊,但是打算过去呢,还是不打算?” 王樵这才明白自己约莫是挡了别人的路,心道这人也定是十二家中的人,便侧身笑道:“世兄见笑了,小弟不会武功,瞧着这种断崖也只能望亭兴叹,看看风景了。” 那人一愣,旋即大笑:“不会武功?那你如何到得这边的山庄?”又打量了一下王樵,“贤弟是哪一家的门人,先前怕是没有见到过。” 王樵坦然道:“小弟姓王,单名一个樵字。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也许是有人背着我,那实在是厉害得紧了。” 那人笑道:“我姓薄,名字是上‘暮’下‘津’。贤弟是王家的人,我们十二家同系同宗,那也不分什么彼此了。贤弟要是想过去瞧瞧热闹,我便搭把手。” 饶是王樵对武林人士见识浅陋,却也知道十二家首席“钱塘浮浪”薄家的大名,这一路上来,喻余青也把十二家的事与他大概说知,其中绕不开的就是这位薄暮津——身为十二家中最年轻的家主,而薄家的声名又最为显赫,他如此年轻却与一群耄耋老人并列,显然会有人拿他吃劲。但他当真武功极为出众,有话说是十二家百年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虽然是声名赫赫的人物,但王樵性情散漫,公子爷做惯了,家里谁能拿他个老幺有办法,所以那些繁文缛节,懂倒是懂得,做起来却也嫌累。他这会儿也不与薄暮津客气,一拱手道:“如此有劳了。” 薄暮津便提了他后心,轻身一纵,带着王樵如履平地般跃至对面的亭廊之中,一个旋身这才悄然落下。王樵最烦的是轻功这个下地一转的卸力功夫,那些人滴溜溜转着,女娃娃们也都双眼滴溜溜看着,衣袂翻飞发丝舞动,果然是要道一声公子世无双,可是实际上总是很晕,尤其是不适合他这种顺道借荫的忝脸之徒。薄暮津把他放下,脸上也微微露出惊诧神色,他先前认为王樵至多不过是武功粗鄙,断不曾想十二家中真有丝毫不会武功的人。“老弟身在武林世家,如何能做到对武学一途没有丝毫染指?” 王樵笑道:“若但凡早课都睡过去,便能做到了。” 薄暮津也是大笑,道:“可惜睡过早晨,也逃不得晚上。” 王樵道:“那是因为世兄勤奋。若是你如小弟一般惫懒得宁愿挨板子也不想提剑,但凡说到口诀便要睡着,也不会有人逼你练功,浪费时间了。” 薄暮津引着他穿过回廊,往前厅走,一面道:“那贤弟来此,不是来钻营或是比较武艺的了?” 王樵虽然嘴上与他对答,心里此刻却是另一番计较。虽然这一路来,他与喻余青商议的全是如何仰仗庐陵王家的宗亲来替自家报仇,但他昨夜历经被劫试探猜忌和那位太爷明里暗里的授意之后,心里对自家这门宗亲已经不抱什么好感。然而人命关天,自身的挣扎在此间犹如蚍蜉,他终究是要借助这些人的力量,不然自家族上分布各地的郡堂上仍有子弟,说不定仍不免要遭那些邪教妖人的毒手。三少爷平日从来不管这些闲散事,家里除了王佑稷,要是有什么事也自然是老大出马。他还记得有一次老爹不在家,老二在风月场上闯了祸闹大了,大哥慌慌张张去收拾场子的模样。大哥不是经得住大事的人,过了会儿又回来,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带着,说你二哥要给人打没气了,爹不在家,就我们俩,你得见他最后一面。 二哥倒的确快没气了,不是被人打的,而是被吓的;对方是个武林人,居然带了一伙兄弟来抢女人,拔出明晃晃的刀子就把王牧吓得软了,倒是两个女娘冲上去抱胳膊抱大腿,哭天抢地地叫着反正也不想活了。一场闹剧都搞不清楚究竟算谁戴了绿帽,老大去拿钱摆平了,气得嘴唇发抖;二哥则许天许地,叫老三万万不可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仨瞒着老爹做平了这事,架着吓软了腿的老二往回走,老大冷着声音说着今后的规矩,又心疼自己的私房钱;老二打着马虎眼,三个人都暗自觉得好笑。 而如今呢,他知道大哥不在了,却也没有哀悼,总觉得哪儿不真切,好像那不过是一个笑话,就像当年大哥说你二哥快不行了一样,也许只是看错了,也许只是瞎操心。而二哥呢,他二哥是没脾性的人,也许早早就躲起来了,逃过这一劫。 但他心底明明知道,若是他不管,怕也没人去管了。 庐陵王家靠不住,他便只能指望另外的几家了,那么身为十二家之首的薄家,自然是接下来的第一选择。三少爷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比他还高半头的青年,心道还成,看上去比那位老太爷要令人舒坦些。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但求人的话,他还真这辈子没说出口过。要是对着白发苍苍的长辈也就罢了,对这个年长不了自己几岁的平辈,三少爷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薄暮津自然不知道他心中这些弯绕,只是自顾自续道:“这十二登楼里,年轻人左右都是为了那东西来的。开口闭口都离不开登楼进境、武功较量,遇到个像贤弟这样放得下的,当真难得!” 王樵心中一奇,心想他作为十二登楼的家主之一,居然把登楼赛会的彩头满是嫌弃地说成“那东西”。他这趟来路上也没少受喻余青的补课,也知道十二登楼的赛会规矩,那是每五年间,十二家中便要办这么一场十二家族后生晚辈比武切磋的赛会,而集合十二家武学之大成的秘笈便在楼顶,若是能胜过每一层各家选拔出的守楼人,然后再在同辈较量间获胜,最终上到顶层,便能拿到那秘笈云云。 但王樵觉得秘笈什么即便拿到手也还得自学,太过麻烦。完全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赶着上趟,万一费九牛二虎之力拿到手却学不会了或者不想学了怎么办?这法子实在是太过上进,不是他的路子。但这么一个万众瞩目天之骄子的薄暮津会看不上眼,那就奇了。 说话间,薄暮津已领他到了楼中正厅。这里是楼中第六层,大厅正中腾出一片空地,正有两位子弟在中央比试,有一位见证坐在高台的长椅上,那人生的肥面大耳,此时坐没坐相地歪在扶手上头,模样好不耐烦。四周都围了些人在观战,指指点点地比划讲解。 薄暮津道:“啊,今日是胖仲子做主持。贤弟只能在这一层看了,下去几层倒是方便,但要再上来,可就得凭本事打才可以。”王樵连忙摆手:“我就是瞧个热闹。久闻大名啊,如今方得一见。我也好去和——”他的话卡在了一半,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人可以述说这回事了,怔怔地接不下去话;他陡然间感到自己非常非常想要喻余青就在跟前,就在他身边,这样就不是他一个人在承担这些该死的烂事儿。他至少可以讲给阿青听,阿青永远也不会腻烦他那些唠叨闲话;或者他明明有话却什么都不说,只有阿青不会追着问他非要一个答案。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在厅堂中下场比试的人。十二家的武功在百年世交之中不断比试交流,融合得身法套路极为接近,他瞧着那些相似招式使将出来,都觉得比喻余青不如;有时轻微一晃,觉得眼前一花,便似看见他就在眼前,但下一瞬便想:这些人又怎么能和阿青相提并论? 正恍惚间,突然听得楼下群声耸动,一片声喝道:“什么人!” “胆敢擅闯十二登楼,不要命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朗然笑道:“我不是要闯。但各位师兄师姊也不问一声,也不听我分辩,上来就打……” 那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但听得下头砰砰乓乓,拌合着不知多少人哎哟、唉呀的叫喊声,呠嗙扑通地挨个摔出去。扰得这一层众人尽皆大惊,连中央比试的两人都相互跃开停手,一齐往楼下看。虽然隔着一层楼板,他们也只得望眼欲穿,虽然各自都想看看到底下面出了什么事,但大家都凭本事打上来的,谁也不愿意轻易下楼去,待到要上来时又得费一番功夫。 见眼前场里的人停了手,那胖仲子掀开肿眼皮,拧眉怒道:“做什么?不打的话都给我下楼去!”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那些子弟都不敢再分神,当中两个又重新端起架势。 薄暮津对王樵道:“兄弟在此稍待,我要下去看看是什么人敢来此地撒野。”这临安十二登楼,自古是以他钱塘薄家做东道主,因此遇到这等事他也推脱不得,虽然年纪轻轻,却得去出面主持。说话间已经身形如风,一眨眼便施展功夫下楼去了。王樵只觉得心中像被什么攥住似的一紧,暗道:“阿青寻我来了!真的是他不是?”一面想着能见到对方,哪怕早一刻也是好的,缓解心中焦渴,巴巴地想着是他得好;一面却又怕分说不清之时群敌还伺,自己尚未摸清这十二家中门道,他来了兀自陪自个一起陷进去,便又想着不是他得好。 就在思想之间,但听得啊哟几声,又几人被受重击,听声音居然撞破栏杆,跌出楼外。王樵放眼一望,见这楼阁外侧走廊连着阑干,倒是能看见下面。他想也许能从这里望见喻余青,便匆匆脚步绕过照壁,迈过中央二人演武的场所,心急之下也顾不得礼仪,顺手拨开挡道的诸多世家子弟,只顾奔到阑干处探头往下去看。 他一探头,正见着底下约莫第三层的位置,有两个人被踢出了楼阁,嗷嗷大叫,身子飞在半空,虽然知道这些都是会家子,单单楼上跌出应该伤不了他们,但也当真惊险万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又有两人追袭而来,踏阶而出,越过阑干的同时已过了一招,身形一轻一重,一上一下,两方坠去。王樵禁不住一声轻呼,身旁其他人也叫出声来:其中右首一人正是薄暮津,他武功走大开大阖的路数,钢劲有力,虎虎生风。一招不得,旋身下坠,却顺势拽起先前落下的两人背心,将他俩向楼上掷来。这手凭空功夫端得力大无穷,只是这一借一错,救得了人,自个反倒向下跌去;众人正是因此惊呼。而王樵喊的,却是另一边事,恰才在空中和薄暮津对了一招的瘦削青年,鬓后一束细发葱茏,面如皎月,靥如春风,不是喻余青更是谁?这时见他双脚往檐上一挂,整个人便似飞鸟一般,轻轻盈盈地落定了身姿,转头时正和王樵视线相错,瞧见彼此,各是心中一安,脸上紧绷的神情便不见了,只是相视一笑。喻余青伸手一探一抖,将廊上檐前的帘子拽落,反身一旋,缠在自己腰间,手上华帘一长,愣使得这绸绢软物暗藏劲力,嗖地追薄暮津而去,后发先至,往他足踝上一缠,便阻了他下坠之势;同时双脚连环,正中那两个被薄暮津掷上来的子弟腰间,将他们再度踢回了楼内。这一刹那功夫端得妙到毫巅,兼顾左右,一霎时便接了三人,身法之俊看得人目眩神驰。在这楼上的人恐怕除了王樵,没有不会功夫的,这时候那还禁得住,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那两人哎哟着摔回地板上,捂着腰臀瞪大眼睛,知道自己被人坑耍,但听着彩声,却又敢怒不敢言。 薄暮津得到这一丝借力,已然阻了颓势,抬眼才算看清了拽着自己的男子,刚才一错手间两人只换了一招,但也能看出对方实力不俗,更无害人之心,当下笑道:“你倒好心。” 喻余青也笑道:“这位师兄见谅了,小弟听说这楼下去了要上来可麻烦得紧,本就是一场误会,不想累了各位师兄的比试。既然悬在半空,那也不算是下了楼,但愿没有耽误正事。” 说罢手腕一抖,一道纯正劲力送出,身子侧翻一旋向下,那先前扯落的帘子绕过阑干的扶手作为支撑,此消彼长,借力将薄暮津向上送出。薄暮津虽然单凭自个也全可以踏檐而行,跃上高楼,但眼下知道这是对方承情,也不点破,顺着那绢布劲力往上一送,当下便觉得腾云驾雾般,轻飘飘便越过了四楼。心下赞叹:英雄少年!这年轻人怕是只得十八九岁,内劲收放却如此自如,亦刚亦柔,若他不是十二家中的子弟,这脸面可丢大了。 喻余青翻身下坠,让了一步,是给薄暮津面子,也是对刚才踢飞两人致歉;但那两个被他如皮球般踢飞出去又踢跌回来的子弟只觉得丢了老大脸面,谁肯甘休?都提剑在手,趁着他旋身下坠时不备,猛地刺出。薄暮津看得真切,原本已经纵身上了六楼,此刻急叫道:“都住手!” 薄暮津因为年岁甚轻,和诸多后生晚辈都平辈论交,因此他虽为家主族长,众人其实并不给他面子,就因为年纪太轻,根基太浅,无法服众;而在其他家族的长辈面前,他又同样因为年幼资浅,说不上话。眼下他叫停时,那些人哪里肯听,都红了眼暗道,我们来这儿比试武功,也不为了贪图什么楼顶秘笈,只是要在晚辈之中不输了家族阵仗,而且还要借机博个名头。十二登楼能上到顶的人少之又少,但凡能过得六楼以上,都很值得吹嘘一番了。而眼下他们不过强自出头,居然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子打得落花流水,传将出去,哪还有脸面在?因此抢上前去,就为了找回场子,非要让这小子吃吃苦头不可。这一下两柄剑去得又快又准,周围人非但不予阻拦,反倒都笑起来,一劲地呼喝造势,都是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派头。这几日他们打这登楼的赛会,长辈眼皮底下看着,谁敢造次,一群年轻人都憋得狠了,眼下趁乱喝闹,全做游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3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原本还对十二登楼颇怀好意,自己打小显露武功天赋之后,往来的长辈若是通晓武艺,总会喜气洋洋地说要举荐他来参加这场赛会,因而虽然种种顾虑之下无法亲来,心里头那也是颇为神往,心道有一日也想要开开眼界,见见外头世界大小;平日里若是习武练得轻慢骄纵之时,父亲也总拿这事来压他一头,道你小子莫得意忘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单十二登楼你便打不过去。 但眼下见这两人武功平平无奇,却青天白日之下暗箭偷袭,旁边更无一人阻挡,喻余青就把他们看得低了。心道若是你们这种水准,便往上翻十层楼高,又有什么好忌惮的?他自习武以来便罕逢敌手,可在王家始终是外姓子弟,所以处处忍让藏锋;如今心头傲气上冲,见对方长剑寒光陡出,冷笑一声,身子尚在半空,却将手臂往那帘布上一缠,哧地一声,便将那两柄剑缠做一块。剑尖如此锋利,居然割不断这绢绸布料。两人大惊,急忙举剑回夺,这力道一发,喻余青趁机借力,带得全身轻飘飘地好似全身没有重量一般,形如芙蓉照水,旋落在三楼的阑干上。他身上本缠着那帘子,这么一转,那长帘层层散开,全都沿着那两柄剑身绞到那两人身上。两人原本还顾得上怒骂呼喝,渐渐却觉得气短,才知道大事不好,只知道那帘子逐渐收紧,气息是出多进少,偏偏旁人还看不出来;想要出声呼救,一张脸却憋得通红,居然挣脱不得。朝身旁师兄弟低声唤道:“救……救命!这小子要……要……”但那几近的几位子弟都怔怔看得呆了,端得是从未见过如此姿容俊绝的男子,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弟子,立刻觉得先前自己遇到过的男子都如同泥里捏出来的一般,哪里还顾得上去理?听着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也是充耳不闻。 喻余青故意显露一手功夫,心道便是要叫你们服气。有几个人想抢上来助阵,这时候看着那两人滑稽模样,也各自生怯,不敢妄动。这时候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贤弟,这招‘芙蓉颭’的轻功,真是用到极致了啊!佩服!佩服!”正是薄暮津。喻余青略微一愣,朝他看去。他这一路打将上来,其实没少用到本门功夫,但恐怕王家太久没有出现在十二登楼上,更何况自从做了生意,寻常也不出来江湖走动,所以他这些招式年轻子弟之间一概不知。薄暮津看来并没有长上几岁,居然一眼看破,这见识便不同。他说话间将手往那帘子上一搭,那被裹住的两人登时觉得缓了口气。 薄暮津环顾四周族中弟子,冷了面孔,喝道:“都撤了剑!”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女弟子当先收了,其他人却还犹豫。喻余青自登楼来,本就不是冲着比武,为了不误伤同门,是以一直都没有拔剑出鞘;此时微微一笑,道:“师兄好眼力。”手下一撒,那帘子登时委顿在地,两人一时脱缚,急忙挣出身来,大口喘气,才听得呛啷、呛啷几声,那帘子撒开,众人这才尽皆骇惧:适才那两柄被裹住的剑居然碎成数截,掉在地上。 这一招柔劲功夫,绵里藏针,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薄暮津也看出这是金陵王家的柔功“弱水三千”,如此特别的功夫断不能走眼。他心中大奇,暗道:“金陵王已经少说数十年没有在十二登楼里露过面了,怎么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个俊俏后生?” 王樵探头看得脖颈酸痛,终于听底下话声渐隐,也不再有打斗之声,心下稍安,正在思索等薄暮津再上来时与他如何分说,这时台上那个胖子主持不耐烦地抻开眼皮叫道:“别打了,停手吧,心思不在上面,更兼左右都是碍眼,都不行!再去练十年再来!唉!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 中间那两个弟子都是一怔,面色尴尬地跃开。他们适才也被打斗声吸引,都想去瞧瞧热闹,但也知道如果手上停了,这位挑剔的裁判不会放他们好去,因此虽然在打,却打得十分敷衍。其中一个还要分说,道:“仲子叔,我们再好好打过。”那胖子呸了一声,嫌道:“你就使出十八般吃奶力气,你叔叔我一根指头也能把你推个窟窿。别丢人了,叔叔心疼你,舍不得斗大的巴掌招呼你!”说完兀自吃吃地笑,可整个武场里头却没人敢出声应和。那俩名弟子只好收剑行礼,灰溜溜地下场。 胖仲子环顾了一圈,其他人都不敢对上他眼神,都想让别人先上,自己好养精蓄锐,一时间比武场居然空了。胖仲子冷笑道:“都是没种的怂货。喂,那个眼生的,嘿,说的就是你,”他肥胖的手指指着王樵,众人急忙都向两边散开,“就你了。这一轮便从你开始罢。” 第十四章万事贵天生 三少爷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本来正看见了喻余青心中欢喜,这会儿脸上兀自挂着傻笑,听人喊他转头一看,愣在哪儿上不上下不下的,一时间换不过来,道:“什么?不不,这可使不得。” 那胖子挑起半爿眼皮,他人虽看着蠢笨,一双细小眼睛藏在赘肉之间,犹如鼠目,可却并非寸光。心道刚才看他和薄暮津一同走进来的,看上去交情匪浅;而这举手投足之间庸闲散漫,非但云山雾绕地看不出身家路数,眼角眉梢更自有一股富贵风采,一看便不是寻常小户的子弟。比武较量,谦让居卑那也是常有的事,因此虽然王樵说得真是实话,在场的却也都当他在说谦辞,根本没有人往旁处去想。 胖仲子道:“怎么,现在反正也没有人敢下场,若是你嫌弃其他人功夫不够格,那么胖子就来和你比一比。”他站起来跳了一跳,浑身的横肉都上下摆动,敦敦然如一座小山。众人都一声轻呼,熟识的人都知道家中这位胖前辈因为浑身这副横肉,若是武功低微的,他从来都懒得站起身来对付,今天这堪堪打了半晌,还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站起身的。这下他居然站了起来,心中都是一凛,不约而同地细细打量起王樵来,心道这人定是深藏不露。谁能料到胖子这一下实际上是看在薄暮津的面子上。王樵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苦笑道:“不是小子托大,小子丝毫不会武功,今天只是来看看热闹的。” 众人都兀自不信,胖仲子抻着眼皮,底下两道精光射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王樵:“说什么傻话?我们十二门中,便是仆妇走夫,也会武功。哪里有不会丝毫武功的人?若是不会,你怎么上到这一层?” 王樵道:“那是因为王——”他刚往前迈了两步,那胖子便如一个肉球一般,呼地扑到面前,车轱辘似的肉团之中突然伸出五指,朝他面门抓来。 王樵嚇了一跳,看那掌风凌厉,笼罩而下,便是高手恐怕也避无可避,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躲避,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五根肥硕手指当头照来,掌势如虎,便要在他脸上挖个窟窿出来。周围有年轻的子弟,此刻都替王樵担心,忍不住出声呼喝。王樵动也没动,眼也没眨,那掌风震得他头皮一麻,衣袂翻飞,却硬生生在他眼前停住了。 胖仲子怒道:“你倒是应招啊?!” 王樵:“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武功啊……” 胖仲子:“你就可着我不敢打你是不是?!” 王樵:“没有没有……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胖仲子:“信不信我这一掌下去废了你一对招子?!” 王樵说得相当真诚:“信。太信了。” 那胖子气得牙痒,手指用劲,咯咯做声,却不往下。这场景却显得尤为可笑又诡异,明明王樵动也没动,但却看上去像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众人从旁看来,但见他嘴角噙笑,云淡风轻地看着胖仲子挥下的手臂,连眼皮也不稀得眨一下,就像看着个三岁孩童在面前戏耍打闹一般,都各自骇然,对这人必定本领过人的认识更是强了几分,心道居然面对胖仲子也不屑于出手。 胖仲子气得直转,便如同一颗皮球一般,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你待要怎样?!” 王樵看着觉得好笑,道:“我只是来看热闹,前辈不要我打就好。”说罢长身一揖。 胖仲子性情极为古怪,他由于天生便有暴食肥胖之症,自小便没有得过一个好眼色,虽然后来悟化出了一套自己的功夫,却也在这么多年的冷眼中磨砺得脾气愈发古怪刻薄,因而虽然武功上倒是没有多少人能出其右,却也没有几个门中弟子认为他是族中武功的正统传人,私下里多半看不起他。要知道十二家门创立时的十二位长者被称为“江东十二俊”,各个都是一表人材的当时人物,哪有一个这般肥胖?他这“胖仲子”的诨号,实际上也是冷嘲暗讽。王樵不知道这些关节,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前辈,这胖子反倒疑心其中有诈,见他一躬身,心中暗叫:“不好!这小子要攻我气穴。”他因这肥胖之症,从小被欺负惯了,遇人便先提防三分。他这滚秤砣的功夫,关键全在气穴,若是松了那一口气,单这肥胖的身躯没法像皮球那样动得那么快。气穴在人脐下,他这时见王樵低头,生怕对方攻他要穴,倏然之间飞也似地倒弹出去。 王樵一愣,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陡然后退,一抬头便见对方像被炮弹击中似的倒飞出数丈,狠狠砸在他原本坐着的那张主座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整个梨花木做的席子被砸得粉碎,一路滚过去的地面上木地板全都碎成了道道。这一下变故陡生,众人都没有看明白因果,只道双方交征之间换了一招,却是胖仲子输了。那胖子从椅靠的碎片中爬起来,满身狼狈,那圆球似的体形居然瘪了半边,赘肉层叠着垂下来,模样好不骇人;他紧紧盯住王樵,道:“好得狠,狠得好!”让过半边身子,往他身后的楼梯一指:“上去吧!”说话间居然喷出一口血来。 王樵对这下变故当真奇怪之极,也自骇然,当下环顾四周,只见所有人都用一副了不得的神情望着自己,怪道:“怎么了?”心思一转便通,知道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只得苦笑道:“这位前辈!我什么也没做!” 胖仲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手以退为进的本事用得好啊,不过这一手隔空打穴的手法也是漂亮,是我技不如人。你既然破得了我这身横练,那还是请上去吧!”众人听到此节都明白了,原来当时胖仲子察觉不好,飞速后退,却仍然着了道儿,对方不知用什么手法,居然在他那诡谲得如同皮球滚动般的身法变换之中打中了他的气门,这才能破得了他这身怪异之极的横练。王樵却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没有人站着,对着楼外清爽的山风和云霭;当真是百口莫辩。 他望望楼顶,又望望周围盯着他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下好笑,道:“刚才也不知道哪位仁兄借我的名头,伤了这位胖前辈。小子身上半点功夫没有,上楼去又能怎样?那些武功秘笈,我一看便犯困。还请劳驾自己上去吧,而我呢,”他原地盘腿坐下了,面前是刚才胖仲子留下的大坑,“我就在这儿看热闹。” 胖仲子听他这样说,心下更起疑心,在他眼里,哪有人不想学武功扬名立万的?他看不透这人身家路数,就不敢惹他,但听他话中有意,心中也自琢磨,觉得这小子还是恁年轻了些,不像是单凭暗器功夫就能破得了他气海横练的模样,也许身后的确有哪位高人指点。他这时候慢慢地站起来,揩了揩嘴角的血,道:“说什么浑话?我先前就已经放下话来,想上楼的哪怕在我茶盅下毒都可,但凡有本事赢了我庞子仲,我就放你上去。我也不赖你,难道老子是输不起的人?你是哪一家的子弟?师承是谁?”原来他真名叫做庞子仲,乃是十二家中“右道旁门”庞家的后人,想必“胖仲子”是人家嘲笑他取得谐音外号。 王樵道:“我姓王,没有师父,也没学过武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唉,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他摊开双手,“我甚至连剑都没有带。” 胖仲子怒道:“你什么意思?你真的——你就坐在这儿,看热闹?你知不知道为了上得这第六层,多少人费尽心思,熬过多少个寒暑,起早贪黑地练到晚上?你如果不想上进,那趁早下楼去,胖子我看不上你这等人,白污了我十二家的名头。”他因为这幅德行,为了这身本事最是用功,因此生平见不得不用功的人。 王樵谦然道:“小子的确惫懒无状,惹前辈生气了,那也是该的。这话莫不是胖前辈,便是我家爹爹叔伯,也说过千百遍,念得耳根起茧。所以若是平常,便是抽了小子的筋,也不会来这儿讨没趣。但这一趟我上楼来也不是为了打,是为了见各位家主长辈,有事相求。” 胖仲子问道:“你要见谁?”他与王樵对答之时,也暗暗调匀内息。这登楼比武可不会因为他受了伤就停止,这周围多少子弟,正瞅着他模样,要趁他分神,因此片刻马虎不得。倒是这傻小子望中央一坐,反倒镇住了他们。胖子看出此节,也不急着催他走了,就姑且听他说些什么。 十二家的名号和家主,喻余青自然先前都说与王樵知道。但王樵虽然记下了,却觉得说出来一长溜子麻烦,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找谁,于是便说:“我也不知道找谁管用,索性能都见一见是最好。” 众人见他说得轻巧,尽皆哗然,胖仲子更是冷哼一声,嗤笑道:“你是有天大的事,也不用麻烦所有老人家罢?先与你家老爷子说了,他们自然会商议。” 王樵知道他听说自己姓王,便以为自己是庐陵王家的人,心下苦涩,暗道我金陵王家虽然久未在十二登楼上走动,但十二俊的名号里总有“蓬心尘垢金陵王”这一脉,不然怎么凑得齐十二的数字?为什么全然没有人想起?就算是武功的确落下了,他也知道这每次赛会的份子钱可总是父亲出的大头,即便东道主是薄家,王家却在出资方面向来责无旁贷。细想来,仿佛自从不再参与赛会之后,拿得反而更勤快了些。他王家家业极大,三少爷从小也没把金银放在眼里,是以从未细想过,觉得父亲不过是慷慨好施,更兼是同门情谊,何分彼此。如今再咂味其事,便觉得恐怕不是想得那么简单了。 他这转念不过一忽,心下已经拿定主意,张口道:“我家老爷子已过世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个庐陵王家的人都喝道:“哪里来的小子,冒充我家的名堂,信口胡说!!”他们本来就不认得王樵,但十二家门人子弟众多,着实也不能一一记全,因此虽然各自狐疑,但也暂且不叫破;如今见他信口胡说,家里上至太公一应长辈全全俱在,高寿者正是耄耋之年,哪里容得这样胡说,因此齐声出喝。王樵道:“我家老爷子,便是你们家老爷子么?”有人抢道:“你先前不是说你姓王?”王樵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驳道:“十二家里,难道只有庐陵王一家姓王?” 众人都是一怔。十二家的名号来此的子弟们自然是背熟了的,有心口快的脱口道:“蓬心尘垢金陵王!” 这下胖仲子都噫了一声,脸上大有惊讶之色。王樵还待分说,突然听四周呼呼风响,陡然有五六人同时跃起,朝着场里冲来。王樵一愣,心道不好,还未想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在此刻发难,却看他们陡然向胖仲子扑了过去。 原来其实王樵说什么,堂上有些子弟后生并不在意,他们只是留意胖仲子的呼吸吐纳,便要趁他受伤不济之时,抢上楼去,这下不仅不讲武林规矩,甚至也没有了同门情谊。胖仲子刚才听王樵说话,一时愣神,一惊之下,正在运作调和的气息便乱了;被他们瞅准机会,狂风暴雨般地一阵猛攻,左支右绌,脸上也是恼怒万分,却分不出来精神呵斥他们,只得凝神应敌。他以一敌六,身上又有伤,却一时也不见空隙。王樵这才看出这胖子本领其实扎实万分,而刚刚能破得了他气穴的人,想必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王樵心里思量:“他为什么要暗中出手,故意设计让我上楼?”却听得啊地一声,胖仲子却着了其中一人的道儿,胸口中了一掌,倒飞出去,正朝着王樵砸过来。王樵哪里避得开?被他一身横肉正正砸中,鼻梁都要陷进肉里,两个人转做一团,朝后头滚。好在这么阻得一阻,胖仲子后退的颓势也停了,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拿了王樵当垫背的,缓了口气大骂道:“兔崽子!你们想上楼拿那龙图龟数,想得失心疯了,祖宗规矩都敢不讲!” 那六人中为首的青年生得一双白额吊稍眼,朝着胖仲子冷笑道:“什么规矩?!敢上楼来,就是生死较量,这不是您老说的么?”他踏前一步,倒不急着上楼,只是斜睨着胖子,“您不是瞧不上我么?也不看看您老是个什么蠢样?”这时两边两人登时抢上,挺剑刺出,居然朝着要害,手上没有丝毫留情。胖仲子一时爬不起来,只能叫骂:“病秧子,你这是作死!”那人愠道:“还不知道这一窟窿下去,我们俩谁病得更重,死得更透!”说这话时恨声牙咬,显然已是私怨了。周围一干子弟门人看着,居然看似都忌惮这个诨号“病秧子”的家伙,一时竟无人出声阻止。 王樵被那肥硕身子压得透紧,毫无办法,眼下见胖仲子却因为自己的缘故要无辜横死,心中大感歉疚,一时间心念电转,出声叫道:“龙图龟数,又算什么?比起凤文,还不是差得远了!”他昨夜听王谒海所言,知道庐陵王家定然认为凤文在他手上;而刚才有高手从中襄助,显然也是在打这个主意。他心想与其百口莫辩,不如趁机叫破,若是有人知道此中关节,定然会出手阻拦。 果然他这么一喊,那些人持剑来势都是一滞;就这么停得一霎,两柄剑身居然从中夯啷一下断成两截,显然是被什么暗器同时击中。那两个持剑的年轻子弟都没料到这一节,吓得啊哟一声,往后便退,被胖仲子之前撞碎的地板碎屑一磕,双双一跤坐倒。胖仲子往旁边一滚,让出快被他压死的王樵,一双小眼睛看看那打碎断剑的手法,又看看自己身上先前被打气穴的伤口,再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懒散少爷,低声道:“不是你!” 王樵嘿嘿一笑,道:“跟您说了不是我打的,小子没说假话。” 胖仲子挠头笑道:“我的错!看走眼了!”这一声说得诚恳,一面伸手来拉他。王樵不疑有假,将手递过去,却被他一把攥在手里,那短胖手指瞬间便扣住了脉门,哑声喝道:“那你刚才的后半句话,说的是真是假?” 第十五章眼底无离恨 十二家中考较晚辈,让这项登楼较艺的传统居然绵延百年,也是相当难得。这十二登楼的邪性,自然是越往上越难。但为了提携后生,凡曾经上得过九层之上,便不准再参与登楼,反而转为如同胖仲子这般的监理、裁判之职。五年一度,尤为盛会,正是家族之中青少年人扬名立万的好契机。更有很多人上回输了,五年内潜心精研武功,要在这一回上讨回面子。甚至有人连着参过好几届的赛会,有的人更是须发皆白之时,尚未能上到九层。 这十二层楼,也有讲究。底下这三层,人数众多,甚至很多来看热闹的,粗通剑法,也敢来瞧。也是因为人多,又不能一一和裁判比过,那裁判累也累死了,因此这下三层的比试规矩,但求快速,便没那么严格。一天之内只需胜过三人,便能上一层楼;若你有力气,可以一直打到你胜了三人为止。这种较量,正是给更多年轻人磨砺较量的机会。 第四层开始却不同,是一个大场,场中有十二颗柱子,上有十二颗金螭咬着珠子。每回依次下场十二人,以夺了的金珠量多者胜,取前三位登楼。若是有并列的,那也不用再比过,都一并上楼去;第五层则更是古怪,这一次却要抽签分组,五人一列组队分战,胜者一队皆胜,败者整队全败。无数好手曾因为运气不好,不得不在这一层下楼去再重来。“中三层”的最后一层便是要捉对厮杀了,这便是刚刚看见胖仲子那六楼的景象。 喻余青哪里知道有这些规矩,他那会儿别过石猴和玉儿来到这楼下,才发现和远观不同,虽说是依托山势之利,但这建筑雄壮魁伟,当真举世无双,正是暗合了江东十二俊当初那“举世无双”的心胸抱负。一楼因为再这奇峰脚下,端得是绵延不绝,山口便有知客的厅门,四周还有供子弟居住的客舍,前院的庄园更占了半个山谷,才算到了楼下。相比楼宇年年修整的金碧辉煌,楼匾上写着“十二楼”几个字,居然有些残破不堪,据说是因为那是先祖手书,修葺不得。喻余青心想,原来这楼就叫做十二楼,也未免太过随性了,号称俊杰的才子,难道不应该起个登云观山之类的雅名么? 他来的清早,前庄特意辟出一块武场里,还有些做惯了的子弟在稀疏地行早课;楼里也陆续地进人,看热闹得则站在一边,并不着急下场。他让知客代为通报,那小童连眼都不稀得翻给他看,只是道:“天大的事也得给登楼让道。若你着急要见各位老爷,就自己打上去罢。” 喻余青笑道:“若是我本领太差,打不上去,岂不是误了正事?” 那小童道:“这么多同门在这,你便拜托他们通传信息就是了。”周围人来人往,问什么的都有,那些个小童忙得陀螺也似,被人前呼后拥地顾不上他。喻余青忧心王樵,更兼这事出蹊跷,又断不可能与不认得的陌生人随意交付,于是便自己走上去;但见一边的耳房里头,许多人在那里登记姓名,旁边更多人围着几块板儿,上头写了名字,倒似乡试放榜一般。他少年心性,也是觉得有些好玩,便凑过去看,只见几个小童过来张贴新纸,上头写了昨日登楼的名册,某层各有谁谁,如是而已。他们放下一张榜,人们便蜂拥过去,或者惊叹连连,或者连连摇头,指指点点,推测揣度谁会“更上一层楼”。 其中有不少人显然是先前打输了,上不得楼,却又不甘心如此就走,因此就在这楼下扎了根,天天关心着谁最终能够登顶,到比自个亲自下场的时候更用心些。 “我就猜到,从打第一回交手时我便晓得,跟你们说谁不信来着?今年到十层的第一人,定是乐家的乐燃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另一个道:“乐燃犀有什么了不起了?他是家门正宗,本就不该来参加这赛会。他父亲二十年前便上了顶楼,说不定早就私下里偷偷传了他,到这儿来扬名立万,夺别人的份儿,也是毫无气度。” 再一个说:“我更看好柳家的柳桐君。琴仙子不上楼,这世上便没有公理了。” 有人起哄道:“我看琴仙子还是别上去得好,这样五年之后,我们还能有幸再睹芳容。” 一个小个子道:“你们讲得都是世家的直系,外姓的徒弟难道便不是人么?昨日殷舜言挑第八层胜了整整一十三剑,你们却当作没有看见一样。” 有人道:“我听说明明是一十二剑!” 那人怒道:“就是一十三剑,多一剑不多,少一剑也不能少。他那一套‘重华剑法’,无人能克,正好是一十三招。” 有人问:“那又怎么能确定正好是一十三剑,多了一剑少了一剑,他便认输吗?” 那人道:“若不是十二剑,多一剑少一剑,你便由我斩一剑补上如何?” 几个人居然为这等事争了起来,七嘴八舌,夹杂不清,有人言语里意有所指,说殷舜言如此年轻居然能有自己的剑法,着实不太可能,定是他另有际遇,却瞒着不说;有人则暗含讥讽,道是乐燃犀借了祖上恩荫,乐家倾全力助他,这次对楼顶是志在必得。琴仙子虽是女子,却也逃不出妄议,说是因为貌美,众多男子都是自持身份,不愿打伤了她,也不能碰着她身子,故而相让。吵吵嚷嚷,几将动手起来。 喻余青一时没见过这等阵仗,哧地一下笑出了声。那些人才发觉这人一直在听自己谈话,怒道:“你笑什么?我们谈论的都是要紧事。” 喻余青道:“不敢,小弟见识浅薄,听各位师兄议论,只觉得心驰神往,想要立刻上楼去看看。” 那个先前挑事的矮子瞧了他几眼,走过来把他打量了几番,才道:“生面孔哪,第一次来么?” 喻余青笑道:“正是。小弟初来乍到,诸多规矩懵懂无状,正想一一请教。” 那矮子走到他跟前,仰头笑道:“十二登楼的事,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手里攥着厚厚一本册子,手指上都是墨痕,页边居然已经翻得卷了。这一走近了才更觉得其人当真矮短,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娃娃已经比他要高了。他看了看喻余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又捏了捏,再点点头,才道:“看你这副骨头不错,旁的人我还不稀得说话呢。你叫什么?”喻余青知道这人是在看他骨相是否适合武功进境,微微一笑,自己这副身板打小便得到诸多习武之人大加赞誉,说是根骨上佳,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是听惯了的,却没想到这个矮子也是行家。他心想自己是外姓人士,说了真名反倒要解释麻烦,便道:“小弟姓王名青。敢问师兄高姓大名?”他险些要被王佑稷收作义子,这倒也不算假名。 那矮子道:“我有什么高姓了?我叫薛三。我来这儿看登楼已经有三回了。嘿嘿!上上下下,谁家有多少人参与,谁学了什么武功,谁能上得了多少层,我心里头一本明帐门儿清。你要问什么?若是问得不蠢,头一回我便不收你钱。” 喻余青哑然失笑,原来居然是为钱。他刚想开口,那家伙却陡然一拽他道:“过去看看!”拔脚便跑。抬头一看,原来小童们将最后一道榜拿了出来,登时楼前轰动,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挤过去看。薛三那双小短腿居然一马当先,可见他真是反应极快;可毕竟身量狭小,居然被人从后头抢过。喻余青瞧在眼里,心想不若做个顺水人情,便脚步轻快地赶过去,伸手在他背心一提,轻巧巧地将他放到了人群前头。他自己盘顺条高,反而退了几步,让几位在后头的姑娘走到前面去看。那些女子红着脸谢过了,虽是看榜,却也不住回头看他。 喻余青瞧那红榜打开,却不像前几张榜那样写得密密麻麻,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名字,榜上有第九层三个字,显然这是昨日里登上第九层的人名了。其中果然就有恰才被人争相议论的三位,另外还有张松亭、王綦、薄念生三个名字。喻余青自然一概不认识,只听得众人一阵唏嘘感慨,议论纷纷。一人道:“可算有人上得九层了!” 也有人说:“还剩今明两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上得去。” 喻余青有些奇怪,心道这九层以上,难道不是还有三层么?怎么大家一副看着金榜放榜了似的,感慨欢喜,各种有之。思想间薛三已经钻了出来,满脸得色,对喻余青道:“我事先猜的,分毫不错!”从那本给他卷得不成样子的书册里头,翻到一页,上面果然写着这几个人的名字,看那墨迹和后头乱糟糟的文书,居然还不是这两日里写的。薛三得意说道:“没有这点本事,我也不以此营生。我后头还写了几个人名字,他们迟些上去,怕不会这么快就到了九层。”转头对喻余青说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尽管问吧!”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道:“小弟没带什么钱来,不知道够不够薛兄妙口的咨资。” 薛三嘿然一笑:“你刚才帮了我一把,我薛某也不是不讲情义的人!你随便问吧,我答得欢喜的话,那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做好架势,料算他肯定要问这楼里赛制之类的规矩,或者是那些人的身家路数,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却听喻余青道:“那敢问薛兄,要怎样才能见到十二家的各位家主?小弟身有要事,要会见各位家主掌门,不及层层登楼了。” 薛三一愣,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却见他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虚,沉吟道:“你要见家主?嗯,他们都在六层以上的后山楼中住着,等九层开试,他们会去做个见证。但除了往上登楼,你也没有办法嘛。”他一指道,“这楼可没有后门小道,下三层也没有地方可住,但凡当日里输了,却也没法在本层停留,就得再下到一楼来,隔日再打过。” 喻余青道:“那我再问薛兄,要上至六层,得花多少功夫?” 薛三道:“这个自然每个人都不同。最快的有人一日便上去了;慢的有打了三五日的。” 喻余青问:“若是一路赢上去未尝败绩,怎么也要花费一日?” 薛三道:“你得先去登记姓名家族,然后等着抽签,又不是可以随便选三人打便行的,人人都下场,那也看不过来。一个人连打三场,那也太过为难,因此总要停一停轮换休息,这便耽误时间。” 喻余青一听便急了:“我可没有那么多功夫。这事可等不得。” 薛三霎眼看他,问:“有多急?十万火急那么急么?” “确实如此。” 薛三耸动肩膀,抬头望去,喻余青顺着他视线向上,但见十二楼飞檐叠障,将初曚的天色切去一角。只听薛三又问:“你的功夫如何?” 喻余青想了想:“我没怎么与外人较量过,但应该还算可以。” 薛三哼了一声,往上一指。“那敢试试从外头上去吗?” 喻余青旁的尚不敢说,但对轻功最是自负,听他这么说来便朗然笑道:“正有此意!”脚下一旋,长身一纵,便如云中一鹤,拔地而起。 薛三急忙仰头看去,众人也都一声惊呼。有人叫道:“这轻功不错!”也有人喝道:“快些下来!”还有人笑道:“又一个不怕死想走空门的!”话音四起,也不过是一霎之间,喻余青足尖已经在一层岔脊上一点,身如芙蓉回浪,翻上二层。 说时迟那时快,场内四角八方,原本做些知客行走的小童,陡然一齐跃起,手底袖浪一翻,数十余支长索镖嗖嗖向他追来。那长镖带着呼哨,登时间一股破空利响,前呼后应,震得人耳鼓作痛,头昏脑胀。而二楼的栏杆下方听见哨声之后,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陡然机括松动,数百只羽箭接连射出,便是要断了施展轻功的人此刻的落脚之处。人在空中毕竟没有翅膀,身无借力,那也只得下坠了。 喻余青心道不好,知道自己是被薛三设计了。一跟头翻身避过箭头,正瞧着那人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却又不住点头,手里还握着那本册子,又有些激动地用手指不住比划着。 原来这个薛三,自身功夫暂且不提,却有一副火眼金睛,由于他自身根骨奇差,所以比起自身钻研悟道,更喜欢搜集别人的武功路数,身家渊源,相人如相马一般,品评材质。他初见喻余青时,便看出他有着一副习武的上佳根骨,听他话语谦和,却对自身武功颇为自负,便起了贪材之念。便像是相马师傅看见好马,便要自个亲手遛上一圈一般,换在人身上,这癖好也算是古怪得紧。他故意拿话激喻余青,设计他从外檐去走,若不是自负本领不凡,断不会应允;但凡应允了的,定然是轻功一流,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有着十足把握,才可以看他施展真本事。薛三自个本领不大,若是喻余青规规矩矩登楼而上,他哪里还有眼福能看到这等功夫,一楼只需胜得三人即可上楼,眼下更无好手,怕是喻余青一两招之内,就可以将人打发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哭笑不得,脚底一钩,用内劲一黏,挂身猱上,堪堪避过这一劫;若是慢了几分,可能整个人便要被射成刺猬,怪不得这楼高而魁伟,并不难爬,却没有人敢从外檐取巧,想必是都知道如此吃亏。他骑虎难下,只得更往上攀;小童手中索标扎入檐中,旋索一转,檐上瓦片腾然飞起,撞将过来,便是要阻他一阻;只这一阻之势,二楼便有十余青衣少年跃阵而出,长剑平举,竟是剑阵,剑光如网,当头罩来。喻余青不敢硬抗,道了声:“好剑阵!”气息外吐,身形陡坠。他反身倒旋,快如闪电,居然反而奔薛三而来,只一眨眼功夫,那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已和这形容猥琐的小老儿不过咫尺。薛三正看他身法路数,心中赞叹,对自己眼光颇是得意;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间也只能呆睁双眼,大张了嘴巴,说不出话。喻余青劈手夺了他手中那卷册子,双脚在他胸口一蹬借力,又返身跃上;正是剑阵收势之时,谁能料到他掠水更惊风,这般悠然自去来?收势不及,却不得不勉强出招,喻余青正好借那仓皇剑身一点,笑道:“有劳了!”直直往上跃去。薛三被他重力撞倒在地,就只被这双足一点,肋骨便断了两根,痛得连呼叫都不出,也爬不起来。只把手往上抓着,嘶声叫道:“还我册子!” 那些青衣少年一击不中,知道自己坏了大事,反身落在屋檐上时,应变也是极快,立刻将手中剑刃齐齐向上掷去。一时间剑光映照初升日光,剑身闪烁,刃光如林。喻余青不得已闪身滚避,跃入三楼场内。尚未站定,就知道自己大约是打扰了旁人比试,刚要开口说话解释,但见四周长锋并举,一并向他招呼过来。 他苦笑不已,只得将那册子往怀中随手一塞,长剑一按,用剑鞘挡了一招,缓过一口劲儿,提声叫道:“各位师兄师姐,我不是——”那些人哪里允他说话,十八般武艺都朝他这里,劈头盖脸落将下来。双拳难敌四手,今日怕是走不了外头的捷径了;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得兴起,将满场人都掀了,更踢飞几个,闹出好大动静,但愿有管事的人看不过去,亲自出手来解决事端。 这一回他终于赌得对了,如今十二门其中之一的家主薄暮津便站在他身旁,并且认出了他的身家路数,那边好得分说。得知三少爷就在楼上,更是心下大定。刚才刹那之间只得一瞥,却见他眉间焦灼情状,脸上却难掩笑容,一瞥间仿佛换了千言万语,心里头却又觉得不必分说。 第十六章匣中三尺水 与下层热火朝天的较量相比,第九层楼上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王谒海的手杖轻敲地板,喀喀作声。十位家主环绕场内而坐,神情肃然。王谒海道:“人都来齐了便开始吧。”坐在他右首边的老婆子嘿笑了一声,道:“怎么,不等薄家的小子么?薄远堂死了没有多久,你们就欺负起人家儿子年幼不经事了。” 王谒海笑道:“谁敢欺负他薄家少爷?只是暮津性子不懂得变通,年幼不经事却也是真的。我等做长辈的,自然得多费些思虑,拿定主意,把事情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做就好。暮津这几日主持赛会事宜,不是很好么?多历练历练,收收他那心性便好。将来你我都有百年之日,这些位置,还不是他们的?” 他说得体贴圆润,让人没有话说,那婆婆哼了一声,不再抢白。旁又一人,长须白发,搭腔道:“正是如此。暮津那孩子,武功品性都不在话下,就是心地过分仁善,若不经些事,将来有得苦头吃。更何况这次王世兄召集我们商议的这事儿,牵扯渊源颇深,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他说到此处,一拱手道,“还请世兄着紧分说罢。” 王谒海也不推辞,他咳嗽一声,服侍的人便都下去了,这才眯缝了眼,开口道:“是这样。金陵王家的小子找上门来了。眼下正在这楼里。” 众人都或轻或重地吁了一声,目光四下交错,闪烁不定。还是坐在右首的老婆子发了话:“是王佑稷的老几?” “老三。”王谒海答道,“这小子有些与众不同,看不出深浅。” 老婆子掐指算了,道:“是老三的话,那会儿他还没出世呢。不会是他!” 王谒海道:“凰姑说得是,侄儿也这样想。因此他这一趟来,见面小侄便试了他几句,倒是似乎的确不知王潜山的因由,而是为了一宗家门之事来的。”他说到这里,尚未打顿,座中一个五大三粗的老者便喝道:“你奶奶的,王谒海,这话你却不放在开头说,存心吓人么?”王谒海呵呵一笑,却仍然温言答道:“但这件家门之事,却又确确实实和王潜山有关。就在前几日,金陵王家居然被那些邪魔外道里不入流的那些个门派联手起来灭了满门,那群妖人仇怨如此之深,想必是因为王潜山的缘故了。”他顿了顿,观察各人的反应,一面呷了一口茶道,“那孩子过来,便是求我们出手襄助,查明此事。” “灭门?!金陵王家眼下没有别人了么?” 座中有几人惊了一声,神色骇然;却也有几人佯装惊讶,眼底并无波动,似乎已经先行知晓。也有人连忙追问:“怎会如此?” 王谒海道:“我家这门宗亲,不在武功上下功夫磨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被尘世那些黄白俗物蒙蔽双眼,生疏了武学进境,如今被仇家寻上门来,自然就是这般下场。我们习武世家,十二家从先祖创下这名号起便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入江湖,生死无疆,决没有回头之路。那王潜山后来际遇如何暂且不说,但那些妖人灭他金陵王满门,显然是冲着凤文去的。若单单王潜山之事,我们本不必管;但事到如今,这凤文既出,也是必须得收回来了,否则一旦落入那些外道手中,我十二家怕是永无宁日。” 另一人坐在下首,长髯宽袖,仙姿卓然,这时候道:“瞧着王老爷子的意思,难道是料定了凤文在这位三少爷身上?难道不会是王潜山将它带去地底了?我们十二家精研武学,如此之多的弟子日夜教导,未敢片刻懈怠,有违祖训;但尚不能领悟那无字天书,他金陵王自从王佑稷祖上算起,便是当真心思只在那些俗物之上,子弟武功一塌糊涂。这些年我们的钉子埋在他家,以便时时探查,但王潜山始终未曾露面,难道还能传了他们中的谁不成?便是要传,也要看根骨造化;若能那么轻易便得了,”他轻手一摆,“我们还要这十二楼作甚?” 众人都嘿然不语。又一人看上去像是个先生,张口道:“错不了的,这凤文本就是不祥之物,我十二家人才建楼镇之。若不是它,怎堪得翻覆之间王家便遭灭门之祸,那向他寻仇的魔教中人居然因为百年难遇的离奇天象‘龙吸水’而大有损伤,整个应天府更是惨遭洪水侵袭、流汤百里……这等恶象,又是犯水,……不正是应了那凤文出世的说法么?” 再一人开口骂道:“我偏不信这歪门邪说。我们家的基业,一分一分,全部自己挣来,什么气运不气运的?干它格老子的事?”他生得虎豹之姿,面有异相,这时候冷笑道,“大丈夫行得端坐得正,江湖里恩仇快意,多得便是报应。一样样算来,要算到什么时候去。要我说,金陵王倒霉,金陵老百姓也跟着倒霉,去找他们报仇的人也倒了大霉。这世上的霉,总是倒不尽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先生愠道:“听黎兄的意思,祖宗的教训遗言,你是不放在心上的了!” 黎家主笑道:“祖宗心虚,我也心虚么?” 那先生怒道:“黎羽声,你大胆!”脚下一踏,一道劲风袭来,掀得地面上铺的一层砖板层层朝他飞去。那姓黎的身形未动,却凝气不发,突然喝了一声,那些砖版全都像被风吹定了似的,直挺挺地在他跟前落下来。 王谒海道:“胡闹。这儿是给年轻人较量的场子,你们两个争什么?也不嫌丢了身份。祖辈的事,自有祖辈的决断;但我辈的事,眼下也正在当口。那王樵身上若是的确被传了凤文,你以为那群妖人不会寻来这里么?那时候我们既不能袖手旁观,又不能就这么放他走,便是一招死棋了。” 那被称作凰姑的老婆婆缓缓开口道:“你是笃定在他身上了的?他亲口承认了吗?” 王谒海道:“他自然不会承认。若是张口就承认,怕是也在这场大祸之中活不到今天。我得到消息便派人去应天府打探消息,官府里有内应飞鸽报来,王家上下,单单洪水退后尚能勉强辨认的尸体,便有百余具之多;无一不被割去了首级,只留着身子。敌手之强,且倾巢而出,不计后果,当真骇人听闻。后来夜中又出了诡异天象,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场梅雨洪水,居然最后死伤人数和损失财物算下来比前些年的大灾还要重些。在这种情形下,能从那水中毫发无伤地走到这里,还自称没有丝毫武功……那你觉得他凭的是什么?” 那先生模样的人道:“他竟然没有武功?他说的是真是假?” 王谒海道:“老夫试了,招式还能藏得住,气海却不是骗人的。” 另一个美貌妇人盍目轻声道:“那是真的了!如此强运之人,又是金陵王家的子弟,怕不是来找我们索命的?”她旁边位置上的中年男人皱眉喝道:“你这个哭丧婆,又在瞎说什么!”那妇人嘤然泣落,扭过头去,并不反驳。那人双手一拍,续道,“那洪水不过是天灾,金陵一地,隔三差五年便要一次,哪一年不死人的?又不稀奇。百来万人口,就死个几百上千人,又算什么强运了?说些实际的,这小子有还是没有,是真是假,顶三层一试就知了。” 王谒海道:“所以这小子聪明便在这里。他偏偏不会武功,按我们十二家的规矩,他决上不了顶层,我们若强逼他上去,便是坏了规矩。即便我们好意相劝,改了规矩,他就偏生不从,我们十二登楼的威名,可就要堕在今年了。我这一趟劳动各位,就是想要拿个主意,不但要他不得不上去,还得心甘情愿,主动地上去。” 那妇人道:“他有情人也不?你把他小情儿绑在楼上,一刀刀地,剜出心来,他便赴汤蹈火,也得上楼了。” 那姓黎的道:“他来求我们,无非是为了他家灭门血仇。你让他只要上了顶楼,我们就去帮他报仇雪恨,这不就够了?” 那先生道:“这顶楼有龙图龟数,还用得着别的,我十二家人,谁不想上去?” 王谒海道:“他连武功都没有,秘笈对他又有什么用?” 凰姑冷笑道:“好呀!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说来听听!” 王谒海微微一笑,也不着恼:“尉迟夫人的主意,虽然好用,却显得我们是坏人了,不够光明体面。黎老弟的法子,别人一听,就会知道我们有所求。那凤文究竟有什么威力,别说我们不知,怕这小子自己都不清楚。不把他迫到走投无路,他不会知道其间利害。” 王樵他们哪里知道就在头顶之上,有人正在动他的心思?光是眼下,便已经自顾不暇。那胖子手指用劲,王樵便浑身酸软,半点由不得自己,只得跟着他亦步亦趋。胖仲子低声道:“随我上楼。”王樵环顾四周,但见恰才出手的那几个人,尤其是领头的“病秧子”,都只能瞧着他俩并肩上去,居然不敢轻举妄动。胖子冷笑一声,拖着王樵便如同拖着一件防身的宝贝,紧紧挨在一块儿仿佛连体似的往上头走,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了:你们若是敢再出手偷袭,我便拿这小子当挡箭牌使。他便再不济,但要内劲一吐,也足够送了王樵的命;果然那适才一直暗中襄助的人也不敢出手。胖仲子走到阶梯口,提气喝道:“薄暮津!你上来!”他虽然甫遭变故,内力翻涌,但这一下仍然把声音远远送了出去,震得几层楼板都微微晃动。大家见他受伤之后,内力仍然如此惊人,也都不免暗赞一声,不敢小觑了他。 薄暮津的声音从底下远远传来,似带笑声道:“庞兄稍待,我便来了。” 那胖子跺脚道:“你再来迟点,便可替我收尸了!你老哥哥我让人熬了灯油,天天照着你和别人快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薄暮津和他隔着三层楼远,却如便在近前一般讲话,这时笑道:“哪里话来!谁能动得了庞兄?” 倒不是薄暮津为人凉薄,他这人旁的都没什么毛病,偏偏最是剑痴。武功上的事,他能与人说上三天三夜,天大的事也得往后放了。他先前看了喻余青的身手,大加赞叹,今年正没几个他看得过眼的后生,因此便携了他手,细细问过,旁边人即便恨得牙痒,也不敢当面发难。薄暮津虽然在家族之中辈份低了,但若论武功,从他手底下走过三招的都算好汉,给他占住了场子,谁都不敢说话。 薄暮津却不管他,听了喻余青粗略说了原委,便笑道:“贤弟既然也是十二家中弟子,规矩总是不能坏的。” 喻余青也笑道:“小弟刚才一路上来,不得已出手,打飞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不知道作不作得数?” 薄暮津道:“怎么有那么多?我只看见你打赢了,嗯,这俩。”他往跟前一指,那俩被折腾得不行的人抓紧爬起来,灰头土脸地钻进人群里,这时候被薄暮津指出来,却也不敢再出声否认,生怕这位武痴裁判就要抓他们下场再来比过。喻余青笑了笑,也没有抗辩,道:“薄师兄说是两个,便算两个好了。” 薄暮津笑道:“那贤弟再找一个人比过就能往上了。有没有人敢下场来较量?”他这么问了一声,下头居然没有人敢应声答话,原来刚才看到喻余青出手,心中都各自掂量,这上楼可要按胜场来算,因此莫说是看了喻余青的本事心道自愧不如的人,就连那些自诩本事不差的,也觉得硬拼这一场不甚划算。 喻余青却只是了了一哂,瞧着薄暮津道:“何必再找别人?既然薄师兄就在这里,我就和你比一比好了。” 这话倒是大出意料,因而语声一落,周围尽皆讶然;谁没事干去挑战薄暮津,不是个傻子便是个呆子。薄暮津也愣了一愣,咧嘴笑道:“你不认得我是谁么?” 喻余青道:“小弟孤陋寡闻,但是薄家主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了。薄暮津的一众名头中间,大概只有他身为薄家家主这一条最不值得人称道。在这十二登楼里,他最为传奇的一件事,当然是在小小年纪早早登顶,是十二登楼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登顶楼者。但他却没有取龙图龟数中任何一样,就这么两袖清风地下了楼——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这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各种版本不一而足;但薄暮津痴于武功一道,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喻余青却莞尔道:“倒不是小弟自负,薄师兄的本事,想必胜我十倍。但我们眼下是在楼中比武较量,大家都是同门切磋,又不是江湖上仇人相见,怎能有畏惧不前、挑挑拣拣的道理,那不是违背了武学本意?” 薄暮津恰才和他对了几招,知道是个中好手,正是心痒难搔之际,听他这么说,当真是心下快慰,仿佛遇到平生知己;这痴劲上来,朗然笑道:“十倍倒也未必!”一剑岳宗起手,反而先打上来。众人都是一愣,觉着薄暮津怎么说也得自持身份,不该由他起手;由他起手也就罢了,对方甚至还没有拔出兵刃出来,这一下便大显得失了风度。喻余青却道:“来得好!”凤眼一睨,单手一转,就着剑鞘便挡了三招。剑锋到处,堪堪而止,从未相交;但身形却是以快打快,行云流水一般,旁人只看得到一阵缭乱身影衣袂,翻飞不止。直到第四招上才铿然一声,原来喻余青此时终于抽出空隙,拔剑用剑身挡了一招,笑道:“薄师兄承让了!”薄暮津道:“不敢!你这把剑好得很哪!”原来薄暮津刚才看出他拿的这柄剑是柄上等名兵,因此剑招过处,没有一次真落上剑鞘,斩伤这宝剑名品,因此都在跟前凝住不发,这点收发自如的能力,看着简单,做到却是极难。喻余青感激也更是佩服,因此出声言谢。旁的人看在眼里,只能愈发糊涂,但单看两人动作,便只能见着残影,端得都是以快打快的行家,剑光既出,更是寒光闪烁,剑气纵横,居然一时间不分上下。薄暮津虽然年岁尚浅,但以他十五岁便登顶的纪录犹在,就知道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登楼以后十年更是不问世事,潜心武学,因此他虽然没学过龙图龟数,却也不比那些学过的就弱些;就算他有意喂招,晚辈后生里能跟得上的,数十人中也没有一个,因此众人也都是首次得见能与他堪堪过百招的后生,个个大为惊奇,看得目不转睛。 喻余青先前谦让说辞,因为薄暮津的地位与身份,说他比自己胜了十倍,其实内心里也兀自不信。他听闻过这位少年成名的豪杰声名,自然早早就有比试一番的心思。眼下当真过起手来,才暗暗苦笑,道自己果然成日里在家中坐井观天,不知道人外有人。虽然不至于顷刻便败,但薄暮津的应对显然更加游刃有余,自个的节奏被他带得乱七八糟,只能一昧跟他硬抢;更且这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剑多用缠,便仿佛小孩子心性,要缠喻余青陪他打下去,毫无宗师模范;心下又好气又好笑,脑袋里头电光飞转,想着如何出奇制胜,破了他的连招,把节奏引回自己跟前,因此倒也精神抖擞,手底招式愈奇。谁料这时候胖仲子在上头发喊,让薄暮津上去帮他;薄暮津一面剑上丝毫不乱,一面笑声应答,这时旁观者才看得出二者之间高下有别。喻余青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待要认输,却又心头老大地意气,直到看见眼前森然剑光之上闪过自己的面孔,方才陡然想起:“我难道是来这儿比武论输赢的么?老爷当时给我这柄剑时,却是让我护好了三少爷。王樵又不会武功,我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上头?他要受伤了、被人欺侮了我该怎么处?我一个人的输赢,又算什么?”当下心思定了,反倒反手跟着缠上去,把刚才薄暮津那套缠字诀倒用在他身上。 薄暮津这会儿恋恋不舍,但胖仲子既然呼喝求援,他也无法,正打算撤剑走人,却反而被喻余青缠上了,脱开不得。苦笑道:“贤弟!你听见了,我们就比到这儿罢,我得上楼去了!” 喻余青道:“薄师兄要走,这一场便权且寄下,小弟跟上去瞧瞧热闹。” 薄暮津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留手了!贤弟小心了!”陡然剑风一展,开阖路数便完全不同。但喻余青也等得就是这一刻,变招之间,定有缝隙,他又晓得对方的目的定是阻他脱身,剑招变化料得两样,便足够先发制人。薄暮津招数刚转,他便料得在先,剑身轻抖,内劲一黏,便带歪了,这下把节奏拉回了自己这边。薄暮津讶然一声,喝了声彩,却也明白他虽然若单论实力,定是强于喻余青,但这小子眼力心思,无一不强;武学造诣,更是精而又精,虽然自己不见得便败,但要一时半会急胜了他,却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虽然性子大起,但终究是顾及自己监理的身份,要是胖仲子那儿出了什么事,他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只能先将这场比试寄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手腕一抖,朝着喻余青胸、腰、腹连刺三剑,叫道:“小心了!”剑气如芒,精光大盛,令人不敢直撄其峰。谁料这三下确是虚招,他令剑芒大盛,劈头盖脸地当空罩下;自个却趁机脚底抹油,他的“幻影无形”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但见眼前一晃,耳畔微风一起,人已施展贴地的脚下轻功,这俗称“缩地”之术的贴地轻身功夫,已然让他从场内一阵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薄暮津轻吁了一口气,他身形不过一晃,便已绕过各层的裁判和守卫,出现在六楼,心中暗道喻余青当真是一把好手,若是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这场登楼结了之后,他倒有兴趣与他再论道一番。一面这样想,一面看见胖仲子被打瘪了一般的肚子,一手拽着王樵,两只肥肉褶子里的小眼睛这会儿圆溜溜地瞪着他看,心下大奇:心道这位不会武功的王贤弟,干么胖子如此宝贝地拽着他?又有谁能伤得胖子这么重? 王樵却双眼一亮,想说什么被庞子仲摁着,张了张嘴巴没发出来声音,薄暮津却觉得脖颈上微微一凉,低头一看,却是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地横在那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转头看时,果然见喻余青仍然笑吟吟地就站在他身后,眼底掠过一阵冷光,口中却仍然那般轻佻言道:“薄兄,我们的较量,你若是暂且腾不出手,不妨权且寄下。” 第十七章薄情心对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见到喻余青,心头仿佛一块大石落地,旁的都顾不上去想,开口出不了声也不算什么了。喻余青却见他张嘴却不出声,手腕被人扣着,一眼便看出来有人挟持,浑身一阵绷紧,因此也顾不上其他,立刻把剑横过了薄暮津的脖颈。他一路贴着薄暮津施展轻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一晃眼便上了六楼,他这一招“苏幕遮”,连薄暮津居然都没有察觉到他存在。若不是看到王樵受制于人,他甚至连行踪也不会被人发现;但他一见三少爷被人扣着,哪里容情细想,眼下唯有制住薄暮津,才能换得王樵,因此他才趁其收起内息、调整呼吸的档口,陡然发难。 薄暮津愣了一愣,抚掌笑道:“哎,贤弟你刚才这轻身捻步的功夫可好得很,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想必其他人也没看出来,都当是我所以也未加阻拦。我猜是‘捕风捉影’中的一招了,可却又不像,怕是兄弟你用得比前人都好。” 喻余青心道这人果然是武学行家里手,听他赞自己,更是尤为美甚;这一套‘捕风捉影’原分为‘捕风手’和‘捉影步’上下两套,要求轻身功夫做到极致方能成效;他自个儿因为在轻功上最为趁手上头,琢磨来去只觉得祖宗留下来的这几式冗长繁琐,所以干脆自己给钻研删改,琢磨出来一套更好用的,又嫌捕风捉影的名号不大好听,躺在烟雨楼的姑娘腿上听曲儿的时候,就顺势给改成了词牌的名字。他改虽改了,却又没有慧眼的人懂得去看,也就自个念起来时讨个趣罢了。但谁想到薄暮津这样的武学痴才,对武功一事真可谓无所不知,就着他这一霎的功夫,甚至没有分神去看,就已经点破了。当下笑道:“薄师兄谬赞,小弟自己把这招改了改,更加轻便好用一些!”他全然不知修改祖宗传下来的功夫有多难,又有多犯忌讳,只觉得大厅之上一片抽气声,有人暗道:已经有一个自创剑法的殷舜言,这里居然还要来一个?祖宗的东西,是你们随随便便改得的么? 胖仲子却怒道:“你又犯病了!人家刀架在你脖子里,你还嘻嘻哈哈说什么招什么功夫?这里的崽子们我看是都要翻天了!” 薄暮津瞧着自己脖前的剑锋道:“但这一招就不怎么高明了。唉,子仲兄,你要我来做什么?又怎么捉着王贤弟?” 胖子道:“你哥哥被人算了,这小子邪门。我带他上楼去,你守着第六层,不然我怕有人要起事。哼,拼真功夫拼不过,却尽想着在歪门邪道上用功!”他眼望着堂中瘦怏怏的“病秧子”,“你若是用这些动心机的本事来练功,还会是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么?区区六层楼罢了,又有什么上不去的?” 喻余青道:“这位爷,你放开我家少爷,他有话说。” 庞子仲看了一眼喻余青,他自己生的丑陋,因此最恨这类长得好、根骨好的人,当即便一口回道:“不行!这小子万万不能再开口了,谁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来。”这也倒是实情,他怕王樵继续说出凤文的事,那便要鸡犬不宁了;但他原先只是挟着他脉,喻余青不说还好,一说他便手上用劲,捏得王樵只觉得浑身一阵酸痛翻涌,斜眉崴眼,偏出不了声。“至于你,你以为你用柄剑架着这位薄大傻子,管用么?” 薄暮津听他叫自己傻子,也不恼气,也不否认,只是微笑道:“虽然不管用,但我也觉得子仲兄你挟着他不好,还是放开王老弟吧。他又没有武功,怎么能往楼上去?” 胖子道:“这事我待会和你细说。哼,你当我愿意了?我这是在救他。有人一出手就破了你哥哥的横练功夫,我不请他上去,还能怎么着?” 薄暮津听他话中有话,又见他的确伤得不轻,心下了然,道:“既然如此,小弟便暂守这一层了。” 喻余青却哪会让他带走王樵,这时候见架着薄暮津无用,探手一长,身形一晃,便要去追那胖子,薄暮津当身一旋,两指却搭在了他的剑上,一道纯劲内力沛然而至,那剑无声自鸣,仿若龙吟,居然震得喻余青手腕诸穴酸麻,几乎拿捏不住。薄暮津笑道:“我早说贤弟这柄剑好得很了。”说这身子甫动,一霎眼间便也有样学样地扣住了喻余青的手腕脉门,摇头道:“贤弟之前明明打得很好。怎么见到你家少爷,心思就全不在武功上头了,这可糟糕。” 王樵被那胖子正往楼上拖,心下大急,这时候倒不是不愿意上楼去,而是怕自己有口难言分辩不得、但阿青却会担忧他受伤,无论如何也要往前硬闯,这楼哪里那么容易上去?想要张口时,那胖子的内力顺着他手腕脉门压迫下来,直压得心口仿佛被一勺冷油腻住,厌烦欲呕,只得闭了嘴。但听那薄暮津这么说,怔了片刻,那油却变了蜜,从舌苔底下返上来。说者无心,听者也无心,只有他莫名地高兴起来。 只是说话的两人倒真没往歪处想一分;薄暮津自小就是做主子的人,从来都是旁人绕着他转惯了,家里族上,长辈同他较量也得让他一分,自然觉得这再正常不过。而喻余青自小就是要以三少爷做中心的,三少爷的命比他的命大得多了,眼下听薄暮津指出来,只是觉得自己定心的功夫还没到家,不能分心而用,见到了少爷,一颗心扑在少爷身上,那是本分。因此两人都不觉得话中又什么多余的意思,倒是喻余青更佩服了薄暮津几分,那一下震剑的内力,发乎两指,却仿佛湍流直下,刚猛无俦,这下是实实在在地胜他十倍了。喻余青自小在王家习武,族中上下并没有比他更好的武学之才,十岁时他已经可以胜了家中老少诸人,连父亲和他对打也是输多赢少;再后来便没有办法可以教他,王家的武功籍本,全都任由他自己看去。他全没有人可以推敲武学,这时候见薄暮津随口道破,真恨身在这一切云波诡谲之中,只想着待此间事了,就可以与他慢慢坐下细细请教。因此这会儿薄暮津明明扣了他脉门,以他的心气居然也丝毫不恼,脸上反而一笑,道:“薄师兄教训得是,是小子狂妄了。” 王樵心中老大一阵古怪翻滚,说不上的奇怪滋味,撞得他浑身一阵烦闷,脱口道:“喂,你别捉着他的手!” 他这一声出来,莫说是其他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胖子惊疑不定地看看他仍然扣住王樵脉门的手,一面瞪着他道:“……你怎么能出声的?” 所有人都齐刷刷朝着当事人看去,但王樵更是一脸茫然,他刚刚分明想出声时出不了,那是被庞子仲内力压迫所致,此刻却能够说话,他却也想不出其中关节。胖子的脸色却刹了几刹,突然提起手掌,往王樵天灵盖上猛地拍下。 这一下变故快极,毫无预兆;薄暮津和喻余青都骤呼一声,左右抢上要拦,但他俩站在楼梯上面,一方居上,一方处下,生死之间,便迟那一刻。突然之间,从楼梯上方有人一掌拂来,将庞子仲的内劲卸去了,脚下灵动,一把伸手将两人扯开,剑尖便抵住了胖子的肚脐。来人叫道:“三哥,你没事吧?”却是女子声音,定睛一看,正是王樵避之唯恐不及的王仪。她此刻柳眉倒竖,朝庞子仲喝道:“你想干什么?”她生得并非如琴仙子柳桐君那般不食人间烟火地极美,然而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文秀气质,论起武学造诣当然也丝毫不差,族中家里对她倾心的少年郎也是足够排起长队。这时候胖子受伤,自然气息上不及她,被她横起一脚,登时踢了个筋斗。王樵不知道自己刚才命在顷刻,看这姑娘陡然发难,又想起昨夜她千娇百媚的模样,反倒自己心下激灵地打了个战,知道她来得绝非看上去这般好意。开口道:“世妹,你干么一来就欺负人?” 王仪跌足道:“你说什么?人家好心来救你,不然你刚才脑袋已经被这个死胖子拍成六七八爿了。唉,不说这个,你快点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不信她有好心,面上却也不露出来,只是说道:“要走哪里去?” “快下楼去!”王仪急道,“再迟些时候,就来不及了!”伸手握住他手掌,扯着他往下就走。庞子仲从楼梯上爬起来叫道:“薄大傻,你给我拦住了他!这小子留不得!”薄暮津自然不会放王樵走,但也听得出庞子仲话中更有深意,当下也不打二话,抬手就向王樵抓去;但王仪早料到他先发难,手上剑花一挽,朝他拨去。 王樵被王仪抓着,又被喻余青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瞧着,但觉得身上老大得不爽利,自然不愿意跟她就走,却居然也挣不开这一个小小姑娘的挟持,只得朝喻余青喊道:“阿青救我!” 喻余青方才见到自家少爷,哪里能容人这样抢走,于是这一霎之间,三人居然已经为这要走要留,各换了几招,把一个王樵搁着中间宝贝似的抢。王仪使剑,招式狠辣,便是薄暮津她也没放在眼里去,也是仗着对方不敢伤她,一昧快抢。薄暮津则听胖仲子那般说,又见王仪抢他下楼,心里想着王樵身上定然担着一件重大的干系,是以往他肩上一按,荡开王仪的剑锋,一股内劲要震得她松手。王仪的本领也是不小,握着王樵的手没有松开,腰身一软,长剑反送,直取薄暮津喉头,是围魏救赵之意。这一下身如满月,靨若桃李,薄暮津也喝了一声好,不得已回手后撤,挡她一招。这时喻余青已经追上来,正好在他两人交手的间隙,一手拽过王樵,剑尖点向王仪腰间悬枢穴。王仪正是背弓起桥之时,不得已旋身避开,只好暂且松开王樵,脚下立定重心,长剑如穿花蝴蝶,自袖下反指,向喻余青刺来。薄暮津正捡了便宜,往王樵肩头一按,意欲将他拽到自己这一边,谁料喻余青却将自己的剑往王樵手中一递,另一只手却握住了王仪握剑的手,内力将剑黏着一引,却是借招往薄暮津肩头削去。王仪生平长大至今,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哪个男子敢对她如此轻薄非礼,当下大怒,也不去管王樵了,反手一掌,向喻余青兜头打过去。喻余青风流惯了,女子的心思反应,他早就了如指掌,知道她这一下逞强,定然脚下不稳,侧身避过,脚步寰转,已经贴在王樵身旁,手心一反,彼此默契得早不用说话,王樵已经把剑抵回他掌心,两人一转身时,喻余青便横剑当前,刚好薄暮津伸手来捉,手掌险险便要劈在剑刃之上;而王樵一转身来,两手正空,王仪便正好撞进他怀里;这一下真是方位算得妙到毫巅,若是没几分眼力的,看上去便像是王仪故意投怀送抱一般。 两人都是啊哟一声,王樵抓紧放了手跳到一边,却险些害得王仪再摔一跤,脸上愠红一片,道:“三哥,你是不跟我走了?”喻余青听她话语黏软,只道是自家少爷这回也落得了桃花债,嘻嘻一笑,拿手肘去戳王樵的背心。王樵却不理他,只道:“我又不认得你,干么要跟你走?” 这话一出丝毫不给王仪面子,便像是她趁热倒贴一般,当众这么多人看着恼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好吧,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相干了?” 喻余青这人千好万好,就是见着女人便要撩几句方才快活,见着美貌的女子更是走不动道。他看王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想我家三少爷哪里懂得这些心思,白瞎了人家姑娘的一番好意。于是笑道:“姐姐,我家少爷不会说话,想时是一番想,说时却总词不达意。你不要见怪。”王樵一听,就知道他毛病又犯了,当下只能翻个白眼,叹了口气。喻余青却捉住他手,悄然捏了捏。王樵刚才瞧着别人握着他手腕,心中喝了老大一盅醋还不自知,这时候对方把手送进他掌心里,握住了才察觉到手心里全汗津津地,又湿又凉,哪里还生得了他的气,引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衣衫上揩了揩。 王仪对喻余青有气,心说王樵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打手,麻烦得很,再抬头看一眼这副皮相,妈也,要气也气不起来了,简直是祸根。而那位三少爷呢,有这等的美人在身边惯了,自然是压根瞧也懒得瞧她一眼。怕是被那些男人们一口一个仙子叫着捧着的柳桐君,也没有这人这般好看吧。 她冷冷地说:“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家佬们刚才在楼上商量,被我听见了。他们要拿一个族中叛徒,说他勾结妖人杀了自家满门,这在我十二家中,是叛族的大罪……” 王樵和喻余青都是心思雪白透亮的人,这话一出登时觉得如遭雷击,当真是立刻就知道说的是谁,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能够这般信口胡诌,居然说他与魔教勾结。喻余青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反驳,而王樵却想到了王谒海先前与他打的诳语,他心里道原来如此,你见我不愿意投靠于你,说出你想听的来,就用这一招逼迫。但当真没有的东西,却要我怎么给你? 两人心念电转之间,却听得一声轰然钟鸣,震得整座楼都在嗡嗡作响,只听有几个人齐声说道:“十二楼中子弟听好——”却是用内力远远送出。众人都是一愣,紧接着却仿佛中邪了似的集体涌到阑干旁边,一齐探头上看,果然见九楼的四角飞檐上各立了一个青年,端得各个风姿如玉,琅珰年华,一时间全都嗷嗷叫起来: “琴仙子!琴仙子!” “烛隐君!啊啊啊燃犀公子看我一眼!” 那四人面色如常,仿佛这样的待遇天经地义;只是继续齐声说道:“家佬有令:今日登楼暂且封停,捉拿十二家中弑族灭亲的叛徒!” 此言一出,整个六楼的人全都齐刷刷看向王樵,目光如果能杀人,那王樵现在便被看杀了。其他楼层却不知道他们这一节,纷纷问道:“那人叫什么?是哪一家的?长什么模样?”“他杀了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只听那几人将他身价来历,一一道来,说他“勾结魔教,尽屠全家,事成反水,再灭妖人”,几乎把金陵城水灾的百千死者,一并算在他头上了。 王樵听到此节,真的浑然不敢相信,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便认准了他一定有凤文,连愤怒都毫无由起。以十二家的堂堂地位,难道还怕他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他们从自己这里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原本只是想来求救,即便对方袖手旁观,不愿意蹚这浑水,也不过是就此别过罢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被扣上这样一盆脏水,当真百口莫辩。 这时楼里所有人都在楼阑那边,还靠在山墙一边、纠葛成一团的只有先前打在一起的他们几个人。庞子仲低声叫道:“不想被乱刀分尸,就快过来!”他还在楼梯上面,这时候爬起来向他们做了个手势。薄暮津道:“是了,快走。”王仪道:“对!趁他们都在发痴发嗔,快些下楼去。”喻余青道:“越往下人越是多,尽管本事不怎么地,就算那些小童一起劈来,也断然招架不住。”薄暮津道:“跟子仲兄走便是,有我在,保准他不会再乱出手。”推着王樵和喻余青往楼上去。庞子仲叹息道:“我现在杀你,还有什么用?外面一会儿多得是人要杀你,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分别?”将几人往旁边一拉。原来这楼本盖不到十二层高,端是一侧挨着山壁,沿着山壁做依撑,一层一层单独建成。因此楼梯打在靠着山壁的一侧,楼板与山体之间有时候尚有缝隙,若是山体向内凹入一块,便是一个天然的隐匿空间。庞子仲卸开一块楼板,里面豁然是一处内凹的曲折山壁,初时需弯腰弓背方能进入;里面有些许微光照下,显然并不是一个全然封闭的山洞,而只是这石山的一道罅隙。他们此时各怀心事,正需要一个清静所在理清思路,因此都鱼贯而入。胖仲子再把木板掩上,人便天衣无缝仿佛消失了一般。往前走了数步,眼前却是豁然开朗,一道悬壁正在前头,被山涧掩着的小瀑布挡住视线。通往瀑布的楼板小径却只容一个人通过。几个人都贴着山壁坐定了,王樵道:“我没有。”他生平是不消分说的人,这时候陡遭变故,直比当初更加心灰意懒,但想到家里的惨状,却又实在尤有不甘。王仪道:“我信你没有杀家里人。”她这话说得倒也真心实意,怎么瞧王樵也与那种屠戮家人的人差若天渊。王樵道:“其他人也不是我杀的。我要是有这份本事,干么还要到这里来?我不如杀光仇人,寻个安静地方隐居去了,又有谁能找到我?” 庞子仲道:“是啊,你这句话,说得不正是王潜山么?”他摆了摆头,看一眼薄暮津,又道,“你敢说人不是你杀的,但你敢说凤文不在你身上么?” 王樵奇道:“在我身上,我还用躲在这儿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4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薄暮津苦笑道:“虽然和龙图龟数齐名,但凤文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所以有没有它,也不会让人陡然武功大进,本领大增。”他眼光看着前头从树叶底下透出来的光斑,拿手指去碰着它,看着影子变幻圆缺。 喻余青听他口气,心中微微一动,道:“薄师哥难道见过这‘凤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就是个诅咒,蛊毒的玩意儿,”胖仲子狠狠地说,“老祖宗们邪门地说它是替我们十二家挡劫的‘气运’,几分真假,谁也不知道,但碰着它的人的确都倒了大霉。它有个本事是真的,那就是别人影响不了它,它却能影响别人。” 几人都是一愣,王樵问:“怎么个影响法子?” 胖子看了看他,道:“就譬如我拿住某个毫无武功的人的穴道,他自个没有内力,被我内力催压经脉,气息阻滞,按理说应该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但若他有凤文在身,只要他当真想要出声时,这些外来之力就对他不作数了。这就是别人无法影响他。” 王樵啊了一声,想到自己刚才可以出声,又想到先前自己被带来这里时曾被重手点穴,按道理绝无可能自行醒转,因此庐陵王家几人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可他便似睡了一觉,觉得该醒时,自然就醒过来了。 “至于如何影响别人,”胖子顿了顿,道,“我听说前几日金陵长江边上出了场百年罕见的龙吸水异象,在那水柱旁的船只,全部被卷入这飓风之中无一幸免,船上的人更是百死一生。嗯,王三少爷,你当时在哪里?” 第十八章天地赌一掷 此问一出,连喻余青也震惊兼有疑虑地向他看来。王樵一时语塞,那日变故陡生,情状之惨烈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自从洪水中糊里糊涂地逃出生天之后,更不愿去回想那日情景,因为但凡回想,便总先能记起父亲最后狰狞又不解的脸孔,大哥大睁双眼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他无法叙述这种画面,更无法解释其中情由,因此即便是喻余青问起,他只能谎推翻舟落水、人事不知带过去。喻余青知道他心里定然难过,也从来不曾强问,一个躲一个怕地挨到今日,如今终于被人当面戳穿。 王樵当初只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过好运,明明分毫不会水,在那样的浪头之中走过一遭,居然毫发无损;但若是当真好运,又怎会落得转眼间举家灭门,无处可归的下场?这种古怪诡谲的奇运缠绕着他,真是无从说起。如今被胖仲子问出声来,他才觉得其中千丝万缕,似乎的的确确透着一股诡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无稽之谈,不过类似于鬼怪传说罢了,恰好凑巧,但哪做得准?其中最最关键的是,他上哪儿去找这能呼风唤雨的凤文去? 王樵仍然不愿意多谈当日之事,但也不愿隐瞒,便道:“龙吸水发生之时,我的确就在左近……按理说根本活不下来;当时身边一位姑娘舍命救了我。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若说运气好时,也当真是运气。但要单凭运气好坏来论断,似乎也太勉强了一些。”他摊开双手,道,“你们若是见过凤文,知道那是个什么那倒好了,尽管来身上搜一搜,若是有便尽管拿去吧,我一个笃意出家的人,要运气做什么用?”他停了停,又说道,“啊,不过若是能搜到,我想昨夜世妹该趁我睡着早搜过了。怎样,有么?”他平平白白地说着,大方看向王仪。害得王仪脸上一阵红白,大窘怒道:“你瞎说什么,污人清白?!谁要趁你睡着……搜……搜什么了?”王樵道:“可我一觉醒来,外衫都除了呀,里衣也换过了。不是世妹帮忙换的么?”王仪大怒,见薄暮津和胖仲子都忍俊不禁,又羞又恼,喝道:“谁是你世妹了,你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上来便要揍他。几个人急忙拦住。王樵往喻余青背后就躲,笑道:“哎,昨日你在世伯翁面前,演得却是另一副样子。我可拿不准你这样的妹子在想什么,就当是我冒犯了世妹,从此不再这么说了。” 他话这么一说,薄暮津和胖仲子听得明白,立刻猜到是王谒海在背后主事,把他带来这里,心下暗暗称奇,心道这小子不知道是真精明还是假把式,这居然也能撞运。薄暮津咳嗽一声,隔开王仪,道:“那东西搜不出来的。王老弟……”他与胖仲子互看一眼,道,“我们还是想办法送你下楼,早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王樵顿了一刻,道:“倘若我身上没有这东西呢?我家上下,百余口人,为了这莫须有的诅咒,就平白无故地死了,连个原因理由都没有;而号称同气连枝、亲如一家的十二世家名门正派,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想要把自己摘出去?” 他停了停,又道:“就算我身上有这东西,这不也是十二家中原本登楼就有的?若是我将它完璧归赵,是否可以帮我查出家中巨变的来龙去脉,将魁首正法,替枉死者报仇?” 薄暮津道:“兄弟,这话我只在这里说,怕是你不知道……”他看了一眼王仪,最终还是说道,“我和子仲兄是上过顶楼的人……。那凤文若真在你身上,决不是‘完璧归赵’四个字就能解决的,你若想要完璧归赵,怕也还是要把这条命也搭在这里。” 王樵顿了顿,懒笑一声,抻了双臂,道:“薄世兄怕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我问的是……无论这东西是否在我这儿,也无论这玩意会令我怎样……十二家能否帮我金陵王家遭枉死者讨个公道?” 薄暮津愣了片刻,万没有想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小子,说话行事便仿佛看淡了人生似的,遇到这等令人指天骂地的既窝囊冤枉、又仇深似海之事,换做旁人大概气也得气得吐出血来,或者梗着脖子硬抗上去争一口气,但他居然能把自己从这中间拆出去看,脸上表情既没有痛恨,亦不见疯狂,更没有怯懦,于是道:“十二家同仇敌忾,一心同体,替家族死难者追查真凶,道义上自当竭力。即便其他家佬各有想法,但我薄家定然不负所托。” 王樵还未答话,喻余青便按住了他的手,急道:“你说什么傻话!?有我在这里,谁敢动你?明明没有的事,凭什么要往身上揽?”转头对另外几人道,“我家的事,十二家的各位家佬既然不愿意相帮,那便算了,我们自己想法子,这世上的路不只一条。”说着便拖起王樵,轻声道:“三哥,我们走。” 王樵反手却拉住了他,身子不动,霎开眼道:“不成,这事儿必须有个决断。否则逃到天边,也不算是解决了。我一个死了也就罢了,可若是我死了也不算完,那时候又要换谁倒霉去?家中这么多人就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脸色发白,颤声道:“什么叫‘你死了也就罢了’?正是家中无辜去了那么多人,少爷你若再有什么闪失,我便到得地下,又有什么脸面去和老爷夫人交代?” 王樵道:“若我们不查出真相,反而稀里糊涂被人杀死了,那时候才真的不好交代了。” 喻余青道:“你就这么一脚扠进套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查出了真相又又能怎样,裹在肚子里带去地下么?” 王樵瞧着他,半晌道:“我虽然本领微薄,此行又处处凶险,但你有得是本领啊,若真是最差的结果,”他顿了顿,“你一个人走,岂不是比带着我这个拖累更容易些?” 喻余青整个人一怔,握着王樵的手一僵,缓缓地往外便挣。“少爷,你当我是什么样人,会丢下你一个人走?” 王樵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在我跟前,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平常多通透聪慧的人,却突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只有关于阿青的部分无论如何也分说不清。“但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又何必我们俩个都搭进去?……” 喻余青道:“少爷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我还能独活?”他攥着王樵的手使了劲,“我绝不会死在你后头的,那像什么话?若有人想要你的命,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王樵道:“你做什么这么犟?没有人要我的命,是我自己要的,那也不行?” 喻余青定定看他,一字一顿道:“那就是少爷在要我的命了。” 王樵哭笑不得:“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这还不过是五五分成,不一定的事儿。就算到了万一,我要你好好活着,才好替我报仇。” 喻余青的手猛地从他手中抽走,薄唇微张,似要说什么却出不了口,只见胸膛微微起伏,映着一张雪白面皮透了点恼怒的薄红。王樵狠下心来不去看他,转头去问另外几人:“既然如此,劳烦几位告诉我,若我舍得下这一身剐,还要做什么方才足以自证?” 薄暮津尚且犹豫不答,庞子仲道:“若你能上得了顶楼,自然有办法可以证明。但能不能全身而退,可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你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天底下又不只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做什么硬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还是让暮津带你们从后山鸟道下去,再做计议。” 王樵却心道这条路怕是走不通。若是离了这里,原本想要仰仗的十二家也会变成敌人。他们便会认准了凤文在自己身上,那时候再要解释,比现在更是千难万难;那时候前有名门正派,后有魔教妖人,他们两人形单影只,处境危难之际,喻余青那样的性子,凭他王樵自个一双剑茧也没生过的富贵白手,又怎能护得周全?心念电转之际,一瞬已经做了决断,点头道:“好,我便上楼去看看。” 薄暮津看着王樵面不改色,毫无犹疑,连恍惚纠葛片刻也不见,心下不由得佩服,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多枉劝。王三少爷遇事丝毫不拖泥带水,倒是极为难得。” 王樵展眉耷眼,懒懒笑道:“我便是嫌想来想去的麻烦,所以也不多想,便当即去做了。” 喻余青背着身子,不去瞧他,轻声道:“是呀,你又想过什么?你一觉睡醒,一个呵欠,要不学武,便不学了。任凭老爷打断了藤条,你也不学;要出家时,便出家了,家里人怎么想地,你可曾听一句劝?现在你为一个答案,便把命也赌上,我又怎么拦得住你?” 王樵想说不是,却又无从驳起。讪讪道:“阿青……”对方却不理他,一拧身当即走在前面,伸手便去扳开那隔着楼道的挡板。众人觉得这一下太过冒险,怕万一外头有人,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都急忙阻道:“且等一等!” 喻余青扣着那板缝,等的便是他们这一下起身,这山壁矮窄,转身行动皆为不便,便连拔剑也难;他趁手便捉住了王仪,一把扯到自己跟前扣住了脉门,占据了最靠木板壁边的宽敞位置,一双细眼环顾几人,道:“少爷信你们,我却不信。几位和我家少爷也是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如此尽力相帮?我们现在一穷二白,内忧外患,还不知道惹上了什么麻烦,你们这般帮忙,日后家佬那里,该如何交待?” 薄暮津与庞子仲互看一眼,尚未打话,王仪已经奋力挣动,一张俏脸皴得通红,叫道:“子仲叔、暮哥救我!这登徒子好不要脸……”却是因为他那双大手往她颌下一扣,锁住了细腻玉颈,将女孩儿整个人环在怀里;稍稍用力,便迫得她一双眼里泪盈盈地,偏出不了声,看上去可怜委屈已极。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却知道喻余青平素里风流成性,断然不舍得伤害女子,因此看出他这是虚张声势,怕是要试试他们的水,因此也不叫破,也不插手,心道若是真有一二,难道不该是这二位反手便擒了自己,和那姑娘换便是了。他动也懒得动一下,只等着束手就擒,可谁料等了半晌,那二位倒并不动手。 薄暮津道:“我们也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情衷。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但我薄家也是十二家登楼东道主之一,无论这凤文沾染了如何是非,我自然责无旁贷。” 庞子仲连连摇头道:“这傻儿憨直耿切,却总得有人帮他。也不怕你们知道,我胖子欠他好大一笔人情。十年以前,我和这位薄家的大少爷、十二家中的天之骄子一同登楼。嘿嘿,人家那时候年纪轻轻的,是头一回,我却已经是三进宫了;当时想着,这一趟若是不成,我也不在家中混日子了,丢人。谁料道那一趟顺顺当当,走到了顶。你们知道,这十二层楼,是分做‘下三层’、‘中三层’、‘上三层’和‘顶三层’的。最顶上三层,只有三人能够进去,那便是放着我十二家武学瑰宝的藏地。” 喻余青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九层,那上九层的人名得放榜似的大写出来;原来那儿就是最后一关,上得了十层,就是最终的结果了。 “上了顶三层我才知道,我这微末道行上来,全然是有人设计,为了给人送死。”庞子仲冷笑道,“若不是暮津这耿直性子不愧他‘义薄云天’的称号,无论是龙图龟数都一概不为所动,我便被交代在那儿了。我和他没什么私交,也不攀什么关系,但我说要帮的时候,就一定是要帮;更何况是牵扯凤文的事。”他掸了一眼王仪,道,“仪妹子,你是知道的。当时跟我俩一同上去的,是你的母亲沈茹珑。” 这名字便似一帖良药,王仪听了,便止了挣扎,红着眼眶略略地点一点头。她轻轻一眨眼,原本就噙在睫上的眼泪便滚了下来,凉丝丝地落在喻余青的手背上。喻余青便放开了手,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对不住啦。”抬手替她擦了眼泪,呼吸便贴着耳畔一阵阵地鼓动,吹着她耳畔碎发擦着脸。王仪被他惹得恼也不是怒也不是,红着脸轻声道:“那你撒开了手。”喻余青笑道:“其实话已经问完了,但这个我舍不得。”王仪怒道:“你这般没轻重的,和你家少爷怎么学不到丁点好样?你当我不会杀你么?”喻余青贴着她耳畔调笑道:“其实我都是虚扣着的,你一挣便开了。那时候你叫着我污了你清白,再一剑杀了我呀,这条命便是你的了。”王仪啐道:“好不要脸!你这条命一会儿是你家少爷的,一会儿又是别人的,你有几条命来?”喻余青道:“我们属狐狸的,都有九条命呀。”王仪心道:“你也知道自己属狐狸的,这副妖孽皮相,嗓音底下都能勾魂。”低头看时,他扣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确是虚搭在那儿,但她心念一动,却也没挣,这会儿便像是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体己话的小情儿似的。 王樵霎开半眼,问:“这样说来,你们见过凤文?王谒海老爷子说,当初这东西交给了我太爷爷王潜山,他说要把这东西带走,从此与十二家中再不相干。而我太爷爷二十多年前便过世了,即便他没有过世,凤文也已经不在这十二楼中,你们又如何能够看到?” 庞子仲想了想,道:“是了。你家里是这么说的,是么?” “也不只是家里。祖庙里都供着太爷爷的牌位,后山祖坟里也有墓……” 庞子仲笑道:“三少爷,牌位不过是木刻的牌子,坟墓不过是土堆的小坡,即便里头有一具棺木骸骨,也可能是替死的冤鬼。你太爷爷王潜山身在漩涡中心,若是没有点狡兔三窟的本事,怕也是护不了你们如今的周全。” 听到这话,连喻余青也顾不上怀中软玉温香调情之乐了,和王樵都一并睁大眼睛,道:“难道太爷爷如今还活着?”“难不成那凤文还在这楼里?” 薄暮津和庞子仲为难道:“这一时之间,真的很难解释。王老弟跟我们上楼一趟,亲眼看见,便分晓了。只是……” “只是?” “只是这位小兄弟和仪妹却不能上去。”薄暮津道,“我和庞兄是见过顶楼的人,也立过生死状;王老弟是身在局中的人,不得不去。但其他人若是上去,却是无辜了。”他叹道,“那玩意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不然我十二家中,干么不直接将龙图龟数公之于众,择最适宜的良才教导传授便是,要你们这样年复一年,登楼问鼎?这其中种种,唉,只能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樵瞧见喻余青和王仪亲亲热热腻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他早已练就这一套功夫,心里倒是静得很,也是习惯成自然。便转身道:“那就这么办,我们从哪儿上去?” 薄暮津道:“倒是不必回到楼中,硬往上走。他们眼下满楼捉你,定然一路阻拦,怕是半路就被他们拦住了,那时候凭我和庞兄,也是双拳难敌众手;到得其他十位家佬面前,我便说不上话了。这里靠着山壁,我们游壁而上,顶三层和依山而建的其他九层不同,是独立建在山顶绝壁之上的,我们从后山的刃壁溜进去;有我和子仲兄在旁,若遇到凶险,还能够有个照应。” 王樵苦笑道:“对二位来说,这游壁功夫怕是容易得很,但对我来说,要从这落脚地也没有的山墙上爬出去,怕是想也不敢想。” 薄暮津道:“这有何难,我来负你。” 喻余青却一直是在听的,他这分心而用的本事,也怕是早已炉火纯青:“哪里轮得到薄师哥来做?小弟来便够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薄暮津道:“你也要上去么?只得我们三个上去也够了。” 王樵仍然不看他,只是说:“你上去做什么?你在这儿陪仪妹子罢。” 喻余青笑道:“打小到大,少爷要上山走不动路下山怕佘着腿,蹚水要过脚心儿还是要去树上掏鸟窝,也从来都是我负着去的,这会儿也不能坏了规矩。” 王仪忍不住哧地笑出来了,道:“这位少爷好大架子,连我家太爷也不能这般使唤人。难道不会自己走路的吗?”她瞧了瞧山壁,习武好胜的性子也起来了,道,“我也上去试试。暮哥,攀壁的轻身本事你也不见得胜了我。” 薄暮津本就是习武的性子,起了比试的意思便心性大起,笑道:“只是青老弟要背着人,闪失不得,不然倒是可以和我们尽兴比划一番。” 庞子仲给他脑袋后头一掌刮子,道:“你什么时候能不尽想着武功?这山壁极难落脚,若是气力不济,断然不要勉强。我和这大傻儿就在左近,随时替换。嘿嘿,小子你要是过分看轻了这十二楼,怕是报应立刻就来。摔着了你倒是没什么,摔着了你家少爷,也不知到时候谁会哭呢。” 王仪妙目一横,道:“看我作甚?我可不会为这位三傻儿哭的,白瞎看他啦。” 喻余青笑道:“少爷若是摔着,我肯定先成了肉泥了,那时候少爷还是瞧着我哭吧。” 王樵望着那两山之间光秃秃一道笔直绝壁,空落落支在天地之间;莫说是借力的石道梯级,便是连草木都找不到生根的地方。禁不住牙关一颤,道:“别想了,铁定是我哭,吓得。” 第十九章郎骑竹马来 一行人贴着山壁往前,绕过支着楼板的隔石,越过山裂之间的涧瀑,常年被瀑溪冲刷的石头异常光滑,仿佛镜面,难以落脚。正是为了防止构建十二楼的木质结构被这道从天而降的涧瀑水汽腐蚀,因此才做出这一段隔离的缓冲,将将可过一人,谁料想给他们此时钻了空子。这山仿佛被当中劈开,歪向两爿,薄暮津道说,薄家在买地建楼之前,这山曾经有个名字叫做仙女髻。但如今十二楼声名赫赫,这名字反倒没有人提了。 他们在那瀑布底下的小潭旁边准备停当,薄暮津透过水雾,指给他们看道:“这里到得山顶,虽说不算远,有水的这一段也奇石叠出,脚上总能借力,只是青苔合水,异常险滑,脚下使力得步步小心。再往上去,便是几乎垂直的白刃险峰,只有零星的植被在上,号称只有飞鸟才能落足的鸟道,不然我十二家的秘籍藏本,也不敢放在这里。老弟若是力有不逮,万万不可勉强。” 喻余青年少气盛,最为自负的便是这家传的轻功,见薄暮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心气上来,也存了迎难而上的心思,对王樵笑道:“你可要抓牢了我。”将少爷负在背上。王樵捉着他肩膀后头一绺头发,道:“我紧闭着眼就是。”喻余青嗔怒假骂他,朝后拍开手:“放手,别又把我拽秃了。上次给你扯去好大一绺呢。”王樵贴着他颈侧,低声道:“对不住。”那气息吐在他雪白脖颈上,痒得那儿登时红了一整片。少爷自然不是为了薅点儿毛向他道歉,可却又觉得千千万万句欠言之中,都不知道先说哪句为好,才觉得阿青为了他,可谓所负良多,又何止是负他上山一项?心中种种缱绻情意,到嘴边时却半点也吐不出来,便在心里对自己道,他对我已然如此,我还能再求什么?他要喜欢傅家的小姐,那就去喜欢吧;他若看上了这位仪妹子,那也好得很。我要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快快活活地笑着,至于自己心里难过受些罪,不说也罢了。 喻余青背好了他,脚下发力,和其他几个人一同顺着山涧岩缝上跃。那山崖倒挂,向内凹入,看时反而在头顶上,莫说难以落脚,怕是蝙蝠也挂不上去。好在这几人都是年轻力盛的年纪,各个身怀绝技,胖仲子那肥短短的五指居然仿佛耙钉一般,往墙上钉去便在上头戳了洞,倒挂着他那肥胖的身体往上走。王仪身子轻灵,这会儿背了长剑,攀在藤蔓之上,仿佛一只小燕探巢,好看已极。薄暮津则是当中最为稳健的,他只是轻易地踏壁而上,若是遇到过不去的倒壁,便提气一纵,直接飞跃过去,轻轻松松,如履平地。 喻余青伸手握了一块山崖悬石,挂在下头,换一口气,见王樵说完对不住后便不做声,道:“想什么呢?”他知道他家少爷凡事装肚里,偏是个不想的人。若他开始想了,这事儿若非荒唐,便是不经,反正不能是什么好事儿。喻余青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这么多年,清楚得很。 王樵这会儿挂在他身上,老实地紧闭双眼,说话时热气吹着他肩胛背脊。“想你呢。”他说,“想你娶亲时的样子,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嘴里咕噜噜呛了好大一口水,张口刚想叫呢,水都流进鼻子里了,只能发出呜汪汪咕咚咚的声响。喻余青攀着岩壁,沿着细瀑的悬崖向上,湍急水流恍如白练,离了向内凹陷的崖壁,被抛在半空,正在他们身后。喻余青故意将身子向外一仰,自家少爷正在说诨话的嘴便咕噜噜灌满了山泉水,脑袋和身子也被浇了个透;这才笑道:“哎呀,对不住,淋着你了么?” 王樵有苦说不出,只能又被灌了好几大口水,连眼也睁不开,只觉着腾云驾雾地,身下人劲瘦有力的躯干便像猿猱一般,沿着倒悬的天地轻轻巧巧往上攀爬。“山泉水漱漱口啊,”他居然还分得出力气来说话,“少爷,我要是娶亲了,可就不能成天背着你了。我得背我自家的媳妇儿,那时候你怎么办呢?谁来背你呢?” 三少爷一头被冷水浇透,却觉着两人肌肤相连的地方愈发像火一般烧热起来。是啊,他想过的;想到的时候就不愿再续下去,脑袋里拐了个弯儿,想着不如去出家了,出家好啊,什么烦恼都隔着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但现在呢,他被浇得透了,山里的水清冽,带着尘世外的味道,替他浸满眼窝,替他淌下眼睫。他睁开眼,看四周悬着白茫茫的云雾,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喻余青因为背了他,不仅双脚,双手也要在崖壁上负力,却也没有被前头薄暮津和庞子仲甩下了。王仪虽然体态轻盈,但长途攀爬气力不济,这会儿两人顾着她,不时地帮一把手。 喻余青是面子上好相与,但骨子里争强好胜的人,若没有这点心气,怕也难在如此年轻的岁数和那般不重视武功的家族之中得有如此进境。他虽然多负了一人,却也不愿意居于人后,此刻浑身沸然如蒸,气息轮换周天,奔腾澎湃。直走得这百丈崖如履平地,身上的肌腱绷紧,仿佛一张满弓;蒸腾而出的内息连着王樵身上恰才淋湿的衣裳头发都一并蒸得干透。王樵心下疼惜,却又毫无办法,谁叫自己曾经该当练功的时候都躲懒去了呢?若是当初自个能有一分上进,是不是如今便能多为他分担一点? 他心有所感,叹道:“那也好啊,那时候我便学得会用我自己这双脚走路了。阿青,我拖着你跟我这样一个惫懒无用的家伙二十年,你怎么能还这般地好?倒是我一无是处,却拖累你至今;想想也是该放手了。”他自觉得自己这段话说得十分圆满,终于把两人之间种种解脱干净,从今往后便不能再那样暧昧行事,他从来是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人,这会儿居然也不觉得崖高骇人,总觉得不能再如幼年时那般亲密依仗,立刻把紧紧环抱对方的双手松了一松。 喻余青正在运功行气的关头,片刻分神不得;只听王樵胡乱说些不中听的话,越想越气,却又偏生没法在这会儿出声反驳,这时听他说“该放手了”,便感到王樵环抱着他的手松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一口气倒提起来,惶然出声叫道:“三哥!”关心则乱,这一下便行岔了气,脚下一晃,便要踩空。王樵也没料到陡变如此,情急之间,哪还顾得上别的,伸手往半空胡乱一抓,抓住半空中一道藤蔓,虽然登时便断了,也好歹阻了一阻,有了这一颓之势,喻余青已经一掌击出,效仿先前庞子仲的功夫,击碎一块岩壁,挂住了身形。但他一只手撑着力气,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刚才为求阻滞根本没有吝啬力气,这会儿只觉得手骨一阵剧痛,也许错位了也不可知;于是使不上力气,经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还在一点点地下滑。 王樵仰开头,看见他原本一只白璧雕成、骨节分明细长好看的手,这会儿磨蹭肿胀、伤痕累累地不成样子,心中大痛,暗道如果不是背着我,他早上去了,又何苦受这样罪?当即想要放开手,从他身上下来。但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位置,哪里有落脚的位置,必然是个死字;但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死,若没了他着一身懒肉,喻余青便轻松能上去了。可他还没放手,喻余青另一只空着的手却将他摁住,道:“不准放手,你若敢放手……”他单臂挂劲,提着两人一起往上,只见那山壁石头缝中簇簇落下石粉,显然已经是用劲到了险处。薄暮津与庞子仲看到了情形,苦于带着王仪,并没有可以落脚的点,庞子仲带着王仪继续往上,薄暮津提气叫道:“寻脚踏!”吐气间隙,身形下坠,急向他们追来。 王樵怕撑不到那时候,急得左右一望,伸手在石壁上摸索乱抓。这一下去,手却陷了进去,蓦地发现右侧的山壁上似有孔洞,被烂泥糊住,外面也小心地做了伪饰,显然是人做的机关。他拨开烂泥,伸脚挂进去,道:“这儿有个借力的地方。”将身子重量慢慢从喻余青身上卸开。寻思着不可能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只有这么一个人为凿开的孔洞,既然有一,必然有二。他叫道:“帮我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这样伪装藏起的脚洞了?” 喻余青也登时省悟,他身上省了力气,便分得出精神来,双脚踏住岩壁,换手一扣,替下了自己那只伤手,左右一看,道:“三哥,你伸手去摸你头顶右上方,似乎也有一个被泥封住的洞。” 王樵站也不太站得稳,哪里敢抬头去看,整个人都趴伏在山壁上以稳住身形,单手往上胡乱拍摸,喻余青在一旁指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他终于碰到了那伪装成山壁的干裂泥浆,咦了一声,手指抠开,把身子牢牢吊住。 喻余青这才吁了一口气,道:“是谁在这山壁上凿洞?倒是救了我们一命。” 王樵道:“我刚才摸过去时,觉得这山壁上隆起的位置好似卦象。”他伸手抹了一抹,看那山壁上隆起的横断脉络:“咦,这个隆起的部位看起来好似一个震卦。这个洞就正好是阴爻中间分开的地方,凹了下去。”他瞧了瞧脚下,刚才胡乱间踏脚的部分果然上面也有隆起的砖石,落脚处在上爻,是个“巽”卦。他笑道:“上震下巽,是个‘雷风恒’啊。” 喻余青道:“难道还有人在这绝壁上算命?怕不是个什么阵法。看来走这绝顶之路上山去的,我们也不是头一遭了。” 薄暮津这时也下到近前,见他俩无事,也挂在崖壁上,用武器蹇出一个浅坑,真气灌注指尖,便似一只蝙蝠那般牢牢稳住身形,但也并不能坚持许久。听了他二人的话,也四下一望,道:“这么说来,似乎这上面也有类似的卦形孔洞。只是我们久未从此处登顶,也从没在意过。” 王樵心中一动,朝他叫道:“薄世兄,你看下你左近侧旁,还有没有最近的一个卦洞?” 薄暮津伸掌往石壁上一贴,突然猛地掌力一吐,震得尘埃碎土一片簌簌,果然有一处向上丈余的山壁上泥块崩落,露出洞口的轮廓。三人都喜道:“是了!”薄暮津将脚踩实,换了一口气,道:“看来的确有人在这崖壁上做过手脚。”喻余青道:“这洞口层层向上,都刚好是一足的大小,会不会是有人攀上顶去的‘天梯’?这设置的卦象,指示的会不会是前进的方位?”王樵点头称是,三人之中,只有他粗通易理,小时候曾被一个看上去像是叫花子似的算命瞎子算逮着算过,传授了些易数的算法,但很快便兴趣缺缺,只学了个能装神弄鬼的皮毛。他见喻余青瞧着他,心想小时候糊弄他的那些吹破的牛皮如今果然现世报,只能苦笑道:“我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哪能算出这个?况且单看我们踩出的这三个洞的方位判断,若按周易来解则方位乱七八糟,其中数术,倒有点像是《归藏易》里的算法。” 薄暮津道:“不若这样,我仍然先一步上去。一路击打崖面,看看能不能再震出些泥土,露出洞口。你们从后便来,寻着落脚路径,总是好往上借力了。” 三人议定,当下薄暮津仍然一马当先,朝上跃出。喻余青再背了王樵,轻声道:“我刚刚以为你要扔下我,撒手就这么跳下去了。” 王樵慢慢挪回他背上,听他这么说,倒也无法全盘否认,只好笨嘴拙舌地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跳么?”没听见回声,只得又顺着胳膊去摸他那只伤手,道:“你手指怎样了?伤得重不重?” 喻余青不去看他,只伏了身子,任他上来,曳声道:“三哥,你抱紧我。”手和他扣得紧了,拖着他越过自己的肩头,盍在胸口上,但听得那心跳狂浪一般地作响,砰咚砰咚地撞得几欲破腔而出。 两人自小到大,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端得是青梅竹马,好得不分彼此,身体上亲呢接触更是习以为常,因此即便是三少爷有一日突然开窍,发觉自个待对方不同,却也不会像别的情窦初开的青年那般,拉拉扯扯碰了身子都会觉得火烧火燎,犹不知足。他俩牵手而行,抵足而眠,同盘而食,同衾而卧,都再自然不过,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生出旖旎妄想。但此时对方一声低潮暗哑的“你抱紧我”,却生出了不同的意味似的,缠绵耳畔却又如焚五内,身体相触的同时俱生生地打了个颤,方才尝出点彼此间相待的不同来。他依言双手寰紧,便像把这求不得的人揽入怀中,感受他肌理震颤,呼吸细促,情难自已。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抱紧了他,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又是痛心,只得悄悄吻他发顶,轻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放手的,我再不放开了。我没想着要……”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油嘴滑舌,但也从未有过辞不达意的时刻,可这会儿只觉得上下嘴唇连着舌头一并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对头。喻余青解了些气,稳了稳身形继续向上,口中仍是噙着半嗔半怒,没价地怪他:“你还说要用自个的脚走呀?”王樵只得赔笑道:“阿青的脚就是我的脚,阿青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他自觉说得哪里不对,涨红了脸,却听那人讷声曳在喉头:“你知道便好了,阿青这颗心也是为少爷跳得。” 这话让他心口轰地一声炸开了去,只觉得身下人劲瘦腰肢骏马也似,自个脑门上好像几斤烈酒上头,晕乎乎地血往上冲。心里头直道不好,怕动情深处,难以自持,哪里还敢多往歪处去想,只恨不得把那丁点儿学过的易数数理这会儿拿出来再背一遍,正好将将才提到了归藏易数,那是与寻常的易数不同的数阵,最是难背,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了别的,只把里头的数阵拿出来一行行在心头默过;他自打小囫囵学过这不值半钱的易学数理至今,还头一次见它发挥作用。 喻余青缓了口气,却没有多想,他身上还挂着一个挺沉的三少爷,两个人的性命总得自己挣来。但到得顶上,就算如愿见着真相,他们真的还有命在吗?但即便刚才在死生罅隙里走了一遭,他家三哥也没说半点讨软畏惧的话,没说不如原路返回,另寻他策,他便也只能陪他向上。王樵这点让他既是难过,又是喜欢;把心一横,暗道如今他俩便似浪底行舟,周围放眼四顾,也都茫茫皆不见。虽然顶上除了登天以外皆是绝路,却也未必不见得绝处逢生。那一卦“雷风恒”应着什么,不是“天长地久”么? 他们又往上窜了数丈,果然有薄暮津掌力震过的位置露出卦洞的边缘;喻余青踏在其上再借力上跃,比先前轻巧百倍。王樵盯着那些洞口卦象方位,口中默念默算,应证数理,丝毫不敢往偏处去想。这时候见前面已经看不见孔洞,心中一动,道:“是了,刚才是坎离……和数相加,九余一……是‘气坟’!缺五……阿青,往东三十二步处,上一丈!” 喻余青不及细想,脚下飞身踏出,变上纵为横移,蹬上崖壁,咦了一声,果然见落脚处正是一个孔洞,被他一脚踏开。王樵看了卦数,又叫道:“往南……不,往上三丈,右二十一步!” 喻余青再飞身蹬跃而上,翩然落在定点,果然脚下正是一处孔洞。不由得喜道:“你解了这阵法?” 王樵挠头骂道:“什么阵法,这就是归藏的数阵罢了,故弄玄虚,给他骗了好久!左上,六六!” 有了这天梯捷径,两人立刻精神大振,连脚下都轻盈了许多;原本被远远抛在后面,此刻不过三两下兔起鹘落,已然追得与薄暮津并肩。转瞬三人都上了山顶,王仪和庞子仲已经在那等着,见他们上来,都着急问道:“这绝壁上居然真有人工凿石的脚道?” 王樵道:“是用《归藏》的易数算得数阵指示出方位,若是普通人用伏羲六十四卦来算,怕就错得远了。” 他们喘息方定,抬头看时,那十二楼的顶三层,正从这山顶窄窄往上,便似一柄利剑,直指天穹。这后山山顶地形险狭,几人抬头望时,那楼便似伏在山顶的猎隼近在迟尺,对闯入它地界的不速之客虎视眈眈,黢黢黑影朝他们压迫下来。 庞子仲道:“这么说来,这条路也肯定有人上来过了;而且不止是一次两次,看他们用烂泥塞住孔洞,怕是要常常上来呢。” 薄暮津犹疑道:“可会是谁?若是家里的家佬们倒也许有人有这等本事,可他们断不用费这样的劲,从前山也一样走,谁又敢当真说什么了?” 王仪道:“若说是后学之辈,可这在笔直如镜的山石上凿洞的本事就足够煊赫了,有这本事,还要上来盗我家的秘籍么?” 胖子嗤笑道:“你就只知道楼上有秘籍了?是了,你们这年纪的娃娃,心里头也只惦记着这个。” 王樵走到那建筑跟前细细打量,他们此刻在楼的后方,并没有正门可走。他心里挂记凤文的真相,道:“这楼要怎么进去?”伸手去摸那楼板,却发现那楼板上刻满横竖,全是归藏的爻文,心下一算,得了三十四之数,却是应七,是个艮。他探手去摸刻有艮字的木梁,只听吱呀一声,那木梁居然向后内倒,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狗门;里头有个苍老人声阴测测地道:“不错!是谁解了我的归藏象数,就请进来吧!” 第二十章千寻横铁锁 这一把朽木似的人声陡然出现在山顶之上四面绝壁之地,骇得几人身上硬生生打了个冷颤,具是不自觉地往后退开几步。唯有三少爷浑不在意,猫起腰来,抬脚便往里面跨进去了。众人眼睁睁看着,出声喝止时已然不及;几个人相互在原地愣了神,胆战心惊七上八下,生怕王樵马上变成刺猬横着出来,便见三少爷的脑袋半拉拉歪着从门里探出,既没有被立刻做成鱼脍,也没有身首分家,反而怪道:“你们不过来吗?” 喻余青问:“楼里的老头儿怎样说?” 王樵道:“不知道那声音从哪儿来的,这里没有见人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一群人从那低矮狗门处鱼贯而入,进得楼内;但见所有窗台阑干,一应封死,仅有缝隙间微光投入;处处森然,木材散发着年久未晒的尘腐味道,久未见光的飞灰被透入照亮的门堂映得无处遁形,急急乱飞。 “你们以前来时,这儿没有人吗?”喻余青瞧出端倪,低声问道,“每五年才有人上来一次,难道那之前这楼都锁着无人看顾?” 薄暮津道:“虽然不敢确断,但大约如此。传闻在其他时刻擅闯顶楼的,断没有活命的路可以走。” 他们绕过后堂,来到前厅,四处火烛未点,只见得到稀微的轮廓。但顶三层的格局不同,已然尽收眼底: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并非寻常的三层楼阁,向通常那样层层向上;而是在中央出现了一个高阔至顶的暗井,直接打通了三层,楼梯沿着外侧掌壁盘旋而起,使得整个顶楼说是三层,实则浑然一体,不分层次。从他们转入进来的墙体一侧,是一张高逾数丈的浮雕照壁,此刻隐隐绰绰看不明晰,却也觉得那上面似乎愁云惨雾,扭曲吊诡之极。这哪里像个大家贵族的藏经阁,倒仿佛是身在入土的明楼里头,处处阴森。 喻余青嫌弃地用手指头在栏杆上抹了一把灰,道:“你们这儿寻常日子也不打扫打扫?” 庞子仲警告他道:“带你们来已经坏了规矩了……最好哪也不要碰。” 王仪瞪大眼睛,好奇地左右打量里头,万万没想到她自习武起便被家中谆谆嘱咐,心心念念要上的顶楼居然是这般模样;忍不住问道:“这上头这么暗呀……那秘籍都放在哪呢?” 突然远处传来呛啷、呛啷的脚步声,那把如同腐坏朽木般的声音又桀桀笑出声了,开腔仿佛一把破锣:“我还当来了不一样的娃娃。原来还是冲着那些东西来的么?”顿了一顿,似乎暗处有仿如鬼魅般的视线扫过诸人,“喔,这两个是来过的啊?……十年前了,十年很短,但这一个,这一个没见过,看起来又有点像,是又不是呢?十年了,长记性呀,人是会变的,人是会变的……” 王仪陡然觉得一股朽臭扑鼻,定睛一看差点晕去:一张似人非人的脸孔就在她眼前,两颗凸出的煞白眼珠像要掉出来似的直瞪着她,吓得她嘤地一声,往后便倒。 喻余青从侧旁抢上,一手护住王仪,单掌拍出,直击对方胸口。这一下却如泥牛入海,仿佛拍在棉絮上头,轻飘飘无所借力。定睛看时,刚才那张似人似鬼的脸早已不知所踪,心下也兀自惊骇。王仪紧闭双眼,战战兢兢地问:“那鬼死了没有?”那老人声音又在丈许外响起,厉声笑道:“鬼怎么会死呢?” 庞子仲和薄暮津都硬压下心地各自的惊涛骇浪,他们当年上来时,自然是没有这个人的;王樵却不知其中关节,便打话道:“老人家,你住这儿吗?” 他这话问得平常,对方却似咽住了一般,喉头荷荷作响,道:“我住这儿吗?我是被关在这的!我被谁关在这?很多人……很多人,……”他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贴在王樵脸前瞪着一双眼瞧他,突然咧嘴一笑,半如死尸般的脸孔做出这等情状,当真比哭还难看。他伸出老树皮般的双手,往王樵脸上摸去,道:“你是金陵王家的那个后生。你是王潜山的后人!你来啦!来得好!”说罢咯咯而笑,声色凄厉,不似活人。王樵触到他手上肌肤,也是冰冷枯槁,没有一丝体温,却偏生挣脱不开。双手胡乱一抓,想要隔开这一双铁爪,却先碰到了一副沉重无比的镣铐,原来这老者双手都被锁住,下垂的铁链又粗又沉。 几人眼睛此时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瞧见那骷髅似的老者正扣着王樵,立刻从各方挥剑遽至,那老者双臂一震,厚重铁链便似两条兵器,将他周身护住,几人的长剑甫至,全绞进他的铁链之中,但听得铮铮击打作响,黑暗之中甚至錾出火花来;各人所持的兵刃虽说不能尽言道是神兵,但也皆是上品,居然斩不断他手上这两根铁链,反而被链子上好大一股劲道黏住,即使想要抽刃逃脱也一时不得。那老者冷哼一声,挟着王樵,往后急退,众人挣不出剑来,也不愿放手失了兵刃,被他这么一带,也只得俱往前追。 喻余青脚下一踏,心知有诈,叫道:“不好!”但他手中这柄剑是老爷传给三少爷的,虽然是用在自个手上,却也是受人之托,万万舍却不得,只得往外硬夺。他知道地上怕有古怪,立刻施展轻功,飞身倒悬,将那铁链反绞向上。那老者哼了一声,知道他这一下怕是要破了自个的铁链阵法,手腕一抖,竟撤开铁链,心道我不信你还能生了翅膀悬在空中不成,左腕一翻,暗器陡发,向喻余青打去。 薄暮津吃了一惊,知道他在半空中避无可避,叫道:“小心了!”脚下寰转,便欲飞身相助;谁料地上还有铁链,此时仿佛活物,死死缠住他脚踝。他下意识一踢一顿,想要卸下铁链,就这一霎分心功夫,恰才卷着他剑刃的铁链也仿佛生眼了一般倒卷而上,将他手腕连着剑柄一并缠得结实。 胖子听见他打发暗器的手法,喝道:“原来那会暗算我的是你!”他那柄剑并不是通常趁手的兵器,这时干脆撇了不管,单手一掌向那老者推去。 那老者不躲不闪,冷笑道:“现在才看出来,你这功夫也太差了!练了十年还这副德行,亏得当初没有留你!” 庞子仲一掌推出便知道不好,他因为看出老者是在六层之中凭暗器破了他横练功夫的人,一门心思想要上去报仇,这一掌力道使得十足十;谁料自己双脚居然悄无声息地在踏入阵中之时便被铁链缠住,更无法往前一步,被自身的力道带得扑地向前,重重摔倒。这一摔下去,才发现这满地都是横竖交错的铁链,便仿佛一张蛛网;而自个便如入网的飞虫,越是挣动,便裹得越紧。 喻余青在半空中夺回兵刃,那柄长剑没有铭文,老爷自然也不会给它取什么名字,只说是重金购得,但倒也没买了假货去;剑的确是一等一的好剑。此时四周昏暗,此剑一出,却是寒光璨然,仿如明月悬空,借那一点窗口微光,便照得底下清清楚楚。他看到地上仿佛蛛网般的铁链,自然不敢落地,情急之下闪身避过暗器,一脚已经踏在那坑洼起伏的照壁之上,伸手扣住一处凸起的雕刻稳住身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只这一霎之间,诸人便被打散,连薄暮津与庞子仲都着了道儿,倒是王仪,因为害怕鬼怪,刚才被吓得实在不轻,躲得远远地动也不敢动,此刻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王樵道:“老人家,是你叫我们进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招待啊。” 那老人冷笑道:“你们甘负奇险从后山上来这里,难道是安了什么好心?我让解得开归藏象数的人进来,难道你们全都解得开?”他看了看王樵,道:“还有你,我在楼下助你,便是要你能上楼。旁的人要是得人相助,开心都还来不及,你却推三阻四,不肯上来。反而从后山绕了个大圈子上来!嘿 嘿,你是不是傻?” 王樵这才知道当时借着自己的位置,使发暗器破了庞子仲的横练的人正是这名老者,心中反而不信,暗道他拖着这沉重无比的铁链,怎能前往六楼不被人发现?可这老头身法鬼魅至极,又由不得他不信。便问:“那您一早便想让我上来这儿,是想要晚辈做什么?” 那老者道:“我当然要你上来。王潜山对我赌咒发誓,若他找到继任的人,就自然放我走。如今他却先死了,别的娃娃又都不顶用。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王樵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奇道:“老爷子认得我家太祖?” 那老者听他说毕,呆默半晌,突然荷荷一笑,声音凄厉。“你问我认不认得王潜山?我何止认得他?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是拜他所赐?!”他陡然抓住王樵,连拖带拽,将他往那铁链阵深处拖去。薄暮津和庞子仲也都是行走江湖多年、一身本事的会家子,这会儿居然被捆得蚕蛹也似,在这半人半鬼的老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挣扎着叫道:“王老弟!若见到一尊金身舍利,万万不可——”旋即却发不出声音,原来那老者听他们出声指点,便绷紧铁链,将他二人齐齐勒住,两人只得各自运起内功相抗,若有片刻分神便要被他勒断肋骨,自然也无暇开口。王樵心底苦笑,暗道你们都拿他丝毫没有办法,难道我还能抗得住他,他就是要把我做成了金身舍利,我难道不也只能由着他去?当下也无法抵抗,只得任凭那老人将他抵入一处凹洞中间,那儿全没有光照到,黑乎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老人反身守住洞口,手腕一抖,那铁链一圈朗朗地响动,但听得两声利响,居然是薄暮津和庞子仲的两柄兵刃先断了。刀刃都撑不住时,肉体凡胎又怎能相抗,只听得骨骼喀喀声响,心头大骇,道:“老爷子快停手,我听你的吩咐便是。” 那老者嘿嘿冷笑道:“若不见点儿血,就显得不够隆重了。”这老人显然已经习惯黑暗中视物,对他们各人所在,看得清清楚楚;但其他几人都似半盲,薄暮津和庞子仲无暇分心他顾,喻余青看不清那老者所在位置,不敢贸然失去落脚地,又怕打发暗器伤了其他人,当真是骑虎难下。王仪这会儿心神方定,见几人陷入危情,也不怀疑对方是人是鬼了,抓紧叫道:“我点起火折子来。”从怀中摸出火石,便要打着。喻余青急叫道:“不可!”果然那老者原本不把王仪放在眼里,可哪里容她打亮火折,喉中喝了一声,铁链朗朗一响,便朝她打去。 王樵听声响动,知道这老者就在面前,估摸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背心向他,也不加防范。他思索着能帮其他几人引开老者注意也是好的,苦于手边没有东西,是以双手在凹洞中乱摸,似摸到一个圆溜溜的仿佛金属般的物事,也不管它是什么,搬起来便想砸过去,不求成功,只道能阻一阻那老人的势头也好。谁料那东西一扣之下,居然纹丝不动,往下一摸,似扣住一处孔洞,便趁力往上一提。 谁知道这完全误打误撞却似乎碰着了机括,陡然间整座顶三层都火光大盛,百余盏壁烛火炬统统照亮起来,一时晃得人匝不开眼。整座顶层楼阁被映得仿佛白昼,原本隐隐憧憧、人鬼难辨的一切,如今一丝一毫都看得明明白白。那老者惯常适应了黑暗,这一下哪里受得来?惨呼一声,捂住双眼,滚倒在地。他劲力一卸,庞、薄二人这才缓过劲来,可想要脱开卸下却仍是不得;定睛看时,这地上铁链缠得横竖成网,此消彼长,好似阵法,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王樵看出这是归藏的算法设置而成,横竖长短,均有讲究,此消彼长,若是硬解,便只能将自己缠成一个死疙瘩。急忙出声,让他们先去扯离位的那一根铁链。但就是十年之前,庞、薄二人登楼之时,也不过是执炬而行,从未亮起过如此火光,将这晦暗大殿照得清清楚楚;眼下头一遭看清这楼中情状,一时甚至都忘了自己被铁链所缚,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樵的位置在老者身后,能看见整个厅堂和铁链阵网,却看不见最为关键的情状,只茫茫然不知所以。只听薄暮津喝道:“王老弟!快撤开手!” 他这才往下一看,震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原来他刚刚摸到的哪是什么金属物件,居然就是他们口中的“金身舍利”,一副骨架缩得只有正常人体一半大小,恰才摸到那圆圆的正是对方的脑袋,而他刚才扣住的,居然是那舍利的嘴! 这一惊端得三魂天外,急忙把手便往外抽;急切之间居然抽脱不出,仿佛那舍利是个活物,正咬住他手指不肯松脱。他定了定神,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具得道者的尸身,被度了金身罢了;能修成舍利的人,又不是孤魂冤鬼,断然不会害人。然后再徐徐用劲,发觉是那金身嘴里含着什么物事,后头约莫连着机关,这才被他一扣之下,扳动机括,催得整个厅堂全然亮起。他心下疑惑,往那舍利口中看去,居然看见偌大一个锁头,梗在口中,似是将人削去了舌头,以锁替之。那锁后头也连着铁链,再定睛看时,居然顺着喉头往下,自背部脊柱穿出,紧紧扣在墙上。这哪里还是什么金身舍利?便说是囚犯也没有用如此残酷大刑的,当真耸人听闻。他一骇之下,猛地将手指拔出,大步奔开,不敢再看;却听得头顶喻余青一声惊呼,也飞身跃下,急切间居然脚步虚浮,断然不似平常。王樵急忙拉住了他,以为他哪里受伤,忙问道:“怎么了?”喻余青道:“瞧上面!”手往上一指,正是他刚才踏足的浮雕照壁,此刻被百余支烛炬照得透亮,众人齐齐抬头去看,都呀地一声,脸上变色。 原来这照壁上的雕刻,非龙非凤,也不是神仙走兽,而是一张张面孔扭曲怪谲、痛苦不堪,似乎在高声呼喝,或者极为恐惧的脸孔,那表情凝结,栩栩如生。恰才喻余青落脚的地方,正是那人脸雕塑大张的嘴里,扣住手的,却是另一颗脑袋上的鼻孔;他生有洁癖,这两颗脑袋太似活人,直令他烦躁欲呕,总觉得满手满脚都是口涎鼻水,秽臭难当,恨不得找地方洗手洗脚才好。 这一下看得太过清楚,虽然诡异,却反而并没有多少恐惧剩下。那老头儿跪在地上,捧着双眼哀哀直叫,怕是那一瞬间的盛光刺瞎了眼,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形容猥琐、骨瘦如柴,拖着铁链的囚犯罢了。王樵去替薄庞二人解开铁链,嗤道:“家里祖上到底是信什么的?一会儿是金身舍利,一会儿是这万魔殿般的照壁,还有这蛛网般的铁链阵,那用人做引子的机括……这十二登楼是个藏经阁般点拨后生晚辈学习家传绝学的地方,还是个练胆的修罗场?” 薄暮津和庞子仲都默然无语,只觉得惭愧无状。他们曾经上这顶楼来,也觉得这地方处处诡异,当时却是打着火把灯笼照着看的,隐隐绰绰,仿佛管中窥豹。如今一看,怎好意思称别家做魔教邪道,自家这顶楼看起来便像是个邪道地宫,令人贻笑。他两人脱了铁链,叹息道:“事到如今,遮掩粉饰也是无用。我们身为十二家中之人,承蒙祖上养育之恩,这等家丑无论如何也不能外扬。你知道,我十二楼每每五年一届,每届要选拔三人上来这里。这尊金身舍利,便是登楼三人要过的第一关。” 王樵仔细看去,果然那转上的梯阶正对着这金身的佛龛,自己刚才身在的就是这佛龛里头;金身前面尚且摆着香案。便问:“这供的是什么?” “这是一尊‘舍身佛’。你看他掌心向下前伸,是个传度的姿势。他传得便是‘凤文’。每每登楼三人,若是有一人愿意留下接受凤文的传度,那么龙图龟数据说便唾手可得。” 王樵愣了愣,一时没有想透其中的关节,道:“那不是很好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薄暮津奇道:”怎么好法?” “那一个人甘愿接受凤文的传度,再由另外两人轻易得了龙图龟数,三人共同研习,想必愈有进境。” 胖子冷笑道:“先不说这三人间如何信赖,你道‘舍身’两个字是摆设吗?有道是一人舍身,万法皆开。凤文,说得好听了叫做牺牲,说得真凿些,那就是祭牲。” 第二十一章人间别离久 庞子仲最得意的,是十年前的那一场登楼;他最挫败的,却也是那一场。那一场让他赢得了自小到大想要的地位,却也输尽了所有原本怀抱的希望。 那会儿他还年轻,人们谑笑地叫他胖子的时候他还总是垂着头,不太爱说话,心里却暗暗记着一笔。他二十三岁时才第一次尝试登楼,当然以失败告终,并且因为这身赘肉,被人揍得滚下来的时候砸穿了一层楼板四根横梁,一时被传为笑话,谁都不记得那会他也磕磕绊绊打到了七层,只记得他砸穿的楼板还是个歪扭的人形,见面便半是玩笑半是讽刺地要他记得去修补赔偿。庞子仲痛定思痛,五年闭关苦修,他怕人讥笑嘲讽,所以只是自己修习,连对家人也不敢提要再登楼,更不愿去询问师长前辈,自个闷头钻研;当真吃尽习武者都少受的苦头,直到下一次登楼时,终于一雪前耻,将曾经嘲笑他的那些家伙们揍得丢盔弃甲,意气风发地站到了九楼,和当时薄家如日中天的少年英才薄暮津、在嫁入王家做大少奶奶之前就已经蜚声江湖的女侠沈茹珑并肩站在一起,谁也再不敢看低了他。那会儿他想,等到龙图龟数到手,他就是十二家名正言顺的正统继承人,那时候那些家伙捧他的臭脚还来不及。和他一同登楼的,薄暮津那时才十五岁上,个子甚至还没开始抽条,人生得精瘦,脸庞稚气未脱,分明还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孩子;沈茹珑是个嫁入他们十二家的女流之辈,又是外姓,自然不敢争先。庞子仲觉得自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便如一颗充了气的皮球,只觉得这些年受尽的委屈谤尽的苦楚,这一下统统都有了宣泄之机。 那会儿他二十八岁,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一层层打开厚重的门锁,拾级而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尊鬼魅怪谲的舍身佛。 佛前设有香案,他们三人想当然认为,能被供奉在楼中的舍利金身,必然是族中修佛修道的长老前辈。因此也并无二话,几人齐齐上前,将那香檀点上,齐眉而举,恭恭敬敬地给上了香。点燃的烛火底下,映出案台上刻着的字,沈茹珑招呼他们凑近去看。 那上面写着—— 去一求万,存三余二 凤还麟起,龙出龟藏 下面还有一副图画,似乎是这顶楼的示意图,标示着龙图龟数的所在方位。薄暮津和沈茹珑都显得并不惊讶,显然家中已经有人叮嘱过相关的事宜——尽管登楼之事族中尽皆三缄其口,但对于能够有本事登楼的后生晚辈,家中曾登顶的人往往旁敲侧击,多少透露一些。 沈茹珑看着那副图画,道:“果然上面画着凤文正在这金身舍利处,龙图和龟数在上方照壁顶上。但要怎么上去?”她抬头去看那照壁,突然觉得黑暗中有什么隐隐一动,待要细看时,突然薄暮津一手抓住她背心,叫道:“小心!!”将她向后一扯。他手上劲力十足,这一招用上了本门的手上功夫中的精要,沈茹珑没防备被他扣住背心大穴,倏地朝后扔开数丈。 薄暮津倒也并非厚此薄彼,他抓着沈茹珑的同时,也伸手去抓庞子仲的后心要穴,要他一并退后。但一来这胖子身形宽重,那怕是体重是沈茹珑一个娇滴滴女子的数倍,他皮肉甚厚,拿穴也不如一般人那么容易。更何况那会儿薄暮津自个还是条瘦泠泠的孩子,硬功也没有练到家,身子骨价轻得很;胖子却是硬功闻名的家伙,见薄暮津来拿他穴道,心里头一慌,更兼着一怒,暗道:“连你一个十四五的孩子,大家子弟众星捧月的,居然也来暗算我!”当下身形一矮,使上了千斤坠的功夫,反身就是一掌,居然正中薄暮津的胸口,将他打飞了出去。庞子仲这才一怔,薄暮津虽然年轻,但有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这一下显然是对方毫无防备所致,登时一慌,道是自己错怪了人,正想抢上看他伤势如何,却觉得两条腿仿佛陷在泥里,动惮不得;沈茹珑失声叫道:“子仲兄弟,你身后!!” 庞子仲扭头回去,只那一眼所见的景象,令他往后年间无数次从梦中惊醒。那尊舍身佛龛后的照壁,此刻居然像无数污水流动那样从墙壁上直淌下来,恍如一条条黑蛇般缠住他的腿脚。他一骇之下,也失了常心,拔剑乱斩,连手里的灯笼也落在地上,正照着那污泥中透出一张黑黢黢的扭曲脸孔,大张着嘴,要往他身上咬去。 庞子仲大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别的,奋力就逃;他双脚仿如陷入泥潭,此时能挣出一二的,只有靠着身后那佛龛,此时也没什么敬与不敬,身手抱住那舍利金身,往上便跳。 沈茹珑叫道:“不可!”她闭了闭眼,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再道,“是香!快灭了香!” 庞子仲心中一动,但他哪里还动惮得了,那黑色淤泥般的东西已经顺着腿脚手腕缠绕上来,似乎想要往他七窍里钻。沈茹珑将袖剑掷出,她慌乱之中,手劲不足,却只切断了左侧的香烛;这时却陡然听簌簌之声,庞子仲但闻得鼻中一股血腥之气,缠绕着他的那些不知是什么诡异物事便倏然退去了;大气也不敢透出一口,直到沈茹珑重新打亮了火石,搀扶着薄暮津站起身来。这少年恰才正中硬接了他一招实打实的铁掌,此时脸色惨白,一口血浸得口舌下颌都血水里泡过一般,此时朝胖子微微一笑。 原来刚才危急之时,他们几个谁也不是会随身携带暗器的人,薄暮津本意是想要救他,谁料被庞子仲会错了意,没防备一掌打得口吐鲜血,情急之间便从口唇上抹了一把血,用漫天花雨的手法直打过去,这才将那些香烛全数打灭。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庞子仲愧疚无状,又惊魂未定,恼怒不已,脚下站稳了,气得一掌拍在那香案台上,那劲用了八九分,寻常无论什么台子,也给他拍得粉身碎骨,谁料这一下下去,反而震得自己经脉震颤,掌筋酸痛,道:“当真邪了门了!” 薄暮津道:“多亏了茹珑大嫂想到是香在作祟。那黑漆漆会动的是什么玩意?” 沈茹珑轻轻道:“还要多谢暮津救我。我也就胡乱一猜,刚好碰上。我想我们进门时并无动静,但点了香后这东西便开始活动,说不定机关在这香烛上头。” 这顶楼诡异无状,就在片刻之间,薄暮津已经受伤,庞子仲险些被那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给拖下了水,此时都浑身紧绷,不敢有丝毫大意。但突然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而起,不过一霎眼间,手上的火烛居然就无声无息地灭了。三人齐声喝道:“什么人?” 并没有回声,四下里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隐隐听得见彼此间的呼吸吐纳。这时听得庞子仲道:“……我猜你们其实早就知道了?刚才那不是巧合,是也不是?” 沈茹珑失声道:“知道什么?” 突然远处又传来一道人声,好似低声耳语,隐隐绰绰,听不分明:“你去楼上之时,首先便要先点着烛火。点亮之后,先退五步自保,万事不可争先。……你是女流之辈,另外两个小子都傻得紧,自然会回护于你,但凡你不与他们争抢,他们自然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这声音旁人或许还不知,但他们三人自然都无比熟悉,正是沈茹珑的丈夫、庐陵王家的大公子王秉宸的声音。 沈茹珑惊道:“秉宸?……怎么会?……”登时往前一冲,薄暮津拦住她道:“嫂子,不是宸兄在说话!”这时却又听闻一把沙哑嗓音开口道:“暮津,顶楼的奥秘,关系我十二家的一切根源,若不是族中才俊,又何必让你们承担?至于那庞家的胖小子,资质平庸,若有该当舍弃之处,不必太过挂怀。能当大局者,当断则断,这句话,你且记住了。”这声音如此耳熟,居然是薄家家主薄远堂的声音,他的嗓子年轻时受过伤,因此与别人不同,虽然平常不太开口说话,但族中人一听便知。 庞子仲怒得血气上涌,道:“好啊,你们是拿我当垫背的来了?”薄暮津道:“庞兄小心,有人在挑拨离间!”庞子仲喝道:“难道他们不是这般说的,难道你们不是这般想的?”却听身旁的沈茹珑嘤咛一声,像被重击了一般弓腰矮身下去,低声啜泣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听你的就是。” 两人刚要出声相询,却也听见自己耳畔响起声音,庞子仲听见有人声忽远忽近,便是那群常日里成天欺负嘲弄他胖的纨绔们风言风语,背后议论,说他能够一路平步青云,端得不是凭自个本事,不过是走了狗屎运。‘你想啊,那龙图龟数不过两样,若是选上去三个都很厉害,岂不是斗个三败俱伤?’ ‘谁家也不想送上去一个顶事的栋梁,在这一回合里去与薄家那天之骄子还有王家死命娶来的这个媳妇去硬抗。只有这个胖子……嘿嘿……’ ‘不晓得看人眼色的胖子,不拿他去开刀,又轮到谁呢?’ 庞子仲大怒,吼道:“是谁?是谁在说话?给我闭嘴!” 这时候却听薄暮津的声音在说:“你叫人闭嘴,又有什么用?他们已经说过了。就算他们闭了嘴,肚里也是这样想的。” 庞子仲怒不可遏,更不打话,一掌“天风海雨”,劈头盖脸,毫无章法地朝着声音所在的方向打去。对方听到掌风袭来,不及抬手格挡,一触之下,肌肤温软,分明是个女子,庞子仲才发觉不对,急忙收势,却听对方啜泣一声,长剑出鞘,正是沈茹珑的一套家传的湘吴剑法,出手居然如迅雷疾电,招招凌厉杀手,朝他连刺三剑。庞子仲虽知是打错了人,但眼下骑虎难下,也只得听风辨位,遇招拆招。两人都不是庸才凡角,黑暗之中一旦抛却了小心,便是凶险之极,一霎眼间便换了数下生死。恍惚中听见薄暮津似乎在说些什么,那也听不明晰,更没空去管。 斗得酣处,但听得一声长啸,声音清越,内力激荡,震得他们灵台一清,心中大骇,暗道:“这关头我却在做什么?”急忙两相跃开,各自住了手。那啸声这才渐渐止歇,却听得发啸之人显然调息不匀,巨咳数下,栽倒在地。庞、沈二人急忙再度打亮火石,才看到薄暮津倒在地上,喘咳不已,显然刚才用啸声唤回二人神智,打破那耳畔妄语人声,极其耗损功力。沈茹珑急忙抱起他来,一时间茫然无措,一双泪莹莹的杏眼直望着庞子仲。庞子仲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生是好。此时沈茹珑虽然年轻貌美,却早已是一个六岁女孩的母亲;庞子仲自己虽没有成家,也是二十大几的岁数,两个人居然都被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子给救了。那薄暮津抹一把口角上的血迹,居然还吟吟笑起来,道:“我赢啦!”分明是个孩子心性。 庞子仲怒道:“你这傻子,赢了谁来?差点将命送掉了!”原来这一手啸吟功夫也是家学,只是学会的没有几个。这一啸名为“水龙吟”,极其耗费修为真气,若是根底扎得不够牢靠,可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因此私下里大家管它叫“叫魂幡”,一般不到三十岁上都不会传他,因为气海不实,修了也是枉然。薄暮津自然也不是传的,而是私下里偷学来的,却在这会儿救了几人的性命。 薄暮津道:“我不是赢你们,是赢了那边那位前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5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这话一出,两人脸上尽然变色,只听身后果然一身轻咳,急忙转身看时,但见佛龛里坐了个人影,将腿脚不甚规矩地摆在香案上头,微微笑道:“你怎么发现的?我这学人声音的本事可是惟妙惟肖,从未被人识破过啊。”不知道这一下是不是他原本的声音,听上去也并不年迈,像是个青年男子。 薄暮津被沈茹珑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道:“虽然灯灭了,但茹珑嫂子和子仲兄的呼吸吐纳,气息掀动就在近旁,我感觉得到。他俩呼吸频率未变,但却又有话声传来,必然不是他们自己说的,那就是另有其人了。” 那人笑道:“你小子看上去一副憨样,却挺机灵。你刚才这一下叫破了我的魂音局,若是你功法再深些,怕是我就要甘拜下风了。只可惜他们没传你全部的水龙吟,是也不是?” 薄暮津道:“我年纪小啦,学这个撼动根基,所以长辈们也是为我好,不让我学。就这些功夫,也是我偷师来的。” 那人点了点头,从佛龛上拍拍手跳下,朝他们走过来。三人纵使想躲也无处可逃,庞子仲心想这小子无论怎么说,总是刚才救我一命,就算事先那些话全是他说的,这会儿也该悉数抵消了;他不会说感谢的话,更别提时向晚辈开口,自降身份,便站起身来,挡在前头,喝道:“你到底是谁,在我十二楼的顶楼做什么?” 那人笑道:“我自然也是家族中人,不然怎么能在这儿守楼?”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灯烛照着他的脸孔,居然是一张翩翩浊世佳公子的脸庞,年纪仿佛不过二十来岁,端得是姿容绝珏,凤质龙章。但庞子仲因为厌憎生来美貌的人,对这样的脸孔殊无好感,反而觉得这份容色之下,居然透出一股隐隐的诡异与不协调来。他反而上前一步,那宽阔身形横在几人中间,冷声问道:“那敢问阁下是哪一家哪一祧字的?” 那人道:“不必如临大敌,我不是要来取你们性命,只是想试试你们的心性,好有个问题抛给你们。尤其是暮津,”他低头瞧着面如金纸的薄暮津,“你满月那时候,我可还抱过你的呀。” 沈茹珑大奇,道:“你看上去年纪也不比暮津大上几岁……” 那人摆手笑道:“我姓王,蓬心尘垢金陵王。单名一个别字,但大家都惯叫我的字号‘潜山’。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虽然比你们长了几辈,也不用以礼相称,就直呼名字也可。” 三人尽皆失语,半晌才道:“你是说,你是……王潜山?” 第二十二章昔年窥宋玉 来人微微哂道:“正是了。”话说得仿佛天经地义一般,丝毫不以为奇。庞子仲喝道:“你骗人也不肚里打稿,王潜山若活到今日,也该有九十来岁了,怎么会如你这般——” 那人瞧着他笑:“以貌取人这回事,我以为独独不会在你身上发生?”只这一句话,便让庞子仲哑口无言。那人续而又道:“我究竟是不是王潜山,其实倒也无关紧要。只是你们上这楼来,想要拿的东西,却着落在我这儿。我喜欢暮津这孩子,当真资质百年难遇;沈姑娘不算是家里的人,子仲的品性毅力更是难得。刚才那片刻生死之间,你们都没有只顾自己,这好得很。所以我也不为难你们,便把话直说了。” 他反身敲了敲台面,拍手笑道:“你们自个决定罢,三个人之中,谁来继承凤文?”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是呆了一呆,庞子仲道:“凤文不是早已不在楼中了么……?”他话音一出,自个也反省过来,轻叫了一声:“啊!”心道是虽然族中传闻凤文已经被王潜山带走……但若眼前这人,真就是王潜山本人的话,那凤文岂不是还在这里? 王潜山点了点头:“嗯,只有你这么问,另外两位怕是早已得到叮嘱了罢?我刚刚模仿的那些话语,可不是空穴来风。”他一双眼睛缓缓扫过薄沈二人,“想必你二位家里已经叮嘱过了,要过这凤文的第一关,就得有一个人在这留下。”他指了指身后的佛龛,里头的舍利金身在烛火映照下莹莹闪烁,凹陷的眼窝看上去隐隐绰绰。 沈茹珑颤声道:“……难道便不能舍却凤文,绕过这一遭么?” 王潜山也不着恼,也不反驳,侧身道:“沈姑娘若有打算,尽可以来试一试。” 他手指轻擦,居然有一簇火光窜起,点着了一支香,往那佛龛跟前一凑;突然四周一阵窸窣轻响,便像是饲养了千万条蛇一般,黑暗中的黑色隐隐流动起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庞子仲一朝被蛇咬自然是十年怕井绳,这时候哪里还敢争先,急忙向后便退;谁料沈茹珑却真的当先一步,放下薄暮津,自个冲了出去。她身形轻盈灵动,那些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东西,才到她脚边,她莲步一勾,飞身而起,长剑朗然出鞘,往下一划,一道劲风陡起,将那些东西阻了一阻,脚下一踏,身子旋高了数尺,仗剑刺入半途照壁。但倏忽之间,那些黑黝黝的污水黑泥突然反而向上,便似乎嗅着了来人气息一般,朝着她所在方位汹涌扑去。 庞子仲眼见着沈茹珑陷入险地,却也无计可施,他轻功上造诣自然是尤为浅薄,更不明白为什么沈茹珑非要往上走,一时间脑袋里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只觉得各种讯息长长短短,混在一处,却偏偏不能点通。但只听呀地一声,那和刚才捉住他一样的那黑黢黢的蛇形物事这会儿也缠住了沈茹珑的手脚,她悬在半空,上下不得,眼见着那东西仿佛出笼野兽一般,将她一点点地往暗处拖。 庞子仲再也顾不得细想,当下一拳往王潜山身上打去,道:“快放开她!”心想若是与这古怪之极的黑泥缠斗殊无胜算,还是得着落在这个自称王潜山的家伙身上才好。他主意已定,更不打话,身躯像拖着铁砣的马车一般,轰隆隆地一掌朝那人撞去。 王潜山也不惧他,闪身避过,笑了声:“来得好啊!”竟取过恰才点燃的那支香来,狎在指间,权做兵刃。那香烛莫说轻飘飘地根本使不上力,便是外头风大些也将它刮断了,更何况是硬功横练的庞子仲,当下大喝一声,借着声势,招招得理不让人。王潜山在他拳威掌压之下灵活寻着缝隙闪避,把那香一抖,居然像针一般朝他脸面直刺过来。 庞子仲暗道这香上怕有古怪,不敢硬接,心道我用掌力劈空震断这东西再说,一掌拍出,击向王潜山胸口大穴,力道既刚且猛,对方自然得暂避其锋,侧身一让,却发觉那刚猛内劲后面还跟着一股柔和内劲,居然是专对着他这根香来的。他躲得过第一波,却躲不过这第二波,心道这小子别看外表如此,心思却不笨,这套劲叠劲的功夫,也并非寻常就能练成。他想到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让步,吸一口气,手指掐香捏诀,一股真劲灌注全身,恍如一道障壁,硬碰硬接他这一掌。两道气劲相撞,旁的倒还无事,但那根檀香却被激得碎成了齑粉,香烟四散,火星飞溅,居然在空中燃出一片细小的火苗来。 庞子仲这一击柔中带刚,刚中藏柔,劲用得又老又险,自己也是十二分的得意;没想到对方不过振袖一击,他便仿佛打在一堵铜墙铁壁之上,那股劲道反噬自身,推得他秤砣似的往后登登登连退了数步,绊在薄暮津身上一交坐倒。少年把他扶起,一双眼却紧紧盯着前方,道:“子仲师兄,你看前面!” 那烟灰飘落在那黑色的物事上,冒出一股腥膻苦臭的怪味;那些黑色的玩意突然停止了嗫嗫蠕动,就仿佛闻到了猎物的气息那般,安静了须臾,突然向这边扑来,就仿佛千万条黑蛇,循环衔尾,将那刚刚被香火烧着的部分争抢吞食。 庞子仲正觉得一阵反胃,又见那些黑压压的东西似乎吃得饱了,又齐齐挪动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在向那尊金身的方向前去,那尊佛低眉垂目,一手前伸,掌心向下,那黑泥般的东西都争先恐后朝他掌心涌去。 那些黑色东西被吸入舍利的体内,那边缠着沈茹珑的部分就松了一松,但她仿佛已经失了力气,挣扎了几下脱身出来,直挺挺地便往下跌。庞子仲连忙上去接住了她,薄暮津也挣扎站起,王潜山在一边袖手旁观,唇角微勾,倒也并不阻止。 庞子仲看这家伙游刃有余的模样,怒火上头,道:“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王潜山笑道:“欺负一个女人自然不算英雄好汉,可这女人若一早就在欺负算计你,你又如何算?”他朝着沈茹珑一指,道,“你当她是好心,一个人往上便去?若她不是事先知道了某些消息,又怎么知道那龙图龟数的藏处,就在这楼顶天璇之中呢?”他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若她刚才得手,那份秘籍,你猜她会不会分你们一份?” 薄暮津这时候开口道:“不止她知道,我也知道。王老前辈,是你来传我们凤文么?” 王潜山笑而摇头:“不是我。我们十二家中自从有了这劳什子楼,这些劳什子规矩,传度凤文的,自古至今都只有,”他向后一指,却指着那尊垂眉耷目的金身,“我们十二家供奉的这尊‘舍身佛’了。” 王樵这边听薄庞二人分说,一时是会动的黑色淤泥,一时是尚且活着的王潜山,只觉得云里雾中、诡谲舛异,一时根本难以尽信,不自觉都向那金身走得更近了些。喻余青却留神这脚底蛛网铁链,也防止这老儿眼睛适应了,再度暴起发难。眼下四周光芒万盏,这铁链就看上去并没有那般凶险,反而显得落寞可怜,这一条条一道道地全是机括,连着他手腕的两根,此消彼长,让他虽然足以行动,却根本离开不得。不知这个瘦小老者到底是何许人也,却也和那尊金身一般,要受到如此对待? 那老者蜷缩在地,恰才的威风全都不见,颤抖不已地在地上不住摸索。喻余青看着可怜,此刻也不必惧他,便走近了,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会被锁在这里,又靠什么过活?” 那老者便如见不得光的老鼠,黑暗就是他的保护色;如今失去庇护,便如同赤身裸体曝露无遗,反而羞惭难当,瑟瑟发抖,他双手捂住眼睛,口中喃喃,初时喻余青还当他是眼中疼痛,仔细听时,却发现他说的是“不要看我”,双手挡住整张皱褶脸孔。喻余青知道伺候老人的规矩,换了软语道:“老爷子,这儿谁都不认得你。我替你解开这铁链吧。”他说罢低头去看手腕上的锁链,却发现那不是寻常锁扣,而底下的链条更是玄铁所铸,至于刚才能够绞断长剑。他试着拔剑贯力一斩,这一下手上功夫也用了有七八成,但听见铮然一响,那铁锁居然纹丝不动。老头儿见他灌注真气在替自己去锁,嘿了一声,缓缓说道:“这没用的。你道我不想解开吗?我被关在这儿这些年了,每时每刻也想要解开。但这锁头玄铁铸成,寻常兵刃奈何不得。王潜山的生死局,不按他的规矩拿命来换,怎么换得出去?” 喻余青心中一动,故意装得一派天真语气,哄他道:“老前辈,你这么大的本事,我们全不是你对手。你定是不小心才着了王潜山的道儿,我去和家佬们跟前求情,他们定然有办法放你出来。”他生就有着惹人喜欢的天分,那软语温存便似春风清泉,体恤熨贴,一时间话说得真假难辨。那老人摸索着手一把拽住他,不能视物的双眼被光刺得满是泪水,满脸慌乱,哪里还有恰才鬼魅怪异的架势,语气竟也软了几分:“不,好孩子,别让人来……我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让他们看见……告诉我,我现在是谁?” 喻余青大觉奇怪,心道这老人难道脑筋错乱了不成,怎么连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可若是脑筋错乱,这归藏做出的铁链阵算法如此复杂精细,错一步便会把自己缠死,却又不像是个头脑混沌的人能够相予的。但他也知道此时不如顺着他话来,便道:“前辈,五年一次的登楼,现在正是当时。前后时晌,总有人要来这楼上,这可阻不了呀。您养养神罢,我们小辈怎么认得您老人家,但家佬们兴许认识您,那时总有办法让您出去的。” “让我出去?”他冷笑一声,沙哑嗓音里含着一把凄厉之色,“谁会安这等好心?王谒海?薄绍明?尉迟禹璋?他们又是什么好人了?王潜山不是东西,但谁叫我甘愿与他对赌,输给他也是我自己的造业。但他们……他们是怎待我地?……”他用手上下摸着脸皮,口中喃喃,“我现在是什么模样?不要是我自己的样子,”他捉着喻余青,脸上露出祈求神色,居然软语央道:“你帮我瞧瞧,我左眼睑下有没有一颗瘤痣?”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瞧了瞧,笑道:“没有。” 老人又问:“我现下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喻余青答:“老人家方面阔耳,长眉落须,是个吉利长寿的面相。” 那老人突兀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了!”他一双眼此刻不能视物,被光芒刺得恍惚发红,泪水从下垂的皱纹里汵汵渗落,一时间先前那般恶厉狠辣都像被驱散了一般,对他说:“好孩子,你也是金陵王家的人么?” 喻余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庞子仲述数当年之事,一边与这老人周旋,寻思若他真是当年的相关人物,又认得王潜山,那么矫饰无用,便爽利答道:“是呀。” 那老人点了点头,伸手摸索道:“那好,你扶我起来。” 喻余青也是艺高人胆大,这时候也真不怕这瘦削老人其中有诈,想着不妨卖个人情,探手将他扶起来;却也留了个心眼,故意走近时伸脚将地上的铁链踢乱了方位。老人宁了宁心神,正好断续听到庞子仲、薄暮津在说十年前那一场登楼时的事,忍不住荷荷笑出了声。他那笑声凄厉,扯得脸孔扭曲,便跟哭也没有两样。笑了半晌,又陡然收住,森然道:“什么‘舍身佛’?你们是说这个可怜枉死,死了这么多年却还不肯死心的沈忘荃吗?” 几人回头过来,对沈忘荃这个名字都陌生得很,见这老人发话,忍不住问道:“沈忘荃是谁?你是说这尊金身,原本俗家名字叫做沈忘荃么?” 老人呵呵冷笑,道:“这沈忘荃一天家也没有出过,他是个——”谁料话未说完,便听得头顶哧哧声响,居然有暗器如雨般从天而降,直击他脑门重穴。王樵一抬头看,好生奇怪,叫道:“仪妹,你怎么上去的?” 只见王仪居然趁着他们刚才讲话的间隙,也不知从何处攀了上去,这时候身形如燕,攀在将至天顶的斜塔之上,倒悬身子,朝着老人的方位发射暗器。薄暮津和庞子仲却尽皆一声轻呼,不待说话,亦不出手援救老人,反而腾地而起,朝着王仪的所在扑了过去。 那老者哼了一声,听得有破空声至,却苦于双眼无法视物,叫道:“小妮子狡诡得很哪!”双臂一振,便要催动铁链;但他双眼不能见,谁料之前被喻余青踢乱了横竖,这一挣之下,立刻绞做一团,缠成了一个大结。老者大怒道:“小崽子坏我好事!”反手抓住喻余青的手腕。喻余青自然使出擒拿手法想要卸开,可这老人枯树一般的手腕却仿佛钢铸一般,居然卸不开劲,反而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内力被他吸住,仿佛正通过两人皮肤穴道相接之处一点点被渗透蚕食过去,手上就逐渐使不上力气。他大吃一惊,正想要挣脱,那老人脚下一踏,铁链阵的正中楼板陡然两边翻开,转轴一掀,连着他和铁链、带着喻余青一起,哗啦啦全部倒扣了进去。 王樵只觉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扑上去,想再扣动那机括,可哪里还有半分影子?这一层的地板做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铸成。他只得贴着那细如毫发的缝隙,朝底下喊道:“阿青!阿青!”听不见半点回声,却听得有什么嗡嗡震颤,引得楼板齐声共震,便仿佛有千万只脚齐踏在地上一样,寻思:“这楼上哪里来这么多人?”他又站起身,在刚才老人踏过的地方使劲蹦跳,别说纹丝不动,便连响也没有一个。再抬头看,薄、庞和王仪居然在上头打做一团,相互牵制,也不知道刚刚还好好说话的怎么就突然不合起来,相互喝叫来回,他心里记挂着喻余青,也没太多心思去听,只想着机括的事,也许还要着落在那尊金身连着的机关上,目光又朝着那萎缩做一团的舍身佛投去;这时候光芒大盛,他瞧这这尊人骨做成的佛像,倒没了先前那种恐惧和诡异的感觉,反而觉得看上去不堪又可怜,合手拜了拜道:“沈老前辈,刚才得罪了。晚辈救人心切,礼数什么的便也顾不得了。”说罢凑近过去,继续顺着那金身周遭寻找,伸手各处触碰扳动。碰到那只前伸的手时,突然有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从脑中直接炸开:‘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吓了他好大一跳,几乎从佛龛上滚下来,心道难不成这金身还会说话不成?急忙道:“小子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救人心切,盼老前辈能指点迷津。”他是坦诚坦荡的人,立刻退身下来,朝着金身磕了三个响头。他情急之下,抬头时用力过猛,脑袋撞在香案上头,扭头一看,发现香案的背面似乎有字,横竖撇捺,深浅不一,似乎并不是一日刻上去的,却因为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明晰。他心中一动,伸手去摸那些刻痕,那上面第一行写道: ‘入我一门,需答三问。’ 王樵好奇心起,继续伸手往下摸去,身子往前努力探去,脑袋整个都在香案底下。这时候往上一睨,正好看得见那尊舍身佛往前伸出的手掌;那掌心底下,仿佛被什么噬空,内陷的金箔勾勒出边缘深浅,看上去是个“凤”字。 第二十三章魑魅喜人过 喻余青和老人一同掉进这楼板夹层之中,四下又变得漆黑一团,那铁链层层抽缠在身上,登时将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下的楼板在嗡嗡震动。他浑身酸软,但觉那老人钢钳似的手指仿佛一块磁铁做的钩子,将他牢牢箍住,越是挣扎,便越是觉得浑身乏力;对方掌心相接处仿佛生出万千只小虫,蚂蚁啮噬般地点点蚕食他的内力,一味催动,便愈发如泥牛入海,不见影踪。他当下摸不透对方路数,不敢再硬抗,只得抱元守一,固住内里。 老人也听到了楼板共振声响,喃喃道:“来了!来了!”手指缓缓松开。喻余青如蒙大赦,急忙缩手,去怀里取了火折子点燃,那老人倒也对他的举措没有任何动静,一双凹陷枯萎的双眼只散了光彩,直愣愣瞪着一处。喻余青环视四周,这矮窄的空间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链绞盘,老者身上连着的铁链或长或短,都来自于这个绞盘;周围散落着零星的生活必需物件。喻余青一面环顾,一面寻思:这老者仿佛居于此处,但若他是一个双手被缚着铁锁的老人,又如何能独自在这里过活? 这边思忖未定,却见那老人缓缓把铁链盘回绞盘上头,一边摸索着解开缠结在一起的地方,想必他那铁锁横江的功夫,都得依托这绞盘发动。他一边盘绕着铁链,一边喃喃自语,浑身不住地颤抖。喻余青掉下隔层时被铁链缠住,这会儿暗暗运气,却竟然挣脱不开。他这一路来日夜兼程,从十二楼底层打到楼上,再兼背负王樵攀爬绝壁,生死一隙,到了顶楼又诸多吊诡,处处生变,哪里敢有片刻轻心,因此本就几乎强弩之末;被那老者拿住穴道,吸取内力后,更是浑身酸软,提不起丝毫力气,只得由着那老人转着绞盘,把他连着锁链一并提到跟前。 他手里火折未灭,这下正照着老人脸孔,把他浑身颤抖的模样照了个清清楚楚;定睛一看,却惊得脱口叫出声来。只见那老者不住觳觫,头如点米,仿佛行功走火入魔,又像突发了颠风癔症;但这却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一张脸扭曲得麻花也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相互推挤,眼珠时凸时凹,嘴唇时翻时捻,鼻孔忽大忽小,好像那一张人皮是用泥捏就的。喻余青生平爱美,于这皮相一道,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俗,此时看到脸孔仿佛面人一般任人拿捏,此情此景,大过古怪,只觉得烦心欲呕,想要向后就躲,可自己偏偏被铁链绊住动惮不得,只听那老人不住口地说:“沈家人报仇来啦!报仇来啦!”一会儿说:“多么像!多么像!”再又说:“你瞎了眼吗?居然没有看出来!”接着凄凄凉凉笑道:“我们连脸都没有啦,瞎不瞎眼又怎样?”“最开始便不该那样,哎,不该那样!”“不该是这样!不该只一个人受苦!”“来陪我们呀,来陪呀!多一个人说话也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粗,一会儿细,语调糙厉辗转,各不相同,仿佛不是一个人自语,而是许多人在争辩;但语句颠倒来去,却又没有道理逻辑可言。他一面说,面皮一面不住变幻,突然好像隐隐定住,眼皮下垂,一双黄浊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却朝着喻余青的方向一转;口中换成一把尖利语调说道:“这小子好看得很啊!换他这张脸来吧!”说罢张开一张大嘴,那嘴巴一张,整个脑袋变仿佛泥捏的一样向后仰去,好让那嘴像条蟒蛇一样没有颌骨,比平常张大了一倍,一股腐烂腥臭的怪味扑面而来,居然仿佛要将喻余青整个脑袋都吞下去。 喻余青吓得紧闭双眼,但一身本事在此刻居然丝毫派不上用场,心知这一回也许当真在劫难逃,一时间脑海里滚滚而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抓得住的;可等了片刻,但闻腥臭扑鼻,却不见那怪物当真咬下来。微睁眼看时,只见那脸孔一半曳斜,看上去似乎有两张脸孔,在争抢一个脑袋似的,歪鼻舛眼地打做一团。那张嘴歇了口气叫道:“娘们见识!我们这副模样,美丑还有什么区别?瞧瞧都什么时候了,那些邪魔外道已经找上门来了!” 那尖锐声音顿了顿,半边脸的眼珠转了转,瞧着喻余青道:“就是这小子吗?” 片刻又换了一副声响,咋吧着嘴道:“这个年纪,有这等修为身手,也很算是不错了。” 那双枯朽的双手在喻余青身上上下拿捏,摸得透彻,又道:“根骨倒是有些模样,王潜山看人还算有几分眼光!” 喻余青此刻生死都在对方手上,只能暗暗运气调息,任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摆布。他晓得这些人兴许是将自己当成了王樵,但此刻也只能硬充装像,不能分说;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瞧上,那断定不是什么好事,着落在自己身上,总比着落在少爷身上要好。 顷刻间那老者又换了一副皮相,道:“真的是他么?这可错不得。” 继而又自言自语道:“错得错不得又怎样?兵临城下,无论如何,也只能赌这一把了。”低头问喻余青:“小子,要想保住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你就答我实话。你是金陵王家的人么?” 喻余青心道自己落入这怪物手里怕是难以幸免,一心想替王樵挡了这一劫,便道:“是!”那人问他生卒年月时辰,家中行辈族谱,他便将王樵的说了,好在他与三少爷自小长大,这些都记得滚瓜烂熟,怕是少爷自己都没有记得这么清楚。 对方又问:“这一辈金陵王家族上,谁武功最好?是你么?”喻余青知道自己断然装不来王樵那全然没有功夫的模样,更何况对方早已出手试出了自己深浅,此时正是木秀于林的时候,当下也不谦虚,干脆道:“是我!” 对方再问如何从后山上来,他便将卦洞的事也一一说了。他记性极好,便是一扫眼间,那些山壁上踏过没踏过的卦象阵数,只要入了他眼睛,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老者抚掌笑道:“很好!你懂得归藏象数!”喻余青是极为聪明的人,已经隐约从这怪物口中、以及连日以来种种推波助澜之中,猜想关键怕是就在这里,这会儿便要替王樵揽过事来,便把当年王樵学会这门本事的缘由说了出来:“若说懂得是万万不敢的,但当初年幼时,有名老道寻上门来,对家里人说了很多道元因果的话,疯疯癫癫,也听不太懂,总之是说这命里有风波,需要易数来化解。家里人也不尽信,但看他言之凿凿,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还是让他教我。他也没有教什么别的,只是一套《归藏易数》,也不做解释,让背得熟了……”那多脸老人没听他说完,便连声道:“是了!是了!”歪曲脸孔上喜形于色。喻余青心下一凉,问道:“什么是了?” 那人道:“你当这《归藏易数》是什么?” 喻余青道:“《归藏》、《连山》、《周易》统为三易,这有什么稀奇了?” 那多面人脸孔呼呼变幻,不知是哪一张脸正朝他笑道:“你们上楼来争什么地?这归藏易数,正是龟数啊。” 此话一出,喻余青都哑然失色。家中遭遇大变、众道争夺凤文之时,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其实也许便如些许猜测那样,当真在王樵身上。他知道自家少爷是甚至懒得作伪的人,但却也暗想凤文中是否有某种法门,能让当事人自己也不曾察觉;但如今这一听来,凤文尚且没有着落,但龟数却是日常里三哥日日拿石子逗自个开心的口诀,这一转来居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更无奈兼荒凉,道:“黄口小儿都会念的算数,怎么在这里偏成了要你争我夺的法门了?” 那多面人刚要答话,却听得楼板之中,震栗之声更重,竟然连那条铁链也嗡嗡震动起来,那多面老人一张嘴里,仿佛许多人同时叫道:“他们来了!他们还是来了!” 喻余青忍不住问:“什么来了?”却听到远远一声拜会,声如鸣金,破空直刺而来: “胤魔八教,前来拜山!” 这胤魔八教,其实正是那日灭金陵王家满门的八户魔道。“八教”乃是江湖人给的贯口,其实这八大教派,虽然均不走正道,偏好妖邪,却也各不相同,彼此更不互通,更多的倒是相互仇视。因此虽然外头正道人士唤他们做胤魔八教,他们自己却并不同仇敌忾,自然也不以此称为荣,即便是对抗名门正派处于劣势,也不会朝别教里呼朋喝众,拉帮结派。上一回围攻金陵王家,怕是这么多教派头一遭联合出手;这一回前来十二楼拜山,显然大敌当前,居然也干脆把这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江湖贯口拿出来用了。眼下这一手,正是八教之一的绝技“吶蚊声”,名头虽起得小气,本领却当真不是假的,无论距离多远,这声响却不凭空而出,反而透地而入,直震得人心神烦乱。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时逢登楼之会,十二家里耄耋名宿、年轻后生俱在,若要找到藏进山凹里的王樵几人,即便他们绕道后山,若是细细仿叩墙壁,循路而去,原本并不需要耗费过久。但眼下家佬们哪里还有闲暇费心去找藏起的几人,只道这楼山所在插翅难飞,谅他们也跑不太远;而外敌就在眼前,却不容得他们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家佬们全站在楼上阑干处下望,晚辈子弟尽皆执刃在手,一层层将这楼檐围住;看楼底下先前的广场所在密密匝匝,穿着什么古怪服饰的家伙也有,赤橙黄绿地仿佛开了水陆道场,衣襟色泽个个明媚妖冶,发髻模样尽皆奇形怪状。这一衬托,更显得十二家子弟称得上丰神俊秀,衣齐袂整,雅韵大方,有如翩翩君子。 王谒海被这一群毫无章法的妖魔鬼怪吵得头疼,抬手做了个手势,十位家佬齐齐地飞身而出,飘然立在十二楼雄伟飞檐之上,身上凌凌然皆是武学大家气度,只露这一手便看得众人目眩神驰,一时间连喧哗声也小了下去。王谒海虽然年岁不轻了,手中尚且拄着拐杖,但面上红光俨然,白发白须根根颤动,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威严。他双手轻轻跺了跺拐杖底尖,开口道:“各路豪杰驾临我十二登楼,陋地难堪大佛,敢问有何见教?”他话音平平,也未如“呐蚊声”那般故意用内力和绝技施压,但这副名家气势仿如平地落雷,不怒自威,一时间纷纷扰扰的场内却逐渐安静下来。 只见那群妖魔鬼怪的队伍从中分开,走出一位为首的代表来。与十二家出来执掌事务的家佬不同,他看上去极为年轻;但也与周围花花绿绿各门教派的妖人不同,浑身只一领白袍,不着任何饰品垂坠,配着他身患白化病而导致的一头极为罕见的少年白发,色泽极淡的瞳色与肤胎,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步履轻快,仿佛御风踏莲,显得根骨奇佳,根基扎实,内力深厚。此时越众而出,直直走到近前;见着的都不由得暗赞一声:魔教妖徒之中,居然也有这等人物! 那白发白衣的青年走到前头,仍旧垂着双眼并不抬头去看,一双雪白眼睫微微颤动。他一拱手尽了礼数,开口道:“旦暮衙代掌衙尉迟启珏,见过十二家各位家佬。” 那楼上飞檐尖头立着的十位十二家的族长中,一位面貌极尽妖娆,目含半泣的中年美妇泣然一声,如葱细指捂住俏薄唇角,珠泪滚滚而下,转身便要奔走。她身旁中年男人一把扣住她手腕,冷声喝道:“尉迟禹珺,你躲什么?自己生出来的孽障,自己没有胆量看吗?” 那妇人如遭雷击,顿在当地,浑身瑟瑟,却也不再动了,更不敢转身来再看一眼。 王谒海冷哼一声,张口问道:“怎么,号称生死局藏的旦暮衙如今换了这么个后生主事了?” 那青年此时微微抬眼,脸上并不见多余神色,不卑不亢地平平说道:“晚辈只是暂代衙主。” 旁边穿着玄色服色的旦暮衙弟子道:“掌衙师叔,不必和他们多嘴,费尽礼数,也在这些人口中落不着一句好来。”那些左道之人熙熙攘攘,一直以来都被这所谓的名门望族、大家正派压着一头,这一趟虽然另有所图,可也当真是积怨已久,此时都一声发喊,乱糟糟叫道:“是了!”“谁要与他们客套?”“乖乖把人交出来,哼哼,不然我们这么多只脚,踏也将你这山头踏平了!” 王谒海眯眼袖手,缓缓道:“原来各位不是来当客人,却是兴师问罪来问我十二家要人来了。”他轻轻用那根拐杖一点那白发青年,“敢问掌衙,你想问老朽要什么人哪?” 若算辈分,王谒海是他的师祖;但尉迟启珏此时不卑不亢,道:“这次八教大举至此,乃是为了‘蓬心尘垢金陵王’家的幺子王樵,其人与我各教之间干系重大,还望王老前辈交出此人,那么八教便不与十二楼为难。” 王谒海尚未开口,他身旁那虎背熊腰的黎羽声已经当先一步,喝道:“格奶奶的白癫风,你让我们交谁便交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了?欺师灭祖、被逐出家门的东西,也敢领着一群妖魔鬼怪,上门来讨价还价——” 王谒海皱了眉,拦下了他的话头,道:“你如今是魔教的头领么?你说‘不与为难’,这八个教派的妖人便都奉你号令?” 尉迟启珏也不恼怒,也不做色,恭谨回道:“自古迄今,胤魔各教派与十二家虽然道理不合,龃龉不断,却也没有过正面冲突。启珏不才,既然执掌衙令,忝为八教共讼,不得不来和各位家佬前辈一论此事。八教并非一教,启珏不敢专断;但武林中人,诺字千金,无有不同。敢问王老前辈:十二世家又是否当真一心同体,恭奉您的决断号令?” 他这话说得端正合理,可又无礼之极,王谒海向来以十二家族长自居,此时听见这白子居然敢出言讥刺,不由得心下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忍着眼角抽动,向黎羽声横过一眼,捻须而言道:“你们无端端要我十二家中的子弟,自然是断难从命。但我十二世家也并非雍言塞听之辈,你们若是受了什么欺侮,倒尽可以说出来,老朽替你们做主:族中不肖子弟,世家之中,持规甚严,但有不肖坏我门庭,视其所为,以族规论处;或逐出家门,或废去武功,或责令修佛,以养心性……”他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故意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出言讥刺,明里暗里点出尉迟启珏是犯了族规,才被逐出门庭。但这些邪魔外道哪里把“逐出师门”看做是很重的惩处?不以为忤反以为荣,都大声鼓噪喝彩起来,污言秽语地叫骂十二家都是藏污纳垢之地、掌衙师叔这是弃暗投明,迷途知返,卓有见地。王谒海这一道暗鞭抽了个空不说,反而疼在自己身上,只好憋一口气,听尉迟启珏道:“晚辈如今是‘生死局藏’旦暮衙中的掌衙判官,前程往事,入衙之时都在判簿上一笔勾销。今日前来,不涉私情,乃替八教状提一人姓王名樵,为金陵王氏族长幺子,其人杀害窈月葬花宫下门人一十三位,当得以命相偿。”他顿了顿,唱喏道,“蟪蛄生死,朝夕旦暮,晨昏颠倒,其法犹在。”这几句是旦暮衙的判令,此令一出,便是这生死衙门接了状子,替人报仇索命来了。原本这几句索命词总是毛骨悚然,然而被这位不似人间客的尉迟启珏念出来,却如闻金玉溢声,仿佛一个偈子。 王谒海料定他们来寻王樵,还能为了什么别的,自然是着落在他身上王潜山传下的凤文中的机关里头;而对方居然栽赃手无缚鸡之力的王樵杀了什么一十三人,则更令他哭笑不得。他这位世侄孙,若是提得起杀人的劲,又何愁武功落得一塌糊涂?当下只是冷笑,道:“你说他杀了,他便杀了?若我说他没杀,又当如何?” 尉迟启珏抬头看他,一双淡至发蓝的眸子在阳光下水精也似,道:“王老前辈,王樵一案,不过引子。他身上的命偿,何止十三之数;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拿在青天白日之下来说。若您愿意拿这桩来解,我们便着落在他身上,死生一人,这状子便结在他这儿;若抵不了这一场,那株连之下,便是九族了。” 第二十四章此情堪三问 王谒海心道,你们这群邪魔外道,难道不曾杀了金陵王家九族?杀都杀了,这会儿居然拿这话来吓人,也太欺侮我十二家无人。但他不大想要把“金陵王”的事给揽上身来,徒增麻烦。十二家名门正派,持身立正,自然万事要做表率。这事但凡牵扯下来,那与这八教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若是八教单一而论,虽然行事乖张,却也不足为惧;但如今他们在旦暮衙的主事之下,居然连成一气,那便难以消停。因此虽然这白子把话头上引,他却偏不上这套子,只是咳嗽一声,动了动脸皮,道:“若是不交出来,你们又能怎样?”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尉迟启珏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一躬身,把手一招。那乱糟糟人群突然后队变前队,从中挤出百十辆模样古怪的小罐车来。八教之中,“鬼斧吕”擅机关,这罐车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推起来轻轻巧巧,却着实有着相当分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坐在一辆极尽繁复夸张之能的大车之上,道:“谒海兄,好久不见啊!不知阁下这栋蜚声武林的十二楼,是钢铁铸的,还是石头垒的呀?今日也让老弟开开眼吧!”说着手上一指,有一辆小车便突然冲出人群,朝着旁边的空旷山坡撞了过去。 这一下动静颇大,人们都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齐刷刷向那车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车撞上山坳的一块大石,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原地炸开,居然将那块大石炸成了齑粉;无数细小引子从车子的罐身之中化身火球窜飞出去,霎时那一整片山地草皮尽皆着起了火。 楼上众人都啊地一声叫喊,看着抵在楼前这么多辆小罐车,心中各自觳觫,暗道若是这么多辆车一齐撞来,这楼便是钢筋铁骨也铁定被炸塌了。即便拿人去挡去填,这山一旦都烧起来,土木建造的一栋楼也同样保不住。只是这玉石俱焚的法子,若不是痛恨对方到了极点,又怎么能使得出来?王谒海面皮皴动,冷笑道:“听吕忡老弟的意思,若是我们不遂了你们的意,你们便要放火烧山,焚了我家相传百年的这座十二楼?那时候我十二家子弟只能拼个鱼死网破,族中上下更千余口人世世甘休,这梁子怕是结不起罢!” 那瘦削老者道:“你十二家是名门望族,煌煌正派,要脸要面,更要藏着掖着,当然结不起;但我们这群妖魔鬼怪有什么结得起、结不起的?若是找不到王潜山的传人,咱们上了他大当,横竖是个死,拖着你们这群害人不浅的伪君子下水,也算是我们为武林除一大害——嘿嘿——”他耷起眼皮,拖开嘴角,“只是我们却不拿这个卖人情求名声,旁人知不知道,给不给我们著书立传,感不感我们的盛世恩情,那都是后话了——” 他正说话间,王谒海手指轻轻一翻,向后做了个手势。后头晚辈自然会意,这边厢吕忡话音未落,楼檐各角便有几个年轻后生飞身而出,两人袭向坐在大车里的吕忡,一人袭向尉迟启珏,再两人分别冲往两侧掠阵。正是擒贼先擒王的路数,心想我擒住这几人,这几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单看身法,却已经足以跻身当今一流好手行列。如今虽然正邪对立,但这楼上楼下尽是江湖中人,为武学一行浸淫日久,其中不少人称之为“痴”也不为过,这时候一见几人身法,没顾上去想应对之策,居然先记得喝出彩声来。 那几人正是这次大会中能身在八、九层往上的年轻后生。这时候袭向吕忡的,自然是其中当先的一等一好手,乐家这一辈的长子乐燃犀和黎家的外姓子弟殷舜言左右疾出,两柄快剑一如双风灌耳,须臾便到得吕忡所在的大车前。他俩年岁相近,功力相仿,一路从楼底比到楼顶,委实难分胜负,这会儿也更是用上了赌赛较量的心思,便要在长辈和诸多同道面前争个长短,却把吕忡当作了试金石一般,都暗道拿下了鬼斧吕的掌斧人,从此便算是在江湖之中扬名立万了。因此两人一味打快,却是起了轻敌的念头,眼见着近在咫尺,两柄剑均是剑芒大盛,争先恐后地刺入厢内。 吕忡却仿佛尚未反应过来一般,见两人刺到,不过身子微微一让,把臂膊向前一挡。那大车两侧厢门突然翻起,原来这车内也设有机关,一翻之下,一排暗器从中迸出。两人都吃了一惊,急忙侧身一滚,避开暗器;殷舜言不甘失败,心道这老头如此瘦削干瘪,断然不是习武的行家,手腕一翻,正是黎家的“鹤颈手”,要来扣住老人手腕脉门。谁料刚碰到对方皮肤,便叫一声“不好!”原来那手腕毫无脉动,居然是一根义肢,他一触之下,迸发机关,手腕居然从中打开,像一柄钢钳,反咬住了他的手腕脉门。乐燃犀见状,急忙硬生生半途收住力道,在空中凌空反跃。吕忡呵呵一笑,手指一弹,只见那大车的笼头突然甩起,十几支挟着长索的链镖陡然朝他袭来。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只得矮身急坠。 那边柳桐君正一剑缠紧尉迟启珏,她武功招式若穿花寻蝶,煞是好看,与一身白衣白发,衣袖仿若临风的尉迟启珏斗在一起,虽然招招走险,却是看得人目眩神驰;但要片刻间见胜负,却也难能。她原本起的是一击必得的心思,然而第一招便被对方衣袖一拂,轻易拿下,此时招式之间,愈发急躁。见两位世兄有难,急忙叫道:“师哥莫急,我来助你!”撇下白发的青年,转身要走。尉迟启珏眼角微微一动,道:“来时容易去时难!”脚下一动,便已经反追到她身前,伸手挟她后颈。柳桐君道:“让着你呢,好不要脸!”反手拍出一掌,这一招却是虚招,脚下一踏方位,身形一晃,避过这招,转了开来。 那边厢吕忡正是算好了乐燃犀必然要往下躲避,他刚一落地,便觉得脚心一痛,原来先前打发的那些暗器居然都落在此处,针头发黑,显然是都淬过了毒。他一愣之下,没防备一根长鞭卷地而来,双脚都被捆了结实,链上均勾着倒刺,他一挣扎起来,倒刺全数扎在肉里。吕忡一支假手提着殷舜言,把他扳在屁股底下坐着;一手握着马鞭鞭头,坐在他如今四仰八叉的机关车里,两人的两柄长剑刺在他的车厢门上,他扳动几处机关,那车盖又晃晃悠悠地合上了,把那两柄剑满是嫌弃地吐在地上。 柳桐君花容失色,叫道:“燃犀!舜言!”挺剑便要冲上。尉迟启珏单手一抓,便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磕一抖,那长剑也落了地。柳桐君怒得红霞上脸,挣道:“你放开我!”尉迟启珏垂着雪白眼睫,面如秋水无波,语调平平道:“自当如此。”那手上巧劲一转,也不知是平白要秀一手功夫,还是这天生异相的白子就是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居然转了柳桐君斗大一个跟斗,将这多少楼中子弟心心念念的神仙一般人物,像麻袋一样提溜起来扔在半空,再砰地摔在地上。柳桐君这一辈子怕也没遭过如此对待,这一下摔得灰头土脸,居然爬也爬不起来。 出手的这三人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各个被擒拿在手,其他人哪里还敢动惮?全都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王谒海也没料到自家今年顶尖的三个晚辈,居然片刻便被料理了,在这十二楼里的多半是后生晚辈,其他人又怎么与他们抗衡?就算是他们出手,倒不见得料理不了这些,只是那是便免不了一场混战。眼下三个后生在他们手里,若是乐燃犀、柳桐君出了什么事,他乐家、柳家还不知道要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只见此时黎羽声怒得喉头作响,摩拳擦掌恨不得下去拼命;柳其坤满脸涨红,嘴唇上髭须颤抖;乐禅的脸孔扭曲,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三人都死死锁住了王谒海,不是要看他号令,此时便扑下去和这些魔教妖人拼了命。 王谒海眼下一动,又一计上心头,心道在这里与这群妖魔死士硬拼徒然无益,微微笑道:“这样吧!你们要找的人,眼下正在这十二楼的顶楼之上。这十二楼百年之间,从未有过族外人登楼之事。而顶三楼,莫用我说,启珏也是知道的,五年一届,每届三人,只传族中少年,若登九楼,不可再上,规矩从未坏过。我不知道王樵牵扯到了什么生死偿命的场面,也不知道他和你们有着怎样的关联,但你们若要找他,就请也按登楼的规矩,自己上去捉他好了。” 楼底下闹出天大的动静,在王樵这儿,却丝毫不知。他手指缓缓抹过那刻在香案底下的横竖,口中无声念过那些断续的撇捺,拼出一个个字来,再轻轻连缀在一起,那上面写道: 去己存人,能舍乎 缠情无意,敢断否 见性非我,肯离耶 抹到最后一个字时,突然觉得指腹微微一痛,好像被什么兀起的倒刺扎破了一般,但却又仿佛没有见血,王樵用两指搓了搓,又惯常放进嘴里吮了一吮。 那些字眼拼叠在一起倒是容易,念出来了后却反而迷窦丛生,万没有想到这一位前辈会问的“三问”,倒更像是某种谶语,自己曾猜想是某种引而不发的秘辛、关于武学的要义,却谁料尽皆不是。若说是入武的心性,却又显得过于羼杂了。但王樵本就不是习武练武之人,自然对此也不甚了了,见他不说武学上的事,也不觉得有多么奇怪,站起身来,把这回事抛在脑后,还是继续走来金身前面,四下寻找,这时又听那声响不知从何处直灌入脑,反复是一句“且握着我手!”,那声音洋洋溢出耳端,直令人觉得头脑昏沉,无法抗拒,浑浑噩噩地便想要依照他的话语动作。一凛之下,响起刚刚看见那掌心之中,隐约是个凤字。他此时更不多想,道:“老前辈,你若是在天有灵,万望帮我保佑阿青没事。若是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只要不违道德,晚辈得出生天,定然为您做成此事。”他说罢,握住了那金身探前伸出的手。 那刹那之间发生的事,很难以常理来论述,在王樵看来,四下里陡然一片漆黑;天顶与地底突然倒转,一切仿如夏夜的星辰一般缓缓流动。他没有觉得不适,因此倒也算不得慌乱,平日里这副懒散的性子在此时让他显得似乎淡然得超乎常人。的确,比起惊诧疑虑,他倒觉得有些好奇。那掌心“凤”字,猜也觉得是凤文的意思,那这便是“凤文”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环顾左右,不远处仿佛有一处微光,但要朝着那儿走去时,却觉的自己的脚在头顶上,迈出的步子南辕北辙。他静了静心,便换了个方向去走,果然离得近了;即便头在地下,脚在头顶,倒行逆施,却也甘之如饴。若换个别人来,怕是早就得大喊大叫,原地打转,或者惊恐万端,但王樵的性子,天塌下来他也睡得着觉,更何况天只不过黑了些、又倒了过来,那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却不知这一关里,考得便是心境,对别人来说危险万状的情形,在他跟前却不值一哂,轻易便走到了那簇光前,定睛看时,却是个人睡在那儿,长发结辫垂在背后,胛骨瘦嶙嶙地戳着,只看得见细长的四肢和脖颈后侧的一片白。王樵心道你便是换了张皮我也认得出你,可嘴里吐出一口热气来,天地便掉了个个儿,安静得四周都是隆隆的心跳声。他忍不住叫一声:“阿青!”忘了脚要往相反的方向去,手要往不想要的方位去伸,倏地将自己在天地间打了个转,挪不动寸许。他也忘了这儿不见得是真,那些担心忧虑全都竹筒倒豆子般地涌了出来,什么随心,什么自在,突然都不见了,半空中悬着仿佛溺水,轰隆隆地往下坠。那光一般的人便像根救命的稻草,他伸手去够,碰着了,一捞,哗地一下,陡然散了,变成了万千点星星,于手中不盈一握,又散在这黑漆漆的宇宙里。 王樵张开手心,剩下那点点星光也飞走,只剩下一爿黏在他掌缝里。他用指甲盖轻轻刮起来,往上一吹;那星星在他眼前顿了片刻,星光入眼,便在眼睑上的池塘中开出一枝盎然春意来。王樵便将眼阖上,那春留在了眼底;那星却终于缓缓上升,汇成了他身遭万千星幕中的一点。 王樵低头看时,脚下已经站定了,脚便是地;他再抬头看时,头顶星河灿烂,头便是天。他点了点头,盘膝而坐,道:“沈老前辈,您的三问,晚辈斗胆答了。” 只听得远处仿佛有人声轻叹,那星光再汇流一处,幻成一个长身玉立的朦胧身影。那星影做成的人形浅浅走近,道:“青字司春,你心心念念的,想必是位至情烂漫之人。” 第二十五章浮世千重变 眼下正值暮春之际、暑热之初,临安四周环碧之所,更是山岗抹翠,曳彩流云。只是这扶风揽景之地,熙熙攘攘百千余人,却没有人有心赏景,倒仿佛两兵对垒,无声中居然漫出一股秋风肃杀之气。 现下十二门下三名顶尖的青年才俊,各自是各家拿得出手的后生晚辈,将来都要委以重任;可如今却轻轻易易地便被人拿在手里,逼得人不得不低头。但王谒海这招请君入瓮,倒也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料想以尉迟启珏如今的身份地位,便觉得他不会应这一茬——那岂不是把自己送入虎口?也是故意挫他心高气傲的锐气。十二门中的家佬们,自然看不上这位叛出家门的逆子,他那浑身泛白的异相,就像是某种不用明说的罪证,昭昭在日月之下无所遁形。 尉迟禹珺长袖掩面,不敢明着看自己被逐出家门的异子,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尉迟启珏还未答话,其他人早叫起来道:“掌衙师叔,不用听这群假仁假义的家伙拉扯!”“我们便把罐车推过去,炸了楼柱!”“爱站在高处看风景,也不知道摔下来的时候是屁股先着地还是脑袋先着地!” 但那白发青年却只是笑笑,仿佛抽身事外,那议论的人也不是他,那曾受过毁谤委屈,只因为自己先天不足就被逐出家门的也不是他。此时不过是微微倾身,道:“虽说逾矩,但危情之中,不容推诿,晚辈便只得斗胆一试了。”说罢居然抬脚踏步,一手提了柳家小姐,施施然便向楼中走去。八教之中的人自然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十二门的门人见他如同提着包裹一般,一只煞白的手仿佛捉鸡似的捏着柳大小姐的后颈要穴,谁还敢多一句嘴,都只得默默让开,若是从上方下看,便见两阵的边界,一方潮水般向后缓缓退去。 王谒海还想说什么,但柳家的家佬柳万鲲已经不出声息地站到他左近,此刻一手握柄,拿眼斜睨着他,若他敢下对自家女儿不利的话,显然当时便要让他好看。王谒海只得不做声,任由尉迟启珏艺高人胆大地挟持柳桐君,孤入敌阵。 这时候吕忡却在后面呵呵一笑,发话道:“这可不行吧!王老哥,你们十二楼的规矩绵延百年,如今可不好坏在我们手里,说出去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王谒海此时忍着怒气,算计着若是尉迟启珏进了楼里,他自然有办法教他放了柳桐君,但眼下只能让了一步,一哂道:“珏儿虽然处行不端,但到底也是我十二门中的人,上楼来也不算坏了规矩。” 吕忡冷哼一声,摇头摆脑,挥了挥他细瘦如柴的胳膊,道:“可我听说,这十二楼中顶三楼,可要有三个人才能上去啊。我们这边就尉迟判官一人,那岂不是大大的吃亏,这可不行啊,不行。”他身为机关世家的家主,对这些讯息尤为敏感,从只言片语的流传之中猜到这顶楼机关中怕是有人数的窍门,生怕己方吃亏,因此出声提醒。 柳万鲲忍不住喝道:“邪魔外道,胆敢放肆,我们让了一步,你们还想要两步三步?尉迟启珏能上来,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今好歹是非,身上总归流着尉迟家的血。你们又有什么干系,这等私家禁地、我十二门人祖宗传功授法之地,也是你们随意来得,还讲不讲道义规矩了?” 在这江湖之中,无论正邪,自家门派武功传承,终究是最为看重。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倒也不好立刻做声。尉迟启珏脸上仍然是一派淡然神情,像吕忡看了一眼,道:“吕老不必忧心。”一面将柳桐君单手举在面前,道:“那桐妹跟我一起上去,总不坏规矩了。”柳桐君动惮不得,也说不出话,更无从反抗,只是怔怔点头。众人都知道柳桐君在他手里,定然不是自己意愿,却也无法可施;有些柳桐君的爱慕者们,此时两眼都要冒火出来,可谁还敢踏前争先,这会儿出头? 吕忡笑道:“那你怕不是还要捉一个人,与你一同上去。” 尉迟启珏闻言,一双泛蓝的淡色异瞳缓缓扫过面前诸人,看得他们一阵寒噤;他走过先前放榜的耳房,人便如排浪两边缓缓散开,却有个人坐在靠着树地上,这一下就被露了出来,正好挡在他前行的路上。那人半跌坐地,歪着上身,双手捂着胸口哼咽不止,却似乎是受了伤。 那人正是先前被喻余青出手惩戒而踏断肋骨的薛三。他平日里人缘不好,人又生得矮小古怪,自然这会儿也没人帮他,见他伤得不危及性命,便都笑他是自作自受。他挪了几步,终于挪脱不动,于是一直坐在那儿缓着精神,居然还昏睡了一阵,才被喧哗声惊醒过来。此时眼见着白发青年缓步走近,却也没有力气抓紧挪开,待抬眼看清来人,反倒笑了一笑:“唷,什么风吹得,白少爷回来了!” ‘白少爷’这噱名,人们曾经自然也都是背地里私下叫一叫,暗含讥讽嘲弄之意;却当真没人敢当面叫他。尉迟启珏却一怔,却也认出了来人,温言问道:“薛老三!你还在这儿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薛三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挣扎着想站起来,又一交坐倒:“嘿!你发达了!早不该呆在这什么劳什子的地方!” 尉迟启珏瞧他模样,猜到是胸口受了硬伤,也不多问,直直拉着柳桐君走过去,道:“我这儿有些麻烦,要族中另两人同行方能上楼去。我这儿带了桐妹,薛哥儿同来么?” 薛三这辈子时时刻刻,哪能不想着上楼去呢,若不是自己武艺太差,也不必等在这楼下,眼巴巴地望着;更兼自己宝贝至极的记录册子先前居然被喻余青抢去,自然恨不能立刻去夺回来。此时听他这么说,自然两眼一亮,急忙一骨碌爬起,却忍不住大声呻吟。尉迟启珏正迎着他,空着的单手望他胸前一点,肘骨一错,撞向他胸口被踢裂的断骨处,跟着往背心一拍,便将那错位的部分正了回去。跟着出手迅疾点了几处穴道,缓了疼痛,又将一个小药瓶朝他扔过去——此时人已经绕过薛三,走到门楼处,回身望他道:“快跟上来。”薛三怔了一怔,道:“是!”抓紧走了两步,发现居然不那么疼了,大喜过望,紧紧追了上去,一面把那止痛缓淤的药丸倒入嘴中。 尉迟启珏朝王谒海投去一眼,对方虽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毫无办法,薛三在十二家中这么多年,身为外姓子,又患有病症,地位低下,处境艰难,更甚于当年的‘白少爷’;更何况他武功低微,即便就是想要帮忙,也抵不上任何作用;不碍手碍脚,已是大幸了。 但此刻怕是薛三人生中从未想过的时刻:他居然能和“白玉儿”尉迟启珏、“琴仙子”柳桐君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登楼而上。魔教判官、名门仙子,嘿嘿!再加上一个自己!其他人都只能呆呆看着,也算出了这么些年的一口恶气。而且这一路拾级而上,哪里还有什么比试,楼里空荡荡地,任他把这些往常抓心挠肝的部分,一发功夫都看个够本。只是他更喜欢看人比武较量,这时候楼里哪里还有人比武论道,又不由得觉得好生失望。 这时候听柳桐君低声道:“师哥,还不放开手?你扭疼我了。”白发青年一板一眼地道:“那不行。我松了手,你就又不饶人了。”柳桐君道:“你以为你当真拿住我了?若我不跟你来,折腾难看起来,你还能在家佬面前如此潇洒威风?”她说话含怨带嗔,听上去倒不怎么恨把她摔得灰头土脸的尉迟启珏,反而还挺亲热的。但尉迟启珏便像根木头一般八方不动,声音清冷:“我已经不是你师哥了。你师哥不是乐燃犀、殷舜言么?”话说得仍然半点不带情面。但他俩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柳桐君似乎吃定了他的性格,即便自己现在命脉在对方手里,倒也不怎么怕他。 薛三为人是个包打听,半分也闲不住,此刻要为他引以为傲的收藏上再添些独门独家的讯息,也不愿意心思在儿女私情上过分留意,便问道:“白少爷,你好端端的怎么记得回来了?” 尉迟启珏尚未答话,柳桐君倒先开口道:“还能是为什么?不为那争了这些年的顶三层的秘笈么?” 尉迟启珏不理她,却向薛三道:“我要上楼去找一个人。” 柳桐君皱眉道:“是了,你也要找那个叫王樵的人。老爷子们说他是我十二家中弑族灭亲的叛徒,不知怎么混入了楼中,先前就让我们满楼通缉。你们如今声势浩大这般找他,人早不知躲哪里去了。” 薛三也道:“是呀,白少爷,就算混在这么多人中间,涂黑抹脸,就算一个个查去,一时半晌的也认不出他来。人都知道你在找他,还躲在这楼上任你来抓,是不是也恁傻了点?” 尉迟启珏却道:“我要找的,是另一个人。” 喻余青在楼上夹层之中,除了开头用呐蚊声传递的通报号令以外,其他倒是距离太远,听不明晰;只知道千人呐呐,声震山谷,定是八教中人这会儿已将楼团团围住。那多面老人齐声道:“我们得靠近看看!得下楼去看!”说罢一撤铁链,居然从墙壁处又开出一道暗门来,看着铁链延伸的方向,这次是往楼下去。怪不得他们先前能够在下到六楼之中,悄无声息地出手援助三少爷。 那老人伸手将喻余青一抓,便要拉着他一起下楼。喻余青心中一动,知道他们必然要下楼下去,因此掸手隔开,倏忽便和他们拆了两三招;他身形灵动,狭小范围之中腾挪辗转,便如游鱼一般,虽然不见得顷刻能胜,但那古怪老人却也一时半会拿他不得,急切道:“好孩子,我们下楼去看看——必须得着紧了,你跟我来,我们不会害你!” 喻余青道:“跟老前辈们下去,倒也不妨事。只是小子自从上楼以来,浑浑噩噩,诸多事体想不明白,老前辈得分说明白了,小子自当无有不遵。” 老者急切地想下到下层,去看外头来人的情形,但又决计不愿意放了喻余青或者单留他在此,却又知道若是和他耗在这里一时半会也结不了,只是徒费功夫,只得道:“你要问什么?” 喻余青问:“前辈怎么称呼,又为什么身遭重枷,留在这里?” 老者一愣,道:“我们没有名字。若你要叫,便叫我们千面人罢。”那张脸微微一扭,眼珠子一翻,似又换了副面孔,道:“我来说吧!已经被人瞧见了这幅模样,又有什么好遮拦的了?”顿了顿又道,“王公子,你也看见了,我们虽然只有一具身子一个脑袋,却不止有一张面孔。你问我们是谁,我们自个也不知道。这里挤得久了,脸换来换去,许多事混淆在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也记不清楚。但你问我们为什么留在这里,我们难道是自己想留的么?但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没法再出去了。我们入了王潜山的生死局之中,只得替他在这坐牢,替他养着那尊‘舍身佛’,唯能等待时日一到,我们便能脱离这苦海深枷,重见天日。可谁能料得这老儿也居然也有失手,活了将近百岁,什么本事没有用过,却在最后一年没摊过去。我们只得找到他的传人,才能解开这一局生死,放我们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说罢长长叹息一声。喻余青微眯了双眼,只觉得玄而又玄,不知道该信几分;但这千面老人会变脸的本领却不是说假的,若是都要靠演出来,也太过大费周章。但听他们话中意思,居然这最终还是要着落在王樵身上,不由辩解道:“那老人家们怕不是找错了人?虽说往潜山是我家祖辈,可自小到大,家中只有祖庙中有他的牌位,从未有人见过他,更不知道他什么局法。” 他话音刚落,心头却自是一惊,暗道且慢,那十二家来灭我一门的时候,也说得是同样的话,这其中机巧,似乎正漫然连成一片。但他并不矫舌,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波动,只把这一节放在心里,仍然一片天真烂漫的模样,听那千面人道:“你自然没见过他。应该说,即便你见过,也认不出来。他可以早上是耄耋老人,晚上是妖姣少妇;今日是行脚僧人,明日是落魄书生。一人千面,千变万化,随心所欲。嘿嘿,你小时候遇见的那个疯癫道人,十之有九便是他了。”喻余青大为惊奇,从未想过天底下居然有这门奇功,但想到先前薄暮津与庞子仲说起当年登楼往事,自称王潜山的人居然生了一张极为年轻俊朗的脸庞,当时听来,殊为怪异。但若是依照这般说法……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正思索间,那老者出手快如闪电,叫道:“都告诉你了!走吧!”劈手一掌,出其不意朝他打来。喻余青一晃神间,已经失了先机,只得往旁边一避;谁料脚下一空,心道“不好!”才知道那老者说话间早已悄悄打开另一处隔板。这里机关林立,链绞众多,当真是防不胜防。他心念电转之际,人已经直直地往下落去,那千面人从后跟上,提住他后颈的衣衫,另一只手往上一扬,铁锁立刻绞住链齿,阻住了他们下坠的力道,再缓缓往下放去。片刻之间,只觉得双脚轻轻落地,居然已经从中空的夹板缝隙之中来到了六楼。这里的墙板层隔较薄,喻余青顺着木质缝隙往外望去,上下之间的情形对话,这下便听得清楚,瞧得明白。 第二十六章底事呢喃语 那上下诸人,对话情形,都一一落入眼耳之中。喻余青看见尉迟启珏出手快迅利落,气派非凡,又比自己长不了数岁模样,心中比较之心大起。他生性爱美,眼下倒不觉得白公子这一身白相形状诡异,反倒觉得那一头白发、连睫毛也根根尽白,实在是罕美得很,比自己细心保养的一头青丝要来得美得多了。见他提着柳桐君就要上楼来,又拽起地上被自己先前出手惩戒的薛三,这才记起自己先前从他手中抢走了那本册子,当时只是心性上头,以示惩戒,此时往身上一摸,拿了出来,心道:“不知上面记了些什么,令他那么在意。”这时候翻开来看,只见每页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十二家中的后起之秀的武功路数,擅长与不擅长的技法,甚至有他们的弱点、软肋和进境,俨然已经自成一派学家。显然,薛三还靠这个赌赛赚钱,并把这些讯息卖给他们登楼赛会的对手并以此维生。那矮子自个功夫差劲,但眼力笔力却当真不假,写得真切翔实,看那些问题破绽的眼光也造诣精准,居然在笔头上颇有武学大家的风范。喻余青随手一翻,居然看见其中一页里有“白玉儿”尉迟启珏的名字。他还待细看,便见他们三人,已经毫无阻滞地登楼而上,暗道不好,心说三哥还在顶楼,探寻这凤文里头的秘密;若是被他们撞见,莫说王樵,庞子仲和王仪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怕是只有薄暮津能和他分庭抗礼。但那薄、庞、王三人却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似乎内有隐情,更别提同仇敌忾;剩下三少爷一个没有武功傍身,更是凶多吉少。心中焦急,却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该等一等十二家中的人先出手:他们胆敢放尉迟启珏进来,想必该有后手;而莫说自己身边有这千面人处处掣肘,便是没有,单对上这位白少爷,怕也是阻不了他多少时候。 正思索间,却陡然听得铁链肃肃声响,那老者摸索扳开一边隔板上的机括,撷指一扣,只见楼板的罅口之中,牛毛细针簌簌而出,猛地向那三位不速之客打去。 喻余青低叫一声:“不好!”这一下打不中尉迟启珏,倒把他们自个所在之处给供出去。果然只见暗器虽然去得快急,但细针如发,在空中被阳光照得微光一闪,已然被尉迟启珏发现。他单手提了柳桐君,一脚踹在薛三的背心上,喝道:“伏低!”踢得他朝前打了个滚,自己也借力向后飘开,那细针如雨,全打在他们脚前的地上,密密地铺了一层。 喻余青顾不得太多,扣住老人手腕,道:“使不得!”千面人却道:“不能让他们往上走了!”一面说话,一面双臂一震,那机括牵引铁链,趁那三人身形未稳,游蛇一般向着离得最近的薛三袭去。尉迟只得丢下柳桐君道:“护着自己!”一面飞身而起,却并不去救薛三,长剑迎着铁索反绞,直入破壁,内力湃然而出,于同时猛一发力,居然将那墙壁劈得裂了一道口子,跟着撤剑进身,凛厉一掌便拍向那千面人的头颅。 老人在明光之下不能视物,更兼铁索加身,避无可避。喻余青不暇他顾,只道救人要紧,一把抱过老人滚倒在地,伸手将铁链扯来,挡了他这一击;他记性极好,武学天赋更是不同寻常,恰才他吃了这铁链几回苦头,却也没有白白生受,对那铁链阵法的长短消长早已暗暗记在心里;这下拽住老人手腕,跟着一扯,远端一根铁索果然应声而动,仿佛灵蛇出洞一般,嗖地从死角袭来。这一下大出尉迟启珏意料之外,急忙仰面收掌撤开,饶是如此,那劲风也堪堪划过脸庞,在那透薄如蝉翼般的粉白皮肤上划下一道殷然血痕。 喻余青缓下一口气,刚要出声分说,却斜刺里杀来一柄银晃晃的玉箫,几乎削面而来,不得已也只得出手应招,但听得一声娇叱,原来是柳桐君见这埋伏在墙中的人居然伤了尉迟启珏,出手来助。她的剑先前交手时被尉迟夺下,此时拿的是她贴身带着的剑箫,这柄看似玉石雕成却坚硬无比的箫内藏利刃,才是她自个最擅长的武器,平日里并不轻易出手。喻余青身上气力未复,只觉得气海空虚,不敢直撄其锋,只得也闪身避让,这一步跨出,尉迟启珏的剑也早到跟前,他只得再往前让开一步。这接二连三,已经逼得他离开藏身所在的壁龛夹缝。他们看到另外是个双目失明、身被重枷的瘦削老人,也不及在意,只当刚才偷袭他们的是喻余青,因此全部都往他跟前招呼。薛三倒是认出他来,但心中一来忿懑,还记着自己胸口被他踢断肋骨的仇,二来他是喜欢看高手过招的人,此刻倒是只盼着他们打得精彩。但先前一顿折腾,更兼遭了那千面老人的暗算,喻余青此刻手脚乏力,气海虚浮,只能勉强打起精神避让,先前潇洒风流自然都一概不见;柳桐君为了在尉迟面前挣上一分,眼下出手狠戾,得处不饶人。两人本就是以二敌一,恰才不过是出其不意,才让他划伤脸庞,眼下再进招时,就稳稳占了上风。尉迟启珏和柳桐君两人开蒙学艺之初,正是所谓青梅竹马,对彼此的武功秉性早已熟悉,这会儿各占方位,滴水不漏,将喻余青的腾挪路线堵死。尉迟启珏有柳桐君替他掠阵,便没有后顾之忧,持剑虚掠,跟着却反掌拍出,从剑影之中猛穿出来,正是十二家中的掌法绝学“鹿藏蕉”。喻余青虽然看得清章法来路,却仍旧避无可避,只得伸手档格,两掌相错,交了一招。这一下便被白少爷试出了深浅,当下凝掌不发,道:“刚才发暗器的不是你。”薛三却看着大不过瘾,叫道:“哎呀,王老弟,你刚才的威风哪里去了?你要是使出之前踹我那一脚‘探海金针’,这会儿白少爷便捉不住你。” 尉迟却立刻想到刚才被喻余青护着的那个看似弱不经风的瞎眼老人,掉头看时,却正赶上薛三出声,那歪倒在一旁的老人本来双眼难以在明光之下视物,但对于声音辨位的功夫,却早已在黑暗之中练得十足,薛三话音未落、尉迟也没来得及迈步,那铁索却已经仿佛活蛇一般,倏地袭来,武艺低微的薛三哪里是对手,立刻被捆得粽子也似,往后便拖。那老人把他按在身前,便似一副肉做的盾牌,将形容枯槁的老者身躯遮挡大半。一双朽木般的手按住他颈后要穴之上,啐道:“你这点微末道行,连塞牙缝也不够,居然也算是我十二门中人?”薛三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陡然觉得一股怪力攫住,四肢无力、精神虚浮,浑身绵软,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任人摆布。 那老人躲在薛三身后,不见人影,只听那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白玉儿,我劝你一句。楼上不是你去的地方。你虽然蒙了诽议,但出了这是非之地,不见得是坏事,何必返回来趟这浑水?” 尉迟启珏微微蹙眉,大约是许久家中无人这么叫他乳名的缘故,开口问道:“你认得我吗?” 那老者笑了一声,从薛三背后暗觑觑地窥出半张脸来,阴测测问道:“咒白子,你还记得这张脸吗?” 其他人都尚未在一瞥间看清这脸孔,但尉迟启珏却陡然变色,身如疾风闪电,更不打话,猛地朝那老者袭去。老人嘿嘿一笑,便是要激他出手,将薛三在身上转了个个儿,正迎向尉迟送来的剑尖。谁料尉迟启珏自看到那老人那副样貌之后,虽然面上仍然是一张不形于色的冰霜脸孔,但下手却凌厉之间更不容情,显然将杀死那老者放在了第一位上,于薛三的性命便丝毫不放在眼里了。但他一来喜怒不形于色,二来身形飘渺,旦暮衙的邪派武功于他本人极为轻灵的根骨相交,在于武学的一个“劲”字发得极为巧妙,越是凶狠夺人,却越看上去举重若轻。这一刹之间,只有薛三离得极近,发觉了杀气不同,知道自己命在顷刻,鱼死网破一般拼命挣扎起来,竟朝喻余青叫道:“王公子,救我!!” 喻余青也知道怕不是毫厘之间就要断送了薛三的性命,更兼这老者身上诸多谜团,可偏偏自己此时无法凭功夫本领硬抗,灵机一动,叫道:“老爷子,我这里有记载归藏推演之书,你要不要?”说着探身入怀,将先前从薛三那抢来的那本册子拿了出来。他这一开口,柳、尉迟二人虽然不信,但那老者却因为先前之事,不免一怔,喻余青却摸到他们心思,故意大声说道:“你们不要,我可扔了!”说着长臂一挥,将那卷册子向楼外掷去。 那老者大喝一声,立刻扔下薛三,铁链一展,向楼外扑去。柳桐君一看那老者拼命,心道那书定是要紧物事,也跟着抢步上前追。喻余青将她纤腰一抹,居然还有空留揽笑道:“师姊留步!”柳桐君大怒,反手一掌,拍向他手腕。可喻余青自然早有准备,曳身滑开,手指却从她头上掠过,早抽出一只玉簪,跟着反手朝尉迟启珏射到。薛三自然知道那本册子是他的,趁着众人乱做一团之际,他急忙脱身避开,惊魂未定,心中却也感激喻余青临危之中仍然分神相救,见他与白少爷缠斗一处,脚步虚浮情状和自己一样,定然都是着了那铁链老人的道儿。他刚才借了柳家小姐头上的簪子,用穿花蝶障的手法去打尉迟启珏的穴道,若是换作他平日里的功力,怕是已经刺中入肉;但如今他手腕乏力,虽然砸中了穴道,却打不上力,只能权当阻上一阻。尉迟启珏也没防备吃他这一亏,漏了空档出来被打中了穴道,可却仍旧行动自如,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显然看出他武功深浅,但这一招又不是十二家中惯常的武功路数,因此问道:“没请教阁下名号字辈,何人门下?”他嘴上虽说,手中却也不停,一招快似一招,迫得喻余青只得全情闪避,哪里有空分心打话? 薛三武功低微,眼力却高,知道再躲下去喻余青抵不过十招就要败了,见尉迟启珏一剑“阳关三叠”追刺而来,后边跟着自然是三招叠浪而来,心中一动,叫道:“王公子,穿花寻蝶也要留后手啊!” 喻余青心中一动,暗道居然给他看破招数,那穿花寻蝶手的后手“点水蜻蜓”,自然而然用了出来,直取对方中路璇玑大穴。尉迟启珏这三叠剑用得熟极,谁料对方不退反进,拧腰抹开他第一招后,登时猱身直取中路,如蜻蜓陡然悬停剑前,轻若无物,这后招便刺了空。尉迟启珏一怔之下,居然门户大开,正被撞入怀中,暴露了要害。喻余青知道自己手上力道不足,便以全身力道压上,挥肘撞中。这里正是白子修习功法时得命门所在,尉迟启珏一时气海阻炽,经脉滞涩,连连倒退数步,方才缓过一口气来。 就在这时,却听得身后柳桐君呀地一声惊叫,和那老者斗在一起。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了那本被喻余青当作诱饵丢出去的册子,自然也无暇细看;那老者想要追上,谁料那铁链已经扯到了极限,绑住他双手后扯,身子却扭曲前挣,看上去古怪无比。柳桐君明明占据上风,却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双手乱挥,一面叫道:“妖怪!我不认识……不认识你……你不要过来!” 尉迟启珏问道:“怎么了?”柳桐君哭道:“师哥,他……她的脸变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白子定睛看时,果然眼前这个老人的脸孔和刚才他看见的那张脸完全不同,现在更像是一个苍老的女人,与刚才似乎目盲的老人不同,眼里居然莹莹落泪出来,显得一张灰黑枯槁的脸孔愈发瘆人。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只听得“嗬嗬呀呀”这样的怪声,脸孔倒是愈发扭曲了。喻余青知道那千面老人身上蹊跷众多,见他此刻被铁链长短缚住,断不能前,急忙在中间打和道:“这中间有些误会,我们两边罢手——”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老人一条手臂居然哗地长出三尺,便仿佛在手臂前头再长出一只手臂般,将柳桐君白玉雕作的胳膊一把抓住。女孩儿平日里千供万奉的,神情也素来倨傲,这一出也吓得她小女儿态毕露,放声大叫,什么风情礼仪全不顾了,平日里当宝贝般珍重的玉箫此刻用得仿佛柴棍,劈头盖脸朝那老人打去。 薛三和尉迟启珏都怔得忘了动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三喃喃道:“这是什么怪物!”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喻余青顾不得自身凶险,一把拉过柳桐君,锲进他二人之间,扣住那老人伸长了的胳膊喝道:“都放手!”那老人呆了一呆,倒听他话,握住柳桐君的手没再施力;谁料女子早怕得紧闭双眼,一昧使劲,此刻一时得脱却劲收不住,大喊一声,猱扑进怀,手中玉箫直直刺来;喻余青挡在二人中间,避无可避,他又素来爱沾些闺粉便宜,便硬受她这招,用虎口将将扣住玉箫笛口,道:“师姊莫怕,有我在这,已经——” 接下来的话却戛然而止,喻余青只觉舌尖微甜,眼前没来由一阵发黑,一行血丝正从嘴角挂下。低头看时,只见那明明已被扣住的玉箫口里,陡然吐出三寸来长的柳叶薄剑,正正穿过他手心环扣的圈子,悄无声息地埋进胸膛。 第二十七章人生无百岁 四壁大盛的火光黯淡下去,像是久未添灯油一般,不过是刹那刺目的繁华,燃尽了那不知是何年代残剩下来的薄薄一层膏油之后,只剩下稀微的火苗。 王仪一双秀目瞧着顶楼暗淡的穹顶,不敢错珠地定定看着,手脚上却施展毕生所学,不住地向上攀爬。此时那原本布满整面墙壁的泥浆一般的活物离开,露出底下隐隐约约的纵横痕迹,仿佛是某种拓本。她心里喃喃地道“是了!”,顾不得底下其他人,正要再靠近些看清楚,谁料薄暮津和庞子仲却追上来,二话不打便和她争起来。王仪心道:“好啊!你们平日里看起来都是有本事的,这楼也曾和我母亲一同上来过;刚才把话也说得那般好听,可这会儿却也和那些人没有两样。”她此刻双脚倒钩在楼板之上,浑身沸然,显然已经用功到了极致,更兼心气上头,更不打话,仗着身形灵巧以一敌二,一时间谁也分不出胜负,更没有在意到底下的王樵。这时从楼板缝隙之中透入的夕阳微光仿如牛毛细针,反映在那穹顶之上,便似乎有什么亮起来,晃得三人都一忽眼,手中的动作不由得停了。 那细密的拓文处,似乎在暗光影下生着某种苔藓般的植物,此刻被细光一照,叶片上都反射出鳞片一般斑斓诡谲的色彩。那些植物纵横撇捺,居然看上去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形。 “见龙藓……”庞子仲低声道,“仪妹子,你好好瞧瞧吧,这就是‘龙图’了……” 虽然是这样说,但三人都没法收回视线,仿佛被那古怪的图形攫住一般。突然听得当啷一声,三人陡然一悚,才察觉出自己方才失神,原来是王仪手上的长剑松落,坠在地上,正砸着先前供奉舍身佛的供案上。三人这才一惊,凝住心神,暗道“好险!这苔藓上怕有古怪。”一时间也不及想透,视线却先随着那柄落下的剑过去,却见王樵一动不动,正坐在那金身佛龛前面;那剑坠砸在案台上好大声响,险险擦着他头发过去,王樵却连一下惊动或者牵扯避让的动作也没有。薄暮津唤了他几声也没有反应,但要说他重伤或者死了,却又不像,身形绷直,倒仿佛是在打坐入定一般。胖子眼尖,道:“喔唷!怪得很了!他似乎被那佛像攫住了。” 薄暮津皱眉道:“我下去看看。”又瞥一眼王仪,开口续道,“仪姑娘,我们和你母亲同届登楼,你母亲对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恐怕也多少知晓一些。你为什么要一路跟来,那份心思瞒得过王老弟他们,却当我们不知么?但有时候阻得住一时,也阻不住一世,你也瞧见了那些苔藓,若你此时还想去看,我们也不硬拦着。”一面说完,长袖一鼓,跃下天璇,落在王樵身旁,把手往他肩上一搭一拽。想要将他扯开。 这一下他只是试探,留了心眼,身遭都早有防备,就怕是周围那戴着锁链的古怪老人又出手,或是更有机关在这佛龛案台之中;但没料到丝毫不会武功的王樵身上却陡然震出一股湃然内力,这一拍之下,反激出来,撞得他向后一个趔趄,震得掌脉隐隐做痛。仔细看时,才见王樵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手掌与那尊舍身佛的手掌上下相对;面色殷红,鼻尖汗珠滚动,头顶更有丝丝真气缕缕蒸腾而起,若是惯常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是极高修为用功到极致后的化境,但他们先前都试过王樵,确信他气海空虚,脚下虚浮,那是断然装不出来的。那这其中的机巧,便要着落在这尊喉头被穿了铁链的金身舍利身上了。 庞子仲也来到薄暮津身旁,伸手试了试王樵,和薄家少爷互换了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了计较,暗道:“难不成这一回……”却都没有说出口来。 王仪突然叫道:“你们看!”庞、薄二人抬头去看时,只见那金身身后,原本连着那些黑色淤泥状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动物的古怪活物,正以金身为核心,突然一点点开始朝上枯萎,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令人恶心欲呕。跟着是那些仿佛蜗牛般留下黏液的怪奇物事,这会儿化作一滩脓水,从墙壁上往下滴落。那腐败枯萎的状态一直朝上蔓延,紧接着是那些墙壁上的千面脸孔,它们发出人一般的凄厉哀鸣,开始一张一张地死去,有的腐烂露骨,有的枯萎凋零。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王仪叫道:“糟糕!”便见那腐坏继续往上蔓延,天花板上那些会发光的苔藓也不例外,正从角落往中央一片片地枯萎败落,顷刻间便要看不出原本的图形文字。王仪顾不得那苔藓中暗含的毒素,好在此刻离得也远,只顾着抬头尽力默记。不过一炷香功夫,原本于天璇之上粲然生辉的“龙图”,便只剩下些灰败枯萎的草根。 再转头去看王樵,他倒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尊金身上的金漆却全然剥落,只剩下一副蜷缩人骨,喉头洞穿,姿态扭曲,显然生前遭受了极刑。那一副枯骨的细长手指如今搭在王樵掌中,仿佛不盈一握。王樵微微睁眼,握了握那只手道:“晚辈知道了。”便见那具枯骨也似乎一瞬活了一般,轻轻一晃,仿佛要挣扎说些什么,喉头牵动锁链,整具骨骼便在那一瞬碎成齑粉,在地板上渗落了浅浅一层。 几人都被这景象震慑住了,一时难以开口。便见王樵收了架势,一改往常闲散不经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跪定了,朝着那撮灰烬磕了几个头。 薄暮津这一回不敢贸然惊动他,只轻声唤道:“王老弟!王樵!”手上暗暗运起气劲,再去握他肩头。可这一下却又仿如蚍蜉撼树,古井无波,薄暮津想推他起来,却纹丝不动。只见他一双眼怔怔看着前处,思绪却不知飘在何方,便似乎有什么无尽的难题摆在前头,等他专注钻研。薄暮津又唤了几声,他方才似乎听到了,慢慢转过脸来,循声望去。薄暮津和他视线一碰,心头不由得一凛,察觉到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人透过王樵的眼睛,从遥远的某处窥视过来。那视线掠过薄家少爷,却停在远处的王仪身上。姑娘没防备正对上那泠泠视线,仿佛一股冷气直灌心底,不由得惊叫出声来,“你是谁?!”往胖子身后便躲。王樵眉头微蹙,双眸失焦片刻,一晃神之间,那眼中便只剩他自己了。 庞子仲喃喃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在你身上……” 王樵眨了眨眼,猛甩了甩脑袋,这才苦笑道:“这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6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说着摊开手心,只见原本一只白玉细腻、从未做过重活的手掌之中,此刻便如那尊金身无二,掌心端端正正地烙了一个“凤”字。 浑浑噩噩之间,好如一场大梦。喻余青倒不是没开口说过一个死字,但多半是他美人在怀,良辰美景之时,拿来轻言许诺,换得佳人一笑罢了。他恍惚间仿佛回到金陵王家的武场之上,伴随晨起的曦光和钟鼓,朝暮便也一如平日流水般地过去。昨夜女孩儿为他落的泪水还沾在衣襟上头,泪痕儿被朝阳逐渐晒干;三少爷坐在茶房打着盹儿,在他看过去时罅开眼缝,冲他招手。 ‘你别尽来看我呀,看我不如自己也学些,起都起了,便练一练;日后行走江湖,莫说防身也好……’ ‘我干么要行走江湖?我看你就够啦。’ ‘那防不着有人要打你呢?’ ‘我这不是有你吗?谁敢打我呀,何必多此一举……’ 三少爷抻长了腰说,好啦,看也看够了,回去睡个回笼觉去。阿青同去么? 我哪里敢同去,他听见自己说,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得连少爷躲懒的份也一起加紧练了才行,可不敢片刻怠惰呀。 那我睡着的时候要是有人来打我怎办?三少爷耍赖道,把我打死了,那你岂不是白练了这身本事? 少爷您脸皮糙厚,轻易打不死的。 但说虽说了,逞一时口舌之利,还是得哄着他回屋睡去。也不知道这一天时晌,这位爷如何能睡得安安稳稳,头也不疼。他打了蒲扇,换了薰炉,听少爷咕哝说道,你昨晚又去了哪家姑娘那儿?一身的脂粉气。 你都知道呀? 知道呀。窗格子落着冷风呢,睡也不踏实。 那我下次记得带紧些? 带紧了又澳得慌。 他这么说,停了停,翻了个身,问,你喜欢哪一个呢? 哪一个呢?哪一个都很好。喻余青想,一定要有一个吗?那又好像哪一个都不对了。可如果不去挨个儿找,那一个难道会自个从石缝里蹦出来? 他想问时,少爷却睡着了,气息绵长安稳。他也不敢离开,就好像他先前说的话在脑海里扎了根,离开了便仿佛真会出些什么意外。他更不愿懈怠了功课,于是便将脚步放轻,手上狎指作剑,就在床畔的方寸间辗转腾挪练起步法身法,但见身轻如燕,气吐如兰,那招招式式演练起来,凌厉狠准,却又化作一指清风,消弭于无形无声之间。 身遭有女子惊呼,过招对掌的气力催动,铁链交加的金石重响。身子一时重重摔落,一时又仿佛被拖曳来去,一时又似乎腾云驾雾。脑袋里时光错乱,他一会儿想‘别吵醒了他’,一会儿想‘要是我死了呢?’,这想法牵动心口,一股剧痛刺得神识昏聩,‘是了,我受了伤……伤在要害’,想提一口气时,只觉得浑身经脉疏断,气息壅滞,难以接续。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时一股真气催动,从手部太渊穴源源不断催入四肢百骸,吊住他心口一气;又有什么古怪物事仿佛草药,敷上他心头创口之上,便极好地愈塞了伤口和脉络,泄流不止的血液和真气都得以阻止。喻余青感觉灵台神志逐渐清明,四肢五感也逐渐归位,方才觉得浑身仿佛一把破布被重新缝补拼成人形,在把飘远的魂魄掼回体内似的;他呻吟一声,勉力张开双眼。 身遭早已不是恰才的光景,那美貌却扎了他一刀的师姊不见了,浑身发白的判官也不见了,救他的是那位老人。二人身处楼间隔板狭室之中,此刻对坐面前,一双嶙峋怪手握着喻余青的手,牙关格格作响,面貌愈发狰狞骇人。这场景看来极其诡异,要不是喻余青感到那内力的确源源不断自老人身上催动而来,护着他心脉方才吊住他这一口气,单看这眼前这副狰狞景象,倒像是索命的妖怪正在害他。老人见他悠悠醒转,低声喝道:“别出声!快随着我内力疏导调息,压下翻涌血气。我在救你!” 喻余青知道他所言不虚,心下感激,但要说一个谢字时,只张了张口,倒先喷了一口淤结胸口的脓血出来。老人叹道:“也是天意!嘿嘿!我们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些年,好容易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到头来却又着落在你这后生身上。生死局,生死局,生死从来都两字,既生身便死相随。你先前救我,我这时还你。世事若是都算得如此清帐,那该多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催动内力,喻余青头脑昏沉,却听得那老者骨骼喀喀作响,隐约一股令人犯呕的腐烂腥气传来,忍不住张眼去看,但见那老人一半的身子正在腐坏,腐肉落下,逐渐露出森然白骨;另一半却如同植物枯萎凋零一般,失去颜色,变为尘土。不由得大吃一惊,气息倒转,经脉逆行,真气激荡,在渊液之间乱捅乱钻,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老人喝道:“闭了眼!定下心来!我要死了,你年纪轻轻,也要跟我一起死吗?” 饶算喻余青冰雪聪明,却也一时想不通这老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又突然便要死了?他凝了凝心神,终于压下翻涌气息,但想开口说话时,却被那老人乱七八糟的霸道真气占住肺腑,心口剧痛居然都感觉不到了,但口舌却也再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经脉被数种全然不同的真气左冲右突,浑身肌肉全都突突跳动,便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十二脉中到处乱钻。 老人道:“你说不了话,就好好听着。若你想要活命,那便不要隅抗,顺着我指点的经脉去走。呵呵,倒不是我活到这把年纪,突然犯了好心来救人;可也不是我狠心,救人又不救彻。我所剩的时晌怕是不多,来不及与你一一解释。要怪只能怪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时辰送死?”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这小子也是古怪,但见过我这副鬼怪模样的人,哪一个不吓得肝胆俱裂、落荒而逃,把我们当成妖魔鬼怪?你却能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得亲昵。不管你这份心是真是假也好,你这一趟若是走鬼门关回转,说到底也是你自己挣的。”这老人先前说话颠来倒去,就像好几个人在来回争抢一样,倒是这几句话说得十分通畅。“我接下来要说些旧事,你若活得下来,这事便都要担系在你身上。你若是想活,便得受这些罪。你受得住么?若受不住,不如我直接给你一刀,走得快活些。莫说我老头没警告过后生:有时候,嘿嘿,活着比死难熬得多!” 但凡习武之人,打小以来身上便都是大大小小的伤,要能吃得了苦方能成些本事;更何况刀尖上走的就是生死,伤及致命,还有几分活路,也都各自清晰。喻余青也只得苦笑,他改不了这遇见美貌少女便要动些心思手脚的毛病,被扎这一刀本也是自作自受;只是这一次挨刀的位置当真不走运罢了。他想三少爷得知了要怎么嘲笑他,会不会给他在墓上坟前刻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字儿?但当真轮到是自己时,才知道风流是假,生死离别是真,牡丹的颜色再好,却又不是自己的,在眼底转着,散了,飞远了。没了我,牡丹也照样开;但三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哪里走? 喻余青痛吸一声,挣出一口气来,断续艰难说道:“……是。无论如何,请……请老前辈救我。” 那老人点了点头,道:“从哪儿说起呢?唉,太多了,也不知说不说得完……看你造化罢,还是得从头说起。” “我们这副模样,自然不是天生的;被铁链铐在这里,也当然不是自愿的。归根究底,还是由那凤文所起。你们怕也知道,这龙图是武功图谱,龟数是数术演论,而凤文谜团最多,几不可解。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凤文最初的所有者,你们所见的那尊金身舍利身上:那人叫沈忘荃,是个蛊师。” “他擅长的蛊术,还与寻常不同。他最擅长‘嫁接’,能把人蛊和物蛊、生蛊和素蛊合在一处,便如冬虫夏草那般。所以他在世之时,江湖人称‘嫁蛊神通’。你知道,我们十二家能在这江湖上扬名立万,亏得就是这三样秘籍法宝;但沈忘荃想要独吞凤文,居然宁死不交。当时十二家的家主联手,将他困在这座那时才刚刚兴建的十二楼里。沈忘荃双拳难敌四手,别无他法,只得就范。但他嫁蛊之名,也不是白得的,便在这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也就是这个圈套,害得十二家这百来年间被这登楼规矩束手掣肘,没有一个子孙晚辈是真正将三门秘笈学全了的,能在江湖上折下比先贤更大的万儿。呵呵,也不知道这狠心歹毒的男人是怎么想的,折自己一个不成,还要绵延祸害小辈……”他为了救治喻余青,内力尽输与他体内,自己精力渐弱,但提到沈忘荃,仍然是不住口的喃喃痛骂。也亏得是人有千面,便是一张嘴在不住口的骂,另一人的手脚在忙着救治,也几心二用,各有不乱。 喻余青只觉得精力渐复,如有神助,神台渐渐清明,胸口淤塞也逐渐减轻,居然可以开口说话。他从来是闲不住的人,知道老者话中大有蹊跷,便撑起精神,问道:“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 老人冷笑道:“你是说,‘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沈忘荃,直接抢走凤文’?那可不行。‘凤文’可是号称‘无字天书’,你没听过么?这是一门以人传人的功夫,当时世上,也只有这姓沈的一人学会。得要他活着,凤文才能传下来。但人怎会不死?便是无病无灾,到了百岁,也就死了。但这姓沈的会作蛊,其中便有一种‘肉身蛊’,俗名叫做‘肉灵芝’,能寄生在肉体之中,令肉身不腐。你道是许多操尸的吝邪法门也能令尸身不腐,但这肉灵芝却并非防腐,而是寄生,能令人大脑失去掌控意识,但却未死,因此并非尸体;这肉灵芝代替他的神经脉络,替他接管身上经脉运转,替他吸收进食排泄循环,因此即便百年之后,这身体依然是活的。人能活最多不过百岁,蛊却能活更久,蛊也更听人话。他们便把沈忘荃的肉身上种上了这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这顶楼呆着,替他们向子孙传道。” 这话听得人背脊发凉,默然无语。喻余青不敢想象那尊佝偻的金身佛像,在被做成舍利之前,都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也只好不再出声。 “但他们到底被沈忘荃算计了。这肉身蛊到底有什么本事,什么作用,谁也没活到百年,当真见过。那肉蛊半是活物,半是植物,便似活了一般,一开始还规矩得很,只要定时喂食生肉。可有一日去得晚了,它竟然正将标示龙图的龙藓草也吞下去。龙藓草极为罕见,生长更是条件苛刻,极难种植。几人急燥起来,各展神通,用上毕生所学,要阻这怪物,却被它反缠住了。一人挥刀斩断它那软黏如蜗牛一般的肉身,另一人练得是纯真气劲的混元掌,便朝着它一掌拍下。这时候为了救命,自然是真气灌注,务求一击成功。即便换作是豺狼虎豹,这一下也被拍成了肉泥;可这肉灵芝却没有骨头,拍上去便如泥牛入海,反倒整个手掌全陷进去,那人一惊之下,发觉自己的气海内力便如开闸洪水,一泄如注,多少年聚攒的真气,居然全被这怪物全数吞下了。” “从那之后,这怪蛊便一发不可收拾。它借着蚕食那几人多年武功修为,居然长到整个屋子一般大小,旁人根本无法控制,它将标记龙图显像的龙藓覆满,将标录龟数途径的万灯索盘堵死,从而登楼的弟子,唯有过得了它这一关,才能得见龙图龟数。而它这一关,便要有一个人,供奉修为真气,供它飨用。它唯有捕食人内息真气之时,便会聚集在金身左近,这时才能露出楼顶的龙图来……” 喻余青越听越是心惊,那被它吞食真气的人最终会变得怎样?他看着老人枯槁变幻、层层剥落的面容,最终没有问出口,但老人却伸手点他,指甲从指头上脱落下来,一面凄凄笑道:“你想到了!” “你们在顶楼上时,看见那面都是生人面孔做成的照壁,就是这百年间被这以真气养食的人蛊‘肉灵芝’吞食下去的活人。他们变成这人蛊的一部分之后,也谈不上是死,却也更不算是活着,胳膊腿儿、五脏六腑,甚至血液脑浆都混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你我来,各种各样的记忆、名字却又全在,仿佛旮旯堆里倒了豆子,七七八八地混作一团。嘿嘿,当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还要问:那这五年一度的登楼该怎么办?若是每年上去三个,只下来两个,那还了得,怕是再也没人让孩子去犯这差事,这十二家的武学渊薮,便是要绝在这儿了。那些老贼也是狠心,想出了一招绝妙的主意。这原先决不对外人言的家传秘笈的传承之仪,却被他们以‘十二登楼’的名头,闹得沸沸扬扬,名头打出去了,却又只让人闻着肉香,见不到肉沫;自然也少不得人来这顶楼‘偷腥’——只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喂饱了那怪蛊不说,也逐渐摸清了它习性。它日常吃得饱了,到登楼日时,只要有人照拂,年轻人的修为尚浅,它刁嘴惯了,便看不上眼。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即便是阻住了这食气的怪蛊,却并没有多少人能修得凤文,倒是必须被耗掉不少苦心修为的功力,若真如此也就罢了,更有人便似中了蛊毒一般,下楼之后,头脑混乱,或是变得疯疯癫癫的也有。因此家族之中,各种传言蜂起,编造出各种关于凤文的说法来。三人争顶之际,尔虞我诈就更加多,谁也不愿意去碰那凤文。可就在这时,有一个天赋异禀的怪才出现了,那便是你金陵王家的祖上王潜山。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本事,居然轻轻巧巧便把那么多人拼了命也没到手的凤文得了,让那些费尽心思也到不了手的人好生眼红。曾有了沈忘荃前车之鉴,这一回原本是断不会放王潜山走。但王潜山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提出了一道交易出来,那便是由他带走凤文,从此免去家族后生之苦。他带走凤文的期间,那怪蛊果然便如死了一般安分。但他王潜山的本事名头,却也越来越大;他们便觉得凤文根本就是和龙图一样的绝世秘籍,只是能学会的人少之又少罢了。那些贪心不足的家伙合计来去,觉得果然不能放任王潜山就这么私匿凤文,必须逼他交出来,于是又故技重施,再把他诓回楼内,这次也如当年对待沈忘荃一般,给他备上了这道长索铁枷,等着请君入瓮。但王潜山又哪里是沈忘荃呢?他非但不是,反而就像亲眼所见,对当年沈忘荃的遭遇清清楚楚,因而也不戳破,但早就留有后手。呵呵……他那后手,便是我们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潜山离了十二家之后,没了靠山,却要自立门户,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这一节不算秘密,你总能打听得到,就先略过不说。总之,他与邪教‘旦暮衙’共同做局,许多人入了他们的圈套,签下‘生死簿’……那是我们一辈子中最大的一件错事,实在是不堪回首,不谈也罢。但愿赌服输,更何况他拿去我们的面孔脸皮,由不得人不听他调配。于是我们便在这高楼之中,替他坐了二十年的牢……他呢,那肉灵芝蛊便随他使唤,这百余张入了肉墙上的脸孔身形,都能被他随意调用,哪里又能拦得住他呢?但也是笑话……嘿嘿,笑话!这样一位罕世的奇才,真真的生死人肉白骨,居然也抗不过百年之期。但若他死了,我们怕是便要一辈子做这没名没姓的活死人了,仇不得报,债不得偿,那生死薄上的名字,便永远也消不去了!” 他说的话越往后来,愈发混乱,喻余青重伤之中,至多只听得明白六七成,越到后面便越不知所云。那老者灌注他体内浑厚内力,也愈发如火烧炙,气海滚沸,便如地狱油锅般反覆煎熬,但自己提气之时,原本断续壅塞的内息居然又重新接续起来,心口虽然烦恶欲呕,但重创的疼痛也似乎消弭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勉强去看时,见那老人只剩下几乎一具摇摇欲坠的皮囊,一双枯手缓缓离开他身遭要穴,还在絮絮念着“王潜山”“生死薄”“报仇”什么的,话语已经破碎不凿,许多关键的问题他都未来得及说明白;喻余青惊道:“老前辈?你……你别说了……你就要……”就要变成一株朽木,一滩烂肉,或是一副枯骨了。 老人却反而笑道:“照啊!我要死了,说明那肉蛊的寄主终于要死了!王潜山已经死了,这一回死的是那百年不腐的可怜人沈忘荃,他半死不活地这么些年,也终于油尽灯枯了……呵呵呵,呵呵呵!人生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他的口齿不清,牙齿也开始往外崩落了。 喻余青惊疑不定,若真如这老人说的,沈忘荃死了,王潜山也死了,那害人的肉蛊死了,这古怪的千面老人也要死了,那不是皆大欢喜吗?那还有什么仇要报,什么债要还,什么名字值得挂怀?他试探着道:“老前辈以毕生功力救我,小子感激不尽。您若有什么未竟之事,交代下来,晚辈自当无有不尊。” 那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囫囵说道:“交代?我已交代过了。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你瞧瞧,你心口那儿,伤还痛么?是不是麻麻痒痒,有什么在往经脉里钻?” 听如此说,喻余青急忙低头一看:原本被薄剑穿透的心上创口,却被那老人用与那楼上同样的黑色淤泥般的东西——怕不是他口中说的那“肉灵芝”塞住了,那微微蠕动的黑色“肉块”之上,仿佛还正开出一朵古怪的“肉花”。他大惊失色,知道那怕是这肉蛊的毒芽,此刻已经长在他创口之上,甚至埋入胸腔之中,完全阻填住了伤口,反倒将它密密地愈合修补起来。下意识伸手要去拔开,莫说哪里拔得动,更如同骨中取刺,疼痛难挡。便听那老人道:“慢着,你若是拔了它,便是再往你心上扎百刀一样,登即便死。也是命当如此……你若早来一时、迟来一时,便轮不到活着往心口上便种这阎王……可若不是你受了这致命的重伤,而沈忘荃却又在这当口死了,又哪里轮得到受这活罪,可哪里还有别的法子?……要么你怪他罢,他那怕是早一刻死,迟一刻死,恐怕便又是另一种情景;但谁叫你等不得,我等不得,这命等不得……”他一双枯枝般的手紧紧箍住喻余青的双肩,令他动惮不得,一路往他胸膛上摸索。“……要怪你就怪王潜山……怪你生是王家后人……这都是你的了……从今往后,……全都是你的了……” 他的舌头变成一滩淤水,眼珠从目框里滚落下来,嘴唇变成枯树皮一般的东西;整个人形便突然散了,坠在地上仿佛一层被抛下的蛇蜕。喻余青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只觉怖然余音随着那肉蛊根茎扎入肺腑,在心底深处隐隐盘旋。 第二十八章无花空折枝 天色逐渐暗下去,晚霞在天幕的边际镶起一道红紫色的滚边。楼底下的不速之客们倒也不疾不徐,似乎对他们这位小师叔极有信心,不少人乱糟糟就地坐下,点起火把。这在火药四伏的山地之中,显得更为危险。但那吕老儿也不管束,只是任由他们喧闹,自个儿摆起龙门阵来,拿眼角斜睨楼顶的王谒海。那些妖魔鬼怪中有人从来是唱喏的丑儿,疯癫癫从来不管什么规矩,眼下无人约束,便闹腾起来,排排站到楼前,便当着那些衣冠楚楚的十二家子弟的面,嘻嘻哈哈地解开裤腰来。十二门人里不少女徒,虽然平日里与男弟子一般教学,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下九流仍然不搭界。当下惊叫起来;但叫得越大越乱,那些家伙便越是开心;掏出话儿齐齐尿起来,瞧着哪边的大姑娘躲得越劲,便朝着呲去,一面嘻嘻哈哈放声大笑。十二家的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哪里还忍得了,纷纷拔刀在手,喝道:“哪里来的狗东西胆敢在这撒野,阉了你们的命根子!” 那领头起事的披头散发,看上去便似乎头脑有些问题,眼睛处有一大块红斑胎记,此时笑嘻嘻没个正形,道:“在这儿等着反正无聊,我们撒尿划一道楚河汉界,跟你们下棋子玩!” 早有人按捺不住要教训他,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早有一剑贴腹而至,喝道:“好啊,就陪你玩玩!”若是旁时,这一招怕是真要让他断子绝孙。可那疯子急忙提胯缩裆,身形一转居然险险避开。他胯下漏风,却也不提裤子,倒先拍手笑道:“好玩!好玩!我跟你们玩玩!”对面剑招又当面劈来。他膝弯一顶,双臂反撑,刷地矮下半截,那刃锋又仰面擦着他鼻尖过去。这疯子也敢托大,手中半件兵器也无,旁边弟兄居然也都看热闹不来援手,反而都叫起好来。他以臂代腿,反手爬行,双脚趁机往来人身上一套连环踢。那人末料到他人看起来十分痴傻,武功却丝毫不含糊,没防备啊哟一声,飞过那道满是尿骚味的“楚河汉界”,摔在对面。那疯汉子指着他笑道:“卒子过河,被车吃啦!”众人都一发哄笑起来。那人大怒,甫一落地便一个打挺,提剑再上,那红斑疯子道:“嗳,你会不会玩的?干么不守规矩?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能再起来!”那人怒不可遏,喝道:“你才死了!”劈面一剑下来,凌厉至极,用得是十二门中的平生绝学,拼上生死了。那疯子却歪了腰杆,闲闲一让,道:“被吃了的子儿该在篓子里呆好了!”双手搂在脑袋后面,脚却朝前平平一踹。也真是奇了,这一招无名无姓的,看似毫不起眼,可便像算着了落点,正正中中地落在那人屁股上头,反倒像自己把屁股送上门来请他踹这一脚似的。那名弟子没防备一个趔趄,手中长剑便脱了手,人也同时被踹飞出数丈来远,一头栽进楼边防火的水缸里头。那疯子用膝盖往那剑柄上一磕,劈手夺下了,跟着朝那人掷去,口中叫道:“还你!”那剑破空而至,居然刺破了水缸;那子弟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倒栽入缸灌了满口满耳的水,正神志昏聩,这剑来毫无应对,就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挣了两下,便不动了。 众人本还在发喊,没料得这疯子居然如此辣手,这一下陡然安静下来。那刚刚轻易便杀了一人的家伙嘻嘻转身,没事人一般道:“好啦,这便死了,不会再起来。下一个谁来玩?” 即便是八教这边,也有人抱怨道:“九癞子,你玩就玩罢,可经手就杀了人,这一下还怎么处?” 那疯子掠了掠额发,露出一张灰灰白白的脸来,笑道:“有什么关系?早晚也是要杀的。就算我们不杀,他早晚也是要死的。什么时候死,有什么分别?” 他这一笑却太过明显,登时有人仔细认出来了,惊道:“你……你是……‘折枝梅九’!” 原来那疯子原是个温文尔雅的士子,原名梅九章,字逊雪,走得可是那一派摇扇落棋的潇洒风流,武林中也曾有“多情唯逊雪,一顾九回头”的雅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日好好地就疯了,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为情所困,有人说是被情敌下毒,有人说是因为脸被毁容,得了疯病。人虽疯了,可武功却没落下,本领不仅还是一等一的好,因为少了那些装模作样的派头,反而更加精进了。很多年没有折枝梅九的消息,原来却是在八教中间,变成了这幅放浪乞丐的模样,也难怪别人认不出来。 众人愣了爿晌,也不知是谁突地咿呀发一声喊,两边数十人再乌压压地斗成一团。那癞子梅九在地上摸爬滚打,拿脚接他人的剑招,一面笑道:“好玩!好玩!” 几位家佬都神情不定,拿捏着都看向王谒海,要他定夺。王谒海佯作不见,道:“夜里风大,老骨头不中用了。呵呵!我去楼里坐着罢!”说着便要转身走。尉迟禹珺一把抓住他袍袖,哀声道:“海师哥,你答应我,答应我别……别太为难白玉儿。” 王谒海髭须抖动,开口道:“我们不为难他,是他要来为难我们。禹珺,这孽子是个祸患,你放他一条生路,他如今反倒恩将仇报。”这几句话说得颇为厉色;却又和善地拍了拍她手,道,“不过也不必忧心。他自己愿意上来,那也好得很。待一会儿事定了,有你娘俩说话的时候。”尉迟禹珺慌忙道:“不、不,我不见他。”黎羽声喝道:“哪里有空给你们扯淡?底下打起来了,若是他们见不到这白子出来,一发炸了我们这楼,谁也讨不到好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谒海冷笑道:“他们若想炸楼,一早便炸了,何必等到现在?吕忡那老儿我是知道的,凭他的脑子,可没有这番清醒算计。他们要着落在王樵那小子身上,如今王樵在楼里,那白子也在楼里,他们便不会妄动。底下年轻人争胜,由他们打去。若是你们也受不了这疯子折辱,便白长了这岁数。”几人一边说着,都往九楼的议事堂上走。 乐家的当主乐禅道:“那这么说来,王潜山是把东西交在王樵手里了。那小子坚称不知,也是心思极深了。” 王谒海道:“王潜山何等样人,便是给了娃娃,也肯定换个名头,怕是那孩子自己也不知,又或者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那凤文我们钻研得还少吗?这孩子身上说不定有什么机窍,非得上楼去才能显出来。楼上那非人非兽的怪东西恶得狠,我们向来除了吃哑巴亏也没有办法。让咒白子去找金陵王家那小子,放他们上顶楼去,这不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么?”他摊开双手,把掌心掌背相互翻了翻,“王潜山自己布的局,自己设的套,让他自己选的人去解。我们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 黎羽声哼道:“说不定那小子早已跑了。庞家那胖子是个不来事的,胆子不大。十年前那一回,已经把他吓得不浅,这会他最后和那小子在一起,指不定放他下山也未可说。” 柳其坤冷哼道:“这里四周被这些妖人围得铁桶也似,后山又是绝壁,莫说活人,连只鸟儿也飞不过去。王谒海,敢情那妖人拿住的不是你家女儿,你不担心!”他话锋一转,“不担心好啊,我看桐君与綦儿的婚事,也该提提日期了!”王谒海翻动眼皮,扯开话道:“他们从楼下走来,就算慢慢走这时候也该到了。你觉得他们现在上到了几层,又或者在哪儿耽搁了?” 也就像是应了他话一样,突然之间喀拉拉一阵巨响,只见面前墙板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豁开一个大洞,那板壁虽是木制,可为了这楼高造得自然极为牢固,这时居然是被人一掌从中间拍裂。那洞中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正在议论的白子,一头白发也不簪束,这时候任它散乱披下,一手提着一道黝黑锁链,一手轻巧巧提着柳桐君,从那狭窄的楼板夹层中走出来。只听柳桐君口中嗔道:“师哥,你弄痛我了!总算出来了,这夹板里头黑黢黢的可吓人了,那怪物又在里面……”她一抬眼,看见祖父及一干家佬正站在前面,急忙住嘴不说,脸颊立刻飞红一片。 王谒海咳嗽一声,拿眼角斜睨柳其坤。柳家当家只得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不成体统!”背过身去不看。尉迟启珏倒是面色如常,手里也并不松开柳家姑娘,只是将那铁链掷在地上,前头一个空环琅琅滚到王谒海的脚下顿住了。定睛看时,却像是一副连着铁索的镣铐。 “不见了。”尉迟启珏惜字如金地说。 乐禅挑眉问道:“什么不见了?” “这头拴着的怪人。”尉迟启珏说道,“楼里养着什么古怪东西,捉了一个人去,逃进楼中夹板。他身上系着铁镣铐,镣铐后连着铁索。我们跟着铁索追去,可到了这里,铁索还在,人却没了踪影。” 王谒海冷笑道:“没想到尉迟判官这一趟来我楼里,倒是惩奸扶恶,辟邪捉妖来了?你不是要找金陵王家的人吗?” 柳桐君低着头不敢说话,尉迟启珏瞥她一眼,道:“但那怪人掳走之人,正是金陵王氏子弟。况且其人身负重伤,我怕若是再不找到,怕有性命之虞。” 王谒海惊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才细看那铁索,确信是那老人身上的。他们家中阁老哪个不知道这其中秘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如今见这锁链空空,心中顿觉不妙,顾不得其它,挥手喝令道:“去!把顶楼打开!” 先前王樵几人从后山绝壁攀上,走的不是正路。十二家的赛会被底下来的妖魔鬼怪们打断,三位魁首也没来得及正式登顶。他们转过九层的照壁,这儿却没有下面几层都有的阶梯,倒是先见到一扇雕龙画凤的屏门。三名家佬走到前面,取出各自保管的三枚铜环钥匙,相互看了一眼,一并插入钥匙孔中,同时扭转。那门轧轧打开,露出后面的阶梯来,阶梯前段的扶手上头雕着一对狮子,嘴里衔着两个铜环也被锁头连在一起。这回倒不是取钥匙打开的,而是乐禅上来,双手上的功夫快如闪电,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翩飞,也不知怎么左拧右扣,那原本连在一起的铁环居然完完整整分了开去。只听轧轧一声,原本面对面的狮子突然挪开,变成面朝前方,那楼梯也忽地阔宽一尺。几名家佬正要当先上去,王谒海却把手一拦,侧身让开,朝着站在后头的尉迟启珏等三人道:“尉迟判官,请上去吧?” 乐禅登时脸上作色,其它几人也不好看。“这里什么地方,岂能容他来去自如?我十二家家法何在?” 王谒海捻须摇头,居然笑道:“哎呀,乐当家的,你这话刚才怎么不在外面说呢?再说又哪里坏了家法?家法说,后生登楼,至九楼者择三。我看看,这不是有三个人么?”他一霎那老狐狸的眉眼,又敛住了,再瞧尉迟启珏道:“怎么,倒是判官不敢上去?” 尉迟启珏道:“王老前辈,在下领命前来,并无窥探传功宝地的意思。只要那王——”他话没说完,身边已有一人三两步窜上阶梯,手脚并用,飞也似的往上就爬。口中道:“上去!怎么不敢?嘿嘿,白少爷不上去,我代白少爷上去……”正是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薛三。他于武功一道,最是痴傻,虽不能至却始终心向往之,如今白给他这能上顶楼的绝好机会,要是错过了,怕不是他这辈子再也没有能一窥这顶楼武学传功禁地的契机。因此这边虽然尉迟启珏自持身份,要把场面话说足,他却顾不了那么多,连滚带爬,生怕一会儿家佬们反悔。 谁料才奔两步,就一头撞在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上头,鼻子整个埋进去,没法前进一步。那东西突然挣动几下,猛地又往下一坠,从里头传来声音:“不行了,放手!放手!”薛三还没明过来是什么事儿,那一坨巨大的肉团便砰地整个砸在他身上,带着他连滚带爬,从那楼梯上骨碌碌滚在地上,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底下,堪堪闭过气去。原来那居然是个把整个楼梯窄道塞住的胖子,从上一层滚了下来。 庞子仲同样摔得不轻,昏头涨脑,分不清东南西北。几名家佬都面面相觑,那锁都好好的,他却怎么从上面下来?那楼梯断口处还有动静,定睛看时,又有一人跃身下来,却是薄暮津。他一扫眼看诸人,叫道:“快走!”其它人哪里肯听,非但不走,反而转身向那楼梯扑去,要看上面出了什么事体。柳其坤当先一马,才上阶梯便察觉不对,到处一股腐臭腥气,那楼梯往上有半截却空了。他抬头望见楼板边缘,脚下一旋,腾身而起,伸手要去够那楼板所在。眼看着就要碰着,突然耳边不知什么人说道:“不能碰!”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按在他心口之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柳其坤大惊失色,他习武多年,如今自然罕逢敌手;万万没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贴身进来,恍如鬼魅一般,整个人倒飞出去,也饶是他多年浸淫武学,应敌极其自如,双脚甫一落地,便跟着一声大喝,稳住身形,再一掌反拍回去。那楼梯喀拉拉一阵乱响,下半截断开两爿,各倒一边;有一个身形却似风一般,在一片尘嚣之中缓缓落地。 柳其坤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却见身边白发微扬,尉迟启珏早已出手,长剑疾如奔雷闪电,化作一道银光朝着那身影激射而去。只听得蓬地一声,只见那剑身笔笔直扎入身后山墙之中,穿过木板更透石而入,直没至柄;端得是一手极为精妙的上乘功夫。若不是那人好巧不巧,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候怕不是已经被这柄利剑穿胸而过了。饶是这样,他头顶松松散散随意绾起的发髻也被这剑风扫断,此刻长发披落下来,倒像是哪里的山野散人,不过懒懒坐地。 王樵摸了摸自己劫后余生的脑袋,却不见作色,换一只手支了颊道:“老前辈,封了楼吧。上头去不得了。” 第二十九章晓镜云鬓改 腐烂的气息像是沃烂了树叶的沼气混着湿棺里的死气,在封闭的空间里左冲右突,愈发刺鼻;残留的那些东西融成汁液,毒蛇的涎水一般滴滴答答地还往下落。木质的部分被这涎水一碰,立刻被酸液腐蚀,开始往下溃烂。 喻余青浑浑噩噩,僵在原地,一时间动惮不得。那老人散成泥团一般,落在底下,只听得仿佛渍然有声,脚下的墙板正被它蚀透,而这时候听见有人从下方拖拽铁链,心道有人正沿着这夹板中的路数寻来。他莫名不想让人见到此时自己这副模样,拔脚想躲,刚一迈步,居然险些一脚踏空,愣生生从地板上踏出一个洞来。原来那寄生的肉蛊失去宿主,腐烂以后,腐蚀性极强,这一会儿功夫居然已将楼板的防腐涂料层层蚀穿,直接烂入木心里头。喻余青急忙双手扶住这狭窄夹板之中的顶板,那是一整块厚重铁板做成的机关,他恰才便是从这里掉下顶楼,掉入这千面老者和铁索为伍的夹层之中。这会儿周围各处都或多或少,被这肉蛊散落腐蚀得到处都是,十分恶心;但果然这铁板光洁如新,并未遭到侵蚀。他走投无路,又不想被尉迟和柳桐君看见,便使劲推那钢板。也是奇哉怪也,恰才他落下的时候自然也推过这机关,当时怎样也无法推动,连条缝隙也找不到;这会儿他不过用力一推,那铁板便再度向上翻起。他急忙撑住双手,向上翻去。待跃上顶层,那钢板转了个个儿,又严丝合缝地扣紧了。 喻余青心中一松,浑身几欲脱力,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急忙叫道:“三哥!” 但顶楼四下寂然无声,原本被明烛照得光芒大放的四壁此时也黯淡下去,除了自己以外,连呼吸声也不闻一息。喻余青睁大了眼,晦暗的环境之中几乎不能视物,唯有死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又叫道:“薄师兄?庞师兄?……仪姑娘?”叫了数声,自然也没人回答,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又沉甸甸坠下去。过去了多少时晌?他们是逃出去了,还是被抓了,抑或是也想自己一样遭了暗算? 他伸手四下乱摸,触到的都是烂泥枯叶一般的触感。而更多的空落、惶恐和犹疑更盘踞心头,就仿佛自己身在泥潭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只是在往更深更不见底处沉没的途中。 力气丝毫用不出来,而心头的麻痒触感却如附骨之蛆,越发想要催动真气,便越觉得那贪食的肉蛊顺着他气息指引的方向,盘踞往经脉里钻,那一下便疼如钻心噬骨,倒在地上,只觉得身子沉入泥潭之中,连口鼻也壅塞满那古怪蛊物,逐渐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好像便也要像那千面怪人一般,被这东西吸干自我,挂上照壁。喻余青惊慌失措,心中流转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样抓得住,记得下来,“……三哥,”反应过来时他听见自己在喊,声音像在徒劳地想要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三哥!……三哥你在哪儿?你去哪了……你莫要丢下我……” 那股熟悉的恐惧袭来,仿佛自己回到小时候那会儿,那时自己虽说是个随从,可也还是个孩子,在进香的路上丢了从来都形影不离的王樵,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慌得坐地大哭。王家人很快也发现丢了幺子,挨个过来责问尚不经事的孩童,又派出家丁,漫山遍野地去找。可直到隔日也没个头绪,傍晚王樵却挞着步子自个儿回来了,他从侧边山墙上翻回来,没撞见热锅上蚂蚁般的大人们,反而先瞧见了跪在自个床脚边上,蜷成小小一团,哭得整个脸都皴红掉皮的喻余青。 彼时的小阿青睁开哭肿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三少爷的床上,大人们百寻不见的王樵正坐在床沿上头,嘴里叼着一根麦草管儿。他分明闯了大祸,却显得毫不在意,手悬在阿青头上摇着一只草编的蟋蟀,眼睛却望着窗格与屋檐夹角的一爿天空,怔怔出神。 他记得那样小的自己定定看了三哥好久,生怕他再突然消失,抛下自己一个人不管了;可三哥却也定定看着那瓦蓝天色许久许久,久到一片云整个儿从那么窄的窗框里缓缓挤过。鸟儿也来过几回,可它们又飞走了;三哥喜欢鸟儿,蟋蟀在小阿青的头顶晃荡着,可小阿青也喜欢鸟儿。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谁,直到小小的孩童突然感觉到一阵极其难过的、好像伸手去水中够倒影一般的惶恐,好像坐在自己跟前的少爷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他就算追逐这个幻影,伸出手够到极致、或者自己整个儿掉进水里,那影子也就碎了,自己仍然什么也捉不住。那种在那样年纪无法描说的空落感重重袭击了他,令他毫无缘由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王樵这才从怔神之中惊起,转头看向阿青,慌慌张张拿手给他拭泪:“怎么又哭了!好阿青这张好脸蛋可要哭烂啦,不能再哭了!” 小阿青嚎啕着说:“少爷不要我了!” “我没有,我没有,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不长齿岁的男孩也慌了神,挥舞着手里的蟋蟀,“喏,这个给你!” 孩子把蟋蟀丢在地上。 “我不要这个,我只要你,我只要三哥!……”说着又哇哇大哭起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三少爷知道他哭下去就要把大人引来,那时候少不得一顿皮肉责罚,急忙道:“那阿青不哭,不哭!你再哭,哭烂了脸丑得紧,三哥就不要你了!” 小小孩童立刻噤了声,双手狠命擦了擦红肿的双眼,憋住了眼泪,瘪嘴牙齿咬住嘴唇,艰难地用气声道:“……阿青不哭……不哭啦!” 王樵那会儿也并不大几岁,只觉得青儿这样儿好看又好玩,笑道:“这就对啦!”一边把嘴上嚼的那草根递过去。“别咬嘴唇呀,咬嘴唇会变兔儿。咬着这个吧!” 阿青微微张开咬一道齿印儿的嫩红双唇,把三哥儿叼过的草根衔进嘴里吮了吮;微微睁大了眼睛,泪痕便收起来了,剩眼睛里一道星河般晶亮的颜色。 “甜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样久远又无关紧要的事;但想起来的时候,那草根里的甜味还从舌苔下头翻上来,就像是被小心珍藏到了今天。 当然,故事的结局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美好,三少爷受了一顿叱责那是自然,可更多的是主母抱住了仔仔细细检查来回,确认身上连一个磕儿碰儿都没有,又仍然心肝宝贝地哭天抢地好长时间,什么家法都不再提起。但那时候丁点儿大的喻余青却因为没有看好少爷而受到惩罚,被罚跪在祠堂里头。后来跪得多了,膝上都起了一层茧;痂长了又掉,掉了又长,成了习惯,也就不疼了;待到青葱的骨头拔起来,他便被按规矩打磨成了一柄少爷的剑,可少爷却没长成用剑的人。喻余青的惶然便又回来了:少爷不用剑了,他还要阿青么?若他不要了,那时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逐渐停下了抽搐挣扎,便感觉自己不再下沉,就像是一枚枯叶漂浮在淤泥之上。体内不属于自己的真气逆行奔流,在经脉间各处乱窜,痛得愈发厉害又无处纾解,逐渐半个身子都动惮不得。喻余青呼救无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越想越怕,心道这老者绝非好意,那肉灵芝怎么看也是阴邪蛊毒之物,种在心口,待它长入肺腑,自己怕不是要和那千面人一般下场?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喻余青用尚且能动的半边胳膊摸入怀中,先摸到薛三的那本也连着胸口被柳桐君那笛中暗箭一并刺穿,钉在胸口,这会儿早被鲜血浸透,再被那古怪的肉灵芝长在一起,一扯之下,书页居然未破,反而牵扯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喻余青便放开手去,向内袋里摸索,探着一枚手镜还在。他如此注重仪表之人,手镜自然是随身携带。此刻拼尽手上最后一线气力,将那镜子往地上砸去。 镜子应声而碎,尖利的棱角割破手心。喻余青顾不得那么多,拿起那棱角,凑到心口跟前,想要把那肉灵芝挖出来。但浑身乏力,又只有单手动作,便显得异常艰难,他勉力探身而起,恰巧此刻月色升起,细微的光亮从缝隙之中探入,正好返照在这镜面之上,隐约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抚上脸,镜中人也抚上脸。 他张开口,镜中人也张开口。 那口唇颤抖,筋腱贲起,也自然一般无二。 喻余青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倒影,大惊失色之下心神剧荡,不待回神,耳中只听得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嚎哭之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嘶叫声刚起时,家佬诸人还仰头去看,喝道:“是谁人还在顶楼之上?”刚要抢上,可那声音逐渐直震心脾,居然好似千斤巨石压坠在头顶,饶是这些修为过人的族中领袖,也要费心分神去抗那撼动神魂的尖啸,本领尚浅的子弟徒劳捂住耳朵,也只能趴在地上,痛苦不已,几乎觉着似有一柄金针,穿透耳膜扎进头脑。黎羽声道:“这不是‘水龙吟’么!”几位家佬也作此想,直当是族中谁人。只是这内力湃然,啸叫不止,如海不竭,便似乎有百年修为,他们却一时想不到家中有什么人在内力境界之上居然达到如此境地。 王樵却听出了声音,惊得一窒,脱口而出:“是阿青!”反身便想要再往楼上去;但这时楼梯都被那古怪蛊毒的残液浸得腐蚀透了,轻轻一碰便烂做一滩,根本无处借力上去。他不过就这么一顿足的功夫,那白子身法快如闪电,已经欺到近前,把先前钉入墙壁的长剑陡然拔出,跟着往他面前一横,便阻在王樵的脖颈前面。 几乎是同时,薄暮津抢上挥剑挑住尉迟启珏的剑,替下王樵,两人过了几招。尉迟启珏孤身犯险,却并非托大,那剑法至简却精,用得看似平平无奇,却妙到毫巅。薄暮津暗暗心惊,心道若真平下来,怕是过百招上,他便要露出败相。王樵见他二人纠缠一处,尉迟启珏又没有帮手,便继续转身想法子要爬回顶楼上去;家佬们那里容他,以为是要捷足先登,王谒海一个眼色下去,柳其坤便手上扣住三枚暗器棋子,啪啪啪连环朝王樵膝肘各处要穴精准打去。谁料面前突然多了铁塔般一座敦然肉山,那三枚暗器蓬蓬打进他滚圆肚子上,正是庞子仲。那胖子一吸气,三枚暗器都吸住在肉里。他将这肥肉往前一拱,跟着猛地吐气,那棋子就又蓬蓬地被反弹回来,准头虽然不足,但劲道居然比打来时更大些。柳其坤怒道:“庞子仲,反了你了!”那胖子却装傻道:“咦,怎么了,柳师伯,是你先打的我呀?哎唷,这一下打得肚子好痛。先前吃得多了,可别吐出来污了您的鞋面。” 尉迟启珏并不恋战,见王樵转身要走,他也跟着转身,荡开薄家大少一招,跟着身形寰转,已经抢在王樵前头,脚下发力,旋身而起。仿佛一道白色鬼魅,翩然往楼上而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有没有认出王樵不知道,但王樵却认出了他——这等样的异相之人,想要忘记也太难为;更何况当初是在那种绝境之中,洪水之上,王樵对这位判官的模样、作为尽是历历在目,仿如昨日。那位他救下却又为他而死的叫做姽儿的姑娘,如今他从来不忍再想,只想要连着这段记忆一并封存,谁料却和这位“小师叔”不想在此处再见,真是造化弄人。他轻身功夫极好,当时也能在滔天巨浪之中提着两人来去自如,这王樵自然是知道的。见他要往楼上去,不及细想,只觉得他要对阿青不利,但自己并不会什么武功,于是笨手拙脚,伸手去够他脚踝,哪里能捉得着? 尉迟启珏依稀也还记得王樵的面目,只道他姓张,见他这回出现在十二楼里,暗道当时救了姽儿的这人断不是什么乡野匹夫,怕是那时便盯准了我旦暮衙的人,但却也丝毫没猜想他正是王樵本人。他倒也多留了心眼,若是平常见到王樵,单一眼他也能看出这是丝毫不会武功的人,眼下却不敢轻敌,是以先前斗然飞剑以示,恰才也亲自横剑来挡。也亏得王樵这凡事看轻、死生不动的性子,几次也没给他试出深浅,反而觉得更加蹊跷了;直到这回,王樵这关心则乱,伸手一抓露了根底,简直可谓幼稚至极,殆笑方家。尉迟启珏轻哼一声,反脚一踢,脚风到处,居然将他踹了个跟斗。 这一跟斗实在太过难看,有违十二家武学渊薮,因此众人都在心中暗暗摇头。王樵倒不以为意,只是心中焦急,暗道又什么法子,不能让他上得楼去? 尉迟启珏刚跃上楼板,上头漆黑一片,目难视物;跟着发觉脚下木板根本吃不上劲,轻轻一踩便喀拉拉碎烂掉一大片,因而脚下虚悬劲力,知道上面怕是不能多待,放眼望时,也没看见任何动静,便摸向怀里,点燃火折。火星才亮,便陡然觉得有一阵风兜头压下,那火折竟忽地灭了。他刚要反应,那风便像活了似的有千斤重,朝他猛然扯下。他脚下无法虚悬劲头,只得踩实换力,那楼板轰地一声,好像老朽一般碎落成屑,将他整个人摔倒王樵旁边,灰头土脸好不丧气。那恶蛊化了之后的黑色汁液,这时候也沿着那些断瓦残垣,合着腥臭气味,点点滴滴渗到这一层来。 这下连着家佬们都尽是大吃一惊,顾不得王樵与尉迟,抓紧去查看清楚。柳桐君扑过去想要将尉迟启珏扶起来,这白子却大力甩开了琴仙子,伸手抓住王樵衣领喝道:“刚才是你做的?” 王樵不明所以,一怔回道:“什么?” 尉迟启珏不是擅长言语沟通的人,登时狠狠丢开他领子,转身打算再上楼去一探究竟。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发现了这黑色汁液的强腐蚀性,各个作色而起,争先恐后要上楼去看,一时间乱成一团。庞子仲趁乱摸近他道:“我们抓紧走!”王樵却摇了摇头,道:“阿青还在上头!”庞子仲一愣道:“什么?上面那人不可能是——”但王樵哪里去听他说什么,情急之下顾不得多想,陡然喝道:“——在我这里!” 众人的脚步皆是一顿。庞子仲想去堵他嘴巴,已然不及。 王樵小心地一步步往后退,手摸到九层之上外缘栏杆的边缘。刚才趁乱之间,他已经挪到这一层开阔的外沿地带。山中夜风猎猎,月色净白洒落在阑干之内,合着黑色人影倒出横竖疏影斑斓。楼檐外头底下,火把齐举,人声喧天,照得这座高楼不夜城也似。 “不用上去了,那墙上的怪东西不知怎么突然化了,把其它都蚀没了。”他籍着夜风说道,风把声音散在山野各处,让这恰才还喧天价响的山谷陡然静下来;“但你们不是要这个吗?” 王樵吸了口气,回望那一双双盯紧了他的眼睛,便像那尊金身舍利一般掌心向下缓缓摊开,再将手掌朝前翻起,露出那端端正正的一字,重复道:“凤文在我这里!” 第三十章争妒惹双姝 王谒海微微眯起双眼。旁人不知也罢,他却是觉得自己一早料中,只是先前早让人查检过了,那时候王樵手上并没有如此彪炳昭彰的一个凤字。眼下却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显然是自己这逼上梁山的计谋得售,解铃果然还需系铃人,虽然这系铃人死了,但不妨碍他活着时选中的继承人能解开。旁人却多过惊疑,乐禅喝道:“哪里来的小辈信口胡言,胆大包天敢偷上传功禁地,凭着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们信你?”他也从那身法之中早看出王樵根基虚浮,下脚无力,哪有半点学武之人的样子。因此他说自个有凤文,只当是他张口放炮。 王樵耷眉塌肩,半截话头懒懒道:“是了,我做了个梦,里头你们楼上供着的那尊舍利突然活了,变作了一个人跟我说话来着,告诉我他叫沈——”他话未说完,黎羽声已经抢上一拳,当着面门打来,口中喝道:“莫管说的真假,试一试便知了!” 王谒海和柳其坤交换了眼色,柳其坤便一把抓住他身旁畏畏缩缩、一直不敢看他的女儿柳桐君,低声道:“还不去!” 柳桐君武功造诣能有今日,族中多少男子也抵不过她,自然不是白挣来的,为人也是冰雪聪明,哪里能还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登时白了那张俊俏生辉的脸蛋,上头一丝颜色也无,只是连连摇头。柳其坤瞪她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意味;柳桐君不敢违逆,只得勉强站起,向后退去。 薄暮津抢上一步,挡在王樵身前,挥掌化去了黎羽声的攻势。王谒海槌杖喝道:“暮津!你眼下也是一家之主,跟着这些后辈一起厮混、称兄道弟也就罢了,居然还上蹿下跳,没个规矩,那些家法都不放在眼里,你道你当了家主,你师叔祖我便管不了你了吗?!” 薄暮津只得道:“不敢!”口中虽这么说,手上却不停下,黎羽声一时也近不了王樵的身。他挥手格挡,使得都是谦下的守备招数,可黎羽声却偏生过不去他这一关。他手上不停,口中气息不乱,朗然说道:“可是这凤文本就不是武功章法,我以为大家都知晓呢。这么试也试不出什么。怎么,黎师伯不知吗?”黎羽声怒色登脸,更不打话,直要跟他见个高下。 庞子仲拉住王樵,凑近跌足道:“你瞎嚷什么?你害死自己还不够,要拉几个垫背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低声道:“我若不嚷出来,才是害薄世兄和你替我垫背呢。眼下在我手中,他们投鼠忌器,便兴许还有路可以走。” 庞子仲叹声道:“那怕是你不知晓我家有几位吃人从不吐骨头的老家伙。你眼下还看不清么?原本你还能逃得性命,现在怎么还会放你离开?” 王樵摊开手道:“原本他们也不会放我离开。这凤字文的确在我手心,可莫说旁人,你庞兄拿得去吗?”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拿手心往胖子身上使劲蹭了蹭,那纹样便似烙上的烙印一般丝毫不动。庞子仲知他说得不错,但嘴上仍道:“这东西既然能传度,那便定然有法门。嘿,你看见地上那条铁链没有?他们逼不出想听的来,倒也可以把你锁在这儿慢慢地问,百十来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王樵苦笑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哪里还有别的办法?早晚而已。只是阿青——嗳,庞兄,这事说到头来,与他却是无关,平白受我连累陪我遭罪。刚才那声喊是他,我俩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决计听不出错。他被那老者劫去,定然遭了什么变故,但身处顶楼之上,若是我手中没有筹子,便断然救不下他。”他顿了顿说,“但愿他别出什么事才好。” 庞子仲道:“真是奇了,我当你一点也不着急来着,居然能这片晌里想这么多,除了开口喊一嗓子,颜色都不见上脸。罢了,既是你家下人,为你遭罪那是该的,”他顿了顿,道,“不过也不用忧心,你瞧你那仪妹子,赶不及已经过去了。”说罢抬眼示意。王樵一看,果不其然,众人缠斗之中谁也不会留心王仪,更何况她是王谒海的掌上明珠。她也不知是心心念念楼顶上什么物事,刚才大约是薄、庞二人在身边,知道自己不便下手,这会儿趁着大家都不在意她,也顾不得那些凶险,偷摸着便要再上去。 柳桐君先前被父亲眼神命令,要她趁乱上楼去探看情形。可她生平最怕那些妖怪故事,这时候只见那诡异的汁液滴淌而下,想到刚才那手臂能伸长一丈又突然消失的古怪老人,再望那上头,连楼梯都被从中蚀烂了,顶上黑漆漆一片不知道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只是踟蹰不前。王仪从她身边过去,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嘴角一弯:“怎么,桐姊姊也有怕的时候?” 两人年岁相近,路数相仿,但在家族之中,柳桐君便是众人追捧的“琴仙子”,王仪却没有这么大的风光。武功上,王仪自然及不上她;样貌上,却也输她三分颜色。就连琴棋书画,她柳桐君号为“琴仙子”,那可不仅是应她闺名之中的“桐君”二字,也实实在在是指她琴筝笛箫样样俱佳;王仪是纳在碧玉壳里头的野性子,那等端坐文雅的功夫,她能妆个样儿,却也沉不下来。女儿家禁不住攀比,这时候见她踯躅,倒激起王仪的好胜心了,虽然自己也有些害怕,却必须在柳桐君面前撑起架子来。登时压下心头恐惧,面上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手脚袖裤管都扎住,一马当先,往上跃去。那楼板此刻都被锈腐得不成模样,要是换个成年男子上去,保不定一脚踏烂了;但她本身就身形娇小,体重更轻,修习的轻身功夫更是这一路的,一纵上去身轻如燕,脚尖点处如摇蒲苇,那朽烂木头响了数响,却没有塌。王仪大喜,得意地朝柳桐君喊道:“你敢不敢?” 柳桐君心中气闷,心道她王仪上去了,若是之后在家中长辈跟前说起自己却没有上去,免不得要受父亲一番责骂。她俩从小比到大的,哪一样不要说来对方如何;便是她今日穿了明黄色衫子,也要瞅着有没有和王仪撞上;绣只蝴蝶绷子,也较劲金线上谁用的好些。这时候也只得咬一咬牙,也跟着跃了上去。 那上面四下漆黑,刺鼻腐朽气味扑面而来。柳桐君落到上头,脚下尽是黏黏腻腻的触感,已经骇得她三魂去了两魂半,待不到一刻便道:“这里……这里什么也没有,闻上去又怪恶心的。哪里有人在?刚才那怪声说不定……说不定听错了。我们下去和爹爹他们就这么说吧。”王仪道:“姊姊,我们这不什么都没看着呢。”她胆子大些,又上来过一次,记得原先的方位,抬脚往前便走。跟着脚踢到一处铁板,疼得她哎哟一声,伸手去扶,发觉是先前那供在那金身舍利前面的案台,这时候翻倒在地上。王仪问道:“姊姊,你带火折子没有,我的用完了。” 柳桐君答应一声,去怀里摸了出来,正要点亮,却听黑暗中一声痛哼,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吓得不敢动了。半晌战战兢兢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又笑了一声,笑声半尾却被痛吸一气,显然似乎牵扯到了伤口。柳桐君极善音律,对声音自然敏感,这一听知道是个人,心里放下大半,登时记起了这声音,低声嗫嚅道:“啊,你是刚才的……!!” 那人却问:“……是仪姑娘在吗?” 王仪也听出来了,欢声道:“啊,是青哥儿!你有没有事?是不是受伤了?这楼上突然就——”一面道:“姊姊,快点起折子来。” 喻余青却惶急叫道:“不成!” “怎么了?” “这里……这里这刺鼻气味,有可能类于瘴沼坑气,遇明火则烷。你们快点下去,疏散他人,这里待不得了。” 柳桐君惊道:“怎么会?”她又想起自己方才因为受了惊吓,用笛中保命的暗器刺了这人一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道:“你……你的伤怎么样了?那伤在心口,可不能……可不能再逞强。我……嗳,对不住。我带你下去吧,好生将养……” 喻余青这才听出是柳桐君,虽然吁气都费力,却仍然嘴上要消遣这脂粉恩道:“不碍事的。被姊姊这样的天人扎上一刀,那也是我命好……” 王仪心中不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好啊!桐姊姊,你抓紧救他下去吧!等明处儿一看,这人比你心心念念的白少爷可不差几分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柳桐君晕红在脸,道:“你胡扯什么!” 喻余青却听出王仪的声音有异,仿佛从高处传来,连忙道:“仪姑娘,你做什么?” 王仪却不打话,仗着自己暗中视物的本领极好,又记得住先前的路线,这时候继续攀壁而上,往先前她窥探龙图的位置跃高。黑暗之中,便如一只雀鸟,轻轻攀在壁上。她道:“我四下看看还有什么剩下,好朝爷爷回报。”而实际上,她却朝着天顶越攀越高,逐渐便到了楼顶天璇的位置。原本生长见龙藓的位置已经全然枯死,掸手一碰便簌簌地掉下来。 王仪屏住呼吸,缓缓地去扣那顶上雕花的浮刻,心里想起母亲吩咐的话来:“仪儿,你若有一日登楼至顶,要记得……母亲隐忍至今是为了什么。不要被那些眼前的物事给迷惑了。我沈家一门蒙受的不白冤屈,这十二楼中潜伏至今的魑魅魍魉,我们如今还靠别人来争吗?在那天璇的花格中间,藏着一样我沈家的东西,但那很不好拿,那东西把整个顶棚都遮住了。拿了那东西,我们就能……我们就能……”她还记得母亲说不下去,逐渐哽咽的模样。母亲又说:“算啦!你不成的,楼哪那么容易上去呢?仪儿,等你弟弟再长大一些吧!” 王仪暗暗道:“妈,你瞧,我比弟弟顶事。楼既然建了,就是给人能上去的。女儿功夫也许还不到家,但爬楼梯的路都是一样的。我豁命殷勤伺候老太爷,他让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为的什么呢?唉,女儿不如柳家小姐好看,也不如柳家小姐命好!”她忍住眼泪,使劲把哪隔板一扳,里头露出一块空的暗格来。王仪喜道:“有了!”探手进去,摸到一个雕工精致的小盒子,来不及看地塞进怀里。 柳桐君嗫嚅一分,缓缓朝喻余青说话的方向走进几步,道:“我,我扶你出去吧,这里不好走,你又受了伤……”她记起什么,又忙道,“我带了止血的乌金膏,很管用的。” 喻余青道:“师姊,你心好。但别管我了,这里太危险,你还是快下去吧。” 柳桐君道:“你都说了很危险,那更不能不管你。我柳桐君不欠人情……可不想有人为了我送命。”她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能看见些轮廓影子了,于是胆子壮了些,走近喻余青附近,缓缓俯身下来,摸到他衣襟边角,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身子烫得火炉一般。她想要去查看喻余青的伤口,昏暗中看不明晰,对方伸手将她手腕挡住了。 柳桐君问:“你站得起来吗?” 喻余青心道,这小姐武功不差,但人怎如此天真,难道不晓得你那一剑扎在什么位置?我被你扎穿心脉,通常人早死了。即便不死,也活不过片晌的功夫,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罢了。他恰才惶然至极,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地之间尽是无穷恶意;但如今耳边软语温存,女子口舌噙香,倚在他身边时,却又旧病复发,生出怜香惜玉之情来。只轻声叹道:“你还不走?那怪物要吃了你了。” 柳桐君拿着药膏,叱道:“你瞎说什么?快把药涂了——”话音未落,一支和先前那老人别无二致的枯槁手臂突然出现在眼前,捉住她手腕,吓得柳大小姐大叫一声,手里的药膏落下了,人朝楼下跑得比兔子还快。光这一点动作就几乎要了喻余青的命,他大喘着气,手上握着那根随手捡来的手骨也摔在一边,碎成了齑粉。 王仪从顶上下来,奇道:“你干嘛吓跑她?敢情伤得不重?可你那三哥担心死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可把家底都抖落了。你不去救他,他可要倒霉了。”她如今目的达成,心中宽敞,嘻嘻一笑,“一会儿我可帮不了你们了,家佬们在堂前看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喻余青惊问道:“怎么了?” 王仪这才想起,道:“是了,你还不晓得。你家少爷拿到了凤文啦。说到底,果然还是着落在他身上。你看,那金身舍利也不在了,砰地一下,不知怎么地,就整个儿化了,然后这墙上那黑色的东西,都化成了这一滩水,碰着就要腐蚀透去。若依你说,这刺鼻气味是那死去的东西带出来的瘴气,显然这道机关是破了,看来三哥拿到的可是真东西。” 喻余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胸中翻覆五味,想说什么时,只觉得喉管中一味腥苦,张口吐血出来。王仪这才惊道:“你当真受伤了!”她凭着动静奔过去,拉住喻余青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却拉不动他,反倒被他使劲甩开,喻余青始终垂着头脸,头发乱糟糟忽在脸上,口中道:“……不用你忙!” 王仪气道:“好啊,刚才柳桐君要帮你,你就好言好语的哄她。这会儿过来掀我。算了,我也背不动你,我去找人来。” 喻余青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仪姑娘……咳……”他吐掉嘴里血沫苦渣,轻声道,“我现在受了伤,出去也是累赘,一现身还不给那些人抓做把柄,反而拖累三哥。你帮我传个话儿,跟他说我……我从后山下去,待到事了,我们……我们约在临安城里先前住的驿馆见面。”他环视四周,“这里万不能待了,楼板要被烂穿了,这味道也愈来愈浓,你快下去,”他推搡王仪,见她不动,终究放软了声音,“……你看可好?” 说话间那脚下楼板均发出咔咔声响,显然逐渐支持不住;周围刺鼻气味愈发令人头晕脑胀,王仪也知道身遭愈发凶险,由不得多想,点点头道:“话间身形挪转,往楼梯处奔去。跃下楼间,脚在地面一点,又往前飘开数丈,卸去坠力。甫一站定,刚要寻王樵身在何处,但见两柄长剑缠做一股银光,朝她面门削来。 第三十一章颠倒蜃楼倾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慌忙之间,王仪倒身落桥,剑身明晃若镜,照脸而过;她纤腰一拧,莲摆绽开,堪堪避过杀招。定睛看时,居然是柳其坤和乐禅的剑缠做一处,从她眼前过去。柳其坤喝道:“乐老大,你口中不三不四,说些什么?”乐禅冷哼道:“谁不知道你家大小姐怎么想的,我看就这么办吧!”两人一言不合,长剑再从王仪胸前背后交身而过。王仪只得原地打个旋儿,避无可避,这时一柄愚木杖从中探出,一挥惊风,将两柄剑从中挑开,收势时杖头一勾,带住王仪的腰身,如捻一片树叶一般,轻巧巧将王仪拖到自己身畔放下,正是王谒海。他长杖拄地,杖尾扫起一道烈风,鞭子般扫到二人脸上,这两位身为家主,居然避无可避,被一抽得火辣辣疼。王谒海长辈威仪,不怒自威,喝道:“大敌当前,家业动荡不安,你等一把年纪还为这等事争执,丢不丢人!”王仪低头一看,柳桐君正捂着脸坐在地上拭泪,脸上一个清晰的红彤彤的巴掌印子,想也是她父亲赏的了。 原来刚才柳桐君被那一吓,奔下楼来,花容失色,柳其坤问她楼上怎么样了,她只能说出一句楼上有妖怪,别的一概问不出来,也是实际她上楼之时就心惊胆战,那楼上又一片漆黑,哪里记得看到没看到什么;慌张之下,更是张口结舌,语未出口,一串晶莹泪珠儿先落下了,看得人一阵怜惜。但柳其坤他们只关心这楼上家族传下的那些东西到底受了什么损伤,有没有毁坏,见她答非所问、支支吾吾说不到重点,一时怒起,便甩脸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不过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像什么样子!若你不行就让开一边,别丢我柳家的脸!”柳桐君不敢抬头,见父亲又扬起巴掌,一缩脖子就待忍了这一下,反正平日里打也打得惯了;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抬头看时,不由得嘤咛一声,脸上还挂着泪珠,嘴里已欢然唤道:“师哥!”原来尉迟启珏挡在她跟前,单手捏住了柳其坤的手腕,一双瞳色泛蓝的眼睛冷冷盯着柳家这位家长。柳其坤哪能不知道女儿心思,更加怒色上脸,喝道:“我管教自家女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插手?!”翻手一掌,向尉迟启珏打来。 乐禅原本就看柳其坤不顺眼,之前谈论婚姻之时,柳家为了抱紧王谒海的大腿,不遗余力将柳大小姐的婚事说给了王家的王綦,而看不上他家各方面都长王綦一头的乐燃犀,摆明了是觉得他乐家不如王家,他心里就记恨这一筹。更别提眼下两个后生还被对方拿在手里,黎家的殷舜言也就罢了,毕竟是外姓的弟子,自家的乐燃犀却是长房长孙,王谒海此时却全然没有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如今这顶楼出了变故,虽然明面上不大好看,但倒不见得是件坏事。他王谒海风光至今,还不是仗着他们王家娶了沈家的姑娘、又藏有龟数的孤本;如今这凤文既出,若是真的能有王潜山用时那般风采,只要把这年轻后生抢到手中,便不用再看他庐陵王家的脸色。他心中不忿,又想搅乱浑水,便出口讥刺道:“怎么,其坤,我看你这女婿好得很啊!你不如把女儿给了他,既顺了两个小娃娃心意,又化干戈为玉帛,免了底下人一场争执;这回白公子带这么多好朋友来,就当是来给二位见礼的,多么好!“ 柳其坤最看不惯的就是女儿无论如何都对这被逐出家门的咒白子余情未了,乐禅的话更是戳到痛处,他说一句,手上便对尉迟启珏下一次杀招。乐禅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喝彩。尉迟启珏要护着柳桐君,不能退步,也不能闪避,让过两招,这第三招却更加凌厉,直袭咽喉。尉迟启珏不敢托大,只得侧身撤步,拔剑险险荡开,谁料柳其坤这招却是虚招,正待他撤开身子,跟着一掌拢在剑影中间,这一招“刺秦”原是力有不逮之时图穷匕见以求绝地逢生的拼命招数,这时候却也不顾身份,朝他敞开的心口门户拍去。 柳桐君早看出父亲这招,又是惊恐,又是惶急,见父亲今日当真是不想留心上人的性命,顾不得多想,抽出腰间玉笛前来助战。饶是这般也迟了一步,虽然阻得一阻,父亲那一掌掌风仍然拍中尉迟启珏,整个人向后踉跄开去。柳桐君哭叫一声,抵住父亲长剑,求道:“爹,你罚我便好了,不关他的事!”乐禅见尉迟启珏退开时失了重心,正巧撞到他这里,当下嘿然一声,瞅准机会,反手也跟着一掌“碧云天”,要打在他后心上头。心想只要拿住了这白子,且不说别的,至少能先换回自家长孙。 尉迟禹珺一直忍到现在,只当佯做未见,直到此刻再忍不了,扑身上来,同样一掌对住乐禅。她武功及不上对方,被震开三步,胸中隐隐血气翻涌,却更笃定刚才乐禅那一掌是早有筹谋,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要取她珏儿的性命。当下咬牙道:“好哇!”一挥手上,和乐禅缠斗在一起。乐禅骂道:“疯婆子!你要坏好事!”尉迟家人见主母上阵,知道她单打独斗绝非乐禅对手,一发冲上助拳。乐家哪甘示弱,一时间砰砰乓乓,全打做一起,这才乱了套。 胖子抓过王樵,拖着他沿着栏杆内沿迤走,一面摩拳擦掌、抓耳挠腮,对他道:“还藏什么,趁机会可以抓紧使出来了!” 王樵奇道:“使出什么?” 庞子仲道:“证明你是这凤文传人的东西哪!” 王樵摊开手掌,道:“我就只有这个啊。” 胖子怒其不争,顿足道:“我是说那个——那个!总有些什么令天地变色、呼风唤雨的本事吧?” 王樵笑道:“怎么会有那种本事?” 庞子仲道:“哎,我就是个比方。总有些什么别的本事?武功大进?掐指一算可知前生后世?哎,保不齐最差也像那王潜山一样,可以容颜永驻,也是好的呀?” 王樵苦笑道:“哪有那种好事?若他有这些本事,又怎么会被人锁在楼上,换得那样下场?“ 庞子仲道:“就算是神仙皇帝,也有办法被人害成那般下场。你别奇货可居了,再不把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我们可都要送在这里。”他用那肉缝中的小眯眼睛仔细瞪视了王樵一会儿,惊道:“当真没有?我以为那古怪金身怎么看着也是传了你什么,不然怎么就那么碎了?” 王樵道:“他传的不是什么武功。唉,别说这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 胖子不依不饶,“得了!我不是要窥探什么,但我拼死拼活,十年前险些被这玩意儿害掉性命,这会儿又拼这身膘上绝壁悬崖,就是要这么一个答案。你总得告诉我一声那到底该死的是什么?” 王樵想了想:“你硬要说的话,倒像是个道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7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道理?!”胖子拧眉,“哪个道理?道法的道,理法的理?” “是呀,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就像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他挠挠头道,“哎,我不用功读书,这会儿就词不达意。你自己领会一下。” 胖子一巴掌拍他脑后道:“我看那舍利传你的怕不是疯病吧?这是要你读书做圣贤,去考功名么?” “哎,”王樵说,“那不一样。圣贤写得下来,这写不下来。” 庞子仲失了力气,半晌道:“好罢,那我们是不是该束手就缚,坐吃等死?”他想一想,干脆一屁股坐下了,瞧了会眼前乱成的一锅粥,又从栏杆往下瞧楼底下的一窝蜂,当真觉得好笑,“就为了一番狗屁道理,一群人争成这样,何苦来哉?” 王谒海一把拉住王仪问道:“上面怎么样了?” 王仪如今目的已达,松松快快便说:“上面眼下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但一股腥怪味儿,越来越重,呛杀人也。有黑色的泥一样的东西烂在地上墙上,把木头就要腐蚀穿了。太爷,若这楼板塌下来可不了得,我们得让大伙快走。” 王谒海吹须瞪眼,道:“那供着的舍利金身还在呢,我们怎能便走?” 王仪急拖他走,道:“太爷,不在了!那金身先前便碎成了齑粉,孙女亲眼所见。” 王谒海浑身颤抖,喃喃道:“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又问:“那龙图你见到了没有?” 王仪道:“那黑色的泥好像污沼烂了一般,那些发光的草也跟着死了!枯成一片片的,一抹就掉下来。”她看王谒海伤心,便安慰道,“没事儿,太爷!那图好多登顶的人都见过,大家各自记得不少,原本还各自藏私的,可如今非同往常,家族有难,大伙儿东西凑出来,重新摹一份便是了。” 王谒海缁须抖动,抓紧了王仪道:“好孩子!那现在还有一样东西,带上我们就走吧!“他说话间一手捉着王仪,一边迅如闪电,长杖勾出,猛地朝王樵袭来。那杖头便似无中生有,倏然钻出,直朝王樵腰上裹去,一如探囊取物。 若是平时,十个王樵也被他拿来了。庞子仲看出来路,反手一招“拨云见日”,想要卸开来势,可王谒海多年功力,哪里是说假的,杖头不过轻轻一摆,恍若游龙摆尾,正正打在庞子仲手掌阳谷穴。他那一掌之力便发不出去,反而歪向一边,带得整个敦重的身子球一般往前,失了重心,骨碌碌滚了一个跟头;这边杖头龙嘴就要咬上王樵的腰眼。 可王樵却只往旁边让了半步,那愚木杖头居然扑了空。王谒海也吃了一惊,可看王樵时,仍然是决计不会武功的套路,只当他是凑巧碰上,于是杖底反撩,一招“乌龙摆尾”反打上去;王樵却像算到了来路一般,又不过一闪,让了开去。 这一下,庞子仲、王谒海和王仪都看出了门道。胖子大笑道:“好极!这道理果然有些窍门在!”王谒海喝道:“子仲,暮津,退下!你二人若是颠三倒四,助纣为虐,莫怪我翻脸不认人!”两人当着王谒海的面,不敢当真造次,只得悻悻收手,站在一边。 王樵却不明白是怎么了,原本那些刀光剑影,这会儿看上去也不是变慢了,只是挥动时破风而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把来路看得尤为清楚,知道了来路,躲开就变得特别容易,他试着走了几步,果然轻轻巧巧避开了,就好像是那些刀剑故意不砍在他身上一样,刀光剑影如今看来居然不过是闲庭信步,变得有趣得紧。心中一愣,料想是那凤文的功劳,暗道:“怪不得他们都要抢这东西,原来还怪有意思。” 他一时满怀兴奋好奇,心想他们如今不知怎地拦不住我,那我抓紧上去瞧阿青如何了。可越往前走,刀枪剑戟交割越密,他的筋骨未曾练过,反应也逐渐跟不上,很多便躲避不开,蓬地一下,险些被削去脑袋,脚跟要不是跟着一转,眼珠子险些要被削下来。一转头看时,四柄长剑拦腰而过,无处可躲,急得啊哟一声,却陡然背心被人一提,将他从剑阵之中救了出来。尉迟启珏身如鸿雁,抄水而过,拎着他不过从众人肩上一点,便飞到最外围的阑干上立着;王樵在那圆杆上头哪立得住,脚下左右打滑,抓着他胳膊才狼狈站定。 尉迟启珏看了他一眼,这才道:“怪不得恰才觉得你有些眼熟,张兄,你水上的渔船生意怎么做到了这里?” 王樵手心手背被他吓出一沁的冷汗来,暗道:“糟了!这家伙记性倒好,给他认出来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日洪水之中,八教围攻金陵王家王佑稷,这白发的白子便是坐镇的主谋。当时那叫做姽儿的旦暮衙门下,为了掩盖他王姓的身份,谎说他姓张,这家伙居然也还记得。想起姽儿的模样,王樵心里一阵绞紧。 尉迟启珏放开王樵,王樵只得手足慌乱,抱住檐角。尉迟启珏却不再管他,径往里去。王樵大为奇怪,朝他问道:“你不拿我吗?” 尉迟启珏道:“你是救我衙门中人的恩人,我为什么要拿你?只待此间事了后,还要请教阁下,那日之后,是否知道姽儿的下落。” 王樵大为奇怪,心道难不成这家伙仍然并不知道我是王家幺子?可我刚才也说了凤文在身,难道他也丝毫不好奇贪要?只为当初救了他门下一个小小的师妹,难道就换来这般报答?这家伙难道没有看上去这般冷峻聪明,其实敢情有些憨直? 他正没理个头绪处来,只听底下一片价叫道:“小心!”“上去了!”一回头时,突然一张大脸凑在自个面前,端得是鼻尖捧鼻尖,嘴角贴嘴角,吓得王樵大叫一声,仰身往后,那人托腮望他,嘻嘻一笑,正是那疯疯癫癫的折枝梅九,趁王樵晃神之时,扳手将他手腕一扯,往肩上一抗,道了声:“去也!”从那楼檐往下便跳。 王樵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只听得耳畔风响,那人居然抱着自己往下直坠,眼见着就要落地;底下人张开一张大网,笑道:“凤文归我们了!” 王樵吓得不轻,心里头念头根本来不及转,抓紧闭了眼只想:这网够结实吗? 梅九往上抛出钩绳,挂住身子,让两人下坠之势缓了一缓,王樵心里那话还没转完,突然就这当口只觉得手脚一紧,人却悬住了,睁眼一看,左右各有一道金钩长索从楼上追袭而来,捆住了他左右手,正是十二家中擅长鞭法的夏家和文家;下头其他八教中人又不愿意被横刀夺爱,眼见着到口的肥肉飞走了,抛出长钩,拽住了他的左脚;另一边十二家门中的子弟正跟他们争斗呢,这时候见对方箍住一只脚,自家当然也不甘示弱,抓紧扔出捆仙绫来,捆住另外一只脚。四方各执一绳,往自个方向一拉,王樵险险要被撕成四瓣,只得毫无英雄气概地嚎啕大叫起来。 尉迟启珏在五楼檐上和梅九缠斗,梅九自然不是他对手,却不愿松手,仗着尉迟启珏忌惮伤到王樵,尽绕着王樵,抓着绳索荡来荡去,又依着王樵悬空的身子上爬下攒,他那原本为了阻缓下坠势头的绳子,这会儿把王樵连着他自个一并缠得死紧,喉咙渐渐喘不上气来。刚才上下楼间多少人都听到王樵自称凤文在他身上,又看到尉迟启珏出手,当然心中不疑;只见绳子越拉越紧。众人都怕当真把这王家小幺撕了粉碎,却又到哪里去着落凤文去?可要自己先松手时,却会让旁人得了便宜,因此僵持在那儿这会几方僵持,反倒将他挂在空中,好似一只亟待炭烤的烤全羊,谁也不肯先松手。 梅九招数用尽,好似一只大蟾蜍,整个倒着趴在王樵身上,从他胯下探头出来,对尉迟启珏告饶道:“掌衙判官!这人既然身上有凤文,便赏了梅九罢。”尉迟启珏哪里理他,冷了脸道:“我此趟过来主持,是为了葬花宫一十三条人名案,判抵命人王樵。至于你们贪要凤文,不在我衙司案内,我是不会管的,一先你们谋此事时,便和你们各门各派宫主都知会过了。” 梅九腆着脸嬉笑道:“没劳动您呀,我们这不自己便能解决了吗?” 尉迟启珏道:“你们既然要我旦暮衙出来主事,那便要听我衙门的规矩。枉动私刑,不在我衙案内,我便不替你们算过勾销。” 梅九道:“我要这人,却也不是要他身上来解这案子,只是私人求他帮个忙。待用完了,自然还给衙内。” 尉迟启珏冷言道:“这个人于我旦暮衙众有恩,身上还着落我衙一名女司的去向,因此不能给你。”他挥剑要砍王樵身上的绳索,可一刀下去,那索都是乌金打成,居然一时斩切不断,反而越拉越紧。 王樵听得稀奇,不由得有些想笑,这判官敢情当真不知道他便是王樵也就罢了,难道他还能真以为我姓张?这姓张的人,又如何能拿得到凤文,难道这位无论从哪个地方看都属天纵英才的白公子,居然想也没有去想? 这片晌时令,各方都想要角力来去,把他拽得几乎五马分尸,痛不可挡。王谒海命十二家人道:“去把人拿来!不能丢在那些妖魔鬼怪手里!”不少年轻子弟都要在家佬面前挣相,有些人便跳上楼檐。原本两方就争搡不断,这一时少了人,更拦不住对方,吕忡把手一挥,小罐车齐刷刷往前推进示威,子弟们哪敢硬抗,都往后退。那一波八教中的妖魔鬼怪们也趁机一拥而上,几方人马在校场和屋檐层楼之上都交上了手。捆着他两脚的绳索在不同人手里来回争斗易手,便拉不了那么紧,终于让他稍微缓了缓气。尉迟启珏固然本领高强,但他一人却没有法子同时从四方角力之中抢出王樵,旁边又有人冲上楼檐,缠住他打作一团,便分不出手。 王樵心中叫苦,暗道我死在这里也罢,我本是没什么本领的人,这凤文也是徒惹争端之物,如今他就像群狼口中的一片肉,归进谁肚里完全不由得自己。但阿青却怎么处?若是他身受重伤,这楼上眼见着要待不得,却又有谁能救他下来? 他突然心头一动,艰难对尉迟启珏道:“这位……白公子!你要找王樵?“ 那梅九嘻嘻一笑,道:“咦?你知道?我猜你不就——”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双脚一拧,将他探在胯下的脑袋拧得死紧,眼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梅九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叫道:“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尉迟启珏素来懒得听梅九疯疯癫癫的话,问王樵道:“你说什么?” “你们费工夫要找的那人,我知道在哪,我不仅知道,还能叫他自己到你面前来束手就擒。” “你有什么条件?” 王樵虚弱一笑,只觉得两边胳膊几乎脱臼,带的他头顶豆大汗珠滚滚而下。 “我有个兄弟,怕是受了重伤,落在那顶楼之上。那楼上眼下什么都不剩了,只剩这到处是能腐蚀木头的黑泥,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你答应我去救他出来,我就……”他喘了口气,“我就告诉你。” 尉迟启珏挥开刺到身前的长剑,也没看是十二家子弟还是八教中人,一招“翻手为云”,手腕一翻,轻巧将人摔下楼去。转身看他,眼里划过一丝犹疑:“你信我?” 王樵笑道:“有什么信不信的?白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姓张?” 尉迟启珏道:“是姽儿当初如此说的。” 王樵大笑几声,化在一声抽吸里:“是呀。”他痛得浑身如筛,勉力说话,“你答不答应?我怕再晚些时我就要身首异处,你想问我,我也说不出了。” 尉迟启珏道:“我应下了。就算只剩下尸首,我也替你找到。”他说完砍翻扯他右臂的两人,拽住乌金索想解开,发现那索前倒刺已经深深埋入肉里;这边一松手,立刻往下掉坠,另一边人看准时机,猛地将他拉扯过去。就好像在各式野兽口中争抢的一块肥肉。 尉迟启珏被从后赶来的柳其坤拦住,眼见王樵要痛晕过去,刷刷刷三剑,横削直击,一剑快似一剑,逼开柳其坤,喝道:“我应下了,快说是谁!” 王樵被那倒刺剜肉挖骨,痛彻心扉,撑一口气逼视尉迟那双淡色蓝眼,松然一笑,道:“是我。” 尉迟启珏一愣,柳其坤趁着空当,反手一剑,几乎削脸而去,割落他额前白发一簇,冷笑道:“怎么?这小子怕了死了,骗说他不是王樵么?”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头顶一声巨响,山谷之中回音不绝;抬眼望去,只见位于峰顶的顶楼塔尖突然往下一矮出一截,无数碎木飞屑尖利如刀,从顶上飞溅而出,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这暗器般的木屑当胸砸中,哼也没哼一声,从他身旁倒栽下去; 不知是谁先发一声喊,紧跟着百十人连绵相传,声震山谷: “快跑啊!楼要塌了!” 第三十二章身似火中栗 一栋如此华美、横亘百年的大厦,当初修建之时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计量。可如今坍圮之速,便似潮拍沙塔,轻巧容易得很,片刻间一整层便被压成了齑粉,一忽眼便没了。无数碎木屑片激射而下,便似从山顶朝下弯弓射箭一般,原本还争做一团的人们哪还顾得上别的,都纷纷抱头攒躲,往远处尽头的山坡下跑。过好一会儿,那动静渐渐小了,重坠激起的尘土散去,便借着皎皎月色看见那原本魁伟无匹的楼阁,如今像戴着歪角帽的怪僧似的滑稽可笑,原本位于山顶的顶三层,此时歪斜栽在下头,压得底下几层全都变了形。有人惊叫道:“怎么少了一层?!”定睛看时,原来那第十层和第九层整个压在一起,有一层完全被压得扁了,居然朦胧中难以分出彼此。再过了一会,隐隐听见楼中传来幸存者的哀嚎和呼救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楼中毕竟多是十二家门中人,眼下哪里还顾得争斗,见坍塌势止,急忙前去救人。也有八教中人被压在里头,但教派中人毕竟不似血缘连心,有人叫道:“别过去,也许还要再塌!”即便有同门在内,不少人也斟酌来去,脚下就犹豫着不敢妄动。 纵然是武功高强之人,也难得在这突然变故之中反应过来;也有人纵身到下一层,却仍然避不开飞来横祸。有些年轻不更事,吓破了胆,往楼下便跳,摔断了腿脚也有;有的人被砸断的廊柱压住手脚动弹不得,但还未伤及性命,这时拼命地喊叫求救;更多九层上人还来不及出声呼喝,便被整个埋进里头。一时间痛哭的、哀叫的、求救的、惊慌失措的、走散呼唤的、慌不择路的,声音叠在一起仿佛无间地狱,洋洋洒洒,浩浩汤汤。 尉迟启珏为了相救王樵,立于五层位置被数名世家子弟缠住,分身乏术;这时候顶楼坍塌,乍眼还瞧不见情状,先只觉得地动山摇,轰声雷动。他仗着武功高强,飞跃起身,就这一霎眼会,恰才所站立的那阑干檐廊,已经整个被砸透穿过,再无立锥之地。也饶他应变极快,登时一掌拍出,稳住身形,随手抓过一名从楼上掉下的子弟,一脚踏上,寻住借力,身子就没坠下去;可怜被他踏住那人,原本还在借力下跃,这一下被踏得失去重心,笔直朝下摔去。他这般连踏数人,借力向上,抓住七层尚且剩下的楼檐一角,一个筋斗荡起身子,翻上飞檐的狎鱼雕刻之上,脚尖轻点在鱼尾尖头,如立莲花,飘然欲仙,浑不似有一点重量。他往上一看,方才看清整个顶三层滑坡一般往下坐落,他道一声:“不好!”脚下用力,飞身纵起,冲入顶层掀起的烟尘之中。那狎鱼应声而碎,合着不知多少飞舞的碎屑、跌落的躯壳,一同往山谷平地上坠去。 彼时一慌一乱,人人自危,自然是性命要紧,那些原本争抢王樵的人,手中绳索一松,由着这恰才还争个你死我活的香饽饽自个往下摔过去。王樵恰才撑着一口气,和那白子说完话便已晕过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梅九和他捆在一块,不料想自己却得用这种方法摔死,免不得大叫大嚷,左右挣动,自然也无济于事,只是眼睁睁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吓得闭紧了眼,道:“此命休矣!”但听蓬地一声,便似五脏六腑摔炸了一般,昏头涨脑,痛彻心扉,心想:“我定是死了,定是死了。”缓了半晌,却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呼吸一喘一喘,总也不停。几个弟兄冲上来解开绳子,梅九睁眼道:“咦?我没死吗?” 他勉强站起,双手上下把自己拍摸了遍,确信自己非但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想来自个刚摔下来时,却是拿了这位顶顶要紧的大爷做了垫背的。这时候也顾不得身上疼痛,急忙去察看王樵死活。倒也没有摔得脑浆迸裂,脸庞凹陷,四肢尚且完好,但人却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几个人都哀哀叹息:“费了那么大劲,最后却在紧要关头摔死了,这岂不是大为浪费?”有人怪梅九道:“摔下来时,你怎么不垫在他身下当肉垫,反而把他当做肉垫?” 梅九怒道:“格奶奶的,给他当肉垫,老子岂不是死透了?老子都死透了,还要这凤文做什么?”他想了一想,又把王樵翻了一遍,突然喜道:“有了!”他指着王樵手掌上一个“凤”字,道:“谁说凤文要活着拿了?你瞧那王潜山不也死了,这王家后人到底也拿到了;也许他身上哪里还刻着这秘密也说不定。” 几人一听有理,慌忙把王樵负在背上,梅九道:“快快,趁现在下山去,待要旁人发觉了,我们便谁也走不脱了。”一时惶惶便走。那次第到处是人背着受伤的同门或是家族子弟来来回回救人,也倒是的确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一人问道:“我们下山后本教门是回不得了,却要去哪儿请个大夫?“又一人哂道:“你给死人请什么大夫,还不如去寿材铺买副棺材!”再一人议论道:“且不说旁的,却往那里去处置这尸首?”梅九抓耳挠腮,突然一拍腿道:“这里离千岛湖不远!”几人都灵光乍现,齐声和道:“是了!去弇洲先生那儿,他能把死人都给侍弄活了!“ 尉迟启珏轻身功夫了得,几下兔起鹘落,已经反而上到原先九层的位置,这时四周尘土飞扬,哀声遍耳,垮塌之势已堪堪阻住,只是许多承梁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轧轧声响。盖原本这最顶的三层其实是单独建在山顶峰上,并不靠底下的廊柱来吃力;这会儿被腐蚀穿透,整个歪倒砸压下来,下面的承重便负担不起。尉迟启珏走进残余的廊内,不少子弟被砸断了腿,前来救援的想要撬开压住腿的廊柱,可刚一抬柱子,便见簌簌沙尘纷纷而下。众人又都叫起来:“不成!不成!扳开的话坏了平衡,又要往下塌了!” 尉迟启珏恍如未见,直直走入里面。那顶楼坍下半边,半歪着从山顶滑靠下来,倾斜后整个和九层已经融为一体。黑色的怪泥随着跌落的楼板溅得到处都是。不少人被那黑泥溅裹上身,衣服都被蚀穿了,黑暗里到处是古怪的刺鼻气味。薄暮津被砸伤了一条臂膀,这时候却仍在勉力支撑,朝众人道:“快往下走,这里耽不得了!” 几名弟子奔到楼梯口处,又哭丧着脸回来,叫道:“楼梯和山墙撞做一处,已经被堵死了!” “拿绳子、衣服、帘子系起,背上伤员,从外檐走!轻功好的,先下去探探路!” 他一边吩咐呼喝,一边督管着诸人不得争先,这时候看着那白发青年从旁走过,愣了一愣,一时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两人若说年幼时,也曾在一块练功习武,见尉迟启珏直直往里便走,终于还是忍不住拉住他道:“你做什么?” 尉迟启珏道:“我找一个人。” 薄暮津自然以为他记挂柳家小姐,便道:“桐君先前下去了,应是去寻你,不在这一层。” 那白子冷冷道:“我不找她。”足不沾地,从两层楼道榫卯交汇之处,跃上原先还需要各种规矩条项才能登顶的族中禁地。如今这里却仿佛老人豁口,徒张着一张没牙的大嘴。原先总被拢在一团漆黑之中的顶楼,如今侧处在垮塌时断成两截,月光照得里头黑黑白白,无所遁形。定睛看时,只见里头窸窸窣窣似有个人影。尉迟启珏飞身而至,遽然出手,一把拎住那人后颈,对方立刻吱哇乱叫起来,“白少爷!是我,是我啊!”尉迟启珏合手将他掼在地下,他也挣扎不起,身形五短,窄额鼠目,果然正是薛三。他一只脚被尖木扎穿,这时候拔不得,拿匕首斩断了,拄了跟木板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原来先前众人一团乱战之中,他到底心思痒痒,沿着恰才王柳二姝走过的路径偷摸溜上楼去,心想此时谁也不在上面,我就看上一看,也不妨事。可他刚爬上去,楼便塌了,也是万幸,那一团乱时,他仗着身量狭小,蜷身躲在原先供奉金身的佛龛里面,被撞得颠来倒去,也只是狠狠被摔了一遭,居然也留得一条性命。不然以他微末功夫,怕是第一轮也活不过了。 尉迟启珏问他:“这上面可有旁人?”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啦!”薛三抱着脚哀哀叹道,“你瞧啊,白少爷,这原本天上画的,这地上刻的,那墙上绘着的,——唉,没了!都没了!这黑色的泥烂得厉害,把木头芯都腐烂了!“他捶胸顿足道,“我薛三就是晚了一步!不让我得见真迹啊!” 他这副性子,熟稔的人自然都晓得不要理他为上,因此尉迟也没有管他,只也沿着尚且完好的楼壁四方挨个细细探查。他答应过王樵要救人出来,即便别人是带着坑他的主意来的,他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了那边要做到底,这人便是这么死板。因此一见顶楼垮塌下来,当即飞身而上,要救一个他不知道名字和长相、也不知道眼下是死是活的人。若让旁人来说,这铁定是疯魔了;可他尉迟启珏正是疯魔中的疯魔人,求魔得魔,乃至如今。若是说他正常,那恐怕也没有人不正常了。 他找了一圈,也的确如薛三所说,莫说是人,便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即便原本如王樵所言,在这楼顶垮塌倾倒之时也可能被摔抛出去了,如今落在哪里也皆有可能。他叹了口气,走回还在念念有词依依不舍的薛三身边,伸手把他拎起来,要顺势带他下去。谁料这家伙一直盯着一处壁角,这时居然反抗起来,腆着脸笑道:“白少爷,你等、等我一下,就一下!”说罢单脚蹦跳,朝着那处走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里正是他刚刚藏身的那座佛龛。金身化去之后,正好剩下的地方给薛三提供了躲藏庇护之所,在刚才那坍塌撞击之时,整个佛龛也倒撞下来,露出它身后的那一快墙壁,那里的木材干干净净,因为先前被佛龛的石材遮挡的关系,这会儿尚未被那黑泥侵蚀。薛三单脚跃到近前,拔出匕首,狠狠钉入木壁之中,将那一块木料撬起。那木头上下都被黑泥浸腐得烂了,这一撬便非常容易。 尉迟启珏问道:“你做什么?”他身有白化之病,畏强光,但黑暗中视物之能却非比寻常。这时虽离得远,却也隐约看见墙壁上似乎有什么图形雕刻,姿态盎然,绝非寻常涂抹。 他刚要说什么,便听不远处传来木拄和脚步重声,来人步履匆忙,带着一股子狠戾劲头;一个女子声音道:“太爷,那儿什么也当真没有了,太危险了,您——” 王谒海头上破了一处,这时候王仪在旁边拿手绢捂着,他拄着拐杖却仍然健步如飞,直冲到这层跟前来,看着那仿佛刚遭浩劫的楼顶,便像是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突然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然后那双藏在鱼尾皱褶纹路里的眼睛猛然环视,落在尉迟启珏和薛三身上。 他一直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白子,当初生下来时便该把他弄死!白子本就是诅咒,如今果然报应不爽,是着在他身上讨债来的。他一挑眉道:“这下好了,该看的想看的都看到了,尉迟判官终于该满意了吧?” 尉迟启珏也不稀得和他说话,倒手提了薛三,对王谒海道了一句还算客气的:“告辞。”迈步便走。他这提人的本领也不知道哪里学的,遇到什么人都给他捏小鸡一般地提着走路。王谒海却待他走到近前,伸出他那愚木杖一拦:“站住!”斜睨薛三道,“你一个根骨鲁钝的外姓弟子,怎么知道这里有‘天上画的,地上刻的,墙上绘的’东西?你还知道些什么?” 薛三也是做贼心虚,探手就把那东西往身后藏。王谒海叫了声:“拿来!”夹手要夺。尉迟启珏侧身一让,扯着薛三避开一招;王谒海反挥杖尾,朝他肚腹刺来。他此时只有左手有闲,双指一骈,向胁下要穴点去,攻敌之不得不救。王谒海吃他一招,怒道:“果然你也有份!”左掌“月里金钩”疾探抓出,扣他腕部穴道。薛三也不是省油的灯,见他俩拆住双手,自己正好浑水摸鱼,探出一脚,朝着王谒海下盘急踢。尉迟手上变招,一掌拍出,身子已游鱼般闪过方位,变掌为爪,袭向老者面门。王谒海大喝一声,闪开一步,手中棍头扫向薛三咽喉。 眼见招式要落实,突然底下人一发叫喊,但听轧轧声响,整个顶楼又彷如浪尖小船一般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往下塌陷了数尺有余。这一下变数来的太快,原本缠斗一起的几人都失了重心,武器招式也失了准头,各自打空不说,收势不及,接连撞跌在地上;王谒海的手杖脱手飞出,薛三手里的木片也摔了出去。 王谒海顾不得去捡拾自己的手杖,先扑过去将木片抢在手里。王仪也和他摔开了,这会儿滚在靠近下层的斜坡底下,倒正好替他捡起手杖。薛三和白子都被摔回原本靠近佛龛的位置,一时爬不起来;王谒海一走动起来,这顶楼便又轧轧晃动,仿佛岌岌可危,只需要再一根指头的外力,因此谁也不敢妄动。 王谒海拿到木片,立刻贴近脑袋,眯细双眼,仔细去看。但兴许是老眼昏花,这里又光线黯淡,他似乎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来,便从兜里摸出火折子,一晃着了,凑近去看—— 正忙碌搬运伤患的众人都停下脚步。 那夜里的仙女髻峰真若仙女簪髻,盛妆金翠,妆点得明月也黯然失色。有鲜艳的火云伴着浓黑腾起的烟雾、飞舞喷吐的火花,正从这位“仙女”的乌黑发顶一泻而下。 第三十三章行至水穷处 火星激起那古怪泥沼中带出来的坑气,一瞬便引发了爆炸。万幸的是,因为这楼顶垮塌,原本密闭的空间有一半敞开了,那气体散出去一些,总算没有把整个顶楼炸得灰飞烟灭;可却苦了下层未及避难的人们,有正从外檐攀下的,被震得脱了手,直接甩跌下楼去了;原本坍塌后勉强稳固住一个平衡的结构被这么一带,支撑不住,继续向下层滑垮坍落。 木质的材料最易燃烧。那爆炸起时,火星四溅,沾到周围,立刻火起。接着整个顶楼支持不住,整体垮塌,压碎了廊柱栏杆,那些带着火星的碎屑一如山顶投石,朝山下砸来,仿佛兜头下起一场火雨。这一次比先前更甚,人们那里还顾得上救人,抓紧往山谷外飞奔。那着了火的木头如箭一般,仗着高度落下便又尖又快,有些长的木杆没入地中一寸有余,登时便在楼边竖起了一道火墙。随着顶上层级一层层往下垮塌,破损碎木被压碎烧断者,越落越多。那底下人都跑了没影,先前推来的小罐车全都留在原地,谁能带走?那罐车内装满易燃的爆炸物,围着楼占了一整圈,这下被火点燃,虽然有设置机关令它不至于随便就炸,但如此火势起来,很快连外壳也要烧穿。更兼有大小不一的木柱从上砸下,立刻便有长的将那罐车打穿了,外头保护的罩壳碎了一地,里头的油、火药和引线全裸露在外面。 吕忡到底是知道他造的这机关车威力如何,也不顾坐着他那奢华的大车了,跳车便跑,叫道:“撤!快撤!那么多罐车放起连环炮来,能把这栋楼轰上天去!” 他一吼,果然众人都没命价地跑。才转过山坳,便听后面地动山摇,果然一齐炸开,火中看不见楼影,只见一簇火光直冲天际,映得半边天一片惨红。众人都叹了一声,有些脱力坐下,喃喃看着道:“没法子救了!”也有人道:“那我们不是死定了吗?&互相看时,各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也分不出谁是世家子弟,谁是八教妖魔。那时候逃得急了,相互搀扶,也没有顾得上看对方是谁,这会儿瞧清了,略感尴尬,都咳嗽一声,各自撒手。有人说道:“这里左右没有水源,这天气老天也不见得开眼,还不知道这火要烧成什么样,会不会朝外蔓延。要是烧着了山林,那便是大灾,逃不逃得出去得听天由命!还是抓紧走吧。”大家又趁着夜色,提一口气还在,赶了片晌的路。直到再转过一个山坳,那远处楼看不见了,只是火光仍然把天映红,隔着这么老远,仍然觉得周围不见黑;有人突然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拖也拖不起来,两只眼睛直往下流泪。 这孩子叫做文方寄,是十二家里文家的旁系子弟。眼下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被熏得透黑,看穿着也知是大户公子,但外袍此刻不见了,想是在先前救人中脱下拿去做了绷带之类。 “师哥不在了!被一柄横梁正砸中脑袋,整个裂开了!”他哭道,“父亲火起时还在楼上,也生死未卜……多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身旁拉他的人与他年纪相仿,这会儿衣服都烧得烂了,也看不出什么门派,但头发这会儿被烧得散了,他左挽了一个髻儿,看上去便不太正常。那年轻人把他拉到一边石上坐着,听他哭泣,也不说话。许久之后,突然问道:“能借我剑用一用么?” 文方寄心中一个打顿,停了哭声,偷眼去望身旁那人。那人也不打话,一把从他腰间拔出配剑来。文方寄心道:“罢了,我还有什么?被他一剑槊死,也省得日后伤心难过。”谁料那人却横剑在胸,散开头发来,将发尾被烧焦处削落下来。见文方寄偷眼瞧他,便道:“怎么?我的剑为了跳下来时有处借力,扎在楼柱上头了。所以借你的用一用。你还哭吗?不哭我们走了,下边小溪处可以喝些水,洗把脸再歇脚不迟。” 文方寄犹犹豫豫起身,胡乱把脸抹了抹,跟着他走出两步,道:“让……让兄台见笑了。”对方嗤地一笑。“什么兄不兄台不台的,不过见笑倒是的确见笑。”说罢又大笑了几声,张狂之处,音调一转,居然咿呀呀唱起歌来。那歌听上去凄清悱恻,可仔细听时,居然全是淫浪之词。唬得小少年登时烧红了脸脖,心道邪教中人,果然不可同道,堵起耳朵道:“我还当你是好人,这种时刻别人都伤心难过,你却拿这苦痛寻开心么?” 那人一愣,道:“难道这种时刻,便只准按部就班,如你一般放声大哭,才是正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连人要怎么伤心也要管?” 文方寄一晌说不出话来,反而奇道:“你……你也伤心吗?” 那人背着双手,松快走在前面,哪像逃命,倒像是春居闲游一般,道:“你不过死了师兄弟,父亲生死未卜,就哭得不像样。我家里人却早死得光了。这一回无功而返,寻不到解局之人,我也要死了。死都要死了,还不能给自己唱首歌吗?” 文方寄心想你若要唱歌,也不该唱这种淫靡词曲;可张口结舌,他教养又好,到底这酸刺的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在小溪处洗了脸,与大伙都走散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文方寄到底好奇,自个也从未出过远门,哪里认路,扭扭捏捏问道:“那兄……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 那人道:“我还有几样货没有做完,好歹死前也得交付了人家,不能拿了人家的银子,吃扣人家的死饷。家中诸事也得照料安排,唉,死也死不安宁,好多事要做。” 文方寄更加好奇了;十二家中,自然武学正道,人人自小习武弄文,心无旁骛。哪里有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免不得问道:“你是个工匠?” “工匠,就算是吧。”他朗然一笑,“啊哟,我还得着紧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旁人做的我可不愿意躺。”他突然看了看文方寄,问道:“你是文家的?”文方寄老实把家承说了。那人道:“刚好。我这里有你家分堂主文翰如订的东西,正好是应交期了。我怕我死了便没人给他送去,不如你跟我走一趟,给他捎去如何?” 文方寄道:“翰如堂叔怎么会在你……你那里订东西?”他想说你们邪魔外道,做出来东西不干不净,谁人敢用,但是旁人一直帮他到现在,也没觉得多邪劲,因此便说不出口。那年轻人奇道:“为什么不在我这订?莫说你文家,我家客人,海外也有慕名来的。我看你是怕了,放心好了,此去千岛湖不远,就你回家也不绕路。” 文方寄看着这不比自己长二三岁的少年夸夸其谈,心气上头,梗着脖子道:“谁怕了?那敢问兄长姓名字号,我拿了东西,也好回去对家长复命。” 那人忽闪一双晶亮眼睛,大得出奇,显得年龄比看上去更要年轻。乱糟糟的头发落卷,被削去发尾后散乱搭在肩上。道:“哦是了,我叫贝衍舟,应该是大你几岁的,你叫一声舟哥也不亏。跟你叔叔说,‘弇洲先生’的货送来了,他自然会知道如何处置。” 仿佛地动山摇,双耳齐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烟火的气味堵满了鼻腔口腔,一张嘴出不了声,先尝到自己泪水鼻涎的滋味;薛三倒是毫不介意,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还活着? 那爆炸突如其来,毫无征兆,避无可避。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腾云驾雾被气浪掀在半空了,脑袋好像不知撞上了什么,仿佛开瓢放出一窝马蜂,尽是嗡嗡地叫。又过了一忽,感觉晕的没有那么厉害,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定是白少爷危难之时出手相救。正要开口感谢一番,却先听到尉迟启珏的声音响起来:“哪一位朋友于此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没有应声,却觉得腰间一紧,薛三这才想起低头去摸,发现是一根斗粗的铁链,这时候缠腰而过,他脑子一清,终于想起来了——对,王谒海擦燃火石的同时,不知从哪儿好像飞来一根铁链,突然缠住他的腰,把他往后一扯;跟着便被气浪掀了起来,摔在一块铁板后面,挡住了那飞舞火舌——奇哉怪也,这木质的楼阁里头,怎么会有偌大一块铁板? 他伸手摸过去,确信自己恰才脑袋撞上时没有感觉错:横在头顶的当真是一块铁板,替他们挡过这死生一劫。但明明四下火气大盛,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担心自己被烟熏坏了眼,就听尉迟启珏又道:“既然恩人不便见告,在下觉不过问。请问是要我们往前走吗?” 他话音落了一会,没听见那位救命恩公的回声,倒是听见不远处嘤咛一声,似是个女人声音,好像从昏迷中刚刚醒来。她问:“这是哪?……我怎么看不见了?……太爷!太爷呢?……” 尉迟启珏冷冷道:“王姑娘,你没瞎。是这里太暗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薛三这才安心下来,知道和自己同处这间暗室的是王仪和白少爷。白少爷向来能暗夜视物,这点秘密他薛三是什么人,自然调查的一清二楚。王仪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三人腰间的铁链又被轻而规律地向前扯了三扯。 有了前车之鉴,虽然这里暗成一团,但都知道是在楼里,因此谁也不敢再贸然点火照明。此刻唯一能倚靠的便是那根铁链,三人先前各自都碰到过那用铁链神出鬼没的古怪老头,虽没明说,但此刻见到铁链,也都认为是那老人危难中出手相救。见他摇动铁链,心道这老头是要他们跟他走。眼下也顾不得他是否还有旁的企图,只要暂且先逃出活命。 王仪道:“我太爷呢?……太爷他……他和我一起的。” 薛三道:“小姐!那爆炸里还不把他炸飞了?” 王仪道:“我拉住了他,他浑身都着火了……然后……然后我便不记得了。” 尉迟启珏四下一看,隐约看见一个人形躺在地上,火自然是已经灭了,但人浑身伤得不成模样。王谒海那把年纪,这也不知道成不成活,一探鼻息,居然一息尚存。哼了一声,神色不定,不知道这位“恩公”要干什么,居然连王谒海和他一并救下了。王仪扑了过去,摸着王谒海的身上,登时手足无措,想要把他背上身,一则没有力气,二也是不敢碰着。这时一把低哑声音说道:“还磨蹭什么?快带上伤患,顺着铁索一起下来。迟了这楼都塌了,神仙都救不了你们!” 尉迟启珏哼了一声,一把走过去,扛起王谒海,往薛三背上一放,自己当先拉住铁链,仗着自己夜视探路。薛三和王仪急忙跟上。他们沿着一处垂直的暗道,顺着铁索往下攀去。爆炸声、人声隐隐传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王仪低声道:“这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暗道?他……他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薛三道:“能逃过一劫,算是命大。这时候还计较什么?” 他们须臾便到了一处,下面暗道垮塌,也过不去了。王仪惊呼一声,只觉缠着她细腰的铁链这会儿像一条游蛇般松开滑走,那触感颇为诡异。这里因为暗道被破坏,火光从底下透出来,四周空气每呼吸一口便似要烧着肺腑,只觉得胸口渐渐不畅;显然下面一层也着了火。到处也没有见到救他们的恩人模样,不想晓得藏在哪里,却听那声音说道:“再往下去不得了。你们从这里出去,攀山而行,下行至山中别馆,也许能从山另一边翻下鸟道。”薛三这才放心下来,道:“恩公,感谢你救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从今往后,你让薛三往左,薛三不敢往右。恩公不愿意旁人知道身份,薛三便撕烂这张嘴也不说。还请恩公出来让我见一见,也好知道找谁报恩。” 那声音惨然一笑,道:“不必了,快走吧!再走迟点,谁也活不了!” 说罢铁索一挥,那楼壁应声而开。几人重见天日,都抓紧向前,逃开火场。可没走两步,却尽皆大吃一惊。 这里是原先六层所在,后边便连着十二家的行馆,山壑之间以“飞身亭”探檐相连。原来刚才那一番震荡,那筑构精巧的“飞身亭”,早已在这场坍塌震动之中不见踪影,那山桥走廊连着,到了前面陡然豁开一个大洞,亭子整个不翼而飞,低头看时,果然没有办法当真“飞身而去”,而是摔到山崖下边去了。但少了这亭子,距离另一边的行馆就远得如隔天堑。尉迟启珏武功高强,要越过去不在话下,但其他几人便不见得了。 尉迟启珏本可以带了薛三就走,但现在薛三身上负了烧得全不成人形的王谒海,黑暗中尚未觉得什么,如今来到外面,借着火光一看,便觉得愈发可憎,他眼下不过吊一口气在,还不知活不活得过今晚,也是上天报应。但如今这几个人具在,他若是看在刚走过同一场生死的份上,一趟趟飞跃这天堑来回带走,体力上也消耗不起。薛三自然一看这状况就要抱紧他大腿,尉迟启珏便道:“把你身上的死人卸下来。我带不动两个人。”薛三连忙就要把王谒海放下;王谒海虽是十二家的家佬,但性命攸关之时,自身难保,还管得了那么多。王仪脸色煞白,一双美目盈盈含泪,她平日里被王谒海骄纵得说话总是带着三分戾气,这会儿却也不敢再说一句重的,膝下一软,给他们跪下了:“薛大哥,尉迟师兄……太爷……太爷可是十二家的太爷啊,你们看在……看在世家这么多年情分面上……”她身上之前显然也着了火,这时候衣襟破碎,衣不蔽体,看得薛三一阵恍惚,急忙给她打眼色道:“妹子,带个你也许还好说……你平日里被你太爷呼喝得还少吗?你我受得罪还少吗?你瞧啊,太爷眼见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咱们得先顾活人不是——” 正说话间,突然身后一阵骚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从他们恰才出来的那个豁口也跑了出来,有些人身上还着了火,扑在地上打滚,几个人手忙脚乱帮他们踩灭。那其中有十二家的子弟,也有魔教教众,可此刻都烧得一般狼狈,也几乎分不出来彼此。只是八教众人瞧见尉迟启珏,见他居然他仍是白衣未染,风姿卓然,都一阵欣喜,叫道:“掌衙判官!” 尉迟启珏问道:“你们怎么来的?” 许多人七嘴八舌道:“有位神秘人救了我们性命!”“我们问他是谁,却又不说!” 也有人道:“保不齐是神仙吧!”“祖宗显灵了,保佑我们出来!” 然而他们看见前方亭子消失、廊桥断裂的情状,都一并住了口。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有人再也没了力气,一跤坐倒,喃喃道:“前有天堑,后有大火,我们奔波了整一日夜,却最后要断送在这里吗?” 有人叫道:“轻功好的,奋力一跃,也未可知,总好过被烧死。” 像应着那话一般,楼面的这边也被烧穿,吐出火舌;火苗窜上了后山的枯叶。这一爿的廊桥是依山凿架,打做支撑,和十二楼的结构分开;因此一时半会尚未受到波及。但如果楼架烧垮,这里也说不定会被连带砸穿;更别提火势蔓延。诸人仿佛被洪水围困的蚂蚁,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有一根铁链猛然袭来,仿佛游蛇一般,劈脸而过。众人急忙左闪右躲,那头直穿到正在打坐吐纳、调整气息的尉迟启珏面前,他双眼仍阖,却仿佛能视物一般,听风辨位,将那铁索劈手夺下。但听一个压着嗓子的声音道:“尉迟判官,有件事只得有劳你!”大家都知道是刚才救了自己的恩公说话,都立刻噤声。 薄暮津此时也在人群中,他此刻气力不济,先前吸入过多烟尘,若不是那铁索来救,怕此刻早已一命呜呼。心中一惊,暗道:“这声音略耳熟。但他故意压着嗓音说话,却是为什么?” 那恩公道:“在座之中,该当属你轻功最好。你带着这铁索飞跃过去,将它捆住,这么多人便能挨个爬过去。” 尉迟启珏听了,点一点头,稍一运功,脸上红气如蒸,一闪既隐,显然内家功夫也至高境。众人都忍不住暗赞一声,这般年纪,可不了得!这等功法,他要越过这天堑定然不费。但十二家子弟也心自惴惴:这可是位魔头,十二家中的弃徒,八教中的首领,他若是只顾自己,弃之而去,谁又能拦得住他?或者即便他过去了,只救魔教众人,那事谁又能拿他有办法? 薄暮津撑起身子,提一口气道:“恩公!给我铁链,我也过去。” 尉迟启珏瞥他一眼,冷声道:“你不成。”对那声音道,“给我四根铁索,我一气带过去,走得快些。时晌不多了。” 那声音笑道:“好!”这一声高了,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气色。四根铁索彷如蛟龙,猛蹿而至,尉迟启珏各手一捞,腰间一缠,便都收伏在身上,顿了顿,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沉默了一分,突然铁索涌动,恍若长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尉迟启珏陀螺一般猛甩出山壑。 第三十四章多情埋剑骨 那在危难之中千钧一发之际救人于水火的,自然不是神仙显灵,也不是祖宗庇佑。喻余青见王谒海要点火去看,心中便猜到不好。瞬息之间,也顾不得仔细思想,手边能用的只有那老人遗留下的铁链,左右能庇护的也只有先前那老者拖他下去的绞盘所在的阁隙,大约是怕那老人动静被人所知,那四面都是铁板铸成,又有暗道直通六层,当可一避。他危机之中,也顾不得出手轻重,一把抓住铁链,飞掷过去。然而双手一碰到那冰冷玄铁却仿佛相当亲切,就似手中串珠日日温养一般,每一道纹路都了然于心。他不知此时那千面老人的功力已经尽数随着那肉蛊种入他体内,也不知这铁索于那老者乃是求生的手脚,因此内里灌注,日驯夜炼,数十载功力催化,早已如为一体,养得活了一般,也自有了脉络。此时真气一贯,那玄铁便如他手脚一般灵活,唰地飞出,随心所欲,一把便将离得近的薛三、尉迟启珏尽皆捞住。几乎同时,火光陡起,刚好扯住他们二人往后一拽,离开爆炸中心;同时一脚踏翻铁板暗格,扯着几人纵身藏入,将飞溅的火烟、投石般的碎屑尽皆挡在外侧。那火光瞬间窜起老高,一整层楼基又摇摇晃晃,向下坠去;无数惊呼惨叫此起彼伏。 喻余青正要翻转那脚下暗格,但到底听得王仪哭叫一声,便顿住了动作。探首看时,见她原本离得较远,却因为扑向已被炸得不成人形的王谒海反而受伤,此时昏晕过去;他二人所在一小块地板岌岌可危逐渐倾斜,底下炸出硕大一个空洞,眼见着就要滑落下去。虽然王谒海是罪魁祸首,但瞧在王仪的面子上到底心中不忍,于是催动内力,又两条铁索应声而动,卷住她祖孙二人,一起拖进隔板下的暗室之中,这才救了他们性命。 火势越来越大。好在这铁索尽是玄铁所铸,并不畏火,火烧愈烈,这铁索摸上去反而愈冷,便似百丈寒冰所铸一般,使得周围呼吸空气也随之降温,不至于灼伤皮肤。他恰才情急之下,为救这几人大耗精力,更兼重伤下元气大损,只觉得头脑渐渐混沌。迷蒙中似乎听见少爷的声音,阿青,我不抄书啦,我们出去玩儿。 要去哪儿? 阿青想去哪儿,就去那儿。 我哪也不去,我要看着少爷抄书。 那你看着,我可出去了。外头阳光多好啊,阿青,替我拿着外衫……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你不抄完……回来又要挨骂啦! 我挨得骂还少吗,正好加一块儿一口气骂完了,省得还分两趟……哎,阿青,别光看着,来托下我的腿! ……三哥,你这墙可翻得真烂。 哎,大丈夫不拘小节,翻过去了就成。小阿青,你当真不跟我过来? 我可再也不替你挨罚! 那好呀,我去找印馆的茹雪妹子玩去。你可不要后悔——哎唷! 三哥?你怎么啦!摔着了?要不要紧? 哈哈,骗你的!我可真走啦? ……真走啦?你不跟我一起? 哎,还瘪着个嘴挂油瓶子,转了性啦! 那只好我一个人走喽,哎,可惜那好多的糖丝泥人,好多的画本儿…… 别走,他在心里叫,他记得那小小的自己趴在墙头上,看着王樵背着双手,哼着曲儿一弯眉眼,朝他挥手。接着他向前跑去、陡然起一阵风,柳丝杨絮铺眼而来,将那过往的时光全都遮得淡了,至于不见。他想要追上去,可软软的手脚无力,短短的腿也蹬不上墙垛,垫脚的石头摇摇欲坠。三哥,要是我弄丢了你怎么办呢?要是我追不上你时怎么办呢?我也想快些,快些长大、快些变得厉害、快些能护着你,快些不让你再一转身便将我甩下……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使劲一蹬,想要翻过墙去。却脚下一空,狠狠地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尖角上面,鲜血长流。记忆和现实中的疼痛一并将他唤醒,睁眼看时,先前那片铜镜的棱子已经掐进手掌里头,令他痛得清醒。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三哥。三哥说不定还在这楼里。他撑起一口气来,听着那剩下不多的呼救声,故技重施,循声将铁索送出,把幸存者一一救下。自己身上的劲力早已衰竭,要借一分力,便催着那心口肉蛊往经脉深处再探一分,可眼下却也顾不得了。数十人被不断救下,也并非没有熟悉面孔,但没有王樵。他顶着内心巨大空洞,说服自己他定然已经逃出去了,将幸存的人送到后山别馆。 可原本连着山壑的亭廊却断了,诸人面面相觑,身前万丈悬崖、身后一片火窟,当真是山穷水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喻余青道是救人要紧,身后楼阁已经全然是一片火海,断不能回头;此时也顾不得自身心绪与安危,只道是人命关天,因此甩出铁链,要尉迟启珏仗着他轻功卓绝,在这断裂的山道上再架一座铁索桥出来。 白玉儿被他凌空抛起,不慌不忙飞身转旋,两脚一蹬一踢,借力稳住身形,把那四根长索反而两两绞住。他双臂一张,人若惊鸿照影,已经各手一提,抓住那两根绞索。眼见力竭下坠,急忙腰间一旋,翻身而起,双索又搅成单支;他贯力入铁索之中,将它向对面廊檐飞掷而去,自己却若金鲤跃龙门,甩尾翻身,脚尖轻点,身如若无骨一般,飘落在四条铁索拧成的一股绳上;那铁索增了自重,又借了他空中一道纯劲,一头扎入对面的屋檐之中,他双脚前后脚尖踏在铁绳之上,仿佛惊鸿点水,一路轻踏便从万丈悬崖上头走到了对岸,拾起那铁索一抖,又分回四条;牢牢捆在对岸山石之上。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一手如若化境收放自如的雄浑内力与轻身功夫,便是之前看他不顺眼的十二家子弟,也不得不漫天价响地叫一声好出来。武学修行,自小练起,要吃多少苦头,不正是为了这样的本事?虽不能至,却也心向往之。还待要感慨一番,那火烟已经涌过来。众人中轻功、内力上佳的,受伤较轻的,都背负伤员借力跃过去;根基差一些的,则抱着铁索攀爬过去。薄暮津回头往那火中看去,只见浓烟滚滚,大厦将倾,哪里看得见人影?但那四条铁索,却又仿佛用钉子扎在那里一般,动也不动。 他以为救他们的定是先前见到的那位顶楼里锁着的老人,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能把这一套铁索用得这般熟稔?薄暮津是正得如刀削斧劈铁锨磨过榫卯般的君子,此时老人既然救了这么多人的命,他心中便只有感激之情,先前那些为难他的部分便揭过了,有多少未竟谜团,也不去问。他开口道:“老前辈,这楼要塌了,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对面没有声音。 薄暮津道:“您放心。只要留一根铁索,我便能荡过对岸。您气力不济,我背您过去。” 他摸住铁链,提气屏息,便要沿着锁链的方向返身回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火场里传出一声厉喝:“不要过来!” 薄暮津便急忙停了脚步,他以族中后辈对前辈之姿叉手而立,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声音听上去烧灼暗哑,喝道:“你自己伤了一臂,胳膊都快要保不住,你能背谁?!” 薄暮津道:“老前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不会把恩人抛下,自己独个逃生。” 对方沉默了片刻,突然恶狠狠道:“我是出不去的!你难道不知道?恩人?笑死了人!这么多年了关在这里……谁要你薄家的人这时来发好心?滚!快滚!把那个烧成人渣的人渣也带走,我看着就恶心!恶心!” 那烧成的人渣,只得正是烧得没个人形,只剩一口气吊着的王谒海。薄暮津知道若要带他过去,剩下的人中大约除了自己也没人可以做到、更没人愿意——八教中人自然不愿,自家门下弟子也不见得有几个是愿意的。他于是一撩已烧得差不离的袍襟,端正正跪下了。向着声音方向磕了一个头。 “老前辈,今日相救之恩,没齿难忘。今日之事,昨日之事,以及百年之事……我薄暮津定会查清,还各位一个公道。老前辈若有什么要吩咐晚辈的,晚辈一定做到。”他如此年间,对这顶楼之事,也并非全不知晓。接管族中事务之后,逐渐接触到一些内情,那千面老者的身份,倒也略有猜测。 没有回声。他转身站起,将王谒海背在身上,薛三在一旁帮忙,撕破衣襟将他连带薄暮津的伤手一并捆好。这时那声音开口道:“……王樵。”音尾似有些颤抖,被陡然攒起的火舌吞没进去,“护好了王樵,求你!” 锁链陡然摇晃起来,整个这半边残余的走廊都在颤抖,整个楼体向下垮坐下去——显然底下烧塌或是炸塌了;被尉迟启珏先前系在另一头大石上的两条锁链一挣之下,脱开滑向山壑深谷。另两条被数人扑身扯住,大叫道:“快过来!!”薄暮津顾不得危险,飞步上索,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天分,居然仿佛玩走天索一般,就这样背着王谒海一路从万丈悬崖上平走了过去;剩下的几人连滚带爬,也险而又险地将将过界。薛三本领最差,人又最为矮小,被落在了最后头,爬得又慢,只听得后面火烧声、爆炸声、坍塌声此起彼伏,连带着烟熏火燎,忍不住涕泪齐流。他爬了半晌,还未过去,一双手脚全都被吓得没了气力,也不敢抬头去看,又听众人一声惊呼,原来剩下的另外一条铁链也挣脱了,滑落回另一边的山谷;只觉得剩下自己这一条铁链也在不断颤抖,仿佛有着灵性在勉力支撑一样。他喘了喘气,恍惚间只觉得仿佛有一股内力顺着链节送到,助他增了些气力,爬完最后一段;脚刚落地,只觉得浑身虚浮,冷汗淋漓,整个人云里雾里,尚未站稳,便听得刷地一声,那最后一根铁索也仿佛终于完成它的任务一般,挣脱开去,坠向深不见底的云谷。 喻余青松开最后剩下的力道,他唯一能动的手臂毫无生气地垂落下来,铁索失去了内力灌注,也跟着啷当坠地。他挑了挑嘴角,给自己一个奖励的微笑。浓烟已经灼坏了他的嗓子;即便一会儿火苗舔到他身上,他也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他为了救人,将四根铁索一并掷出,搭建了跨越天堑的索桥;可那铁索原本是依照龟数建成的阵,长短横竖,自有算法。他让四根链锁飞度天堑,便如一团乱麻之中毫无章法的抽丝而出,剩下的部分只能捆成一团,结成了一个茧般的疙瘩,将他牢牢地绑在其中,钉在楼里,仿佛火祭的贡品,再也动弹不得。 三哥。他囫囵地想着,前面的路,阿青不能陪你一起了。 我今日救了好多人,若是老天开眼,给我些许福报,那我求他保佑你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我不后悔,其实我我心里一直……想做个闻名遐迩的侠客,而不仅仅是一把‘三少爷的剑’。 你看,他们没有人在乎那个不知名姓的年轻剑客的生死,他们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三哥。 我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我实际上就像现在这张仿佛烂掉、半边淌着浓疮的脸一样,也许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我想这总会有一个界限,无论是你对我的好,还是我对你的陪伴。 我害怕那日子到来,又有一些雀跃。我伤心你要离开,又贪求旁人的陪伴。就像你决定离家时,我表现得忠心耿耿,体贴顺从,可又不说一句阻拦的话;但当真踏上旅程,却又希望这旅程没有终点。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8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毕竟是你的下人,少爷。 自相矛盾,古怪至极。 可到了这会儿,我又想全都作罢,只要再能陪你一朝一夕,一忽一刻…… 眼泪从眼角滚下,他分辨不出是哪一半边脸上流下的泪水,它的是那张属于喻余青的精致美丽的脸孔,还是另一半边坑洼纵横的沟壑? 答案在火里,也在风里。 因为它尚未划开一道属于自己的痕迹,就一并被滚烫的气息蒸腾殆尽了。 烧吧。他反倒笑起来,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别剩下…… 就让三少爷记得他那柄剑,永远是那副最好、最锋利的样子…… 绝处逢生的诸人尽皆怔怔看着这奇景般地一幕,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甚至不相信自己已经真的死里逃生;薛三蓬地一声,滑跪在地上,动也不动。火烧到了廊亭——他们刚刚在对岸落脚的地方;木头焦黑,山火肆虐,纷纷黑絮一如此夜残渣。 原本从这个角落越过山顶,尚能看见主楼的飞檐和火光,可渐渐的便什么也不见了,只剩下滚滚腾腾的黑烟;尽目云层之外,隐约露出一道鱼肚白。 第三十五章捕蝉黄雀后 到得淳安地界,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洒扫街道的,挑担买菜的妇女,谁都得说两句前日里的大火,“映得天都红了!” “吓死人咯,以为是要发洪的先兆呢,前些日子才淹了金陵,莫也发到我们这里……” “听说是魔教搞的鬼,又与十二家作对。讨不到便宜后,一怒之下,居然把那座十二楼给烧了。” “嗐!那群害人的东西!” “那根本就是报复。还用说吗?他们在十二家的地盘上讨不到好去,这一次是大张旗鼓,要来清算了。“ “哈哈!偷鸡不成蚀把米!” 贝衍舟倒是毫不在意,哼着曲儿,一路走茶馆里坐地。文方寄怕他听了这么多闲言碎语,心情不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毕竟这些碎嘴里,到底没一句说得是好话,虽说“弇洲派”并不算十足的邪教,也没干过什么拿得出手叫得上口那种伤天害理的坏事,但到底做的东西相当“邪性”,因而也把他们算在里面了。江湖上总有人说,他们那本事完全是巫术,而并非真正的工匠。用了他们做的东西,那都是要倒血霉的。文方寄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听到家中叔父会用弇洲派的工匠感到非常惊奇。 和其他人走散之后,文方寄作为一个头一遭出门在外的雏儿,东西南北都辩不识。原本只是家族中跟着父亲和师兄弟们一起来十二登楼看个热闹,增长见闻,一路上也都跟着家人骑马坐车坐船,半点没有费心去记怎么走。眼下一个人零零落落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贝衍舟往哪里去,他也跟着往哪里去。两人仗着年轻,脚力又好,并不走官道。贝衍舟对山路捷径熟得跟自家后院一般,看一眼便知道哪里有路,哪里要绕远,哪里有溪流,闭着眼只管走,居然不过一天便到了淳安。文方寄心里十分高兴,他来时在这里打过尖住店,因此知道的确是回家的方向,心想贝衍舟果然没有骗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两人在茶馆里吃茶歇脚。贝衍舟一瞧便是大手脚惯了的人,连喝壶解渴茶也要最好的。只是穿着打扮怎么看也不是富家子弟,两人被火烧过,再走了一天山路,当然灰头土脸,也不惹人在意。茶馆里四座也都在说起火的事,声音不自觉便往耳朵里钻:“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听说十二家也折损不少……这下两边梁子结得大了,不会要起乱子吧?” “他们也不是白白放火。据说那楼顶上藏着一样宝贝,几次三番魔教出手都得不到,这次倾巢而出,铩羽而归,于是一怒之下……”那人嘿嘿一笑,做了个劈砍的手势,“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贝衍舟没忍住,噗一下笑得好大声。茶馆里多少人正认真听这人说话呢,他这一笑,所有人便齐刷刷望过来。贝衍舟一副浪荡儿的模样,翘着双腿,也不惧那些眼神,一面将花生米扔嘴里嚼,一面挑着他那双眼挨个扫回去。那说话人见是张生面孔,便道:“怎么,小兄弟没见过啊,哪里来的?你笑什么?”贝衍舟还没答话,文方寄已经扑过去把他嘴按着,赔笑道:“没什么!我刚刚讲了个笑话呢,我这位大哥给我逗笑了!那、那个!您继续!别败了兴致,说得真好!” 这一茬过去,贝衍舟眯细了眼,笑盈盈瞧他,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赶不迭堵我的嘴?你怕了,怕他们揍我,你被牵连?” 文方寄赔笑道:“怎么说呢,舟哥,我、我这不是怕惹出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贝衍舟道:“你那眼神,我懂了,你是怕我下一刻就睚眦必报,恶从胆边生,拿毒药来把他们全都弄死。” 文方寄结结巴巴道:“我不、不是这个、意思。” 贝衍舟大笑起来。“你还真这么想!你到底对我们有着怎样的坏印象?” 文家小子不敢说话。贝衍舟便逗他:“是不是觉得我一路带着你,都只为了留待路上没粮时把你烤了吃?” 文方寄惊得睁大了眼睛,仿佛得知了原来他带着自己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在;待看清了贝衍舟眼里戏谑的神情,这才闹红了脸,小声道:“这个我没有想过。” 贝衍舟道:“放心吧,你这种我清楚得很,骨头塞牙,肉又柴。不好吃。” 文方寄被唬得坐立不安,半晌问:“……你、你吃过?” 贝衍舟耸了耸肩。“没吃过人。不过我以前有一次上路,带上了打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狗儿作伴。后来没了吃的,就把狗儿打死吃啦。”他顿了顿,以一种极诱惑的方式回味地舔过嘴唇,“不得不说,那味道不错。” 文方寄变了脸色。“你……”他好像想说你这个混蛋之类的,但颤抖着嘴唇,最终强自按捺,什么也没说出来。 贝衍舟有些失望。他往椅背上倒去,松开交握的双手。“魔教中人都是吃人过活的。你不早知道吗?” 有一批客人沿着外廊长桌坐下,戴着斗笠,打了绑腿,身上、脚上十分泥泞。贝、文二人正坐在二楼临窗的雅阁内,瞧着一清二楚。贝衍舟一手绞发,努嘴示意他看,支着颊轻声道:“他们刚从洪泛区过来。” 文方寄好奇地多看了几眼。“父亲说今年的洪水不是很严重。要去施舍点什么吗?”他毕竟武林世家、大户子弟,富贵日子过得惯了,遇见灾民,见家中长辈们一路总要施舍一些,也是习以为常。贝衍舟翻了个白眼,道:“你当他们是灾民?我俩看上去倒更像灾民一些。我是让你等着,把茶吃慢些,一会儿便有热闹要瞧。” 果然不过盏茶功夫,又一批马队停在这茶馆外头,一行人富贵衣装,进来歇脚。人们谈论十二家的轶事,也正在兴头上。虽然正邪两道都死了大批人马,但对于瞧热闹的平头百姓来说,却不痛不痒,只一般当做笑话听。有人说得绘声绘色,说要到那楼顶去盗一颗夜明珠,讲得详详细细,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也有人争说是有魔头看中了柳桐君的美貌,要抢回去做压寨夫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乡下人言语粗俗,见识短浅,说道这里,也都尽皆大笑。也说到伤了不少好手,最遗憾的却是那样一座高楼给烧得不见。淳安、临安两地居民往来山路,也多见那薄家名下的高楼别馆,引为当地一景。官府虽怕搅入江湖事端,但山火却不得不除,以免酿成大祸,因此这两日也在百姓中调集人手,入山掘土担水灭火。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有人便感慨道:“也是百年大族,一朝没落。我听祖辈们说起当初十二俊杰初来此地,建起这座高楼时,那何等样的风光。周围土乡中人只要有愿意帮忙出力的,文正公挥手便赏一金。当时多少人仰仗他们,把自个儿子弟送去给他们当下人使唤,都觉得光耀门楣!谁料时过境迁啊,哎,眼下大伙儿去灭山火,出得都是苦力气,却是替人擦屁股,连喝碗茶还得自己掏钱!” 那马队中有个富商听了,叫茶博士送了一壶好茶到这一桌来。接着一拱手道:“我等打马路过这里,听到了火情,正想要向各位打听一二。” 他这么一开口,那坐在廊间、戴着斗笠的泥腿子们尽皆不动声色地投去目光。茶馆里有些人也投去神色。贝衍舟只是叫了小菜点心,自顾吃起来,对文方寄眨了眨眼。文方寄听得说到自家情形,正是忧心时刻,恨不得竖起耳朵来听。 那富商道:“我此次南下去做生意,路过此地,正准备去与十二家的各位家佬家主打声招呼,谁料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与薄家、王家乃是世交,想问问各位师傅,是否知道他们眼下情况如何,落在哪里,有没有什么照应需求;我们也好有些应对。” “吓,都是一团乱!谁也不好一些。我们去挖坑断火时,那楼烧得只剩下架子了。我听说薄家的老大似乎伤了一支手臂,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倒是王家的那位太爷祖宗,被烧得据说没了人形,这几日把方圆百里八乡的名医全请去看治了;惹得怨声载道!” “伤了蛮多门中弟子,都是火伤、砸伤和刀伤,这几日说城里的药铺药材都买空了,才到我们乡下地方来。毕竟还是大户门第,用买的。可惜来迟一步,那些魔教妖人们哪里讲这般规矩,一窝蜂来就抢个干干净净。” 原来其他十二家中子弟出了山后,自然是先回距离最近的钱塘薄家大宅,休整商议。这才和直取淳安的文方寄岔开路走。 那富商探听道:“伤得最重的是王家的家佬王谒海王老爷子么?” “那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得人太多啦,好多也不知道是伤了还是死了;这几日棺木也买了不少。有些说看着还能活,背回了宅子,没挨过晌午。也不知道是谁。屋里成日哭得价响。柳家的、乐家的,似乎都是当家男人出了事,一群人一窝蜂似的团团转。有几家家主没来登楼,据说这会儿也往这里赶;总得有人主持大局不是?” “你说的头头是道,倒像是你主持大局似的!” 众人一阵哄笑。 “我虽然主持不了这大局,但他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人伺候。我们代薄家的庄田送了些鸡鸭蔬果去,那不都瞧见了。那么大所宅院,嚇,不说假的,伤得连祠堂里头都躺了人!庭院里摆得都是棺材,还要张罗灵堂和坟地。那不能和伤员摆在一块儿,据说晦气。薄家大少雇了我们几个兄弟,替他收拾东郊的别馆,怕是要把灵堂摆到那里去。依我说,十二家中如此多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要是发起丧来,不知道要来多少好朋友。是该准备起来了。” 那坐在廊下的泥腿子中有一人突然站起,走到这一桌前,对那人道:“兄弟们几个从洪泛区出来,死里逃生,家当东西都没了。这位爷知这般道有雇工活计可做,能烦请引一引,糊口饭吃。”那乡下人正打量他们,见是身体健壮,满身泥泞。 富商却呵了一声,那为首大汉拿眼睨他,道:“怎地?” 富商慢斯条理说道:“不怎地,我看几位有些力气。我既然正要去拜见十二家,不如几个兄弟跟我一齐吧,正好帮我抬抬货物,管一口饭。”那泥腿子压着斗笠,看不清脸色,往前走了一步。富商坐着没动,只是微微转动手里的一根筷子。 文方寄急得便要起身。贝衍舟按住他手,低声喝道:“你要怎样?” 文方寄急忙道:“那戴斗笠的说的是假话,他根本会武功,那商人让他跟着,到了那边,怕是要害人!” 贝衍舟哼了一声,道:“你知道那商人便是好人了?” 文家小子一呆,道:“他说是我十二家里的朋友,和薄家、王家又是世交……”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道:“你文叔叔还从我这里定了货,我下回也说是你文家世交,想必在江东六郡行走起来也方便许多。” 文方寄是没想到这一层,倒是一怔。贝衍舟一努嘴道:“那商人武功就高的多了,至少装样时,你这种雏儿看不出来。”文方寄犟嘴道:“你怎么知道?” 贝衍舟拿起筷子,模仿他的样子,道:“你想一下那斗笠人的位置,看看这根筷子位置,若你是那斗笠人,你怎么发招,他会怎么应招?” 文方寄啊了一声,想了半晌,不说话了;乖乖坐下。贝衍舟却皱着眉,道:“这戏没唱完,再看一会。” 这边厢两人大眼瞪小眼,那边便有个化子唱喏到门口:“金碗银碗,铜碗瓷碗。好心赏一碗,狼心烹一碗。毒心肠一碗,伤心思一碗。恩怨情仇皆一碗,是非曲直共一碗。一碗肝胆求不负,一碗眼泪劝不贪。” 文方寄却认得这人,喜道:“是一碗丐叔叔!”那是他爹爹的至交好友。此刻甫听到故人声音,喜不自胜。贝衍舟拉住他道:“底下情况险恶。你和我先看再说。” 果然见一碗丐唱了几句,走进茶馆里头来。他看似随意乞讨,却直直地往这桌便走,砰地一声,把一个瓷碗趸在两人中间。那先前说话的哥儿不明所以,以为他讨茶喝,便拿起那富商带的茶壶,给他满了一碗。一碗丐哈哈一笑,一仰而尽,对那人道:“小老兄,不关你事,去吧!坐远些!”双手在那人肩膀上一拍。那人所座条凳便似腊月冰场,哧溜一下往后滑开。 他这一手一出,唰地一下,茶馆里倏然四面八方站起半数人来。莫说吓得那多嘴汉子一大跳,连茶博士手里的茶盏都夯啷落地了。贝衍舟仍然安坐其中,文方寄吓得手足无措,他便拿脚在凳子下头绞住他双腿。那富商缓缓抬头笑道:“怎么,丐兄,你也要来分一杯羹?” 那乞丐冷笑一声,道:“我要分,从来不分一杯,只分一碗。你们什么心思,老乞丐还能猜不到嘛?”他啷当坐下了,拿起茶壶,对嘴吹了一口,拿眼斜睨四方。来人中有人喝道:“老乞儿,谁不知道你拜在十二家底下讨饭吃。你若是要此时没眼色强出头,可要看清来路。” 那乞丐笑道:“做乞丐的,什么都没有,就是有眼色。我若是要出头,我便奔临安去也,干么孤身先来淳安讨饭?我们做乞儿的,谁家有饭,谁就是青天大老爷。” 那富商哈哈一笑,道:“说的不错!”将一髁金锭子放在他的铁碗里。那乞丐收了金锭子,道:“王家老爷当真不行了,剩一口气在,用几十味灵丹妙药吊着命。他长子王铸正从庐陵赶来。” 众人互看一眼,显然没有几个人将王铸放在眼里,都哼一声。那戴斗笠的冷声问道:“其他人呢?” 那老丐道:“小辈们不提了,老的也伤了不少。黎羽声皮糙肉厚,倒是没有什么事;柳其坤断了一条腿。尉迟禹珺中了火厥,成日里呕吐不止,不断地说胡话。那恶老太婆虽说没有什么伤,到底这般年纪了,惊得一时也起不来。乐禅那厮脑袋上破了一个口子,据说脑仁都看见了,谁知还活不活得成。哦,文家当家文常春没事,但文翰凝死了,尸体都没抬回来;文翰书倒是抬了回来,摊了几个时辰,还是死了。夏星桥失踪不见,多半也是死了,可现在夏星眠大闹不止,要十二家交出人来。” 那半数人一齐大笑。文方寄听得家人情况,脸色发白,再也坐不下去,忽地站起。好在此时其他茶客也都惊疑不定,都纷纷起身,结账走人,也没显得文方寄和贝衍舟在中间特别奇怪。贝衍舟一手拉他,低声道:“混在人群里,快走。” 有人便说:“看来这趟赶得恰巧,我们也不用赶路,说不定到了那边时,刚好赶上白事,有吃有喝。还有热闹可以看。”那斗笠人道:“是吗?只是看看热闹?”一个黄面短髭的汉子道:“会聚在这里,虽说不上是好朋友,但倒也都是同路人。我瞧着场面话就不必了。”另一人道:“大家届时各取所需,也不必相互为难。”又一个戴斗笠的往廊下一指,道:“他们也不和我们为难吗?”众人一看,都吃了一惊,那里用一枚小小的缝衣针刺中了一只毒蟾,扎在墙角;那银针不但透体而过,反而扎进墙里。人群大骇,道:“是‘万鬼蟾圣’!当心,有鬼蟾山的‘舌头’混进来了!” 一个面目虬髯的汉子抽刀出鞘,叫道:“宁可错杀,一个都不能放过!”当下刷刷两刀,将两名刚走到门口的无辜茶客砍倒在地。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掀开斗笠,一副冷峻薄寡的刻薄面相,道:“也好。今日都缴纳投名状,日后行事也放的下心!”一脚踹翻茶桌,热茶照一人劈脸而下。多少百姓无辜凑乐,只是喝茶,却平白遭这无妄之灾。那人横刀一槊,削了一个脑袋,提在手里,把住门口,也不再动手,只是冷眼瞧着。一时间鲜血惨声,尽上窗纱。那富商只是坐着,茶博士吓得六神无主,扑倒他膝边道:“大老爷!您得……您得救救小子啊!我们正经生意平头百姓,没曾想……”他说话间那富商一直微微笑着点头,突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他眉尖一点。那人便似按了机关一般,陡然住了口;扑地一下,头磕在桌角上挂着,已然死了。那身上挂满了碗的老丐也笑嘻嘻地,从身上解了一个碗下来,噗地砸碎了,尖片趁手一划,便取了一个人的脑袋。 这些人本就是江湖中有头脸、有名姓的家伙,让他们杀没有武功的百姓灭口,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一时间整个茶馆内里仿佛血池地狱。文方寄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便是前日里楼下对峙,那因为往来都有忌惮,武功又没有多少差距,也不曾如此血腥。这会整个儿惊得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跟木头桩子一样,任血喷了他一头一脸。贝衍舟道了声糟糕,他本来想看到底有多少来路头脸,打算趁着十二家元气未复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最最主要的是动摇十二家原本一盘棋的布局,分裂他们,好让自己插手。要知道这十二个大家族联手起来,无论是什么道行在他们这看起来都不算数,江东的地盘百年来无人敢染指作乱,这等于一块肥肉叼在看门恶犬口中,谁也不敢招惹。如今这狗元气大伤,鬣狗豺狼都开始打这块肥肉的主意。 谁料到蟾圣却先出手,看来意思是要压他们一头,抢在先手,把富饶江东的势力地盘纳为己有。那今日在场的人,怕是逃不过他的“舌头”上的倒刺。此时他俩百姓不似百姓,武头又不像武头,最惹人怀疑。文方寄又是个菜雏,眼见着对方一刀劈来,他不得已袖手一挥,一枚金钉打在刃上,道:“自己人!” 那人一愣,见那金钉居然嵌在刀刃上头,心想这一手手法端得妙绝,一时不敢再上。贝衍舟一脚踹翻文方寄,躲开再一人砍来的刃锋,手腕一翻,两柄袖剑蹭地抹出,尚未看清来路,有两个人头已经骨碌碌滚在旁边;手法之快,力道狠稳,殊非常人。他将一个头颅一脚踢进文方寄怀里。文方寄吓得惊一悚,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低头去查看尸身,一看之下,跃开两步,叫道:“是这个人了!” 刚才还热闹得仿佛过年般的茶馆,这会儿静得仿佛落一根针能听见。 众人慌忙去看,但见他手中指扣捏诀,无名指和中指间正夹着一枚银针,是鬼蟾山的武功指法;约是刚才这少年发招取首来的太快,他手中银针未及发出,已然毙命。 一场杀戮陡然消弭。众人都凝兵不动,互相打量了几眼。一碗丐慢悠悠地又倒了碗茶道:“王谒海还没咽气呢,我们可不能在这儿伤了和气。今日算是开门红,来来,老乞儿敬了各位一碗!”将桌上溅上血的茶碗一排,倒上了茶水。众人都上来干了一碗,算是纳缴,这才各自去了。 贝衍舟大方走上前来,拿一碗混了血水的茶水,一口干下。文方寄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双手颤抖。一碗丐自然认了他出来,但脸上不动声色,递给他的是没有水的空碗。文方寄却瞪着碗不动。贝衍舟猛地将碗就手拿起,盖在他脸上一仰,跟着往他肚腹上狠揍一拳,将人拎起就走。那守在门口抱着唐刀的高个男人叫住他道:“小子武功不错。你是什么师承门派?” 贝衍舟松爽爽开口,还一揖道:“迟相公恕罪,我不过是路过此地,想凑个热闹,却摊上了这一茬倒霉事,把我这位师弟吓得可不行。好在算是揪出了正主,不然我只得回到宫里,求宫主的薄面请您高抬贵手了。宫主还让我捎个香囊给您——”那高个男人听到宫主二字便已经脸上变色,别过脸去,挥手喝道,“走你的路罢!” 贝衍舟自然是拿假话诈他,见他不再关心,如蒙大赦,急忙拖起文方寄就走。他害怕对方发现不对后追来,连夜不敢合眼地赶路,一气奔到码头,随手扯开一艘船绳,向着黑黢黢的湖心划去。 第三十六章不知心恨谁 文方寄朦朦胧胧,睁开眼时,见身遭摇摇晃晃,尽是夜水如绸;贝衍舟撑一根长蒿,驶离岸边,再去扳桨。那小子受惊兔子般一把跳了起来,红通通两只眼瞪着他,拔剑在手,叫道:“魔头!我跟你决一死战!” 贝衍舟目瞪口呆,桨头一拨,溅起水花来泼了他一头,道:“你傻了吗?快坐下别乱叫把人引来。”文方寄以为他发暗器过来,拿剑在身遭一通胡砍乱劈,见不过是水,又恼怒道:“你要戏耍我到几时?”贝衍舟道:“谁戏耍你了?我救你性命,不求你知恩图报也就罢了,你发什么神经?”文方寄喝道:“谁要你救我!”一剑刺心而来。船上辗转狭窄之地,贝衍舟手上更无武器,只得侧身避让,道:“你吃错了药了?”脚下一扣,两人贴身擦过,交换了位置。小船在湖心滴溜溜地打转。 文方寄更不打话,再踏步上前,一招“无双无对”疾向左臂削去。贝衍舟左躲右闪,横过船桨打他腿弯,要他先护自身。哪晓得这小子不管不顾,一味扑杀上来,脸上杀气一显而隐,却是真的。贝衍舟对杀气最为熟悉,万没料到这小子居然真要杀自己,一怔之下,乌光闪处,文方寄手中长剑已点向他面门。 情急之中,贝衍舟把脚一踏,船尾猛翘起来,将他摔了个狗吃屎,手中长剑啷当一声,跌进水里,画几个圈不见了。文方寄灰头土脸,坐起来时满嘴鲜血,却是磕掉了半片门牙,断牙尖利割伤嘴唇,一时间血流不止,倒像是刚吃了生人一般。文方寄懵然顿在原地,贝衍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本来还打算再战,这会儿也只得罢了,往旁边一扔,走过来抬起他脸,看嘴角伤在哪里。那小子居然哇地一声,突然大哭起来。 贝衍舟无语至极,道:“小祖宗,我到底哪里惹着你了?” 文家小子抹了满手的血,撇开脸不去看他,含含糊糊地道:“你们魔教妖人,行事乖张也就罢了,可杀人当真不眨眼,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贝衍舟道:“我当然眨眼啊,不眨眼岂不是涩得慌?” 文方寄怒道:“谁管你眨不眨眼?” 贝衍舟道:“是了,你怪我杀人。可我不杀,现在被割了脑袋的可就是我们了。” 文方寄道:“你明明知道谁是那持银针的探子。只要你告诉了他们,或者只拿这一人,又何必大开杀戒,让那么多无辜百姓陪葬?!” 贝衍舟一愣,反而微微笑道:“你当我是神仙吗?‘狼戎’迟戍和‘铁算盘’禤百龄还有你认得的‘一碗丐’汤光显都在那儿,凭什么他们都没看出来,而我会知道谁是蟾圣的探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文方寄怒道:“我怎么知道你们邪教妖人的本事?你还能不过随手杀一个人,这探子就正好撞在你刀下?” 贝衍舟道:“那个简单,那银针是我故意放在他手里的。” 文方寄大惊,跳起来问:“什么?!” “如果不给他们找到这个人,那把人杀尽了后,剩下的还是要细细盘问,也许那‘舌头’武功高强,像你我一样混在人群之中;我们便走不脱身。即便扫清了是嫌疑,你是十二家里的人也被诈出来了,他们难道还能放你离开?这是最好的法子。”他皱着眉,重新把桨划船,“这群人故意选在淳安集会,怕不是也要打我的主意。得赶紧回去。” 文方寄气得脸色涨红,指着他道:“那你……你……你岂不是杀了两个无辜的人,还栽赃诬陷人身家清白,就为了你能活命!” 贝衍舟笑道:“我其实活不过几天的,也不知道为了谁,杀个人还要这般费事。” 文方寄堵住耳朵,大声叫道:“我不感你的情!” 贝衍舟也不管他,道:“那你一头栽水里淹死自己好了,一命还一命吧,就当我白救了你。” 文方寄道:“那我也要杀了你替另一人偿命。”想再去摸剑时,才想起先前剑掉进了水里。急忙往水里看时,哪里还有剑的影子,倒是看见月色倒影下自己缺了半扇的门牙来。他看了一会自己模糊朦胧的倒影,又摸了摸那颗门牙,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贝衍舟翻眼向天,无语凝噎。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捡了个这么个烦心蠢蛋回来?就听他边哭边嘴角漏风地说道:“我弄丢了师兄弟,弄丢了爹爹,又弄丢了家传的宝剑,还与奸人为伍,贪生怕死,让无辜百姓替我抵命。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娘、师父和列祖列宗??“说罢双眼一闭,腿脚一蹬,咕咚一下,居然真的一头栽进了水里。 贝衍舟懒得理他,心道,这多大一点小事,争得跟我真的污了他清白似的,演什么贞洁烈女!没一会儿就得自己浮上来挣命。可夜风习习,湖水汤汤,半晌也没见人影。这才慌了手脚,叫道:“喂!你别玩了,我可走远了!”可哪里有回应?水上连个气泡也无。他又叫道:“你要逃跑,我又没捉着你。会闭气泅水,也不能从这泅回岸边。”又想一想,跺脚道:“糟糕!这人直楞筋的,我干嘛把他想聪明了?”脱去外袍,飞身入水。他自幼生长在水边,水性自然好得出奇,身形如游鱼一般,向水深处潜下;没多久便一把抓着文方寄的脚脖子,将他拖上水面。原来他居然颇为硬气,自行闭了气封住穴道,沉到水中。心中大惑不解:这家伙真的为了这点小事便要送死,是活得多不耐烦?旁人挣了命想活下去却也不得,在他这就像不懂珍惜还随手挥霍。他将对方口鼻托上水面,后脑上仰,正要想把他拖上船去,突然听嗖地一声,一支箭射入船身,他急忙矮身踩水,只在水面堪堪露出鼻孔,躲在船后。见不远处一艘蓬船驶来,船头立着个弯弓持箭的汉子,探身瞧了瞧他们那艘小船上,转身喊道:“大哥,没有人,是艘空船。大概是松了绳锚飘到这里来的。” 船舱里有人答道:“没人便好,省得又多一场麻烦。”说话间走了出来看了看四周憧憧山影,问那持弓汉子道:“去弇洲还有多远?” 那汉子拿出一个小小罗盘一般的物事,皱眉道:“大哥,这个真的管用吗?那弇洲不过是个小岛,还能自己跑了不成,我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当地土人……” 贝衍舟心道果然是来找他家的。他弇洲派擅长打制各种机关道具,当然,不是道具的,譬如小到各类武器暗器、首饰宝盒,大到神像石雕、亭台楼阁也可以打制。制工堪称是奇技淫巧,也有人说是邪蛊巫术。总之,这是别人仿不来的。多少人来这湖中就为了找弇洲岛,可如果窥不到门径,找上十天半个月也只能在纵横的千岛之中迷路罢了。但这几人手中持有他弇洲派的机关罗盘“归星”,这罗盘专门用于指定弇洲岛的位置,那必定得是弇洲派的至交好友才会赠送。贝衍舟自己手里没有送出过归星,那想必是家中父辈师长的朋友或子弟。 若是往常,他在路中遇见手持归星的友人,说不定便船上一叙,领他们过去。可在经过恰才茶馆那一场恶战之后,他的态度便不敢不谨慎;再兼这几人刚才看到小船,居然也要先射箭问候,显得防备之心极重,分明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的行踪;刚才要是有百姓恰巧夜渔,那怕是要被他们射死灭口了。他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船,托着文方寄缓缓游到船后,打算伺机而动。但也许是移动时活络了这位少爷因为刚才自己闭息自寻死路的法子而导致阻断的经脉,突然咕噜咕噜吐出许多水来,手脚一活泛,便鸭子打水一般,后知后觉地扑喇喇地挣扎不休。这一下响动惊动了那些人,他们喝道:“什么人!”提着灯往水里照来。 贝衍舟扣紧了绑手里头一处机关暗器。只要够快,他能够干掉两个。不过其他得看对手的水平而定。乌篷的舱盖掀了起来,他失望了——船里少说坐了四个人。还有一个躺着。更别提文家小子还拼命挣扎,太过真实的旱鸭子演都演不出来。几个人互看了一眼,把他们俩一手一个都拉了上去。 贝衍舟揣测着他们是什么来头。如果那群人打算乘人之危,在十二家分崩离析之际接管他们的地盘,或者是胤魔八教的——无论哪一边,他们必定要先拉拢弇洲派。这里可是一座离得最近、威力最强的武器仓库,即便自己不用,也要确保它不会为对方所用,否则混战之中,兵器上不占便宜,就是大大的吃亏了。所以他们贝家弇洲派才总是远离尘世,藏身在这千岛之中。贝衍舟叹了口和他年龄不符的长气,心想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眼里只有我们家花花绿绿的兵刃,暗器,袖剑,打开就会喷射毒雾的盒子,甚至能从裆部射出的小刀都能让你们眼睛一亮。你们渴望的只是杀人术,根本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美好的式样。 有人给了文方寄一拳。那小子抽搐地倒在地上吐水,所有人都在笑。“我在救你!小兄弟!”他们说,又给了他一脚。踢的位置刚好,他差不多把水吐尽了。贝衍舟点点头,觉得这恩将仇报的家伙也是该挨上这两脚。 这时里头另一人道:“你们忙活什么?再不快些,这小子都要臭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探头一看,却认出了来人:那日楼下,他出头在前,疯疯癫癫,谁个不识?正是“折枝梅九”梅逊雪。只是他们八教中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得厉害,贝衍舟年纪甚轻,他不自报家门,自然无人识得,因此他认识梅九,梅九当然不认识他。梅九疯疯癫癫,这群人物以类聚,都看上去有些不太正常,那几人中有一个总算看上去稳重些的,就是手里拿着归星罗盘的那个,道:“拿住了两个小娃娃,怕不是一路跟着我们的奸细。” 贝衍舟直翻眼,天底下哪有掉水里把自己淹个半死的奸细?只听梅九道:“跟着我们的本领很好啊,我们先前想方设法都没抓住他,又怎么会掉水里?” 这疯癫傻子倒居然还挺明白,一时间反倒看不出来谁是疯子,谁是傻子了。梅九又问:“骆叔,怎么处理?” 那人叫做罗仁炳,是他们这组里负责拿定主意的。他做了个手势:“虽说没关,可也偏巧。还是除了干净。” 梅九想了想:“你刚刚说是两个小娃娃,有多小?” 罗仁炳道:“十五六岁模样?” 梅九道:“那先带进来我看看。” 几个人都嘿嘿笑起来,道:“这时候了还有兴致?”把文方寄和贝衍舟都捆了,推进舱内。 这时文方寄怕是也认出他是那疯子梅九了——特征太过明显。莫说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头上倒攒了一根簪子,尖头对外,脸上一块盖了左眼的红癍看上去像是花瓣的形状,诡异之下居然透出几分妖娆出来。 文方寄甫脱苦海,又进狼窝,全身汗毛直立,绷得脖颈上青筋条条贲起,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怒吼道:“你……你……你杀了我父亲!杀了我师兄!你这个妖人!我定要替父兄报仇!我便是变了恶鬼,也要吃你的肉……”他富家子弟,并没有什么骂人的花样,很快就词穷枯竭了。 罗仁炳看了看文方寄身上的衣衫,突然啊了一声,略显惊讶,道:“你是文家的孩子。” 梅九歪头思索道:“我杀了吗?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杀特别多人啊那天。我那天有着很重要的事。” 其实是不是梅九杀的,文方寄自己也并不知道,那日人多又杂乱,打得喧天价响,师兄和父亲身上都受了多处伤口,根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是那天梅九最为跳脱,令人反感又印象深刻,这时候文方寄怒火攻心,自然将所有仇恨都一并算在他头上。贝衍舟眉尾微微一跳,也并没有说话。 梅九毫不介意别人怎么骂他,哈哈笑道:“变恶鬼好啊,那你先变恶鬼。我送你去变,好不好?小兄弟,你多大了?” 文方寄不去理他。梅九却兴致勃勃,眼光在文方寄和贝衍舟之间逡巡。“十五,”他猜道,“好年轻啊。做过那事没有?” 文方寄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睁大了眼睛,看清梅九眼里戏谑神情,心道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哼了一声,大义凛然道:“我绝不和你们这样的魔教余孽同流合污。”梅九满意地直点头,道:“很好!很好!”又转头问贝衍舟道:“你呢?”他们先入为主,既然认出文方寄是文家的少爷,也自然以为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子是文家的下人。 贝衍舟的目光却全被梅九身后躺着的那人吸引了。那模样并非有多不寻常,可但凡那日里在十二楼上下的人,谁不记得这张脸,不正是自称自己有凤文的那个王樵?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觉得自己呼吸一滞,就好像已经决定安然赴死,将绳圈套进自己脖子里的人,却在最后一刻见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那张脸,他身上捆着的绳索,此时在船灯的摇曳下,和那日的夜色相比,清晰得不太真实。 罗仁炳以为他被吓傻了,猜到梅九心思,便道:“这岁数的孩子,懂什么人事?自然都是雏儿了。” 梅九笑道:“十五岁也不小了,已可以娶妻了。我十四岁时就上过勾栏啦!”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文方寄才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登时面红过耳,喝道:“你们胡吣什么!那种腌臜地,名门之后是……能随便去……去的么?” 梅九不去理他,双腿直蹬,拍掌道:“那正好了。罗官,把那俩只童子鸡扔了吧,咱们用这两只。” 贝衍舟心里微微一动。要买主用童子献祭,是他们弇洲派打造极为忌讳之物时立下的规矩。说是规矩,其实更似是刁难,就是想让这些买主知难而退。但反而越传越神,越描越邪,越是不可为,那些不要命的主儿们越要为之。他忍了一会,当真按捺不住,见罗仁炳手里扣着罗盘走了出去查看方位,其他人也在外面把风,只剩梅九看着他们几个,便拿眼偷看梅九,轻声道:“哥哥,哥哥。”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尤其是这双眼睛,大而灵,睫毛和他的头发一样,长而卷曲,有些异国混血的风情。梅九被他唤得懒洋洋地,道:“做什么?”贝衍舟装作一派天真模样,看上去便陡然小了好几岁,问道:“勾栏是什么地方?” 说道勾栏,那可是梅九生平兴趣所在。他脑筋正常的时候,便是勾栏常客。这一下投其所好,打开话匣子叽叽呱呱,说得豪放干脆,听得人是双眼发直。一开始还是雪浪花蕊,双峰奇景;到后来已经月兔捣杵,曲径通幽。文方寄恨不能堵上耳朵,可惜全身被捆得紧实,只好把脑袋塞进一边鱼篓下面。贝衍舟倒是听得兴致盎然,脸上一抹红晕浅然,一派悠然神往模样,道:“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这勾栏妙处,享乐一番。” 梅九道:“那有何难?等这趟了结,我便带你——”他顿了顿,一拍脑袋道,“啊哟,对不住,这趟你得在这里做了献祭,那就去不成了。” 贝衍舟就是要这疯傻儿放下心房,打开话匣,便趁热打铁,装作惊问道:“好端端的活人,献祭是要做什么?!” 梅九让开半身,露出他后面躺着的那人来;他愁眉苦脸道:“其实你也很好,要是不是为了这个人,我断断不舍得拿你去做献祭。要怪,就怪他弇洲的规矩,丧尽天良,居然死前也不让人享享人间乐事。” 贝衍舟颤声问道:“你究竟要打甚么物件?” 梅九往那人身上一指,道:“我不小心一摔,把这个人弄死了。但这个人可死不得,有件着落在他身上的要紧事。弇洲先生上次不是把一个死姑娘作活了吗?我们这次也去求他,把这个人给作个活的样儿出来。” 贝衍舟道:“你不要听江湖传言,人云亦云……死人哪里还能再活呢?” 梅九道:“他不用活,能动就好了。我知道弇洲派管那叫做人傀……管教真人一模一样,能走会动,还能说话,若是拿人骨和人皮来做……” 贝衍舟怒道:“一派胡言!我们绝不做……” 梅九拍手笑道:“还以为你当真要和我一起逛窑子呢,弇洲先生。” 贝衍舟早已偷偷用袖刀割断了绳索,见他叫破身份,知道不好,急忙双掌齐扣,手中三枚金针打出。梅九拔簪在手,轻轻一拨,三枚金针尽皆钉在船壁之上。他反身一窜,双脚一蹬,虽然姿势不雅,但这一招仿佛穷鼠搏鹰一般,正中贝衍舟胸口。他闷哼一声,倒撞出去,将将要撞到门时,梅九将他身上带着尚未脱去的绳子一拽,双手一拧,又把人扯回来捆紧了;两手往他身上一摸一褪,卸下他手腕上两个袖箭的筒子;在往腰间一揩,又扯下几个毒气发筒;大腿根部一摸,多出一把铁刺;……连忙呼叫其他几人。大家嘻嘻而笑,干脆用绳子把贝衍舟往舱里一张小桌上绑了,扯开两手两腿,各绑一边;一时搜下来各类机关琳琅满目,居然摆了一桌。梅九对他上下其手得够了,这才涎笑道:“窑子里的姑娘哪个有你风情深重,是也不是啊,贝小先生?” 贝衍舟微红了眼,道:“你搜完了,放开我。” 这时只觉得船身微微一撞。那罗仁炳掀帐而入,一怔后道:“我们到了。” 贝衍舟喝道:“还不放开?若是没有我,你们断然进不去弇洲岛内。” 梅九嘻嘻笑道:“自然是要带你进去的,不过弇洲先生既然是祭品,那就这样抬进去吧!”其他几人尽皆大笑,抬起捆了贝衍舟的那张桌子,再拎了粽子似的文方寄,大摇大摆地准备出发。突然一个人叫道:“不好!” 另一人问:“何老八,怎么又不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何老八道:“我们没有手拿这个宝贝了。”说着,往榻上躺着的王樵身上一指。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会,梅九道:“那一起抬着吧!”说着把那具尸体一拎,往贝衍舟身上一压。贝衍舟欲哭无泪,只得瞪眼,看着王樵那副毫无生气、惨白如纸的面孔,正正垂在自己头脑上面。 再一个人道:“要抬一起抬了!”于是将文方寄也往那桌上一扔,四个人一人一边桌角,呼地抬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世外玲珑境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梅九如此,他结交这几个朋友,自然也都与他同样神神道道,浑身邪性。这一发喊,当真用矮几高高抬起三人,一溜烟往岛上跑去。罗仁炳和他们比起来,便似带着一群野孩子的大管家一样。他这时也在后面喝道:“不成!你们这样哪里是拜访主人的道理,成何体……”可话说到一半噎住了——和他们几个说体统,那才当真是成何体统。叹了口气,摇摇头抓紧跟上去。 贝衍舟动弹不得,身上直被压了两个人,气也喘不过来;那四人还不如抬轿子那般稳妥,都是习武之人,脚力上佳,赛跑似的你追我赶、你争我抢,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倒了个个儿不说,两个男子的体重仿佛抡大锤般往胸口上砸。他艰难对文方寄道:“你往旁边去些!”文家小子也被颠得晕头转向,怒道:“我倒是想动动看!谁稀罕压在死人身上,好舒服吗?” 这话倒把贝衍舟也骂在内了。可他虽说得狠厉,语尾却抖得厉害,看来压在死人身上对他来说要做好些天的噩梦。这么一想倒也开心起来,贝衍舟不禁笑道:“那你把脑袋偏过来一些。” 文方寄和他闹了一场,在小娃儿心中,此刻正是该闹红脸的时候。贝衍舟对他好好说话,他反倒不习惯了,僵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把脑袋偏过去一点:“干嘛?” 贝衍舟眨眨眼道:“靠近点暖和呀。” 文方寄忍不住瞪他一眼:“你——”视线错处,却险些咬到自己,只见贝衍舟鲜红的舌尖在唇边一卷,里头吐出一枚金晃晃的金钉来。他偏了偏头,卷曲的睫根一颤,眼底波光流转,似乎示意他凑过来咬住;唬得那小子整个人都弹了起来,随着一下颠簸,嗷地反而跌得远了。 贝衍舟无语地把那钉子收回嘴里,道:“你至于么?我在帮你!” 文方寄将信将疑,又禁不住回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没听见吗,他们要把你做成童子鸡,”贝衍舟低声快语,“你凑过来,我帮你割断绳子。” “……你这么好心?” 贝先生翻了个白眼。“我救你那么多回了,文少爷。还差这一回么?或者说你非常想要被做成童子鸡,那我也没有办法不是。”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绑着绳子的手尽力伸长,凑到贝衍舟脸前的位置。贝衍舟从嘴里再次吐出金色的锥子,用雪白的牙尖咬着,往他手腕的绳索上一磨。手腕上的绳子很快断开一道。抬桌的四个疯子整齐地喊着号子,弇洲的风景更令他们大呼小叫,更兼桌上的“贡品”都靠得很近,谁也没在意到他们的动作。但他胸口连脖颈上还绑着绳子,却压在王樵身上,没有那么容易够到,两人努力挣了半天,却用不上力,只觉得浑身酸痛,贝衍舟道:“哪有时间管你害不害臊,你快低头下来,把我嘴里金锥衔走,自己割开比较容易。”文方寄知道不是矫情的时候,用尚能活动的双手尽力撑起身子,凑了过来;却不敢看贝衍舟,一双眼闭得死紧,张着嘴往下边就咬。这举动骇得贝衍舟忍不住把头一偏,文家少爷扑了个空,那根金锥却也失了准头,在王樵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涌了出来,有几滴落在贝衍舟的唇上。 “……咦?”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惊奇的神色。“这不是……死人血的味道。” 转头对文方寄道:“快些再来,别闭着眼!”唬得小少年面红过耳,低声道:“你耍我么?我不干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谁耍你了?”贝衍舟道,“救人要紧。这具‘尸体’怕还活着。” 这把少年吓了个够呛,反而抖索索不敢动了,好像知道这是活人,比知道是具尸体时更害怕些:“怎么可能?他身子都冷成这样……” “冷成这样才不太对。已经过了几天了……”贝衍舟咂嘴,“你手上绳子不是解开了么?去捏捏他身子,看肌肉僵了没有?” 文方寄当然不敢,他生平除了这遭,哪里有机会见过死人,更别提和死人有过接触;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是死人,便是死鸡死鸭,也不用他来动手。贝衍舟只喋喋不休地催他:“怎么,不敢?你不是要做大侠的人么,瞧不起我们这些邪门歪道,却到头来只顾自己死活了,连个人也救不了?这人说起来,应该也算是你的师兄才是——” 文方寄一咬牙,低头伸长脖子狠狠地咬住金锥;只觉得他的牙齿磕过对方的嘴唇,痛得那柔软的唇齿一颤一呼便松了口,滚烫的呼吸随着压抑的嘶声喷在他脸上,贝衍舟轻蹙着眉头,任他把金锥衔了过去。文方寄不敢看他,急忙一躬身划开了身上和脚上的绳索,挣出手来,跟着也划开了王樵的绳索,割到贝衍舟跟前时,他的动作却是一顿。 贝衍舟道:“先等等。”他似乎没有发觉少年人手上的犹豫。他们正翻过弇洲的第一座低矮山头——这是屏山。抵达山顶时,面前掩映的树木散去,露出一个孤零零的门廊:有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看上去是一群前来迎接的仆人,为首的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显然是这里掌事的管家,领着一群侍女侍童躬身出迎,朗声道:“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星主恕罪。”在弇洲,手持归星盘的自然是本派贵客,因此被尊为“星主”。 罗仁炳走在前头,还了一礼。道:“烦请大总管知会先生,本不愿来叨扰,但这一趟实在是有一件极难为的事,惟有拜托弇洲派来做。” 那总管微微抬头笑道:“难为事自有难为法。星主既然是老朋友了,自然僭得。” 罗仁炳道:“我与贵派霍老先生也是至交,规矩都懂得。只是此事望望切切,耽搁不得。如果还有不周到的地方,无论是多么难办的要求,我们也立即补来。只望先生们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务必接下。” “哦?星主是想定做什么物件呢?” 罗仁炳道:“实不相瞒,我们想再请弇洲先生出山,做一具傀人。” 那总管面露难色,道:“星主来得不是时候。莫说傀人之技早已被本派废止;如今先生不在洲内,而此时庄中略有事务,亦不便待客。还请……” 他话未说完,梅九便笑道:“不妨事。我把你们贝小先生顺道带来了。您看还待客不待呢?”几人将那桌子抬来,梅九一手扣住贝衍舟被捆住的手腕,一面说道,“我听说弇洲的花茶天下一绝,哈哈哈!今日是不是有口福了?”说罢抬脚便往门里就走。 贝衍舟对文方寄耳语道:“现在!” 文方寄猛一发力,那桌子应声而碎,他抱住王樵就势一滚,往山下飞奔。扛着桌子的四人没反应过来,被陡然带倒,返身正要追时,那门里簌簌射出暗器来,再往前一踏,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铁钩,将他们带倒;一人攀上树枝,躲过地上的铁蒺藜,那树枝却陡然活了也似,一把将他捆住,摔在地上;两名侍童手持金光灿灿的兵刃,朝梅九脸上削来。饶是疯癫的他也慌了神,将贝衍舟一把提起,挡在面前,叫道:“你们不怕我杀了他?” 那老管家却只是恭恭敬敬道:“少主人,此间不便说话。” 贝衍舟笑道:“那我们进去再说。”把梅九值当看不见的空气一般,抬脚便走。 梅九怒道:“且慢!”一招“回风抱月”,回手一拽,就要把他拽入怀里。他如今疯癫痴傻,当年却不是,这一招曾揽得多少美人归,使起来潇洒风流,欲拒还迎,使人撒不开手,无论你用什么招式来抗,指间黏连之处,定然一股内力猛然缠上,让人脱身不得。谁料贝衍舟动也不动,应也不应,任由梅九扣着他手臂,突然地底一动,一柄铁钳钻出,径向两人相连的手臂剪来。 此处浑如方外,偃师之国,遍地机关,果真不假。梅九一怔,反应便要躲闪,但又想到,这东西既然冲着他们二人来,那他不松手,也断断不敢伤了自家主子;因此倒也不急,只见那钳嘴剪到手腕,当真势头不减,还是暗叫一声不好,抓住贝衍舟,向上跃起。贝衍舟笑道:“啊哟,你瞧上面是什么。”抬头一看,见头顶一张大网直直罩来,避无可避,两侧四名童子持剑刺来,居然连贝衍舟也毫不顾忌。他道:“好啊,我看他们敢不敢拉着你我一起死。”将他当做盾牌一般,兜身抱住;贝衍舟笑道:“你都认出我是贝小先生,却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反手一扣,一根指甲突然暴长数寸,反向他眼珠扎去。梅九急忙往后便仰,那金网便像有眼睛一般,正好从二人之间罩下。四名童子正扑到近前,却双手一抬,竟将贝衍舟双脚倒提起来;顶上两根藤蔓垂下,将他双脚吊起。四名童子手持的金剑却并未攻击梅九,反而往地下一插,同时绞动。那地下的机关一旋,竟将那金网牢牢钉在地上,四周地面上伸出四只看上去模样骇人的大钳,一边一个将梅九牢牢按住了。贝衍舟单手一挥,那树上的藤蔓便变戏法一般缩了回去,他轻巧巧落地时,周围的童子也尽皆躬身行礼道:“恭迎先生回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9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一下不但梅九愕然,连旁边一直站着并未出手的罗仁炳,也大感惊讶。弇洲派是制作各类机关、打造武器神兵的一把好手,庄内自然有偃师及弟子,其中大成者能被敬为先生之号;其数已然寥寥。但能被诸人恭迎的,自然只有这里的一派之主“弇洲先生”。罗仁炳有数年未至,万没想到弇洲先生之位已换了个孩子来当,大为吃惊,问道:“贝老先生与霍老先生呢?”那管家道:“星主有所不知。我派久居尘世之外,许多规矩不与俗世相同。在这里并不论资排辈,亦不序尊长幼之别。在本派之中,谁的偃术第一,谁便能继承‘弇洲先生’的名号。” 梅九叫道:“好啊,老罗,你早就知道,却只看着,不够义气。”罗仁炳苦笑道:“这是对方地盘,早便叮嘱你们不能惹事,也好教你们领教领教偃师手段。不吃些苦头,我说你又听吗?” 贝衍舟手腕一转,那先前伸长的指甲居然错了回去,竟然连指甲盖也是一件机关兵刃。他客气笑道:“罗星主,你是我师叔好友,我本不应该这么说,但几位,你们要做的东西,我们这儿已不接了。爱莫能助,还请回吧。” 几人正要再说;突然一人朗声笑道:“谁说不接了?到我们这儿,如今可断没有把客人往外头赶的道理啊。” 只见远远走来一人,身如铁塔,音若洪钟,大步流星,一手提着文方寄,一手托着王樵,居然将这两小子抓住了,那双大手捏着他俩脖颈,便如捏着两只蚂蚁一般,但要稍稍发力便一命呜呼。 贝衍舟见文方寄居然没有跑掉,辜负他一片苦心,心中气苦,朝他瞪了一眼,偏开脸不看他。文方寄满脸通红,咬着嘴唇,想说又没有开口。原来他跑开一段距离,到底觉得放心不下,返身躲在一旁,却又帮不上忙,只是偷看;谁料却被人拿个正着。 那巨汉居高临下,朝贝衍舟挑起嘴角,亲昵说道:“小先生,如今江湖风云诡谲之际,我弇洲派也是存亡之关,半点差池也不能有。所以如今外客可断不能放跑了,这几位星主也怕是要在敝庄叨扰时刻才是。”视野往诸人面前一扫,那些原本扣着梅九和其他几人的机关尽皆失效,将他们放了出来。他像主人见客那样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诸位贵客,里面请吧!”越过贝衍舟,当先走在前面。那模样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掌门家主,丝毫也没有把这位得了名号的“弇洲先生”放在眼里。贝衍舟往管家哪里递了个眼神,老者轻轻摇了摇头,又竖起一根手指。 梅九道:“你又是谁?这两人是我们的,喂,你还来。” 那巨汉朗然道:“我是这里的偃师长,石燚。这两人明明是十二家的人,你身为八教门人,怎么便是你的了?” 梅九道:“我捉住的,便是我的。”他指着文方寄,“这一个是我带来孝敬各位的雏儿,我们知道规矩,听说你们开炉炼傀,需用童子生血,”再指了指王樵,“这个却是原料模具,我要把他造成傀人。” 石燚微微眯眼,头顶赘肉皱成一团,道:“那敢情好了!只是这等偃机,可所费不少。” 罗仁炳急忙道:“长先生知晓,钱自然不是问题。”他能手持归星,自然不仅是弇洲派的好友,更是弇洲的老主顾。无论哪一种机关均耗费甚巨,若非豪富之家,自然难以长与弇洲派打交道;而这里无论童子衣冠,还是身配的长剑,全部镶金嵌银,珠光宝气,就连刚才捕住梅九的大网,也是用金丝编成,缠住贝衍舟的绿藤,细看之时,每一片叶子也都晶莹剔透,居然是用绿瑙石雕刻而成。石燚走上山头,走入那孤零零的一扇门廊之中,脚下一踏。那门廊突然从中分作两半,自己仿佛活了一般拆开,一块块木板接衔,往前搭做一道木吊桥出来。 几人齐齐站在山岗之上,沿着木桥自动沿伸的方向望去;莫说其他,便是见过这景象数次的罗仁炳,也仍然要击节赞叹。弇洲一岛实是环岛,四面环山,中央却向下凹陷,露出一个大湖,弇洲的庄城便建在湖上。此时初阳微升,刚好从对面山峦隘口露出一角,照在湖面之上;原本黑夜里笼罩之下看不明晰,直到这微光一渐,湖镜生波,一瞬间仿佛千灯竞放,万烛齐开,灿烂光华耀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眼。但见宝树银花,金阁阆苑,倒影在湖光山色之间,人间仙境也莫过于此。难怪弇洲派明明本领通天彻地,却总是隐姓埋名,不让人知晓,怕是若让人知晓,这神仙福地,被人踏也要踏成平地了。 几人踏步登桥,只觉身遭如腾云驾雾,眼花缭乱,直落到岛内一座瞭塔上,一路所见仆役弟子,无不面目俊美,身上穿绸配玉,豪富之气,令人瞠目。塔上有玲珑坠板,状如银壶,几人乘上之后,便乘着轨道,一路正落在庄园门前,居然不需多走一步。几人下去之后,那坠板自动向中央合起,变作一个整壶,沿着来路顺绳梯自行飞回。众人看得呆了,都大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话来。 弇洲之中,湖上这水榭楼台,正是一座大庄。一双红色庄门看似朴实无华,细看时却觉莹光流动,不知道用了什么珍奇异宝雕刻而成。石燚一马当先,道:“请吧!”伸手去推大门,谁料居然纹丝不动。他一愣之下,心思电转,瞧向贝衍舟道:“你本领很好啊,小先生!” 贝衍舟笑道:“石师叔你数年未归,洲内架设更换,这机关阵重新摆过,自然是不认你了。”他看着石燚手中拎着两人,内心惶急,一时想自己的性命居然寄在这么个生不生、死不死的少年人身上,一时又不知石燚是否看穿了这点,故意以此利用,一时也猜不透为什么梅九定要把王樵做成傀人,但却知道石燚这时候返身出现在弇洲,自然是算好了时辰,故意为之。他特地要放这几人进来,也自然是看中梅九等人武功之高,能够钳制于他。于是开口道:“石师叔,这位小公子却是我的朋友,被这位梅相公趁手拿住,要做了祭。如今既然误会化开,大家都是朋友一场,便放开了他吧,也好一起入厅内奉茶。” 石燚冷眼睨他,道:“没了这童子,你拿什么开炉萃火呢?” 贝衍舟道:“庄内童子众多,也不差一二。”他说话间邪气甚重,的确不把人性命放在眼里,反而教这群邪教中人颇为安心。“再者说,梅相公和罗星主要的物件有些为难,我们原是不做的……” 石燚放开文方寄,和贝衍舟并肩一道,附耳轻声道:“我看你还是做了的好。你活不过几日,何苦到头来还把这本领带进坟墓里去?”说着亲昵握住他手,引着往那琉璃光彩的门上一推。那扇恰才还恍如重若千斤的大门,这一回却轻轻巧巧,浑若风拂羽帘,应声而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第三十八章君子慎所立 把白色的幡帘扎好,露出摆满棺材的灵堂一角。王仪从蒲垫上站起,揉了一会儿跪麻了的膝盖,重新给灯添上油火;今夜是她守灵。在漆黑的棺木前面站了一会,她看见薄暮津在走廊的阶梯上睡着了。远处堂屋里传来踢倒了尿盆的响声,但那重响都没有吵醒他,她也没有动身去看。她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这会儿自该有人接替她先前的活计。 近几日家中丧葬,但反而宾客盈门,来的都自称是好朋友,在棺前榻前哭天抢地,却不知是真情实感,还是逢场作戏,总之尽是来探看消息的人。众人也知情势险恶,虽然家中尚有病人,却也不敢把死人棺木与病人床榻分别宅放置。毕竟十二家乃是纵横江湖的百年大族,朋友虽然众多,树敌自然也不少,此次家中伤亡甚重,如果有仇家趁机寻仇报复,以目前的精力而言,实在无法分心他顾。 由于地处临安,自然此刻往来人马,都歇在薄家的大宅之中。甫遭此大变,各家都加派人手,往此处便赶。有离得近些的,还能将家中人的棺椁接回老家埋葬,距离远些的,此时气候转为澳热,只得一并在临安附近下葬了。 薄家上一代家主薄远堂年前逝世,薄暮津接掌家族与武功事务,尤未一年,此时里里外外,何止一家之事,简直是十家事同时找上门来。一时间,救人、会客、接待、防范、安葬同时进行,好在族中掌事的家佬之中,除了黎家家主黎羽声外,尽皆受伤,倒也没有人与他为难。黎羽声为人粗放,最烦这些来往的繁琐事宜,见有薄家的小子代劳,正是舒坦,礼节这一道倒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都放手交给他。 庞子仲那时仗着自己皮糙肉厚,从楼上跃下,他练得这一身“肉横练”的功夫派上用场。见他一跳,许多本领一般的子弟也都跟着跳下。原本他跃下火楼,心中有七八成把握,心道自己落地之后,返身推掌,后面几个跟着跳下的子弟,即便是功夫稍差,也能被他平平化开,至少摔不至死。谁料半途之中,那白魔头居然返身向楼上攀登,那几个后落下的弟子便做了他的踏脚石,被他一脚一个,蹬落下去,自己反倒借力上到九层以上。高手踏云而上的轻功,发力全在足尖一点,这一脚下去,功夫差点的骨骼被踏断,人像个漏气皮球一般,猛地往地面攒去,居然比先落下的庞子仲还要快些。庞子仲无法,只得大叫一声,伸手左右一抓,将那两个倒霉孩儿提住,反往上扔,自己调转身子,背脊落地,却是给他们当了人肉垫子。救得了两人,自己却也摔得气门大破,险些丧了性命;这会儿也在床上躺着,哀哀将养。心中只恨道:“那个白无常,下次再给我碰上,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可他也知道,怕等不到他要了尉迟启珏的命,要他命的人都在外头虎视眈眈。这几日来拜会的,哭丧的,嘘寒问暖的各界人士,在病床之间探头探脑,各处打探,便想要知道家里究竟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元气。薄暮津和他商议,故意让家里显得乱成一锅粥,前院里哭丧烧香,后院里端屎倒尿,走道里歇着都是轻伤的子弟,从各地请来的大夫流水一般地从中来去,便是故意让那些想要乘人之危的家伙打探不着头脑,摸不清楚状况,既可不分散人员以防仇家偷袭,又可以令对方轻敌,以为他薄家如今的家主不过是个毛没长全的年轻小子,根本不会管事,遇到这等大事,自然手忙脚乱。 可越是需要同心敌忾的时候,越是有人分不清轻重缓急。太平时候,大家做做表面文章,情同手足,那好得很;这大难临头,正恨不得各自飞的当会儿,你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来管事,谁也不服。好在当事的家主几个都躺下了,剩下些成日里嘈吵,有的觉得薄家在趁机报复,给自己家人穿小鞋,安排的房间也不是好朝向,置放的棺材位置也不够规矩。一开始薄暮津还由他们吵去,显得庄内越乱越好,谁料过了午后,黎羽声到底咽不下气来,带着三五个亲信,出门去寻人晦气。 那时晌八教中也有人在城中医馆客舍养伤,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人一家家寻过去,看见有像是魔教中的人,也不管对方说是不是,拖出来便打。一时间全城里是人仰马翻,可莫说惊动官府,他十二家多大产业势力,临安正是他地盘中的地头,谁个敢惹?眼睁睁看他将无数伤患拖出医馆,当街鞭笞,若是身着尚能看出徽纹的教派服饰,当即刺死;就这样沿路施暴,扬长而去,仍然不解心头之恨。有的大夫不忍心看自己救治的伤患才从鬼门关走出,又平白惹上了阎王,上前说上几句,也要挨一顿打。众人在街头围观,纵然有不平者,也只是敢怒不敢言。黎羽声喝道:“你们胆敢救治魔教妖人?这些人贪图我十二家武学秘籍,居然敢围攻十二楼不成,便放火烧山。如今我门人死伤惨重,十二楼被烧成白地,如此血海深仇,一条条都要用这些妖魔鬼怪的命来抵!谁要是敢救他们,那也拿你们的命来抵!” 而几乎同时,钱塘薄家庄内也同样暗潮汹涌。各家人趁着黎羽声这样一个替他撑腰的家佬不在,将薄暮津围在当中,讨要说法。有人说要薄家分出别馆,另行安置;有人嫌他太过年轻,处置事务不得宜,责骂不已;有人骂他礼数不周,不懂规矩,要带着家人和棺椁,离开临安,回乡安葬。薄暮津解释了这个,解释不通那个,几个长辈看他,还有一个歪着半边肚子,像个破皮篓子般的庞子仲,越看越不顺眼,有当事的便道:“暮津年纪尚轻,卒然接任家主之位,你手忙脚乱,顾应不周,也是常事。只是如今这一遭干系重大。我们也不为难,各家事各家毕,这里也施展不开,我们不如各走各路,省得孩子难做。”薄暮津再也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便道:“各位体恤晚辈,暮津自然心领。一时仓促,招待不周,当然也不能强留各位。只是此次死恤的族人,我定于明日下葬。” 这一句话如沸水炸了锅,当时便喧哗四起;薄暮津却安于主座之上,不动如山。原来这一趟中,伤亡自然甚多,莫说嫡系子弟、家中长辈,各家的旁系子弟、外姓门生横死的也有不少。即便距离较近的家族能迎长者和嫡传回祖坟安葬,这些外姓和旁支却也断断只能在本地葬入薄氏所属的坟地之中,不可能再徒费迁徙。薄家是本地地主,薄暮津又是一家之主,丧葬一事自然由他定夺。他此话一出,便是用这些尸首来要挟众人,纵然想要离开的,也不可能不见自家子弟下葬便走,因此都知道自己被这位最年轻的家主故意牵制了,从而勃然作色。 薄暮津踞于主座之上,看着底下林林总总,尽是十二家中人士,正色道:“莫说是诸位家佬如今行动不便,伤势连绵,非得让暮津拿主意。即便是诸位都好好地坐在这,我要说的也是一样。甫遭大变,人心浮动,正是我等同气连枝、同仇敌忾之时。若是分头行动,正是给了那些觊觎之辈可乘之机。我等如若抱团而行,毫无间隙,那以我十二家之声势,即便是如今,他们也便拿我们没有办法。” 一老人问道:“搁棺尚未至七日,薄家主如此着急出殡下葬,是什么缘故?” 薄暮津答道:“这几日诸位也都见到了,我们薄家大宅可谓门庭若市,这来的不乏好朋友关心探望,但也有不知多少‘慕名而来’的,那都是在打我们十二家的主意,打算趁机发难。明日族中大葬,他们于情于理,都必然会出席。” 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许多人心坎上头。“嘿,是了,以前我们声势浩大的时候,他们见着我们都得换条路走;如今也敢上门探视,真是蹬鼻子上脸——”“我道他们干么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原来是没安好心!”七嘴八舌,都说道起来。 薄暮津一拱手道:“诸位师兄师姐,世伯世叔。我知道你们诸多疑惑,又心绪激荡,只是如今王老爷子及诸位家佬重伤卧病,我们若是再不能聚众同心,则这百年家业便要毁于一旦。明日大葬,周遭必然虎视眈眈,还望诸位小心在意。” 有人却嗤一声笑出来道:“是啊,好一个‘义薄云天’!虎视眈眈,大难临头,你却要强留我们下来,是要我们做垫背的,给你们当挡箭牌。”定睛看时,却是夏家最小的儿子夏星眠。他是顶顶尖的刺儿头,先前才为他大哥夏星桥失踪之事大闹不已,如今又要来让薄暮津好看。 薄暮津怫然道:“你若不愿留下,现在就走。在这里也是为了回护族中长辈安全,我十二家中,哪有贪生怕死,不敬尊长的顽劣子弟?”眼下在这堂中未有受伤的多半是正当年的门生弟子,听到薄暮津如此一说,直觉得血脉贲张,轰然叫好。那人却也不恼,反而嘻嘻笑道:“贪生怕死,那要看贪谁的生,怕谁的死。我们家里可没有惹上过什么恩怨是非,反倒为了救人,把我大哥折得至今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谁害的。这会儿本来已经元气大伤,还要担上这罪名;说起来,这来人之中,十有八九,是冲着那位来的吧?”他说的那位,自然是受伤最重、如今不成人形,却仍然吊着一口气在的王谒海了。 他夏家与王家,从来便不对付。如今夏星桥失踪,这小子不论青红皂白,反正将事情按在王谒海的头上,这会儿十二家身陷险境,自然他庐陵王家树敌最多,王谒海身为十二家明面上的头脸人物,也自然是首当其冲。可他夏星眠便做得这种无赖,说得这般言语,旁人看在夏星桥的份上,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话是冲着王家来的,王仪心中气闷,一拍桌起叱道:“夏星眠,我王家无论有多少仇敌环伺,难道还缺你一个三脚猫的帮手么?你要走便走,最好把你夏家的棺材都一并带走,那边还留一口空的,方便你找到你哥时,也好有地方放!”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夏星眠脸皮拉厚,唯独这一个哥哥珍宝,片刻也侮伤不得。如今夏星桥失踪,他担心得夙夜难眠,面皮上仍是一派胡搅蛮缠的模样,内心可时刻煎熬,最是说不得。他听得王仪这样说,当即跳起身来,拔剑在手,冷笑道:“你和你那爷爷是一丘之貉,道人看不出来么?你王家和那些八教妖人哪有分别?”王仪也拔剑在手,喝道:“你再敢胡三吣四,我削了你这张嘴!”夏星眠冷冷道:“若不是王谒海想要独占凤文,半夜把那个金陵王家的扫帚星接到十二楼里,我们这么多人至于无辜死伤么?”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谁也没有仔细想过,数十年来从未参与过十二登楼的金陵王家的子弟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十二楼中的,好像这一下便突然有了解释;众人见两人剑拔弩张,居然也没有人阻止,反而一齐望向王仪,要听她说话。 王仪万没有想到他们趁着夜色登楼,居然被人察觉,脸色一下变得煞白,霎时间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反倒张口道:“你……你怎么知道?”夏星眠乘胜追击,笑道:“我怎么不知道?那夜里还不知道谁家女儿恬不知耻,哥哥长哥哥短地往人身上靠,想要做他金陵王家的家主夫人呢!” 这话轰地一声,从王仪耳朵里炸开,整张俏脸都变得通红,喝道:“你……你……你胡说八道!!”这话说得拖泥带水,让人听得出来她心神巨震。王仪知道自己话音泄底,贝齿咬紧了薄唇,更不打话,提剑朝夏星眠脸上直刺而来。夏星眠早有准备,忽地飞出左脚,踢中她的手腕,跟着一招“七星斗月”,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连刺七下,尽分不同要穴。王仪那日爆炸之中为了相救王谒海,手腕上受了烫伤,此时戴着手套遮掩疤痕,被这样一踢,正中伤处,剑拿不稳,便使不上力气。夏星眠抢攻七次,她只得左支右绌,连退七步。薄暮津替她荡开一招,喝道:“都是同门,大敌当前何必相争,住手吧!”他手臂受伤,此时一手护住王仪,另一手不便用力,便一拂袍袖,鼓起一股劲风,居然平平将夏星眠托开一丈。这一出手当真是叹为观止,内力之强,莫说同辈罕有,便是放眼族中,大约也找不到多少能与他相提并论。可他越是精于武学,毕竟就越是疏于人际,看不出问题的关键所在:此时王仪哪里还是为了什么同门荣辱,而是因为夏星眠不但当众辱她清白,还可能偷窥她隐私,若是这时候两厢罢手,她岂不是连分辨也不得?旁人眼里还应怎么看她?真是又气又急,又偏生百口莫辩,一把推开薄暮津道:“谁要你多事!”一剑穿云破月,翻身倒悬,从薄暮津的袍袖之间疾刺而至。 这一剑出得快又巧妙,拿薄暮津做了幌子,果真是防不胜防,凶险之极,夏星眠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他死里逃生,怒喝道:“贱人,说破你的丑事,便要杀人灭口吗?”这下再拦不住,两人在厅上登时斗做一团。夏星眠别看为人乖张跋扈,武功倒很扎实,再者他现在占理,王仪却心慌意乱,剑招里自然错处频发。他冷笑着一面还招应对,一面将当晚情形添油加酱娓娓道来。 其他人与其说阻止,倒不如各自纷纷议论,果然谁也没有事先见过王樵那小子登楼,对夏星眠的话信了大半;王谒海做这等勾当,却瞒着十二家其他人,人们也都不惊诧,毕竟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一向如此,几个年纪大的管事都想到,王谒海一开始怕是打算瞒着其他家族,将凤文独吞了。一想到家族里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凤文居然遭受了如此重创,各自愤愤不已,都不愿意再唯王家马首是瞻。如今王谒海烧得只剩一口气在,想要问他也不得,听夏星眠说得头头是道,谁也不在意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反而都逼问王仪道:“你是王谒海最亲近的孙女,你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王谒海真从山下掳来此人,你们王家当真想要独吞凤文,才把我们卷入这一场大祸之中?” 夏星眠道:“王仪自然不会亲口承认,但你们让胡人杰说,他一定逼抗不过。”众人一发喊,把尚在养伤的胡人杰给抬了来,没三两下威逼,这家伙便把那日对王樵说的几乎再重复了一遍,自己如何去金陵王家寻人,如何带人上山,上山后如何问答,招得干干净净。众人这几日狼狈不堪,积怨已久,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都一齐喝骂道:“好啊,你金陵、庐陵二王的烂摊子,却要我们给你收拾。薄家主,如果你不处置了这事,我们十二家从此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理各自的恩仇吧!旁人要来乘人之危,我们也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了!” 家中尚且清醒的人却都心下惶然,虽然知道是一回事,但十二家同气连枝已有百年,在江湖人看便是一家同门,别人看你,可不是分得那么清楚。如今一旦内讧,真可谓大厦将倾,岌岌可危。薄暮津茫然苦笑,心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摇头道:“那凤文本就是我们十二家祖上传下的东西。如今登楼被毁,秘籍焚尽,全部一笔勾销,正是我十二家门勠力同心,相互校正,从头参详那些被毁武功的时候,怎么能在这时分道扬镳?更何况江东沃热,停棺不便。各位即使要走,也要等落棺之后,——” 他话未说完,却见一行人匆匆自大门冲入,为首一人横眉厉目,大声喝道:“我父尚在,谁敢落棺发丧,如此晦气?!”他径直走到薄暮津面前,拧眉道:“谁给你这小辈熊心豹子胆,趁着山中无老虎,竟敢越殂代疱,发号施令?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环顾四周,视如鹰隼,一时吵闹不休的厅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诸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瞪了王仪一眼,王仪手中长剑便啷声落地,饶她这般骄纵,居然也吓得束手嗫嚅道:“叔父。” 来人居然不是王谒海的长子“笑面禅”王铸,而是他的次子“雷公鞭”王铿! 第三十九章客从何处来 显然累日奔波,王家一行人终于从庐陵赶到钱塘,王铿外号“雷公鞭”,是个阴沉狠戾的角色,尤其相较长子王铸人前惯常的和风细雨,他便如雷霆霹雳一般,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这一次十二家出了如此大事体,王谒海性命更在旦夕之间,但来的居然不是王铸,而是王铿,这一下变故便让人摸不着头脑。王家人声势浩大,原本堂厅上就聚满了人,他们一来,便带了四五十名子弟,挤得周围立刻便水泄不通。 王仪最怕这位叔父,是以虽然刚才还恨不得杀了夏星眠以遮掩泄愤,但眼下却只能站定不动,只敢用余光在来人中乱瞟,却突然喜道:“阿娘!”果然人群不远处,她的母亲沈茹珑也在其中,这时也正满脸关切地望着她。王仪鼻下一酸,心中恨不得有千言万语立刻奔到母亲身边一一诉说,但又不知道该先说什么,赶紧低下头去——若是让这位叔父看出自己泪盈于睫,又免不得引出一番不中用的女流之类的责骂出来。 夏星眠见王铿此时出面,他撒泼惯了,倒也不惧他,嘿嘿冷笑道:“怎么!小的不占理吵不过,老的便要下场了!”谁料王铿根本不屑理他,径直朝薄暮津而去。家中长序有别,薄暮津只得下了主座,起身前迎道:“师叔!” 王铿冷冷声道:“不敢当你叫一声师叔!怎么?敢情我们是都死了,你敢如此横断专行?” 薄暮津道:“师叔,晚辈实在有不得已的难处。但各位既然在钱塘一日,那一日我薄家就做得了主。唯有抓紧明日下葬,我们才可以腾出手对付那些嗅着血腥味来的蝇营狗苟。” 王铿冷笑道:“敢情躺着的不是乃父!我父亲再如何也是十二家的首领人物,如今虽然身负重伤,但尚且一息尚存,你便要大举操办丧事,是欺我庐陵王家无人么?是咒我父亲早死,还是想要自立门户?” 薄暮津本来就是爽直的性子,王铿虽是他长辈,但如此诋毁,心下难忍,怒道:“师叔,晚辈若是有一丝一毫不为家族着想的妄念,就让我被刀山而死。家族甫遭大难,楼阁被毁,诸多子弟重伤难治,那么多尸首甚至在山中火里一把烧了,抬都抬不回来,还哪里管得到什么冲撞晦气?能从那火海之中活转回来,老人家已经是福泽深厚至极——” 王铿喝道:“福泽深厚,那是他老人家积攒的德行福分,你忝为晚辈后生,竟敢肆意消减?停棺日久,为何不另寻分馆设置灵堂?他老人家是什么身份,为何不至别馆私邸单独养伤?别告诉我你们薄家这一点宅院都腾不出来!” 薄暮津急道:“烧楼一事过后,在这里的子弟大半带伤。伤患诸多,仇家环伺,若不聚集反而分散,根本无暇护卫。子弟中人好容易逃过大难,如是再有一个闪失,该怎么办才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铿目中无人,冷哼道:“普通的外姓子弟,和我们十二家的家佬,那命能是一样的吗?” 这话说得无礼至极,虽然堂上许多人听着心中不是滋味,但却也无可辩驳。这时候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哗,原来王家带来的人已经在中堂开始搬运棺木,要另外择别馆重新安置灵堂。莫说薄家的人要阻止,那棺木里不少也是其他家的,死者为大,这时候哪里容得人随意搬动,于是都一发吵嚷起来,涌到中庭,拦截拉扯。王铿喝道:“全抬出去!死便死了,那也是为我十二家效的命,该感到荣幸才是。”有人知道他王家势大,不敢拦他,也有人哭道:“王二老爷,就算要搬,也等明日里吧,撒些纸钱,一路送着,免得我儿魂魄回来时找不着路。” 王铿一脚踢翻那人,不耐烦道:“搬个棺材,哪里那么多废话?我们行走江湖的人,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谁在乎身后事?”他手一挥,朝向两边看着的其他家的子弟,“愣着作甚,都来搬!” 薄暮津怒叱道:“没有我的允许,谁敢随意出这薄家大门?都放下了!” 人们刚要屈从于王家的威势动手,又被薄暮津这样一喝,不知道该听谁的,一时僵在了原地。 王铿缓缓从腰间解下他成名的那根鞭子,一双吊额眼瞪着薄暮津道:“好啊,你说的不错,外敌环伺,危在旦夕。这时候你们是听姓薄的还是听姓王的?是该有个决断,以免事到临头,令行混乱!”说罢也不等薄暮津回话,倏地一鞭当头抽来。 按说王铿是长辈,薄暮津是晚辈,起手时自持身份,也不该首先发难。但薄暮津神态倨傲,语气里也居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更让王铿不满。他此趟前来,正是故意要打压薄家,尤其是这个如日中天的小子的气焰,他心里暗暗好笑,道是谁不知道强敌在外,虎视眈眈,难道还要你一个毛头小子来提醒?十二楼被烧,损伤惨重,人心浮动,家族正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怎么能放任自流?正是需要强加管束、动用强权之时。他大喝一声,鞭如蛟龙探海,直扑而来,气势居高临下,便要教训这小子来立威了。 但薄暮津“武痴”二字可当真不是说假的,身子一侧,避开鞭头,反而去抓鞭尾。这鞭是王铿成名武器,用得早已是炉火纯青,料到他要夺巧,鞭身一让,鞭头仿佛活了一般绕过他身子朝他捆来。薄暮津脚下轻旋,原来那一抓一夺也是虚招,瞬间变爪为掌,朝着王铿胸口猱身蹿近,一掌平平推出。王铿知道来势不妙,虽然薄家小子不持兵刃,但他内力之强,武功之纯,同辈罕见,因此不敢硬接,单手一抖,那金鞭游龙一般,簌簌回防,突然下钻去捉薄暮津的双腿。薄暮津不待招式用老,双腿连环,踢在那软鞭之上,居然仍能够借力翻身纵起,轻飘飘浑若无物,长臂一张,正是家传的一招名式“惊鸿照影”。但凡十二家中上过族中武学的,便没有人不识得这鸿蒙一招,但用得如此轻灵潇洒却是再无第二人,忍不住都漫天喝了声彩;许多人出声之后才觉得约莫得罪了王家,连忙噤声。 王铿收鞭做短,一招“秦岭断云”,胸前画了个圈子,守住门户。他心头焦躁,暗道这小子果然难缠至极,所谓后生中第一,名不虚传,他还从未学过龙图中的一招半式,就已经精粹如此,若不除去,将来必成大患。试想再等几年,他若是学会了更高深的武功,或是有更多际遇,怕是家族中没人能够胜得了他,岂不是都得唯他马首是瞻?他如今年方二十五岁,便有个称号叫“义薄云天”,若是到了而立之年,岂不是侠名远播、一呼百应?那时候要除之便难上加难。王铿心里主意一定,杀心便起,金鞭鞭梢猛颤,幻出数十道幻影。 薄暮津空手接招腾挪,登时感到吃力,只见那影子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幻成一张天罗地网,威力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薄暮津一愣,暗想:这是我们本派功夫么?他临阵接敌,哪怕面对魔教众人千变万化的古怪功法也罕逢敌手,可此刻这鞭影如剑,千变万化,却令他无从下手,知道是遇见了一门极其高深的武功,不敢轻敌,探手于围观子弟身上抽取了一柄剑来,格挡腾跃。可那鞭梢就像猜到他心思一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早将他退路封死。刚一应招,那鞭已然绕到他身后,待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的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薄暮津觉察出他鞭走阵法,便似剑阵一般,当即呐呐出奇,却也苦于无路可退,干脆剑锋前指,一式“分海蓬莱”待招用老,立即使招“夜叉探海”,左手骈食中两指,向他双目激刺。 这一招临阵对敌,自然无有不可;但拿来对付自家长辈,便显得大失礼仪。薄暮津一则求胜心切,二则的确十分气恼王铿霸道行事,因此心性上头,顾不得那么多了。王铿怒斥道:“小子仗着自己武功有成,便目无尊长,今日要给你点颜色看看!”说时那鞭便已卷到他剑尖之上,阻住了剑势,可如何阻住手指?正要得手之际,只见对方侧头一让,鞭势斜引,仿佛笔走龙蛇,却是用他自己的剑去削自己的手指。薄暮津大骇之下,只得收招,可那剑哪里夺得回来,一扯之下,居然只剩剑柄,那柄剑虽说质地并非精良,此刻居然被金鞭绞做了碎片。王铿鞭身一抖,仿佛画笔一挥收势,笔意淋漓;那剑身碎片形如山水泼墨,点点溅来,力道锋锐,势如破竹,居然无法可避。此时厅上伤患众多,行动迟缓,他身后还站着王仪、庞子仲等人,王仪虽然仗剑,但垂头不语,心不在焉;庞子仲紧盯着他二人比招,但身负重伤,行动不便。薄暮津暗道自己如果跃开,那这碎剑形成的暗器必然打伤他人。因此袍袖一拂,身如转轮,将那碎剑利刃全部收拢在袖中。他要化解这一股巨大冲力,顾不上仪态端方,踉跄后退,直撞到王仪身上方才停下,袍袖也被割得七零八落,破破烂烂,上面全是点点斑斑的血迹。王仪惊叫一声,急忙伸手将薄暮津扶住,他们在那楼中走过一遭患难生死,又感念薄暮津不分轩轾救护她和太爷,此时情分便亲近许多。王铿哼了一声,不屑睨她,同时盘鞭收劲,便似重笔一捺,那鞭身破空甩尾,如雷震耳,声若龙吟。 纵使十二家中,也不少人没见过他这一套招式,都骇然议论,薄暮津也正惊疑间,只听庞子仲在他身后轻声道:“你打不过,莫再上去硬抗了,这是‘龙图’!” 头上包着厚厚白布的乐禅许是听到了动静,不知什么时候被扶了出来,他拄着拐杖,由好几个自家后生半搀半抬,一直冷眼看完了两人交手进退,忍不住冷声朝王铿叫道:“好一招‘飞燕游龙图’!王铿,恭喜你龙图精要有成啊!”周围也有曾登楼见过,或是曾在长辈交手中见过龙图一招半式的晚辈子弟,一时都惊得瞪大双眼,议论纷纷。 龙图作为十二家中最为顶尖的武学要略,相比枯燥乏味又不知所云的龟数、云山雾绕不知所踪的凤文,那是切凿明瞭得多了,自然只传能够登楼问鼎者。十二家虽然信誓旦旦说是一体同心,不分彼此,可人心从来便是歪着长的,哪里能够做到毫不偏私?是以即便自个族中有人曾登楼,学会了其中的部分,但也都偷偷只传自家门下的徒弟后生。别的武功自然可以交流,龙图则多少都会有藏私。再者这门武功自然极难,普通的根骨资质,即便看了也学不到皮毛,是以也不会如十二家仆妇走卒都会的一套“太平拳”、一套“常悔步”那样,只要入门便要修习。是以这顶楼如今焚毁,众人都不得不扼腕道是龙图自此怕是要失传。但王铿并非当年能够登楼问鼎的武学奇才,如今却使出这样一套先前并未见过的龙图中的招式出来,让各自心中皆是一凛。 王铿也不伪饰,更不遮掩,只是笑道:“乐当家的,你是识货的人。要不要与老弟也来上两手?”乐禅如今脑袋上开了硕大一个口子,自知受伤甚重,还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怎么可能与他‘来上两手’?只是道:“你为什么会这套功夫?” 王铿不打算跟他打诳语。“那自然是因为老弟得了龙图精要。”他无不得意地说,“若是乐兄想要研习,待此间事过,做弟弟的便一招一式演来给你看。” 薄暮津微微一怔,他靠着庞子仲轻声问:“龙图精要是什么?”庞子仲嘿然道:“王家那么大势力,你猜不到么?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据说早将龙图默了一份,还总合了历代登楼各家的解法和擅技,这便是《龙图精要》。只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见过,是以谁也不知道真的有刊本在册。但这一招我只听过,并没有见过,乐师伯又那样说,恐怕是真的。你刚刚也试了,你觉得如何?” 薄暮津道:“千变万化,一时之间难以尽象。你若说这不是龙图,我便觉得铿师叔怕是得遭奇遇才能有如此进境。” 王铿在这时候拿出这招数出来,自然一是要压薄暮津一头,更多则在于要立威增信。这倒是颇有奇效,原本散漫人心了立刻便拢了起来,毕竟近水楼台,啖以重利,谁不想先?这龙图的诱饵也太大了些。原本叫嚣要迁棺回乡的人,也都不再说话或是行动,都在心里暗自打上算盘:“若是这一趟不帮王家,他王铿如此雷霆暴戾之人,难道还能饶过我们?纵使饶过了,这《龙图精要》可也没有我们的份了。”也有人心想:“王谒海那种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还没咽气就将这么宝贝的东西交给儿子?而且居然不是长子,而是次子?这中间怕是有什么猫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铿怜悯地望了薄暮津一眼。“带他去包扎身上的伤口,”他命令王仪,见王仪没动,又用严厉的眼神瞪了一眼沈茹珑;沈茹珑立即走过去,见薄暮津要发难,伸手拽住他衣袖。但听王铿另一边挥手命令道:“搬。” 这一下没人不敢不听他命令,争先恐后地下去,抬起棺材。第一口棺材刚要抬出门槛,却见一只手平平从门外伸出来,按在棺材板上,这抬棺的四人居然半分也前进不了,被推得往后直踉跄。那人大叹着气,抬脚迈步进来,身上穿着破衣,挂着好多只碗,正是“一碗丐”汤光显。他一边大踏步进门,一边唱道:“赏饭吃的老爷尸骨未寒,蹭饭吃的小子却打成一团。你说是气苦兼命短,我看是手辣又心酸。挣那些个家财万贯,也买不来死后平安。”歌词之中,大有嘲讽之意。王铿大怒,道:“哪里来的乞儿,轰走了!”可几个人哪里推得动他?反倒被他一发力起,那棺材平平飞出,居然落在后面一口棺材之上,两口棺材的重量显然压得抬棺人支撑不住,啊哟一声,重重放手。王铿知道来了刺儿头,这老者不是妆成乞丐特意来寻晦气,便是丐帮中的头脑。薄暮津认出这是一碗丐,他是丐帮中的长老,与这些地方的家族首领都有交际。王铿做不到家族首领,自然从未与一碗丐打过交道。以他的性子,也断然不会和这种不入流的乞儿亲近。 汤光显嘿嘿一笑,道:“老乞儿只要一碗,吃完便走!”取下一只碗来,手指一弹,那口脏兮兮打得破碗滴溜溜打着转,朝着王铿飞去。王铿哪里知道他这一手从来都是规矩,一碗丐看人看品,都从碗中得来。只当是这老儿显耀功夫,和刚才那一首莲花落一样羞辱于他,因此未待那肮脏结垢的碗飞到面前便一掌推出,掌力将那滴溜溜打旋的碗悬在空中凝住不动,这一项可是实打实的内劲,靠招式取巧不了;紧接着纵喝一声,那碗居然从中裂做数瓣,被他单手一挥,碎片反朝着一碗丐打来。 薄暮津却低声对庞子仲道:“你也别太看不上咱们这位师叔这些年的钻研。这一手显出内功进境,总不能也是‘龙图’的功劳。说不定他日夜潜修,以至于——” 庞子仲翻了个白眼:“你当人人是你么?这种情况,也就你还能在意武功境界。不过你怎么能知道不是龙图的功劳?” “我们看见了,在顶上,龙藓草——” “——那下面还有纹路。”王仪突然小小声地说。“上头的龙藓草枯萎以后……借着月光看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像是……” 他们几个说话间,汤光显摇了摇头,突然运指如风,把那些碎片全挟在指间,道:“要饭的全靠一只碗,你却能狠心把碗也打破了,这位老爷,一碗丐不能再吃你家的饭了!”把手中碎片往地下一掷。薄暮津突然叫道:“不好!”但听得碎瓷声响,汤光显一提气喝道:“既然如此,我们从前吃过老爷赏的一口饭的人,都来向各位死去的老爷告罪送别,棺前磕一个头,敬一炷香,从此恩情两讫、一别两宽吧!” 但听得夜风中众人答道:“是!”外头有七八人鱼贯而入,家丁根本无法拦阻;庄上房顶也听得碎瓦声响,夜中有些人影影绰绰冒头出来,先后跃进庄内。那些棺材要抬又不抬,来回折腾几次,这会横竖放得乱七八糟,这一群人跃进来,早已没处落脚,尽拣棺材间的缝隙站了,有的人还站在廊檐屋板上头。他们早准备好香,一下子齐齐磕了头,都拿香出来点上。王铿怒喝道:“又是哪里来的妖人!”长鞭如电,一朝中间一个离得近的裹去。那人单一抬手,手臂已被他的鞭索牢牢裹住,王铿夺鞭回拽,那人居然纹丝不动,照旧平平一磕下去,反倒带得王铿往前踉跄一步,大惊失色。那人叩首完毕,起身敬香,这才说道:“新安率水治贺帮,从此自理运道了,不再向十二家缴纳龙门贡。” 他此话一出,领头的那几人纷纷道:“桐江天运堂——”“西苕五雷道——”“宁远商庄——”“万安天顺马帮——” 这些都是归于十二家管辖、定时向十二家中的一家或几家缴纳岁金或课税的当地笼头。王铿听出了他们的意思,这是要釜底抽薪,乘人之危,和他十二家脱开关系。平日里若没有十二家照拂,他们这些生意如何在这边做得下去?如今风水轮流转,居然要见风使舵。当下喝道:“你们怕不是想要造反!”但他扯不回自己的雷公鞭,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底气。那人微微松手,长鞭猛地缩回王铿身前,待到剩下一个鞭头时,又猛地用二指截住,道:“这位老爷,您说话算么?若您说得算数,我们不放打赌下场较量,赢了的,抽回成契,从此两不相干,如何?& 王铿道:“那输了又如何?” 那人道:“输了,这条命便落在这里,给各位老爷陪葬了,也算是有始有终。只是来年的岁值和抽成,也还烦请各位自己上各处庄子里收去。” 薄暮津叹一口气,知道该来的终归要来,自己说明日里出殡下葬,都还说得迟了;又或者这些人有眼线,探听到了情况,因此故意今晚来寻衅。这时候王仪却一拉他衣襟,声音里几分抖索,道:“师哥!屋子里好像有鬼!”他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不免失笑敷衍:“怎么可能,哪里能够有鬼?” 王仪颤巍巍往厅中一指。只见一道瘦伶伶的影子,形单影只,正从那些歪斜的棺材之间漫无目的地荡过,便似在棺材之中搜寻什么。厅上这时到处是人,那影子一晃便似乎不见了,薄暮津还当自己眼花,再一看时,似乎又从另一处人背后一闪而过。他心道也许只是个怪模怪样的人,可一瞥间,却见一头枯萎乱发之下,陡然露出半张仿佛枯木雕成的脸孔,浑不似人间活物。 薄暮津大骇,双足一纵,已然扑身上前,直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所在抓去,可往厅中落地,哪里还有那鬼影子?只听那一碗丐说道:“薄家少主人要来下场较量,那再好不过了。” 王仪身边没了薄暮津加护,更加害怕,急得刚要唤他回来,甫一回头,就见那鬼居然无声无息地在自己身后立定,口中喃喃问道:“……他在哪里?” 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 那声音又涩又哑,仿佛锯木一般,更显得犹如厉鬼。这里正对前厅灵堂,灵堂之外更搭建灵棚,到处才布置了云头幔帐,白色丧幡,棺木灵柩更挤在祭幛中间;这时候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古怪身影从中飘过,怎能让人不觉这是鬼魂?王仪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入耳涩苦,不似人声,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一把抓住庞子仲道:“庞师哥!真的、真的有鬼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庞子仲正全情灌注地在意薄暮津和那些不速之客身上,听王仪一叫,转头来看,哪里有什么怪脸的鬼魂?道:“你就是这几日太累了,疑神疑鬼。这里一会儿怕不安生,你和你阿娘去后堂避一避。”他和薄暮津因为和沈茹珑当年同日登楼,再者沈茹珑与他们并非同门学艺,因此平素里都只平辈相称。但王仪因为是王谒海最掌上明珠的孙女儿,便和他们拜在同一门下,算是他们的小师妹。平日里师兄妹相称,所以真算起来,他们得喊沈茹珑做师叔母才对。但沈茹珑年纪和他们差不了几岁,当着王仪的面,这哪里喊的出口。 而灵棚之中,几人正在争执不休。薄暮津被缠住了,一时也脱身不得。如果一碗丐在这儿,说不定外面会有丐帮的八袋弟子守着周围,以防他们临时逃跑。后堂里似乎传来了些呼喊,然后是什么掀倒的声响动静。如今受了轻伤的、尚且能动的,都听闻动静赶在堂前,留在那儿都是无法行动的伤者,还有家中女眷照顾,一时也没有什么人在意。 王仪坐立不安,一会想是不是那鬼魂作祟,一会又给自己鼓劲道:“这里即便有鬼魂,那也是我十二家的人,他们纵然生气作祟,也该去害那些我们十二家的对头,断不会来害我们的。”想虽然这样想,但抓着庞子仲的手心里却都是汗,濡湿了他衣袍小小一块。那胖子察觉了,笑道:“你平日胆子不是大得很嘛?我以为怕鬼怪娇滴滴的胆子小都是柳家妹子,我王大小姐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王仪最恨人拿她和柳桐君比较,逞强道:“谁说我怕了?哼,就是鬼我也要捉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种日子里敢在我们这儿捣鬼?”她跳起身来,心想与其等着你来吓我,还不如我来找你。提了剑走了一圈,可再也没有在堂上见到那鬼影,心中一凛,暗道难不成去了后院?那鬼若是仇家扮的,此时去了后院,太爷和几位家佬们都在那里,重伤不便,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正想到此处,就听后堂又传来似乎是尿壶撞在地上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人在咳嗽着呼喊,嗓子里掖着一把干涩的老痰。久病床前无孝子,也不只是王仪听见,其他人都只做未闻,是怕肮脏活计摊到自己身上。王仪叹了口气,扭身向后堂屋奔去。 刚过了穿堂,便听见是从王谒海的房内发出的声音,王仪急忙快步赶去,见几个服侍的姨娘和丫鬟都吓得站在外面,问“怎么回事?” “太老爷醒了,听到大家谈论前院的动静,闹着要见儿子。”那薄家的姨娘是个懂事的,拉着王仪道,“他先说要见铸儿,我派人去问了,说大公子没有来,来的是二公子,他又要见二公子。我让人去传了话,可是话递不上去不说,好容易递上去了,二公子说那边事情急,让等一等,不愿意来。太老爷就发了脾气,一直轮番喊两位公子的名字,谁也靠近不得。” 王仪进去一看,什么夜壶、茶碗、痰盂、盆盆罐罐都打翻在地上,王谒海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子褥子也一并掉在地上,被尿水濡脏了,抓紧让几个姨娘丫鬟换去,扑过去拉住太爷,王谒海伸手将手里的药杵朝他劈头盖脸砸来,王仪一躲,没躲开,也就任由他砸着,合身抱住他两臂,防止他落下床来。 那东西不甚重,也砸地没怎么疼,王仪道:“太爷,前厅里出了事,要叔父主持。您歇一歇,一会便来看您了。” 王谒海前几日都昏昏沉沉,时常迷瞪,可这会儿居然陡地清醒。他拿手在王仪脸上、头上摸着,道:“是仪儿呀!”王仪道:“是仪儿。仪儿在呢,有什么事,太爷您交给仪儿办就好了。”王谒海摇了摇头,握着药杵的手也垂了下来。几个丫鬟赶紧过来将地上清理干净,姨娘拿了新铺的被褥来要换上。几个人要过来扶着王谒海,王仪打了眼色,道:“我抱着太爷。”她毕竟是武家出身,又争强好胜,力气上头也不输给平辈的男子,轻巧巧就将王谒海一副被烧坏了的老朽身子小心抱起,姨娘迅速把褥子铺了,看王仪的眼神也赞许起来。换做谁家的大小姐,莫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是长慈子孝,也决计做不来这样的事。又伺候了些流食与他吃。王谒海逐渐平复下来,望着王仪,又望望窗外,叹了口气,道:“你是个男娃儿多好呢!” 王仪苦笑咧了咧嘴,道:“女娃儿也能帮阿爷做事啊。”她心里对王谒海的感情也一言难尽,王谒海要拿她做筹码,那是因为她是女娃娃;可王谒海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着,那也是真的。王谒海平日里对她的确从不避嫌,自己那一套江湖上的混世本事也都教她,但到头来生死关头,王仪却也撇不下他。 话说回来,他们武学之家,女子尚能习武傍身,行走江湖,已经是很好的了;但凡是女娃娃,哪一个又不是家里的筹码呢?就连她母亲不也…… 王谒海道:“你扶我起来……来的是你二叔吧!你道他怎么不肯来看我?礼数都不顾了……” 王仪半哄着柔声道:“前面出了事,有一群怪人闯进家来了,二叔跟他们比武呢,等赢了自然才能带着喜气来看您啊。” 王谒海猛地一顿,继而喘息道:“什么比武?哈哈哈……他长进到有本领敢和人比武了?你爹为什么又不来,你知道么?” 王仪确不知道了,按说这等事宜,的确应该是她父亲王铸前来出面才是。王谒海断续道:“他们以为我要死了……嘿嘿,这都几日了,这才赶到……巴不得我死得快些……他拿到了龙图,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我猜的怕是一点不错!他和你爹,知道楼被烧了,我要死了,要做第一件事,是抢这本《龙图精要》!!!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可笑声居然透出几分凄凉。王仪也愣住了,半晌道:“……怎么会?绝不会的。阿爷你想多啦。” “怎么不会?”王谒海道,“如今谁有了这本《龙图精要》,十二家便唯谁的马首是瞻。他们要争的何止是一家之主的位置,是要争这十二家笼头的位置。……他们以为如今楼被烧了,凤文也没有了,这本我耗尽心血、潜心荟集的精要便是全部了……他们什么都不懂!仪儿,你是好孩子啊,爷爷应该早点信你的,你瞧瞧这个……”他艰难地摸索着,拿出一样东西,朝王仪张开手掌。 那是一块木片,正是那日楼上,薛三从佛龛后头刮下的那画着图案的木片,王谒海正是为了点火折子瞧它,才导致如今的下场。他把那东西居然宝贝似的一直没有丢开,这时候摊到王仪面前,“你瞧瞧,上面画的是什么?” 王仪拿住那木片。上面似乎有些图案,但她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烧得只剩这么点大的木片上能画什么?王谒海却也没接着就木片往下说去,反倒问:“怎么样,你二叔是不是仗着自己的武功,在厅上大展身手啊?” 王仪点头道:“我听乐师伯说,他这的确是龙图的功夫,薄师哥也打不过他。”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谒海道:“是啊,还不是为那《龙图精要》!所有人都想要龙图,甚至觉得凤文、龟数没有也罢。可要这东西真有这么神,我不妨让几个儿子孙子都学了,又有什么坏处?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处心积虑要拿住金陵王家那小子的原因,也不知道我不让他们随便碰这本《龙图精要》的缘故!”许是勃发气闷,他又陡然厥起来,王仪拿过痰盂在床边坐着,也没法嫌脏了,反正自那天从火楼之中死里逃生,一路端屎端尿都是王仪伺候。她替王谒海缓着气,刚才那鬼怪的事也抛到脑后去了。 王谒海缓过劲来,看着自家孙女俊俏又不失伶俐的脸孔,自觉与一般人家的姑娘大为不同,这一遭生死里走过来,知道家里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孙里,兴许反而是这个孙女儿最为熨帖又聪明,叹了口气,捉她手道:“我且问你,要是你爹把这本精要给了你,你是学还是不学?” 王仪转了转眼珠,道:“我都听太爷的。太爷让我学,我就学。太爷若说不行,一定就是有不行的道理。”她早早知道如何哄得王谒海开心,不然也不会被掌上明珠地捧了这许久,王家又不是没有第二个孙女儿。王谒海叹息道:“是啊,太爷不会害你们!太爷有时候不跟你们说明白话,那是没有办法。很多事情到我们这份上,就没法往外说了。那就像是个壳儿,越背越重,越走越慢。他们今日里抢了,明日里就要害死自己。有什么用呢?仪儿,那《龙图精要》,的确是利害至极的武功宝典,但我们仍然要你们年复一年地去登楼较量,自己去看那三样,自己去领悟,就是因为这个巧取不得。若是没有凤文襄助,单习这本精要里的诀窍,一时的确进境如神,可归根究底,到头来却是大大的有害。” 王仪愣了愣:“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她也明白但凡武功心法越是高深便越是艰难,仿佛云雾吊索,但凡一步错便是步步错。王谒海道:“龙图、龟数、凤文,原是一体,修习之时,缺一不可。我们本也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自从王潜山将凤文带走之后,这才恍然。便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王仪自然知道这是道德经里的话,答道:“那是教我们‘不辞、不有、不恃、弗居’的态度。知道什么是美,那是因为有丑作比;认清什么是善,那是有恶在侧。”王谒海道:“不错!不错!你领悟到这一层很好,也要切记在武功上。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捷径,你要进时,方是要退。凤文就是那退的一步。哎,可惜谁都不肯,谁都不肯!” 王仪懵懵懂懂,理解了意思不难,却难刻在心上,道:“也就是说,这龙图与凤文,其实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是呀,你父亲和你二叔贸然修习,而且定然一味求快,不求甚解。初时进境喜人,但不出一月,定然会发现内息不受控制,渐渐内火日炽,至于走火入魔。所以你阿爷才要将那有凤文的小子先一步控在手里。阿爷不是要害家里人啊更不是要藏私,只是阿爷做的事,没有人懂!” 王仪拉住他,让他躺下,替他抚着胸口:“阿爷,我懂得,你不用说了,日后慢慢告诉仪儿也不迟。”她顿了顿,却又皱眉道,“可若是说这功夫是相辅相成的,那么行功走火,两边也定然都一般受噬。那王潜山却为什么没事?”王潜山离开十二家之后纵横武林也有数十载,若是走火入魔,断不能有这般成就。 王谒海躺下了,那张被火烧燎的扭曲发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怪谲的诡笑来。“他?”他狠狠地说,“他没有武功!你道他死后那些人来找他作甚?他的本领,本就全都是借来的!” 第四十一章见性复见皮 在喻余青的记忆里,王樵打小便一点也不怕鬼。家里老大、老二要是给关去了祠堂抄经,那一夜过来,两眼总是肿得像个核桃,赌咒发誓再也不去了。那小小孩童在偌大的祠堂里头呆一宿,只听得风响,周围连人影也没有,烛火也不能多点一盏;看守祠堂的老蔡头是个瘸子,背弓得像只虾,一双浊白的障眼,多看一眼都吓人得很,仿佛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但凡被罚跪祠堂抄经了,便只有一个蒲垫,一豆油灯,断没有地方可以歇睡,那外头风声呼号,里头牌位的长影倒在纸上摇晃,便似无数鬼魂在暗中游荡,喁喁私语。 王樵是去祠堂最多的。在他年纪尚小时,因为得不少武学大家赞过一句根骨上佳、心性更难得,是习武的好料子,王佑稷还对他存了点求上进光耀门楣的心思,逼他晨昏课练。后来连老大、老二也将最最根基的几套拳法、步法和掌法学全了,虽然资质平平,至少遇上泼皮无赖,还不至于被人绑票;但只有这位三少爷简直是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王佑稷恨铁不成钢,每每他逃了教习,便总是罚他来祠堂里添灯油、抄经书。王樵也笑嘻嘻的,仿佛比起让他打坐练功,他都宁愿在这空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更有趣味。那时候晚上要敬祖,自然是不能吃食,白日里喻余青来给他送饭,便偷偷多带一些。每每去时,王樵早早便帮老蔡头下地浇粪,再给烛台填好油,等太阳起来,就找一处舒服的堰子,穿着他的绸缎衣裳躺在黄土地上。老蔡头养的大公鸡有时候绕着他打转,还站在他肚子上,任他捋着那长得油光的尾巴毛。喻余青羡慕得很,可他一过去那公鸡便跑了,他也想要捋那尾巴毛,那看上去很好摸的样子,可总是不能得逞。王樵拿着最新的画书来看,上面画的志怪演义之类,若在家被抄了出来,那可是顶顶头的大罪;他但凡从书馆得了新的,就都偷藏在祠堂里,垫在牌位下头,神不知鬼不觉。老蔡头和那头大公鸡总也不能出卖了他。 喻余青当时问他:你这样不敬祖宗,不怕祖宗的鬼魂来罚你么? 王樵歪着身子抄经,头枕在他腿上,左手拿笔,写得也似模似样——反正这经是拿来供着的,又不用除了家里祖宗的鬼魂以外的第二个人来看。他左右手轮换着开工,力气就省下很多。听那时候小阿青这样问,反而笑了:祖宗为什么要来吓我?你当他们不想看画书,只想成天看经么? 他说得很有道理,阿青也无言以对。王樵便说:待我百年以后,阿青可千万不要给我供着经,那怕闷也闷死我了。 喻余青笑他:你那时死都死了,还能再闷死一次? 王樵正经道:我一觉着无聊,便想睡觉。死了以后又更加无事可做,成日里躺着,成日里的无聊,再让我看经,我便一直睡觉了,那不也和又死了差不多吗? 喻余青想了想,照你这么说,鬼魂还是经常出来遛弯的好。 是呀,王樵说,人家晚上出来活动腿脚,想和人逗逗乐,唠个嗑,很不容易,我们怕什么呢?还是自家的祖宗,难道还会害了我们不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被他说笑了,觉得那些墓碑一般密密麻麻的牌位,都透出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出来。他问,那大家为什么总是怕鬼呢? 大约是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吧。王樵淡淡地说,他微微一笑,若我变了鬼,来寻阿青,你会怕么? 粉雕玉琢的娃娃使劲摇头,脑门后一束小辫儿来回摇摆。不怕。少爷有什么好怕? 对呀,那就好啦。若是阿青变了鬼,也要记得来寻我。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块儿,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说时容易,可真到死时,万千苦楚,烈火焚身,可身上那沉重玄铁却又令人如坠冰窟;喉管里头似也烧起来,叫也出不得声音,肺腔里都是火气。再到后来,只觉得仿佛里外都换了个个儿,就像把五脏六腑都拿在外面,反而把皮囊收在里头一样,只恨不能快死,一刹那仿佛一昼夜。再过了许久许久,仿佛已经碧落黄泉走了一个来回那么久,他终于感觉干涩的嘴唇尝到了一点区别于焦糊和灰烬的滋味—— 水,身上捆得死紧的铁索似乎也有些松动,还有忽远忽近的说话声…… 但他睁不开眼,感觉自己更像三哥说的鬼魂,只是变得无限小,蜷缩在身体的角落中央,不知道该如何令已经脱离自我的身躯重新活动起来。朦胧中似有人唤他,又喂了水,似乎还混有些药物的粉末;再不多时,又觉得自己仿佛变得无限大,仿佛已经飞到这座楼顶上,往下俯瞰这山谷。他能看见烧熄了的白地,原本俊秀的风景此时变得灰败不堪;没有烧完和没有带走的尸体还留在底下。他见那些死人突然一凛,有一种急切的恐惧,让他想要确认那里面没有那个人。但他看不清楚,呼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穿过烧朽木头后的风声。又有水滴进嘴里。 “青哥儿。醒醒啦。青哥儿……” “你别那么急唤他,他福大命大,定能够没事的……哎,玉儿,帮我拉那一头……” 似乎是铁链琅琅地响动。 女孩儿轻轻唱起了田歌:“月亮落下日头起,打落鸣鸡着锦衣。你辈见侬底欢喜?乜般滋味难将息。夜里相思种白发,醒时相会忘归期。好在鸳鸯衾被上,愁在我侬心子里!” “你哪儿学的呀,玉儿……这可不是好词,嘻嘻,你懂唱的什么?” “不懂哎,……但是好听得很!哎,‘好在鸳鸯衾被上——’” “哎呀,就是这句,你还没大呢,这句不能唱……” “为啥?” “没得为啥,就别在外人前唱……哎,说了你也不懂,我去捕点野味,你呆在这儿,” “那我继续唱给青哥儿听,青哥儿不是外人,” 女孩儿声音顿了顿,拖长了调儿,江南的腔调糯软如棉,字音便似甜脆的莲子一掰就落出来,“愁在我侬心子里……”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歌声就仿佛一道活水,一点烛光,引着面前朦胧地亮起来:一个如玉点漆的女孩儿和一个泥里滚打的男孩儿的身影,在一片焦黑的视野中显得尤为扎眼。玉儿抬起头看过来,她头上的黑发散落如瀑,遮掩了大半姣好面容,却也不费力扎起,只是在鬓边别了小小一颗青玉珠子,便似画龙点睛,猛地将这混沌的景象中所有乱糟糟的一切都归束起来了。喻余青突然感觉像被从云端掼回这具躯壳之内,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前呼后拥,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 玉儿叫道:“你醒了!”奔到他腿边;不久那石猴儿也扑地奔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串山鸡,笑道:“可算醒了!玉儿,手脚快些,再取些水来……”又举了举手中的猎物,“今日的饭有啦,我去做来!”这孩子当真机伶如猴儿,一霎眼不见了,再来时端着一盆山果,泉水下洗的清凌凌的。远处石坳子里烤着鸡,有点烟火的炙味传来,喻余青便猛地咳嗽起来。 从肺腔里撕扯着全身经脉,嘴里吐出真实的还活着的气息。“我……在哪儿?”但他接着便看见身旁的铁链,那四处焦朽断瓦残垣,他们居然还身在楼中! 那火早已熄了,但偌大的高楼,原本极尽富丽堂皇,气势澎湃,以显得他十二家的武学渊薮,如今便烧成这样,居然也剩下嶙峋框架,看上去便如朽木盘根,死而不僵。玉儿手里拖着一根小臂般粗的铁索,显得她身形分外娇小,道:“再一会儿就好了。你渴不渴?”说话间闪转腾挪,轻易便抽动铁索,仿佛拆线团一般,绕上绞盘。喻余青陡然坐起,发现身上还绕着两三道铁链,但已拆得差不多松爽,衣服边缘烧得破烂,但被铁索遮掩的部分却是完好的;双手因为裸露在外,皮肤已然变得焦黑,他看着自己几乎不似人形的指节,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突然叫道:“玉儿……我渴,”说罢便扶住喉咙,那里头出来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脸颊两侧垂下来的发尾焦黄,仿佛枯藤盘结。 玉儿没有机心,只道是他当真渴了,放下铁链,去捧一碗水过来送到嘴边。“你等一晌我便能全拆完了,”她声音像唱歌一般快活,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心事发生,这好端端一座楼烧了,于她来说也许比没烧前还更好看些。喻余青却没有喝,只眼睁睁瞧着水里的倒影,大叫一声,突然猛一挣动,打翻水碗,落下泪来。 玉儿惊了一跳,问他:“你怎么啦?”全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喻余青对自己容颜自负,甚至更甚于武功;可如今那水中倒影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自己也不忍多看一眼,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倜傥风流的模样?这一双手,却也变成了这副形状,还不知以后能持剑不能,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心想:“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这火烧楼阁,神仙也插翅难逃,为什么我却不死?!这般模样,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兴味?”他这样想着,捡起地上摔碎的碗片,往自己脖颈插去。 玉儿,立即将他手腕一板,点他腕内曲泽穴。他重伤之下,手腕乏力,这一下手指拿捏不住,那碎片掉在地上。玉儿没料到一下得手,她记得喻余青原先和她拆招时的本领,于是点完穴道后没待他反应便猱身窜上,绊住他双臂。喻余青失了劲力,暗道自己现在连个小孩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用途?但玉儿的身子紧贴在他手臂上,心跳脉搏一并勃勃传来,裹着一股鲜活的劲力,却又让人不由得眷念起‘活’的意味来,那股求死的蛮劲一下子便懈了。只听玉儿道:“你又哭啦。你为什么哭?”伸出羊脂玉般的小手,在他脸上擦拭。 喻余青低声道:“玉儿,你让我死了吧。” 女娃娃歪了半边脑袋,奇道:“我怎么会让你死?火烧了好久啊,那么大。我和哥哥好容易将你救下来。这些铁链拆得手都酸了,你是不是肚饿?” 喻余青这才想到关键:“是你们救了我?火势如荼,你们怎么上来?” “我们从山顶绕下来的。”女孩说,这时候石猴儿也进来了,他端着烤来喷香的山鸡肉,凑到跟前,烟炙火味勾引馋虫,身体里的本能便叫嚣着要活下去。他故意将烤山鸡放在离喻余青极近的地方,然后动手和玉儿一起盘拆那剩下几根铁链。只见他们仿佛拼拆某种机关一般,横竖长短,又似六爻卜卦,但看那纵跳声音,却更像是儿童嬉戏,拼搭筹子。石猴儿道:“青哥儿,你甫才刚醒转,荤腥还要少。你先尝些水果润润喉唇再吃肉。这些山果可好了,挤出汁水来,在嘴上抿一会儿,回甘生津。”说话间,又扯开他腰间一道铁索,笑道:“就快了!” 喻余青肚里有无数个问题轮转,最想问他们如何能从这张脸上,认出自己?可话出口时,却终不敢问,转而道:“你们会拆这铁链!”眼睛瞧着石猴儿,要听他怎么答话。 石猴儿道:“喻大哥,我们先前的确瞒着你,可那有苦衷。这铁链我们横竖拆惯了的,这楼也是我们上惯了的;但我们是从这楼里逃出去的,所以说不了实话,怕人把我们再抓回来。” 喻余青奇道:“……那……你们知道这楼里有个使铁索的老人?” 石猴儿道:“是。我和玉儿就是奉命不得不伺候那老不死的,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来给他带食带水,端屎端尿。不然他在这住着,如何生活?不是早叫人发现了?他一人力薄,也无法将如此之多的铁索归位,所以我和玉儿便背熟了这铁索的阵法。”他眼珠溜溜地看着喻余青,讨好笑道:“你歇歇吧。我慢慢来说。能活下来是您命大,却也是因祸得福:这铁索据说是玄铁所做,寻常凡火是不侵的。”他们将铁索全部除下了,喻余青几乎脱力,只得慢慢倚靠墙壁,缓缓坐下。 那石猴小子道:“我们原本奉了师父的令,要看管这千面叟,不能让他死了。我们平日里从后山鸟道绕上,再走登云梯上道顶层,神不知鬼不觉……”喻余青啊了一声,问:“那山壁上的石头脚蹬?”石猴儿点点头,道:“我平日里和玉儿上下时都用泥塞住,旁人看不出来。这次见到有脚印,便猜想有人上去了。”喻余青道:“你们轻身功夫这样好!倒是没看出来。”石猴儿摇头道:“我那能凭轻身功夫上去?每每那老头垂下一根铁索来,我们才能借力攀上。今次铁索总也不下来,玉儿便要试试攀援,她也是真的厉害,居然攀上去了;再放绳子下来接我。我们到了顶上,里面那么多号人打来打去,我们也不敢进去。只好伏在山顶的草丛里,朝底下查看动静。后来楼烧起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好在山顶四面透风,顶上的塔尖又倒下去,烧不着我们。但四下火起,我们也哪里去不成,只好等火势小了,再下来看有没有人,就见到了你!”他说完,问玉儿道:“是不是?”玉儿点点头,边将浆果榨了汁,用手帕沾了,替喻余青润了嘴唇。那浆果的确罕见,想是这山中的特产,一入口中,唇舌生津,清凉宜人,只觉得灵台一清,肺腑里的火气都除了大半。 喻余青仍然最终是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能认得出来是我?”他声音里带几分嘲弄,抚上自己半边枯树一般的脸皮,“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这张脸是谁!” 石猴儿道:“玉儿,师父是怎么说来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玉儿道:“师父教我们,观人先观魄,见性复见皮。问名需问脉,相骨先相经。”喻余青一怔,道:“那是什么意思?”玉儿道:“看人不是用眼睛看的,我看见你就知道是你,那要看魂魄,看经脉,看根骨,看本性。师父教我们第一便是如何看人,他说这世上顶着人皮的畜生太多,要我们一眼分辨到底是人是鬼。” 石猴儿呸了一声,道:“我看他就是最大的鬼,那时候但凡认错他,便要被他打得皮开肉绽。” 喻余青只觉得浑身巨震,没在意石猴儿说什么,追玉儿问道:“你师父这样说么?” 玉儿点点头:“师父是这么说的,并且还说了许多;但我明白不了,但看到你现在这样,又好像明白了一点。” 喻余青于武学之上有谓天才,旋即明白这是一门极为高深的心法口诀,怕只是两个小儿年岁太小,经历太少,口诀背也背了,怕也只能浅尝辄止。但于他而言,陡然听闻,只觉得魂灵一震,那些在武功之上缠绕他许久的困扰仿佛得解。 他不由得问:“你们师父是谁?” 石猴儿道:“我们师父死了,他是个大大的恶人。正因为他死了,我们才抓紧逃跑,免得再被他抓回去受罪。他倒是生得极美,可心如蛇蝎,又有什么用呢?我都背地里叫他老鳖精。师父不准我们直呼其名,也不准对外说是他徒弟。但他死了,如今这些都可以作废了。”他像是扬眉吐气一样,道:“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听到过来往的人当面称他一声‘潜山散人’!” 第四十二章人去玉楼空 潜山散人,那是江湖上人敬一声王潜山的号。这一切恩仇混沌,说到底也都仿佛是捺一根线,从王潜山这个名头下面穿过。先前他一心求死,万事都不过过眼云烟,如今陡然活转,那一切恩怨是非又得重头再来。浑浑噩噩之间,这名字像根针那般一扎,让他一个激灵踉跄着站起身来——“……三哥!……三哥在哪儿?” 两个孩子也惊起去扶他,喻余青纳头便往前跌跌撞撞走,没两步便踏得周围烧枯的廊阁上断裂残木萧萧而下,脚下一踩踏空,整一块廊板都向下落去。两个孩子哪里拉得住他?三人一并朝底下跌去。跌穿一层,尤有未止,那火烧后剩下的骨架嶙峋,一碰便化了火灰。喻余青心道不好,自己死也罢了,这两个孩子心地纯善,却为了救他要被拖累,那是他万万也做不到的,当即反手一抱,伸手抓住旁边的木头,一阻下坠之势,但那木头入手一捏,又成了齑粉。他伸手往前,内蕴劲力,心道要是有什么趁手武器便好。心念转时,那铁索居然仿佛有灵性一般,与他心意相通,猛地从上头追来,喻余青伸手一缠,挂住了胳膊,将他们三人吊住。石猴儿机敏,立刻攀住旁边的廊柱,和玉儿两个爬下一边去。孩子体重甚轻,有些摇摇欲坠的木头也倒撑得住。喻余青慢慢将自己放到一边的一大块看上去尚且结实的木台之上。他们跌到下层,都是上层攒下来的桁梁地板,还有大块石基,因此叠在一起,倒没有那么脆弱。 石猴儿瞧着他,斟酌道:“喻大哥,你要找的公子,是不是长这样儿,”他比划着,“脑门后胡乱挽一个髻儿,乱散散的,看上去没有武功……” 喻余青急道:“是!你见着了他了么?我最后救人出去时,能探看的地方都寻了,楼里剩下的人里没有他……他在哪里?可还好么?有没有事?” 石猴儿道:“我瞧见他在屋檐上说话,又听人叫他做王樵。后来乱起来,就不大瞧得见了。”他挠挠头皮,“那些人都很着紧他的模样,怎么能有事?你还是先顾着自己,这趟鬼门关走过,身子还没大好呢,嗓子也哑得厉害。” 喻余青原本心乱如麻,一心求死,千头百绪之间又种种奇缘纷乱沓来,一时转不到上面。如今死志既去,立即记起王樵的事来,只觉得一阵阵地急火攻心。虽然知道三哥明面上懒散邋遢,却着实不是蠢人,定能够逢凶化吉。但内心却始终隐隐不安;而石猴儿精明乖觉,他若是什么都不知,从开头便不会问;但若他问了,就其实是在探自己的口风。当即冷声道:“你有话瞒着我不说。你到底瞧见什么了?” 石猴儿只得道:“你别急,别急嘛。我见着他是因为他被那浑身白的怪人抓住了,大家都见了的,他说有什么凤文什么的,很是打紧。既然这般要紧,那自然不会出事,你放宽心罢。” 玉儿却忽地说:“啊,那个人呀。”石猴儿一凛,推她道:“玉儿,我们去拿果子来!让你青哥儿养了精神,明日我们才好慢慢从后山下去,找个镇子将养身子才好。”喻余青却一把捉住玉儿,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因为头脑里似乎有些毛病,不会作伪,断没有那个石猴那般油头滑面。他道:“玉儿,你也看见你哥哥说的那人了,是不是?他后来怎样,你要一字不漏地直说给我听。” 玉儿好生为难,一面看看石猴,一面看看喻余青;石猴朝她直打眼色,喻余青心中更为惶急,道:“玉儿,你不要骗我。你若骗我,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玉儿急道:“你不能不理我!”不去管石猴如何拉扯,张口便道,“我看见那人被绳子捆住了,吊在楼上晃荡。好多人争来夺去,把他像风筝线般地扯,那看上去还怪好玩儿,一会从东扯到西,一会从西扯到东,一会两边扯住了,都不撒手。后来楼突然要倒,一时间一乱,他就掉下去了。” 喻余青心头巨震,颤声问道:“……掉下去了?从哪里掉下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0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玉儿比划道:“大约有六楼高吧。他们争夺间一松手,连人带绳子,一齐掉下去了。” 若是习武之人,从六楼跃下,也要几番借力,才能不受伤落地;更何况全身被捆住,又没有丝毫武功之人?喻余青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喃喃摇头,“不会,绝不会的。”抓着玉儿的手臂愈发用力,却兀自未觉。“你还看到了什么?他……他是不是受了伤?他摔在哪里?” 玉儿道:“好痛呀,青哥儿,你放了我。” 他兀自不觉,“你告诉我,快说!” 石猴儿心疼妹妹,见喻余青神色不对,急忙叫道:“在、在廊下的沙场那里,当时两边在争他,你来我往,打作一团,这时候顶楼塌下来,好几层都直往下压垮,人们一惊吓,顾着要逃命,手各自一松,就落下去了。” 喻余青整个人僵在原地,道:“……不会的。有人抓住他了,是不是?他伤得怎样?”两个孩子只是摇头;玉儿痛得一张脸煞白,石猴急叫道:“他摔死了也是那些人害的,不是我们。喻大哥,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们好赖救了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见喻余青还未松手,也是极其果决,当即右手切了下去,斩他攥着玉儿的右腕。 喻余青心神激荡之际,浑浑噩噩,便好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听石猴儿说“他摔死了”,见攻击来到,只觉得脑袋里全是嗡嗡作响的回声,根本只是手腕一转,松开了玉儿,却翻起一掌,拍的一声,打中他肩头。谁料这一下却仿佛槌钟撞柱,喻余青自忖只用了半分力气,但石猴儿却哇地一声大叫,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一直撞穿剩余的木墙,砸在后面的山壁上,呕出一大口鲜血出来;玉儿急忙想过去查看,她甫一用力抓住木桁,想要荡身过去,却只觉一股钻心剧痛,急忙伸手一看,手腕上恰才被喻余青抓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黑色乌青,却也不仅仅是淤青积血,因为手腕半点力气也用不上来。喻余青也愣住了,他此生之中,即便是与习武的女子对招之时也从未下过如此重手,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所为。石猴儿喘息着叫道:“玉儿,过来!这位爷用不着我们伺候了!”玉儿小心地走了几步,捂着手腕疼得一张小脸冷汗淋漓,却又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喻余青站在原地,见她看来,一双眼里干干净净,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解,透彻得像是个琉璃镜子,照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来,一时间只觉得愧疚无地,反而往后退开两步,想说什么道歉的话,居然也梗在喉头,说不出口。玉儿慢慢爬过去,抱住石猴儿,“哥哥,你哪里痛?”石猴儿慢慢坐起,道:“喻相公,你家公子摔下去,是死是活,我是不敢断论了。但当时我似乎见到有人过去瞧他死活,抬他起身。后来起了火,就看不清楚了。” 喻余青点点头,道:“你……你还好么?我不想伤你的,可……”他看着自己手掌,“……我怎么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石猴儿忽然朝楼外地上一指,道:“啊,你瞧那个,是不是你家公子的衣裳?那日我见他穿的,就是那个位置跌下去。”喻余青急忙快步往前一探,烧剩的楼架之间,隐约能见到什么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时看不明晰,心中急切,便双臂一张,纵身往下便跃。玉儿惊呼一声,可眼前已没了他的踪影。 喻余青跃下如今已然千疮百孔形销骨立的高楼,也觉得自己过于急躁了一些,纵然自己轻身功夫甚好,也必然要找借力地点,否则也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如今身在半空,风声萧萧,却陡然觉得人如转蓬,轻若鸿毛,浑如无物,倒像是气流都托着他向前一般,气息渐长,周天轮转,当真是背生双翼,足若点波,正是轻功的至极化境。他心道:“那千面叟运功助我,却似乎令我继承了一笔不菲遗产,当真祸福难料。但这东西古怪恶心,……”他不敢再想,双足连环轻点,人已翩然落地,正如闲庭信步一般。 石猴儿见他走远,站起来抹去嘴角血迹,道:“我们快走。”玉儿睁大眼睛,道:“哥,你已经好啦?”石猴儿擦了擦嘴角,呸一口血出来,道:“他打我是真的,但我吐血是假的。”他张开嘴,让她看到咬破的舌头和嘴唇。玉儿道:“你没事,那最好了。我们不等青哥儿一起么?”石猴儿问:“你手还用得了力气么?”女孩摇了摇头。 石猴儿道:“我故意支开他的。他和我们才见他不同了。我闻到了和那千面老头一样古怪的味道。他跃下这么高的楼,能轻易使用那铁索,捏的你手腕上这个鬼箍印子,还有那张半人半鬼的脸,就像那老儿和师父一般。我从他身上嗅到好危险的感觉,我们得离他远远的最好,他发起狠来,说不定也要杀了你我。”玉儿张了张口,可终究什么也没说。石猴儿催促:“我们从后山鸟道走,他不知道路,追不上来。” 玉儿道:“可是……他回来看不见我们,会担心的。” 石猴儿摇头道:“他为什么要担心?他劈手就可以打死我们。他只担心他那主子,至于你我是不是救了他,他才放不到心上。我们走了,他大可以喘气,说不定更高兴,这样他便少受些内心的煎熬。” 玉儿似懂非懂:“为什么觉得煎熬?是不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么?” 石猴儿道:“师父闭关时,若被人看见了他的那张脸孔,那会怎样?我们见着他那样的脸孔,虽然我故意装作未见,可他那样人最后终究疑心起来,知道我们晓得了他不得了的秘密,那时候要杀我们灭口,但我们又救他一命,两相权衡,岂不是内心煎熬?我们跑了,跑得远远地,他再也见不着我们,便省去了这些煎熬。” 女孩睁大双眼,道:“我们不能和青哥儿在一起么?” 石猴儿气吼吼摔开她手:“你要和他一起,你就自己留下来!”说罢撑起身子,扶着墙壁,慢慢往后山走。 玉儿顿在原地,看看这边,在看看那边,一时不知所措。她往远一望,见喻余青已经站在楼下,只是惶然四顾,搜寻着零星的踪影;再转头看石猴儿时,男孩正捂着一边肩膀,那里已经高高肿起,咬着牙关不吭一声,撕破衣服吊起一边手臂。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地上原本是校场的位置,早已一片狼藉,不少焦黑尸首炸得面目全非,倒并非是被烧死,而是被带来的小罐车炸死的;还有些被坍塌的楼体飞石碎木砸中要害,周围的树木也都难逃火海。喻余青走进细看,先前所见的衣裳不过是挑在一根斜插在地上的横杆上的碎布,他又不甘心,将那些死人一一翻找过去,整整一圈下来,数十具尸首都翻检过了,并没有王樵在内。再返回去想要找石猴儿再问清楚时,哪里还有那两个孩子的影子?但见剩下的吃食、采摘的浆果都被聚在一处,两人最后坐着的地方,玉儿鬓边那枚青玉珠子端正正地留在那里。 喻余青走过去,将珠子握在手里。只觉得怅然若失,却又没来由地如释重负。玉儿那凌凌如镜的眼看着他时,他总觉得无地自容;而石猴儿无论再如何装作坦然,他也似乎能从他眼神里读出揶揄神色。从来都是他喻余青比得别人黯然失色,如今却在两个孩子面前也抬头不起,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没有人看着的时候,似乎反倒终于能将筋骨伸直一点。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忧伤,只是怔怔失神,心道:“他在哪里?他到底是死是活?”再跃下楼去,将那块迎风猎猎的碎布扯下来裹在身上,遮掩身上破碎不堪的衣裳和伤口,看四周山川茫茫,又想:“我该往何处去?” 突然周围传来窸窣的动静,喻余青转头看时,一名看上去是十二家的弟子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看他,手里拖着的一具尸体抛在地下。“……有鬼……”他喘息着,声音颤抖,几乎发不出来,指着喻余青喊,“鬼啊……!”才记起来手足酸软地掉头想跑,喻余青出手快如闪电,手指已经搭上他肩头,轻轻一拨,拨得他原地旋了三旋,不分东西南北,吓得更加魂不附体,扑地跪倒就拜:“祖宗在上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晚辈万万没有想要惊扰您的意思!晚辈给您烧高香、烧纸钱,一日念三回经超度……” 喻余青道:“不要胡说!我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嗓音沙哑,日暮寒风之下,乍一闻声,令人更为丧胆。那人哪敢抬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我们……我们在这里埋葬那日不幸罹难的同门子弟。总不能……总不能由着……曝尸荒野。”喻余青嗯了一声,问:“埋在哪里?”那子弟哪里敢不说实话,道:“我们自家的子弟,如果尚能辨认,就收殓了,一并回钱塘的薄家大坟安葬。若是……若是八教的妖人和难以辨识的尸首,就……就地掩埋了。” 喻余青问:“就你一个人吗?”那子弟道:“怎、怎么可能就弟子一个,那搬……搬也搬不动。” “其他人在哪里?” 那子弟小心抬起来一只手,指了个方向,喻余青顺着望去,果然见转过另一角的远端,零星几人在清理楼下的尸首,有些用车装了,推去远处挖出的断火沟里,直接便推平埋了。有些服饰信物上看得出是十二家人的,便堆放在旁边几个马车上,盖上布帘,一并拉回城中。他再问道:“受伤的人在哪里医治?”那子弟道:“也是……也是在钱塘薄家里休养医治。”喻余青点点头,手腕轻轻一送,道:“你去罢!”那人平平飞出去一丈远,吓得魂不附体,跌爬滚打地跑向其余几人。其他人笑话他道:“青天白日的,太阳都没有落山,怎会有鬼?”转头再看,周围空荡荡只听山风呼号,尸气蔓延,吸引野鸦在头顶盘旋嗥飞,哪里有什么鬼魂的身影? “是真的呀,那鬼……那鬼仿佛足不点地,一张枯槁如树皮的脸凹下去,就……就像干尸……吓得……吓得我当即腿软,可……可……” “可是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可是说来也怪!我中途……中途偷偷看他,却突然变了另一张脸!那脸俊俏得……更是瘆人,美如皎月流星一般,难以言喻。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一揉眼时,便刮来一阵狂风,他就不在了。” “欸呀,你这么说的不像是碰着了鬼魂,”他们驾起驮满死尸的马车,捆实挡布,“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碰着了狐魅儿!” “这可奇了,话本里的狐狸精怪,不是通常只勾引穷书生么?” “哈哈哈,纵要勾引,也轮不上勾引你——” “怕不是梦里春信儿报的多了?” “可是、可是……真的有啊!说真的哩,谁有闲心,祖宗跟前和你们顽笑?” “哈哈哈哈哈哈!急眼了、急眼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一扬鞭儿,马蹄踏踏地踩过重新填平的断火沟,踏碎那些无人认领又无家可归的孤魂,得得地去远了。 第四十三章故人心易变 他乘着载满焦黑尸首的马车,躺在死人堆里来到钱塘。奇怪得很,死人堆里的感觉没有那么难熬;那很自然,他们不呼吸的时候,身体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就像他自己。其实我已经死了,喻余青这样对自己说,我知道我受了怎样的伤。他闻不出那些死人身上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或者是因为那和他自己的气味相同。他想如果王樵如果落在十二家手里,他们至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如果他受伤了,他们会给他医治。如果他死了,他们也会把他放进某一口棺材。无论生死,他总要亲眼看见。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像一个鬼魂。破旧不堪的碎布裹在身上,仿佛一根飘荡的旗杆,被风吹着在夜色中走。他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薄家宅邸里的;有几个看上去像是丐帮弟子的人瞧见了他从死人堆里坐起身来下地,反而被吓得不敢作声,迟迟不敢从墙头下来。那边有人声、火光,密密麻麻的棺材。那黑色的棺身和白色的幔帐突然扎中了他,倘若那些里面,躺着的一幅棺盖之下,推开便露出来是三哥的脸,那他该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论及过生死,却没有讲过该如何真正的面对。当它真的发生时——被留下的那个人该怎么熬过余生? 许多人一起涌入厅堂,乱糟糟地吵些什么,他全没听得进去。他只在棺材间漫无目的地走,想要找到,又想要找不到那一个人。借着厚重的幡帘和厅堂里分列的各色人等,没人察觉到他,或者察觉到了也不能断定他是哪一边的人,或者拿他怎样。但他接着看见了王仪,想问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可那原本甚至愿意在自己怀中多耽一会儿的少女,这会儿吓得浑身觳觫,花容失色,便仿佛真见了鬼,全然没认出来是他。喻余青但觉意兴萧索,便不再理她,听得后院人声,想若是有伤者,定然在后院里养伤,身形一晃,便已入后院查探。 那时候王谒海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周围的女娘一团忙乱涌进去伺候,谁也没在意到他。王谒海的喝骂声令他清醒了些,闪身一攀,便附上了横梁。不多时,便见王仪匆匆赶来,两人在屋里说话,喻余青听得清清楚楚。他原本想,王谒海既然活着,那定然会提到凤文的事,那便不得不说到王樵的下落,因此捺下性子,屏息听他们说话。两人却一直在说龙图精要的事。虽然提到王潜山,但王仪并不当真在意,因此也无从追问,见王谒海一谈到此处便神色古怪、双眼精光大盛,更不敢把话往上引,道:“太爷,您睡罢,莫想多的,仪儿在这里陪你。” 王谒海却道:“我不累。我必须说完了。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怨我,让你去靠近那叫王樵的混小子。但阿爷不是真舍得让你嫁他!我家的女儿,金枝玉叶也及不上,平日里谁胆敢多看一眼,我也要打折了他们的腿,凭什么让这一身懒骨的小子占了便宜?但如今你若不拿定了他,凤文不在我们手里,庐陵王家怕就要和金陵王家一个下场。” 王仪惊道:“可是……” 王谒海以为她是不愿,道:“怎么,你其实不愿嫁他,是不是?你有别的欢喜的人了?” 王仪道:“我怎么能嫁他?……他……他已经摔死了呀!” 这一下莫说是王谒海惊得直直坐起,喻余青也只觉得浑身血液倒灌,手脚冰凉。他并非在心中没有如此想过,其实一路来自己早在心里已经信了三分,但再听别人斩钉截铁地亲口说出,却是另一种感觉。石猴儿精乖至极,便是总也不说,就怕触到霉头。王谒海怒道:“他怎么能死了?那么多人在跟前,却连一个小子都看不住么?!”他发怒起来,气息倒灌,惊厥之症又起,王仪赶紧朝门外唤道:“快叫大夫过来!”混乱中也没听人应声,只见帘子一撩,进来一个郎中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碗药,见王仪惶急,便蔼声道:“老爷子是又痰厥了么?让我看看。”王仪急忙让开给他位置。薄家几乎把全城的郎中大夫都给请来了,是以王仪虽然没有见过这一个,倒也一时间不起疑心。那人坐到床前,探了探王谒海的脉,拿起那药来,道:“老爷子气血亏虚,急怒攻心,得按时服药才是。”将那药拿起便往王谒海嘴里送去。 王仪本没有察觉什么,只道药尚未尝过,怎么能这样直接给老爷子喝下去,万一烫着可不好,便道:“你把药给我罢!”那郎中道了声:“好!”转身猛地一掌,正拍在王仪胸口。王仪全没防备,啊地一声,被他一掌打飞出去,撞在身后墙上;那人返身来提住王谒海的脖子,将他颌骨一捏,逼他张嘴,将那碗药呼噜噜朝他嘴里倒入。突然头顶风响,一抬头看时,一支枯木般的手掌已经直劈头顶百会穴。那郎中大骇,顾不得王谒海,抬手将药碗朝来人面上打去。 喻余青此刻身上汇聚那千面叟毕生功力,武功之高,他自己也难以概全,这药碗端可以轻松避过。他知道这人定然是趁着王谒海病弱之际来杀他的,若是平日里断不能得手,这碗药也自然是剧毒。他此刻出手,一半是因为王仪受伤,他那性子里风流根骨已成惯性,听她一声痛呼,到底见不得女子受辱;另一半却是因为此刻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只觉得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里,真气勃发,怨毒汹涌。但他心里,却是一片悲哀,仿佛死灰坠地,掀不起半点波澜。见这碗毒药朝他泼来,竟不想避,心想:“若毒死了我,倒也好了。”任由那药泼在脸上身上,一掌劈那郎中头顶,陡然觉得一股真气源源而入,但觉通体泰然,他一惊之下,反手抓那人脖颈,便似抓一件极为轻巧的物事一般,朝窗外掷去。那人哼也不哼,撞窗而去,落在地上仿佛一袋土豆一般,重重一声响也不动了。 喻余青赶出门外,发现那些薄家的女娘都被点到在地,恰才那冒充郎中的汉子倒在地上,也一动不动,他上前一看,自己也惊出半晌,原来不过那一拍一扔,对方已然气绝身亡。他自小习武,但对手从来都是自家门中的弟子,是以拿捏几分劲道,自己也很清楚,恰才自个那般劲力,若放在往常,决计杀不死人。一怔之间,王仪已经勉强起身赶出门来,见此情状,也叫了一声,颤声道:“你……你……你救了我……尊驾是哪一位?…………”她见这“鬼魂”使出武功杀人,那自然不是真的鬼魂了,感念相救之恩,倒也鼓起勇气相询。喻余青心乱如麻,独独不想被她看见,一句话也未说,转身便走。 王仪倒也顾不上去追他,见地上来敌已死,顾不得自己心口疼痛,急忙回身去看王谒海。老人伏在床边,喘息甚巨,王仪哭道:“太爷,你呕出来,那药得呕出来。”说罢也顾不得脏污,帮他扣住嘴巴,往外吐出药水。 王谒海喘匀了气,轻声道:“歹人走了么?” 王仪哭道:“已经死了!您歇歇,我叫人来,您没有喝多少,定然……定然……” 王谒海摇头道:“不中用了,那是蟪蛄胆,虽然吐出,可缓一时,但到底怕是会留下病根。”他顿了顿,强打精神,“仇家上门来了……王铿哪里是挡事的料。仪儿,你快拿着那块木片,还有……这个,”他从脖子上气喘吁吁地除下一样物事,是个圆形的金属,上面有盖,递给王仪,再问她道:“跟前还有什么我的信物没有?”王仪道:“有一枚太爷的印章。”王谒海问:“哪一枚?”王仪拿出来给他看了。老儿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再强撑开眼皮,伸手握住她手道:“你连夜速去淳安千岛湖里,用这枚‘归星’罗盘寻弇洲岛,去见弇洲先生。跟他说……我们十二家当年寄存的东西,如今已逾年限,请拿出来。” 王仪奇道:“拿出……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谒海道:“是一份图纸。但你也不用忧心,他们定然是拿不出来的。若他们拿不出来……就亏了他弇洲派的名声,悖了他的承诺,你就可以让他们做一件事来相抵。” 王仪道:“那孙女儿要让他们做什么?” 王谒海道:“那时你就拿出那片木片来,请他们看在十二家同心同命的份上,如今大难当前,万务从中襄助。” 王仪惊道:“弇洲派难道不是八教中人么?怎么能是我们家中的……” 王谒海道:“那也是陈年旧事,旁枝末节,如今之际,却赶不上顾这些了。你说若是弇洲先生愿意襄助,这木片就也一并烧了,再不提起。” 王仪道:“一块木片而已,他怎么会……”王谒海道:“你道弇洲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看一眼就明白了。”王仪点头应道:“是!”却忍不住又犹疑道:“可这东西,太爷舍命从那火里抢下来……”王谒海摇头道:“若是凤文失了,这东西也是无用!”轻轻抚摸她手,语调中满是慈爱怜惜:“好孩子!唉,家里这么多子孙,没有比得上你的!去吧,不要教我死不瞑目!”可说着却缓缓闭上眼睛。王仪道:“阿爷,你莫睡,我这就叫叔父过来!”冲出房去,刚要喊叫,却骇然不已,只见沿途倒伏了许多死人,又听得前厅兵刃交加之声大盛,放眼望去,各处混乱之中三五捉对,尽皆战成一团。 喻余青失手杀人,心中更是烦恶壅塞,也再不避人,一路只往厅上去。他恰才掸手间便令偷袭之人毙命,本意是要救王仪,却实际上是救了王谒海。这时候想起来,更添愤懑:若不是你身为王氏宗族之首,却对我金陵王家上下满门之大难束手罔顾,这天下之大,又何能连我与三哥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他走回堂上,王铿和薄暮津已经各自对上了几个前来挑战的点子,众人目不错睛地看着,只道是宗族兴衰,系与此刻,谁也没发觉后院里有人改扮郎中偷施暗算,几乎害死家中族长。他只觉得这洋洋济济一堂之中,和自己当初在金陵的时刻,更无分别:子弟勤习武功,也曾遥想着日后也能惩奸扶弱,名噪一时;再不济至少强身护体,能保得家宅平安。但凭什么便被搅入这一滩不明不白的浑水之中,连想要求救都无处呼喊?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却连尸身也无处可寻? 也是怪事,他忿怨愈重,心口那怪蛊便勃勃跳动,经脉里的轮转便转得愈快,体内真气的壅结滞塞便舒坦一些。他原本以为是自己重伤后难愈导致气息不畅,如今知道自不尽是。堂上与薄暮津过招的那人招式凌厉,薄家主人如今伤了一臂,更兼体虚未复,居然一时间落在下风。对方冷冷喝道:“薄大当家也不必硬撑,认输罢!”有三两子弟喝道:“你们使车轮战法,又算什么好汉了?”底下一个同门叫道:“薄师弟,你且退下,我来战他。”待要抢攻上来,对方却使一柄巨杵,劲风整个罩住,那硬功本领是一等一的,旁人剑碰上那杵,便被一股大力弹开了,也救援不得,反而被迫得左支右绌。薄暮津喝道:“都退开了!”剑花一挽,抢攻上去。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却是两兵相交,他单手如何撑住对方巨杵攻势,只觉一股劲力迫来,眼见那杵便要当头槌下。 薄暮津心中也是一突,不由得叹道:“罢了!”心道这一杖下来,自己得少半条命去不说,族中怕也没有能和这点子硬抗之人。若是庞子仲不受伤时,自然可以一战,但他现在也是重伤未愈,看来这下家产业,多半是扯呼了。可那杵却迟迟没落下来,只听一把干柴般的沙哑声音道:“等一等!”睁眼看是,但见一个瘦长怪影站在跟前,居然单手便抗住了那金刚杵,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脸孔,露出一副嶙峋皮相,好不瘆人;对薄暮津道:“我有话问你!” 那使杵的汉子大怒,可他那一根平日里舞得虎虎生威的巨杵百来斤重,是硬功中的硬功,此时仿佛被一柄巨钳钳住,任凭他拖拽抗抬,居然纹丝不动。喝道:“他奶奶的,你是什么人,来管闲事?”反脚一蹬,袭他小腿。 恰才喻余青在这灵堂走过,倒也不是全没有人看见,但一则他身法快如疾风,气息却敛若静石,无人察觉,或是察觉了也觉得多半是遇见鬼魂或者错觉;二则是这副古怪样貌,多半不是正路上的人,而山野之间,怪杰云集,尤其是走旁门左道修习之人,举止形貌古怪者不胜枚举。许多讨命营生上,剃半头、纹满身的不计其数。这一趟来薄家的这群“下家”,平日里庇荫于十二家的势力之下,做地头蛇的买卖,也都古古怪怪,是以恰才许多人也都将他当做是这群讨债人的同伙,直到此时出手,才察觉这人不同。 喻余青按住那杵,救下薄暮津,都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见到故人,张口便想问他“你见到我三哥没有?”却陡然想起王仪的话来,那话便梗在喉头,一股酸涩泛上眼睫,那人脚下堂腿早到。他怒从心起,翻身一转,卸开那巨杵之力,反倒跃在上头;那人下盘正在疾攻之中却陡然肩上吃重,啊哟一声,被压得半跪下去。 和他同来的几个人见同僚受挫,一同冲出,喝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五六样各色兵器照着喻余青腰间刺到。他脚下一旋,避开杀招,人已旋上半空,自然而然用上本门的轻功。十二家中,轻身功夫各有不同,但确实一脉所出,身姿形态极其相似。众人一看之下,都道这人是十二门中的人,那自然不会与薄暮津为难,心中放下大半;只几个点子笼头怒意更胜。薄暮津眼界却是不同,当下认出来,暗暗奇怪:“咦,这是金陵王家的‘芙蓉飐’!” 那几个援手叫道:“好啊,敢问是哪位前辈到了?”口中出声,身形却一起扑上。这下以多打一,自然不占先理,是以先喝称是前辈高人,反正看这出手架势,人又奇形怪状,料想不会是十二家里理俗物的门人晚辈,也就不在乎众人以多欺少。众人尽皆鼓噪。他们轻功没有平地起势那般好的功夫,于是两人那些棺木上借力一点,纵身朝那怪人扑去,另两人却站在棺盖之上,手持双峨眉刺,只要待他坠身之时,杀个措手不及。喻余青心念一动,“我又是什么前辈了?”登即想到自己目前的状貌,定然是像个古怪老人,不由得一阵酸涩,抬手一挥,掌风过处,几人都但觉气息一窒,急忙倒身跃开,不敢正面硬接,落地时啪啪数掌,推得两台棺木朝他猛然撞去,要趁他避让时身形不稳,伺得杀机。 喻余青见他们侍弄棺木,惊扰死者,心中怒火上窜。他只道王樵已死,说不定眼下便躺在哪一具棺材之中,心中切切,更见不得如此作为之人,当下掌风一划,抵住棺木来势,冷冷道:“灵堂之上,岂容你们如此胡闹!还不跪下磕头!”心想你们当我是老前辈,那我也使点前辈的架子出来教训,可手边没有趁手兵刃,于是朝最近一人探手一夺,夺了一条长鞭过来,心道:“这倒合用!”鞭梢一指,身形反掠,那鞭子一下击中周遭人腿弯,抽得一排人倏地跪下,旋身而起,掌风下落,逼得他们不得不伏低身子,佯做叩首。唯独那使巨杵的汉子一身横练的罗汉劲,直受了他当头的一鞭,也抽不动他下去,两眼直瞪瞪看着他,怒道:“士可杀不可辱!”喻余青冷笑道:“好,你可以辱旁人逝者,旁人却辱不得你么?”心中戾气一生,脚尖猛然在那巨杵头尖一扣,那杵身反压下去,是一招“凤点头”的招数,只不过化剑为杵,劲力直灌而入,但见那杵头当地一下,朝他猛砸下去,正中后脑,将一个堂堂七尺、筋肉虬结的汉子砸得跪坐埋身,以头抢地。十二家中子弟正对这帮匪人愤怒无已,见他们片刻间不得不朝着自家灵堂叩首,都一价声地拍手称快。 可过了一会,那人却仍然一动不动。他几名同伴察觉不对,往前一看,都惊得啊了一声,但见脑浆迸裂,头壳尽碎,从那巨杵底下花花白白地流出来。吓得女眷们乱糟糟尽往后躲闪,众人一时都没了声响,半晌却一齐转脸,望向站在一旁的王铿。此时家族之中,以族长之子号令为首,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体,自然要听他发落。 王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青筋抽动,血管暴突。原来恰才被喻余青没费吹灰之力便夹手夺去的,正是他手中的兵刃! 他此时却也知此人恐怕是族中前辈,只得捺着性子,道:“前辈是我族中人不是?若是,哪一家哪一门上宗族,能否告赐名讳?” 喻余青却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兀自大惊,他不过是要给那人些颜色看看,让他跪地求饶罢了,谁料这一杵下去,居然将一人打得脑浆迸裂,殊非本愿。又想起先前被自己不过一捏一扔,便已毙命的那名假郎中来,心中惶急,暗道:“怎么会?我究竟怎么了?”去看自己双手。王铿见他不理,赶不及喝道:“得罪了!”扑身上来,先夺他手中鞭子,心道这是我立命的武器,无论如何要夺回来,方能挽回颜面。喻余青一动不动,任他轻易夺了回去。王铿使了十成功力,更兼十成小心,却毫无所用,长鞭甫一到手,更觉丢脸至极,心念一转,暗道:此人不防备我,正留不得。趁着二人错身之际,一式龙图精要中的“鼎成龙去图”缓缓按出,正要中对方膻中大穴。这一招无声无息,喻余青却恍若未觉,只盯着自己双手,怔怔发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旁人不觉,薄暮津就在旁边却看得清楚,虽见王铿此举行招甚缓,似乎并无大力,但所攻位置确是人身要害。心道此人便不是我族中前辈,也是恰才救了我一命的人,怎么能由你暗施偷袭?不由得挥掌去拦,口中叫道:“住手!”他哪里知道王铿为求一击必中,这如此缓行的一招用的正是《龙图精要》里的上乘功法?双掌相错,如遭雷击,登时被震得倒飞出去。这一霎之间,众人看不明晰,三人距离又近,只见薄暮津伸手去拦,紧接着被这怪人震飞,还道是这怪人要袭击王铿,薄家大少出手阻拦,所以被这怪人打伤。但见薄暮津这般武功境地,居然直直飞到厅上,撞碎了几扇桌椅屏风才停下来。再扭头看时,但听得一声大叫,只见王铿的手掌按在那人胸口,却被那人一支枯木似的怪手握住手腕,任凭他挣扎扭动,情状骇然,居然挣脱不开。他断断续续叫道:“老……老前辈,……还请……还请高……高……”四个字居然气息渐断,难以为继。乐禅叫道:“不好!这人不是一路,快救王二!”几名子弟立刻持剑袭上,将那怪人围在垓心,剑阵齐出。喻余青混乱之际,居然扔不开王铿,左手二指一并,将刺来的长剑一一扳断。 那些夜袭的笼头原本忌惮这武功极高的怪人,可见他们自己反而斗起来了,那正是再好没有,一声响哨,也不顾什么规矩,各自来此自有仇怨私心,只叫道“取成契去!”厅上登时大乱。 第四十四章丹心一寸灰 原来薄暮津出手阻拦之后,王铿仍未停手,心道一不做二不休,这怪人武功虽高,但若是自己堕了颜面威名,日后还如何在家中做族长领袖?他心气极狭,性如雷暴,思想间从不念及前因后果,只是任性而为,仍然一掌按上喻余青胸口膻中大穴。他的这套《龙图精要》上的功夫修习未久,但习武历年之中从未有过如此之快的进境,只道是父亲偏心兄长,舍不得把这武功传他。虽然未习全练至纯熟,却也非要在这种时刻使出,半是证明更半是显耀。 按说这一掌打在重穴之上,对方又全无防备,那掌力一吐,就十乘十地要了对方性命,谁料一按下去,仿佛泥牛入海,一支手臂像是淹没在沼泽泥潭之中,越是使劲,便越陷越深。他急忙想要退开,可手腕居然像被盘根错节的藤蔓扯住了一样,动惮不得。那人后知后觉般探手出来,抓住他手腕。王铿拼命挣脱,可哪里挣动得了?定睛看那手腕时,吓得更是魂飞天外:原本远看时只道是个老者,所以皮如朽木,指若盘藤,可凑近看时,这手臂便真似用枯萎树皮包就,底下却隐隐透出人骨骨节和经脉血络来。他大惊之下,话也说不完全,但见那枯木指节往他手腕外关、内关二穴一扣,便似打开了闸门一般,陡然之间,自己体内的真气内息仿佛奔腾江水,一泻千里。这一下惊得他面色煞白,牙关格格作响,但觉一生修为,转瞬间便要尽付流水,顾不得风度,大叫道:“老……老前辈,……还请……还请高……高……”心中却暗道:“这不是人,定然是来讨命的妖怪!” 喻余青浑浑噩噩之间,没防备被王铿拍中胸口,却并不觉得疼痛,反手一扣,想将他扔开,又怕控不住力道,像先前那样随手便扔死了人,因而凝力不发。谁知他一扣内外二关之穴,对方的真气便倾泻而至,这一下再要甩开,却急切甩不脱了;王家子弟的剑阵早到,他只得单手一让,提着王铿闪开一招,自己左手出去,王铿恰才注入的真气灌注指尖,手指便如利刃一般,砰砰乓乓几下,空手将来剑剑头尽皆扳断二寸来长。众人都看得呆了,但见他提着人高马大的王铿,身若转蓬般飘然落地,哪个敢拦?倒是便宜了那些笼头点子,正好发泄多年来在十二家底下俯首帖耳、缴纳月岁的晦气,不少人身上更背着世仇,要知道这些个私枭、帮会哪个不是曾占山为王、遇水设障的一霸,和十二家为争地盘,总要有过生死较量。打不过之后,要全性命,保生意和地盘,那就得俯首称臣,按十二家的规矩,借地庇荫。如今正是反水之时,自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仅将厅堂翻得乱七八糟,更一声呼哨,朝后院家眷、伤患住处涌去。 薄暮津叫道:“快去后院,拦住他们,保护伤者!” 王铿却一口气喘了过来,惊呼道:“谁敢走了?!快快与我拿下这……这……,他会使妖法!”他倒也不敢当面管这人叫妖怪,但眼中惊惧之意,已然大盛。旁人两厢命令之间尚且犹豫不定,心道若是不救王家二少,任凭这怪人将他打死了,王家那边大少来时,谁交代得过去?更何况他王铿带来的王家人,断然不听薄暮津的号令,因此全围上来要援救二公子,不去理会其他。 薄暮津又惊又怒,道:“那位前辈使的是我十二门中的功夫,想必是我门中人,不会伤害二叔父;二叔父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未免狭隘了罢!我们大敌当前,家中伤者众多,正该合力同心,救助弱小才是。”王铿原本这番前来,就是要给薄暮津下马威瞧瞧,如今却被这年少的家主一顿斥骂,好不丢脸,可又不能驳斥,怕自己一开口去,就被薄暮津叫破自己刚才偷袭之事。谁料薄暮津才没有那份闲心,根本不顾他,自己带着家丁弟子,冲去后院拦截了。王铿只觉得陡然胸口一股大力压来,抑得两眼昏黑,血气翻涌,经脉倒转,头晕脑胀之际,只见那人朝他一瞥,低声嗤道:“你是说我是妖怪吗?”顿了顿又是一笑,道:“那就当是妖怪好了。”说话间已经撂倒数名王家门人,却全不费力,用的反正都是王铿的本领。他分力出来消去王铿汹涌而来的内息真气,便如同给澎湃洪水找了泄洪口一般,一有疏通,自然不那么吃紧,那股先前挣脱不开的大力也就松了。但王铿却一时竟忘了收手,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怪人恰才看还是一张狰狞可怖的怪脸,连多看一眼也不愿,可刚才一瞥之下,那乱发之间露出的居然是一张清隽俊秀、美如明玉的面容,朝他那一瞥间仿佛明珠含泪,几多怨惋沧然,凝于长睫,不由得看得呆若木鸡,愣神出晌。 喻余青却也感到他内力不再无处可断,现在倒是可以将这腌臜扔开,可这次却怕再掷死了他,于是将他手中的长鞭夺来,鞭头一卷,力道不过轻轻一送,就将他甩回门中子弟跟前。几个人反手捉住那鞭身,猛地一拽,喝道:“鞭子撒手!”这根雷公鞭全是金丝铸就,金光粲然,柔韧虽好,也同样坚硬无匹。只见喻余青手腕轻抖,道:“好啊,还你!”几个人猛地一拽,没防备一股大力却扯了空,全部连带王铿一起摔了一个筋斗。再看时,那根金鞭居然寸寸尽断,被雄浑内力震做了齑粉,连带他们手里握着的部分,一张开手都变作粉末,簌簌落在地上,被呼吸一荡,腾起一股金色的薄雾。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两手间金光闪闪,却哪里还有鞭子的影子?又想若他这力道再多吐半分,岂不是连人也给他震成了碎块? 喻余青往前抬脚便走,周围人虽然拔剑相向,倒也再没有一个敢上来做出头鸟。有人大着胆子喝问道:“你……你到底什么来历,站哪一边的?”他不想理睬,也不答话,只站在那粼粼棺木之中,任由白幡拂面。突然只手轻轻一推,便推开其中一扇无名棺板,只望一眼,又摇头道:“不是他!” 王铿一双眼只钉在他身上,这时候才突然省起,刚想站起,却浑身乏力,一跤坐倒,心下大骇,冷汗涔涔而下,暗道:“怎么回事,我多年的修为功力,怎么仿佛全都没有了?” 这时候却听见后院传来喊声,有人惊叫道:“王老爷子不好了!”薄暮津也喊道:“叔父!太世伯遭人暗算了!” 众人发一声喊,顾不上喻余青,搀起王铿,这时有几个后生将人从后堂抬出来。众人都啊地一声,全围上去。只见王谒海浑身烧伤,裹满绷带自不必提,身子看上去却软绵绵的仿若无骨,一碰之下,发现里头骨骼寸寸俱断,早已没了气息。众人都面面相觑,虽然都猜到王谒海火伤之重,怕是约摊不过数日,却没想到会被人以这等手法重掌杀死,似是显然恨到了极处。 喻余青隐约瞥见动静,倒是一愣,他以为王谒海只是被灌了毒药,虽然自己出手时打翻了半碗,但到底有些进入肠胃,若是厉害的毒药,一滴也能致命。那会儿王谒海虽然苟延残喘,但尚且未死。怎么这会却是被人重掌捺毙,并且打得骨骼寸寸尽断?但他又想,这一番因果,想必是王谒海咎由自取,那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便不去看,又缓缓推开另一扇棺板。 众人却是群情大哗,尽皆面色惨白。若说是底下这些闹事的响马点子,可这等功夫,哪里是寻常人有的?若他们有这门功夫,也不必等到今天再反。于是想当然去,自然都想到恰才这位轻易拿住了王铿的怪人高手身上,一齐转脸望去,但见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正一扇扇棺材打开看过,分明像是黄泉里的冤死鬼魂前来寻仇衅血,居然连尸身也不打算放过,怎不令人毛骨悚然? 王铿想到自己半点功力也使不出来,正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招数,看到父亲死状,又想到自己刚才那根金鞭的下场,不禁觳觫不已,心道:“这般邪门功夫,这人是不是也用在我身上了?我这会儿全使不上力气,一会儿是不是也要骨骼寸断?”颤声朝喻余青一指:“是他杀的!”薄暮津喊道:“等一等!莫要错怪了好人!”可当时堂上,众人都眼睁睁亲见这人将一根寻常刀枪不入的金丝股络编成的金鞭给化成了粉末,那化人骨想也是轻而易举。心中都先入为主,哪里还容他分辩?更不论以多敌少,全数结阵而上。 喻余青本想开口辩解,可到话到嘴边却又意兴阑珊。恰才他亲眼所见是那郎中要害王谒海,而自己离去时王仪还在老人身边,要问找她才是正经;她现下也许正在前往淳安的路上,才走没有几步,许是尚能拦住。可欲要开口时,几柄剑已经道了面前,招招都是拼命的杀招,打得一时兴发,血脉贲张,气息狂涌。他心想我家人上下满门,家主死时,到底是如何情状,所谓缘由,又争由谁问?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善意地告诉我们,哪怕是指点一句半字,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仇怨,又该往哪里去寻找答案?倘若换做你们被无缘无故杀死宗主,懑灭满门,不知因果,更无援手,你们又如何应对? 薄家大少仗剑而立,喝道:“前辈,请你给一句话!这位耄宿,是我十二家中地位极重之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听见自己冷冷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薄暮津森然道:“若是,恐怕我们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向前辈问个明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喻余青冷然道:“他难道死得不明白吗?” 薄暮津一愣,尚未反应过来,王铿已经将手一招,喝道:“哪里来那么多废话,一起上,他虽使妖法,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喻余青心中一场愤懑,自家族被灭一来,一直绵延至今,无处宣泄;更遭逢如此大变,便仿佛堰塞洪水,积怨已深,此时见众人结阵扑上,人人都是一副拼命的打法,反倒觉得一阵快意,心道:“好啊,我和三哥一路拼命至今,也是该轮到你们尝尝拼命的滋味了。”双臂一震,袍袖翻飞,但沾到他衣角之人,尽飞出老远。十二家因为门下弟子门生众多,剑阵之术远近闻名,这时候十数柄剑一结骘步,织成一道剑网,朝他步步逼近,那剑网也越织越密,仿佛铜墙铁壁一般,眼见要将他困死在网中,连转身之地也无。 但这剑阵研习,站位走势,却不是随意来的,要能困住蛟龙,当然自有定法。喻余青自己当初在金陵时便是族中的武行教习,平日里带早课晚课,除了基本功之外,练得正是十二家中的剑阵步法。这阵法较剑法而言好练得多,对于多门生子弟的派别来说,也容易掩盖内劲不足、资质平庸的差距。因此结阵一出,他哪里还能有不认得的,不仅认得,连里头几种变法、动向、破局,哪里是生眼哪里是死门,谁是中宫谁坐龙头,都了如指掌。以剑阵攻他,便仿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是此时看来,却是一股凄凉好笑,他身形一动,二指一拈,身如游龙翩凤,薄腰一扭,竟仿佛一线穿针,从那些闪闪寒光的锋刃当中轻轻巧巧地闪过,手指恍如拨弦,往那些剑身上信手拨弹,内力到处,震的十余柄剑各做长吟,相互共振,居然绞做一处,彼此震断了剑尖,但众人一式起处,便是集全阵之力,收势不及,那剑尖在那剑网之中弹撞而出,四下飞溅,登时便有五六人一声惨叫,被剑身碎片射中面目。众人又惊又怒,剑阵立刻全是破绽;一怔之间,手中长剑被那怪人轻易间劈手夺下,宛如信手捻来一般,一拢在手,尽皆踏在脚底。十二家门生子弟的配剑均是师长赠予,乃是从师及出师的证明,哪里敢随意失落?见长剑脱手,也再顾不得阵法走位,扑身上来就抢。喻余青脚下借力一踏,身子已在半空。他此时真气灌注,一踏之下,那些兵刃尽皆暗自折断内里精钢龙骨,但表面上居然看不出来。待抢回宝剑,探手一式“缚手天罗”,由下方反刺,要争回脸面。谁料自己一劲使出,力道灌注剑身,各家宝剑就像被剪去一截的韭头,哗地齐刷刷折断了一整片。众人手持断剑,各个瞠目结舌,但听得那怪人纵声大笑,音调却凄厉不见喜色,身形微晃,人已向外闪去。 众人眼睁睁见着传家的兵刃居然轻易被毁,目眦俱裂,怒火攻心,喝道:“和这妖人拼了!” 围攻之人没了兵刃,却也挥开掌法,猱身再战,两人冲上前来,再也不管那些江湖规矩,张手抱住他臂膊,要他施展不开;其余人一拥而上。他们没了兵刃,这时候掏出各式暗器,也顾不得是否光明,有无磊落,一发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喻余青不得已身子一转,人已倒悬,双臂猛地一拍。他只是意图震开两人,但此刻一番恶战至今,早已打得兴发,顾不得留力,浑身周天快如转轮,只觉得那胸口黑色淤泥般的怪蛊已然渗入五脏六腑。那抱住他双臂的两人尽皆惨叫一声,胸腔凹下去一大块,肋骨居然穿背而出,眼见不得活了。身在半空,头顶上又有数人埋伏在侧,趁机扑下,扭他头颈。那些人中,不乏那日里他拼尽全力,从火窟之中送他们逃出生天的十二家子弟门人,如今却又上前在他手下枉送性命,当真好笑。他但觉命运弄人,生不由己,胸腔之中,悲情激荡,忍不住放声长啸。声震屋瓦,不少内力较差的门人纷纷倒撞在侧,耳窍流血。 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险恶之战,但又隐隐觉得一股烂泥也般的畅快,但见刀光剑影、血色飞溅之处,仿佛郁结之气也尽数挥霍干净,杀戒一开,狂气骤起,暗道我便是死在这里又如何?死在这里岂不是更好,不用去想将来的事,什么复仇,寻秘,什么龙图、凤文,什么因果、百年,都通通不用再问,不用再管,可以立刻便去追上三哥,黄泉路上也好结个伴儿。这些人不论青红皂白,要来杀我,我便杀了,又有什么干系?他庐陵王家如此待我们,十二家如此待我们,难道不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仇恨仿佛种子,种下后长成参天大树;他心中邪念一起,原本清明至纯的灵台便蒙尘不见。恶斗之下,凶性勃发,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陡然间犹似变成了一头猛兽,探手一拿,抓起一人一掌下去,将他头脑击得粉碎;再回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口长刀,旋身到处,血溅如泉。没多时,十二家子弟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但见身形有如魂幡,面目仿佛厉鬼,一路早杀得神志不清,双眼被血尽数迷住,看不清道路,只是随着本能,跌跌撞撞,有路便走,见招便拆。众人被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所迫,在他走近时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 却见一个娇美少妇抢上前来,兵刃一交,将人挡住。一队弟子在他身后,往空旷处布了陷阱捆仙网,手中尽持连勾刺马钉,模样是将要生擒此人。一旦踏入陷阱之中,这倒刺一勾,便扣入肉中,越是挣扎,那勾便扣得越紧,除非将自己挣得血肉模糊不能脱。那少妇生得极美,眉目间自有一股凄清之意,一双细眉却挑入鬓中,这股凄清便凭添凌厉之气,显得气质尤为与众不同。 这少妇正是王仪的母亲,王家大少的侧室沈茹珑。她十年前便曾至登楼奎鼎,自然武功了得,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与喻余青过得几招,居然尽占上风,口中喝道:“我瞧见你先前装神弄鬼,偷偷摸入后堂,是也不是?”她虽是问话,剑上劲重,内劲澎湃,令人心口滞塞,招架之中便答不出口来。她身法与十二家不同一套湘吴剑法仿佛水银泻地,连根针也都似插不进去,道:“我疑心你,便跟进后堂去看,却没想到……”话语之中,居然隐有所指。可她说到此处,手中对方来势吃紧,却接不下去。旁边两名门人中的教头见她久战不下,又仿佛知道内情,抓紧叫道:“我来助拳!”一齐着地滚去,分攻喻余青下盘。但见一人自左向右击去,另一柄剑却自右方削来,两者一错之间,不得不闪身避让,喻余青的招式中便显出空隙。沈茹珑乘势直上,剑尖向上疾挑,袭他下颌;在电光石火之间喻余青但凭直觉权衡轻重,举刀挡格右边来的攻势,左腿硬生生的受了一击。手中刀刃反转,却不防御,反而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向沈茹珑的脖颈抹去。 却听得一声惊叱:“住手!”紧接着当地一声,一柄长剑从中格住喻余青手中长刀与沈茹珑的细剑,抢到二人中间。沈茹珑看清来人,大惊之下,急忙撤剑跃开,那剑锋仍然收势不及,在来人脸上划出浅浅一道口子;喻余青听见是熟悉女子的声音,也兀自一怔,那刀锋便没抹得下去。身前女子便几乎在他刀口之下,双手握剑从中格开恰才生死交关的一招,被两人内劲震的虎口开裂,两手鲜血长流,长剑只一下便落在地上;她挡在喻余青面前,两只胳膊兀自颤抖得厉害。“不是他,我一直陪着太爷……”她哭道,“大家停手吧!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喻余青抹去血污方定睛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娇俏姑娘居然是王仪。他以为她已经走了,却万没有想到她去而复返,来救自己。只见她此时汗湿重衣,罗衫尽染,隐隐透出背脊间的一道凹陷肉色。她侧脸低声朝他道:“快挟住我!” 第四十五章奈何下黄泉 喻余青将那柄夺来的长刀横过王仪脖颈,两指轻轻捻着她脑后,推她往前。那柄刀早已杀卷了刃,但众人知道他那扣在王仪脑后的手指才是杀招,以他此时功力,怕是单凭那指尖吐劲,就能把小姑娘的脑袋穿了窟窿。王仪是王谒海的掌上明珠,更是庐陵王家长房长孙女,以她为质,众人都只得缓缓让开一条路。沈茹珑瞧着自家女儿,神情有几分惊惶,被慢慢压下脸去,却又朝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仪瞧着她,也缓缓摇了摇头。一时间仿佛万语千言,都从两双美目之中宛转流过。沈茹珑叹息一声,一挥手让开,撤去了身后的捆仙网等等陷阱。 王铿厉声喝道:“等等!仪儿,你说你一直陪着你太公,这妖人跟老爷子的死没有关系?!那好,老爷子到底是谁杀的,你眼下就明明白白,分说清楚!”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仪一怔,沈茹珑急忙道:“二叔,仪儿……”王铿怒道:“你一个姨娘,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给我闭嘴!” 喻余青见王仪眼中露出厌恶之色,显然并不想说,便把那刀刃往上轻抬,对王仪道:“咬住了。”姑娘家轻启朱唇,贝齿咬住那沾满鲜血的刃锋。这一下便说不出话来,但凡一张口说话,便要割伤嘴唇,要削去她舌头也轻而易举。她没法再开口说话,任凭王铿叫嚣不已,也得不到一个答案。只能眼睁睁看喻余青带她走出几步,突然一挟,凌空而起,几个鹘落便去得远了。 喻余青怕十二家遣人来追,带着王仪一路奔出十余里地,强撑的那一口气终于渐渐衰颓,他恶战至今,耗费甚巨,此时再也无力支撑,只得踉跄停步,将王仪放下,撑着身子轻声道:“多谢王姑娘相救之恩。”王仪苦笑道:“怎么是多谢我?实在是前辈救了我两次才对。倒是晚辈居心不正,并非当真要救前辈,只是想借前辈的荫余,从那里名正言顺地逃走罢了。” 喻余青听出她话中有话,但要细问之时,却又只觉心灰意冷,暗道:“颠倒不过他们家里狗咬狗的事。我还管他作甚?”他在薄府之中杀到兴起,却更觉得浑身上下尽皆脏污不堪,知道自己断难再洗净,当时只想就这般死了痛快,哪用再管身后事。可王仪挡在他面前时,他又旧态复萌,骨子里那风流习性早已无药可救,断不能在姑娘面前示弱,若是女子露出有求于他的眼神,也自然是想都不想便一把包揽,尽力为之。当时王仪舍命来救他,他一来感激,不愿辜负佳人美意;二来也确从其他人口中听出了事关情切,因此把钢刀放入她口中。此时听王仪谈及此处,倒也并不觉得讶异。他向前一指,“此去沿官道二十里便是淳安。姑娘路上小心,在下这便告辞了。”他此时只觉得五脏六腑的经脉都烧得殆尽,再也没有半分力气,只是在王仪面前强好面子,硬撑着一口气,也不知道他目前这副模样,究竟是撑给谁看;也许有时候一口气撑得久了,自己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目送王仪渐渐走远,转过一个隘口不见了,到处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天地间便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那黑暗无孔不入,各处向他身上吞噬而来,但觉眼前到内心都一片漆黑,身子一晃,终于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但身子先有些暖起来,疼得便不那么厉害。睁眼看时,面前生了一堆火,王仪火堆的对面,用一根长棍拨弄着火苗。他挣扎着坐起来,见小姑娘正从火星的缝隙间偷眼瞧他,见他醒了便松了口气,低头下去。若照往常,喻余青便是受伤疼痛,此时有佳人在侧,也就药到病除了;照他的话说,这叫朝见美人夕死可矣。可此时见了王仪,却只觉得心头烦躁,不免皱眉道:“不是叫你走么?” 王仪瞧了瞧他,微笑道:“天这么黑,我一个人赶路,也辨不清东西南北。走了一阵,居然鬼打墙似的绕了圈走回来了,就看见您老倒在地上。您说巧不巧呢?” 喻余青听出她话里有些调笑的意思,似乎变得亲近了一些,突然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到心底,身子猛然一悚,立刻便想伸手挡住整张脸孔,硬生生半路截住了手上的动作,但脸仍然一偏,往阴影里缩去一角。他缓了一会,道:“……我这副模样,不会吓着你吗?” 王仪顿了一下,道:“前辈,我实话说罢,我要是有那副胆量,我就不在这露天的隘口吹风,生这一堆火了。您的模样,我一眼也不敢多看。”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隔火朝他扔过去,“这是我家祖传的伤药‘苍参粉’,外敷内服很是好用,但是……但是……不知道适不适用。”喻余青接过药瓶,倒是一愣,怎么还有不适用的说法?就听王仪续道:“我听说有些修炼的法门……因为这苍参凝血太重,气太霸道,就不太合用。我这里还有一种雪莲膏,性温一些,但见效就要慢些了。” 喻余青哭笑不得,知道王仪约莫觉得他形容古怪,以为他是练魔教功法的外士。这世上很多邪法武功以血为媒,故而凝血霸道的苍参就不合用,一旦用了,可能会导致功力衰颓,气息走岔。但她这样说倒令他少许安心,也不管那老人传给自己的功夫是不是惧怕凝血,反正先取了伤药敷上,暗自调息。王仪也不闲着,去摘了些野果,捕些野味充饥。可逮着一只兔子,拿到火边,待要将它开膛破肚,刀尖却悬在那柔软皮毛上下不去,叹了口气,解开绳索将它放了。 喻余青身子稍复,见王仪将兔子放了,道:“你不吃它,哪里有力气赶路?”王仪轻轻地道:“今日杀业太重,开肠破肚的事,我再也不想做了。”喻余青望着那兔子远去背影,逃入草丛之前,居然还敢还扭头回望,圆溜溜的大眼珠子露出几分可人的神情出来。他顺着那兔子的眼神望向自己,但见衣衫褴褛,一双手非人非木,一张脸半人半鬼,各处都是血污,有自己的,也有旁人的,当真是不忍卒视,心想怕是连兔子都可怜我,它得脱生天,能回到山野草丛中去,我虽然留有这条命在,又能回到哪里去呢?便冷冷说道:“你放跑了兔子,那一会儿我饿起来,只能捉了你烤来吃了。” 王仪打了个寒颤,吐舌头道:“老前辈可舍不得吃我。”她从来善于讨王谒海的欢心,对付起来自有一番手段,心道见到这怪人是在太爷房中,他定然听见了我和太爷的对话,那也便不必瞒他。当下开口道:“若是吃了我,谁带你去寻弇洲先生呢?” 喻余青先前在王谒海处听得他交代王仪的事,只是不知这弇洲先生到底是谁。弇洲派的名头,江湖上自然是听过的,但神神秘秘,所传的传闻又离奇怪诞,说得天花乱坠,一会儿说有怎么解也解不开的机关锁,一会儿说有能把人送上天去的飞天翅膀,一会儿说有能照夜如昼还自动行走的珊瑚狮子,但更仿佛传奇话本,也做不得真。于是便道:“我寻弇洲先生做什么?” 王仪道:“我见前辈先前仿佛在找什么人。弇洲派奇技淫巧,能穷天地下黄泉,生死人肉白骨,您要是有找不着的人,拜托他们,便一定能行了。”她故意说得天真烂漫不通世事,便是要讨老人家的喜欢。若是有不通的地方,让长辈故作聪明的骂上一骂,校正一通,再趁机附和几句,没有不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但喻余青却不晓得弇洲派的故事,闻言却是一顿,又摇头道:“胡说什么?这世上若是有这样的本领,怕是门槛也要被人踏破了。”他养息匀气,缓走周天,打通血脉,正是最乏味的时刻,有人陪他说话,也倒是可以聊纾郁闷。 王仪道:“那是自然,所以寻弇洲,需要弇洲派自制的罗盘归星。这归星只有弇洲派的亲朋好友才有,我也是听太爷说的。若是没有这罗盘,迷在千岛湖里,据说连那弇洲岛的一片树叶也寻不着。你想,若他不是有通天盖地的本事,干嘛要藏得如此严实?” 喻余青道:“他们本事定然是有的,可要有那么玄乎,呵,那也不见得。” 王仪道:“别的不见得,但他们能活死人是真的呀,好多人亲眼见的。” 这一句倒是勾起了喻余青的注意。 “前些日子金陵发水患,淹死了不少人。好容易水退了,大伙儿为防疫病,要把淹死的人埋了。有人认领的尸首,自然被领走,无人认领的,就堆在乱葬岗那里,官府掘了深坑,要一并深埋。那里头有一个穿着魔教服饰的女子,也溺水死了,不知道怎么的,他们自己教众来收殓了金陵城里其他尸体,可能这具尸首被水冲得远了,也没有人来收。当地的农民都说,是魔教作法才招来的水患,因此都是恨之入骨,觉得将这样的妖孽埋在他们的土里,那是大大的不吉利,会年年招来瘟疫。于是便有人提议要把她尸首剁烂,喂给老鹰,从此悬在空中,那作恶的魂魄也就下不了地了;也有人要把她尸体焚化,撒去别的地方,以免来祸害当地。就在大家委决不下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小相公却说,哎呀,这个姑娘没有死啊,你们怎么好把人家剁碎喂鹰?” “这话吓坏了整个乡人,因为那女子委实已经死了,不仅死了,还应该死了有几天了。乡人说他妖言惑众,要扭送给官府,他却道:‘若我治好了这个姑娘,你们是不是愿意放她一马?’那些人绝不信他能治好一个死人,便让他使出有什么妖法,结果不知他真的使了什么妖法,只是花些银子借了一间破屋,把四面都糊上了,说是家传的秘法,不许人看。乡人和村民怕那死尸诈尸还魂,都围在周围。可没过一日,那小相公打开门,便带着那先前还是死尸的姑娘出来了,姑娘虽然面色苍白,却的的确确缓缓走出,朝着众人微微一福,朝着大家低声道了一句‘多谢诸位恩公相救’。一群人并乡里的郎中大夫仵作,全都看得直瞪眼,看她好端端跟着那小相公走了,谁也不敢上来拦,只觉得这小相公约莫也是魔教中的人物,使的是妖法。可那房里,也没有什么猪血、鸡血什么的秽物,但仍然吓得全村请了和尚道士过来,做了好几天的法事;这事便传扬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皆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微微笑道:“这位活死人的妙手,想必便是弇洲先生了。” 王仪道:“他面相上年纪极轻,又姓贝,应该是弇洲派贝老先生的幺子。你想,这位贝小先生本领都如此之大,那么贝老先生岂不是当真能上穷碧落下黄泉么?” 喻余青却也看得出她的目的,正色道:“你一力掇我与你同去,可不单是因为不认得路罢。” 王仪脸上一红,道:“果然瞒不了前辈,眼下去弇洲岛怕是异常凶险,若身边没有一位前辈这般的高人同行,我怕是只有在千岛湖中喂鱼的份。” “哦?这话怎么说?” 王仪叹了口气,缓缓说来:“那十二楼被烧了,家中子弟和耄宿伤亡甚重。莫说是八教要找我们麻烦,其他收归的笼头趁机闹事,您也是见着了的。弇洲派同样在我们的地盘上,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也就心照不宣地彼此不多过问,倒也相互制衡,互相利用。如今我方势颓,料想弇洲派要另寻庇荫。他们这一派全是工匠技人,据说门中上下,武功高强的门人断然没有多少,但宝器神兵却多如过江之鲫。如今十二家的手够不到淳安,那便像您刚才说的,那踏破门槛的人,恐怕现在就要到了。” 喻余青道:“而你便是去告诉他们,要他们继续站在十二家这边,并且这次轮到他们该为你们出头,因为你们手里握有他们弇洲派的把柄,是不是?” 王仪点点头:“您都听见了。” 喻余青道:“你到时算得清楚,可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不怕我到了弇洲岛,便反手把你杀了?” 王仪微微一笑,道:“前辈,不说您用的武功是十二家一路的,这一点我看得出来。而且……”她顿一顿,“其实我早认出来您了,只是请莫见怪。”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喻余青头颈里头都是冷汗,声音都发颤了:“你……你认出了我?” 王仪低头道:“是啊,当时吓得我魂飞魄散,可如今却记起来,虽然是真人不朝相,但您那日扶了我一把,……您便是在楼中用锁链救我们的那位恩公,对吧?” 而此刻方外化境弇洲岛,鸟语花香,扰人清眠;光丝如梳,透窗拨梦。一切氤氲,在珠帘翠被的掩映之下,显得不那么真实。王樵睁开眼眨了眨,瞥见窗棂居然是半透明的玉石,上面镂着细细的叶子;枕头上纹龙秀凤,根根掺了金线制成。有个身段窈窕的女子端着铜盆进来,瞧见他便微微笑道:“您醒了。”王樵依稀想道:“我怕是还在梦里。”也不去理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下。可这一下却睡不踏实,实在是头痛欲裂,偏得身旁也没有一点点响动,那恰才的女子便像一阵烟蒸发了一般。王樵心下大奇,缓缓转身过来,眯眼一看,那女子端坐在他床缘一侧,正静静看着他,见他转来,便是一笑,道:“相公洗洗脸罢。” 那阳光透过玉石照影之下,朦朦胧胧,映出那女子的脸孔。容貌怡丽,却看起来愈发眼熟。王樵仔细看了许久,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惊道:“……你是姽儿?你不是已经……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仍然只是望着他。他起身下地,觉得浑身皴痛,头昏脑涨,整个人撞在门上,那门边呀地一声,向外打开,一副神仙仙境一般的景象在眼前宛如画卷一般地展开来。姽儿缓缓步出,她已拧好手巾,将跌在地上目瞪口呆忘记爬起的王樵扶起,用手巾缓缓擦拭他脸上汗珠。王樵道:“啊,我知道了,这里是阴曹地府,你在这儿找着我啦。”可顿了顿,又觉得实在不像,哪里有这般富丽堂皇的阴曹地府?说是仙宫倒还像些。可他生性说是豁达之人,便也爽然一笑:“人人都说地府的模样,可谁见过真的地府呢?说不定地府便是这样。那些世间活着的时候你争我抢让人枉送性命的钱财珍宝,只要死后便俯拾皆是,也是很有道理。”他摸了摸自己脸皮,心想:“这便是死么?”依稀记想起自己从楼上摔下的事来,摇了摇头,自个也觉得决计是活转不过来的。又怔怔地坐了好久,心想我死了后,阿青可该怎么办呢?最后也没能见他一面,会不会已出了什么事?可想了一圈,却也只是束手无策,徒增烦恼罢了,只得转念安慰自己:“他本事比我大得多,说不定没了我这个拖油瓶,反而更轻松些,这会儿已经逃出生天了。”可紧接着想到从此天人两隔,再也见不到他面;他终归娶妻生子,携眷同归,也不知清明冬至还能不能见上一见,又是一阵怅然痛楚,搅动五脏六腑颠来倒去,叹了口气,只道死前受的伤死后还一样会疼,倒是应该警示后人好好地选个死法才是。 他沿着外院的山墙缓缓走出,看四周的奇景绝色,耀得人满眼生花。枝头有鸟儿喳喳叫唤,王樵看去时,也不怕人,只躲在绿叶后头,从缝隙间探出圆溜溜的脑袋。他看着喜欢,便伸手去够,那鸟儿扑地飞起来,便只碰着叶子,一触之下,指尖温凉,那叶子居然也不是真的;鸟儿在头顶盘旋了一圈,轻轻落在姽儿的肩膀上。 王樵一怔,回头见那鸟儿亲昵地依偎在姽儿肩头,道:“这可奇了。”走近几步,细瞧那鸟;鸟儿站定,也歪着脑袋,一双玛瑙珠般的圆眼睛细来瞧他。王樵心知这其中定有古怪,斟酌开口道:“姽儿,你来这儿多久了?有没有四处走动过?” 那姑娘缓缓抬眼,望着王樵,许久才道:“相公叫姽儿,是叫我么?”嫣然一笑,睫毛轻颤,恍如金羽。“老爷没有给我名字,既然相公给了,从今以后,我便叫姽儿了。”说罢盈盈万福下去。 王樵瞠目看她,心道难道我认错了人么?还是都喝过了孟婆汤,所以尽皆记不得了?但要说喝汤,那自己也该有份,可自己却记得清清楚楚,连对阿青那般腌臜心思也没少了半分。他缓缓环视四周,往房里及院里到处张望,所见之处,连莳花弄草的篱笆围栏也是珊瑚做的,屋里的柜子桌子之流更不必提。姽儿问道:“相公,你要寻什么,交付我去办便是。”王樵微微一笑,道:“我在找一碗汤啊,那可要紧得很。”姽儿道:“什么汤?老爷那儿有很多汤,你要什么?我去要来。” 王樵第二次听她说到“老爷”,便问:“老爷是谁?”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身后传来一声笑,抬头看时,走进来一个矮个儿的鬈毛小子。他身后跟着两行侍女,架势排场倒是大得很,一下便将这小院占得满当当的,朝王樵笑道:“老爷便是我了。”待走到跟前,比王樵还矮了大半个头,哪里像是老爷,只像是谁家没长成的少爷。王樵瞧着好笑,问道:“你是谁?”那少年昂头瞧他,一双眼生得大而灵动,更显得面相幼小了几分,却开口说道:“我是阎王老爷,给你送你正找的那碗汤来了。”说罢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袖底托出一盅汤来,往王樵面上一举。“怎么样,敢不敢喝?” 王樵也笑道:“死也死了,有什么不敢的?”拿过那汤碗,眉头不皱便一饮而尽。 第四十六章脂赝肉痕真 那“阎王老爷”自然是贝衍舟了,他见王樵一气未停一口灌下,虽说喝得不是酒,倒也豪爽坦荡,不由得一笑道:“好,喝这忘川水孟婆汤这么爽快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前世到底是有什么冤孽情愁,这么迫不及待要甩脱干系?” 王樵皱眉道:“这孟婆汤可苦得紧啊。” 贝衍舟哼笑道:“前尘旧事,凡世俗缘,一碗就能割舍下去,还能不苦吗?” 王樵放下茶盅,一拱手正色道,“还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居然能把我这条鬼门关里的命也给救回来。” 贝衍舟一愣,眉梢挑起,道:“这么快便被识破了?我这阎罗王哪里装得不像吗?” 王樵笑道:“您是圣手观音,就别装地藏阎罗了吧。”他说着指了指那碗,“这可是药啊,我还能尝不出药味来么?” 贝衍舟道:“也不见得有人给你药,就是为了治病救人。说不定要取人性命,也说不定是另有所图。” 王樵道:“你造的假人看起来比真人还真,何必要费力救活一个死人来‘另有所图’,这般麻烦?” 贝衍舟愣住了,他微微眯细眼睛,仔细打量王樵,又招招手,姽儿便缓缓步至他身侧。少年拉住她手,一面笑道:“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会造假人?” 王樵道摊开手,那片翡翠做的叶子便在手心里:“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树是假的,叶是假的,花也是假的。我猜你要做假人,谅也非难事。” 贝衍舟道:“那依王三少爷之见,我这周围,哪个是假人?”他眼珠一转,目若朗星,粲然生辉,笑道,“也不白让三少爷猜赌,我们做个彩头。若是你找得出谁是假人,我便送给你。” 王樵倒也干脆,只是毫无赌赛的乐趣,把手一推:“除了你以外,这些都是假人啊。” 贝衍舟一怔,道:“我虽然说了,可你也不能混赛胡赖啊,她们怎么能都是假人?我看少爷还是仔细瞧瞧的好。”他自称是老爷,这会儿管王樵叫少爷,自然是故意讨嘴上便宜。把手一拍,道,“伺候三公子。”众奴婢应了声是,团团走将过来。 王樵最怕这般娉娉婷婷,当即愁眉苦脸,道:“阎王老爷,你造的假人比真人还真,是决计错不了的。但她们的眼睫却和那只黄鸟的眼廓一样,都闪着金丝,是三股并一股的缠金线。”他微微一笑,“这世上金丝眼廓的鸟儿或许有,金丝睫毛的人怕是不多见。” 贝衍舟虽是一怔,却也不掩饰,拍手笑道:“倒没想王三少爷也是行家。一霎眼间,美人的眼睫也看得清楚。愿赌服输,那这些婢子就留在这儿伺候。” 王樵大为头痛,急忙道:“用不着,用不着。这许多姑娘天天绕着我,命也要没掉半条。你让姽儿跟着我,也就罢了。”他见贝衍舟调笑神色,解释道,“不巧得很,这位姽儿姑娘,和我曾有一面之缘。若不是我认得她,也亲眼见她……遭遇不测,如今这真人假人之别,却也没那么容易分辨出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旧事,可见我这碗汤,到底忘不掉前尘旧事,花花世界。既然忘不掉,这里也就不是地底黄泉、世外桃源了。”掸手一挥,那些婢女尽皆退去,只留下姽儿在侧。贝衍舟笑嘻嘻揽了她腰,道,“只是这眼睫却是我的心头好,虽然容易被行家识破,却也只能这般了。唉,美人若无金眼睫,那便离绝色差一分。”王樵楞眼看他,直觉得这位小公子浑身各处穿金戴银,张狂得意简直无处安放;而这地方虽然乍一看下恍如龙宫,但即便是要彰显制工精巧,也未免太过铺张,实在是有些好笑,如今这般任性妄为,倒也颇对自己胃口。是以自己虽然算不得“美人”的行家,也对金眼睫没有研究,但倒觉得他有几分似阿青的风流,因此非但不以为杵,反而颇有好感,便瞧着他哈哈大笑。贝衍舟见他在这等境地之下居然还有心思畅然开怀,也是放声大笑,在院里碧玉亭坐了,招呼王樵过来:“姽儿,上好茶来。我今日倒想要交王三少爷这个朋友了。”也亏得这两人是散漫疏狂的性子,这才能在这诡境之中,居然仿佛谈天说地一般不急不忙地闲聊这等无关琐事。若换得一般人来,这死而复生,醒来定然得一番闹腾质问,上蹿下跳,寻死觅活,都是少不了的。 茶过三巡,两人话也入港,王樵问起如何身在此地,贝衍舟也不隐瞒,将那日楼坍塌起火后的事都简略说了。王樵听得讶然,摸摸自己脸上,果然有寸多长一条血痂子。不由得嘘然道:“没想到死了以后,还有这么多麻烦。只是我不懂,先生是用了什么法术,能把我这具死尸都给医活了?” 贝衍舟道:“我是个做机关的师匠,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把死人医活了?你之所以未死,是因为打一开头便未死啊,只不过闭住了气息,涸绝了经脉,是极高的龟息之术。”王樵一头雾水:“什么?”贝衍舟道:“我说你会一门高深内功,能使得全身仿佛假死。” 王樵失笑道:“贝先生说笑话呢,莫说我什么功夫也半点不会,但就是武林高手被捆住全身,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五脏六腑也该摔破了。” 贝衍舟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但你五脏六腑反正都好端端的,骨头都没断一根。但也是你命大,闭息这功夫是没法自个醒的,因为身体必须完全陷入假死状态,也只能由人去折腾。也亏得是你遇到了我,旁的人怎么懂这法子?把你往土里一埋,往火里一烧,你就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样死得透透的。” 王樵捧他一句道:“别人那里有贝先生博学多识,武功卓绝?”他平日里从不出口谄谀之词,此时感念贝衍舟相救,出口也是真心实意。 贝衍舟得意一翘嘴唇,道:“博学多识,我还担得起。武功卓绝,可就是笑话了。实不相瞒,老兄我本已经足够天赋异禀,若再是个武功高手,岂不是太过专美,老天爷也要看不下去。因此呢,我虽然会些花拳绣腿,但顶用的本领是一概没有的。但我在书上读到过你这种情形,若是龟息入深,得用什么什么内功来催动唤醒云云。可惜我也不会内功,送你来的那几个倒是身上功夫不错,但我怕若是他们知道你没死,可就是另一番处置了。你应该感谢的,是我这弇洲岛奇珍异物数不胜数,世间罕有的珍稀名贵药材,要多少有多少。我每日里给你换着法子熬制各种固本补气的十全大补汤,什么百年一见的老参,十年罕有的精胆,统统往你药碗里加,就彻底把你当死人吊一口气,这才终于把你弄醒。” 王樵大为感激,可他也不傻,知道贝衍舟下血本相救,断然不能是一时意气,便道:“可你这般救我,那些掳我来此地的贼人却没发现吗?” 贝衍舟朝他一招手道:“所以正有一样好玩的物事,要请你一起去看。我见王老弟生性豁达,想来应该无事。只是这东西还是有些吓人,老弟可要把嘴捂紧了,万万不可惊慌失措。”王樵点头答应,也是十分好奇。贝衍舟带他走入屋中,走到正对着门的一整面墙跟前,突然伸手搬动墙面上的多宝阁,那多宝阁居然突然伸出一截,仿佛拼图一般,随着贝衍舟搬动的方位重新叠合,但听得喀喀声响,一扇暗门从后显露出来。贝衍舟推门而入,王樵也急忙跟上,那门翻转之际,多宝阁的格子又重新恢复原样。 那边仿佛是一间堆积杂物的仓库。贝衍舟走到中间,拉开地上的隔板,原来底下居然还有一间房间,那里周围摆满了工具,中央一处大台,上面横着一具身体,周围摆满了仿佛断臂残肢一般的物事,看上去便如同某种怪谲邪法,不忍卒视。贝衍舟朝王樵招手道:“你且仔细看那人。”王樵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背脊猛地起一层白毛汗:躺在那堆残肢中间的,不是“自己”更是谁? 贝衍舟道:“不必担心,那不是王老弟你的尸体,只是我为了骗过那些讨命的家伙而赶制出来的一具傀儡罢了。不用会动会说话,做起来就快得多,也没费什么功夫。” 王樵惊魂甫定,道:“若不是你这么说,我还当是我灵魂出窍,瞅着自己的身体。居然能做得这么像……要没有先前见着姽儿,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贝衍舟笑嘻嘻道:“我当是夸奖收下了。要不要走近一些去看?”携了他手,两人一并从那隔板爬下,走入一间工坊,周围架子上约莫有上万种不同的沙粉和丹药,以及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装置和工具。两人躲在暗处,贝衍舟指给他看窗外巡视的梅九数人,以及偃师长石燚。王樵认得梅九,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 王樵道:“贝先生,你救命之恩,我实在感激不尽。” 贝衍舟道:“也不用特别感激。我救你也不是全在好心,只是眼下我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也只好赌一把。把你送来的那群歹人,还有我家里一个多年前便对我的本领心生觊觎的师长,想要逼我交出能够制活傀的偃术;他们把我一个小兄弟给绑了,又把我关在这里,逼我做出一个和活着的你别无二致的活傀给他们。”他微微一笑,“便像姽儿那样。” 王樵苦恼道:“人命关天,单凭你我也没办法与他们硬抗,你不如便做一个假的我给他们,先救了你那位小兄弟要紧。” 贝衍舟道:“活傀和普通的傀儡不同,它要能够说话走路,又要看上去与真人无二,若是用其他东西制作,总有不近之处。所以得剔出骨骼,剥下皮囊,再填塞脏腑机关。你要是愿意,我便剥你的皮开工。”王樵瞪大眼睛看他,确信他神色间并无玩笑,不由得抓紧摇头。贝衍舟一吐舌头笑道:“那只能靠我们两个诸葛亮,想法赛过外边的臭皮匠了。” 原来自那日抵达岛中庄园之后,石燚便仿佛东道主人,全然占据了上风。岛中机关地形,他一概精熟,底下的童子仆妇,也都听他使唤。他挟住贝衍舟,旁人也无可奈何;又伙同梅九那群疯疯癫癫的武功高手,一口答应一定让这位“小先生”乖乖就范,于是便将贝衍舟关在他自己的作坊里,把文方寄给捆住了,笑道:“你要是三天内不把梅爷、罗爷的货做出来,我虽然本领不大,但也只好拿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开炉炼一炼。”他们拿住了文方寄,贝衍舟自然没有办法,也亏得他脑筋转得快,当即说道:“要我制作傀人,那也可以,只是有几样东西,一些规矩,那是必须的。一来,我只用我自己的工具,在我自己的偃坊里,用我自己调配的丹砂,旁人外物,一概不用;二来,我制作傀人,不喜欢有人旁观,这门技艺已入我弇洲派的禁术之列,我一人犯禁也罢了,若是再传得一人,我便是我派的罪人,那么到那时我也顾不上别人的死活,断然先废了自己。”他这话却是对梅九、罗仁炳说的,一双大眼诚诚恳切,指着石燚道:“我这位师伯,痴迷偃术已深。各位如果想要傀人,可得拜托盯紧他,别让他打着趁机偷学的算盘。否则拼得鱼死网破,谁也没有好处。我若一死,纵然你翻遍弇洲,也没有第二个懂得制活傀的人了。” 梅九等一众人笑道:“这个容易。”几个人团团将石燚看定了。以他们的武功,石燚断不能从手下讨好。石燚一张阔脸胀得紫红,喝道:“小先生本领没有多少,倒是出了名的油嘴滑舌,你们信他说的,那便上了大当……”贝衍舟笑道:“我油嘴滑舌许是真的,本领最好也是真的。若是你也可以做这‘活傀’,我们不如赌赛一番,看谁做得更好些?”梅九一行都是老江湖,江湖规矩比武赌赛,谁若是怂了,那要惹人看不起,因此都一并大声鼓噪。但石燚却不敢接话,脸上堆起肉褶来,皮笑肉不笑道:“这独门秘技,是你独创,谁能与你相比?我也知道这是禁术,谁稀罕偷学了?”将王樵的“尸体”扔给他,自己拎着文方寄退开几步。“只是你若是敢耍花样,你这位小兄弟的死法,恐怕不太舒服。”文方寄吓得面色煞白,但倒也硬着骨头,虽然不看贝衍舟,却也没有求饶一句。贝衍舟便拖起“尸体”,走入自己的偃工坊中。弇洲岛中,每位偃师均有自己的工坊,其中的工具、摆设、丹药、械材,都是自己最惯用趁手的;他要用自己的作坊,这要求本也无可厚非。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1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走进工坊,对外头人道:“谁也不准进来打扰。”他进得自己地盘,得心应手,心中略略安定。梅九笑道:“我进来参观参观就走。”抬脚要进,却见两爿门板突然猛地撞来,急忙收腿一缩;也亏得他武功上乘,毫发之际应变神速,只被夹住了裤脚。若是再慢得一分,一条腿怕是便要交代在这门里了。梅九一怔之下,叫道:“好玩!”拽出裤脚,那布片已经叠叠碎裂。他却浑不在意,道:“这个好玩,我再来试试!”罗仁炳急忙拉住了他,石燚也摇头笑道:“我们这位小先生,脾气性情都十分顽劣糟糕,但是机关的技术确实无人能及。他自己的坊室,更是机关重重,过了这一道,还有下一道。”他是怕梅九坏在这机关上头,自己便要少一位金主,说不定还得罪了这群头脑不大灵光的亡命之徒,那时候说不定自己也要遭池鱼之殃。罗仁炳也劝道:“老九,你安分一些,坏了人家的规矩,这傀人可就不易得了。”梅九这才安生下来,只是眼巴巴瞧着那些机关,馋涎欲滴。石燚道:“小先生答应要做,那便是会做了。只是可得谨防他趁机逃跑。”几人便分头把守住工坊的四角,石燚更是多留了心眼,去把带来船只的缆绳全部砍断。外岛水流湍急,小舟立刻便飘远了。 王樵囫囵听完了故事,也不怎么害怕慌张,居然笑道:“你这作坊也挺大的,里头居然还有隔间,作为牢房来说,未免也太奢华自在了。” 贝衍舟道:“其实这是我当初学艺之时,日子太过难摊,闲来无事便做了这间小洞天出来,专门躲懒贪睡用,连师父也不知道。亏得我在此金屋藏娇,留有后手,否则现下王兄弟你的皮便已经在案台上了。” 王樵问:“他给你三天,现下还剩几天?” 贝衍舟道:“就剩一天。谁叫您老高卧不醒?今日若我再不做出点东西来,那大块头便要生疑了;他们如果全部硬闯进来,我的机关也拦不住这么多人。” 王樵道:“这可兹事体大了,你让我想想。”两人又返回原先的隔层,瞧着那别有洞天的璀璨四壁,“你能做出一个小洞天来,难道不能做条暗道,让我们出去?” “暗道倒不见得不能做。”小贝先生摇首道,“只是机关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任他在做好之后看起来如何巧夺天工、浑若天成,到底是我们这些手艺人一斧一凿,一榫一卯从坯子起打磨出来的。你要做的东西越大,动静自然也就越大,哪有不被发现的道理?”他俩一边说,姽儿一边过来替他们端上各类精致茶点,见王樵看她,便侧头微微一笑。 王樵叹为观止,道:“你这造假人的本领当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我不懂,这假人对那些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值得花这般大力气也要得到?” 贝衍舟叹息道:“我这一手惊才绝艳的绝技,给他们做活当真是牛嚼牡丹。他们哪里是要我做的一个傀人?他们要的是一个‘看上去活着’的王樵,看来你比我这门手艺值钱多啦。” 王樵道:“这我可不懂了。我死了他们该称心如意才是啊,……”他想起暴雨瓢泼的夜晚,怒涛席卷的江面,黑漆漆的一片中鬼火般飘摇的一双双眼睛。对,当时姽儿也在那里。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这个姑娘当时舍命相救,他知道自己怕是活不过那日。但如今,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女子,却为了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不如这样;……”他突然省起,一拍大腿道,”他们要一个‘看上去活着’的王樵,这里不就有一个吗?”他一面说着,用指头指着自己,神情甚为得意。 贝衍舟瞠目道:“你是说,你扮做……你自己的傀人?” “是啊,反正你做得如此精细,和活人也没什么分别。而那群人既然对你的手艺仿佛牛嚼牡丹,那也一定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贝衍舟道:“从外头看,那是难以看出区别。但如果把你开膛破肚,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区别。”王樵一吐舌头笑道:”这么精贵的物件,也舍得开肠破肚?”贝衍舟道:“不用开肠破肚,也有几种法子能觉察出来。”他顿一顿道:“你且握住她手。” 王樵一怔,正犹豫间,姽儿已经探手出来,与他相握。一入手间,但觉她双手温凉如玉,不似人体温。王樵细看她手,只见左手食指、中指根部有一道深深齿痕,不由得脸上一红,抓紧松开。贝衍舟道:“你晓得了?我便是通天本领,也没法把她变得和常人一样温暖。她总不能带个暖炉行走罢。”又再续道,”或者即便望臂上割一刀,流下来的也不该是血,而是朱红丹砂才是。我大约有办法瞒得过那几个外行,但我那位师伯是断然瞒不过的。” “等都说到动刀时肯定已经露馅来不及了,”王樵皱眉思索,”不过在那之前,大可以先把你那位小兄弟换出来再说。” “单换出他来,我们也逃脱不掉。我那位师伯早已被逐出师门,此次回岛,他便是要定了我手中这门绝活。以他的本领,有一个样本给他拆开,他也就能仿制了;等这门手艺到手,定然会杀了我,这样他就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会制活傀的偃师。若单拼机关,单是我与石燚对敌倒不见得落败,但有梅九那几个高手在侧就打不过了,”贝衍舟手指轻扣桌面,“就像棋盘上的子儿太少……” 王樵对弇洲岛的情况一无所知,问:“这岛上除了我们便没有其他人了吗?” “有些下人,”贝衍舟道,”派不上用场,他们都不会武。我不想把他们卷进来。”他抬眼看王樵,“你能明白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知道他这么问的原因。他当然理解,自家远离武林争斗多年,却万万没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他这些日子从来都不敢当真往上头去细想。就像在心里划一块地界,不去碰这里的东西,便能让自己的心神宁定清明一些,还不能在这种时候垮下去。如果他知道这一切因果遽会由他而起,那他宁愿那些明枪暗箭,从一开始就全都冲着他来。 “打又打不过,骗也骗不过,那只有趁乱逃跑了。”王樵说,“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我在楼上差点被五马分尸,谁能料到现在居然能坐在这里,与你对坐饮茶?……” 贝衍舟哼了一声:“即便我们侥幸脱逃,也无船只;更何况他接下来定然会知道这里头有蹊跷,想方设法冲进这间里室……”他瞟王樵一眼,指了指姽儿笑道:”小洞天毁了无妨,但王兄弟的这位红粉佳人,可就保不住了。” 虽然姽儿此刻其实已经是一个死人,但当她这般好生生就站在眼前时,想象她被那粗壮汉子为了研究构造而开肠破肚,拿出制假的五脏六腑来,也仍然实在觉得惨不忍睹。王樵苦了脸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不如还是敲晕我,让我哪醒过来就在哪死回去好了。” 贝衍舟皱眉道:“我要是想得到办法,干嘛还费尽心思把你弄醒?” 王樵无奈道:“你们偃师会做烟花不会?不如往天上打烟花出来,上书‘金陵王三到此一游’,不消说登时就有一大票人冲上岛来,八教也有,十二家也有,那时候要人也有,要船也有,只要他们打起来,你抓紧趁乱逃走,就容易得多了。” “不用打烟花出来,外头也已经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只是找不到这里。”贝衍舟道,“弇洲岛按天璇奇星图布阵,借助千岛湖中的地理优势,随时可以变阵组成各种迷宫,利用水流、山雾和岛阵,把来人的船只陷在里面。若是没有手持我派的罗盘‘归星’,是断然到不了此处——” 他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第四十七章投壶破愁颜 三日之期,眨眼便到。石燚站在他偃坊门口,朗声笑道:“小先生,工期已尽,您可是从未拖延过交货之期的声誉,想必今次也定然不负众望罢?” 贝衍舟道:“石师伯怕是忘了,我曾喝得烂醉如泥时,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过半日,便把师伯你卡壳了半个月的机关给做好了。” 石燚略略尴尬,掩饰道:“是啊,我跟你赌赛美酒来着,那些好酒我费尽千辛万苦寻来,不是都进了你肚子里?” 贝衍舟不接他话,兀自伸了个懒腰:“东西我自然做好了。我那位小兄弟还平安吧?” 石燚哼了一声,伸手一招,将文方寄拽了过来,解开他身上哑穴。文方寄一张脸涨得通红,显然憋久了话要说,这时候瞪圆了眼睛,冲口道:“你根本就只是嫉妒他!身为师长,居然要偷晚辈的本领,羞也不羞……”但他大户人家出身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正人君子,肚里的骂人存货实在不多,听上去乏味得很,一点狠性也无。贝衍舟见他如此精神,料想这几日也没吃什么大亏,便走到一边,解开了门前的机关,朝他们招手道:“你们要的东西,在这里了。” 几人鱼贯而入,抬眼看时,不禁失笑:那屋子正中摆了一口金光闪闪的棺材,镶金嵌玉珠光宝气,倒像是一口棺材状的百宝箱。贝衍舟挥手示意道:“抬出去罢!” 梅九等人都瞪圆了眼,罗仁炳道:“这买椟还珠,今日当信有其事了。”打开棺盖一看,里头躺着的人只仿佛沉沉睡着,哪里还像一个死人,连脸上气色也好上许多,何止与活人无二,只仿佛在耳边唤上一声便会懒懒醒来。不由得大赞道:“当真好本事!”伸手便要去摸这‘傀人’的脸。 贝衍舟打落那只毛手,道:“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没有做完。” 石燚冷声道:“不错,还没有开炉淬火,炼眼烧心,这傀儡便没有那分活气。” 贝衍舟推上棺盖,对梅九几人笑道:“抬起来,去炼炉那里吧。”几个人见大功即将告成,怎能不各个面露喜色,当下也不管那黄金棺材如何之重,好在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武林中人,也不多说,抬起便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弇洲环岛湖心正中,正是弇洲派的罡正炉。由回廊与庄岸相连,回廊桥柱共有七根,呈北斗七星连线之态,那炉子便如北极星位。炉下圆台,刻星阵列图,四周腾柱,设九龙护法。但凡是庄中制作极为重要的偃机之时,都要来此地,观天象,择吉时,祈福卦,后开炉。那几人兴冲冲地抬着棺材,石燚却押着贝衍舟亦步亦趋,道:“你最好别使什么花样。”贝衍舟笑道:“我们弇洲派最棒的一样作品即将诞生,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使花样?”他回脸望向石燚那张方头阔面的脸孔,粲然道:“师伯你一会儿也请看好了。” 炉中火焰熊熊燃起,各项物事均已齐备。贝衍舟走至台中,四下一望,道:“把那个童子鸡也给我呀。”伸手往文方寄的方向一指。石燚冷哼道:“你不是说用不着他么?”贝衍舟道:“借他的血用一用,省得还去找个童子多麻烦。”梅九便解开他身上穴道,把他往前推去。文方寄吓得面无血色,一步一挨地被梅九迫着,走过那七星桥,只觉得越往中心越热,那炉火沸腾喧嚣,周围的空气都隐隐扭曲起来;他浑身本来还冒些冷汗,但一瞬间便大汗淋漓,尽湿重衣,简直连呼吸也喘不过来。他见贝衍舟手中一转,便多出一柄银晃晃的小刀,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做什么?” 贝衍舟却像没事人一般,显然身为偃师,早已经非常习惯这种温度,面不红,气不喘,汗也不见落下几滴,只是轻轻拨弄那炉火,笑道:“当然是借你的宝血来用用。”文方寄急忙捂住脖子骇道:“你……你……”他喘不过气,想说也说不上来。贝衍舟奇怪地瞧他,突然一拍脑袋,笑道:“放心,没有要从你脖子上取血啊。给我一小碗,也就够了。要不到你的命。”伸手捉住文方寄的双手,一面轻声在他耳边道:“这是救人,你、我,还有这棺材里王小哥的命,可都全仰在文小官人仗义施舍的这一碗宝血上啦。”他声音本就好听,如琅当美玉,这时轻拂耳畔,在热火之中更如一团盛夏凉风,登时把一个雏儿吹得不知东南西北,只觉得掌心一痛,啊哟一声,急忙低头去看,贝衍舟已经在他手掌中央划一刀口子,这会儿喜滋滋地拿着一个描金凤凰纹碗接着,滴答答片刻便有了小半碗。 文方寄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手上疼痛了:“只是这般,你干么不割你自己的手?” 贝衍舟嘻嘻笑道:“这可得是处子之血啊,要未泄精元的才能粹火,你怎么会觉得我还是?”说话间掸手将那一碗血连血带碗一并倾入炉中,但见一时火光大盛,焰光登时转作纯白之色,不由得拍手道:“你还当真是个雏儿,一点也假不了了,说来你这年纪也差不多该当说亲了,正是龙精虎猛的年岁,还持着身子真是令人……啧啧。是不是爹妈管得太严?”文方寄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烟熏火燎得还是怎地,只顾着捂着伤手。贝衍舟虽然口中调笑,手上却是忙碌不停,道:“去把棺盖打开!” 文方寄愤然嘀咕:“你怎么不叫那些人过来帮忙?”抬头看时,却见其他人都远远躲在岸边,连桥也没上,更别说靠近这座炉子。贝衍舟道:“这炉名为罡正炉,整炉所据星位极正,火色极烈,火性至罡。他们都是邪性的人,因此抗不住这四正之火。”文方寄见那些人守住岸畔,这湖面之上还不是插翅难飞,只是不信,摇头道:“你不也是邪性之人,我也没瞧着这火把你烧了倒好。”嘴上虽如此说,到底还是使劲推开那沉甸甸的黄金棺盖,谁料一推之下,居然并不甚重,好像有什么自内里发力—— 就见那棺盖陡然倒向一边,里头的人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大喘气道:“你怕不是要闷杀我!” 文方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外头那几个人远远望着,一时瞧不太出门道,只听贝衍舟微微笑道:“啊,我忘了,黄金倒是非常传热。” 梅九等人还正吃惊,石燚已经大叫道:“有诈!”冲上北斗桥。此时炉火正旺,贝衍舟手中将火一引,九龙柱上九龙口中齐齐喷出烈焰来,拦成一道火网。几个人当真惧怕这火,登时脚步一滞,王樵已经扳动棺材内的机关,只见那黄金棺材外色的一层金箔立即脱落下来,反面全是金蒺藜,被露出的漆黑铁板上嵌着的铁砲一齐打出去,那铁砲此时也不叫该叫铁砲,该改名叫珍宝砲之类,打出去的全是那些精美无匹、价值连城的宝石。只是贝衍舟选宝石时特意都选了强度极高的金刚石之类,因此倒比石头和顽铁还要坚硬一些,落在桥面上登时深陷进去,打中了人怕是也要伤筋动骨。趁这一阻之时,贝衍舟已经探手从棺材下方的垫板底下取出做好的火药,看也不看,齐刷刷投入那炉火之中。 罗仁炳见道路不通,便叫道:“走空路!”他们轻身功夫极好,虽然那北斗桥很长,却也难不住他们飞身而过。可越靠近中央的祈炉台,那热浪便几乎将他们掀一个跟斗,呼吸全然跟不上,要知道轻功全凭一口气提住,只这一口气松懈下来,身子便陡然下坠。他们不敢落在那满是蒺藜的桥面上,只听扑通、扑通几声,全掉进了周围的湖水里头。 王樵恰才在棺材里装死人,只觉得自己要被金属传来的热浪蒸成“熟人”,可出来了之后,明明火势更大,却并不觉得十分难熬,眼见着那些“高手”们扑过来还有些紧张,可见他们仿佛被火烫到了一样旋身便掉进水里,也是兀自惊奇。原来他们脚下站着的这块刻有星图的圆坛,用的是千年冷玉制成,正是这罡火的克星。因此虽然整个身子都笼在热浪之中,但因为脚下接着这冷玉,将身子里的火气都发散了出来。只见炉内火势滔天,贝衍舟十指翻花一般,操作着火钳拨动那炉内机关,喝一声:“去!”只见那炉盖陡然翻开,一股火焰直冲天际,登时硕大的花炮在空中闪耀出一个巨大的图案。要知此时正是白日,寻常烟花上天,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丁点星火。但他要显示这般手段,从来便要做到最好,即便是个响炮,只要是他手下做出来的,也要能响彻天际;更何况璀璨繁华的碧空之花?你且看蓝天之上,明珠竞放;日月之光,也都被衬得刹那晦明。待那细火再从中绽开之时,华光溢彩,不一而足:仿佛神女游船,扯刬宝链;天官下界,俊采星驰。那一瞬的光华灿烂,也许胜过这世上许许多多平凡庸碌的一世。文方寄仰头看着,张大嘴巴,看得目不转睛,这一刻的白日星光,全映在他湖澈的眼底。 石燚看着那天空上闪烁不熄的花火,颤声喝道:“你……你究竟要做什么?你会把人引来这儿!”贝衍舟道:“我正是要请客上门。”他关上炉火,转身望向石燚道:“这焰火不过是个待客的排场、迎宾的礼炮罢了。你知道,我做什么也都爱高调行事。这时候,外头那些人定然看着突然从湖中冒出来的咱们这座宝岛合不拢嘴呢。”石燚大惊失色,指着他道:“你、你难道……难道……” “没错,”贝衍舟好整以暇地道,“我撤去了弇洲岛的外防疑阵,客人怕是马上便要上门。石师伯,你不去迎客,还在这里作甚?” 石燚气得跺脚大骂道:“你!你这败家浪子,我弇洲派百年声名,三世福地,都要堕在你手里!”两眼赤红,双手一扣,手底机关已发,尽中地上蒺藜,两指一弹,有金线缠住前方桥柱,将他往前一带,便轻易飞过地上的埋伏,探手出来,五指如钩,直扣贝衍舟的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文方寄拿一柄火钳在手,当地一下,挡在前头,石燚收势不及,手指一下子戳在火钳上头,那火钳才从烈火中拔出,何等高热,只听哧溜一声,是皮肉尽熟的声响。对偃师来说,手是何等精贵,只听得那大汉惨叫一声,抱住双手滚倒在地。贝衍舟道:“我们这一行吃手艺饭的,从来便不准习武。你却去学了武功不说,居然用空手来当兵刃……”文方寄拖起他手,道:“还跟他噜苏什么!快走!”王樵再按贝衍舟所教扳动机关,那棺盖突然分出两半,仿佛两爿牢枷猛地砸下,将石燚的双手锁住。三人急忙忙沿着北斗桥奔回庄内,先前落水那几人正从湖中爬出,见他们便大呼小叫地追来。贝衍舟带他二人进入庄门,反手正打算关上,可对方也是练家子,那陈老四一个鱼跃,扑上来正扯住贝衍舟的脚腕。文方寄手中那柄火钳再度大显神威,立刻朝他手腕戳去,烫得对方一个缩手,皮肉已经陷下去一大块,仿佛囚犯被烙上烙印;贝衍舟急忙趁机抽脚,那流丹门轰地一声,合作一处,丹砂登时流动在一起,连门缝也隐没不见。 贝衍舟转脸对里头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管家道:“撤去外岛的接引机关!”那老管家一怔,语带恳求道:“少爷!”顿了片刻,仍是应了,自去不提。贝衍舟对王樵道:“我不敢把棺材里的机关做得过分复杂,否则不好掩藏,一开始便被石燚察觉。因此如今那副棺枷困不了他一炷香。只要他出得来,庄内大部分的机关对他就没有效用,只能盼外人来得越快越好。” 文方寄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又是棺材,又是放炮,我全然没了头脑。” 贝衍舟笑道:“你还有脑袋便是万幸了,我可花老鼻子功夫保你下来。”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文家小子正要抗议,王樵却示意安静,侧耳道:“你们听见什么没有?”贝衍舟立刻将耳朵贴地,但听得橐橐之声,远卷而至,脸上微微起色,道:“来得好快!” 淳安地界,近湖而居,自来鱼市繁盛。王仪从未来过此地,一时湖光山色,看得也不错眼。临码头原本是鱼市最热闹之处,今日却看上去有些萧索,一来是不远处镇上正在开庙会,敲锣打鼓人声鼎沸;二来是这码头捕鱼的渔船如今却不知怎么地居然都似有了雇主,王仪沿路问去,想雇一艘前往湖心深处,居然不得。一问之下,都说是这两日雇船的人特别多,有些渔家是要留船打渔,不能不顾生计;有些则是看那些来人都似是江湖人模样,这般大举雇船定有蹊跷,不愿意惹祸上身。王仪身上带的银钱不多,自然无法晓以重利,只得反身至市集当中,当掉自己一副耳环并手镯,这时见和自己同行的那位怪人远远站在林中,望着热闹集市,以及戏台上咿呀呀唱的一出,却不愿走近些看。这两日与这怪人相处下来,王仪倒摸着些他的门道:那日宿在野外,睡到半夜,她隐约醒来,不见了对方,只远处隐隐传来声响,她以为对方遇到什么强敌,或者在修炼什么邪性的奇功不能让她看见,也是半揣好奇,悄悄趸去偷看。结果却见这位怪人居然在深夜的一处湖中偷偷洗澡,不仅将他那盘结枯萎的长发都仔细洗尽,身上虽然各处有伤,却也根本顾不得,只是一劲搓洗,那力道之大似乎要将身上的皮肤都搓蜕下来。王仪倒是瞠目结舌,闹了好大的红脸,心想古有董永偷看七仙女洗澡,如今我一个闺女却偷看男人洗澡,要被人晓得了那真是百口莫辩。但她又不好出口相询,只是留了个心眼,第二日上集镇便给自己和对方都买了一套干净衣裳,又给他备了斗笠和手套,偷偷放在他房里。好在这位前辈也没怪她多事,只是默默地换上了衣裳,袍袖手套遮住手腕手指,看上去便没有那么可怖,反而透出几分隐秘风流出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此时王仪见他望着那戏台下面,有个手艺人做得极为精巧的糖丝泥人、竹编篮、烧俑和鬼脸面具等等,挂在墙上,旁边围了一大圈人在赛投壶,投中不同远近的箭壶,则有不同的奖品。她心念一动,便挤进去买了十根箭儿,道:“我要投个糖丝泥人来玩。”那小贩笑道:“那可是最难投的,姑娘你慢来。”王仪道:“有什么难了?”手上用劲,可那箭自然是做过手脚的,头轻脚重;越是要远时,那力道越是把握不准。她一连投了九枝,最近的一枝也撞在壶口上弹出去。众人都道:“不错了,莫要贪心,好些人连壶口也碰不着的。”王仪故作怒道:“什么鬼箭,我不要了。”信手将最后一枝箭一抛,那箭空中打一个旋儿,笔直戳进第二近的一排壶里,旁边人都一声叫好,那贩子喜滋滋笑道:“姑奶奶手气也不错了,这就叫歪打正着。”都是乡下人,谁看得出她最后这一手里用的才是真功夫?从架子上取过一个鬼脸面具给她。王仪看了看,嫌弃道:“我要那个狐儿脸的,好看些。”那贩子只好说:“是,是。”爬去将架子最远端的狐儿脸面具挑下来给她。王仪捧着面具,走回喻余青身边,道:“走吧,我兑了些也银子,再去问问雇船。” 喻余青见她手颈上挂着的面具,问道:“这是什么?”她笑道:“我刚刚去玩投壶,没投中糖人,只投中这个。”转手将面具递给他道:“你喜欢么?送你好啦。”喻余青接过面具,轻轻扣在脸上。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却扯住她往集市上走:“我给你赢糖丝人去。” 王仪还未反应过来,已经给他拖着走到摊子跟前,听他问道:“这一次几钱?”那贩儿见他拖着王仪,笑道:“姑奶奶来翻本儿了,是一注钱十枝箭。”喻余青有了这狐儿脸面具,似乎自在了不少,摸出一枚碎银子,搁在杖头上。那手艺人眉开眼笑,道:“官人赏这么多,可以把所有的箭都买去了。”喻余青道:“我只要一枝箭。投你最远的那糖泥人壶,我若投不中,这银子就是你的。我若投中了,糖人和这银子,我可都要拿走。你敢不敢跟我赌?” 周围人也都屡投不中,早觉得那箭上怕有文章,见有热闹,都大声起哄,叫那贩子道:“跟他赌!跟他赌!”一时间台上小生连翻的二十八个筋斗,都没人去看了。那贩子骑虎难下,又觉得对他生意也并非没有大好处,便一拍胸脯,道:“赌就赌!怕了的难道是好汉了?”从箭筒里抽出一枝,递给喻余青。他的箭自然都做过手脚,这一枝手脚做得最重,重量配比全然失衡,飞到半途就会失去准头。喻余青掸手一捻,立刻知道这里头的文章:他们习武之人,对兵刃配重最为讲究,当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他也不叫换过,只箭在手上一旋,倏地贯力掷出,这一掷看似平平无奇,但王仪却晓得里头的文章,极是细微巧劲,当即喝彩叫道:“好!”只见箭身笔直飞出,眼见着就要飞得老远,撞到对面墙上,众人都不以为然,心道:“小姑娘什么也不懂,见情郎为她出手,自然是要叫好的。只是这情郎的声音听上去这样老呛?” 那箭飞到半空,劲力陡卸,突然变戏法一般折成两段,扑地一声,笔直坠落,掉在那壶里。众人都看得抹了抹眼,以为是眼花,连那小贩也以为自己碰着了什么妖法,跑过去倒下壶身,那断箭果然掉了出来。喻余青已经收回了银子,取了摊上插在高处的那个糖人,交给王仪道:“走吧!”看热闹的都围上去问:“怎么箭突然折了?也给我们瞧瞧?”那小贩支吾道:“这个……这个……”却不敢拿出箭来,给大家看到折了的地方正是被掏空的箭芯,喻余青灌力之下,此处最脆,自然先折。王仪一笑,掏出一注钱来,放在柜上道:“赔你箭钱!” 正在这时,突然从远处码头上传来惊声呼叫,一传十,十传百,轰然作响,一群人纷纷往前指道:“快看!快去看哪!湖上、湖上……” 庙会上几乎都是当地乡人,这湖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因此都纷纷问道:“湖上怎么了?”“是不是要来暴雨?” “不是!你们去看!”有人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湖上神仙显灵了!” 众人发一声喊,都挤到码头上去:只见极目尽处,群岛掩映之间,陡然多出一座金宫玉阙一般的岛屿,在白日之下,宝气虹光,直冲牛斗,琼馆瑶榭,流彩生辉。须臾,但见云蒸霞蔚,露出玉栋瑶阶,倒影那湖光水波,仿佛明灯万盏,白日里也灿若繁星。 喻余青与王仪对视一眼,一齐低声道:“不好!” 这一下还愁没有船去?登时百舸争流,千帆竞放,万船齐发,争先恐后,挤囔囔撞做一处。二人也不再费心雇船,双双脚下一点,飞身而出,踏船篷借力,一路望湖心而去。 第四十八章贪饕死亦轻 人之趋利,仿佛蛾之趋火。只一时间,你见那舟船如桥,绵延不绝,从四面八方朝那仙岛涌去。有人想着那阆苑美地,盛光如炽,定然是满地黄金;也有人想窥见神仙模样,许下一两愿心。他们争赶赶划船拨桨,抬头看时,那仙岛却仍然离得甚远,心下暗道:“莫不是蜃楼一类?”正思索间,却听船篷上响一声,两个人影身形如雁,从船前头掠水惊风而去,都不由得一怔,叫道:“有神仙!真有神仙!” 两人仗着自己轻功卓绝,脚力更长,一路踏舟而行,彷如御风。王仪先前还能与喻余青并肩而行,但越过了二三十只船后逐渐气息不继,渐渐脚下吃紧。喻余青往她腰间一带,托着她轻飘飘往前行去,仿佛腾云驾雾,不用费一分气力。将到岛前,那密匝匝船只如网,泊成一片,后来船只已经停不进岸边,见那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耀眼生光近在眼前,谁还能忍得住?也是水乡人皆识水性,都一个个噗通跃进湖中,循舟船缝隙泅上岛去。岛上乌压压一片的人,多是当地乡民,瞪大了眼珠左顾右盼,一开始还只是倒抽气静静地,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先,突然疯了似的就开始抢夺翡翠雕的树叶,玛瑙做的花瓣,珍珠镶的花蕊。里头还有人不断呼喝,大约是招呼同伴,争先恐后,人们彷如蚁群,乱糟糟一拥而上都往前挤。 王仪看那一地被踩落碎裂的宝树银花,跌足道:“当真是暴殄天物!只知道珍珠玛瑙值钱,却不知更值钱的是这份雕凿造物的心思。”喻余青道:“我们赶到前头去拦。”两人脚下不停,轻巧巧便从众人头顶借力一踏,当先一步赶到外岛的坡顶,往下一瞧时,哪里还有先前所见那人间仙境的感觉?倒像是哪一户高墙深院、名门世家,如今洞开宝库,引得一群贪婪豺狼你争我抢,血腥味冲鼻而来,最先赶入岛中的人似已交上了手。那辗转腾挪的身法,一看便知和后来的乡民不同,是武功上路的行家。 王仪苦笑道:“这倒省去了我们的麻烦;只是那弇洲先生是谁、在哪里,要寻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了。”喻余青道:“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的,怕是他跑不掉。”却又皱眉道,“这偌大一个家庄,怎不见庄丁仆童来抵挡一阵?” 正说话间,就见一个大汉挟着一个穿着水色衣衫的童子从廊阁后转出来,显然是捉住了庄内的仆人,手指收拢,扣在喉头逼问道:“弇洲先生在哪?”那童子满脸惶惑,只是摇头。那汉子喝道:“若是你不说,我们把你家庄子毁了,再把你杀了!”一边说,一边手上用力,捏得喉头咯咯作响。那童子突然张口,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喻、王二人急要相救,但无奈距离太远,刚抢出身来,却听那大汉噫了一声,道:“怪事!”将手一松,那童子的咽管已经被他捏断,砰地倒撞在地,头颅很不自然地歪成一个诡谲的角度。王仪低声道:“好狠的手!”喻余青却道:“那童子有古怪。”只见那大汉脸上一阵青白,突然飞起一脚,正踢在那童子头上,把那童子头像个皮球似的骨碌碌踢转出去老远;却不见有血飞溅渗出,那头颅在地上打转,一双眼还睁着,口唇微张;脖颈的断口处倒出些红色的丹砂粉末出来。那大汉和他的同伙尽皆一愣,都呸了一声,道:“被骗了!这居然是个假人!” 先入岛的自然是早已在岛附近寻觅弇洲派踪迹的武林人士,一时间顾不得争夺财宝、相互拦截,都来瞧这假人;在那童子被折断脖子之前,谁也没看出它是假人,这弇洲派造化之术神乎其神,大家才算窥见一斑。有人道:“这不过是他家一个使唤用也不心疼的童子,就能造得这般精细;还不知道有多少巧夺天工的神仙秘术,藏在弇洲先生的宝库里。”另一个人道:“但这些假人却逼问不出他的下落!谁也没有见过弇洲先生长什么样,如今传到第几代了,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弇洲派避世无争,江湖上极少有他们的讯息。”再一个人劈手也砍翻两个童子,用剑尖斩下他们手指,果然里头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丹砂,这才笑道:“总之他不会是个假人!大伙儿把这岛翻过来找,见人砍上两刀,不信找不到他。”又有人冷冷地道:“谁跟你是大伙儿了?不如把话撂在这儿,大家一起找可以,但谁找到了弇洲先生,那又怎么算?还能将这活人分成几爿不成?”有几个人便冷笑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各凭本事的事情,谁先找到,自然就算谁的!”又有一位老人道:“我劝大家还是莫要撕破脸皮,找不找得到是一码事,找到之后又是一码事。嘿嘿,那时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里所有人都来与你为难,日子很好过吗?不如先把话说开了,大家先把恩怨放在一边,通体合作,事后各取所需,岂不最合算。” 正说到此节,先前那大汉突然啊哟一声,牙关咯咯作响,一个跟头栽在地上;都去看时,见他手掌从被那假人所咬之处往上,整个手臂都变成青黑颜色,显然是中了剧毒。都叫道:“这假人有毒!”唰地一下,都退开几步,心中各自疑虑重重;既然假人嘴里有毒,焉知它身体里的这丹砂有没有毒?有人便道:“这里只有一座主庄,那弇洲先生想必就在庄里,不抓他出来,谁也没有解药。”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道理如此浅显,又有谁不懂?只是弇洲派以机关闻名,这座庄园矗立正中,如此一团混乱时居然静悄悄的,谁都疑心其中有诈,希望别人先替自己探路问风。正暗自忖度,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众人放眼一望,才见湖心岛上罡正炉坛下,似有一人,恰才罡正炉火光未熄,烈焰逼人,几乎不能靠近,是以没有人过去查看。此时火头渐熄,能看见一人被镶金嵌玉的黄金棺材板压在底下,模样狼狈,都觉得好笑。那人却哈哈大笑:“你们一群人找也找到这里了,却进不去一个小小的庄子,被一群傀人摆布,不是令人笑话吗?” 众人心道:“这人似乎是个活人了。”他们头一次在弇洲岛内碰到弇洲派的活人,居然有一丝激动,否则先前的一番准备都似乎重拳打在棉花上,气力用得足,却始终打不出个凹坑印记,软绵绵都给化解了。那中毒大汉的同门先喝叫起来:“你是弇洲派的人吗?快拿解药出来!” 那人冷哼一声,道:“我正是弇洲派的偃师长石燚。这些傀人只不过是我们这里洒扫房屋、伺花弄草的仆役,就已经让你们束手无策,嘿嘿,如果你们想要进入庄内,你知道我们弇洲派是做什么闻名天下的吗?” 弇洲秘术天下无双,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是能得到一两件弇洲派制作的机关暗器加持,那简直是如虎添翼;更有多的是请弇洲派来制作存放秘籍功法、机密书信等等的机关匣,现在这个时节来这里的人自然都晓得这个道理。石燚见他们迟疑,冷笑一声,道:“你们过来放开了我,我给你们解药,领你们入庄。” 众人正犹疑间,突然听得吱呀一声,那庄园紧闭得连一丝缝隙也无的奇诡红琉璃门,居然缓缓打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内,飘然有神仙之态,微微笑道:“贵客都已到了,那请入内观礼罢!”这一群武林高手观人先观体态气海,这老人看上去仿佛年过八旬,却满面红光,仙姿凌然,体轻气朗,一看便似身负上等武功。骇然之下,居然没有人敢当先进去,触那霉头。有人睨眼问道:“观什么礼?”那老人也不着急,道:“若各位不想观礼,便请到一边去吧,别挡着其他客人的道。”众人一怔,道:“还有什么客人?你听好了,我们来找弇洲先生……”话音未落,突然听身后一番闹哄哄排山倒海,回头一看,见黑压压一片人群踏过山岗,如潮水一般涌来,都是当地乡民打扮,个个两眼放光,口中叫道:“摇钱树!摇钱树!!” 众人一愣,暗道:“什么摇钱树?”突然觉得脚下地面颤动,玉石镶嵌的地砖块块碎裂,隐约有黑铁一般的虬盘根茎从下穿过;再看庄里,只见院墙上头透出一片夺目金黄,被那湖水波光一射,耀得眼前满是金色鳞光:一棵长满金叶金果的大树亭亭如盖,正眼见着从庄内拔地而起。 那些乡农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阵势?仿佛身临龙宫玉宇,见到梦中天堂,一拥而上,冲将过来。这些原本围在庄前瞻前顾后的武林高手,反而不似他们这般心思单纯、目的明确,当真是:趋热性能惯,贪饕死亦轻。只一霎间,反而将身怀武功的诸人冲得七零八落,撞在身后,离那大门越来越远;可怜这些门派高人,空有一身本领,被挤在人群之中,连转身迈步也不能,纵然有一千种辣手凌厉的招式,也施展不开。有人倒是用内力震倒了两三个临近的乡民,但他们一倒,后面人的脚也刹不住车,反而连带他也一并踩踏在脚下,轰隆隆从他身上踏过去了。那大庄之内,摇钱树下,立刻密匝匝挤满了人,反倒将最先来的那群当真觊觎弇洲派绝学的“高手”们挤到了最外面,无处立锥。 喻余青一拉王仪,轻声道:“我们也靠近看看!”他本就轻功卓绝,自有了千面叟身上的数十年功力,还有中了那怪蛊之后,身体经络似乎更为便宜控制,随心所欲;若层层遮掩那心口发黑的可怖疤痕,平日里不去看它,倒还真不晓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叹息一气,挟住王仪,轻飘飘地旋身穿过那丹砂红门,人只觉得头上风声一凉,抬头看却哪里瞧见人影?他早已攀住门廊下方的吊柱,掣手一翻,已经倒悬在横梁之上。便似一只大鸟,寻落栖息,连枝桠也不过微微颤动。下头少说百千人数,居然对他的行动毫无所觉。 只见那庭院之中,人人围着那冠盖巨大的华美宝树,跳跃攀援,与话本故事中的“摇钱树”何其相似!可是无论怎么撼动摇树,那纯金叶子却总也不掉下来。只听先前那开庄门的老管家又道:“各位想要金叶掉落,富贵团圆,倒也不是不能,请跪下来朝我家主人磕三个响头,以全拜谒之礼,此神树自当有馈赠。” 各位百姓一想,我等上神岛来见神树,本就没有什么不能磕头的,再者平头百姓,日常见了乡绅也得给老爷磕头,膝下更无贵重,当即跪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大响头,只听花啷声响,一抬头看,那金叶子果然纷纷扬扬,下雨似的落下来。人们看得呆了,那金子沉甸甸坠入手中,又不敢置信地放入牙床咬上一咬,跳脚大叫道:“真的!真的!”急忙扑在地上,抢夺漏落的金叶,片刻间地上仿佛被抹过一般干干净净。突然有乡民喝道:“喂!你们刚才又没有给老爷叩首,凭什么现在也来抢我们的叶子?” 那些人正是此次来挟夺弇洲派的武林人士,平日里自持甚高,这一趟来是要弇洲派改投门下的,要挫的正是弇洲先生的锐气,怎么愿意在这里向弇洲先生叩头?但那金叶子哪一个不是十足真金,自然有贪财的也忍不住想要;这站在树下人人有份,即使你不想捡,那叶子也尽往你身上砸,真所谓财往口袋钻,挡也挡不住。可那乡民都是些穷惯了、在钱财上定然睚眦必究的,当即便冲上来与他们理论,里里外外,当真是秀才遇到兵,反而将一众武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老管家抚须笑道:“是了,我们来往乡邻,讲究诚心。既然几位客人也想要叶子,那请再诚心实意地向我家老爷磕几个响头吧!宝树通神,心诚则灵,再赏各位一轮金雨。”那些百姓便鼓噪起来,叫那些人抓紧跪下。你纵然天大本领,又怎么和一群乡野山民理论?只听得周围俚语齐飞,口沫四溅,有年轻的经不住事,便与乡民推搡起来,那几百人助力对骂,百来只手脚各种相加,你哪里是对手? 还是其中一个有些头面的人物,人号“铁面儒”的韩矮老,他属于不正不邪的中间人物,显然这趟来是有人请动他助拳。他倒是拿了定当,心想与这些蠢民相缠,何时是头?磕头的事,又不是没有做过。哼一声道:“弇洲先生也是一代大家,既然他发了话,我就是给他磕几个头,又能怎地?”一面向其他人打眼色。于是来人一起跪下,也齐齐给堂上磕了三个响头。他们尚未磕完,那摇钱树陡然一阵狂摇乱摆,金叶子像狂风骤雨般摔落下来,砸得乡民们啊哟乱滚,却不敢避让,都抓紧一面打滚,一面按着那尚未爬起的那些江湖人,将金子抢入怀中。江湖侠客平日里横得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乡野小民的怄气?争斗之中,习武人毕竟占有上风,见那乡民仍然敢来以多欺少,仗势抢他们的金子,争夺之下,一怒便一掌挟风拍出,哪里顾得上收力;从未习武的人又哪里挨得了这般打?登时被打飞出数丈,头撞在树干上,居然咽了气。那乡民十里八乡都相互认得的,到底沾亲带故,谁能见得亲戚被伤,当即仗着人多大叫起来,一时狂撕乱打,要捉他们去报官;武林人手足无措,只得展开硬功夫,和他们拼打,但双拳难敌四手,有人喝道:“你们再不退开,要下杀手了!”可他们伤的人越多,混乱便愈发加剧,一时间黄金树下,顶尖的武功招式和乡下人的摔角狗爬式的撕打混做一处,鲜血点点滴滴,溅上那黄金的叶片。 此情此景,看起来真是混乱中带有一丝诡异,谁也料想不到始作俑者却在后面的厢屋里,用一面机关窥镜看着此情此景,放声大笑。 贝衍舟笑得满脸通红,爽快已极,道:“打得好!”文方寄却满脸懊色,道:“你用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百姓做自己的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了?”贝衍舟奇道:“他们自愿来抢我家的财宝,自己为了做强盗和旁人扭打起来,难道怪得了别人么?”文方寄涨红了脸,道:“你是邪魔外道,利用人心,却轻巧巧把自己摘出去。” 贝衍舟道:“可我也要活命啊。凭什么只准你正人君子活命,不准我邪魔外道活命?”文方寄争辩道:“你自己要活命,却赔上了别人的性命,你难道不觉得于心有愧吗?”贝衍舟道:“那些人赔上我门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于心有愧呢?他们恰才根本不知道那是傀人,不也轻松便拧断了我家仆人的喉咙?”文方寄气吼吼地,一时居然辩不过他。 他们身在庄中的“万卷斋”内,贝衍舟对旁边一名仆从示意,仆从立刻从中浩瀚藏卷之中找出一副卷轴图纸,恭呈献上。贝衍舟将卷轴展开,交给文方寄道:“这是你家文翰如堂主定的物件,这是他签字画押的图纸,你看好了。”文方寄见到的确是家中的堂主印信,可尚未看明白那图纸中画的究竟是什么,贝衍舟已经点燃了卷轴,鲜红的火苗立刻便将易燃的绢帛烧做一团;文方寄惊道:“你做什么!”贝衍舟笑道:“既然是独一无二,那做过了,便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一分念想,徒增事端?”文方寄还要说什么,他却将那火卷抖在地下,对旁边一名仆童说道:“带文小公子去交付货讫吧。”文方寄将信将疑,可那仆人做了请的手势,却不好不走,跟着人往后院走去。 待他走远,王樵这才开口道:“你特意将这孩子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三少爷真是聪明人。这位文小兄弟是我从那日烧楼山火中带出来的,性格虽然被教得迂板,倒也纯真至善,是个好孩子。我只不过让他们打来打去,看个乐儿,他便受不了了;若要让他看到了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保管要碎成好些瓣儿。”他仔细打量了王樵,“这就是我为什么愿意和三少爷你交朋友了:你也不同意我的做法,但你却不赶忙忙地给我定个罪名,还给我留些面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也看着他说:“我觉得一个人做事到破釜沉舟的份上,他肯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缘故。” 贝衍舟睁大了眼,笑道:“是了。但也可能他便是个想要报仇的疯子。”他顿了一顿,续道,“也难怪王兄弟明白。你大约已经发现,我整个庄中,其实除了我们几个与那些不速之客之外,并无活人。一应使役仆从、童子婢女,尽是傀人。” 王樵自从认出贝衍舟那些美若天仙的金睫侍女们是假人后,自然对岛上的仆役留了心眼,隐约觉得他们似乎话太少了些,这岛也太过安静了些;心里有了这么一个计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座岛上除了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傀人,他以为至多不过是做杂役苦力的使唤是傀人,以便伺候岛中的偃师。但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若还有活人,又怎么会任由石燚等人为所欲为?他自己家中一夕之间蒙遭大难,顿时对贝衍舟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只听他续道:“我不惜让此岛现世,自然是为了向让我派如此敝零的三个仇人报仇。” 他往那倒影前厅景象的镜中一指,“其一,便是我派的前任偃师长,石燚。不过,他却不用我来动手。更何况一刀杀了,也太便宜了他。”他先前谈话之中,对人对事,从未对石燚流露出一分杀意,此时方才显露出来,语句中透出一股嶙峋凶狠,前所未见。 第四十九章错枕黄粱梦 外头那些乡民到底不是江湖上人的对手,被打倒一片之后,剩下便是乌合之众,不仗着人多势众哪里敢上,都恨不能躲得远远地。那些武人打发了劲,韩矮老喊道:“我们头也磕了,人也杀了,礼也谢领了。弇洲先生敢出来与我们一见么?” 只见眼前正厅卷帘之后,有人影呵呵大笑,道:“我一直便在这里,看诸位演得好戏啊!” 众人皆怒道:“谁演戏给你看?” 那人笑道:“你瞧!还有个人在演猴儿呢。”他隔着长帘,手隐约向后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都大吃一惊:只见恰才还振振有词的石燚,此时正呆呆站在树下,突然双手合抱树身,向上爬去,没一会便攀在一根枝桠上,盯着那金叶子仔细研究。他身长体阔,方面大耳,此时却有些痴傻般怔怔做这等事,于他也好歹是一派大师的身份不合。这时只听那帘后人喝道:“石燚!你还敢来见我么?”这声音于旁人听来无异,但于他却似平地一声雷,惊得他双手一颤,居然从那摇钱树上摔落下来。 那韩矮老朝帘后喝道:“莫装神弄鬼的,我要瞧瞧你真容了!”扑身而上,身形极快,一把将帘子扯下,只见帘后端正正坐着一位雍容老者,倒让他一怔,反而不敢造次,道:“你是弇洲先生么?” 那老者点点头,缓缓起身道:“在我头颅没给这位门中叛徒斩去前,我的确便是弇洲先生!” 众人吃了一惊,但见那老者缓步走出,他襟领之上,脖颈之间,果然有一道血色红痕,如今密密麻麻,缝了细线接上!但看他神色如常,说话如常,却不是厉鬼索命是什么?都惊得动惮不得,张大嘴巴,不敢作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缓缓步下台阶,朝石燚一步步逼去。 石燚摔拗了一支脚踝,此时却完全顾不上了,目眦尽裂,浑身如筛,在地上爬行后退,颤声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杀你是不得已,谁叫你不肯交出来……谁叫你不肯交出来!” 王樵愕然道:“这位老先生是谁?” 贝衍舟轻声道:“那是我父亲。” 王樵惊道:“可是这几日……”见贝衍舟摇头不语,登时恍然:“啊,这莫非也是傀人……”但见老先生口中能言,行动自如,正如和姽儿一般的活傀一样,心想这活傀得剥皮而制,对着生身父母,即便是尸身也怎能下手?思及此处,又觉得一阵烦恶,更兼一阵同情。他自己向来万事不留心的疏狂性子,但此时算是见着了真正的狷狂怪人,却更有几分佩服。 那先生一步步向他逼近,道:“你好啊,石燚。你看这树,打得还称你的心意吗?你要不要打开树身看看,瞧我的尸身是不是还放在那儿?” 原来石燚身为弇洲派中的偃师长,自然早已对掌门人身份相当垂涎,老掌门也有意将名号传给他;可是天不遂人愿,老掌门居然晚年得子,此子更是聪明异常,眼见这掌门位置终究要落到这位公子身上,这让他哪里甘心,便动起心思,暗中勾结八教,支援自己。好也好在这小公子虽然本领上天赋异禀,性子却极其叛逆,贝老先生对他又寄予厚望,因此父子之间慈爱甚少,反而教训甚多。他天资极慧,就对父亲管教极为不满,老贝先生越要他如何,小贝先生便越向反着来,动辄便出岛游玩,花天酒地、纵情声色,把一个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十足十的纨绔一枚,久久也不回岛上。石燚原本想要伺机除去这位继承人,可见他不可救药如此,倒觉得也不必要立刻动手。 但时机却不等人。弇洲派名号传承,需要制作“封偃”,亦是一名偃师此生集大成作,封偃之后,盖棺定论,从此不再出山。贝老先生自觉日落西山,又想着儿子终究得回来继承家业,于是已经着手制作他自己的“封偃”,并让下首筹备封偃典礼。这典礼之上要决定名号的传承之人,明面上说是下属的偃师及弟子均可参与角逐,交出自己最为出色的作品来参与品评;但谁人不知,这一代中单论偃机而言,谁也比不上这位贝小公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石燚偷见了贝老先生的封偃图纸,更是大为震动,那便是这一株“摇钱树”!此等技术,他不但见所未见,甚至难以想象;才华上的差距真如萤火日月,令他惭愧无地,暗道若是凭借本领,我一辈子也做不到弇洲派的掌门人。于是一时恶生胆边,偷入正在制作封偃的作坊,见贝氏夫妇正在共同制作这株“摇钱树”。他一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仗着自己腰圆膀阔、力大无穷,将贝氏夫妇杀死。然而他不敢将尸体运出庄外,怕惊动其他人,于是便将二人的尸身藏于那尚未建成的“摇钱树”的树干之中,斩下二人的头颅,连夜投奔八教庇护,做一个投名状。 好在那时候贝衍舟被个声色磨得形销骨立,浑浑噩噩,听闻父母死了,居然只是呆立半晌,眼泪也掉不下一滴来;死因细则之类,问也不问;至于丧葬等事,更是全部放手交给这位德高望重的“石师伯”处理,根本不将双亲之死放在心上。石燚大喜过望,虽然他没有做到弇洲派的掌门人,可这与掌门人更有什么两样?由着他纵情声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一不足。一点点骗得了信赖,贝衍舟便离不得他,更是懒得管理事务,便将载有此开派以来所有承接的机关造样的卷图收纳之处——万卷斋,也允许他随意出入。从此弇洲派几乎成了八教的私厢,承接的各类机关也多是八教中的物件,因此日复一日在江湖上被算作是八教中的一员。 石燚骇然叫道:“你已死了!我知道了,你是那家伙做的傀人,我不上你的当!你活着时我尚能杀你,你死了我难道还怕了你!?”一跃而起,抢来一柄鱼叉,朝他槊去。在场的其他人除去来抢金银物事的乡民,来的人多半要与弇洲先生有些瓜葛交代,虽然不知眼前这是如何情状,但哪里容他伤人,当即抢上前去,将他一脚踹翻。弇洲派不习武功,但随身防身用的机关那是一样不少,石燚当时两袖一展,怀中暗弩齐发,登时有两人防备不及,被射中手臂。石燚见众人色变,急忙叫道:“他不过和刚才那些童子一样,是个假人!我才是……我才是真的弇洲先生!” 贝老先生却道:“是吗?你若是弇洲先生,怎么会夸口之后却造不出这株‘摇钱树’,眼见交期临近,只得落荒而逃?你倒好,逃便逃了;我们却不知你与别人订下契约,如若相违,竟将我们全岛上下的性命,尽皆赌在里头?” 王樵听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凛,问道:“你说有三个仇人。石燚是第一个,那另外两人是谁?” 贝衍舟道:“这正是我留你下来的缘故了。”他话音未落,突然舌尖一转,一枚透骨金钉居然从口中喷出,直朝着王樵面门而至! 王樵这一路来,自听到“赌赛性命”这件事也有好些回了,心中早已留了一线,但到底不敢相信:若是贝衍舟也如同其他人一般,以杀持凤文者而后快,那当时为什么要将他救醒?他此时身负凤文,却全然不知道如何应用,金钉来势迅疾,破空风劲,他就着风势,微微一偏,那钉子擦着他鼻尖过去,深深将面前的窥镜钉成碎片。 贝衍舟却也并不着急,只是微笑道:“其二便是你了,王三少爷。我岛中百余人性命,因为石燚做不出这株‘摇钱树’后逃之夭夭,不得不尽皆赁与王潜山。他于我们身上种下生蛊,我门中弟子偃师不似其他武林世家自幼习武,能够凭借自身内功相抗,因此或早或晚,尽皆耗死在这蛊毒之上。如今杀不得王潜山,那自然要由你这个后人替他偿命,也免得凤文这项邪门功法继续为祸人间。” 他一面说话,一面伸出一只手来,皓腕金镯轻轻一抖,突然化作一道金蛇,张口向他咬来。王樵大叫一声,虽然有防备却也派不上用场,只得掉头便跑。贝衍舟失笑道:“你跑什么?我以为你总要舍得给我看一眼凤文到底是怎样神妙的功夫了。” 王樵边跑边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有些不讲道理!”那金蛇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王樵心念一动,拔腿便往前堂人多处跑去。他本来就不是武林中人,当然没有所谓的“大侠风范”,也从来不懂什么叫做“自持身份”,一边跑,一边大叫道:“救命呀!救命啊!毒蛇咬人啦!” 贝衍舟反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对王樵殊无恶意,但也早早立誓要杀尽仇人,凤文的持有者武功自然卓绝,只是平时不愿意显露出来罢了,再者王樵先前自闭经脉,龟息假死,当然是身负一等一的神功。他只当这般一激,对方会使出真实功夫,与他过招,那么此地此庄,此楼此斋,全是他机关所在,只要王樵追击于他,定然会落入陷阱。谁能料到这位新继任的“魔头”居然会被一条金蛇追得掉头便跑?贝衍舟站在原地,一时间只觉得匪夷所思,哑然无语,又觉得空空落落,无处所依。 王樵奔到前院,那黄金巨树已经遮天蔽日,几乎盖满整个院落。人们听他乱吼乱叫,奔跑出来,自然一个分神,往他那边看去。有人暗道:“原来后面还有人!是了,我们怎么没想到,干么只耽在这里?”然而王樵往人群里一钻,那金蛇也跟着扑上,快如闪电,一时间好几个人已经被它咬中,登时大乱,咬中之人只觉得全身麻痒,居然立刻便动惮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有人立刻道:“快捉住这蛇,有毒!”几人立刻掣出宝剑,看准那金蛇扭动身躯,一齐斩下,登时将那金蛇分作三段;可谁料剑锋过处,并无丝毫血迹,那蛇身子一扭,三段居然又接回一整,从剑底猛窜出去。众人一呆,又被它咬中几人,原来这蛇也是一道机关。杀也杀不死,碰也不能碰,那还能怎么办?人们哗地一下,全都各自朝远处散开,心道:“这蛇也不是来找我的,离得远远的便好!” 人群一乱,不少人涌出那亭亭如盖的摇钱树下,登时觉得神气一清,看清了四方景物,心中一动,暗道:“是了,我刚才怎么想不到这个法子?为什么一看这棵古怪的大树,却走不动路了?我来这里,原本是为了什么来着?”他们神思一分,心思便不在那树下两人身上。 但无论周围是何等状况,贝老先生与石燚却仿佛闻所未闻。只听贝老先生说道:“石燚,你想知道为什么明明图纸在手,你当初却无论如何造不出这座机关么?” 这在别人听来悉数平常,但此事是石燚一生心结所在。他原本即便杀了贝氏夫妇,也仍然在弇洲派中呼风唤雨,贝衍舟又不来和他为难,过得反而更加顺风顺水;但正因为让八教之人看见了这封偃的图谱,又在他们面前夸下海口,最终却做不出这摇钱树的机关,反而不得不丢盔弃甲地叛出师门、隐姓埋名,虽然逃过一死,却什么也没有剩下。他夜来翻覆之时,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便亏在这一株摇钱树上了!此时听掌门人说起缘故,他登时瞪圆双眼,急切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哪里错了?我不会错的,我一遍一遍,核算了不知道多少次……” 贝老先生道:“因为你一开始就错了!根本就没有一株‘摇钱树’啊,你把图纸看反了,却然尚且不自知!” 众人一散,王樵无处可躲,只得向贝老先生处跑来,寻求庇护,心想万望这金蛇看你家老主人一面的份上,饶我这遭。也不知他是什么本领,旁人被这金蛇一咬即中,但他左奔右突,这蛇居然拿他毫无办法,这会儿和那金蛇隔着一个贝老先生打着圈儿遥遥对峙,正好听见老先生说道“你把图纸看反了”,这倒是他自个儿读书时经常干的,不禁一乐,嗤地一笑。那蛇瞅准空隙,猛扑上来,一下咬中他手腕。王樵登时啊哟一声跌倒在地,只觉得全身酸麻,一根手指也挪动不得了。他仰面朝天,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金色树叶,片片叶尖向下,仿佛万千金针一般,景色奇诡。石燚在旁边,全然不在意他,只是喃喃念道:“我看反了……?我怎么会看反了?……根本没有……没有摇钱树?……”他眼神涣散,突然双膝一软,朝贝老先生扑通跪倒:“求先生教我!” 贝老先生叹息道:“此乃我封偃之作,设制之时一心之间,只想唤回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浪子回头……我弇洲难道还差金银财宝么?宝树阆苑、洞天福地,奇珍异宝、锦衣玉食,从来可曾短少过一样?‘摇钱树’对他人来说是求之不得,而我弇洲派自身技艺便是摇钱之树,又何必舍本逐末,舍近求远?” 贝老先生仰头看着那耀眼生缬的树冠,道:“所以这根本不是一株摇钱之树,反而是一株销金之树!你从一开始便看反了整个架构的基础,之后焉能走上正途?”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一席话仿佛唤醒梦中之人,石燚怔怔不答,突然猛地叩首下去,以头抢地,硁硁作响。“是!是我错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悔然大悟,汗透淋漓,只觉得心头一松,仿佛困扰自身的一桩公案至此了结,由不得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王樵却瞪圆双眼,可惜身体酥麻,浑身无力,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挪动,此时树下即便不算贝老先生和石燚,也还有四五名恰才被金蛇咬中无法动弹的人,只能大叫道:“快跑!” 那树梢叶片,尖锐如刀,正随着石燚叩首大笑之势,陡如万千金雨,霹雳而下。 王樵无计可施,一霎间脑海里涌过无数思绪,心道:“这回却逃不过去了。也不知道阿青在哪里?”他生性豁达,随遇而安,知道喻余青比自己本领高上百倍,他若无计可施,自己定然更加无计可施,因此虽然忧心,却又以此说服自己先顾眼前,把那些心思拿匣子在心头锁上。如今万事俱休,再也抑不住思情翻涌,低声唤道:“……阿青!” 却只听一声戾啸,穿耳夺魂,周围凄厉呼叫、金刃入肉之声,但却迟迟不觉自身痛楚传来,罅眼看时,只见一道人影从他跟前贴面划过,伸手往他臂前一抓,竟将咬住他手腕的那条金蛇捉在手中,返身当做兵刃挥去,在这漫天金雨之中,居然施展开散花手法,一招“天罗地网”使得滴水不漏,那蛇尾铮铮作响,每一下都打在金叶片上。那叶缘锋利无比,其他兵刃触之即断,唯有这金蛇能与之抗衡。但那叶片何止万数?只见眼前人手中金蛇舞出一道残影,耳畔铮铮厉响不绝,王樵只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一束金光,却又觉得无比熟悉,恍惚之间,只觉得是喻余青来到身前,登时心头百苦回甘,眼眶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又想起两人在十二楼中分手之时,对方生死未卜,情状不知,若是能换阿青平安无事,他自己死了又有何妨?却又陡然想起,自己自楼上坠落,也许喻余青早在旁的地方已当自己死了,舌苔底下如翻五味,又是一股凄凉。他怕自己徒增奢望,对自己道:“那决计不是阿青!是阿青的话,第一句早该是‘三哥,我在这里!’” 正在此时,却听的一声断金利响,原来那金蛇也抵不过如此之多的飞叶连环,断成数截;那落叶如暴雨之势却分毫没有减缓。那人掷出碎蛇,撞开一道金雾,突然返身扑在王樵身上,竟然想也不想,用身体替他挡住那落叶飞刃。王樵心中大为感激,虽然恍惚之中,根本看不清对方面目,却总觉得这便是喻余青,也只有他能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暗道:“我怎能让他为我而死?”心动之处,只觉有一股气息冲穴而出,突然间酸麻尽去,手指便能活动,陡然抱住身上人腰肢,将他反罩在自己身下,拧眉蹙眼,咬紧牙关,只待万刃穿心。然而周围陡然静悄悄全无动静,连原先叶尖刺入地面发出的卜卜声响也无;抬眼看时,只见眼前漫过一道金色雾瘴,那些黄金叶刃居然在一霎之间全部化成了金色粉末,折射出斑斓金彩,缓缓坠地。 身旁石燚已经被扎成一道金色的刺猬,这时叶刃全都化成粉末轻烟,他身上创口再无堵塞,猛地喷出鲜血,整个人跪伏在地,几乎被扎成了一个血葫芦,形容观之可怖,不忍卒视。在他面前的贝老先生也同样被扎得千疮百孔,外面的人皮破碎,露出里头傀人的丹砂骨骼出来。但他仍然能够站立,毕竟感觉不出疼痛,也没有血液流出,一双眼掉出一只假琉璃眼珠来,另一只眼却仍然定在石燚身上。 周围人都纷纷掏看口袋,自己刚才检拾的那些金叶子哪里还在?全化成一堆金粉,一遇风便散成一团金色的轻雾,绕在身边,把衣衫染得闪闪发光,却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 王樵低头看自己护在身下的人,他们离得极近,几乎鼻尖都要凑在一起,可他并没有如愿看见一张百转千回之间想念过无数遍的熟悉脸孔。在金色的幻景之中,他渐渐分辨出映在自己眼中的离奇五官,原来那是一副古怪的狐狸面具。 四周静得连金粉落地的声响也听得见。只有贝老先生的声音仍然在这烂漫奢华的雾气中,断断续续,机械地回响:“此偃名为……‘黄粱’!” 第五十章昵昵儿女语 喻余青从王樵被蛇追着冲进前院里时已经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怔怔看着,根本不敢相信,也不敢挪动一步,好像眼前不过是梦幻泡影,一时间心头剧震,脑中嗡嗡作响,仿佛周遭过往全都无可萦怀,只对自己不停地重复:“他没有死!他没有死!”那欢喜之情直往上泛,可到了眼角又变作一股酸涩,心已经轻盈得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可两脚却牢牢定在原地,仿佛这副身躯有千斤之重。恍惚之中,身边其他人事都浑然不见,多少危情也不予相干,因此对之后的事宜对话,全都恍若未闻。 直到那树梢叶橼全变作了金光闪闪的尖利锋刃,落地仿佛万针齐发,他才突然醒悟过来,急忙飞身遽至,出手相救。情急之间,哪容细想?他自己的佩剑早已在遗落在十二楼中,空手定然挡不住这暴雨般的暗器齐发,情急之下,顺手扯下那条金蛇机关权做兵刃,以蛇化鞭,挡上一挡。也亏得是趁手用贝衍舟的这支金蛇做兵器,寻常的兵器也挡不住那叶刃的锋利,但贝衍舟这防身用的金蛇镯却自属同源。但后来连金蛇也承不住反复削割,断成数截,他想也不想便用自己的身体罩在王樵身上,只求为他挡住些伤害。万没想到的是王樵却一把揽住他,反身将他挡在怀中。 王樵看不见他的脸孔,可在他眼中,自己朝思暮念的三哥如今却实实在在就在眼前,眉目如昔,真真切切,这一番千钧一发的情境之中,他胸膛剧烈起伏,滚烫呼吸隔着面具,却也能感觉得到。登时百种思潮,千般况味,一起翻涌而上,只觉得喉管壅塞,千万句话堵在一处,噎得出不来口,倒是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但戴着面具,谁又看得见了?突然之间,原本疾射而来的金刃突然全变了飞灰,仿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似的,哗地一下在空中慢慢展开;那金色的薄雾映得这一切都如梦似幻,不似真实。他一时彷如魔怔,只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想碰着王樵的脸孔,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眼前人正也怔怔地望着自己,微微扶直身子,有些困惑地伸手出来,手掌悬在他脸上面具的边缘,口中喃喃道:“……你是……” 喻余青张了张嘴,想要把这几日里令他煎心熬肺、日夜难寐的两个字说出口来:—— “——三哥!” 身上突然一空,一个女儿直直奔出来,撞进王樵怀里,将他扑到了一边,两人滚抱在一起;听见她满是惊奇又欣喜地喊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一时顾不得什么大防礼法,只把手在他身上拍去,想要看看有没有伤处。王樵愣愣地看她,由着她摆弄,也一时间不敢置信:“仪妹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仪张了张口,想要回答他的问题,可千言万语,一时间涌上心头,哪一样不是劫后余生?她原本对王樵殊无好感,但如今这辗转之间,居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触来。自己为什么会身在此地?这其中的关窍,哪里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完?她话未出口,眼圈先红了,倒唬得王樵跳起身来,手足无措地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当真要问,要说也不急在一时,我都明白。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好!”他从来都似喻余青那般说话讨女子欢心,但此刻这几句话却说得真心实意,毫不作伪。他连逢大难,生死一隙,此时陡然与故人重逢,听到她喜极欲泣的声音,知道对方真真切切关怀挂念,便把王仪看做自己的亲生妹子一样. 王仪这一路而来,虽与喻余青结伴而行,但毕竟隔膜;自火起楼坍而至今日,她步步都像踏在刀尖之上,谄媚色,攀峰顶,遇奇蛊,盗暗盒,救师祖,遭诡变……哪一样不是兵行险着,仿佛独立平衡,于无声处听惊雷?但家族内频遭大变,也没有人在意到她一个晚辈后生的心境。便是自己的母亲,也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上一句“你没事比什么都好”。她原本是小儿女态,阿爷要把她许配给王樵,她心中老大不乐意,又不能诉诸明面,自然心里暗暗记恨;而自己对他软语温言,体贴备至,对方居然连正眼也懒得看他,心中就更加生气。王樵越不在意她,她心里反倒越把他当做一回事了。此时听了他如此真诚、不带机心的言语,只仿佛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人是自己的亲人,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齐往他身上蹭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生平哪里遇到过人对他这般仰赖撒娇?他自己是家中幺子,膝下自无弟妹。唯有喻余青比他年纪小些,但自从成岁之后,那也从来都是阿青照顾着他,虽然明面上叫他一声三哥,那哪里不是把他当太岁一般供着。他平日里自然也不近女色,如今被这姑娘软香身子扑了满怀,浑身僵直,慌得手脚也没处放了,只得悬在半空,半晌才轻拍她肩膀唤道:“别哭啊……别哭,没事了,唉,有三哥在呢。”他求助似的四下张望,正看见不远处那狐儿脸缓缓站起身来,孑立寂寥,冷冷清清,一动不动,却仿佛正朝他这边望过来。王樵与他视线一对,不由得感到一阵悸动熟悉,忍不住便想要出声相唤,抬脚靠近;但却有感觉到隐隐之间对方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斥力,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却能从那张固定了表情的伪装之下,瞧见那人的自持、冷漠和……厌恶?一时间好生奇怪,只得朝他尴尬地笑了笑,一面小心地将王仪从怀里扯开,心道:“这人是谁?为什么总有些感觉熟悉?他恰才为什么要舍命救我?”口中千万句话想问,可王仪哭得梨花带雨一发而不可收拾,死死抱着他也不撒手,也不是向人谢过救命之恩的时机。正在这时,只听那人冷冷出声道:“王姑娘。” 那声音好似在砂砾上磨过,呕哑嘲哳,乍一听去仿佛年岁已高的老者。王樵一愣,王仪却陡然惊醒一般,猛地把王樵推开,一张俏脸粉红生晕,满面飞霞。王樵糊里糊涂挨了一掌,跌开几步,好不怄气,道:“怎么说不哭就不哭了?”王仪不理他,反而向那狐儿脸跑去,口中叫道:“前辈!”王樵倒是一愣,又松一口气,心道这怪人若是和仪妹同来的,当会少去些麻烦。只听他抬手往后院一指,道:“你再不去,那弇洲先生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只听得人声远去,原来那金黄色的树叶一旦散尽,让人失神贯注的魔力也消失了,人们猜到祸首定在后堂,都往那边冲去。 王仪啊哟一声,跌足想起自己的正事来,急忙拉起王樵道:“三哥,我有一件事要办,跟我去找弇洲先生去。” 王樵苦笑道:“他放蛇儿来咬我,我好容易跑到这里,哪里还敢去找他?”王仪这才记起,啊了一声,道:“是了!你有没有中毒?我看被咬的人全都直挺挺动不了,怎么你突然就能动了?”王樵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现在身上也不麻不痒,说不定是因为咬得不深。”两人说话间,喻余青已经先一步走在前面。王仪道:“没事,这位前辈武功高明至极,有他在,料想弇洲先生那些机关奈何不了你。”王樵听她这样说,轻声问道:“这位前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戴着面具?”王仪摇了摇头,示意他此时莫问。这时突然听见前边鼓噪声大起,刚刚追进去的一群人慌慌张张,反身往外退开,口中骂道:“疯了!”“快走!快走!”“涨水了!” 三人皆是一愣,再往前一步,脚下已经踏住湿漉漉的地砖,水流从桁接的缝隙里涨起,突然就没过了鞋面。喻余青提住王樵背心,和王仪一同跃上墙头,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这墙头上为了防人越墙而入,全都布上了令人眩晕的“眩石”,登时就有几人砰砰从墙头先后栽下。王仪身子一晃,喻余青早接住她,拎着二人跃上另一侧一株玉树上。他拽着两人施展轻功,却仍然如大鹏振翅,丝毫不见艰难重量。远远一看,见众人虽被水困,不少人匆匆往外逃去,但仍然有一群人围成半圈,将个少年模样的人困在垓心。喻余青心下暗奇:“难道这少年居然会是弇洲先生?”只见那少年手持一柄奇异的蝉翼长剑,挡住来人,他身后的书房里却仿佛发了洪水,这淹没了几乎整个庭院的水全是从那座书斋里涌出的,这片刻功夫,居然已经淹到了腰际。 贝衍舟站在原处,一时瞧着面前破碎的窥镜里映出自己千百副面孔,怔怔出神。父亲生前没完成的封偃,他接手之后,耗费数年,终于完成之际,还能不明白父亲告诫他“浮生若梦,一枕黄粱”的道理么?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时,文小公子站在身后,手里抱着长长的一个包袱。 他便笑道:“怎么,你都听见了,还不快开口骂我?”文方寄鼓着双颊,瞪眼看他,这时候却骂不出口来。贝衍舟叹道:“你拿了交给文堂主的货讫,怎么还不走?我不是吩咐了阿甲,从后山把你送出去么?”文方寄道:“我走到房后,听见你和王大哥说话,就停下不走了。” 贝衍舟道:“你是怕我也暗中害你。” 文方寄摇了摇头,脸上一阵薄红怒色,“阿甲他一直要拉我走,但你救了我,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走?我点他穴道,才发现他不是活人,但却不会说话,可是刚才突然不动了,我才挣脱开他。” 贝衍舟想了想道:“啊,是了。怕是黄粱把岛内的机关势给耗尽了。”他笑一笑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下真不见得走得脱了。” 文方寄逞强道:“我不走。你救了我,我却一走了之,算什么……什么英雄好汉?”他虽然恼恨贝衍舟的行为处事,却也自小耳濡目染江湖上的那些英雄故事,此时却也觉得不能抛下他一走了之。 贝衍舟苦笑道:“英雄好汉最讨厌我这样的魔头,留下来看我杀人人,人人杀我,岂不是给自己找气受?” 文方寄道:“我不让你杀人,也不让别人杀你。”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握之下,才觉得手心里尽是冷汗,微微颤抖。他一路与贝衍舟同行而来,只见这魔头生死不变色、万事不萦怀,如何见到这般情景?一时也不知怎么办,便引着他手,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再整个儿裹住。贝衍舟好笑道:“你不骂我是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坏人了?”文方寄低声道:“你是坏人不错,但我不骂你了。” 这时一大批人涌入后院,到处寻觅弇洲先生;见两个少年挡在跟前,也不以为意。然而这宅第前前后后,居然当真毫无活人踪影,因此他们甫一看见那万卷斋,都欢叫起来:“在这里了!”就要冲进书房。弇洲派的机关秘而不宣,独一无二,因此这图纸每一份都价值万金之数,更蕴藏这武林中的各种秘密。贝衍舟旋身挡在门前,道:“你们待要如何?”那些人道:“快让开了!我们要拿走你家的图谱。” 贝衍舟微笑道:“阁下要拿图谱,小生不敢相拦。只是小生在这里奉命看守宝斋,收纳图谱,以备查阅。此处图谱共计三万八千九百六十一卷,分四门八重六十四项类。不知阁下要拿哪一类目下哪一卷?” 有人眼珠一转,道:“无论哪一种哪一卷,你都能找得出来吗?” 贝衍舟道:“那是自然。” 有人不信,叫道:“那你随便取一柄藏机匣的来瞧瞧。” 贝衍舟点点头道:“藏机匣的的确最多。最近一封入此封存的是三月二十八日的江州货讫。”伸手从侧旁便翻出一卷,展开道:“请看。”众人都眼前一亮,看见他手里卷轴上,果然精细绘制出一处带有暗锁夹层、一遇强人破坏便会自动焚毁的书匣。”众人都不由得暗自佩服,转头去看那藏阁之中密密麻麻,数层楼高的阁架,心道:“我若想找出这里头想要的卷轴,无异于大海捞针,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这么多外人虎视眈眈,也不可能将所有卷轴通通带回后慢慢查找。若是这小子愿意帮忙,大家众目睽睽,各取所需,也倒公平。”于是都叫道让他去取。大家相互顾忌,也不愿意说出姓名门派,但只要说出下定时的年月日,那小子便说能找着,于是倒也放心他去,搬动那些卷轴,一行行寻过去;众人投鼠忌器,又相互牵制,反而一并退在大门外面,互相虎视眈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自然不是在真为他们寻找图谱,他搬动卷轴,其实是暗合乾坤,脚下踩动机括。若是平日里断然不用这般麻烦,但眼下岛内所有原本可以直接操控的机关全部因为黄粱的启用而失效,他只好用手来搬动。也亏得他机巧如斯,当真世所罕有,没有片刻,便捧出数卷卷轴出来,笑道:“找着了!”众人都是一喜,齐齐奔来道:“是吗?”突然脚下一空,哗地一下,全数掉进了水中! 那万卷斋下方,整块地砖全陷下去,居然与千岛湖的湖道连通,湖水立刻奔如涌泉,将这群涌入的不速之客哗地一下冲出老远。那书斋中万卷藏轴,也突然猛地下陷,尽数沉入湖底。直看得人目眦尽裂,纷纷逆水拨行,冲过来道:“你……你做什么!”有几个人奔得快些,跳入中间,想要去捞那卷轴,可水势湍急,靠近极难。有人冲上一把捏住贝衍舟的喉骨,将他整个提起来吼道:“快让这水停下了!”贝衍舟艰难喘息,嘴角却仍挂着笑意道:“你放下我,我去停下来。”再有人喝道:“不要听这小鬼满嘴胡话,先杀了他再说!”提刀便要往他头颅斩下。 只听得当一声响,有人挡住那一击,再借助水势反手挥开禁锢贝衍舟的那人,把贝衍舟护在身后,他用来挡格的正是贝衍舟先前交给他的那长形货讫,居然颇为坚硬,兵刃敲在上面,当当作响,却不见毁坏。文方寄武功是家学渊源,自然根基不差,但双拳难敌四手,贝衍舟身上的机括至此几乎全部用尽,也帮不上忙。贝衍舟道:“拆开你那包袱,把它拿出来用吧!”文方寄奇道:“这能用吗?”贝衍舟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了。”文方寄应了一声,解开包袱,洞开三尺匣,探手一取,惊呼一声,原来是一柄冷如寒潭、薄如蝉翼的宝剑!他张剑一挥,剑锋过处,各种兵刃应声而断;单单是被剑风扫到脸颊,立刻也冒出一道血口子。他见状一喜,知道是一柄极其神利的宝剑,仗着兵刃便宜,也不管什么招式,闷头一阵猛挥,围攻之人便没有一个靠得近他三尺之内。 此时水势浩大,人们渐渐察觉出不对,这水势头,仿佛由岛心向外猛灌,几乎要将全岛淹没在内,急忙一声呼啸,都往外急退;王樵三人赶来时,正是看到这副情景。 可水势之大,几乎瞬息便脚难挨地,水性好的仗着游水功夫,还能支撑;水性不好的已经开始沉浮扑腾;明明船只就拴在环岛之外,可此时居然要淹死在岛内。人人都惊诧莫名,暗道:“弇洲派到底有怎样的本领,能让这湖水的涨退也听从号令?” 文方寄拉着贝衍舟,两人跃上万卷斋的阁楼,底下水已经淹到楼檐之下。一时间不少江湖人因为不擅游水,此刻都泡在水中被冲得东倒西歪,挣扎不休;反而当地乡民都精熟水性,各自踩住水面。但他们从这岛上偷取的珊瑚玛瑙、翡翠玉石,何止一包两包?此时被重物所坠,没一会儿就觉得气力不济,只能到处攀附高处。岛中楼阁低矮,偶尔有些高处,自然都被武林好手率先抢占,见乡民要爬上来,都一脚一个,将他们踹入水中。待要他们抛下玉石珍宝,却又万万舍不得。 水势湍急,其中暗涌。这弇洲岛中的树也都不是真树,都是雕砌而成,先顾造型优美,枝桠精美,自然不似真树那般高大如亭,也不甚能受力,当然也不能如木头那般浮于水面。喻余青带着王樵与王仪站上树梢,已经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只能紧紧挤做一处。这时其他落水人也被水冲来,见他三人在树上避难,连忙也都一把抓住树干,要往上爬。王仪道:“这里已经满了!”生死一隙之间,谁听她分辩?一个络腮胡汉子道:“你下来就有空位置了。”伸手来扯她脚踝;王仪大叫一声,缩脚往上爬去,却被人抓住裙角,嘿嘿笑道:“你若不下来,我扯烂你的裙子,让你做不成黄花闺女。”喻余青见她受困,倒脚勾住树干,翻身向下,一掌打在对方心口,将那人打落在水中,一面拦腰抱住几乎跌下的王仪。可他一人难顾两面,也几乎是同时,另外几人却也七手八脚一齐扯住树干,猛地将王樵从另一头拽了下去,见得了空当,争着向上便爬。那宝树哪里承受得住?轰地一下,整个被拉扯倒下,往水里便沉。 一时间众人稀里糊涂掉入水中,挣扎一片,狼狈不堪。喻余青晓得王樵不会水,心急如焚,正四下寻找,王仪也连声唤道:“三哥!”却听得呼噜拍水声响,远处王樵叫道:“仪妹,我在这儿,我没事。”急忙望去,见他果然浮在水面之上,身后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将他托起。那女子眼波流动,相貌甚美,轻托着王樵的臂膊将他环抱住了,两人居然也毫不避嫌。只是这女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先前又在什么地方,谁也没看清楚;倒仿佛从水下直接钻出来一般。王樵还侧脸朝她一笑说道:“姽儿姑娘,也多谢你!”王仪脸上一红,心里奇道:“我这位三哥真是神通广大,他被捉来这里,定然不是来做客的,可又哪里认得了这样的红颜知己?”心里一时涌起一股说不上的古怪滋味,突然觉得自己被人这样拦腰抱在怀里,也十分不妥,急忙向外便挣;却只觉对方手臂仿佛钢箍铁板,你越是推动,便越收越紧,箍得她肋骨及腹间一阵剧痛,连手上都不得不使上内力才能相抗,皱眉嗔道:“前辈……你松些劲……我好痛!” 韩矮老忍不住叫道:“弇洲先生奇思妙想,神机妙算,我们今日服了。我们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先生,我韩矮老第一个愿意不再找弇洲派麻烦,还请弇洲先生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心下我此时服一个软,至少不至于如此狼狈,至于日后找不找弇洲派的麻烦,他不找,还有别人找去。他是武林中有声望的人,自然一言九鼎,众人也纷纷附和。 贝衍舟笑道:“各位要走,我不拦着。我与各位无仇无怨,请各位进岛来不过是做个见证。” 有人便道:“什么见证?” 贝衍舟道:“我弇洲派凋敝至此,与三个人有莫大关联。这三名仇人,其一者欺师灭祖,恰才已经当着各位的面杀了他。这其二者更是害死我全族上下的元凶魁首,我也自然不能放走他。”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众人却乐得与己无关,听得他话意,都叫道:“那是自然。这等祸凶是谁?先生尽指出来,莫用先生动手,我们也饶不了他。” 贝衍舟往前一指,笔直看向王樵道:“王老弟,我知道你来了几位好帮手,否则刚才的黄粱已经足以要了你的命。但你那些帮手本领再高,也不能在水里施展高超本领。你要是和我单独了结了这桩公案,其他人本就与此无关,自然全可以离开。” 王樵一怔,见所有人视线齐刷刷笔直朝他刺来,只有王仪惊声叫道:“不行!”他环视四周,看见不少人困在水中,乡民衣衫褴褛,却不敢放开手中的珠宝,江湖人提一口戾气,眉尖挡不住的是惶恐神色。当下对她道:“说到底我这条命是他救下来的,如今他要讨回去,也不算没有道理。”提声朝贝衍舟道:“好,我留下,你放其他人走!” 贝衍舟点点头,他伸手摸开一块檐瓦,那水势陡然停住,不再喷涌上涨。他笑道:“我也信一回三少爷的有情有义。其他人抓紧走吧!半柱香时间,如果你们游不出外岛便必死无疑,那时可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其他人也认不得王樵是谁,更谈不上阻止,道是“各扫门前雪”,旁人家的恩仇,本来就不关己事,都抓紧趁着水势一缓一矮,急忙朝外岛便游。王樵对那狐儿脸怪人道:“我族妹便请拜托了!”王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又转脸向喻余青道:“前辈,请你务必想法子救我三哥!”她话音未落,人却被陡然往前一推,捉进王樵怀里,只见那枯槁身形居然从水中旋身而起,刹眼间便在数丈之外,挥掌向贝衍舟头顶拍下。 王樵一双眼目不转瞬地望着那飘忽身影,突然浑身巨震,颤声低问:“……这人到底是谁?” 第五十一章问当时遗谱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2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仪笑道:“呀,你也看出来了,这位前辈用的是咱们十二家的身法气劲。你别担心!他看上去虽然有些古怪吓人,对我倒是一直很好的。” 王樵仍然目光只定在他身上,道:“……你管他叫前辈……你认得他么?……他年纪很大了?” 王仪道:“这说来话长……算是路上认识的。他看上去年纪很大了,仿佛修炼某种异术走火入魔,身形相貌与常人不同,实话说我不太敢多看。但他武功如此高强,那想来得有数十年的潜心修为方能达到,那自然是前辈了。” 王樵要问的自然不在于此;他于十二家的武功身法同样一窍不通,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的身法他是看惯了的:在那些贪睡惫懒的清晨,能够吸引他抵着寒冷困顿也要早早坐在武场的动力,就是等着看清晨第一缕金色的晨光落在喻余青的脸上,照得他一边的眼睛仿佛琉璃珠一样熠熠生辉,脸颌的轮廓被晨光的影子勾得更深,好像把一个画上的人物,用天地间的妙笔给活脱脱勾勒进现实里来,看他举手投足,行云流水,收时是抱月入怀,肺腑清光暖;放时是停眸若昼,吐纳天地开。好像这世上得先见了他这一个人,再能见了山,见了水,见了芸芸众生。 旁人的武功是什么样的,他王樵不懂,也不挂怀;但喻余青的身形姿态,他却决计不会看错。但想到此节,却陡然一凛:喻余青从来与人过招较量都留有余地后手,游刃有余,何时曾见如此狠厉杀招?此时见那一掌“醉醍醐”如玉山倾倒,已扑向贝衍舟头顶,哪里避得开?若是再不收劲,只怕这位小先生的脑袋登时便要开花;此时只见一柄蝉翼薄剑迎着手掌凌厉削来,正是这一招“醉醍醐”的克星,更仗着兵刃便宜,后发先至。 剑为百兵之祖,更是兵中君子,是以十二家中武学从来以剑为主,家中子弟无有不学剑者。文方寄武功在后生中也不算顶尖一辈,但剑上的基础,打得也扎实牢靠。此时双方用的都是族中武学,相互拆解惯了的,这掌法中的招式,从来都有剑法上的破解,因此这时他想也不想便使了出来。喻余青道了一声“好!”旋身让过剑芒,换掌拦腰击向文方寄肋下。文方寄临敌应变经验尚浅,这一下登时被逼得手忙脚乱,勉强招架,惊险地撑过数招;但这小子也颇硬气,几次拼着自己受伤,也把贝衍舟护在身后。要不是这兵刃的确锋利无匹,怕是早已经死了十回八回了。 贝衍舟见他左支右绌,身法步法统统乱七八糟,不消片刻定然支持不住,那时候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说到底文方寄与他这段恩怨又有什么关系,何必把这小子牵扯在里头?他最初是存了些心思,骗他一路同行,但此时却觉得有些不舍了,既然这柄宝剑也交了他去,不至于埋没失落,那也就足够了。于是低声道:“你让开!”将文方寄推开,斜出一步,却是以虚击实,同时扣动手腕内的机括。但那怪人早料着了似的,应付文方寄只是闲手,翻足一踢,正中他手腕,一掌重击向贝衍舟胸口。文方寄离得最近,情知凶险,这一掌下去定然直接要了性命,叫一声:“不成!”一时顾不得其他,飞身一跃抢到跟前,吓得两眼紧闭,剑法什么的哪里还使得出来,只拿自己身子硬挡在前头。 王樵再也顾不得心中疑虑,骇然喝道:“阿青,住手!!” 这一声在别人听来都颇为古怪,但听在喻余青耳中无异于一声惊雷,来不及分想明白,手上的掌势已是一滞,好像猛一个激灵:“我干什么要对两个小孩子下如此杀手?”但他真气贯注之下,收势不住,只是一偏,掌风偏过要害,扫到文方寄的肩头,登时将他的肩膀胛骨打碎,高高肿起;小子一声痛呼,紧闭双眼也没法看见,只胡乱挥舞手中那剑,喻余青一个分神,被剑刃刚好划中面门,急向后闪跃开去,但那面具仍然侧边被划开一道裂痕,系带断成两截落下。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急伸手按住面具阻止它下落,但只按住大半的那边,剩下小半那头仍然轻轻一晃,掉在地上。 文方寄痛得龇牙咧嘴,但侥幸逃得一命,这时候才敢勉强罅开眼睛一条缝隙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倒更加吓得不轻,那怪人离他们最近,这时候一只手按住脸上被切开半边的面具,露出半侧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孔出来,这下吓得他啊哟大叫一声,刚才那些英雄气概全不见了,反而往贝衍舟身后钻去。 小贝先生哭笑不得,道:“你不是夸口要做英雄好汉么?打也打了,这时候还怕他迟了?” 文方寄道:“英雄好汉是惩奸除恶,可不是降妖伏魔的,那是和尚道士干得活儿。可他……他……”他指着喻余青露出来的半边枯骨朽木般的脸孔,颤声道,“他不是人,是鬼啊!”一使力,却痛得冷汗淋漓,半边身子全是麻的,又不由得暗暗后怕:恰如刚才王樵没有唤那一声,这一掌打了实在,他现在哪里还有命留下? 贝衍舟倒是因为本身就邪性甚重,对奇形异状的人物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但见他面具下露出的那一只古怪眼底传来骇人杀意,不由得平白背后起一层白毛汗,尚未来得及退开一步,只见那人出手快如闪电,抻手一按,已经按住他胸前鸠尾、巨阙二穴,只是这么一点,贝衍舟便觉得头昏脑涨,右肋下血海翻涌,脚下踉跄失衡,瞬间便身不由己,往后便倒。 却听身后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冷然道:“对不住,请离我家老爷远一些吧。”一转头看,见原先救了王樵的那名侍女,此时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短匕,正伺在王樵的脖颈之上。 她在水中恍如游鱼一尾,轻巧带着王樵朝贝衍舟那边移去,锋锐的刀刃抵住喉管,已经将脖颈的皮肤割破了浅浅的一层。她声音听上去仍然温温雅雅,眼睛看上去也毫无波动,仿佛这生杀予夺,做起来便如天经地义一般;王仪不敢硬抗,只得缓缓退开,喻余青也知道,即便自己发难,她也能早在自己之前便割开王樵的喉咙。眼下见她面色不变,气息不乱,眼底无情,手下无悔,当真是毫无破绽可言,更不知这女子与三哥之间的关系,自然无从判断,更不敢妄动。眼见那刃痕加深,贝衍舟乐得他投鼠忌器,自然不会下令阻止。他只得缓缓放手退开,听王樵道:“不用担心,我没事。”却只是低着头,一只手徒劳无功地盖着脸上,竟是不敢与他双目相对。 贝衍舟微微笑道:“王兄弟,是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王樵道:“姽儿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要杀我,那我也不能反抗。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要杀我,我也只得从命。只是我和你一样,身上还背着许多家门未解之仇,若我料理了这些,那时候贝先生要不过一条命,虽然我还是觉得抵得没有道理,但我到底抵给你便是。” 贝衍舟缓缓摇头道:“恐怕我等不了那么久。择日不如撞日吧,我挺喜欢交你这个朋友,结伴上路倒不嫌寂寞。” 王樵叹了一声,他也无法可想,无计可施,也便懒得费力去想了。与其在意自己,他更在意刚才自己无意间脱口而出唤那一声阿青,但此时那人面具落下半边,果然如王仪所说那样,那副面容狰狞百结,断然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副容颜;有着这副骇人面孔,也怪不得他要拿面具遮掩。只能对自己暗道:“一定是因为我过分想念的缘故,才会见山见水都似他眉眼。阿青从来不下杀手,连重手也很少下,无论那日在农家借宿遇见仇人,还是在十二楼间众人围攻之际,他纵然身陷险境也宅心仁厚,从不轻易伤人。恰才那人身法虽然像极,但透着一股狠戾杀伐的邪性,决计不会是他。”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只是心头好生失落,以为若死前能见一面阿青,得知他平安无事那也是好的。那日在楼上最后只听见他声音,似乎受了伤,到底怎样了?不,阿青聪明伶俐,人缘也极好,定然能逢凶化吉。只是我若死在这里,他会不会知道?他知道后,又会怎样为我伤心难过?他日后独自喁喁,该如何生活?家中为他定的那门亲事,又还作不作数?看模样他其实不太喜欢那位小姐,那不做数了,也是好的。他欢喜谁,就和谁在一起,天长水远,也不必在朝朝暮暮。一霎念间眼前闪过数十载光阴画卷,仿佛见他缓缓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去,走进许多许多没有自个的画面里,看他娇妻美眷,举案齐眉;鸾鹄停峙,儿女成双。直待到百年之后,要过那奈何桥畔,自己唤他名字的时候,他会不会一愣怔时,早已记不起我是谁? 他远远唤了一声仪妹,想托王仪日后见到阿青时传一句话去,但见她一抬眼时泪光盈盈,脸色煞白,眉尖紧蹙,心中一软,自忖道:“我这遗言般的话说过,她就免不得哭得更加伤心,要来和这位贝先生拼命。其实这位小贝公子也没什么错,他要寻灭门的仇人,难道我不也想要寻么?如果换做是我今日找到了仇人,难道我便能轻轻巧巧,放他就走?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手心这凤字却不是骗人的。”因此顿了爿晌却道:“你们先去乘船再说。料想弇洲先生如此身份之人,不会为难于我。” 喻余青却刹那间已经换过无数个念头,脑子里浑浑噩噩,翻江倒海。一会儿想,他认出我来了,他见我这副模样,定然厌弃得很,我当怎消分说?他说过喜欢这张脸,若是坏了,就不喜欢了……;一会儿又想,他平生心肠最好,最恨无辜杀人,若是知道我这一双手已沾满了血……;转念又想,他不看我了,是这张脸吓着了他,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不再是他的阿青了,他喜欢的那些样子,我全没有了,全弄丢了。我哪里还有脸再见他?他没了我,却一样好好地,说不定还会更好些…… 直想得一颗心惴惴如雷、隆隆如鼓,把个五脏六腑全都撞得七零八落;又蠹蠹如洗、奄奄如丝,将那百结寸肠也蛀得千疮百孔。他一会儿希望自己是,一会儿又恨自己不是;一会儿愿王樵认了出来,一会儿盼他认错了更好。 王仪哪里知道他木木地站在一旁,心里却如此惊涛骇浪?只道是他并不认识王樵,不过是被她所求才不得已出手,所以毫不挂怀。她犹豫再三,此刻终于牙关咬紧下定了决心,猛地从怀里掏出弇洲派的罗盘“归星”和王谒海的印信,高声叫道:“你就是弇洲先生,这是没错的吧?” 贝衍舟一愣,道:“这祖号是代代传下来的,如今掌门人是我。” 王仪道:“我是十二家中庐陵王家的子辈王仪,奉了我家家佬、十二家宗主王谒海王老爷子之命来寻弇洲先生,捎问一句话。我找对了人么?” 贝衍舟神色一动,道:“把印信掷来。”王仪裹好两样信物,想了一想,交给身旁的喻余青道:“前辈,还要麻烦你来掷!”她知道贝衍舟断然不会许她靠近,而以自己的功力不见得能平掷过去,不落进水中。 喻余青持了印信,单手一弹,那小小包裹平平推至贝衍舟跟前,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也不少,刚好掉在他掌心里。贝衍舟解开一看,果然是归星与王谒海的印信,点点头道:“王老前辈是我们弇洲派的常客。你要说什么?” 王仪道:“我太爷让我对你说,‘我们十二家当年寄存的东西,如今已逾年限,请拿出交还。’” 此话一出,贝衍舟脸上果然腾然变色。 王仪心道果然和太爷说的分毫不差,再者刚刚也曾眼见他把所有的图纸都沉入湖中了,即便是当真要拿,恐怕也毫无办法。于是她纤眉一挑,了然笑道:“怎么?拿不出来了么?” 贝衍舟顿了一顿,道:“还不知道姑娘所说寄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王仪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明白当下谁退一步先行露怯谁便落了后手,于是便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故意反问道:“先生难道不知道吗?自然是一份极其重要的图谱。” 贝衍舟眼神轻轻动了动,摊开手道:“你看见了,我派的图谱刚才为了防止被歹人侵占,全都沉入湖中了。” 王仪不去理他,道:“这么说来弇洲先生是交不出来这副图谱了,是吗?弇洲派百年声名,千金然诺,哎,可惜,可惜!” 贝衍舟面色变了变,却不否认,反而恳然道:“无论如何,拿不出图谱,便是我派的疏忽。姑娘想要什么?无论是多少赔偿也——” 王仪道:“我不用赔偿,但你可以做一件事就当抵过。” 贝衍舟一怔,苦笑道:“是早料好了的啊。”他点了点头,道,“规矩如此,为命者先,你要我做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原本王谒海临终前叮嘱王仪,要以此来换取弇洲派的结盟投靠,出山襄助;但她现在却顾不得太多,更何况弇洲派如今这副模样,根本已经无人可用、无盟可结,还说什么结盟之约?她下定决心,道:“我要你放了王樵,你们之间的仇怨,就当做一笔勾销;那我们这笔账,也就当做一笔勾销。” 贝衍舟一愣之下,似乎大出所料:他转头看了看王樵,又转回去看王仪,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回,失笑道:“王老弟,你还真是个中高手!”摇了摇头,再对王仪说:“你确定?当真?不再反悔?” 王仪道:“你说话算不算数?你弇洲派偌大声名连图谱也保管不好,我要请你放过一条人命却很难吗?” 贝衍舟苦笑道:“自然不是!”向姽儿示意道,“放开他吧!”那金睫女娘这才缓缓放开王樵,还朝他微微一福道:“樵公子,得罪了!”眉眼盈波,仪态端方,万万是看不出前一刻还几乎把刀刃摁进他喉咙的女子。 王樵乍获自由,摸了摸脖颈,反而不敢置信,居然这么轻易便放过了?他扭头看向贝衍舟时,贝衍舟做了个鬼脸,挥手道:“你看我作甚?还不快走,指望我给你设宴饯行吗?”王樵道:“不,只是……”他想说一族之仇,如何能如此轻易化解?贝衍舟道:“还是得感谢你那位好妹子,她把牵系你我两族兴衰荣辱的秘密拿来,只为了换你一个人的性命,我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樵满腹疑惑,问道:“什么秘密?那图谱到底是什么……?” 贝衍舟低声附耳道:“那是十二楼的建造图谱。” 王樵一个失惊,噫道:“什么?” 贝衍舟道:“你再多问一句,我便反悔。”王樵只得道:“好,好,我不问了。”将信将疑地往前走去。 贝衍舟长叹一声,转头见文方寄还愣在原地,道:“你也走吧!货已经拿到了,我和你文家的生意也就做完了!小心收好这柄剑,切勿外露,否则路上被人抢去,我可也没有办法再做第二把了。”文方寄看一看他,又看一看王樵,突然秉剑一横,犹豫着说:“你曾经说过,你活不了多久了……”他一双眼看向贝衍舟,“是因为凤文吗?”剑尖轻颤,再指向王樵,“是因为这个人吗?” 王樵脚步不由得一顿。 贝衍舟道:“是啊,不过在我来说,那不是顶要紧的事。” 文方寄继续问道:“那日围攻十二楼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这样吗?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时才要把他抓走?” 贝衍舟道:“多半如此,我不知道他们各自赁了什么,但油尽灯枯之时怕也差不多吧。” 文方寄颤声道:“那倘若,倘若当初我们要是把他交出去,我的爹爹、师哥、师弟,……他们是不是,是不是都不用死?” 王樵觉得背心一凉,那柄透若水精、薄如冰胎的剑带着一股森森寒气,正抵住他的脊椎;文方寄轻声道:“杀了他,你就能活下来么?”那柄剑仿佛寒潭冷玉,锋锐无比,相信甚至不需要几分力气,只要往前轻轻一送,就能刺他一个心口对穿。那少年道:“你要服从那什么劳什子的约定,但我却不用……”那蝉翼剑仿佛从万丈深渊里捞出来一般冰冷刺骨,几乎冻得他手指打颤。 贝衍舟一双温热的手却搭在他颤抖的手背上,缓缓将他手中的剑按下了,道:“算啦!你做不来的,不必勉强。你不是我!瞧啊,这若是入了话本,也是‘换谱救郎芳心渐,千金然诺取情深’,我得演好白脸儿的奸角戏,也就是了。”见王樵的背影缓缓走远,对身旁的姽儿微微一笑道,“你怎么不跟去?不是把你赌输给他了吗?” 姽儿望着他道:“老爷……” 贝衍舟摇手道:“以后我不是你老爷了,也不必来救我!能活转一遭不容易,虽然你都不记得了,但你手指上伤疤痛我却总也修不好,是不是?”他笑道,“去吧,那痛不是修来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姽儿点了点头,突然跪下朝他磕一个头,转身跟着王樵就走。 文方寄见他们一个个都走远了去,张了张嘴想要呼喝,却到底说不出一个名目,他想问“你放了他走了,那你该怎么办呢?”但又想若他杀了王樵来换得自己的性命,也觉得哪里不对。他年纪尚轻,自小在家中听的江湖故事里,从来都非黑即白,两全其美,哪里遇到过这样判不出道理的事?便要自己救他,可自家与邪派人士又向来不共戴天,更何况他要杀的人还是十二家中的宗族?长辈纵然听了,也定然会说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罢?可他自己知道,贝衍舟心狠手辣,却未必不事出有因,先前几次自己恼他杀人,可归根究底都是为了救他脱险;而旁人那般对待他师承门派、父母亲人,他要手刃仇人,不是正合那些故事中的大英雄、大豪杰所做相同吗?那话本里说是“豪气干云”、“快意恩仇”,怎么换到他贝衍舟身上,就换了一种说法?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把脸涨的通红,怔怔瞧着这魔头,看他孤身一人,衣衫尽透,立于天地茫茫之间,上下昏昏不见色;一时气血上头,道:“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你自作的孽也是你自己的事。但我若是也学旁人抛下你不管,岂不是不报恩情的混蛋?”刚往前要迈一步,突然间水势暴涨,周围居然形成了一股漩涡,他当即立定不住,忽地一下,反而被冲出老远。他一惊之下,急忙挣扎游水,趁手抓住一根树干,这才勉强从脱身,四下一看,大惊失色:原来就在这片刻之间,原先的整个庄园居然静悄悄埋入水下,唯一悬在水面之上的,只有贝衍舟所在的万卷斋的塔尖一点,以及他伸手抓住的这株巨树“黄粱”了!此时恰才那一棵满是黄金的摇钱树居然光秃秃一片叶子也不剩下,只剩下嶙峋枝桠,刺天而长。他陡然省悟,那哪里是从庄内涌水出来?分明是整座岛在缓缓下沉,方能成此之势!由不得结舌唤道:“你做什么?快些过来!” 如今下沉之势浚急,浑水在二人间陷出一个巨大的涡眼出来;水面已经漫至他衣衫下摆。贝衍舟蹬去鞋袜,袒露足尖,浸在水中,恍若游戏一般,缓缓说道: “我说过,我不惜让此岛现世,是为了向让我派如此敝零的三个仇人报仇。第一个是石燚,他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不杀不足以解心头之恨。第二个是凤文的所有者,他以蛊为媒,巧取豪夺,便似高利贷者,盘剥耗尽于无形。而这第三个人,”他顿了顿,自嘲一声,“便是对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所觉,不尊先师,不敬父母,放浪形骸,无视规教,只耽溺于片刻欢愉、眼前美色的不肖子弟,更可笑的是这样的人居然也成为了一派之主……他才是导致如今无可挽回之状的罪魁祸首。” “——我早不该活着,只是因这‘封偃’未成,大仇未报……” 他摇一摇头,反而一笑,褪开衣衫,袒胸露怀,慨然唱道:“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问道上谁人似我?且寄着命来瞧。学柳七眠花宿柳,只习得芳年壮岁,离多欢少;羡文君夤夜私奔,到头来烟波湖上,独影萧萧。当年少光阴虚掷,故剑情深赊粪土;而如今恩怨既散,黄粱梦尽悟春宵。”他唱得一句,那水便更深一分。直至肩头露出劲白肌肤,衬着胸膛底一片诡异如墨的深黑,仿佛一处孔洞,从里头黑漆漆地探出些盘根错节的贲起经络,像某种怪兽的爪牙。 第五十二章因果论浮屠 文方寄呆呆看着,一时竟看得痴了。他其实早听过贝衍舟坦陈命不长久,要给自己打一副棺材之类,却万没想到他说到便当真要做到。谁没有说过几句自己要死了的话?他在家里练武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明日教头那里交不了差了,哪一回不是唉声叹气,说这一回死定了;父亲每每气起来,也吼他道“你是恨不能替我备好棺材!”可谁又当得真呢?大家说一说,也就过去了,连他师父有一回也赌咒发誓,若不能在某某手下走过三招便如何如何,到后来虽然输了,众人劝解一番,也就罢了。他从未见过贝衍舟这样的人;此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一心求死,突然间没了主意:一个人不要别人救时,你该怎么救他?他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不管是自己的性命,还是这些旁人一辈子艳羡眼红的奢侈财富;是自负绝顶的才华技艺,还是这世无罕出的一派琅嬛仙岛……那些无数让世人争破头颅、性命相残的东西,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文,怎么能将他留下?他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因为让他牵挂的那些人,似乎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造了一整个庄子的假人成日里陪着他,可那到底不是真的,他其实当真寂寞又无处倾诉,弇洲避世,他怕是连朋友都不能有罢?……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过来的?他闲暇时,是不是就和他造的假人说话?他说这一切恍如黄粱一梦,所以最终也要尘归尘、土归土—— 文方寄不晓得泪水已经糊了满脸,眼下到处都湿漉漉的,连脸上湿了也觉不出来。他陡然灵光一现,大喊道:“错了!” 贝衍舟一愣,道:“什么错了?” “你错了!”文方寄指着他道,“你说你没有完成你父亲的‘封偃’,所以活到今日,终于完成了……”他缓了一口气续道,“但是你错了!你和那个石燚一样,都解错了!” 贝衍舟果然只有在这方面断不能饶人,拧眉道:“你说我错了?我怎么会错?!我没有错,我按着他的意思,每一样都做了出来,每一处都尽善尽美……” 文方寄抱着那树干道:“因为这个,他留给你的遗谱,叫做‘黄粱’啊!他是要你从梦中惊醒,不是要你与梦共沉沦!他要你清醒,要你去做正事,不要被浮华遮望眼,看不见自己应该脚踏的实地。你若是在这里死了,对得起他如此苦心孤诣的这偃机吗?”他陡然说出这样一大长篇话来,其实并不甚解,但全是父亲师父曾对自己谆谆教诲过的话;他文家家教极严,平日里管得死去活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想要去贪玩半晌,定然连手心屁股都被打得肿了,那时候师父便要说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道是你们小娃娃只晓得片刻玩闹的快活,却不知道这脚踏实地做些本领出来的要紧。他素来耳朵里也听出茧子,听到会背默写,并不能感同身受,直到如今当真和旁人比拼剑招,刀尖上走过性命时,才痛悔自己为什么平日里学艺不精,不肯再多下些功夫? 但贝衍舟从小天赋异禀,才气四溢,与需要打手心板子的孩童从来就不做一处。旁人茕茕苦读的书本,他看一眼便能记住;旁人费尽心血的偃机,于他而言像吃饭喝水一般容易。旁人对他,总是夸奖奉承居多,纵然妒忌羡恨,那也是忌惮他的本领。许多独门秘术因为只能仰仗他,所以也是尊崇顺意为上,谁也不愿捋了他的逆鳞。他浪荡半生,不服管教,哪里有人对他教训这些?以至于寻常人家的这一套寻常道理,在他听来却显得振聋发聩。“是么?”他眼里迷蒙,又猛然摇头道,“不,不是,我父亲最恨我,他恨不得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 文方寄急道:“不是的,他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他虽然一会儿骂你,一会儿嫌弃你,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这个儿子’!但实际上,他很以你为荣,所以更希望你好!” 贝衍舟突然怔住,眼神中露出点混乱的情愫。“……怎么可能?……不,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文方寄扑身入水,顶着浪头向他游过去:“喂!我问你!如果偃机不能达成目的,是不是就是失败的作品?譬如说我要一箧没有密令私自打开便会自行焚毁的神机匣,结果造出后并没有及时焚毁,被别人夺得了里头的密函,这个匣子是不是就造得失败了?” 贝衍舟点了点头。文方寄抢一口气说道:“你父亲的封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造的?他想要你明白什么道理?”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却不能停下,拼命地往上一凫,挣扎说完:“若你要是死了,你父亲的封偃便失败了!你明不明白?!” 贝衍舟浑身一震,喃喃道:“失败……?我若死了,就是败了?”一怔神间,见那小子再没有浮上来换气,倒是头顶位置咕噜噜冒出几个泡来,居然被卷进了漩涡里去!急忙叫道:“不好!”也顾不得其他,飞身一跃进水里,顺着涡心朝他游去,一把捉住他脚踝,挣扎将他托上水面。 “傻小子!水性这般,还想着要救人么?!到头来还不是我救你……”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文方寄挣扎着吐出水来,可心中一慌,那点不熟的水性也都交代了,双手双脚缠住贝衍舟身上,倒似个八爪章鱼一般,勒得他几乎断气,他自小水乡里生长,一身踩水的本领,却被这小子勒得一个倒栽进水里,挣扎着道:“你要怎样?还不放手?” 文方寄被水呛得迷迷糊糊,但被贝衍舟奋力托出水面,呼吸无碍,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迷糊道:“我不放手,你不准死!” 贝衍舟被他勒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知道自己撑不住多久,只得在心底苦笑:“傻小子怕是要把我俩都害死了,看你到阴曹地府时拿什么脸儿见我!”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在这里了!”紧接着一道绳索抛了过来。贝衍舟奋力一挣,抓住了绳索,哪里还管得着是谁来援救,先挣上船再说。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个文方寄像麻袋般扔在船上,往肚上一按,便噗噜噜朝外头喷泉般地吐水。贝衍舟精疲力竭,挂在舷板之上,居然爬不上来,但见一只手伸到面前道:“我拉你一把!”他听声音便是一愣,抬头看时,竟是王樵!他还是那副惫耷眉垂的模样,毫无锋芒,好像刚才还要杀他的贝衍舟根本就是他多年的老友;看他那副懒散的劲儿,旁人都觉得自己变得有精神了。 贝衍舟心下一声惭愧,握住他手攀爬上来,放眼一看,见周围浩浩汤汤,天水一色,整个弇洲岛已经沉在水下,连那株黄粱也只剩下一点树梢,在水面上一晃,终于不见了。他不知怎地,反而觉得心头舒爽,好像过去囚禁他的孤岛牢笼此时终于如梦消散,看天地彷如新生,一道夕阳悬在水上。 他转头去看文方寄,这小子喝了一肚子水,倒仗着身体壮健,没什么大事,咳了好一阵缓过来,跟个刚破壳的雏儿似的一张眼便到处寻他。见贝衍舟也好端端地这才算放下一口气,又不放心地探手过来,拽住他一边裤脚。贝衍舟一挣,他却不松手,险些把身上只剩下的这条裤子也秃噜下来,急忙一交坐倒,两个人跌在一处。文方寄被他压在身下,听他骂道:“小混蛋,你恰才险些害死我,这回还想要赚我裤子么?你晓不晓得拽了我裤子的都做了我的人?”他顽皮笑闹,根本毫无“先生”风范,伸手往那小子身上便呵痒。文方寄挣扎扭动,哪肯就范,也如法炮制,拿手去倒呵他裸露上身的胸膛,可没想到对方却毫不为所动,视线便定在那胸口兀起的狰狞经络上。突然也不笑了,急忙从自己身上剥一件外衣下来,也不管它潮湿透了颇为寒冷,先裹在贝衍舟身上,挡住那黑色的一片。贝衍舟哼哼唧唧叫道:“你做什么?冷死了!” 旁边一个人突然说道:“贝先生,你胸口这洞心蛊已经到了晚末,没几日可活了呀。” 贝衍舟一惊,抬头看时,见撑蒿的那人抬起笠檐,形容乖觉,正是梅九。再看时另外一艘船上,也都是梅九那一伙人,却不见先前和王樵同行的那几人,忙看向王樵,“怎么回事?” 王樵苦笑道:“没事!我雇梅大侠几个人来救你,只是付了一笔大价钱。” 原来他们趁着水势减缓时急忙赶至环岛外山,原本众人的船只抛在那里。但这么一番混乱之下,此时水一涨高,不少飘得远了,乡人渔民顾着逃命,哪里还管是不是自己的船,把剩下船只都牵走了;只有几艘船留着近旁,居然像是故意等在那里的一样,船上正是梅九等几人。他们当时气力都已经不继,王仪正是妙龄少女,受不得水寒,这一整日折腾下来,嘴唇都已经发白颤抖。因此也不多想,都跃上船去。哪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这群人守株待兔,居然捉了个正着。 先前梅九等人之前上了石燚的当,又被贝衍舟使计打进内湖中,几个人狼狈爬起之后,都觉得有些邪门;罗仁炳便把他们聚到一起,没有冒进,反而躲在一旁观察。罗仁炳道:“我瞧着他们派中自有家务事,我们明路正道进来要做生意的,即便弇洲先生不接我们的生意,那拒绝便是,我们没必要插手进去,无论是谁赢了,只怕日后不好相见。”梅九却嚷道:“那不成,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接了‘保命人’的活计,这王老三的命保不保得住是次要,但那保命的利是我却是一定要到手的。” 那何老八道:“也是奇了,这金陵王的老三是个什么来头,又不是长子,他爹爹如此下血本要保他一路的命?他家老大、老二的命有保么?若是有,我们再寻来赚一笔。”那严老四道:“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但做了‘保命人’,金陵王家在各地的票号金银便可随意取用,只要是保了他家老三去往武当,其他一概不问?嘿嘿,我倒是想他一直走不到武当,这花天酒地一辈子的日子便过得舒爽了。”何老八道:“可惜发这江湖镖的是武当的卑明大师,那老头儿是惹不起的,也不知道金陵王家怎么能请得动他。”还有个矮小的汉子诨名是徐老六,他也插嘴道:“做做法事,多多布施,哪里有请不动的和尚道士?”众人都笑起来,只有罗仁炳皱着眉道:“卑明大师是得道真人,钱财之流,在他来说是身外之物。他不知和金陵王家是什么渊源,居然为他作保。听闻在事发之前,王家是要把这老三送去武当的,那想必是打算拜在卑明大师座下做弟子的了。若是让他晓得我们这般‘狸猫换太子’……”严老四笑道:“还不是得怪他遇人不淑,托‘保命人’托到罗大哥这里?”梅九道:“害了他性命的又不是我们,我原本打算救他来着,谁让是运气不好。眼见着他是活不转了,那也不能坏了我们几个的要紧事。”罗仁炳道:“卑明大师的江湖镖里约定,保命人中谁能把这小子先送上武当,谁便能拿到寄在他那儿的一封密函。在旁人看来,这封密函没有什么要紧,恐怕还不如王家慷慨的金银流水来的爽快。所以这位大师选的保命人,就很有讲究了;若不是和这密函中的秘密有关的人,又怎会如此看重?”梅九道:“罗老兄是怕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那老牛鼻子看破了。不要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几兄弟和你同行。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到时候有什么锅碗瓢盆,全都赖到我们身上便好。反正我梅九疯子一个,行事颠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罗仁炳道:“我当然理会得。我原本想是弇洲岛藏世不出,又只有我手持归星来过,他们向来对武林事缄口不言,我出面没有什么要紧。眼下弇洲岛破,这么多外人涌进来,保不准里面也混有其他的‘保命人’在虎视眈眈,让别人看见我们在这岛中同行,也于我不利。” 梅九道:“那也没错。那我们还是在暗处分头,伺机而动。只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奇怪……” 众人都向他看去。梅九说道:“虽然说不出道理,但我觉得他不是假人!” 罗仁炳道:“如此我倒是有个计较。”让几个人围拢过来,细细嘱咐。这罗仁炳面相憨厚淳朴,武功也只是平平,但却人称“智多星”,最是拿得出主意。于是一群人守株待兔,不仅全然没被发现,各自毫发无损,更是轻松便等着王樵走投无路来“自投罗网”。他们从水中窜出,趁着几人刚刚爬上船时身形不稳,一下子窜上,立刻便被点中穴道。喻余青双拳难敌四手,虽然勉力抵抗,但到底独木难支,一时纠斗不下。可他戴着面具,又一味回护王樵的动作却令梅九会错了意,突然跳开说道:“喂,这位兄台,你也是这小子的‘保命人’罢?大家都是同行,井水不犯河水,两厢罢手如何?” 喻余青一顿,听出他话里蹊跷,也自然停了手。 梅九刚才一试招便知这人是极其难缠的对手,即便自己兄弟几人一起上也不见得打得过他,一个疏忽下,被他全数干掉倒是很有可能。此时要不是手里有这几个人质在,让此人发挥不出真本领,哪里还能在他手底走上十数招?眼窝一狭,用上“传音入密”,对他耳语道:“我们联手把这小子送去卑明大师处,待换得了钱财和密函,那时候各取所需,之后各走大道不好么,何必两败俱伤?” 喻余青曾受家主所托,自然知道要送王樵去武当卑明大师处。此时听到这人这样说,不由得心中一凛,暗道旁人是如何知道?听他话音,送王樵过去似乎极有好处。当下也不作声,知道对方忌惮自己,但自己也同样投鼠忌器,眼下不如以稳为上,先看看他们要什么再说,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收了架势。 王樵却也听出了这层意思,突然道:“梅老哥,我俩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人了,看在这缘分上我与你打个商量。把这船赁我如何?”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梅九饶是成日里疯疯癫癫,想一出是一出,也居然料不到他要做什么,愕然相顾。 王樵道:“我想赁你们船去救两个人。他们还留在那庄子里头,这岛要沉了,人总得出来。” 梅九瞪眼看他,突然大笑道:“你连你自己命在哪儿都不知道,还顾着去救别人?” 王樵道:“我命在哪儿虽然我不知道,但若是我帮得上忙,他们的命就不着落在这儿,岂不是很好吗?” 何老八抢着道:“这不都是那姓贝的害的,我们凭什么要救他们?” 王樵道:“救人一命,总是很有功德的一件事。既然各位这么有功德,我又欠了你们的赁钱,那么你们要去哪里,我就悉听尊便;你们要拿我换什么东西,我也欣然遵从,也不必你们带着几个姑娘难为。” 严老四道:“我们要是不替你救人呢?” 王樵摊开身子,懒洋洋道:“那我只好对卑明大师说道,你们绕道弇洲岛,把人家岛主都害死了,就想要造一个假人来忽悠您,骗您手上的一封什么密函,什么宝贝的,您可千万别上当啊。”虽然梅九说那几句话时将声音压得极低,用的是内功中极为高深的一种传音法送出声音,但王樵却不知为何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旁人不知道他是刚才从梅九那儿偷听来现炒现卖直接忽悠的,还只道是他的确知道其中情由,都骇了一跳,几人都惊道:“他果然不是假人!”“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王樵信口胡诌道:“这个嘛,贝先生有起死回生大法,你们救人出来,我们自然慢慢说给你听。”那几人相互望一眼道:“好!我们帮你去救人,但女娃子可不能和你去!”他们想只要扣住这两个女娘,想必王樵也没法逃走。 此时梅九啧啧瞧着贝衍舟胸膛上一大块如墨黑斑,叹息道:“你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大法,对不对?否则怎么连自己都救不成?”他突然拨转船桨,快如闪电般地往贝衍舟胸口期门、神封、天池穴一戳。桨头既钝且粗,他这一下却既快且准,手法极其高明,旁人根本没看清时,贝衍舟已经咕咚一声,突然一头栽倒,牙关紧咬,咯咯作响;一张俊脸白如蜡纸,浑身抖若筛糠;文方寄大惊失色,急忙合身将他抱住,急喝问梅九道:“你做了什么?!你点了他穴道?快点解开!” 梅九笑道:“我没有点他穴道,反而的确是替他解开了穴道!他原本封住心脉大穴,阻断感官,所以感觉不到疼痛,才能硬摊。否则这洞心蛊穿凿之时,他莫说走路,痛得连舌头都能咬掉!”他嘻嘻笑道:“我便不懂你们,好容易他下定决心,慨然赴死,终于可以从这东西里头解脱了;你们却要硬把他拉回来,让他把最后几天的罪受够,到底谁才算造了那个七级浮屠啊?”也不去理他们恳求,悠然扳桨,往岸边划去。 王樵蹲身下来,看着他胸口勃勃跳动的黑色经络,突然心中一动,自语道:“这就是王潜山在生死局里种下的命蛊吗?”也不用人回答,想必一定是了。他突然伸出手看,嵌入掌纹里那一道凤字平日里隐隐不见,但此时似乎也有光华在掌底流转。他自从在那似梦非梦、似真非真的幻境里得到舍身佛三语言传,见金身殒灭,手中多刻了这一个字,却并说不清这东西除了替他惹祸上身之外,到底有什么用。但若是照众人所说,王潜山也是凤文传者,那他们定然所出一脉。他此时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伸手出去,将手掌贴在贝衍舟的心脉上。却见他眉头微微一松,似乎只这一下便好了一些。 他却不知,手乃人之缩影,上有六脉九十九穴,正倒映一个小周天。王樵将手掌贴上去,心随意动,自然描摹勾勒那凤字的横竖,却不经意将气息轮转,那蛊寄生所需的生气正从贝衍舟身上被转嫁至他掌中,虽然只怕有短短一瞬,也令贝衍舟觉得好过了一丝;文方寄见怀中人气息微弱,急得泪盈于睫,仿佛抓住一根稻草,连连叫道:“求你救他!” 但王樵身上并无半点内息,虽然隐隐感觉到那埋在其中的怪蛊的确与自己手中这“凤”字仿佛阴阳同源,相互呼应,可要他催动引导、?除祸根,却是万万做不到。他想周围习武之人倒是有不少,但谁肯借力相救?此事万分凶险,这蛊毒想必是钻入经脉,寄生体内,稍有不慎,只怕是仿佛引火烧身。梅九等几人肯定袖手旁观,那狐儿脸面具的虽然武功奇高,但王樵却不知怎么地,有些不敢唤他帮忙。文方寄年纪太轻,气海根基想来并不扎实,但此刻也只能求助于他,问道:“你熟悉气脉么?我想借你的内力来疏通试试。”文方寄哪会不从?点头答应。其他几个人只是瞧着热闹,桀桀道:“小子,你还是小心点好,那东西以精血为食,你这么年轻,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别也一同噬空了。”文方寄心中说不出的恼怒,一股蛮气上涌,叫道:“我不怕!”当即想要运功抻掌,但贝衍舟却突然紧紧攥住他手腕,仿佛铁箍一般,冷汗淋漓,牙关里迸出字来:“……不行!” 文方寄急道:“不行也得试试!”贝衍舟只是摇头,道:“……我不能……害了你!”只说这几个字,已经满嘴鲜血,想必是牙齿把舌头给磕破了。文方寄吼他道:“我们说好了的,不准你死。害我就害我吧!你莫害别人,也莫害自己,好不好?” 那血流出嘴角,颜色隐隐发黑;流出些血来后,反倒似乎好些,贝衍舟朦胧之中,反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来:“你是我爹吗,竟管这么宽?……我造不好东西你要管,杀个把人你也要管,现在要死要活,你还要管我……” 王樵看着,心中既是悚然、又是难过,暗道那暴风雨里,群魔围攻;十二楼下,八教寻我,皆是因为他们的师长同门手足兄弟甚至自己,都受到了这般摧残折磨吗?那这冥冥之中,难道当真是这凤文的错、是我的错? 恍惚之间,身边人影一晃,一只颀长怪手突然搭在他肩头之上,一副裂石崩玉般的沙哑声音道:“我来帮你。”王樵一怔,只见那狐儿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他身侧,摘下手上的手套,露出一副枯朽纠结的手指,按在他肩头缺盆穴上;一股沛然真气,倒沿着肺腑经脉,熨入王樵体内。 第五十三章为谁添病也 喻余青缓缓将真气送入王樵体内,伸手触及穴道,先碰到他滚烫肌肤,血络奇经勃勃脉动,透指而入,渐声合一。他双手自成了这副样子,连自身脉搏也难以感受得到,但王樵脉象实劲,轻敲着皮肤,每一下像透过他手掌擂鼓一般,引着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震动不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微微一震,感觉那股熨帖的真气源源不断顺着手少阳经脉直抵掌中。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要依照如何,连练气的口诀也从未精熟过,只得把手心摁在对方心口那一片骇人墨黑之上,感觉那贲起经脉内的异物竟在掌下东奔西顾,彷如活物。文方寄紧紧抱着贝衍舟,一双眼盯着那心口焦黑,长眉深蹙,多出些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纠葛惆怅出来。王樵看这一对小儿郎紧紧依偎在一起,旁人看不通其中的关窍,他还看不明白么?只这份情真意切,懵懵懂懂,坦坦荡荡;不知所起,不加掩饰,也毫不作伪。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怜惜和妒羡,恍惚中竟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记起一桩陈年旧事出来。 那时候他还不晓得情爱之爱与其他喜爱不同,父亲出门在外,带走了教头喻惟改同行保镖;家中武学事务,惯常是直接交给喻余青处理。他那时候还是个才冒笋尖的少年,生得清凌凌一截俊骨,还不停地往上窜个头,正是天然去雕饰、傲气更无双的年岁,恰巧有人上门来踢馆寻衅;来的一应门板宽的大汉,号什么“太行三圣”的,名头大得很;见到代教头是这样一个水葱里拔出来的藕节,一掰就断似的,样貌好过上台去唱女相的旦角,都一阵的哈哈大笑。喻余青是看上去好相与、好说话,骨子里却藏一分傲劲扎人的那一类,听旁人说了他仿佛也不恼不嗔,规规矩矩按晚辈的身份应答,要对方划下道儿来。那几人见他服软,更是大为得意,说道:“你家连个长辈都没有,我们没有功夫陪小孩子玩儿。把你家大人叫过来!”喻余青便霎一霎眼笑道:“好,也是得请一位前辈来做主持见证。”他掉头便去把王樵扯了出来,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家这位长辈对武功路数极为精通,最是合式不过了。”王樵见有热闹可看,自然顺着阿青玩闹,大摇大摆地往主座坐了,老神在在地道一声:“请吧!” 那太行三圣见一个小孩儿进去,又找了另一个小孩儿出来做见证人,都气得撑破肚皮,尤其是王樵一走路他们便瞧得出来,气海双亏,脚步滞浊,怎可能是习武的行家?大怒之下,也不顾及身份,喝道:“你是哪一门那一派的前辈,擅长什么本领?”王樵也不怕他,知道喻余青是故意的要给他们难堪下不来台,便道:“我是孩儿派的前辈,擅长滚圈弹弓,爬树掏鸟,双手抄经,无事生非,练得是酣禅门的昏睡功,天下无敌。”他一溜烟儿煞有介事地讲出来,对方听得一愣一愣,倒还一时间没想明白酣禅门是个什么门派,昏睡功又是什么厉害的功夫。终于有一个人转过脑筋,不由得大怒喝道:“信口胡说!我若要输给你们两个娃娃,我便向你们磕头。”喻余青笑道:“磕头作甚?是要拜我家这位长辈为师吗?” 来人大怒,抻手便出招来打喻余青。王樵只笑嘻嘻看着,他也说不上门道,反正阿青只不过这手一掀,那身一让,两名来捉他的大汉便连衣角也没捞到不说,还狠狠撞在一块,手上收势不及,都掏向对方下阴,他这才笑叫道:“这一招‘滚圈掏鸟’,看明白了没有?”第三人见前两个人摔得好没道理,急忙抢步而上,运指如钩,往他肩头抓去。喻余青肩力轻轻一卸,便像引着他把几百斤的担子放在地上那样容易,人一忽烟没有了,突然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往他腰眼里志室穴一戳。那人未及防备,一下子被顶中笑穴,哈哈大笑着往前便倒,另外两人刚刚站起,又被他一并撞倒在一块。总之不一会儿,“孩儿派”的十八般武艺都在这几人身上一一使过,王樵看得哈哈大笑,喻余青才收招笑道:“几位是不是要磕头拜师了?”那些人才知道是遇到了硬点子,当下不敢再托大,却也觉得颜面无存,声名扫地,哪咽的下这口气?涨着脸皮喝道:“小崽子,敢不敢一对一来比硬功夫?”喻余青笑道:“好啊,你们终于肯认真和我比试,那就好了。” 为首的那一个猛地一声低嗥,拿住一个架势,双掌平平推出,出招缓迟,拳风却重如千斤,凝而不发,的确是上乘的硬功,心想这样一个脆生生的小孩子,只一拳出去,还不把他掰断了?可喻余青也不退让,同样两掌平出,以硬碰硬,气息既绵又稳,这样年纪肌肉尚未长好,硬功能有这样的分量,那在于浑身上下已经练得气如一体,铁板一块,是相当难得了。若是自持身份的比武,对方当该现在便退开,省得硬碰硬下来,徒耗气力,又不体面。但刚才这群人吃了哑巴大亏,这时候那肯认输罢休?趁着两人拼掌的时候,反而提一柄乌沉沉的大刀,朝王樵喝道:“我来领教这位小哥的兵刃本领!”说罢随手取过一柄朴刀朝王樵掷去,自己也举起大刀,哪里管他应不应招,先抢砍下来。 他这叫阵画道、掷朴刀、挥金刀,也不算是坏了规矩,但也没用上什么上乘手法,若是一般的习武之人,趁手接了刀,啷地一荡一格,再粗浅也能撑过几下。但王樵是个真真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看那刀转如轮盘般冲脑门过来,只能直了眼,慌慌张张偏脑袋躲闪。喻余青一见不好,拼着硬受一掌的内伤也要硬生生从拼掌中撤开,倒身纵飞后发先至,两指挟住那柄已经飞至面门的朴刀,但却为了要护住三哥,被对方一个收势不及,长刀拖背,砍中一刀。虽只是伤及皮肉,却因那刀口狭长,伤口从背中拖下,横过腰间,直及臀上半寸。 这事自然是对方不占理先,但说到底也是王樵胡说胡闹才导致的,三少爷心头愧悔无地。那几日里端茶倒水,陪床喂药,难得地不懒不躲,虽然笨手拙脚,倒也一样样干去。只是阿青面皮忒薄,觉得伤在身上本已丢人,伤的位置又有些不雅,旁人看到也就罢了,少爷看到了那是断断不行的,红着脸怎样也不愿意被他服侍;犟起来时,把自个用锦被裹成蚕蛹,少爷但凡趁手来捉,便滚到床另一头去。王樵怕他反而扯着伤口,只好放软了声音哄他道:“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这儿姆妈熬的药汁,你不喝要冷啦。”喻余青道:“我要喝,但不要你喂。都多大人了,那几个什么圣的外人把我当小孩子待也就罢了,你也把我当小孩子待。”王樵便笑道:“好吧,你自己喝。要不是你,我还正懒得抬手呢。”喻余青便连着被子一起趸过来,像条青虫似的冒一个脑袋,趴着端碗,眉尖都蹙在一起。王樵问:“苦吗?”阿青便道:“不是。哎,你不懂,总之烦得很。”他忧心这次自己胡闹拉上了三哥,虽然结果三哥并未受伤,但爹爹回来了也定然是一番责罚;老爷若是晓得老三这般衣不解带地照顾下人,也要斥责王樵不懂事体,跟着个底下人胡闹,莫哪天真把命也丢了;说不定觉得他服侍不好三哥,从此不准他们往来了,那该怎么办? 王樵见他想得怔怔出神,这会儿长开的骨骼拢不住一席翠被,从被筒后头裸出一截脚趾,和着细而修长的脚踝。脚底因为练武磨得全是茧子,但脚心那露出些粉透的白,显得明晃晃的扎眼。他看得一个恍惚失神,不知怎么地,也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烦恼抓心,便道:“你有什么好烦的?啊,我知道了,是哪家姊姊又给你写了信,两个人争风吃醋起来,都要约你出去看花,你又不知道该答应哪个,是不是?”喻余青拿细眼瞪他,脚趾微微翘起,被巾滑落到脚踝下面,抻脚来蹬他膝盖,道:“你又偷看我放匣子里的信啦?”王樵气笑道:“对你我还用偷看吗?”伸手便挠他脚心。喻余青嘻嘻笑着一挣,被他拿住脚踝,道:“老实躺着,哪儿也不许去。”喻余青只当他玩闹,脚上使个巧劲便踢脱了开去,笑道:“你管我去哪里见哪个姊姊呢?”王樵恼道:“你看我管不管得你?”翻身将他腿弯一扯,整个人欺身上去,将他压定在床上。两人自小打闹惯了,一则喻余青对他从来也不用真本领,二来他现下背上有伤,又用被子将自己牢牢缚住,因此王樵将他双腿一按,自然就轻易骑在他身上,制住了对方。可动静大时,免不得扯动伤口,王樵又正正压在伤处,喻余青轻叫一声,把呼痛声噎在喉咙里,但脸上一阵皴紧,唇色咬得发白,只好叫道:“三哥饶命!” 王樵这一下也登时察觉不对,急忙叫道:“对不住!”也顾不得他羞也不羞,一把扯开衾被,要看他伤口有没有恶化渗血。可这一把扯开了遮蔽,他却整个人顿在了当场,只见眼前一片耀目的雪白,大片裸露的皮肤占满视野,比裹住伤口的白布还要再白得透亮,仿佛春日里染黛的白桃;那蝶骨贲起,纤腰劲束,将一脩的修长肌腱收拢向下,往腰眼里凹两个窝儿。再往下看时,但见臀丘浑圆饱满,那刀伤横在那儿,仿佛白玉上划一道朱红。要伸手去触时,那皮肤却骤然一缩,止不住地颤抖,细密汗珠蒙了一层,又滚落至肩胛的凹陷处,洇湿了绷带;剩一道薄红顺着他视野到处曼曼染开,连脚趾也微微蜷起,低声叫道:“这伤穿不得衣服,才叫你别看我……” 浑然未觉之际,已然口唇燎烧,下腹窜火,忍不住箍住他手腕,欺身压上,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想循着本能,去嗅他颈窝里气息。 喻余青伤口被他压得作痛,想挣开时,可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似乎挣不开王樵如钳般的双手,只觉得仿佛被一只野兽伏在背上,陡然心里一紧,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莫名弥漫上来,却不知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到底要做什么,不敢硬挣,只好叫道:“三哥……?你弄痛我了……你起来好不好?我没要偷偷出去呀,我从来都听你的……” 王樵如遭雷殛,猛地松开双手,从他身上扯开自己,喘息退后,砰地一下,撞上门廊,夺路而出。喻余青茫然回顾,只见手腕上被勒一道深深指印,双手全无血色,那药碗再端不住,夯啷一声,摔在地上,登时满室苦尾,弥散开来。 王樵一路狂奔,出了宅第,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直走发了劲,见前头有一处池塘,只觉得昏头涨脑,浑身火热难当,又羞又愧,顾不得别的,一头跳栽进去。幸好这池塘不过半人深浅,他满脸泥水,挣扎起来,水势不过齐腰。他见旁边有个破桶,便拿起来,舀了满满一桶,兜头淋下,如此反复数十次,这才停下;顿了一会,突然又左右开弓,结实巴掌啪啪打上自己的脸,喃喃自语骂道:“你想要做什么?你是什么畜生?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脸颊瞬间便被打得高高耸起。直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倒在岸边草坪上头,仍然觉得气血翻涌,心欲破腔,那情绪越是憎恶,却越是深种,当真一如抽刀断水,只割得自个鲜血淋漓。他一生之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曾遇到真真求而不可得之事?朦胧晓得这是不该、不对、悖逆人伦,又憎恶自己难以自持的野兽行径,但闭眼来却只见那身躯在眼前晃动,喘息声响犹在耳畔,仿佛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不自觉间,手却又向亵裤内探去…… 家丁们寻到王樵时,他已在宗祠里湿淋淋跪了一天一夜,满头都是泥浆杂草。都道是王三少爷平日里神神道道,这时候怕又发了癫疯,那日里在池塘旁边反复跳水,也不知道玩的是什么新鲜玩意。街头巷尾,议议论论也就过去了;可家里人却晓得他有些不同,夫人怕他发了癔症,请各种大夫来看过,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是道落水感了些风寒,又似乎受了些惊吓,调养便好了。但他也不说话,也不见人,接连睡了好些天,直唬得喻余青提心吊胆,伤口刚能下地便偷偷跑来看他,见他脸颊肿起老高,肿胀处根根血丝分明,心疼得没地儿处,左思右想,暗道一定是被那几个来撂场子的大汉给欺负了,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自己身上伤势未愈,半夜居然去把这“太行三圣”给一顿痛打,捉了回来,让他们给王樵赔罪。这三个人好不冤枉,隔日里王樵一睁眼,就看这三人被捆成了粽子吊在梁上,呜呜噫噫,满脸哀求之色,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一转脸看见喻余青在旁边讨好地守着他,双手握着他手,两眼弯弯,也瞧着他笑。他但只这一笑,便如雨霁云开,回廊散月,雨后海棠垂。唬得王樵急忙抽手缩被,翻个身把头蒙住,道:“你干什么来了,我不想见你,也快把这几人带走。” 喻余青好生失望,扣扭着空落落手指,道:“是他们欺负你吧?我把他们逮来给你赔罪。”王樵一怔,翻身起来道:“你什么时候逮着他们?我不是教你不要乱跑……”两人视线一对,王樵心里兀自一虚,赶紧转开,道:“没有人欺负我。”心下却在说:“正是你这个祖宗欺负我,我偏还没处去说。”喻余青道:“胡说,管家说有人见你掉进水里去了。”王樵梗着脖子道:“我突然想学游水了,不成么?”翻个身去不理他。喻余青偏要问:“那你脸是怎么回事?”王樵闷声道:“是我自己打的。”他说完这话,连那吊在梁上的三人都不再出声呼救,一双双同情又古怪的眼神针扎般地刺向他,好像要洞穿肚腹、窥看秘密一般。王樵烦闷不已,道:“你快把这三人弄走,否则他们再闹起来时,没完没了。”喻余青笑道:“想必他们仨今日也学了乖了,不敢再闹。”把他们放下来道:“今日我三哥大人大量,没心思和你们计较。你们有什么话说?”伸手解开他们穴道。那太行三圣也好歹是武林成名人物,眼下却被挫得面如死灰,解开绳索也不跑走,反而当真向王樵跟前屈膝一跪,就要行磕头拜师的礼节。这下惫懒如王樵也躺不安稳了,连忙爬起来道:“使不得!我们随口说说玩的,连累几位前辈。阿青,你胡闹玩笑,绑错了人,还不给人家磕头赔礼才是?”喻余青一瘪嘴道:“谁叫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受伤?”但仍然规规矩矩,磕头下去,道:“小子鲁莽了!”那三人一闪身不受他这一礼,道:“不敢!”哪里还敢多留,满脸戾气也不敢发作,急忙忙匆匆遁走。 这下一闹,王樵哪里还真跟他较起气来?长叹一声,远远坐在床角,两人尴尬了半晌,道:“……你伤好了没有?是不是又哪里伤着了?”喻余青道:“外伤好得可快了,早就已经不痛。只是先前被那三个贪了一掌,心里有些郁火不消,昨日为了捉他们,又动了一番干戈。眼下肚里头肠轮千转,焦渴燥郁,气息难平,那是我修为不到家的缘故。”他说的是武学上的内息功法,其实是比拼内力时他为救王樵强行收掌,受了内伤,内火攻心,但怕这般说来,又惹他担心,因此故意用武学上的话来带过。但王樵听在耳里,却触动自己的心事,道:“我也觉得心头总是郁结一气,仿佛把肠子都打了结。又好似五脏六腑里堆积柴火,一点火星便要烧焦燎原。那要怎么治呢?” 喻余青道:“我们运转内息,在经脉内调谐气海,小换周天。一时郁结,只要将那些乱气导归原位,终于都会天清云散。”王樵怔然笑道:“只这么简单就能消散么?”喻余青道:“我们所学的内家心法,讲求人在天地之间,也是与天地同在的一方宇宙,正奇三百六十五穴道一周天,便似日月寒暑。你一时见那狂风肆虐,摧枯拉朽;暴雨垂地,江海泛滥。但那都只是一时郁结,一夕的发泄,一旦云开雾散,天朗气清,调谐之时,一切又回归平静。”王樵道:“这么容易便归于平静,那也好了。”喻余青瞧他脸色,道:“三哥,你不舒服吗?”小心伸手到他面前,道:“要不要试试?”见王樵被他握住手时悚然一挣,急忙捏紧了道:“不要紧的,我来帮你。” ——那时,就是这样一股沛然真气,从他手心渡来,如一道清溪流过心曲,缓转周天,自丹田直至头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放松舒适;血气被带散了些,连脸也肿得不那么厉害。那一处心气,两人身上共转一轮,便似将两颗心打碎了,再重新用泥水塑起。王樵怔然瞧着他在面前,双眸紧闭,眼窝轻颤;运气用功之极时,丝丝暖气,映得脸颊泛红,汗水蒸腾,凝在眉睫鼻尖,轻声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喻余青微微笑道:“你是我的少爷,我当然要待你好了?”王樵只觉得舌尖返出苦尾,心头仿佛一场大雨浇得透彻,雨后一阵清风拂来,四下的山景都淋漓得清清明明。嗯了一声,半晌道:“……阿青,你说得对,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互相也不能当小孩儿对。以后那些……事情,也不能由着性子瞎胡闹了。” 喻余青听不懂他弦外之音,只道是他说抓那三人的胡闹事情,便点点头。王樵又说:“……以后你喜欢谁家姑娘,便约谁出去;想要去哪儿和谁一起,也不必报我知晓。我不该来管你这些,”他看着喻余青唇角的绒毛,兀自攥紧手心,坐开了身子,轻轻笑道,“我家阿青是大人啦。”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第五十四章欲掩愈难藏 往事如烟,一倏忽心念便是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自从那日之后,王樵果然便刻意拉开距离,也不似先前那般亲密无间;好在喻余青的应酬随着他年岁增长,简直到了盈窗掷果的份上,若不是些许碍于身份的缘故,提亲的人怕是能踏破门槛。他的红颜知己越来越多,性子又生来便风流讨喜,心思一分,也就不太在意得到三哥的刻意疏离。年少时的一笔糊涂账,懵懵懂懂,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想不出哪里不妥,毕竟他习武之人,自小里摸爬滚打,和师兄弟甚至师姊妹之间,按压骑跨、扳手扣臂作为制术,拆解得也是烂熟;即便对方是女子,点穴进招之时,胸乳阴胯,要穴所在,也总归是难以避开大防。但旁人压在他身上,他尽可以巧劲拆解,保不齐猛揍一顿,况且后来武功练得愈好,连沾到他衣襟的人也少见了。可三哥要压在他身上,他挣不敢挣,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得一颗心咚咚乱跳,居然还生出些说不明白的害怕来: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要碰哪里,那呼吸炙热燎烧,肌肤相触的地方又滚烫得腻人,冷落得没有触到的地方平白起一层栗。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三哥又不是什么可怕的恶人,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可心底却隐隐又期盼又抗拒,似乎晓得会有某种隐秘又悖德的‘坏事’来临。那压在身上的人影变得黑漆漆的,似是他又不是他,只仿佛是一团黑色的浓雾。那雾气潮湿又黏稠,直往他身子里钻,避也避不过,只觉得那湿软物事撬开唇齿,塞满口腔,窥穴而入,将他紧紧缠住,脱身不开。他挣扎醒来,才发觉一场大梦,汗湿重衣;手心亵裤里白丝黏腻,具是情浊。 两人不知,他们无意中想起的,却是同一件事。心念相通,气息相合,那真气便有如一人所出,毫无阻滞。 突然听文方寄喜唤道:“衍舟!衍舟!”王樵才猛然从回忆中落回,一定神去看,贝衍舟胸口的墨黑居然渐渐褪去,他喘息剧烈,却似乎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哇地一声,一口脓血吐出,终于微微挣开双眼。文方寄又悲又喜,替他细细擦去嘴角血迹,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贝衍舟低声道:“好些了。”微一霎眼,向王樵与喻余青致谢。 喻余青暗觉蹊跷,仔细一看,与其说是“褪去”,更不如说像是顺着那手心“凤”字,反而钻入了王樵的手中。喻余青大骇之下,陡然放脱王樵,那真气一断,黑气果然便不再渗入。喻余青顾不得再多,猛地扯开王樵手臂,将他手掌翻转过来,见那手心正中,有图案纵横于上,刻入肌理,乍眼看仿佛一个笔画繁复的凤字,此时却隐隐由金转黑。不由得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樵也是一怔,道:“我不知道啊。”他连内功心法之类尽皆一窍不通,那金身老祖以三语传他,他自忖也并没有悟出个子丑寅卯出来。但此时一心想要救人,他直觉这凤字说不定有用,那日在楼中之时,也见那舍利金身手中的凤字似乎可以收御那些黑色的淤泥;是非对错,性命攸关之际哪能想得太多,便直接就这么做了。 喻余青恼道:“若救得他性命,反而把你搭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王樵甩了甩手,也说不上什么异样,道:“这黑色只凝在这里,我也不痛不痒,贝小哥儿却似乎好了许多,也不算白费了功夫。” 喻余青还待再说,王樵却把掌心一攥,抽手回身不让他再看了,淡淡道:“不打紧!”他不知怎地心中一痛,不由得趁着先前回忆,想起当时三哥也这样把手从他跟前抽走,但如今他俩是陌生人,此举自然不算僭越。但当年三哥也把他当陌生人待么?他心下怔忡,双手便空空扭在一起,自己见了那丑陋不堪的嶙峋指节也一阵烦恶,赶紧用手套重新遮挡起来。 就这片刻功夫,贝衍舟居然能坐起身来,看着自己胸腔淡下去的毒气,原本根根悚凸、仿佛马上就要爬出体外的血管经脉也平伏下去,只有淡淡一层黑气笼在那里,膻中穴上留有一颗豆大的黑点。他讶然望着王樵,道:“这大概只有三五年前的症状模样……这便是‘凤文’么?王樵,那么多人为你而死,也不算亏了。” 王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道一句说来话长,出口时都变了一声叹息。突然耳边传来扑通落水声响,只见梅九几人手中的扳桨都掉进水中,人却呆呆站着,浑若不觉;突然一齐朝他跪下,头重重磕在船舷上,磕得小船前后摇晃,咚咚作响。 王樵哑然欲让,可这小舟之上,转圜之地也没有,急忙扶住船身,喝道:“你们做什么?” 梅九道:“我们先前对三公子多有冒犯,自然是罪该万死。现在想要请公子出手救人,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公子不答应,我们也不敢停下来。”王樵给他们摇得头晕眼花,只好道:“你们先停下!停下说话!你们也中了这蛊毒吗?” 那几人道:“那倒不是。”七嘴八舌欲说将起来,因为本先领头的梅九说话便颠三倒四,一时间什么听不明白。只见得个个人争红了脸,好像捉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般,又像是饿了许久之后陡然争着吃肉,噎住了喉咙,只能挣着脖子干瞪眼。 贝衍舟回复了些气力,这会儿却仍躺在文方寄怀里,心想是有舒服的怀抱干嘛不占这便宜?这小子一路来原本连和他坐近些也不敢,如今却百依百顺的模样当真讨人喜欢,故意装作还有些使不上力的模样,歪在他颈窝里枕着,心情一畅,笑道:“你们吵也吵死了。我来问吧。你们是不是不打算为难王樵兄弟了?” 那几人一叠声地道:“那是自然不敢了。” 贝衍舟道:“想必你们所请之事,说起来前因后果相当麻烦,又诸多地隐晦避忌,不足为外人道也,是不是?” 那些人又一叠儿地点头。 贝衍舟道:“你们既然有求于人,那就要摆出点诚意来。你瞧,我与三公子是至交好友……”文方寄忍不住拿大白眼瞥他,心道这人怎么说话没半点脸皮,先前他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要杀王樵呢!但眼下他伤者为大,只好忍气吞声,任他放炮去。贝衍舟佯装未见,开口续道:“如今嘛,我这病体还抱恙,吹不得冷风,你们却非要在这湖上说话,三公子这样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心里头挂念朋友,怎能体恤你们呢?有你们这般求人的规矩吗?” 他这般言之凿凿地说出来,连王樵也不禁莞尔,他生性本就极其豁达通明,觉得贝衍舟要他性命纯属被逼无奈,眼下既然愿意揭过了,那也就是揭过了;他说是至交好友,在岛内时的确说过愿意交他这个朋友,王樵也十分喜欢这个性情疏朗、潇洒癫狂的天才,那至交不至交,也不必看认识的天数日程来定。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梅九几人连忙道:“是!是!”把那桨从水里捞起,匆忙忙往岸边划去。贝衍舟继续道,“等等,我还没说完。先前我王兄弟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眷,你们给弄到哪里去啦?我知道你们一定是不放心王樵来救我,因此把女眷扣押了。你们晓不晓得,只要我王兄弟开金口帮忙,那便是你们的恩公,这两个姑娘可就是你们未来的……” 王樵面上一红,急忙打断道:“你瞎说什么?编排我不要紧,两个姑娘冰清玉洁的名头,……” 贝衍舟笑道:“另一位王姑娘我不知道,但姽儿是兄弟我送你服侍的,那倒没什么名头可言。” 那侯老六急忙道:“是,先前让冯老八带着两个姑娘,乘在小船上等我们回转;这会儿我们接上两位姑娘,这便一同到镇上寻个落脚,慢慢把话细说。”但趋船转到先前约好的驳岸附近,却不见人影;那条小舟随手抛在岸边,缆绳都没有系上;船上两位姑娘连同冯老八都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莫说王樵等人,连梅九也吃了一惊,喻余青一路行来,和王仪最为亲近,心里对她颇有好感,此时见她不见,唯恐她有所闪失,忧急交关,登时一把抓过梅九喝道:“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梅九一身武功,却被他快如闪电一般拿住喉头,荷荷作响,整个人提起来寸许,脚不挨地,居然半点挣动不得。贝衍舟道:“这位兄台,你这样他也没法答你问话。”喻余青掸手一掷,将他扔在脚下,道:“说罢!” 梅九道:“我们没有藏啊。谁藏了?你们藏了吗?”另两人都一叠声说:“冤枉!我们吩咐冯老八在这里等着的说话,几位爷台也听见了的。” 喻余青冷笑道:“我知道你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但你须瞒不过我。”梅九两眼看天,道:“我是有这本领,可爷台你也有啊?怎么不会是你绑了姑娘,故意混赖到我头上?”他这话说得自然毫无道理,指东打西一番,指望能混过去。喻余青怒道:“我混赖你,我有什么好处?”梅九也长眉一掀,嘻嘻笑道:“你是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怎知你有没有好处?” 贝衍舟却极为精明,不会被混赖瞒过,更兼记性极好,过目不忘,突然道:“等一等,梅九。你说船上只有冯老八,那同你们一同来的,手持归星的罗仁炳却在哪里?”这话问到了关窍,几个人同时一怔,都叫道:“啊哟!”侯老六在四人中最为精细,道:“他说周围人多,不便透露行踪,因此先行离去。不过……不过……他为人很是有打算,想必没有离开太远,而是在附近观察。”他瞪大了眼睛,“刚刚我们在舟上的举动若是他听了去,绑了冯老八和那两个女眷——” 王樵道:“那个什么人,他武功很好吗?”他晓得王仪的功夫不差,当时冯老八手持利刃,瞧她是个面色煞白的弱女子,风吹便倒一般,也并未上绑。若是旁人硬来绑她,总有一场酣斗。更何况那个冯老八虽然也颠三倒四,却也不是弱手。侯老六摇头道:“罗老爷武功本领并不顶尖!但他要骗得冯老八跟他走,只需要搬弄舌头就行。我们这老八脑筋没有那么好使,罗老爷说是什么,他都会当真的。” 严老四道:“比如他对老八说‘老四、老六、老九都被人抓走了!你快跟我回去,搬救兵来救他们。把两个女娃子绑上,好做人质。’他一定火急火燎,依言而行。” 喻余青急问:“他绑到哪去?为什么听到你们说话,便要绑人?”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梅九突然也不疯了,站起身来,长身一揖。他此时敛去了身上的疯气,往那里只一站,凛凛似孤松独立,峨峨若玉山将倾,流露出几分当年‘多情惟逊雪’的风姿出来。他苦笑道:“事到如今,好像也不必装疯卖傻。几位,那位罗老爷是要着落在我们身上,断不会为难那两位姑娘,也不必急在一时。我们这就去借宿,换过几身干爽衣裳,用些酒菜,一五一十地慢慢道来吧。” 贝衍舟拍手道:“这就对了。”他折腾了这一整日,生死来去极为耗费精神,早有些支持不住。喻余青却心中焦躁,生怕王仪吃了苦头;但要寻人,却必然得着落在这几人身上,否则这水阔天长,往哪里去寻?王樵也知道贝衍舟定然身体虚颓,眼下是强装一副快活神情出来,好让自己和文方寄安心,便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家如今既然是友非敌,慢慢合计也好。”寻一户农家,给了些银两,换些酒菜与旧衣服出来。贝衍舟换了衣裳,见喻余青杵在一旁,叉手瞪他,笑道:“这位兄台怎么这般凶巴巴的,你瞪我做甚?”喻余青一则急他似对二女的去向不放在心上,显得薄情寡义;二则恼王樵对他另眼相看,对自己却颇为冷淡,好像自己原先的位置被取代了一般;三则为他身上这毒蛊很可能被吸到王樵身上而感到忧心,又知道王樵断然不会见死不救,怕是要被这家伙生生拖累。这一番混乱情绪杂糅做一处,无处发泄也无处倾诉,只能恶狠狠瞪着贝衍舟这罪魁祸首,冷冷道:“贝先生怕是会错了意,你怎么看得出我在瞪你?”贝衍舟道:“你以为戴了面具,就什么都藏得住吗?” 这话正正戳中喻余青的心事,登时扎得他半晌也说不出下一句来。贝衍舟伶牙俐齿,常常堵得别人说不出话,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是骄矜之人,口德是怎么一回事,他若要是知道,父母在生时也不会被他气得半死,恨不能没有这个儿子。他张眼一望,众人都已经围桌坐下,梅九一旦不疯,便显得好看透得多了,他手下其他几人心思浅薄,容易打发;文方寄是个鲁直的纯净少年,干干净净的这会儿又很听他的话;王樵虽然看上去最为平凡,不堪大用,但他却是难用三言两语一笔摩画的人,好在他心性纯正坦荡,通透善良,最是适合为友。那座下数人之中,唯有这狐脸面具的怪人身份不明,武功奇高,行为乖张,与谁都说不上有关系,虽然看似与王樵似有旧识,刚才出力救他时也应该说占了一半功劳,但却令人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梅九等人说出的必然牵扯凤文,关系重大,但待要让这怪人离开,凭他们全部加上也力有不逮。 王樵却捧了一副旧衣裳,四下一看,只有这怪人未换,还穿着落水的湿衣,便走过去道:“还有衣裳呢,请前辈去把衣服换了,累了一日,也舒爽些。”喻余青哪肯在人前裸露身体,何况自己如今已然面目全非,身上非人非鬼,丑陋至极;面对的又是这样一群陌生人?再者这农家衣襟破旧,他也不甚喜欢。冷冷道:“我不用换。”一面说,一面暗运内力,他此时内功汲取那千面叟毕生所学,加起来怕有数十人数十载的内力修为,尽皆汇于一身,一转周天,全身热气勃发,衣服上的水气瞬间便轻易散发殆尽。 几名武学人士尽皆作色,梅九咋舌道:“这等内力修为当真冠甲天下,先前我想要和您商讨便宜,却是不自量力了。”贝衍舟道:“有这等修为,兄台的大名想必在江湖上也排得上字号罢?不能见告么?” 喻余青道:“无名之辈,哪有什么字号了?”他这说得倒也是实情。贝衍舟道:“我们接下来要讲得可是一桩大事,梅兄弟怕是要豁出命来,我们在其中也全有干系。这位兄台若是不肯见告,这就不太方便了。” 喻余青自然知道他们要说的多半是与凤文有关,他自知身上这古怪法门,恐怕也与凤文脱不开关系,再加上三哥手掌中多出的那个凤字,多少凶险怕也要着落在这上面,因此是务必得听的;但他也知道贝衍舟忌惮猜忌于他,有他在场,这小子怕不知道能不能不耍花样,梅九先前把他错认成了其他人,说不定也当面难以言尽其实。他心道难道我远远走开,就听不见你们说什么不成?当下哼了一声,起身欲离场,却被王樵一把拉住,道:“没事儿,就这么说吧。”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携了他手,拉着他在桌前坐下,道:“凤文之事,牵扯诸多,我全家为此遭受大难,可如今看来,十二家和八教却也不逞多让。都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难道还怕多一个少一个人知道么?”他手没有放开,向来略高的体温透过手套,浸染到那枯木般的手指之上,仿佛给那冰冷的木头也染了一层活人的暖意。“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人了,今日逢水开路,”他爽然一笑道,“不如以水代酒,先干一杯。”说罢先举了水碗,但一手放在桌下,却仍不松开。他不松开,喻余青心中大动,一时间混乱思绪纷至沓来,仿佛那手便是自己一片混沌中最后一根牵索,黑暗中仅剩的一点光亮,哪怕灼烧炙人,烧毁了自己,也断断不能抽开。 他既然这样说,众人自然不再有异议。梅九愁眉长扦,半晌开口道:“其实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唉,当真是说来话长。各位也见到我梅九曾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如今却总是扮个疯子模样。有时候是在装疯卖傻,有时候却也不见得,许是真的疯了也说不定。因为我所钟情的女子,有一日突然消失了。” 第五十五章此蛊种情根 “我还没疯那会儿,江湖上还称一声梅逊雪,中过进士,又不做官,成日里把些诗词文章,逍遥做他教坊宰相。后来却爱上一位姑娘,是家境败落后被卖入娼籍替族中还债的大户人家小姐,姓任,闺字兰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但鸨母待她极严,家里又常常催逼,日子难过,成日里以泪洗面。我当时借住在馆后的楼里,常听她自弹自唱自作的曲目,自我排遣。我那时心情也颇为抑郁,听她琴声悠悠,便以箫声做酬。一来二去,人未谋面,先结了知音。这么说你们怕是要笑我,我一个借宿柳馆的花客,居然不敢去见一位娼籍的姑娘,怕她知道后轻慢于我。这么过了一年半载,我那游戏花丛的性子,都给她高山流水的弦音收束得服服帖帖。” 贝衍舟插嘴笑道:“啊,这么说来我俩也算邻居了。”他年少时浪荡不羁,也曾大把时间耗费在花街柳巷,借宿在娼馆之中聊度时日。梅九微微一笑道:“小先生年纪轻轻,阅历倒是非凡了。”文方寄瞪大了眼,道:“你去过吗?”好像那儿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一样。贝衍舟道:“梅大哥这宰相做得,小弟不才,在里面做个榜眼探花,也逍遥了数年。”严老四嗤道:“你小小年纪,这也数年,那也数年的,就算不怕身子亏空,也忙不过来。”贝衍舟笑道:“怕不是严大爷把我看年纪小了,我面相上看得年轻些,说出来别吓着孩子,还是听梅大哥继续说吧。”其他几人也不以为意,只是文方寄瞪眼瞧他,眼里满是好奇,只觉得这人身上怎地如此之多的谜团难解?只见他重伤之余,身子将倚未倚,眼睛欲开欲阖,半身的力道都靠在文方寄身上撑着,才能强打精神在听梅九说话,却透出一股悠然有余的气息来。席上诸人都认真要听这一番讲解,只有文方寄一个仿佛神游天外,觉得贝衍舟天生的鬈发在他颈窝里绕一个圈,随着身子轻颤传来细微的麻痒之感,搔动心弦;怔怔看他苍白肤色此时透出一点红晕出来,鼻尖隐隐起了一层薄汗,想也不想便换手揽了他腰,伸手替他揩去。 梅九续道:“后来事,嗐,也不用多说。我梅九一心一意起来,终于才知道这天底下那花天酒地的快活,原来都是装作快活,而不是真的快活。神仙眷侣,过的日子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那都是神仙滋味。我一心一意,要娶她为妻,以前相好过的姑娘看在眼里,那真是云泥之别,连个面貌五官都记不清楚,一眼望去,都是平板板的一个个发面馒头。谁知道要替她赎身时,她却说出三个要求来。原来她满门抄家,父亲被斩首示众,母亲被流放关外。她的三个要求,一则是她父亲所谓的贪墨是被同僚陷害,要让陷害她父亲的人全家也遭此报应;二是她需要寻回被流放的母亲,才能谈婚论嫁;三则是要将把她卖入娼籍的远亲杀了。原来她当时未及十四岁,抄家时官府便免了她和家中年迂九十的太祖母两人的流放之罪,但她远亲却将她卖身入馆,并逼迫她按月交出银子来供养太祖母,否则便不照料老人。这三个要求当然听起来颇为残忍,我当时也悚然心惊,即便我混迹江湖已久,也觉得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说出口来的都是杀人之恨,未免太过决绝。但她说起那些惨事来,梨花带雨,情情切切,我听在耳里,也觉得就如同亲眼所见一般,血脉贲张,知道她所言非虚,那些事件也的的确确是切身的大仇,也是对那些人恨之入骨,便扔却了自己的功名和名声都不要,一口便答应了她。” 众人都啊了一声,道:“即便如此,这也太难做到了些。” 梅九苦笑一声,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得色,道:“人在情中,那便没有道理可讲。我当时豪气一生,应承下来,哪里敢教自己心爱的人看低了去?于是先去查明了当时的真事,将那贪墨赃款、滥竽充数修建河堤,又把责任嫁祸给她父亲的赃官给就地正法了;再先远赴关外,替她把老母请了回来。沿途杀伤的押官狱僚,当真是不计其数,也算是把自个的前途给断送了。查到她远亲家中时,心想那位太祖母不要误伤了,于是便先行潜进屋中,想要把太祖母给接出来,结果暗地里打听才晓得,那位奶奶早已经被他们折磨得过了世,他们却不告诉兰芷,要从她那吃着空饷。我一气之下,把那远亲家中数十口人也尽皆杀了。” 他缓了一缓,才道:“奋激之下,我也没在意到自己杀错了人,里头有一个少年和他的母亲,只不过前来拜会亲戚串门,也被我误杀了。那少年会些武功,勉强抵挡了一阵,我当时杀发了性,也没有在意寻常人家为什么会有习武的子弟。后来才知那少年是河朔金刀的嫡孙,那母亲是他家的长媳妇,带着儿子来当年的远亲家走亲访友。我这一阵狂性,却是结了一桩北派的大梁子。” 当时武林,有“北派”、“南派”之分。北派近年来以五省盟主廖夔廖燕客为首,大马金刀,潇洒悲歌,武功也走的是大开大合,内外兼修的路数。南派则动荡混乱得多,互相倾轧,难以推选一位有名有望、众人钦服的代表人物,但倒有一位邪派人物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人称“万鬼蟾圣”的蟾山鬼王,他连真实姓名大家都一概不知,但其实力俊绝,真应了南派“草木皆兵,万法皆宗”的武功路数,奇诡玄妙,不拘一格。是以南派常常意想不到之处奇招叠出,用的兵刃也千奇百怪,经脉气法也各有专修。 在南派、北派之间,江东十二家则自成一系,主张轻灵飘逸,俊秀潇洒,但却也追本溯源,形式简明,架构稳固,内功上也极为务实。因此以十二家的武学最容易入门,门生也常被称为“武儒”,就是因为其武功架势分明,进退干净利落,是翩翩君子之风仪,有理亦有礼,赢时是据理力争,输时也不卑不亢,便似武中儒生。 梅九继续说道:“和北派结了梁子,又惹下这些命案出来,我自知是百口莫辩,平头百姓是当不得了,武林正派也容我不下。我去找到了兰芷,求她与我一起私奔。她却大哭大闹,怨我没有杀尽那害死他父亲的狗官一家老小,不算实现了她的三个愿心。我当时也是读书人的心态,留了一丝善念,觉得那些事情毕竟是那狗官做的,与他家人无关。她这么说来,我心又软了,便答应她。她却说:‘你带我一起去!我要亲眼看你屠戮那狗官一家。’我便带她去了,哎,当时我也该想到,一个这样喜欢看杀人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善类?我当真是为搏红颜笑,十步杀一人。他家中也有一个十四岁模样的少女。兰芷拉着她手,对我笑道:‘这个女孩子留下吧!带到我的那做娼馆里,顶替我的位置,这世上便又多了一个琴棋书画样样俱佳、身世凄凉惹人疼的女娃娃呢!’” “我那时候心头一悚,才逐渐察觉到哪里不对。那女娃娃哭着求我,‘相公,我不要被卖去娼馆,你一刀杀死我干净!’我便劝兰芷道,这个女孩子和你一样身世可怜,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和你一样坠入魔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当年遭的罪,大仇已经报了,这个女孩子什么也不懂,何必让她生受苦楚,让世上再多一个你来?她闻言定定看我,眼睛里似乎多了些我从未读过的情绪出来,然后她放开了那女孩,拉着我的手温声道:‘你说得对!梅郎,我曾经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和那些男子都是一样的!’她拉着我,温柔缓走,轻声细语,我哪里还辨得了东西南北?什么都抛在脑后,只觉得为了她铸下了这血光之灾,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在座几人,梅九的那几个过命兄弟自然不说,贝衍舟也只是觉得这故事甚为有趣。文方寄心中翻江倒海,听得实在不是滋味,满心不屑,但看在贝衍舟的面上,只好闭耳不闻。喻余青心下默然,暗道你便放了那个少女,她也是活不成了的。他隐隐感觉王樵手心一紧,显然听到关键时心中愤怒,却不能表现出来。 梅九道:“她泪光盈盈,说我竟然为她做到了这般难的三件事,她以后再也不疑我了,什么也对我推心置腹。我才浑浑噩噩,心道‘啊,原来你之前有很多事没对我说。’她扑进我怀里,问我生不生她的气?我居然当真一点也不生气,便道‘我这一生一世,是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的。’她反而大哭起来,便拉着我撮土为香,就在一片荒山野岭之间拜了天地。” “我心想犯下这事来,很多地方也不能呆了,要委屈她跟我去深山老林之中躲避风头。她却说有一处所在十分安全,让我与她同去。我自然是欣然前往,莫说是安全的所在,就算她要我去刀山火海,我焉有不赴之理?去了之后,才发觉自己原来自头至尾上了一个大当:那里正是邪派中以钓取报复好色之人闻名的窈月葬花宫,这窈月葬花宫分为窈月与葬花二宫,窈月宫全是男人,而葬花宫全是女人,而我这位私奔的夫人,居然是葬花宫的主人。我这才知道,什么姓名经历,血海深仇,全是她编套出来的。她真名唤做秦香宛,那叫做任兰芷的姑娘,自然是有的,但其实是她宫中一名侍应,也不是她。” 王樵、喻余青听到窈月葬花宫的名号,尽皆一凛。金陵王家最终被窈月葬花宫洗劫,他俩当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万万没有料到居然会在这样一截故事中听到这样一段渊源。王樵忍不住问道:“那葬花宫里似乎也有男人啊?”梅九微笑道:“那些宫里女子当初都是受了男人蒙蔽欺骗、或是欺侮买卖的女子,憎恨男人,发誓报复,因此习得了一身调教男人死心塌地的手段。那些底下仆役般的男人,都是她们当初的裙下之臣。唉,我要是当时一念之差,将那女娃娃也卖入娼籍,或者那三样愿心中有一样稍稍推诿,我也就做了葬花宫底下被呼来喝去当畜生般使唤的走狗。可是我一番真情打动了铁石心肠,居然让她们的宫主死心塌地真爱上了我。”他说起来不免一笑,却当真是十分自得。 “但她们宫中也有极为古怪的规矩,带男人回来没事,但爱上一个男人却万万不行。身为葬花宫主,要是嫁为人妇,在他们看来那是莫大的侮辱。一群宫姝群起反事,并请来了窈月宫的宫主来坐断此事。我心道她若是硬抗,以寡敌众,讨不到好处,反正我们天地也私拜了,还能退回去不成?便让一步道,我又不是要做你们的主子来耀武扬威,我宁愿在底下做些杂活,只要能天天见着宫主,也很快活了。他们却根本不依,说要按照规矩,割了我那话儿,再逐出宫去。这便万万不行了;再说江湖上仇家定然在找我,我出去了被人耻笑也就罢了,还要被人索命,那还不如在这里就一刀杀了我干脆。香宛也知晓我意,便对那窈月宫的主人说道,‘那你我比试一番,如果我输了,我只求与梅郎同生共死,凭你发落;如过我赢了,我因为触犯宫条,仍然凭你发落,但求你放梅郎一条生路。无论输赢,从此你便为两宫共主。’我极力反抗,但他们人多势众,立刻便按住了我。我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和香宛比武对招,两人师出同门,武功招式全都了然于心,因此一上来就拼尽了全力,香宛和他较量到微妙间,没防备露出一个破绽,被他一掌拍在胸口,败下阵来。” 文方寄从未听过家里人讲述邪教的事宜,此时听来,当真是奇波诡谲,却又很多地方听不明白,不由得开口问道:“真是怪了,这群女人恨男人也就罢了,那窈月宫的不也都是男人吗,她们怎地能和他们一起?不许自己宫主和男人结婚,却请另一个男人过来主持公道?”他自然是无心发问,可大家一听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王樵略微尴尬,只得咳嗽一声,掩饰过去。喻余青面红过耳,还好有面具遮挡,旁人也不会发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3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道:“那窈月宫是闻名的男馆,里头多半是清倌儿,也有被人强要了身子的,也有被家里逼着娶亲,不得已逃出来的;也有生性里当做自己是女人,处处被人嘲笑的……”文方寄哪里听过这些话,囫囵得一头雾水,只眨巴着眼不明就里。梅九嗐道:“小先生说也太客气了。不就是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么?”贝衍舟不去理他,仍然说道:“他们与常人不同,但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是有些喜欢男人,有些则像女人一样,被男人欺侮过之后,心中一口恶气郁结,变得不太正常罢了。”文方寄似懂非懂,皱了皱眉头。 梅九道:“我听说他们割掉登徒子、负心汉、以及强奸乱伦者的卵蛋,的确是下手狠辣,宫中也更有十条大罪,根据罪条来决定如何惩治这些负心薄幸的男子。但他当时打伤香宛,我脑袋中嗡地一响,就要拼着卵蛋,也要和他拼命了。谁料他却抱着香宛,十分悲伤,反而大步冲我过来,仿佛是我杀了他的老婆一样,要来杀我。他说原本香宛本领没有这么弱,至少应该堪堪和他平手;之所以如此孱弱,全是怪我。”他顿一顿,缓一口气道,“原来他们这邪派修炼,却是‘南派’中一种采阳补阴之术。交合之际用功,采人精血,可增功法。而且越是和不同人交合愈多,越是能精益武功;但若是一直不施展此法,便反而会反噬自身,大大有害。所以香宛才会出现在妓馆,但她认识我后,便……一直没有找过其他人,也没有行过此功,因此自己才渐渐衰弱下去。我听了这样的话,方才明白香宛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否则她要害我时,十条命怕也不够赔在床上!”说罢哈哈大笑。文方寄却是一呆,暗暗在想十条命和采阳补阴之间的关系。贝衍舟打趣他道:“天过晚了,小娃娃该去睡了,别偷听大人说话!”文方寄这才明白过来,连脖颈也红透了,拿手去擂他肩头,可落着时又怕打痛了他,故意只轻轻地。贝衍舟却夸张地啊哟叫起来,伸手扣住他手指捏住,引到自己腿上放着,磨他手心指腹里的剑茧玩儿。文方寄被他挠得心慌作鼓;要把身子往后撤开,可贝衍舟也跟着舒舒服服倚倒过来,那一时心头仿佛万蚁蹑爬,唬得他魂游天外,动也不敢再动,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出神。 梅九道:“说了这么多,没说到正题,怕大家乏了。唉,香宛被打了一掌,气若游丝,眼见得不能活了。我也顾不得什么,当时便问那窈月宫主,如何才能救得香宛?他便说道,这门采补的法门也不是他们自创的,是鬼蟾山的蟾圣鬼王传给他们的;若要救她,只有请蟾圣出山。我才知道,原来这南派的教祖看似纹风不动,实际却是暗中把手已经伸进这江东地界了。但当下也是无法,我病急乱投医,别说他要我去找蟾圣,便是要我去求天皇老子,我也遵命照办。” “我上鬼蟾山去,千辛万苦,找着了蟾圣,其中种种艰辛,如今也不必多言,我为了救自己的夫人,受些苦楚,那又有什么好说?于是那蟾圣问我,我为了能让香宛活着,愿意做到何种地步?我答道若是能救活香宛,从此便任君驱策。正派名声、侠肝义胆、大好前程,我什么都不要了。梅九章空有一身武功,便做牛做马,报还恩情。他答应了下来,只是救治之时,我不得在旁观看。我知道有些行功法门都是独门之秘,自然也觉得不便窥看。次日,香宛果然睁开双眼,朝我嫣然一笑。我登时觉得这一切苦楚,都有了值当。那时候香宛胸前,也多了黑豆大的一点,但我当时欢喜无限,哪里放在心上?她们女眷,在鬼蟾山的山谷之中,有一处安身之所。我这几位兄弟,也都是在山上认识的,他们与我一样,也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妻子爱人,不惜替这位魔头卖命。因为这条命卖与蟾圣,从此江湖上的诨号实名,再也休提,于是我们便只留了姓,剩下便几个兄弟老八老九老六老四地相互称呼。”那严老四笑道:“可惜老九之前在江湖上名声太大,饶是改头换面,装疯卖傻,也一样容易被人认出来。” 王樵皱眉思索道:“这可奇了。你们是奉了蟾圣的命,那和其他人找我可不相干啊。但怎么令夫人的症状,却和贝先生的如此近似?这又怎么是保命的法门?难道蟾圣与王潜山也有什么联系么?” 梅九道:“万鬼蟾圣,本来就是一位据说活了百来年的得道之人,相传他会长生不老的法门,因此门下圣徒——江湖上蔑称为‘舌头’,意思是不过是一只蛤蟆的舌头罢了——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其实他常年闭关,很难见到一面,门下亲传的法位只有五人,号称‘五鬼’。一应事务,对应五鬼位,由五鬼出面解决。我梅九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人情体面这一样本领倒是不错,没个把月,就已经里里外外,打点透彻,都熟稔了。我越是熟稔,便越觉得这不对劲:我梅九有什么硕大脸面,居然为了我夫人的事,请动了这位蟾圣出山?遇到我这几位兄弟一合计,发现旁的事务都是五鬼出面,但唯有我们这种前来求肯医治的,蟾圣会亲自出手。我们几个的经历,老实说也实在有些相似。而且虽然香宛的身子日日好起来,但却始终恹恹,不爱说话,也不爱看我,成日里静坐不动,彷如行尸走肉。不仅是香宛,几位兄弟的妻子也是一般。我盘算这其中定有什么不同,并且这样法门,料想蟾圣并没有传给他的亲传弟子。我思来想去,越想越惊:因为蟾圣也舍不得传给自己亲传弟子的本领,我想来想去怕只有一样,那便是‘长生不老’!“ “我后来又和几位义兄多方打听,发现我们妻女身上的症状,像极了江湖上被王潜山施蛊之人所中的‘洞心蛊’。但中了洞心蛊之人日渐消磨憔悴而神智不失,这里又不一样。香宛等一众女眷,身子日渐康复,气色红润,靥如春花,却日复一日仿佛泥塑木偶一般,神情愈来愈少,最后至于不哭不笑,对一切尽皆无动于衷,仿佛与洞心蛊的症状正好相反。我们不能时时入谷,但一有空闲,便去陪她们说话,初时还能引得她们微微一笑,后来便连一句话、一声轻哼也难得了。我心下越想越惊,知道这其中定然有诈,这治好了,却仿佛还不如不治之时?这般活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无兴味?当时我们并不能与她们同宿,因此我便半夜潜入谷中,心想能带香宛偷偷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谁料我这一闯,却居然见到了蟾圣。他半夜之中,闯入我们兄弟女眷聚居之地,我当时血气上涌,恨不能上去和他拼命;好在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无非罔丢了性命,因此全切躲在一旁,想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无耻勾当出来。谁料香宛她们见了他,便极其乖顺地跟着他走。我先前一直没有见过蟾圣的真面目,只当他老人家避世高人,不愿意与我等俗人相见,此时见他运功行气,终于揭开了脸上遮挡的帷幕,真是吃了一惊,那一张脸枯槁错结,便仿佛一副死去多时的死人枯骨。但他挨个从女眷身上对掌运功之后,仿佛汲取了她们的生气一般,脸色逐渐变好,生肌丰骨,渐渐那副枯萎皮囊变像被吸收的血肉撑起来一般,逐渐变成一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模样。我这一下骇得可着实不浅,牙齿咯咯一颤,被他听见,探手便将我拽出来摔在地下,一脚便踏碎了我的琵琶骨。” 这事发生至今,怕已有些时日,但梅九说起来时,仍然面色骇然,他这般身手在江湖上已经是一等一的成名人物,居然被人像小童一般捉来戏耍,简直是匪夷所思。莫说是他,连听者也倒抽一口冷气,仿佛当时情景,历历再现,光是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 他深深叹一口气,续道:“我当时万念俱灰,知道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我是亲手将自己的夫人送入了这个魔头掌下,只恨不能打死自己;便朝他破口大骂,道他全然是骗人的。谁料他也不生气,反而冷冷一笑,道:‘你夫人本来就寿限已至,她为了报复让自己受苦的男人,练成祸害男人的功法,倒错奇经,单修一脉,体内五行偏倒,本就是要日夜行功,祸精食阳方能养己。谁料她为了你,自己放弃了这阴毒武功的修习,那时五行失衡,经脉乱错,神仙也救不活转。是你说只要她活着便怎样都行,那现在她难道不是活着?你瞧,她能呼吸,心脏勃勃跳动,眼可视物,手可暖人,你便要行房,她也毫不拒绝。你还有什么不满?’我当时死也不顾了,还有什么好怕,心想不如激他,便道:‘你这也没什么稀奇,不是和王潜山的洞心蛊一样么?日后人死时形销骨立,也不算是救活了。’谁料他却冷笑道:‘王潜山差使的那些子蛊,怎能和我这里的母蛊相提并论?’约莫是觉得我也是将死之人,居然也不避忌,就这么说了。原来这是一套‘子母蛊’。子蛊种在如贝先生等人身上,以人经脉气海、精血气志为食,那母蛊便能得到供养。而如我妻子等人,便仿佛是个‘蛊盆’,替蟾圣贮存这些生气养料,也自然能分一杯羹。我心中大怒,我夫人岂能是你长生不老的容器,便像牲畜一样养在后院里?当时拼了最后一口气,凝气于掌,想要一掌打死了她;可见她娇艳如花的面庞向我看来,两眼间脉脉含情,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的模样,又怎能下得了手?当下长叹一声,便举掌向自己脑袋拍落。” “谁料那蟾圣居然出手阻拦住我,道:‘你要寻死我也不在乎,但有一件事需要先朝你说明了。’他指了指我夫人,道:‘只要你一死,她也就会死。’我大感奇怪,心道我夫人现在怕是连我都认不得,怎么可能随我而死?蟾圣冷冷道:‘这缘由你得去问嫁蛊神通那个疯子。总之,他做的蛊尽皆以情为皿,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愿接治如你和你妻子这般的病患,你送她上山来时,要经过重重考验,最终我也要问你你究竟愿意为她做到何等地步。越是情深义重,越是容易做这蛊的宿主。所以你若一死,她心中这情便死了,那她赖以为生的母蛊便也死了。好,我话都说在这里,我留她自然有用,我们三方得利;但没了你们,我也并不是找不到另一对情深义重的傻子来代替。你愿死愿活,自己选罢。’” 王樵却是一愣,嫁蛊神通,不正是十二楼那尊金身舍利么?据说真名叫做沈忘荃的——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难道这蟾圣真如传闻一样,能够长生不老? 梅九叹道:“他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只好继续替他卖命。我从未听过嫁蛊神通的名号,江湖上无论如何打听也没有这一号人;心道只有找寻王潜山,也许能解释其中一二。所以来到江东地界,哪晓得就听闻王潜山居然死了。后面的事,你们也晓得了。只是蟾圣对此也万分震动,他打听到卑明大师代你父亲发出江湖镖,要保命人送你抵达襄阳,你父亲先前寄在他那里的一份金匮书,据说是王潜山曾留下的信札。卑明大师以此为饵,自然是愿者上钩。蟾圣吩咐我们无论如何,要抢在别人前头拿到这份信札。我心想王潜山已死,这信札又如此看重,那解蛊的关窍说不定会在这信札之中,因此才要抢在八教和十二家之前夺你出来,好在我本来也算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便混在八教之中,也没有人发现。” 他一气说到这里,众人都默然无语,只觉得其中牵扯诡谲之处,纷繁惊扰,情之一字,纠缠逐末,时而荒诞,时而疯狂,时而轻薄,时而深重,竟能至于如此。座中人各怀心事,听闻后也各有所感。王樵心想,他夫妻二人行事虽然狂放,心肠歹毒,但用情至专,却是世所难匹,那情蛊选中了她,却也的确应了“情根深种”这四个字。他触动自己深藏的心事,未免欷歔一声。 梅九道:“我原本以为,十二家如此不愿回护于你,是因为其实世上本无凤文一说,不过是嫁蛊神通所传的害人蛊术罢了。今日一见,方知此蛊原来能解,凤文之说原来是真。我和我弟兄几人,求三少爷解我们各家夫人身上的蛊毒,大恩不言谢,日后如有驱驰之处,粉身碎骨,在所难辞。” 第五十六章水中月似人 月上中天,映在萧萧湖水之上,天上一个圆,水中一个圆。天上的圆被乌云遮挡,片刻间便走过了阴晴圆缺;水中的圆被春水吹皱,一会儿碎做繁星万点,一会儿又忙不迭地破镜重圆。四下是簌簌叶声,伴着近夏的螽螽虫鸣,随着夜风一忽儿起,但随着脚步的响动又寂然藏住,像黑夜中有双窥视的眼睛。 王樵折了一支竹杖,循着船家小径,缓缓走向湖边。那清光投过树影,剪出一个细瘦的人形,长身清隽,正倚在树上,望着那湖上月色。听到王樵脚步声响,也不回头,只静静地说道:“夜色深了,三少爷还不歇息?” 王樵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拣了附近一块被水磨平的长石坐了,那水罅着浪拍在岸上,汩汩做声,抹着他的脚底。他也瞧着眼前水波漾月,粼粼如弦,仿佛一幅巨大的水绸从脚下展开,一直绵延到夜色尽头处去。道:“你不也没睡么?” 喻余青道:“我来守夜。”他看着如此沉静的月色,但心情却一团糟乱如麻,难以平复,正是最不欲和王樵对面的时候,冷冷地说,“我劝公子还是尽早歇下吧,明日里赶着去送死,也需要气力。”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苦笑道:“哪有那般凶险?我九死一生,好容易查到一些端倪,无论那是龙潭虎穴,也要上鬼蟾山走一遭了,倒不是全是好心。” 喻余青道:“梅九、贝衍舟等人,邪教做派,抬手杀人便似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如今遭遇,多半也是咎由自取。你与他们同行,保不齐他们临阵反水,那时你何以自保?他们当你面恃凶杀人,你是救呢,还是不救?” 王樵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自己若要查明这凤文绵延而出导致的家门惨祸真相,焉能在此停步不前?叹一声道:“这世上人,没有尽善的,也没有尽恶的。我以赤忱待人,愿他们也以真诚待我。遇到绕不开的,不违本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喻余青却道:“依我看,你不如直接去武当找那位卑明大师。大师承你父亲的情请,早已答应你要收你为徒;此时要保全金陵王氏的余脉,正在不遗余力地搜寻于你。你庇荫于武当门下,便没有人敢再寻你麻烦;这些事情,自然可以慢慢去查。” 王樵道:“这也没错。只是我不能见死不救,就是这破落性子,你知道的。”他摇了摇头,“再说谁又知道这位卑明大师便不是另一位王谒海了?‘庐陵野老’的声望,十二家的地位,还不是如此这般工于心计,侠义二字抵不上一道无字天书的秘笈。那万鬼蟾圣似乎和那金身舍利的主人有些渊源,说不定可以探听到这个‘凤’字的真相。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合该我做,那我便从源头解起。” 他这般说完抬眼一看,那人影却已经转到树后去了,只听他似乎强抑着声音颤抖,低声道:“这般事情,你不用说给我听。” 王樵拾了石子,投入湖心,微微一笑道:“我没说给谁听,自言自语罢了。我只是看月色甚好,睡不着觉,起来把心事捋一捋。” 这话以前要说来,连王樵自己也不信。他哪里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家里人常说他心有天地宽,即便是后院起火,他也能在前堂高卧。那时候他的确无所萦怀,可如今却没法做到那般洒脱。两人静静地隔着一丈湖波,各想各的心事。喻余青如今内息深厚,呼吸极为悠长,身影与湖边树木融作一处,王樵几次都怕他已经走了,想必他这样的高手,走时悄无声息也并非难事。但他再投石入湖,要击碎那水中月影时,蓦地旁侧里也飞来一支碎石,将他投出的石子击飞开去。那手法极其精巧,二石一碰,各奔东西,绕开那明月倒影,朝两侧打出一叠水漂出来,远远不停。 他声音淡淡道:“难得团圆镜,虽是个幻影,打碎了却也可惜。” 王樵心中一喜,笑道:“月亮是打不碎的。这飞来的无妄之灾,能生一些波折,造一些涟漪,但却改不了真正的模样。”他用竹杖拨水,道,“你看那碎落月华,终究会聚在一起,那被搅乱的倒影,终于会照得纤毫毕现。倘若心比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喻余青轻轻地道:“那是因为你的心本就宽阔坚韧,从不囿于一朝一夕,一圆一缺。但倘若有两条鱼儿,在水里望着这月亮,想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聊解相思之苦,却被你打碎了那月影,对它们来说,那不啻于天翻地覆,连唯一的念想也不见了,那它们该有多伤心?” 王樵被他说得心中一痛,再也忍不住陪他打诳,脱口唤道:“阿青!”心念一动,恨不能伸手拉他进怀里,只觉得一道烧炙酸楚,从心里蔓延下去,搅动肠腹,又直直地杵在喉头,像那儿肿大了一圈,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但他手只伸到一半,却听树后人幽幽地道:“……你在叫谁?我不是……”但他却也说不下去了,那话语剩了苦尾,哽咽着却说不下去了。 王樵手悬在半空,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又是苦楚,又是欢喜,苦则苦对面不相逢,喜则喜自己虽然暗暗猜到,但此时却能确信他是喻余青了,对自己暗道:“他不能跟我相见,定然有别的情由。”可想则想已,这分别虽然不过数日,却仿佛中间已走过数遭生离死别一般,先前拾掇干净的忧念之情汹涌而出,只觉得两眼陡然酸胀,雾气凝上眼睫。他急忙偏过头擦拭,心中挂肚牵肠,一番起落没处安放,不由得恼懑起来,故意道:“我没有叫谁。那水月轮中,刚刚跃起一条青色小鱼,你瞧见没有?” 喻余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眼下变成了这副模样,连自己也不敢多看自己一眼,哪里敢和三哥相见?若是旁人认出他来也就罢了,唯独被王樵认出却令他坐立难安,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心知自己样貌全改,声音沙哑,头发枯萎,便仿佛陡然之间老了几十岁,怎么会有人还能认得出来?他便是站在旁人面前,坦言说自己便是喻余青,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可是王樵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便仿佛认了出来,他心中欢喜恐惧,又怕是自作多情,水中捞月;万千愁绪煮沸成一锅,到处突突乱跳。 “这天底下青色的小鱼多了去了……一条小鱼,又有什么稀奇?” 王樵道:“这条不同,是我家里的,我看见他,就仿佛回到了家一样。我得叫住他,别游走了,否则这湖山万顷,我一个人再上哪去寻他?” 喻余青悠悠叹道:“鱼儿都看上去差不多,你怎么知道是你家养的那条?就算是你家养的,若是它……被刮去鳞片,剪去鳍尾,你又怎么能认得出?” 他这话一出,王樵只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仿佛被一斧劈下一般剧痛,知道他定然受了重伤折磨,再也顾不得别的,三两步跨过去便去拉他,关切之情,再也抑止不住:“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喻余青哪里敢给他抓住,脚下一旋,轻轻让了开去,只是在他身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便走。他知道自己若是使出上乘的轻功来,只一晃便能踏水至湖对岸去;但心中却不知怎么,竟然使不出气力一样,又舍不得当真快快走远,反而绕过他身后向林中深处走去,便仿佛留一丝念想,要等他追来。 但若是往常,王樵也断然追他不上。可自从那凤文传他以后,虽然他悟不出个理所当然,却似乎隐隐之间,有什么一丝一毫,逐渐改变。喻余青从他身旁一绕,带起一丝巺风,便似缠绕指尖,牵丝挂缕,指明方向;王樵探手一扯,居然拽住他手,喻余青大吃一惊,急忙缩手向前,那手上的手套便被王樵夺下。这一下变故,都大出两人意料之外,月光映在那只脱了手套的枯手之上,显得白惨惨得尤为可怖。王樵并不是第一次见他这双手,但平日里他即便出掌对敌、运功行气,也之后便迅速将手套戴上,瞬息万变之中,旁人也无暇去细究细想。此刻这般不堪入目的丑陋模样被曝光在眼前,他一惊之下,几乎呆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抽手藏在袖中,慌得扭头便走。王樵比他反应居然还快些,拽他胳膊被陡然甩开,顾不得便合身张臂,从背后将他整个抱住。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身体一触,尽是怀抱温暖,熟悉的气息裹着思念之情,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难以抑制地倾泻而下。王樵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鼻涕全落在他肩膀上,心里头只有一个声音隆隆作响:是他,是他,决计不会错的。我当时怎么会怀疑?我为什么不早些抱住他?两个身子都颤抖不已,一股麻麻痒痒的骚动顺着指尖抚过的地方叠做一处。他忍不住喃喃唤道:“阿青!都是我不好,求你别躲我……”喻余青长睫一盍,眼前一片模糊氤氲,低声道:“凭什么你能认出来?我……我连自己也认不出我是谁?” 王樵一时怔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他身法武功里看出来了,也从他说话与行为中看出来了。许许多多,细微仿佛拼盘,不足为外人道也,却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四周寂寞虫声响,只有两颗火热的心一并儿跳。他想说:“当你有喜欢的人时便知道了。”却出不了口,只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喻余青的身子轻轻一抖,感觉王樵滚烫呼吸便在耳侧,烧得他从耳垂到脖颈尽是透红,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事来,那种莫名的恐惧陡然涌上心头,轻轻向外想挣开他怀抱,道:“……你放开我。我……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身上脏得很……”可王樵嗅着他身上味道,渐渐觉得头脑间一片混沌,不仅没有放松力道,反而手掌仿佛被一股怪力牵引,不知不觉地探向他心口位置。 喻余青心口曾受重伤,如今那极其恶怪的肉灵芝便长在那里,莫说是让王樵碰到,他自己盥洗更衣之时,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此时感觉王樵的手掌便要碰到那里,更古怪的是,那心口怪蛊长根正根根蠕动,仿佛要迎合上去。他心中大骇,顾不得太多,陡然双臂一震,从王樵怀抱里脱开。王樵神智迷糊,朦胧中这一下毫无防备,往后腾腾退开数步,脚下在苔石上一滑,啊哟一声,四脚朝天摔进湖水中。 好在那连岸之滨,因为夜晚涨潮的缘故,漫上的都是滩涂,这一跤下去,底下水并不深,不过湿了小半身子。喻余青见自己不小心把他摔进了水中,生怕他溺水,急忙奔来拉他,脱口叫道:“三哥,你没事吧?” 王樵被冷水一浸,呛了一口,身子上燥热麻痒下去,头脑登时清明,不由得大感羞惭,心道王樵啊王樵,你又想要做什么?好容易见到阿青平安无事,难道便得意忘形了吗?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发下的愿心,便通通不作数了吗? 他自打明白自己心意以来,自己便画下界限,言谈举止之中,从未有过分毫逾矩,两人相处之时,仍然亲如兄弟。若不是他想不出既不伤及多年兄弟情谊、又不愧悔这一腔衷曲的法子,当初也便不会心灰意懒地想要出家了。此时分别已久,思念愈深,实在是嘴上不说,心里头担忧焦灼,方才情难自已。喻余青伸手来扶他,他兀自心虚,哪里还敢碰他,绕开他伸来臂膊,自己勉强要从水里站起。喻余青手空在那儿,他此生从未遭过三哥如此冷遇,一时间颇有些尴尬,心中一酸,低声道:“我……我这副模样,吓到你了吗?你生我气了?” 王樵见他站在碎月倒影之中,下摆衣襟叠叠漾开,浑如不出尘世的水中仙子,长叹一声,伸手握住他那双枯槁冰冷的手,抱在怀中,道:“我本来以为我的心事早被你瞧破,只要你不在意,那也没什么好说。可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我是怎样欢喜你,是不是?” 喻余青苦笑道:“我怕你若是看到了我脸上和身上模样,便不会再欢喜我了。” “你迈脚的时候左脚有些往里扣。”王樵突然低低地说,“右脚的鞋边磨得会厉害些。你犹豫的时候中指和无名指会不自觉翻绞在一起。你不穿其他人穿过的旧衣服,也从不在外人面前更衣,哪怕室中有隔也不行。你逞强好胜,但无论遇到多么危急之况,定然先救女子,再救男子。你举箸之前定要饮一小杯清水……”他一口气说下去,竟无半点阻滞,喻余青也听得呆了,许多细节,他自己也从未想过,更何况他晓得王樵怕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今日喝了什么都不记得,身上金银钱财还剩有多少,从不萦怀,却能把他的事分分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恼,说不出来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不自觉便抬手起来,慌张捂在他嘴上道:“……不用说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另一只手缓缓抽出手心,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原本一张风流俊秀、世所难匹的容貌,此时被从中央剖成两爿一般,肌肉与枯木纹理虬结,合在一处,也没有一道明显的分界,有的地方木纹宛然,有的地方则肌腱翻起;令完好的部分反而显得更加诡谲。看上去当真半是像人,半是像鬼。喻余青此时虽然揭开面具,但他从水中一瞥而见自己的倒影,心下凄憷,暗道给别人看见了其实都不算大事,大不了吓跑几个喽啰,又能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但给三哥看见了,三哥以后会怎么看他?他自然知道王樵不会当真讨厌他,但他更怕王樵用同情或痛悔的眼神看他,把他当做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待,那比讨厌他、恨他还更来得令他难受一些。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落泪下来,却也不敢抬眼和王樵视线相对,硬生生忍着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谁料王樵却忍不住笑道:“怎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他嘴被喻余青手心按着,说话嗡嗡作响,一股暖气吐在他掌心,丝丝作痒。喻余青一惊抬眼,泪珠便再忍不住落下来,嵌在纵横丘壑的脸上纹理之间,淌不下去。王樵伸手替他抹去了,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喻余青苦笑一声,胡乱擦掉眼泪,别开脸去,道:“也就只有你,在见到这等情景还能说是‘好端端’的。” 王樵说道:“我们俩性命都是捡来的,几天前我都不敢说自己活着,如今还能和你再会,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还敢奢求过多?” 喻余青见他毫不在意,不知为何反而一股怒气腾起,嗔道:“我长得好看还是难看,你是不是从没在意过?” 王樵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为何生气,道:“你当然好看了,那还用我说?”在他看来,阿青好看,那简直是天经地义到烦人的地步,就好比你问月亮好看么,那值得一遍遍地说?难道月亮自己还会不晓得? 喻余青哪里肯信,只当他说得是不甚好听的敷衍谎话,气得狠狠一推,将他再跌回水里,拿水浪掀他。王樵扑身起来,笑着同他打闹。两人虽然甫遭巨变,但仍然难改少年心性,在这月光杳杳之下,天地间仿佛没有第三个人,此心昭昭,唯长天皓月可明,千顷碧波可鉴。那些不请自来的忧愁烦恼、强加于身的命运转轮,仿佛都如蔽月的乌云,在周遭团团雍雍,却被清光荡开一道,不敢扰此刻须臾。 两人滚做一团,搅得水波阵阵,圆缺乍满,那些鱼儿的相思也顾不得了。王樵翻身捉住他手腕,将他压在身下,彼此笑闹得够了,胸膛起伏着撞在一起,渐渐只闻得到呼吸的重响。月光笼在两个人身上,照得眼底透出琉璃的浅色,多少难以出口的言语在其中盈盈宛转。喻余青见他只蹙眉看着自己,微微别开脸去,枯萎的长发随着起伏的细浪散开,和水中的浮萍搅在一起。他拿手挡住脸孔,曳声低求道:“你别看了……” 王樵扳住他的手,急道:“怎么?是不是碰着哪里了?还痛得很?” 喻余青却被他问得一怔,道:“什么痛得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道:“这怎么可能不痛呢?我看着都痛。你别随便碰啊……” 别人甚至他自己看来这副模样是丑怪诡异,骇人听闻,是邪教功法,行气走火;是半人半鬼、半死半活,因此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否疼痛根本不在话下,他为此担忧害怕的比疼痛多得多了,最后竟然连是否疼痛也忘了。此时王樵问起,他居然也答不出到底是觉得根本不疼,还是早已经把疼痛置之脑后,惘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樵气得吼他:“疼不疼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还不让我看呢?”他关心如焚,比伤在自己身上仿佛还更痛些,只觉得心如刀绞,虽然自己看了也不会让他更好些,但人在情中,做事难免也顾不上原由。喻余青被他按住,却不敢再把他摔出去,只觉得被他看得心口燥然,有什么在奇经百穴之中,茕茕欲动,折磨得他当真疼痛难忍,只想要快点逃开,道:“你才是傻!”反手将先前摘下的面具扣在他脸上,探起身来;王樵视线被这狐脸面具一挡,不由得一顿;却只觉那温热身子,带一袭夜色水光,披一身冷月清气,倏然钻入怀里,气息仿佛贴在极近的地方,隔着一副半湿半干的浆纸,朝脸上轻轻一触。 “……阿青……?”他低声唤道,视野里只见得到他清凌凌的眼珠仿佛一轮圆月,眼睑阖上便仿佛乍满还亏。待他察觉不同时,猛地揭开面具,只见面前脚下、湖光潋滟,山风空藉藉吹过湿冷袖笼,怀抱里的人却不见了。 只剩一轮圆月的粼粼碎影,此时仿佛倒映着两人心事一般,在身遭摇摇晃晃,分分合合,黏黏腻腻地动荡不安。 第五十七章痴心能解语 “他……是不是中邪了,或者犯了厥?”文方寄低低凑在贝衍舟耳朵边上问,“是不是得请个大夫来看看……?” “没事。”贝衍舟摆弄着手里的一副铣刀,细细地磨着手底一锭金子。他瞥了一眼王樵,又把视线收回一笑。“每个月人总要有几天犯蠢,这是蠢病,待蠢劲过了,也就好了。” 文方寄将信将疑,但瞧着王樵望着晃动车帘怔怔发呆,手里一个菱角剥到外皮也抠成了粉末;待文小公子将他抠得不成样子的菱角拯救下来,重新剥开递给他,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半,却又顿在那里,不吞不咽,脸上反而露出一种瞧着有些恶心的傻笑出来。 文方寄惊道:“不好!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种毒药,如果脸上出现诡异笑容三次,便会要了性命。” 贝衍舟道:“他今天少说笑了三十次,应该早就没命了才对。不过,这么说来,他的确心不在这儿,就留了一具行尸走肉陪我们走个过场。”他轻轻敲平边缘的金箔,漫不经心地问道,“只是昨天跟我们一起的那位蒙面的高手,今日却没跟我们一块儿走,是不同路了吗?” 王樵悚然一惊,好像这时候才听见他说话似的,蹦跶一下咬断了菱角,差点噎在嗓子里;一时又要张口说话,呛得两眼一翻,往后便倒。文方寄忙找了水给他递过去,皱着眉看他,知道不是中毒,但也不得不信了贝衍舟的‘蠢病说’,忍不住问道,“这蠢病难道人人会得吗?” 贝衍舟道:“难道你此生之中,从不犯蠢?” 文方寄脸上一红,争辩道:“那也不是。但总不会按月发作,如此精准……” 贝衍舟一本正经,严肃道:“你好好想想,你上个月有没有犯过,这个月又有没有犯过,下个月还会不会犯?” 这倒霉的老实孩子还真认认真真抱头苦思去了,惹得小先生一阵莞尔,颇为抒怀,虽然自己把弇洲岛全岛沉入水中,自己当年打造的一整套趁手的制作工具全都不在了,眼下连柄顺手的矬子也没有,但好在贝衍舟是何许人也,于是摘了各人剑上无用的铅扣做了小锤,又把暗器中的丧门钉磨成铣刀,此时敲敲打打,造件小物来打发路上时光,也自得其乐。 原来几人商议定当,先上扮作商贾赶路,上鬼蟾山去一探究竟。鬼蟾山地处偏南,与此地跨省而属,离淳安数百里。贝衍舟要寻根治这胸口蛊毒的法门,自然也一并同行。王樵劝他不必抱恙涉险,他倒一笑道:“好坏我这条命也是你救下来的,就当多赚活了日子,如果不寻到这根源上头,到头来还是难逃那一日。上鬼蟾山去,你单刀赴会,也显不出英雄来。”文方寄倒是可以从此地回转归乡,但他好容易出门一趟,如今死里逃生,更舍不得便走,虽然打小“蟾山鬼”就是吓唬不听话小孩的传说,家里甚至都不许妇孺孩童闲嘴议论,但眼下在贝衍舟面前,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怕鬼”两个字来,当下也脖子一梗,道:“那我也去见见这位据说活过百岁的南派祖师,到底何等风光威名。” 几人怕被人察觉行踪,便雇了一辆大车,装作运货的商贾,严老四他们扮作车夫仆作,他们仨便藏在车里假装富绅女眷,虽然看不见沿路风景,但也闲得无人打搅。沿途经商道上,处处都有人在议论前日里湖上昙花一现的仙宫宝岛,灿烂生花,却转瞬即逝。有人说是龙宫,有人说是仙岛,就在路上争得面红耳赤。道旁不少人在贩卖从岛上盗来的奇珍异宝,基本都是不知哪年代攒下的赝品,趁着这个机会大肆兜售。本以为贝衍舟听见了会睹物思情,勾起伤心事,谁知他却笑嘻嘻地特别开心,时不时还要马车行慢些,自己扮作大户人家的夫人,假模假式地让自家的“仆人”去把街边的“宝货”拿进车里,给他看一看解闷。梅九知道他故意为难,是借机报复前些日子在岛上受他们使唤折磨的仇,好在做戏做全套,也恭恭敬敬地由他耍去,故意一口一个“我们家夫人”叫的爽快,也占他些便宜。 文方寄道:“他们兜售从你家里偷来的东西,胡乱编造当天的故事,你为什么不生气?”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笑笑道:“我那时候只道是自己必死无疑,我但凡一死,弇洲派便从此绝迹。我派主张避世桃源,不问对错,不辨正邪。世上很多人从来都没听过这个门派,我这般一闹,也算是在最后关头,在人眼底心底烙些印记下去,好教我这一派苦心孤诣的技法虽然难以流传下来,但也算没白白在世间走上一遭。如今听他们到处宣扬,讲得神乎其神,正遂了我的意,不是很好吗?他们把故事编得越是夸张,我越是喜欢。”他性喜显耀炫技,想来门派规矩中的“避世”二字,和他极其不合。 文方寄道:“你不会死的,樵大哥人很好,他一定会救你。日后你收些徒弟,重新开山立派,光耀门楣,也是一样的。”贝衍舟和他拌嘴道:“徒弟有什么好?开山立派又有什么好?我家的基业,毁在徒弟手上。你家宗族遭此大难,也是要靠什么绝学秘籍开山立派所埋下的祸根。如果从来就没有这些,也就没有后来这些倒霉祸事。嘿嘿,什么宗亲,什么师徒?还不如我造的那一群傀人来的真情至性,从不作伪。哪一日我要开宗立派,里里外外,从传功师父,到几代弟子,全部都是傀人。再吹起法螺,闹起大会出来,把武林上顶尖的好手都请过来,好好戏弄一番,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百年大派,文成武德。唔,不如设个彩头,就像你家的十二楼一样,让他们你争我夺,来抢一本秘籍,等他们打得奄奄一息,翻开秘籍,我也不骗他们,那时候拿到一本教他们如何制作如此精巧的傀人的图谱,也是天下无双的技法,很对得住他们了。” 要是换做往常,他这般不正心术、歹毒心思,自然是当得起一声“歪门邪道”,文方寄定然要大声斥责,但此时听来,却已然觉得不同;想他经年活在一群假人之中,只能和它们相伴说话,想必极为寂寞,又分外自责,拗抑之下,性情便变成这般古里古怪了。他知道来由,心中一软,当初那些正义言辞便出不了口,道:“你不想收徒弟,不想开山门,那也没什么。我以后时时陪着你,你不寂寞了,那旁人的热闹,也就没什么好瞧。” 他却不知自己这几句切中肯綮,正击破了贝衍舟装饰在外头给别人看的模样。半晌微微一哂,道:“小孩子家的胡话。你又能陪我到什么时候?莫说你日后自己不娶妻生子……哪怕被你家里人看见和我搅混在一起,也要罚你杖重。日后你长成堂堂君子,就凭曾经交过这样的朋友,江湖上人便要瞧你不起。” 文方寄听他说到娶妻生子,脸上一红,但也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去。他情窦初开,根本不明白这几者之间的关系,娶妻生子仿佛是天经地义,周围除了和尚道士,哪个男子不娶?但如今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好,远远没有和贝衍舟一起来得紧要,但却又不明白道理何在,一时间怔怔没接上话。贝衍舟看他踯躅不语,叹了一声,也不在说话,转头细去磨手上的功夫。文方寄见他面沉如水,之前轻快调笑的说话神态全不见了,心想自己刚才不答话定然惹恼了他,连忙说道:“我就算将来娶妻生子,也还会常常陪你的。” 贝衍舟却不再理他,转头对一直被他俩冷落一旁当做空气的王樵笑道:“樵老弟,你看这个做得还合式么?”他嘴上和文方寄聊天,手上却没有停手,这片刻功夫,居然将那锭金子打磨成了一面既薄且轻又足够坚韧的面具。也的确是他心思缜密,头脑更极其聪慧,今日见王樵手里偷摸摸捏着那先前破了又补过的狐脸面具,被水浸湿后再晒干早变了形;而昨日戴面具那人又不见踪影,王樵又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头早有了计较。他本就是做傀人的行家,这时候不过是略施小计,雕得脸型宽窄高低无一不合,便有几分似喻余青原先的模样,可凡戴面具的人一般都忌讳太像本尊,因此他在眉眼之上,照着原先的狐儿脸面具,多加了几分狐仙般的邪气,看上去便有些出尘脱俗的妖惑之感。 王樵看得呆了,这才佩服贝衍舟身为“弇洲先生”的玲珑心思和聪慧本领,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贝衍舟笑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小事一桩罢了;只因那位仁兄也是救我命的恩人,可却似乎和我有些误会,好像总瞧我不太顺眼。我做这些花头巧匠出来,托你的面子送去,还望能释嫌一二。” 王樵尴尬一笑,他当然知道喻余青为什么瞧贝衍舟不顺眼,还不是因为他要替贝衍舟疗伤,又答应梅九他们上鬼蟾山救人,按喻余青的想法,他们泥菩萨过江正是自身难保,更何况那凤字吸收了贝衍舟身上的蛊毒毒性,似乎盘桓在他掌心不走;他自己没有武功,更不会祛毒使蛊的法门,他越是救人,这毒性岂不是越深入自身?如今虽然王樵说是没事,可待他人救得多了,这毒性难道不会反噬? 但喻余青知道但凡三少爷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从来拿定主意便说一不二;他阻不住王樵,更兼昨夜二人旖旎情景,今日里见面便尤为尴尬,他把面具给了王樵,更无意以如今的脸孔于众人相见,因此今天数人买置打点上路,他居然自早至晚从未露面。王樵心知他必然就在左近,却迟迟见面不得,虽无紧要,却也如思渴水,因此露出一番傻里傻气的傻相出来。 如此一路行来,沿途居然没遇到阻拦。只是过得数日,贝衍舟身上的毒蛊又将发作。王樵单凭自己是没法运气行功的,但心想若要喻余青相助,他定然又会生气迁怒,还不如不叫他知晓,于是便拜托梅九援手。梅九刚才答应,便听车外格地一声,那蒙面人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外面,冷冷说道:“送佛送到西,还是我来吧!” 王樵这一下喜上眉梢,跳起来三两步便蹦下车去,叫道:“你来啦!”文方寄原本有些气恼那蒙面人仗着自己内功深厚便如此拿腔作调,推三阻四,不是英雄气色,又觉得他行事外貌必然是修炼极其阴毒的邪教功法导致,心里就很有些不以为然;此时见王樵欢喜无限,和他亲亲热热,远胜旁人,免不得大皱其眉。贝衍舟却不以为意,一把扯住文方寄,将那副面具递给他示意道:“那日文小哥为了护我,失手之下,不慎把先生的面具割破。我受樵老弟吩咐,重新替先生打了一副薄金面具,聊作诊资。”文方寄无奈,只得拿了面具下车,恭恭敬敬递过去道:“多谢先生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喻余青此时以黑纱覆面,他本不欲领情,更兼为人喜玉不喜金,原本是最厌恶如此招摇的色泽品相,但看到王樵一脸恳请渴望的模样,不忍心拂了他的好心情,便接了过来戴上。刚一上脸,心里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贝衍舟察人观色的本领当真一流,这面具尺寸高低分毫不爽,口唇鼻处更设计得便宜呼吸,因为高手过招之间,脸上敷物本就是大忌,若是呼吸有窒,真气流转便容易接续不上。面具下半截居然还可以拆卸下来,想来是方便他饮水进食。此时车行之中,颠簸晃动,极难手稳;更无法铸模,全凭印象打磨而成,但这面具不仅薄细均匀,并且极为坚韧,当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他们于是重返车内,照旧施为,又替贝衍舟拔除了一次胸口的蛊毒,王樵抬手看时,见那凤字的黑色似乎隐隐加深了一层,但他自觉并没有任何不妥症状。喻余青知道说不动他,也不再劝,叹了一声,转头便走。王樵伸手每捉住,急忙喊他,有旁人在也顾不得了,追下车去,人早不见了踪影。他只能怔怔地在车边站了好一会儿,才再进来。 文方寄心中大奇,忍不住道:“怎么他喊这个前辈怪人喊得如此亲昵,两人神色之间又古古怪怪,痴痴傻傻,都好像得了蠢病一般?” 贝衍舟摇头道:“你才得了蠢病!”见王樵重新钻进车厢,便道,“樵老弟,我感你恩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樵问道:“什么?你尽管说便是了。” 贝衍舟便道:“我蒙二位尽力相救,却也不愿意救了我一个,却反而累了你们。你手掌之中,黑气比上一次更盛了吧?” 王樵也不否认,点点头摊开手掌,那黑气隐隐,在那凤字之上盘桓:“但是我不痛不痒,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再说这凤文应该就是这蛊毒的克星,否则那什么嫁蛊神通老前辈,还有我家祖上王潜山,不早该被这蛊毒毒死了吗?” 贝衍舟道:“这也有理。不过,应该是另有一套消解的法门,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但刚才那位先生始终用面具遮脸,想必身具奇貌,双手又是那副模样,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一愣,文方寄却抢着答道:“难道不是因为修炼邪术,走火入魔?那又有什么稀奇了?” 贝衍舟道:“我也只是一猜,但我猜他和我一样,也是身中蛊毒,而且中的蛊怕是比我的厉害得多了。” 王樵猛然怔住,他一直以为那是在楼中受了什么难以调治的重伤,或者行功运气走岔了道,他对武功一窍不通,哪里知道那之后会是什么情状,再者见他内力深厚,呼吸平稳,武功反倒似乎更上层楼,言笑间也没有任何蹊跷,只当并不碍事。反而因为明白喻余青心高气傲,提起这节怕他伤心,总是故意绕过话头,不去问他。 文方寄道:“那可奇了,梅九他们见到樵大哥能治这蛊毒毛病,当时就跪下来磕头了;如果他也是这病,为什么不求大哥给他一起治疗?”王樵也喃喃道:“是啊,他为什么不对我说?”他陡然想明白了,“是了!因为我这本领只是拔除,不是根治。他担心这些最后越积越深,到头来都会转嫁到我身上……因此始终不说。”心下又是感动,又是酸楚,道:“多谢提醒!那我和他说去,若是真的,非要他乖乖治病不可。” 贝衍舟急忙拦住:“你问他定然不会说实话。但就我所知,行功走火,短期内断然不会形貌大变。他双手看起来极像是枯木与血肉长在一处,我因为自己身中蛊毒,也曾遍访江湖,探听王潜山及他使用的蛊法的消息,也曾听有人提起过百年之前嫁蛊神通的名号。据传他有一样本领,就是能让植物与动物融合成蛊,就如同冬虫夏草,不过是人工刻意为之。……他就是有这般能把全不相干的东西嫁接作蛊的本事,所以才被人称为嫁蛊神通。” 这么一提,王樵也想起在那十二楼顶上,蠕蠕而动的那说不清楚是植物还是动物的奇怪“污泥”,若说是动物,它进退之间,仿佛藤蔓一般,若说是植物,它又十分有灵性,十足十地像是活物。腐烂之后,化液流脓,仿佛动物尸体;但沃烂坑气,又极似植物特性。想必也是嫁蛊之一。 这么一想通,便觉得喻余青身上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与嫁蛊有关,免不得更加忧心如焚,却也知道,若是自己就这么说出来,凭他那性子,决计不肯如贝衍舟这般被他化解拔除。关键之处,还是在于这凤文到底是怎么用的,这黑气难道就盘桓在此,散不出去?那有朝一日他解救的人多了,自己岂不是黑得像炭?他这般一想,忍不住噗地一声,反而笑出来。 贝、文二人都没想到他前一分还抓耳挠腮,后一刻已经一笑置之了,一起向他看来。王樵见他们满眼疑惑,连忙道:“我只是想通了,这东西必然有化解之法,不然什么嫁蛊神通,潜山散人,都得变成一团黑雾。既然有,那就不用担心。我们现在着急也分辨不出子丑寅卯,还不如先躺下睡觉,养好精神再说。”说罢当先一躺,居然真平平稳稳迅速陷入梦乡,仿佛比先前睡得还更好些。剩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禁哂然,文方寄道:“我先前不肯相信他当真继承凤文,那么多人都参不出凤文的奥秘,凭什么他这个半点武功都没有的家伙居然能够?可现在我倒有几分相信了。那凤文既然是‘无字天书’,说不定就不是让人醒着参读的。”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好多本领慧觉,本来就是梦里得来。说不定他一觉睡醒,就想通其中的关窍了。” 文方寄见他一笑,似乎对自己不再作色,心下欢喜,正要凑近喁喁说话,突然听一个声音霹雳般在耳畔炸响:“弇洲先生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不若停车一叙如何?”话音隆隆在耳震得人头昏脑涨,驾车的几人才一声惊呼,道:“有追兵!”兵刃交加的声响陡起。文方寄连忙将他一按,道:“趴下!”趁手取了那柄削铁如泥的蝉冰剑,揭开车幕,正见几名黑衣人施展轻功,居然奔在马车旁边,一脚将赶车的严老四踹下。他情急之下,猛地拔剑挥出,对方身在半空,武功却是极高,只轻轻一让便避开他的剑锋,但这一下全力施为,这剑又极佳,真气贯注之下,陡然吐出剑芒数寸,刺中那受惊后飞奔的马臀。那马吃痛长嘶,跑得更加厉害了,车上又没了车夫,左摇右晃,居然也因祸得福,把两侧刚踏上车板的黑衣人震跌了下去。 文方寄想要去够马缰,却也够他不着。回头一看,梅九在其后的一辆马车上和同样打扮的黑衣人战成一团。贝衍舟在车内叫道:“樵老弟!王樵!快醒醒!”却居然一时推不醒他。又有两名黑衣人追上车来,攀在车顶,哗地一下,利刃戳破车盖,伸手下来捞人。 贝衍舟张嘴一吐,一枚金钉朝其中一人扑面而去。他此时身上再无更多机关,只能靠这保命的家伙救人。但那黑衣人武功甚高,手里薄刀一抖,居然正正将那金钉切做两半,笑道:“弇洲先生,还是劝你少做抵抗,跟我们走一遭……” 他话音未落,蓦地眼前一花,一个戴金面具的身影闪到跟前,运指如风,居然挟住了两柄单刀,运劲一震,两刀齐断,持刀者重哼一声,被内功反激震开。喻余青俯身抱住王樵,见唤不醒,对文方寄道:“砍断车辕,我们上马!” 第五十八章梦好恰如真 王樵这一觉睡得扎实,迷迷蒙蒙,似乎听得有人喊他推他,老大不情愿地翻了个身,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睁了眼,面前出现一道长而深的甬道。他想起当初在十二楼顶,触及金身之时仿佛也曾在梦中见过那传闻中的嫁蛊神通沈忘荃,只记得他身遭四下太清环绕,梦里的模样看上去却十分年轻,俊雅茱秀,与那委顿成一团的干瘪金身断然不同。他此时沿着甬道下行,觉得那其中曲曲折折,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也寻不见当初所见的那颠倒天地的太清幻境,于其中旋转的朦胧人影。急切之间,环视四周,逼仄的空间仿佛大山朝他压来,便仿佛要将他挤在一处。有人似乎隔着遥远的石墙喊他的名字,拍打的隆隆声震得脑仁隐隐作痛。他一时听出是喻余青的声音,忍不住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但那甬道又歪又拧,刚走了两步,却全然不知哪里是自己来时的方向,哪里是自己欲去的路途了。 他心下一凛,登时想起自己当初和金身初见之时,天地倒转、太清鸿蒙,似远及近。对自己道:“是了。路本没有前后,墙本不能杀人。我本就在梦中,要是和醒着没有分别,又何必做梦?要寻那梦中人,说不定还要往梦中去寻。那我不如再睡一会。” 他一想定了,当即闭上双眼,意识往内里继续一沉。 要是此时他身边有旁人,定然会大笑不解,哪里有在梦里还能继续睡着做梦的道理?人们平常偶尔也能在梦里做梦,那通常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若是能明白自己在梦里,就像明白自己在水里,却仍然能让自己继续下沉的人,岂不是违背了本能?即便内心要自己这么做,身体却很难尊令而行,就像我们的耳朵并非要刻意地去听,声音却传入进来,无法自行地断绝。但若凝神定心,全情贯注之下,却极可能做到“充耳不闻”。这原本就是一门极为高深的“三昧定心”的功夫,许多人本要花一辈子才能参悟,对他来说,倒是因为本性如此反而轻轻松松,只往下再一沉梦,那新的甬道又好端端再出现在眼前。 他这回倒也不急,便顺着方向往前走去,只觉那道路曲折蜿蜒,一会儿折向东,再一会儿折向南,又似乎向内绕了无数个弯曲回肠,便似走迷宫一般,处处碰壁。王樵倒也不急,信步由缰,突然想到:“唔,这么弯弯曲曲,倒仿佛我手心那一个凤字的纹路了。哈,我钻到我自己的手掌心里,我便做我自己的如来佛。这倒也好玩。”心念一动,神台清明,那迷宫便困不住他;脚下迈步,仿佛一日千里,陡然间眼前一片开阔,好像悬浮在天地之间的一颗星星。有个声音笑道:“很好,很好,澄心定意,抱元守一,梦里真幻之间,尚能持心立定,尤为难能。虽然花了些时晌,但你终于窥到门径,也不算太迟。”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抬眼一看,面前又出现那青年朦胧身影。他一躬身道:“是沈老前辈吗?” 沈忘荃微微笑道:“唔,你不叫我师父吗?什么老不老,前辈不前辈的,听着真不舒服。”他语音轻快,说话间神采飞扬,仿佛十分年少天真,与他身份名号极不相符,丝毫没有师长的模样。 王樵呆了一呆,完全无法把他的形象和那金身舍利联系在一起。只好暂且搁在一边,想了想道:“以前做了我师父的多半给我气得吐血,一个个拂袖而去,说我这庸才不可造也。你要当我师父,自己可要想好。”他自己性子散漫,见沈忘荃不跟他叙说辈分,正好省的轻松。 沈忘荃大吃一惊,道:“……明明是你自己朝我叩头,习我心法,难道这时候还想要混赖?” 王樵也大吃一惊,道:“我朝你叩头,是瞧在你被供奉在佛龛之中,我那时病急乱求佛,请你保佑我家阿青不要出事,但你根本没什么灵验啊?” 沈忘荃笑道:“我是个被穿了喉咙、锁上锁链,活生生饿死后还被浇铸成金的可怜人,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怎么能保佑别人?” 王樵一怔,知道他说这话也是理,想到那尊金身看似华贵尊严,实际却惨烈无匹的模样,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那你现在是什么?鬼魂么?”他从来不惧鬼魂,小时候祠堂跪多了,反而对祖宗长辈的鬼魂颇为亲切。 沈忘荃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写在掌心的字。蜗角天地,暂寄一片神识。既然如此,你拜我拜得亏啦,那也没有办法,我拜还你吧!”说罢盈盈下跪,居然当真朝王樵拜还回来。王樵虽然平里洒脱无状,但也知道这人比自己高了三个辈分也不止,当下哪里敢受,急忙道:“使不得!”他思绪一动之间,周遭突然如水银倒置,虚空流转,两人陡然漂浮在半空之中,头顶一上一下,也就无所谓跪与不跪。他自己尚未明白,沈忘荃已经拍手笑道:“妙极!心随意动,我自岿然。你既然不让我拜还你,那你是答应拜我为师,入我一门了。快快,我传你武功。” 王樵生平最怕便是习武,一听到便筋骨发懒,肌理泛酸,五脏六腑里都要生出蠹虫来,想也不想便大叫道:“我不学!”一叫之后发觉不对,急忙补充掩饰道,“老前……不对,那个,沈大侠,沈老师,莫说我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根基,这辈子都跟武功没缘,我爹为此打断了蘸水的鞭子,更何况你这凤文和我家牵扯太重,我全家性命都搭在上头,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学的。” 沈忘荃叹了一声,问:“死了很多人么?” 王樵便将自己家中遭遇,以及其他晓得的部分,大略说了。他知道的不多,只捡了紧要的说明。两人相对而坐,言语似乎只触及片点,对方便明白了他要说的全部。沈忘荃轻轻点头道:“嗯!王潜山……他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自作聪明了。但他用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凤文’,而多是我当年开山立派的嫁蛊功夫。想来他后来寻到了我那本《蛊盅纪》,便如获至宝,再也懒得与我虚与委蛇了。”他突然一笑,“嗯,你那天拜我,是为求我保佑你心念念的阿青。你自己学会了绝世武功,还怕不能护她么?那时候还怕她不对你倾心相许?” 王樵心下一哂,暗道你都不知道我心念念的人是男是女,便是神仙想必法力也不怎么行。便道:“这个一来嘛,他自己本领很大,从来都是他保护我,我何苦费这个劲来?二来绝世武功,想必极其艰深,如果它能有捷径,想必也担不起‘绝世武功’这个名头。我资质平庸,为人惫懒,对武学没有钻研之气,即便给了我,也是浪费。三来武功皆求取人性命,我不想学。” 他张口便来,侃侃而谈,全是因为曾经便凭着这般差不离的说辞,气走过不知道多少位师父——“怕懒贪睡也便罢了,居然还找这么多借口!”可沈忘荃却笑嘻嘻瞧着,眼光中还颇有嘉许之意,道:“那如今前危后殆,你该怎么保全自己,护住爱人?即便逃过一劫,家族的大仇,便不报了吗?” 王樵道:“这我也想过的,我还没想通呢。但是,办法决不在武功上面。沈老师,你倒是身负绝世武功,你护住你心念念的人了么?她对你倾心相许了么?你的大仇,又报了么?” 他这三问每一问出口,沈忘荃脸色便更加惨白朦胧一分。三问甫毕,那面前身影一晃,居然恍如一烟薄雾,倏然散落不见,只见四周仿佛混沌初开,星尘飞舞,他在中间唤道:“沈老师!沈大侠!”并没有人答他。渐渐那烟雾又拢作一处,沈忘荃蜷身做一处,仿佛母体里的胎儿一般酣睡不醒。王樵轻轻摇晃他肩头,见他隐隐约约朦胧睁眼,仿佛刚做完一场大梦,捉他手道:“三哥,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体态憨然,姿容清绝,看得人心襟一荡,王樵急忙往后一退,心下惊疑不定,暗道:“怎么回事?是认错了人么?但他怎么也会叫我‘三哥’?” 沈忘荃被他挣脱手去,揉了揉眼坐起来,好像才陡然清醒,苦笑道:“对不住!我睡着了么?”抬头看了看王樵,眼光里却仿佛看陌生人一般,道,“是了,你来啦!我有一门绝世武功,你要不要学?” 王樵心中一动:“他仿佛根本忘了刚才所有,又重头来了。他不过是梦中梦里人,能记得的说不定只是吉光片羽。我何必跟他继续胡缠下去,万一接下来又要跪来跪去,如何是好?”便不去理他问话,转而单刀直入问道:“沈老师,那凤字上吸了蛊毒黑气,要如何才能消解?” 沈忘荃道:“你说的黑气,是不是这个?”他身子轻轻一抬,四周变成黑雾沉沉的景象,那恶气环绕四周,几乎连沈忘荃浑白衣衫也全被遮蔽在里头。王樵虽然不明白这恶气是怎么回事,但一接近便知是自己手中那影散不去的黑色毒瘴,点了点头。 沈忘荃盘膝而坐,手指天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沉。犹夫水,澄之既久,而其浊者自沉,非执著坤脐而守之也……”他口中念诀,王樵顺着他话语所指依样凝思,果然只觉四下间渐渐开合,那混沌一团的黑气中的渣滓,逐渐沉淀下去。口中不觉也跟着念道:“何以自清?不清而清,心不清不足以明,意不净不足以定……”突然间长风万里,天朗气清,心中郁结荡然无存,仿佛肋下生双翼,腾云驾雾而起,越升越高,只觉得周遭暖洋洋的,虽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他干脆也不与风强扛,只是忽上忽下,随波逐流,仍然是说不出的舒服。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突然听头顶上有人低声唤道:“三哥,三哥,你醒了没?……”耳畔陡然尖声利啸,破空而来,捞着自己腰间的手陡然一松,王樵只觉得身子一空,只觉得梦中翅膀陡然消失,便往下落。还未滑下三寸,那坚实手臂又望他腰间一捞,将他带回怀里,怪道:“生死关头,你还装睡!” 王樵才发觉自己坐在颠簸马背上,被喻余青抱在怀里,正沿着山路狂奔。恰才暗器破风而至,他不得不一霎间松手反接暗器打回,这才再搂住这位睡神仙,还不至于让他掉下马去。王樵朦朦胧胧,只觉得枕在心上人怀抱之中,嗅着他颈间气息,胸膛薄汗,天底下也没有比这更温暖快意之事,笑道:“我没装睡啊……怎么回事?我做了个怪梦,确确才醒。” 喻余青也仗着艺高人胆大,后面追赶人声全不放在眼里,道:“你还好罢?做什么梦了?” 王樵道:“梦见一位高人,死缠烂打,要教我武功。” 喻余青哧地笑道:“那可好了,学到没有?——你坐直些!”双手一放,又两边反捞了四对金钱镖,扬手打回。后头隐隐传来马嘶人呼。王樵控住马缰,道:“我学不成的。”喻余青道:“你不懒就成。至少学个自保,还是不难的。” 王樵靠在他怀中,喃喃道:“我要是不懒,又能自保,这等福分,可就享不到了。” 喻余青一怔斥他:“你瞎说什么!”却也没推开,任他仍然靠在怀里低低调笑。明明身处险境,对于二人而言,居然仿佛闲庭信步;刀光剑影,压根不值一哂,胜不过彼此依偎。 突然前面一阵长声马嘶,眼见跑在前面的文方寄和贝衍舟同乘的那匹马勒缰停步,面前道路上居然排开几个黑黝黝的人影,身形古怪,仿佛鬼魅,拦在路上。 喻余青暗暗叫苦:“糟糕!在前头也有伏兵。” 王樵问:“这伙人什么来路?干么像是一伙强人般追着我们?” “不晓得,仿佛是冲着贝衍舟来的。他沉岛面世,当时又放走了那么多人,看见他容貌的仇家实在太多,活着怕是比死了麻烦。” 那几个拦路人弓背驼腰,形貌诡异;手持利刃,身背篓筐,在夜色之下闪闪发光。只这么迟得一刻,后面的人便已经追近。梅九先前被他们打落下车,于是夺来一匹马,从后袭赶追至,几人在马背上仍然交手不停。 那几个背筐怪人突然一齐桀桀出声道:“北派的各位好手,请撤手留步吧!过了这道坳口,便是万鬼界了。你们若是想和鬼蟾山放对,劝你们至少白日再来。” 他此话一出,那些黑衣人都嚷了一声,跃开罢手。 一个身材极其高大,声音冷峻的人喝道:“我们自家事务,你们鬼蟾山也要管?” 文方寄一凛,心道:“这人声音好熟?” 那怪人中一个脑袋光秃,只有稀稀拉拉几缕毛的人没精打采地开口道:“迟爷自家的事务当然没有人要管,但这几位是鬼蟾山的仆役及客人,各位妄自动手,我们就很……就很……”他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老无兴味,也就不说了。 文方寄这才想起:“是了!那是那日在茶楼里见过的‘狼戎’迟戍!那其他几人也是那天见过的泥腿子了?” 这时其中一个越众而出,一拱手颇有商贾风范,开口问道:“敢问几位的万儿?”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怪人又一个穿着彩衣的道:“蟾山五鬼,名号也是不必说的了。唉,今日只来了四个,对不住得很。各位才在十二家让他们吃了一个大跟斗,如今又来找鬼蟾山的麻烦,未免太过托大。”他这‘名号不必说’倒也不是自视不凡,蟾山五鬼用的都是鬼名而不是真名,五鬼五瘟都是神号,尽人皆知,倒也不用隐藏。 那商贾大户也是一笑,道:“不敢!惊动五鬼,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贝衍舟也认出来,这也是那日里他和文方寄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马商,人称‘铁算盘’禤百龄。这两位都是北派中的重要人物,只是一向门墙耸立,不太对付,这一次居然到了一路。 禤百龄道:“鬼蟾山的人和地界,我们都无意染指。但我们盟主有些事情,要着落在这几位公子身上,我们不远千里奔袭,特意请他们回转问话,也是决计不敢伤害的。”他为人精明,话说得也圆润,眼睛四下一张,“既然前面的山坳才是万鬼界,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请回几位公子便是。”说罢居然堂堂走过来,直接走到他们坐骑跟前,双手握住了马辔头。迟戍哼了一声,似乎不愿意输给他一筹,也缓步走到那几人面前,道:“这万鬼界是什么路标地名,哪一省府道的地图上有?我迈过去又如何?” 那彩衣鬼细声细气地道:“也没有什么如何,迟爷喜欢来阎王殿做客,我们万鬼都招待得十分周到。”迟戍一个人便是一条凛凛大汉,他往那里一站,几鬼的视线都被他挡住。禤百龄牵住马鞍,他双手真气贯注,两匹马都被他慑得响鼻也不敢打,乖乖回转。他轻声道:“几位,跟我们走吧。我们恰才没有想要伤着各位,只歼剿那几只‘舌头’,否则以我们的身手,安能留各位到现在?鬼蟾山是邪魔巢穴,有去无回。我们主人是五省盟主,北派首脑,只是慕名想和各位一叙。”文方寄哪里信他,开口便喝道:“你们又是什么好人了,你们在茶楼里密谋,要害我家——”正在此时,那两匹马陡然受惊,人立起来,马上四人都被掀下马背。 这一惊之间,拦路的“四鬼”当真身形如鬼魅,一晃眼便从迟戍身前掠过,身法快如闪电,倏忽欺身到禤百龄身遭,一齐挥掌拍出。禤百龄大吃一惊,全然无路可退,急忙挥开自己的独门兵刃,紧守门户,要硬接四人这一招。谁知四人招未用老,却陡然齐齐弯腰一岔腿,掉头从自己裆下钻过,掌力从裆下穿出,突然拍向四周其他四人。那四人全然没防备这鬼蜮一般的怪人,大叫一声,已是三死一伤。待禤百龄发觉不对,急忙抢攻,迟戍扑身前来,狠狠一掌拍到其中一鬼身后,却都正好打在他们背后背负的篓子上头,那篓子用竹篾编成,极轻极韧,重掌一拍便仿佛弹簧,四人均往前飘开数丈,毫发无损,转头朝他们嘻嘻而笑。一时间,周围群山之中,嘻嘻、哈哈、荷荷、咯咯之回声不绝于耳,果然似万鬼伏魔,极为可怖。 迟戍大怒,血性勃发,喝道:“幺麽小丑,我还怕了你不成!”他带的那群弟兄也唰地亮起兵刃,一时间与四鬼战成一团。黑暗之中,瘴气寒露冷冷降下,只觉得呼吸窒塞,手足冰冷,力道渐渐运转不上来。迟戍心中一紧,这才明白“万鬼夜出”不是说假,这山里当真有古怪。 他们斗得一时难分彼此,王樵几人倒被冷落在一旁。若不趁机逃走,更待何时?但向前是鬼蟾山的万鬼界,他们原本打算乔装商旅,偷偷混入,眼下却被直接发现了,那前途便难说得很。待要回转,可北派拦路,这群人看似武林正统,道貌岸然,却刚刚趁火打劫,迫不及待地想要催收十二家的江东地盘,此时再来劫车,绝不仅仅是什么“慕名请转”,前途只怕更加凶险。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哪一边俱是死路。 正犹豫间,突然一只手掌悄悄摸到文方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文方寄大惊回头,却听那人急低声喝道:“莫做声,小方儿,是我!”一看之下,是个鹑衣百结、履穿踵决的中年乞丐,正是“一碗丐”汤光显。文方寄喜道:“汤叔叔!你怎么在这?”汤光显瞥了贝衍舟一眼,道:“我从淳安见到便叫人瞧着你,找了你好久!”他伏在山路旁侧的棘草之中,笃然道:“跟我来!”领着几个人趁着夜色掩映,对面刀剑交加,斗得天昏地暗之时,慢慢退到山坳远处。 “下边的‘舌头’都是和我有一碗交情的朋友,不会声张。”说着往下一指,原来那一侧不知被他什么时候用硬指功力在嶙峋尖石上挖出了一条浅坑,不至于摔割得人头破血流。底下有些荧荧的眼睛默声注视着他们,在下方接应,想必是汤光显的交情,但看上去仿佛饿狼一般,令人脚下生悚。 汤光显当先一步,先滑下去,示意文方寄跟上,刚下得一半身子,那正在纠缠的两方都已经发现,有人叫道:“不好!那几个小子要逃!”手中一柄兵刃飞掷而来。他们一路追袭,本不愿意伤及性命,但眼下见五鬼横插一杠,怕这几口肥羊先落入对方彀中,也顾不得太多,抓紧先下杀手。 汤光显扣住文方寄手腕,道:“你先走再说!”但文方寄见贝衍舟落在后头,眼看迟戍三步并两步冲来,一刀已抢到他头顶,哪里还顾得上旁人,一甩手挣开汤光显,真气一提纵上路面,冲上去挡在前面挥剑架开。迟戍是开百担弓的膂力,身子肌腱尚未长成的文方寄哪里挡得住,被他直砸滚在地上,勉强避开。 汤光显一把拖住王樵,反手掷下山崖,自己纵身追上。喻余青轻呼一声,双脚连环踢开跟近的两人,顾不得其他,自己纵身跟着跃下悬崖。 原来这一路上看似平稳,实际上因为禤百龄是极其精细之人,早已把几人形貌来历细细比对。王樵和贝衍舟都是露过面的人,早已被确认了身份。迟戍本就是为拿住贝衍舟而来,断然不能让这弇洲派的最后传人给跑了,而居然见到十二家都没找到的王樵居然与他同路,能抓到凤文的传人则更是意外之喜。至于几个舌头喽啰,那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他们拿不太准那个一路缀在后面的金面奇人是哪门哪派,以免徒增仇家,早早便劫车了;要到蟾山地界,若是再不动手便有麻烦,因此才终于下手。本以为应该很轻松能对付,没想到蟾山五鬼中的四个却亲自出马,这事便又复杂了一层。此时他要分神对付四鬼,片刻也马虎不得,对文方寄这般挡路的小狗更不容情,见一脚踹开他居然还敢缠上来,只想快些料理了他,唰唰唰三刀快如急雨,刀风掠地,惊得土石四溅。 文方寄左支右绌,对贝衍舟叫道:“你快走!”他原本一个见死了人都要难过好些天的、碰见一场血腥厮杀便吓得魂不守舍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居然能在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底下挡过三招,好像只觉得胸口热血贲张,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贝衍舟见他势危,叫一声:“好!上马,一起走!”突然翻身上马,手中撮唇一吹;他嘴里臼齿凿穿,藏有机关,这一吹之下,发出一种古古怪怪的瓮然声响。危急之中,突然听各人坐骑尽皆长嘶奋蹄,挣脱缰绳,他一拍马臀喝道:“驾!”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眨眼间几匹坐骑突然发狂,尽跟着头马向来路奔去。迟戍顾不得文方寄,喝道:“快追!”只听马背上远远有人喊道“大家伏低身子防暗器,散了便在青花口汇合……”北派诸人并四鬼都当是那群人都抢了马趁机突围,喝道:“莫走!”生怕到口的肥肉溜走,也顾不得相互打斗较量了,居然齐头并进,施展轻功,一起向那狂奔的马群追去。 文方寄一怔之下,还没明白自己死里逃生,发生了什么,汤光显猱身扑上,一手按住他嘴,一手抱住他腰,一个“翻倒葫芦”倒下山崖。底下那仿佛鬼火般的几人悄无声息地拉住一张大网,将他轻轻一弹,便翻身越过深涧,落在另一侧的山崖上;喻余青已经带着王樵先一步落在那里,文方寄一落地挣开他手,急叫道:“衍舟!衍舟?!”汤光显举起蒲扇大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掼在他脸上,道:“闭嘴!” 只听山崖远路之间,远远传来马蹄翻盏、追逐呼喝的动静,合着他那两句呼喊的回声,“衍舟……衍舟……”地隐隐回荡,直至寂然。 第五十九章事往翻如梦 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文方寄大约这辈子还没挨过这么重的手,他才算是明白家里惩罚他们练功偷懒时的家法其实也偷了懒,挨在屁股上也没有这一下的狠。他记得自己晕头转向、丑态百出,脸颊肿得连话都说不得,嘴也合不上,口涎漏垂,被他们连拖带拽弄下山崖,好像是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汤光显对他说了些话,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耳朵整个充血背住,一句也没听得清楚。他一时茫然四顾,只见远处天朦星稀,明明是快要黎明的时分,可天色反而沉沉地坠下来,愈发显得浓黑。他心里又痛又恨,恨旁人也恨自己,那些初尝情动的快活甘甜,恨不能生死相随的自在恣意,自己本是朦朦胧胧、不明所以,这会儿一并化成了如这子夜一般浓浊不透光的黑暗,罩在心上。一会儿想:“是我太弱、太没用了,这才护不了他!”一会儿恼:“你们为什么都不救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只要自己活命就好?”一会儿怨:“他为什么当时不靠我紧些?他也信不过我,什么也不跟我商量,什么也不说给我听,我明明也救过他的,可他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一会儿又兀自深恨:“将来我练好武功,我要把他们都杀了,今天把我们拆散的人,将来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奋激之下,也顾不得去想其中的因果逻辑,贝衍舟明明是为了护他才甘愿自己身为诱饵引开敌人,可他这时却并不感激,反而恼恨他离开自己。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几个“舌头”一言不发,朝他们指出一个方向,汤光显点了点头,从身上取下几只碗来,当面砸碎,似乎意思是‘一碗勾销’,那几人便翻山越岭而去。王樵这才开口道:“多谢汤前辈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汤光显嘿了一声,冷笑道:“只是什么?怕我也要抢你们的宝贝?放心吧!我和十二家有些渊源,只要你们不砸了老乞儿的饭碗,十二家的人让我碰上,我可不管你们宗族之间有什么恩怨,我都是一样要救的。更何况我与文常宇是拜把的兄弟,小方儿我看着长大,也算我半个儿子了。哎,没赶得及救你爹,倘若你再出什么事,让我九泉之下怎么和他交代?”后几句话却是对文方寄说的。文方寄浑浑噩噩,眼里怔怔流泪,全没听他说什么。汤光显叹了口气,又转向王喻二人道,“单凭你们救了方寄,我也感你们的情。” 王樵道:“我们没有救文小公子啊,都是贝先生救的。想来今日我们能脱奇险,也是因为他舍身相救……”汤光显哼了一声打断他话,面上并不惊讶,显然他查访之时事先已经知情,但却满脸不屑,道:“那邪魔妖人,谁要感他情了?他自愿去的,那也怪不得别人。若不是他跟你们一路同行,本来也不必遭北派觊觎。他被北派请去,也没什么坏处,至多是让他做些奇门机关罢了,坏不了性命,何必替一个邪魔外道忧心?” 这几日几人相处熟了,贝衍舟虽然性格古怪,行为放浪,又想要过王樵性命,但本性倒不见得坏,更何况弇洲派只不过做些机关玩意,虽然看上去邪性得很,可又哪里算得上邪教了?王樵不喜他一口一个“邪教”“妖人”地叫他,因此不接口。喻余青知他心意,便道:“还未请教尊长的名号。” 汤光显道:“你们听到小方子叫我‘汤叔叔’了。我名叫汤光显,嘿嘿,这大名也一般不拿来说,乞丐一个,有什么光什么显了?江湖上送我诨号叫‘一碗丐’。原因么,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人情欠我。我们乞儿很穷,旁人看不起我们。我们是讲义气,可义气值几两银子,情分换几顿饭吃,那也难计量。所以我只交一碗的义气,付一碗的情分。不要别人多给,也不要别人少给。”他微微一笑,道,“当年十二家于我及南派丐帮有再造之恩,普通的碗是盛不下的。因此老乞儿造了十二只金碗送去,每家都有一只。若是各家要托老乞儿办足够一碗交情的事,或者还承这一碗的情,那时候定然再所不辞。我听说了金陵王家的事,赶到时已经……唉!”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碗来,对王樵道:“这只是你家的,既然没有帮上忙,你再拿好吧!” 王樵一愣,他缓缓接过金碗,仿佛从上面倒影的憧憧之中瞧见那日的惨状来,不忍再看,将碗推回道:“汤前辈仗义救了我们,已经足够承情了,这只碗既然是您的,就请收回去吧!” 汤光显浓眉一竖,道:“老乞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本清账,算得透彻。昨天是那小魔头救了你们,我要是认了,岂不是连我也一并得感他的情?老乞儿的碗虽然破,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的。”他厌恶贝衍舟,便似毒蛇猛兽一般,王樵虽然奇怪,但到底旁人的事,他们与汤光显不甚相熟,也不便作问,见文方寄被他打得脸颊高高肿起,也不敢对他有一句冲撞之语,一路乖乖跟随,知道他们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当下也不再推辞,收下碗道:“汤前辈,虽然蒙感您一路跟随援护之德,但我们仍然要上鬼蟾山去,您知道路径吗?” 汤光显道:“你们不要命了,死里逃生,还要上那鬼地方去!怎么,要投降那蛤蟆王吗?” 两人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说的蛤蟆王是指“蟾圣”,不由得哈哈大笑。文方寄一直沉溺在自我世界里头,被他们笑声悚然惊起,感到厌烦不已,默默地走远一些。王樵道:“汤前辈是我家的朋友,那说也无妨。我家遭此大难,小子虽然苟活性命,但在这浪头之间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一直不知这事的因果。那蟾圣好像和族中的一位先人有些因缘,又与凤文莫逆相关,无论风险如何,也得探他一探。” 汤光显瞧他脸色坦然,遭遇这等巨变居然不畏不惧,不亢不卑,是担得住大事的难能人才,不由得喜欢道:“好!不过你要找那蛤蟆王问话,他怕是不能直接回答你了。这其中关窍,老乞儿倒是知道一些。你要不要听?” 王樵喜道:“汤前辈要是知道什么于此相干的,无论巨细,还望见告。” 汤光显道:“也没有多少,大概也就够装一碗吧,哈哈!”看了看天色,阴沉沉要下雨,道:“正好就地避雨,我们生起火来,烤些吃食,一面说罢。”几个人在山坳里寻高地坐了,拾了柴火生火出来。文方寄也不和他们搭腔,默默拾柴,坐在远端。汤光显三两步在山间腾跃,去捉些野味。几人都饿得狠了,也是顾不得赶路。王樵摘了些山果,见喻余青已经捉到一只山鸡,在河边拔毛,便走过去,和他挨在一起,也把果子放在水里涮洗,从水下伸手勾住他手指。两人在旁人面前不敢过分旖旎,只是这样呆了一会儿,便也觉得缱绻无限。王樵道:“你闷不闷,这会儿没人看见了,要不要把面具摘下来一会儿?”喻余青摇了摇头,道:“那位乞丐前辈厉害得很。”王樵知道他不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模样来,心道那他一会儿定然不会和自己一同吃饭进食,心中一疼,道:“那你先吃些果子好不好?”喻余青听他软语温言,心中一荡,忍不住点了点头,喀地一声,扳动机括,将面具下半截卸脱下来。王樵选了个大又甜的浆果,伸手送到他嘴边喂过去。谁料轻轻一咬便汁水四溅,沾了王樵一手,淋淋漓漓淌在指间,甜腻香氛便如那汁水一般粘腻起来。两人都是一呆,一时一人忘了喂食,一人忘了咀嚼,只傻傻地瞧着对方。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樵只觉得手心微微一痒,陡然回神过来,发觉喻余青情不自禁,用舌尖往他手指沾惹的汁水上一舔。两人目光相接,哪里还敢再看对方,急忙缩手回来,只觉得脸颊烧得火辣辣地。喻余青突然咦了一声,伸手来拉他手指,王樵像个不倒翁似的,把手指藏在怀中,不让他扯出去。喻余青笑道:“不闹你了,你给我看看!”王樵赧道:“有什么好看?”却也不再强挣,半推半就地任他把手扳出去,展开手掌,两人都噫了一声,才发觉那凤字上的黑气居然淡得几乎不见了。王樵大喜过望,梦中的事一件件分明记起,忍不住叫道:“奇了,梦是真的!”喻余青见状虽不明就里,却也暗暗高兴,笑道:“什么梦是真的?”王樵心想这一时也说不明白,但抬头看他始终紧绷的身形似乎放松下来,仿佛终于有些开心了,自己连骨缝里都麻痒痒地说不出的快活,再也顾不得其他,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道:“眼下的梦是真的。” 两人情难自已,如胶似漆,浑然忘了自己所处何时何地,突然远处传来一阵争执之声,才仿佛大梦初醒,急急分开。只听远处汤光显道:“……我是为你好!”探身一看,果然文方寄似乎正与他争执。只听他低头隐隐道:“……汤叔,你无论怎么说吧,我还是要去找他……”汤光显面色青白,喝道:“你敢!你被那妖人蛊惑得神志不清了,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父亲尸骨未寒,你知道是杀他的是谁吗?!你却连回家守丧都……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文方寄梗红了脖子,道:“我没有做坏事!我……我……再说,爹爹不是衍舟……不是他杀的。”又放软了声音,“我得去救他,等我救了他……立刻回来带孝守丧,拜您为师,您怎么罚我都成。”汤光显怒道:“你有什么本事从北派救人?那是你开罪得起的吗?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害死你爹爹的八教魔头?!他灌了你什么迷魂汤?”文方寄满脸通红,道:“不关他的事,……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若说杀人,那日在茶馆中,您不也杀了人么?若说他造的东西不好,怎么翰如叔也从他那定制机关?”他拔出自己身后的蝉冰剑,“若他是邪魔外道,那我家早和邪魔外道勾结了,……”他脸上囊肿未消,说话模糊不清,但语气异常坚决,驳斥得头头是道。汤光显震惊不已,仿佛根本不认识他,道:“你这孩子……一趟出来就被带坏了!你以前连和大人顶嘴都不会……”他印象中的文方寄,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从未出过家门、沾染过江湖血腥的可爱孩童。 王樵瞧在眼里,心头雪亮,唇间齿冷,暗道:“这孩子暗暗喜欢上贝先生的事,被这老江湖看出来了。”见汤光显攥紧双手,手指上经脉根根虬起,知道他见自己这侄子居然心向有杀父之嫌的宗族仇人,实在怒不可遏,只是看在自家结义兄弟惨遭横死的份上,才不忍当真对这独子家法处置。他叹了一声,知道这事没法用言语化解,当即拉起喻余青,两人弄出些脚步声响,故意大声叫道:“汤前辈,都弄好了,我们准备开饭吧!” 外头天色暗沉沉开始飘雨。汤光显叹息一声,举起的巴掌缓缓放下去,对文方寄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能让你送死,更不能让你做不孝之人!”快步走过他身边,燃起火堆,举刀将捕来的獐子开肠破肚,他丐帮人吃食向来也没什么讲究,把内脏胡乱一把掏出,鲜血和污秽沿着石头上的雨水曲曲折折地往前淌下,留下一股腥膻的气息。王樵往他身边坐下。喻余青坐在旁侧稍远的位置,文方寄赌气也坐得老远。王樵故意要引他岔开话题,便趁着烧烤肉食的间隙问道:“听说那‘万鬼蟾圣’是个百岁上的老人了,是真的吗?” 汤光显道:“有记载里他的名头出来时,正是百年前的‘堰天灾’,淳安的县志里应该也有。若那记载是真,他何止百岁,至少也有百把来岁了。” 习武之人,本就体态强健,经脉畅通,若是保本固元,澄心定意,待得修为至深之时,气海周天浑然一体,百岁之寿倒也并非虚啖。只是说得容易,做到却难。当你神功盖世,又如何甘愿定心淡泊?就算你想,旁人也不允你置身事外。譬如百年之前,两朝迭代,一面是义军纷起,一面是三公夺权,四处干戈战乱,武林豪杰也无一幸免。那也是英雄辈出之时,譬如十二家先祖“江东十二俊”的名头,也就是在那时候创下的。 汤光显续道:“当时江东大灾之年,更逢‘堰天灾’之后,前朝对江湖侠义道恨之入骨更畏之如虎,因此下令‘黩武’,武林世家的余脉不得已纷纷逃至此处,这蛤蟆王纠集众人,鬼蟾山的教众才算有了最初的规模。听他名号也知他是用毒的一把好手,与‘嫁蛊神通’沈忘荃据说师出同门。哼哼,这两个人蝇营狗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当时沈忘荃是‘堰天灾’里的大救星,多少人是冲着他的名头,才慕名投奔他的师兄蟾圣。‘沈圣人’那一时风头无两,盖过了这心高气傲的蟾圣,嫁蛊神通之名,哪有能出其右者?这蟾圣自知不如,干脆便不在这上面用功,反正他当时汇聚天下武林余脉,让他们试演武功,从中去芜存菁,融合改动,各相杂糅,‘南派’之起,便是由此而始。 “但有一日,这对师兄弟居然不知什么原因反目成仇,想来是那蟾圣终于忍不了沈忘荃的名头在自己之上,两人当着一干教众的面,大打出手。那一场自然是蟾圣大占上风,但他手段毒辣卑劣,当时人人钦服沈忘荃,见他处处留手,左支右绌,但却被蟾圣死死相逼,都大感愤慨,不少人当时虽已归入蟾圣门下,仍然侠义当先,忍不住出手相助。” 王樵听到沈忘荃的事,想起梦中那人模样,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但又十分关心,听到他为人侠义,又不忍心对同门狠下杀手,不免十分焦急,眼前仿佛浮现了当时情景一般,忍不住轻呼一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4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蛤蟆王也不是徒有虚名,武功极高,狂性大发之下,伤了不少好手。他一面应战,一面把沈忘荃的丑事抖落出来。周围人虽不肯信,但这嫁蛊神通一句也没有辩驳。有几个德高望重、与沈忘荃交好的武林名宿,心想若是蟾圣将此事传扬出去,‘沈圣人’一世清名岂不是付诸东流?今日既然撕破了脸,那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再加上蟾圣当时狂性发作,疯疯癫癫,不分敌我般伤人无数,正好一群人围而歼之。于是心意相通,一声呼啸,都围攻上去。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么多双手?有些蟾圣的嫡系亲随,当时也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一群人剑指蟾圣,眼见着就要把他戳出十几个透明窟窿。谁也没料到,沈忘荃居然挡在这位恰才还要害死他的师兄面前,替他向众人求情,请各位务必放他一条生路。” 喻余青道:“这位沈大侠倒是有情有义之人。” 汤光显冷笑道:“那也未必。当时有人问他,你护着蟾圣,那他刚才说的那些,你都承认了吗?你知道这些传扬出去,你一世侠名,尽付流水?沈忘荃说,‘刚才所说,确无虚言。’众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都是面面相觑,委实不敢相信。就在这时,那蟾圣趁其不备,突施偷袭,将他四肢经脉,全捏碎了。” 这一下变故谁也没料得到,听者都忍不住啊地一声,叹道:“好狠的心!” 汤光显顿了顿,将那烤獐子四腿撕开,四下分了,这才道:“这沈忘荃废了四肢,情状太惨,又有人看不下去,想要替他出头。他撑起身子来,朝旁人磕头,请各位原宥,这件事看在他曾经面子上,还请一并揭过。众人都觉得一代大侠,沦落至此,丝毫骨气也无,实在令人不齿,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中兴武林?都悻悻离开,下山去了。从此江湖上没了这一号人物。” 王樵久久不语,问道:“那蟾圣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师弟?纵然嫉妒,痛下杀手,沈老师对他可算仁至义尽。” 汤光显道:“那又是江湖中一件大忌,怕不是实;但眼下看来,又的确有些蹊跷。据说这两师兄弟约定比试,要决出个高下来。蟾圣拿出的是一门盖世神功,也就是如今南派如此众多杂派的源头宗祖;而嫁蛊神通拿出的,自然是一盅从未有过的奇蛊,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 王樵睁大眼睛,哑然失笑,只觉得这传闻奇之又奇,显然做不得真。更何况就算是真的,能长生不老,又有什么不好?喻余青却道:“盖世神功,显然及不上长生不老,这一场是蟾圣输了。”汤光显嘿嘿一笑,道:“若这世上真有人能做长生之术,怕也是要被人杀了好独占。但蟾圣到底没有杀了沈忘荃,将他逐下山去,才被江东十二家收留,他被收留之后,大概是终于想要克制蟾圣,因此苦心孤诣,和江东十二俊共同参悟创出一套神功出来,这就是相传至今的十二家登楼三绝了。据说他顿悟神功之后,于十二楼中坐化。十二家感他武功点化之德,将他塑成金身,名为‘舍身佛’,从不断续香火。 “要说他死也死了,这长生之术,显然是无稽之谈。但你若说没有,蟾圣是一个百年前的传说人物,居然也活到了今天,门下慕名求长生者如过江之鲫,若是全然无稽,岂不是很奇怪吗?当然这还不算是最奇的,”他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你们知道昨夜那四鬼为什么要急急忙忙拦你们的道,甚至不惜和北派直接叫板?” 他这才算说到了关键,诸人都是一凛,免不得竖起耳朵。 汤光显一路行乞查访,吃百家饭得来的百家消息,对此倒是心有成竹。“你说巧是不巧,那日你家十二楼起火坍塌,烧成了一堆焦炭;那蟾圣仿佛有感应一般,陡然同时病重,气若游丝,眼见不得活了!” 王樵心中大震,隐隐想到其中关窍,却又不能直问。喻余青突然道:“嫁蛊神通的蛊,至今也各有名号。那能长生不老的蛊,可有名字吗?” 汤光显道:“有是有的,可也未免太过……嘿嘿,”他冷笑一声,“太过痴心妄想。” “叫做什么?” 汤光显看了一眼远远坐地,仿佛全然没听他说话的文方寄,这才续道:“叫做‘天长地久’!” 第六十章衣染红檀色 汤光显继续说道:“依我看,你离那鬼蟾山越远越好。蟾圣性命不保,他定是知道关键在凤文身上,那‘长生不老’的秘诀,不管在不在你跟前,与这‘凤文’又有没有关系,他都得病急乱投医了。因此四鬼不惜和北派直接杠上,也要请你上山。嘿嘿,小兄弟,你若是想活命,还是得尽快跑路。那蟾圣死了另说,若是他没有死,他当年都容不下沈忘荃,如今又怎么能容你?” 王樵怔怔发呆,瞧着手心的凤字,心想:“沈老师,你干么来缠我,却不去向他们解释?这凤文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每个人说出来,都似乎是全然不一样的东西?有人说它是绝世的秘籍,有人说它是无字天书,有人说它是索命的仇雠,你却说它不过是一个字,但如今听来,又是天长地久的许诺……你留下这个谜题,到底要让人怎么解开,解开之后,却又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捧着掌心,轻轻描摹纹路,暗道:“你喜欢你师兄蟾圣,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些话,隔了这么久,仍然想要对他说?若我带你去见他,这一切恩怨是否能够剖白,那一切的秘密,是不是都能解开?”掌心里的字不会说话,可却丝丝攒痛,仿佛万针细扎,戳得他一个激灵,把五指猛地一攥。 汤光显仍然在絮絮叨叨:“若是平常,你拿着金碗,非要上那山去,我一个老乞儿舍得一身剐,陪你去便去了。但如今我那义兄不在了,他这个儿子成不成器也罢,”他狠狠剜了一眼文方寄,“我必须得盯着,不能让他走到岔道上去。我老乞儿没有媳妇,膝下无子,这一身本领,早已和他爹爹说好,等他打好基础后是要传给他的……”文方寄堵住耳朵,大叫道:“我不听!我有师父,我不学你的功夫!!”掉头朝外面跑去。汤光显跌足叫道:“回来!你跑什么?哎,小方子,我是为了你好!” 喻余青道:“前辈留步,我去追就是了。”三两步跃起,身轻如燕,片刻便闪到文方寄面前。汤光显忍不住赞:“好俊的功夫。怪不得那日里在钱塘薄家的灵堂上杀得血流成河,多少高手没一个人拦得住他;嘿嘿,三少爷有他助力,倒也未必不能上鬼蟾山去讨说法。” 王樵却是一怔,惊道:“……什么?” 喻余青按住文方寄的肩,道:“停一停!”文方寄便像迎头撞上了一枚钢板,再往前动不得一步。怒道:“你让开,谁要你做好人了?”喻余青道:“这里山林错乱,人生地不熟,你乱跑乱闯,也不是解决的办法。” 文方寄道:“你管我?我要去找衍舟。你们都不救他、不管他……我知道你讨厌他,嫌我们碍眼,平常都不愿意跟我们多呆片刻……这下好了,我们这些拖油瓶都不在了,你可开心得很了吧?” 喻余青道:“贝先生知道对方属意在他,因此故意引开众人,我们才能得救。否则……”他本想说否则我们都能自保,或者看在奇货可居的份上,纵然被抓,至少要不到性命;但你文方寄一文不名,一钱不值,那些人对你可不会留手。连梅九那等江湖好手都走不过招,刀刃不见眼,就单单那个迟戍发起狠来,三招下就能结果了你的性命。可他心想男孩儿年轻气盛,转而道,“你若是丝毫不知体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一番舍命相救的心意?” 文方寄拨开他手,冷冷道:“你说得好听……其实却在想‘这家伙身上的蛊要害死王樵,不如自己死了干净’对吧?”喻余青僵在原地,一时答不上话,文方寄趁机绕过他,又听喻余青从后叫道:“慢着!”伸手去扣他背后大椎穴。文方寄知道不是他对手,陡然拔剑在手,仗着剑锋凌厉斥道:“别用你那脏手碰我,丑八怪!” 汤光显远远望去,见喻余青站在原地未动,文方寄却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翻山越岭而去,急道:“哎呀!小方子!”也顾不上管王樵,一个纵身扑出,身手也矫捷至极,虽不是那种轻灵俊绝的类型,反而显得身形滞重,但脚下生风,猿行虎态,奔袭而去,端得是武学的大行家。他人一眨眼已在远处,声音却远远送来:“山在西南四十里——”回声响处,身影已看不见了。 王樵见喻余青远远站着,动也不动,唤他也没有反应,浑身被雨水淋了透湿,急忙爬下避雨的斜坡,想去迎他。谁料才走到半路,对方却猛地一个转身,走到恰才的小溪旁边,把手伸进水里拼命搓洗。王樵渐渐觉得哪里不对劲,当他赶过去时,喻余青仍然在奋力搓洗着双手上嶙峋古怪的皮肤,那看似树皮般的纹理虽然丑陋,却仍然是肉体凡胎,居然已经被他搓出细细的血水,染得周遭的水色变成一种古怪的稀粉色。 “!!你快停下!”王樵吓得伸手去抓他手腕,可他根本拽不住他,反倒被他带得一个趔趄;他只得合身抱住喻余青的腰,把他死命地从溪水边往后拖开。“你干什么?你的手都被搓破了!” “洗不干净……”他喃喃地道,“三哥,我的手脏死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都是血水……嵌在缝隙里头……” 王樵急道:“别瞎说,血水是因为你把自己的手洗破了!你别这样。阿青,你怎么了?” 他突然剧烈地挣动起来,王樵箍不住他:“你别碰我,我身上也好脏,……脏得我受不了了,三哥,你放开我,我想洗澡……” 王樵觉得喻余青看上去怪极了,眼神里透出些古怪又疯狂的情愫出来,不敢硬跟他抗,只好安抚道:“没事的,你一点也不脏,我们只是沾了点泥水。现在下着雨,你洗了不也是白饶?等一会儿,等一会雨停了,我们……我们一起洗,我帮你搓背,好不好?” 他们打小一起洗漱更衣早已习惯,但此时情意缠绵,又不比寻常;话说到后来,王樵只觉得耳根滚烫,舌苔发燥,强自收束心神,暗道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好在怀里人终于渐渐安分下来,被他分别握住手腕,不再往水里去使劲搓洗。细细的血水在皮肤表层凝做一滴,滑到王樵的指间,刺得他微微一痛。 “你怎么了,文方寄和你说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救不了贝先生,他受打击不小,也许会口不择言,你不和他计较就是了。” 喻余青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自己出了毛病。三哥,”他喘息了一声,把头仰在王樵的肩上,“我杀了好多人……我搞不清自己怎么了,血腥味好像浸到骨头缝里去了,每晚从肚里往上泛得作呕。我不想杀他们的,可是……可是……” 王樵微微一动,道:“是钱塘薄家的事么?刚刚……汤前辈跟我说了。你怎么……怎么会上那儿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道:“我听他们言道当你是死了,想要是能见最后一眼,也是好的。又怀抱一线希望,听说受伤的也在那里医治,……但总之浑浑噩噩,就到了那里,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将后来发生的事,简略说了说。王樵听得心里头仿佛被巨石堵住,宣泄不得,从后边搂紧了他,道:“那也怪不得你。”喻余青摇头道:“其实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么?只要分说清楚,或者我只是掉头走了,也不用杀伤那么多人。但……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好像那会儿的我,并不完全是我,就好像要留在那里,想要寻个借口杀人一般,那鲜血四溅的时候,明明惨烈已极,我却没来由地觉得心头轻爽,好像气息周天都畅快了几分……” 王樵道:“他们要杀你,你也没有办法。那是为了自保。” 喻余青道:“……不是的。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总是会梦见那日的场景。” 王樵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勉强安慰道:“怎么,你已经这么大了,还会怕鬼么?” 喻余青轻声说:“我害怕的是我自己。好像有一个不认识的自己,从心里头长出来了,越长越大,把自己……把自己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王樵无法可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道:“阿青,你别乱想。你不可能好好变成这样,到底遇到了什么,眼下能讲给我听了么?” 喻余青问:“你还记得那个捆铁链的古怪老人么?”王樵点了点头。“是了,你和他一起翻下隔板……”两人直到这时,才终于得暇将当日的事琐琐碎碎、林林总总拼凑在一起,但也仿佛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雨渐渐停了,两个人只顾在雨中说话,王樵片刻也不敢放开他,都淋得极其凄惨,里外湿透,头发一绺绺地贴在身上脸上。衣服被水濡湿后,透出底下些许肉色出来。王樵替他拨开在颈后缠成一团的枯发,突然见他那原本白的像月牙般的后颈上,隐隐从衣领下透出一块带血珠子的红痕。他忍不住勾起手指,微微扯低衣领,由不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底下蔓延到整块背上,几乎全是一道道伤痕,多半是他自己搓洗抓破的,刚刚结痂,便又被再度搓抓揉烂。王樵知他原本就性喜洁净,略有洁癖,但如今陡逢这遭难之后,这毛病简直变本加厉,恍惚严重到有些病态了。 他便这么一看,对方背脊整个绷直了,肌腱轻颤,好像浑身变得紧张起来:“怎么,我的背……是不是很脏?我使劲洗也洗不掉,怎么也够不到……很难看么?”伸手又要抓去。王樵只得半箍半抱,将他搂在怀里不让他双手碰着自己,细声哄他:“不,你受了点伤,有没有金疮药?”喻余青身上还剩得有些上次王仪交与他的药膏,便拿出来。王樵脱了上衣,去溪里沾了点水,要替他揩拭后背,他却突然忸怩起来,怎么也不愿意脱去上衣。王樵失笑,伸手硬扯下来:“有什么好挡的?你哪儿我没见过?”饶是话说得大,可心里也兀自砰砰作响。不知怎地,以前见和现在见的,好像瞧在眼里,便全然不同了;再者自从那次有些尴尬的事故以来,他也的确暗自收束,阿青虽然时时还会帮他洗刷梳头,但自个却再未同他裸裎相对。 这一下扯散衣襟,一片雪白后背便映入眼帘,只觉得脑袋里瓮地一响,磐儿磬儿地锣鼓喧天。当时以为好了的病症,这会儿全犯了回来,只觉得那上面红殷殷的血痕,都像是雪里抖出一朵腊梅般好看。你说有男人的背能好得令人犯邪劲么?三番五次,他都栽在这上头;如今也只是这一撇,就觉得下身隐隐有些想得作痛。 他定了定神,收了收心,这才赶紧把清水替他擦了破痂和血渍,敷上药膏;手指碰处,只听他低低轻喘,脊柱中央陷下去一道竖直背槽。待药涂完,自己早已硬得不成样子,只觉两耳烧透,没脸见人,一时也说不出话,呆呆看他背影重新拢起里衫。 喻余青见他不做声,心下作慌,侧身问道:“……怎么啦?好了没有?”却听身后呼吸气息陡转重浊,道:“你……不行,你别转过来。”那嗓音沙哑,仿佛一腔内火燎烧,低声央道,“……阿青,求你……现在别看我,就这样……这样待一会儿,好不好?” 喻余青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句“丑八怪”来,还有文方寄看他的古怪眼神。那孩子见到他长什么样了,是不是?他只在王樵面前摘下来面具过;他是怎么偷看见的?他要是偷见了我的脸,是不是……是不是我们之间的亲昵举动,也被他全瞧了去? “三哥,我如今是个丑八怪了,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倘若……倘若……”他想问倘若一辈子也治不好、变不回来了,那时该怎么办?可到底问不出口。他若这样说了,便好像是要博取同情似的;好像要事先堵他的嘴,又像是从开始便不公平。可他和少爷本来就无所谓公平,好像那与他想要的又差了很远;可他想要什么,自己又朦朦胧胧,说不明白。 王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谁说你是丑八怪了?……我老大耳刮子打他。”他心说你要是丑八怪,那现在这副光是瞧着你背影便情动难已的我,岂不是好笑?一口气转在下腹,只觉手再藏不住动作,忍不住低哼一声,似苦似甜,只觉得朗朗天地之间,这举动既是至诚,又隐隐悖德;既是一往情深,又莫名觉得亵渎,两相交错,反而更有一番难以抑制的隐秘滋味。 他眼下气息粗重,两人又凑得极近,还能有什么藏得住的?喻余青轻轻取下面具,道:“我不信,你看着我的脸说?” 他一要转过来,王樵登时大窘,藏也藏不得被他全看在眼里,往哪里躲去?那时已然滚沸如蒸,行将到顶,只被他眼神这样往那儿一掸,便再守不住,一股股喷将出来,手上沾了大半,还有些居然溅在他脸上。两人俱是一呆,做不得声,只觉得这情景又是好笑,又是淫靡。 他眼下气息粗重,两人又凑得极近,还能有什么藏得住的?喻余青轻轻取下面具,道:“我不信,你看着我的脸说?” 他一要转过来,王樵登时大窘,藏也藏不得被他全看在眼里,往哪里躲去?那时已然滚沸如蒸,行将到顶,只被他眼神这样往那儿一掸,便再守不住,一股股喷将出来,手上沾了大半,还有些居然溅在他脸上。两人俱是一呆,做不得声,只觉得这情景又是好笑,又是淫靡。 王樵手忙脚乱,脸涨红成色,舌头打结,刚想碰他又发觉自己两手满沾浊液,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想站起身又险些被裤子绊倒,更不敢用手去碰他——那有多脏?烧坏的脑袋一时混沌,已经伸出舌尖,往他脸上舔去污浊。“抱歉……一时忍不住……弄脏了你……”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舌尖麻痒,阳浊腥膻,冲得人理智燎烧,不辨南北。喻余青任由他细细舔吻,微微侧开脑袋,擦过脖颈的部分都烧起一片烫红;也学他模样,握住王樵尚且淋漓的手指,伸出舌尖舔去那上头的东西。王樵急忙攥住手指,烧红了脸斥道:“别胡闹!我……我……这脏得很……”可指节凹缝,被灵舌一卷,暖湿黏润地细细咂过,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但下头又颤颤巍巍,再度精神起来。 喻余青微微一笑,声音极轻道:“我来伺候少爷。”伸手沿着茎身上下掳动。王樵被他骇得从情动中惊醒了三分,急忙去扣住他手,慌张张道:“不成的!你手上还……”他手上先前搓洗出的伤口未愈,此时零零星星,往他衣裳底沾了点斑斑血迹。王樵急忙想逃,可身子却反而迎上去抽送,看到他手上的伤口皴红出血,下头却反而不争气地更胀得发疼,前头翘得高昂,牵扯的小腹都一阵阵抽紧。他扯住喻余青的双手,进退维谷,谁料被对方突然一个小擒拿便反制住了,将他双臂压在身子两侧,反而将头探到了身下,贝齿咬开衣襟,将那话儿含了个头尖进嘴里。 这一下炸得头皮一阵恍惚发麻,身子像离水的鱼般直挺挺弹起来再跌下去,险些从他嘴里滑出,凹陷处被牙齿不轻不重地磕住,又是好一阵销魂。待他慢咂缓吮,轻拢细啜,便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只三两下便忍不住叫了一声,挨不住地迎着往那暖濡深处挺动。眼前一阵茜月风期,斗转星移;情浓深处,轮回百转,好像一个个炮仗在身上各处炸裂,浑身血脉逆冲,东奔西顾,无处宣泄,又一齐往下关涌去。他急忙推住喻余青肩头,往外便挣,哑声道:“快出来,阿青,我不能……”可他恍如未闻,反而舌尖一转,将他吮得更深,仿佛直抵喉骨。王樵哪里抵得住,浑身颤抖,伸手一抓,将他半拢着的上衣扯开,这边气未喘匀,那边已盈了一腔,细细白丝从唇边淌下。 王樵却顾不得这旖旎景象,缠绵情丝;只见眼前人衣衫尽褪,肤若凝脂,唯有胸口处却经脉虬起,心脏处一道宛然血疮,仿佛是剑伤,将两边肌肉翻起,从里头长出黑觑觑的根茎来,再扎入皮肤底下,仿佛一株古树倒长扎根,拨开肌理,汲取血脉里的养分;却又彷如活物般勃勃跳动,时舒时张,仿佛欢欣鼓舞,生机无限,只令观者骇然。 “阿青,这里到底……”王樵只感到浑身发冷,才明白他为何先前一直不肯给他看见,不肯脱去衣裳,不肯让自己碰触胸膛。先前蒸笼般情热密爱,换只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冷得牙关咯咯打战,那里也软下去再抬不起头来。但喻余青浑身却沸如滚水,白皙皮肤底下隐隐透出赤红,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抓痕处,竟从里贲出血珠,仿佛要从里爆开一般;浑身汗水蒸腾,升起袅袅雾气,似幻似真。而他扬起上身,缓缓磨坐在腿根处,唇舌濡湿,喉头耸动,将恰才那份缓缓咽下,人却浑浑噩噩,恍如未闻,反而缠身凑上来,舔过他脖颈的口腔里满是腥膻苦锈的滋味。无论王樵怎样唤他,他全然无觉,只轻声道:“三哥,再给我,我还想要……” 王樵却顾不得这旖旎景象,缠绵情丝;只见眼前人衣衫尽褪,肤若凝脂,唯有胸口处却经脉虬起,心脏处一道宛然血疮,仿佛是剑伤,将两边肌肉翻起,从里头长出黑觑觑的根茎来,再扎入皮肤底下,仿佛一株古树倒长扎根,拨开肌理,汲取血脉里的养分;却又彷如活物般勃勃跳动,时舒时张,仿佛欢欣鼓舞,生机无限,只令观者骇然。 “阿青,这里到底……”王樵只感到浑身发冷,才明白他为何先前一直不肯给他看见,不肯脱去衣裳,不肯让自己碰触胸膛。先前蒸笼般情热密爱,换只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冷得牙关咯咯打战,那里也软下去再抬不起头来。但喻余青浑身却沸如滚水,白皙皮肤底下隐隐透出赤红,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抓痕处,竟从里贲出血珠,仿佛体内要爆开一般;浑身汗水蒸腾,升起袅袅雾气,似幻似真。而他扬起上身,缓缓磨坐在腿根处,唇舌濡湿,喉头耸动,将恰才那份缓缓咽下,人却浑浑噩噩,恍如未闻,反而缠身凑上来,舔过他脖颈的口腔里满是腥膻苦锈的滋味。无论王樵怎样唤他,他全然无觉,只轻声道:“三哥,再给我,我还想要……” 第六十一章公子竟渡河 那雨断续下了一日;傍晚的时候,从半空中激棱棱打了个霹雳下来,映得半边天火发红,溪水里都是白亮刺眼的眩光。炸雷在耳边撞得头脑昏沉,只觉得浑身发冷,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头脑像万针錾刺,人却趴在溪边,只觉得身体里翻江倒海,痛得仿佛被捏碎了再重新揉造一处似的,嘴里头又苦又涩,忍不住呕了些黑红的血水出来。溪水里的倒影闪了闪,照得他半边臂膊苍白如雪,却是一怔,迷迷蒙蒙想道:“我的衣服怎么开了?”低头便要拉上,却脑海里蓦地记起些细碎片段出来,一时间面无血色,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会……? 天上扑棱棱又滚过一阵雷声,喻余青陡然才想起自己在何处何地,一拧身瞧见王樵衣衫不整,悄无声息地躺在旁边的泥水里一动不动。他急忙扑过去唤道:“三哥!三哥!”手触及他身体的时候吓得魂飞天外,只觉得冷得像冰,急忙凑近将他抱起,颤着手去摸他鼻息。好在一息尚存,却全然不知所以,他脑海中隐隐记得先前欢爱,一味求索,虽然觉得自个儿浑浑噩噩,脑袋里一点也不清醒,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怎么能够做出这等……可却……却又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吓得颤声道:“三哥,你醒醒,你别吓我。”一面寻找他身上是否有内外伤痕,这一细看发觉王樵脸上青黑之气隐隐,心中陡然涌起一个念头,急忙将他右手向上翻开,果然见整个手掌都一片乌青之色,就仿佛肿胀生出脓疮一般,连那个凤字也几乎看不见了。 “怎么回事……?难道……”喻余青急忙低头看自己胸口,只见原本几乎爬满整个胸膛的黑色根茎居然蜷缩了回去,狰狞贲起的经脉血络似乎也显得没有那么吓人地向外戳出,反而几乎蛰伏进肺腑深处,隐匿得几乎看不见了。 他微微一怔,不自觉去摸下颌到耳骨的位置,突然触及皮肤的触感,心下打一个突,急忙往溪水里瞥见一眼,借着闪电白光,果然见自己脸上的原本纠结狰狞虬起的沟壑纵横居然隐约不见,倒有四分之三似乎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心中猛地纠起,暗道:“是了,我们恰才……行那样事……他扯开我衣襟便看见了。”眼下也顾不得再想别的,急忙将他从泥水里抱起,手掌摸到他肩头,隐约觉得那里高高肿起,急忙寻一处避雨的干地,扯开他衣襟一看,由不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王樵右肩一片乌紫肿胀,细摸过去,肩关节处的锁骨竟被捏碎了。 喻余青呆呆看着,便似头脑里也忽棱棱打了个霹雳,一时间居然手足无措。此处荒山野岭,四下无人,他们又被天席地,做那样事,若是遇到仇家,早一刀一个,将他们了结了。那他身上这伤是从哪里来,还用问么?可他要细想当时的情景,却又断断续续,便似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只记得情沸如蒸,血气翻涌,只像头小兽一般贪渴痴求,其他便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一生之中,从小便以三少爷为天,即便私下打闹玩耍,看似没大没小,也从不敢用劲多过一分。可如今伤情宛然,却逼得他不得不承认。喻余青急忙去找药膏来替王樵敷上,恍恍惚惚,只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我神识不清、情难自已时,居然会失手捏碎了他的肩骨么?拿起药膏刚要给他涂上,又想起先前他为自己敷上背后的伤处时,手指轻触时传来的触感,仿佛一层细密火烛顺着指尖到处轻微燎烧……他想得一痴,手里一松,药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喻余青这才陡然回神过来,现在哪里是由得多想的时晌?急忙再去查看王樵的状况,但饶得他心焦如焚,也只能束手无策。骨折虽然看起来严重但不过是外伤,眼下这副状况却多半是因为王樵想要如同对贝衍舟那样依法炮制、强行为他祛除蛊毒才会这样;不由得心下黯然,自知自己身上这蛊毒怕是比贝衍舟的厉害百倍,王樵整只手掌都肿得老高,黑气顺着手太阴经侵入肺腑,而自己身上不过是那个怪物似的蚕食着他血肉的部分稍稍安分了一点。 此时王樵浑身发冷,面色灰败,气息渐弱。喻余青再顾不得别的,解开衣袍,将他合身抱在怀中,贴肉暖住,一面盘腿打坐,手掌按住王樵背心大椎穴,将内力缓缓输送进去,心想至少先护住他心头一口暖气。然而内力甫入,便仿佛泥牛入海,好像底下是无穷无尽的汪洋大川,自己归导的真气混杂其中,立刻就消失殆尽;再往里头探入一些,只觉得风雷隐隐,天翻地覆;怒涛拍岸,狂风倒卷,从底下翻涌而至,仿佛一个浪头,将他猛地拍回自身,迫得他不得不立刻收手,饶是这样也觉得自身气海翻涌,内息仿佛惊涛骇浪,湃回错行,半晌也调息不平,浑身从指尖到腿脚俱在打颤。 喻余青急忙脱下外衣,都给王樵裹住,望着外面渐渐合拢的天幕,茫茫欲暗的山岭,心道一刻也耽搁不得,必须立刻带他去寻医救治。但这崇岭骤雨之中,到哪里去找大夫?便是找得到,普通的乡野大夫,又如何治得了这嫁蛊神通传承百年的奇蛊之毒? 他望着外头降下的浓浓夜色,咬牙使劲在眼上抹了一把,揩去混做一处的雨水泪水,返身将王樵背在身上,轻声道:“三哥,我们现在就上鬼蟾山去。他万鬼蟾圣既然是沈忘荃的师兄,要是没有解毒的本事,怕也担不起一个‘圣’字的名头。他不是想要凤文么?那就给他;他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能救你;我只要你好好的……”他咬得嘴唇发白,背着王樵冲进雨里,在夜色之中于山峦之上足不点地,朝着先前汤光显指出的方向发足狂奔。浑身沛然真气运转如轮,连雨滴落到身上也当即蒸发了去,可却觉得王樵的身子愈发寒冷沉重。他泫然欲泣,心乱如麻,只道:“三哥,你得坚持住。是我害了你……是我……你若死了,我也决不独活。”可四下里回应他的只有冷冷雨声,沙沙敲打树叶,前头山野小路愈发难以辨识。不过半天之前,二人还情动不堪,难已自持,朦胧之中,只觉得天长地久也难换这片刻欢愉;因此纵然是这刀山火海、生死攸关、间不容发的境地,只要有彼此相伴,也足以慰藉,有时晌间,那些彻骨痛恨、刨底穷究也都抛去了脑后。他不禁想: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和三哥还在家中,还是那般一个日日惫懒,一个朝朝勤练,那该有多好?可转念一想,若是他们两人还在家中,父母堂上俱在,周围莺莺燕燕,处处环绕,他们又怎么能……又怎么能……纵然三哥不去出家,那顶多过不得一两年,便得婚娶;而他自己也同样,本就早已定了亲事,怕只是随着他那风流性子,跌拓浪荡,只会更加快些,又惹出什么风流债上来。婚娶之后自然便得自立门户,他又怎么能如现在这般,仿佛一辈子和三哥耽在一处,两小无猜,出入成双,同寝同食? 他心中一痛,啊地一声,这才明白过来,轻声对背上的人道:“你早就想过这些了,是不是?你不想看我和旁人在一起,可你却不对我说,反而自己走开。我硬要跟来,不顾你的心思,你一定生气得很罢?可你却从来都不对我吐露一星半点,……是了,你知道对我说了,无论愿不愿意我也会答应你的。但凡你的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可那又不是你想要的……” 他瞥见脚下污水中自己泥泞破碎的倒影,那张脸恢复了七成原先的模样,看上去远没有先前那般狰狞丑陋,又拾回几分原先风流倜傥的模子,在雨中愈发显得清隽俊人。他先前被改变样貌折磨,痛苦不堪,眼下好容易恢复一些,却丝毫不觉得欣喜快活。心里只道:若是你不在了,这张姣好容颜纵然恢复如初,又给谁看去?旁的人那般欣赏赞誉,自然是令人喜欢的,可是……若你不喜欢,其他人的喜欢,又有什么意思?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心里千回百转,脚下步履不停,衣袂生风,负一人若无物,在黑夜中识途辨径,奔走如飞。也是怪事,这山林路径他自然从未来过,但却不知为何越走越发熟悉,根本不需要思考认路,仿佛隐隐之中自有牵引,或是那地图道路已经熟稔于心,连想都不用想便东穿西奔,这里一转,那里一绕。此地山岭极多,高矮不一,汤光显虽信口说是向西南四十里,可四十里处横看成岭侧成峰,其中哪一座是鬼蟾山,上头又没有挂上牌子。但说也是怪,他一见到那山,并不算高,只见山头跃在半空,仿佛蛤蟆嘴张口吞月一般,黑漆漆满是鬼蜮,便笃定是这里了。那山道漆黑,山门杂芜丛生,远处隐隐亮着几盏鬼火般的道灯。周围的风声仿佛鬼哭,四周的气息里隐隐压着一层不寻常的杀气与血腥味道。喻余青将身上人拵了拵,迈步便往上走,却并不沿着正道,脚熟门熟路地往偏径野道上跃去。刚到山门雨便也停了,似乎这里有一层无形的气守住山体,雨线在山前划下一道分明的泾渭出来。四周连虫鸣也不闻,静得耳里全是步伐点地的踏声,一呼一吸的噪响被放大百倍,暗处里好像有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仿佛随时要窜出黑暗,或者将他们也拖进去。他却突然间觉得无比平静,想道:“我又背着三哥。却不知道还能背他几回?……”这样想时,明知道怕是凶多吉少,心中不知为何居然反而生出一点欢喜,对王樵道:“我们这一趟,多少生死一隙也走过来了。若挺不过这遭,我也就背着你一路走到棺材里去,抱着你一起躺下,拿土埋上,再也不分开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 王樵自然无所知觉,他有一阵子是被捏碎肩骨的剧痛疼得晕厥过去,浑浑噩噩,便像是坠入泥潭深处,沼泽里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口鼻七窍全塞满了,闻不能闻,见不能见。恰才那一番痴情渴火,恍如隔世,但再想来,也自荒唐。那压根便不是阿青,王樵虽然一时欣喜,但渐渐明白,明白时身子便冷了下去,但对方却矫热如火,依旧是缠扯不休。他见到那胸口怪蛊嶙峋,仿佛越是吞食情浊,便越是欢欣鼓舞,倒像是要从里头胀大出来,接管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那血脉贲张如沸,好像立刻就要挤破皮肤,从里头爆发出来。心下不由得骇然,暗道这东西如今只长在心口、脸上和两手,若是再蓬勃下去,渗透满身经络,那时候阿青还有命在么? 他顾不得其他,便要依法炮制,也将手掌贴上他心口伤处;但之前几次帮贝衍舟祛除毒素时,都是靠喻余青的内力催动,他自个空荡荡皮囊一副,像个瘪了口的酒袋子,装什么便是什么。他见喻余青浑身真气翻涌,捉着对方的手,记得是往肩锁骨处的缺盆穴引去。 此时喻余青体内气血翻涌,内力勃发,穴道一触,正如“缺盆”之名,满则外溃,立刻四散溢入王樵体内。他掌中凤文轮转,那虬然怪蛊像受到了什么尖锐的刺激,陡地挣扎起来;喻余青手上青筋暴起,捏住他的肩膀的手劲无法控制,逐渐加重,真气也同样难以自抑,仿佛打开了关闸一般,洪水似的从缺盆穴汹涌而入,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弭,仿佛巨涛拍岸,溃口决堤,他自身经脉毫无修习,并无归导混元之法,此时全然无法承受,只觉得要涨破身子,痛苦不堪;但想要急忙放开时,却又见那黑气纹理一点点从喻余青身上淡淡褪下,连脸上扭曲肌腱,也仿佛底下生着根茎一般,正一点点沿着脖颈的经脉往回缩去,逐渐能看见原本的皮肤模样。王樵不由得一喜,心道莫非他的脸上皮肤伤痕也能恢复么?看那怪蛊的状态,似乎是怕极了他手上的凤字,因此竭力在往里缩。 他想着阿青最自负容貌,眼下要他日日拿面具遮挡,心中不知多少自卑苦楚,只是不能说出口来。若是能恢复平日的模样,他定然欢喜无限。再者这东西显然寄生在喻余青身上,他这些不由心的古怪举动,想必也是这怪蛊催发。当下哪里愿意撤手,硬忍着疼痛也不准他逃开,紧紧箍住他那只握在自己缺盆穴上的手掌;此时王樵浑身真气贯注,气海湃然,端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一下抓住时,喻余青浑浑噩噩之间居然也甩脱不开,只得五指用力,居然硬生生将他肩上锁骨拗碎了。 王樵记得自己大叫一声,痛得晕过去之前,仍然一手死死握住他手腕,一手紧紧贴住他胸膛不放开,只记得朦胧中见自己的手掌整个发黑,越肿越高……两人都逐渐没了气力,再挣扎不动,滚在泥水之中。 自己往常只敢在梦中肖想的一场情事居然如此收场,想想也自遗憾。但此时身上犹然记得那口唇如火,肌肤温存,也觉得抵过万千风月,足够肖想。这样一想,即便在四周一团漆黑的烂泥之中,也仿佛身在云端,一阵得偿舒泰;王樵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反而摊平了身子,忍不住嘿嘿傻笑。 只听一个声音在耳畔悠悠响起,仿佛轻喟:“你这人也真怪。”他转头一瞧,看见沈忘荃坐在身边,反倒舒一口气:“啊,是沈老师,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沈忘荃一笑道:“怎么是我你反而放心了?”他容颜仿佛只有二十岁上下,姿容俊绝,一笑起来秾色宜人,如沐春风,与喻余青那般冷月清光是两种别样不同的俊美,令人观之可亲,不由自主地便想要靠近交谈。 王樵道:“我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死了,但既然你在这里,那大约不是死了,只不过在梦里昏睡,那岂不是可喜可贺。” 沈忘荃道:“所以你这人真怪。你要是死了,镜花水月,天长地久许给谁,一番痴缠又负了谁?” 王樵道:“欢喜一个人,也不见得要天长地久。否则若他不愿,或者中途腻味了,岂不是将他绑在身边,两厢无趣?” 沈忘荃无语道:“你这人怎么一点争气也没有。” 王樵笑道:“所以我不适合学武功,人也乏味得很!” 沈忘荃也不着恼,只道:“那倒也不是坏事。只是眼下你气海未疏,经脉未通,又不肯学我的武功,这么多毒瘴,岂不是简直要把我们害死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答应过要帮我做一件事。你只顾着救你的心上人,却将约定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王樵道:“前辈,你上次不是教了我化解的法门吗,这次依法炮制,也不知行是不行。我答应过沈老师的事,自然一力躬行;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便是。” 沈忘荃叹道:“我要你做的事,尽力是不行的,必须倾尽全力才行。可你又是这副性格;但若你不是这副性格,也就不会有这一番造化。那么多人来十二楼上,你争我夺,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瞧不见这么堂而皇之的一个凤字么?”他顿了一顿,续道,“因为他们都只想着要能够让他们独步武林、傲视群雄的‘绝世秘籍’、‘大成武功’,只想着自己怎样怎样,如何如何,便如同一棵大树,谁都想要做那繁茂树冠,开枝散叶,光耀一时;却谁也不愿意做那地底根茎,扎入土壤,盘根错节,却默默无名。这样眼界,却不是恁短浅么?”他用手指在空中浅浅划开,仿佛以地面为界,突然将手一转,似乎将画面倒转过来,“你又怎么知道上面便必定是天,下面必定是地?倘若将这副图画倒过来看,岂不是这枝桠才是根茎,这根茎才是枝叶?这天方为地,这地便是天?若你向后退时,从你退后的方向看来,岂不是进了一步?” 王樵一怔,旋即领悟,道:“说得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 沈忘荃望着他,眼中露出嘉许之意,却叹了一声,幽幽道:“道理如是,说来容易。但天地浩大,众生蘼芜,人不过其中一点。我们离得太近,往往便看不见全貌。譬如你看不见这幅画的全貌,就没法把它倒过来理解。没办法理解,自然不会有这般的襟怀。你要看见全貌,就得把自个隔开,隔得越远越好。还记得我当初问的三问,第一问是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记性倒不差,当即说道:“是‘去己存人’。” 沈忘荃点一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眼下你若是死了,这一个我也便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有求于你办一件事,也与你自己旦夕相关,只得把凤文的关键,传告于你。你倒也不用磕头拜师,也不用为学武功为难——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武功。我故意说有一门绝世武功,是为了来动你心性,试你深浅。但你若说他不能成事,却也未必:王潜山便悟出了和我全然不同的本领,那也厉害得紧:他的‘去己存人’,恐怕真真正正把自己彻底隔开了,恣意操纵他人生死,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岔道。” 王樵还待再问,突然觉得四肢收紧,呼吸如窒,好像那黑雾越逼越紧,连沈忘荃的白色虚影也被击得四散朦胧。沈忘荃模模糊糊,仿佛在他耳畔道:“不成了,你这内里周天已乱,缺盆碎裂,气海未成,百骸若泛滥洪水,各处经脉阻塞壅滞,难以归导正途。若是你赢不了这一仗,你便死定了。王樵,你从来一副死生无谓的模样,如今我却得问你:你想不想活?” 王樵一怔,道:“哪有人不想活的?”可只觉得呼吸渐渐窒塞,心头便仿佛压上了千斤巨石,眼前仿佛闪现喻余青的模样,听他说道:“若挺不过这遭,我也就背着你一路走到棺材里去,抱着你一起躺下,拿土埋上,再也不分开了。”不由得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干么要陪我一起?!”可身遭风雷激荡,黑气旋空,便仿佛身处暴风雨的中央,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回声。他把心一横,道:“沈老师,我必须得活着出去。请你教我!” 沈忘荃哈哈一笑,赞道:“好!”突然白光一束,身形已然不见,王樵低头一看,发觉自己手上多了一柄长剑,剑若一道清光凝成,如玉如月,明而不耀,美仑美奂;正是沈忘荃的身形所化,在这凤文内里、小周天之中,便仿佛芥子须弥,身为须弥主人,沈忘荃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可王樵不禁一呆,道:“可我不会用剑啊。” 那柄白月剑道:“这剑不是给你用的,我也不能助你对抗这风雷劫数。你若用我斩它,使出十八般武艺出来,反而只能让风雷益盛,水脉愈张。” 王樵不觉好笑,问道:“为什么?你先前教我口诀,对付贝先生身上种的‘洞心蛊’,便很有效用啊。” 那剑身答道:“是啊!那不过是洞心之蛊,心术不正,气壅胸际,中空无物,方能洞心。因此你只需静其身如山岳,澄其心如秋水,也说不上化解,至少能沉淀其杂质。但如今这可是‘天长地久’——原本是震上巽下的‘雷风恒’,却因为被我舍弃割除的缘故,倒成了巽上震下的‘风雷益’……” 它剑尖斜指,声若龙吟,恍若叹息:“这一次侵入你体内的蛊毒也是我。我不明白,明明金身已毁,十二楼更被一把火烧了,如何它居然还能活着?但只要它还活着,你如何能用一个自己,对抗另一个自己?” 第六十二章端居耻圣明 王樵听得糊里糊涂,可眼下哪里待他细想,只觉得手中剑光一敛,似乎反而被那滔天风雷之势压抑住了;他站在其间,只见脚下恶浪滔天,头顶是愁云密布,风雷闪电势如龙虎互斗,他自个儿矮矮小小,便似纸做的一片、笔勾了一点,立于其间,委实毫不足道。不由得苦笑:沈老师这一出戏法,也委实太强人所难;不过说到底,现在他又是什么、这百年前的老前辈,居然会出现在自个梦里,本来便是匪夷所思,说出去怕是所有人笑掉大牙,也都不信。再者他一会儿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一会儿是一柄凝光聚成的长剑,敢情还会七十二变的,可要说是个修炼得道的神仙,却又不像。就算撇开他这个许是修炼了百年的精怪不谈,那自己呢?这一丁点儿小的、停留在此处的自己,又是什么? 那惊涛骇浪、挟风敕雷,彷如万马千军,四面八方地朝他倒卷而下。他仰头望着,自己一身孑然,仿佛白板一副,身无长物,那一丁点儿的力量仿佛蚍蜉撼树,不值一哂;便似家族甫遭巨变之后的自己,在无情且不为人知的巨浪裹挟之中,连一丝呼号求救的声音也听不见。这一路走来,就如乘桴浮于海,抱一根浮木,连性命也起起伏伏浪尖上地自身难保,除了随波逐流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即便全力挣扎,手中时而攥住一些细微、冗杂的碎片,却也仿佛盲人摸象,难以厘清前因后果。 ‘隔远了看!’ 他恍惚记起这句,是了,其实我不在这里,或者在又不在;这看起来震慑人心的滔天巨浪,这席卷奔啸的风雷,不过是阿青留在他身体里的真气与毒质罢了。他这样一想旋即释然,闭上眼睛,峙剑于胸,岿然不动。那明玉剑上的光华陡然炽盛,便仿佛黑云压城中的一丝甲光,从重重黑暗的缝隙之中,渐渐渗透出去;可终究又和浓郁的黑暗纠作一处,变成一种柔和微温、弥漫着烟雾的朦胧色泽。 王樵闭了眼睛,只觉得那风雷闪电挟带汹涌洪浪,当头而下,醍醐灌顶,登时充斥了他的全身,他拿定了心意,便觉得那一切并没真正拍击在自己身上,反而像是穿过了一个人形的幻影,一击而空,又奔着别处去了;但手中的剑却颤抖不已,仿佛被那些黑气缠绕,击了个实,隐隐听见它喊道:“别过来!别过来!” 眼前便似蒙了一层黑纱,明明闭了眼,却从眼皮上渗进去,循着那喊声看见些图景,又隔着一层浅浅黑雾,仿佛久远前的故事。一张眼先望见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锋眉峻眼,气势凌厉摄人,但脸颊凹陷,皮肤蜡黄,身形削峋,似乎有什么先天不足,或者是久病缠身,神情有些空洞乖戾。望着他的眼却不知为何欢喜起来,快步走近,王樵仿佛听自己张口唤道:‘三哥!’ 他心中一凛,登时脱身出来,暗道:“这不是我!倒好像是沈老师的记忆,跑进我这边来了。他也叫他‘三哥’,是了,先前也这么叫过的。怎么,这人是谁?难道是那位‘蟾圣’么?”他这样一想,自己果然隔了开来,好像能从远处望着,隐隐看见沈忘荃是个朦胧的影子。 一恍惚间,只觉得手上也跟着猛地一痛,好像什么滚烫汁水打翻了,药碗落地的碎声听起来尤其刺耳尖利。那男子将沈忘荃手中的药碗掀翻,喝道:‘你滚开!我什么时候要你假惺惺来讨好了?你现在是大君子、大圣人,却要来像我低声下气、伏低做小么?’ 只听沈忘荃也不着恼,软语轻声道:‘三哥,你跟我说什么怄气的话?旁人怎么看我,那是旁人的事。在你跟前,你怎么对我,我都是甘愿的。’那声音里温柔缱绻,经人事者一听便知暗含了多少情意,只是悱恻不发;又劝他喝药。那人冷笑道:‘我们同门学艺,一师教成。有什么药我自己不会作,要你来献殷勤?’沈忘荃急道:‘三哥,你不能再喝自炼的金蝉丹水,那东西非但不能长生不老,只怕是毒砭入神经,大大的有害。你我都是做毒的行家,怎么能在这行上不清不楚?’他话音未落,那蟾圣反手一个耳刮子狠狠打在他脸上,就仿佛疯魔了一般,道:‘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快快去死,你就可以一辈子做你的圣人了!是啊,你我都是做毒的行家,我自然清楚你要害死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看得老大不忿,心想沈老师本领过人,明明能躲、可却偏偏不躲那一巴掌,连运功相抗也不敢,故意要顺着他、让他打了出气。而那人却根本丝毫不在意,根本有些喜怒无常,连这样深爱的情人也舍得下手。沈忘荃苦笑道:‘我怎么可能害死你?只要你愿意喝药,我什么都依着你。你这些日子殚精竭虑,累得很了,那些门派的武功试演,乏味得很,你乖乖喝了药,我替你看吧。’ 那蟾圣对武功一途,却尤为痴顽,仿佛也入魔一般,当即道:‘你演给我看!昨日里豫中三英的一十六式落雁刀,你若是一式不错演出来,我便喝药。’ 沈忘荃微微笑道:‘你要看便看了,一会却不准耍赖,别太用精神。’随手取刀来试,王樵这边借的是沈忘荃的眼来回忆,自然瞧不见是怎样的妙招,反正他也不在意,反而觉得那蟾圣望过来的视线令人激灵打个冷战,那神情仿佛又是疯狂,又是痛恨。他突然取来架上另一柄剑,探身与正在演招的沈忘荃对招,思索每一招每一式的拆解法。沈忘荃叫道:‘小心,第十招‘破阵子’来了!’蟾圣冷哼一声,还了一招秦岭派‘云横九剑’中的‘蓝关问雪’,当中挑开,有如银瓶乍破,这一招便轻松解开了;沈忘荃接着使第十一招‘玉竹斩’,蟾圣还了一招雪山派的‘沙沉浪洗’。沈忘荃赞道:‘好俊解法!’却也仍然游刃有余,将第十二招‘拂霓裳’手腕一翻,轻巧巧便使出来。两人天日里拆招惯了,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王樵这等外行只看得眼前一片白光闪动,具是刀光剑影。 刹那间一十六招落雁刀使完,但蟾圣没说要换招,沈忘荃便仍然从第一式再度使起,好让他研究得透彻明白。蟾圣已有了先见,知道下一步他的招式如何,因此拆解的招数便用得越来越快,间不容发,沈忘荃仍然反反复复,不过一套落雁刀法来迎,自然渐渐吃力,蟾圣打发了性,陡然连攻七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凌厉杀手;沈忘荃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七次败中求胜,居然也用落雁刀解了开去。最后一式‘一剪梅’正是回身翦柳,使得酣畅淋漓,真气灌注之下,用上的自然是自己的本门内功,刀剑相交,只听啪地一声,蟾圣手中的长剑居然断为两截。沈忘荃一惊、急忙收招,道:“是我不好!你伤着了没有?” 蟾圣冷冷掷剑于地,道:“你有什么不好?你武功之强,世所罕有,这些于你不过游乐玩闹罢了,破解钻研这些招数又有什么用?!哼,这里哪一招、哪一式不是各家各门各派压箱底的秘笈学究,号称从不外传,如今拿出来也是看在你沈圣人的面上。我便是全学透了,又能怎样?我甚至连你也赢不过!”他越说越气,嘴角抽动,两眼发直,浑身颤抖不已,情绪仿佛失控一般难以自制。王樵暗暗皱眉,心道:这人怎地像三岁小儿一般,沈老师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沈忘荃却并不着恼,只是柔声安慰道:‘你想要钻研一门绝世武功出来,自然要百览众兵才行,求技与读书,都是相同的。我这点微末功夫,你难道还不晓得?刚刚那一下不过取巧,你若是病好了,真气绵绵不绝,自然不会被我震断长剑。况且,你何必担心我武功深浅,赢不赢得过?你知道我永远也不会伤你,永远也不会和你作对,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的。’ 蟾圣嘿嘿冷笑,他拿过新药碗,一气喝了,冷冷睨着他道:‘既然如此,跪下,我要好好罚你。你自己把鞭子拿来罢!’ 王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位位高德勋、武功精湛、人又温文可亲的沈忘荃,居然真跪在这病秧子般的男人脚下,从袖中拿出一支蛇皮短鞭呈上,便似仆人对待主人一般,莫说不似爱侣,便哪怕是师父对冥顽不教的弟子,掌门师兄对待犯了大错的师弟,也没有这般诡谲。蟾圣接过鞭子,毫不犹豫地如发泄般狠狠抽在他身上,沈忘荃全不运功抵御,背上、手上、胳膊上登时透出一道道血痕。 蟾圣愈发恼怒,骂道:‘哼哼,你既然是圣人,自然得多受些苦,才显得像。’一边打,一边不住口地骂他,其词不忍听;他边骂边问:‘贱人,你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我今日这副模样,是不是都是你害的?你的药里,是不是放了勾魂摄魄的淫药?’沈忘荃只是摇头:‘我怎么会放那种东西?’那男人抬脚将他踹翻,怒道:‘还敢抵赖?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他猛地捉住沈忘荃的腰身将他提起,扔在桌上,陡然扯开他下身衣裳便撞顶进去,只痛得身下人一声凄厉惨叫,施暴者犹然愤愤:‘若你没放什么催情淫药,为什么我会一见你,下边便胀得如此难受?你这妖人荡货,害得我变成这副模样,做下这等丑事来……你高兴得很罢?还装什么圣人君子的模样?让我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瞧瞧……那里搅得舒不舒服?’他谩骂之中,痛楚之声断断续续,不忍卒闻。 王樵偏开脸去,堵住耳朵,不忍心再听;他视野里自然瞧不见沈忘荃的表情,但一抹自己脸上,却不知是谁的眼泪,根本不可抑止地替他流了满脸。“不要再让我看了,”他咬着牙说,使劲挥开面前的迷雾,迈开脚往前穿过那惨烈到不堪入目的图景,“这人渣跟我没有关系。”但此时心思剧震之际、仿佛湖心投石一般动荡不定,哪里能够安宁下来?才行得两步,似乎有什么从身后狠命拽住他后颈领口,不自觉便挣扎地回头一看,视野又与沈忘荃的记忆中某个片段重合,被拖曳进去。只见凑近的蟾圣双目赤红,里头满是狠戾疯狂,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似乎才打了一架,蟾圣一手横着一柄沾满鲜血的剑,一手猛地将他衣领扯下,整件衣服登时被全然扯开。王樵这才发觉周遭有无数双眼睛正瞠目看着,刺来的目光里流露出不解、震惊、恶心、矫舌、鄙夷等等神情;也有些人不忍卒视,侧过头去,或者掩住眼睛。那阴鸷男人在身后大笑起来:‘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恨不能供起来顶礼膜拜的大英雄、大圣人!你们知道他是个一日不挨肏便从后头流出淫水的荡妇么?他每日每夜,都像条狗一般爬进我房里,翘起尾巴求我肏他,要拿起鞭子狠狠打他,他才觉得爽利……’ 王樵看不见沈忘荃身上的情形,但大概也猜得到一二,只觉得脑袋里血气上冲,也不知是自己的情绪,还是旁人的情绪,只觉得又是愤懑、又是羞耻、又是悲凉、又是伤心,那些环绕着身遭的视线,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剔骨而入,几乎要在他赤裸的身子上剜出一个个血洞来。嗡嗡的低语远远地笼在人群上头,像一层压得极低的雨云。也有人不敢置信,替沈忘荃开脱道:‘他说的空口白字,污人清白,如何能信!沈兄何等人物,即便……即便……也定然是受他胁迫。’又有人道:‘单凭沈先生的本领,谁能胁迫得了他?’有人已经心生轻视鄙夷之意,怃然道:‘那也难说得很。他们师兄弟间的家务事,这个,这个……’也有人兀自不信,抢前来喝骂道:‘沈大侠,是不是这人有什么把柄,故意侮辱要挟?哼,要不是大家看在沈大侠的份上,谁会上你鬼蟾山来,和这等邪魔缠夹不清?’他话音未落,突然没了声息,众人尽皆一声惊呼,头上仿佛突然下了一阵温热血雨,那说话人的头颅已经被削飞在了半空,身上只剩下碗口大一个腔子。那蟾圣纵声长笑,声似蟾吁,气时而极饱,时而极虚,仿佛是一项诡异的内功修法。他单手捏住沈忘荃的下颌,道:‘荃儿,他们不信呢。你自己告诉他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我胁迫你,……呵呵,哈哈哈哈!究竟是你胁迫我,还是我胁迫你?’ 那一切混乱又朦胧,抽离又晃动,像是装在一颗水滴里,又被黑色的烟雾笼住了。有人似要抢来给沈忘荃披上外衣,遮掩他身上难堪痕迹。周围人影晃动,刃光时现,似有人正战成一团。蟾圣喝道:‘不许穿上衣服!我要你赤条条地,把这付丑怪模样也让各位英雄们好好品玩品玩。’众人中有与沈忘荃交好的,忍不住起身喝骂:‘汝凤生!你欺人太甚!!’ 视野尽头,那清癯病峙的男人冷冷一笑:‘我欺谁了?他就是我养的一条狗,踹上一脚还会自个儿缠过来……你瞧,荃儿,你听不听我的话?’ 沈忘荃轻轻掣开拉住他的旁人手臂,低声道:‘他有时头脑不甚清楚的……莫跟他计较罢……’居然当真将身上旁人脱下替他遮掩的衣裳再缓缓褪下,露出那些轻重不一、惨不忍睹的欢虐痕迹。众人中有人露出失望之极的神情,有人长叹一声,转头便走,有人摇头斥道:‘怕也是我们看走了眼,认错了人,你若是这般品行,却让人成日里唤做圣人,岂不是不知廉耻?’沈忘荃苦笑道:‘圣人二字,我是担不起的,但却也不是我让你们叫的。’有人怒摔袖道:‘难道众人奉你号令,以你为尊,你却自甘下贱?罢了、罢了!’有人则问:‘沈忘荃,为了这疯疯癫癫、命不久长的魔头,你自己一世英名,这么多江湖上的朋友,全都不要了么?’ 蟾圣怒道:‘你说谁疯疯癫癫、命不久长?’他话声未落,人已闪到近前,快得匪夷所思,一剑泼喇喇如流星赶月,便要将那人舌头割下来。沈忘荃情急之间,旋身而起,两指一挟住剑尖,硬生生阻住剑势,叫道:‘快走!’那魔头怒火中烧,骂道:‘贱人,你敢拦我?’那长剑一拧,居然从他挟住的二指之间削入肉掌,在掌心中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几乎将整个手掌纵削断开,只剩皮肉相连。沈忘荃痛得大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那痛楚随着记忆刺入脑髓,浑身都如坠地狱,王樵抱住脑袋,要运起浑身力气,才能抵抗那从这旁人回忆中带来的通感,许许多多情绪仿佛河流,一并涌入,无法抗御尽皆混淆在一起,在周围一片发喊声中,恨不得提剑上去杀了这人;恍惚中有人也在叫道:‘今日无论如何,大家齐心协力,杀了这魔头便了结了!沈大侠于我等有再造之恩,这等寡廉鲜耻的丑事,也烦请各位便当没看见,万万不能让人传扬出去,有辱清名——’ 周围人声纷乱,却此起彼伏答道:‘这个自然!’ 他只觉得自己提起剑来,恍如魔怔一般,一时也甚至忘了害怕,整个脑袋被某种情绪所完全占领,举起那柄剑来,恨不能将那蟾圣千刀万剐。只听有人在耳边猛然喊道:‘隔开!’好像灵魂被撞钟的杵子狠狠捣中心口,突然一个激灵,心道:“不对!”登时从沈忘荃的视野里摔了出去,跌开老远,也终于不觉得疼了。他低头看时,自己手掌当然完好无损,但手中那柄剑的辉光却黯淡得多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定了定心神,道:“沈老师,你还好么?” 沈忘荃半晌未答,好久才道:“谢谢你啦。”那剑身上光华一散,一个朦胧的人形又再度出现在王樵面前。 王樵一愣,道:“谢我什么?我一时被气得糊涂了,被其他人的情绪卷了进去,什么抱元守一,凝心定意,你才教了我的,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走吧!过去的事情,理他作甚?” 沈忘荃微微一笑,道:“你也真是奇了,知道了这些,不会瞧不起我么?或者也该怕我还来不及?你却还来和我说话,怕不是把你教坏了。” 王樵道:“要我说的实在话,你爱人的眼光也太差了点。” 沈忘荃轻轻摇头,道:“他以前不是那样的。我们也有过不羡神仙的日子……但自从他沉疴渐重,时日无多,而心心念念的理想却未能实现,便想要求长生不老……寻得了一种长生的药方后,自行炼制,配成丹水。那其中剧毒能让他神智不清,多疑易怒。” 王樵问:“他们叫他‘汝凤生’,……那是万鬼蟾圣的本名么?” 沈忘荃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摊开手掌,与王樵相对,那上面伤痕宛然,犹记当初那一剑劈开骨肉的痛苦;那断痕只是一撇,之后那些伤痕累累的横竖,又是从哪里得来? “这个凤字,便是他的名字。” 第六十三章一生入此杯 王樵呆了一呆,没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来。 沈忘荃愠道:“你笑什么?刚才受的罪还不够狠,这会儿总算记得要笑了?” 王樵省道:“啊哟,对不住,沈老师,我就这破性子,什么事也难不住我一炷香时间。旁人觉得我没心没肺,我也懒得辩去。但真不是……我只是觉得,那么多人抢破头把一个凤文传得神乎其神,答案却不过如此?——一个你念念不忘、刻在掌心的名字?”他感到眼里有些酸胀的麻痒,却只拧起眉头,“他们知道吗?那些追着这个片刻不得安生的人知道吗?那些杀死我家人的人知道吗?”他摇一摇头,嘿了一声,又笑起来。 沈忘荃瞧着他,眼光悯然,温声道:“好孩子!你受的苦也多了。你是不是自那以后,从没为这事好好哭过?”他一直以来和王樵相处对话便仿佛平辈论交,直到此时二人记忆相照、通感相应,轻易察觉出了王樵的难过,才流露出一点长辈的模样来。王樵一愣,自家中出了这般惨事以来,本想求十二家中同族援手,谁料对方却虎视眈眈,另有图谋,因此居然从未有人对他这么说过,只觉得心中一暖,只觉得像是对着自己亲昵的长辈一般,坦言道:“哭有什么用?他们活不转来了,我也不知道下一刻还有命没有。虽说是想要求一个答案,但求到以后,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得怎么样的结果才好……” 沈忘荃道:“难道你不想把仇人一个个手刃戮尽么?你难道不该痛恨八教,恨不得将它们一网打尽?通常人都这样想。” 王樵摇头道:“我现在这副德行,有什么本事谈一网打尽,手刃仇人?他们是豺狼虎豹,我们是鱼肉鹿麋。逃得快又运气好,误打误撞才侥幸苟延残喘到今天。我若是有一丝一毫自不量力的想法,不是先教阿青送了性命么?有一日弄清了一切我会找出罪魁,让他偿还代价;但那不是今天,也不是现下。” 沈忘荃瞧着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孩子怎么老气横秋的,把事情看太透彻,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温柔只在肚里藏着。被你喜欢上的人,恐怕又是憋屈,又是有福。你这般装腔作势强自无谓也是为了他,是不是?” 王樵被他说中心事,怔了怔,仿佛回想起往事,道:“阿青打小便是哭包一个,少许事便要哭了,一哭便停不下来;眼里曾都哭出过血来,可人疼的。若连我都顶不住成日里为这事难过,他还不知得哭成什么模样?眼下就剩我们两个了,我又长他几岁,他方方面面都比我厉害得多,旁的也不用我去操心。但唯独这个我若不替他撑住了,又怎地饶他叫我一声哥?” 沈忘荃仔细地看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啊,我要是年轻些、还活着就好了。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三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没防备被他闹窘得红了整张脸,道:“前辈……您这可让小辈承受不起了!”沈忘荃笑道:“和你顽笑罢了。啊,你这会儿看起来,终于像个毛头小子了。” 王樵瞧着他舒爽自在的笑脸,就好像刚才那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似的,缠绕他们的黑暗好像被二人的笑声震离得远了,又虎视眈眈,逐渐沉淀下来。他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痛恨吗?不痛苦么?不想要复仇么?你为什么能……他那样对你,而你好像甚至都不记恨他?” 沈忘荃叹了一声,道:“我没有。我当然恨他,但其实更恨自己,年纪轻时,被情爱蒙了心,被人那样对待却也能说服自己,沉浸在自我牺牲的快活当中,最后连自己的存在都被抹煞了。后来被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也不是没有悔悟过,也曾痛不欲生,但居然还是不知为何,割舍不下;有时候哭得眼睛都看不见,有时候又心腔绞痛到无法呼吸,有时候又渴望得难以抑制。所以我把它们全部都扔掉了,只留下好的那部分……这个字里只有好的那一部分。那些痛苦、欲望、杀戮、愤怒,让我崩溃的包括你刚才看见的所有回忆,我都把它们留在了蛊里。那就像是……我的影子。”他微微一顿,“你在楼中见过。” 王樵明白他说得是什么了。那黑色的、仿佛淤泥、又像是老树根桠或者藤蔓的东西,又具有野兽般的攻击性;它们从金身手掌上的凤字伤痕里头窜出来,又从他口中被打穿的喉骨的穿孔里爬上照壁和楼顶。“那是……你吗?”他问,“那上面有很多张脸孔。” “那些都是后来的,最初是……我。”他艰难地说,“一部分我不能够接受的自己。或许你查到最后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但你也没办法把我再杀死一次了。”他换了种戏谑的口气,故作轻松,“我想老天给我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所以你害怕这黑色的……雾气,影子,洪水,风雷。”王樵道,“你害怕你自己。” “谁也没法对抗自己的影子,纵然你有着绝世武功、通天本领……你也杀不死自己的影子,甚至不能把它从身上割下来。你跑得再远,一回头,它仍然紧紧纠缠在你脚下。” 王樵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四周的惊涛骇浪,头顶的电闪雷鸣,突然一笑,反而盘膝而坐,道:“没想到这种情形下,反倒敞开怀说了许多平日里绝不会说的心底话。现在要是有酒,我倒是想和老师喝上几大碗,一畅襟怀才够痛快。” 沈忘荃笑道:“你这孩子很与众不同,我很喜欢。你想要喝酒,那有什么难的?我再教你一句要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你想通了,我们就有酒喝了。” 王樵爽然一笑,道:“那我想想!”他生平不喜欢拜师学艺,每个师父看到他都大为头痛,偏生又是个富家幺少,呼喝不得。那些死记硬背的功夫、横平竖直的规范,千篇一律不能有丝毫更改错漏,在他看来索然无味至极。沈忘荃和他不论资排辈,也不要他死记硬背,自然也不必守什么师徒礼法,更何况学的又不是两股战战的武功,因此相处起来最为轻松惬意。 王樵问道:“大一与小一,是不是同一个‘一’?” 沈忘荃反问:“惯常的你和现在这个你,是不是同一个‘人’?” 王樵一怔,居然一时间答不上来;他脑海里纷乱其转,人之一字,是否定要有相应的皮囊? 沈忘荃轻声吟道:“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王樵陡然之间如醍醐灌顶,只觉得头顶间霍剌剌一道雷直劈下来,击中头顶,突然心怀一畅,反而大笑起来,道:“是了!” 沈忘荃笑道:“你想到了什么,遭了天打雷劈的?” 王樵这才赧然一笑,道:“我从来都愚顽鲁钝,信口胡诌,也不知道对不对。” 沈忘荃却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答案的道理?”他两眼静静望向天空,一如澄澈秋水,里头不见那些拳拳切切留下的累累伤痕。“譬如我这百年以来,不生不死,闲来常常便想:我那般抛了自己去爱一个人,究竟是对是错?又有谁能公论?” 王樵这才心中一快,道:“沈老师,我先前见过一位老前辈,叫做‘一碗丐’的,他一身带着都是碗,为了不欠人家的情或债,便把凡事尽装入一碗。他说是‘恩怨情仇都一碗,是非曲折共一碗’。你瞧现在缠着的这些,不管那些是什么欢情长恨,是非对错,说到底都是陈了时间酿了酒,我们也不妨尽装一碗,干了便是。”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说着将手一挥,那风化了海碗,海水一个巨浪打来便灌了满杯;闪电在碗缘的酒波上弯一泓潋滟,那浓浓黑气也一发沉入酒中,但觉酒色渐浊,浑香陈起。 沈忘荃一怔道:“小子领悟的好快!”举杯先请,两人也不叙什么宾主,便将这前尘往事,痴缠恨欲,各饮了一碗下怀,只觉得雷声隐隐,伴着霹雳像辣子般烫过舌尖、滚入肺腑心胸,久久轰鸣不绝,不由得赞道:“小小年纪,好大的襟怀!” 王樵却定定出神,仿佛沉浸其中,心道:“酸甜苦涩,百味都挟风蕴雷;烧断愁肠,可偏生久转回甘,沈老师这一生爱恨,怕是惊天动地,却也不罔。我不过是窥见其中一星半点,尝得其中一碗滋味,便险些被它裹挟进去。将来我这一生情意如化作一杯酒时,只愿它淡而无味,彷如清茶,能照他笑靥,解我焦渴,也便罢了;哪怕是有些苦尾,也没什么。哪里又有不留遗憾的人生?” 说不得间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居然将那恰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风雷,尽皆喝进了肚里。 喻余青背着王樵往鬼蟾山上奔了半个时辰,脚下不停,气息不乱,仿佛御风而行,他自从得了那千面叟身上数十人数十年的武功进境,也算是因祸得福,如此负了一人在陡峭山侧奔波,也丝毫不觉得疲累。此时觉得王樵的身子好像没有先前那般冰冷,这才急忙停下来,探他鼻息脉搏,觉得似乎教先前平稳了些,心中才算略略缓一口气,取了帕子来将他脸上冷汗揩拭去了,又将他乱糟糟的头发拢了拢,手指触在他皮肤上面,沿着他颧骨到下颌流连不去,心道:“三哥瘦了好多。” 此时渐要到山顶,一路来他也未走大道,没有遇到守山的侍卫,倒是也许碰到几个弟子舌头,可他身法快若奔雷,一霎眼便从那些人身旁闪了过去,有些人只听得一阵风响,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此时见远处金顶廓台上灯火辉煌,隐隐皂皂地似乎有很多人聚集在哪里,人声鼎沸,只是隔得远了,那声音聚在一处,仿佛一口大钟一般,在这夜色的雾瘴之中罩在山顶之上。 喻余青心下甚奇,暗道:“怎么这深更半夜,金顶上却会有这么多人?他们魔教集会,难道喜欢半夜三更么?啊,这蟾圣既然号称‘万鬼蟾圣’,自然是喜欢半夜行事了。不过他不是说陡然间病转沉疴么?难道是他门下弟子在举会议事?可这般吵闹,却又不像。”他原本打算带上王樵直接去见蟾圣,但若是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王樵身负的凤文便如同明处的靶子,十二楼那日那么多人听见,早在江湖上传了开去。一旦被人看破身份,他们插翅也难逃。因此便想:“我得悄悄潜过去,探探情况再说。但三哥意识未复,我带着他却行动不便,徒增凶险,这可怎生是好?”突然见周围草木茂盛,飞花落叶甚多,土质松软,心中起了个计较,将王樵放在一处大石山坳后的土陂底下,用些草叶堆在他身上,心道此处岭峭无人,此时又值更深,我去去便回,谅也无事。总比背着三哥,颠簸凶险来得要好。可走出数十丈远,心中却定不下神来,只觉得身上又空又冷,一会儿怕他被人发觉了,一会儿担忧他病情转重,一会儿又怕他被野兽发现了,脚下一焦,忍不住还是掉头回来,三两步跃回那大石的位置,就见一个人影匆匆忙忙向后躲开,喻余青喝道:“什么人!”心中一寒,不知刚才自己离去之时,王樵有没有被这鬼鬼祟祟之人给暗中害了,这心思只一转,怒气便盛,劈掌而下,是凌厉的杀人招数,毫没留手。 眼见着掌风要劈到那人身上,对方却仿佛被他吓懵了一般,居然没有出招抵御,陡然一个清凌的少女声音叫道:“……前辈?是你吗?”喻余青心中一动,不自觉便脱口道:“是仪姑娘?”硬生生收住掌劲,震得腕骨一阵喀喀作响。王仪啊哟一声,跌在地上,月光照在她身上,朦胧胧显出那副好看的圆脸蛋上嘴角翘起,喜道:“真的是你!我远远地看不清楚,以为你是坏人……怕得不行。你刚刚强收内劲,有没有伤着?手上痛不痛?” 喻余青听她真诚关怀,心中不由得一暖,伸手拉她起来,道:“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仪也几乎同时问:“你是来寻我的吗?”话音落时也听见了对方说的话,脸不由得一红,知道自己怕是自作多情了,急忙把视线转开。喻余青从来也不肯让姑娘难堪,再说他们本就为此事方和梅九同行,也不能全说不是为她,当即便道:“难道还能为了别人?我当然是来寻你的。”他风流成性,这样话说来,肚里稿也不用打。 王仪嘴巴一瘪,道:“真的?”她被罗仁炳等人强行带走,掳上山来,这些日子也没少受苦楚。 “自然是真的。那天救了贝先生回来,转头不见了你们,我们登时抓了其他几个同伙,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他们内部内讧,猜想是把你们带来了这里,便说要带我们上鬼蟾山来。” 王仪忍不住泪水眼眶里打转一霎,道:“也是巧了!……我刚刚远远地隐约看见有人在这儿堆些树叶,以为是要把死人埋了,趁着云出来一忽儿月色照到,刚好瞧见脸是樵哥哥,吓得我以为……以为……可我那时候不晓得你是谁,不敢出来,只等你走了,抓紧想过来看看他到底怎样了,结果你却回来了。谢天谢地是你,樵哥是生了什么病吗?我探了他脉象,虚浮紊乱,气息不宁。” 喻余青不知该如何解释,叹道:“那也说来话长,但恐怕与蟾圣脱不了关系。我正想着去求他看看,能不能救一救……。”他口中一顿,险些把‘三哥’两个字吐出来,急忙收住,以免露馅;可转而一瞧,王仪一双美目在月色下盈盈望着自己,心道:“她不惜和母亲对上来救我出重围,又在我重伤之际不离不弃,从不见嫌。我一而再再而三隐瞒身份,假装一个年纪大的人和她同行不避,岂不是有负于她?她总有一日要晓得实情,那时候没得瞧我不起,怪我占她口头便宜。” 王仪正好叫他道:“前辈……”喻余青便道:“仪姑娘,你不用叫我前辈。我一直是骗你的,其实大不了你多少。”王仪‘啊’了一声,瞪眼看他,半晌道:“我猜也是。你行事作风,哪有半分前辈的样子?但你又不告诉我怎么叫你,只白白地讨嘴上便宜。你这人可恶不可恶?”说罢约莫心中有气,干脆转脸不去看他,反而去照料王樵。喻余青本想拼着一气,说明身份,可话到嘴边,实在不易出口;又见她对自己颇为避忌,但却对王樵毫无避讳,探手拂去落叶,将他抱在怀里,又摸一摸他额头,焦急道:“怎地这样冷?你也真是,他病成这样,你怎能把他丢在这般夜风里吹?” 喻余青心里老大一块疙瘩般不舒服,陡然想起一事来:“她太爷曾说过有意要把她许给三哥。家中长辈尽去,那宗家族长的意思便是父母之意了。她是三哥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不用对他避忌。”这样一想,心里头仿佛像被一杵大椎狠狠扎过,一时间自己是谁云云,再也说不出来。 王仪却全无所觉,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刚才惹恼了他,瞧着喻余青脸上的金面具,便轻声道:“我给你的狐儿脸面具丢到哪里去啦?”喻余青一怔,手足无措,居然答不上来。王仪笑道:“本来嘛。有了更好的,旧的也就不在意了。这个金的倒也好看。”说着伸手出来,便要摸上去。喻余青吓得不自觉便是一避,躲开了她手,王仪一愣,歉然失笑道:“对不住,我只是觉得做得精巧,想摸一摸,没想摘下来!” 喻余青好大赧然,道:“我……我的脸模样难看,别吓着你。”他一生自负风流,多少女子看着他的脸便暗许了芳心,让他当着女子的面承认自己‘模样难看’,恐怕比杀了他还要难些。王仪却笑道:“谁跟你在意这个了?你既然让我吃了那么久的亏,以后我也要讨回来,管你叫丑狐儿好了。”喻余青一呆,她却已经换过了话头,道:“你刚才说,你要去求蟾圣给樵哥治病么?可听说蟾圣病危,那上面的桂月宫现在乱成一团,有数百的好手围在那里,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能今天乘夜逃出来。” 喻余青一凛,急忙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难道这山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么,那些什么‘五鬼’、‘舌头’,却也不管?” 王仪道:“具体我也不清楚,来的都是南派底下的各个派系。据说是因为鬼蟾山是南派源起,蟾圣向来被视为南派祖师,这一次他似乎生了大病,底下人涌上来,好像是为了争谁是这蟾宫之主,谁又是这南派正宗。”她忧心王樵,道,“不管是如何,这蟾圣怕是自身难保,樵哥……樵哥却怎么办?”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5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道:“不管怎样,我先过去探一探虚实再说。你照顾着他一会,好不好?” 王仪道:“丑狐儿,你救他……我谢你还来不及,只是不知这恩情该如何还报;有什么只管吩咐就是,哪有好不好的?”她不知喻余青真实身份,只道是他和王樵并不相熟,全是看在自己面上,因此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脸上横一道红晕,想了想道:“他身子这样,不能在这里耽搁。我把他带回后头山窝里的庄子歇着,我们之前被关在那儿,倒也不是什么脏差的地方,只是不准我们出去。今日夜里看守都不见了,我才抓紧跑出来,想去求援,没料天意先见了你。姽姑娘也在那里,想来能照看他盥洗。我再和你上去探探,两个人相互也有个照应。” 喻余青百肠寸结,心如刀绞,哪里愿意和王仪同行?却脸上罩着也看不出来,更不能宣诸于口,只淡淡道:“我一个人反而轻巧些。你照顾着他,旁的人我也不信。我找到了蟾圣,便来找你。”说罢旋身而起,踏着松枝一跃,人已在数丈之外。王仪叫道:“丑狐儿,你等等!这里太过凶险,你跟我一起!”但眼睛一晃,人影便已远远融入夜色之中,哪里还瞧得见? 第六十四章人言不足恤 鬼蟾山金顶作蟾蜍口状,向月而开,仿佛欲跃出山体,吞月为食,故以此为名。原来只是叫做蟾山,但自从这一群妖魔鬼怪在此开宗立派,占山为王,以五瘟为护法,十分不吉,大家惧怕得很,自然称之为“鬼蟾山”。山势形奇则峭险,金顶狭陡而畏高,至顶的“通天道”仿佛一道攀月天梯,直凿入山体,再从蟾口的山洞中钻出,又有一大片伸出的阔然平地建了高阁宫宇,便仿佛金蟾的舌头一般。此时沿途都设了火把,照得四周一片赤红,尚未靠近,便已闻刀刃交加之声,闶阆不绝。 喻余青于林中树间踏枝而行,悄无声息地摸至近前,只听得山涧溪水响动,借着月色一看,那水居然一片浑红,腾出一股腥气;周围倒伏着不少身着五色彩衣的教众,显然经了一场恶战。前面不少人围成一个大圈,将几个人围在当中。一些教众把守着通天道的隘口,这山路往上有一段埋在山体当中,一线极窄,倒是易守难攻。 那些围攻的人服色各异,模样乖觉,不拘一格,显然具是南派中人。其中一个身着麻衣,越众而出,道:“史仙主,我们虽然各立门派,但说到底仍然同宗同源。看在蟾圣他老人家的面上,也不必再打了,你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伤,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这史仙主乃是蟾山五鬼中的“中瘟鬼”史文业,因为瘟鬼之称自然不雅,因此把鬼说成仙,敬他一声“仙主”,也算是很客气了。史文业哼了一声,他身上中了一掌,气息紊乱,知道此时硬抗不划算,哼了一声,坐地调息,冷冷道:“你们还知道看在蟾圣他老人家的面上?他老人家要是还好好地,你们敢上鬼蟾山来造反?” 这麻衣汉子道:“我们不是来造反的,今年我们上山祝寿,又听闻他老人家偶染微恙,自然要来看看。”他虽然这么说,可跟他同行的一群人显然都面露不屑之色,一个老婆子性子泼辣,开口便道:“我们有什么反好造?南派多年以来,被鬼蟾山压得抬不起头,到哪里都因为这蟾圣是南派祖师,害得我们也被当做是邪教妖魔。他活了有差不多一百三十年了吧?还没活够么?也不知道是真活着还是假活着!但谢天谢地,不管是真是假,总算要死了!他今日就算不死,我们也必须好好地给他送个终、尽个孝才是。”言下之意,即便蟾圣没有病死,他们也是要送他归西了。 史文业刚要作色,旁边一个眇目头陀道:“我说,你也不必一副为主尽忠的模样吧,史老大!我们来之前,你们五鬼不是正自个儿砰砰乓乓,打的起劲?你们在打什么呢?是为了谁是下一任的蟾山主人,还是为了什么别的?那凤老儿死则死了,长生不老的秘方招摇撞骗了这么多年,可有传给你们啊?”他这么一说,蟾山的教众各个脸色难看至极,而来攻山的各门各派散修之士都忍不住放声大笑。有一个使扁担的矮子装模作样道:“如今蟾圣既然也难逃一死,那看来什么长生不老,也是说假的了。”有人故作惊奇状,夸声附和道:“什么?难道有人还能当真吗?”周围又是一阵大笑。 史文业冷冷道:“蟾圣他老人家迄今实打实活了一百三十一岁,纵然算不上长生不老,那也是龟龄鹤算。他老人家神功盖世,旁人习不到这长生之法,也是自然,又有什么真假好辨?” 旁边有一人坐在地上,一张长脸惨白,按住腹部创口点了止血的穴道,那里受了一处剑伤。他背后背篓一般的东西此时放在一旁,被削批得上头的竹篾根根暴起。喻余青认出他是那晚来劫阻他们的四鬼之一,当时他武功之高,进退之奇,连汤光显也不敢直撄其锋;却不知为什么现在居然会受了重伤。此时他冷笑一声,开口道:“到这种时候还隐瞒什么?大哥,我们自相残杀,给人家渔翁得利,那也没得说了。但你们见到蟾圣,却又打算如何?就算将他一刀杀了,那也显不出来什么英雄豪杰,只不过让他少受点苦楚,早几个时辰走罢了。传扬出去,嘿嘿,各位大英雄鼓起勇气趁人之危,手刃百岁老人,那也不怎么好听。”群雄正待喝骂反驳,他又把手一阻,续道,“我猜各位急着要见蟾圣,总不会是陪伴床前尽孝送终,而是赶着他咽气之前,逼问出那长生不老的秘法吧?” 那婆婆呸了一声,道:“你们五鬼以为我们是什么样人?我们早不信会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法。再说,我阎婆子活得够了,如今六十岁了耳聪目明,头脑分毫也不糊涂。纵然现在就死,也比当个疯子活到一百三来的爽快。”众人都一呼声道:“说的是!”“我们江湖豪杰,天天刀尖上走命的生意,谁都不知活不活得到明天,稀罕什么长命百岁、长生不老?” 那麻衣汉子一挥手,众人便止了声音,听他发落,他看上去身材魁梧,眉目疏朗,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显然这一帮人对他都颇为服气。那汉子看上去五大三粗,更兼恶战以来一身是血,显得极为糙戾,但说话倒是颇为温和,道:“在这里的都是南派各门各会的领袖。我们因为祖上便奉蟾圣为祖师,这么多年来,被划归南派,听从他老人家的命令吩咐,子子孙孙,谁也不敢起对祖师爷不敬的心思。但一百年过去了……原本上一代的事,延续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顶头上的皇帝都换了三四个,他老人家却……这对于我们子孙后辈来说便像一道说不清的枷锁了。我们的派系传承,虽然源于蟾圣所创的南派,但经过百年发展、不断更新,早已经和鬼蟾山毫无瓜葛。活着的时候,我们没人是他老人家的对手,但既然他病染沉疴,也总算是可以把这桩关系了结了。” 那阎婆子道:“万濮松,你这会儿把话说的这么好听管什么用?打就打了,杀就杀了。要么便不做,要做便做彻。今日不把鬼蟾山上的万鬼杀个干净,不能解我们一门上下被驱使了几辈子、还替他们背了几辈子骂名的仇。这蟾宫也干脆一把火烧掉,省得旁人还以为我们对这位老祖宗恩情未了。” 有个使千针的娘子名叫仇五娘,别号‘针神’,话音软糯,别有风情,这时候道:“我们本身就是不入正统流派的武功,无端要被人瞧不起。这位祖师爷不替我们长脸面也罢,还因为他的疯癫,导致旁人以为我们和八教也似,都是邪教魔教一流,好叫人生气。想旁人家家的祖师爷,说起来都是令人啧啧赞叹,到我们却总是止小儿夜哭。这也罢了,平日里两不相干,一点名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但你要我们去送死也罢,要我们去无缘无故寻十二家的晦气,等于把我南派百门千会置于火上,这可万不能从命。” 那眇目头陀吐了口吐沫道:“你们还算好的,冤有头债有主,追根溯源,还和南派有些关系。我沙?可平白无故被算作是南派,就因为我独创出来的武功套路和各位风格上有些近似。嘿,这可真是不白之冤,我居然还逃不掉也抹不平,就这么白白地被圈了进来,百口莫辩。江湖上行走,总有人要问这个道儿;开馆收徒,居然也要你们来过问。天下武功,系出同源,凭什么他蟾圣创得,我便创不得?”说到后来,神情发狠。 史文业不去理他,他身为五鬼之首,近十年来其实是他在掌管鬼蟾山作为南派教宗的一切事务。他当下知道,旁人都是虚的,这万濮松甘愿领这个头,不可能没有好处打动,当下淡淡道:“这么说,各位是不服蟾圣的管教,想要自立门户了。那他老人家今日若是仙逝,这南派之名,不如在场各位做个见证,就此散了也罢,是这个意思么?” 果然那人称“岭南侠贾”的万濮松温然笑道:“那倒也不必。大家各门各会虽有不同,却也源出一系,别具一格,南派声名犹久,那都是在场各位点滴钻研发扬出来的,不能败落在我们手里。那也是对不起蟾圣他老人家当年创派初衷。你瞧北派,前些年还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乱得一塌糊涂,但自大侠廖燕客将诸派一统号令,五省联盟,最近声势浩大,连朝廷也要畏他三分。我们南派之所以一盘散沙,又为世人所不齿,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百年未有新的领头人,太过陈腐守旧、鬼气森森。各门各会,难通声气,武学上也难更进一步。如今老祖既然仙逝,我们也是该选出新的南派正宗,重振声威才是。”他这番话想必是早已与众人通过声气,一说出来,那些门派诸人尽皆轰然叫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史文业道:“嗯,所以万大侠第一步打算杀了我们全山上的教众,第二步杀了老祖宗,第三步再自相残杀。好得很,好得很啊!” 万濮松脸上一僵,却也没作色,道:“史仙主,就像刚才张仙主说的那样,若是他老人家还好好地,我们怎么可能上得到这里?老祖宗毕竟对我们有恩,饮水思源,功过相抵,我们可以不动手,但要看着他为他送终入殓,也算尽了孝。至于山上剩余的教众,若是史仙主发个慈悲,我们也可以尽数放下山去。” 那张仙主正是受伤被刺在地上的那位,是五鬼中的“春瘟鬼”张元伯,此时笑道:“你们一路杀将上来,如今居然让我们发慈悲。”那矮子怒道:“你们恫吓、要挟我们听命之时,可曾讲过慈悲?如今种种,正是报应。” 万濮松道:“若是史仙主答应将南派‘千门百会’的借契取出、当众烧毁,我们便放山上教众下山。” 喻余青听他们仿佛讨价还价,议论生死,心道:“这可糟了,他们打成这样,无论哪一边,都似乎认定蟾圣已经死了似的,无论他们谈得拢谈不拢,都没空来理我。”但要趁机去寻蟾圣,上山口的路被守得死死的,料想插翅也难飞上去。他慢吞吞悄悄从树后挨近,果然众人正在胶着,没有人发觉。 那春瘟鬼张元伯道:“今次我们倒了大霉,也只好由得你们。鬼蟾山什么的,也不必再提。但我教你们一个法儿,不如就在现在,在这里选出新教宗出来。选了是谁,大家都心服口服,那我们便让开道路,请他沿通天道上去面见蟾圣。” 群雄都一价声喊道:“凭什么?我们都要上去!”“他奶奶的,他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神仙,旁人看不得?” 史文业冷冷道:“我二弟乃是好心。你当他身上这伤是哪里来的?我们兄弟五人,另外三人怎么又不见?” 那头陀奇道:“你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难道还有理了?” 张元伯叹了一声,道:“我们兄弟阋墙,那是有的。自相残杀,那却未必。各位不想听蟾圣命令,把南派基业、子孙后代的命运毁于一旦,因此不顾性命,杀上鬼蟾山来。我们兄弟五人说一句僭越的话,这蟾山事务,这么多年来其实是在我们手下掌管,我们也不愿见它一朝衰颓。谁料这次我们四鬼出马和北派抢人,居然吃了个大钉子,被北派的禤百龄算在了前头。蟾圣病中神智昏聩,听到我们没有把凤文的传人抢来,勃然大怒,一掌将三弟刘元达打死了。我们几个抢上去想要相救,结果大哥挨了一指寒冰指,我挨了一招无形剑。” 众人都啊了一声,面上栗栗,大显惊惶。喻余青也不敢置信,四鬼当日追踪他们,看身手俱是当世第一流的好手,进退之间犹如鬼魅,根本不敢跟他们正面相抗;怎可能被人一掌格毙?这人居然还是个百岁老人,身染重病,命不久矣? 史文业道:“我们不让你们上去,其实也是在顾你们的命。就在眼下,老四、老五用眠龙心法,拼命才止住他老人家,好容易用上龙涎香让他昏昏睡着。你们选出一位武功最高、内功尤佳,并且最好还擅长轻功的人前去探望,走到他身边方能凭内力抵御他无法克制所散发出的毒瘴;若他老人家突然暴起发难,方能全神戒备,也许能扛过一招,再凭轻身功夫逃出生天。” 众人中有人兀自不信,纷纷喝骂:“你们怕是在胡吹大气,以为三言两语能吓走我们?他就是再厉害,也活过百岁了,更生了重病——” 突然金顶上蓬蓬两声,两个人影从一线天处被抛掷下来。那手劲好大,掷人便如掷石子一般。史文业和张元伯眼力都高,惊叫道:“四弟、五弟!!!”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急忙勉强站起,冲上去想将二鬼接住。众人都齐刷刷仰头往那一线隘口处望去,只见月光下隐隐有一人影,形如槁木,一手扶着狭窄的山壁,仿佛这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你们要选新的教宗,……”他喘息着说,“好得很啊。正是时候。”他似乎朝着底下人招手,群雄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谁能登上这九百九十九级通天道,到我这来,我就把衣钵传他,嘿嘿,南派至尊!这名头多好,来呀!……”他慢慢地坐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偌大一座山峰数千号人,恰才还人声鼎沸如同磬锣喧天,瞬间静得连跟针落地声都听得见,只有这老人牵动肺腑的“咳、咳”之声,在山谷中回音不绝。 那被从峡谷顶端掷下的二人,正是秋瘟鬼赵朗以及冬瘟鬼钟仁贵。史文业和张元伯飞身上前,各展轻功,想要接住两个兄弟,但那九百级台阶是得有多陡?不然此处也不叫“通天道”了。那二人下坠之势极为迅猛,便似从山崖上直直抛落一般;史、张二人又身负重伤,虽然跃起一抱,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接不住二人,反倒被带得也一并摔跌下去;其他人都睁大眼屏息凝神地望着蟾圣,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即便是看见了这情形,也断然不会出手相救四鬼。 喻余青心道:“不好!若是没人相救,他们四个都要摔死了。”当下也顾不得再想,飞身而出,风驰电掣般后发先至,正跃到两组人当中,两掌拍在四人腰脇下,自己一个倒翻层浪,翻到四人背后,推住被掷下的二人背脊,却是往前缓缓一送,正抵消了下坠的狠劲,仿佛一阵絮风缓吹,四人同时往前飘出,明月映照下,将五人身形照得清清楚楚。那枯槁老人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众人也都向他们看去。 喻余青把一身贯注的真气都用在那四人身上,助他们缓缓向前飘开,免去了砸在山石台阶上头壳破裂的下场,可自己也一口气用尽,更兼被那四人重量反噬,身形急坠,脚尖在山阶上一点,就势一个翻跃向下,连翻了十个跟斗,把下坠之势化解,刚好落在那四人飘开的脚下,眼见着四人身子就要砸到他脑门上头。旁边看客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呼道:“小心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双脚一挫,稳住身形,双臂一拨,将四人拆开变作陀螺一般,从左转右,从右转左,自己跟着脚下踏位,身姿寰转,信手拨来,四人滴溜溜在他身遭转个不停,把下坠之势全消了干净。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四鬼各个晕头转向,摇摆不定地缓缓倒地,喻余青自己这才顿步一收,四下团团一躬道:“得罪了!”史文业跌坐在地,苦笑道:“不敢当!要不是这位……英雄出手相救,我们四鬼今日可真做了鬼了!”说罢勉力起身,去探查赵钟二人的伤势,见他俩面色青黑,神志不清,心道大约是中了蟾圣的毒砂手,急忙点了几处心口大穴,先护住心脉。 众人都相顾骇然,心道这人是谁?先前怎地没有见过?但他武功奇高,内功深厚,又覆面示人,想必是哪一派的高人,不愿意被人识破身份。南派因为自身立性便是破除常规,向来视武林中的规矩教条为无物,宗门中多得便是行为乖觉的浪荡人士,此时见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也都见怪不怪,不予追问。更何况上山来成百上千人,一时间认不完全,也是有的。 那枯槁老人立在通天道顶端蟾口开处,此时呵呵冷笑,喘息嘶声夹杂其中;道:“我还以为……来的都是脓包,原来也不见得。……老啦!江湖上的后生,也都不认得了。……怎样,我……就要死了。哪一个敢上来?……”他虽然距离遥远,此处看去,人不过一个寸长的小点,可南派的各路英雄居然没有一个敢应声接话,有的兀自浑身发抖。那蟾圣缓缓举起一根手指,眼神似乎在他们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都浑身一个激灵,舌头打结,其实离得这般远,连眼睛在哪都难以在夜色中看清分辨,可这些人却就是分明感到,他那鹰隼般的视线恰才绝对扫过了自己。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怎么,没人敢上来?你们刚刚不是要争……南派正宗吗?……”活过了两个甲子,见证了数个数个年号的老者咳嗽着,喘息着,声音却能从山顶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里,“嗯。当年……你们的先祖,或者师祖,从我这要走一项足以安身立命的本领时,签下过借契,供我驱使。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你们谁有本事上来走到我这里,我就把谁家的借契烧了,堂堂正正,一笔勾销,不让你们说出去时,好像占我老人家的便宜……”他带着血痰般的嗓音呵呵笑起来。 喻余青看着那老者。在孩童的故事里,他是个吃人心肝的恶鬼;在梅九章的眼中,他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在汤光显的述说里,他是神智昏聩的疯子。可眼下当真见到,他却觉得这人头脑无比清醒,武功无比高强,身上散发出一代宗师的威压与霸气,即便佝偻在这样一具躯壳之中,却又好像远远超出于这副躯壳之外,令人不寒而栗。所谓人言皆虚,眼见为实,未有比此刻更分明的现身说法。 蟾圣这般一说,虽然众人都十分惧怕,但仍然有人不怕死的,咬着牙关喝道:“死则死矣,谁怕谁来?”“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师父过世前叮嘱务必赎回借契,否则死不瞑目。”“即便不成也要试一试,才对得起师尊教诲。”多半是年轻气盛的小子,迈步便往上走。反倒先前领着大伙声势最壮的那几人,太清楚连五鬼中的赵朗、钟仁贵都被像麻袋似的掷下来,刘元达更是被一掌拍死了,自己有什么本事胜过他们?五鬼据说是从小入门,蟾圣亲自教诲成才,尚且能这么轻易便杀了,自己上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那几人踏上阶梯,反倒是史文业喝道:“别上去!”这通天道极为狭窄,最多只能两人并行,没走上几级,最前头那人便身子一晃,倒栽下来;那后头几人都以为是有暗器,急忙纷纷贴壁而立,可半晌也没听得破空风声,倒是又有一人好端端便倒下了。几人吓得大骇,哪里还敢往上去?逃也似的往下便奔,砰砰几下,又倒了两个;尚未下到平地,已经一个不剩,全摔在各级阶梯上。 众人大骇,道:“到底怎么回事?”却不敢抢上去查看。 史文业苦笑道:“我先前已经说了,内力不够的,上去也是妄自送命。他老人家敢号‘蟾圣’,本就是百毒之王。” 人群里有一个别字“转世华佗”的名医抖索索大着舌头道:“他……他……老人家一生用毒,怕是经脉真气内息早已和毒物同化,尽皆含毒。如今……如今大限……将至,体内经络怕是……怕是已经……管束不住,这毒气正随着毕生功力往外散。若是内力弱些、抵御不住,这毒便从皮肤毛孔里渗透进来……” 众人听说他即将死去所以正在散功,都大喜过望;可一听说这毒气也随着功力弥漫出来,居然让距他几十丈远的人都纷纷中毒,又不禁骇然,心道:“即便他功力减弱,单凭这剧毒便让人无法靠近他。又怎能报得大仇?” 蟾圣汝凤生缓缓站起,折下旁边一根树枝权做拐杖,道:“你们不来,我可要下来了。”慢吞吞像个耄耋老人那般,一步步走下阶梯;喻余青才见他满头白发,在月光下傲然如雪。反倒是原本围山的众人,惊惧不已,他进一步,其他人便退一步,退开十余步后,有几个人忍不住一交坐倒,跪了下来;再走几步,又唰唰跪倒一大片,不知谁先叫了一声:“祖师爷!弟子……犯上作乱,罪该万死!”众人齐齐拜伏下去,高踞腚骨,以头抢地,凌乱喊道:“祖师爷,弟子知错了,求祖师爷责罚!” 这一跪之下,登时立着的人,只剩下喻余青一个。先前四鬼中史文业与张元伯都受了伤、又与这些攻山者久战,气力不支,被他救下后抓紧调息,始终是坐在地上。 汝凤生远远盯着他,道:“小子,你有胆量上来吗?”只这样一眼,喻余青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兽噙在齿间,浑身都起了一层栗,背上冷汗浸透衣衫,忍不住牙关咯咯打战。但他心想我要请这等人物来相救三哥,更是万万不能在这里退缩,让他看轻了去。当下一咬牙关,更不打话,双臂一展,眨眼飞掠过百级台阶,人如惊鸿照影,急驰而上。 第六十五章剖心盗灵芝 汝凤生见他如此胆识,良才美质,颇为另眼,更况自己散功之时,剧毒之强,周围自己亲传弟子成日与毒物为伍、并服食过诸多抗毒解药,仍然饶不住三三两两倒毙在道旁;但这戴着假面的小子两次上这通天道,居然毫无中毒迹象,显然内功深厚已极,似有少说四五十年积攒下来的纯正真气;但听他呼吸之声,骨骼之形,却又非常年轻。当下咳嗽了几声,缓一口气道:“来得好!”袍袖一拂,一股劲力仿佛千万道利刃扑面而来。喻余青身在半空,却被这一拂之势惊到,不敢托大正面直撄,身子猛地一坠,从道中死人身上摸一柄剑来,当胸一挡。可明刃有形,气刃无形,只听得当地一声,这柄剑并非上品,居然当即折断。他反应极快,就地一滚,饶是这样,衣襟也被无形剑气割得都是条条裂痕。 喻余青心知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恍若天渊,这通天道又极为狭窄陡峭,自下而上本就不占优势。他借着坠地一滚之势,趁手又从周边尸体上摸过兵刃,只是并不自个用,反而用散花手法尽皆往上打去;自己却伏在山道之上,猱身一窜,用的是壁虎游墙的功夫,往上摸近。这山道陡峭得仿佛竖直垂落,人如使用轻功跃起攀援,虽然视野开阔,速度又快,但也极易受到攻击。但这般壁虎游墙地贴地而走,这天梯及沿路的死人便反而成了天然的屏障。只是一般的大家自忖身份,谁愿意这般苟且偷生?汝凤生微微一笑,道:“小子倒也不傻。”随手拨开兵刃。那兵刃被他打落,坠在各层阶梯上头,又被攀援而至的喻余青信手随抛随捡,反而用之不竭。 蟾圣只是用袍袖及手中折下的木杖信手拨开刀刃,也不着急再下杀手;片刻间被他欺近十丈之内。突然他袍袖一卷,将周围刀刃全部震起,陡然朝喻余青激射而至;另一边自己却抚着胸口大咳起来,气息衰竭,胸前衣衫上都溅上点点血迹。喻余青荡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兵刃,心道:“机不可失!”脚下轻旋,突然倒转身子,两指挟住一柄刺来的剑身,猛一贯力,将那剑尖扳断二寸,跟着陡然窜起;汝凤生兀自垂头抚胸,好像一口气劲缓不过来,喉头荷荷有声。 喻余青仍然不敢托大,毕生修习全倾于此,如风如电,倏忽欺至咫尺之处,挥掌拍出。他此时掌中挟剑,锋锐无匹,令人不敢直接印掌,攻要害时,必然得回招自救。但那老头儿一手抹着嘴角血迹,身子连起也不起,只是另一只手撑着的那柄木杖,杖头突然略移了移,指向他两臂之间的一处破绽。喻余青大吃一惊,心道我若一掌拍出,再无后路,他这等高手长棍便能直接贯穿我疏于防范的命门,眼前便仿佛一霎间看见了自己横死在一根木杖底下的情景,倒打一个寒噤,急忙收势护胸,足尖一钩,一个倒翻三叠浪跃开,却是以退为进,反而绕到那老者后方,神速如电,一掌运到中途、却突然换左手拳迅捷抢上,后发先至,眼见便要触到蟾圣后心;只见他缓缓移动木杖,杖头微歪,又指向喻余青身上的破绽。喻余青大骇之下,只得再次跃开。 底下诸人此时都抬头凝望二者争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见那戴金面的家伙仿佛游龙一般,身形皎然,绕着蟾圣闪避游斗,居然也支撑到这会功夫,值得一个彩头。但也有高手看得出来,蟾圣根本仿佛戏耍一般,单单是手中木杖指指点点,想必是尽皆攻破对方防御的要害所在,迫得他不得不屡屡退去,没有一招能切实碰到他一襟半角,身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怕是支撑不了多久,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上去对招的不是我!” 汝凤生看了他这些招数,心中早已一本清账,哼了一声,吐出口中血沫,一手不经意地抚着胸口,道:“小子,你不是我南派的教子徒孙,你这是十二家的功夫!嘿嘿,但要说王谒海那群没用的小子教出了你这么个徒弟,我却也不信……”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话,陡然间变守为攻,那普普通通一根木杖使得如灵蛇出洞,仿佛活了一般直抵出去,居然奔腾矫夭,气势雄浑,让人不敢直抗。喻余青翻腰如桥,从地上再拾起一柄剑来,权做抵挡。 那木杖从他胸前荡过,连攻了数下,他却也凌如摆柳,回转如意,闪避得惊险万状,可也妙到毫巅,汝凤生气息嘶哑,点头道:“但小娃娃功夫不错,到让人一时舍不得杀你!”喻余青喘过一口气来,听他称赞,道:“不敢当!老前辈——”可汝凤生已经信手将木杖一点,居然是十二家剑法“文帝剑”中的一招“还望故乡”,来得又快又急,剑意绵绵不尽;当下只得先还了一招“郁何垒垒”,这两招正是剑法中对应的拆招。汝凤生喃喃道:“很好!很好!”又试了一招“今我不乐”,长杖垂头下坠,剑气郁郁,喻余青见他这一招使得渊渟岳峙,不由看得目眩神飞,自然而然反了一招“岁月如驰”。两人仿佛同门一般,居然拆解起招式出来。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汝凤生痴迷武学一道,胸中博藏武林百家,各派招数信手拈来。这时候偶遇喻余青这等良才,居然能把十二家剑法用得如此顺意,心中大为快慰,一时忘了底下众人,自身生死,反而仿佛回到当初和沈忘荃拆招解招的时光,手上一招“策我良马”使得木杖轻颤,缱绻无限,这招的应招原本是“被我轻裘”,双剑剑身缠绕,劲力相互抵消。喻余青陡然省悟过来:“我与他试什么招?他在看我武功路数!”剑身一缠,急忙便放手撤身,脚下芙蓉飐轻功如长风倒卷,托着他仿佛足下生莲、向后往天梯上阶急退。那长剑与木杖相交缠绕,木杖哪里如剑柔软,登时被绞做碎片。 汝凤生道:“错了!”说话间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倏忽间欹近喻余青,两人一进一退,盘旋在百丈高崖之上,形如两只飞鸟。众人都惊叫一声,只见汝凤生运起一掌,便要向喻余青胸口拍落。悬空之中,避无可避,气息全提于心口之时,他居然能运功出掌,本已匪夷所思。千钧一发之际,喻余青也是急中生智,同样叫道:“你也错了!”趁蟾圣掌力一顿之时,话音一出,则那口提胸之气泄出,身形急坠,那一掌便拍在了他脸上。 若是旁人,这一掌怕是要拍得头骨碎裂。但他脸上带有金制面具,这一挡之下面具裂开,但人却没事。喻余青借力一拨,续了一招“随波转薄”,同样是恰才那套剑法当中的剑意,并不以力硬抗,而是顺其力势,随波逐流,被这一掌之力激得彷如落叶翩然前飘,正正落在那九百九十九级的“通天道”最后一阶上头。他双脚甫一落地,底下仰着脖子的看官都忍不住轰天价地喊了一声,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有的震惊,有的佩服,有的则懊恼不已。 喻余青心中一喜,心道阴错阳差,居然给我登到了道顶,抬头一望,山顶蟾口的一线天正在上头,一轮明月仿佛被山脊噙在舌尖,端得是人间绝景。他胸中气海翻涌,手足剧颤,晓得自己刚才是死里逃生;但反倒不惧了,暗道你一代宗师轻言许诺,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只是我也不求你传什么衣钵,只求你救人便是。 可视线与蟾圣一对,却发现他怔怔盯着自己,眼神惊疑不定,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之事一般,那张生满老斑的垂赘脸皮眼袋抽动,嘴唇翕张,仿佛要说什么,可刚一张口,却陡然喷出一大口黑血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立定不住。喻余青惊道:“老前辈!”反应便伸手过去扶他,可没料到蟾圣居然浑浑噩噩地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像一口气猛然窒住,一脚踏空,倒摔下那通天道。 喻余青惊道:“不好!”也顾不得这人刚才还几乎要杀了自己,两步抢前,一手提住了他的前襟,阻住了下坠之势,但自己扑身之时只想救人,立足不稳,此处山势道路均极陡峭,也被他一跤带倒。他一把抱住老者,但觉他浑身如朽木槁皮,脉息混乱,呼吸薄快,身子枯轻,便的确是与通常的耄耋老人更无二致,起了悯弱的心思,想也不想便把他护在怀中,两人并做一处,滚轮似的从阶梯上摔下。沿路山道嶙峋尖利,到处散落着各种兵刃,喻余青一力护佑,背上被割得鲜血淋漓。 汝凤生回神过来,喘息一声,道:“‘流郑激楚’!”这也是‘文帝剑’中的招式,文帝剑是十二家创派以来便有的高深剑诀,子弟中质材差些的,学不来这套剑法,更兼是百年前的剑招,如今看来便有些陈旧,是以并不常用。喻余青也是个嗜武之人,王家武阁里的要诀又随便他看,因此自然是早已熟习,不及细想,化掌为剑,一击拍出,掌风瓮然如乐,将下层的阶梯震出一个凹槽,恰好气息一转,回身探马,一把抓住石坳,五指竟如剑一般深深插入石缝之中,这才稳住了身形不再下落。 蟾圣不待立定,喝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五指如钩,一掌袭向面门。喻余青急忙闪开,怪道:“没有人派我来,我来求蟾圣治病!”汝凤生哪里肯信,道:“信口胡诌!十二家要给我设套,难道我会怕他?”他们两人嘴上不停,手中不断,刹那间拆了十余招小擒拿。喻余青原本心下甚怒,暗道我救你一命,却不听你说一个谢字;但双手与他一格,只觉这老者身上的真气比恰才弱了不止一分,知道他怕是的确江河日暮,身上功力正一分分散去,急忙撤手让道:“我师族横遭灭门,十二家明明有宗门之亲却袖手旁观,断不是他们派我来的。晚辈是‘蓬心尘垢’金陵王的外姓弟子,姓喻!” 汝凤生这才缓了一缓,两眼如鸷,慢慢打量他脸孔,道:“那你身上这天长地久蛊,是从哪里来的?” 喻余青浑身剧震,他想起汤光显所说的故事,不敢置信道:“这……怎么会是……?……”说到一半,记起自己脸上的面具除去了,那对面射来的眼光便让他一悚,不敢直视。汝凤生突然手指一勾,快如闪电,向他心口抓下。 先前史文业、张元伯感念喻余青出手相救之恩,又毕竟顾念蟾圣教养之德,见他二人从通天道上摔落,急忙抢上天梯打算趁机相助。此时见蟾圣突施杀手,都忙不迭扑至近前,分左右夹攻援手,叫道:“师尊!手下留人!”喻余青将掌横胸一格,居然挡不住他,勉强向后飘开半步,但衣裳前襟已被他掌风震裂,露出胸口纵横丘壑仿佛枯枝、又没入经脉深处的根茎出来。汝凤生一见之下,双目仿佛流毒,一霎时仿佛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陡然仰天长笑:“在这里了!!!”这一声发喊蕴藏了毕生功力,仿佛发泄怨气一般奔泻而出,直震得人耳膜出血,头昏脑涨,立定不住;史、张二鬼松开了双手,忍不住去捂住耳朵。 那眇目头陀沙阆、岭南侠贾万濮松、针神仇五娘、催命参婆阎婆子原本想要趁乱偷袭,正刚摸到近前,被这“龙啸功”震得立在当地,动惮不得。离得稍远打算援手的人更是砰砰乓乓,倒了一地。喻余青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上了千斤枷锁,仿佛被压在五指山下,连抬起一根手指也困难;只见那老人面如槁木,神如厉鬼,五指上发黄的指甲又尖又利,弯成爪钩之状,高高扬起,几乎可见下一刻便要徒手将他心脏挖出来。 史文业和张元伯双手堵住耳孔,面色惨白,喊道:“师尊!”声调惶惶,却并非求他住手;反而各自长跪到底。 眼见喻余青怕是无法逃过此劫,蟾圣的动作却在半空中陡然一顿,原来他一瞥之下,看见他胸口种蛊之地,有一处剑刺的伤疤,深入肌理;若不是那蛊根仿佛针线一般,将肌腱两侧拉住,让伤口弥合,怕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脑中蓦地回想起百年前的事来,一切历历在目,宛如昨天才发生一样。 “我曾见过和这很像的伤疤。 “……那时候我先天不足,患有心病,从生下来便靠百药吊命。夙愿之一,便是寻求长生之法。原本几位僧人、药师都预料我至多活不过二十岁,可我拜在百药门下,既习武强身,更学医学毒,医者自医,也活过了这个年头。但渐要到三十岁时,我的药引之中,必须有鲜活人心一味,方能缓解病痛。我有一位小师弟,什么都比我厉害,虽然表面上对我千依百顺,但暗地里自然也看不起我,背着我仍然当吃人心吊命是邪魔外道,明明战场上遍地死尸,他也从不肯替我挖人心来下药。 “后来我这位师弟扬名立万,成了正派中的大英雄、大圣人,多少人踏破门槛,只为和他坐地谈天。我汝凤生却天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被病痛折磨到朝夕间只有片刻能够入睡,有时好容易睡着却半夜惊醒,仍能听见师弟在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谈笑的声音。我知道自己渐欲嫉妒发狂,总是想他会不会趁着自己睡着时便偷偷跟这些人走了,去当他的大英雄、大圣人,再也不屑与我为伍?他是正派,我是邪魔,连名字也不能被写在一起。我知道那些来的人都是什么东西,我活着尚且这样,等我死以后,又有多少人拿那双脏眼去看他、多少唇舌暗自流涎、多少双手向他身上去摸?我受不了,我光想一想就要发疯,想要把他们眼珠子全挖出来,把他们的手全斩下来。 “我自知时日无多,刻苦钻研武学,想要自创出一套绝世神功出来。我和我师弟有个约定,每逢三年之期,我俩便要较量各自新学或是新创的武功;谁若输了,谁便要替对方做一件事。我和他自来赢面各半,即便他赢,凭他的脑袋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至多便是叫我喝药、陪他游山,有时甚至不过是吃一颗糖,笑一笑。真不懂他为什么觉得这些有趣? “那日又到了我俩较艺的日子,他号称‘嫁蛊神通’,居然拿出一支木蛊的蛊苗来,说这便是他今次创出的新招,名为‘天长地久’,是真正的长生不老之术。我哪里会信?他那时的蛊虫,若是植入了他人身上,便往往能控制对方为己所用。我以为他是要害我,摆脱我的管束好逃下山去,因此和他大打出手,并把他扔到那群喜欢崇拜他的人面前,让他当中出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所以那天,那些家伙们终于不管不顾也要杀我。我师弟挡在我跟前,说我疯了,请他们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求他们看在他的面上,饶我一命。他裸着身子,一副不知廉耻的样子,是我故意让他这样的。他也从天上掉下来滚在泥里,就当不了那些人的大圣人,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从今往后都一直跟我在一起。我想要对他怎样便怎样,他从来都不会反抗;他对我和对别人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趁他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拿剑从背后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我想我要死了,也至少得带上他一起。 “但那些没种的、混账的家伙居然不杀了我,就这么跑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心病陡然犯了,却比以前疼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疼过,又或者把这一辈子剩下该疼的所有都一口气疼尽了;疼得我放声大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气若游丝地对我说,三哥,你是不是疼得厉害?你把我的心吃了吧,但愿你吃了以后,明白我是怎样对你的。 “我大叫我不要明白,我不要你死了,你死为什么我会痛呢,那太痛了,痛得我好像清醒过来。我拿所有我能找到的药给他敷上,阻不住血水一冲,全都散了;于是我拿起他给我的蛊,把它种在他的心口的剑伤之上,如果这就像他说的那样能让人长生不老,比我炼的灵丹妙药更要灵些,那就救活他给我看看啊。那蛊折腾得他五脏六腑简直翻了一遍,奇经八脉好像全重疏了一遭,但他居然当真活下来了。 “我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没有骗我。这蛊生来便是成对的,就好像鸳鸯一般。一者主外,一者主内;一者为形,一者为神。一个若死了,另一个也活不成。但我心脏天生孱弱,生下来便不足,心火不旺,因此这往上开一刀种上蛊根的办法不成,便要用内息缓缓导入丹田中才行。那时山上更无旁人,我与他二人成日双修双引,缓缓归导真元,非但再也不觉得病痛难忍,更可以求得长生,只觉得天上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但我一旦病好痊愈,大愿得偿,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如果我这宝贝师弟死了,我岂不是得跟着死?所以我给他打了一套牢笼,打算从今往后就将他锁在里头;只要他天天陪着我,只看我一人,只和我一个说话,我不会亏待他的。但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发现了,并且伙同十二家来接应他的人,连夜逃走了。我恨得要死,于是要挟了十二家,让他们替我把他关了起来。他到底明白我这么做是对他好,后来也不再逃了。 “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让我放心,他被关在十二楼里,却也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他要潜心精研出一套绝世的武功出来,和我赌赛,便像我们从小到大年年会做的那样。在他用这套武功打败我之前,他会好好活着,也让我好好活着。但直到我们再度交手,都不会再见面了。 “所以我一直好好活着,我怎么能再输给他呢?他是一个娼妓般在我身下饥渴难耐、婉转求欢的小东西。我一手开创了南派,汇聚各派的武功渊薮,我一年又一年地等着……可他没有来,甚至再没有信。他们跟我说十二楼里藏有一份谁也解不开的高深武功,可我从未见过有人使出来过。 “我等着他来……他总会回来我身边的,从无例外。我知道他故意拖延是为了折磨我,为了报复我,否则他为什么总是不来?我曾经那么渴望长生不老,后来却腻了、乏了,受够了,我不再钻研武功,也不再钻研毒药,活着成了一件毫无指望的事情;但他不死,我也必须被他拖着活下去,唯一能让我鼓起些兴趣期待着的,就是想象他会带着怎样高深精绝、骇人听闻的武功,来向我报仇。 “但他居然死了!我感觉得到……毫无道理,我的身体里支撑着的某个部分也像死了一样跟着枯萎下去。我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回了一百三十岁的老人,这该死的心脏还是孱弱无力,时不时会犯厥脱的毛病。这样也好,是他先放弃的,他认了输,他把我抛弃了。但我躺在那儿苟延残喘,这副该死的躯体居然还不断气,反倒是这副老朽的身躯根本没法承担一百三十年积淀的真气内息,浑身脉络都像是要爆炸一样难受。我等死的时候听他们说十二楼被烧了,我猜是十二家或者八教的废物杀了他。他们说他有个传人,继承了他的武功绝学‘凤文’。凤文!我知道那就是他答应要给我瞧的东西,所以我让五鬼去把那小子抓来,但他们失手了。原来北派也在从中作梗,想要拾人牙慧。你们每个人都要和我抢……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要和我抢,他死了还要和我抢!” “可你们谁也抢不走他,他是我的,他即便没了双脚,没了双手,瞎了眼睛,做了鬼,投胎变了条狗儿,他也会巴巴地到我这儿来……你看,他不是来了吗?” 汝凤生的手悬在半空,思绪纷乱,双眼透出一种诡异的血红出来。他只须一抓而下,把这小子的心掏出来,那蛊母怕也会被连根拔起。这小子定是他的传人,只要杀了他,也就是自己胜了。当初的约定,也就算成了。他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怕也是因为这最后的蛊母尚且活着,只要把寄生了这蛊的小子杀死,自己百年的折磨也终于算能了结。但他眼睁睁看着那道伤口,见里头贲起的肉灵芝裹住创口、探出虬根,长在心脉之上,随着心室的震颤跳动不已,居然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他长叹一声,手臂颓然垂在身侧,怅然道:“说罢!……你想要什么?”他这么说,其实已经在自己心下认了输;自己既然连沈忘荃教出的徒弟都杀不了,那这一场比试是自己输了。愿赌服输,便要听对方驱使。 喻余青只觉得昏头涨脑,头晕目眩,仿佛脑袋被巨杵撞中,里头全是瓮鸣作响,耳朵有一半几乎听不见了,另一半像开了水陆道场,咣咣铛铛的巨响仿佛刺脑之锥,从耳孔里反复扎进脑腔。他无法思考,隐隐约约听到这位祖师爷开口,知道机不可失,硬生生提一口气哽住,却想不起要说什么话来,昏昏沉沉间,几乎无意识地喃喃道:“求您……救我三哥……” 语音未毕,已一头栽倒下去。史文业急忙抢上去扶住,与张元伯两人都望向蟾圣,眼光中居然喜动颜色。汝凤生怔怔定在原地,他看清楚这孩子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尽的稚气,强撑着的成熟,蛊毒的根系又青青紫紫地顺着脖颈经脉,爬上脸来。他怎么能和沈忘荃相比?他连他的一根指头也不及。但他眼底就是有那笼胧的一层影子,想那些太久前的岁月里,有一个惊绝了时光的身影,也曾这般收敛痛苦,强撑着模样,拼尽全力地唤他三哥。 他喃喃道:“报应!报应!谁要你救?谁要你好心?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还要折磨我多久才够?”说话间陡然身形一晃,形如鬼魅,陡然抓住离他最近那眇目头陀沙阆,那沙阆也是功力深厚,那龙啸震荡三昧,此时居然还留有神智,踉踉跄跄起身,趁着他神智混乱之际,手里捏一把暗青子刚要偷袭;正好被汝凤生一把抓住,五指遽出如龙爪利刃,猛地将他胸膛挖陷下去一大块,将还在鼓鼓搏动的心脏就这样直接抓了出来,一边咳嗽不止,一边塞进嘴里。 第六十六章共天长地久 蟾圣气血双亏,心火羸弱,自然又故态复发,要吃人心才能补住心脉一息,让气海运行畅通无阻。但他久已不在江湖,也不必施展这吃心的古怪法门,人们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场景,直让人目眦尽裂,浑身觳觫,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邪门,惧意犹然,即便有人尚有余力,也再不敢上来相抗。仇五娘几个离得近的更吓得呆若木鸡,神情恍惚,站也站不起来。史文业、张元伯吆喝一声,将领头的几人都抓了,朝群龙无首的诸人喊道:“各位既然是为人所迫,我们也不必赶尽杀绝,因此只拿首恶。只要在这里立一个誓来,与这几人恩断义绝,从此两路,便可饶过性命。诸位今夜在鬼蟾山上的作为,双方及既然各有死伤,也就可以一笔勾销。” 众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道是自己逃得了一命,谁还敢在这吃人心的老妖怪山上继续待下去?见他们不再追究自己从逆之罪,急忙纷纷立了誓,斩下自己一根小指来做定,下山去了。 四鬼各自调息内功,运气化毒,并取来解药,给中毒的教众化解毒素;好在鬼蟾山本身就是药门圣地,解毒不难。剩下的教众收殓尸首,关押囚犯,各自不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一夜一场恶战,居然如此消弭无形。 喻余青一时晕厥,不多时一个激灵,旋即惊醒。与王樵随时随地无所挂怀皆可入睡的本领相比,他本就浅眠,自从遭遇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更是几乎到了难以入睡的地步。但凡一闭上眼睛,种种恐惧、痛楚、憎恶、报复的情感便纷至沓来,往往会梦见王樵横遭劫难,不然便是家中尸横遍野的惨状,十有八九倒是在噩梦中惊醒。他越是害怕,越是不敢睡着。好在内力雄厚,周天运转一遭便是一次养息,因此支持到现在。 但这一趟连番遇险,心力憔悴,与汝凤生一战几乎耗尽全身所有,醒时只觉得自己中气虚浮,胸腔淤塞,五阴炽盛,浑身仿佛骨头全被一节节打断,再重新黏合起来;那怪蛊的根茎从他经脉里汲取不到相应的养料,便往更深处扎埋探去,便似沙漠里的植物一般,为取水而根系愈长。痛得他一阵痉挛,觉得自己奇经八脉都要被涨破了,那根茎仿佛探入血肉深处;不觉冷汗湿透里衫,眼前的景物一阵憧憧模糊。 隐约中只觉一阵女子香气萦然而至,有人替他揩拭身子,换过衣衫,才略觉得好受了一些。又有人喂了他些药汁,喝下去后,这疼痛方才消减几分,没有先前那般难熬。他心中挂怀王樵的安危,饶是浑身疼痛欲裂,仍然是浑浑噩噩坐起身子,却要两人搀扶着才能下地。有人给他披了外衫,坐在镜前,有个侍女站在身后,替他缓缓梳开头发。远处隐隐响过一轮爆竹声。喻余青头脑疼得钝了,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真是幻,看身上披着红彤彤的彩衣,朦胧想道:这是要做什么,有人要出嫁么? 直到他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 好像一股雪水从天灵盖上浇下,那张比先前更加惨烈虬结、非人非鬼的脸孔让他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喻余青腾地站起身来,打翻了面前的水盆,地上立刻湿了一大片,倒影里映出穿着的正红彩衣、仿佛要接受敇封的官人一样奢华服饰的怪物。几名服侍的侍女全都轻呼一声,抢过来擦地换水,他突然心头一阵难以抑制的狂躁,一脚将那水盆踢得更远,自己却下盘无力,反而一跤坐倒。两个女娘过来要搀扶他起来,另一个匆匆去拿衣裳给他更换;喻余青猛地挣开二人,把她们摔出好远,吼道:“别过来!滚开!”那水盆在地上滚动的琅琅响声刺耳至极,残水泼了那些侍女一身;她们吓得全不敢动,跪着不敢抬起头来。 喻余青此生从未对女子这样吼过,自己也竟一时怔住了,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怎么了,见那些女娘跪在水中瑟瑟发抖,心下不忍,想伸手出去扶起,可自己刚一抬手,那些姑娘们全猛地瑟缩了一下,怕得紧闭双眼,泫然欲泣。他一时尴尬,讪讪不知那只手该往哪里放去,却见一双雪白如藕的臂膀探过来,一手穿过胳膊架住他肩膀,一手握住他手,力道稳健不似寻常弱女,居然将他撑扶了起来。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你缓一缓,别着急吧……”他低头一看,正碰着一双杏眼妙目,不是王仪是谁?那侍女正是王仪,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珠正俏然望他,使了个眼色。喻余青惊了一霎,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王仪躲在他背后,轻轻摆了摆手,道:“先别问!” 两人正眼色间,只见蟾山五鬼之首——“中瘟鬼”史文业穿了一身紫袍,已经走进屋来,笑吟吟道:“怎么了,这些下人笨手笨脚,伺候的不成是吗?”喻余青勉强站起,虚抬一只手道:“我只是不明白,这副打扮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史文业笑道:“那是自然。你忘了?今日是师弟你列入门墙的日子。师父收关门弟子、传衣钵,这都是例行的仪式。只是事出仓促,有些准备不周,也只得事急从权了。” 喻余青一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管自己叫师弟,陡然记起是因为自己登上了那九百九十九级通天道的道顶,急忙道:“这个如何敢当?我上山来是为了求蟾圣救人性命,万万不敢起要继承衣钵的心思念头。情急之间不得已冲撞了他老人家,领受责罚还来不及呢,我又不是贵派的弟子,那一时气话,哪能做得真的?” 史文业摇头道:“我们南派虽然乖张,但一言九鼎,哪里来的气话?蟾圣是一代宗师,言出必践。你托我们救人,他老人家金口应了,我们自然定当办到。喻少侠名门正派出身,也必不做言而无信之人吧。” 喻余青一听王樵平安,喜动颜色,正要询问,窗外呜呜吹起法螺。史文业道:“吉时要到了,都退出去吧!”从怀里取出一个柔若无骨的缂丝面具,交给喻余青:“你昨日的金面具被家师重手打坏了,那个过于精巧,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等媲美弇洲先生的能工巧匠。但这缂丝面具却轻薄至极,更毫不阻碍呼吸,喻少侠不想在众人面前露面,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改拜了山门,便戴着面具去行拜师礼仪也无妨。” 喻余青苦笑一霎,心道哪里有逼着人拜师的道理,但王仪悄然捏了捏他手心,示意他不可再说。即便想要反驳,他现在连站起走路都很困难,又怎能反抗?只得拿着那薄如面皮的面具颓然坐倒,抬眼看时,见王仪跟着史文业走出门去,频频向他投来关怀眼神,心中一暖,却陡然一个激灵炸雷般在脑海里滚过:她看见了!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一直在骗她?一时间羞愧无地,低下头不敢与她视线相接,只想要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他头脑中混乱不堪,纷繁思绪不一而足,只听不远处陡然传来打斗声响,王仪的声音急匆匆传来:“丑狐儿!快来救……啊!”话未说完被一声痛呼掩盖,显然受了伤。喻余青急忙拖着身子赶到门前,打开门大吃一惊,只见不远处刚才的侍女都倒在地上,尽皆双目流血,居然不知为何全被刺瞎了眼睛,王仪捂着一边受伤的胳膊,衣衫上沾了点点血迹,仍然在勉力招架躲避。他浑身乏力,气息不继,连高声呼喊也做不到,脚下更实在挪步不得,见她情势危急,身边更无长物,情急之下更不细想,将这面具中作为支撑的鱼骨一抽,扬手打去。他此刻手上劲力不足,但三根鱼骨准头犹在,正正钉在史文业的胳膊上,却是强弩之末,连皮肤也戳不破。 但这一下已经足够让史老大在意到他,住手跳开,听他气喘吁吁道:“住手!史仙主,你这是……这是……”刚才那一下暗器打法已经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话也讲不下去。王仪急忙奔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身子。 史文业微微笑道:“我们几个兄弟的性命都是你救的,这鬼蟾山也是你救的,实话说,……他老人家也是你救下的,我史文业感你恩情。这几个女奴见到了你的脸,又惹你发怒,看在今日是大喜日子的份上,只刺瞎她们的眼睛,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 喻余青将那缂丝面具扔在地下,冷冷道:“我不戴了,人人都可以看见我的脸,那史仙主也不用劳累去挨个刺瞎满山人的眼睛了。” 史文业也不作恼,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那便请喻师弟上金顶去吧!”旁边有人抬了轿子过来。喻余青摇了摇头,握紧王仪的手,怕如果自己一旦放开,史文业又要继续杀她灭口,于是便只两人相互挨扶,一步步沿通天道上金顶去。 之间道路两侧五彩旗张,身着五色的教众分色列队,锦衣玉袍,华彩生辉,排场极大。外圈一侧有昨夜里归顺受降的各路南派分支观礼。若不是事先知道这不过是一派教众,还以为这架势如同皇帝祭典;昨夜里血流成河、染红山道的情景,今日已经被五色花束和绸带代替了,一点端倪也看不见;到处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仪贴近他轻声道:“你别担心,他们的确昨晚找来,把樵哥接去看脉了,就在这金顶上头,我看见他们抬上去。兴许已经治好了也说不定。”她左右看看,“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我们快去救了樵哥就走。” 喻余青点了点头,吁一口气,问:“你怎么会在这?” “昨夜里闹出那么大动静来,到处乱得吓人,人手不足,他们让山谷里的女奴和俘虏尚能行动的都出来帮工,我便混在其中,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喻余青见她说得真诚,微微笑道:“帮我擦身换衣的,是不是你?”王仪果然横他一眼,嗔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的——”话说一半,两人视线相碰,却说不下去了,赶紧撇开脸去。喻余青叹了一声,知道她怕是认出来了,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只是……只是……”他说不下去,王仪怕他难堪,接他话说道:“你没有骗我啊,其实我偷偷猜过……”说到这里发觉失言,又抓紧打住。喻余青毕竟是撩人惯了的性子,忍不住逗她问道:“猜过什么?”王仪一笑道:“——猜你是只丑狐儿,果然就是只丑得要死的狐儿。”她虽然这样说,话音里全是笑意,两人贴得极近,胸腔震动也糅在一起,好像那些疼痛也飞走了,居然不觉就上到了金顶。 四下廖然,只有二鬼立在前头,都各背着一个大箩筐,直到现在天光大放才看得明白,那是用特殊韧劲的篾子编出的药篓,里头放着药材毒草丹石等等采集来的制毒炼药的原材,药杵药锄插在当中,是他们常用的兵刃;篾签抽出可以当软鞭使用。秋瘟鬼赵朗、冬瘟鬼钟士贵指着面前一道极窄的悬空石,悬探出山体数丈,窄只一足宽,前头呈蟾头状,上有香案蒲团。二鬼道:“走天阶,上蟾头,跪天地,开桂銮。” 喻余青奇道:“不是拜师么?” 赵朗道:“我们南派拜天地为师,以吞日月为志。叫你拜你就拜。” 喻余青心道这也倒好,天地为师,那是自然,也不算违了祖训。但转念一想,这群人又称蟾圣为师尊,岂不是蟾圣比天地还要再尊贵些,那是什么,天皇老子吗?想想也觉得好笑,暗道他们今日逼我,我为了三哥性命不得已从权,不算诚心;自家中也没有不得另择拜师的规矩,反正我不称他为师尊便是。 王仪看那悬空石桥极窄,底下烟雾缭绕,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若是身负绝顶轻功自然可以轻松上去,但此时喻余青连走路都困难,急道:“他身子没好呢……这蟾头香那般窄,掉下去了可怎么办?不能等几日大好了再补么?” 钟士贵道:“喻师弟是我们救命的恩人,我们不会害他。但若是不拜蟾头香,是进不了桂月宫的。”他把手一招,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王仪仔细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有什么木头的香味熏得很……是从那木造的大殿里发出来的?” 钟士贵点头道:“这大殿用的木料是极为罕见神木所造,散发出的香气醉人,在殿内尤为如此。若是不带蟾头香的烟火气入内,片刻便要被醉倒了。” 王仪惊道:“那你们昨日带了个病人上来,病人又没有拜过蟾头香,岂不是也醉倒了?” 钟士贵笑道:“那不是正好么,这香醉去好梦蹁跹,免受许多苦楚。不然他半途痛醒过来,岂不是坏了大事?”王仪一想也对,又听他话音中王樵的确就在此地,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钟士贵年纪小些,脾性和善,王仪见他相貌平和,人也好说话,便恬一张笑脸去道:“仙主,我没上过金顶,正好想看风景,你让我待一会儿,正好陪喻公子出来后一同下顶去,好不好?”钟士贵见她是侍女打扮,只道是派来服侍喻余青的丫鬟,也不在意,道:“你没熏过香,不能进殿去,其他倒也不妨。” 两人说话间,喻余青已经一步步挨过那极窄的悬空石,强撑一口气缓缓走到香炉底下。二鬼见他伤重如此,倒不是作伪,心下有些感激。喻余青走近蒲团,见那香炉上有“天地一指”的四字铭文,心道:“这气魄倒大,心态之平,反而和蟾圣的性子不合了。”当即点香敬祷,暗暗祈祝道:“但愿三哥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二鬼见他叩首至诚,也不起疑。 钟士贵道:“师弟身上有玉石一类的饰物没有?”喻余青想了一想,从贴身取出一枚青玉珠来,正是当初王樵送他的,后来被玉儿偷去,好久才还了他的。钟士贵道:“你有便最好不过。把珠子沐在香火里头,沾些烟火气息,以保宁定。”喻余青照做了,将那珠子放在香烟底下,微微熏热。 赵朗道:“我蟾山南派有一篇总纲,是要人人会背的。这注香烧完之前,小师弟可要记牢了。”说罢洋洋洒洒,背诵出来。喻余青于武学一道颇有建树,一篇纲要对他来说本不在话下,只是这篇的确诘屈聱牙,辟字甚多,他此时气息亏蚀,精神难以集中,赵朗又故意要为难他,因此逆着风向说话,声音更没用内力远送,听得模模糊糊。片刻间一篇背完,便道:“小师弟,记住了没有?” 王仪急道:“你简直骗人,这怎么能记得住的?” 喻余青只记得十之六七,但见香快要烧完,也顾不得旁的,便张口背下来。山风钻蟾口而入,此地正是风口,那香烟一开口便涌入七窍。他心中一动,暗道:“怕这背经是假,让人充足吸满这香烟火气好抵御那木头的香气才是真。”心中也无挂碍,只是顺势背出。他才背得几句,二鬼也不以为意,毕竟习武之人若是连总纲也背不下来,那天资怕也颇为鲁钝。可再听他背了几句,脸上逐渐变色,只见他浑然忘我,只是顺势将经文接背下去,出口毫无断续阻滞、思考停顿,便仿佛这篇早已烂熟于胸一般。二鬼越听越惊,心道怎有人能博闻强识如此?但听到后段,钟士贵叫道:“不对!四哥,你刚刚没背到这里啊!”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也是一愣,不明白自己刚刚明明没有记全,为什么会顺势而出,仿佛了然于胸?此时敬香已经烧尽,他吸入这特殊的蟾头香后,感觉精神一振,胸口烦恶去了不少。赵朗喝道:“你怎么会背我们这只传蟾宗弟子的《齐物指诀》?” 喻余青奇道:“这是《齐物指诀》?我第一次听闻。”赵朗怒道:“你没见过,怎么会背我刚刚没背出的部分?”喻余青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一开始还在勉强记忆,后来不知不觉居然顺势而出,就好像一个字一个字都藏在胸中一般……”赵朗怒道:“不是你偷来的,难不成是做梦梦见的?” 钟士贵急忙一把阻住劝道:“反正小师弟已经是师尊的关门弟子,这诀早晚也是要交付他的,不必为此动气罢?师尊他老人家还等着呢。” 一进桂月宫,果然异香扑鼻,若没有浑身衣襟沾满的烟火气维持,怕是早便魂游天外了。汝凤生正在其侧,屈指细算,不住摇头道:“奇怪!奇怪!”喻余青远远便一眼看见王樵安稳躺在榻上,面色似乎教先前好了许多,心中一块大石略略放下。他牵肠挂肚只此一人,眼中再无其他,哪里还顾得上更多礼节寒暄,重重规矩,三两步抢上前去握住王樵的手。入手但觉掌心温热,脉象渐平,鼻尖一酸,几乎落泪下来,急忙强自忍住。 汝凤生却陡然一把抓向他手腕,翻手去扣他脉门。喻余青一惊之下,失了先机,急忙右掌顾左腕,横劲一振。汝凤左掌向上疾穿,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喻余青不得不撤手一让,只见对方一掌已平平拍来。他避无可避,只得也拍出一掌,两人双掌相交,却是喻余青咦了一声,满脸震惊,原来一撞上那老者的手掌,原以为便是内力比拼,自己虽然根本不剩多少力道,但仍然不敢留手;谁料对方的内息却是空空如也,自己的真气毫无阻碍地往他经脉里一钻,便仿佛见到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江如今连年旱灾后干涸的故道一般。 喻余青才知他怕是已经散功殆尽,百余年修为,在昨日那震天动地的一啸之中,全部都耗得干干净净。急忙收手跃开,叫道:“对不住,我不知——”他话音未落,蟾圣翻掌一挥,五指一掸,已经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喝道:“你不知,我还不知吗?用得着你来聒噪?!”喻余青见他分明内功散尽,居然能纯凭招式胜他,仍然惊骇不已。 汝凤生朝王樵一指,道:“你要救的就是这个人,是不是?” 喻余青道:“正是,求老祖宗救他一命,晚辈愿感三世之德。” 汝凤生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他?……我一生虽然药毒双全,偏偏没怎么救过人。” 喻余青还未及回答,便听他自语道:“因为这小子便是当真的凤文传人……嘿嘿,踏破铁鞋无觅处……终究是来了,好啊,好啊!……”他抬头向天,两眼出神,默默看了一会儿。喻余青怕他陡然发难,急忙道:“老祖宗,你答应我救他性命的。” 汝凤生道:“怎么,你怕我杀了他?他就要死了,何必多此一举?” 喻余青怔了一怔,不敢置信;他分明见王樵气色转好,怎么反而要死了? 汝凤生道:“这小子锁骨碎了,缺盆穴一散,经络真气便像溃堤了一样,再也不按脉络来走。更何况他半点内力也没有,根基压根就没怎么打过,经脉自然全未经疏导。他体内现在如同洪水溃堤般的真气,和你的倒是如出一辙,刚刚我一试便知。”喻余青想起那日的情状来,脸上一红。听他续道,“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内息不调,引导就是;我眼下阻断各处穴道,便可让这洪水重新归流。即便不引导,至多不过是残废了四肢,于性命倒无碍。关键在于他还中了蛊毒。” 他探了探脉象,继续说道:“本来这毒可以直接要了他的命,可他不知道哪里学了一套古怪的法门,这毒气居然不往头脑或心脉上行,反而齐聚在下丹田,凝成了一个小点。他不习武,丹田气海现在是空的,这毒自然不妨事。一旦我们为他疏通了脉络,百川归海,他但凡一呼吸,就要被自己的内息夺去性命。巧的是你给他骨头断处敷了顶霸道的伤药‘苍参粉’,缺盆穴倒是已经飞快长好了,可那堵塞的洪水便也再无处发散了,即便我们不出手,它们自然而然,也都会往气海归导而去。只是早晚问题,”他摇头笑道,“这可真有意思!谁又料想得到?”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阵,似乎是脉络的走向;却又仿佛遇到了一道难题一般,陡然抱住脑袋,苦苦思索求解。 喻余青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汝凤生瞧了瞧他,咧嘴冷笑道:“办法是有的。只是不在我这,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 “是啊,还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他中了蛊毒,你为什么没中?”蟾圣道,“因为你身上有这蛊。你把你的蛊根分一支种在他身上,这毒便迎刃而解了。” 喻余青惊道:“这东西……如何能分出一支另种下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蟾圣道:“你来找我,难道不就是为此?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我精研这蛊更深的人在?此蛊名为‘天长地久’,向来是一根双生,同生共死;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你如不把它分出去,它那游外的一枝只得向内反噬,便会喧宾夺主。你如今是不是觉得疼痛难当,经脉仿佛被根茎钻透?那便是它在啃噬你的内里。等它把你吃得殆尽,所谓的‘你’还能剩下多少?” 喻余青听闻过‘蛊不伤人必将反噬’的说法,所以素来养蛊之人,必然心肠狠毒;如不伤人,必然损己。却没料到居然如此惨烈,他仿佛看见自己被这蛊吃干抹净的模样,所有的皮囊都不复见,只剩下一个人形树身的怪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周遭甜香醉人,檀烟的苦尾逐渐不闻。有个声音仿佛在耳边萦绕:“这对你有什么坏处?只不过活得久一些。你只需要问自己,你想不想和这个人共天长地久?只要你救了他,你们俩便一生一世,再也分不开了。” 第六十七章应悔偷灵药 ——你想不想? 这问话是一个带蜜汁儿甜味的陷阱,人明知是错还会忍不住一脚往里头踏进去。想不想呢?他陷了进去,怔怔瞧着王樵直至此时仍然事无挂碍的脸,握着他温暖的手,连汝凤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一会儿想,这有什么难选的?我们打小便在一起,同吃同睡,情同手足,和天长地久又有什么分别?那不都是一样的事么? 一会儿想,可他会不会也变作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本就只有我一个人受的苦也罢了,却也许要变作两个? 微微一恍惚间,心里却另一个声音在响:那又有什么不好?你再也不用担心他看轻了你……你们终于是一样的了。那时候他便再也离不开你,再也不会抛下你……无论你是什么模样,他也会对你一心一意…… 不对!不对……天长地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总之是救他性命,难道还能怪你?他不会介意的,他从不是在乎自己长什么模样的人…… 我怎能让他和我一样遭罪? 一起活得久些,怎能是遭罪呢?他是欢喜你的,欢喜还来不及呢…… 可是……可是……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这蛊到底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我怎么能把他置于凶险当中? 可若不这么做,你还活得了多久?等你死了,即便他好了……你又当真甘心么?他很快忘了你,去和王家的小姐成了亲……那时候你后不后悔? 我又有什么可后悔?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他欢喜我……因为我俩从来便在一起,我又总顺着他的意。尝个鲜儿好玩罢了,难道还算得了数、当得了真的? 这眼下不就有个算得了数、当得了真的办法么?你怕什么?你自己什么心思难道自己不明白,却偏偏都要推搪给他,好轻松么? 可是,将来若后悔了…… 你是怕他后悔,还是怕你自己后悔?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答不上来,他看着王樵,一时茫然无措,轻声道:“三哥,你说怎样才好?我从来都听你的……”他想一想,忍不住苦笑一声,“我坏得很,都让你来决定,便把自己摘出去了,将来犯了错,那也不是我招的你,是我没有法子,我只能依你……”他见王樵眉尖微微蹙起,忍不住伸手轻轻在他眉峰上摩挲,把皱褶抹平,忍不住想道,若他愿意听我的话,我要让他做什么才好? 他一会儿想,不许他再提什么出家,一会儿想,也不许娶别家的姑娘。但是……但是那怎么行呢?他一生不羁惯了,从不能有什么束缚。我想他和我绑在一起,那又怎么能够?更何况家里出了这般变故,我怎么能让他不娶妻生子,空置于这鼎盛家业,后继无人?王家祖上对我父亲有偌大恩惠,视我亦如己出,武学一道,从不藏私,我难道要害他一族断子绝孙? 他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缠情所想皆不能现,一时心痛如绞,低低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睁开眼睛,再亲一亲我。” 谁料话音甫落,身下却又一双点漆如星的眼睛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滚烫呼吸凑上来,仿佛舌尖上噙着一团火,日思夜想的声音听上去像被火燎过一般沙哑,道:“那只好从命了。”嘴唇便捉住他冰凉的两爿,还未磨暖便各自不得要领地撞着齿贝一磕,微微吃痛,想往后缩时,下唇却被他衔住,追起身子在他唇上一啄。两人怔怔看着彼此眼里倒影,喻余青突然脸上骤红,道:“……你醒了!你觉得怎样……?”他本意是问他觉得身子如何,可王樵只定定看他,哑声道:“我还想再亲一亲你。” 这一次他主动迎了上去,辗转磨开彼此的口腔,都怕牙齿再磕到对方那样迎着动作和深入便张开得更大,舌尖无师自通地纠缠到一起。起先他们吻得慢了一点,吻透了腔里的气息和齿排上的凹痕,缠绵得仿佛梭子细细织过的布锦,每一根的横竖都紧紧契合在一起;可紧接着便狂热得像是饥饿的野兽,要把猎物拆吃入腹。好容易分开时只觉得银丝裹缠,他们的额头抵在一处,浑身从舌尖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胸膛起伏、喘息沉重,喻余青两手紧紧地捉着王樵的背脊,任他抚着自己头顶到耳廓的轮廓,手停在他脸侧和脖颈上方。 喻余青低声喘息不定,心跳如擂鼓,道:“我担心死了,你却故意骗我开心?”王樵笑道:“那不能。但你都那样说了,我还不醒岂不是错失良机?”喻余青道:“谁跟你顽笑?肩上还痛不痛?气海内虚如何?蟾圣说有毒质留在体内……” 王樵其实这会儿强撑着精神,身上远没有大好,但仍然笑道:“你再亲一口就不痛了。”瞥眼却见了他身上的穿戴,“咦,你穿得好红……”他素来不会赞人,此时却情动难已,只觉得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比他看着更加中意,想逗他开心,便道:“像新嫁娘似的好看。”喻余青被他戳中某处心事,心底一酸,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娶了新嫁娘,才知道什么教好看呢。”王樵低声笑道:“你不是不许我娶别家的姑娘?我要娶也只娶——”他话未说完,尾音被面皮薄的整个堵住了嘴,舌头更加熟练地顶开齿排,缠得人喉腔一阵阵地绞紧。王樵被他吻得头脑发胀,要说什么也忘了。 两人情动不已,呼吸迫蹙,身子也贴做一处,不得要领地各处战栗摩挲。喻余青只觉得欲火烧灼,情难自抑,心下却欢喜无限,朦朦胧胧想到:“若我俩就这样长长久久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转而又想,“他想不想呢?他怎么可能不想?他一定也这样想。”隐隐约约觉得扣在王樵后背的手指尖上仿佛有什么根系探长,无意识地朝他背后腰上“命门穴”探去。头脑中仿佛针刺一般,猛一个激灵:“我在做什么?这不对、万万不成!”反手一推,把自个从王樵怀里挣出来,自个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定。王樵被他推得跌下榻去,啊哟一声呼痛,又惹得他心头一紧,忙问道:“不要紧罢?”可却不敢过来扶他。王樵一呆,只当他面皮忒薄,这时候记起来不好意思了,找补道:“其实我是被尿憋醒的,哎,扶我一把,”趁机将他手指扣住了,十指相交腻住,察觉到喻余青仿佛浑身绷紧般的不自在,“我们抓紧离开这里,好不好?” 喻余青佯怒道:“早知道你自己能醒,我何必费那么大功夫上山求医?”顺势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探,忍不住眉头一蹙,暗道这脉象仍然散乱不已,再一探内息,仍然是漫溢混沌,毫无归束,心下不由得一沉,道:“还是先得找到蟾圣。”王樵刚要说什么,嘴唇上却被他竖指一按,道:“你就听我一回成不成?” 王樵自个先前装睡偷听到他自语心事,总觉得有些歉疚,暗想我这个少爷是当惯了的,是不是从没顺着他过?这一回吻过焦渴,如登云端,面上勉强装作无事发生,心里头却仿佛开了十处道场一并价地敲锣打鼓一般,只要能讨得心上人欢心,便是叫他上天去摘星辰也无有不遵,当即应道:“好,都听你的。”可这宫内四下无人,连伺应的仆人也不见一个,只觉得周围木香熏人。两人转过照壁,顺着游廊朝后殿走去,喻余青感到相握的手掌微微发颤,回头见他正憋着张脸、瞧着回廊外透着群山的景象发愣,忍不住拿手摸他额头,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樵却道:“这么高的山,我怎么上来的?”喻余青笑道:“你做梦自己爬上来的。”王樵倒有自知之明:“给我十条腿我也爬不上来。你又背我了,是不是?”喻余青点了点头,王樵却双臂一张,往他身上挂住,笑道:“我走不动了,再背我。”喻余青大窘,掀开他胳膊径自往前:“好好地自己走!”王樵便挂在他身上,由他拖着不松手地抻着腿挪步,突然正经道:“原来那些戏词画本里,说的都是真的。”喻余青只得站定了,任他把自个圈在怀里,脑袋压在肩头,问:“什么真的?”王樵忍不住吻他耳垂,道:“昏君不早朝的道理是真的。” 喻余青一狠心使劲把他掀在地上,自个走了。 往后殿去异香更浓。喻余青只觉得内息激荡,心猿意马,只觉得有什么在胸腔之中几欲破心而出,想到刚才浑浑噩噩之中的情状,不敢靠王樵太近,好在见他慢吞吞缀在后头,一时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反而朝他比了比手势,似是要寻个花圃去解手。便将先前熏过香火的碧玉珠从囊内取出,握在手心里,果然觉得一阵灵台清明;陡然听后殿里隐隐传来什么响动,急忙加快脚步。 只见后殿半嵌入山体,四扇巨大的石门此刻当中两扇半掩着,他贴着缝隙朝里看去,却是一惊,见王仪居然也在殿内,汝凤生却不去理她,只是定定看着面前自己提笔写下的一副字。这殿内布局奇诡,顶上有星图棋布,脚下石上刻九曲流觞。喻余青一见暗道:“奇怪,这里似乎有些眼熟。”厅堂远处挂着一幅画,画中人似在使剑,身子凌空拧转,姿态潇洒,面目俊美非凡,脚尖轻踏层峦,剑指松斜抹鬓,姿态表情带几分慵然自得之意,一笔一划都勾勒得浑然天成、临虚御风,仿佛要脱纸而出。 喻余青向来爱美,见到如此风流俊美的,即便是郎君他也要多看几眼,好和自己比较一番,于是便看得比常人为细,见画跋写道“广鸿十五年春仲凤子戏笔赠弟荃”,心道:“啊,这画上的人是沈忘荃。”又不免觉得奇怪,“蟾圣在这山里住的昏了头了,广鸿这年号没有十五年啊。”转念一想,“他如果当真恨嫁蛊神通入骨,为何又要把他的画放在这后殿里头?” 正待思索,却听得王仪说道:“老爷爷,你解不开的。你认输吧?”蟾圣道:“胡说八道!”他如今年迈体衰,气急攻心,身子忍不住微微摇晃。喻余青好奇是什么让他如此殚精竭虑,悄然走入殿内,从后看去,发现那纸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凤字,正是和王樵手心同样的笔触,心想他疗治王樵时,想必已经看去了。只是这回并不单单只是一幅字,反而在每一道横竖的走势上,他标注了掌心穴道的走向,又映照了人体经纬大穴的走向。只听蟾圣喃喃道:“我怎么会解不开?这掌心应的实际是全身,小周天应的是大周天。人身有掌,掌心有人。大一是一,小一亦是一。可是……可是……这功夫有什么用?”他抱头苦思,想不明白。 王仪道:“自然有用。凤文除了这一个字作为体用,当然还有一卷注说的经文。不然谁学得会了?只要二者合一,便是天下无敌的武功。”她定了定神,续道,“所以你搞错啦,喻公子不是凤文的传人,所以你先前不算输了,他用的也不是凤文上的功夫。我世兄才是凤文的传人,但他一点武功也不会使,这凤字在他身上,他却连穴位也认不全,所以毫无用处,但你既然答应了要救他,自然不能伤他。你既然不能伤他,到底还是凤文胜了,是不是?”她聪明伶俐,当下便抵住了蟾圣。 蟾圣怒道:“好啊,我输给一个中了毒半残废的小辈,你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他要我做什么?我老头子活不过几日了,但这山上这么多徒子徒孙,总给你办到便是。” 王仪吸了吸气,道:“老爷爷,你先前说了,只要是凤文的传人赢了你,你就答应一件事对不对?那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她这话一出,莫说汝凤生,喻余青也吃了一惊,心想:怎么她也跟凤文有关系了?果然听蟾圣喝道:“难道你这小姑娘也是凤文的传人?”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6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仪道:“我虽然没有学过,但凤文的经注却是家传的秘匮。所谓的传人嘛,继承了本领的自然是传人,传承了家中书匮秘笈的,也自然是传人。”喻余青心中微笑,暗想这姑娘口齿伶俐,却也不信她真有什么秘笈。十二家中若是庐陵王家早已有了什么凤文的秘笈,何必还要在十二楼上苦苦相逼?但他看向王仪时,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神情里有一股决绝凄楚之意,却是一愣,暗想:怎么了?先前还好好地呢,谁惹她生气了? 汝凤生道:“十二家要是早有什么经注,至于一代不如一代地如此不济?你一个女娃娃,又能当什么传人?十二家那么多男丁,难道都死绝了吗?” 王仪低声道:“我虽然姓王,但是我妈妈姓沈。我妈妈不是甘愿嫁到王家做小的。”她话语一出,蟾圣的身子便如雷殛般晃了几晃。她继续说道:“我妈妈交给我一个匣匮,里面放着凤文的经注。她对我说,我们沈家曾是当地望族,但却因为怀疑私藏了凤文,被十二家害得极惨……她也被迫嫁入王家……她要我有一日学会了凤文里的功夫,替家里和祖上报仇。” 汝凤生定定看着她,从她脸上果然瞧见了几分熟悉的影子,心头大震之余仿佛重见故人,一股亲切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道:“……那很好啊!那你学会了没有?” “我是学不会的。再说,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太爷对我尤其好,我怎么能下得了杀手?”她叹了一声,道,“老爷爷,我要你答应放了我世兄和喻公子下山去,我就把那经文给你。您武学如此渊博,本领又是当世第一,一看肯定就明白了。” 汝凤生听她夸耀抬举,老怀犹畅,却不知这是王仪惯常的把戏了。道:“我又没有要拿他们两个小辈怎么样,我这一门的诸多毒术与解法不传外人,偷学盗经者死,所以我把他收入门墙,再传授解毒之术,难道亏待了他们?哼,你要放他们下山,是嫌我南派的功夫,不及你十二家的正宗吗?” 王仪急道:“不是,您的几位弟子就在外面,正商议您百年之后如何着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寻到长生不老的法门。” 原来王仪先前等在殿外,谁也没在意她。过不片时,张元伯赶了上来,劈头就问:“那姓喻的小子进去了么?”二鬼都说了是。张元伯道:“怎么,难道还真要收他做关门弟子?老大认不出来,你们还认不出来吗?他不正是那日拦山道上的金面怪人,他求师尊救的不正是我们找寻的凤文传人?若不是他们当时不愿跟我们上山,老三怎么会被师尊发怒处死?他算计好要让师尊答应救这王家小子,岂不是杀不得他了?” 赵朗为人圆滑,道:“二师哥,你莫要心急。师尊如今散功已毕,自然天岁将近;仇家也死了,百年恩怨,我看也可以揭过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我们也得为今后打算才是。” 张元伯睁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师尊的修生长岁之道,你我都知,多半就归在这凤文上。等他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们鬼蟾山再无一人会这长生之法,岂不是令人耻笑?” 张元伯双眉一轩,道:“怎么,师尊散了修为武功,就不是你师尊了?师命就可以违背了?仇家便不是仇家了?” 赵朗微微笑道:“师尊答应救的是那姓王的小子,我看倒是徒有虚名,救之不妨。但我们这位新收的师弟,身上那蛊和师尊正是一样的。师尊殡天之后,要拿他如何,还不是看师哥们的意思。” 张元伯怒道:“师尊收他入门,那就是我们的师弟,一同门人,一般教诲。”赵朗道:“师弟若犯了错呢?”张元伯道:“那时候自然由掌门人责罚。”赵朗道:“他害死了三师哥,该不该责罚?”张元伯一愣,这倒是趁了他心意,但他知道史文业性子不同,道:“大师哥说不定不会答应。”钟士贵笑道:“大师哥今日要下山接引一位贵客,半晌回转不来的。”赵朗抓紧道:“我们也不害他,只是师尊神智不太清楚了,留小师弟讲武的时间长了些,衣服上的檀香散去,他没习过毒经心法,那月蟾香木自然会毁了他精神。只待把他引入忘情谷里,和那些女人一样关着,谅他也逃不出去。” 王仪听得心中大怒,心想丑狐儿为救你们险些丧命,你们枉为前辈,却不知感恩也罢,居然但这几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却也不敢出去与他们当场对质。师兄弟三人又说了一会,却又说犟起来,原来谈到谁来继承教宗之位,又是一番争执。虽然作为老大的史文业一直执掌教中事务,但他武功没有另外四位兄弟厉害,更何况他不赞成修长生之术,而另外几人都认为这是蟾山教宗之本。张元伯虽也这么认为,但却坚持以师命为本。钟士贵年纪不算小了,心境还很小,嘻嘻哈哈说道师尊现在根本脑袋就没几天清醒,更何况成日在殿内呆着,根本不理睬我们问安,要是糊涂说出让死了的三师哥做教宗的话呢。这倒是触了张元伯的霉头,几乎立刻便动了手,三人砰砰乓乓,打作一团。 王仪见他们争得昏天暗地,无暇他顾,正好趁机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跃上蟾头香的位置,躲在香炉后头,吸饱了檀香,想了想,伸手将香炉里和香案上剩下的香全拿了,塞进怀里。她身量本就轻盈,轻身功夫更是矫若飞燕,偷偷摸入殿中,三鬼均没有发现。她一心只想着相救喻余青,一时也顾不上害怕,刚走入殿中,却就正好听见蟾圣在对喻余青传授如何帮王樵解毒的法门,听到他问:“你想不想和这个人共天长地久?”头顶仿佛被猛地砸中,站在柱后动弹不得,头脑里霍剌剌地炸得生疼;再看那丑狐儿,只见他怔怔望着王樵,难以作答,脸孔明明毁坏得不成样子,但一双眼里仍然缠绵不已,柔情无限,仿佛秋水粼粼,尽是波光,清愁翦翦,满城风絮。 王仪出身大家,名门闺秀,最重礼法;她虽然隐隐约约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有时候也嘲笑柳桐君早早动心、傻傻痴情,自己身边也并非没有追求者,但多半总是好玩而已。太爷让她嫁给王樵,她最初心不甘情不愿,是看不上这个惫懒又无状的家伙,怕自己输给柳桐君一筹,面子上多么过不去。后来却大约因为同仇敌忾,共同经历生死,又相熟许多,好感更增,觉得亲切自然,想到他将来是自己的丈夫,便似自己世上的亲人了。 但这一路行来,无论巧合与否,她却始终是和喻余青作伴。以她在家中的身份地位,族中子弟即便青眼,却也没有人敢当面轻薄于她,他却屡屡作弄,初见时便对这轻浮浪子又恼又恨;后来经历这么一番纠葛,再知道当初日夜相伴的人便是他时,那心中震动不可同日而语。但自己懵懵懂懂,也仍然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反而只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直到今日听得这一句“天长地久”,见到他握着对方手掌喃喃自语,透出那些缱绻情意,陡然之间便什么都明白了;但明白的同时,也像被冷水从头到脚浇个通透。心中一瞬欢喜,一霎痛恨,一顷厌恶,一遽伤怀,紧接着是绞做一起的失落和酸楚,好像片刻之间便尝尽了百味。待那疼都变得隐隐地像竹刺埋在皮肤下头,她才恍然想到:“啊,这就是喜欢了。我其实在给他狐儿面具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了。那时候他还是个故意装模作样的‘老前辈’呢。我当时就有些瞧破了他的秘密,可我偏偏不说。我怕我问了,他不是个‘老前辈’,就不能和我一同走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一笑,一道凉凉水渍冲开淡淡脂粉,从那张俏美脸庞上滑落下去。 她不忍再看二人缠绵情致,心想他既然爱极了樵哥哥,定然会和他天长地久,两厢厮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想到自己却叛出家门,无处可去,母亲还要让她杀了家中人报仇,她既然不愿,那连母亲的面也是见不了的了。只觉得天地之间,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再也没有一个关心自己的人,看见蟾圣往后殿走去,便当即跟了上去。心想:“母亲要我去十二楼上取凤文的原文,就藏在天璇的匣子里。她说那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学了好替沈家报仇。可我不能杀了哥哥、叔叔、伯伯他们。我也学不会,那个盒子是个极其复杂精巧的机关,根本打不开。我原本可以请弇洲先生帮我打开盒子,可是当时情况危急,我把那一次机会用来救樵哥哥了。我不后悔,其实我松了口气,那个东西不打开也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蟾圣听她说自己的几个弟子不顾他的命令和死活,心心念念都是长生的法门,不由得冷冷一笑,却也倍感凄凉,道:“长生有什么好?我活了这么久,却没有几天是快活的。我以前也觉得活得久了,便总能有机会赢回来,总有时间去做原先来不及做的事。可现在想来,到底为什么要活得长久?我多活了一百年,想做的事都没有做到。”再瞧王仪时,见她粉靥淡痕、双眸含泪,如同清晨带露的花朵,携了她手道:“我个武功尽失的老头子,想死也便罢了;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却也不想活了,和爷爷说说是为什么?”王仪见他说得亲切温柔,一时忍不住鼻子一酸,脸孔皱成一团。汝凤生轻轻拍了她手,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喜欢的人不和你在一起了,你为他豁出命去,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怕是你在这儿死了,他都不知道你是为他心甘情愿死的。”王仪被他说中心中酸楚,毫无防备地点了点头。却陡然呼吸一窒,被他如钢钳般的五指紧紧扣住了喉咙。 “闭上眼,乖孙女,活着老大没有兴味。你陪爷爷一起。”他微微笑起来,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知道你是心甘情愿为他死的,管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事。” 第六十八章红尘障目香 喻余青大惊之下,见王仪咫尺间便要毙命在汝凤生手底,只得冲出来阻拦,但他身上使脱了力,如今一用内劲,五脏六腑便仿佛倒转过来一般,仿佛那怪蛊的根茎要戳穿血肉长出体外,痛得浑身打颤,跪倒在地。汝凤生见他没有将蛊放出,冷笑道:“我教你救命的法门,你却不信我?”喻余青喘息着道:“你快放开仪姑娘再说。” 汝凤生从青年时起为求新鲜人心入药,练就这一手刚硬无俦的五指硬功,是外家功夫的巅峰。他浑身修为虽散,外家功夫却是散不了的,只要他想,一个念转便能捏碎王仪的喉骨。只见王仪整张脸涨红逐渐发紫,双手扣在脖颈外侧不断抽搐。汝凤生微微放松了力道,道:“你要救这小妮子,之后娶她为妻吗?”喻余青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蟾圣笑道:“你不娶她,她活着也不快活,不如现在死了得好。” 王仪挣扎时从头上摸下一柄金钗,猛地朝蟾圣扎去,但她无法呼吸,手脚乏力,这一下毫无准头,被蟾圣轻轻一推便荡开了。她听见喻余青犹豫不答,只觉得万念俱灰,将钗柄倒转,朝自己胸口扎去。喻余青惊道:“使不得!”夹手去夺她手上的钗子,却用不上力气,情急之下,将手掌一张,王仪本抱了必死的心,那钗子扎进了他肉掌之中,整个钗身几乎透骨穿出。 汝凤生一怔,手上放得松了。王仪透出一息,见喻余青整只手掌鲜血淋漓,又是他救了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酸,泪水涔涔而下。汝凤生冷笑道:“奇怪!奇怪!这小子丑得枯树皮也似,多看一眼也骇人,居然还有人会爱上这等模样。” 喻余青忍痛道:“老祖宗,你放了仪姑娘。我这般丑陋,怕也活不过多久,是配不上她的。” 汝凤生一生陷于“武学障”,心气极高又心胸狭隘,致于自作自受、害人害己,余生虽得长寿,却与爱人相隔千里,不得善果,苦于痴缠,不得相见;因此生平最恨的便是能够痴情相守、许诺终身之人。凡是憎情恨爱、满心报复之人上山求教,他总是不吝传授本领,令其能开宗立派;但若是两情相悦、恨不能终身厮守之人上山求他,则多半被他关在后山山谷里,硬生生拆散两端,梅九的妻子秦香宛当初憎恶男子负心薄幸,走投无路时上山来求南派教宗指点迷途,他便传了她足以开山的本领,让她能够成为窈月葬花宫的宫主;但后来与梅九两情相悦,因为对丈夫一往情深、不忍加害,只得自身受噬,再上山来求恳救命时,他却把自己昔日的徒孙做成了养精的蛊盆,成了半死不活的“活死人”。 他此时见二人相互愿为对方舍身,仿佛情意缠绵,心中愈发恼恶。但喻余青生平多情,被女子喜爱向来是天经地义,为她们而死也觉得是牡丹花下风流无两。他若不是这副性子,以他的本领也不会心口上被扎上一刀,惹出这之后无数事端出来。他喜爱女子也无甚定性,和这个在一起便喜爱这个,和另一个在一起时便觉得另一个好,你要问他谁更好些,他能每一个都列举出种种的口禅,到小鞋儿上爱绣的花样,记得是条条框框、清清楚楚,哄得人服服帖帖、眉花眼笑,也算是天赋异禀。他此时见王仪满脸泪痕,娇若春花初放,单为了他舍命进殿相救,心中柔情大盛。蟾圣冷冷道:“若救她要拿你的命来换,你肯不肯?”他想也不想,昂然便答:“仪姑娘如此对我,粉身难报,拿命来换很值得了。” 蟾圣将眼一张,两人现在距离差不多七步远近。他心道这小子多情不专,我倒是喜欢;本领根基也打得不差,轻易死了却也可惜。“这样吧!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古有七步成诗,今有七步救美。这七步之内,我传你七句口诀。你若是能有所悟性,我就放了她也不打紧。若是不能,你就自己拿命来换吧。”王仪瞧着他点头答应,拼命摇头,心想七步之内,七句口诀,就是天才,也怎能悟出个子丑寅卯出来?但蟾圣的手掌钢铸铁打也似,她挣动不出,只能眼睁睁看他扎住伤处,笑了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躬身道:“请祖师爷考教。”抬脚便跨出一步。 汝凤生陷于武学障中,是为武痴。之前受挫在这年轻人手里,却反而看出他确是良才美质,自己百年间收了无数个徒弟,能在这个年纪有这般造化的却是凤毛麟角。他心中的确存了考教的意思,见他毫不畏难,反倒欣赏。道:“听好了!山有玉草,林以之不雕;人怀道形,体以之永固,资熏日永,变质同神。力有浅深,深则兼被于形,浅则惟及于心。存亡在己,出入无间,身为滓质,犹至虚妙……”他随口而言,文不加点,喻余青随口而复,句不加叠,七步之间也未有丝毫停顿,天资聪颖至此。 喻余青细听这要诀,只觉得心中燥火宁定,一阵清明顿悟,仿佛拨云见日,许多自己被这怪蛊困扰导致的经脉难行之谜尽皆解开,此时便似能抓住那怪蛊根茎,不让它肆意妄为,反而受制于己一般,不由得暗自佩服:“这老头残忍疯癫,但武学上的本事怕是当世独步。他在教我控制这蛊的法门和一套极为精妙的功夫,并不是要害我。”当下一句句细细领会。他天资极高,只是苦于在金陵王家时没有明师指点,后来在十二楼中躬逢奇遇,更是如身怀璞玉而无雕琢之器,这一下简直如遇甘露。 七步已尽,人也已在面前,蟾圣喝道:“好了,有什么领悟没有?”喻余青道:“请祖师爷指点。”此时他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声祖师爷叫得十分恳切。单手一抹,揲腕撞向他腰脇。他此时身上不敢用内力,这下只是取巧。蟾圣也是如此,但他硬功有着百年根底,这副身子早已练得铜锤铁打一般,否则若是寻常人百余岁期,身子已经如风中残烛,但他虽然面容枯槁,经脉衰竭,须发皆白,肉身之强韧却难以朝夕消减。此时喻余青撞至他腰间,只觉他小腹一吸,凭借肌肉收缩之力将他撞出;却也并未躲闪,任由这一股力传至身上,缩身借力,双手一旋,指若拨弦,猛地以虚打实,去解他箍着王仪的那只铁爪。这铁爪是十足刚猛的硬功,他这一拨却仿佛无物,清风吹拂,浑不似力,把那“力有浅深”一句理得十成,他自己难以用力,这一股力全借自蟾圣自身,在这一拂之中仿佛尖针刺入穴道,亦如北风刺骨,虽然于外不能撼动分毫,但于内却由细穴入骨中,只觉一阵彻骨酸麻,指力不由得一松。就这千钧一发之际,喻余青抱过王仪的腰,将她向外一拖,登时挣出了钳制。但他这一下已经用尽浑身之力,更兼失血晕眩,两人一起跌出数步远。王仪伏在地上大咳起来,一时谁也爬不起身。 汝凤生震惊不已,万没有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小子能在如此快的七步之间领悟如此,当真是习武的不世奇才。心下起了爱才之念,暗想我死以后,这一身的本领虽然不少都传给门人,五鬼更是得其精要,但能领悟到极高境界的奇才却一个也没有;自己近二十年来新悟得的内功心法都太过高深,根本无人能够领会。自己虽然仗着肉身硬功的强韧支持时日,但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稍有摧折,什么时候便一口气用尽了;一身钻研境界,原本至少还指望世上有沈忘荃能够与他切磋琢磨,相互理解,如今却只曲高和寡,默然无名,不禁心灰意冷。却不想遇到这百年难遇的奇才少年,自然不忍心伤他性命;但说要放走那少女,见她一抬眼时,一双杏眼里盈盈波光,肝肠俱碎,犹似昔人,心下又是怅然,又是恼恨,想起当年沈家人对他俩的情事百般阻扰,围追堵截、软硬兼施不成后,将沈忘荃赶出家门,连族谱上都不准有他的名字;‘忘荃’二字,还是自己给他重起的名字,原本的名字早已不再用了。 如今见到这样貌中有二分模糊像是沈忘荃的少女,他心里却想:“凭什么?!”再要杀她可自己却已经许下了诺言,但见她伤心凄楚模样更加神似那人,却又觉得没来由一股快意欢喜,心想:让她活着也好,她还要再受些折磨,才看上去更像一些。 正在这时,只听石门呀地一声,两边大开,走进来一个步履虚浮、坍肩耷背的青年,正是王樵。他本就没有武功根基,个头虽然不矮,但因下盘不稳,身形不拔;此时身上毒素未祛、内息不调,更显得脸上病容恹恹,毫无精神。汝凤生生平最看重的是勤恳用功、天资卓越的爱武之人,他自己先天不足,因此看到四肢健全、根骨体相上佳的男子不珍惜这副好皮囊便有气,心想一个好好男儿,这副惫懒模样,如何对得起天地生养?登时觉得自己先前为救他用药大为浪费,更觉得沈忘荃选这样人作为传人,简直不可理喻。 王樵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慢吞吞道:“老前辈,多谢你指点,我们要走啦。”伸手扶起王仪,再拉起喻余青。蟾圣冷冷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王樵挠头道:“汝老前辈,不说别的,我们加起来还没有您三分之一的岁数,打是不能和您打的。”他双手一摊,“莫说根本打不赢您,即便一个碰巧打赢了,还是不敬尊长;您把我们打了,那是您长辈欺负小辈,也没啥好骄傲自豪的不是?”他挨个儿看去,朝蟾圣介绍道,“您瞧着我们一个弱质女流,一个身受重伤,再加一个病得要死要活还根本不会武功的我做添头。您是前辈高人,为难几个小辈做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说这一番话是实情,也全是为了救命,但给他这么一说却听起来老大不是味儿,王仪被他抱在怀里,听他居然称自己是弱质女流,仿佛和那些只在家刺绣女红的闺秀小姐一样,忍不住横他一眼,更别说居然称打赢了是不敬尊长,打输了是欺负小辈云云不成体统的说话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地里使劲踩了他一脚。 汝凤生被他这话抵住,发作亦不是,隐隐也觉得好笑。但他一转念便发觉不对:他是如何醒过来的?这小子先前内息紊乱、毒素逼人,他们将他送入这桂月宫中救治,这大殿木廊均由独特的香木制成,这香味侵袭熏脑,状如麻醉。如果要抵抗这香味昏沉,就要用特质的檀香熏透衣衫、鼻管及口腔。喻余青与王仪身上都有檀香味道,王樵一来本就在这殿中,二来不欲他醒过来,身上自然没有。汝凤生之前替他手上释放过毒血,见到他掌中凤字,一看便知是沈忘荃的字迹,知道定与凤文有关,但却揣摩不透。 这香木醉人之功,几胜于毒,多少人内功深厚,也不敢擅闯这桂月宫。此时三鬼早已发现檀香被人尽数取去,以他们功力之深及对毒物的熟悉,仍然不敢擅自进入,只敢候在殿外。而此时王樵居然脸不红、心不跳,仿佛没事人一般大咧咧地站在这里,神志清明,浑如无状,简直匪夷所思。这世上能不用熏香单凭内力相抗而安安稳稳站在这里的,屈指数来大约不过十人;或者若是精通毒物药性,自然另当别论。 汝凤生心头微微一动,道:“你知道我姓汝?谁告诉你的?”当世百年已过,能口称蟾圣姓名、和他平辈论交的人自然早已死绝了。 王樵也不瞒他,淡淡答道:“沈老师告诉我的。” 这大约是他这多年来头一次得知沈忘荃的消息,突然怔在当地,仿佛不敢置信:“你……见过他?”他似乎还想要问别的,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只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来声音。王樵看他的样子,虽然对这人又是轻视、又是鄙夷,却突然心中一阵不忍,难以当面告知他沈忘荃最后落得一副怎样情形,犹豫了一霎,只道:“是啊,沈老师让我告诉你,你凤文解得不对,全然想错了。这一场是你输了。” 汝凤生大怒,心道这小子信口胡诌,戏弄于我,喝道:“好啊,你说我错了?那你解解看!”当下一掌劈到。他此刻身上虽无内力,但招式绝妙、劲力犹然。王樵推开喻余青与王仪,侧身一歪,就像脚下踉跄了一步,却刚好避开了这一下,就好像无意为之,嘴里急急忙忙道:“别动手,我慢慢说,哎麻烦得很……”蟾圣哪里听他分解,一招一式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上。 可数招一过,莫说是汝凤生,就连王仪和喻余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得合不拢嘴。原来这几招上,居然没有一下打着了王樵的身子,连衣角也没有挨上。虽然小的跌跌撞撞,不成章法,但好在老的如今也没有一成内力,否则单凭掌风也早已经将他带倒了。但饶是如此,仍然不可置信。汝凤生又惊又怒,道:“还说你没有武功?”王樵笑道:“这不是武功。”汝凤生不再托大,一套拳法使将出来,心想这小子闪避的步法也同样是功夫的一种,不可能毫无规矩套路。谁料王樵的脚步就当真没有半点套路,更是又虚又乱,看得他心中厌烦浮躁,一招伏虎式当胸推出,若是他真气在时,这一招只使得一分力,便能震断对方心脉。如今虽无内息,但其招式刚猛,也足以翻他一个筋斗。王樵道:“这下可要得罪了。”汝凤生尚未反应过来,那一掌之力陡然震在自身身上,反而把他自己推得一个筋斗,跌在地上。 以他这样的大宗师身份,被人推跌在地,狼狈不堪,那大概得是好几十年都未有过的经历了,莫说他自己愣在原地,另外两人看得也全然不知所谓,就好像是他自己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似的。汝凤生脑子里心念电转,心道:这是什么武功?借力打力?颠倒乾坤?化功神相?他脑子里霎时间转过无数种武功名号,可哪一个也看起来不是这一个。 王樵见他被一跤摔倒,怔住苦思,心下歉然,道:“老前辈,这的确是借来的力,不过晚辈借的不是你自己的力道。”他顿一顿,也不隐瞒,“我用的也不是什么步法,只是你一动,周遭的气也跟着动,轨迹能看得清楚,自然就能避开了。就像你用大力去劈一片树叶,你掌风越紧,它越是能轻轻飘开。当然,沈老师说我这解法仍然是下乘,还是拘束于物形,若是上乘,我自是气本身,与气同为一体。你以有形之掌击无形之气,永远也不能奏效。”他也不藏私,将沈忘荃先前教他的口诀尽说了一遍。 王仪大惑不解,喻余青眉头深锁,汝凤生却惊得瞠目结舌,半晌道:“不可能,这决计办不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炼性命之火,方能成顶天立地之人。越是习武强韧,越是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一把性命汇聚三花,便是卓尔不凡、独一无二,如何能与寻常气息等同?” 王樵摇头道:“所以沈老师说凤文练功习武的不好,胜负心重的也不行。我也还没彻底想明白,三把两式,所以现在只能这么着了。但要我看来,这和您那一套惯常的武功是反着来的。越是武功高强的,怕是越学不来这本领,也越容易被这本领克制。” 汝凤生喃喃自语:“是了,这是‘空’的功夫,这么说来,曾经‘空相诀’和‘无生门’都有过‘忘形’的教义……但也不对,不对,这不仅是招式、发劲上要忘形……” 原本习武之人,要达到至高境界,总要勤修苦练,学习众多,一日不缀,无论体用精气神,全部都要千锤百炼,身子里要真气满溢,骨骼肌肉要饱满健全,内力修为要精纯至罡,全部都是求“满”求“全”,于己一身一世界上求大圆满。所以外家专注根骨,内家探索内心,悟道要“入定”,求的都是一人一心的“不动如山”,固本保元,不被外界因素侵扰,其实却将自己与万物隔绝了。要知道在最自然的状态之下,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一切,都更无分别,由小至无限大,又由大至无限小,这样的道理,武学家却往往难以贯通。 他越想越是明白,就也越想越是混乱,就好像在一处久闭的牢笼之中,他一生试过了无数柄钥匙,想将那把困着自己的铁锁打开,谁料却有人告诉他其实身后的墙是假的。那这一生,岂不归零?这所有的钻研,岂不是毫无意义?这一生爱恨,岂不等于从未有过?那坚执的是什么?追逐的是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百年种种,这时仿佛倒转,一件件纷至沓来,历历在目;他大叫一声,在殿内急急奔走,恍如痴癫。王樵急忙扶起王仪,对喻余青道:“我们快走!”王仪惊道:“他怎么了?突然发疯起来?”王樵道:“这是‘知见障’。他就像只鼹鼠,一直相信自己挖洞的方向是对的,以为自己在不断前进。结果挖了一辈子,发现自己反而还在原地。”王仪奇道:“一直朝前挖,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王樵道:“如果他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挖,绕着圆球挖了一整圈呢?”王仪想了想,摇头道:“难道这鼹鼠这么傻,不知道自己在一颗圆球上转圈?”王樵道:“如果这只鼹鼠他生平从未到过圆球之外,又怎么知道自己在圆球上转圈?”王仪一愣,张口答不上来,脑袋里蓦地想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或者是‘只缘身在此山中’,陡然仿佛也窥见另一道极为高深的境界领悟,但凭她目前的根底造诣,只是朦朦胧胧,只隔一隙。 王樵和她奔至前院,一回头却发现喻余青并没有跟上来。原来他根基已成,天资又极为颖悟,此时木香醉人,情识一昏,定力便弱,也被这知见障罩入其中了。 他的情形与蟾圣又为不同,因为先前濒死一线时种入这嫁蛊,便仿佛寄生一般,一体二分,但仍然有宾主之次。他正需要的是蟾圣那种以‘我相’为尊,以万物为役的心法窍要,方能以精化神,以神占主;但此时王樵述说的这凤文却是一套反着克制蟾圣武功的基底,对他却无形中有大害。若是无所谓主次、无所谓我相,无所谓万物边界,那么‘我’与‘它’本无分别,‘心’与‘物’也更无分别,又何必苦苦抗拒,如此痛苦? 他本身就介于二者之间,仿佛正于河岸边界的一条细线上岌岌可危地迈步,单这样一想,身上的疼痛便归于无形,二者之间原本牢守的界限却也在逐渐打破,便似潮水涨落,界限晦明;万物灰飞,皆归一处;再往下去,往小里去,本来都是没有分别……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奔回殿内,伸手想把喻余青拽起,他却纹丝不动,喊他也不答应,知道可能会陷入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急忙捧住他脸颊,抵住额头,道:“阿青!你别想其他的,你听见我说话吗?”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诡暗淬火,便用手掌罩在他眼上,任由温热体温浸润入眼底,低声道,“你想着我,不用去想别的,只许想着我。”直待他被唤回了神智,微微点头,才缓缓拿开手心,捧在他脸颊两侧。喻余青只见眼前渐渐明晰,撞进眼帘便只是这一个人,仿佛这世上再无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若澈泉,里头仿佛有什么又是欢喜又是恼急地涌出来,箍着他双臂的掌心烫得吓人。他背后透出一片日光的雪白,亮得人睁不开眼。“没事了,三哥在这儿呢,……我们走吧,旁的事全不用管,好不好?”两人拖住了手,王樵转身拉着他往前走去,背影看上去好像要融入那一片白色中,和那飞舞着细小颗粒的明光胶着在一起、再也捉不住了。 他突然像被那光烫伤似的,陡然一挣,从两人汗腻的指间缩开,朝眼前的背脊上轻轻一推。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王樵向前踉跄一步,急忙回身看时,却见一道断龙石从天而降,如同一把利刃,从他二人当中猛地切开,将后殿的门厅全然堵死。 第六十九章犹负平生约 四周猛地变得漆黑。显然这断龙石是事先准备好的机关,像一柄巨大的铡刀一般,让这一处偏安于山体内的后殿整个与外界隔绝。登时一丝光也没有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窒重的呼吸,接着从黑暗的另一端传来汝凤生低沉的笑声。但与他惯有的刻薄易怒、眼高于顶相比,这笑声听上去却多了几分凄凉意味,好像这个从不服输、从不服老、一生痴绝于武学的老人,连在散去百年修为之时都没有丝毫畏于死亡,可在这笑声中却陡然好像老去了百岁。他缓缓说道:“你是故意留下来的,你明明可以出去,却故意放开他的手。你其实害怕那小子,是不是?……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话音一落,像是随着他声音起伏一般,这暗室里有什么星星点点、隐隐约约,发出了如萤火般幽然又细腻的光线。喻余青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看上去有些眼熟;天顶和四壁上都布着和十二家的顶楼一样的龙藓草,在极暗的环境之下,它们自身发出幽碧的微光。 借着这光看去,汝凤生站在那副画像底下,昏暗让那线条的边界模糊起来,那个人好像正从纸上走进这幽暗的现实里头。他手里扳起的机括是那画像下的一块石板,此时板盖被掀在一边,他缓缓抚摸着那底下棱角分明的边缘。像是感觉到喻余青的眼神,微微一哂道:“不过,可惜!你进了我的墓室,这是我的棺材。” 很难想象汝凤生这样的人会为自己准备棺材。但喻余青看那平整如镜的万斤巨石遮断外界的一切联系,还有那副画像摆在那里,都像是早已做好的准备。木香的味道愈发浓厚起来,莹闪的龙藓仿佛天上的星辰连作一片。石门外隐隐传来敲打和呼喊的声响,但他反而安静下来,好像连起了所有的事。 “都在这儿了,”老人缓缓地说,“我一生钻研出的武功集大成者,尽在这龙藓描出的‘九天璇星图’里,以及这地上水流刻出的‘十二归元阵’中。还有这幅画……”他看着那画像,一字字道:“是我输了,是你赢啦!凤文,嘿嘿,凤文!好啊,好啊……”他长叹一声,突然又吐出一大口血。 喻余青定定看了一会那龙藓闪烁出莹光连成的细线,只觉得气息一畅,心头一宁,外物全然摒弃在外,旁人的杂声也全然不闻;恰才被搅乱的内息便逐渐平和下来,知道这的确是一门高深的武功。再细看那地上水流走势,隐隐觉得和先前在十二楼中自己困入的铁索阵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加印证,果然许多疑难全都迎刃而解。忍不住问道:“祖师爷,凤文到底是什么?您这两样功夫高得很,当真施用起来,也未必就输了。” 汝凤生却摇了摇头。他好像极度疲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你自己也怕那小子,却不知道原因。好吧!反正你也倒霉要在这里陪我死了,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凤文是我们习武之人的克星,越是精研武学,领悟越接近上乘的大家,便越是受它影响。它能将我们一世的穷思竭虑、勤恳修为,尽数付诸流水。” 喻余青想起恰才自己一时混沌,便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是类似于化功大法、灭息相劫一类的武功吗?”他问的这两样都是散去人多年积攒修为的武功,也通常被认为是邪教妖法。 “那却不是。以自己之力化去旁人修为的武功,若是自己修为不够,气息不通,那也不能。但这门本领却不是,他从根基处便完全不同,应该说全然相反。……所以那小子说这不是武功……嘿嘿,的确不是,硬要说的话,这是一门‘反武功’!”他说到此处,怔然不语。 莫说他胜负心极强、自负独步天下,却又自卑得无以复加,为人狠戾善变,刻薄寡恩,要说他一意孤行、非要强求,倒是十分可能;却独独与“心灰意冷”四字沾不上边。但此刻他的的确确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方才放下断龙石,将自己困入这墓穴之中。这墓穴虽然早许多年前便已建好,但设下这断龙石,将自己武功要诀全刻在四壁之上,却多是怕死后旁人对自己尸身不敬,也是自负自己武功盖世,旁人不配得传,还不如一并带入坟墓;更兼这世上除了这几样东西以外,别的也不值得作他陪葬。 但也正是因为他武功盖世,领悟了沈忘荃的真正用意只在转念之间,受到的震撼便也远胜常人。他想象沈忘荃身为武学名家,孤诣百年,只为悟出这一套能将此生立命之本化为流水的心法窍要,那其中得怀抱有几多恨意、几多仇怨,方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要将他折辱成什么模样,才肯干休?那已经根本不是输赢胜负的问题——他想要毁了他。 汝凤生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深爱着他的那个人,同时也深恨着他。他记忆中的男人温柔和煦,对他千依百顺。他想那不过是一时负气,总会好的,会像以前那样回到自己身边,他赌气说你不回来我便不下山一步,这一等一诺,人间已是百年。 他不知道这凤文沈忘荃于百年前便悟得了,也不知道那时他根本无法行动,无法呼喊,双手缚上铁索,喉头穿过铁链,被困在那铁索布成的阵法当中,被逼着用嘴叼着笔杆一字字将它写下来。那些横竖里当然有痛苦,痛恨,焦虑和无望的等待,也有挣脱、消弭、脱于形体、杂糅万物后模糊了的边界,至于最终释然归空,自有而无,乃是遭遇极境后他能够通达的唯一途径;这一了悟的过程,却是挣扎着由求生到求死,静默而寡言。 “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会赢,但我没有想过他恨我。”汝凤生喃喃地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却始终不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必再等了。……” 喻余青奇道:“祖师爷,沈老前辈不能来找你的原因,难道你真不知道吗?他早已经过世了啊。” 汝凤生自然不信:“那是不能的。他身上和我种了同样的蛊种,你也该明白;一体两枝,同生同死。若不是这蛊,我怎能活到如今这把岁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但他的遗体被塑成金身,放在十二楼顶楼已有百年之久,要由他掌中传下‘凤文’……这些都是我们亲眼所见。”此时黑暗之中,天顶上的莹莹微光便如十二楼顶上那日一般,他想起旧日情形,只觉得恍如隔世,缓缓将自己所知的情形说给蟾圣知晓。 王樵在石室之外,隔着这巨大无俦的断龙石,无论他如何焦急敲打,喻余青却并不回应。他现在由于领悟了凤文上第一层的功力,明白音声希同的道理,因此虽然隔有如此介质,却仍然隐隐约约能听见风中传来他们的些微对话。王仪就听不见丝毫声音,只脸色蜡白,道:“我去找人来帮忙。” 王樵却听得反而逐渐清晰,听他与蟾圣二人对答,不由得也是一怔:“阿青怕我,为什么?他是故意放脱我的手的。他不想和我在一起么?”他缓缓前倾,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壁上,用力地喊他的名字;但石壁不答,回声震得他自己耳鼓作痛,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自己原本的心境便散得乱七八糟,仿佛半瓶水在杯子里夯啷作响:他刚才那么痛苦,也是因为我么?我帮了沈老师的忙,却无意中害了阿青?凤文对习武之人大大有害,那是不是从根本上便是错的? 他原本心无挂碍,自然云在西湖月在天;如今心随情意缠绵而动,便犯了最初三问当中“缠情无意”一问,剪不断理还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木香袭人侵脑,趁虚而入。 王仪奔至殿外,却见三鬼正跪在殿前,隐隐约约可以望见远处山道上齐齐地跪了一片教众圣徒,朝着后殿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人数之多,气势之震,仿佛隐隐带起一阵尘烟。远处传递烽火信号,底下隐隐吹起悲切凄凉的号声。王仪急道:“还磕什么头?快去帮忙,想办法把石头抬起来!” 三鬼古怪地看着她,赵朗道:“师尊早已交代过了,断龙石放下,便是他殡天之兆。我们身为弟子,怎么能不尊号令,去扰他长眠清静?” 王仪惊道:“可是他……他还没有过世啊!” 钟士贵道:“那是自然。那机关就设在后殿当中,若他老人家已然归天,如何能够扳动机关,放下这断龙石?这机关墓室,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王仪不知该怎么劝说,心下慌乱,彷徨无计,道:“可是……可是……你们的师弟还在里面啊?你们难道要见死不救?” 三鬼都“啊”了一声,显然颇为可惜,但彼此互看一眼,却也似乎无计可施,那石头乃天然生成,悬于山岩上,是蟾口的一部分,日积月累,底部厚土散去,形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便如飞来石一般,否则这怪石重逾万斤,如何挪动? 张元伯一直觉得是这小子害死三师弟,因此幸灾乐祸道:“看来师尊十分喜欢他,要他陪侍陪葬,那也是做弟子的荣光,还能反悔不成?” 赵朗却道:“姑娘,你把蟾口香全拿走了,我们进不了殿,也没法看到具体情形,如何施救?你将香给我们,我们跟你进去看看,兴许还有办法。” 王仪无法,此时也顾不得更多,只得点点头,急忙从身上拿出檀香,交还给他们。蟾圣本就不喜旁人进入他丹房寝宫,这香配制又难,因此制得极少。他自己百毒不侵,自然无所谓桂木沉香侵脑,令人醉梦痴绝。 三鬼正欲熏烟,却听得中山门号鸣三响,是有贵客登门。张元伯喜道:“老大回来了!”几人抢到通天道口,果然见史文业一马当先,领着诸位宾客上山来,各人轻功卓越,如此峻险山道却浑不着力,雁行而至。跟在史文业身后一人长髯飘胸,白发簪顶,一把瘦骨却渊渟岳峙,敝旧长袍在身上猎猎鼓风,整个人仿佛凭虚而至,飘飘欲仙,正是武当掌门人卑明真人。他身后一个老叫花,一身鹑衣百结,破碗挂得叮当作响,头发花白,虬结成一团团乱,脸上却红光大盛,显然身负上等武功,是南派丐帮如今的代帮主‘一碗丐’汤光显。他身后默不作声跟着一位学究模样的商人,脸上笑嘻嘻的,气不定,神不闲,却不紧不慢,既不争先,也不落后,是北派如今的军师,岭北马帮的当家人禤百龄。其后还跟着一位妇人,柳眉锋挑,长剑负身,巾帼不让须眉,只是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脚下步履匆匆有焦急之态,王仪一见却是大为震惊,吓得躲回殿门后面不敢露头,原来那竟然是她母亲沈茹珑。 几人眼见着才拐过山坳,一眨眼已经奔到了面前。史文业远远已经听见号啸及叩拜之声,问道:“师尊已经放下断龙石了吗?”三鬼道:“正是。”史文业向几位来客道:“家师已经自入墓室,了断尘缘,依本教俗例将于晚间夜起举哀,师尊生前吩咐,不行奠、不设醮。生死别远,几位是见不着他的了。若愿祭飨观礼,便请各位留宿一宵,至月上中天时祭酒。” 卑明大师放眼望去,见其教众神情平静,掌教弟子也无哀戚之色,心想他以一百三十岁高龄辞世,显然一切已经早已准备妥当。道:“尊师曾拘于武学,囿于尘世,拿得起亦放得下,方成至圣。以如今百卅人瑞得悟此道,便上可通天,可喜可贺。”四鬼尽还了一礼。 汤光显笑道:“哎,这老儿,我们有事一来找他,他就自寻死路,天下哪里有这般巧的事?”禤百龄慢摇折扇,道:“来都来了,我们不如入殿去看一看,既然蟾圣是自入墓室中的,那说不定我们还能与他老人家说上几句话。”钟士贵斥道:“你什么意思?这等大事,难道我们还能作假骗你不成?”汤光显道:“那不至于。但卑明真人一来,他话都不说便忙不迭死了,传出去可不大好听。”他故意挤兑,便把卑明真人也拉下水。好在对方是得道高人,只是微微一笑,也不予计较。禤百龄乐得与他一唱一和,道:“大师此次上山,所为调停。若是他未留下一句话便过世了,请问南派蟾山教宗,接下来听谁号令?我们又该与谁商讨才是?其他人究竟听不听这一位的号令?”这话虽然是问旁人,实则是将史文业逼住了。少了蟾圣这座靠山,你还能不能号令得动这蟾山万鬼? 沈茹珑道:“旁的我不管。但你们拐走我家女儿,夺走秘籍,却必须着落在你们身上还来。” 张元伯怒道:“哪来的妇人好没见识,我鬼蟾山身为南派教宗,当年因为堰天灾南迁,各门各派交于此地的秘籍卷册何下万卷?我师尊钻研百年,自己创下的各种武功名录更是不计其数,传与外界自立门户便号称‘千门百会’,山门教众更分五色五类,是五种不同的根基入门,多数穷尽一生都学不完,何必抢夺别人的秘籍,岂不是大笑话?”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沈茹珑道:“旁的他自然不用抢夺,但有一种,他也一样找了百年。”她面色惨白,似乎想到了什么,“是了……若不是找到了,他怎么舍得关上墓门?他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她想要往那桂月宫里冲去,几人慌忙拦住了。张元伯斥道:“到底是什么?” 卑明真人道:“老道也正为此事而来,奉请贵教交还凤文原书与传人。凤文本无一字却屡惹尘埃,江湖上为其纷争无数,酿出惨祸,冤冤相报则无穷无尽。老道和几位愿意做个见证,将原书当场毁去,传人收入我门下归束,传我武当正宗心法,教其持心立正,令此流毒终于此地,但愿这一笔百年恩怨就此勾销。” 王仪哪里敢与母亲相见,匆匆奔回殿内,只见王樵跪在地上、抱着头颅仿佛头痛欲裂,急忙上前将他扶住:“三哥!你头疼吗?”王樵艰难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香味熏得我浑身难受。”王仪身上还偷藏了两支香并没有全还给他们,抓紧给他点上一支,果然稍稍宁定。王仪道:“三哥,卑明大师和我妈妈,还有几个人到了门口,一会儿怕是要进来。”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塞给他道:“我妈妈定会管我要这个,你先帮我藏起来。”王樵接过问道:“这是什么?”只见那盒子雕琢精细,一看便暗藏机关。他一手捂住疼痛欲裂的脑门,一手忍不住将那盒子拿在手中细看,可越是想看清那锁扣机关,便越觉得头脑里好像有什么炸开了一样,有什么抑不住地往外蹦。 而那石门之内却传来隆隆响动之声,王仪急忙凑近细听,却是蟾圣似发疯了一般,在墓室内砸烂各种东西。王仪贴着石门喊道:“丑狐儿!丑狐儿!你怎样啦?”喻余青不肯答王樵的叫喊,但此时为了躲避发疯的蟾圣,正贴在这扇石壁之后,听见姑娘声音里又急又气,仿佛正泫然涕下,心肠便软了三分,道:“仪姑娘,你不用管我啦。这石壁太厚了,是打不穿也抬不起的。”王仪哭道:“一定有别的路出去的。或者有别的办法。”喻余青轻轻道:“我还是别出去的好。我不能见三哥了……他会杀了我的,不然我便要杀了他;那时候该多难受?我不想见他难受,这说不定是最好的办法。”王仪道:“你说什么傻话?他现在就难受得很……”喻余青打断她话头,道:“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王仪泣不成声,使劲摇头,才想起他又看不见,喊道:“不成!”喻余青笑道:“你先听我说呀。你这根簪子送给我,好不好?” 王仪叫道:“不好!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根簪子,是犀骨磨金的,从小便戴在身边,太爷特地打过送我的,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你还给我,你别呆在里面,你还给我……” 喻余青微微笑道:“那我拿别的跟你换。从小就在身边,又独一无二的宝贝,我只有一样……” ——他恐怕也只有一样。汝凤生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掌扣在那石壁上,四处有细微的陈泥沙沙作响。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墓门自然纹丝不动,不仅是因为这断龙石厚重坚硬,更是由于他已然在这片刻间受到极大打击,油尽灯枯之故。喻余青看着他,觉得有些可笑可怜,想到二人相隔千里一错百年,又有些可悲可叹。但转而一想,他们两人至少搅动江湖风云,主宰一时之变幻,得窥上乘武学奥义,身不在而回响不绝;而自己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爱没有来得及爱,恨没有来得及恨,又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 他不由得想到王樵,不知道他在外面如何?我托仪姑娘照顾他,她肯答应吗?只这么轻轻一想,便觉得精神一恍,顿时昏沉不堪,好像魂魄恨不得飞出躯壳,穿过巨石,去到他身边;经脉仿佛万针攒刺,那蛊蠢蠢欲动,恨不能趁机取而代之。当下不敢再想,只紧紧盯着天顶上莹光的一角,那幅沈忘荃的画像被那微光照亮一隙,从纸后透出一道道细细的丝线。原来那天顶上藓草照出的九天璇星图的光倒影在地上十二归元阵的水路中,二者相糅合一,反射到画像的纸张上面,却是一道道极细的脉络之线,随着水流变幻而不断变幻,就好像活了一般,沿着脉络息像缓缓游走。喻余青盯着那画像上闪烁的光点与水线,只觉得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一转念间浑身奔腾澎湃,毛孔贲张,说不出的舒畅快意,登时看得入了神,好像自己心里有一本原本复杂晦涩、一字不通、糊涂乱写的书籍,而此刻居然每一条都有了索解。他一望入神,一入出神,于外物登时全然不觉,“祖师爷,其实你也不必难过。他一直在这里啊,你看……”只见昏昏之中,那画中人仿佛走下纸卷,在粼粼波光之上幻身舞剑,每一招一式都妙到毫巅。他忍不住看那脚底踏过、步生涟漪,原来是藓草凝结了水珠后落入水道,叮咚作响。他浑不觉蟾圣的五指已经悬在他头顶,道:“是了,天坤山艮,水坎木巽……各处皆合,这里也是按归藏象数的布局……” 而王樵抱着那盒子,手心的剧痛顺由手少阳经直达入耳,仿佛有人在他耳畔大喊,振聋发聩:“……坤位为归,归止居城,乾位为藏,藏止重门……三二变五一,缺十九……”他口中轻念龟数象诀,手下拨那匣上算筹,只听喀地一声,盒锁叩开,盒底的燃棉脱出,在空中腾起一小簇火焰,转瞬即逝;里头一叠泛黄旧纸腾地翻在眼前。有人在身后尖声喝道:“你干什么!”他悚然一惊,只觉得头痛欲裂,木匣脱手翻倒,里头泛黄旧纸倏地散了满地,那墨色黑中透红,仿佛混入残血,久久凝成。 第七十章满纸荒唐言 那匣子正是当初王仪奉母命从十二楼顶盗出的。她处心积虑要上登楼至顶,所为正是此物;庐陵王家逼娶人丁寥落的沈家最后一位嫡女,也不得不说存了同样的心思。先前在钱塘薄家母女匆匆一面时,王仪曾打算将盒子交给沈茹珑,也算完成了母亲多年来的心愿;只是要么碍于人多不便,后来太爷又交托她事,紧接着又遇袭。好容易喘得一口气,前厅又打得不可开交。正好见母亲往后院过来,闪身进了太爷的卧房,便跟过去;只听得里头一声闷响,急忙推门进去,却撞见母亲用重掌将病重毫无反抗能力的王谒海杀死了,一手还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见进门的是王仪,仿佛松了一口气,转身用帕子揩拭手上残余的唾痕。 她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母亲问道:“东西拿回来了吗?”她记得自己点点头,几乎发木地将那匣子交给她,自己转身去看太爷的伤势,却被母亲一拽,道:“去前厅叫人来抬,跟你二叔说是刺客干的。” 她心口像被剜了一刀:“娘,太爷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 沈茹珑道:“你太爷吩咐你的,我刚才都听见了。你懂什么?有你太爷活着,凤文在我们手里瞒不过他,两个儿子又都不敢违逆他,到底是个死字。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太爷那不是真的对你好,他成日里亲亲热热地留你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要挟我罢了。” 王仪问:“那爹爹呢?……” “你爹爹是没有你二叔厉害的,你爷爷一死,二叔便要夺这家主的位置。”沈茹珑放软了口气,轻声道,“我也是为了你和焕儿着想。老二拿去了龙图精要……凤文必须在我们手里。” 王仪便犹豫着说:“娘,那匣子……” “嗯?匣子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有个地方怪怪的。”王仪从母亲手上接过匣子,翻了个个儿,“你瞧这儿……”她突然向后跃出室门,将那匣子往身上一揣,立刻叫道:“来人哪!太爷他……有刺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人忙忙地涌了过来,等沈茹珑追出房门,王仪早躲去了人群里头,其他人也刚好奔过来查看,挤得到处乱乱糟糟,往哪里去捉王仪回来? 后来王仪故意让喻余青用剑架着她,既是救了他,也是为自己孤注一掷地找了靠山,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薄家的大门。家里乱成那般,料想沈茹珑也不能立刻来寻她。她原本最亲母亲,万难想象她会杀了自己重病卧床的公公;每每想到母亲那时的冷漠眼神,便浑身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去细究这盒子里的物事。谁料沈茹珑明察暗访,到底还是得到了女儿的消息。 此时拜山的几名尊客与四鬼都抢进殿内,这一幕全然映入眼帘。沈茹珑见王樵正手握匣子试图打开,她知道那是极其复杂精巧的机关匣,一旦拨错一道算筹,便会自行焚毁,所以急忙出声阻止;却没料到盒子安然无恙,里头传闻中的血书原文散落了满地。王仪在不远处,有些畏惧地缩着脖子,唤了声:“娘!你怎么来了?”她一时见女儿安然无恙,不仅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连一道伤痕也看不见,也没有被囚禁委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竟顾不上凤文,先把女儿扯进怀里;只听卑明真人道:“刚才的算筹法……是《归藏易数》啊。你就是金陵王家的三公子樵了,是不是?”这几句话说得彷如惠风和畅,音声中自带一股磅礴之气,令人心神宁定,思绪平稳下来。王樵终于从仿佛被人錾过一斧的疼痛里缓过一息,抬眼看见一个敝袍老道站在面前,知道他用极强的内功心法在助自己调匀气息,不由得感激,问:“道长是……?……怎么会认识我?……” 那老道微微一笑,“闻名不如见面。我认识你家的长辈,你既然会已经失传许久的‘龟数’,那便是潜山说过的那孩子了。” 史文业望着那纸张,道:“这便是凤文吗?”抬手想去拾起细看。旁边禤百龄用折扇扇柄轻敲他手腕阻住道:“史仙主,刚刚卑明大师已经说了,我们都是见证,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吧,省得日后徒惹麻烦。”但鬼蟾山和凤文纠缠之深,四鬼焉有不知之理?否则也不必非得请凤文传人上山。只是这“传人”在他们看来多半草包,身上半点内力也没有,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命在顷刻,至多不过是死记硬背了些口诀之类,顶什么用?就譬如这鬼蟾山上万众教徒,尽是“传人”,可真正能领悟蟾圣本领要髓的,只他们五人而已。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多大造化,随人天资、根骨、境界、勤勉、悟性不同而天差地别。 但如今有凤文的原文,那岂有不看之理?当即冷冷一笑,格手轻轻荡开扇柄,道:“我鬼蟾山与凤文渊源之深,自百年前始,我们若不看得,这天下还有谁看得?又怎能知其真假?若各位毁去一份假的,这岂不是做戏给猴儿看么?”他这话说得倒也有理,谁也不知这到底是真是假,单凭沈茹珑一面之词,不看一看又怎能定论?但沈茹珑却道:“这是我沈家的东西,牵扯过多,实为家耻,外人看不得。”年纪最轻的钟士贵最沉不住气,嗤地笑道:“是吗?王夫人,也不知道谁是外人。”虽然底下弟子不敢妄议谈论教宗私事,但南派本就亦正亦邪,稍懂人事的哪能不知?便是不知,猜也多半猜到了。 沈茹珑怒道:“你说什么?你要见见我沈家的剑法吗?”起身便要拔剑。禤百龄笑着从中挡住,道:“王夫人,你嫁入王家,自然就是王家人了。这位小兄弟也没说错。只是这凤文你也没见过,不知它是真是假。”沈茹珑冷声道:“按禤大当家的意思,这世上谁都没见过,因此谁也没法认定这凤文是真是假。”禤百龄摇手道:“不,这世上怕是还有两人能认定它的真假。”他阖扇一指向卑明大师,“一位是卑明真人。真人曾受潜山散人之托,王潜山是唯一一位大家有目共睹的凤文传人,又曾上山与大师论道,想必告知了卑明真人一些原委。” 卑明摇头叹道:“风雨不动一顽石,潜山无名人尽知。我的确大略知晓了一些。但王潜山也并没有见过凤文的原文,他是从龟数中推断出来的。我略懂《归藏》,据说凤文是由《归藏》化出,若是,我能看出端倪。若不是,我也难以辨别。” 禤百龄微微一笑,道:“另一位却是在这石墓之后了,那就是蟾圣本人。这断龙石放下未久,我想他老人家说不定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他对四鬼道:“各位念及鬼蟾山与凤文的渊源,实际只有蟾圣能够说清。我们不如请他老人家评断好了。他身在墓穴之中,得知凤文真相,想必也终于能够安心。”他这一番话说得妥帖,四鬼均无可辩驳。史文业道:“只是各位请看,这断龙石放下,便万万升不起来了。”沈茹珑却瞧破了这老谋深算的谦和人面下的本意,冷声道:“禤大当家,你要把凤文在这里当众念出来吗?” 禤百龄雅然妥帖,温声道:“有何不可?鬼蟾山与凤文千丝万缕,有纠葛百年、同生共死之情,以此文于蟾圣墓前致悼,殊合情理。王夫人与王姑娘二位则是沈家后人,传此文者,听之并无不可。卑明真人本就是一派宗师,武林泰斗,是潜山散人至交,受其托付寻凤文传人,为的就是主持公道,自然听得。王三公子本就是凤文传人,更加不妨。听后焚毁,诸人皆见,更加公平。” 沈茹珑道:“是啊,这么说来,倒好像当真可以。但你禤大当家好像没有什么必要掺杂其中吧?这件事,究竟与你北派有什么干系?” 禤百龄也不作色,道:“自然没有。只是还是让我听听得好,一来各位都和凤文千丝万缕,没有关系外者佐证,这毕竟说不过去。我禤百龄上溯家族百年也没有一个和凤文沾一点边的人,说起来反而有些可信。再者,北派如今半壁江山,我们也不想与南派多生间隙,反倒不如开诚布公的好。”最后几句,却是说给史文业听的了。他是精明的生意人,知道只要拉拢到这里的地头蛇,无论是在这一场中,还是在将来都是稳赚不亏。 越是高深的武学,越是难以望文而义,字字句句之间都需要名师提点详解,有些则必须配合剑谱、兵刃招数来解说佐证;稍有不慎,解错一句,便如驶入岔道,坠入歧途。因此单听一遍,倒也料想无妨。但谁都知道禤百龄博闻强识的功夫,他听完一遍,不定便能默出来;旁的人却怕是没有这本事。汤光显道:“那也不行。你禤秀才听完了能记住,我老叫花可不成。”禤百龄笑道:“在下立个誓,绝不将听到的凤文录出便是。”汤光显道:“卑明大师立誓,我是肯听的。你立誓可没用,你花招多,总能从立誓里找到破绽,比如说你不录出,但你复述给你家廖大盟主听,想也不难。”几个人还待争执,王仪在一旁道:“不用争了!”自然没有人听她的,她拽住沈茹珑的手:“娘,不用争了,这根本……” 刚才纸张散落,有一张正好落在她面前,自然而然瞥见几句,谁料一览之下,大出所料,因此急忙阻止,苦于没人听她说话,便干脆将纸张全数拾起,道:“这根本不是武功秘籍啊。这是些私人书信。有鉴启与落款……”她脸上微微泛红,有些局促地将那些纸张捏着一个小角,仿佛它们有些烫手似的,“是写给一个……叫‘凤’的人。” 各人都是一愣,汤光显喃喃骂了一声;禤百龄抢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王仪一顿,满脸通红,道:“他人的私密信件,看了已经是不太尊重……我怎么……怎么能复述?”沈茹珑一把将信夺过,匆匆览过两行,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将它丢在地上,喃喃道:“好不要脸!”她自然隐约知道沈忘荃因与男子有染而被逐出家门、革出家谱的事,但此事于世家来说是大耻,自然对旁人不能照实直说,只说少子叛逆,屡犯家法,被逐出门墙。但沈忘荃后来于武林有大功,自然有人来替他说情求和,沈家悖于压力与形势,更何况觊觎他身负绝学,只得半推半就与他和解,都绝口不提当年事便罢。但众人想要极力遮掩的事实,却在这一封封书信里,一殆无遗。 众人都各自犹疑,纷纷捡起纸张去看,日久模糊,纸张脆弱,字迹破碎,句读不凿,血痕犹然。禤百龄拿起一张,没首没尾,“……囚尽日而无光。及至玄铁加身之际,方知是君使然。何须为此?百思殊不能解。……海誓山盟,皆归尘土;心如泥灰,身如槁木。然身被重枷,口衔秃笔,尽书之外,生死不能以也……”写的大约是他被囚禁于十二楼顶时,被逼迫写下秘籍要诀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模样,却以为是被极信赖之人背叛所致,因此心生恨意,万念俱灰。 汤光显也捡起一张,见上面字迹较为整肃,写道:“……见楼高拔成,如层云歇鸟,碧玉妆就。于此闭关,种相思树,待藓草发,十二阵将成。身非形影,不能动辄以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行不离。长将以老,与楼同岁,不再问江湖事。愿君得遂平生所愿,若得鱼而忘荃……”却写得极尽平和,毫无怨怼,似是在主持修建十二楼的事宜,打算于此长久闭关,写信便似了结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可这封信既然在这里,想必也是没有寄出的了。汤光显像碰着了什么瘟疫似的掷了信,连连呸嘴甩手:“这是怎么回事?这等腌臜事,难不成死了还要拿出来膈应人——”他话未说完,四鬼已经倏地将他围在中间,冷冷道:“这里蟾山地界,汤代帮主打算说什么,最好先想好了。” 汤光显笑道:“我可没编排你们师父的不是。只是我们南派丐帮可不像其他南派的‘千门百会’一样,要对教宗唯命是从。这趟上来,我就是来和史老大分说这事的。不过,”他指了指地上这些纸,“这到底是不是凤文哪?若是凤文只不过是一些儿女家家的信件,十二家的家佬们怕不是得气得吐血身亡?他们问起来时,小老儿可不好答了。哈哈哈!卑明大师,你怎么说?”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清癯老道叹了一声,道:“若是武功秘籍,各位都是名家,倒好分说。这老道可说不上了。王夫人,这匣子既是你家传的,你最清楚不过。” 赵朗哪里容她细想,连声追问道:“王夫人,这匣子当真是你家传的?从哪里传来?平日里收至哪里?是作为嫁妆带入王家的么?祖上传下来时,又是怎么交代的?” 沈茹珑见到这血书也自混乱,被他问话接连堵个正着,张口结舌一句也答不上来。却突然听得那断龙石内轰然作声,似有人在内击打巨石一般,王仪啊了一声,急道:“娘,还有各位前辈,仪儿求你们先救人再说。”把喻余青被困在里头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除了四鬼以外,其他人都面露奇色,没料想还有这一层复杂故事。史文业道:“断龙石放下便是永诀,墓室设在此处,是师尊常年来的念想。那石头各位一看便知……”却见王樵突然拿起那一叠血书信笺,朝墓门奔去。 赵朗不知他意欲何为,喝道:“留下了!”一掌拍在他肩头;顾念他没有丝毫武功,出手只用了二分力,但也该将他翻一个筋斗摔坐下去。但谁料他肩膀微微一斜,这一股力便仿佛泥牛入海,毫无所踪,不禁大骇。汤光显也自奇怪,这小子自然毫无半点内功,如何能平挨秋瘟鬼一掌?急忙伸手去拦,却觉得眼前一花,根本连衣角也没有碰到,那人已不知什么时候便在断龙石前,陡然扬声,将信中字句念了出来。他声音一听便毫无内力,与先前卑明真人那能抚慰人心内含真气的话语截然不同;但却不知为何仿佛能随风入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石壁之后也陡然安静下来,只听那缠绵相思、愤懑难解、刻骨深仇、无端痛恨,随着一字一句描摹出那暗无天日里焦虑又绝望的等待,渐渐归于沉寂。 隔了许久,汝凤生发颤的声音从石壁后沙哑传来:“……这是什么?……是他写给我的信……?……” 王樵道:“汝老前辈,这便是你一直在等的凤文了。” 汝凤生震惊难言,他先前见王樵的功夫,只道沈忘荃恨极了他不肯原谅;但这信中显然透露出他被十二家囚禁于十二楼顶,以玄铁铸成的铁链锁住不得脱身,等待蟾圣与他解释却久久不能,因此才愈发痛苦憎恨。一时间纷乱思绪难收:那玄铁是蟾山特有的天陨石中提炼而出,极热的天气下也仿佛万年玄冰,通常火焰连将它烤热也不能,更是坚硬无匹。他请当时的第一代弇洲先生用此打造一副极长的铁索,用来配合钻研当时尚未完成的十二归元阵阵法。后来他担心沈忘荃离己而去,便将这铁索改成一副镣铐,想将他一生一世都锁在自己身旁。沈忘荃也正是见到了这副镣铐,才下定决心不告而别。 在十二楼中再见到这刀枪不能断、烈火不能熔的玄冰铁索,也难怪沈忘荃以为是汝凤生授意十二家的人所为。毕竟以他与十二家当初极深的渊源,要他们做这些也想来不难。却不知汝凤生的确毫不知情,自能用流水制成十二归元阵后,他要那铁索何用,毕竟笨重又无法随身携带;再者睹物思人,愤懑伤怀之下,居然这么多年从未过问这铁索去向,想来是早已被人盗走了。他这才明白,二人怕是因为一场龃龉,却不知不觉陷入了别人的阴谋之中,颤声道:“……你再念!” 王樵道:“你打开石门,放我青弟出来,就能亲眼看到这些血书。沈老师还有些话想跟你说,你想不想见他?”他先前缠情难舍,焦虑如炽,心思大乱,头痛欲裂,这才明白为什么三问中第二问叫做“缠情无意”,此时将自己硬生生剖做两个,话语说来冷如寒玉,便是字字关心,却又毫不关心。但汝凤生慨然不语,半晌道:“这石头既然放下,又怎么能起来?我就算出来了,又能做什么?”四鬼都赶上前去,跪下道:“还望师尊珍重,弟子只愿长聆教诲。” 蟾圣怆然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一应事务,文业管惯了的,照旧就是。只是你们谁也没有学会我的真本领,这南派‘教宗’之称,今日就废了罢,省得你们将来继续争得头破血流。” 赵朗却心性浮动,算计颇深,道:“师父,你把绝技都带到坟墓里了,我们想学也是不能了的。” 汝凤生嘿地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躺在这坟墓里么?这九天璇星、十二归元,我没教过你们吗?这样罢!我死前得知自己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反正已睡不安稳,于地下也没有脸去见他;干脆也不藏私,不管是谁,是什么教派——反正我派自来‘有教无类’——只要能凭一己之力打开这‘断龙石’,学会这‘九天璇星图’和‘十二归元阵’,我南派就奉此人为教宗。” 几人大失所望,他们早已得传这两样绝技,只是变幻太过复杂、道理更是艰深奇诡,难以参破,饶是绞尽脑汁、用尽功夫,却无甚进境,反倒不如学习其他技法来得实用又快捷,因此早已将这两样放在一边。更何况那断龙石怎能打开?其他几人一见到这高逾数丈的巨石,也知道断然不能凭人力移动。 当然,若是能聚集数千人众,设置机括,自然也许有办法能将巨石抬起,但那耗费时日不说,殊非武人本分,更兼不敬。他们是蟾圣的弟子,怎敢妄动师长坟墓?只是这两句话传出,又不知多少人要上鬼蟾山来一探究竟,一试身手,纷争必不可少。四人心事重重,也顾不上再去细究那凤文真假。 卑明与汤光显、禤百龄上前试撼巨石,果然纹丝不动,连地上屑痕也没有分毫的挪移痕迹;四周皆是巨石山岩,无法掘土挖洞。都四顾相望,摇了摇头。 王樵自知打开这石壁断无可能,心中一片凄冷,脚下力道一泄,颓然坐倒在地。王仪也不敢置信,手指抚着石头,眼中怔怔掉下泪来。沈茹珑到底心疼女儿,将她抱在怀里,隐隐猜到一些情由,却不敢出言相劝。 卑明真人缓步上前,向石壁道:“汝前辈,晚辈武当卑明。五十年前,我曾上鬼蟾山来求教过。”他年届古稀,已经是一代宗师,却得在蟾圣面前自称晚辈。“刚刚那些书信,当真便是凤文吗?” 蟾圣道:“是你啊!我记得的。穷酸小子……如今却是大豪杰了。你问我是不是……哈哈哈……写给我的信,自然是凤文了,不是吗?十二家对我怀恨在心,想要借荃儿报复我,的确算计了我,却没有想到也被他算计了……”他笑得凄凉,长叹一声,对四鬼道:“从此鬼蟾山与十二家势不两立,你们若有谁忘了,便不是我万鬼蟾圣的弟子。”他顿了顿,对王樵道,“好孩子,你把剩下的念给我听吧。他还写了什么?……”声音渐渐失力,几不可闻。王樵定了定神,拿起那纸张来,缓缓续念下去。只觉那信上文字,又由激越愤悭、难以释怀转为冲和淡然。他一开始有要挟威迫之意,只当是别人的故事,字句间情感不深;如今缓缓读来,便仿佛与自己心境相互应证。这信写的正是两人永隔之际,虽知其生,却无法相见;诸多不解猜疑叠加,最终又选择一一释然,正与王樵此时心境尽皆相合。 旁人都觉得这等悖伦乱常的情事,又尽是涉及祖辈私情,令人不齿,且听之不雅,但其中切切,却也感人至深。众人不便再听,四鬼便道:“各位身上檀烟将去,殿内桂香逼人,扰灵台清明,还请出去等候罢。”唯独王樵却并不起身:“阿青不出来,我是不会离开的。”众人也不好相劝,王仪道:“那我也在这里陪着。”史文业道:“蟾口香数量极少,山上是没有了的,我们要去山下大库里取。一旦没了蟾香,桂香很快便会侵袭头脑,人睡着也罢,因为这香让人好梦流连,亦真亦幻,所以往往难以醒来;纵然醒来,但凡有所求而不得之人,从此对这香味极为依赖,时时闻不到便会发瘾一般。奉劝各位不要留在此处,否则可能一辈子也走不了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动也不动,也不再答话,只坐在那石壁跟前,继续缓缓将那信张张读完。卑明真人道:“无妨。我在这里陪他便是,这种香毒还近不了我身。”他修为极高,心意澄明,对付此等扰人心魂的香毒正是克星。四鬼一躬身道:“今夜月至蟾口时发丧,届时我等再来此处敬祷。”王仪还待说什么,却被母亲硬拉了出去。一时间四下皆空,两人相对而坐,直至最后一封书念完,石壁里寂然无声,仿佛已再无活人动静。卑明真人问道:“王樵,你觉得这是武功秘籍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但是……” “但是?” “那里头似乎有很深的道理。……只是我现在还不明白。” 卑明微微一笑。孺子悟性极高,心怀极大,并非池中之物,因此寻常武学才囿不住他。只是偏偏为情所困,不得勘破重重。那百年间种种堰天而变,积压流毒至今,于这孩子身上渐成风眼;但化解之法,说不定也要往这铃人身上去寻。 于是他再问:“你想学吗?” 第七十一章钟情惟吾辈 王樵问:“学了能打开这石壁吗?” 卑明真人摇了摇头。“世间万事,都不是临阵磨刀,一蹴而就的。但现在虽不能打开,将来却不一定。即便救不了他,还可以救其他人,许许多多的人。你恭逢奇遇,身负异学,天赋异禀,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你爹爹将你托付于我,便是要我指点你,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王樵不做声,他嗓子哑得作疼,心脏像被绞在一处,痛得教人硬得起心肠来。两人静坐许久,卑明也不焦躁,只似在等他回答。王樵才道:“我不学。” 他为什么要学?旁人的性命又怎能置换?救不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哪怕再救一千人,一万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学,”他手指攫在石上,指尖全磨得殷殷出血,“我没了他不行,我是个一无是处的懒汉,这样他跑远了也会转回来背着我走,他没法留下我一个人。” 卑明淡淡道:“那你当初决定要上山出家问道时,为什么要抛下他呢?” 王樵陡然怔住。那是因为……我觉得那对他更好。 卑明道:“我想如今易地而处,他对你也是一样的。”他声如冽泉,淳淳而入,“你一味痴情,囿于自我天地,便入了沈忘荃当初的歧路。你可还记得家族的大仇无人得报?父兄的尸首无人索殓?索命的仇家却又身中蛊毒?你当初为什么执意要上这鬼蟾山,又为什么想要一个答案?” 王樵一时涩然,少年心动时,天地穹窿便仿佛只围着彼此在转,旁的一切也忘得干干净净,入不了眼。可谁是孑然一身来,空空荡荡走的呢?他问:“您是要劝我学了本领,好替家人向仇家复仇吗?” 卑明道:“我要劝你做的是一件强人所难又极不讲道理的事,那是强求不来的,得你自己醒过来。” “什么?” “我想要劝你去救你的仇家,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毫不相干的人。”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在墓中差点被发狂的汝凤生用龙爪功在脑袋上误伤,险些开出五个血洞来;正在这时,断龙石外传来那血字书信中的字句。王樵的声音敦和温厚,仿佛在讲着旁人的故事,汝凤生的疯病似乎逐渐被抑制下去,掸眼看时,那老人脸上满是纵横丘壑的泪水。他渐渐坐定,那原本高大的身躯像是陡然佝偻成了一个小点。喻余青自己使不上丝毫力气,只觉得这副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而不过是这怪蛊的蛊盆,随着那字句的起伏一点点唤起回忆,激动哀伤、愤恨痛楚,激扬奔越的情绪仿佛洪水猛兽,贯袭而至;一时间无数片段纷至沓来,仿佛他变成了那个被困在黑暗中、用锁链牢牢锁住,满腔痛恨无处宣泄的绝望之人,他的眼变成了旁人的眼,他的喉咙变成了旁人的喉咙,发出低沉嘶哑的荷荷声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但却感觉眼中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滚下脸颊,触着皮肤时像是被火烧燎一般地痛,“……为什么你还不来?……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才够……?……”但渐渐地气息转至微弱,痛楚也趋于麻木,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越缩越小,越来越脆弱不堪,低声喃喃,“……三哥,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恍惚之间,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多少是残存至今的属于沈忘荃的魂识,多少是自己当下能体味到的真实;一切都随着那传流至今的血书翻搅在一起,一个字便带出一段错付的时光出来。喻余青感到一个枯瘦的怀抱将他拢住,又像是穿过他的身躯去搂住回忆中的某个人。他听见那把老朽的声音在耳畔说:“我没有,荃儿,我一直在等你,有很多事我等着等着才终于明白,我想你回来时说给你听……”他像个献宝的孩子那样,将他悟出的九天璇星图与十二归元阵里的要诀,混着温柔情话,刻骨相思,一一道来。 这两样武功,与十二家的龙图龟数本就系出同源,自然不谋而合,喻余青恰才才细观那双阵走向,一听之下不免沉于思索,难解之处更是顿悟几分,神台便清明几分,那蛊中过往烟云便占不住他神魂高处;他一时清醒,急忙伸手要将老人推开,却听汝凤生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荃儿,你等等我,等等我……”陡然手腕一翻,夺过喻余青手上那柄王仪的金钗,他现在身如槁木,手如秋枝,力道已经无法将它从心口扎入,于是手掌一扬,那犀泥金钗陡然从耳道扎入脑中,老人身子一晃,颓然倒下,脸上犹然挂着笑意。 喻余青愣了片刻;他突然感到心脏像被狠狠捏扁了一般,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从胸膛里炸开一样,把他浑身仿佛炸成了千万片碎片,怎样捡拾也拼凑不到一起。属于他的这一部分的怪蛊里残存着被沈忘荃舍去的、他认为最为痛苦卑劣又激进难抑的感情,混合了曾潜入楼中或是被喂食给这怪蛊的无数高手零碎的肢体、记忆和雄浑内劲,那些痛苦、仇恨、报复和难偿所愿的情绪显得尤为容易被放大成无数倍,混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楚是谁。他想起当初的那个千面叟,各人的情绪、武功和面容都混杂在他身上,最后融成一种污泥一般的浑浊仇恨。他一边求救,一边报复,一边请君入瓮,一边想要杀了自己。 他一直和这种污浊分庭抗礼,像两条并行不悖的线;而现在,那种仇恨正实实在在从心底炸开,把他身上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全都染上了那种污浊颜色;有个声音高叫着,好像是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又像是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痛哭失声:我要报仇,把所有的、所有的……害我们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害我们终至末路的祸首……全都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王樵的声音夹杂在这些巨大又瓮然的杂声中,逐渐听不见了,像溺水的人远离了那闪着一层光膜的海面,一切都被一种巨大的压力隔得越来越远。喻余青感觉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沉到了河底,为了重新学会呼吸,再似乎从脸上翻出鳃与鳍。还有什么东西像是洪水后的泥浆那样,不停地从底下往上翻涌,令他眼花缭乱,好像是许多本书,许多招式,许多从未见过的武功,还有他从未读过的武功要诀的句子直接涌入脑海里,就像是学会了一生一世那样。他像是走进了一家巨大的藏书阁,所到之处目不暇接,一生追求尽在此处,旁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万古长夜,又似乎只一念之间。他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可又不在这里;这副躯壳是自己的,却又不是他,像打碎了泥,和水重塑了一个,纵然一模一样,却又偏偏不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枯槁纵横、肌腱翻起的部分不见了,似乎被光滑的皮肤取代。他确信地走向那画卷后面,伸手将一道机括一扳——力气自然而然地涌贯全身,恍若重生一般,可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这里会有一道机括,那就像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无比熟悉。这一扳,一道转门在后墙上霎开一道缝,一间通往别室的走道显露了出来,那别室向上,似乎要盘旋而至极顶。 自己的脚仿佛拿定主意,再熟稔不过地拾级而上。只见上层也只是一间陋室,居凿于山洞当中,四周陈居简陋,与鬼蟾山一贯的阔奢之风颇为不同,桌案陈旧,被覆尘灰,有几样瓶罐留在原地,一册书卷尚且半开。帘帏之下,一道月白巨石作床,抚之如明玉微温,想必是相传中能于睡梦中炼气修性的含月床,此时发出荧荧和光,映得室内如月色宜人。喻余青便似在自己住惯了的房中一般,无比笃定地将含月床推开,石下果然露出一块凹陷,一柄黑漆漆的重剑从底下露出来。 这柄剑,显然连汝凤生也不知道藏在这里。他伸手握住剑柄,将剑从床下提起;剑身沉重至极,似乎完全无法挥动,单单拿出来便觉得寒气逼人,黑沉如夜的剑身上照不出一丝光华或倒影。但他对这触感无比的熟悉,这是一柄玄铁剑,和十二楼中的铁索是同一种材质制成。若是寻常人,光是拿也拿不起来,这玄铁需要内劲真气温养,便似养石一般,你养得活了,它便有了灵性,方能为你所用。十二家里的铁索便是那千面叟养得熟了,因此喻余青后来得了千面叟的功力,用起来便毫不费力,仿佛延长的手脚一般随心所欲,收放自如。如今这一柄玄铁重剑想来是沈忘荃养活了的,他持在手里,轻轻运劲一挥,只听嗤地一声,窜出一道黑色剑芒,在旁边的墙壁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的凹痕。喻余青心中一动:有这柄剑和汝凤生留下的那坤图坎阵,那断龙石难道当真挪不动、穿不透、切不开吗? 王樵不解其意。他心思纷乱,只觉甜香醉人,神思困顿,再无定时,只想随时都入梦去,心不坚则意不守,往常对他来说极为简单的道理,极为宽阔的襟怀,现在却仿佛隔着重重迷雾,看不清晰;仿佛前行无路,欲迈足时举步维艰。“大师说笑了,我身上……还染了蛊毒,毒质侵入脏腑,连蟾圣都毫无办法。我自身难保,又怎么能去救人?” 卑明微微笑道:“其一,即便自身难保,也未必不能救人。其二,所谓毒之为毒,亦为非毒。我们管毒蝎毒虫叫毒,但它们自身不会受毒所害;这毒于它们,便如我们习武之人惯持利剑一般。况如现在这殿中芳香醉人,扰人神智,这香也是毒,那毒为什么不能是香呢?先前这香不能动你心智,而现在你却受其所困,其中道理何在?其三,就算毒之为毒,也未必没有化解之法。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要把你推出石室,自己却留在里面?” 他见王樵忡然凝思,继而道:“我有一套呼吸之法,能够助你逼出毒素。但此法欲行,必须做到‘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方可。你若困于这石壁之前,自暴自弃,辜负他一片宁愿自戕也要相救你的美意,这于我们道家来说,是‘最下不及情’的恶形恶状,这香便于你是剧毒,纵然逼出一毒,更生一毒,心中欲念源源不绝,是决不能眠无梦、醒无忧的。那时你救不得自己,也救不得旁人,更救不了他。纵然痴情,又有什么用呢?” 王樵无法回答,他当真有一会痛不欲生,只想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如就等在这石前,与他一同化为枯骨,携手黄泉,那时候无论是多么厚重的石头,多么坚硬的壁垒,也阻不住我们了。但他原本为人极为豁达,凡事从不妄求强求,这般痴情妄性、浓墨重彩、只念自己而不见天地众生的做派与他并不相合,此时一经名师点醒,便如同灌顶醍醐,轰然乍开。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喧杂之声,由远及近,先仿佛在通天道之下传来争斗的响动,但旋即伴着喝止和惊诧的话声便到门前,显然来人武功不弱。紧接着脚步声从外殿重重踏响,王樵与卑明真人回头看去,只见几人抢进殿里,一人身上受了不少伤,背着一位面色惨白的少妇,见到王樵便仿佛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跌跪在他面前,却仍然是小心翼翼地将身上背着的少妇托下来,仿佛不肯让她受一点委屈。王樵认出来人,惊道:“梅大哥!你……”还未及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却被那少妇的面孔骇得再说不出话,只见一张脸彷如枯骨,便似被什么妖魔鬼怪吸干了全部的精气,连血肉也全萎缩殆尽,只剩下枯如槁木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抓紧去探鼻息是,只隐隐一息尚存,气若游丝,冰冷透骨。正待要问,更有好些人冲入殿内,怀抱女子尽皆如此,有些已经不见人形,连骨也化至无物,整个身子只剩皮囊,仿佛蛇蜕。 当先的来人正是梅九。他们自从那日从山道分离,北派带走了贝衍舟,而他们几人因为阻止北派追袭而受了重伤,后被四鬼抓回山上,一时事务繁杂,没空管他们,便都关入忘情谷中。但就在刚才一会儿功夫,原本作为蟾圣所养的、用于他储纳精气的“蛊盆”的诸多女子,陡然之间仿佛被吸干了全身的血肉一般,仿佛要被寄生的蛊盅绞死;谷中诸人大骇之下,合力冲出看守,也是病急乱投医,听说王樵在山顶之上,便硬生生带着她们上山顶来,只求一线希望。毕竟,他曾成功祛除过贝衍舟身上的蛊毒,几人是亲眼所见。 梅九看见王樵,脸上流露出乞怜神色,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衣衫下摆,只道:“求你……我妻子香宛……”王樵见他浑身鲜血淋漓,新旧伤痕层层叠叠,疮口迸发,也同样命在旦夕,这些伤中有不少是当初在山道上为了护送保全他们所致,但自己这几日来心思全在喻余青身上,何曾有半分想过他们?心中又是歉疚,又是自责,环视周围,见来人尽皆背负自己所爱之人,狼狈万状,却又目露怜惜,心中陡然一动,心想我不能和阿青厮守一生,但若换得旁人能和自己爱人长久厮守,难道不也是一样吗? 他快步上前,扶住梅九的胳膊,将他伤处包扎起来,道:“梅大哥,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梅九朝他感激一笑,还想要说什么,身子一晃,咕咚一声栽倒下去。王樵一惊,卑明却扶住他道:“不妨事,是这殿内桂香醉人。睡一会儿倒也无碍。”说话间,闯入这殿中的不速之客接连倒伏在地,不省人事。 史文业等人这才带教众熏香入内,将闯入者搬离殿中,赵朗在蟾圣手下学的是蛊法一脉出身,鬼蟾山上蟾圣以下以他最懂蛊术,上来细细查勘诸女子,骇然道:“她们身上种的都是蛊母,以蛊子供奉为食,按说断然不会出现这等情状,……只能是……” 蛊术一法需要天赋异禀,一般人万难学会,旁人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另外三鬼却面色大变,追问道:“是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7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赵朗凝声答道:“有新的蛊王出现了。” 王樵向卑明真人道:“大师,我明白了。” 老人正轻轻按着一名女子的背脊,念诵真言咒祛除痛苦,果然似让她好受了一些,听他所言,微微颔首道:“你想明白什么了?” “自身难保,也未必不能救人。我旁的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只念自己的喜乐哀愁,旁的人我不知道,但我是决然吃不好,睡不香的。” 卑明微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王樵捏紧了手心。“我要试试救她们。我曾经成功过一次,但这样的……我也没有把握。求大师帮我。”说着便把当时如何为贝衍舟拔除蛊毒的情形说了一遍。 老道捻须颔首,思索道:“你能替旁人拔蛊,是因为这凤字上小周天自行运转的作用。但毒气却散不出去,是因为你自身不懂得周天运作,内外贯通融一的心法。所以你上一次替人拔蛊,便把蛊毒引入了自身肺腑,再加上真气走火,缺盆四溢,脉息大乱。我教你正宗的玄门呼吸之法,能够呼吸以踵,将毒素下沉至脚底以接天地。”王樵一凛,知道这正如沈忘荃所教的“犹夫水,澄之既久,而其浊者自沉”的法子,只是他原以为“有物沛然下降至丹田”已经是极限,谁料还可以直至足底?卑明道:“功力再深时,便如温水逐层下渗,到双足心,直至入地三尺,以至于更远。此是致虚守静、纯任自然的大法,能不能悟,端看造化,也就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境界,也就是你说的吃得香睡得安稳,心无块垒,意无牵绊,那时候便可‘呼吸以踵’了。当你以足跟呼吸,世界便能倒转过来看,这天下的毒多半也不能害你。若你能达到,再多的蛊毒,也不过是从你体内走过一遭,便汇入自然中去了。” 王樵此时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反倒毫无介怀,一笑道:“不管行不行,也已经顾不得了,先试试再说。”当下伸手按住梅九之妻心口蛊根之处,另一掌与卑明相抵,老道打坐向天,掌心至罡内力醇如夏日旭光,令人一见之下,通体舒泰,浑身豆大汗水登时蒸出四肢百骸。卑明口述吸踵心法,一面助他催动掌心凤文小周天。他真气一入王樵经脉之中,眉头不觉一拧,“咦”了一声,道:“奇怪!”王樵问:“怎么?”他微微笑道:“不妨事,我本以为你先前内息随缺盆四溢,经脉定然枯涸得差不多了……谁料你有高人点化,何不早说?” 王樵对经脉一无所知,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关窍,不知当初沈忘荃助他息风化雨,看他将前尘旧梦一饮而尽,风雷偃息,四下虽然内息如海汹涌澎湃,但到底是天清月明,知道此子是百年不世出的奇才,心中大是喜欢,道:“你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吗?”王樵一愣,道:“自然听过。”沈忘荃道:“内息如洪水泛滥,经脉如河道壅塞,难道不能学一学大禹治水的法子吗?” 王樵笑道:“难道咱们有息土吗?” 沈忘荃道:“我是说,‘堵不如疏’。”他微微一笑,道,“我们一讲到真气归流,总是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但为什么要局限于此呢?一旦经脉壅塞,就无药可救,走火入魔。难道没有一条自定的、全新的路,只要能自成周天,又干嘛要囿于常理所限?” 王樵若有所悟,道:“啊,就像你在手心里写的那一个‘凤’字?其实便如同一道有始有终的河流,他们都说,那联结了掌心小周天……覆映全身,小一便是大一……” 沈忘荃点一点头,幻身而立,一柄明玉剑无形无色,又在手中。“我教你一套归元阵法。现在,引导它们去生成新的江河湖海,你有没有这种气概?自造一个新的鸿蒙,做自己的造物之主……只有到了那时,人才能算是自己的主人。” 王樵全然不知自己在无形中学会了‘十二归元阵’,经脉自成一系,无人可同。只觉得这一次想要逼出香宛体内的毒素之时便不像先前那般艰难,引用卑明真人的雄浑内力时,仿佛借风引水,畅快无比;只是作为蛊盆的女子早已身体百骸全与蛊根缠结一处,即便逼出毒素,却也难以根除,但只这一下,那似乎要吸干她精气血肉的蛊根终于无力似的挣扎起来,脸上重新出现了血色和人形;而一直处于蛊母控制下的神识也似乎终于清醒,本能痛苦地开始断断续续地呻吟,像是身体里有一部分什么在奋力抵抗。那疼痛和斗争让蛊根几乎掀翻肌骨,让王樵悚然想起当初喻余青受过的折磨,但好在这殿内的桂香有催眠麻醉的功效,否则光是这疼痛,便可能让她抗不过去;汗水洇湿了发根,在脸侧的布巾上汇成小小一滩。但这是好兆头;她若不是有力气和这蛊对抗,那榨干的精神会连汗水也不及生出来。 王樵也感到自己依据心法口诀,逐渐达到两肾汤煎、气自下沉,浊气入踵的地步。还差一点。不是距离上,而是心境上的,他隐隐感觉到沈老师在提点着他,自从化形为分川定海的无形剑气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很危险,你要小心。我觉得你现在到这一步还太快了……你还没做好准备。你根本没有明白…… 我没有办法,他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沈老师在说,倒不全是为了救人,只是……我得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他心念转时,已用功到顶处,真华聚顶,浊毒聚踵,只觉浑身沸然如蒸,十二归元一如百川汇海,只差一隙便可突破这多少修炼玄门之人也难以领会入门的“踵息至圣”大关的关键,却只听一声巨响,仿佛半空一个霹雳击下,一股至寒冽风猛地袭来;浑身一悚,睁眼看时,只见月华如练,恰至蟾口;万灯如鬼,漫山遍野荧荧而照,与月色交相辉映,是为蟾圣守灵。蟾山万鬼守墓,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刻: 那断龙石从当中劈下,数万斤的巨石如裂帛一般碎成数段,由内撞开,倒撞在两侧。一道人影从墓门缓缓而出,被月色笼在当中,如雾如烟,只见他手持一柄漆黑无光的重剑,端得是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姿容清绝,当世无双。一时间天地寂然,仿佛所有人一瞬都屏住呼吸,怕吐气一吹便把这幻影吹得散了。 卑明真人喝道:“凝神!”可哪还来得及?王樵只觉得气息一乱,奔腾难止,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登时块垒如山,郁闷无比,神思心情,全不知所起,更不知所去,一口鲜血登时喷了满嘴腥甜,可眼光仍只黏在那人身上,不敢置信地喃喃道:“……阿青?”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但与他同时震惊出声的,还有几人,他们却喊的是不同的名字。 卑明真人、禤百龄讶然出声:“潜山散人?”“王潜山?” 而沈茹珑却惊得合不拢嘴,仿佛看见鬼怪一般:“这张脸是……沈……忘荃……?” 第七十二章零红辗作尘 沈茹珑清清楚楚地记得家中沈忘荃画像上的模样。因为是世家大户,祖宗中有大作为的人在祠堂中都有画像挂壁,晚辈需要定时去拂尘除灰,时时祭祀。沈忘荃的画像当然没有资格在墙上挂着,而是收在柜橱的最里一层;但她那次拿出来清理更换裱纸的时候看见了、就再难以忘怀,如此美貌的男子,当真是世所罕有,令人一见倾心。 那张本已归为故纸墨痕的脸庞,仿佛从画中走出一般,如今活生生地就在眼前,被月光笼成白色的一团烟雾,亦真亦幻,不似活人,倒像是从黄泉归来复仇的冤魂;在座众人当中,唯有她与沈忘荃同出一系,知道这不足三十岁便死去的一代宗师身上到底饱含了多少难以辩白的冤屈,只是一来已经时隔百年,沈忘荃的恩怨早已随了流水,沈茹珑更在意的是自己无端遭受的委屈;二来毕竟归根究底一切渊源,还是自他身上所起:若不是他悖乱人伦,抛妻弃子,与男子私奔行那苟且之事,他何以落得如此下场,沈家又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单以论此,又觉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因此有时稍觉有些同情可惜时,又想到‘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来,对这位先祖不免心生鄙夷,可却又无法割舍下他名动天下的那份秘笈——那本就该是他们沈家的。他害了自家一辈子背负污名,受尽屈辱,子孙后代时时有把柄在旁人手里握着,难道还不该留份遗产给后代吗? 但此时见那人缓步走来,她只有一股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开:“你别过来,……不是家里人害的你,你去找别人,你去找别人……” 她反常的举动让卑明、禤百龄与汤光显都是一怔,奇道:“他怎么可能是嫁蛊神通?沈忘荃已死了百年了……”但武林中知名人士,在场的几位却都见过王潜山。虽然传闻王潜山有‘千人千面’之功,从不露相,但寻常交往,他用这一副皮囊与人交道最多。虽然实则是耄耋老人,但他始终保持着这一副姿容绝丽的模样,只是众人知道他扮作妇人小童、壮年青年尽皆随心所欲,年龄上的更改自然不在话下。 禤百龄则更是惊疑不定,因为王潜山之死其实与北派干系莫大,此人能随时更改容颜形貌、年龄男女,极难追捕,否则也不会如此横行无忌,设下无数生死局,却无人能拿他是问。北派盟主廖燕客决意要‘请’王潜山‘做客’,禤百龄身为军师自然出谋划策,笃定无疑之后,才将他‘请’来;后来谈得崩了,被北派杀了,消息还是自他处私下放给胤魔八教,以利用此事挑乱江东。此时陡然见到死人复生,不由得极为震荡,暗道:“难道我们杀错了人?不会,那决计不能。” 但看这似人似鬼的家伙一步步走至殿前,好像山岚朗月,夜露松风全都缠在周遭,随着他举步而流动起来,带着锋利的刺;众人被这种无声的威势所迫,居然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后退去。汤光显却不信这邪,喝道:“是什么人装神弄鬼?”可一转头间,却见蟾山教众齐齐跪倒行礼,史文业道:“蟾圣遗命,能开断龙石者为南派新任教宗。汤代帮主,你既然接掌南派丐帮事务,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想要南丐脱教,那也得教宗金口;在那之前,你得先奉他为教宗才是。” 汤光显是天不管地不怕的性子,嘿然笑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娃娃,也敢叫我朝他磕头?我说,你们做事也认真着紧些,别被人骗了还替旁人数钱,那断龙石便是集一百个当世高手怕也不能打开,而这个突然旮旯里冒出来的家伙,你们认得他是谁吗?” 谁料四鬼却一并点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长得和师尊所绘的嫁蛊神通的画像一模一样。” 汤光显自然不信,叫道:“长得像,嘿嘿,易容术之流也不是今日才有。我们武人老粗,看人不看皮相,只看真本领。”他朝旁边一瞥,“禤算盘,你说是不是?”两人虽然各怀打算,心意却是相通,那就是不信此人会是沈忘荃,更不信他是王潜山;这人究竟是谁,什么武功路数,若当真有裂石开碑之功,一试方知。话音未落,两人已同时分左右扑上,一人手持破碗,碗内铜钱叮当;一人手握算珠,拨处噼啪作响。两人皆是手腕一扬,那算珠铜钱便齐齐射出。却见那红衣青年不过袖风一卷,众人只觉得脸上仿佛被一道北风凄厉刮过一般,那暗器居然尽皆半途折返。但这暗器不过是虚招,两人跟着跃上,汤光显叫道:“老叫花来尝尝你能开此巨石的剑法!”一掌拍出,只见那青年不过举剑斜斜一指,却恰好封住他进攻路数,急忙要收掌换招时,那重得根本连挥动都怕困难的重剑居然头尖一旋,仿佛化为绕指柔般,陡然缠住他手腕,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撞。 只这一撞之力,汤光显便犹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急忙倒翻三叠浪,狼狈不堪地退下。他忝为一代高手,从未在人手中走不过第一招,低头看时,整个手背高高肿起,手骨已经被重剑撞断,脸色煞白,郁结攻心,一口血喷也喷不出来,从齿缝中缓缓渗出嘴角。 禤百龄却工于心计,趁这红衣人攻汤光显的间隙扑上,心道你这重剑断然做不得快剑,不能既在攻他,又来防我,那算盘在掌心一拨,趁机发招,尖锐棱角朝他胸口錾去。谁料对方却同时一掌还来,那掌风也似剑风一般寒冷彻骨,迫得他的算盘一歪,正撞在那漆黑剑身之上,金铁交加,瓮然长鸣,禤百龄被震得好像浑身血水都一并翻涌,只觉真气逆走,五脏颠倒,一口鲜血倒呕入腹,浑身骨骼全数酸麻错位,算盘脱手飞出。 厅上众人,但有见者,无不大惊失色,一招之内挫败两大当世高手,浑若闲庭信步,这样的本领,即便蟾圣在世,嫁蛊神通复生,潜山散人活转,也未必能够。这人究竟是人是鬼?一干人等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见他视线缓缓扫来,反而不敢直视他姣丽容颜,如电双目,纷纷垂首。 大殿之上,万山之下,只有一人笔直回视他双眼,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欢喜,可偏生又是焦苦,又是茫然,只觉得满嘴腥甜,气息翻涌,那血尾的味道便苦得发涩:“阿青,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么?” 对方却恍若未闻,定定看了他爿晌,突然手腕一翻,黑剑如蛟龙出海,直刺过来! 王樵一生之中,从未想过有一日喻余青会朝他挥剑相向,定在原地,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卑明真人断喝一声,与王樵相连的手掌一挥,将他拂到一侧,另一掌胼出二指,将那剑锋一挟。他自襁褓便出家,一生入道,精修玄门正宗,内力至罡至阳,醇正无匹,可谓当世独步,但见先前汤、禤二人之挫,对这样一个晚辈后生,仍然不敢有丝毫轻敌疏忽,这二指上凝聚毕生功力,名为“巧拙指”,一巧一拙,相辅相成,将这柄重剑硬生生阻住剑势,手腕向内略转,右肘借力撞向对方面门。谁料那人居然毫不介怀、陡然撤手,把剑送与卑明,反而旋身一掌,袭向身后——他目标原也不是王樵,而是王樵身遭的那些种了蛊母的女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一撒手撤剑,卑明二指便挟不住这重剑,只觉得这玄铁仿佛重若千斤,直坠至地,非但整个人被它带偏,它坠势急切,势必曳断自己手指;但要放手已来不及。他知与此剑拼不了硬功,立刻使出“巧拙指”中的“巧”字诀,身子倒旋,将剑身带动旋转,这才从同步之中抽身而退。只见剑身轰然坠地,砸得石面上一道悚然大坑。 王樵心中大乱,他所认识的喻余青是宁可自己受伤,也绝不会出手袭击女子的人,因此毫无防备,他如今能够以气化身,旁人的攻击不容易伤到他本人,但他仍然不会丝毫武功招式,所谓格挡、拆分、封堵、柔架一窍不通,虽然自身能保,可又怎能替旁人挡拆招式?他自己危急之中,气脉逆转,便似被铁石牢牢吸住,无法放开按在香宛心口的手掌,只见那红衣身影快如闪电,一霎间已经尽皆拂过殿中诸女身上蛊根,只见她们尽皆以肉眼可见地委顿衰败,便仿佛花谢花飞,零落成泥,如当初十二楼中千面叟与金身化成淤泥齑粉一般,最后于指间消散。周遭人尽皆眦目胆寒,只见先前尚且犹存一息的人,只被他手掌一按便香消玉殒,零落成泥,叫道:“……这是什么妖法!?!” 他最后伸手按住香宛,因为王樵的手已经覆在其上的缘故,两人便似手掌交叠,亲昵至极地四目相对,只是王樵眼里,全然是震惊难信,而对方的眼里,却仿佛桃花春水,一望生情。王樵认得这张脸孔,但也笃信这决然不是沈忘荃,艰难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仍然不答,空闲的另一只手中指轻挑,地上的黑剑便仿佛活了一般、倒转剑柄飞出,稳稳落入他的掌心;此时卑明重新站定,正与汤、禤二人再三面袭来,卑明身形在半空高拔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由上而下;禤百龄则如游鱼般一拧,横撞而来;汤光显身形疾沉,急降而下,贴地滚地堂而至,三人都下了狠手,与先前试招不可同日而语,是要降妖除魔的打法。平素以他们身份持重,断然不会联手围攻一个弱冠少年;但见此人功法劲邪、出手狠戾,早已把他就当做沈忘荃、王潜山的鬼魂来看待了,知道单打独斗,殊无胜算,需求一击奏功。 只见刀光剑影,自四面八方照下;但他只一柄浊重黑剑,却仿佛以剑风在身遭织成一张大网,三人攻击到处,便像撞入一张大网一般,将武器来路尽数弹开。 王樵与他手掌交握,只觉得对方掌心冷若寒冰,一股巨大吸力传来,竟然隔着他的手掌将香宛身上滚烫生气汲入体内,只是两厢交夹之下,他手心一松,以力借力,能够活动。但王樵知道自己一旦撤开,才勉强救下一命的香宛势必无幸,因此顾不得自身安危,反手去扣开他手腕脉门。 他这一番行动纯凭意气硬来,或者心里仍然笃信绝不会伤自己,两人双掌一刹相抵,王樵喝道:“喻余青,住手!”此时心意既定,掌中凤文金光登时一凝,只见对方由臂及颌,黑气倏然大盛,居然似乎极为惧怕这金光一般。王樵倏然想起当日曾不自量力想要替他解毒祛蛊时也是这般情景,便听对方柔声开口道:“上一次捏碎了你‘缺盆穴’,还不长记性吗?”手腕一抖,黑剑居然不去分攻三人,反而转腕回撤,朝王樵胸口刺下。 三人没了剑风劲网,又见这一下定然要了王樵性命,都急道:“不可!”挺刃直入,要抢在前头,拦住重剑锋芒;但谁料陡然间面前一晃,便似多了一人,铁碗、金算盘和柔掌齐刷刷拍在既软又韧的药篓之上,无论刚劲柔力,一并卸了干净,只见四鬼抽出篾条如鞭,分四方倒守在红衣人身遭,微微垂头一揖道:“三位拜山是客,原本不敢冒犯。但各位若是再三为难我蟾山教宗,便休怪瘟鬼们不客气了!”三人再攻之时,那篾鞭攻如长鞭利刃,可软可硬;守若缠网蛛丝,黏连不绝,急切间破不过去,是一门大占兵刃便宜的上乘武器。 说时迟,那时快。高手过招、旦夕毫厘便是生死轮转,只这么阻得一阻,那黑剑如影,悄无声息已经到了王樵胸前。只听铮地一声,一柄剑挡在黑剑之前,便仿佛一张薄纸一样毫无阻碍地被切成两段,紧接着刃锋入肉,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染得那柄黑剑和面前俊美青年身上尽是骇人血色。只听得一声痛呼,却是女子柔弱声音,急忙都转头一望,只见王樵抱着浑身浴血的少女,颤声叫道:“仪妹!仪妹!你……”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谁也没事先料到;原来那千钧一发之际,却是王仪挥剑挡在王樵身前;她也看出此人正是喻余青,心道他不定被这殿中桂香侵脑,于是点燃檀香,顾不得火燎疼痛,含一口烟在口中,冲上去隔在二人中间,趁着长剑架格之隙,猛地将这一口檀烟朝喻余青脸上喷出。 她手中长剑只是凡品,哪里阻挡得了这天底下无坚不摧的玄铁剑?一碰之下,刃锋既折,黑剑势如破竹,送入她柔软的胸膛之中,从后背直透而出,直至划破王樵心口半寸,他却浑然不觉,只将少女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拥在胸前,一时间张口结舌、如鲠在喉,只觉得对方温热的血液正浸透彼此衣衫,像一朵花般在心口缓缓绽开。 那带着女子体香的檀烟混着鲜血腥膻一喷至脸,喻余青的神识像从深海当中捞回一线光丝,混沌之中瞥见一隙清明,头脑仿佛被一个尖锐的事实碶成两半,浑身颤抖不已,身子不自觉地朝后退开,手中握的长剑也向后掣回半分,从女子柔软的胸脯里连着鲜血和筋腱破碎的声响一并带出来。 怎么会……这样?……我杀了……我杀了仪姑娘…… 我……杀了……三哥的妻子…… 王樵的手徒劳无功地按在她胸口汩汩冒血的伤口之上,只觉得胸口好像重重被大锤击中,一句话也说不完全,道:“仪妹……我……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他慌乱无措,抬眼欲求人救助,一抬头却正见到喻余青站在跟前,浑身浴血,那血色和他身上的红袍交相辉映,于此时显得分外妖冶,手里漆黑长剑此时渴血淋漓,剑尖微微颤抖,仿佛饮血欢嘶一般;但他本人却站定不动,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喜怒哀乐七情上脸,嘴唇却白如金纸,不见血色。 王仪倒在王樵怀中,气若游丝,唇角全堆着血沫,想说什么却无法出声,只觉得喉腔嘶嘶地抽气,只能朝着王樵微微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使不出分毫力气。王樵不忍拂逆她意,搂住她双肩,将她上身扶起,只见她微微转开头颅,一双含情妙目湿了眼睫,像萱草挂了朝露,颤动不已,朝着面前人盈盈望去,那露珠里头便倒影了万千个他的影子。她勉力朝他伸出一只手来,雪白的皮肤上猩红点点,只听得夯啷一声,那柄黑色重剑应声落地,喻余青双膝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她跟前,握住她伸出的那只手,将她拽进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千言万语,出口之时,并做一声呜咽。 王仪被他抱在怀里,便似乎再不觉得痛,也不觉得难过,好像陡然生出一股无穷的欢喜,鼓动着她伸手拭去他睑下泪痕,微微笑道:“……我都甘愿……你知不知道?……”喻余青轻轻点头,伸手按在她背颈大椎穴上,一股真气源源送入,助她绵延片刻时晌。她便像一片雪做的羽毛一般,在他的臂弯里要化了,苍白的脸颊上添过一缕血色,仿佛回光返照,“……那你……亲一亲我……好不好?……”语至末梢,已然声如蚊蚋之弱,气若蚕尽之丝。喻余青心中愧悔无地,寸断柔肠,便是要他当即举刀自戕,他也必定断然允诺,于周遭注目一切全不在意,当即捧起她逐渐冰冷的苍白面颊,将一吻深深印在她满是血沫的猩红唇角。 王仪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仿佛茶花初绽,淡粉如胭,迎着他落下的吻启开唇齿,将浑身最后一丝热气混着口中残余的檀烟香沫、合着先前嚼碎的香灰掺血渡到他口中。 这似一道以生魂作引的良药,引药归经,仿佛一团炙火,烫入他的肺腑灵魂,烙下刻印。喻余青只觉得浑身经脉里怪蛊挣扎,脸上、身上肌腱翻腾,剧痛令他不得不捂住脸孔,双手一松,女孩儿仿佛落红一片,旋入秋风,轻飘飘地向下坠去。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沈茹珑双眼赤红,神情纷乱,持剑猛扑过来,嘶声叫道:“恶鬼!你害死我女儿……我与你拼了!”一剑如烟如雾,罩笼而来,起手尽是凶狠杀招,欲拼个同归于尽。喻余青毫无所动,浑身巨颤,经脉内外翻乱,仿佛体内有两个自己,正于绛宫泥丸战成一团,抢夺主导,哪里能够分神抵抗?但四鬼倏然一动,便当真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挡在喻余青面前,拦住沈茹珑的拼命攻势,史文业神情一凝,喝道:“谁敢伤了教宗,就是和南派万鬼为敌!” 卑明真人与禤百龄相顾一视,心知今日决不能再添是非,同时叫道:“撤下山去!”“先撤再说!”他们都心念一转便明白,蟾山有了如此强劲的高手继任,此人怕是与蟾圣、嫁蛊神通均有关系,他们怎可能会眼睁睁任由外人处置?王樵是凤文传人,天然便是这蛊王的克星,只是不能随心所欲使用,若是那怪人再度发难,只怕再迟片刻便要性命不保。两人出声同时,卑明真人便提起王樵,汤光显出手快如闪电,迅疾点中丧子剧痛中几乎失去神智的沈茹珑几处大穴,将她背在身上,禤百龄则抄手抱起王仪的尸身,他知若是不带上这死去的女孩,怕是沈茹珑绝不干休、王樵也多有牵绊,但又怕四鬼上前抢夺,故而一兜手抄起少女,脚下已朝外飞开数丈之远。几人各逞神通,足犹不沾地,从通天绝道一纵而下。 王樵只听见耳畔呼呼风声,像刚死了一遭却活不转,余下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缚着魂灵。他口不能言,身不能移,身上还染着王仪温热血液留下的体温,可自己却留不住那些残红的余温,只能任由它们在夜风中逐渐冷去。 第七十三章翻似烂柯人 蟾山四鬼见他们奔下山去,却也忌惮这几人都是当世大家,实力超凡脱俗,因此并不追击。四鬼身上或多或少均有带伤,当真交手,各擅胜场,必有死伤。他们现在身后护住的这个人——无论是谁……或者他原先是谁,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此人身负蟾圣难觅传人的绝世武功与嫁蛊神通独一无二的罕世奇蛊,只要他在四鬼手中,蟾山南派教宗的位置便不会易手,南派也不会分崩离析,能继续与北派分庭抗礼。 那些人也是聪明人,知道在这里与他们撕破脸皮,死的便不只是一个没斤两的丫头。最初的目的也达到了,见好就收,是生意人的生意经,禤百龄跟着他们,便是要确保这一点。卑明受故人老友所托,务必要保全王樵,自然不会以身犯险。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奔下山时,虽然没有前方拦路、沿途追袭,但万鬼号咷,高低各异,长啸浅嘬,如泣如诉,有的彷如厉鬼夜哭,有的却如疯人狂笑,在万籁俱寂、四处漆黑的山道上,便仿佛时时有妖魔在一旁窥伺一般,你拼尽全力以为终于甩脱了,它却如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缠在你肌骨深处。 卑明修道修了七十年,静功大成,可谓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其他人在这一项上的根骨却不及他,便被这鬼哭狼嚎扰得炽气大盛,心烦意乱,忍不住相互斥责谩骂,脚步也逐渐浊重下来。唯有王樵,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神,变成了一尊泥塑木偶,外界的一切,反而于他便似闻如未闻,见如未见,眼睛是睁着的,耳朵也没有聋,却什么也进不了心里。卑明知道这除去精神上极大的打击之外,他内息纷乱,踵息之法不但未成,反而反噬,就如同原本要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却遭人从外头猛地关上,反弹之力之大,关上之后骤然降临的黑暗之深,反而将自己困死。那毒素猛烈,在他周身狂奔乱走,浑身一会热如火炭,一会又寒如玄冰。在山下溪边落脚之时,卑明掀开他裤管一看,果然自足底以至腿根,已经全然被毒素染黑,若是救治不及,这一双腿怕是要废了。 此时不及赶至市镇,只得在此处为他先行抑毒。汤光显拍开沈茹珑的穴道,叹道:“王夫人,这里风景好啊,令爱不能再耽了,你不如选个地方吧。”此时已近炎夏,蚊虫滋扰,气温沃热,尸身无法久留。 沈茹珑浑浑噩噩,如遭雷撃,又被一路鬼哭之声勾得情绪激荡难抑,双目赤红,见王樵坐在一旁,浑如泥塑,自己的女儿却横在旁边,浑身冰冷,大恸之下,怒道:“我女儿是平白替你死的,你偿命来!”一剑刺向王樵,剑光闪烁,直对着眼前袭来,剑星在他眸子当中聚成一点,却浑然不见,动也不动。禤百龄用算盘隔住剑锋,刚想开口相劝,却不料她这一剑是虚招,另一只手反手一掌,狠狠打在王樵的脸上。她再想上前时,汤光显已经架住了她,将她使劲拖开。“不是这么算的,姑奶奶……他死了丫头也回不来……”他劝慰的声音合着妇人陡然歇斯底里的哭叫,在耳畔变成一阵蒙蒙的瓮鸣。 王樵没有发出一丝呼痛声,身子晃了晃,脸颊已然肿起老高,他的视野极其狭窄,只能看见眼前静静地躺着不动的女子脸上灰扑扑的血迹和尘土,他突然伸出手,拦住一只要扰她清梦的飞虫,再挡住一只想钻入她雪白脖颈后的蚂蚁。但那哪里能挡得住呢?它们越来越多,不顾人的伤心眼泪,声嘶力竭;但王樵看向她脸孔时,见她苍白的脸色上,犹然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王樵才觉得她生得原来如此娇俏玲珑,煞是好看。他不是喻余青,看女子翻覆都没什么差别,倒也不是瞎得不分美丑,只是觉得那些都与他无关,也从不上心去在意。他以前觉得,看一人,入一眼,便已经够了,哪里贪得许多? 但现在,这女子如花般逝去的生命像是一根稻草做的枷锁,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让他瞥见自己的卑鄙与浅薄,她是很好看的,他这时候恨自己不会说更多好听的辞藻,但她活着的时候更美,双眼灵动,身姿夭矫,仿佛穿过杨柳的燕子。他想起他们在十二楼从绝壁往山顶攀援,她一拧身时回望过来,笑意盈盈,张口唤他道:‘三哥!’ 他便陡然能听见声音了,从极小处传来,像是垂死挣扎时的求救;他寻声望去,瞧见她心口血痕半干,一只飞虫黏在里头,翅膀被血液黏住,挣扎不起。他伸出指甲,将那小小飞虫从血里挑出,轻轻放在旁边的草叶上头。清晨的熹光撒在叶片上,草叶便褪去夜衣的赤黑,露出水葱也似的碧绿颜色,乍看像草端上都白了头。 王樵勉强站了起来,对沈茹珑道:“世伯母,王樵这条命,是仪妹救的。您要打要杀,我原没有一句怨言。但既然仪妹舍命救我,我却也不能对不住她这一片恩情,再莽莽撞撞被人杀了。”他此时才想明白这样的道理,自己身上所负的,又何止是这一条性命? 卑明脸上露出释然,谁也能看出这三个年轻男女之间情丝牵绊,定非殊常,这般重大打击之下,难能他居然能自己挣了出来。若要看透死生,必先历经生死。若要看穿情障,先需历经情劫。颔首道:“你愿求生,那再好不过。只是你身上毒质,不能耽搁,坐下吧,我来助你,不然怕日后会落下残疾。” 王樵却摇了摇头,那双疲惫发红的眼,眼底仍是一片清澈澄明的湖,一望至底。“多谢大师……但我得先葬了我妹子。”他捡了旁侧的树枝,望了望鬼蟾山矗静的峰顶,在山麓的一片阳光射到之处掘土。 此时日渐高起,鬼气散去,沈茹珑鬓发散乱,满眼凋敝,望也不望王樵一眼,只替王仪轻轻理好头发,整好衣衫,拭去脸上血痕,从她怀里取出绢帕、脂粉梳子等女儿物事,却还有一片不知是什么的焦黑木片,以及王谒海的印信、弇洲派的归星。沈茹珑此时一颗心几乎都随着女儿碎去,原本看得无比之重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其实根本都是过眼云烟,莫说那令众人残杀百年的凤文不过是一厢情愿,就算它当真是什么秘笈,自己的女儿却因此丧命,要这秘笈又有什么用?即便武功练如蟾圣、嫁蛊神通这般称雄武林,叱咤风云,还不是落得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她恨忿至极,再也无心念究王谒海留下的这几样东西,一扬手,将它们都丢进旁边的烂泥当中。 待到土坑掘好,王樵便蹒跚走来抱起王仪,脚踏在地上,只觉得至小腿已全没了知觉。他将王仪抱至坑中放好,连衣服的褶皱也小心替她拉平。这一次,沈茹珑没有拦着他,只是跪在旁边,怔怔看他伸手将黄土推向女儿的衣衫。王樵不忍将泥土推在她脸上,心道:这里靠山望水,风景很好。你在这里能陪着他,他要下山来时,就能看见你了。你替我陪着他罢,因为我已经……不能再见他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在心底把话说完,将最后一隙也轻轻合拢。他转过身去,转身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以为自己在不断前进、结果挖了一辈子发现还在原地的鼹鼠,一哂而下,向卑明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师父在上,先前未及见礼,弟子王樵再拜。” 醒木一拍,说书人一双梨花木爿得得一打,口中唱道:“人间别久不成悲,千载空留一局存。还家常恐难全璧,阅世深疑已烂柯。” “这诗说的,就是家喻户晓的烂柯人典故。传说从前有个樵人上山打柴,见到两个小童正在那儿下棋,忍不住便驻足观看,这一看看入了迷,等这一局棋下完,他手里的斧柄都烂了。下山回家一看,乡里已没有认识的人,家里的房子也换了别人居住,原来人间已经过了百年。人们都说他误入了仙境、遇上了仙人: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啊。” 他说到这里,顿得一顿,常来听书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引子,要引出下面说的故事,有手头阔绰的便叫茶上来,也与这老儿一壶。老人谢过了,夹板一打,正要说到正题,突然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从姆娘那儿奔来,嘻嘻笑着站在说书人跟前,问道:“那樵子后来怎样啦?” 说书人一怔,这观棋烂柯的故事说到这也就完了,《述异记》里也没有后续的记载。他们说书的可不兴胡编乱造,便道:“后面没有啦,他的故事便说完了。”那孩子皱了皱鼻子,一双春水般的眼睛委屈地眨巴几下,道:“怎么能没有呢?他回了家,家里谁也不在,不会很伤心吗?他会不会哭啊?会不会很饿?晚上又住在哪里?” 有人焦急要听着老儿说上回未分解完的故事,便道:“谁家的娃娃快领走了!别挡着我们听书。” 那说书老儿从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也被问得怔住了,就见姆娘上来将小公子抱走,往说书人的茶盘里赏了一锭银子。一位美貌妇人从茶楼后座的雅阁里迎来,单看穿着打扮也知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少妇,牵了孩子的手,语调平静无波地道:“他们不晓得,争儿乖乖地,我便说给你听。”和孩子一同往楼下走。那叫争儿的孩子急道:“我乖乖地!都听大娘的话!今儿的糖饼也不吃啦!” 少妇轻轻一笑,道:“那樵子回了家,家里人都不在了。他没有朋友,更没处可去,便返回山上,去再寻了那几个仙人,求道登仙去了。”争儿问道:“那他饿了怎么办?”少妇道:“神仙给了他一枚枣核儿,含着便不饿了。”争儿哇地叫了一声,显然十分羡慕,想了想又问:“他什么人也没有了,会不会很寂寞?”那少妇道:“要得道成仙,寂寞是一定的,可不能怕寂寞。”争儿吐了吐舌头道:“那我不当神仙。”他那小脑瓜里不知道一会儿要冒出来多少个问题,又道,“那他哭了没有?” 少妇微微一怔,望着远处的云彩,久久才道:“神仙都是今世泪流尽了的人。”她抱起孩子,轻移莲步,姆娘在后气喘吁吁却追赶不上。她对孩子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过着富庶无忧、锦衣玉食的日子,谁愿意去做神仙哪?”说话间人已如踏梭而行,倏然去远;茶楼里不少人还怔怔痴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先前出声呵斥那孩子的几名茶客问道:“这妇人是谁家府上?”“那孩子是什么来头呀?” 茶博士笑道:“哎呀,爷几个,还好今日没有得罪这位夫人和小少爷。那是咱金陵大户人家的家眷,夫人身上会武,性子不讲道理着呢,一般人若敢冒犯了这位金贵的少爷,可讨不了好去。” 有人便附和道:“那是王家的大奶奶!嗐,美得不似活人一般……” “哪个王家?是前些年灾里出了好大事的那家吗?” “还能是哪个?那时惨呀,全家不知遭了什么仇家恶报,一夕间死得绝了,当时正发着洪水,尸体从大门里漂出来……” 众人都没心思听说书人讲翻烂的故事了,全凑过来听这一段,说书人也不介怀,反正刚蒙那位奶奶赏了银子,饶有兴味想能不能把这故事改做说书,因而也听得分外认真。那事件金陵人多半知道个一麟半角,外乡人却都是头一回晓得,于是七嘴八舌都说道起来。“……全家都没有活口!也是好人不长命,家老爷是个大善人,见洪水就出去救灾,长江上刚碰着百年不遇的龙吸水,整条船都翻了。仇家趁他不在,又借着水势,家里的家眷、武馆的徒弟,尽杀得干干净净。你问官府怎么不管?当时城里水有一人深,多数壮丁都出去拦坝救水;雨声大得连说话都要靠喊,谁不顾着自己的命?等放晴一看,连是谁杀的也不知道。” 有人道:“这一节我却知道。王家开武馆的,自己也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头,一看那伤就知道惹上的不仅是仇家,还是邪教,官府哪里敢管?管也管不得的。” 还有人始终惦记着那少妇迷人风情,道:“那就不对了,既然王家招惹上了这等邪事,这位标致的大奶奶却是从哪里来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有人笑道:“这个说来也是奇上加奇。说书的,你听去了可是赚到了,这说不定真能做话本来卖呢!要说这位大奶奶,倒是这场洪水送来的。”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这比传奇话本好听得多了,都竖起耳朵。有人道:“洪水里还能送来如此美貌的夫人,怕不是信口胡诌吧!你亲眼见了?” “那何止我亲眼见,许多乡亲都见过的。唉,说到这儿,就不得不说王家的三少爷了。王家当时有三位少爷,老大是个算盘抠,一厘钱也要和下人计较;老二是个温柔醉,酒色一样不少。只有这老三,和他家老爷一样心善,所以才有福报。那日子里三少爷突然要出家,王家摆了流水席送他,正是洪水来前的几日。金陵城里的乡亲,就没有没吃过的吧!”不少人都应声附和,都道是吃过。 “哎,好好地小伙儿,当时非要去出家,谁劝也不听,像魇住了。现在回想,倒是老天有意救他一命似的。他就这么一走,刚好逃过了这一场大劫。要说他却是善人有善报了,往上游走时,正好遇到支流发水,他又发了善心,不着紧赶路,反而沿途救了些人,其中顺手救下的一位姑娘,便是如今的这位奶奶。” “要是没这位奶奶,王家怕也不成事了。偌大家业,乱得一锅粥似,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金陵城里的是被洗劫一空了,但外省的票号,各地的商号、乡下的田产,还有长江上的商船,盘算下来仍然是一笔吓死个人的大生意。三少爷不是做这个的料,这位少奶奶却是个中好手,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半年便全盘算清楚、整治好了。” 人都笑道:“娶了这样一位夫人,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抛头露面的活计让奶奶做了,那这位少老爷干什么呢?虽然遭了这等惨事,也算苦尽甘来,可以坐享清福了吧?” 那知情人摇头苦笑道:“你们谁也猜不到!他把家人安置定规,族中葬仪办了,愣是放着这如花美眷、玉雪孩儿不要,又上山出家了。” 众人都“啊”了一声,有人道:“怪不得那少妇看着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活气。”也有人道:“原来她恰才说的故事是这个意思。”还有人议论:“这倒也不能全怪这位少老爷。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心那时候怕也随着他们死了。”“唉!只是可怜了这么美貌的夫人,岂不是得日日夜夜、独守空房?”“好在还有个这般漂亮的公子,也算是个念想——” 有好闲话的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这漂亮的公子,却也应不是亲生的。” “是了,据说是他家看守城郊祠堂的那个弓腰瞎眼的老蔡头,洪水退后从尸体堆中捡来的……哎呀,这话可不能乱说了。” “嗐!那时候那座王家大宅便似鬼窟,谁个敢过去唷!仇家走了后,家中人死绝了,尸体没有人收,臭气熏天,可没人敢进去。老蔡头也是顾主的,进去查看了,出来便抱了这个孩子。王家当时可没有奶奶媳妇刚生了孩子,否则还不敲锣打鼓全城皆知?想必是哪个下人的孩子。” “不过这么算来,也的确有相当的因缘了,这么多死人还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是王家的少爷,那也是应该。” “可不是么!嗨,到乡翻似烂柯人哪,那惨事好像明晃晃还在昨天似的,可这一眨眼啊,争少爷都长这么大啰……” 第七十四章山色雨余青 松风平抚,山籁寂人。丛林拱立之巅矗着一座平石,搁在天地之间,没有一棵巨松树顶能越过它去。有个年轻道人打坐在石上,五心向天,眉疏目朗,只见四下云雾缭绕,围身而起,罩得他身形似真似幻,气息若有若无,仿佛已于天地顽石尽皆融为一体。 两个小道童抬着一柄软轿沿着陡峭山路穿林而来,林间的白雾陡然便降得满林都是,眼前一丈远处便尽是灰白的雾色,笼得整个松林影影憧憧,远端的松枝狷怪陆离,吓得两个小童啊了一声,驻足不前。轿上的老道须发皆白,敝袍褴褛,但精神矍铄,微微笑道:“没什么好怕的,有人心不定罢了。”双掌一拍,长声唤道:“樵儿!下来!” 只一声响,周围白雾流动如海,尽往高岗上聚去,一瞬间天朗气清,阳光从松枝缝里剪下五彩颜色,再切做万千缕细丝落地。那白雾在山头一绕,仿佛聚气凝成人形,那青年道人长目一睁,眼中光华内敛,莹然如玉,在如此耀然阳光下尽看得分明。他双臂一拢,裹住残雾,口唇翕张,一口长气如吸虹入腹,竟仿佛将所有雾气吞得干干净净,这才收势。两个小童看得眼睛发直,都欢然叫道:“樵师叔,恭喜神功又进啦!”那老道却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没半点样子。樵儿,你自觉练得如何了?” 王樵心底实怕这严师,自知瞒不过他,神色尴尬地敷衍笑道:“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就是马马虎虎嘛。”他忝着个笑脸,一手握住放在身前的拂尘手柄,一面缓缓站起身来。一个小童急忙道:“哎,师叔,我来扶你。” 王樵摇手道:“不用!”手中拂尘一掸,缠起一丝惊风,托着身子仿佛腾云驾雾,冉冉而下,从那数丈高的巨石上衣袂飘摇,缓缓落地。两个小童尽皆大喜拍手,王樵却知道这等伎俩在卑明真人面前走不过去,头一低垂眉顺眼地做个孝顺模样:“师父,我来背你吧。” 卑明真人摆手道:“我有微如、微和抬我,要你背作甚?” “微如、微和还在长身子呢,别压坏了个头。”王樵道,“您正巧考验考验我本领如何了。”一伸手要托住祖师爷腋下,负在背上,老道微微一笑,手掌一翻,二指铁圈也似地箍他手腕。王樵却往前一送,双指点他手腕内侧内关穴。卑明撤圈化掌,反手捺他胸前。王樵就势一推,却用上了云手的暗劲,两人一老一少,居然一霎眼间在手掌上拆了十数招,两个小童知道这是极为精妙的功夫,都看得目不转睛。卑明道:“用‘蓄空劲’,我试试你学得怎样了。”王樵苦笑道:“这个真不行。”但说是这样说,手法一变,太极绵转不绝的柔劲便变成了蓄空劲里那种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虚劲,从第一式起,老老实实至第十二式拆招。但转到第十一式“浅深聚散”时,却陡然一顿,那虚气一实,第十二招便使不出来。卑明叹了一声,中宫直进,往他胸口旧伤处一点,道:“痴儿!”王樵挠了挠头,还是背起卑明就走。微如、微和在后面连声唤道:“师叔,还是我们来抬太师父吧,你脚上不好……”王樵笑道:“没事,师父考教我功夫来着。”长气一吁,纵身轻点,恍如冯虚御风;能借力处,拂尘微卷琼枝,送人前行。几乎足不沾地、浑不着力,飘飘然如借鹏翼飞举。 卑明叹道:“我传你心法,是愿你勘开三界,那时凭你身负的绝学,自在如意,非寻常可比。你不能不忘,又不能全忘,半半拉拉,不上不下,马马虎虎,哪里是习武求道之人的心态?”王樵自哂道:“弟子俗人一个,又蠢又笨,师父教的好没道理,想破脑袋也不成。” “你还敢怪起为师的来了?” “不敢不敢。您可是我唯一的师父,前边十几任师父都给我气跑了。” 卑明微微一笑。“还不是我这双腿跑不得么?”王樵便喉咙里一磕绊,苦恼叹息:“您老哎,折煞我了。” 卑明望着远方山峦,雨后雾气将他们照成枯瘦的山水墨色。他道:“你也莫怪为师严苛,按寻常来说,你的进展已经大异殊常了。但你要知道……时间不等人,仇家也不等人,救人如救火……已经过去几年啦?” 王樵道:“快要五年了。” 卑明以手加额,道:“五年了!对啦,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为了这件事。北派的廖盟主给你寄了一封信来。” 王樵一怔,苦笑道:“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小小道人,劳动廖盟主大驾,给我写什么信了?定是写给师父您的。” 卑明道:“我这双腿不顶用了,他是不会写给我的。这信是写给你的,你明不明白用意?” 卑明真人这一双腿,是当年为王樵驱散蛊毒、打通踵关时,因为其中毒日深且极重,连蟾圣当初也束手无策,好在这位大宗师不惜倾尽修为替他化解,居然为缓解症状,将毒素中一部分转到了自己身上,再慢慢逼出。双腿虽然不至于残废,但难以使力,阴雨之际,酸痛几乎无法攀登阶梯。王樵自己足踝也落下病根,行走时有些跛脚,但相比卑明所受的无端苦楚却要好得多了。他感念师父恩德,但座下弟子却往往记恨他害得师父如此,初来武当的日子过得尤为清苦。卑明倒是不以为意,常道:“我又不是蟾圣,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活不了多久,我们练这一身功夫,所为何来?若是能救一两个有才能的小辈把我这份领悟传下去,也不枉我这一世的修行了。” 此时卑明真人拿出信来,交给王樵。王樵见那封皮上确写着自己名字,哂道:“他们是在告诉我,可一直盯着我呢,没舍得忘了。”卑明道:“你在山上,我能保你平安,但是你若下山,我还是担心……你还没参破最要紧的关口,修得大成,但他们却不愿意等了。” 王樵奇道:“他们?还有谁?” 卑明真人叹了口气,又拿出一封信。“这一封,是十二家的信。五年一度,你怕是忘了……又是‘十二登楼’,你现在是金陵王的家主了……楼虽然不在了,但那三样中的两样,可不是都在你这里么?你不去就山,怕是山要来就你了。” 王樵看了一眼信笺,苦笑道:“他们也真了解我……让沈伯母给我写信,我还能拒绝得了么?” 卑明看着他收起两封信,道:“你不现在读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大约想得到是写的什么,烦心,我得想想。哎,师父,天大地大不若肚皮大,我们还是先去吃了饭再说。” 卑明定定看他,最后道:“这儿还有一封信。” 这下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王樵看出师父神情里有一丝懊丧,好像就在决定要不要隐瞒,但他天性光明磊落,不擅作伪,但却也并不取出书信,只道:“樵儿,凤文的第三层,你练到什么境地了?” 王樵最怕师父考问功夫,立刻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这个,您,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卑明真人面上一板,“谁跟你顽笑?” 王樵立刻认怂,垂眉耷眼地道:“师父,太难了,我做不到。” 卑明道:“你不是做不到,你就是做得半截里头,有的能,有的不能。”他摇一摇头,将那信取了出来,交在他手里,“这就是你不能的那一半。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王樵低头去看信封上的字;触及眼帘便整个人顿在那里,浑身过了电似的猛然一悚,是不敢相信。 那极为熟悉的笔迹…… “可惜的是,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这是一份‘江湖帖’,南派新任教宗喻余青这一次出关后,下了一份‘格杀令’。”卑明叹道,“你还是看看吧,你会对这些名字很熟悉。” 微如、微和抬着空轿子赶下山道时,就看见王樵捏着薄薄的纸张,坐在道旁怔怔发呆。俩小童笑嘻嘻地赶上去道:“怎么啦,师叔,又被太师父骂了?”王樵伸了伸懒腰,惫着身子讪讪道:“可不是吗?总也没些长进,难怪他老人家生气。” “师叔你怎么可能还算没有长进呀——”微如吃惊道,“除了底小字辈的,您是上山时间最短,进境最大的了。”他偷偷压低声音,“我看好些个入门几十年的师叔师伯,没几个抵得上你!” 王樵摇了摇头。“那不一样。师兄师侄们修的都是性命,那是实打实的本领。我这本事来路根源和你们不一样,它不是自己的,都是借来的。至于真正该修的‘性’……完全不行啊。” 微和、微如都知道王樵所学和他们不同,倒更像是带艺从师,观中他只学道经,武学则由卑明另授。卑明真人以当世大宗师身份,亲授一个半道出家的跛子,据说身上还没有丝毫内外功根底,这何止惊世骇俗,更是令人嫉妒如狂了。王樵在山上五年,日子过得可不算太平。好在他为人实在冲和懒散,便有人欺负上头了都懒得欺负回去,并且一觉睡醒便连昨日里欺负他的是谁都忘了,当真是‘难挂心头片霭云’,是个极其适合修道的性子,久而久之,与他交好的小辈倒也多了起来。当然,私下里传闻卑明真人将从未授人的绝学都尽皆传他,想让他继承衣钵的说法,也从未断绝过。 他虽然入门极晚,但是由于是卑明亲传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反而极高。但王樵也自然从没在这上面拿腔作调,有看不惯眼的分派他去和第三、第四辈的小辈一起担水挑柴、洒扫街道,他也照做不误,从没一句怨言。有时小辈们替他抱怨两句,他反而说道:“我名字里便有个樵字嘛,可见打柴是天生该做的事。只是前半生日子过得太顺,却从没做过渔樵耕牧的事儿,这会儿干脆补全了。” 因此两个小儿也不怕他,这会儿都挤在他身边说话。微和问道:“师叔,太师父到底都考你些什么,能不能说来我们听听?”微如也道:“是啊!是啊!都是什么奇门妙法,让你这么愁眉苦脸学不会?” 王樵想了想,往前一指,道:“你们看那边的山。” 此时已至秋深,山上大片红叶黄叶交叠一处,随着高低变化铺开山带,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师父要我把山看掉色儿。”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小孩儿都瞪大了眼睛:“哈?——”“看掉色儿?看成什么色?” “黑白的,就像山水画那样。再把色看回来。如此三番。”他见俩个小鬼使劲挤眉瞪眼,笑道,“不是用眼睛看。得用这儿。”他戳了戳他们胸口,拍拍破旧的道袍上的土,站起来把信收进怀里。“替我跟希常师兄说声,我得走啦。” “走?去哪儿?” “下山去——”他拖了长音,脚下慢悠悠地一跛一拐,“试试。” 王争坐在门槛上睡着了,隐约听见偏门传来响动;家里人似都没听见,没有一个在。争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可以帮家里做事,跑到门边垫着脚拨动门闩罅开一条缝儿,见一个老乞婆在外头,衣衫单薄破敝,在秋风里瑟瑟发抖,一双枯手捧着破碗,满头敝发乱如蒲草,见开门的是个小少爷,往门里看了看,似觉得和他说并没有用,沙哑嗓音问道:“家老爷在么?” 王争昂了昂小脑袋,挺起腰板道:“我就是啦!” 那老妇一楞,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小老爷也是老爷。你爹爹在么?”王争摇头道:“我爹爹出家了。我现在就是家老爷!”他也不懂词儿怎么用,就胡乱地随着话说,学大人挺了挺胸脯,“你有什么事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老妇怜爱地看着他,道:“没有什么事,只请小老爷赏可怜人一碗饭吃。” 王争看了看她,笑道:“你等一等!”迈着一双胖嘟嘟的小腿哒哒往院里跑,将自己桌上一碗甜粥、一叠柿饼拿下来,又噔噔跑回门前,一股脑交在她手里。“你都拿去吧!我还有好多呢,”他玉白透雪的脸上一双圆眼眨了眨,俏皮可爱,“你要是明儿还想吃,明天这个点再来,这时候姆娘们都不在——” 老妇却不看手里的吃食,只望着他。“小老爷太懂事了。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孩儿也不怕生,从盘里拣起一块柿饼,“我叫王争!五岁啦!” “是‘真假’的真,还是‘至臻’的臻哪?”她轻轻问,“你会写吗?” “爹说我成天吵吵地不安静,所以是把‘静’剩一半儿的争。”小大人有模有样地说,“大娘说是我拈阄儿时什么都想要。我明明没什么想要啊,我就想要爹回来。”他奇怪地看着老妇神情,“你是不是饿得难受?你吃呀,可好吃了,”他把饼抵到老妇嘴边,想了想又学着大人模样说道,“不必客气。” 一连三五日,每逢午睡后这片晌功夫,这老妇总会上门讨一碗粥喝,小主人既不害怕,亦不吝啬,倒是颇有江湖豪侠之风,一老一少,颇有趣味。只是这一日他却愁眉苦脸,道:“婆婆,明日里你不能来了,来也寻不见我。”那老妇忙问:“怎么了?我若给小主人添了麻烦,不来就是。”王争道:“不是。明日大娘要我开始学武了。”老妇想了想,叹道:“是啦!你这岁数,也该扎根基了。”她见王争愀然不乐,劝道:“你是武学世家,家里将来多少担子要扛,武是一定要学的,莫怕吃苦。”那孩子道:“我若好好学武,也不怕吃苦,爹爹会不会回来?”那老妇也答不上来,半晌道:“既然你明日学武,我今日便带你出去玩玩,你敢不敢?”这孩儿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想来在深宅大院里憋得坏了,跳起来笑得两眼都看不见了,抱着她脖子叫道:“好啊!我们偷偷地走。” 老妇笑道:“你偷跑出去,大娘不打断你腿么?” 王争吐了吐舌头:“那不能,明日还得练武呢。再说当真打断了,也正好可以不练了。” 老妇摇头笑他:“也真不知小主子像谁。” 他跟着老妇穿堂过巷,只觉得对方走得也并不峻急,可初时还跟得上,后来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追不上一个佝偻妇人,不由得叫道:“你等一等我,”老妇微微笑道:“你我比赛,谁先到东街的果脯摊儿,谁便请客做东。”王争也不愧了他这个名儿,争强好胜,一听比赛便大喜过望,叫道:“一言为定。”撒腿儿跑起来;可他人小力短,老妇只不紧不慢跟着,居然甩脱不开。那老妇一边慢悠悠走,一边教他双脚落地前轻后黏的技法。见他不明白,便伸手握着他的小脚,带着他向前迈步轻重缓急。这小子也是极其聪明,一点就透,再走两步,气便不喘了,稳稳当当地和老妇并肩而行。老妇再与他随意闲话,其实不知不觉在说话的长短中教他吐纳呼吸换气之法。从家中到东街三里地长,两人走得快步如风,断然不似一个五岁孩儿的脚步,且丝毫不觉得疲累。快到果脯摊儿时,王争故意抢上几步,跳到摊前。城中哪有人不认识王家公子的,都笑逐颜开,只听他奶声奶气道:“掌柜的,我赊几个果儿,记在我大娘账上,成不成?”周围人都笑起来,一叠声说:“那有什么成不成的,小少爷爱吃什么,自个尽管挑就是。”他们见跟着一个老妇,只当是王家下人仆妇,也不为意。 王争得了一大包脯儿,又赢了赌赛,蹦蹦跳跳地牵着老妇的手走。拐过一个弯儿,老妇道:“我们去瞧瞧太阳落山。”王争奇道:“去哪儿瞧?”老妇一指,“上山去看。”王争大吃一惊,“上山要一整天呢。”老妇微微笑道:“吃了小主人那么多天的白食,也该出点力气,带你去玩好玩的。”说着将孩子往怀里一托,架住他腋下,整个人一提真气,纵跃出数丈。王争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看景色从脚底掠去,惊得睁大双眼,道:“婆婆,你会功夫!好厉害啊!”他脑筋极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是不是认识我爹爹?”可婆婆却不答话。直到上到山顶,将孩子一放,只见城廓正在脚下铺开,被夕阳染成橘红的柔色。王争高兴的手舞足蹈,漫山遍野撒丫子跑,陡然撞进一个道人的怀抱里。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拎起小崽子,用一种惫懒无奈的口气叫道:“争儿——” 孩子哇地一声便哭出来了;那老妇陡然被哭声惊起,站起身来赶了两步,两人的身影都撞进对方的眼底。 那道人不过三十的年纪,可身骨却比先前长得开了,眉宇间多了些砥砺忧愁的成色,像把人硬生生地给拉开撑满,疏得占据天地。一身粗布的袍子,绑腿泥泞,显然赶了远路;脚下一双靸鞋,一边磨损得厉害些。他走路有些微跛,手里持一柄拂尘,尘羽通体浑白,可当中却有一缕青丝,格格不入。那道人瞧着那老妇,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便似瀚海栏杆,照月古井,无浪无波。道:“小儿承蒙照看了。”那老妇不应。王争不及擦干眼泪,急忙道:“爹!你回来啦!你别见怪,是我硬央婆婆带我来玩的。” 王樵将他抱起,道:“我知道,我在城门口见你和他赌赛来着,便一路跟来。”他笑着颠了颠孩子,“好家伙,又沉了不少!”却听王争叫道:“婆婆,你到哪里去?”他急挣下来,三两步要赶过去拽住婆婆,可哪里追得上?急得他道,“爹,你把婆婆吓跑啦。她不是坏人。” 王樵道:“是啊,我知道他不是坏人。”他拉住王争的手,“回去吃饭吧,别让大娘等急了。”可孩子扑在他身上,硬要他抱,泪痕还挂了满脸,焦急之色也没褪干净,却又喜上眉梢,“你回来啦!真的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王樵笑道:“可把你给忙的,一刻都停不下来。”他微微顿足,却没转头,只向身后人道,“阿青,不回家一起吃饭吗?我们好久……没有见了。” 久久没有听见回声。 但他知道他在;在松风当中,落霞影里。听见对方涩然呼吸声响,终究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认得出是我……?” “我总认得出你。”他静静答道。他想那谒道之中求静心沉一,万色应于无色同。他见姹紫嫣红,百花缭乱,总归于一山清雨,洗净铅华;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也抵不过那天地一白,洞彻人间。正有如撞泼台砚,盖住了斑斓五彩;又仿佛天公戏笔,只留下淡墨残痕。 但那山水画中,他总余下一抹青,于墨黑中,于雪白里,于阑珊处,于这痴人眼底。 第七十五章十步杀一人 树影后的老妪突然长身立起,只听得骨骼喀喀一响,仿佛身子陡然拉长一截,原本佝偻龙钟之态倏然不见,只见身劲背直,肩宽颈长,猿臂蜂腰,渊清玉絜,一看便知是身负上乘武功、日日勤修苦练的会家子,可尚未看清脸上的模样,他便拿出一副面具戴上,那面具一半是狐面、一半是鬼面,诘聱一处,拧在一起;面具通体如黑玉雕成,令人望而生畏。 王争看得张大嘴巴,这年纪只知道好玩,也不懂什么是害怕,道:“婆婆,你原来是哥哥呀。” 王樵却苦笑一声,知道他不肯露出本来面目,是不肯随自己回家的了。但故人就在眼前,魂牵梦萦,纵然心旌动摇,也不忍就此别去,但想要问时,却又觉得万千话语梗在后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是争儿替他们解了围,扑上去拽住喻余青的手,道:“婆婆,你是爹爹朋友,那再好不过了。我不要大娘教我武艺了,我要你教。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晚些儿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他这几日与喻余青日日相处,叫惯了婆婆,一时改不过口来。 喻余青蹲身下来,轻轻抱着小孩儿软软身子,道:“那不成的,你爹爹好久家来,一家人等着他团聚。你好好打好根基,不能偷懒,将来……”他猛地一顿,垂下眼帘,“我这就要走了。” 王樵道:“阿青。那也是你家……”却被他拿话极快地打断了:“你不该回来的。”喻余青快速又低声地说,“你在山上,他们没人敢动争儿。”——也没人敢动你。 王樵叹了口气,踢了踢脚下的土块,心想说我呢,你又为什么会来? 可话到嘴边,却只问道:“你不回家住的话……有地方歇脚没有?衣裳还够不够穿?” 时已近冬,天色将暮,寒意渐浓。但似喻余青这般实力的高手,寒暑温差于他自然不在话下。王樵问出口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他现在回复本来的身材,那件老妪的破旧敝衫穿着便有些不伦不类。他脱下外袍,想递过去,但对方却身子缩紧,并不伸手去接,转身便走。王樵便将袍子交给争儿,道:“争儿去给他。”果然他拿这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顿住步子,蹲下身来,任由孩子将还带着王樵体温的麻布袍子替他裹上;王争想了想,又解下自己颈上的貂围来,围在他光裸出一截的脖子上头。他抱住喻余青,贴着他耳廓轻声道:“婆婆,你还来看我,偷偷地来,好不好?” 他不答话,轻轻捏了捏孩子的耳垂。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8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晚上王家大宅闹翻了天,大奶奶先罚两人迟一个时辰吃晚饭,因为家里找不着小少爷慌得走火,居然被家老爷供述是他没进家门便私带了争儿出去玩了;可后来与东街上果脯儿店老板的供述一对,小少爷只好承认他跟着个陌生乞婆溜出门玩儿去了,因此不仅晚饭没了,还被罚打十下手心。家老爷因为身为长辈明知危险却帮着做了伪证,简直不知轻重,也要陪着罚十下以示效尤。可到晚上洗澡时,姆娘震天价响地叫起来,原来小少爷耳垂上多了一个青印子怎么也洗不掉,让大奶奶一看当即变了脸色:那标记隐约是个几笔勾勒的狐脸形状,是南派教宗“鬼面青狐”喻余青的标记,也是近日来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格杀令”——凡是被打上这个标记的人,意思是被鬼面青狐盯上索命,其他人谁敢抢在了他的前头,无论是杀是保,便是和整个南派作对。这便是他早先发出江湖帖上的讯息,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不知什么是否有地方得罪了这位行事乖张、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如今小少爷耳上也被打了这个标记,那还得了?岂不是说这儿也被盯上了?一问之下,果然小少爷什么也不知道,笑着说:“是呀!婆婆会变戏法!突然身子就长高了一截,戴上了个黑色面具——”家仆恨不得要把宅子所有偏门侧门穿花门尽皆钉死,王樵才挠着头忙忙阻止道:“不碍事的。我当时也在看着呢,阿青是好意……” 他俩便一起被罚跪后堂列着的牌位。 宅邸后堂所列的牌位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不同,这里供奉的尽是灭门那日家中死去的人,从老爷公子,到家中仆妇走夫,尽有姓名。此时夜过中天,争儿早已抗不住了,把头搁在蒲团垫上睡去;王樵倒跪得惯了,一卷经文诵完,见夫人添香油上来,低声唤道:“姽儿。你留着,我们谈谈。” 夫人也在蒲团上跪定了,向牌位拜了几拜,曼拧斜颜,掺金线的眼睫被烛光一胧,一双琉璃眼便如梦似幻。她双掌合十,低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然你这趟怎么会回家来?争儿先前想盼你回来过年,你都不肯……这次你能回来,定然也是为了他的事了。” 王樵苦笑道:“我还算是个出家人,怎么能老是回家来?你把家打理得太好,我一回来,便不想走了;太过消磨,那是不成的。” “那便不走,成吗?” 他叹了口气。“姽儿,我对不住你。” “那没有什么。虽是贝先生许的,我本也是硬要跟你……你给我这身份,还让我像个人形,又把争儿交给我……我很满足,也很感激。以前在旦暮衙里,做得便多是鬼生意……后来也算是当真的孤魂野鬼,被贝先生收缝了新的皮囊,无处可去……我本以为,这辈子也没法再做个人了。我也想有家,有个可回去的地方,有孩子绕膝。现在都有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她慢慢点上新烛,“这些冤魂里,本也有我一分业障。我只想照顾好你,照顾好争儿,照顾好这家,也算赎了罪孽,勉强弥补一些。……但你知不知道,你让争儿和他来往,便是在把争儿往刀尖上送?” 王樵讪讪道:“没事的。余青他有他的分寸,不是坏心。他往争儿耳上印了这个,是为得让旁人都不敢动他,这是在保护他。”他缓缓拿出那些书信,“北派五年经营,也不是白饶的,要向十二家和南派叫板了;十二家夹在其中,首当其冲,他们中谁都有可能为了我身上的凤文而为难你们。” 姽儿轻哼道:“你信他,我可不信。五年前,若是没有仪姊姊替你挡那一劫,又或者他手中剑多往前送得半分,那土坟下埋的便是你了,那时候谁来替你在这儿树上牌位,添点灯油?樵哥,那人早不是你认得的喻余青了。他这些年来江湖人称‘鬼面青狐’,都说是杀人如鬼,不分稚弱,是第一等的大魔头。千门百会里有想反出南派的,他不带部众,一人去便将对方的寨子平了,寨中首领连老携幼,挑了十三个首级在寨门上头。如今南派里再没有敢对他说二话的人,连南丐的汤光显,也和他做了一碗水的交情。” 王樵却问:“你看过那帖子上列出的名单吗?” “看了,虽说多半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王樵朝面前的牌位拜了拜,扶着腿站起身来。 “那些都是当年害死咱家这些先人的罪魁祸首。”他哂然一笑,“他是回来替我报仇的。” 在姽儿看来,那倒也全然不错。灭门之仇是血海深仇,即便倾尽一世报复到赶尽杀绝也不为过。王樵出了后堂隔室,将争儿抱在床上睡了,自己仍不换那副道士装束,提了拂尘,长发胡乱一挽便要出门去,急忙追上去问道:“你一大早地又要去哪里?你才回来,争儿醒来找不着你,又要一番哭闹了。” 王樵道:“他要去杀人,我自然要去救人。” 姽儿急忙扯住他:“你疯了!让他杀去,我虽然不喜喻余青,但他要杀的那些人难道无辜?就算有人要施善法、渡众生,也轮不到是你。祖宗面前,你如何交代?” “把对方赶尽杀绝,也不算是交代。更何况你我都能看出来这其中蹊跷,名字被列上格杀令的当事人自然也能。余青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旁的人一查便知……”他顿了一顿,“若是仇家点名道姓地要来杀你报仇,你会怎么办?”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姽儿道:“我什么也不做,我等着他来。但他要敢动争儿一根毫毛,我便拼命。” 王樵苦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见怪。那些家伙却没这份血性,他们自知正面打是打不过的,自然要躲起来。但这江湖帖一发,全天下都晓得是南派要与他们为难,谁敢收留?他们要去的地方,便只剩下一处。” “你是说……北派?” “是啊。北派抢先收容了这一批人,却是要我投鼠忌器……余青把他们当仇家,他们却拿这些人做筹码。与其由着他们来啊,不如我先去了,看能不能在三方不可收拾之前,把这事解决了最好。”他悬起手来,想要拍一拍自己名分上夫人的背脊,却终于又放下了,“争儿和家里都交给你了。” 姽儿急道:“你一个人能怎么解决?十二家那边也有信来,要是他们找上门——” “他们不会的。若是送了礼来,你就先收着。”王樵安慰她说,“当年我们没有办法,也没得选;能逃过一日算一日,连求人救命也不敢开口;现在不会了。” 姽儿不说话了;她静静地伫着,脸上看不见表情,像个玩偶娃娃。半晌,她道:“那至少也带着剑去。” 王樵迈过门槛,臂上拂尘轻搭,回头笑道:“一直带着呢。” 叫做冯颀的少年浑身颤抖,双手撑地,缓缓朝后爬开;父亲的血嵌在地砖缝里,蜿蜿蜒蜒追他脚来。他脚腕处露出一截,一块青色的印记烧在脚踝,似是个鬼狐的形状。这索命追魂的印记有一天就突然出现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碰着了哪儿青紫了一块毫不在意,直到过去好几日,才在厅堂里见到那封令人闻风丧胆的帖函;父亲冯天亚和叔父冯天勤在堂上大发脾气,要求彻查每一个进出山庄的人,又安排人手加强防卫,再提起笔来给帮得上忙的熟人和亲信写信;他提笔的手抖得墨汁淋漓,只得卷起袖管,胳膊上也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青色印记。 那帖子上说,鬼面青狐留下青印,无论天涯海角,必来索命。他也就罢了,如父亲、叔父那般的高手,居然对谁在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浑然不觉,连个影子也查不到。他原本也不在意,家中重兵防守,一只老鼠也爬不进来,父亲又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遍邀江湖同道来助拳,难道他南派教宗便有三头六臂,能敌得过这般准备? 可事到如今,却不由得他不信。他想起父亲前日里睡到半夜,汗流浃背,陡然起身至他房里,将尚在酣睡的他唤起,塞给他包袱银钱,神色恍惚、两颊深陷,显然这些日子过得反而生不如死,更显得手腕上那一道青印有如厉鬼,语音发颤道:“颀儿,你快逃吧!只逃得你一个也好……这儿有银钱,你改了仆人装扮,从后门出去,走出三里,再换成妇人的装扮……” 冯颀娇生惯养惯了,日常里谁敢多吼他一声也不成,衣裳上多一道污渍也断然不穿,怎么可能愿意扮作仆人,再换妇人?当下跳起道:“爹,管他什么青狐白狐,是人是鬼,随他来就是了。我们九恶山庄难道还怕他吗?他南派教宗好了不起,我看他这么多天也不敢来,怕是早看见我家的阵势,给吓跑了!”他见父亲不语,以为自己切中肯綮,又道:“儿子宁死也不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更何况是抛下爹爹和叔叔?豁出性命,跟他拼了就是。再说了,江湖寻仇再大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什么时候和他南派有过瓜葛?” 冯天亚嘴唇干枯发白,许久才道:“有瓜葛的。” 冯颀跌在地上,蹬脚抻手,徒劳后退,看那戴着漆黑玉面的家伙跨过父亲和叔父的尸身,朝他走来。他是一个人来的,和冯颀料想不同;他总想一个南派教宗,定然所到之处声势浩大,带着多少打手下属,将他们山庄团团围住。他家里人也这样打算,因此五里一哨,十里一岗,早已安排妥当。谁料他只有一个人,谁也没发觉时便已在堂内,爹爹和叔叔看见他面具时便认出他是谁,更不打话直扑而去,两人兄弟联手,使得都是一般掌法,合璧起来,威力巨大,一者攻前,一者袭后,互补破绽,这是拼命的招数,若是对手实力强劲,那二者之一怕是难以幸存,但却把机会让给另一人,能够一击奏功;这是一招以命换命的凶残打法,兄弟俩显然是抱着必死心态,出手毫不迟疑。 冯颀从未见过父亲和叔父一上来便使出这般拼命的掌法,一时看得呆了;却见对方手中黑剑轻轻一晃,双掌倏然穿出,只一招,冯天亚、冯天勤便如败絮中革,倒撞下来,两眼凸出,额间至百会各有一道细细血线。冯颀一时顾不上害怕,急忙扑到父亲身边想要查看伤势,手一碰着额头,那血突然如注喷出,头壳居然从中分作两半。他吓得大叫一声,仿佛倒长八足,站也站不起来,以手脚撑地,蟑螂一般向后爬行。突然砰地一声,撞在案几脚上,才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墙根,退无可退;只听那人温声道:“我此番前来,只和有青狐印的人清算讨教。山庄里其他人与我并无仇隙,若是不想送死,还请不要出手。一旦出手,可别说我喻某人事先没有提醒过。”家丁、援客、弟子都在外面,但见了这般情景,目眦尽裂,连气也不敢喘一下,哪里还敢上前挑战? 有两名大徒弟见恩师惨死,拼了性命不要,冲进厅内。喻余青掸手一拂,只卷起一阵袖风,便将两人摔跌出去,头撞在柱子上晕得不省人事。“再来一人,我便杀满门,是非轻重,请各位自行掂量。”他温言好语,仿佛闲话家常,“这二人身上命债,只让他俩两条人命作抵,难道委屈了吗?”九恶山庄既然敢取这样的名字,自然作恶多端,寄在冯天亚、冯天勤身上的何止两条人命?便怕是将九恶山庄一门上下所有人命都赔上,估计犹有找头。但行恶之人往往不知恶之为恶,冯颀颤声道:“就算我爹爹、叔叔得罪过你,我可没有啊。你瞧,我才多大一点年纪?我……我从未杀过人的。” 喻余青蹲身下来,摘下面具,轻声在他耳畔道:“你可曾在一个雨夜……在长江之上……围攻一船运沙救灾的官船?”冯颀惊讶地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孔,目露痴迷,一时间居然忘了逃跑,也忘了矢口否认,便似被魇住一般,轻轻点了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你央求爹爹,带你来看杀人取乐……说你什么杀法都瞧见过了,在江上杀人却头一回见……你虽然不敢杀人,但却是看杀人的一把名家啊。你嫌弃一刀槊在胸口太过庸俗平常,要你爹爹吩咐人先斩下他长子的头颅来,让他瞧着……是也不是?” 冯颀仿佛回到那夜凄冷雨水之中,回想起自己快活喝叫的声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又紧接着惶然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况且老天也罚了我们,我们整条船都翻进了水里……我差一点便要死在洪水里头,我们已经受了惩罚了,很重很重的惩罚……况且我没有杀人啊,我就是笑了几下……那真的很好笑,离得那么远,在一个钵似的船里,便像在看斗蛐蛐儿……你瞧,斗蛐蛐时,打得烈了,腿脚齐飞,一个‘倒金斗’头也咬下来,那叫一个好看,谁不喜欢呢?……我不是故意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是吗?”喻余青柔声道,“我再给你看一样物事,你看看好不好笑?” 九恶山庄的诸人听到少主人最后的响动,就是一声惨呼厉喝,抢过去看时,只见屋里那索命身影已然不见,冯颀靠在墙角脸色煞白狰狞,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外伤,居然是活生生被吓死的。 第七十六章恩怨战情仇 喻余青走出许把里地,一块石笋尖儿后探头探脑,钻出个小人物出来,身材五短,似侏儒却又比侏儒身长大些,鼠眉恣目,令人敬而远之,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取乐。他见来人是喻余青,笑嘻嘻地沿着土坡爬下,两腿如风地奔到他身边,“喻宗主,喻恩公,事儿都办妥了么?”喻余青比他身量高出不少,迈开一步他便要追上两步。喻余青点了点头。这矮子目光露出痴迷崇敬之色,喃喃道:“冯家双恶使出了‘怙恶掌’没有?”喻余青道:“使出了。”矮子又惊又喜,抓耳挠腮道:“是吗!我听说那一掌两人合击,由前穿后,以后补前,互为犄角,最是难破!真可惜不能亲眼见见……恩公,那要怎生破法?”喻余青道:“说了多少次,你别叫我恩公。那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也各处都是破绽。既然要互相弥补,本就是各有不足。抓住缝隙,一击而下,也就是了。” 那矮子揣摩用意,喜不自胜,从怀里取出一本绢册,以指甲做笔,划去上面三个名字,一面道:“宗主,我薛三感你大恩,也对你五体投地。换旁人便是砍了我的头,也不能令我这般佩服。以前有什么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用得着我薛矮子的地方,尽管使唤便是。”喻余青道:“已经使唤你够多了,若不是你,这些当初的仇家哪里能被查得如此明明白白?”薛三也不谦,嘻嘻笑道:“旁的不说,我这份搜箧的本事却敢称第一。江湖上哪门那户,哪家事儿我不知?” 原来这人便是当初十二楼中认得的薛三。他痴迷武道,但自己却不能习武,因此变作了江湖上的百事通,不仅对武功路数、各家招式事无巨细地精研致斯,说来头头是道,且连各家各户的门派隐私、难言之秘都打探的清清楚楚,还更是把仇家路数、动向、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这两人能够再会,说来也是奇事一桩。那是前两年的事了,喻余青因故再回十二楼,彼时这楼已只剩黑色的焦炭骨架,停在青山翠霭之间,仿佛一具朽烂枯骨,不少横梁爬满绿叶青苔,像是将楼骨吞埋山中一般。那时正是当年烧楼时的忌日,许多低矮处结着白绳,想必是十二家中的弟子前来祭拜,聊寄哀思。喻余青仗着轻功卓绝,攀上楼间岌岌可危处,果然又见往后山的通道,只是万没料到,在那当年烧塌悬空亭、靠铁索搭桥救人的对岸,居然也供着香火祭品,一个侏儒矮子正跪在断口处,朝着这楼所在遥遥而拜,口中念念有词。若是祭拜十二家的死难者,想必都在前楼底下;但在这里祭拜,可见是当初被他用铁索暗道救了一命的困楼之人了。他倒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群人中确有薛三这号人。听他祭拜时口中喃喃:“但愿恩公逃出生天,更愿得见恩公天颜……”言语中居然把他当做圣人一般,不免觉得好笑,又想起当时自己抢了他书、还将他肋骨打断的事,心中有些愧疚,却又想试他一试,便去楼里提起那当初的玄铁铁索,如今只轻轻一抖,铁索便横过断崖,他施以内力,震得铁索瓮瓮作响,传声过去,便仿佛犹在耳边:“若你诚心实意,不如再顺着铁索爬过来,教你再见你恩公一面。” 这薛三当日烧楼逃生时爬这铁索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可如今这一听之下,居然毫不犹豫,又沿着原路爬来。这一下便缠上了喻余青,随着他回了蟾山;也亏得有他,这几年明察暗访,将当年参与金陵王家灭门之事的牵连关系查得明明白白。如今喻余青出来寻仇家报复,他这般习武成痴的人,绞尽脑汁浑身解数,也要来一凑热闹。 “接下来轮到谁了?” 薛矮子忙查他绢书上的名字,指明路径,眉头却是一皱,道:“宗主,这回怕不好办啊,是窈月葬花宫……我们要不先换一家?” “怎么?”喻余青微微一笑,“难道还怕了他不成?”但他说归如此说,心里也知与窈月葬花宫的梁子,却不仅仅是那么简单。 “那倒不是,他们怕得厉害,所以一见青印子,哭爹喊娘地请北派来替他们撑腰。窈月宫的宫主向南枝与北派四天王的迟戍曾经,嘿嘿,据说有过那么一段,现在他们已经算作是靠在北派的庇护下头,迟戍便在他们宫中,看样子是守株待兔,放长钓饵,只等您上门。” 喻余青笑道:“说得好像你都亲眼看见了一样。”他知道向南枝的本领于他来说不足为虑,但迟戍却是难啃至极的硬骨头,更何况坐在那里便是这么个意思:这闲事北派管定了,你若是插手,别怪我们不顾江湖规矩,出手降妖伏魔。 薛三道:“其实宗主也不必为难。当年的事情,句句字字在理;报仇雪恨,天皇老子也管不得。你为什么不干脆挑明了说,管他是什么盟主、什么大侠,若是敢在满门惨案上回护那些杀人的畜生一句,便是他们的不是,纵是浑身有千手百臂,也能教吐沫星子淹了。” 喻余青却只是缓缓地说:“薛三,我们也算是生死过命的交情。虽然是我要你查的,但当时也和你敞开说了:这件事情,是我一人作为,和金陵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要和他们寻仇;就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有人要替他们报仇、出头、揽事儿,只管冲我来。” 薛矮子面露难色,顿了顿步子,已经被喻余青拉开丈许远。他急忙追上去:“不是,宗主,那也不能孤身闯进去,对方埋好了陷阱,正等着你跳呢!你瞧啊,你要动迟戍的人,便免不得要和他动手;输了自不必提,赢了的话,岂不是和北派结了梁子,廖燕客和四大天王就有理由和南派直接叫板。听说他们现在也在和十二家会谈……” 喻余青对此倒也知晓一二,只是从来未放在眼里;南派北派虽然声名相近,声势几同,但南派自由散漫,各立门户,平常并不相往来,与组织严密的北派全然背道而驰,不由得笑道:“他们想做什么?难道五省盟主还不够,还想要做十省盟主吗?” 薛三道:“那也说不定。目前北方的义军,的确都归在廖大侠的手下,手中义旗一举,阻扰西边骑寇,嘿嘿,的确有几分‘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份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江湖上修佛修仙的门派不管俗事,那他想要当真‘号令天下’,最大的阻碍,便是江东十二家和南派‘千门百会’了。” 临江小筑,半山夭桃。可惜时值冬季,树上叶片飘零,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到处一片萧条昏黄,大煞风景。小筑里火盆儿烤得暖旺,盈盈如春,一个穿着单衫、裸露着大片肌肤的美人伺着剩余的几盆精贵至极的花卉,时不时站起来,裸着一双玉足在地上焦躁地来回走动。裙裾掀动飞扬处,可见膝弯里有一块青色印记。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若单看这美人容貌,定然觉得是一位天上难寻、人间罕见的绝色美女,但若是精于此道的,见了这副将穿未穿、似裸非裸的胴体,便会觉得那肩膀似乎显得过宽,臀胯也显得过窄,小臂及小腿上的肌肉线条也有些过于硬朗了,缺乏了娇美女子柔弱流动、浑圆一体的美感,显得棱角坚硬,扎手分明。他便是窈月葬花宫如今的宫主向南枝,自然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只是这副皮相窈窕,连声音也媚态如斯,不知祸害了多少男人为他神魂颠倒。 身后有个人烦躁喝道:“你不要老是走来走去,烦也不烦?” 向南枝跺脚道:“你嫌我烦,干嘛要来?你看着我,我只有更烦。待我死了再来收尸,岂不更称你心意了?” 那条大汉正是北派的四天王之一的迟戍,此刻烦得双眉紧锁,怒道:“难道是我想来管你死活?有本事杀人,没本事偿命,这时候晓得胆怯怕事,也太迟了!你死就死了,我才不会帮你收尸,把你扔进江里,让鱼把你分吃了,看看你那本领对鱼有没有用。” 向南枝扭头瞪他,却嘴角嫣然一笑:“说硬气话,你才舍不得。”他款款步至迟戍身边,紧贴着他坐下,对方立刻戒备地浑身绷紧。“我不怕他来报仇,”向南枝枕着他肩膀说道,“就算说到是当年灭了金陵王我的确有份,可那也是先因为王潜山欺人太甚。”他语调一转,恨恨而言,“更何况,就算撇开上一辈恩怨不算……也是他亲手杀了香宛,你若见过那尸首,便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恨他;我早已等着了,从五年前,便谋划到了现在……” “就凭你能赢得过他一招半式?” 向南枝盈盈地笑了:“听说他是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我搞不定的部分。” 迟戍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我留在这是不是打扰了你的好事?!” “那怎么能呢,是我涕泗横流地求北派救救我这可怜人的性命,您老才不得不屈尊降贵,来这小筑陪我过冬嘛。” “我之所以来,是因为禤算盘说,你有办法让我们不费死伤,就能抓住那个武功高得匪夷所思的家伙。” 向南枝抚着他的胸膛,娇媚一笑。“是。可是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你要乖乖都听我的,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来,便不会亏待你;否则你拿什么去和你们盟主还有禤大当家交代,是不是呀,迟天王?” 迟戍忽然一动。“来了。”他已经提起剑,半身因为炭火沃热敞着胸怀,半身却还披着貂裘大氅,站在临花水榭上,身子浑如一铸铁塔,凛凛生威;看一艘小舟浑如无物般荡开沉沉黑水,扯出两道觳纹。那人来了,斗笠掀开一隙,底下黑玉雕成的狐鬼双面,只有他一个人。 迟戍一拱手道:“来的可是鬼面青狐喻宗主?在下北派迟戍,恭候多时了。” 只听得单舟上一声笑道:“迟大侠不必客气,我们也曾打过照面的。” 迟戍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见过这位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后起之秀照过面,若是有这等身手的人,自己绝不会不记得。但今日倒不是为此而来,他捺下心气,道:“是吗?那便好说了。听闻喻宗主要寻窈月葬花宫的晦气,人死不过头点地,在下和这儿有些瓜葛,更兼他们投效北派,必然强加约束、改邪归正,还望在喻宗主这儿聊作说客,讨个人情。” 喻余青笑道:“说不得,看来迟大侠是硬要出这个头了。” 迟戍道:“在下也不自谦,只是我猜喻宗主和我单挑,也不见得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不如上来一叙,让这贱婢奉茶听罪如何?”说着也不客气,将畏畏缩缩在他身后躲着的向南枝一把揪出,抻脚踹翻在地。向南枝满脸幽怨乞哀之情,却不敢发一言,只是妙目横波,盈盈而跪,果然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 喻余青倒也不惧,他早知道这一路寻仇过来,不可能毫无阻滞,只是来者是一人也罢,是一群也罢,他总是一个人。也是艺高人胆大,双足一点,小舟朝后漾开,人已飞身上岸。迟戍赞道:“好!”他这一声喝彩,不仅赞的是来人轻功如掠水惊风,一出手便知是上乘大家,不是虚有其名;更是因为坦坦荡荡,襟怀磊落,说是一人之恩怨,便事先告知,任由对方约齐帮手,投效靠山,自己仍然是一个人来。恰才这这一跃之中,故意借力将小舟推远,也是暗示自己独自前来,既无暗藏后招,更是不留退路。迟戍性子外冷内热,本就不是步步营营之人,若不是与窈月葬花宫有这一层尴尬又暧昧的关系,这一着本轮不到他来。见到这等作风,倒是和他脾胃相合,因此出声赞誉。 向南枝偎在红炉旁,炉上暖着茶水,筛了两杯出来,娇声道:“喻公子,你要我的命……我也没话好说。但我要你的命,你怕也没话好说吧?我这儿明白说了,若论武功,我定然是不及你的。但若论拼命,却不见得。这一壶茶中有毒,至于毒药嘛,那定然不是寻常毒药。我俩你一杯我一杯,让迟大爷做个见证。你敢不敢与我同饮?”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坦然拿起自己面前一杯,道:“有什么不敢?向宫主既然这样说了,倒也公平。” 迟戍两边看了一眼,道:“慢着,南枝,也给我一杯。” 向南枝曳眼瞧他,嗔道:“……你看着便好,难道毒药也要尝鲜?” 迟戍道:“我敬喻宗主是个英雄,你这雕虫小技的毒药怕是难不住他。你死之后,他要离开,我必然要出手,那时候他身上有毒,我身上没毒,打起来可不太公平。” 向南枝低声哀婉道:“你便是盼着人家死了。但愿这杯也毒死你这个负心薄幸的死鬼,咱们地底下再做计较。”虽这么说,却也只是沏了一杯,递给迟戍,似是丝毫不担心他会被毒药毒倒。 喻余青倒也不惧他们从中捣鬼,不说他身上的奇蛊本身便是一种剧毒,他人以毒攻毒,却怎能强过嫁蛊神通的蛊毒?更况且梅九之妻香宛并没有参与到灭门一事中来,最后却的确辗转因他而死,想来的确抱愧。但他最愧疚的,却也不是那面都未曾谋过的女子的性命……而是……而是…… 他也不等另外二人,一举杯,将自己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向南枝与迟戍也各陪了一杯,向南枝轻叫道:“啊哟!”手中茶盏落地,人已经如断鸢一般,往后飘开,滚在榻上;那炉子陡然一翻,热茶如线,朝喻余青劈头打来。喻余青侧身让过,突然脚下一空,那水阁底下设有机关,这时候釜底抽薪,要将他扔进河水中去。他倒也不惧,双掌一拍,借掌风之力上跃,周围却突然刀刃齐举,埋伏在两侧的宫中门人陡然冲出,阵势极其娴熟地直指他身遭要穴,显然操练已久,刀枪剑戟配合张弛有度,喻余青竟然一时难以寻到破绽。一口气将尽,身子猛堕,眼见要坠入那水底寒潭之中,突然水底钻出数十浑身精赤的少年男子,恍如游蛇缠藤一般,七手八脚,将他紧紧缠住;单看面容,居然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只是有人大腿绞住腰肢,有人后臀夹住脚踝,浑身均若无骨,却一扳之下,仿佛将他体内气息经络全都硬生生扳住了,真气运转流通不得。 少年心火,最是旺盛;冷水一浸,整个身子都滚烫得骇人,他只得运起奇寒的心法相抗,一时身上寒意逼人,如坠寒冰地狱,那些少年们纷纷抵抗不住,牙关咯咯打战,其中一个手上略微一松,这旖旎缠藤的入惑妖法便被破了,被他屏息一挣,像是碎了的链条一般,全部落进潭中。但喻余青陡然得脱,先前被壅塞住了的经脉一转,寒气也渗入肺腑,寒气顺着发根直透出来,结霜凝冰,他再往上跃起,一掌击出,那演练好了的长刃阵手只觉得仿佛一阵寒风袭来,手臂冻得半僵,他以掌作剑,只轻轻一削,那些兵刃全都当中断下,好像在严寒中被冻裂了一般。 向南枝面如金纸,浑身冷汗淋漓,倒像是那份毒药只对他一人有效似的。他勉强支撑起身子来,却也无力硬拼,见他即将跃上,那边丧失了先机,将榻上红绫一扯,只听绫上金珠琅琅,却是软鞭暗器,使得巧劲,趁喻余青浑身寒气未散之时,猛地朝他身上裹来;那绫用得浑如活物,见他闪身,一者围攻,另一者却往那水上一沾,如今天寒地冻,这软棱沾水,瞬间便如刀子一般;但见他红绫两头此消彼长,倏地缠住他一只手腕,割破衣衫,感到一阵冰冷寒意。喻余青反握着红绫,传力一抖,那软刃另一头便如重锤一般,砰地击在他胸膛上,只听他啊地一声,本就支持不住,这一下便松手倒摔出去。 那茶中毒性,喻余青丝毫不觉,迟戍隐约觉得但早已用内息逼住,见他倒下,到底心中不忍,伸手揽住他腰,只觉得他浑身汗湿薄衫,肌肤颤抖如秋叶,凄婉朝他一望,低声喃喃道:“迟郎,你舍得眼睁睁看我死么?”见他不答,又幽幽地叹一口气,“那我死前有一件事,你答不答应?” 迟戍翕动嘴唇,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向南枝娇喘吁吁,内息紊乱,颤巍巍道:“你用‘烛天烈掌’!……我最喜欢看你使那一招啦……我们初见时,你就是用那一招救的我,……你还记不记得?” 迟戍皱了皱眉,却仍旧道:“好!”也不松开手,仍旧一手环住他腰,几乎将他凌空抱起,同时上前两步,一掌平平推出。喻余青振开围攻诸人,见迟戍一掌拍来,不敢懈怠,也一掌如北风卷地,直迎而上。这两掌一交,直仿佛冰火对撞,原来迟戍本身走得就是极阳的至纯至罡的路子,这一路的掌法由终年不熄的火山烈焰之中化来,最是刚烈无匹;而喻余青的奇寒内力则是继下当年千面叟化养那寒冰玄铁中藏有的万年诡寒之气,都是天工化物,奇遇使然。只是迟戍掌风快若奔雷,那缠握在他掌中的红绫自然来不及褪下,上面原本冻结的薄冰被两人掌力一催,登时化作水滴蒸汽,随着两人内力你来我往,也各自渗入掌心。 喻余青初时并未觉得不妥,可此时这水汽陡然入体,却陡然觉得浑身一阵剧痛,那痛楚沿掌心经脉顺入全身,便似一丝火种,烧灼了内里,可他偏偏正与迟戍拼掌之中,高手比拼,分毫不得懈怠,你若松一线,便是兵败如山倒,立刻就要被对方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伤及心脉。他体内真气不能停转,便阻不住这水汽内侵,似头顶百会被人劈开,从泥丸至绛宫,整整分作两爿,不单是剧痛难忍,更仿佛左半身感觉不到右半身,右手也无法感受到左手还在不在了,只听得牙关格格作响,那妖媚男子半倚在迟戍怀里,软软拍手娇笑道:“倒也、倒也——” 他不肯认输,双眉紧锁,咬破舌尖强提一口气在,仍然催动掌力,黏住迟戍,那冰寒掌风在迟戍浑身大汗淋漓之下自不足道,但却隔传过体,冻得向南枝瑟瑟发抖,嘴唇青紫。喻余青勉强喝道:“……你这妖人,对我……用了什么毒……?……” 向南枝冻得浑身僵硬,全凭迟戍分来的一口暖气护住心口,但也知道自己胜券在握,牙关大战却强笑道:“……我知道……你身上有毒蛊……对你用毒怎会有用?……你却不知……秦姊姊的尸首……我让人从蟾山接回来……做了防腐的处理,我把她一点点剖开,一点点查看经络如何枯竭,蛊根如何走向……我要看看,杀她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什么本事……所以啊,你的弱点我都知道……呵呵,鬼面青狐喻宗主,我早就把你吃透了……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我这般了解你……” 迟戍察觉到来自掌上的威逼渐渐衰竭。那真气只再轮得一转,喻余青便感到丹田焦灼,气海如倒空了一般,再也使不上力,被迟戍的罡力催逼,一口血噙在齿间,摇摇晃晃倒退了好几步,只得凭那柄尚未出鞘的黑剑勉强支撑住身体。好在迟戍内心对他却无仇怨反而颇为敬重,没有趁势进击,反而一收势,将向南枝放开,冷冷道:“怎么回事?!” 向南枝陡然从烈火冰窟得脱,喘息未定,想上前一步,终究不敢,对迟戍道:“去把他脸上面具揭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迟戍一怔,皱眉道:“为什么?” 向南枝道:“我听闻南派教宗美极无双,凡见过他脸的人无不神魂颠倒,自然想要见一见。” 迟戍哼了一声,还待犹豫,却见向南枝对他眼色,想起先前说要听他吩咐,只好抐下心气,大步上前,道“得罪了!”一把扯开那副鬼面,却饶是他也惊得一乍,哪里有什么俊美容颜,一张半人半鬼的怪脸触目惊心,那树蛊怪跟居然蠕蠕颤动,纠结肌理,肉色外翻,令人不寒而栗。相比之下,他手中这副古怪面具都要好看太多了。 向南枝却已笑得花枝乱颤,道:“……喻宗主,我当初想啊,往好里说,这蛊救你性命,增你功力,对你大有裨益,和我们这群当初饱受王潜山的生死局折磨的家伙全然相反。但转而一想,你和我们非但没有不同,更因为这蛊是蛊中之王,所以你反而应该更惨一些才是。嫁蛊神通,本就是指他能把两样不相干的蛊种嫁接一处,各取其长;而你现在便是和这长生树蛊接做了一处……你现在这模样果然半人半鬼……不正是如此么……?因为你压根就已经不算是一个活人……你不过也是一处会呼吸说话的蛊盆罢了!你那深厚功力,是这蛊当初吃掉人后存攒下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习武之人,都知道周天运转,方能相互调和,但你只剩下一半……我们讲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但你半死不活,哪里能三花五气俱全?我只消逼你使出玄冰内力出来,再让迟大爷用火热罡气催逼,让那药性直接沁入你肺腑五气当中……这药在茶中一半,在绫上一半,两厢和合,方能奏功。它不是毒,你的蛊毒自然无法与之相抗,相反地,它可是你渴望了很久很久的东西,怕是普天之下,没有比我们窈月葬花宫更适合用它来报复你了……”他忍不住放声畅笑,眼中泪珠滚动,“秦姊姊,你看到没?天教这恶贼落在我们手里——” 迟戍见喻余青浑身汗如水涓流而下,手指半白半红,却连剑柄都似握拿不住,免不得大皱眉头,他心中对难得棋逢敌手的高手从来青眼,心想这边又是埋伏,又是毒药,又是多少年的钻研,心中不齿,对向南枝喝道:“拿解药来!” 向南枝妙目一转,道:“好啦,你吼人家做什么?人情都是给你做的。”双手一拍,屋内走出一个仆人,端着一碗药汁走过去。迟戍道:“喻宗主,你要是接了这碗解药,便是认了你今日之败,我北派盟主请你去晋阳总舵盘桓几日。” 喻余青尚未答话,却听向南枝喝道:“梅九!”那仆子陡然碗底一翻,一柄匕首朝小腹刺来。原来他们知道北派要拿住喻余青做饵,那之后便万难复仇,因此要抢在这时手刃仇人。迟戍一惊之下,扑身欲抢上,可向南枝早有准备,口中呼哨,身子已如游蛇一般往他身上牢牢缠住。他这缠法可比恰才需要七八个少年的缠法要来得高明得多,从脚踝到腰肢,头颅紧贴,双口相交,十指相缠,端让他居然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觉得血脉贲张,腿根打颤。向南枝贴着他口唇微微笑道:“谁让你也喝了我一杯茶呢?这时候后悔了么?” 喻余青眼见那银白匕首就要将自己开肠破肚,可偏生丹田一片焦灼,空如无物,浑身经脉穴道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气力也使不上来,反而觉得口唇焦渴,五内俱焚,虽然想要避开这一下,但自己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在何处,如何能避?看到梅九那一双被仇恨浸红的双眼直直矗在眼前,只得暗道一声“罢了!”阖目待死。 谁也不曾料到,一束白羽如丝,陡然卷至面前。那匕首锋锐无匹,被白丝缠住,居然不能割断也不能挣脱,被拂尘微微一掸,夺地一声飞钉入墙上;梅九胸口被那白羽拂中,却既不疼痛,也没有受力,但身子就是不由自主,平平向后飞开数丈。 喻余青只觉一个温暖怀抱将他揽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那日里他递来的衣裳上残余微温,单单是裹在身上,便似被他抱在怀里一般;就像那一天王樵走后,他又独自在山上站了许久,直到那衣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仍然舍不得移开半步,生怕行路掀起了风,多带走了一丝这属于他的体温;只需要这一丝活气,他便可继续走下去,走下去抵御千尺冰雪,万丈红尘…… 可如今这气息近在眼前,他却也不敢睁眼,只怕这跌入的温暖怀抱,枕住的舒适颈窝,魂牵梦萦的气息心跳,都不过是和平常一样的甜美梦境,睁眼时便消弭无形。 第七十七章爱如风逆炬 梅九怔立当下,眼前一霎时闪过无数碎片般的回忆:那日里他怎样求王樵救自己的妻子,听到他保证之后便人事不省,可待自己昏昏沉沉从桂香中醒来,勉强支撑起松弛得用不上一丝力气的身子,就只见到那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从墓穴里死而复生的恶鬼,轻易地将她们都杀死了……他单掌一拍,那些女子便似泥塑木雕一般,化为尘屑;只有香宛,因为被王樵护住,尚能得以保全。但后来……堂上混乱一团……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恳求,却也并没有人听进耳里;人人都有更重要的人,人人都有更看重的事……谁会在意一个被蚀骨吸髓形销骨立的女子,谁会在意一个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多年的江湖废人? 他在那一团混乱不堪当中,将香宛抱在怀里;所有人仿佛看见了他,又似乎压根没有看见,他们在他身遭呼呼喊喊,来来往往,谁也没踩着他们,却谁也没多看他们一眼。 他抱着妻子渐渐冷却的身子,一步一踉跄地缓缓走下山来,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抱着她上山来求救的。他抱着泡沫一般不切实际的幻想熬过这些年,如今在就要看到一丝曙光时却被猛地戳碎了,教他如握住稻草却挣扎不起,如何不痛,如何不恨,如何不悔?可那悔恨痛楚又空得很,好像悬在那儿飘飘忽忽,无根无萦。所以他这五年来,合着向南枝,两人便似被仇恨吃了下去,无一日不在想报仇的事;只有想这些事的时候,才能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飘忽半空,脚不着地。 如今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杀了这个魔头,自己苦心经营,访遍名师,忍辱负重五年,居然被一柄拂尘缴了杀着,定睛一看,却又是他! 他不知道王樵为他妻子逼毒导致伤跛了脚,卑明真人更是受到连累,双腿几乎无法站起。王樵如今更出家做了道人,其中千因万果,难以一言概述;但在梅九眼中,见他又护着这个魔头,当初将自己妻子抛在一旁的情景,便又再度历历眼前。 他心中原本的感激有多少,便被随后的仇恨全数取代,内心倒也不是没有一丝茕茕吊影的良知唤回,但那细小理智被汹涌的恨意一冲,便所剩无几了。 王樵垂着眼,如风不动,道:“梅大哥,好久不见。”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梅九扬天一笑,嘶嘶地道:“好啊!你功夫倒是厉害了很多。”他此时的神态,倒像是以前装疯卖傻的时候了,只是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下是真疯,还是假疯。 王樵一只手环着喻余青的腰,任他毫无知觉地倚在胸前,另一只手垂下拂尘,道:“向宫主,迟大侠,还有梅大哥。这个人我要带走,不敢请三位卖我一个薄面,但……”他先转向迟戍,道:“请转告廖盟主,两边不必费尽心思来起争端,他要的东西我的确有,也没必要挟持什么人来换,我自己过去就好了。”再对向南枝道,“向宫主,窈月葬花宫里尚有人身上留有赌赛生死局留下的蛊么?” 向南枝眼睛一亮,薄唇微启,好像话到嘴边,却又流露出一丝犹疑的神气,道:“你待怎样?” 王樵面如古井无波,道:“小道这五年得蒙卑明道长开悟,凤文之道已有小成。现下和当年猫撞耗子不同,但凡是生死局中的蛊,我应该都能解开了。宫主今日已经赢了,我给宫主解了宫中上下饱受折磨的这蛊毒,我们两代恩怨,如此可以化解了吧?” 向南枝闻言愣在当场,忍不住哈地一声笑出来,连攀住迟戍的蛇媚身形也仃不住,从他身上滑落下来,古怪尖利地嗤道:“为什么?你凭什么要对我卖好?我不否认,你王家灭门一案,我向南枝和窈月宫都有份——” 王樵道:“我没有卖好,当初是我家祖上种下此因,那如今我来解了,也是正常。若是宫主看在这份面上,不再对此人施杀手,小道感激不尽。” 向南枝冷冷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今日不杀他,他醒来未必肯放过我!我还能抓住他第二回么?” 王樵叹了口气,道:“你不能,我能啊。”他突然拂尘一摆,银丝若鱼,身形快入疾风一般,一霎眼便到了向南枝身侧;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退回了原处,向南枝一愣,只觉得自己腿弯处几处穴道略略麻痒,大惊之下,知道这人身形轻功已经高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自己这爿晌时光便给他拂中穴道,若是他刚才拂尘上多用一丝力道,自己这条腿定然废了。他若是不打一声招呼只要带人走,除了迟戍以外,自己和梅九定然都追不上他。 可自己小腿上却又并无任何不适,急忙低头一看,发现那原先留在那儿的那枚青狐印却不见了!那印子本就是高深内功辅以精准打穴功夫催成,僵化了一块皮下血管,浮出这消退不掉的青印出来。要知道这印子连迟戍也无法解开,他居然能如此轻轻巧巧用一柄拂尘便化开对方重手打穴,端得是匪夷所思。 向南枝只得哑然无语,却听梅九道:“那我呢?”他双目里根根血丝在白浊瞳仁里显得分明,“你觉得能用什么恩惠收买我,让我饶了这个杀了我妻子的人?” 王樵摇了摇头:“那件事情抱愧得很,其实说到底是我的不对。梅大哥,你发招吧,我受你三招,你尽可全力,我绝不抵御。” 梅九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他当时不险些把你也杀了吗?” 王樵道:“我这条命,不知道是他舍去多少次换来的了。这回换我救他一次,也不足抵。”说罢目光在喻余青脸上略一流连,又笔直迎向梅九,道:“请吧!” 两个鲁钝男子觉不出来,但向南枝却看出了端倪,嗤地一声笑,把头也枕在迟戍怀里,见他正自盘算,有些跃跃欲试,便轻声道:“我们还是不出手的好。” 迟戍微一迟疑,却又知道他这冤家到底智计过人,也低声问:“……怎么?” 向南枝轻笑道:“我小时曾见过一对儿大白鹅,母的被村里孩童用篾丝儿绞住脖子,挂伤了脚踝,鲜血滴答一路,儿童随着后头踢她,拍掌欢呼庆贺。那公的张翅挡在前头,那孩儿还想要故技重施,蹬地便被啄瞎了一边眼睛,眼珠子都拖出来老长一截。”他顿了顿,嘤咛一声,笑道,“护食儿的公鹅凶得很,什么也做得出来的。” 梅九却没听他们说话,更不客气,呼地一掌当头劈下去,口中道:“那就留下了!”他却志不在王樵,那一掌只是虚招,另一掌紧随其后,早向昏迷不醒的喻余青袭来。这一招“雪压霜欺”力道开碑断石,可谓用上了毕生所学,他知道刚才王樵露了那一手轻功和隔空打穴的功夫,他若不全力以赴,三招已过,他便再没有本领留得住这两人,更枉论复仇。 若是寻常,这一招除非出手挡格,否则便要侧身避让;但一旦避让,便是输了一招。王樵没有侧身避让,也没有出手挡格,只是微微一移身位,直接将自己送到先后两掌交加之处,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招。两掌掌风先后叠来,仿佛长江后浪推前浪,撞得他身子微微一晃。梅九心道:“你硬来接着,便是刚力练得如这迟铁塔一般,也得断你几根肋骨才算解恨。”但却如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仿佛力道不停往前推,却也永远推不到尽头,倒像是要把自己的手臂整个吸进去。他大惊之下,只得急忙跃开,见王樵跟个不倒翁一般晃了一晃,手上环抱的力道紧了紧,将昏晕过去的青年往上稍提了提,仿佛怕他枕靠得不够舒服一般。向南枝心里所思所想从不上脸,此时仍然轻嗔笑道:“你瞧人家!”也学着样儿,把迟戍的手也不规矩地往自己腰肢上带。 梅九摸不准路数,不敢再拼掌力,眼光一闪,拔出腰间长剑,冷声道:“我使兵刃,你还不挡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摇了摇头,还未说话,梅九便已一剑刺来,是梅家剑法中的‘犹恨东风’,剑身轻颤,剑势凄婉,与他此时心境相合,使得浑如一体,他这些年来单靠复仇念想活着,武功自然也从不曾落下,只想要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人,这一剑心神合一,可谓臻于极致。但王樵既不躲,也不防,这剑招中的绝妙之处,倒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眼看剑尖将要刺入他左肩,却突然反上一撩,便如东风倒卷,朝喻余青脸孔削去。 王樵背身一挡,将他护住,自己的背却卖给了刃锋,只是一撞之下,那柄剑虽然算不得上好,却仿佛斩上一颗坚石,琅琅一响,居然反而被震断成数截。 这下不仅迟戍忍不住叫了好,向南枝也变了色道:“比了掌力,比了兵刃,还能再比什么?”他其实知道这哪里算是比拼,王樵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心想这人浑身武功当真邪门,却偏偏是武林第一正宗的名门大派一代耄宿的关门弟子,说不定……说不定他真有法子能解那蛊毒? 迟戍道:“一般江湖规矩,不是暗青子,便是轻功了。”向南枝呵了一声,心想剑都砍不翻他,暗青子能有什么用?轻功他恰才已经试过了……又见梅九一脸灰败拼死的模样,心想若是断了他的念想,自己这位姊夫怕是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他与香宛姊妹情深,对梅九终于也恨不起来,这时候还是要救他一救。心想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过,我不如送一送佛,灵机一动,突然咯咯娇笑,道:“道长你还在这儿磨蹭,你的情郎却不知熬不熬得过时晌,再迟些子,你得给他买棺材了。” 王樵涉及自己的事仿佛一口千年的古井万年的鳖,慢悠悠地天地变幻浑不在意;但听到喻余青的问题,却陡然神色一动,道:“还请向宫主赐药救人。” 向南枝微微一笑,倒是喜欢他脸上露出来这份有些惶惑的鲜活神色,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道:“自照面以来,王家少爷才头一回看起来有些人气,嗯,这便英俊得多了嘛。”他自能当这窈月宫主人,自然曾被男人伤透了心过;心中既羡慕能如此回护彼此的情人,又实在忍不住恨妒交加,更何况这被青睐的是自己的仇人?心中妒意发作,故意要为难他,“为了他,你能求我到哪一步呢?嗯——跪下求我好不好?” 王樵也不在意,只要能救他性命,虚礼算个什么?当即把喻余青打横一抱,自己便跪下了。但他这下双手都被占住,梅九却阴鸷暴起,陡然一把梅花镖朝他打去。这一下事出突然,向南枝也没有料到,跟着惊呼出声。 此时喻余青在王樵身前,毫无所觉;他无法可护,只得头一次出手,单手挥出一道残影,那梅花镖全钉在他一只手臂上;只是这回却没有了先前那刀枪不入的铁布衫的功夫,灰色袍袖上立刻绽开梅花点点,尽是殷红血迹。 向南枝一怔,只觉得如鲠在喉,酸涩翻涌而不得出,他本就是多情如水的人,原本恨之入骨的情感,突然间便有些恨不起来了。一把拉住梅九,对王樵道:“三招已过,你带他走吧!我没有给他毒药……那是融髓相合水,本就一分为二,一在茶中,一在绫上。二者相合时,于常人来说,不过受些心魂煎熬,五内俱焚罢了。但他五气不足,三花不齐,三昧有缺……所以一旦唤起人欲……”他一时居然会说不出口,突然狠命一甩手,将梅九原地摔了个筋斗,一拧身,小儿女般扑进迟戍怀里。 只听远远一声提息清啸:“多谢宫主指点!——”水面漾开一道笔直细线,人已霎出数十丈远。迟戍见他居然抱着一个成年男子踏水而去,如履平地,简直目不错睛,大为佩服,也不去追,只喃喃道:“他这么高的武功,五年之间有此成就……匪夷所思……身子明明有横练之功,刀刃不能伤,为什么那暗器居然反而能够伤他?” 向南枝捶他骂道:“你们这些蠢老爷们,傻老爷们,什么都不懂!”他又是憎恨,又是恼怒,又是妒忌,又是艳羡,心里头翻涌说不得,把自己折腾得脸泛潮红,胸膛起伏,情丝难定,“称你一声高手都白当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看不明白吗?他练的本领,越往上走,必然是越不能动情的……” 王樵抱着喻余青飞掠过水直至对岸,提气骤奔,只觉得怀中人冷得仿佛一块玄冰,触到皮肤都觉得冻得发痛;可脖颈至胸膛却泛出极不正常的薄红,口中吁出的薄气也滚烫的,烧着他脖颈深处,让他实在静不下心来。但明明冷得一口气也快提不起来,仿佛浑身经脉都结冻了一样,却喃喃地低声唤着热,毫无所觉地探手出去,将领襟扯散大开。王樵急忙替他掩上,只心思这一乱之下,继力便使不出来,浊气往下扯着人直坠,脚下一绊,眼见要摔在枯叶软泥滩上,千钧一发之际仍记得一手护住喻余青的后脑,将他整个揽在怀里,任由自己摔在泥潭里头。 只这片刻间,喻余青又将衣襟扯开大半,呼吸又轻又促,便似要喘不上气一般,上衣散乱不堪露出肌肤,却似乎恨不得将这一层皮也脱下来,手指在身上、脸上到处抓挠,尚且完好的皮肤上全是一道道血痕,他脸上皮肤此时和蛊根缠结一处,一抓之下,鲜血立刻涌出。王樵只得扣握着他手不让他到处抓破,只觉他五指如冷玉雕成,不见一丝血色;可人却偏偏挣动不休,毫无所觉地仍然低低嚷着热,就好像有人拿他在炉上煎烤似的。王樵曾听闻冬日里在雪地里即将冻毙的人、因为护心的暖血回渗反而觉得极热而脱掉衣衫的事,心如药煎,将他拢在怀里抱紧了,一股至性纯阳的真武罡气渡过去,但喻余青嘴里涌出的仍是冰丝丝的凉气。王樵闻着一股血腥味儿,才记起自己手臂先前被暗器扎了几个洞,这下摔下时又被尖石割开,热血流得着实不少,便将手臂抵到他嘴边,将滚烫血气喂进他嘴里。 好在血气一减,心神也随即凝和下来,他调息运气,抱元守一。只见四周凛风习地,落木萧萧,却陡然间一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一般,好像连风的气息、落木的速度,都悬在那一刻停驻不动,这一刻变得无限大,又无限小,好像全世界里上下寰宇,便只有一双人儿,一副心跳。 然后一切又仿佛加速运转起来,万叶猛然坠下,仿佛重逾千斤,把百年落叶的份儿攒一霎间掼下,于无声中绽裂纷飞。王樵借力凝气入掌,缓缓平推入他气脉,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当初也是他这样救自己,轻轻唤道:“阿青,没事了,有我在这里。” 他所学的本领,若是纯然的武当绝学,断不能五年之内速成如此,因此是一半武当的外功和调息之法,根基却是以凤文的“反”“弱”为丹,“隔”“舍”为炉,与寻常武功万力尽发于自身不同,反而是自身空无一物,而要四周有万力可借。 但如今喻余青浑身冷如死人一般,需要的最是活气,可冬日万木萧瑟,是处枯枝败叶,就连着软泥滩下的泥土里也结着冰渣子,北风带来的全是到处寸草不生的死气,虽然至罡,却也至寒如摧枯拉朽。但眼下再迟得片刻,喻余青怕是要被自己经脉中所养的玄铁寒气生生冻死,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屏息一吁,四周的万物长息便尽纳于怀,在他体内暖得热了,便闭住怀中人鼻腔,将那热气一口口渡进他嘴里。 如是再三,终于怀中身子猛地悚起,发出一声濒死还身般的啜吸,总算是把肺气暖住,缓过来了;王樵大喜过望,紧紧将他抱住,一时间什么静其身如山岳、澄其心如秋水全不见了,五年来山上多少他一辈子也没受过的清苦、挨过的多少不为人知的日夜才练就的清澄本事,这会儿全忘得干净。喻余青微微罅开一隙眼帘,却恍在梦中,轻声唤道:“三哥……”听他答应了一声,又朦朦胧胧地笑起来,“我在做梦么?……”王樵道:“别瞎说,我在这呢。” 喻余青却恍若未闻,将他衣襟攥得紧了些,低低道:“……你别走……三哥……我好想你……”王樵知他多半仍魇在梦中,半昏半醒,摸了摸他额头,寒气既褪,那热火往上泛起,这荒郊野岭,天要将黑,断然再待不得,只得忍住心痛,将他抱起赶路,心中暗暗苦笑:“师父传我静澄十则的心术,平常也不过做得七八分,今日却怕是一分也没有了。”却不敢和喻余青断了说话,恰才不过吊住一口气,若他昏过去便可能再也醒不来了,便顺他话说:“你醒一醒,便见着我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像孩子似的往他怀里钻去,喃喃道:“……我错了……我不敢见你……三哥……我害了你……你恨我罢……”平素这些话,即便在家里也是断听不得他出口的,求饶,示弱,自从他那俊骨根根拔起兀出之后,便似与他绝缘了。若不是他半昏半醒,神志不清,这些话怕他一辈子也不会出口。 王樵拢了拢他头发,忍不住骂道:“傻子,糊涂,你这个铜锤木桩儿的脑袋,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晓得……”他心乱如麻,情动难已,本领功夫便一成也使不出来,只觉得惶惶然天地之间,四处空阔阔地寥风廓烟,却让人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任凭怀中人由冷若冰封变作烫若滚火,口舌俱焦,连声音也渐渐发不出来,却任他聪明一世居然想不出丝毫办法。 喻余青只翻覆地一会儿叫他名字,一会儿莫名地数着数,一会儿却又惊了谵妄,抖索索地叫着疼。正在没地儿处之际,却听远处远远数声马嘶,只见道上赶来一辆大车,赶车人是个一身五短的矮子,隔老远便着急唤道:“王三少爷这边来!”他被这一唤拔出神来,陡然想到:“对,先坐车到镇上去,再定行止。”关心则乱,脑子便丝毫不好使了,这等关窍居然被迷在里面。这便似透了一口气,心思一宁,旋身而起,御风飘行落在大车上,也顾不上问赶车人一句,先把喻余青抱进厢内暖着;一转脸见薛三关切神色,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面熟,问:“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曾见过?”薛三匆匆驾起马车,一面道:“王三少爷,那年在十二楼,我们打过一回照面。不过人堆里见的,您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叫薛常贵,人都叫我薛老三。我眼下跟着宗主……啊,跟着喻公子,做个使唤。前面镇上我早备好了歇脚养伤备药的地方,只管跟我来。” 王樵坐在车辕上谢了,再行了一遍武当真武所传天罡静功,内外相合,这才感觉内里重又充沛流动、周转不息。薛三道:“……三少爷……”王樵这才道:“我现下已经不是少爷了,不能再这么叫了。”薛三这才道:“是了,王道爷,宗主怎么会这样?我等得急了,知道定然出了差错……这才一路雇了车抓紧迎来。是不是受了那些人暗算?是中了毒么?” 王樵问:“你知道‘融髓相合水’么?” 薛三到底是百事通,听名儿时便仿佛头脑里刷剌剌翻开一本书先想着对答如流,道:“那传闻是窈月葬花宫的至邪春药,说便是钢筋铁骨,也能将二人融了骨头和作一滩,再铸做一对;与旁的春恤胶之流全然不同,不仅催情,更是催心扰神的东西。”他脸上浮现古怪神情,张大了嘴,半晌喃喃道:“不会是……可那也不能啊?……那甚至都不是毒药,只不过……”却终于说不下去了。 王樵不知该怎么回答,听厢内隐约动静,似是疼得厉害,道:“我去看看。”薛三急忙道:“道爷,若是宗主身子又痛得难搪,你点他神藏、屋翳、日月三穴,能略略缓解。” 王樵一怔,这三穴鲜少在打穴或医药时并用,想必是独门的症药,将人抱在怀里,掌心连他掌心,从凤文里度气过去,以这掌心凤文里的小周天代他行气周天,减缓身上的压力,一面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经常这样?” 薛三催马回道:“是。那蛊折磨人哪,这世上,哪有得平白好处的道理?大家都道南派教宗是当今独步,最最年轻的武林才俊,又或者是人人惧怕的大魔头,内力之强,令人骇然,这随意改变形貌的本领,更是出神入化,防不胜防……他们不知道自有了这劳什子,他行功炼气要费多少的苦,受尽多少的罪……我常夜里是被他哼痛喊醒的,那还是实在到了忍不得了的时候,他才舍得痛呼一两声。他要练功,行气一回,便是要和那蛊先在自己身子里打上一架。……久病成医,这三个穴道我也看熟啦。” 王樵便伸手点他穴道,见他身子这一回真的是炙烫如火,便轻声念清心咒,能保上下灵台不失,绛宫始终保一湾活水,热气便拥不上心头。透过那散开衣襟,能见那蛊根隐隐蛰伏在那道旧伤深处,此时却似被压得不能动弹;被那蛊根还来的皮肤下,汗湿重衣,又被内火一炙,抹去时尽是薄薄盐粒。 他将手覆在那道旧疤痕上,隐隐能觉察到喻余青逐渐微弱的心跳。以王樵现在的修习凤文的本领,也许已经可以把这蛊王祛除;但他不能,因为一旦根除,那心上当年的旧创无物填塞,虽说过了这些年,却也没有心脉断了能重新长上的道理。 他又想起向南枝说的那一番话,窈月葬花宫做什么样的生意,擅长什么样的本事,江湖上多有耳闻。但喻余青介于生死之间,仿佛是个生死簿上没勾、人间册上也没录的氓民,活人身上有精气神三火,死人身上没有火,而他则三者留二,剩下上丹田神火,中丹田的气火,只是中丹田便是胸际,这气火所需的源源不断的真气内息运转,是从那蛊上得来的,到底不是自己的。 神火存魂,气火存命。是以他能够活到如今。 而他缺了的,则是人之源本,下丹之精火;人缺阳元,自然难正其身,摄其魄。 若他不动妄欲,那便也罢;但一旦动欲,不仅无处宣泄,更似灶中无柴可燃—— 那燎原之火,便有烧身之患。 第七十八章执子烹肺腑 醒来时四周昏沉摇动,墙壁像山一般扑面砸来,可落在身上时只有头痛欲裂。喉咙里倒是暖的,嘴里满是腥锈铁甜的滋味,喻余青艰难侧过一隙,勉强能看见桌上的烛台熄了,蜡油烧得涂了桌子;他抬不起手,只动一动脑袋,先察觉了一丝被扯痛的细疼,低头看时,他朝思暮想的人便近在咫尺:王樵趴在床前睡着了,面色苍白,手里还攥着他一缕头发;那手腕上包了麻布扎起,血痕仍从里头沁出来。 人身诸元,血中阳气最旺。更何况是修至阳纯道的武当;为了救他性命,王樵割破手腕,喂了他一夜的热血。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迫着自己直起身子,“……薛三,……”他喊起来,声音如同一把破磬,哑得像磨着刀石,“——薛三!”他两脚一挨地,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去,这下才把王樵惊醒,跳起来去扶他:“薛老三街上去了,说买些药来,你……”王樵伸手要去抱他起来,“你要什么,我帮你。要不要喝水,哪儿还难受?” 哪儿都难受,身子像半截浮在天上,半截埋在地里,一头在冰水里烧,一头在油锅里烤。但他不能说,使劲推开王樵,自己踉跄着朝门外去,“我没事……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王樵慌得挡在门前,自己也失血过多,更兼跛脚,差点一个趔趄,“别胡闹了,你连三哥的话都不听了?快去躺好。”他手臂拦在面前,喻余青狠心推开,去够倚在门旁的长剑;王樵气血亏虚,手臂上满是伤口浑使不上力,被他一推之下,站立不稳便要摔倒,喻余青急忙伸手要拉,他自己现在哪里是能扶得了旁人的主,手上使不上力气,反而被带得一跤摔倒,和王樵一并滚在地上,一时间两人居然都挣扎不起来。 王樵失笑道:“好好地床上不睡,却要睡地上。你知道你险些缓不过来?别闹了,好好休养几日,之后再说——” “养不好的。”喻余青道,“我自己的毛病,他们都能查得出来,我还不知道吗?”他看着地上落下干涸的点滴血迹,仿佛浑身都被拧到了一起,“你能有多少血,又能供我喝几日?我不能……我不能再……”他脸上如今那纵横斑驳的根壑因为热血入腹而消减了一些,透出苍白至极的皮肤本色。王樵许久没有见到他原本的模样,一时只顾着怔怔地看那副憔悴容颜,看他伸手支撑起身子,急道:“我血多着呢,这一点算不上什么。再说,这总能想到办法的……你现在这副样子,又能干什么?” “还有十六个人。”他说,眼里像闪过一丝暗火,“牵扯当年的案子里的主从犯,还有十六个人……” “喻余青!”王樵急了,全须全尾地喊他,“你已经杀了二十多个人了,已经够了!你现在根本在折磨自己,往这上头送死……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放他们一条生路,也放自己一条生路,”他瞧着他脸色,忍不住放软了口气,“好吗?” 喻余青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翕动嘴唇,轻声道:“王樵。……这事是可以让它过去的吗?这件事,在你那里,是可以‘过去’的吗?” 他听不到回答,却也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我知道,你心善,心又宽,拿得起也放得下。可这是可以放下的事吗?好,你不想管,你两眼一闭便可以清风明月,万古长存,人生刍狗,本无区别;我不行。那没得脏了少爷的手;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那你杀了这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王樵反问,“他们的子孙后代、爱侣朋亲,难道不会来杀你报仇?这生死局一轮轮地对赌到了现在,谁赢了?谁输了?我们跟棋盘上的劫子一样,一轮轮地打劫下去,哪里有个尽头?” 喻余青被他吼得头皮发麻,也恼起来性子:“我发下那帖子来,就是要让他们来找我报仇!!难道我这副身子还活得到那时么?我死了,他们的仇不也就报了?这一切就当真了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要让争儿守着那些牌位过一辈子?!” “——住口!” 二人相伴十余年,喻余青从未见过王樵当真发火的样子。如今可算见着了,他心里却突然有些莫名的高兴和爽快。他趁王樵还堵一口气在胸膛里缓不过来,反而放慢了说道: “你救了那十六个人,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吗?接下来道爷要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都教化得改邪归正,和你一样做大善人,看破红尘,放下一切出家去?” 王樵定定看他:“我要是真放下了一切,现在还会在这儿么?” 喻余青撇开眼睛,自顾自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以德报怨,要救天下苍生。那你干什么救我?剑在那儿,刀在那儿,你杀了我,便什么都了结了,兴许还能斩妖除魔,修成正果。” 王樵气得不打一处来。“我要什么正果?我出家难道是奔着得道修仙去的吗?你平常什么都聪明得跟什么似的,为什么到这儿便就是不懂?!” 喻余青当然懂,可他越是懂,越是知道自己害了三哥一生,一口浊气梗在喉头,难上难下,突然对他直挺挺跪了下来:“我这一生欠你、欠王家太多……只待大仇得报,我也不枉硬摊过这几年。少爷的恩情,……只有来生再报了。” 王樵却似乎再忍不住,将肚里的话全都豆子般倒出来:“你起来!!那些仇家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区别?旁人会猜不到么、我会猜不到么?你死了,丢下我……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去给你报仇?然后争儿将来再找杀了我的人报仇?……我们这样的人,就一辈子被圈在里头,只有离家和出家,难道就永远也没法回家了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19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被他一顿抢白,默然无语,他当然也曾想过,但那如今的高门大院里自然有家,可却不是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了。三哥有妻子,有女婢,有孩子,他自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而他呢?他才不管王樵让他起来,昴一股劲儿狠狠磕头下去,站起来用剑强撑着身子,刚走到门口却抬不起脚来,被王樵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火热身子紧贴上来,这浑身骨头便似化了水一般往下直坠,身子熬得又是痛楚,又仿佛万千蚁噬,没防备被他一把捞过膝弯,直接抱起掼回床上,从旁边取了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全绑住了;惊得睁大眼睛,听王樵毫无风情说道:“懒得跟你说道理了……我看你往哪里再跑?” 这屋子是薛三从一户农家猎户赁来,墙上挂的绳索是捕猎时的用具,老长一截这时候缠得结结实实还剩下一段,王樵便缠在自己手腕上,和他捆做一处;见他脸上又洇了一层细汗,只道他这一番折腾又疼得厉害,当下拔过匕首,换一只腕子便要再划开;喻余青恨他不讲道理,又蠢又笨,偏生自己既腾不出手脚,身上更没什么力气,只得滚身一挣,两人手腕被绳子缠做两端,这一下便将王樵猛地拽滚在床上,那握刀的腕子在床沿上一磕,刀子便落了地;两人抱滚做一起,长出来的猎绳绕着彼此箍了两道。王樵恼道:“这点血算什么?!只要你能好些,你就算吃我的肉也——”他突然出不得声了,两人被箍做一处,一霎时望进对方眼底。 恰才什么争吵、什么怄气,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全被抛去九霄云外,嘴被两爿尚且覆着咸涩薄汗和血腥气息的薄唇堵了透彻,想念已久的滋味倏然抵上齿关,轻一触便如点水蜻蜓,扰开一片波澜;跟着不知是谁先张口咬去,缠绵搅动牵唾连心,只恨不能将彼此吞吃入腹。 一吻毕时,竟谁都没敢闭眼。 两人只定定看着,他们一生没吵过这么重的架,却也没有过如此凝望的时光;当你看见他眼底藏不住的东西时,什么言语也不必再说了,他们就这样看着,再说不出话,只得又吻了一次,好像唇舌抵过去千言万语,随着翻覆交缠在争执不休,糅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思念痛彻、肺腑连心,一并儿咽入肚里。 喻余青轻声道:“你给我解开。”王樵才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跳起,忙忙扯松那绳子,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脸上烧得透彻,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又不明所以。喻余青勉强坐起身子,道:“三哥。有件事情,我想直说了罢。”他说着,顿了顿,下决心般一件件褪下衣衫,露出底下斑驳纵横的皮肤出来。王樵其实先前见过他裸着身子的模样,但总怕他冻着,又怕自己动心,总急忙是匆匆替他拢上,这一下看他坦荡荡脱下了,也才算终于看清了:胸口那块被蛊占据了几乎半边身子,像朝着心上轰了一炮似的,密密麻麻,如今根茎缩去了,剩下的都是蛛网似的瘢痕。但那些尚且完好的皮肤上,竟然也一道道伤疤血痕,却是用刀刃划的,开在他过分白皙的皮肤上,像雪里斑驳的腊梅。 王樵的视线扫过的地方,皮肤上过电般地痛,好像有什么在血液里欢跳着,叫嚣着催动外头一层层地起栗。喻余青强抑着颤抖呼吸,道:“三哥,我要是能忘了你,就不用受这分罪了。但我忘不了,我也快受不住了。你在我这么近的地方,总是说那样的话,让我怎么忘?我不是没有心气的人,我也想要哪怕挣扎着也要活下去,但你看到了,梅夫人还有其他那些蛊母……都是我杀的,因为这东西要靠吃人活着……你今日给我喝了阳气重的热血救我,明日呢?我把你身上的血喝干了,你变作和梅夫人一样的一具干尸,接下来我又喝谁的血去?那时候我活是活下来了,但还算是个人吗?还是真的只是一头妖怪,人人杀得?三哥,我知道我现在半人半鬼,但我想死得像个人。我每吁一口气,每做一个决定,都在和那东西争,我即使手刃仇家,那也是我杀的,不能变成它杀的……它要吃,就吃空我这一个好了,我死了,它也会死在我这副身体里……”他缓了一缓,道,“我不想再输给它。我不能给它可乘之机让他钻进我脑袋里,霸占我最贵重的东西…………我到死都要记着你,记着所有这一切,记着我们小时候并排儿躺着看云,也记着你今天怎么亲的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王樵一把抱紧在怀,听他滚烫心跳,卜卜汩汩,像在打一场大仗。 “既然如此,我也有件事情要直说。”他的少爷贴着他的耳郭,呼吸滚烫,说的是再平凡不过、可在平年里宁愿远远遥望却始终没能出口的句子: “我从十六岁上便慕你爱你,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喻余青僵得像一块石头,半晌也动弹不得;王樵扳着他肩来看,见人把下颌咬得发白,逼着泪水不落下来,忍不住伸出拇指摩挲他唇瓣,微微撬开一些,自个贴上去把唇熨软了,舌尖再递过去缠绵。他牙关一失守,眼泪便溃堤般地落下来,王樵吻着便尝了一嘴的涩咸。 “怎么又哭了?”王樵全然弄不明白,“我知道你也欢喜我才说的。我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你就该烂在肚子里!……这是随便瞎说得的吗?……”喻余青噎声道,“……你是有妻室的人了……” “……我是出家人。……你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家罢?” “你有家的!!你有地方可以回!家里有人等着你……王樵,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血脉了……我求你回去……否则我……我闭了眼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老爷……你让我……你让我怎么做人呢……?……” 王樵定定看他,“阿青,做人是要紧着活着的时候做的。对我来说,没有你的地方,不算真正的家。我到哪儿,都是往外头出去的。” “……荒唐透顶!你头顶那些真君显圣,莫不得拿五雷劈你……” “我想过更荒唐的事呢。”王樵慢慢地说,“我在宗祠里跪了三日,告诉他们,我不会再带别的人来拜他们了;我认定了一个人,这辈子非他不可。我知道这不可能成,……更况且,那人是个掷果盈车的主儿,他喜欢的人,能从东街排到西街;他私下里收的信,堆得床下头都是一股脂粉香气。我做不到看他和旁的人好,也不想坏了他这辈子的快活。我最喜欢看他笑了,虽然他总是为我哭,可我最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替喻余青拭去眼角泪痕,可自个眼中却忍不住酸楚难当,徂得发红,“我没法给他三书六礼,海誓山盟,也至少想守他一世笑容,到老白头。我本来想得好:我这辈子反正没什么心气,也没什么想头……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便喝山饮海,也就知足了。” 喻余青被他抱紧得气也快要喘不上来,舌苔上苦得反胃,咽下去了再起来,像反复地生一场重病。“……三哥,我是你的下人……你无论要我什么,我也要给你的……你何必折磨自己……你可以早些……你为什么不早些说呢!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傻子……现在我还有什么呢?我还给得了你什么呢?”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要的东西,天给不了,只有你给得了。你怕是已经记不得了,那年我们第一次见,你刚刚会走路呢,话都说不利索,你爹爹就牵着你过来,我那时候也不过是上房揭瓦的孩子,你爹爹便按着你给我磕头,要你认我做主子。这一辈子,除了今天,我们从未当真吵过架,红过脸,我知道是因为你让着我呢。我不想你连心也让给我了,……那你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他捧住喻余青的双肩,不容置疑地把他按坐在床沿上;自己退后两步,突然跪了下去。 “你当年磕我的头,我都磕还给你。我不要你做我的下人……我要你做我的……”他嘴唇颤抖,居然说不下去一个字;喻余青挣扎着站起来,双腿支撑不住身子,扑通一声也陪跪在他面前,“三哥!!你——”他话还未说完,王樵已经重重磕身下去,喻余青受不起他这礼,只能赶紧也磕还回去;额头叩在板石的泥地上,周围是一间破落的屋子,屋顶的茅草在北风中轻微发出瑟瑟的响动,那一叩声响像是不小心漏出的心跳。 谁都没先起来,在头脑的瓮然中碰着对方按在地上的手,攥紧了才把脸抬起来,目光微微一触,却突然觉得此情此景里蓦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心境,为什么要天地作准、世人作媒?那凡间的规矩、钉死的教条、世人的眼光、纸上的礼法,全都不堪一哂,又有什么好去在意?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这样爱你,那万丈红尘,也不过如过眼云烟,那朝朝暮暮,也不过是蝇头蜗角;那些但凡能宣诸于口的,都是说得尽的,都浮在上头,一吹便散了。 他们缓缓地直了身子,一直握着双手,直到再跪下去,又交拜了一次;泪水是摇曳珠花,瘢痕是描金绣凤,那灰白的道袍做了喜服。 “我也要你做我的。” 喻余青低声说,他笑起来,抬手拭去王樵眼角的泪痕,“三哥,我好快活。” 王樵也噎一声笑了出来。“再拜一次。”他说,“不拜天地,我只拜你。” 他们皱着脸攥紧彼此的滚烫又颤抖的双手,再深深叩首下去。 有那么一种本领,它是世间最强韧的力量,也是最温柔的枷锁,它抢也抢不走,学也学不来,那全凭一心的领悟,一力的追求,那要人舍得抛下自我,又再从彼此里寻回自我;它写不成秘笈、道不尽招数,它本是无字天书。 第七十九章巫山连楚梦 这三叩首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欢喜得过了头,懵地晕过去了一晌;眼前影影憧憧,王樵的身影像胧了一层轻雾,转眼就要被吹散了似的。见他望过来,便硬生生收起脸上紧皱着的担忧表情,挤出一个丑兮兮的笑容出来,手掌在他额头发际轻轻摩挲。他手心生了茧子,喻余青突然不着调地在意起这个来,明明他先前想要故作轻松地回应,心说不用担心,他已是死而无憾了;但当死这个字眼从脑海里蹦出来的一瞬便又想嚎啕,好在却连哭的劲也没有了。土陂的墙角摆着一张一无所有的供桌,空荡荡的坛上挂着一副陈旧的武财神画像,被烟火熏的黑黄;他望着那幅像的眼睛,像陡然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挣扎起来:不,我不想死,我原以为不能和他心意相通便是抱憾终身也罢,可人到底痴心又贪心,如今定了情、明了意,反而更舍不得闭眼,舍不得留他一个伤心难过,更是自己舍不得放手:你看,若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子弟,虽说不得天长地久,却也至少有朝朝暮暮的厮守,闲闲碎碎的平安。 但如今,王樵抱着他,温了些水来舀给他喝,可几乎连水也咽不下,顺着嘴角流下去,在锁骨的凹陷里汪出一畦。王樵便自己仰了一口对着嘴来喂他,一点点润过嘴唇舌苔,尝出里头混着泪水的苦咸来。喻余青有些稀罕,因为他印象里的三哥实在不怎么哭,小时候打手心儿脱了皮也不掉泪,他的泪从来都是往自己肚里流的。如今像是他自己的肚里已经装不下了,这才接二连三地溢出来。 王樵此刻团团转地仿佛手足无措,见喻余青睁了眼瞧着他,抓紧拿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擦,又手忙脚乱地拿布巾给他揩了身上,“喏,我笨手笨脚的……存了些干粮,拿水泡软了……若是能吃,还是多少吃一点……还要水吗?……” 喻余青只是望着他摇头:“不要别的,……我想要你。三哥……我只想要你……你给不给?”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朦胧而不真切的笑容来,像水上日落时动摇的波光,从王樵怀里一翻身缠了上来,手指朝他身下探去。 喻余青的手指骨节修长,生满剑茧,但如今却失了力气,只能不轻不重地虚劲套弄,手心却是火燎般滚烫,衣裳先前褪了,如今烧得尚且完好的皮肤上全是淡淡粉色;那儿只需要些许撩拨便已箭拔弩张,倒是唬得王樵扣了他的手腕,身子僵得像块石头不敢动掸,“别闹,你身子经不起……”他几乎咬着牙说,“等你好了……” “若我能好了……便会想着不能坏了你修为……可现在我只想活下去……三哥,只有现在……我可以什么廉耻恩义都不要了,只要能和你一起……让我怎么样都行,我不想死,我想再睁眼时,还能看见你,今天如此,明天也如此,往后日日如此……”他低声喃喃,却不敢看王樵的脸,埋进他肩头里,浑身明明都是汗,却细细地起了一层栗;王樵叹了一声,猛地将他扳在床上,欺身压上去,吻他的嘴,又逼着他看自己。 “傻子,我什么修为都是为你修的,你明不明白?我只是……等了太久,……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弄坏了你……”他从嘴角沿着脖颈的曲线慢慢往下吻去,“又怕……若你不是甘愿……倒是我趁人之危了,怕你恨我……”单只是这样,喻余青已耐不住,喘得厉害,快要接不上气;手指胡乱地裹着掳动,王樵便渡气与他,一手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分下去攥住他不得章法的动作,两人手指合着粘腻银丝扣做一处,从底至头不过几次来回,便禁不住闷哼一声栽在他身上,交颈处发根尽湿,底下也濡了一手。许是觉得有些丢人,那脑袋便闷在肩头纹一个齿印的痕迹出来,半晌没敢抬头;喻余青捉了他的手上来,舌尖沿着他指缝舔遍,连着自己的手指都痴迷般吮得干净,舌尖过处像点着一圈细火文着慢烧;待他吃得一丝不剩,那牙印儿也工工整整地印好了,深深在过白的皮肤上嵌出斑驳血丝,那底下又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硬得像用那火焠过的铁杵子。王樵想礼尚往来,去摸他下面,可刚触到便被惊恐地挣开了,反而翻了个身对着他,下身的衣裳在纠缠中也早没了影子,剩光裸的身子明火执仗地贴做一处。王樵到底不敢当真要到了底,怕他身子承不住,便只侧抱了人,摁住他纤长劲瘦的双腿腿根,夹紧了埋进去做了温柔乡。饶是如此,这一遭销魂滋味却也难以言喻,只听得皮肉交叠声响混着喘息呻吟此起彼伏,浑浑噩噩至尾,在他腰间掐出一道红印子不说,那浊白粘腻直从腿根射得他小腹上都是。喻余青却发不出声响,脖颈往上全是不正常的嫣红,耳根像是被烤过一般红得滴血,浑身筛子般轻细地抖个不住。他双目失神地散着,意识像还飘在水里,手指不自觉便抹着身上的浊丝往口中便送。 王樵想起那日他们在溪畔幕天席地当中头次动情难已时,他也是这样……现在才知道究竟由头是怎么回事。如今白日宣淫,天光大放,摇曳的明光透过窗门洒在彼此身上,身下人如灿烂春华而全无所觉,嫣红的舌尖在指间卷动时偶尔露出一隙,勾着他上去吻他,那软舌便不怎么得劲地躲着朝外头顶,好像生怕他和自己抢那一丁点儿腥膻似的;惹得王樵俯身下去,沿着腿根到腹部全舔了干净,再勾着他勉强探起脖子索吻:“……给我……还要……”随着愿望的满足而发出甜腻的鼻哼,舌尖这次不再躲闪,反而卷着他拉拖着过来吸吮,唇边满是来不及吞咽的晶亮水渍。然而好像他很快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从迷离中找回一点儿神志,只觉得无地自容;他知道的,他知道自己会变成这副寡廉鲜耻的模样,好像一场欢爱只不过是为了索取那一点儿自己缺乏的东西,只不过是为了救命般的一点儿恩惠;他受不了这个,可又阻不住去想,见王樵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那肺腔里最后一丝气也像被挤了出来,带出一丝呜咽,“……别看……不要看我……”他在对方双臂的环绕当中无处躲藏,只能拿手徒劳地挡住了脸。 “我欢喜看你。你什么样都好看。”王樵真心实意地说,他没什么甜言蜜语的本领,话都像拿斧子凿进去的一样实在。但他也的确知道,如今这副模样对喻余青来说,也的确是不算公平的。以他惯常的那副心气,着实是折损了无数才能够屈就至此:若是他们都还是未曾失去时的模样,他即便甘愿雌伏人下,那也必定夭夭矫矫,散发出勃勃生机和一股风流倜傥的得意劲儿。他定然愿意袒露四肢,张开胸怀,挑眉轻笑,任由爱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他;他情动时也必然不将呻吟噎在嗓底,将欲望埋在心里。 王樵低头去吻他挡着眼睛的手腕内侧,“阿青。你看看我。你若不想我看你,我便闭上眼睛;但你看着我。” 喻余青拿开手腕,他看见身上的男人果然皱着眼睛闭做一处,眉也拧在一起结了个疙瘩;他伸手去想要抚平那皱褶,指腹一点点地将那川字摁开了,眉目舒展,更显得一张脸多了英挺成熟的疏朗气派。头发散乱下来,披在光裸的背脊上,有些也散到身前,立刻被汗水黏在脖颈到胸膛的水路上头。自己的手心舍不得离开他的脸,沿着脸廓的轮廓细细摩挲,手腕便被他握住,放到嘴边慢慢地啃吻。喻余青现在能仔细去看了,他掌心和指腹果然都生了厚厚的茧子,那个养尊处优被自己处处护着的少爷不见了,长成了如今丰神俊树的男人,眼下是发黑沉重的眼袋,嘴角也冒出了乱糟糟的一截青茬,怪不得刚才吻时总觉得有些细密得麻痒扎人。那如今变得结实的胸膛起伏得厉害,彼此偶尔会撞到一起,听见他血脉汩汩,心跳如擂的响动。彼此身子紧贴着的地方一点变化也能察觉,自个不过稍挪一挪,忍不住张开腿环住他的腰,邀请他埋得深些,再嵌得紧些,对方的心跳便重得砸乱了一个拍,像头伏在身上的野兽衔着他的喉管,呼吸烫得耳孔里头嗡嗡地响,濡湿了整个耳廓;再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湿润的眼,眼底发红,瞳仁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我在山上读了五年的经,静心忘情,见性去欲……我对什么都能做到。可唯独想不得你……”他喘息着急切地说,“后来我明白了……我欢喜你,难道是什么坏事不成?为什么要避之如蛇蝎、如洪水猛兽?这爱至纯至真,难道至极不亦是正果?” 喻余青忍不住笑了,他还是他的少爷,不惧鬼不畏神还自有一套歪理自圆其说,以前他便是最不规矩的公子爷,如今大约也是个最不规矩的出家人,俗世的那些条条框框,天地的那些规规矩矩,在他看来都不过一哂。“你不怕吗?”他搂住王樵的脖颈,两个人的胸膛紧贴做一个声,他的心跳的那么厉害,像把自己那一份也补了去。“那些个真君上人,听到你这徒孙胆敢这么篡改经文,当心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其实怕得很,”王樵点点头,“所以你别抛下我一个人。” 这话把他的心软做了一滩水,放嘴里交互吻着,底下也交互磨着,不得安放地顶着没个安生;喻余青只觉得被他磨得化了,引着那尖头下去,撑开往穴口里探。王樵只得拍开他手,哑着嗓子像燎了火:“不成。……今次不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却垂下眼睑,过长的睫毛翕忽如蝶,抖得眼光粼粼闪动:“进来……我想要……我行的……”他见王樵不依,便自个探手进去,不得章法地将后穴松开。手指上原本吮得都是黏长唾液,这一下便很得趣,方进了便抽缩不已,哼咽绵碎,听得人口舌燎燥、一时失神,下腹绞梭在一处,精关下囊又一阵阵抽紧。喻余青怕王樵又来阻他,扭动着身子勉强挣起,翻身跨坐在他腰际,一手按着王樵的胸口权作支撑,一手伺候着身后,脖颈后仰,下颌尖削,勾一道曲线,再增一根手指进去时,身上肌肉登时块块绷住,汗水从发梢滴落,又顺着胸轴到腹部的块垒沟壑一直流入腹股当中,与渗出的清液掺做一处,亮晶晶地沾湿下体耻毛黏成一绺。 他自己先前还无甚反应的下体,如今也翘了头尖,半硬起来;王樵知他也是男人,到底自卑这个,也不去弄他。这时底下虽无白浊精水,却也在翘起顶端渗出些许清液,颤巍巍挂在尖头,滴落垂丝,随着他身体动作淋漓甩开,有些粘在王樵身上,有些却也溅在他自己胸前,本人却毫无所觉,令人口干舌燥。王樵伸手将它抹开至剩下的那一边乳尖上,见那嫣红乳尖上挂一丝淫液,便如尖荷带露,淫靡潋滟。 但他到底是在强撑,稍稍这么一激便已熬受不住,喘息呜咽,连身子也支不住往王樵怀里便倒;男人急忙撑起上身将他抱在怀里,也分一只手下去,替他揉开那温暖肉穴,探指节进去缓缓抽插。那儿紧得厉害;但才不过一刻功夫,人便软得如一滩泥也似在他怀里,叫得人耳根酥麻,神识昏聩,催促着求他快些给他;光这么说还不够,他还伸手引着那尘柄头尖,捉开王樵的手便往那酥软巢穴里送。 只觉得下头硬得发疼,头脑里嗡地一响,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发觉时已经不管不顾地顶了进去,手指用力掐着他肌腱紧致仿佛骏马、自己曾肖想过无数回的腰肌,把自己整根顶没进去;那里头湿软潮热,不辨东西。耳边朦胧是他软弱、破碎又轻声地催促,让他别停下来,更深一点,再给他更多。 王樵只记得自己背脊如弓地朝上顶弄,把身上人如小舟遇巨浪般颠簸不休,又紧紧钳住他不肯放手,把他的身体朝着自己狠命地下按,一次次钉在自己这根东西上头;他明明隐约听见了对方传来啜泣的声音,却停不下来;他想要他,想得太久太久了,想到一次次要他也要不够;他想让他感受他,感受他的力度,他的真心,他在他身体里的炙热形状,把那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所有的间隙全都摒弃消除,好不再怀疑,也不再自怨自艾,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就像当初相信他说的那所有的故事,爱看小人画书的祖宗鬼魂,和他在山中下棋的老人,在窗格里挤挤嚷嚷想逃出去的云。 他又将他翻在床上,抬起他的双腿再顶进去,阴茎完全占据了那腻软泥泞的巢穴,一次次朝着更深处顶弄不已。一时两人急喘着,他听见喻余青几乎爽利得尖叫了一声,嘴唇胭粉,被吻咬得肿胀起来,指节却攥得发白,接下来只剩下大长着嘴,发出急促的吸喘;直到全灌进他体内时,对方才终于发出一声悠长濒死的呜咽,下头只射得出一些稀薄残液,明明还张着眼,忽然歪了脑袋没了声息;目光涣散得一塌糊涂。王樵吓得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急忙抽身出来,把人抱在怀里,抻开手指一根根扣软了,在耳边不停叫他名字。 喻余青只觉得自己像沉入了深海,看着头顶的光圈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可手却不听自己的使唤,一根也挪动不得。双脚被海底的藤蔓缠住顺着腿脚,怎么挣也挣不开,只得任它一直缠到胸口,钻进心里,将心一点点裹得密不透风;他望着那片宁静的海面,想张口呼救,灌入嘴中的只有咸涩的和泪水一样滋味的海水,他发不出声音。谁也不会来。 直到有人跳了进来,将那光搅碎了千万片,又汇做了一处熟悉的身影。他喊着他的名字,握住他一直向上伸出的手;那些先前骇人的藤蔓此刻再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两个人一起用力便扯断了,他揽着他的腰从海底往上浮起,唤着他的名字, “阿青……阿青……” 哗地一下,他冲了出来,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肺腔极速抽缩时的声响;他浮上来了,身遭全是那人的怀抱,外面是土坯的窗子,阳光在地上割出耀眼的方格,也有一大块分在他俩的身上;眼睛和皮肤都被照成寡淡发亮的颜色。王樵慌得跟条不知所措的小狗一样从背后拱他,一手又如老妈子般在前头替他顺着胸口,“福生无量天尊,三清祖师爷在上,你还好么?可没出什么事罢?这儿疼不疼?” 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王樵探身到前头来挡住了阳光,忍不住用牙齿磕他鼻尖;瞧他吃痛缩了回去,又矮了矮身子,钻回他怀里枕着,额头轻轻一撞,他便安分了,在后面只乖顺地吻了吻耳朵尖儿,“吓死我了,以为把你弄出个好歹……累了不是?睡一会吧,”他又仿佛喃喃自语,“教你别招我呢,可我也不是个东西……”两人此时余韵犹存,尚且交颈叠股,懒洋洋若鱼得水,又散漫漫似饱食餍足,王樵心头悬着的石头放下了,捉住他双手扣紧,一面缓缓用气,替他将体内纷乱气息慢条斯理地归流理顺,好将身子松快些。这用息法子不是寻常修行的法门,喻余青缓过劲来,手里受着他汩汩不绝的醇厚气息,手心茧子又痒痒地挠在那儿忍不住想摸,到底还是会去想王樵究竟这些年里经历了什么,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妒忌,好像自己弄丢了重要的一块,曾经王樵整个儿都是他的,身上从没有他不知道的部分,连穿的小衣都要过他的手;而现在他倒也不是变了另一个人,只是有了距离,也有了秘密。 这样想便赌气起来,忍不住伸手攥住了他手,渡一股内力顶过去;王樵也顺着他,任由他从掌心凤文的小周天一转,又顺着经脉从另一只手里传了回来。喻余青探不出他内力虚实,又觉得这经脉的走势奇诡,忍不住睁大眼晴,好奇又不甘愿认输,倒把他当了个练场似的,反反复复地试着好玩。 王樵由着他把自个当个空水缸般摆弄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你……你好些了?”他陡然爬起来趴在他身上,扳着他脸左看右看,瞧着脸上褪去过度的苍白红晕后起了些血色,欢喜得在他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扑地跳下了地,又不知该做什么,傻得原地先转了几个圈儿。喻余青看着他笑话,没来由地心里又酸、又甜得发腻,低声道:“你把衣裳穿好了再说。”见他恍然大悟的模样,蹙着眉笑得厉害,拿被子蒙了脑袋,只露出一道缝儿偷看他身影;心里头草长莺飞,四处春光明媚,手忍不住又朝下身探去…… 王樵倒是麻利地烧了水来,拧干手巾,要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擦身时,喻余青却躲着不肯;王樵失笑道:“这么亮的天里什么都见着了,这时候臊也有点迟啊。”虽然自己这般故作大咧咧地说法,其实单从被底捉他一只脚踝出来握在手里,便仿佛做梦一般,手掌覆过去都微微发颤。喻余青任由他熨过热手巾揩干脚趾和小腿,触及脚底时痒地一缩,到底忍不住又呻吟一声,两人心底都像猫抓似的养着个钩子,抓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隔了爿晌,被里的人才瓮声开口:“三哥,你的脚……我瞧着还有些……是不是那时候……” “都是过去的事了,也不用提了。” “你会烧水啦,手心里也生了茧子……” “我现在还会做饭呢,那茧子倒不是武茧,担水担的,喏,肩上也有。” 身后微微一重,他掀开被子,还带着体温热度和情事气息的赤裸身子便这样敷上来,口唇吻咬着肩上结的那一层结实厚痂;王樵也不以为意,捉过他环过腰身的双手,沿着指节和手臂替他揩拭干净。再转身要替他擦上身时,却被遮住眼睛不许他看:“你别……我自己来。” 王樵在他手心里眨着眼睛,睫毛筛着指根缝隙,“阿青,我们做了夫妻了。从此往后,我只得你,你也只得我……是不是?我们在跟前别有秘密,也别藏掖着难处,”他揭开他手,见喻余青微微撇开脸去不敢看他,底下那一根却挺翘立起,俊长地直戳在小腹上头,“……我弄不出来……”他低得不能再低地说道,“我如今身子坏了……不听使唤……那儿胀得发紧,却出不来也消磨不下去……” “没事,我们慢慢地弄,”王樵替他缓缓套弄了一回,比起身体上的享受,他倒更愿意看他靠在自己肩上,紧闭着眼睛,睫羽颤动不已的动情模样,这一趟漫长却不煎熬,伴着轻拢慢捻,细咂浅啄,时而叠着臀缝轻重顶弄,便似文火细煨,浅斟低唱,把骨肉相融换一场纠缠情话。 “不许笑……你笑什么?……” “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阿青,我昨日里还不敢想……可就刚刚,我想对你说明日里的打算,将来又要怎样……” “……怎样呢?……” “也不怎样。只待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就我们两个,去看遍河山,至天涯海角……” “……家里怎么办呢?……” “傻子,我知道你到底要问这个……姽儿是偃偶啊……她说想要做个人,又要酬还恩情,又要赎却罪过,无论如何也不肯离了我走,我便给她身份,好让人把她当作人看,来往出行也便宜一些;至于争儿……”他忍不住轻笑一声,“那是当初老蔡头从尸堆里捡来的,没抱在母亲怀里,他也说不清楚当时孩子周围是些什么人……身上和襁褓里都没有什么标记,但我想了一回,许是你继母生的弟弟……” 喻余青半晌说不出话来,得知至亲尚有存世,那种感觉非寻常可比。他们离家时,他弟弟的确尚未满月,他心头遽然,却不敢问身上的胎记细处,只得嘴上拿犟,不肯服输:“你若收了我弟弟做义子,这辈分不是全乱了套了?” “怎么?却委屈了你了,”王樵明知故问,嘻嘻笑着故意闹他,“多我一个便宜爹爹?” 怀中人扦眉拧身,剪瞳如水,细眼如丝,轻一瞥便勾了魂魄,嘴角噙一抹笑来,请君入瓮:“……爹爹?……” 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放花炮似的炸了连环响、直分不清东南西北,下腹丹田食髓知味地一阵阵抽紧,再忍不住将又将他掼在褥子上头,整个人压上去便咬: “……反了你了……” 第八十章洗净前程滓 族内的庄宅深处,堂屋里摆着十二把交椅。主席上各有人分宾序坐下了,各自身后还站了几位得力的家眷亲属、子侄晚辈。做主席的是在家佬中最为年高德劭的凰姑,每人脸上都可谓颦眉深锁,愁云惨淡。 “今个叫大家来,在座的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口说道,拿龙头杖在地上点了一点,“廖燕客和他那群自称北派的虾兵蟹将们既然手里握住了把柄,自然第一个拿我们开刀。今天让各位把晚一辈的也带来,也是因为这纸包不住火,如今既然这样了,也得对小辈们托付下去了……大家都谈谈吧!”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铿一张脸上气血翻涌,涨成猪肝色,时时便大汗淋漓,身边跟着他的长子王綦拿来手巾替他拭汗,怒道:“哼,做了几天驱赶鞑子的五省盟主,还真当自己是天下武林的盟主了?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我们自家的事,他们凭什么也要来掺合一脚?” 这话倒也有不少人跟着附和。从袭位上说,王铿如今算是十二家中的族长了,但他并非长子,王谒海的长子王铸这几年来缠绵病榻,王铿又性如霹雳不得人心,更兼这些日里家族中风雨飘摇,因此这开祠立长之礼倒也未曾办过,只是大家口头应允罢了;但他说话总有些分量。“是啊!突然说要来帮我们重修十二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赶走也就是了,与他们理论作甚?” 凰姑冷笑道:“你道是十二楼是谁都能说重修便重修的么?暮津,你来说罢。” 薄暮津点了点头,十二楼是建在他薄家的地盘上,他自然最为清楚。“十二楼当初是弇洲派设计的图轴,第一代弇洲先生亲来督工建造的。那图轴天底下只此一份,也并没有收藏在我处,而是在弇洲岛内密藏。世代族长才持有弇洲归星及族长印信,可以令弇洲先生交还图轴,方可仿建……” 众人都发出长短不齐的吁叹声来。弇洲岛在五年前如昙花一现后沉没之事,在座自然也有所听闻;弇洲岛上全数机关图样尽数沉入水中,也是不少当地人及武林人士亲眼所见。 “他们如今说要重修十二楼,当然不能空口无凭,自是有备而来……因为弇洲岛虽然沉了,弇洲派也销声匿迹,可如今最后一代弇洲先生——贝衍舟就在他们手上。” “那又能怎样?图纸已经沉了,他纵然有通天贯地的本领,也不能空口白凭,胡编乱造吧?” 薄暮津道:“怪就怪在弇洲派这位小先生,怕是百年内都少见的奇杰人物。他弇洲派数万图纸,他说沉便沉了,毫不心疼,这不是寻常的匠人心思。他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数万奇技淫巧的图谱,他早已看得滚瓜烂熟,都记在了脑子里。” 堂中诸人都瓮地一下炸开了锅。 “那北派拿住了他……难道……他将那图谱默出来交给了北派?” “岂有此理!那是我宗族中传家的东西,岂可轻易让人啊?……” 也有人明理道:“但就算这楼建得再过玄奇,那也不过是一栋楼罢了。他们拿了图纸,实在喜欢,自己选块风水宝地重建便是,为什么非要拉上我们?” 凰姑叹息了一声,瞧了瞧王铿一副不堪其说的模样,想来王谒海死得突然,他也不知此间的事体,便一挥手,服侍的下人们都出去了,四周大门也全数紧闭,这才道:“如今也没什么好瞒了的。曾对你们说这楼关乎我十二家气运,怕是你们听也听了,从未往心里去过。一栋楼而已,奇是奇巧了一点,怎么便能关乎气运了?我知道你们都这么想过。如今我要告诉你们,它其实不单关系什么气运,它实打实关乎我们这一族十二家数千口人命。我们才如此一层层粉饰,又是秘笈,又是登楼,便是让旁人不敢随意觊觎,也是让那些来窥探的人死在此处的一个借口……” “你们中若有些聪明的,打小便会问:我们十二家又不同姓,怎么会算作一族?那时候长辈们总会同你们说,因为当初江东十二俊是生死过命的结义兄弟,好得便如一家人一般。但实际上……我们的确是生死过命,因为百年之前我们这十二家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也是一样。那时正值改朝迭代之时,因为‘江湖乱’、而致‘堰天灾’,想必这些典故你们也都听闻过。如今的朝堂上坐着的一脉,在当时看来可是名不正言不顺、靠勤王之名打上京城的;而那时正统的两位皇嗣却争得你死我活,谁也不服谁;朝官各自为营,各为其主。万没有料到,当时前朝皇帝死前却传下诏书与传国玉玺,交予当时刚刚登科的六位翰林院新科进士、六位新科廷侍守备为诰命,以及唯一侍奉在床前体弱多病、心室有先天之疾的小皇子……” 一百余年前、远在天边般的皇室秘辛,此时被缓缓道来,除了少数人预先知晓,更多年轻一辈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那过于久远的一切与自己不可能有所谓现实的关联。 “次日城便破了,先祖们举家阖舍,混在流民当中,隐姓埋名,拥着真正的太子,往江东一带逃亡……” 那是大乱之年。多少匪寇横行,民不聊生,也正是江湖武人出头扬名的时候。那一时之中多少门派宗会如雨后春笋,侠盗同名,匡扶正义,因此这一趟逃亡得到了不少江湖豪杰的援助。 那时候这十二位受托的所谓‘诰命大臣’只不过是一群方方及第的清流,虽然有名号,却并没有任何实权。但因为他们手持诏书和玉玺、名正言顺,在江南一带受到当地的一位知情的豪侠慨然襄助,帮他们隐瞒身份,这才免于覆没。他们隐姓埋名,谎称是从内地逃亡而来的富商,在江东扎下脚跟。“真龙天子流落江湖”这事便在武林中隐隐流传,但北方煊氏兵马日渐坐大,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不再掩饰,他们不仅无一兵一卒与之抗衡,更哪怕是透漏风声消息,便要招来灭顶之灾。当时煊氏已经以作乱罪名杀死了两位皇子,正举国上下地搜寻偷走了持国玺的乱臣贼子。“十二俊”到底均是年轻才俊,文才武略,心怀一腔报效先皇知遇、守护的热血,自然不甘认命,借着当时水患频发的由头,在山上建了镇江驭湖的这座“十二楼”,在楼中暗设了机关,打算邀请江湖人士一同登楼,届时将诏书玉玺公之于众,以期一呼百应,共谋大业。 但对方却也不是傻子,早也有暗探混在武林人士当中,打探到十二家打算在淳安一带招兵买马,又要召会武林,将传国玉玺昭昭于世;因此故意当作不知,只是借春汛之期,堰湖塞水,打算趁机将淳安没为泽国,也将这群‘江湖乱党’一网打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便是百年以前耸动江湖的‘堰天灾’,也是令武林奇人沈忘荃声名大噪的一役。‘沈圣人’出手救了淳安与临安两地数十万百姓性命,却也将十二家辛勤谋划的复国之路毁于一旦。现今淳安旁泱泱万方湖水,掩没群山点缀化为千珠万岛,人们却渐渐忘却了那里曾是万山群壑,易守难攻,十二家从皇宫带出的无数金银作为起兵之资藏于山中隐秘之所,更在群峦当中设下连环套,埋设了大量的炸药引线,就待以玉玺诏书为饵,引诱叛贼入彀一举歼之;却因这位‘圣人’泄洪引渠,整片全被淹没在水面之下。 而如今百年已过,那当初的“乱臣”早已坐稳了江山,迭了数代;那曾经的如许密辛,也早该随着那万顷碧波深深掩埋,再也没有翻浪之日。他们改了姓、更了名、甚至世世代代都做了武林世家,教子孙习武却不从政,始终占据江东的盐、冶、商、马、漕河水道及黑白两路; 那一栋楼,承载着当初的一切、所有的真实,底下地宫里镇着那些再不能见天日的御赐金券,日日在湖边的峻岭之上如鹏鸟歇云遥望,似是在等,又似是不必再等…… 一席旧话如史书翻过,却不过是野史闲谈,戏说妄言罢了;可又不过寥寥数句,似是史家工笔,不忍缀饰。但闻者默然,一时空气里静得如提笔滴墨,凝而不发。如今夏家的家主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品行最为乖张的夏星眠,也最沉不住气,等到现在已经是他忍耐极限,见一说完,左右看了无人开口,便当先发话:“虽然这些我都知道,但如今我便直问了,凰姑奶奶,眼下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十二楼的造图若是被北派得了去,我们家曾是前朝托孤旧臣的事,也就是说他们有了把柄?”他两手一摊,“那又怕他作甚?一百年都过了,楼也倒了,他们还能把我们抓去报官不成?” “胡话!”老人家把手杖一敲,尚未叱声,黎家的家主黎羽声已经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懂个什么?这即便是捕风捉影,也能让我们全家完蛋。当初祖宗自然有祖宗的因由,可如今时过境迁,谁要为那种东西作什么孤臣,枉自丢了全家上下千余口人性命?” 尉迟禹珺也忍不住道:“明明是几处心照不宣、各自闷住的规矩,一百年了,连鬼蟾山那边的正主儿也安分了百年,从没拿这个来为难过我们,怎么到底偏偏弇洲派那边出了篓子?他们到底还讲不讲信诺?” 陡然一个清亮声音从外面传来:“——只要十二家子弟持弇洲归星、族长印信来见我,命我交还图谱的话……我便只得从命,自然不算坏了规矩。” 在座诸人纷纷变了脸色:怎么回事?知道今日里相谈兹事体大,明明已经让族中武功高强的弟子各处把守;此时门廊紧闭,他们只是堂下说话,来人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薄暮津喝道:“谁在外面?” 头顶上传来嘻嘻一声笑,只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悄无声息地攀在廊椽上头,这时候轻偌猿猴般舒臂落下堂前,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一个身量不高、衣着华贵,一双灼如夭桃的大眼让他平白显得年轻难辨的男子此时扎着袖口走进堂厅正中,他一双手反倒比人更加夺人眼球,手腕上箍着两道狼牙链子,十指交叠在身前,峻拔如葱,密布细茧,保养得相当得宜,每一片指甲也都细细磨养过。怕是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为巧手之人了:他便是弇洲派如今最后一任掌派先生,贝衍舟。 他眼下是奇货可居,更是北派手中极为重要的筹码;在他身后,自然还有一批北派的高手,将十二家的宗堂团团围住。负责看守外侧的弟子多数尚未过招便已被点中了穴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不速之客大咧咧走将进来。堂内众位家族耆老全都盯紧来人,年轻后生齐刷刷站起。有人喝道:“怎么,不请自来,擅自偷听旁人私堂议事,便是大名鼎鼎的北派的江湖规矩了?” 那先前攀在横梁上的小少年嘻嘻一笑,一拱手道:“月前便已经让信使过来三回详说了此事,却迟迟得不到答复,我们怕误了开春工期,只好送贝先生先来。”倒是礼数周全地答得工整,可偏偏理直气壮得不讲道理。 十二家的人登时把眼光做的矛头转向贝衍舟。尉迟禹珺道:“贝先生,百年之事,说到底弇洲派也脱不了干系。你虽然年纪小些……行事也……咳咳,但……怎么能背叛弇洲派百年声名,千金然诺……将图谱交给外人?” 贝衍舟脸上微微苦笑,摇头道:“首先,我没有交出图谱,图谱全都随岛一起沉在水中了。其次,来求我复写该谱的人,的确依照规矩,持有弇洲归星、族长印信,以及一块十二楼中的木刻原文为证——这图谱我们本就只是代为保存,如今时限已至,若你们取出涉及秘隐的原文木刻,我自当只有倾力还原。” 王铿一张面皮愈发涨紫,喝道:“信口胡吣!我早已仔细追究过,族长印信与归星当初是被家里的贱妇偷走扔了的,哪里居然会又冒出来?原文木刻又是什么?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捡来便能用上,你到底弄清楚没有?” 贝衍舟道:“那是自然。最初是你们王家的一位姑娘拿给我看的。” 王铿立刻晓得定是王仪,心中大为愤懑,拧眉叱道:“一个女人说的家家子你也能听信?那小娼妇,始终对我们生着外心,白养她那么大,可却偷了东西,害死了前任族长,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她说的难道也能作数?” 贝衍舟不去理他,淡淡道:“不作数便不作数罢;她也没有求我给她图谱。但后来……又有人持了这些东西,并一块十二楼的秘隐木刻来求我。正是为了我派百年声名,千金然诺……我不能悖守誓言,只得将脑子里的图谱复写给他。至于他要做什么用途,给什么人看……那我却也爱莫能助了。” 王铿大怒,他遍寻族长印信不得,听闻有人居然取了印信冒用他的名义做这等事如何能忍,厉声喝问道:“是谁?!是谁胆敢背着我私用族印,做这等出卖祖宗的事?” 又一个声音答道:“是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众人急忙循声望去,却是一愣,见门外跨进来一个肩阔身长、横眉厉骨的轩昂青年,单看那一身劲练步伐便知底子打得相当扎实,是下过苦功的练家子,功夫必定不差,且一看便知扎的的确是十二家的武功根基;但愣却愣在,堂上数十号人物全是各家统管武学事宜的教习之人,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这位青年是谁。听他口吻,倒是自认是十二家的晚辈无疑;可却又的确是跟北派的人一同来的。 突然,座中文家的家主文长春从眉目缝隙中看出端倪,惊疑不定地起身探道:“你……你是方儿……?” 那青年微扬轩眉,一拱手道:“堂伯还记得我。侄儿是文方寄。” “你……自五年前焚楼之后,你便没了踪影,这么久你连封信也不来……家里都急得乱了套……要不是汤帮主带信来……你是那样好的孩子,怎么会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文常春瞪大双眼,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见他个头几乎蹿高了一头,整个人结实了一整圈,原先稚气未脱的脸廓骨骼此时全然长得开了,虽然尚未全脱青涩,但却实实在在是个江湖里摸爬滚打过的男儿模样,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双手拢在他臂膊上头,却像怕把他打坏了似的拍不下去;神色渐渐转得凝重,“刚刚这妖人说的都是真的?是你……你拿了印信……?方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图谱呢?” “印信在我这儿。”他微微一笑道,“大伯,别担心。旧伤疤揭开了,也省得藏掖着装模作样,不见得是坏事。” 王铿却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偷族长印信、假传遗命盗谱求荣的家贼,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王二世叔这话说得可奇了。”文方寄道,他从怀里取出印信,在手里像个玩意儿般上下抛叠,“族长印信在我手里,王老太爷也没有留下遗命,新任族长本就没有定论。若要秉族重选,原本十二家家主定告祖先,都是在十二楼举行;如今十二楼被毁,自然也没法举行仪礼。更何况,”他拿出那一块边缘焦黑的檵木,那正是当初王谒海从十二楼中带回的木片,上面隐约缀有破损不凿的姓名。“按刚才各位的说法;我们宗祠中所立牌位人名,家中上溯族谱……根本全都是假的啊。” 王铿坐不住了,他头上大汗淋漓,肿大了一圈的手指颤抖地指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能坐这个位置,笑话,难道要让给你坐?你有什么本事,什么资历,胆敢口出狂言?” 文方寄却岔开话题,“世叔,你这面皮紫涨,大汗淋漓,想必是修习《龙图》却无法化解反噬所致,再将下去,走火入魔,大约也是难救了。”他每说一句,王铿和他身边人的脸色就愈发难看一分;周围有人面露奇色,有人则面面相觑,“小侄倒是有化解的办法,只是您手里这本《龙图精要》,究竟是怎么得来,又是精要了那些诀窍,修习了其中哪些要诀,得一样样讲出来,我方才好算出缺盘,对症下药。” “你……!你这是要挟!你竟敢要挟我?!你一个嘴上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王铿气得大喝,然而出口便觉众目睽睽,如芒在背;他心中底气一失,居然骂不下去。毕竟,他自己的身子自己也明白得很,这一根救命稻草抛在眼前,他居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文方寄道:“世叔若要身系全族重任,有病还是及早治的好。” 王铿这才明白,这小子不是善茬,不知道从哪儿拿到了他的把柄,又借了北派的势,回来居然是逼宫来了! 第八十一章冤家债怎消 曾经魁伟轩华的一座高楼,如今只剩下断瓦残垣,缠着枯藤败蔓,因为族人周年拜祭而系满的白绸也有些时日缺乏打理,在北风中空显得凋敝破败。周围一群北派晋阳马帮的梢子远远看住,几个伶俐的小厮忙着丈量地基尺度。 在那原本矗立着十二楼顶层的峰顶上,只剩下焦荒一片。那肉灵芝怪蛊如泥而化,死去后所蚀之处寸草不生。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顶许久,只是远远眺望,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极目尽处可见水天一色,一座巨大的人工堰湖上千岛如珠,星点散落,美不胜收。而这施惠万民、流芳千古的绝景,当时关在这峰顶楼中的那位本应名垂史册的“圣人”,却在绵延生死的百年之中未能得见。 贝衍舟静静地望着那碧波千顷,像是要透过沉沉水面望见被埋藏在底下的那些过往,即便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也并没有动弹,只开口淡淡问道:“他们答应了?” 文方寄走到他身边坐下,缓了口气道:“那是自然。他们敢不答应吗?如今他们比起侠客来,倒更像是地主乡绅,舍不得这份阴差阳错赚下来的百年基业。”虽然这么说,他脸色仍然不甚好看,额头上有一小块墨渍,刚刚他的堂伯父气急攻心,在签写文书时拿砚台掷他。十二家中其他人他可以毫不避忌,但常春堂伯父是文家的家主,也是从小看他大的,恩情非同一般。 “你不该这么做。”贝衍舟叹息道,“这本不关你的事,硬要蹚进来……” “怎么不关我事?”文方寄虎着嗓子,薄怒上脸,“我若不来,你便任由他们折磨死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虽然是个轻薄无状的,好歹承了这个名号,也至少懂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贝衍舟道,“更何况,你那么几年没来,我不也没有死成。” 文方寄抓了他手指紧握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知道你怪我。衍舟,如今我来了,绝不会让他们再来欺负你。我一定救你出去……” 贝衍舟叹了口气,缓缓将自己的手指从对方湿热的掌心里抽出来。“我没有怪你。这从头到尾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用觉得当年是我救了你,首先他们就是冲我来的;其次若是王樵那家伙觉得我救了他,倒还有的说;但他先是救了我,所以也算我俩扯平了。你在中间掺和什么劲?被北派当了马前卒使,你还觉得自己特别能耐?” 火急火燎的年轻人被训斥得满脸通红,刚刚在众人面前撑起来的那些门面全不见了,又变成当年那半大孩子,只有个头长高了去。“怎么和我没有关系!?”他提高声音叫道,“若我不答应他们,你已经被拔去了脚趾,打断双腿……他们只要留着你一口气在,一双手在……” “你若不答应他们,你家的把柄便不会落到外人手里,我也不会受打断腿拔去脚趾的罪……”贝衍舟摇头,他落在北派手里已有五年,便如被困在笼中的鸟儿那般,什么毒蜜鸩酒、软硬兼施的调教都尝过了,也什么面子里子、软硬都吃,法子都想尽了才残喘至今。眼见着五年之期将近,北派必然想借机有大动作,他也不能再任人捶扁捏圆,早就盘算定当;但凡是文方寄落入北派彀中晚上一日,他便已自戕了结了。自戕是蠢笨法子,但以他在那里金丝雀儿般的现状,反而是最难做到的,他为了能够成功,也费尽心机准备了很久。 可当五年没见、长得都快认不得了的傻小子扑进自己怀里,哭得昏天黑地泪人也似,赌咒发誓会救他出去;那一瞬间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有了不该有的奢望;他回应了那滚烫的怀抱,也点燃了心中死灰般的求生欲。他原本以为自己孑然一身,连可以求救的人和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了;可居然这世上还有个人这么记挂惦念,让他怎么走得了呢? 可那一时的心软,便是无穷的把柄,贝衍舟知道,自己把文方寄也生生拖进了火坑。可这傻小子却一副甘之如饴的倔劲,闷着头朝前猛冲,哪怕为他担起欺祖灭宗的名头也不后悔,倒令他心如刀绞,面上却不能作出来,只能一次次把他踢远,希望踢得他清醒了,心冷了,自己离开。 可他却越陷越深,自己无论如何劝说,他都如耳旁风一般,根本听不懂,也听不进去。 “没关系的。”文方寄从身后将他揽住,自顾自地说,“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已经和廖盟主约定过了。只要我能做了十二家的族长,替他们将这事办成,从此以后山高水远,绝不会再有人来为难你。” 贝衍舟冷笑道:“听上去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他们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似的。罢了,便不说我,我也不认得你了。从前你是最分明的,如今自己助纣为虐,你怎么过你自己那一关?” 文方寄长眉一拧,道:“谁是纣还难说得很。当初庐陵王家的那几个没有安好心思,否则我爹爹、师父和师兄弟也不会在这楼中做了枉死鬼。好极了,我家连我这样才出师的小子都给他们做了肉盾,他王铿躲在后头,直到人都死光了、事情都定了才出来冒头……这样的人居然还要做十二家的家长?想得倒美!北派要拿捏他们,又不是真的要将百年前的旧账抖落得人尽皆知,算什么‘虐’?只是他们自己吃不香睡不着罢了!” 贝衍舟道:“那你可知北派干什么要拿捏住十二家的软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十二家难道又当真会老老实实地就范?争端又起,死的又会是像当年你父亲、师父、师兄弟这样的无辜人……” “所以我来做这一族之主!所以要先剜掉这陈年旧疮……虽然痛了些,但是我不会再教无辜人去死了,他们休想得逞!……你也是……”他急匆匆地说,“我会护着你的!衍舟,我这五年吃尽了苦头,这才终于敢来见你!我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白费,只恨自己小时怎么不多用心些功夫……我现在很厉害了,谁也不能再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他说得越多,可贝衍舟的身子便越是疏离,终于轻轻挣开他怀抱,道:“好了,你的事你自己决定就好。明日起便要重修这座楼了,要费大力气,你别成天来扰我精神,好好挣你的族主之位去吧……”他想了想,无奈笑道,“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才多大?家中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服众?” 文方寄只觉得怀里空冷冷的,心中十分不爽利,梗着脖子道:“习武之家,无论是上到三宗九派,还是下到千门百会,难道还按什么普通人家规矩立长不立幼什么的?那不是笑话么!挣的是刀刃上舐血的命,吃的是苦练寒暑从不间歇的功夫饭,自然是凭手上内里的本领取胜。更何况,我们十二家自来都是这个传统,十二登楼本就是遴选继承人的仪式。” 贝衍舟这倒是露出了点惊奇神色。“你要打擂台?你有把握?” 文方寄见他不信自己,心中有气,鼓着脸颊道:“怎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倒不是有心泼你冷水。”贝衍舟道,“我就问一句:倘若是王樵也来与你争,你有把握胜他吗?” “他?他不是出家了吗?” 卑明真人收关门弟子的事,武林中人多有知晓,没几个人见过真本事,但自然传得神乎其神。毕竟,十二家凤文传人还兼武当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光是名头也足以震慑四海了;但文方寄倒是没有太放在眼里,毕竟他们是见过王樵的,十分清楚他真的一点武功根基也没有,就算卑明真人有通天彻地的教化之功,也不能点石成金吧?更何况五年之期,对武学家而言,若是得遇名师,勤修苦练,倒也能成材,可一旦过了岁数,根基却不容易再扎得稳健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听出他话音里轻视的意思,不禁叹道:“你完全不知道你自己在做的事会有什么后果……但他却是个明眼人。这一下,等于是把十二家当柴在烧,而把南派教宗明晃晃地放在火上烤。他若坐视不理,他便不是王樵了。”他微微顿了顿,“更何况……我觉得我们都只是个饵食,为了钓大鱼上钩……这饵自然是越重越好。……其他的都是幌子,北派真正的目标,正是逼他不得不下山入世。卑明真人保得了他一时,毕竟保不了他一世……” 文方寄听他絮絮只说王樵的事,着恼道:“你还有心思替旁人担心?管他们怎么闹去,都是前定的因果,与我们何干?”但贝衍舟只定定看着远处湖上烟波,再也不理睬他。 文方寄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心下后悔,又不知该怎么哄得他开心才好,尴尬地矗了会儿,磨蹭着放软了口气:“你想去湖上看看么?好久也没回去了……我们靠近点儿去看,好不好?” 贝衍舟轻嗤一声,冷笑道:“我如今还可以随便去走吗?能在这里看见天长水阔,我已经比当年的嫁蛊神通要来得幸运得多了。” 这话激得年轻人脸上一阵青白,突然不打二话,将身边人横抱起来,一个提纵便往山下万仞之间跃去。贝衍舟忍不住一声轻呼,只见眼前一片空濛,人如鹏鸟御风,向底下深谷急坠。直至半途,见他换手揽住贝衍舟腰际,单手向崖壁上一撑,一股湃然真气击石而出,居然震下一块山岩;双足往山岩上一点,两人身子便微微一滞,飘然滑出数丈,如是炮制,在那如镜绝壁居然如履平地。紧接着手中飞锥袖箭一挥,卷住远处谷中一棵大树树身,机括连带金丝,扯着他们向前越过无数横亘枝节,曲折羊肠,曾经他们两个花了近一日时光才磨蹭着走出的山路,如今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如风掠过了。贝衍舟靠在他怀里,随着汗水蒸腾,属于刚刚长成的青年男子气息扑鼻而来,只觉得这孩子已长成自己认不得的模样,这一身轻功绝非朝夕之功,更兼那澎湃如江河的真气,简直不似寻常修行能有,想必定有奇遇。贝衍舟虽然早知道他本领大进,可却没想过能至于斯,忍不住问:“你究竟哪里学来这一身功夫?” 文方寄笑一笑,正是意气风发时候,他却不想炫耀给旁人去看,见贝衍舟一双眼终于定落在他身上,心旌摇荡,飘飘然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往前一指,道:“到啦!” 贝衍舟急忙转头一看,见冬日的枯木聱牙切碎的荒败残景都向后纷纷退去,陡然间眼前一片空阔,湖水在冬日的晴空下映得碧蓝,远远缀着的千岛上还存着碧色,都是自己自小便看熟了的盛景。便好像逃出囚笼的鸟儿,四下里再也没有什么拦得住他,忍不住跃下地来,朝湖边跑去。 文方寄自重见他后,头一次见他这么开心,一时间看得怔了,只觉得满心欢喜,甜丝丝地沁入肺腑,这几年里他受尽的苦头,那将来可预见的麻烦都全然不在话下,一面远远缀着步子,瞧他快活的模样,一面揉着自己有些酸麻僵硬的臂膀,缓着有些跑脱了力的身子劲,心底涌出一大堆莫名其妙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出来。他见贝衍舟试探地走到了堤坝边缘,猎猎湖风吹得鬓发飘摇,恍如天上仙子一般,痴痴地望着咫尺间的湖水深处;但只看了一会儿,反而转头又来寻文方寄的身影,瞧见他揉着手臂的模样后,脸上的神情似乎柔软下来,紧几步离了高堤,反而朝他迎过来。 “怎么,手臂很酸罢?”贝衍舟觉得有些好笑,知道这小子定然是好胜要强,硬撑到现在;他见水阔天空,心情如长霾尽扫,看得也空明起来,接过他手臂,舒按着隆起绷紧的肌肉平顺下去,微微笑道,“早知你本领已经变得这么大,我也不用担心你了。” “怎么不用担心?要担心的!”文方寄急忙道,说罢又觉得自己失言,讪讪地咬住嘴唇;只是可怜巴巴地瞧着他,补救道,“你瞧,我手臂还酸着呢。你再给我揉揉才好。”他们并肩站在堤坝上,看远处平湖如镜,影子在湖水中影影绰绰。“你喜欢看这里的风景,我就带你日日都来,好不好?” 贝衍舟握了他手,摩挲着如今长得分明的骨节,轻声道:“方寄,我求你一件事。” “莫说一件,一百件,一千件也行啊。” 他忍着心中酸楚,瞧着面前才长开的青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微微露出点笑意上脸,便看面前眼里仿佛被点亮了一般,映得霞彩生光,似乎只要贝衍舟高兴,他便也跟着高兴起来。贝衍舟笑着替他捏开手臂上的酸麻,道:“我想多在湖边待一会儿看。你去前面的市上买些老铺子的软酥糕过来好不好,我好久没尝到那家的味道了。” 文方寄见他心情畅快,自再见到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脸上一扫阴霾,自然是都听他吩咐,高兴地应道:“那你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来。你要吃什么馅儿的?梅子味的你喜不喜欢?” 贝衍舟点点头,笑道:“你去吧,也多买点你爱吃的味,我们坐在这吃完了再回去。” 文方寄高兴地连应了,一蹦三跳地往集上去,时时还回头来望,只见贝衍舟眼睑底下压着一抹疲惫的黑青,脸庞瘦削地凹陷下去,却整个人很放松地抱膝拱背坐在坝上,阳光在他瘦削的身子旁打下深浅不一的影子。这下青年又变成了男孩,好像手里捧着最喜欢的珍宝,吹弹都怕破了,走路也怕摔了;绞尽脑汁只思索要怎样才能让他更开心些,顾不上衣衫被汗湿透,这会儿细细的风吹得后颈发凉;他恨不得一路小跑着过去,却在称斤付账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投水了!有人投水了!!” 一手的糕饼全散在地上,心中不祥预感顿时涌起,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不知怎么,他隐隐猜到……就像有预感一般,察觉出细微的不对出来,却又说不上来,只是挤进去拨开人群,那恰才贝衍舟坐着的堤坝上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只听人们议论说道:“没有看清……是个俊秀公子模样的……年纪轻轻……” “莫不是想不开罢,见他在坝上坐了些许时候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对呀,拿石头绑住了脚——还在想他要干什么——人已经跳下去了——” “到现在也没有浮上来!” 文方寄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口气转在腔里,竟吐不出来;湖边诸人多识水性,有两个水性好的热心渔民已经跳下去救人,可半晌凫上来只是摇头,一个手里握着根月白嵌珠的发带。那是贝衍舟先前戴着扎住发尾的…… 他只觉得头脑里瓮地一响,什么也顾不得了:掸手便撞开四周阻拦的乡民,扑进水中;他自己水性并不好,但耐不住习武力大,内息又极为悠长,屏气自然不在话下,身子一挫,便扎进水底。 这湖水乃是堰塞所致,极其幽深,离岸处也有数丈深,最深处怕有百丈。水底光线全无,幽碧深黑,什么也瞧不见。他不谙水性,但却仗着气息悠长,以及千斤坠的身法,在湖底胡乱瞎摸,直到一口气尽才浮上水面换气,如是再三,不觉已经渐渐离岸远去,连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他却越来越靠近湖中,身子愈发寒冷,双手胡乱拍打水面支撑,声嘶力竭地喊道:“衍舟!衍舟!”全把自己置之度外。 便是铁打的身子,万斤的力气,在水中施展也是事倍功半,更何况他越是急切忧心,出声呼喊,气息便走得越乱,在水中便越往下沉,渐渐地浮不上来;双手使劲拍打却借不上力,四周水天一色,暮暮茫茫,周围竟已望不见湖岸,湖面上雾气笼然,不辨东西…… 他只觉气力将竭,忍不住长啸一声,荡尽胸中之气,想要教他听见;可气竭声尽之时,人也向水面下没去,眼前罩上一层朦胧光影,摇晃的水面离得越来越远,他悬在浑碧的水中,心里突然想到:若是有一条鱼来,吃了我身上的肉,又去吃了他的,我们便能再到一块儿了…… 这样想着,便觉得仿佛的确有条大鱼游到了自己身边,可它没有吃他,倒像是化成了水中的精怪,龙宫的仙子,托着他向水面游去…… 贝衍舟原本忍住酸楚凄然,再见欢欣,心想就让那傻小子当自己死了也好;他甚至拽松了自己的发带,任它飘走,自己却潜在湖底,缓缓躲至湖心。千岛湖便如他自家后院一般,水下闭气一顿饭功夫更是轻而易举。虽然心中不忍,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得逃出去,只能骗他伤心了。更何况见到这孩子功夫亦非当日吴下阿蒙,想来没了自己掣肘,他想要自保本是轻而易举。 可万没想到这傻小子居然不管不顾便跃进水中来,凭他那三脚猫般囫囵的水性,要不是这些年练得功夫相当深厚,胆识也练得大了,一下去便该呛了水。原本硬下心肠,心想他力竭了便该回去,可这傻小子却硬生生寻个不住,把自个的安危生死全忘了干净,全没想过是贝衍舟骗他逃走,只当他是寻了短见。贝衍舟全瞧在眼里,心中如何不酸悔难当,听他扑腾水面,喊着自己的名字,沙哑回音撞着水面,便仿佛回到五年前分别之时,那崇山峻岭当中,一遍遍响着他声嘶力竭的回声,像针一般扎进心里,流出发甜的血水出来…… 那声音隔着水面,从四面八方瓮然而至,避无可避;贝衍舟再也忍不住,割断自己身上所系的石块,游到他身边将他奋力托出水面。 只是这一番折腾之下,双手箍在手腕上的蚀骨银箍因为时辰将近,深深陷入皮肉当中,痛得他几乎难以抱住文方寄的身子;而文方寄已经溺水甚重,口唇皆白,浑身发冷,冬日湖水尤寒,眼见日暮西山,湖面上隐隐结出一层冰渣细碎,血脉都要被冻凝,若再不施救,怕是要回天乏术了。可他们身处茫茫大湖当中,到任一边的岸上都是极远,贝衍舟急得一颗心悬到嗓眼,他虽然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但却无法对文方寄的生死置之不理;如今见自己将他害成这样,心中一面大骂“这蠢笨傻子!为什么不顾自己?”可再也舍不得放开他手,只拼了性命,带他往最近的岸边游去。心知在即将冻结的水面上,他双手又渐渐被箍勒得血脉不通、冰冷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想呼喊时嘴唇尽冷得结霜,只怕是再拖延片刻,两人便要一并丧命在这湖中了。 正在这时,湖上雾中远远驶出一艘蓬船,在薄雾中如真似幻,船头斜倚着一人,身披厚毡,正信手编结长发,一面凝神注视眼前暖炉上的煮酒。他身旁靠着一柄鱼竿,鱼浮细线随着被他们挣扎打破的水波摇晃而微微颤动,引得他朝这边看来。一时间,贝衍舟只当是自己冻坏了脑子,瞧见了蜃楼幻境一类,因为那明明是个男人,却长得太过俊雅,连倒影在水中的影子也如月魄照人;但却并非美得拒人千里,反而靥生一抹春色,衬在熏热的茶烟当中,把这寒冬病日都映得暖了起来。 他瞧见水里的人,脸上一阵讶然又熟识的神色,将竿上鱼线朝他们抛来;但贝衍舟已经手上没有握力抓不住那鱼线,船又相距甚远;他情知急切,拨船掉头已来不及,轻轻在嘴角朝贝衍舟做了个嘘声手势,手指一弹,突然有一根木蔓从袖中攒出,缠着鱼竿沿着鱼线一路攀结,虬住水中二人腰背,倏一下便将他们拖至船前。 也亏得是弇洲先生自小便和奇技淫巧为伍,还不至于瞠目结舌,但也觉得这状态匪夷所思,定然是自己遇到了仙君或是哪门子的木树妖神,可刚近船前,便看见那人腿上还枕着个脑袋,原来船腹里还躺着个人,直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这会儿总算似乎察觉了动静,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那仙君模样的美貌男子道:“快起来看看,钓着大鱼了。”一面站起伸手将两人拉上船来;那木蔓倏地钻回袖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他朝着贝衍舟眨了眨眼;转过脸来时,才看见另一侧的半脸上彷如枯树盘根,犹然可怖;好在贝衍舟此时根本无暇细想。 另一人失了腿枕,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打一个照面便叫了出声,急忙过来帮手:“……贝先生?!你怎么会……这人是……这不是文家小子吗?……阿青,去里头拿毡被来,” 贝衍舟浑身发抖,却顾不得自己,先将文方寄俯身磕住腹部,逼他吐出腹胃里的泥水,再转来捶按胸腔,一口口渡气与他。他溺迷时间已久,血脉更兼不通,王樵急忙除去他鞋袜,从足底涌泉穴护入一股火炙暖气,护他心脉运转;喻余青将自己身上的大毡与贝衍舟披上,伸手按住文方寄腹部神阙穴,凝一股真气固住五脏六腑的神元。如此耗费爿晌,才听得一声吸吁,紧跟着呛咳不止;贝衍舟几乎脱力坐倒,浑身如筛,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算是合三人之力,才算将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文方寄吐尽了淤水,仿佛还不知自己经了什么磨难,却只是茫然四顾逡巡,仿佛什么旁的也没有看见,只瞧见了贝衍舟在一旁,便伸手撑着身子,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凑过去将他抱住,手臂虚环着腰间便像个护食的崽子,手指碰着他发白嘴唇,脸上露出笑来,浑噩噩自己似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太好了,你没事……你好冷啊,我也好冷,……别再离开我了,我是个没你不行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狠狠往他胸前搡了一把,把人使劲捶开,“……冤家!”他骂声尤不解恨,拿湿漉漉的头颅顶住他肩颈胸膛,“我做什么招惹了你?”可话虽这样说着,却任由他张开双臂,把那一身箕张桀骜的骨刺都收进怀抱;两个湿漉漉的人像两条离水鱼儿,呴湿濡沫地挣扎在一起。 第八十二章几曾添软肋 炉火上煨着的换了草药,喻余青半带瞌睡地护着炉火,趁着冬日里清风朗月,轻轻趁着记忆里模糊的曲调唱道:“月亮落下日头起,打落鸣鸡着锦衣。你辈见侬底欢喜?乜般滋味难将息……” 王樵从身后拥住他,趁手接过他手中摇炉小扇,将他冰凉双手放进怀里捂着,笑道:“怎么不唱了,好听得很。”喻余青摇头苦笑:“你哄我也不打稿,自从当初嗓子熏坏了之后,虽然这些年将将用药养了回来,却也始终发哑,旁边没人时我才聊以遣怀,也不至于污人耳朵。” “瞎说,”王樵低声道,见他暖着些香膏在炉边,此时随着热熏蒸出一点香气出来,问:“这又是什么?这么好闻。”拿起来便蘸了点闻着,作势要往嘴里送,被人劈手夺下了,轻笑道,“这是用来养着头发的,什么你都吃。”他自那以后发丝枯如槁叶,再也不能如以往那样只是披散头发后用发筒随意一束,显得倜傥风流来;如今他得细细上过发油,才能用篦梳疏通,两侧结辫笼起,打理得一丝不苟。纵然玉面毁伤,喻余青也对自个外在从不轻忽,只是没有往日那般上心了;但如今两人心意相通,情浓日好,所谓悦己者容,那些本都被他抛下的手段,如今又拾掇起来,虽然常常对着王樵,却是水磨功夫换了牛嚼牡丹,翻来覆去,反正只会换他一句“好看”。 但今日里他心情上佳,两人又故意留着空隙,借故在岸边烹药不往船上回,给那两个留下说话的余地;此时便偶然兴致上头,笑道:“那我来替你上发油。”伸手取了暖着的另一瓶香膏便要往他头上去抹,唬得喻余青跳脚起来,一把将他推开,“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王樵倒是愣了,“给你上油膏啊?没事,平时我看你做惯了的,我会弄。” “哎,你你你别抹了,拿错了,那个不是……是……”他一面耳根子都红了,绕着炉子逃了两圈,实在受不了了,只得劈手将它从王樵手里夺下来,两人撞做一处,免不得被他合身抱住,落下一串笑来:“傻子!你拿错了,那是下头用着的……我嫌冷着难受,给放旁边温一温,偏你什么都要多事……”声音到后来,已是几不可闻。 “怎么,”这么一说王樵倒心疼起来了,吻了吻他鬓发侧畔,手掌收拢,“是不是还觉着疼?” “没事,你别再来招我就是,”他半真半假地推他,“药汁都要熬干了,去,给他们拿去喝了,暖住身子别得了风寒……” 王樵笑应了一声,忍不住还是凑上来啄了嘴唇,交缠着腻了会儿才舍得松开;可迈开几步又停住了:“你说,我这会过去不会撞了什么不该见的……”恼得喻余青拿柴枝打他,“你当人人都是你啊?快去!” 那船厢里倒还真没有什么不妥,两人虽换了干爽衣裳,相对而坐烤着炭火,倒像是刚争过一场谈判似的正襟危坐,面色肃然。王樵进去时只觉得自己不尴不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也不知他们聊了什么无从接话,想着怎么开口却被那文小子先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抓紧放下药碗正打算出去,却被贝衍舟叫住:“王樵,我便不言恩谢虚礼了,只问你们这趟泛舟过湖,是要去哪里?” 王樵收拢了脸色,他明白会在这里刚好碰到,想必不是巧合。“看来我们是殊途同归了。”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心照不宣。文方寄一挑峻眉,绷紧身子:“你站哪一边?” 贝衍舟却放松了笑起来,眉眼间又回了些先前的纨绔倜傥,若不是此刻面色虚白,还要更是鎏秀一些。“我倒是想问问樵老弟哪里寻来那么个罕世美人,怕是难顾人间俗事,只想做天外神仙。” 王樵倒是一愣,笑道:“说什么话,你们见过的啊。你还给他做过面具——” 两人都是一怔,许多过往对应起来,倒也并不难猜;文方寄拧起眉头,“他是鬼面青狐!” 贝衍舟心下了然:“果然是他……那看来你这一趟是要为南派出头了。” 王樵烦心地坐下来,耷着肩弓着背,挠着脑袋觉得麻烦至极,“我出什么头?北派手里有十二家的把柄,十二家又拿住我的软肋,不得不过来走一趟。我哪一边也不站,我和他一起来,就是为了把这一个劫平了的。……哎,你们把药喝了,仔细别冻伤了肺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0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伸手想去端起药碗,袖口露出一截手臂,只见一圈细牙咬链如野兽犬齿一般,此时已经全嵌入肉里,磨出一道细细血痕,整双手被勒得全无血色,冰冷颤抖不已,居然连一碗水也端不起来。文方寄急忙托住他手中险些翻倒的药碗,绷着脸接过舀勺喂他,一面道:“耽搁不得,我们得抓紧回去了。”贝衍舟摇头道:“难得因祸得福,撞见王樵他们,趁着还没来人把我们抓回去,还是赶紧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王樵问:“北派还在要挟你,要你替他们在十二家面前打阵前风?” 贝衍舟苦笑道:“他们给我捆上这蚀骨银箍,赊了我这一双手使不上力气,叫我投鼠忌器,只能听他们吩咐行事。每日若是不定时去他们那里打铆,这东西不用十个时辰便能把我一双手铰下来。没了手对我来说可比没了命还要惨些。”他顿了顿,转过话来,“我倒是没什么紧要,只是他们这趟铁了心要重修十二楼,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拿住十二家的把柄?” “十二家的把柄,他们拿到图谱时自然就已经拿住了。那廖燕客不是池中之物,他硬要我造起楼来,自然是为了非得拿到当年的传国玉玺不可。”他低声道,“这五年我虽然是阶下囚,倒也不是混吃白饭,把他们看得清楚。他们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韬光养晦,三管齐下,先是要拿住十二家一直垄断的江东地界;再来借十二家的刀杀人,以当年恩怨为由,打着惩奸除佞的旗号,好对南派教宗动手来‘主持武林公道’,这便名正言顺。他一箭三雕,却是为了掩藏真正的目的。你若觉得他们只会止步于称雄武林,怕是想错了。” 王樵点了点头,他这五年吸风饮露,倒也不是两耳不闻世事。“我听说北派与鞑靼名为对抗,实则交从过密。他们一个武林盟会,要寻前朝玉玺却也好玩得很。” “北派借铲除鞑虏为名,手握义军。当年以武犯禁,至于堰天之灾,便是由于武林人士参与朝堂政变所起。如今他们若是拿住十二家,压制南派,便一统武林,自然得地利;身居盟主,手握军权,侠名远播,一呼百应,自然是人和。他现在只差天时未到——但像那样的人,天时未到,他可不会乖乖去等: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时不来造我,我便去造时。所以,当年十二家留下的这一招遗棋,他便要盘活来用了。” 王樵打了个呵欠,看看水中天色:“……也不嫌累得慌。那玉玺总不会在楼里藏着?” “我想那倒不会,否则岂不是太过明火执仗?但这楼一定与玉玺有关。最初的建造图中,这是一处套楼偃机,便似大盒子里套着一层小盒子一般,也就是说有楼中夹层,这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十二楼其实是变相的十二家宗祠,因为他们当年故事和隐晦身份,无法开宗明义地祭告祖先,所有原本的真实姓名、家族宗谱,种种情由都藏在套楼内侧刻写。这自然都在图谱中有所记载,但这也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楼的建造依仗的数术风水尽是归藏易数,可楼中穹顶上刻有的天璇图上,却是反的……” 王樵只觉得脑仁疼,“等等等等,具体便不用细说了,这一项唯你是行首,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十二楼建造极其精巧,是一处我平生见过除弇洲岛以外最大的偃机,我派祖上先师怕是为了它连命都搭上才能做得出来。但它当年没有启开,如今重建也无法启动,是因为欠缺某些必要的条件。” “什么条件?” “如此巨大的偃机,条件定然非常苛刻,万难达成,否则万一不小心歪打正着,岂不是好笑?我猜定是与‘堰天灾’有关,否则十二家也不会那般恨沈忘荃入骨。”他顿了一顿,“那可能最终便和你有关,因为你是当年堰天灾始作俑者的唯一传人了。” 正说到这,外面突然传来俏凌凌的两道话声,齐声道:“那倒也不见得。” 一掀棉帘,走进来一对少年男女,女孩浑如美玉雕成,毫无藻饰,肤如凝脂,眼如点星;男孩却机灵跳脱,好像个猢狲转世,一双眼滴溜溜打转,没一刻能好好安生。两人一躬身道:“文公子,贝先生,各处都寻你们好久,担心出了事;请跟我们回去吧。”那少年转脸瞧着王樵,嘻嘻笑道:“希樵真人也一并来吧,我家主人等你好久了。”希字是王樵在修道时的行辈。 王樵隐约觉得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可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曾见过;贝衍舟和文方寄相互换过一个眼神,又朝王樵点了点头,只得站起身来,好像凭他俩却拿这两个孩子毫无办法似的,起身走出船厢。“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们明明将船泊在湖心随便一座小岛上,这湖上纵横千岛,即便一个个找去,也不可能这么快便寻到。 那少女道:“我们循着歌声来的。”她朝着站在岸边,一脸冷肃之气的喻余青微微一笑,“我听到你唱歌。那是我唱过的曲儿……你还记得。” 喻余青却认出了他们俩。当年城里的小偷兄妹,如今已经抽开了身条,长得半大;只是精神头彩都显得好得很多,面颊丰腴,穿着也干净利落起来。“如今我们以石为姓,禤先生给起了大名,叫石中侯、石中玉。”那猴儿般的少年嘴如炮仗般噼噼啪啪,道个不停,“玉儿的癔症也好了不少,如今几乎不发作了。喻宗主也在这里都最好不过了,大家一起回去,还热闹些。” 喻余青微一扬眉,按手而立,“若我不从命呢?”贝衍舟望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和这两人硬拼,居然似对这两个不过半大孩子颇为忌惮。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也没有把他们看低了去,他晓得这两个孩子来历,更兼刚才他虽然闲来无事哼唱几句,自知自己嗓子坏了,又怕打搅到他们舟中夜话,怎会大声?这两个孩子居然听得清楚他唱什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他与王樵、文方寄居然都未察觉异样,直到他们出声叫话,这才惊觉。 可那石猴儿——如今该叫做石中侯了,却只是抬额耸肩,一副无所谓模样:“不来便不来,喻宗主和希樵真人都请自便。” 玉儿——如今该叫做石中玉了,她道:“这勉强不来,也不用勉强,便像这水,”指了指船下摇曳波光,“天地平了,它便贮足;天地倾了,它便流淌。”这话里满是机锋,却又平平;两人一左一右,挽住了贝衍舟,一使轻功,居然在水面轻踩觳纹,踏波而去。 反而是王樵一凛,叫道:“留步!”三两步提起缆绳,飞身而起,与那舟上轻一踏,小舟借力荡开,仿佛无风乘浪,直追而去,片刻便赶上前头;王樵横摆拂尘,贯力一击,那水面陡然绽起一丈水墙,水面波棱陡起,再无平镜,那两个孩子无处借力,只好带着人翻身上船,几人在船梢各边站定,那纷纷水帘才如雨兜头落下。 石中侯抓耳挠腮,腆着脸皮笑道:“我们耽搁得,贝先生耽搁不得了。他这样宝贝的一双手,便是少许失了灵巧那也不行啊,这般箍着血脉不通,即使只是伤着皮肉,也不知道落不落得下病根来。我们不想和你为难,反正日后总有相见时日。” 王樵一扦眼皮,道:“我只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也会‘凤文’?” “真人好眼力,”小少年不以为忤,“所以我们一来便说了嘛,只有您是凤文传人的说法,那倒也不见得。” 说话间喻余青也飞身落在船舷上,对王樵道:“他们是王潜山的弟子。”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两个孩子当年虽然资质不差,可确实应该没有学到多么深奥的功法,根基也扎得歪歪斜斜,行动之时,仿佛更多的是依仗本能直觉。如今王潜山已死,他们难道在这短短五年之间,居然自行顿悟了不成? 不过转念一想,想到自己与王樵也同样境况今非昔比,倒也许的确是自己窠臼了。他开口问:“你们如今也在北派门下做事?” 石中玉仍然眼中一丝杂质也无,黑发如瀑在耳畔松垮垮挽个髻儿,道:“我听猴儿的。”石中侯则仍然没规没矩地滑稽脸,口不对心地道:“总得混口饭吃,哪儿不是吃呢?既然盟主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就来了嘛。” 王樵可对这个皮小子嘴里一个字也不肯信,可也不能再留他们,只好眼睁睁送上岸去,看他们离开。谁知没走两步,那少女突然欠腰回身,手指轻弹,没防备间一股骤风陡然迫至口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王樵大惊之下,急忙携了喻余青的手往后疾退,拂尘云丝一拧,抹过岸边柳枝扶风,长蒲带水,湖间薄雾,缠搅做一处,挡过一劫。饶是如此,那一股大力也推得靠岸行船往后漾开轻波,缓缓滑出数丈,那少女才轻轻颔首道:“多谢师叔赐教。”人影一晃,没在夜色当中。 两人被反力跌回船舱,王樵瞪眼道:“好厉害的小姑娘!一点亏都不肯吃。我不过弄湿了她的衣裳,难道就要摔我一个……”他话音未半,只见自己手上拂尘的麈尾却被震得根根断落,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执柄,仿佛剔除了三千烦恼丝。 喻余青愣了半晌,忍不住一个徉倒,朝他贴耳笑道:“你算出不了家了,你这拂尘倒是替你先剃了度。” 王樵却心疼地没地儿处,急忙将那些麈尾笼作一把,又趴在地上细细检看。“哎呀,这这这……可不能弄散了!””他细细抹过一遍,再珍而重之地捋平了攥在手里,指腹轻轻拂过当中一缕,才算吁了口气。 “怎么,这云丝是什么精贵的兽尾制的?” 王樵见他幸灾乐祸,忍不住怨怼地横他一眼,突然福至心灵,也凑过去啄他脸侧,温声笑道:“旁的是从金顶求来的紫霄麻,虽然吃了些苦头,倒也不怎么要紧。只是里头有一簇九尾狐毛,恁也精贵……” 喻余青一怔,才见那一簇浑白当中,果然夹杂一缕青丝,只听得自己心跳也漏了一个响声,想问又不敢问;听王樵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捏断你发筒时,曾连着你一缕头发……”他还待再说,嘴唇却被湿软灵舌堵住,喻余青再听不得他说,只交缠黏腻,让他把话全咽下去;两人吻得忘情,勾连银丝,搅动春水,平白冬夜里也生出春室叆叇,随着摇摇湖波漾漾而起。 谁料陡然身后一声刻意咳声,一个声音冷冷道:“我还没走呢!”两人吓了一大跳,抓紧分开撞到船舱两侧,才看到文方寄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地像打翻染坊般,眼睛转过一整圈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对,瞧瞧水中月,再望望天上云,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气血翻涌,也怨气冲天。 第八十三章鸳鸯两处笼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咳!这个……那个……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那个什么……对吧?……”王樵哭笑不得,颇为内疚,觉得把人吓着了,免不得关怀一句:“你还好吧?” “你俩倒是还好吧?!”文方寄跟点着了炮仗似的蹦起来,“青青青天白日……”脱口而出便知道自己说错了,眼下月黑风高倒是真的,“不不不知检点……” 喻余青嗤了一声,“信不信我打你了啊。”文小子当初就和他不对付,如今听贝衍舟夸过他美貌,也就更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抬脚就走,“我就不该多事,随便你们去死好了!” 王樵听出话音,赶赶忙地抬手拦住,笑道:“不顽笑了。文少侠特地留下,一定是有要事煎心,这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哎来来来还请赐教还请赐教嘛。”他知道文方寄宁愿避开贝衍舟特意留下,那定是有不能在贝衍舟跟前说的话要交代。 文方寄一口气捋不平,胸脯起伏,来回噎了好几趟,才顺下话来,什么推心置腹自然都没有了,只是冷一张脸,想着速速说完抓紧走人,把前情提要都省略了,见王樵掸手来挡,也就势往前一推,这一推之上却用了劲巧,若是寻常人也给他掀个跟头;可王樵明明拆手一横,那劲就落不到实处,像能穿过去,倒是脚下船往后飘,带得他一个趔趄。王樵玩味看他:“怎么回事,今晚你们赶着都来试我?” 文方寄更不打话,身形一晃,再一掌‘沐风栉雨’斜斜劈到。王樵脚下一歪,跟着船身逐水晃开,借水力卸开了他劈掌之势,一脚踩实,单手一托,浑不着力地将他送出船外。文方寄倒翻叠云,脚尖在水面浮冰上一点,再一掌却跟着藏胸穿出,掌势狠准,王樵此时没有拂尘可以化力,只得硬接。喻余青倒是只笑吟吟袖手旁观,他难得见到五年后王樵出手的模样,自然大感新鲜,也想要看出凤文里的子丑寅卯出来。 两人掌风一对,衣襟翻飞,直觉一股潜力瓮然震开,湖面波涛骤起,岛上夜鸟惊飞,久久盘旋;连那明朗月色竟似也晦暗了几分。文方寄脸色变了变,先收势拱手,道:“江湖上都传说樵大哥在五年之间得境惊人,我还不信,看来是我短浅了。” 王樵道:“你这长进也很吓人啊,怎么,汤帮主说你不愿跟他学,是遇着明师了?”喻余青却瞧出端倪,脸色一沉,道:“未免进得太快了?你是取了什么巧,贪功冒进,怕是于身子大有损伤……” 文方寄咬了咬牙,道:“我实言以告,还请二位不要告诉衍舟。”他说着袒开上身里衣,两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左右两臂、膻中及丹田,各有一处对他们来说熟悉至极的墨黑瘢痕。 “这是——蛊母?……怎么可能……?!……”王樵惊道,“你当初并没有啊?……但也不用担心,我总能帮你祛除的,”说着便要上来拉住他查看,文方寄隔开他动作,低声道:“不劳你费心,因为这是我自己种上去的。” “你……说什么?”这下两人都惊得张大了嘴,“你不要命了?!难道不记得当初衍舟是怎么被这东西折磨?再说,王潜山已死,这世上怎么会还有人能懂得这蛊术?” “他死了,他还有两个弟子在啊。”文方寄静静道,眉目间闪过一丝狠戾神色,“再说,这东西和衍舟身上的不同,这是母蛊‘借子规’……当年王潜山能够称雄武林,靠的便是这个。它能够将种了子蛊之人身上的内息真气盗取并贮存下来。” 喻余青变了脸色,“你窃取别人的辛苦修为的真元内力为自己所用?”他自己饱受这怪蛊所困,自然明白;他身上如今所虬的正是蛊王,按道理来说,所有蛊母应该对他俯首帖耳,然而此番一动,他便察觉到情势不对。这蛊母居然对他的威压毫无所觉,怕是它们上头另有其主。 文方寄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这样?” 王樵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梅九当着我们面说过他妻子做了蛊盆的后果,你不也在,难道没有听见?你自己性命不要也罢,却知不知道种了子蛊之人要受多大的罪?!你知道的……当时衍舟不就是这样……你明知道!你还——” 文方寄恨声道:“我当然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要救衍舟,单凭自己的本事,再练二十年也没有办法和他们抗衡。纵然我能把招式练到极致,但内息真气,绝非朝夕之功,我只有一搏——除了我,谁都不想救他!十二家的人巴不得他死了才好,而你们……喻宗主,你贵为南派教宗,也算是武功盖世、名满天下了,你可有一时想起这位当初也算救过你的人还落在北派手里吗?” 他这话算得上求全责备了,喻余青这五年过得也可谓内忧外患,里外煎熬,没有一刻安生,自然不如外头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当真问时,却也没有话可以反驳。 王樵长叹道:“你既这样说,我也是一样就是了。但你身上可不止一处种蛊,而且现在衍舟也还在他们手里。你这如意算盘岂不是没一处响?” 文方寄低声道:“他们先前逼迫衍舟,要他重绘十二楼的图谱,并主持重修。他宁死不从,又说要画错图也没人知晓,修座不顶用的坏楼出来供他们赏玩,旁人也的确拿他没有办法。北派和他软磨硬泡、软硬兼施了好几年,耐性磨尽了,却也知道杀他无用,只是再不给他碰任何能制造偃机的东西,让他成日里关在笼子里,无所事事。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生生快要把他逼疯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后来,他们在西北鞑靼的行宫里开了个行市,将他做了标首,卖给那些达官贵人玩弄。我也是到处打听,因为这行市才知道他的下落。他被装在一个金丝雀般的大鸟笼里,和其他奇珍异玩、牛马奴隶放在一块儿叫价。……你没法想象,那时候我再见到他,……他们关了他整整一年后,再递给他一根木头,一把软锉。他毫不反抗,反而显得相当开心……就在那一群脑满肠肥的贵胄面前,用锉刀朽木,霎眼间雕了一只鸟儿,一松手,那木鸟扑棱翅膀,忽忽地飞出了笼子,直飞了百尺才落下……” 那日的阳光像锥子似的扎在眼里,久久挥之不去。他记得那鸟儿扑棱棱飞了过来,越过丛丛人海,落进他掌心里。人们喧哗高叫着站起,像看见什么奇珍异宝一样高声呼和,竞相叫价,争抢着要把这个有巧夺天工本领的奴隶买下来;贝衍舟只是静静坐着,面色如水,全然看不穿他在想什么,倒好像个镶金嵌玉的泥娃娃一般。直到那最终得标的买主走近笼子,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用他那戴满珠宝戒指的短胖手指去摸他的脸、捏住他下颌相看牙口,给他的脖颈上套上扣环时,文方寄再也按捺不住,根本什么也没想就冲上去了…… 那当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反而也许是最坏的;但他就是忍不了,气急攻心,所有的考量全被扔在脑后,脑袋像被斧子一下下往下錾成了两半,心也整个被挖出来了摆在面前剖开来看。他杀了那个买主,可也救不了贝衍舟,只得被硬生生地从笼子前面拖走;而自始至终,笼子里的人只怔怔盯着指尖一小块指甲,就像完全已经忘了他。 喻余青叹道:“你想错了,他只是不能表现出认识你、在意你,那才是害了你。他原本孤零零一个,弇洲岛已经沉进了湖中,弟子族人也全不在世了,他横竖不过是一死……旁人反而没法拿捏他的软肋。” 文方寄道:“石猴也这么说。可我那时候根本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在牢里也试过脱逃、刺杀,可他们那看守坚实无比,几次都没能成功。有一次我好容易逃了出来……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长进,刚翻过一道院墙,便正碰上了衍舟。我才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故意放我逃跑,只是为了看他对我如何反应。” “……那也不能怪你。”王樵叹道,又看他在寒风中袒露胸背,一脸倔强,到底不忍,“你还是别冻着了,我们温些酒来,船舱里慢慢说吧。” 原来五年前,他们在鬼蟾山地界的山道上分道扬镳,文方寄一心怄气之下,胡乱在山野间奔跑,自然没多久便被汤光显逮了回去。他怕这小子再胡乱跑走惹出麻烦,干脆给他点了重穴,还拿绳子捆上,装进麻袋里背着走。可半路上却接到底下丐帮子弟来报,说卑明大师来了此地,约他有要事相商。 那正是日后牵扯出鬼蟾山、凤文以及南派新任教宗的大事,几人约在旁边镇上的清风观内,待人陆续前来。汤光显与卑明真人先到了,两人在隔壁正厢里说话,事态紧急,自然耽搁不得。他一个没照看过孩子的老乞儿,自然想不到文方寄此刻心情,又恼这小子被父母娇养惯了,觉得以后要入他师门,现在得吃些苦头,挫挫他锐气才行。因此这几日里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这会儿自己去商谈要事,把他放在布袋里也不解开穴道活络经脉,也不叫他出来与人见礼,就这么耗着磨着。文方寄动惮不得,心里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倒赌一口气打定主意,坚决不向他拜师了。 这么干等着时,却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似是有贼人偷偷摸了进来,只当房里无人,反而明目张胆,四下翻箱倒柜地搜找,最后找到这布袋上头,打开两边尽各吓了一跳:那贼人是没想到布袋里居然会藏人,而一直悬心的文方寄只当对方是什么凶恶魁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恶人,这会见到居然是两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不少的孩子,也是大吃一惊。 他便在那时候认识了这两位王潜山的传人,大一些的男孩古灵精怪,已是一身市侩油皮,滑不溜手;但小些的女孩却仿佛一块璞玉雕就,虽然时而痴傻,却实在讨人喜欢。他们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老虎身上拔毛,偷到几位武学大宗师身上来,原也是惯偷了。 文方寄觉得好笑:汤帮主虽说是个帮主,到底是丐帮的,穷得浑身只剩下碗碟响,他们能偷到一文钱都算是他们本事。可和这两个聊开了才知道,他们原不是来偷汤光显的,更不是为钱;只是摸错了地方,要去偷的是隔壁的卑明真人身上的一封书信。 ‘你帮我们,我们也帮你。’那猴小子笑嘻嘻说道,‘你在他们旁边朝夕相处,随应伺候,偷起来可容易多了。’ 这话倒也不假。‘我是能帮你们,可你们能帮我什么?’ 那女孩凑上来,柔佾般的手掌只是在他身上浑不着力地推了推,和他所知的所有解穴手法都不一样,但是……他被汤光显独门打穴手法抐过的穴道,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解开了。她两指一捻,捆在脚踝的厚重麻绳也应力而断,文方寄看得愣神,一时说不出话来。听她软软道:‘怎么?我可以教你。这样你以后被那老头子点中穴道,也不用委屈,自己便可解开了……’那猴儿也在旁撺掇:‘怎么,这你就傻了?我妹妹可还有一身的本事,除了年岁差些,哪儿也不见得比那老乞儿就差了……’ 文方寄太想逃开汤光显、去寻贝衍舟,更兼少年心气,正是赌气硬抗的时候,便答应了下来。他们教会了他冲穴的方法,甚至还教了别的;他也如约帮这两个孩子盗到了他们所说的秘匮,过程顺遂,但结果不尽如人愿,在得手后逃走的途中被汤光显和卑明察觉了。汤光显大怒,一双大手蒲扇似的压下来,五指如钳般拿住文方寄额前脑后神庭、后顶二穴,只按得他头晕脑花,烦恶欲呕,情急之下,不自觉便使出这两孩子先前交给自己冲穴法子,居然忽地振开汤光显的拿穴,脚下抹油,让他捞了个空;那两个孩子也同时窜出,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居然出其不意将老乞丐狠狠绊了一跤,接住文方寄,一齐奔出观外。汤光显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跳脚,倒还是那被偷了文书的道长仿佛没事人一般笑呵呵地在一旁劝慰——‘不妨事,随他们去吧!’ 他们便一起逃了——有些嚣张,有些解气,也有些报复的痛快。 从那以后,他们三人便一同行止,听闻他要去寻贝衍舟,那两个孩子也欣然同往。文方寄一路见玉儿武功愈来愈高,比起他先前见过的十二家、以及汤光显的南派丐帮功夫都要来得厉害轻易,免不得生出向往窥看的心思。玉儿也不藏私,任由他看,也有问必答,如此有教有学一段时日,倒是文方寄自己不好意思,问及师承,两人却无可奉告,于是浑浑噩噩地撮土为香,结拜做了兄弟;好笑的是,为了非要占他一头,反而是这两个小的做了‘大哥’、‘二姊’。 后来,文方寄在行市上贸然出手相救贝衍舟、从而落入北派手中,被关在牢里,又是这一对‘兄姊’来偷偷看他,劝道:‘还是算了吧,我们若不静心练上十年,是断不敢再来和他们硬碰硬的。’ 他那时也是疯魔了,心想十年之期,自己纵学会了,又能来得及救谁?难道就没有更快的法子、更便宜的捷径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有的。 那个人精般的猴儿好像早等着他这么问,施施然答道:有的。但是……我们得智取。费工夫,你都得听我的。我先问你,你肯为救他做到什么地步……? 那一天,他身上被悄然种上了第一支蛊;也是同一日,两个小娃娃大鸣大放地拦住北派的大当家禤百龄,‘我们也想要加入北派,’他们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好吧,你们有什么本事,亮出来瞧瞧?’ ‘我们是潜山散人的弟子,精通蛊盅之术,’石猴儿扳着手指,‘也懂得龙图、龟数、凤文……’他装作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挨个瞧过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这些够不够啦?’ 纵使他们本领低微,王潜山的本事十成还学不到半成,北派也断然不会放他们走了。这可是所谓撼世绝学,原本单一样凤文便闹得天翻地覆,这两个孩子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杀手锏,既可以拿捏十二家的软肋,又可以验证贝衍舟给出的十二楼图谱真伪与否,而且童稚之心,最好教养,禤百龄可谓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养到如今两人便如他义子一般,在派中地位尊崇,本领更是独一无二。 喻余青支着下颌,原本有些困顿都给他说精神了,忍不住道:“原先十二家视若珍宝的传家秘笈,如今连两个孩子都用得出神入化,北派岂不是得有一群人学会了?那还有什么好说?” 王樵摇头笑道:“凤文不是靠学便能会的。” 文方寄道:“龟数单看时,不过是一堆晦涩难懂的数术常理。而至于龙图,石猴他们记得全与不全另说,有庐陵王家的两个前车之鉴,即便是放在他们跟前,他们也不敢学。” 王谒海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因为想要抢夺家族大权而私学《龙图精要》,一个陡然病疴沉重,体虚气寒;一个则暴汗血涌,脉塞气壅,都是极其残苛的走火反噬之兆。 “那这当初名震武林的登楼三秘,反而如今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只能用来要挟十二家,牵制贝先生罢了,学不到,算不出,碰不得,”喻余青哑然失笑,“那他们最要从这两个孩子身上得的——”他脸色一变,显然想到了是什么。 “没错,”文方寄缓缓道,“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是这蛊最合用。曾参与过当年灭门你们王家的对头,身上都有余蛊未消,令他们心神不宁,十二家握有这两个孩子,放出话来,那些人自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纷纷过来投效了。禤算盘的算盘打得真好,他一面让两个孩子替他们消解旧蛊,一面却让他们偷偷换种上新蛊,这样他们的情形便时好时坏,反正也可以以这两个孩子学艺不精,年岁尚小来搪塞;也让这些人既做了饵料,又还得时时依附北派……” “那你身上,又为什么会种下四只蛊母……?” 文方寄瞧着他脸上那一半蛰伏着的纵横瘢壑,“你当真猜想不到吗?你身上这个丑怪东西,看上去让你变得可怜兮兮的,它不也是你如此强韧的由头?你当年在蟾山上,单是一出关,便将所有蛊母的精血气脉吸了干净,来确保自己这蛊王的地位。但如今呢?你还足够强吗?若是你不够强,新的蛊王会同样吸干你的精血气脉……若是你死了,新蛊王也会在余下的蛊母中诞生……” “你疯了!”喻余青猛地站起来,打翻杯盏,“你打算把自己变成蛊王……你根本不知道这东西的凶狠——他会钻进你的心里、头脑里,要了你的命,吞食你最重要的部分,令你生不如死——” “——可它也给了你绝世神功!!!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凭什么你能,我便不能?” 年轻人愤然起身,将面前残酒一饮而尽:“看在你们救过衍舟的份上,我把话都挑明,也不算占了你们便宜。前面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就等着你俩跳进去。那时候,诛杀流毒至今的凤文传人,手刃堕入魔道的南派教宗,是为武林除大害。……之后碰上,便是两厢敌对,别怪我不念及往日的交情。” 但他硬撑着背脊,一挑船帘走入北风冬夜时,仍然忍不住轻声道: “我劝你们别去,就在这儿拨转船头,泛舟湖上,躲入青山……两耳不闻世事,管那些过往因缘,前尘后果?不知检点任青天白日去看,它们难道还会说漏了嘴?……” 他憷然一哂,像是自嘲,也像是见到了什么明朗的、伸手却握不住的春日;或者木鸟扑腾着双翼落入掌心后,它势能耗尽渐渐止歇的样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第八十四章多藏必厚亡 离了人声,湖水裹挟碎冰撞着舱壁的声音便在夜中显得尤为突兀。喻余青精神不济,浅睡了一会儿,醒来见王樵还团着身子,一边抠脚一边抻着脖子,望着油灯在舱板上的烛影不知想什么出神。便叹了一声,道:“明日里至淳安,我已让老薛备了车在岸上,我们这就去吧。” 王樵转头望他,脸上欲言又止,终归合身将他抱住,埋头在他颈间,道:“我只怕苦了你。” “我是苦惯了的人,这几日已经是赚来神仙日子了,我还有什么苦的?”喻余青笑道,伸手去推他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你不必为我多想,我既然自己做得,自己也当得。你若为了迁就我便改了性子,瞻前顾后婆婆妈妈地,那我们不若还像往常那般不在一起的好。” 王樵叹着恼道:“可他们定了陷阱,必然是要害你。算好了拿你做顶缸,你还得送上门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我……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你身子又还没有大好,不然我看还是……” 喻余青故做假意地把他一推:“怎么,三哥现在功力深厚,本领遮天,嫌弃我派不上用场了?”他用了些小擒拿的劲力,嘻嘻一笑,“要不要我也试试你?”王樵去捉他手,两边指腹推搡,指缝缠连,来来回回几下攻防,喻余青拇指摁住他心口轴线,轻轻道:“你输啦。”王樵握着他手腕,把手指和他扣紧了。喻余青指甲仍然不规矩地抠着往他衣襟里钻,王樵终于忍不住使个巧劲翻身将他摁在身下,两人都一声低喘,呼吸也重了几分。 王樵俯身在他身上便像野兽衔着猎物,咬着他喉结吸吮不够,还要来吻咬他脖颈下颌,喻余青轻挣着他道,“你停一停,我有话跟你说。” “等会儿说行不行?现在……忙着呢……” 只能哭笑不得硬搡开他,半哄半骗地道:“就一会儿。”他拨开老大不情愿的男人,道,“你往外头瞧一眼。” 王樵半信半疑,掀帘往外一看,呼吸的白雾结了冰硝打在脸上,面前景象也把他唬得一怔:以他们所在的小舟为轴心,往外三尺方圆的湖面结了冰,整个把小船冻在当中。按说这湖波万顷,要冻结也是从岸边冻起,湖心水深浪涌,结冻是万难之事。正瞠目间,只见船舱中人掌势一收,一股柔劲透出,那冰层陡然碎做万片细珠,在月下激起一层银屑,便消弭无形了。水面上虽然有冰渣沉浮,却也再难能在波动中连结成片。他惊的三两步踏会来,抚着喻余青身子上下打量:“这是什么?” 喻余青道:“这是那玄铁寒气练成的玄冰掌,这几日行舟湖中,以这冬日湖冰寒气为媒,天天浸练,渐渐已经可以收发自如的操控了。”他行功如此,令三尺内湖水冰冻,船舱内依然温暖如春,这寒掌真气是隔着舱壁送入外层的,内息控制可谓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王樵一把把他抱住,上上下下抚了一回,确认他自个没有被这寒气反噬所伤,大喜过望:“这也太厉害了?你能控制这蛊与你自己的内息了?有没有什么坏处反噬?”见他低头不答,忍不住却在他嘴上咬了一口,笑道,“你一向这么厉害,害羞什么?” “其实……我身子好得多了,”喻余青只得任那人胡乱吻咬,从鼻尖啃到脖颈,脸红了半边,仿佛刚染胭脂,朦胧说道,“我只是惭愧无地,可又舍不得你……若照往常,我早该没脸见你偷偷走了……” “等等等等,”王樵就怕听他再说要走,急忙捂住他嘴,“你干么要走?我们说好了的啊,拜也拜了,睡也睡了,什么还没做过?……你好些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么好,我天天瞧着你惭愧配不上你,哪轮得到你惭愧我啊?” 喻余青那手臂挡住脸孔,不敢看他:“傻子!……太上诀有谓‘吞液炼精内阳生,炼精化气筑基成’,我本缺三华其一,下丹失阳,与你……行云雨之事,反倒更有补益,进境一日千里。虽然世上有双修之法,但哪里有这种……徒然令我增益,却损你修为的……” 他见王樵直愣愣在那儿不做声了,自己恨不得蜷成个毛团缩在一块儿:“我知道,你练的功夫……必然是越静越止,越臻越纯,越要勘破上关,便越不能动情的……当时还好说是道爷慈悲,救我性命,……可如今……我还贪得无厌……岂不是害了你?……” 王樵觉得自个内里怕是能被祖师爷拿雷劈焦了炸脆了,蘸面酱嚼烂了吞下去;因为他觉着往日里那个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阿青,哪一个都不如这时候的逗着好玩:他不曾在外人前露出的那些软弱心思,这时候摊平了在他掌心里任他捏扁捶圆地糟践,偏偏自个还愧疚得很,觉得是他应得的;就更想要狠狠欺负他才爽快,更何况,只有自个能把他欺负成这副模样旁人谁也见不到,只这样想想便觉得胸膛里好像要爆炸了似的,把他摁在身下,扳开腿脚便顶着在外头不得章法地只是戳刺磨蹭,一面箍着他手腕按在头顶,半真半假地问:“你贪我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哪儿都想贪……啊……啊不行……”横竖周遭数里无人,只有鱼儿鸟儿听见;他放声呻吟喘息,缠绵悱恻,肢体纠缠,使尽旖旎承欢的手段,“我要我俩坐船来……就是……啊……就是起这样的歪心思……想抵岸之前,总能多与你痴缠几回……这里……嗯……嗯……天长水远啊……你跑不掉的……都是我的……”他被磨得快要化了,心痒难搔,可偏偏不得解脱,忍不住猛然挣起来翻身,将王樵曳在下头,自己骑上身来,嫌他不够得力一般,一面打翻油膏,腻香濡穴,一面握住那擎起的兀然麈柄,一点点自往里送,带出泥泞嫣红,喟然长叹,浑身汗液淋漓,仿佛爽利餍足至极,膝头也红做粉色,脚趾全然抻直再蜷缩起来;自个儿也做了这湖中扁舟,仿佛骤遭了巨浪颠簸,没一会儿便被撞得破碎不凿,散架了般搁浅在他怀里,呼吸也如潮汐波浪,一叠叠随着胸口起伏。 王樵喘息着道:“你还真高看了我,若不是我脑里还绷一根弦,肚里存着一点良心,怕伤着你,又怕吓着你……那舍得只折腾你这几回?……你是不知我有多少贪心,那么多经卷也压不住,修为也压不住,武功也压不住,……你要说谁更贪心呢,我们便好好比一比……”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只恨那夜短情长,水深舟浅,便压着他在厢头要了一回,厢尾又要了一回,犹自不足,做得人气吁喘喘,泪水涟涟,哀饶地叫不要了,却只把三个字揉碎了嚼着吻咬,和着精水喂他吃下,还要狎昵着欺负回去:“怎么能说不要,这可是练功呢,你说的,大有进益……”气得他攀上去一口咬在肩头,就势被再提了双足箍上腰际,悬抱起来顶入,没棱露脑地掀腾不断,直撞得皮肉交叠,连声响亮;这回连叫的力气也没剩下,只像离水之鱼那般大张其口,不得力地用指甲抓绕,在背后留下一串殷红血痕。 这一下折腾到天亮,上岸时只觉得脚都打软,王樵想伸手扶,却被人不动声色抹开了手,及到上车也没搭理他。这厢自知理亏,顶着一双核桃眼,只得苦哈哈地腆着赔罪。喻余青冷着脸要给他点脸色瞧瞧,可到底消磨一夜太伤精神,眼见跟前人倒是气息完足,神清气爽,虽然顶着一双厚重眼袋,倒仿佛整个人都囫囵年轻了几分,那份惫懒劲底下冒出些少年郎的活泼出来,好像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似的。 喻余青脸上一红,想起自己后晌实在支持不住,累得半晕半睡过去,但这榆木疙瘩却自始至终没合眼,喃喃地念着他名字又夸他好看地说个不住,时而又拨弄他头发闹个不停歇,睡梦里都是他的声音。醒来时身子里外都被揩了干净,换了干爽新衣,怕比自己当初伺候他时还要来得仔细,可把自个趸得羞愤难当,又见他那副还能再战三百合的精神样儿就生气,打定主意和他抗着冷脸,要让他知错了才好。可等两人在车厢里坐定,迷瞪瞪又忍不住眯一会儿,只隐约觉得那人小心翼翼地挪到自个身边,把肩膀塞来垫住脑袋,臂膊虚环过身子倚住,为他减些颠簸震颤。偷摸佯睡时霎眼去看,见他脸上笑容敛去,双眉皱拢,似在细细思索对策,忧愁前路;心一下子便软下来,什么错也原谅他了;想到其实是自己又毁了他,胃里头便一口酸楚漫上喉腔,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掌心,王樵便低下头来:“怎么?” “没,不睡会儿?” 他笑一笑:“不敢睡,怕醒来你又不见了……” “……不会的。”喻余青急忙挣起来,心下愧疚,知道自己所负良多,无法偿还,张了张嘴,却仍然只能说道,“——不会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王樵道,“修为啦功力啦,诸如此类,你从小是惯了的,看得比泼天大。但对我来说……没了就没了呗,我们还不是和往常一样?我躲在一旁、浑水摸鱼,看你技冠群雄、大杀四方嘛,从来如此。我有你呢,只要有你在,我有没有功夫傍身,都不打紧。” 喻余青一时无语,听他续道:“再者说,静心见性、澄心若水是武当的心法,我师父这么教,我便这么学,也用它的真武释义来解炼凤文的三层。但是其实现在想想,那也不见得是凤文本来的意思。那日在窈月宫处,我不过稍稍动情,只是关心则乱,绮念一生,便几乎使不出任何本领,气息败得一塌糊涂;可如今呢,我们……咳……我反而觉得这心里定得很,那本事虽然折了一些,倒也还堪用。我这几日在想,沈老师毕竟不是修道之人,他又那么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到最后也仍然念念不忘。凤文的最后一层,虽然名为见性,可断然不会是绝欲绝情的气派,也许师父和我反而想错了。” 喻余青断断续续听他说过一些凤文的事,因为和他们惯常所修的武功路数全然相反,是从来不敢细听的,因此也帮不上忙。这会儿问道:“可那两个孩子却是怎么回事?他们才那么一点儿大,我们当初遇上他们时你也见过,并没有多大本事。可现在尤其是玉儿,和你对掌时,我瞧着你没讨着便宜去。” “他们若是王潜山的传人,那会凤文也不算奇事。尤其是女孩儿……她心智未开,一片鸿蒙,也许在这上面进境反而比常人要快得多了。只是……虽然道法同源,我仍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不太一样……就好像两人明明同一个山口上同一座山,却走了两条不同的道……” “殊途同归,那也是有的。” “一岔便是两个山头,也是有的。”王樵哈哈一笑,“问题是我现在也不知是她走岔了,还是我走岔了,也有可能两个都岔了。……算了,我养一会儿气,你替我护着,”他瞑了一会,掸开一边眼皮瞧过来,“左右无事,或者你也练练功?” 喻余青拿软垫揍他,直将人揍得嗷嗷直叫:“我——我说正经的……谁与你荤话呢……嗷——等会儿见了十二家主,免不得一场硬仗要打……” 这话倒让人停了手,“我们不先去见北派的大当家?”他以为昨日里文方寄放下狠话来,今日依着王樵那救急性子,总得去管上一管。 “不去,”王樵趸在车厢角落,闷闷地说,“反正眼下连那小姑娘也打不过,去了不是笑话?我们先去十二家,柿子紧着软的捏,他北派懂这个道理,我们也懂嘛。” 如今因为十二楼被毁,钱塘薄家拨出一块别院做了族庄。沿路风景历历,让喻余青想起自己当年躺在尸堆之中,浑浑噩噩前来,只想再见身畔这人一面的情景。如今他们从车上下来,却也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他瞧着眼前人身手利落地跃下车辕,望着庄前门楣的背影,虽然算不上玉树临风,也比前些年要抻得开些,却仍是一副疏朗散漫的劲儿,可瞧着在心底便像个合式的模子烙上去了,边边角角都合自己心意。他瞧着入神,也转头来看那高门大院,心想而今我们却不是如当初那般逃难求救来了,被人推着一步走二步跌;这一次我们要堂堂正正,通府报名地走进去,才对得起三哥这些年的隐忍辛苦,养晦韬光。他这样想着,还按惯常那样,落一步在他身后,可王樵却回身来寻他,伸手将他拉到身旁,眉目间光风霁月,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走吧。” 他们如今同样以十二家家主的身份返来聚贤堂上,家族耆老因为先前之事都还留在庄里,这时候慌里慌张地奔来,许多后生也在门口抻长了脖子探望,都想要瞧瞧这五年前把家中搅得翻天覆地的凤文传人到底是有三头六臂,当时都以为他死了,如今却是要来做什么。只有家佬们心下惴惴,知道来者不善,如今这两个名头可不是当年那样能随意捶扁捏圆的了,非但不能拿捏,反而变成自己有求于人;若是他们仍然记恨当初对金陵王家‘见死不救’的恩怨,不念及同宗同源的交情,十二家这一把怕是要输得透顶,全然无法翻身。 王樵对他们倒也没什么太多心气。你若说要记恨,当初十二家也死了那么多人,最终王谒海也没有保下来,这罪魁既然都已经去了,当年在楼中的家佬又因为新伤旧疾地半数都换了人,往这堂上团团一站,不少都认不得了,只有薄暮津站在当中,对他俩微微一颔首,他如今倒好像老了十余岁似的,愈发沉熟稳重起来,视线一错,似是几多欣慰,几多感慨,只是也心照不宣,没有明着招呼。其他人倒像是第一回见一般,碍着两人如今震慑武林的名头,又盘算着心里那些个账目,居然客气生分,礼数周全。 喻余青原不愿在外人前显露真容,但现下他生受了王樵这没来由的双修福分,正所谓精化内阳,丹生气穴,那蛊只敢蛰伏着被生人阳气给压下去,显出他原本就得天独厚、掷果盈车的好容貌出来。虽只剩下半边脸孔,却已然经了人事,历了沧桑,生死别离恩怨情仇都一一走过,便如瑞雪新融,寒后回春,美得比年少时更加秾纤得衷,深浅灵动,仿佛画像里的仙人沾染红尘,一点漆睛,便转眄流彩,不可方物;又像被人在手心里盘活了的温玉,破出点丝丝血絮,方为上品。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他平生自负容貌,戴上面具、变幻他人脸孔全属无奈之举,如今既然是陪王樵大鸣大放地回来,也不能再全然遮掩,让人小瞧了去,便只戴了一半鬼面,遮掩虬起的破相之处;另一半脸被那黑玉面具一衬,俊得生棱棱在人心里直打突儿,莫说女子红透了脸不敢跟他对眼,年轻男子也尽垂了头不敢直视,待他走过才敢偷瞄个不住;几方刚坐定下来,被他瞧着一笑,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开口。 倒是王樵反而是所有人中最为免疫的一个,全不知这些人在混沌什么,先开口说道:“我收了沈世伯母的信来,请我务必来一趟。世伯母如同我生母一般,我只得过来尽孝。如今过来看到世叔世伯们身子康健,看来也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 “这个……这个……怎么能没有呢……”在堂上这些人眼里,他仍然是凤文的不二传人,武当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身边还伴着个南派教宗,可谓如日中天。十二家被北派扼住七寸,黔驴技穷,无论是要纯凭武力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干脆摊开来说,请如卑明真人这般武林大家耆宿主持公道,王樵都是再好用又恰当不过了。 按说如今族里仍然算是王铿当家,该他首先发话,可这时人不知怎么了,平日里总急吼吼地第一个跳脚,今日却如木雕泥塑一般毫无反应,于是其他几个慌张张地开口圆话,七嘴八舌、欲盖弥彰,斥陈诸多,说得北派和欺行霸市的流氓恶霸无异,而富甲一方人丁兴旺的十二家仿佛是个卖身葬父任人凌辱的可怜姑娘。王樵忍着笑,道:“各位叔伯感觉应该去找府衙告事啊,我能懂个什么,这事情既然这般委屈,我们又占了天大的道理,还是送状子来的快些。” 气得黎家家主黎羽声点燃了炮仗一般拍案而起,道:“你也不必装佯,我知道你小子根本只是来看我们笑话的。怎么,就算我们当初对不起你,难道你很对得起我们吗?如今不过上山当了一回道士,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回来耀武扬威起来了,你想要什么,我们跪下给你叩头吗?” 尉迟禹珺仍然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楚楚可怜模样,垂泪道:“樵哥儿,要说当初的事对不起你家,那也是庐陵的……当时居心不正,王老爷子已经过身了,还能怎地?当年有很多误会,那也是有苦衷的……毕竟你看吧,兜兜转转下来,如今你的确也是凤文传人,也不算冤枉了你不是?你身上的本事,也算半是我十二家给的,承恩惠泽,吃水也该不忘挖井人才是……” 王樵翻了翻眼,也不作色,突然伸手把头上道髻一抽,乌发全披散下来:“啊,我明白各位在打什么算盘了。可是我其实吧,因为屡犯清规已经被革出山门,只好含恨还俗了;我一个弃徒在老家翻天覆地,清修福地的神仙怎么会管?”喻余青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睨眼瞧他还能如何搬弄,便也被王樵扯出来一并挡枪,“你们若想要南派帮忙,还不如求我身边这位才是正主。” 一时间居然无人敢向南派教宗发话,毕竟江湖上传言,这鬼面青狐杀人不眨眼,这趟出关更是来为当年金陵王家的事挑头来的,一路已不知杀了多少当年参与的人,青狐印到处闻风丧胆。他越是笑吟吟不说话地居高临下挨个看过来,众人越是平地里起一层白毛汗,自觉理亏,只怕若这时候强出头令他迁怒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哪里还敢开口央求? 只有薄暮津心放得平,也对他俩没有什么愧疚,直接开口说道:“我们也知道这时候来依仗当初稀薄的面子过往说事,的确是强人所难。但是喻宗主,若是我们无人援手,那就只得被北派吞并,给他们做马前卒了。那时候廖盟主和禤大当家手握中原及江东,下一步要针对谁,难道还不清楚吗?若不吞并南派,他如何一统江湖,做武林共主?唇亡齿寒,若是真到了不得不兵刃相见的地步,北派自然是让我们十二家做过河卒子,与你们交锋,到头来两败俱伤,又是一场没头恩怨,我们的子弟又要背负血海深仇,那时候找谁去报呢?” 喻余青笑道:“薄大哥不用拿话堵我。北派类于诸侯联盟,禤大当家仿佛配六国相印,但到底是崇一人为尊;十二家则是家嗣绵延,血缘师徒,根深脉广,剪不断理还乱。而南派却是万法朝宗,敬而不统,我当个虚名罢了,也没有那么多交情。我行为无状,却也是因为深恨当初血海深仇。若要我说,若不是你们那时想要渔翁得利,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等地步。不过这里没我什么说话的份儿,我都听三哥吩咐。” 一直没能开口的王铿这时仿佛被冷水浇透一般,陡然从位子上站起,浑身暴汗,脸如紫绀,一双眼衬得绿油油光景,紧紧盯着面前说话的俊美青年,气息粗喘如牛:“你是……你是那时候的恶鬼…………我认出你来啦!你找的我好苦啊……你找的我好苦啊!”他恍如痴魔一般,跌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抓喻余青的手。喻余青皱眉一让,到底碍着他身份面子,只待他来时反手一握,就势将他手腕挫回,同时掌心内这些日子练有小成的玄铁寒劲一吐,王铿便仿佛当胸挨了一冰锥似的,脚下一滑,倒飞出去,撞回自己的椅子上坐好;那椅子前摇后晃,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居然不倒。他面色怪异,仍然瞧着喻余青目不错珠,神色贪婪,仿佛痴狂渴火,却又被他这一掌寒气激得清醒过来,反而咯咯大笑起来:“杀人的鬼如今换副画皮回来,便能当做神仙供着了!” 白发苍苍的凰姑怒极捶杖,喝道:“闭嘴!孽障,家族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王樵却看着王铿神色不对,也听闻他是贪练龙图走火,气平神和道:“族叔这是淤炽走火,气壅心梗,暴汗塞脉,从而天人失和,内外不通。我倒是也许有办法化解。” 凤文与龙图原本就是所谓相反相成,若非如此,绵延百年的登楼规矩中,也不必硬是让登楼三人中有一人必须去选凤文。只是人都浅视近利,凤文艰难,又于己无利,是以族中子弟尤其是武学至精之人,反而宁愿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去争夺龙图,也难有舍己为人、去己存人的愿心,这才导致后来积重难返,凤文长久被王潜山所控制,成了一门吊诡的‘绝学’。 凰姑一双斑白长眉绉起,突然颤巍巍起身走到堂中,朝两个年轻人躬身下去。 “只要你能挺身而出,救我十二家于水火,解我世孙侄身上这苦痛,共我一门度此大厄,这宗子族主之位,便交于金陵王家的家主王樵。” 王樵惊得也连忙站起还礼,道:“小子年纪太轻,绝不敢当。” 那白发苍苍的老妪一双浑白浊眼,可却看得无比分明:“你也不必推辞了,老太婆知道,你是怀着心气回来的,我们何必在这上面浪费口舌?若不这么做,平不了你的心气,也抹不掉我们两边的恩怨,樵哥儿,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什么时候死不是死?我这般推心置腹,真心实意把这事儿交给你,就是告诉你:十二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多少曾经的旧账,你从此后尽可以随便查处。我知道,若当真要你们豁出力气,便得拿心比心。你若当真要我十二家死,那也好过死在北派手上。你若心存仁善,还肯留后生们一条活路,我们就都听你的,也算弥补当初的罪过。”她缓缓看过周围的各家家佬、聚贤堂外立着的各门子弟,“你们都听见了。” 王樵被她堵了话头,没料到姜还是老的辣,自己事先思虑的种种反倒先都给她堵了个干净,这一招棋走偏锋,直捣黄龙,手忙脚乱还待再说,她却转身回来先看着喻余青道:“当初金陵王家的事,算来是我老婆子教唆所致,我一心是为家好,要把凤文收在手里,可又不能让我十二家做出这等手足相残的丑事来……这才筹划出这一场暗中怂恿、借刀杀人的戏码。……我一直等着呢,想来喻宗主是觉得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不值得脏了手……”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面色一冷,猛地站起,众人但觉堂中寒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整座厅堂内如临朔日,隐隐得闻耳畔仿佛北风呼啸,厉声不绝。王樵急忙一拽他手,喝道:“余青!”拦在他跟前;众人面色惨白,这才得以齐齐吸气。跟着却四下一片惊呼,转头看时,只见那老夫人以杖击额,委顿在地,探手去摸时,居然已经自绝了经脉,断息而死!王樵急忙催动凤文,护住她心口一道暖气,在这骤临严寒、令人牙关打战的堂上,恍如一道晨曦暖光落在枝头,绽开心香一朵,催得她回光返照,朝王樵微微笑道:“好孩子……你是个心好的,我若活着,想必你也不能心安……” 她指一指这宗堂,眼角朦胧,无数子孙的人影在视野的边缘朦胧成细白的线。“只求用我一条性命,换这百年的基业,千人的宗族,万斤的担子,交在你身上……” 第八十五章问君何所求 喻余青气得食不下咽,一天不想和他说话。 “你也知道人都紧着软柿子捏!你就是那最大的软柿子!巴巴地都赶着上来拿捏你,拿定了你心软得跟豆腐渣似的!”他气得上头,发一通脾气后反而笑了,声音低下去,“可不是你心软么,街头话本里都拿你说呢,谁不知道?哪怕只是从水里救了一个姑娘,也要娶她过门了,给她着落了,才肯出家……” 王樵焉头耷脑地给他骂了半晌,自知理亏,也知道是被人算了,只是他觉得也有几分佩服,拿命来绑你逼你就范,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老太婆也是活成了人精,知道什么筹码能赌,什么价码又最为有效。 他突然没来由地想起爹爹,他早早与十二家淡了来往,只是拿钱养着;也不怎么当真上心敦促子弟学武,是不是那时候就看出了什么来,想要明哲保身,逐渐撇清这一层?而这老太婆怕也看出来他的意思,这一根绳上的蚂蚱,是断然不能只跑掉一个的…… 所以她借了刀,杀了人。不只是杀一个,她不知道到底有谁动了这心思,亦或是想要杀鸡儆猴,就干脆来了个斩草除根。 如今她把罪都认了,责都担了,命也还了。他王樵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嘟囔着道:“得了,说这个便说这个,扯到姽儿身上做什么,那是怎么回事,我不都跟你交底了吗……” 被他这么一搅合,简直仿佛没来由的嫉妒莫名上窜,喻余青咬紧下唇,把自个儿腌臜心思压下去——人就在你身边,什么也给了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他就是不知足,他想要给他最好的,让他永远不沾手这些红尘黄土,人心鬼蜮。愈是这样想便愈发恨自己,更恨这老妇藏得太深,谁也不会想到她头上去,自己若是早查出来她,现在又怎么会给她算计的机会?他当堂便恨不得拖着王樵就走,是你自己情愿去死的,谁逼了你来着?却要我们替始作俑者担起天大的担子,将来还指不定是什么下场…… 这样想得害怕起来,手掌上盘桓蛊茎根根虬起,将椅背扶手捏做齑粉。他知道王樵是会答应下来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愤怒:凭什么?他三哥那样好的一个人,什么都不与旁人争;他凡事看得淡、望得远,遭了泼天的大难也摊过来了,又修道修得平和如止,却反倒被小人倒打一耙,骑头上颈,平白要受人如此欺负? 忍不住浑身戾气一盛,唬得王樵急忙拉住:“得了,气生不够的,再说她已经抵了命,死者为大——” 喻余青怒极笑道:“好一个死者为大,我去把他们全杀了,让他们大得够做天皇老子去!” 王樵只得拦腰抱住人哄着,不让他那戾气散出来:“好了,我没事的……你不是当真这样想,况且犯首伏诛,其他人杀了也无济于事……便是这庄内人都死绝了,世上也不过是再多几个你我,……”他缓缓去说,“这便成了死结。倒是有那渔翁得利的家伙,手上没脏一处腥,最后却坐收好处。你替他们除了心腹大患,他们转手再把一顶灭族魔头的高帽戴给你,从此江湖险恶,我俩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以后哪里还能有安生日子?” “那难道就纵着他们逍遥快活?” “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他们眼下寝食难安,何谈逍遥?”王樵淡淡地说,“让这教训刻进骨子里,刻进血脉里,也许比杀了他们来得更好些。我们现在就仿佛给人赶上棋枰一头,要是棋盒里无子可取,岂不是还没上手便已输了?” 喻余青说不动他,又忤不了他,叹了一声,可偏偏被他那句‘安生日子’给画了饼,像身上根根箕张的刺给捋得平了,到底心疼也没得说,没在意被人抱在腿上叠坐着,从耳垂亲到脸侧,就着茶沫苦尾交互咂吻了舌尖。王樵日常里是个不经风月的棒槌,可这时候两人便如新婚燕尔,一抱在手里便舍不得撒开,这会儿知道心上人为自己揪心,还不抓紧用了点功夫,笨手拙脚地着意哄着,吻得情长计短、藕断丝连。喻余青昏头涨脑地拿手推他,唇齿间嚼着话来回推搡,‘够了啊,……不成,……’又被他衔了舌尖吮回去,‘在别人厢里……万一……’ 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伸手从桌上茶碟里攥一把瓜子破窗打去:“谁在外面!?”那瓜子被他内劲一掼,击在人身上便仿佛极其精准的暗器打穴,传来入肉声响,紧接着隐约一阵闷哼兼细微脚步迤逦而去,想必偷看偷听者也是落荒而逃。喻余青涨红了脸想要追,王樵拉住他笑道:“你追上了又要怎地?没事,让他们看去。”气得事主脸上一阵红红白白,只好返身回来提手揍他,低声叱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你任我在那群白眼狼跟前出丑……”王樵笑道:“怎么是出丑了,要丑也是我丑。这事儿一个人干得出来么?”看喻余青已经掉头打算往外头走了,急忙赔脸子把人拖住了,“哎,所以我说他们眼下寝食难安嘛,大半夜地睡不着也要来偷听人家说话……你放心吧,这下他们虽然被瓜子打了,但其实心里头可甜着呢,说不定晚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喻余青只觉得自己揍这厚脸皮的家伙居然越来越顺手,当真是二十年立下的规矩这会儿都完了,虎着脸忍住不骂他,道:“你再不正经,我去外间睡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不成不成……我俩若是不好,他们就要来坏事。”王樵连忙摆出个正襟危坐的模样和盘托出,“我俩越是好得睡一个被笼,他们越安心,知道我手里有人,背后有靠山,十二家交在我手里还有希望,我这宗子当得也就名副其实一点。你放心吧,明日来开祠堂,他们包准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声讨好,我牵你的手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走,他们除了当自己瞎了,没有人敢噜苏半个字。” 喻余青怔了一怔,他突然有些明白王樵在想什么了,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下旖旎情丝也不见了,看着房里一张红艳艳戏水鸳鸯的大床,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仿佛浑身长了疹子,只得重新坐下来,遮掩地拿起那盘瓜子,磕了仁儿哺做一小把,凑过去喂他。王樵这才脑袋转过弯来,闷闷地道:“抱歉,是我没替你想……我不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也许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牵了手,光明正大地在家里走罢了。 次日里果然众人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连眼珠子都不带曳斜,只开了祠堂,告了祖宗,将一应族中掌管信物交付,再恭恭敬敬地问他,老太太的事,进不进族谱,进了要怎么写。这笔墨纸砚都伺候上了,恨不得就当场看着他写得声泪俱下罄竹难书,出得气越足,后头便越好说事。王樵失笑,摆了摆手:“明日还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这一脉在了,还管那怎么写,重要吗?别来这些虚的了,说正经的吧。” 各家家主拧着眉头,好像一面是心中放下大石,一面也觉得似乎相互握有阴私,话也好说一些。当年的旧事,北派的要挟,这会儿一五一十,摊平了在面前摆着。王铿自然是病得厉害没有来,尉迟家的说哭坏了身子,庞家的则去安排丧葬了,文家的也说自从那日被文方寄气着了后,到现在也没爬起来过。这些理由真真假假,也是他们不愿意听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孩子吩咐。剩下零碎几个人中,只有薄暮津与他们有过交情,这时候也颇为无奈地看着他。 王樵昨儿被喻余青骂得虽不说是痛定思痛,那也得幡然悔悟,这会儿决定一定要找个软柿子捏了,薄家大哥为人真诚豪迈,只是也过于实诚,不擅作伪,在十二家里一眼望去简直出淤泥而不染,想必这几年日子也分外不好过。王樵趁着吩咐其他人分拣文书的份上,向他道:“薄大哥,王铿族叔练功走火,想必你也看过了的。” 薄暮津叹了一声,道:“不只是他,王铸世叔也一样,不过却又不同……他们明明修的是同一门,进境也差不多,却一者爆汗流火,一者气虚体寒,好没有道理。可是我们踏破铁鞋,遍访名医,也是束手无策。”他是家族中武功奇高、又对武学独有浸淫的高手,当下一一将他细探二人经脉所呈现的脉象讲与王樵听。王樵在山上清修,经脉之论正关乎其身踵息之术,自然也学了透彻。两人聊了顿饭功夫,其他人居然也放下手中活计,都目不错睛地听,王樵才道:“龙图我是没有见过的。因此我也没有十全把握,今早想去替族叔看看,被他摔碗砸瓢地赶出来了,心里想也对,这本是没有保障的事。若是大哥信得过我,不如我先替大哥行功试试。” 这话一说薄暮津瞪了眼,半晌张口道:“什么?……你……你怎么知道?” 王樵笑道:“眼下家中,武功最高的应该当属大哥了。龙图是家传秘笈,走火岔功,请外界高人相助怕是不行。你是痴武的性子,又急人所急,既然用自身真气也没法催动化解,必然想从源头上找办法……当初我一文不名时,你尚且这样帮我,更何况如今这般大事?” 薄暮津只得道:“我想着寻其究里,必须得从本源着手。因此钻研其脉络走向,想从理中探寻根迹,却想不出个理所然来,只得罢了。但饶是这样,这些日子只觉得带脉六穴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白日里仿佛滴水穿岩,扰动不休;夜里则如利斧开碶,把人挖肝掏肺,却又只着落在极小处。我被日夜烦扰,只觉得神思不宁,气脉壅滞,连武功也一并落下了。” 王樵道:“以你这般修为,便是不练,光是读过,怕是已经深深印入头脑中了,不自觉时,也许真气内息也会依循走势。大哥若是信任小弟,不妨由我一试。”薄暮津愕然道:“在这里?”王樵手腕一翻,掌心凤文上似有光华流转,握住他手腕,迅疾无比地点了他手少阳三焦的关冲、阳池、四濡、清冷渊,笑道:“只管安坐就好。” 堂上众人尽睁大眼睛,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王樵既没有运功行气,薄暮津也没有调息周天,哪里察觉得出他走得是哪一门哪一路的法子,打通了哪一条哪一道的经脉?但若说不同,却又隐隐觉得好像这周天不在体内而在外界,在这周围一花一草,一风一土,堂顶的椽木,茶碗中的清液,族坛供奉的线香,旧纸堆中的墨痕,似都被连在一起,以一种肉眼所不能见的方式,缓缓地流淌沟通,无声言语。 薄暮津站起来不住拍打胸口和腰际,“奇了……郁结塞壅的胀痛感……没了……?”他不敢置信,“你学的这是什么歧黄之术……?这便好了?我们甚至没有对掌行功,你也没有替我逼出毒气来……是不是该画个符,喝口符水之类?”王樵笑道:“没有那般玄乎,我又不是符箓道士。不信的话,自己去劈一掌试试。”薄暮津也不打二话,顿步坐马,虚劈一掌,掌势强韧雄浑,经脉运息畅爽,自己也不由得不信。他大喜过望,拉住王樵道:“老弟学有所成,神乎其技,家族中兴有望了!”众人纷纷随他起身揖礼,只是这一次显得心诚得多。薄暮津道:“只是我身上这点不痛快,到底是小事。那北派逼迫我们重修十二楼,这件事情……” 王樵笑得坦然:“修啊,怎么不修?他们要修,就给他修啊。不就是修座楼吗?如果当年没出那般事,这楼不是还矗在那儿么?他们要拿捏要挟,我们不也一样拦不住?” 众人都给他说的一愣,见这位曾经的少爷不改纨绔,伸手比划道:“不仅要修,还要大修,修得他北派心服口服,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也不必要他们破费,本来就是我们自家的楼,我们自己出钱出力,理所应当。若是钱不够用,我让我家夫人送来便是。” 人人目瞪口呆,心想怕不是这个少爷不知道修一座楼要花费如何,但又隐隐觉得他似乎说得在理。 “他们要修楼,志不在楼,而在于楼中偃机。他们要看,那就让他们看啊,给他们看还不行,我们得让人看得坦坦荡荡,舒舒服服,人尽皆知,十里八乡都来庆贺;还要遍邀武林名宿豪杰,登楼赏宴,就如同百年之前——” 百年之前,那是‘堰天灾’。 那时候,也是如此浩然声势,武林俊杰群集,观楼决议;乱臣叛党决堤阙水,眼见着数十万生灵涂炭,原本是十二家打算趁机昭告‘天象’,从而笼络人心、聚众起事之时,谁料却攒生了一位引水入堰、解救万民的‘圣人’。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1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虽说是‘灾’,但其实如今看来,也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这堰湖肥沃,百年来也滋润养育一方子民。我觉得如今,也该纪念纪念。虽然世殊事异,但仿效古人,‘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嘛。我们闹一场武林盛会,他北派想要做武林盟主,正好啊,都是习武之人,就比一比嘛。那时候他们要对付的,可就不止是十二家了啊。”他转头问,“书信帖子都誊抄好了没有?誊好了就抓紧去送。” 薄暮津也目瞪口呆,这才打心底里佩服这小子不是凡人:“你……你就是要闹大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柳其坤一直观察这后生,心中疑虑渐去,知道凰姑的确是眼力见的,赌的便是这一回,直到此时才半带忧虑地开口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置之死地的法子。那若他们北派当真做了盟主,我们不还是……” “不会的,”王樵笃定地说,“我们有余青在啊。众目睽睽下、按武林规矩来,他们怎可能赢得了?” 众人忍不住交换了眼神,捕风捉影,神色暧昧,几番欲言又止,唯有薄暮津心无芥蒂,一拍大腿笑道:“那倒也说得是!” 事主却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背后显耀,为了持续地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以及到底觉得流言烁金,他今日偏没跟王樵一起,此时信步至祖堂旁侧,在焚楼大灾中死难者的牌位都供在这里。他挨个望过去,最终在最下端角落里找到了王仪的牌位,那看上去甚至较其他的为新,木料也不尽相同,怕是如今想到有求于王樵,不想要做的面上不好看,才临时匆忙添进来的。他对这女子所负良多,无法用言语道尽,如今也只能百味杂陈,静静在她灵位前面伫立良久,才亲手添灯敬油,焚香跪拜,却不知自己能对她说些什么,一怔时间,那香烟已烧到了手。 庭院里有负责洒扫和管着灯烛的老妇,见他久久伫立不动,火盆里火已熄了,便走进去打扫,道:“小郎君去歇着吧,有你这份心也够了。”喻余青心绪翻涌,舍不得离开,便道:“妈妈顾自吧,不用管我。我再多陪她一会儿。”那老妇双鬓花白,看上去仿佛半百,好心道:“那我给你换个软垫也好过些。” 喻余青是风流惯了的,对女子尤其讨喜,也不啻于老幼,旁人对他好,他便愈发加倍,微微笑道:“不敢劳动妈妈。”赶着上前把她手里垫子接了,还搀扶着一路走出去,这才自己返回享堂重新跪下;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曾替王樵抄经抄到滚瓜烂熟,便默默念了三回,这才轻轻道:“你的坟茔,我教人整治过了。只是是我作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他想了想,“三哥也好,他忙完了就会过来看你。这阵子我们聊了所有,唯独没有聊过你的事。那就像一口疤,结了茧子还是会疼,……我不敢碰它,最好待会儿也不要碰见他。”最后再轻轻道,“你若在天有灵,请一定护佑三哥顺遂,这趟无比凶险……我怕我护不了他……” 他独自絮絮了许久,突然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响,步伐声一边重黏着一边轻,心中又是隐隐一痛,果然见王樵走到他身边,寻他刚跪过的蒲团跪了,也上了香;他朝喻余青眨眨眼,从怀里摸出一副不知是什么小画儿,悄摸塞去牌位底下。起身时握住喻余青的手,“放心吧,”他低声道,“我就牵到门口。” 他们却不知在祖堂外,那洒扫老妇只默默盯着他们一举一动,她那阴鸷眼神被花丛遮挡,由不敢置信逐渐转为狠戾。她快走几步转过庭廊,面前突然有个小山般的人影几乎要撞到她身上来,连声道:“怎样了?” “放心吧,跑不了你的。”她冷冷地说,见那人要往前闯,仃手拦住,“如今留他还有用,你不要色急火燎坏了事!便不说别的,你打得过他吗?打草惊了蛇,你便想都不要想了。” “那便是个淫?欠肏的荡货……”那浑身暴汗的紫衫人不住拿汗巾揩拭,手上有几处瓜子状的细小伤疤,深入肉里,用刀子起了才撬出来,如今敷了膏药,两眼恨不能冒出仇恨、羡妒又饥渴的绿火来,忍不住用粗大舌头舔了舔干裂嘴唇,“我昨夜看见他们干那龌龊档子……淫声浪语,是什么好东西了?那杀了我家恁多人、让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妖鬼,便是因果轮回,该当报应!要让他受足了罪……肏到他肠子也出来才肯干休,方解了这心头之恨……” 那妇人两鬓斑白,面容苍老,任谁也想不到不过短短五年,这位当年艳冠的美妇人如今竟仿佛已年过半百一般,苍老无已。好像她所有健旺的生气都随着女儿过世和丈夫重病一并抽走了,只剩下刻骨的仇恨,掩在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衰老容颜底下,反而显得愈发平静。 “你什么都不要做,现在家里要倚靠他们去对付仇人,便物尽其用;我们慢慢收网,才是正道。你只要别让王樵来替你诊病就好,继续和他耗着,他也乐意,你当他真心想要救你吗?”她缓缓地、不带感情地说,“我本来还信了他是个好的……如今看来,他果然是为了这一个妖人才令我女儿惨死,如今还敢光明正大地带这个杀了我女儿的魔头回来污我门堂,他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欺我们家族上下有求于他,无人敢置喙,便不顾礼义廉耻,秽乱人伦……这样负心薄幸,居然也敢身为修道之人……你放心吧……我也想看看你有什么手段,让那好似画皮的小郎君受尽污辱,现出原形来……” 第八十六章尘网困飞蛾 重修十二楼的阵仗闹得像是庙会,开工动土敲锣打鼓也就罢了,淳安、临安两地县民听了风闻,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一件耸动的大善事,居然请乡里开了水陆道场,作了场大法事;末了还要刻碑立传,又集了善资,又征了义民,浩浩荡荡来帮工。你若是拒绝,他们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般跳脚起来:这惠泽万里的事,怎么能没有我乡里的姓名?!你们这是要专美于一陷我等于不义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习武之人打架斗殴上有本事,在引经据典浑说斗嘴上,那可全不是对手,看到对方搬出了斑驳驳的史册,旁征博引当庭对质,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悠悠之口,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张嘴抵不过一万张嘴和殷切切的真诚眼神,有苦也说不出,又不能当真撕破脸,只好随他们去了。 更别说还有同地出身的进士举子,混了些名头出来的缙绅,朝中为官的名士,饮水思源,不忘根本,那也得吟诗作对、赋篇骈文,来同襄盛举。农人看时晌最是要紧,冬日抢了工期,才好不耽误农事;待到开春,连新戏也居然排好了,要请十二家的去看。 这事儿闹成这样,北派自然无法置喙,到底来说修这座楼干你们什么事,你便是心里有数,也不能敲锣打鼓去说。文方寄夹在当中里外不讨好去,脸黑成锅底地听戏。王樵忍着恨不能钻进桌肚去的尴尬笑意听他们扮唱,读书人肚里还是有些墨水,那些涉及的朝堂纷争一概不去谈他,省得惹祸上身,只说是小鬼无常,丢了一县的命簿;阎罗脱罪,便做了顺水推舟。沈老师请了天兵天将,又惹来龙王,把水搬走了。只见台上五颜六色,打打杀杀,倒也好看。只是王樵觉得这要是沈老师自个能听到,怕不是得把那戏本给撕了。但他扣扣手心,那人仿佛一缕轻烟,一丝晓梦,吹散了便觅不回来。他为什么不愿意再出现了呢?但如果要穷究这个,自己其实还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出现。若是如戏中常言那般托梦于幽魂,那如今心愿了了么?这些法事醮禳,香烟祝祷,是不是当真能让他听见,送他一程?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话本唱到最后,例行要对如今的倡事善人歌功颂德,文方寄忍无可忍,拍案而去,王樵闲闲骑马跟在后头,那小子沉不住气来,拧头喝他:“你干么跟着我?”王樵笑道:“你怎么给养成了个炮仗,我就刚好顺路,谁跟着你?”文方寄道:“我去寻衍舟,你别跟来。”王樵道:“巧了,我也去寻衍舟,不如一路走吧。” 文方寄不去理他,催马快些走,可旁边运木担土的用工来回穿梭,也实在没法纵马快跑,只得冷着脸道:“我早教你不要摊进来!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想把事情闹大,那把柄便不是把柄,众目睽睽之下,北派也不能违背侠义,那你们便占了理。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若是早把你算定了,这时候以退为进……” 王樵却打断了他,笑嘻嘻地道:“你也知道我是道,他们是魔啊。” 文方寄给他拿住口舌,登时涨红了脸:“我就是随口……!” “不,你其实是知道的。那蛊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受吧?”他淡淡地叙述,在马上放了辔,随着山坡道路一动三颠,“不过比起肉体疼痛,更折磨你的其实是你内心的那部分。” 文方寄久久不言,突然唤道:“樵哥。”他声音未落,蝉翼剑已然无声无息出鞘,反手指在王樵喉头,果真是薄如蝉翼,乍看下恍若透明无物,但那胯下蠢马若是再往前多踏一步,剑尖便要将他咽喉刺个对穿。 “我满可以现在杀你,这事虽然会变得乱上加乱,但未必不能有转机……” 王樵苦笑道:“你还是省省吧,给你贝先生省点头秃;再说了,首先,你不见得杀得了我,其次,衍舟对你好,难道文家饿着你过吗?讲点道理吧——你自己其实也明白,不然你这么纠结干嘛?在我这边拿腔拿调狐假虎威,北派那边装个叛家的小子,衍舟那边你还得硬撑着,累不累啊,不如——”他陡然手腕一翻,胯下马儿向前猛地一跃,两指胼黏,疾向他胸口神封穴点去。脑袋不过少许一偏,那蝉翼剑的剑身便擦着他脖颈过去,掠过耳畔鬓发。文方寄急忙腰身拧转,单手掣开他指力,怒道:“不要你管!”剑身倒转,沿着耳骨削来。王樵翻掌从身后取过拂尘,长丝一搅,正是这长剑的克星,饶你多锋利无匹的剑刃,便如跌进了一滩烂泥之中,又如飞蛾入了尘网,任凭你怎么扑腾,斩不断、挣不出、丢不下,反而越缠越紧。文方寄道:“我甩不开你,你也不能脱开我,我们比比膂力,看谁先脱手?”说罢往后用力狠夺。王樵笑道:“比就……谁要跟你比?”陡然倒转拂尘柄,劲透乌木柄身,电光火石地朝他胸前璇玑、中庭、玉堂、鸠尾一路任脉迅疾无比地点下,那劲似空非空,是虚非虚,点的穴道也点的半虚不实,是以冲穴之法也撞不开,可谓难受至极,怒道:“王樵!你个无赖……”王樵却早已收了拂尘,拍马赶头过去,笑道:“这一路血脉不通,想必你的蛊得饿一阵子,不用谢我!”唬得文方寄急忙纵马便追:“你给我解开……难道我想这样吗?!我都是为了衍舟!我已经叫你不要参和进来……好!那我们只好堂堂正正决胜负,我也不怕什么南派教宗……” 王樵叹了口气,按住辔头,“我说啊,你什么都喜欢拉上衍舟。都是为了衍舟。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他想要出去,” 王樵看着来来往往担土挖沟的乡民佣工,“你真的知道吗?比如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对你又是怎么想的?” 文方寄梗住了脖颈,脸色涨红:“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那好,”王樵指着百姓担土的一条沟,“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在山里挖一条沟?” 文方寄拧眉挑眼,望着王樵的神情不可理喻:“你是不是哪里傻了?……他何必连挖一道沟是做什么也要告诉我?偃机本来就是巧夺天工的玩意,我要是都明白,我不就变成偃师了?” 王樵望了他一眼,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文方寄反唇相讥:“那你又知道吗?” “什么,挖沟吗?” “不是!谁与你谈挖沟?!都给你带沟里去了!”文方寄翻了白眼,道,“你的喻宗主有些日子不跟你出双入对了,怕是最近躲你远远的吧;你又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怎么想的吗?” 王樵一怔,有些讪讪道:“有吗?没有啊,他躲我作甚?哎呀,都多大人了,难不成还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文方寄嗤了一声,道:“你还装佯来训我呢!” 王樵思索了好一阵,终于挠挠头,决定还是不耻下问:“你说,他为什么……在想什么……啊?” “你帮我解了穴道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 王樵知道这点穴不过是给他点教训,一时阴维血脉不畅,蛊根饥饿躁动时,宿主怕是相当不好受。但到底也不是长久法子,想了想便道:“你先说,我听着有道理,就给你解开。” 文方寄拧眉简直不信他居然当真不知,鼻哼道:“你真看不出来?!因为你要用钱调度,你夫人带着孩子来了,你让他怎么自处?” 王樵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头:“嗯?怎么?我见他挺喜欢争儿的啊……”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文方寄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反来教导他的份儿,瞠目结舌,“他当然在想,若是让你夫人孩子知道,他还做不做人了?……呵,你又忙得脚不沾地,又带着夫人各处应酬,你又铁定不问他怎么了,吃味大概都吃到齁了才是。” 王樵将信将疑,拧眉道:“不对啊,我这都是有理由的啊……我跟他解释过啊……你说一个那么聪明剔透的人,还用我反反复复晓以利害吗?” 文方寄不耐烦道:“你这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别废话了,给我解开!”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可不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都笑旁人看不穿罢了。喻余青的确在躲着王樵,他怎么能不躲呢?他夫人收信后便押车来,还带着小少爷,又恰逢了年节正月,新媳妇和争儿是没见过这些亲戚、没祭过祖的,到哪里都是得一并去见,小少爷利是拿得满钵满手,人人见了都夸。他混在当中,算是个什么呢?王樵是万事不萦耳的,这些事他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可多少人看着他眼馋呢,如今的地位,如此的家业,这般的妻子,他王樵油盐不进,装傻充愣,没关系,有这个妇人在,总有吹耳旁风的时候。不知道关于自己和王樵的多少污糟话都叫人倒进耳朵里,姽儿也不过只静静听着,微微一笑,从不置可否。 喻余青觉得他们傻,也觉得自己傻,他对自己说:那不过是个偃偶……她是假的,自己如今也能看出来了,美得没有一丝生气,眼睫下琉璃眼珠子间或一轮,笑起来时像丈量好了的尺度;但……有的时候他又实在觉得心头一冷,像是直觉里有一根弦绷着,因为争儿扑闹着要和他玩耍,缠他教功夫时,她便隔着穿花门远远在檐廊下望来,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看进骨子里头,那神情令他如芒在背。 “哥哥——!!”争儿站完一炷的马步拳姿,扑在他怀里,伸手要抱,“我做好了!你瞧我呀!你都不瞧我……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抓紧摇头把念想从脑内挥去,道,“小少爷喊错了,我说过几次了?不能再喊我哥哥了,得叫我青叔才行。” 争儿眨巴着眼,他这点大孩子还懂个什么,喃喃应了,又贴着耳朵道:“那我偷偷这么叫你,不让旁人听见。” 喻余青抱着他信步在宅院里走,苦笑道:“你怎么这么执着……我哪儿像你哥哥了?我跟你爹爹一辈的呀……” 争儿眨巴着眼睛,道:“可是那天叔公夸我说的对啊,他还说……这是个秘密,冥冥……的秘密。”他还不太会用词,还觉得叠字放在一块好好玩,口齿不清地嘻嘻笑起来。 喻余青变了脸色,猛地警觉起来,环紧他腰身:“谁跟你说的……?哪个叔公?” 小孩儿记不起来,他这些日子见的人太多,许多都对不上卯,只能模模糊糊地比划,“胖胖的那个叔公,他带我去见了一个怪人和尚……说要给我压岁荷包呀,我就去了……”他想了想,从脖子里掏摸出一块纯金镶玉、模样奇巧的长命锁,“他给了我这个!” 喻余青拿起那锁细看,不由得浑身剧震:这与寻常长命锁的元宝如意状不同,穿镂雕花,锁芯花镂当中是双鱼戏水,鱼目都是玉珠雕成。他翻过锁背,寻常的长命锁一般都刻有“长命富贵”之类的吉祥词,但这锁后刻的却是“怀玉金鳞”四个字。不晓得的人大约只会觉得这锁造的别出心裁,可他对这长命锁自然再熟悉不过,因为自己小时,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争儿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央道:“我不要你抱了……你捏得我好痛……”喻余青却不放手,厉声道:“到底是谁给你的,和尚是谁?!你带我去找他!”争儿从来都喜欢他,觉得他极其厉害,更兼对自己好得千依百顺,不似父母般严厉,却又不像家里下人那样毕恭毕敬。如今见他浑身气息陡变,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怔了半晌,哇地一声吓得涕泗横流,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欺负我,”他抽噎道,“我要告诉大娘,你欺负我!”他蹬着短腿,掉头跑走了。 一个人声从旁侧陡然传来:“是我。” 喻余青猛地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肥胖得对习武人来说已然不正常的体态,眼下春寒料峭,他却只着一件单衫,手里攥着个帕儿,脸色绛成猪肝色,显然是内火旺炽,脉象紊乱之故。这人喻余青倒是认得的,只是他三天两头托病,也没见过几次。他便是庐陵王家如今的家主王铿,现在想来,隐约五年前他们该就在薄家见过,只是喻余青却全无印象了;他对那段九死一生般浑噩的日子,也从来不愿多做回忆。 王铿冷冷瞧他,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黏稠的毒液,有令人作呕的欲望从里头流出来。“……别为难孩子嘛,”他仿佛笑了一下,两颊赘肉抖动,“你想知道,就跟我来吧。” 喻余青也不惧他,跟着一路穿过大院,来到王铿暂居的内苑。这些日子以来,庄园里这一处他们从没来过,因为王铿似乎打定主意要跟他们死扛到底,不让他们过来探视,更别提助他运功调息,旁人劝也没用。只有年节的时候,冷冰冰地出来见了礼,也算是走了过场;大家倒也能体谅,毕竟来了个毛都没长全的后生,不说两家先前有仇,如今这一来就夺了他族主的权,是谁也有点血性;没有当场撕破脸,已经是看在凰姑的份上,给了面子了。 喻余青跟着他走入内邸,冷声道:“你为什么要给他长命锁?” 王铿道:“怎么,长辈给晚辈长命锁,不是天经地义么?” 喻余青低声喝道:“别跟我掰扯!那长命锁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王铿道:“其实也不是我给的。喻宗主稍安勿躁,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嘿嘿笑起来,“等会儿你怕是谢我还来不及呢。” 王铿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后院一间极为隐蔽的内室,确认了暗号后推开门去,屋里香烟缭绕,几乎连空气都变作灰白,几乎不可视物;待烟雾略略散去,只见这房间四下墙壁上、桌上、床头……到处都供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类神佛,反倒衬出一股生生的诡异出来。在中央的蒲团蜷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喻余青瞧见他的一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那般僵立不动,嘴唇翕张数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两行眼泪阻不住地滑下;那人也见了他,惊得站起时踉跄了一步,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似喜似悲,眼里泪光闪烁,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他,“……余青……” 那熟悉的唤声像勾起了无数的过往循声迭至,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曳出一声:“……爹……”话犹未落,两人便忍不住扑抱在一起,肚里明明有无数问题、无数疑惑、但此时却全不能出口,一阵阵被思亲的狂喜淹没了:“爹——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这些年……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寻争儿?你为什么不来寻我……?我让人遍寻你也没有任何消息,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盘旋,汇成尖锐的利剑;他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似有一颗秤砣跌进了心里,察觉到环抱他的臂膊不住颤抖,怀抱冰冷,两人在时隔许久后大量彼此时,父亲居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他的双手碰到脸上的半边面具时,也并没有多么惊讶,只是说道:“是爹爹对不起你……苦了你了……” 他反手握住那双手腕,攥在身前,突然笃声道:“爹,跟我走。你别在这里呆着……我们去家主人跟前,我侍奉你,你有什么难处,我们慢慢去说……”喻惟改挣脱他手,脸上一闪而过惊恐神色:“不成!你不知道……我不能去!……我东躲西藏到今天了,就只是想要再看看你,还有你弟弟……” 在门口伫立的王铿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似乎对眼前这一出戏相当满意。 喻余青浑身冷了半截,只觉得牙关格格打颤,“……爹,那你就告诉我,”他慢慢扫过这房间里多到骇人的各路神佛或慈或狞的脸面,咬牙道,“……告诉我,当年……的惨事,跟你没有关系……?对吧……?……”他猛地在供桌上一拍,只听喀剌剌一声,桌台倒伏,上头两三尊观音与地藏像摔了粉碎,“对吧!?你说话啊?!” 喻惟改急忙不住朝碎像跪拜,像是怕极了那佛像会暴起伤人;却不敢正面对着自己儿子,良久支吾道:“……你听我说……余青,……这是有苦衷的,你一向最听爹爹的话……你得原谅我……你能原谅我吧?啊?你是站在爹爹这边的,对吧?” “你…………爹,你是家里的武馆教头啊……你是家老爷的义弟啊……从大少爷到三少爷都也算是你的门生……你……我……王家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吗?……我从小和三哥一起长大,吃穿用度都没有什么分别……就算不说主仆恩情……难道这几十年的日日夜夜都可以一笔勾销吗?!” “——我说了我也是有苦衷的!!!!”喻惟改忍无可忍地暴喝道,“王家对你有恩情,难道我对你没有吗?!你怎么和父亲说话的!我难道……我难道是心甘情愿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最后会变成那样?!五年了,我难道过得是舒坦日子吗?!我有气不能喘,有家不能回,有亲戚也不能投靠,有儿子却认别人做父亲……成日里东躲西藏,你知道我的滋味吗?!” 喻余青仰起头,“爹,除了三哥以外,家里百来号人全死了……唯独我和争儿没事,恐怕也不是巧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是为了你们……都是为了你们啊,余青,我没料到后来会这样,我真的没有料到……不该呀,不至于如此的……我也很后悔,我诚心悔过了,我请了这么多尊神佛来度他们……”他仿佛陷入回忆,“你知道吗,以你的本领,早能在十二家里寻个名师,或者也早该来登楼了,他们王家的都是不成器的东西……可偏偏他们是主,你是仆,而且老爷始终不松口让你来参会登楼……我不能看你一辈子在王家废了呀!!……我儿子……是能做当世豪侠的人物,可偏偏……”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偏偏毁在了他们手里……” 喻余青屏住呼吸,撇开自个翻腾绞痛的心肺,猛地跪下,“求你了,爹,跟我走吧,这事得终究得了结……我们去家主跟前,有多少罪罚,我一力替您承担就是……否则儿子拿什么脸去见三哥,去见死在那一场劫难中的无辜亲眷?” 喻惟改气得浑身颤抖,瞪目:“你还知道脸面?你哪还有脸?!你要我去和王樵低头,你不如现在就一剑刺死我给那些冤魂偿命还来得快些!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喻余青不敢置信:“爹……你糊涂了……” “我没糊涂!我生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是送去给人做娈童面首的!” 喻余青动惮不得,好像一双膝盖有千斤重,再也站不起来;浑身觳觫不已,只觉得气息倒转,双目赤红,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再出不了口。“……我没有……我们是…………我们是………………”他无话可述说,我们是什么呢?他最终低声道,“我都是自愿的……是我诱惑他……不关他的事。” “孽障!!!不知羞耻!!!!”喻惟改怒斥道,痛心疾首,提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喻余青脸上。那半爿尚且完好打得脸庞登时肿得老高,另半边的面具也飞了出去,盘根错节的脸上因为火气上冲内息不稳而蛊根蠢蠢欲动,形容可怖;没防备间这副景象撞入眼帘,骇得他跌坐在一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喻余青急忙扶住,将他扶到床上坐了,替他顺着胸口背心;眼泪像断线珠子止不住地往下砸,自己却觉得心中一片空茫,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落泪。 好像这一通压抑许久的火气也耗费了他积攒下来的大半气力,“……你走吧,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子,”喻惟改喘过气来,推开他手,两眼黏滞,慢慢地说,“我要我的争儿……你让你主子发发慈悲吧……我不能两个儿子都折在他手里……那是我的争儿……” 第八十七章错错不堪说 他跪在床头,一直等到父亲昏睡过去。日头渐斜,屋里大小高矮各不相同的佛像和他一动不动的身影混在一起,都背着光剪成漆黑的长影。喻余青瞧着父亲倏然衰颓的模样,眼角细纹,鬓间白发,原本也相貌堂堂的脸孔如今变得瘦削蜡黄,颧骨尖锐地凸起。他对父亲所有的印象都还停留在五年前分别之时,如今斗转之间猝然重逢,过往记忆被猛地撕开,仿佛这白发与皱纹都是一夜间生出的,那漫长别离的时辰像一张密匝匝的蛛网,横亘在彼此巨大的罅隙之间,上头落满了无数岁月灰尘和死难者的残渣碎片。他用这些把自己裹进茧里,捂住双耳蜷缩身子,自欺欺人地觉得安全;但他到底还是他父亲。 喻余青缓缓站起来,走到门口,拧身看仍然候在那里的王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们庐陵王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你爹爹当年是我家父辈插进金陵的一步棋子,如今虽然事办的坏了,人也废了,可不能放他在外头,便好歹寻到了,接回来养着。”他贪看眼前人摘了面具后俊怪相间的奇异面相,“现在要看的是你的意思。我知道,喻宗主最为大义凛然、冷酷无情,当年凡涉此案者,已有二十个死在你的手下了;我便要看看这出戏,是父慈子孝,还是大义灭亲?” 一股锋利如刀般的杀气漫天卷地而来,只一霎眼,王铿便重重被推撞在远处的墙根上,双脚悬空,脖颈似被鞭子一般的物事紧紧勒住,头颈处的骨骼因吊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咯咯作响。他全然没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人倏忽间就掼在数丈外的墙上的,眼前一阵阵泛黑,挣扎着撕扯箍着脖颈的鞭索,手指碰着了像是泥沼,又像是枯木;终于看清那人不过远远站着,手臂的部分从宽袖下抻出,却怪谲地拧转伸长,仿佛一柄枪扎来,又在捆住脖颈的时候化作了毒蛇藤蔓,缠绕收紧。喻余青脸颊属木的一侧虬然拧起,浑若厉鬼:“你当我不敢杀你?!” 怪物,他像是一半的金童,另一半的骷髅;一半的生门,另一半的死地。非阴非阳,非活非死,非人非鬼,非仙非妖,这可不是个稀罕至极的玩意儿么!像是该为他打上铁铸,系上项圈,驯得像套了辔头的烈马,服服帖帖地侍人胯下。“你杀了我便瞒不住,”王铿喘息着咧开嘴,“你爹爹的事……自然不只我一人知道。” 他被猛地摔在地下,大声呛咳,“你想王樵知道么?他便是土石泥捏的性子,又怎么看你?” 他喘过气来,忍不住大笑:“你杀了我总得有个原因,那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爹爹出来认罪……让他的孩儿在下面瞧着,看他义父如何处置生父……哈哈哈!倒也有趣!更何况那时候便是你杀人在先,说不定还想要替你爹爹抵命;可他又不舍得杀你,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身为家主,无论如何必须要处置……若杀你父亲,你岂能袖手;若杀你,那是罔顾旧情;若不杀你和你父,那是顾念与你苟且之情,枉法徇私。这判词阎王也写不来!倒叫他被戳穿脊梁,谤尽声名,那十二楼重修登楼,你一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拿什么身份去替他叫阵?你若不去,他这辛苦布局、兢兢业业,岂不是都付了流水?” 喻余青怒极反笑,收手回来,反复揩拭着自己碰他脏了的手指,道:“这么说来,我不仅杀不得你,反而还得求你才行了?” 王铿涎笑道:“你自然杀得我的。你不知五年前不过对你惊鸿一瞥,我便走岔气息,如今一身修为都为你废了……但你若肯求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如此难做不是?” 喻余青心中一阵烦恶欲呕,才知道他打这个主意,锁眉冷声道:“好啊,你要我怎生求你?”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你过来,对呀,再站近些,让我抱住香个嘴儿……”他满心欢喜见人垂目走来,可淫词才出一半便倏地噤了声,喻余青确确朝他怀里一撞,便似钟椎撞鼎,肋骨怕齐齐也断了几根;手腕单往上一托扦,便挟脱了他下颌;同时拧身旋腰,扳住另一边胳膊,只听得喀喀两下,便将肩臂卸了下来。他丢开那人皮畜生,冷笑道:“做梦!今日不过卸了你不说人话的狗嘴,再有一次,我也要你尝尝生不能死不得的滋味。” 他走了半晌,才有仆妇从庭院后角门转出来,提着帚柄,走过来打量躺在地上动也动不了的王铿,道:“我让你不要这么着急撩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往下颌只一兑,那脱臼便接上了,再去替他兑胳膊。王铿出得声来,连连哂笑,道:“那妖精!平日?捣烂臼的坯子,装什么贞洁烈女?……打得好啊,这罪可不是白受的,你都瞧见了吧?” 沈茹珑答道:“瞧得清清楚楚。他发怒起来,情绪不能自控时,那蛊便动起来,从他手上攀出,居然能暴长三丈,便似什么朽木泥根活了一般;便说他是个妖怪,也不算冤枉了。” “那便只要激他发怒到冲昏头脑,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干掉他。那甚至都不算是杀了人。”王铿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另一边打点好了吗?” “那是自然。”妇人脸上不见喜怒,“你听外面。”宅院那头传来闹哄哄乱糟糟的声响,王铿又换了一遍汗巾揩拭脸孔,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做梦……一会儿你就该跪在地上求我了。” 喻余青阔步奔出,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跳进水里,搓烂双手,那癖症又往上泛发。还未寻到缸水,周围陡然乱糟糟一团,大呼小叫似在寻什么,他难受得厉害,也没去细听。好容易缓过劲来,一抬眼,正对上眼前一个娇俏玲珑的美妇人,一双琉璃眼望着他喝道:“你把争儿带去哪里了?!” 他一怔道:“我没有啊?争哥儿……说去寻你……你见着的。” 姽儿道:“我见着你俩在庭间练拳玩耍,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你带他去哪里了?” 喻余青脸上变色,心知那孩子赌气跑走时,与姽儿所在厢院不过百步距离,怎会至今不见?只得道:“我两个时辰前便离了这院,那时争哥儿说要寻你,自个跑回了。”他心念电转,知道怕是不好,果然听夫人质道:“你休撇清了!那你这时晌去了哪里?”喻余青自然是苦不能言,又远远见着王樵大约是听了消息赶回来,正匆匆往里头走;他现下更见不得这张脸,单望一望便恨不得搓破掌心,只觉得自己污脏难忍,飞身上檐,避开和他照面,道:“我出去找!” 心里不安漫若滚水,他知道自己确实撇不清。如今王樵这般挑头露面,自然是有人见缝插针要寻他的麻烦,自己早该警醒的;可偏偏被那戏水金鳞的平安锁冲昏了头脑,只那一刻没有看住争儿……他甚至根本忘记了去看;饶那孩子乖巧懂事,却也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罢了。 再掉头去想,那个腌臜人出现的那样巧,就像是早已算好了;可他又有什么本领,能把争儿带走?那两个时辰里,他与他们都在一处,……除非……他还有帮手。可如今家里谁愿意去帮王铿,那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喻余青在外一气奔了二十里地,想过可能是北派,也可能是自己的仇家;但即便如此,要从武林世家的宅院里掳走孩子,没有内应想必是不能的。但他空在春日的烂漫山河里打转,也只是束手无策,思前想后,还是掉头回了大宅,就算他自个再不愿,也不得不去与王铿对质此事;可刚进大门,便见四周除了把守巡院外尽是空荡荡的,倒是后院祖堂处灯火通明,聚了许多人,像出了什么大事;远远听见王樵喝道:“绝不可能的事!” 急忙抓紧赶过去,刚到月台便见着所有人齐刷刷朝他望来,也是一怔;紧接着便额头青筋贲起,眼里杀意顿盛——他瞧见他要找的人,那一直借病不出的王铿,如今就好端端地在祖堂坐着,看他的眼神便似在笑:好啊,你终于来了。 王樵见他来,吁了一口气,道:“你回来了!大家在商议争儿的事……有什么消息没有?” 喻余青摇了摇头,“我寻出二十里地,想想这样找也不是办法,”却发觉众人都用一种不信的眼神瞧他,一时间堂上气氛冷如朔北寒风,“怎么?”他望向王樵,却与他视线不敢久对,一碰便转了开去。 尉迟禹珺抹泪道:“所有人都问遍了,都说最后见争哥儿是和你在一处耍。又有两个时辰既见不着你人,也不见争哥儿,还以为你带他出去玩了。现在这堂上,就你没有问话,如今喻宗主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还当你是十二家下人那般问话,你若是还记些主仆情分,就自个说吧。” 喻余青皱眉道:“是我一时疏忽,没有看管好孩子,但我确确不知争哥儿从我这跑走后去了哪,那时是在莲园的画廊里,他说要回厢房,不过是百余步的距离……”他明白过来,“你们都觉得是我带走了争儿。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却听一声痰咳,王铿便等得是这一刻。他施施然开口道: “日前我在病中,有来报说旧日父亲用过的老人穷困潦倒,前来投效。我病得没有力气查问,谅他不过一碗饭的事,也不敢来讹诈我家,便让人寻间敝屋给住下了。此人也是怪奇,成日只是房内礼佛,极少走动,也不来问安。谁知这人今日突然不见了,紧着又听说争儿不见了的事,我莫不得做一处想,怕是他掳了争儿去,才连忙记起让人去细查此人身份,……这便不得不强搪着起身来问大家长的话了。一查才知,这是你们金陵王家用老的人啊,便是你家曾经的武教头,喻宗主你的亲生爹爹,而刚刚才听说,原来争哥儿有可能是他亲生的孩子。若按这般想来,那也难怪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脸上变色,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趁自己不在时已然倒打一耙,整个颠倒来说,狠狠瞪着他;一位耆老知道这一位也是眼下的最得罪不得的人,出来圆场道:“喻哥儿,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了……你若是知情不报,或者从旁协助,那也是人之常情……”喻余青不带他说完,便喝断道:“绝没有此事!这人信口胡言!”王樵自然不信王铿,急忙挡在喻余青身前道:“当年惨案过后,家中人丁亡佚,五年间多方寻找,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怎可能反倒如今好巧不巧,刚好投效在族叔那里?!莫不是随便什么人冒名的罢!” 王铿似笑非笑,道:“好,是不是父亲,旁人认不得,儿子总是认得的。喻宗主,你敢发个誓来,说你爹爹死在了当年王家灭门的惨案中,你在我处后院佛居里见到的人,你从不认得,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喻余青口唇翕张,浑身颤抖,却半晌发不出一个字音。 这下连王樵也忍不住猛地回头看他,见他强咬得嘴唇发白,也是心中剧震,不敢置信道:“余青,难道……你当真见过他了,喻叔还活着?!”两人相处日长,比谁都熟稔,见他不答,知道若是不对,他必然已反驳了,心下不由得更沉甸甸下坠,“你答我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争儿是不是他带走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敢去看王樵的眼睛,也无法答他问话,只得低下头去,目光躲闪,陡然望向王铿,“是你……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想要怎样?” 王铿叠着手里的帕子,缓缓道:“这可怪了,青哥儿,本来是我们来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了?你既应承了,便是你金陵王的家事,这也没我们什么事,料想即便是虎毒也不食子……我那里这老人所用的东西还留着,各位要来查勘里头的物事说不定还有线索,都请自便。”说罢转头便走,喻余青不顾王樵阻拦,喝道:“留下了!”纵身而出,十二家本门的芙蓉飐轻功已然至炉火纯青之境,也不见他提足抬腿,可人便似借风纸鸢、漂水芙蓉,毫无阻滞地在人堆中滑出丈余,眨眼已到了王铿身后,单手按住他肩头。他无处分辩,怒急攻心,手指上蛊根如刺,真气贯注之下,便如利锥一般,只听喀地声响,居然在他肩头硬生生攥出五个血洞。王铿啊哟一声,往后便倒,周围不知多少人见此辣手,都急忙伸手阻拦,惊道:“这是什么邪法!?你对质不成,还要夺人命,好来个死无对证?”登时有三五人或掌或拳,或指或爪,朝他三路袭来。 王樵知道这一但牵扯多人,必定不能善了,急忙扣他手腕,往回便夺:“余青!你冷静点!有什么事你不能与我分说?!”喻余青只觉手腕一阵酸软,力道朝外直泄,只得由着他被送开数步,心下大骇,知道王樵拿真功夫在对他,他俩一路行来,同舟共济,生死相随,从未彼此针对过,这一下也是他头一遭直面感受到凤文的霸道,当初那股令他毫无来由便心惊胆战的畏惧感再度袭上心头,手腕疾翻,指形鹤喙,巧劲卸开钳制,他擒拿路数自比王樵精熟得多,这一招“玉漏穿花”后跟着便是“垂天九曲”,一掌如飞瀑落崖,九散合一,九虚一实。 王樵却自不想与他缠斗,他何尝不知王铿举止反常,定然有鬼?但如今这事儿纷至沓来惹得一脑门官司,喻惟改尚且在世的消息又霹雳似的在耳畔炸开,更兼要忧心争儿是否为仇家掠去,疲困交加,可偏偏喻余青一句也不答他问话,便似两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心中烦闷不堪,急于求解,暗道喻余青不愿明说,定是因为堂上人多口杂,只想抓紧散了这堂会,拂尘卷出一招‘缠云式’,拨开身遭诸人,一面长臂要将他箍在怀里,不允他再去寻衅,道:“余青,我们寻争儿要紧……” 喻余青却听出他弦外之音,浑身冰冷,只觉得这怀抱也像个囚笼,要将他乖顺地关入里头,盯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他道:“你也觉得是我掳走了争儿?你也不信我?!”他久久压抑藏匿的酸楚之意大盛,心说你是将我当成什么人?猱身挣出他怀抱,反手猛地一推。那一招重掌如悬瀑掷岩,银河坠地,正打在王樵胸口。王樵正急分辩道:“我不是……”说话间全无防备,又正是心摇意动、关心则乱之时,被这一掌击得腾腾倒退。喻余青也万万没料到这一掌居然打得实了,他先前见识过王樵如今的功夫,如不动青山,风雨自就,不受其扰;这一掌虽然力重,却不足巧,因此没想到他会避不开,一时脑中瓮然作响,一片空白;刚想抢上前去查看他受伤没有,周围人腾然摆出剑阵,将喻余青指在垓心。王铿喘息甫定,冷笑道:“撤了剑阵吧!当年他在薄家大开杀戒,连破我十二家四大剑阵,断三十六柄长剑,刺伤刺死共计二十三人……,只是没多少人记得罢了。嘿嘿,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又有求于他,是以都佯作不知,缄口不言。” 这家丑自然难以外扬,当时场面更是混乱不堪,许多人是当真不知,而真经历过的人也看不出如今喻余青与当年那个鬼魅般的疯子怪人如何相似,乍听王铿如此说,都惊疑不定。 姽儿已然拔剑出鞘,指着他喉头不让他靠近,双眼厉如幽火,剑尖不住颤抖。喻余青只得驻步,他平素甚至不怎么愿与姽儿照面,如今两厢逼视,她念子心切,怒极攻心,虽然不见上脸,一腔怒火却全转到他身上,叱道:“你打伤我丈夫,抢走我孩子,这事如何了结?”喻余青只得道:“嫂子,争儿绝不是——”姽儿不令他说完,剑尖已然抢上直刺,居然是拼命的打法,剑光如网,一时间铺天盖地,冷声道:“不敢当你如此称呼!”喻余青不愿与她动手,只得脚下一旋,侧身避让,周围剑阵犹在,只见他身如鬼魅,在刃光当中左闪右避,却不分一指加于其身。 周围居然无人援手也无人劝解,只是不少暗暗发笑,便似等了许久要看这一出笑话;也有人做佯劝道:“少夫人手下留情,孩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姽儿却愈发招数狠毒,劲力之猛,直是欲置他于死地,哪里还是留人讨问的行径? 王樵急忙喝道:“都住手!……”他一开口,气息涌动,忍不住哇地一声,一口噙在喉头的鲜血喷将出来。 喻余青又惊又痛,倏然驻足,长臂一舒,反迎着那颤做万点银雪的剑身而去,袍袖一卷,但听瓮地剑鸣声响,居然空手将姽儿手中长剑绞做寸寸断绝,手中只余剑柄。他从女子怔立身旁快步穿过,便似没看见一般,只觉肚中肠轮汤煎,想去他身边,可周围人齐刷刷在跟前护了一片,倒只把自己于这一切格格不入,生生隔在另一头。他望不见王樵,只能见着地上石砖上淋漓的几滴血沫,半晌终于颤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若不寻回争儿,便不回来见你!” 说罢但听一声清啸,人已纵身破瓦而出,仿佛灵枭入夜,那身法之快,有如肋生双翼,直是匪夷所思。 第八十八章春梦醒来么 那胸中郁塞之气弥而不散,稠而不化,淤而不结,难过已极,却偏生又无人能诉,难以着句。他既不能替父亲争辩,也不能直斥父非,更何况,他觉得父亲怕是与这件事当真脱不了关系。 而最痛的是,若真是父亲做的,于情理上,他又能理解……但他该如何与王樵说?我爹爹是参与谋杀你全家的嫌凶,而你却认了他的儿子做义子?兴许王樵还能云淡风轻,但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无言以对,提气仰天长啸,发足狂奔,嘘尽胸中浊气。突然夜风之中,隐隐送来宛转笛声,酬和他厉声长啸,但却是极其柔和之声,攀梁绕柱,逐对双飞,消磨那啸声中狂恣怨毒之意。喻余青但觉神智一清,内息归位,心生感激,顿步细听,循那乐声而去,却是从十二楼所在的双髻峰上传来,他攀跃而上,见一人坐在山顶平岩上,借月光灯烛查勘图谱,手里一柄金笛,恰才乐声便是由此发出。他见喻余青上来,笑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青老弟,我邀啸作对,酒喝不喝?”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奇道:“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贝衍舟也学他模样,怪道:“你三更半夜,满山乱叫,又做什么?” 两人不免一笑,喻余青三两步走上前来,和他并肩而坐;也不客气,拿过一坛酒来,仰头便灌。贝衍舟也不管他,只移照油灯,自看自的图谱,比对月光映出的山岳轮廓,远远是堰湖倒映月色泛出粼粼波光,在黝黑的山坳中亮出一线。 喻余青瞥了一眼,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横竖尺阙令人头昏,他忍不住揶揄:“你怎么这么用功,半夜也来查勘这图样?别坏了眼睛,在屋里不一样看么?” 贝衍舟微微笑道:“也不知道我为谁的事忙呢。”他顿了顿,“也是晚上出来透气,好在如今他们不敢管我。这工程非同一般啊,丝毫差池不得……等建成那日,光华百里,名士云集……我最喜欢那种有趣排场。还请喻宗主做登楼名客,拔得魁首,好让这楼名扬天下,不为这十二家所专美,也不辜负了我这一番殚精竭虑的心血。” 喻余青叹了一声:“贝先生谬赞了,我能有什么名,不要毁了盛事才好。”他摇一摇头,话到嘴边,到底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只能再就了一口酒咽下;贝衍舟也不打问,他知道人肚里装的事,有时候是只能对酒说的;扔下图笔,笑道:“一个人喝多没劲,来来来,我陪你。” 喻余青道:“我没来前,你不也是一个人喝?” “那不一样,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否则那小狗儿成日里缠着我,好像没他看着我转眼便要摔死噎死一样,大惊小怪,没一会儿安宁。” 喻余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时忍不住撇了嘴角,眉尖的蹙起也放松下来。小方儿变成小狗儿了。“你不和他喝酒反来和我喝,我怕又要被莫名地记恨一层。” “酒是要分人喝的,”贝衍舟哂然笑道,“若只是各自尝各自的滋味,同喝一壶酒倒成了相互迁就,白费了那酒工酿入酒中的一番心思了。” 喻余青喝得微醺,人便敏感,似从话中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可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便问:“你还好吗?” “怎么不好,好得很,怕好过头了。无论是那只小狗,还是其他的人,流水的补品关照,恨不能成天把我当个孕妇般娇养起来;好像我不是造楼,而是造人一般。哈,不过转头想来,凭空造出这东西来,可也不是一场生产么?我这一趟,也是要去鬼门关走一遭的。” 喻余青道:“这天下原本没有容易的事,旁人看得是仿佛一夜之间平地而起、光华灿烂,只是他们不知道容易背后的艰难罢了。” 贝衍舟笑道:“或许他们也知道,只是不关心。你的成就有可能与别人有关;但你的艰难可能只和你自己有关。”他笑着推了图卷,仰身倒下去,取金笛在唇上吹出个胡乱的调子出来,“还是喝酒吧!若把那难过从肚里掏出来,就像把酒浆里去了醪糟,只剩下寡淡如水罢了。” 喻余青不免看他,听他唇间吹一个高亢调子,随着山风远远送出去,在明月星间勾连几转,凄楚楚地坠在云中,又如纸鸢般飞到看不见的远处,游游有一丝尚牵。他想着这几个人中,看似最坦荡是贝衍舟,他仿佛把襟怀全敞开给你,不藏一丝一缕;可你偏读不懂他,也正因读不懂他,却反而更为他神魂颠倒;他自己便是这天地造与人间的偃机。那笛声在天地之间缠绕,把月光清辉与楼阁倒影纠结在一起。被火荼过的断瓦残垣早已被拆除,如今已然矗立起全新的骨架,在半山掩映当中桀骜地向外根根刺出。 喻余青听他一曲毕了,方才开口道:“这么说来,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你造这楼宇究竟如何艰难,反倒是妄议了。” 贝衍舟抿一抿嘴笑道:“就像我也艳羡你二人比翼双飞,千难万险也生死相随,甚至不用多一句话的絮烦;我常觉得,爱若贪杯,你俩却总是喝得正好,想必是因为心照不宣;那醇香辣口,不用说便尝得是同样的回味。” 喻余青摇了摇头。“喝得正好,不过是因为他无所谓,而我不敢醉。心照不宣,不过是因为我患得患失,而他自以为是罢了。” “奇了,这是不是你这辈子用在你三哥身上最重的词了?你一副被他始乱终弃的模样跑来,我以为把你灌醉了能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发言——最后你只说他自以为是?”贝衍舟毫不压抑地放纵大笑,“你真是好过了头了,王樵是上辈子里积了什么德——”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尴尬地透出半脸薄红,也不知是酒色上头,还是当真嗔怒,亦或是怨怼羞恼:“我不是——他不是……”最后他自暴自弃了,“……我骂他什么呢?他本也没做错。” 贝衍舟露出吃了酸枣般的表情:“他伤了你的心还没错?知道吗?伤一个美人的心,这一条在我这已经够判刻骨锥心之罪了。合辙该他见不到美人儿,美人儿来陪了我。”他嗤嗤笑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指点,“你就骂‘王樵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王八羔子’!骂出来就舒服啦。” 喻余青僵在原地,想了半晌,最终嗫嚅地小声抗议道:“…………那也谈不上吧?” “你问我我问谁啊?!……喻大侠,你能不能有点豪情!他啥都好你生什么气?你干嘛一气想把他三刀六洞的模样?” “我不是对他……我是对自己。” “你这样活着,岂不是把所有旁人的错都揽在你自己身上,也太累了些。”贝衍舟叹息道,他看着月轨星盘,心中默默计算。“你往山下看。” 喻余青依言往山下看。月光照到了前山,凝滞了的工地上堆满了所需的材料,翻开的土壤沟渠像是被挖开的坟墓;这一切都和那矗立半山的楼架连在一起时,却更像是一头可怜的野兽,被捕猎者咬破肚肠,翻开皮肉,剔出骨肋,大啖饕食之后,剩下的不被赏光的残余和骸骨。 “很像失败者的下场,是吧?传闻西方佛国有大鸟,名为迦楼罗……大限到来之时集梧桐以自焚,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贝衍舟笑道,“王樵要做的这座楼,就是这东西啊。从一开始,把你们卷入这趟浑水的‘凤文’——在火中烧掉,如今又要重建,还真有些凤凰涅槃的意思在里头不是?五百年,堆起香木,焚尽自我,再塑金羽。可是啊……这对凤凰来说,也是一道天劫吧?九死一生,若是没从灰烬里钻出……那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重生的凤凰,和涅槃前没有不同,又何必如此?” 喻余青熏熏然间,被他提得灵犀一点,再往下看,那月色轻移,湖光潋滟,映出山下沟壑纵横,仿若棋盘,又像是那树木的根茎,悄无声息地以这楼为中心,蔓延扎根下去。若不站在这么高的高处去看,谁又会在意的到?乡县的民众集资固坝,楼中的用度需要开路担木,在忙碌之间,仿佛已谁也看不见全貌的方式,秘密地布下一方阵,一张网。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脉络如此熟悉,忍不住惊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趔趄不稳,几乎栽下山崖去;贝衍舟笑嘻嘻望他人影伏没,紧接着脚下一个倒钩,人如鹏翼抟扶摇而上,落地时酒也醒了大半,回头惊望向贝衍舟:“这是……” 贝衍舟淡然笑道:“你那三哥原是个极惫懒的人。这般麻烦的事,他为谁忙得脚不点地,为谁费尽这心思?这事有千万种方法,可他选了最难的那一种,连带着我也一并遭罪……不过也罢了,反正大约我这辈子自个太聪明了,反而喜欢这种蠢笨的法子;他只要像一根棒槌般认死理到底,聪明的事儿教我来办便好。” 喻余青顿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难为了贝先生都看得急了,替他说话。” “那毕竟不同,好歹也算是我金主嘛。”他大笑道,“拿人手短,他不说话,我替他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他表面光鲜,实则处境艰难,这重修登楼一事无数凶险,我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与他离心……”喻余青叹了一声,酒的后劲上头,晕得胃里和头上两处翻滚生疼。“衍舟不要笑我,权当醉了胡言,我就问一件事。” 贝衍舟立刻佯装打鼾,口中胡乱唱道:“抱云一片东山卧,百年醉,惺惺也,满眼春如错……” 喻余青不去理他,仍自顾自问道:“那位姽儿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唤郎君,春梦醒来么?忍看浮生,须如蝉蜕,狠把皮囊扯破……” “她……瞒得过三哥那个棒槌,须瞒不过我……你便能造天造地,也造不出一颗心来……” “哎呀呀,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在昏沉中隐约觉得身边绰绰地有个人影,他迷蒙间便唤道:“阿青……”一出声寒气便牵动肺腑,疼得他嘶地一声清醒过来,瞧见姽儿半跪在他身侧,手里端着汤药。他渐渐记起这纷繁杂乱的事情,只觉得头痛不已,拿过药来喝了,道:“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去歇着吧。我没事了。” 姽儿仍是跪着:“今日是我僭越了,又没有看顾好孩子,才至于如此。但争儿的下落……” “我没有怪你啊?但争儿的事你不用担心,定然不是阿青所为,但倒有可能是喻叔当真还在,又被我那族叔给利用了……他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自然为难。” 他顿了顿,见姽儿不做声,再道: “你也不用着急,孩子不会有事的,他们目的是在我,不会亏待争儿,否则到时候拿什么来要挟我呢?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再说,还有余青在查,他说要办到,那定然会办到的,我们不用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他尝试着拉扯了一把妇人,可身上挨那一掌实了,这一下便没有力气。姽儿垂着头道:“没关系,我跪着也不痛不痒。”她又问,“你痛不痛?”王樵摸了摸挨了一掌的地方,回了句“没事。”没说痛,也没说不痛。 他披衣勉强起了身,看外面蒙蒙的天色,忍不住想,他昨晚定没有回来,他在哪里睡的?他去哪里找了?会不会和什么人交上了手?“你放安心,争儿的生父不可能对他不好,你也不用自责;再说了,若是真的是他回来了,到底也不能我们一直养着。”他对妇人说,“我今日还有要事,得抓紧召集人手通传要事,你歇了吧。” 姽儿道:“我不用歇;我不会累。” 王樵不置可否,最终只得挠了挠头发糟乱的脑袋。“唉……算了。我也搞不明白……只要你觉得这样好受些。……姽儿,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感激你的。那时候我与个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你一路拖着我走,回来家里,问我牌位、庄田、家业,替我去寻人,各处打听,补上丧葬的礼仪。里里外外,都多亏你打理。当初我们说开过吧?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也不会把你当下人看待。若你当真在意,我也愿意拿个世人眼里的名头来报答你。因为我只有这个了。” “但争儿终究不是你儿子,我也不是你夫君啊。” 他说完便掀帘出去了;而房里的人一直跪着,也始终没有起身。 小少爷哭得累了,抓着帷幔的一角蜷成一团睡过去,看护他的老妇摞了摞他嫩生生的小脸蛋,轻拍着唱一首乡谣;喻惟改坐在马车的另一端,忐忑地望着前路。“这样……真的行得通吗?”他望着马车进了一处大宅,离钱塘并没有多远的距离。“老爷说,只要听他的吩咐,不会伤争儿一点油皮……只待登楼事了,前帐就算一笔勾销,我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再也不会有人来追缉……” “那是自然。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沈茹珑道。她掀帘下了马车,周围团团围着一圈人,神情或精悍或狠戾,“他们和你可谓是同道中人,同仇敌忾——” 喻惟改也看出来了。在幽暗的光线映照下,有些人身上尚未遮掩住的地方露出青印,显得更加幽深骇人。他们也是曾参与金陵王家一门惨案的凶手,胤魔八教剩余的主事之人。显然与其坐以待毙等青狐主人上门来索命,不如联手起来先下手为强。 “老伯别怕,”为首的一个说道,“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跑不了。” 喻惟改到底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虽然已成了惊弓之鸟,但心底还是明镜也似:“你们想拿我们做筹子罢了。” “可也只有我们会当真拼了命护你们、让你不被十二家寻到啊,若是把你们交出去了,我们也没了可上秤的斤两。” “你们想要什么……是想要余青放你们一马?” “有你在这里,他杀不了我们的……本来这事是他占理,可你在这儿,他就不占理了。”他们安抚地笑起来,“别担心,老伯,你两个儿子都会好好的。我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只是要他输掉登楼。”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2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动用了南派的人网,但撒出去都如同大海捞针,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去寻故意被藏起来的人,何等艰难?他当然知道还有一个办法,但那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他的癖症时而严重,在从鬼蟾山顶的墓穴里出来后,有一阵子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上的蛊术,在经脉走岔时会变幻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各种脸孔。那时候他常常会不清楚自己还究竟是不是自己,从而以各种锐器扎、刮、磨、剥皮肤直到出血才会略略消减那些不确定的恐惧。他不敢教王樵知晓,这些日子以来都尽忍着;好在二人情如饮蜜时,日子也一霎眼过去,有时候自己也忘了。 而如今王铿的碰触和那些恶心至极的话语像跗骨的触角细细地刺入,也让他回想到那些乱得透了的日子,好像恨不得把身子里头剥开清洗才能消除那黏腻的触感。他知道王铿在等他回去求他,他打得就是这个算盘。光只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浑身一阵难以抑制的皴紧起栗。 “宗主,”薛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喻余青好像猛地从千头万绪的繁杂中被人拽出身来,一拧身看见是他,问:“找到了吗?” 薛老三摇了摇头:“没有,但我监视庄宅,却发现了点奇怪的地方。” “是王铿?或者他派出来的人?” “也不是。”薛老三不愧是经久的包打听,经验老道,“是少夫人。” “是姽儿姑娘……?”喻余青眼睛黯淡下去,“她担心孩子,若是急匆匆出门去找,那也是正常。” 薛老三道:“以我这么多年打听来事的经验看,她决不是无目的的乱走,在街上还会查看某种暗号标记,那是某些门派联络门众的记号……我足力短浅,她出城后便跟不上了,也不敢硬跟,怕被发现。这两日她日日出门,似是与人接头,一般按规矩来,若头几次都没什么问题,想必明日便要见正主。宗主明日自己跟一趟,恐怕会有所收获。” 喻余青皱眉道:“她去寻什么人?” 薛老三道:“也许掳走争哥儿的贼人和她接上了头,只是不教告诉他人知晓。母子连心,母亲最是容易受到要挟,争哥儿虽不是她亲生的,但我听说出生不足百日便由她养在身边,偌大一个家中风雨飘摇,只得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那也胜似亲生了。只要歹人拿争哥儿身上一根毫毛要挟,她定然便得言听计从。” 喻余青一想是理,道:“好,我跟她一趟。” 次日她果然又轻装出门。喻余青远远吊着,只见她定点会以二十八宿方位计算,查看留在当地的记号指引,寻到一辆马车,车夫似正在打盹。她轻道一句:“世态不离生死内,梦魂多藏一局中。”那车夫回道:“螟蛉有知唯旦暮,骷髅无心葬西东。” 她便点了点头跃上了车去,车夫一驾马车沿路便走。喻余青悄然黏在后头,身如鬼魅,仿佛一只大鸢般无声无息地滑入车下,于轴磙之间如蝠翼般固住手脚,竟生生攀在下头,毫不为人所觉。如此这般出城往西行了半日光景,似进了一处寨院,喻余青待他们卸了车马,一闪身便溜上挂梁。姽儿与来人打了照面,唤道:“掌衙师叔。”喻余青陡然记起了,往事如云般纷至沓来,这等人物他绝不会忘记……那是世上罕见的白子。白玉阎罗尉迟启珏此时也一袭白衣,外罩一件薄蝉沙衫,单看面相上仍是无悲无喜,无哀无乐,浑若不食人间烟火,又像是庙里供奉着的雕塑一般,冷得像用冰雕出来,放一会在春日里便要化了;只是微一颔首,道:“果真是你回来了。” 那是旦暮衙的掌衙,他陡然记起,姽儿之前,也是旦暮衙里的人。王樵之所以会从洪水当中救她起来,便是因为她其实也在去协助围杀金陵王家的路上。 “当年寻不到你尸身,我便只得当你已经死了。”尉迟启珏示意她坐下,“时隔五年,你从未动用过任何渠道与我们联系。却到处都断续有一些似是像你的传言……如今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姽儿跪了下来。“私自离衙,无许不归,弟子知道是叛出师门的大罪,任凭师叔处置。只求师叔告知我儿现在何处,是否安好……”她低声续道,“我思前想后,此事与八教必有牵连。” 尉迟启珏声如冽泉,轻拨檀香,道:“知道了他在何处,你又能如何?我旦暮衙的规矩,你该晓得。” 姽儿点了点头。“我既从王家出来,便不打算回去了。”她低声道,“我不能把争儿也搅进这局中,请师叔看在当年情分上,让我去替了他吧。” “你可想好,那样你就要和你夫君作对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没关系的,反正也不是真的夫君。”她两眼仍是干涸的,金睫筛光成丝,方在琉璃里头添点灵动神彩,却也再不会落下泪来,这具皮囊是不会哭的。 “……梦也该醒了。” 第八十九章蛊祸蚀精魂 喻余青拨转骨节,但听喀喀声响,人已缩骨变换了身形,改了一副寻常脸孔,拖住一个旦暮衙中的弟子点了昏睡穴,与他换了衣衫,混进押送的队伍里。这样本事在这种时刻的确好用,除去他从未对人言说过的那些闭关时的苦楚以外;大约薛老三知晓一点。喻余青有时候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愿意一直跟着自己;若单论救命之恩的话,他做的这一切也早该报偿过了。 他们越山而入,却并非往上,反而于山谷当中折转向下,但见“藏魔谷”的界碑三字,一股寒气便由四面山石间透体而入;越过石门,来到一处巨大的穹殿当中,此处地势隐秘,九曲百回,于地底的天然琼洞当中形成了一座钟乳宫殿。刚入正殿,彻骨严寒刺骨而来,喻余青体内玄寒之气倒是最爱这份苦寒,浑不觉有任何难搪;但周围内息稍弱些的,牙关全都格格打战。姽儿急道:“难道他们把孩子养在这等地方?若没有修为可抗,这里怎么能耽?” 穹宫里陡然间灯火大盛,有人在她身后笑道:“王夫人,我们也不傻。”放眼望去,只见八教中剩余残党毕集,以各派划分,绕着大殿中央一座如玉龙倒悬的垂钟乳制成的大柱之下,以烛灯布八卦二十八宿星图,排铺开各门教徽。来人是离派如今的掌门肖元,显然事先已得了消息,这时候取出一块玉佩,往姽儿手中一放。妇人轻呼一声,认出那是孩子贴身带的,摸上去似犹有余温,一把抓住肖元道:“你……你们把孩子到底放在哪里?他好不好,有没有挨饿受冻?你们有没有捆他绑他?他从没有一日见不着我的,你们……你们务必让我见一见我儿,——” 肖元笑道:“夫人不必心急,小公子自然一切都好。你若如此心急,下次我只好带一根你儿子的手指来,让你验看了。”姽儿被他堵住话,投鼠忌器,只得悻悻住嘴。尉迟启珏命她去右首坐下。 喻余青见了事主,又见了玉佩,心下稍安,知道这时他们定然还没有太过为难孩子。免不得是要受些罪,但玉不琢不成器,早些见识江湖风雨,也未必不是件幸事。 那八教分门派坐定,主议的是碧翎洞府的灵枢上人,他蓄着八字撇须,声如磬钟,悠悠地道:“我们各教门十个数年,于艰辛之中尚能重聚,也是难能其会了。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可以说具是拜十二家所赐,但老朽这数年闭关细细思量,却也是我们自己当初只顾蝇头蜗角,内部相争所致。当年,我们是各为其主,各相争竞,杀了他金陵王家满门;可斩草不除根,那姓喻的现在做了南派的教宗,自然不肯干休,险些也要将我等赶尽杀绝。眼看着那簇新的楼就要建成,北派与十二家、南派之间的一场关乎武林地位的较量势如积雨,在所难免。如今我们不能再如一盘散沙,好让人随意拿捏、各个击破了。……今日请各位来商议,便是同仇敌忾、莫要重蹈覆辙。”他一语毕,对尉迟启珏道:“掌衙判官,请开狱降魔罢。” 喻余青心中一紧。若说南派中许多门会行为可称得上一句“乖张”,八教的举止便绝非“善类”,所以被称一声魔教,却不是冤枉。但其教令繁多,教条冗奇,所集的教众也常常是某些方面不为世人所容的悖德怪人,所行之事也常是不为世人所容的丑诡之事。如旦暮衙的炼尸还魂之术,窈月葬花宫的采阳逆脉之法等等,都是悖乱伦常的淫邪诡术。因此在这五年之间,他虽然命薛三各处探查,能查到参与者,亦能查到他们因与王潜山对赌而中蛊的事实,但关于八教当初所谓“生死局”的具体内容,却始终如云纱覆面,看不清晰。虽说也许都已是陈年旧事、过眼云烟,并不甚紧要,但若说于此毫不相干,又是什么驱动着他们甘于俯首听令,相互争斗,竟然持续如此多年,甚至王潜山死后、十二楼焚火,也依然没有停止。 那中央的钟乳石柱下,盈盈火光当中,围拢起一处仿佛合蛊笼般的塔台;他们似将象征各门派的蛊虫放入中央。它们便立刻顺着烛火照出的暗道向前爬去,在那蛊笼中相互啮咬。那都是以毒物养出的蛊虫,这蛊中一决死生的法子,原本就是如何从毒物中养蛊的常法。只是这些蛊虫之奇、搏杀之惨烈,当真是骇人听闻。 在喻余青身旁的是九恶山庄冯家的如今的家主冯尘涴,只是个尚未长开的孩子,约莫才七八岁年纪,因为他父兄皆已亡故,这才不得不坐上家主的位置,在两位掌门师兄的陪同下前来,一脸怯生生模样,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在此,直到此刻看着蛊笼中众虫争咬的凶狠景象才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便仿佛在看斗蛐蛐一般:只是那些蛊虫都生得奇怪,许多叫不出名来,一条生有细鳞、头如扁杯的蛇直立猛扑,绞死一只九尾鼠,正欲吞下,却没防备旁边早攒着一只无头蟾,只有一张嘴,哇地一叫,头却在嘴中露出来,从蟾口吐出毒液,那蛇立刻倒地抽搐不已,无头蟾伸出长如利枪般的舌头,将毒鼠卷入腹中,刚要离去,又有一只生有一对蜓翼的彩斓毒蛛悄无声息地落在它身上,趁其不备,一口咬住蟾蜍的腻滑后腿;而旁边一只钓尾红蝎正和一只长有二尺的独眼蚰蜒战得血肉横飞,足趾俱断,二者皆不顾生死,反倒是拼命撕咬吞咽,连那飞出的腿脚也不肯放过。 冯尘涴看得不忍,捂住脸孔,却又强迫自己从指缝里目不转睛地偷看,那年长些的师兄也轻声在他耳畔道,“你好好瞧着。这便是生死局了。” 在这极寒之地,人人均要时时运功护体,抵御寒气入侵;原本十成的本领至多也只能用出五分。但喻余青体内玄寒之气颇盛于此,倒是周天运转如常,反而更增进益。因此这两句话细如蚊蚋,他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疑惑更胜:这蛊虫制法向来如此,却又怎是生死局? 只这一转念功夫,那蛊盘中已经将要决出胜负;那扁头如捶的怪蛇在地上佯装重伤,却趁着其他几只绞杀在一处时张开大嘴,出其不意将他们一口吞下;然而它的肚腹陡然暴涨起来,似有什么利刃要将它从里剖开,疼得它在地上左右狂甩,尾巴几乎将这笼台整个扫断。但它挣了半晌,肚腹终于被刺穿,从血淋淋的毒液与胃液中钻出的,却竟然是只儿臂粗的八足魔花螳螂,生有铁一般的荧绿色铠甲,四柄如刀一般的前肢,硬生生将蛇腹刺穿;而在对方的胃中时,它已将怪蛇事先吞下的数只蛊虫吃了干净;如今再如切片牛肉一般将怪蛇飞快糯碎,在众人目瞪口呆当中耀武扬威地举起前肢。 有人上来将它装入笼中。但看客们没有如斗蛐蛐儿那般露出欢呼或懊丧,反而神色尽皆郑重,仿佛这就是日常所见,日常所获:弱者便是强者的饵料。 “那是我们家的魔花螳螂。”冯尘涴恐惧地盯着笼子说,他看着那螳螂被拿来他面前,有些害怕,却被两个师兄按住了。“别怕,”他们说,“你伸手过去。” “它……它会咬我!” “那是一定的……小主公,但你不能怕它,放心吧,你比它更强才是……”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尚未长开的男孩战战兢兢地将手伸了过去——毫无疑问,立刻便受到了攻击;他大叫一声,手指上立刻皮开肉绽沁出鲜血,急忙转身要逃,但周遭两人狠狠压住他的双手,不准他缩手回来;螳螂一口咬上他涌血而出的手指,剧痛之下,一时连挣扎也竟忘了,吓得浑身觳觫,哭也哭不出声。魔花螳螂尖利的四肢前臂如刀般猛然切向他手臂,吓得他陡然缩手入袖中,那刀子切在袖笼上,竟未成功。原来这里太过寒冷,而这位临阵磨枪被派来的小公子年纪幼小,武功自然差得多了,只得穿上厚厚的貂皮大袄层层裹住,皮袄软厚,这怪虫尖牙利齿,却也一时不能奏功。 两位师兄连连劝道:“别怕!”但这孩子瞧见了适才这怪虫大杀四方的恐怖模样,又甫一上来便被割伤手指,疼痛难忍,哪里敢再伸手?一个劲哭道:“我不要,我要回家!它有毒!它有毒……”周围人都只是微笑注视,似是司空见惯,也有人暗暗摇头,却始终没有人上前援手。 “没事儿,”他师兄安抚哄劝道,“这点毒已伤不了你,师父临终前,已将蛊根传给你了……你杀了它,这一关便过了,日后会容易的多……” 冯尘涴对上螳螂那金绿色的浑圆复眼,这满身还蘸着脓血的巨大怪虫朝他龇开利齿,三角形的口中滴下毒涎来,吓得魂不附体:“我不杀,我不杀……”挣扎哭叫起来,也不知怎么被他旋身一拧,这孩子居然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挣扎中将外头的皮袄一脱,从两个师兄手里滑出,自己掉头便跑。 众人仍然默不作声,似是见怪不怪。灵枢上人见那两个师兄自己也没有多大,对付这个维系一脉的小公子又瞻前顾后;九恶山庄的冯天勤、冯天亚均已被青狐令索命,家中嫡长确系再无主事之人,便道:“也别纵他,终究要过这一关的,开笼罢。” 喻余青心中一紧,果然见他们打开了那关着螳螂的金笼,众人都默默退到围绕那玉龙钟乳柱环圈最外围。那怪虫猛然扑动翅膀,居然向这孩子追来。它身体粗长,这一飞之势,只听得耳畔都是瓮然振翅声响。它已然将这孩子认作了蛊盘里一决生死的敌人;可冯尘涴却金尊玉贵养大的,原本又不用继承家业,因此与父兄性子大相径庭,平日里一只蚂蚁也不怎么踩死,飞一只蜻蜓也不敢去捉;这时候被这么大一只魔花螳螂翅展如扇,骧首奋臂,修颈大腹,四胫八足,吓得他一点儿武学家后裔的风范也看不出了,只是哭叫着绕柱奔逃;却哪里逃得过这已经捕食了无数毒虫的蛊王,被它猛地从后扑住,四腿勾住背脊,上颚利刺向孩子后颈刺入。 众人都目光盯在冯尘涴身上,谁也没在意旁的;突然蓬地一声,一道银光打过,有样东西从旁边砸来,正砸在那螳螂身上,那怪虫尖利鼓噪一声,一个翻滚跃下孩背、跌到了一边,立刻扬起四胫刀臂,后脚爪奋力摩擦,朝着那偷袭的物事狺狺示威。众人都是一愣,却见一个幼童在一侧钟乳石后露出头来,刮脸叫道:“你们一群人纵着个虫儿欺负人,羞也不羞!”他说话奶音未褪,个头比冯尘涴还要矮小半截,居然也敢挡在他和那怪虫当中,抢来捡那地上丢出去的物事,那怪虫舞戟嚇他,他居然也不怕,与那虫儿对着嚇吼,倒把姽儿与喻余青都吓个半死,姽儿惊得要冲进蛊圈,好在尉迟启珏将她一把按住了,仍是又喜又惊,脱口叫道:“争儿!争儿……”喻余青才看出来,他适才丢出去的正是脖颈上那双鱼戏水的长命锁,这家传的辟邪果然有效,邪魔的蛊虫便果然似略有忌惮,只振翅呲牙,相互绕行。 他见争儿好端端地,似没有害怕得成日以泪洗面,也没有畏缩不前,心里甚是安慰,但见孩子衣着单薄,手腕上又勒着一道红痕,显然似是才被囚禁不久,又是心口隐隐作痛。但若要此刻就带着他走,面对如此诡谲的地宫,如此之多的对手,饶是他单枪匹马也没有十全把握,更何况还要带一个孩子,只得暂时隐忍不发。心说有姽儿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两厢回护,想必也不会出事。 姽儿怒向肖元道:“你把我孩儿诓骗到此处,是何用意?” 肖元一摊手道:“我倒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不然我走前他明明捆得好好地,如今却谁把他放出来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尉迟启珏拦住姽儿,低声道:“你不能过去。不过是杀一只蛊虫……你若代劳了,今日之会便算完了,我也保不住你。”他手里暗暗扣住机括,提声道,“王家小公子,你退出这烛圈,这事与你无关。” 王争视线不敢离开那怪虫,口中却朗然答道:“我能带这哥哥一起出去?” 灵枢上人轻咳一声,道:“你一个外人,在这里胡搅什么?这是他必修的课业,你快让开。” 王争从鼻腔里哼声道:“可人家不喜欢和虫子打架,你们干么逼他?”他被冯尘涴抓得生疼,又感觉他浑身颤抖,连哭声都打颤了,一时意气涌上,拍胸脯道:“那这样好了,让哥哥出去就好,我留下来和虫子打架。” 众人都叫道:“你小子——”可话音未落,那怪虫昂地一声鼓翅跃起,朝他们扑来;冯尘涴吓得一跤跌倒,钟乳地面湿滑,一时竟然挣扎不起,眼见着那螳螂整个抓向他面门,上身人立,尾翼箕张,居然有半个他高,只是面如土色,嘴唇抖索;王争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陡然将那长命锁的绳链往它头颈一缠,猛地扑身一拉,将那虫子拽得肚皮向上,鳞翅沾上外侧冷寒的地水,便重得不太能飞得起来。这孩子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又毕竟得名师指点,基本功打得尤其扎实,一双小手一拖,想使个“倒背拦”将虫儿摔过去,可那螳螂也同样矫捷,八足发力陡然上窜,抱住钟乳打了个圈,王争使劲一拖,却被石笋扣住,反劲撞回,脚下一滑,蓬地也摔了一跤。 而那魔花螳螂已经改了目标,三只复目都紧紧盯在王争身上,再也懒得去理睬胆小如鼠的冯尘涴,像这种身经百战的蛊虫之王最是清楚,这一局之中,谁是最有威胁的敌手。 姽儿惊叫道:“快出来,争儿,到我这里来!”她三两步要抢上,却只见周围兵刃倏然出手,将她困在垓心。灵枢上人捻须微笑道:“稍安勿躁……他拿着辟邪,本操胜局;这孩子胆大心细,毫无惧色,未必便赢不了。”九恶冯家的脸上却委实不好看,这蛊王降魔本是为他家小主公准备的,如今却教一个十二家的仇家子嗣夺了风头,但说要以他们中断仪式,却又不敢违背教义,反而更怕这蛊虫伤了王家少爷,这可是如今他们手中重要的筹码。 就这一霎眼分心间,那八臂刀螂已经扑身上身来,四肢后足缠箍住他一边腿脚,四肢前臂如利刃切刺下来。王争急忙往前一扑,眼见着就要一头撞进烛火阵中,突然不知何处似贴地暗来一阵寒风,竟将他落地处的几支烛火都吹熄了,这才没有烧伤脸孔。争儿心中一动,故意躺在地上,假装昏晕一动不动;趁那虫扑爬上他背脊,胫臂上的倒刺刺入他衣服勾住,不容易脱身的时候,陡然抓住旁边一只烛火,反手向它身上烧去。那火仿佛借了风势,腾地爆出火星,烧在怪虫背上。 那怪虫吃痛,身上散出一股焦糊怪味,跌撞撞向一边逃开,翅尖上冒出青烟,逃了三两步却飞不起来,一歪又撞进更多的烛火中,整个身子登时烧成一团,凄厉嘶叫起来。围观的长辈们发出遗憾的叹惋,毕竟养出这么一只蛊王所耗巨大,正是用来为这些刚继承了蛊盅的子弟们熟习控制蛊子所用,原是要逼出它体内毒质作为养料;如此烧毁了却是浪费。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争见这虫儿挣扎扑腾呼痛,一时怜悯之心大起,三两步爬起来,一把拽起自己还箍在它身上的长命锁的绳链,将它从火中拖出。此处是地下溶洞,中央的玉龙柱底下连通地底潭水,是以如此寒冷彻骨。孩童对这虫一本正经说道:“你若不再咬我,我便救你。”这怪虫倒也剧通人性,竟不再挣扎,任他将它拖入潭水当中一浸灭火,再拖曳上来,也亏得它生了这金绿铁衣般的皮甲,只是烧去半边翅膀,焦黑了一爿肚腹。王争将它脖子上缠绕的链锁解开,道:“我们不打了,好不好?”他小小心性,也不知其他凶险,只觉得这恰才还耀武扬威的魔花螳螂如今看起来偃旗息鼓颇为可怜,和自己一样孤单单一人在重围之中,倒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脱下自己的皮背心在它身边团成一圈。众人俱是目瞪口呆,觉得这王家的小少爷怎地行事如此奇葩,这怪虫自培育来便是凶残嗜杀之物,你说不打便不打?可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那螳螂竟也跟着亦步亦趋,却垂首躬颈,模样尤为卑顺。王争见它跟着,反而像赶小狗一样,挥手往后赶走道:“你自己玩吧!跟着我做什么?”冯尘涴这才敢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尉迟启珏道:“你试试命它自己回笼子里去。” 争儿便指着那事先装它的金笼,道:“你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歇歇。”那螳螂仿佛能听人言,立刻跳入空笼当中,朝他足足而叫。王争拾起自己的皮背心,伸手放进笼里替它垫上,那螳螂也不惊不咬,两只锋利前足倚在他手背上随他动作,看上去乖顺无比,只是它一身令人胆寒的雄健模样,在个软嘟嘟、胖乎乎的玉雪可爱的男孩身畔,如此作态便似一个八尺阳刚男儿娇倚郎君一般,古怪里透着惊奇。 尉迟启珏微微放开一直钳制姽儿的手,道:“养蛊者多,驯蛊者少,此子将成大器。” 姽儿顾不得旁的,扑上去将孩子紧紧抱住。争儿笑道:“大娘!你来寻我啦?”他这才似乎回忆起刚才的惊险,哇地一声,把脸埋进女子怀中,再也不愿抬头。 姽儿急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谁把你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们有没有打你、捆你、饿着你?”她问一句,孩子便摇一摇头。肖元冷笑道:“谁敢得罪这位小祖宗?我倒是好奇他是如何跑出来的,我明明怕这底下寒气伤人,将他关在这上头的伏魔殿后,还命人寸步不离看着。” 争儿眨掉长睫上泪水,悄声对姽儿道:“我骗人说我冷得肚子疼,然后从殿后的石崖里顺着石缝溜下来……”原来这山中多石灰溶蚀,自然才能形成如此巨大的天然溶洞,在那殿后有一道一线天般豁开的裂口,底下隐隐有光透出。那裂口极窄,至多只能容纳一个身小骨软的孩子钻入钻出,成年人便是一脚踏空,也掉不下去;又何况深不见底,是以从没有人在意。谁能料想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趁机沿着这一道山豁往下爬?为了不被卡住,他遇到爬不过去的地方,便把最外头的厚袄脱了,是以如今才穿着这么单薄。 谁料那山缝通往这一处巨大的地下溶洞,他到达豁口处时,冯尘涴正大哭大闹,挣扎不愿被咬,乱糟糟一团中也没有发现他偷藏在石笋丛中。 冯尘涴两个眼肿得跟核桃一般红着脸到他跟前来道谢,命手下拿来新皮褙子、袄子,给他穿上御寒。“争弟弟,你好厉害!刚才多亏你了。”他红着脸说道,“你和我一起到那边坐吧。”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王争被个比自己大的孩子两句一夸,也觉得飘飘然,登时喜笑上脸,两人觉得经历过这一遭也算“患难与共”了,立刻亲亲热热挽了手说话,恰才什么害怕也忘了,问姽儿道:“大娘,我能去么?”见她一脸忧愁,又慌忙补道,“我一会儿就回来。”姽儿见他无事,心下便安,知道自己也不能将他绑在身边,便点了点头。 来到殿后各派的主座上,为了怕小主公冷,冯家的座椅上布满皮毛软毡,自然非常舒服;大人们要开会,谁也不去管两个孩子,任他们窝在软榻上头说话。冯尘涴掀开毯子一角,给他看藏在底下的一碟碟零食果脯,两个孩儿上身正襟危坐,把手埋在毡毯里偷攥住果脯,时而趁周围不在意便往嘴里塞。过一会儿,觉得没人发现他俩,又忍不住挤眉弄眼,咯咯偷笑。 王争问他:“涴哥哥,这碟裹溏芯的桃脯能分我一些么?”冯尘涴道:“你爱吃多少,尽管自拿便是。”王争便藏几个,小心裹了,收入口袋里。“我有位叔叔……哥哥……,我和他吵架啦,他喜欢吃甜脯儿,我想带点给他……他该不生我气了吧?” 冯尘涴道:“谁会生你的气?我要是有你这么厉害,也不会老挨家里的罚。爹爹以前从来不愿正眼看我,嫌我给他丢人……唉,还好他现在也看不到了……”他神色黯然,强打精神转道,“你为什么不怕那螳螂?它的牙有那——么长!蛇都被它吃了!” “怕呀,可是它再说也是个虫子嘛……” “它那还算虫子啊!我师兄说,平日都拿雀鸟喂它,它一口就吃了……它毒虫吃得多了,口涎也有毒哎……不戴厚毡手套谁也不敢空手捉它。每次斗蛊,都是它赢,爹爹给它起名叫常胜将军,可它不喜欢。” “斗蛊……就是像刚才那样打架吗?你们为什么老要叫它们打架?” “打了才能活命啊,吃了别的,自己变得更强,待吃的多了,有时候也能拥有对手的本事……你瞧,这螳螂就长了四只前臂,两对复眼,据说是因为吃了另一只螳螂——它自个的伴侣的缘故。”他低低地说,“我哥哥在世时跟我说过,我们其实和这些虫儿没有区别……一旦入了这个局,就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了。” 喻余青抟耳听得清楚,一面微微苦笑,见尉迟启珏展开一张状如生死簿一般硕大的巨幅绢轴,上面有一行行人名,那便是旦暮衙主管的“生死簿”。他在那顶端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但凡入局者,皆有簿录可查。旦暮衙便做的是这份活计; 所以,我就是那只青金色的魔花螳螂,喻余青哂笑暗想,他们想吃了我,不是一个人发现了这蛊的“好处”,但他们都知自己一个人吞不下去,因此便要谋定后动,群策群力,他们曾是受害者,可后来也变成了施暴人。动物没有语言,它们智力卑微,计谋短浅,也无法合纵连横。但人……人不同。如果你足够强,或足够狠,也一样可以利用这蛊毒反客为主,进境一日千里。他们中的一些人与这最初害他们痛不欲生的怪物相辅相成,最后居然再也无法分割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如此想来,当初他们倾巢而出,各为其主、争先恐后还相互扯后腿地来围剿金陵王家,自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决不能让王潜山手中的蛊王传给下一代;但他们不知蛊根在谁手中,又各自想将它占为己有,这才导致了互相争竞,不惜灭族,最后甚至两败俱伤的惨祸。 喻余青想得入神,五指蜷紧,蛊根在不是他的那层假皮底下若隐若现,那些过往的痛恨又随着刺痛感袭上心头。就为了这样的理由。……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自己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尉迟启珏却将那绢轴投入火中,看名字一个个被火苗吞噬,直到最顶端。“如今却也不必记住这些了。该有的名字都不在这上面。” 向南枝轻笑一声,指着最上头还残存的飞灰道:“还是有一个的,喻余青——那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要对付他的可不是我们。北派到底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让南派俯首称臣。让他们二虎相争去,我们只要坐收渔利便好。” 有人便冷笑道:“你想得倒美,北派卖与我们天大的面子好处,这时候正是要用作马前卒的时候,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也有人看出了端倪:“十二家原本被北派拿捏得死死的,谁料陡然杀出王樵这么个陈咬金出来,反将一军,北派原本想借十二家做跳板,拿我们八教做状子,先默不作声治了姓喻的,打南派一个措手不及,之后他们要称王称霸,那岂不是名正言顺,随便他们怎么编排。结果现在变成了他们必须真刀真枪地在十二楼正面决胜负,旁边还有一群公证们看着,他北派想如百年之前堰天灾时那般号令武林,可拿不到什么大名头来压人,腌臜心思也用不上了。” 吕字门少主吕启轩缓缓道:“两败俱伤,最好不过。北派要杀喻余青,借他们的手,莫染一身腥。可廖燕客实力雄劲,当真正面杠上,也未必就赢得了鬼面青狐吧?” 窈月宫的向南枝眼波流转,微微嗔道:“那你就不知道了。这个喻宗主怪得很……他呀,大概非常讨厌这蛊吧,这么多年,他恐怕既没由着这东西去汲人真气养着,也不许它去吃人血肉滋润,若不是那东西原本就百年间在十二楼里养得发了,日积月累里头攒了百条人命也不止,他如何能活到今天?这蛊替他兢兢业业,挣下如今的功名,可他始终饿着人家,又没有蛊母蛊子去供奉,日复一日,怕是自己也快被那东西蚀得皮包骨了,才那么容易便中了我的招。……我瞧着,那绝非巅峰的状态。” “其实细细盘算下来,要对付鬼面青狐倒并非难事,但他身后还有另一个棘手的……” 人们都静下来;他们舌底下都同时掖着一个名字。“王樵。” 灵枢上人缓缓道:“十二楼新楼重竣在即,今日他却放出话来,说既然遍邀武林同道,却不好让大家白跑一趟,要为登楼的典礼添上彩头——” “呵,还能有什么彩头,能打得动如少林证空禅师、武当卑明真人这类的大家?” “说要因循祖制……” “祖制?那岂不是……” “啊,他说要拿龙图、龟数和凤文出来——登楼而上九层,夺三甲者,可听凭取之。” 第九十章情人怨遥夜 “你疯了。” 合族的老少都站在近前,王铿指着他双手发抖,“十二家的龙图、龟数、凤文,是祖传之秘,传家之宝,你轻轻易易,说送人便送人?!”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打了个哈欠,这几日他难得睡得不好,身遭空荡荡的谁都不在,好像在那五年间崇山峻岭的墨青当中也没尝过这等孤寂。“族叔,正是你口中说的祖传之秘,传家之宝,把你害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正是这传家宝,我金陵王家在毫无准备、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被人屠戮殆尽,这灭门之祸延续至今,流毒仍在。往上溯百年,自堰天灾起,那尊没有人记得名字的金身舍利,是为什么会被铸在那里——这疮疤一层层揭破,痛的到底是谁?难道各位家主耆老,都从来没有想过吗?” 他缓缓道:“一痛你们便捂着,那烂疮的口子永远也好不了;别人还当你藏了什么宝贝。不如摊开看一看……纵然还好不了,也至少给大家警醒,或许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领悟,摊开来看,便也再不会有这等毫无意义的争抢了。” 乐家如今的家主是当年险些登楼夺魁,却被王樵他们搅黄了的乐燃犀,他与王樵差不多的年岁,此时开口道:“你也知道这是烂疮,你扔出去,难道还会有人赶上趟要不成?” 王樵道:“这三样东西原本当然是好的,如今其实也是好的。如若不然,岂不是当年的沈忘荃是傻子,关押他逼迫他交出这三样的祖宗们是傻子,照章练了百年的我们也都是傻子?但如今为什么在我们这儿弄得一团乱呢,好像沾上了就没一点儿好事?我也不知道,各位家老们有没有想一想?” “既然是好的,交给了旁人,让我们十二家的人、让这些弟子、子孙后代以何立足立身?你自己有了凤文傍身,自己商贾家大业大,全然不管旁的人死活——十二家吃的可都是武行饭哪!!” “黎世伯,孔子著春秋,老子五千言,可都没有只传族内不传族外,传男不传女之类的规矩,有人悟而成大儒,有人顿而道升仙,也有人大字不识却能出将入相,也有人烂熟于胸却难以果腹。有人成了名臣,也有人做了酸儒,有人卖香油弼酒,有人靠卜卦吉凶骗钱。同一本书,同一行字,怎么学成了这么多不同的模样,难道是经卷的原因?”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我们祖上殚精竭虑——” 殚精竭虑。王樵半仰在椅背上,想叫沈老师出来和他们对质,让他们也见见当初那惨无人道的过往,那字字泣血的思念。但那有什么用呢?多半他们连欷歔也懒得多叹一声,那也的确与他们无关……无关是个冷淡又无辜的词。 他坐没坐相地滑下背脊,用手去摸桌上的茶盏。争儿不在。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法享受到儿女绕膝的快活了,但这小半年与孩子朝夕相处,他有些明白……有些明白自己父亲听闻自己要出家时的感受了。那天他们趁夜偷跑出城,只看见眼前一片廓然天地,自由自在,却没有想过隔天爹爹会是什么心情:他一觉醒来,发现孩子不在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绑走的,也不知会不会被坏人所害,路上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呢,甚至都没有好好地说完再见—— 就像现在的自己。 ……还有阿青,阿青也不在。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他在身边的日子,那五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当真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搪。曾经他以为只要不见,自个便能心如止水,把他变作沉在水中的一枚青色的玉。但现在不见时,那玉也不见了;内心那一块水镜沸反盈天,再也不复当初。 只要他站在这,站在我背后,扶住我肩膀的一侧或者握住我的手。争执的声音在耳畔放大,王樵握住茶盏将它摔了出去,刺耳的碎裂声让周围猛地静下来。 “够了,不需要你们帮忙,也不需要动用你们一针一线,一毫一厘。”王樵叱道,他难得烦躁地像是头被困在笼中来回踱步的野兽,气息上浮,壅塞胸膛,是他所修心法的大忌。“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来承担。我学会的东西,我想教谁,就像你们要收什么人做徒弟一样,难道还得由别人来同意吗?” “那是祖祖辈辈拼了命攒下来的东西!那也是你王家全家死透了才保下来的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就这么拱手让人?!还让给毫无关系的,甚至可能是你仇家的人?”王铿大发雷霆,他气喘吁吁,脸如紫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不会把龙图交给你,你想都别想!” 王樵静了静,再开口时,如鸣钟磬吕,四下沉寂,仿佛灰尘在半空停了转,悬凝在窗格切分的阳光里:“‘是龙图者,天散而示之,伏羲合而用之,仲尼默而形之。……天一居上为道之宗,地六居下为地之本,三干地二地四为之用。三若在阳则避孤阴,在阴则避寡阳。大矣哉!龙图之变,歧分万途……’……” 王铿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 王樵道:“没那么值得震惊吧,虽然我在故纸堆里看到时也惊了爿晌……这是陈抟老祖所著的《龙图序》。在武当一堆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最深处,无人问津的地方。”他顿了顿,“所以,龙图是我们的祖传绝学吗?显然不是,陈抟老祖的著作之丰天下尽知,各地都有收藏,想必武当所有也不是孤本。那龟数呢?归藏象数自殷商传流至今,亡佚虽多,残本却也不少。至于凤文……哈。若我们奉沈忘荃为祖师,也许还有得说。但我想那不是将人锁在楼中,硬生生拔去指甲,贯穿喉骨,生生饿至辟谷,再将活人熔金浇铸,最后塑成金身供奉起来——不该是这种‘奉’法。” 贝衍舟笑叹不已,手中的活计却也没停,“所以呢?他们就被你糊弄过去了?”他将一根木椽架上,扳动上层机括。楼已经披上崭新的外皮,那看上去仿佛和百年之前刚刚落成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时间回流,一切再度重来。“陈抟老祖的确著过《龙图序》,可只有序啊,他所创的《龙图》二十一图据我所知却没有普世传本;而《归藏》……全本归藏象数怕是得有万金之市,连盗墓贼若能得到麟角片纸的残本,都能身价倍增。你说得好像是轻飘飘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王樵笑道,“是我下棋赢来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你弈术很好吗?” “不好不坏,因为我这人没有什么输赢的心思。而且那时候我很小……大概还根本谈不上什么术不术的。不过那天的确奇怪……我在山里走迷了路,碰见了个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老人。” “哈,这个版本的烂柯故事,我倒是头一遭听见。” “他在石头上划出棋盘,嵌上棋子,我便凑过去看。发现他只布了黑棋,白棋却是空着的;但白棋却走势隐隐,好像那无形之中,在看不见的空白处也有棋子落下。他每一子都要思索很久,而我便思索着他那看不见的对手将看不见的棋子下在了什么地方?那真的也挺好玩的。我问他,你在和谁下棋?你猜他怎么答?” 贝衍舟无所谓地翻眼:“我以为你不过是拐弯抹角来问我知不知道余青去哪里了,否则你现在来打扰我这至关重要的收尾工作实在是讲不过去,这可是你在付钱,付你祖上和你夫人好容易给你赚来的钱——我现在明白你的的确确是个纨绔的二世祖,而且还是个蠢蛋。” 王樵一骨碌坐直了,缺乏睡眠而有些迷瞪的眼睛都精神得大了一圈:“你真知道他在哪里啊?!” 贝衍舟笑他:“你这样不行吧你?汛期要到了,成败在此一举……你若是心不定,这苦心布局的一切也许都会付诸流水。不说别的,你自己打得上九层吗?” “不行。我觉得我骨头缝里都长了青苔,滑腻腻地用不上劲……啊,想到我师父也要来我就更加……我怕这副模样会把他气得直接飞升了。他和我无亲无故,那么大年纪了,却为了救我废了一双腿,又将所有本领倾囊相授,我如今这副模样可真对不住他。” “我说,你练的这门功夫……管他是什么,就先叫功夫吧——这么随便的吗?想必是越往上走越是要摒心凝性,去欲存心才行吧?你这般情丝纷乱,魂不守舍,当初是怎么修的?” “当初没有想要那么多啊,当初便只见山色葱茏,余青寥寥,单看一慰。如今贪得多了,就譬如穷小子见了这辈子也没有过的珍奇珠宝,脖上挂着怀里揣着手里抱着也拿不下,走两步便时时都担心散了掉了,丢了失了,那怎么能失了呢,一点点也丢不得少不得,磕了碰了都要肉痛,好像一只守财的松鼠,恨不得挖个坑全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他摇了摇头,自嘲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境界可言?” “你这在我们这行叫遇障了,无论哪一行总有时候会碰着坎儿,梗在那,跨不过去。”贝衍舟道,“好了,去帮我转起那边的轴盘。我猜你梗在这一劫上好久了,怎么,不如请名师指点指点?” 轴承轧轧的响动声传来,王樵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让师父知道我不但没听话把人给忘了,反而还……还……咳咳,我看我逃不过一顿打不说,还得跟他回山里去继续把山看掉色儿。” 贝衍舟摇头笑道:“不是山里的师父,是你在这楼中的师父。”长长的阶梯喀地落在他们面前,通往十二楼顶层的穹顶塔尖;顶层的铁板朝两侧翻开,阳光顺着阶梯洒下来,这个角度能看见隐约的供桌香案,与记忆中的一片昏黑全然不同。 “供桌是从原本的残址余骸里找到的。我按照原来的图样复原了佛龛……虽然那原本应该不是用来放置沈忘荃的金身的,但是好歹也是个念想。你要上去看看吗?”造楼者微笑道,“看看十二楼顶层原本的模样。” 王樵迎着那光拾级而上。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地,像画卷般铺开;当初所有昏暗的、充满了腐败和腥臭气息的可怖场景,如今尽展在一片柔暖光中,是被巧手能匠细细雕琢过的模样。你要细去看,所有的细节、方位、尺度都与自己能记得的部分相同,但他心想这便是贝衍舟造的楼了,那棱角里便没有一点仇恨、野心和算计,每一根缝线都满怀着制作者的谆谆之情,像是也染上了他那样张扬浮华的性子,仿佛能看见他带着点笑意认真雕凿的模样,他把心血都铸在这里。照壁上的龙凤雕画相互缠绕,但一者向上,一者向下,栩栩如生,四周的窗格将塔内照得明亮,脚下的凹槽是铁索纵横的轨道,头顶上刻着以三垣、四象、九天、廿八宿为基础构架的璇星。那好像一个巨大的罗盘,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 他回想着上一次在这里的情形。在一系列的混乱和惊心之后,有些已经记不太清了。王樵走到那佛龛的侧面,想到自己那时候混乱中扣住了舍身佛的嘴。现在想来这情景有些尴尬好笑了;但他也记得那萎缩了后的身躯枯瘦,塑了金的面容干瘪,不过半人高,再不复他梦中那豪侠风采,罕世模样。 香案上有火炙的颜色。他走回去,伸手去摸底下的刻字,那刻字还在。他将案台翻过来,头一次在光线下看见了那歪歪扭扭的字样。如同当日一般,王樵跪下伸手,深浅的凹陷随着动作一字字烙上指腹:——入我一门,需答三问。 那歪斜横竖里有干涸血迹,时光在触及字句的时候倏然回溯,王樵仿佛看见沈忘荃就在眼前,就在这案台的另一侧,那浑身伤痕血污,憔悴不堪的人在最后的时刻用尽力气,把一切的谜底托付在这短短的偈子里;百年的时光像字句落下的最后的一笔那样长。他觉得他们的指尖隔着时光构筑的无法逾越的壁垒碰在一处,视线的虚影在透明的墙壁之间交汇。 你想让我回答你什么呢?你让我回答,是因为你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面前的那双百年前的眼睛恍若桃李春风,微微弯起:你想到了。前人未必是对的,龙图未必是对的,归藏也未必是对的。至于我,我更错得离谱,错到了这般境地,我也在等一个答案。我这样爱一个人是对是错?我当年救下数十万性命意义何在?我淹没的山川意义何在?我埋藏在里头的卑劣意义何在? 我知道十二家的打算,我没有戏文里唱的那么好,也不是万民称颂的圣人。我只想留住那个人——至少是想留住他的心更大些。我知道他若是暴露身份无异于往火坑里跳,而那些人则秉持着所谓的大义要绑他上火场。我故意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在那浩渺烟波之下,所有能证明他原来过往的一切——那样他就只是一个落魄流离的少爷,一个被我救起的病人,一个同门的师兄弟;他只是汝凤生,只是我的三哥,再也不能是旁的人。十二家恨我是理所应当,我把他们处心积虑的所有的复国理想、所有的希望都埋在了那片水下,只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们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我,王潜山,还有你。我是错的,他的答案我不喜欢,所以我希望也是错的。你呢? 王樵想了很久,慢慢答道:我觉得你不是错的,或者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对错?沈老师,我如今能用它调息内里,自转周天,也能用它化解攻击,内外同调,借万物之力以生万物。但我总觉得……我并没当真明白它,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一步。我时常揣摩你为什么会造出‘凤文’来,为什么仿若一面镜子般见若千人千面,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想见的模样?它到底是张扬武学的要旨,还是难以言说的秘辛?它究竟是未能寄出的书信,还是无字无解的天书? 沈忘荃微微笑起来,他的幻影像一阵烟雾将散不散,模糊得如同半透的薄纱在风里翻转。他的故事缓缓地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百年的尘埃和最近烟火燎烧的滋味: 最初是因为龙图。我们一直在比试,关于谁能胜过对方,创出举世无双的武学;他——汝凤生研究出了龙图里的阵法的奥妙并改良完全,但那武功太霸道了……既巧取更豪夺,虽然威力强悍,却于自身极有损伤,无法修习。 无法修习的武功,自然不能是最强的。但这从星宿中照应过来的武功太过玄妙高深,穷之无尽,我知道他舍不得放弃,我也舍不得放弃;你越是钻研,便越会被它吸引得不可自拔。一开始,我想要镇住那龙图本身的煞气,或是消解这种损伤。如今你看见的、那由数术和阵型变幻而成的轨道,便是缚龙的铁索。但这毕竟是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好的当然是直接化去损伤,但无论如何尝试,那强悍的威力不可能是无中生有,那实际的损伤便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 我便想到了另一个法子,我想要转嫁这损伤。这便如崖上横着的一根悬木,两人各在一端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一个人如果想要走得更远,另一个人也需要同样地退得更深。如果有人愿意无偿地牺牲,那就有人会拥有他梦寐的一切。 这不公平。被牺牲的人该怎么办? 若论公平,谁还会爱上旁人? 我穷究了所有苟延残喘的时光,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没有了红尘纷扰情丝牵绊,没有了任何可以抛下的东西后,反而将这一心法研至深深,从而能身在其中而神游其外。我是那座塑成的金身,也是那缠绕的蛊根;是你梦见的鬼魂,也是这桌下的刻痕。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我知道再往前一步,我便散在这一切之中,变作一切,也变作无。 他遗憾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不这么想。但我的回答已然书就,再也没法更改了。我想看看你如何回答……若它当真是一面镜子,那你的镜子里,照见的又是谁的模样? 面前的影子像湖波上的倒影,触手时一片薄玉温凉,越想要捉在手里便越搅乱水波,仿佛水中捞月,到手只剩下一掬清光。他探身向前,穿过水镜,去够那人的手。总是差那么一点,情丝化作清风缠绕,要捉到时又跫然将他向前一推。探长肩臂手脚,扔去口中最后的空气,在水中唤他的名字,气泡倒映着所有狷怪陆离的回忆铺面撞来—— 砰地一声,头磕到了桌角,疼得他嗷地一声,好像从水里被猛地拽了上岸,头疼欲裂的时候勉强往前去望,他还在那翻倒的供桌前面,有人隔着那歪斜的横竖握住了他的手。 王樵皱了皱眉,心说我怕不是还在梦里,一层层往上浮。沈忘荃的容貌自是极美,阳光下映出皮肤的暖色,在春日的微醺间仿佛映山的淡粉,扑面的蛱蝶带出一丝灵动的生气来。他朝王樵笑了一笑,想要松开交握的双手,却被他反手握住了;便轻柔道: “做噩梦了?” “……你怎么……在这?……” “你在叫我啊。” 王樵不松手,他拽不脱那铁钳般箍住手腕的指节,便顺势凑近过来,那副从来在幻梦里的脸颊里的呼吸滚烫,玉颊粉晕,嘴唇殷红,好像时光从未远走,带着点促狭的神情凑到极近的位置,交颈缠臂,将吻未吻。王樵任他贴近,直到唇齿交叠的前一刻才伸手捂住他口唇,自个往后仰开头颚,拧眉笑道:“还不换回来?这张脸可不行。”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怀中的人微微一僵,半晌才逞强道:“怎么不行?不好看吗?他在生时,怕得是当世第一美人。难怪千万人捧着缠着,追随左右,也难怪蟾圣恨不能将他关藏起来……” “他是不是关我啥事……你你你这逼我做欺师灭祖的事岂不是遭天谴……别闹,快快把我的阿青换回来。” 喻余青挣着手往回缩,他还是沈忘荃的模样,但脸红了一大片,“你松劲,放手。” “我不。” “我发誓不寻回争儿不会见你……” “我已经见到你了。你是什么样,不都还是你吗?我知道你这个人,若是他没有消息,或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哪还有心思跟我闹着玩。” 喻余青被他说中,见他笑吟吟瞧着自己,心中突然一股莫名恼怒,不再打话,转腕反拨,撞肘卸开他单手钳制。反手轻轻一拂,一招“翻手为云”扫中他手臂穴道,柔劲一展,将他向后送出。王樵一怔道:“你做什么?”喻余青笑道:“代你师父教训你。”话音未毕,劲力斗转,由柔转刚,招式也随之一变,狠捷敏活,双掌如风,王樵嘿了一声,捏个缠字诀,见招拆招,顺流而下,将他双手缠住。喻余青脚下一转,鸳鸯连环,踢蹬扫挂,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快如蹁跹,王樵循着他步子腾挪闪让,二人膝腿勾连,身形缠绕,在万千点阳光洒下的斑驳之间进退腾挪,以快打快,只见衣连袂影,龙蟠凤逸,既是相互争斗,却又相互照应,妙到毫巅之处,既看上去凶险无比,却又彼此暗中回护,说不尽的风流旖旎。两人自学成以来,还从未当真比武较量过,上一次愰急之中匆忡过招,王樵当时心绪纷乱,用不上护心卸力的劲道,本领居然十成也使不出一成,被他一下打中胸口,气脉逆转,也将将养到近日;可如今旭日阳春,暖风熏醉,高楼平湖,时过境迁,眼前人便是心上人,交手下来,却行云流水,寰转顺意,虽然前路迢迢,困厄正多,却突然发觉心中无比宁定,仿佛行至水穷,坐看云起;破开水墨,又见青山。 他兜了个圈儿,双臂一拢,想将人留住;可来人脚下一旋,人已倒翻出去,身形在天顶的星宿穹图映照之下,夭矫如游龙惊凤,笑吟吟落在圈阵之外,抬头时人已换回了本来面貌,朝他展颜道:“看来本领恢复得不错么!敢不敢和我比剑?”说罢单手一挥,剑鞘随手转圜数圈,啪地在掌中握定,铮地拔剑出鞘,竟然是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身如万古长夜,深寒迫人。 “你用这柄剑也太过分了吧?”王樵皴目笑道,“好剑,从哪来的?” “你沈老师给的。”喻余青扬眉一挑,语带戏谑,“放心,伤不着你。” 王樵道:“你知道我从不带剑。我的剑都自己长脚会走的,一不留神他就跑丢啦。”他性不喜武,又懒惰爱闲,若是平日,教他多费一番功夫也不愿,即便是如今身掌凤文,又同继有武当绝学,也是本性难移,虽然潜心钻研未曾懈怠,也一路来是能不麻烦便不麻烦。但今日重读三问,再遇名师点化,又逢此生从未有过的酣畅较量,只觉得浑身通泰,洋洋洒洒,百脉皆疏,天地磅礴尽入胸怀,飘飘然如肋生双翼,茧化成蝶,仿佛有什么就在那儿呼之欲出,又像是榫卯交叠,再进一寸便是恰到好处。 两人都是一般作想,适才一场实在是太过酣畅淋漓,恍如酒醉正醺,情浓日好,浑身真气蒸腾澎湃,豪兴勃发,正是乘兴而来之时,谁也不想就此罢休;王樵想了想,伸手出去,“剑鞘给我。”喻余青掷过剑鞘,他倒无所谓王樵用什么兵刃,自身本领已臻绝顶之时,飞花落叶皆可为刃;同理,无论多么锋利的兵刃也可以用得平软温和,绝不伤人。他笑道:“输了别怪托大,再来!”话音未落已然猱身进剑,黑剑吐出寸许剑芒,煞气劈面而至。 王樵慌忙将剑鞘平抹,不敢直撄,叫道:“你谋杀亲夫——”跌跌撞撞让开一招,手心掐个艮诀,身子贴地滑开,剑鞘反而直攻后心,这一招一举两得,攻守兼备;喻余青倒转长剑,从背后竖直而下,正刺在剑鞘上方,真气一贯,便仿佛一重锤砸回喉头,迫得他没法出口说话,一时剑光如雨,泼天而至。王樵仗着剑鞘较宽,横劲挡住,一招“围魏救赵”,滚身避开。喻余青黑剑横身,剑诀一转为“文帝剑”侧锋斜引,“嗟尔昔人”如泣如诉;王樵仗剑鞘古拙,化蓄空劲里“已不堪忧”,以劲为锋,贯鞘而出;正是以己之无锋,挡敌之锐气。 喻余青将剑身一转,以剑脊对鞘面,“在彼中洲”劲力如丝相绕,剑轻而鞘重,王樵登时觉得手臂一沉,仿佛坠了千斤镣铐一般,不由得赞道:“好剑法!”知道纠缠无益,当即脱手弃鞘,反手嵌诀,单脚将落地长鞘一踢,将它踢至半空。喻余青抖腕翻剑,中宫疾进,剑气大盛,如弥黑夜,将阳光也遮去大半。王樵借巺风上跃,勾回鞘身,劲随意转,反手便是一招“万取一收”。曾经他在山上与卑明真人拆解这一招时,无论前面多少招用得如何顺畅,只这放之四海为万物,聚则凝掌在一收之力,却无论如何也用不到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此时用来却仿佛浑然天成,如扣弦满月,蓄势待发。两人同时在半空中回剑圈转,中宫直刺;剑锋剑鞘相交,只听那黑剑龙吟一声,化作一道黑光般飞入鞘内,仿佛潜龙入水,在鞘内犹然不住颤动,发出瓮瓮之声,良久不绝。 两人相对而立,浑身暴汗如注,喘息难定,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眼神相错,嘴角慢慢映出肺腑笑容,恰才那不过短短数招,却仿佛已倾尽毕生所学,又窥见全新的天地;更如片刻间已纠尽情仇恩怨,度过了这漫漫一生。两人同时双手一松,长剑朗然落地,人却已抱在一起,气息相哺,交颈缠绵。 喻余青扯散他上身衣襟,拽开包扎固定的麻布,见那胸口被他打那一掌淤青已将散去,浅浅留着印子;手指轻触,悄无声息地抹过那还残留着的一道旧疤,轻问:“还疼不疼?” “疼。”王樵实诚地说,“你差点没把我拍的两天下不来床好吧,肋骨都断了……”他搂住面前劲瘦腰肢,手指慢慢往凹处下滑,“你要是心疼,亲亲我就好了。” 喻余青抚着他起伏得厉害的胸膛,顺着脖颈至下颌,一路咬着蹂躏他的嘴。正吻酣时,手上突然暗暗用劲,往心口摁下一个新的青狐印来,叠在那新旧伤处,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 大约当事人却不这么想,毫无形象地大声呼叫起来:“我操痛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可惜齿关被撬,舌尖被衔,痛呼被堵在柔软唇齿之间,听上去只不过是狎昵甜蜜,别样温柔。 第九十一章御六气之辩 山那边仿佛若有光。法事冗长又无聊,亲戚们永远也对不上字辈,攘攘中多得是一样的脸。今天阿青没跟着来,只他一个人,没有小尾巴聒噪,便像身上没闩一根绳,想往哪去便往哪去了。灵杵鼓钹、讽诵经忏声中,他独个朝着后山去,直到远远已不闻人声,那光似总是在岔道的另一边,怎么也走不近前。 那老人的模样已记不得了,似乎只剩下一个空濛的背影。那盘棋他倒还记得清楚,空荡荡的棋盘,黑子仿佛万民黎首,对抗着对面看不见的却又无处不在的空白。那大片的、无处不在又不知所踪的空白好像堵死了每一处能够容纳棋步的空隙,他们只能在已有之处辗转腾挪。 他听见自己尚且稚嫩的声音:‘你在和谁下棋?’ 老人摇了摇头。他的手停在一步上久久不动,浑没在意地答道:‘和天地六气。’ ‘六气?’ ‘就是阴与阳、风与雨、晦与明。’ 王樵似懂非懂,但他倒是喜欢这个想法——和看不见的对手下棋,那种随性特别自由,不拘一格,是他惯常在家中的棋师那里学不到的——他们总是要一板一眼地打谱,把游戏变作了教条。他性生闲散,最不着急,便掇块石头,坐在旁边撑着下巴去看。他看了很久,自个也有了主意,把白胖的手指指向一个位置。‘下在这不好吗?’ 老人的指节一顿。他似乎才真切发现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孩子,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观棋的?自己下得太过于专注了居然毫无所觉。像是一阵清风剪过春草,天地顽石化成的精怪,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你看不见,但那儿已经是对方的地盘了。’ ‘它的地盘总是在变,这会儿已经让出来了。’王樵抬起头,一阵风来,落英缤纷,白色的花瓣随风落在棋盘上;树影婆娑,在阳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改变着它铺在棋盘上阴影的位置。“我们得快点。”孩子看了看天上的云,‘一会儿一切又不一样了。’ 那杨花也有一瓣落在他的指尖。他将那一瓣往对垒的两军当中落下,那棋枰的横竖交界连接起了所有的局面,所有的平衡。 “你——”老人惊讶地想要抹去那白色的一点,“这不对,这不符合规则——” “你知道吗?风的棋子肯定不是圆的。” ‘那要是再一阵风来,’那老人狠狠地说,‘一阵风来就能让这些——’ ‘一会要来的是雨,’孩子说,‘你看那云!这棋枰上的春秋已经变了。那儿的时辰想必和这儿不同。” 老人的手顿住了,他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孔在晦明的变幻下也像光阴一般万端难测。“……你叫什么?” 风吹走了落花,但也遮住了树影晦朔;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王樵从梦里惊醒,身边空荡荡只剩下雨水的潮气;怀抱犹温,人已不见踪影。他匆匆坐起,衣衫凌乱,大半个身子还裸露在外,四下逡巡,见那人坐在槛外雨中,眺望远山翠色。头发被雨水沾湿,黏在脸上,眼底雾蒙蒙不知在想些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3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五月淫雨靡靡。入梅后愈发变本加厉,天始终灰沉沉的,四处带着一股昏沉潮湿的压迫感,当真是野旷天低树,若你站在十二楼顶,便会觉得那天不足盈尺,仿佛触手可及。 王樵却喜欢这景色,雨水洗后的山色出落清俊,特别好看。他睡了久违的安稳一觉、这时被雷声惊醒,衣裳上全是回潮的印子。“阿青……?”才唤一声,手指没捞着袍角,便听他道:“……他们来了。” “……什么?”王樵这会儿还眯瞪着,十分想揽着人回笼温存,绵雨里天光黯淡,伴着沙沙声最是好睡。“三哥。”喻余青轻声道,“如果我输了怎么办?” 远处传来的人声渐渐鼎沸,如同在回音壁里四处撞动不休。沿山的客道密密麻麻地聚集着蓑衣斗笠,那让大家看起来都像是一样的人。报客的登鼓敲起来了,天色也少许亮了一线,雨像是雾飘在风中,若有若无。 王樵道:“还有我呢。” “就我们两个……不够吧?” “哪里不够?很够了,不能再多了。你还想要谁?” 喻余青笑了一声,他好像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王樵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对方却直接从栏杆上跃了下去,“比了掌也比了剑,”他挑衅起挑起一边眉毛,好像风轻云淡,顽皮笑道,“比比轻功,追上我便告诉你。” 一切都陈循旧制,一楼的正堂先点起灯,毕竟天色太暗了;十二家的主人从顶层拾级而下,迎接八方来客。登时从正厅到校场,前厅到后殿,两侧耳房,廊下搭棚坐地,直到外庄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隐逸,这时也纷纷现身。各路武林人物之中,以少林派证空法师、武当的卑明真人,昆仑派的阳乌子三位大师为泰斗。而顺之向下,如今威势最大的,自然是北方五省盟主,统一了从丐帮到鲤门、黄河帮到金刀响马等数百个北部大小帮派——从而人称“北派”的巨大联合,盟主廖燕客身若猿猱,断眉横目,一边结发束百辫,另一侧却披散头发,是幽蓟一带的浪客打扮,为人极为魁梧雄健,行来也是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八教紧随其后,灵枢上人峨冠博带,布袍草履,年约四十之上,神清皓月,貌古乔松;身后尉迟启珏白睫白发,连瞳眸都浑如玉絮,中央有如琥珀般轻微一点漆黑,上下一领素纱白衣,更衬得唇如点朱,领一干人进来,若不是知道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邪教中人,单看他二人气度,一干教众都飘飘然有神仙之态。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各大门派陆续赴会,各路英雄越聚越多,但不少是来瞧热闹的。效仿当年堰天灾之时,以及导致其后震动江湖的“黩武”惨祸的导火索——一百年前就在此地此楼,一场汇聚群豪干政的盛事也是如此,在淫淫雨夜,新楼落成,群豪毕聚。自那夜之后江湖凋敝、门派散落,不知多少秘笈武宗从此断绝,直到如今,武林才又复如此盛况。 因此纵然北派明知道王樵等于是绑着他们往明路上走,实打实被反将了一军,也不得不顺着规则来,谁也不愿缺席这样一场登楼盛会,那岂不是自认自己比百年前敢于逆天而行的祖宗前辈们矮了一截?如果没有这般相同气魄,又如何能在江湖服众、统领群豪?廖燕客是自有雄心打算之人,洵是盛会,正是他震慑群雄的最佳时机,纵然明知十二家如此做法便分了主客,又请了公证,再将他身份降得跟旁的小门小派没有区别,仿佛下马威,他也不得不来。 禤百龄随众而行,在他身边道:“南方与北方不同。北方粗狂豁达,派系观念极重,一时认作主从,便是一世的主从,绝无半途悔改、中道退出的说法,即便有所苦衷,那也被人瞧不起。南方蛮子见风使舵,派系縻杂,纵使强如蟾圣,也无法令他们俯首称臣,只要露出少许劣势,他们就会脱离关系,聚众反水。” 廖燕客咧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给那个生事的蠢小子还一个颜色看看。十二家原本一盘散沙,棋至终盘,居然被他硬生生盘出一条活路来。”他目光扫过主座上的待客人,“哪一个是那个姓王的小子?” 禤百龄皱着眉头一个个看去。“他不在。” “不在?”形相威严的旷放男人径直往客座的首位去了,他看着对面尚且空着的位置。“这不都是他挑出来的破事么?” “鬼面青狐也不在。”禤百龄缓缓道,“十二家主事人众多,不知道在耍什么花样。” 有人鼓噪起来:“喂,那个凤文小子不在吗?是他发的江湖帖。” “卑明大师的关门弟子,早就想一睹尊颜了啊!像大姑娘待嫁躲躲藏藏算什么事?敢情我们今日是来喝喜酒的吗?”于是一阵哄笑。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该不是临阵脱逃了吧!听说他现在是十二家的族长……这可真是奇了,不知道武当派的脸面该往哪里放呢?大概是怕师父责罚,躲起来了也说不定?” 正议论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从外庄的边缘开始,有一道人影翩若蛟龙,从众人头顶倏然掠过。只见来人半张假面黑玉雕成,另半张俊脸眉目含情,唇角一抹笑意盎然,仿佛志在必得;不过匆匆一瞥便令无数人神魂颠倒,仰着脖子跟着他足尖轻点,如踏清风细雨,飘然而至,浑不借力,直至人已经落入十二楼正厅当中,不少人还仰着头探长脖子,双目发直意犹未尽地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这人是谁?”“这轻功造诣到了如此地步,怕不是独步天下……”“那张半脸……鬼面青狐果然名不虚传……” 纷纷之时,谁也没在意自己身遭仿佛也卷过一阵飓风,好像有谁硬生生从身侧或贴或滚地而过,撞得一群人歪歪倒倒,好在场内人多拥挤,一时都以为是对方为了看那人而相互推搡,免不得互相指责,骂骂咧咧起来。 堂中尽是各门派掌门、武林名家大宿,济济一堂,只见那游龙身影倒旋而下,落在人圈围成的正中。廖燕客玩味地打量这位和自己南北齐名的人物,“你一个人?” 北派密密匝匝像行军布阵一般来了许多人前呼后拥将廖燕客簇在中央,但与之齐名的南派教宗却只孤身一人,渊渟岳峙,在无数好手当中更显得秀立拔群,仿佛一人便是千军万马;朝他一笑拱手道:“廖盟主,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了。” 又一个声音道:“咳,大伙儿也不用多礼,否则拜到明天也拜不完。既然各位都到了,那就——” 众人倏睁圆了眼,几乎同时猛转身向主座的方向望去:原本空荡荡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在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瞧着没形没相、毫无武家风范的家伙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了那里,闲闲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青叶、雨水和泥土,见众人都望着他,便赧笑道:“抱歉,睡过头了。” 喻余青道:“看来还是你先到了。” 王樵道:“算你赢成不成?” “天下英雄面前,输赢岂能儿戏?” “那算齐头并进,打个平手好了。”王樵笑道,眼角朝他悄然一眨,“喻宗主承让了。” 喻余青也不怕他,装不熟的客套谁不会呢?凤眼含波,只眼尾微微一挑。“主君过谦了。” 虽然当初为争夺凤文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牵扯到数个大派之间,王樵虽然名声在外,却实际上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再加上他这副模样就算是见过,大概也难以划分进高手范畴,谁还会费心记下。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如今见面前这人,疏身长骨,歇劲松肩,眉疏目润,浑身上下一点棱角也无,半点也没有习武人的锋锐气概,倒像是个懒散纨绔,怕连纨绔也做得不甚讲究。原本说不定还不太看得出来,可如今满堂都是浸淫武学多年的会家子,那身腰手段,举手投足里都照出一二。旁的不说,他这一左一右,一面是北派盟主廖燕客,体态如龙行虎踞,悍气勃发;另一边是南派教宗喻余青,形容似玉山倾倒,峻美难攀。 这一比之下,便感觉这卑明真人的关门弟子、十二家目前的主事人名不副实,令人大失所望了。 “王樵。”观礼席上的敝袍老人面相清癯,精神矍铄,朝他点头嘉许,“看来好像最难的那一关过了。” 王樵从主座上起身。“师父。”他老老实实地行礼,“我猜入静和坐忘都不太适合我。” 喻余青斜支侧颊,歪在椅背上轻笑起来。只有他知道能让王樵老老实实称一声师父是有多难。但这一声笑在旁人耳里听来便显得轻浮了,在沉寂的、像野兽相互打量彼此的怪圈里,好像只有一个人不愿意配合这折戏,可他偏偏既是主角,也是猎物。 有人阴恻恻开口讥刺道:“喻宗主游刃有余啊,是趁着闲情逸致到这里游山玩水来了?以你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声和结怨,这可真令人佩服了。” 喻余青微笑道:“今日大家是老早便应邀来共襄盛会,却不是来寻衅滋事的。我知道在座不少人身上有我留的青狐印,也有不少人的亲朋故交已经做了我剑下鬼。旁人也许不知,我确定被我杀了的人自己很清楚他们为什么该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看在十二家和各位家主的份上,我不在楼里要你们的性命,脏了这新修的廊柱便是——”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各处登时鼓噪起来,连番喝道:“你说什么?!” “你要杀谁?你当这里是你南派的地盘,任由你要杀便杀吗?” “这般魔头为祸武林,罪孽深重,人人得而诛之,还管什么武林规矩?” 在座的有不少人与十二家各家世代交好,其中宁海一字剑门老教头房贲光与王谒海是至交,此时拧眉凑近,向王铿道:“若是论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就是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姓喻的,趁着十二家守灵的时机毫无道理地杀了数十人,据说其中包括当时的族主王谒海王老爷子。铿世侄,那可是你父亲啊!传言当真吗?” 王铿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故作神秘却也没有抑住声音:“是或不是,如今分说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敢拿南派教宗如何?更何况,眼下这位大人物可得罪不得。他可是我们现在族中主君生死相托的兄弟……或者什么别的营生,讲出来要污了各位的耳朵。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十二楼被焚,祖先教训基业只他一人得授,更何况如今之际……我们还指望着这位凤文传人替我们光宗耀祖呢。” 有人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轰然作响,“老子管你们是什么前仇旧怨,”发话的是苏北拳师“镇山虎”穆一彪,“大家混江湖饭吃,谁手上没几个仇家、几条人命?值得在这里像娘们一样喳喳叽叽,没个要紧。我可没空听你们扯皮,我是特地来见识那神乎其神的凤文的,据说还有龙图、龟数并称武学三绝,十二家藏着掖着多少年——” “是啊!给我们开开眼!” 群豪一并声地喝喊道:“是啊!是啊!” 王樵耸了耸肩,向身畔的薄暮津看了一眼。他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薄暮津无奈地白他一眼站起身来,他在江湖上声望颇高,怕是十二家里名声最好的一个了。他示意周遭安静,这才朗声开口道:“今日得蒙武林中同道赏脸降临,十二家至感荣幸。与会豪杰太多,诸般供应恐有不足,招待若有简慢之处,还望各位勿怪。”他内力充沛,多年苦修心无旁骛,自然精纯无比,一时周遭近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百年前,十二家于此建十二楼。落成之日也如今日这般,广发江湖帖,力邀豪杰前来登楼集会,意图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才导致了其后绵延十载的‘黩武’——大肆搜杀武林人士、焚烧武学典籍、不允许自立门派,不允许开设武馆,只有皇帝钦许的门派才准予收徒,所有门徒必须登衙造册……无数江湖豪侠与武林名门就此消亡。此为武林之大耻,以至于百年间几乎少有人再提此事。” 群豪顿手锤桌,厉声喝道:“百年已经过去了!” “现在非同往日!谁还怕他们不成!” “不许我们建门派,不许我我们传武功,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 “就算再来一次,也还是这样!哪个龟孙敢缩头,便不是我江湖儿女,对不起祖宗们当年挣下我们的命来!” 只听夺地一声,一柄斩马刀顿在厅正中比武场当中,刀身颤动,瓮鸣不绝,都知是上等的兵刃;刀柄上金丝大环,巍然有威。有人认出了那刀头铭文,叫道:“这是劈山金刀!” 北派的大当家禤百龄长身而起,道:“正是,这是家师祖学传下来的金刀,百年前堰天灾之时,武林人士是齐聚于十二楼,当时领头的是当时江东名侠应庆国,便手持这金刀,在迭代纷扰之际呼吁江湖侠士‘宁劈山凿道,勿独善其身’,因此这柄刀被称之为‘劈山金刀’。应大侠是其后黩武灾祸中第一个被明正典刑的武家,如今只有这柄金刀存世,提醒我们不仅要承其遗志,更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禤百龄又称‘禤大算盘’,算盘驳得自然响,更要紧的是他不做蚀本生意,这话中自是有话的了。但他为人本正亲和,智谋过人,多少好手也愿意听他吩咐,当下都叫道:“大当家的,你尽管发话。我们都是粗人,做事从来只凭一心,不顾后果,没保准就被谁算计了,还要有人拿主意定才是。” 禤百龄也不顾喧宾夺主,北派势大,他也确对十二家势在必得,因此不疾不徐地道:“百年之前,正是囿于门户之见,武林门派各自为战,不肯相互驰援;更兼当时叛党使计,将一些高门大派敕封钦定,挑拨离间。大家如同一盘散沙,不通声气,无人领导,这才导致武派零落,江湖流离。既然如今各位再度同聚一堂,以武会友,意欲既往圣之绝学,开百年之盛会,便不能再重蹈覆辙。否则,大家为了武林绝学争抢不休,拼得你死我活,谁来秉公执断?邪教魔头杀人无数,挟教派以报私仇,谁来主持公道?再遇到如堰天灾、黩武这等大事时,我们如何结做一块铁板,听谁发号施令,为谁马首是瞻?” 他江湖威望极高,北派更是声势浩大,话音刚落,众人便都鼓噪叫道:“正是!”不少人与南派结仇,正欲将南派教宗杀之而后快可却无法得手,见他话中大有清剿南派之意,轰然赞同: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是啊!诛奸佞、灭魔头,这才是我武林正道!” “若问当世第一,武功人望,谁能胜过廖盟主?北派自来是武林魁斗,我们都听廖盟主吩咐便是!” 却陡然听四下里嘿嘿、呵呵冷笑不绝,却不见人,有个声音在远处道:“我看也未必是这个道理。”众人让出一条道来,见进来的是个老叫花,打扮却与堂上的丐帮不同,着斑驳彩衣,一身挂满各色破碗;四周廊柱上突然无声无息地蹲踞着四个瘦削精悍的汉子,身背竹篓,手持药镰,谁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上去的。一个个形如鬼魅,都单足点梁,朝下躬身道:“宗主。”神态谦矩。喻余青招招手道:“你们来迟了,下头没有地方站了,你们就在上面呆着吧。”四人都恭敬道:“是。” 众人心中悚然,都明白过来:“是蟾山四鬼!南派的人果然也来了。”他们中有人原本心道南派并非上下一统的师承,这个半途杀出的教宗更是过于年轻又没有根基,定然调不动手下人,尤其是像四鬼这般资历极深的下属;他从来独身行动,挨个朝仇家索命时也不见带过护教护法,因此众人虽晓得他武功奇高,却只当他做了个空头宗主,也不放在眼里。 “一碗丐”汤光显摇摇晃晃走进来,禤百龄好脾气地笑呵呵道:“汤帮主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大家一同参详参详。” 汤光显也不推辞,睨了禤百龄一眼,大咧咧往那金刀旁一站,道:“老乞儿也不懂规矩,你禤大当家让我直说,我便直说了。我丐帮为什么会分南北二派,也得从黩武祸说起。那时候,的确是叛党当政,赫王夺权,为了收归武林势力为其所用,直接册封了一批所谓‘名门正派’,就像你所说的,只有他们才有开馆收徒、传授武艺、传承流派的资格。这是挑拨离间,没错。能被划归名门正派的门派自然逃出生天,颇感庆幸……但毕竟还有人血性尚在,我生是江湖人死是江湖鬼,谁他妈要归顺朝廷?!” 他伸手拔起那把金刀,拇指之间掂量,一面续道:“我丐帮就分为了两派,一派愿意接受朝廷册封——哈!朝廷册封的叫花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另一派却不肯忘了应大侠是如何说的、又如何被处死,不肯背信弃义,这才不得不流落南方,与当时所有不被承认为正统、或者不愿受敕的门派在追杀中一并南下逃亡,因此被官府明榜宣示,称之为邪道魔教。那时候‘正派名门’可不敢帮我们,不帮着追杀已经不错了。要不是剩下的人大半跟着嫁蛊神通逃上了鬼蟾山,哪还有这里今日的风光?” “后来,伪王倒是没几年便倒台了,我北边的丐帮兄弟们朝廷饭也没吃几口;可所谓正派与魔教之分却被打上烙印,没了人挑拨离间,可这尊卑好像却被定下来改不了了。谁是正派?谁是名门?谁是邪道?谁是妖人?”他转头看向站在廖燕客背后的北派丐帮帮主时长庚,“我老叫花和人端了一辈子的碗,便是怕旁人觉得我有欠不还,南丐连做个乞丐都让人瞧不起。我今日也想问问,究竟是当时背信弃义、贪图安稳的北丐更像邪魔,还是我们不肯与杀害朋友者同流合污,从而逃亡岭南的南丐才是外道?” 汤光显在武林的名头远大于他作为南丐帮主的名头,时长庚拉不下脸来,只得赔笑道:“老丐兄,那都是百年前的陈年往事了,与如今你我皆不相干,你提它作甚?现在难道还有人敢为难您和南派丐帮的弟兄吗?有谁敢说一个字,做兄弟的第一个要他好看。” 汤光显哼了一声,道:“是我提的,还是你们禤大当家先提的?谁是魔头还不一定呢,要谁来主持公道?”他大咧咧拣了一张椅子坐了,“禤大当家,这又不是你北派的集会,这楼盖起来也没花你一文银两,照我看,还是客随主便,你讲了这么久,嘴不干吗?” 禤百龄闷声吃哑巴亏,可也不好说什么;倒是廖燕客嗤地一笑:“汤帮主厉害啊,我好久没看着百龄吃亏了。您以前处心积虑要丐帮脱离南派,如今却是站在南派这一边了?” 汤光显视线落在他身后的文方寄身上:“蟾圣已经死了。我倒不是要站在哪一边,但你们胆敢坑骗我那傻侄子替你们卖命,那我只好非打醒他不可了。”文方寄如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梗脖子炮仗,可看到汤光显到底气势弱了三分,两人对视爿晌,他讪讪将眼光转了开去。 廖燕客笑道:“文少爷年纪不小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汤老爷子多有误会,我也分说不得。不过老爷子说的对,客随主便嘛,这十二楼本身就是用来打擂台的。我只是想知道,”他转头望向王樵,鹰隼般的眼里电闪过一道利光,“传说凤文是只能以心传心的‘无字天书’,你要怎么给我?” 这种人霸道惯了,王樵想,他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甚至都没有前提。“你得先赢。”他回答,廖燕客把背脊摊平在椅背上。“你没否认那是无字天书。” 王樵只是无辜地张大双眼。“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毕竟王潜山的弟子就在你身边效力,这彩头对廖盟主而言应该最没悬想才是。” 众人都惊讶地将视线聚过去,看着他身畔一左一右站着的少年男女,出落得一对璧人也似,都是惊疑不定,王潜山早年便死了,这两孩子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就算当真师从,又能学到多少?心中各自半信半疑。 “正因为清楚我才想要。”廖燕客大笑起来,“我想要的还有很多,你很清楚。我只是问你,你要怎么给?想必也不能杀鸡取卵,像蟾圣擅长的那样把人心挖出来吃掉——百年间十二家掌握了凤文的人屈指可数,恐怕也不能言传身教。你这空口许诺,怎么兑现哪?” 王樵转了转眼珠,他瞧了眼喻余青,对方没有看他,半张脸掩在阴影里,自顾自地盘想心事,仿佛对周围一切争论充耳不闻。 “我可以教——”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廖燕客瞧在眼里。他开口打断道:“不用那么麻烦。如果我赢了,你人跟我走就行。” 喻余青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廖燕客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志在必得地用指腹抹着嘴唇;他好像并不过分在意猎物,反而更在意跟他抢夺猎物的人,从强大对手口中夺食的感觉分外优渥,拿捏住对方软肋,能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兽群的首领,确保自己的地位不被威胁。 外面雨声骤然加大,打落在滴水檐上的声响像是要把屋瓦击穿。 王樵揉着眉心叹气,将打了半截的哈欠咽回肚里:“……我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第九十二章造物心肠别 十二家“十二登楼”声名在外,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比试向来只在族内,三绝也从来不传族外;只有族中后生晚辈中的佼佼者能登楼问顶,一窥究竟。如今群豪毕集,见这高楼广厦,攀山而踞,直入云霄,气概非凡,心中都各自倾羡。相传这十二楼是当年第一代“弇洲先生”的封偃之作,那就更是神乎其神,如此之大的偃机,怕是除了弇洲岛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更有传说道,当年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圣人便最终塑成金身,供奉在楼顶,陪伴他竭尽一生创立的武学,又给这一切增加了一隙传奇与可信,在他们想来是一段美仑美奂的佳话。“沈忘荃最后在这里闭关,”前来观礼瞧热闹的后生们指指点点地议论,“据说他将一生心血全刻在顶楼。” 虽然这登楼的外壳底下掩藏着各大派系之间暗潮汹涌,但对于多数来瞧热闹的后起之秀来说,除了增长见识以外,如何扬名立万才是重头;至于这江湖里听谁号令,十二家与南北二派争破脑袋,与他们并不相干。 “龙图、龟数、凤文……能一窥这种奇术的奥妙究竟自然是好,”年轻后生们之间也相互较劲,摩拳擦掌,“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你瞧南北两大派系、八教九流的教头豪杰都在这里,怎么也轮不到咱们。但如今天下英雄汇聚于此,又是武林泰斗来做公证,但凡能多上一层,江湖上的声望地位必然不同凡响。” “听闻以前在十二家中,若能上到六层以上的,都是族中第一流的好手了,在江湖上也排的上字号……” “哈!别想的太美!咱们这里近千号人,每个人都一试身手的话,不知道要打上猴年马月,吃也把十二家吃空了。且看尊长们怎么吩咐?” 十二家仍然依着旧时规矩,一并抬出告板、签筒、捻阄,登录者执笔具名,一应规矩都是做熟了的,倒也省事。“今日登楼,虽说是因循旧制,但说到底仍然是志在观摩切磋武学上的修为,一言以蔽之,较量武功,艺高者胜。”薄暮津不疾不徐说道,“再者是因为与会者众多,请各门派帮会自行遴选三位出来,登楼比试一较高下。” 房贲光笑道:“薄家主算的精明,怕我们比也比不完,全都赖着不走,把他吃喝穷了!”众人哄堂大笑,却也都说该当如此,“又不是自家武场里教训后生,没那金刚钻还是别揽瓷器活,省得给师门丢脸!”各门派掌门掌教自去遴选不提。 除了留出四面主座观礼,众人俱从中央撤开,留出一片宽阔武场。群豪细看那告板上拟定的条例,上书道原本下三层是捉对厮杀,胜三人者可上一层。如今人数众多,这般比来不知要耗费多久,便改以捻阄摘定对手,同一门派三人同时对局,其中胜两场者,该门派三人可以尽数登楼至四层。这般既是省力,更是公平;许多后生正自惴惴,暗想若是第一合便运气不佳,拈到如廖燕客、喻余青、抑或尉迟启珏、灵枢上人这等成名已久的豪侠,岂不是只有讨打的份儿?至少三局两胜,还有一搏之机。 不一时,人选已定,各派自去捻阄定组,捉对厮杀。卑明真人一抬手道:“以武会友,光大武学,原本是我辈中人的必经之道。只是刀剑无眼,无心失手或是有意辣手,总是难免。各位都是有名有姓的江湖豪杰,原本不需要教诲,老朽便多言一句:咱们比武较量之时,点到为止,不得伺机报复,杀伤人命。我与证空大师、阳乌子大师会随时出手阻止或喝止。但事无绝对,一旦伤亡难免,同门师友也不能因此报复。否则这一场盛事倒又成了悲剧,我们便都是始作俑者。” 众人都躬身或拱手行礼道:“敬听真人吩咐。” 王樵过来搀扶卑明,腾出主座请他上座。卑明真人见他未换结束,发髻歪散,到底还是关怀自个这不成器的关门弟子,忍不住念叨两句:“你自去准备吧,也不用顾我。”王樵难得摆出孝顺模样,鞍前马后做狗腿,一面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今日不打擂台。” 卑明这倒是奇了,连阳乌子和证空也一并朝他望来:“你不打么?” “我师父在主席上坐着,我怎好意思班门弄斧?”王樵笑道,“更何况,我是今日既是东道,又是彩头,下去多不合规矩,我若赢了,难道把自己带走不成?那可不是白打这许多场,累死了又老不划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卑明皱眉瞧他,知道自己这弟子最有主意,旁人说也白搭。“这其中风险,也不用我来说你了。” “师父明鉴。我当然自有打算。”他斜睨眼去偷看喻余青,那人也恰在偷瞧他,两人视线一撞,对方便倏地转开脸,似是生气了不愿搭理他。王樵知喻余青定是在心里大骂自己不与他商量,却见他身子一顿,顺着视线望去,见八教那边一女子排众而出,正与尉迟启珏、灵枢上人站做一处。她低眉垂目,双手按在身前小童的肩上,那孩子不是王争更是谁?一双眼骨碌碌转着四下打量,满是好奇,倒也不见害怕,看到王樵只不过朝他眨眨眼,嘻嘻一笑;拉着比他高一头的冯尘涴,两个娃娃亲亲热热地说话,全然不知自己所在的是龙潭虎穴。毕竟姽儿就在他身畔,对他来说最为安全不过;这些年来,王樵并没有当真担起过做父亲的职责,孩子也早已经习惯他不在身边,或只是远远一望了。 王樵知道姽儿是为了孩子的安危才重返八教旗下,自然无法怪责于她,况且也正因为有她在敌营里护着争儿,自己才能放心腾手准备这边厢的事情;他理顺了一遍自己的心绪,见二人都平安无事,面上仍是淡淡的不作声色,底下却暗地里放了心。虽然知道八教定然不会轻易将他俩‘完璧归赵’,可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棋到这一步,都是正面较量,好在他毕竟背后有卑明真人做靠山,料想在三位为人刚正的武学大师和天下英雄前面,八教还不敢当众和妇孺儿童过不去。因此他越是显得关切,便越是正中下怀;越是稳如泰山,旁人反而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但王樵便是有这个毛病:许是因为他自己一转念便想的太彻,又不顾念旁人是作何想的,反而就显得无情。在外人看来,自己娇妻稚子落在他人手中,他不闻不问,毫不介怀,反而有说有笑,插科打诨,都不由得生出几分轻蔑之意。 王铿和八教勾连在一起,自然早已知晓,可此时得故作惊诧,大呼小叫道:“怎么,今日侄媳妇是要替对家打擂么?难道我十二家的媳妇居然师从八教,这可怎么从未听闻?”十二家和八教的梁子结得太深,无法化解,这一呼喝,果然人们齐刷刷都把视线投来王樵和姽儿的身上。 姽儿静静地答道:“我自襁褓便在旦暮衙中,由衙判养大成人,自然师从八教。但今日英雄济济,我的本事还不至于班门弄斧。”她顿一顿,视线落在喻余青身上,又冷冷地倏然转开;自拉了争儿的手走到一旁。王铿便问:“那不知贵教派哪三位出来指教?”原本八教自然可以分为八个教派来各自参战,可如今人丁寥落,不复当年盛景——这说到头来还得亏了鬼面青狐的索命功夫——如今江湖上排得上座次的,大约只有“白玉判官”尉迟启珏和灵枢上人还在。二人微微一笑,道:“有一位朋友听闻了我等危困,愿仗义相助,便请他援手好了。” 人群后方走出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脸上满是岁月和沧桑的痕迹,却不是当真如面相般苍老。他默不作声地走来签押,体态削瘦,神情疏冷。喻余青一见,只觉得半边身子里血都冻住了,王樵也站直了腰,诧然唤道:“……喻叔!” 喻余青翕动嘴唇,半晌吐字道:“……爹,你……” “……我不是你爹。”喻惟改缓缓说道,并不再打话,自去捻阄领了签条。王樵想追上叙话,却被尉迟启珏伸手一拦,道:“王家主君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王樵无话可说,他还不知喻惟改曾做过十二家的内应、将凤文的消息透给八教,才导致日后惨祸横生;又不知喻余青与他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两人小别重逢,一如久旱甘霖,干柴烈火,浓情缠绵尚且不足,恨不能将对方衔在口中怕化了,哪里还敢谈论这些煞风景的话;可现下隐隐觉得不妙,却因不详内情,也无由阻止。 不一时,各门派都已经定好人选,捻阄决了顺次,片刻间便分了数对,在武场里较量起来。十二家的三名人选却让众人一愣,不光是王樵不在,薄暮津也没有上场,越众而出的三人是五年前登至九层的乐燃犀、柳桐君以及殷舜言。“十二家的规矩是凡登顶者不能再上,旁的可以改,我们自己的规矩还是要守的,”薄暮津向昆仑派的阳乌子大师解释,“而他们三人上一次明明就差一步,却被一场飞来横祸搅了前程,如今也算是替他们补过了。” 这三人当年是初出茅庐、自视甚高的少年英杰,如今时光荏苒,风霜砥砺,偌大的家业担子都被迫提前交在他们身上,早已磨压得沉稳了许多,如今故地重游,三人想起曾经因抢出风头、争风吃醋而吃了大亏的过往,都不禁哑然失笑。 阳乌子是昆仑派的掌门人,为人极是侠义,性子也最喜结交,从不论长序,自在至极。五十余年前便成名武林,如今更有“逍遥剑圣”之称。头束散髻,长须承囊,须发皆白,但内力深湛至纯,满面红光,一双眼黑如曜石,光彩莹莹,已经生有返老还童之相。此时捉着薄暮津胳臂,抚之大笑道:“暮津不上更好,便在这陪我喝酒聊天,慢慢看后生们打闹。”少林的证空大师长眉垂至嘴角,一副龙钟凄苦之相,道:“薄家主切莫轻敌啊,若这三样绝学落入正人君子手中,那也罢了,若是被别有用心者夺去,又是一场大祸。”薄暮津笑道:“我不下场还有个原因,倒教三位尊长瞧破了。上三层的规矩里需有人守关,自然得十二家一力担当,我也在其中。” 柳桐君手抱琴剑,腰佩玉笛,行至场边观战,她风姿绰约,这些年闭关静修,并未婚配,因而艳色不增,但仙尘犹甚。曾经众人唤一声“琴仙子”,多半却也是贪看美色,而如今却只觉得过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行至喻余青身边,略福一福,道:“喻宗主,昔年小女子蒙相救之恩而不知,反而错手伤人,一直愧悔在心,无以为报。今日难能再会,却又可能兵刃相向……” 喻余青低头看这绝代佳人,心中不免百味杂陈,若是归根究底,他自身难以言说的苦痛都是从柳桐君刺他心口那一刀开始。这事却除了在场人以外并没有他人知晓,许多人都满面好奇,朝这边望来。他对女子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更何况是如此美貌的女子?见她面露愧悔,便笑道:“当年事已过了,还提它作甚?柳姊姊还记得我,便是我最大的报偿了。”柳桐君道:“可那一刀伤得那样重……”她清楚记得自己扎进他胸口心脏位置,这人如今能活着好端端站在这里,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她从身畔拿出一个小盒,递过去道:“我后来听闻你还活着,便寻了些上好药材来,想能弥补过失……”喻余青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有一株已经化形的千年金参,一朵成株结丹的天山雪莲,最为珍贵的却是三颗存聚灵根的蛇菰聚魄丹,全是当世罕见的珍稀名药,莫不说能关键时刻吊命续命,也的确是弥补心脉损伤、会气丹田的良药,就算是没病没痛,对习武之人来说也可以增长功力、事半功倍。他急忙推拒道:“这也太过贵重,再者我也用不上这些了。”柳桐君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但喻宗主收了,我心里便好过些。否则一会儿若抽到你我对阵,我绝不敢与恩公动手。”喻余青便只得收了,还礼笑道:“柳姊姊不必在意,当年也不过是刀剑无眼,无心之失。恩公云云,万不敢当。” 旁人看他二人言笑晏晏,一个俊美非凡,一个清丽出尘,站在一处便如神仙美眷,惹人眼妒;明明场下还在你来我往地比武,但三停中倒有一停去看他二人,暗叹直如从画中出来的人物一般。 没一盏茶功夫,场内五组对决都换了一拨,各有胜负。有人原本雄心勃勃,自以为自己所学有成,但此时与人交手,才知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的道理,没数合便心灰意冷、抱拳认输。 各路成名已久的大侠豪客自不必说,但其中有一人却极为打眼,那是个面孔犹带稚嫩、身子尚未长开的少女,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瞳眸间有一丝尚未开智般的懵懂;她上场后,居然没有人看得出她究竟如何出手,只觉得进退间匪夷所思,对手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然倒下了。 周围议论声纷纷而起。“她是谁?”“是刚才说的,王潜山的徒弟——”“她不是北派的吗?”“可北派出的是廖盟主、禤大当家和迟天王……” 和她同行的少年起身团团作揖,当年故作老成的油腔滑调如今已经练得十分纯熟,不着痕迹:“正如先前王家主君所言,我兄妹俩师从潜山散人——只是当时年纪太小,半懂不懂,如今也不算全然体会了其中奥妙。我们只是受廖盟主之邀借居北派避祸,可也不能总庇荫人下,如今也是该自立门户了,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这门派该叫什么,便胡乱取作‘潜山派’吧。”他说话间一双眼滴溜溜转着,却是看向主座上慈眉善目,瞧着他俩不语的卑明真人。这清癯老道曾故意放他们取走书信,他一定看过信中内容,说不定全都知道。石猴心想,但他仍然抛弃了我们,选择了王樵。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玉儿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或是浑不关心。她环顾四方,也看见了喻余青,可目光里并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情愫,就这样缓缓转开了,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有人问道:“你们这一派,就你们两个吗?那岂不是不够数?” 石中侯正要答话,这时磐钟一响,正是换场之时,轮到之前抽签捻阄到丙字下的,只见一人飞身入场,冷冷道:“还有一个是我。”少年人生得锋锐难当,与幼年时畏缩模样大相径庭,正是文方寄。 他的对手是湘西排教的排头龙旌波,来人一双吊睛眼,水上讨生的人好斗凶狠,性情激烈,冷笑道:“你生在十二家,又投效北派,这会儿又说自己是什么潜山派的了,改换门庭一回比一回快,羞也不羞?”众人心里也都做一般想,汤光显更是又惊又疑,若是说这小子投了北派他还能明白,可又跟这王潜山的弟子掺杂不清是怎么回事? 文方寄却更不打话,身形甫动,快如电闪,金刃劈风,霍霍生响,朝那人当头罩下。龙旌波用一杆长竹,韧性极好,倒轴一弹,挟带惊风如弓一般嗖地反撞回来。若是寻常被这竹韧弹中,那可比得上生生抽了百道鞭子,是以通常都只得闪避,谁料文方寄竟硬伸手接住竹头,陡然反力一挫,喝地一声,那竹竿竟从当中折断,无数竹刺倒飞撞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龙旌波被扎中双眼。而文方寄旋身而起,避开碎篾,伸手取他后颈三处穴道。那龙旌波也不是庸手,听得脑后风响,身子如鱼般一滑,居然从他下盘钻了过去,贴地而过,伸手再握住半截竹竿,挥竿斜撩。文方寄本拟一招制敌,左手抓空时右手便留有后招,长剑一招“凌空飞度”反刺过去,却被料敌机先的龙旌波用竹竿刚巧迎上,将他的长剑正正套入竹竿空心,自己却撤手放竿、猱身扑上,双拳挟雷霆之势,猛击文方寄胸膛。这一招要是打实了,怕是不死也得少半条命,证空禅师喝道:“手下留情!”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被竹竿套住的手臂不知哪里来那一股雄浑真力,将那竹竿爆开,反抓一根竹丝,瓮地一下,龙旌波的双拳便顿在文方寄胸前,动也不动了。周围群雄一怔之时,尚且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见那排头身子一晃,软垂在一边,一侧耳孔里流出血和黄白相间的脑浆出来,居然千钧一发之际用那又细又柔的竹丝穿透了耳孔,还从另一边刺出来! 一时间偌大厅堂,寂然无声;众位高手就在旁侧,没有一个赶得及上前救援。连证空禅师喝的那句手下留情,原也是对龙旌波说的。 文方寄眼神闪动,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众人这才哄叫起来:“什么仇怨值得下这般狠手?!”“你也算是侠义道中人——”“比武较量本该点到为止……” 文方寄喘息未定,面色忽红忽白,梗着脖子喝道:“既是比武,强者胜弱者败,自然难免损伤!若我刚刚不杀他,他那双拳到我胸口,难道躺下的不是我吗?” 有人冷笑道:“你杀的干净,死无对证,当天底下其他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文方寄双目赤红,一面按着自己一只手,攥得骨节发白,冷冷道:“这世上多的是生了眼睛便以为自己不是瞎子的人,我早已见得多了!” 喻余青心道:“不好,他身上蛊毒的戾气发作了。”他五年间饱受折磨,于此深有体会,那便似饥不择食,无论吃得多饱也始终觉得饿,那饥馑的抽痛感蔓延在四肢百骸全部的神经当中,时时刻刻或是轰然叫嚣,或是喁喁低吟,要趁你最脆弱的时候抢夺这具身子的主导。与高手对峙过招、神经紧绷、生死一线之际,或是心绪激荡、气息大乱、愤恨难抑之时,都是为人最脆弱、也最需要它的力量襄助之时,自然最容易被趁虚而入,侵蚀蚕食。它会一点点地吞噬掉你的良知、你的原则,不经意间又毫无痕迹地做下一件件违背初衷又无可奈何的事,最终那道线便也无声无息地破了,你为人的底线与地盘一退再退,它为蛊的范围便愈发廓张……最终人便不再是人,“你”也不再是你。 有数人与龙旌波交好,这时都不顾什么规矩,跃下场去,两人抢过他尸首,看那竹丝极其柔韧,通常贯力根本无法刺穿皮肤,不由得大骇,心道这王潜山的弟子继承的是什么诡异绝学?他如此年轻,修为上如何做到?更有两三人围住杀人者,横眉厉目喝道:“你若说这只是失手,可要把我们平白几十年的功夫都喂狗吃了!究竟有什么仇怨,划下道来罢!”他们都不信只是无奈失手,有这等功夫的人,怎么会在第一战第一关便取人性命,那不是平白给自己树敌?因此断定是先前结仇,此时趁机报复,因此定要问个明白。 廖燕客单手打了个响指,北派观战的诸位也齐刷刷起身,各执兵刃,跃下场来,拦住寻衅者。石中侯挠头搔耳,笑道:“我年纪小不懂事,我们派也就三个人,各位叔叔伯伯可不要欺负我们。刚刚明明卑明大师才说了不准寻仇,怎么这会儿又不做数了?我师弟这些年来苦心钻研武学,自然没时间结什么仇怨,可临敌经验毕竟少啊,见人先下了杀手,那一时间只求自保,凶险之时一击中敌,自然失了些轻重。可各位这么义正言辞,怪我们辣手杀人,不知道过会儿轮到你们的时候,今天就当真不会‘失手’吗?”他这般胡搅蛮缠油腔滑调,竟然也说得群雄一时语塞,毕竟谁也不能担保轮到自己时不会伤了人命;有时候就算你为旁人留一线,旁人也不见得感这一份情。再者原有些想要分辨的,见北派呼啦啦起了一大票人明显是为他撑腰来了,谁也不敢得罪,只得忍气吞声,有的佯装不见,有的怒目而视。 尉迟启珏仔细观看那少年男女和文方寄的身形功法,对身旁的灵枢上人道:“我们兴许当初从一开始便被骗了,当初王潜山择定传人虽是北派与十二家放出的消息,好借我们的手围杀金陵王,但恐怕王潜山也趁机做局,保全了他这两个嫡传弟子。” 灵枢上人道:“金陵王是他自己的子孙,哪有人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狠毒?再说,王潜山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反而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尉迟启珏淡淡道:“若是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狠毒,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他顿了顿,瞳仁里一片薄薄荧光,“你说他对子孙狠毒,我倒觉得,说不定他对自己更加狠毒些;也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狠毒。我接掌旦暮衙后,曾去查阅关于他的卷宗,发现他虽然是整个生死局的主使,可他自己身上,居然是种不了蛊的。” 灵枢上人一怔。“种不了蛊?那是何意?” “你也知道,这蛊有蛊子和蛊母的分别;蛊母以蛊子的供奉为食。按这个道理,王潜山早该是武林第一人才是,至少也早该和蟾圣分庭抗礼。可他却成不了蛊王,反而必须托庇在旦暮衙之后,成日变换形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道是为什么?”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任掌衙后,查了秘卷里记载,发现无论什么蛊母嫁接到他身上,不出一段时间便自行枯死剥落,且这时长越来越短,一开始似能存活数月,半月,后来便至数日,到最后只剩下几个时辰。因此他只能在蛊母尚且存活时从蛊子身上尽可能多地剥取宿主的内力功法,可一旦他自己身上的蛊母死去,这偷来的内力便也消散无踪了,他也只好去另寻新的猎物下手。是以江湖传言王潜山没有武功,他的武功全是偷来的。” 灵枢上人点头道:“这一节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为什么会无法存活?我们几大教门深受其害,可迄今也没有见过不能种蛊的人;只有似野火吹又生般拨除不掉的苦恼,哪里还能有自行枯死的便宜?”他看向自己手腕根部黝黑的一片,这时用护手层层遮住。 “相传嫁蛊神通作这蛊时,因为自己情根深种,难以自脱,自然而然以情为盅皿,意为毒引。《证治汇补》曰‘胀满既久,气血结聚不能释散,俗名曰蛊’,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爱人至深,则胸腔满溢,气壅心痛,愁肠百结,最宜生蛊;便似一块泥土沃烂、水草肥美之地,不需你刻意培育,自有蚊蝇孽生。所以我猜测王潜山若不是天赋异禀,便也可能是天性极其薄情之人。” 二人说话间,场内早已恢复了秩序,不多时这一层的比试已全数了结,王樵作为东道请各位移步登楼,二三楼都备了休憩座椅,茶水饭食,至四层方又是武场。尉迟启珏望着王樵的背影,缓缓续道:“沈忘荃成名之时,他的嫁蛊之术便已臻化境。可他在这座十二楼闭关后,创下流传至今的绝学却被称作‘凤文’。我们先前多半以为这凤文便是蛊术,因为王潜山是以生死局的蛊术闻名的。但王樵此人……完全没有类同的气息迹象,据梅九所言,他不仅没有种蛊,反倒能化解这蛊,贝衍舟身上的蛊便是这么被除掉的。” 灵枢上人犹疑道:“可倘若凤文不是蛊术,那又能是什么呢?就彷如一个人钻研了一辈子的刀法,他集毕生心血大成的著述难道还能突然变成一套剑法不成?” “虽不能突然变成一套剑法,却极有可能是所有刀法的克星。”尉迟启珏拇指扣住长剑剑锷,细微摩挲。“北派已经招呼过要他活着,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第九十三章龙凤戏金珠 四层有十二根蛟柱金螭,咬珠而下。每条蛟龙口中都衔有一颗金珠。待登楼者和仲裁以及观礼诸人都上了这一层,便捻阄分做数组。“夺金珠”一直是十二登楼里最负盛名的一项比试,参与人数众多,场面眼花缭乱,七十二般武艺得全拿出来,合纵连横战法多样,因而噱头十足,十分好看。 那十二根柱上攀着十二条金龙,十二条金龙口中都含有金珠,每一轮也共有十二人参与,在一炷长香当中,按最终取得金珠数量定输赢。若是一人一颗原也正好,可那便决不出胜负了,因此先下手者有之,后盗取者有之,几人联手抢夺、胜后均分亦有之。这一回为了公平起见,同一门派的三人不能在一组。喻余青拈着自己掌心中一根甲字签,也不去管别人,当先走下场去。 他站在十二根金柱当中,斜斜一睨,旁的人一时竟不敢下场。他看向外侧的廊檐,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持绫倒悬槛外,不畏地也不畏天。十二登楼是他一直向往的比武赛会,倜傥风流少年,可上九天揽月。谁不想一战成名,摘得魁首,来装点那恋念红尘、快意恩仇的青春时候。……好像所有的曲词里都这样唱,所有的故事都这样写,他也曾幻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些曲词中的一节,指间拨弦,清歌宛转,噙在女子的贝齿檀舌之间。 上一回他匆忙之中阴差阳错地踏入这楼中,一路用尽方法迭出险招,只为了能救王樵,从未好好地比试过一场。如今终于再度站在这里,的确也是比武登楼,问鼎至尊,却少了“会友”的期冀与“扬名”的痛快,倒像是进了捕猎的围场,四周是猎手们啖视的眼神和箭簇的寒光。他心知今日在场多少人与他溯怨深重,怕不能周全,可要是自己死了,三哥—— 他不自觉便去看王樵所在的位置。王樵正闲闲倚在栏边,曲着个腿儿,手里捧着盏香片,两人视线刚好迎上。——你只管去打,有我呢——他仿佛从那人的眼里读出这样的话来,那眼光一如往常是他看惯了的:曾经可不就在每一个呵欠连天的清晨,这懒死个人的少爷硬坍着骨头挣扎起来,也要在门房寻一壶茶,掇着凳儿坐着看他,都是这番傻乎乎的模样。 不由得便微笑起来,绷紧了的指节上虬起的蛊根散去,周身气海复又平静如初。 突然身边一个少女银铃般的声音问:“你怎么做到的?” 低头一看,玉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畔,仰着脸朝他看过来。她一双眼过分清澈,却也见不着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好像时间对于她来说五年如一瞬,就好像他们前一天才见过面。她手中也拈着一根甲子签,原来也是这一场的对手。“做到什么?”他反问道。 “你修好了。”她比划着说,“上一回,你破破烂烂的。我以为你再也好不了了。我很害怕……” 喻余青想起自己和她上一回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他糟糕透顶,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想必吓坏了小小女孩。“抱歉,我那时候神智不太清醒。” “你是怎么修好的?” 这问题倒把喻余青问住了。我当真修好了吗?现下的我,还算是个勉力弥合在一块儿的‘喻余青’吗?这支离破碎的身体,饱受折磨的精神,不堪回首的过往,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坎坷前路……叠合在一块儿,被这蛊根贪婪侵蚀着,一刻也不停地挣扎囫囵成个人样,居然也算是修好了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可是你笑了。”玉儿说。她有些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像是气馁,又像是愤怒,偏偏又有些寂寞。她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模样,也听过他一心求死时的恳求。可他如今又笑起来了。 “……不是我自己修的。”喻余青慢慢地说,他想起有个人曾对他说过,我无论修什么也是为你修的。如果没有王樵,他现在应该已在复仇的恨意中燃尽了余生,埋入某一处冰冷的泥土底下。是他连拖带拽,连哄带骗,连修带补地,将自个恨不得打碎了,和成泥弥住那所有的缝隙,把两个人和成一个整。 玉儿道:“我也想要修好我自己。”她见喻余青瞧过来,便歪了歪头,指指自个的脑袋。堂上一柱长香供上香案,备着攒火计时。喻余青知她头脑有些毛病,不谙世事,智力在小时还不觉得太过,如今却知应是不如同龄人的;更何况还有时时发作的癔症,玉儿管叫做头疼病。“上次石猴说,你的头疼病好些了?”女孩双眼空濛地望向前面。“青哥儿……救救我,”她声如蚊蚋,“有个人在我脑袋里。” 喻余青一诧,还未待再问,只听磐鼓一敲,长香点上了,这一盘赛局已开。周围人倏地袭向各个绕柱蟠龙口中,各要先抢一颗金珠到手。他心思一分,暗道“不好!”正要出手,却见眼前白光一闪,玉儿仿佛化作一道电光,倏然出手,却并不去如其他人一般争抢金珠,反而缠身而上,一双如羊脂膏玉的手里却挟风蕴雷,掌势犀利,朝他袭来。 喻余青猜不透她突然反目是何用意,知道在这一场中与人缠斗没有丝毫好处,急忙向后飘开。谁知那掌风便似活了一般,排山倒海追至,全然不似一个这般年纪的女孩能使得出来,直迫得他胸口好像被一堵坍墙巨石按住,连呼吸都被压得不畅,只得往后不住倒退。眼见得已经到武场边缘,他双脚一蹬,使个‘倒翻鹞’转到半空,他身形极快,浑若生了双翼,本就是轻功里首屈一指的大家。可一转头时,玉儿仍快如鬼魅一般紧紧相随,匪夷所思,好像这周围风声雨势,都是她的左膀右臂。喻余青心知不能留手,单手一弹,玄铁黑剑应声出鞘,半空中旋身掠下,顺势削她面门。他不欲伤她性命,剑锋到跟前时微微一转,只见地上倏地被剑气划开一道道凹痕,剑柄倒转,去撞她颈侧“天鼎穴”;可就在这时、一股气息宛似地底一道狂流卷上,身子周遭猛地被套入一个无形的怪圈当中,喻余青双眼一蒙,陡然不能见物,似眼前全是雨水雾气,看不清楚,喉头紧跟着被紧紧扼住,他只得弃招回救,却察觉不是被人以锁喉功夫拿住,倒像是被风扼住脖颈、被水汽塞住喉头,无法呼吸。虽只是短短一瞬,在高手过招之间,已然足以要了性命。而就在这时,场中同一组争夺金珠的各位也都察觉,北派的迟戍、八教的灵枢上人几乎同时暴起,他们都早已勾连,明白单打独斗要胜过这鬼面青狐谈何容易,但这一场可是唯一一次可以联手杀他、又不违反武林规矩道义的绝佳时机! 心念电闪,杀机已动。灵枢上人使一道捆仙绳,绳头金钩倒挂,如刀如鞭,当头罩下,直取头顶命门;迟戍则使一套大开碑掌,对准后心一掌击出。电光火石之间决不能留情,因此下的都是拼命的杀着,二者无论谁先得手,怕是能将喻余青直接拍得浑身筋骨俱碎。 旁观众人万想不到只一霎眼间便图穷匕见,阳乌子喝道:“好卑鄙!”伸手抓过酒杯,便要掷出;却在将出手时微微一顿。 以他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敏锐地觉察出了有什么不对。“咦……?”他转头看向卑明,道人松朗一笑,伸手将他的酒盏按住了。他转眼去看前边,靠在前头王樵的背影原本懒做一滩,现在却绷得笔直,像一头蛰伏的野兽;也就在这一呼吸间,捆仙锁的金钩不知为何准头一错,袭向迟戍的肩头;迟戍那一掌原对着喻余青后心要穴,却不知为何一霎眼便已到了灵枢上人身前,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收势不及,灵枢上人只得硬生生出左手对掌相碰。迟戍练得金刚臂力,内力雄浑,谁人可当?那一支左臂立时发出啪啪如干柴爆裂的声响,一刹那间,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齐折断,连血也喷不出来,整个人登时委顿成一团。 喻余青虽目不能视,难以呼吸,但听音辨位,知道前后都有杀着袭到。突然间只觉眼前一亮,喉头一松,钳制已开,立时矮身滚地,左肩一借力,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同时右腿横扫,撞中迟戍膝上阴市穴。这一中之下,人立刻支撑不住,半跪下来,也亏得是这一下,他因祸得福、避开那金钩反挂箍颈,逃过一劫。 喻余青不敢恋战,一个倒翻层浪跃开距离,抻眼一望,知道龙口中的金珠都已被人夺去。但旁的人他倒也不在话下,剑风一振,寒气登时迫得两人尚未近他身子,兵刃已呛啷落地,他出手实在太快,那两人尚未看清来路,身子已然僵住不动,根本猝不及防便被点中穴道,金珠也落入喻余青怀中。 阳乌子慢慢放开手中攥住的杯子,再眯细眼去瞧王樵,见他贲紧的背脊形状又一块块放开了,缓缓向后靠去。忍不住睨眼看卑明,低声道:“你这徒弟……”见那牛鼻子老道一脸得色,当即改口道:“呸,又不是夸你教的好,得意什么?这难道是你武当的绝学,那我还当真失敬了啊?” 卑明笑道:“凤文绝学是嫁蛊神通倾世遗作,不敢自专。但老道好歹也有些功劳,至少教出的徒弟……没有像石家兄妹那样,走上歪路。” 阳乌子与他多年交好,两人都身为一代宗师,年轻时便旗鼓相当,自然既互相看不顺眼,又十分投契。他生性跳脱,老而弥顽,不是那种端端正正的方家模样,这时候咳嗽一声,交头接耳道:“你怎知他没走上歪路?我瞧着大大不妙,要败坏你武当百年清誉……”卑明无奈道:“你我都是大派的掌门了,底下弟子徒众千儿八百,少年男子血气方刚,你又不是瞎的……每每都要论及败坏清誉,那清誉怕是从我们师父的师父那一代便早也没有了,还怕败坏什么?”阳乌子道:“等等,等等,你辱及师门也罢了,还要拖累师长,可别算上我。”证空大师在一旁咳嗽,一边道:“善哉,善哉。”阳乌子道:“禅师,你可要评这个理。若有一少林僧犯了淫戒……”卑明道:“你这问的不对,佛家要讲四大皆空,可我道家戒淫却不戒欲呀——”证空咳嗽得更加大声了,“阿弥陀佛——” 只这三人闲话的片刻间,喻余青已夺了四枚金珠,与迟戍缠斗在一处。本来是众人围攻喻余青的局面,迟戍与他一正面交手,众人都被凌厉的掌风迫到四周,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眼见香烟就要到头,纠缠下去殊无胜果,反倒有可能所有的金珠都会落在他手里。此时迟戍身上有灵枢上人的金珠合在一起,共有三枚,玉儿身上也有了三枚金珠,其他人身上零散尚有一、二枚。石中侯从场外叫道:“玉儿,打烛头!”玉儿闻言,不假思索,立刻转身飞弹,一颗金珠脱手遽飞向那尚余半寸的香头。喻余青虽然听见,但迟戍下盘十八盘腿连环,攻得他也无法分神照应。 正在这时,斜刺里飞来一颗金珠,朝玉儿发出的那一颗一撞,两颗都改了方向,骨碌碌地滚到场外。定睛看时,是十二家的殷舜言出手。他只剩这一颗金珠,打出去后自己定然无缘登楼。他也不气馁,道:“看不惯你们以多欺少,又使这等卑劣行径!”玉儿一呆,道:“什么?”殷舜言已经抢上,要夺她身上剩下两枚金珠。玉儿纤腰款摆,游鱼一般地滑了开去,他便扑了个空。 喻余青原不打算和任何人联手,但这小子刚才仗义出手,他心下喜欢,况且更是同门,这一瞬间突然计上心来,一面与冷一张脸不苟言笑的迟戍拆招,一面开口笑道:“多谢殷少侠出手相助,你既然为我失了一枚金珠,我自然不会知恩不报……”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拆招却丝毫不停,与迟戍打了个棋逢对手,快得仿佛两团虚影,一晃而过;可一方喘息逐渐加重,一方谈吐却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闲庭叙话,高下立判。堂中三位大师以及数十位好手心中自有分断,都暗道他只是因为要夺迟戍身上的金珠,方才缠斗至今,要知道恰才迟天王与灵枢上人可是一招便要取他性命,他若是此时同样料理,怕迟戍早已伤残,不能支持到现在。 殷舜言看得呆了,也被他这一通说话闹得莫名其妙,奇道:“喻宗主不用客气……”心想你即便还我一颗金珠,又能怎样?夺珠赛是十二人取前三,只有一颗仍然不能继续登楼。但还未想明白,便听那人影喝道:“接好了!”只见一颗金珠居然在百忙之中朝他掷来。殷舜言目瞪口呆,哪及细想?急忙飞身跃出,要抢那颗珠子在手里;可也不只是他一人瞧见了,场上其他数人失了金珠、或者余数不足者,都仿佛饿极见饵,虎扑而上。 殷舜言也并非庸手,十二家后一代里,的确当属他本领最先。尤其是五年之前由于和乐燃犀争风吃醋,输了一场大阵仗后,痛定思痛,那些天之骄子的傲气全收了起来,如今更是颇有境意。他不是十二家的嫡系子孙,也是如喻余青这般是拜入十二家门下习武的外姓师徒,这种家族危难的时候竟然倒也有好处,那便是如薄暮津、乐燃犀甚至王樵等这般嫡传亲子都必然逃脱不了家族事务,要操持一家上下,安顿族中大小事体,诸多琐碎不一而足;只有他倒是可以一心向武,全没有半分干扰,因此进境尤为可喜。 此时他一个“飞燕投林”后发先至,从人群中如蛟龙出海,妙到毫巅,将金珠抄在手里,跟着旋身滚地,躲开三道杀着。其他人刚要回身扑上,突然但听卜卜数响,居然全顿在半空,紧接着突然各自仰倒。原来那第一颗金珠是饵,其后居然还跟着三颗金珠,趁他们扑向第一颗时,从后撞中各人穴道。金珠沉重,打穴更是精准,这些人僵在原地,唉唉呼痛,骂骂咧咧,却全都动惮不得。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一下变招奇诡,迟戍不免略一分神,眼光只不过分去一霎,对方一掌已经无声无息印到胸前。陡然之间,寒气透体而入,只觉得自己从脚底到头顶全结了霜,血脉经脉全被冻住,明明没有被点中穴道,却根本动不了,而寻常高手内功充沛可以自行以内力冲穴,但他此时浑身真气都凝结成冰,连自行冲穴也不可得。心下不由得大惊:这才一别大半载时光,可这小子的功力本领,为什么居然有了如此之大的进境? 喻余青伸手取了他身上的金珠,对殷舜言笑道:“怎么不捡起来?”原来他刚才打穴时,自己原夺来的四枚金珠全数打出,此时一枚在殷舜言怀中,另外三枚都滚在地下。可未动手的几人见了这几人抢夺金珠的惨状,又畏于南派教宗鬼神莫测的武功,一时竟无人敢再上前,自取其辱。 场内外一片寂然,观者更是瞠目结舌,炉内香烛竟尚未燃到底。喻余青脚尖一挫,踢起一枚金珠,激射向炉中香火顶尖残余的一点微红星火。那金珠破空而至,恰恰擦过香顶,带起一阵厉风湮灭火头,那金珠仍未止劲,直撞向后侧香炉边缘,只听当地一声,金铜交加,被炉角反撞回来,好像生了眼睛认了主子,居然啪地钻回喻余青的掌中。 观礼众人再也顾不得什么正邪之分、习武之人到底要凭本领说话,这时候都呼地站起了身,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许多人都想:金珠沉重,又大又圆,要以它做暗器本就难以借力,能刚巧打落火星却不损及香竿已是极难,要令它飞去又回到自己手中,直可谓是神乎其技。更何况这一场较量当中,竟非庸手;面对迟戍与灵枢上人的杀手能毫发无伤的,天下得有几人?不由得又惊又佩,之前有以为邪魔外道而看轻,认为他不过是徒有其名,此时都免不得改观一番,暗自忖度自己若与他交手,胜算几何。 但也有人看到了问题所在:“此人武功之强,当真匪夷所思;可为什么一上来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制住,这小姑娘使的却是什么妖法?”这一场下场之人除了玉儿外尽是男子,不少人自持身份,不愿与一个稚龄少女对峙,因此除了一开始与喻余青的过招外,其他并看不出这女子深浅。 “更奇的是那之后,明明喻余青仿佛被点中穴道般突然动不了了,灵枢与迟戍一前一后夹攻,可谁料一眨眼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变成他俩互相攻击,迟戍那一掌明明应在姓喻的背后,却不知怎么的按到了灵枢的胸前……” “只能是邪术了吧?他南派说不定有移形换影、颠倒乾坤之类的异术——” 也有人看得清楚,低声对起身的廖燕客道:“确是凤文。”禤百龄用手指点了点松垮垮挂在桌上瘫着身子的王樵,“那小子干的。” 廖燕客脱去皮袍,扔进自己的这位左右手怀里,兴致勃勃地一挑断眉,“哦?比阿玉要厉害许多啊。他做得到,是不是?王潜山曾说过的……若凤文到了极致,则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可以官天地,府万物——” 若当真能有此番境界,那所谓天时,便不必等。 主座席上,三位大师相继抚掌,各有赞叹,证空口诵佛号,道:“喻宗主技压群雄,当世罕有,心地气量却也并非狭窄。恰才他有数次全可以致那二人以死伤,却尽留力不发。那少女咄咄逼人,以亲近示人却趁机甫下杀手,他也丝毫未予计较,甚至一指一掌也未加诸于人。江湖传言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老衲倒觉得未必了。” 阳乌子道:“只是那少女是如何致人目盲喉塞,那两道杀手却又是如何打空的,老夫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卑明,叫你徒儿过来,让我瞧瞧他到底有什么妖法。” 卑明笑道:“一说就破,还有什么意味?我们三人不如赌赛一把,各自写在掌心来一猜如何?” 证空大师略略点头,道:“确确不便宣诸于口。”三人各自在掌心写了字,凑在一起去看: 三张手掌都是相同一字——“元”。 体内人为炼化之气为真气,而放任天地本生之气为元气。万气同根,自然一用皆可用。 王樵放松身子,任周天以最舒服的方式懒洋洋在体内转过。他闭上眼,消去自我与万物之间的区隔边界。所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天地与一根指头没有分别,万物与一匹马也没有分别,若到了极致,自然风雨阴阳晦朔皆可入怀。可极致二字,说得简单!吕祖曾诗云“偶因博戏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玉儿不过只能让一霎的气凝结喉头化作箍绳,一霎的水汇成薄雾罩住视野;而他也不过可以利用一寸的光阴晦朔,仿佛海市蜃楼那般,改变人眼前看到与实际景象的错位。 寻常的武功修于内,修于满,全部归结为自身所得;而凤文却恰恰相反,修于外,修于空,始终游离于自我之外。 所以,只要少许的不确信,少许的怨愆愤懑,少许的自私,甚至哪怕只是少许的扪心自问,都能如摧枯拉朽,毁坏这如聚沙成塔般脆弱的蜃楼。哪有人不为己?你修给旁人,修给天地,到头来一无所获,何苦来哉?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4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石中侯迎上来,亲昵地抱住妹妹,贴住她柔嫩的脸颊。“你怎么回事?”他低语道,“你得杀了他。刚刚明明有机会……必须是你亲手来做。知道吗?你现在到了要紧关头。只要过了这一关,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师父说‘缠情无意’,需得亲手斩断,方能至于‘见性非我’。没什么好犹豫,但凡圣人都不能动情,这是必经之道……”少女一动不动,那躯壳仿佛换了个人。 王樵听见他们的低声对话,清楚得就像在自己耳边;他还听见许多人的,混着淅沥的雨声,水汽迷蒙的潮湿和他的骨缝黏腻在一起,混合着杀气和血腥味;地板上的纹路,楼间绞盘拉动铁索的声响,就和自己的脉搏如出一辙。梅雨和胃液一同上涌,五月的云在血肉里懒散地结着苔藓,他有的时候得小心自己在周天里散得过深,那也许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可如今他找着了一条捷径,每当他寻不着自己的边界时,他便去寻阿青,去听他心跳勃勃,脉息汩汩,感受他周天运转的暖意,嗅他发梢摩挲时的清香、衣裳带起的晚风:直到他回过头来,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内里窥视那般,有些气鼓鼓地瞥来警告的眼神;两人视线一对,王樵便像被从万丈高崖上猛地撞回了自个体内,还带着晕乎乎的头重脚轻的眩然,而捉住他的猎手则得意地眯起眼睛,扬起嘴角。 你问何苦来哉? 我不苦啊,他笑起来那样好看,真希望旁人都能瞧见。 第九十四章此事古难全 雷电交加,烛火灯笼一齐狂摆,将人影映得憧憧叠叠,但第六层的比试仍是照常。只是经了四楼的一场,仿佛面皮已被撕开,八教和北派各伤了一名股肱,也懒得再多做遮掩。而他们的目标如今居然毫发无损,实在难说得过去。众人立在这一层,任由他们的影子被烛灯的摇摆拉扯着狷怪陆离,身形却岿然不动,各自在明暗之间打量对方。 这一层比试手法殊无多样,只是不比兵刃,因此刀枪剑戟、各类暗器一律不许使用。两两放对,直至一方认输为止。经过夺金珠的比试裁汰,能至六层者三停只余一停。喻余青缓缓望去,却见父亲也在场中。喻余青心中一紧,更兼一阵酸苦,虽然是父亲手把手教他的武功,但如今以他武功造诣,自然清楚若按实力来算,喻惟改断断没有与这些当世高手一论高下的本领。那他会在这里的唯一缘故,就是用来钳制自己的工具罢了。思及此处,不由得心乱如麻,转头看去,观礼席上姽儿正抱着争哥儿,也刚上到这一层来。他心中打一个突,暗想:若是父亲劫走了争儿,又如何愿意交在她手中?定是受了八教的要挟,才不得不来。又不免想:若是捻阄抽中我与爹爹一战,我该如何自处?若单论武功,如今爹爹自然及不上我。但他是我爹爹,我又决不能动手伤他。他既是我父亲,又同是我授业恩师,父命师命,哪一样也不能违逆。但他又是金陵王家的仇人……若他命我当场认输,弃剑投降,我如何决断?……这里的人多是敌非友,我若不赢,王樵一番心血全要付诸东流。但不尊父命师命,自己怕是又得多一个不孝不敬的名声,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名声不是早已千疮百孔,还怕多这一条?可想到要与父亲当庭对峙,父亲的把柄与性命又全在旁人手里,等撕破脸时怕是无论如何难以两全,不由得心如刀绞。 喻余青又忍不住偷望向王樵,见他正与几名武林中有名的神医大夫一同,要下楼去查看上一场伤者的伤势。你都不瞧一瞧我,他无不愤懑地想,都不来关照一声我有没有受伤?你又不是大夫,谁念着你好了?不由得咬唇暗骂:由得你做好人去!榆木疙瘩蠢脑袋。虽然心底明知道他先前在夺金珠中不动声色出手相救,其实已是“暗渡陈仓”,不顾规矩在悄然援手了;可自觉着你帮我那是天经地义,帮别人那却得两说;也许换做旁人遇着那般凶险,王樵也是一般地会出手相救。喻余青也觉着自己好没道理,可这会儿偏偏贪多起来,三哥光风霁月,他锁不住,留不得,伸手去时、指间便穿过了;自个龌龊小气,舍不得见他对别人好。 王樵却哪里知道他想什么,心想捉对比试,单凭实力说话,能胜过喻余青者寥寥。这时几位武林中宿著有名的大夫寻他,道迟天王先前伤势较重,请他移步过去看一看。王樵知道迟戍是被喻余青那寒冰玄掌所伤,若是他性命有失,又与北派结下梁子,这事便不易化解。因此对薄暮津道:“你在这里照应,我下去看看迟天王伤势。” 上一场比拼中各组尽皆激烈,伤者犹众,都停在这一层,着各家名医医治。多半只是跌打伤、断骨、淤血之类,灵枢上人整条胳臂臂骨至胸骨俱断,此时打了半个身子的夹板,却也于性命无碍。江湖神医人称‘赛阎王’的马万钟此次也应邀前来,正替迟戍拿穴针灸,只见他一张脸面色青紫,便似即将冻伤一般,浑身不住打摆。向南枝顾不得旁人碎语,这时候陪在他身旁,攥住他一只手暖在怀里,两只眼肿得核桃也似。 马万钟对王樵道:“这霸道寒气非同一般,寻常药物不能除,针灸不能调理。寒气已侵入心脉,稍有差池,怕是迟天王即便保住性命,人也成了废人。我虽知这不太近人情,但最好请喻宗主来,不知道这寒气究竟是如何修炼的,有没有从源头上化解的法子……” 王樵苦笑,他听喻余青说过这寒气的故事,那是玄铁里天生带着的,又被那蛊母养了百年才养化了,他自己上一回也差点死在这寒气底下,能有什么法子?便照实对马万钟简略说了是从那铁索当中化来的缘故,马万钟道:“那也难怪了。那铁索据传是天上陨铁下来的,不是人间凡物,自然不入我五行当中,是以药石都无用。看来只有请纯阳内力极其深厚的顶尖高手来替他逼出寒气,护住心脉才是。” 他这几句话讲得轻松简单,可旁人一听,都知道替人硬逼出寒气,护住心脉的办法,可以称之为“洗髓续命”,是十分耗损救人者自身修为的,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功力要耗在这人身上。而且施法者自身修为必须高于迟戍,否则这寒气回激入体时无法抗御,反而要连累自己也一并落下病根。 众人均想:迟戍平日里少言寡恩,鲜少与人有多大交情,哪有人肯耗损自身修为来救他?更何况有这等功力的人也不是俯拾皆是,就算在眼下群豪毕聚,也扳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北派视他为左右手,廖燕客自己也练得是纯阳至罡的内息,自有他们北派自己救去,也不需旁人插手代劳。 向南枝慌忙对周围的北派弟子道:“快去请盟主来救救他!戍哥一向是他左膀右臂,他决不会见死不救……”可周围北派诸人居然面露难色,相顾而望,没有人挪步。向南枝哑然看去,咬牙道:“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他刚一起身,肩头便被一双手按住,道:“向宫主就在这里陪着迟大哥最要紧。”抬眼一看,禤百龄已来看望迟戍,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大当家,求你救救戍哥。”禤百龄摇头道:“我平日里武功较迟大哥便输了一筹,内力上更不及。我修的内功驳杂,并非醇厚至罡的纯阳一系。” 向南枝急道:“那便请廖盟主来。”他此刻也顾不得礼数,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便要上楼,禤百龄将手一抬,两三个北派人士便将他按住了。 禤百龄对迟戍道:“迟天王,你一向对我派有大功,盟主是记下的,他今日并非不顾兄弟情谊,只是事态要紧,关乎我派长久动向气运,还望做兄弟的能够谅解。”众人心下恍然,知道廖燕客要留力与喻余青一较高下,这南北之争需得今日里见出真章来,他若是此刻倾尽修为来救迟戍,那便无缘登顶称雄了。禤百龄更知廖燕客内心绝非止步于武林第一的称号,今日关键,还在于这楼中的偃机里所牵涉的当年朝堂更迭秘辛,想必十二家定然不肯乖乖交出,那时候又是一场苦战。因此虽然迟戍是一员得力干将,这时候仍然长痛不如短痛,狠下心来,使个眼色过去。四周北派的员众牢牢把住第五层上下,竟是不欲教上一层人知晓。 江湖上行走的人大多知道北派如今作为天下第一大帮会,牵扯縻杂,与匪、寇、官、鞑尽有交道,不敢得罪,只做不见,心里却暗道:他廖燕客要是为了自个兄弟,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不要了也要救他性命,我倒是佩服他是条汉子,敬他三分,要我听他号令倒也心服口服,那也不必非要做什么武林盟主、至尊之类的才行。可如今他便是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号,要我替他卖命,我也得掂量掂量。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禤百龄自然也知晓这一节,道:“向宫主,你也不必难过,我与迟大哥与盟主结义时,这一节自然都说清了的。盟主若是听闻了迟大哥的病情,定然要下楼来耗损内功替他治疗,那今日之会便不得成功,我北派一干大计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达成。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今日过错都在我禤某身上,你日后如有不忿,只管来讨还便是。” 向南枝双目赤红,潋滟流光,那副雌雄莫辨的体态更显得妍极无双,浑身却似被抽去了力气,恨恨地道:“我早该看透的,……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禽兽不如……禽兽也比你们有感情些……”他出身南馆小倌,一生中屡遭男子负心薄幸、欺骗凌辱,本已对男人恨到极处,迟戍寡言少语,却怕是一生中唯一一个例外。他怕自己也如梅九与秦香宛那般走至绝路,因此始终与他若即若离;直到如今生死关头方才觉出不同来。他不忍再看情郎受苦,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珠针,朝他眉心攒去,口中轻哄着道:“戍哥,你先睡罢,我随后就来陪你……”语未毕,两滴泪珠先落在迟戍脸上。 周围迟戍的故交同门居然无一人阻止,反而不少人因为觉得向南枝人妖之身,实属卑贱,这一段感情在他们眼中便尤为可笑,脸上露出鄙夷轻蔑之色。王樵实在看不下去,单手一挥,那珠针被打落在地。王樵道:“向宫主,你别着急,既然马老先生说有法子救,为什么不救救看再说?我来救他。” 向南枝睁大了眼睛,先前挟着珠针的手仍悬在半空中不断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道:“我……我……”仿佛绝不相信自己在曾作出险些杀了喻余青的举动之后,王樵居然会这般以德报怨。王樵只是一笑,对马万钟道:“马神医,行脉心象要如何?”马万钟一一说明,医者仁心,对王樵不计前嫌临危救人不免佩服,忍不住关照道:“樵兄弟,这一出极是凶险,我没见过你与人过招动手,不知道你自忖较迟天王武功若何?”心下其实不太相信这年轻人能比迟戍功力深厚,莫要枉自送了性命。王樵哈哈一笑,道:“武功内力,我比迟天王肯定是不如的了。但上一回我救了喻宗主,倒是有些经验;我在武当门下所习的是真武心法,那也是至醇至阳。”说罢将迟戍扶起,迅疾点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手法极快又准,迟戍登时不再颤抖;气运丹田,手腕一翻,与他双掌相抵。上一回他相救喻余青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四周尽为死气,是以极为难以行功借力。此时暮春之际,雨水不息,到处生气弥漫,尽可信手拈来。但饶是如此,也极其耗费心神,没一盏茶时,之间双方头顶都袅袅腾出白气,汗湿重衣;马神医报出经脉走络,与王樵一一应证,随时行针封穴,以助气海归元。 向南枝这才敢信这仇人居然当真是在耗损自身不计前嫌地救自己的仇家,他看看全力施为、汗沸如蒸的王樵,再看看身边站着神情微妙的禤百龄,更是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禤百龄倒是正中下怀,王樵出手相救迟戍,不论怎样也得耗费大半心力,之后便对他们没有威胁;若救活了迟戍,虽然于他禤百龄的名声有损,但于北派却是救了一员大将,更没有什么坏处,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他暗中吩咐亲随看紧了上下楼的通道,不让人离开更不让人去通风报信,以免多生枝节。 喻余青走下场去,周围仍未看见王樵的身影。他心下苦涩,所谓你越想要的越不得见,越躲着的越是偏要来,他拈中那根签上,写的便是喻惟改的名字。心中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心想我让过十招之后,出手制住他穴道,也就是了;却又知道绝非如此可以善了。 喻惟改站在场中,冷冷道:“喻宗主,你好啊!”喻余青侍父如师,幼年少有承欢膝下的舔犊之情,反而因为望子成龙心切,多半较寻常师徒更加严厉。此时冷汗浃背,垂头道:“爹爹尽管教训,孩儿万不敢当如此。” 喻惟改道:“我如今那里敢教训你?你不听父训,仍然与下流勾结,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龌龊事来……”说着一掌当头劈到。旁人只当是说他背离师门反入南派的事;喻余青却知道父亲是痛恨他与王樵的关系,只得默然无语,双手背身,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在掌风当中轻若鸿毛一般穿梭。喻惟改用一套十二家的穿杨掌,掌势大开大合,连发十余急招,直和窗外暴风骤雨交相辉映,可都被他轻巧避开。堂上都是武学大家,一看之下便知高下,心中暗道:这父亲本领远不如子,如何能教出这般厉害的儿子来?显然是另有殊遇了。 喻惟改喝道:“还手!”喻余青在二人错身时道:“爹爹,求你让我一让。”喻惟改道:“我让你,你认输罢!”喻余青道:“孩儿今天是决不能输的。”喻惟改怒道:“你要替那登徒子把命送了!”他积怒压抑至今,言不敢高声,梦不敢睡实,每每夜半惊醒,只怕自己两个孩子遭人寻仇报复;又其实懊恼悔恨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自己与自己解脱不得,便像趋利避害一般,一股脑推搪到王樵与喻余青见不得光的关系上,好让自己觉得轻松些。这情绪无人可诉、无人能解,一下全部爆发出来,既知喻余青不会反击,便只攻不守,双掌越打越快。喻余青无奈,只得道一声:“孩儿要得罪了!”唰地一下迅捷无匹地连攻八招,指点掌拍拳击肘捶,腿扫足蹬腰拦膝扣,每一招都破了当前要害,攻人之必救,却又尽停在身遭一寸处,没有一招落实了的。他打了八下虚招,却迫得喻惟改跌跌撞撞,连退了八步。旁观者都发一声喊,忍不住齐声喝彩起来。 喻惟改长叹一声,道:“你如今翅膀硬了,原也不听我的话了。你要我认输么?”喻余青低声道:“求父亲给孩儿一个机会。我知道父亲有难处……但只要父亲与我同做一处,孩儿便能护你周全。”喻惟改道:“我这里有两条路走。一者你认输,我也放弃这登楼的擂台,我们父子二人现在就下楼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再不过问这江湖纷争,你我父慈子孝,尚且能享天伦之乐……”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光,“二者要我认输也可,你立刻杀了后面那个抱着争儿的女子,我带争儿离开……从此以后,你爱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我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喻余青哑口无言,半晌道:“爹……任哪一条孩儿也难以从命……”他向后望了面如冰霜般站在阶前抱着孩子的姽儿,低声道,“她于王家有大恩,也养育了争儿这么多年,爹爹……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不能尽释前嫌,重聚一处么?” 喻惟改望着他,恍惚道:“一家人?”又转头去看争儿,抱在那冷若冰霜的女子怀里,亲昵地依偎作一处,大睁着一双点漆大眼,望向场中,见喻惟改瞧他,便奶声奶气劝道:“老伯伯,你不要和青哥哥打了,好不好?他舍不得打你的。”喻惟改道:“我不是老伯伯,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爹爹啊……我对你说过的……你忘了吗?”一面说,一面突然脚下发力,朝场边观席冲来,伸手便要抢夺孩子。 姽儿将孩子一护,道:“喻老伯,我们有约在先——”喻惟改不答,一掌虎爪手袭来,姽儿伸臂挡格,硬拼着将他与争儿隔开。周遭诸人不少不明内由,可见身为男子却与少妇拉扯抢夺孩子,都鼓噪起来。喻惟改势如疯虎,只听喀地一声,居然将姽儿一边胳膊拧脱了,紧跟着呼呼两掌,将左右援手之人击飞,伸手将孩子抢在怀里。众人先前见他不过下场比试,谁能料到他居然突然对场边人出手,一声惊呼,都站了起来。只见他一手环在孩子腋下,二指钳住孩子脖颈,稍稍透劲,便能致争儿与死地。薄暮津急忙止住援手,喝道:“莫要伤了孩子!” 喻余青绝不相信父亲会出手伤了孩子,惊道:“爹……你快放开争哥儿,这是做什么?” 喻惟改缓缓看他,道:“余青,你瞧着吧,我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跟不跟我一起,我们三个现在就下楼去……离这里远远地……走到什么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好吗?” “爹,你这是何必……你挟持着一个孩子,谁会放你离开?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这是我自己的儿子!!”他怒喝道,“我想带去哪里便带去哪里!要打要骂都是我自己的事!谁手那么长,管我自家家法?这群人……就是这群人!谁没有份?”他眼光扫过诸位,“他们掳走了我刚生下来的孩子,我连抱也没有抱过……逼迫我不得把消息透露给义兄,令他早做准备……我知道啊,我知道……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只能看着!!是我偷出誊录的信函……是我通传的消息,是我里应外合……是我害死了金陵王家上下百口人!……我躲着藏着,吃斋念佛……到底也逃不过!好啊,便都算是我的错,却又如何?!”他压抑至今的话终于说得出口,喊到末尾,已经声嘶力竭。 姽儿道:“各位听见了,此人已经坦承是我金陵王家的灭门仇人。我今日便要替族中惨死的老少清理门户,以慰藉死难者在天之灵,在场英雄都是见证。”语音未落,人已倏然飞出,跃入场内,持剑便向喻惟改刺来。旁人听闻喻惟改自陈罪状,都觉不齿,又想这是旁人家事,由王夫人出手自然最为恰当,是以都没有阻拦。场中比试都没有带剑,但喻惟改一见她来,反而不躲不让,挟着争儿当头迎上,恶斗之下,气血翻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居然将孩子夹在当中,做了挡箭牌。喻余青只得追上,一手拆开姽儿刺来的狠戾剑招,一手抹开喻惟改招招致命的杀招,登时以一敌二。 喻余青不敢伤了父亲,也不愿伤了姽儿,更不能伤了争儿,夹在中间,左支右绌,万般难做。姽儿喝道:“喻宗主,你向来自诩恩怨分明,号称要杀尽当初灭门仇人。如今明知这人就是灭门仇人,念在父子情深,两不相帮也就罢了,却一味助纣为虐,是不是你父亲当年背叛家门之事,你也做过帮凶?”八教中不少人被他取去性命,此时弟子族人都鼓噪起来:“是啊,有本事便大义灭亲!”“你若有种大义灭亲,我们也不向你报仇!”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辩无可辩,心下大乱,出手时难以把握分寸。姽儿一招“飞燕穿帘”刺来,他夹手一夺,反拧住关节,将她手中长剑劈落;几乎同时,喻惟改痛呼一声,原来怀中的孩子见母亲势危,猛然低头张口,狠狠咬住喻惟改的虎口,登时鲜血淋漓。喻惟改一痛之下,手臂松了,王争踢膊蹬腿,挣扎要下地。他毕竟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老武行,应招接敌经验最是充足,当机立断,将孩子一推,掷向喻余青。喻余青一怔之下,伸手抱住争儿,便无法梗在二人当中,喻惟改就地一滚,拾起地上姽儿的长剑,见女子半数精力都在争儿身上,见他满嘴满脸都是鲜血,忧心他是否受伤;当即大喝一声,一剑迅疾如风返削而上,朝她心口刺去。 王争大叫道:“别伤我娘!”喻余青也急叫道:“不可!”一手护住王争,一掌只来得及匆忙朝姽儿拍出,只将她推离半尺,那一剑从她被卸了关节的臂膊处削上,那一只手臂无法活动,登时被斩了下来。喻余青急忙跃起,要去查看姽儿伤势,却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望时,只见一只巨大的魔花螳螂生有三眼四臂,有一个成年人及膝那么长,不知从何处窜出,正扑在喻惟改的胸前,一口咬住了他脖颈,登时血如泉涌,喉头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一个血洞。 男人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踉跄了两步,向后砰地倒下。那螳螂衔着一块人肉,展翅朝争儿飞来,提起上身四足,神态恭顺亲昵。王争呆愣在原地,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出了什么事;喻余青冲到父亲身边,徒劳地用双手试图堵住他脖颈上的血涌,双手、双臂、衣襟裾摆上登时全是鲜血。 这一场惊变大出所料,围观众人急忙都冲入场中,一看喻惟改时,都不由得叹息,道:“喻宗主节哀罢,已是不能救了。”薄暮津喝道:“谁把这魔物带来的?自己站出来罢,难道还要躲在畜生背后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提起一剑,将那螳螂斩做两段。他自想定是八教着人带来这魔物,故意在此时放出,相助姽儿,是以如此逼问。谁料王争却抱住螳螂残躯,嗫嚅道:“……是我……我……”那日他收服这魔物蛊虫后,冯尘涴便将这螳螂送了他。他年纪尚小,于生死之事尚且不大了了,却也知道自己做了极错的错事,“我不是故意要害伯伯的……我……”他想探头去看喻惟改的情形,却被周围人层层叠叠,挡了严实,不让他瞧见惨状。“青哥哥,青哥哥,”他喊,“是我不好,争儿错了,你打争儿吧……”见姽儿来到他身边,急忙抓住女子衣襟,“大娘,我们不打了好不好,你帮我救救伯伯……”众人才记起姽儿失了一条手臂,道:“王夫人,你也得尽快包扎才好——”却看向她时尽皆倒吸了一口气,只见她脸色分毫未改,这一条臂膀失了,身上却没有半点血渍,断口处竟也没有鲜血涌出,一边手里居然还握着自己那条断臂。只见断口处流出丹砂红汞,偃机骨骼暴露在外,极其精巧复杂、见所未见的轴承断成两截。“你是偃偶?……”有人瓮瓮地道,惊疑不定地往后退开一步。她恍若未闻,伸出剩余的一只单臂,欲将争儿拉进怀中。 只这一霎之间,喻余青身形如鬼魅,欺近身来,一把提住争儿的后领,已将他从姽儿怀里拉出,直直拽到喻惟改的尸身跟前。那螳螂身为毒物,口唇中尽是剧毒,此时除了喉头一个大孔之外,脸上青筋横布,双目凸出,舌苔泛紫外吐,死状极其惨烈。争儿啊地一声,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却被喻余青一把扯下他手。“你好好看着,这是你父亲。”王争看喻余青惨白脸色,一双大手如同钳箍一般,浑身杀气弥漫;他从不相信这人是他父亲,眼下见他死状如此之惨,又是出自己手,不免恐惧至极,大叫否认:“不是!不是!他不是!!”他站立不定,肩头被喻余青一压,双膝一软,便跪在血水当中,浑身气息一滞,喉头上就像压了千斤巨石,连哭都出不来声音,只得张着嘴巴,抽噎吸气;死者血腥气浓重,一阵阵干呕涌上喉头,呛得泪水迷蒙。 “喻余青,”姽儿唤道,周围人不由得替他们让开一条路,“旦暮衙接生死赌约。我和你爹爹打了一个赌。若是他能劝你认输,和你一起离开此地,那我本可以饶他性命,也放争儿和你们一起走,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你若非要逼他认输,他便需在天下英雄面前,坦陈自己犯下的罪行。是你不肯离开……才逼他行此绝路。”她缓缓眨眼,金睫颤动,却若见厉色,“是你非要插在我们当中……我们明明……明明原先好好地……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是你偏不离开……这会儿你还要推到一个孩子身上么?” 喻余青翕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下劲力一松,周围人都抢上去,将孩子救下。三五人将尸首抬下,汤光显劝道:“宗主,这本也怪不得你,他今日来此,便已是做好不能善了的打算了……便不是那怪虫作乱,他那般行事,也不能活着走出这楼……你已尽了人事,莫要再想不开。”可几人轮番劝过,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充耳不闻。四鬼上来将他架到一旁,他便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任人摆布,脸上既不喜,亦不见悲。汤光显知道这是受了过大打击,神智浑噩,气息大乱,必须静心调息入定才好,问薄暮津道:“有没有静室可以暂且休养?”薄暮津见他时现狂态,又知道他仇家众多,如今这状态更不便与其他人同处一室,便道:“眼下楼上各层都没有人。喻宗主既然已经打过了这一场,我让两个门人送他到第七层去静一静为好。等这一层比完,多少也要有一个时辰了。”招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楼,再叫人吩咐道:“快去五层把王樵叫上来。” 第九十五章善恶报还多 汤光显和两个十二家的门生护着喻余青开了楼道机关,上七层来,薛三忠心耿耿,这时候也不放心,跟着一并上来。只见四周岌岌,灯火嵬嵬,唯有风雨声响。但他心象脉息已乱,两眼空濛,打坐了片刻,反而浑身脉象逆转,骨骼喀喀作响。汤光显知他此时心头混沌,怕他难以自抑时废了自己武功,连忙运指如风,点了他身上数处穴道;封住脉息,也不准他自戕。“你先坐一会,就静一静,什么都别想……哎,孩子,我知道你苦,谁不苦呢?都得这么过来,一碗水就没有端平的时候……过一会儿你气脉归顺了,自然能运力冲开穴道。现在就先静一静……唉,这事谁劝都没用,我晓得的。” 这些人中,汤光显与喻余青相识最早,又记得他对文方寄的恩情,也见过他在蟾圣宫中的种种境遇,想来觉是无妄之灾,便颇生同情之感。后来见他主理南派,尽心尽力,自个病得明明要死要活,也咬牙在一群人前言笑晏晏;当理主事,从无推脱,教习武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因此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南派丐帮本想要脱离南派,汤光显原只是代帮主,便是要把“改宗”之事给定了才能将代字去了,免不得有一番争执损伤。结果因换了这新任教宗,与蟾圣行事大为两样,大家颇为顺意,这事便也无人再提。汤光显承他这一份情,自个心里一碗装了,总想什么时候还报给他。这时候见他命途乖舛,饱受折磨,不由得长叹所谓‘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这‘天下第一’,岂止虚名而已? 汤光显又拍拍薛三的肩,道:“你便在这看护,有什么事来叫我。”薛三应了,几人便都下楼去。一时间四下静得可怕。薛三早已习惯喻余青蛊毒发作时陪护在旁,离得远远地,道:“宗主,我在外头,你有事喊我一声。”喻余青隔了很久才道:“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薛三道:“是。”他早已习惯喻余青如此说,每每他蛊毒发作,疼得支持不住时,也总是这样说。因此故意拨转楼道机关,脚踏出声响,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其实却只是转进走道后头,缓缓坐下。许久之后,隐隐能听见一点噎在喉咙底下的抽噎,夹杂着仿佛溺水求救般低声轻唤:“……三哥…………” 薛三把手指抠得发白,无声地喘息着。他总爱闭上眼、幻想这是宗主在叫他,这一点隐秘的癖好里掩藏着自己无处倾吐的欲望,他当做对自己的一种微妙又隐晦的奖赏。就只是想一想,我心里对他敬若天神,薛三暗道。他知道他与王樵在一处;那么多被蛊毒折磨的时日里,喻余青在生死关头徘徊游走,说出过他自己怕也不知道的许多软弱又缠绵的情话,薛三伺候他起居,替他擦身熬药,听他在昏沉痛楚时絮絮唤着三哥,或是痛悔,或是求救。他也曾恨恨诅咒,赌咒发誓要把王樵千刀万剐,希望他永远也别出现在宗主面前;也曾胡乱肖想,若他心心念念唤着的那个人是自己,那该多美?可自己怎么配呢?莫得玷污了那样好的人,于是连想也不敢。可后来见他俩重逢后又好做一处,他都一清二楚;却也什么都没说,那一点卑劣心思到底收了回去,一声不吭地继续做一个老实机灵的下仆。 只有宗主不赶我走,不嫌弃我是个五短身子的獐头鼠目,甚至一句重话、一声嘲笑也从未加诸与我;他尊重我,也依仗我。他当初在这十二楼里舍命救我,是真心觉得我薛老三这一条命也是命,与那些花容月貌的小姑娘、位高权重的老太爷们都没有区别;宗主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这么想着,甚至对王樵也感激起来,毕竟自打他俩好了以后,宗主脸上见了血色,身上见了肉,连笑也多了……只要宗主能快活,是要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薛老三都会替他去做…… 他又心如熬煎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抽噎的哭声小下去了,便像泪都流干了,他突然又愤愤不平起来。以前宗主疼起来的时候胡乱唤叫三哥,正主儿不能来,那也罢了,毕竟那时候山长水远,彼此不知。可现下你们不在一处么?我想做这假冒的“三哥”,自个也说不过去了。他才遭了那样的事,他要你在他身边陪他……你为什么不来看他?你为什么这也不懂?天底下还有什么别的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对,他突然一轱辘爬起身来。宗主便是要我上天摘月亮给他,我薛老三也眼都不眨一下。他想见他三哥,我能替他把三哥找来,绑也要绑到他跟前。 他打定主意,忙下楼去。却是一愣,只见到处一片忙乱,比武场里也无人继续比武,不少人走到廊檐下凭栏倚望,纷纷指着底下叫道:“水!水!” 薛老三也急忙挤过去看,只见一片昏沉当中,污浊的洪水从山坳间汹涌而至,掀起狰狞浪头。这入梅季节连绵阴雨,似乎终于到了堰湖的顶量,湖坝溃堤才至于如此,这片刻间底下原本的庄子校场都已经没入水中,第一层楼也全部进水,庄里的田丁仆役都一股脑往楼上跑。有些跑得慢了,被卷入水中,好在楼中上下都是武林人,楼上地方又足够宽敞,都一手一个,从水里提上楼来。一时谁也顾不得比武了,不少人骂咧咧道:“怎么回事?十二家是撞了什么灾星灾年,修这楼是镇了什么妖魔鬼怪,怎么才从火里走一遭涅槃,又遇上洪水?” 也有人领悟极快,道:“百年之前堰天灾,那时也的确是洪水……”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怎么,这洪水是他十二家养着的,还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成?” 可洪水却越涨越快,眼见二、三楼也要没入水中,众人再也顾不得口舌之争,都往楼上一股脑涌去。 王樵相救迟戍正到了最紧要关头,周围纷乱全然无所听闻。二人周身蒸气缭绕,汗水如瀑,整一层都只能听见二人彼此呼吸之声,寒毒一丝丝被逼出来。这时底下一发喊上冲,都怕影响到了气息走岔,禤百龄急忙命人堵住楼梯,喝道:“莫要惊扰,我们这一层有病人!”底下骂道:“他奶奶的,若是洪水上来,大家都是病人,分先死后死而已!”再也拦阻不住,呼啦啦挤上来一大票人,前呼后拥,又因为这一层上北派诸人奋力阻拦,猛地推开时仿佛后浪推前浪那般呼啦啦倒了一地,不少人直接撞上王樵后背,一股大力带着众多人勃勃生气猛撞过来,王樵毫无防备被撞得七晕八素,却只听迟戍“啊”的一声大叫,这力也迫得最后一道关卡打通,一口心头淤积的黑血吐出,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向南枝一把护住他身子不被涌来的众人拥挤踩踏,见他掌心温热,脸色回暖,喜极而泣,反手捶在他身上:“没良心的,你要吓死我了!”迟戍昏头转向地坐起,一时还有些木然,渐渐想起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低头见胸口上湿了大片,全是向南枝的眼泪,也不知该怎么劝,只呆呆地挤出两个字来:“别哭。”向南枝又羞又恼,嗔道:“我自哭我的,要你管?”反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王樵这个原本的救命恩人反而被冷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是什么情趣,想道这情之一字众生各解,原来还带这样的。 周围吵闹已然喧天。向南枝收拾脸上泪痕,朝他盈盈下拜,道:“王主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无论吩咐什么,南枝和窈月宫都唯马首是瞻。”王樵摇头笑道:“那也不必。是迟天王吉人天相,倒没我什么功劳。”捶着腿站起来往槛外看去,只见水势汤汤,周围都乱作一团;底下的人这会儿全挤在五层上,登时偌大空间便显得逼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伤患不便移动,实在混乱不堪,对禤百龄道:“禤大当家,人也救回来了,不必守着楼道不让人上下。不便走动的各位还是留在这一层养伤,留人照料看守;想必这水也不会漫到五层上,我们都去六层武场里坐地,再定行止。”禤百龄见迟戍已经救回,目的也已达到,微微一笑让出走道,众人往六层蜂拥而去。他与王樵落在最后,一面道:“希樵真人胸襟广阔,八方不动,令人好生敬佩。这洪水来势汹汹,可真人犹然稳坐钓鱼台,毫不见慌乱,倒好像事先知晓一般。” 王樵哈哈一笑,道:“江南梅雨,连日淫淫。十年有九年倒是洪涝,只是轻重不一罢了,大当家不是当地人,自然觉得奇怪。还有,真人二字万不敢当。” “真人何必过谦?你刚才相救迟兄弟,那得内功境界至少与他不相上下方能奏效。如此修为,自然担得上。” “不是,”王樵挠头道,“我师父修了五十年,你们叫他真人,我才修了五年,要也管我叫真人,他老人家面子往哪里搁?”他一面与这该死的算盘精信口胡诌,一面心中暗暗着急:禤百龄智计过人,一句话便看出了问题所在,自己不知如何才能在他面前搪塞过去? 喻余青大恸之下,心力憔悴,那些风声雨声,喧嚣鼎沸,旁人的劝解嘲弄,全听不见耳里,只是呆呆坐着,头脑里一片空蒙,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好像都离得很远,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被包裹在一团沙沙作响的浑白霾雾当中。他触不到,看不见,握不住,到处也没有别的颜色。痛得过了头,便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悲,倒像是一种麻木。所以他逆转经脉,反拧骨骼,让自己痛得狠些;可旁的人怕他自戕,封了他穴道气海。他陷入一种混沌的空惘当中,想哭也哭不出来,像是在一片深海当中浮沉,上下难辨。他突然好想念那人温暖怀抱,滚烫气息,只有他二人相对之时,方才能卸下所有伪装,放软那桀骜脊梁,不用教谁看着完美无缺、人见人爱。他唤一声三哥,不是真希望那人出现在眼前,甚至不是真希望他听见;只是像佛道弟子口宣法号,就能够汲取一些支撑与力量、警醒与戒心一般;他有时在昏昏沉沉中会想,好啊,你向这红尘修道,那我便向这人间,修你。 隐隐有脚步声近。喻余青想挣起身来,却才记起自己穴道被封,气穴窒塞,动弹不得,张口唤道:“薛三?”不见应声;突然有一双肥腻大手自身后猛抱过来,裹挟着浓重汗臭味的陌生气息一下子贴至极近,令人作呕。他大惊失色,想要挣脱,可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由着那肥厚的身子将一动也不能动的他揽在怀中,一手箍住了他双腕,另一只手上粗短的手指拧住他的下巴,逼迫他借着昏黑的天色去瞧见那张绀紫肿胀的头脸。 “怎么了,美人儿,你哭了么?你怕了?你也知道怕了吧?滋味怎么样啊?让你横啊,让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可得到教训了罢?!”王铿狞笑道,抹过他脸上咸湿泪水的手指送入口中,“你这捣杵的烂货,凭生得美些,就来害人……老子给你害得惨了……我上次说要你跪着求我,跪着求我……”他手下使劲,脚上猛地一踹,将人按得趴跪在地上,眼前景象令他急不可耐地舔了舔嘴唇,“你这不是跪下了吗!”他狠命地将他脊骨往前按,“求我啊,不然你还有得罪受,你有没有想过我怎样待你?” 喻余青烦恶欲呕,可他气息未调,身上又被点中穴道,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听凭这人作弄,喝道:“滚开!”一面暗运内息,试图冲开穴道。王铿笑道:“现在底下乱成一团,再大动静没人听见;”他按捺不住,伸手一扯,将他上身衣裳从背襟撕开,“或者你喊人上来,让他们瞧瞧你这副荡妇模样……让你弟弟、你姘头都好好看着……”他探手在他胸前乳珠上狠狠一拧,喻余青惨叫一声,那儿瞬间便肿起大片。王铿趁机将药粉倒入他口中,手指一错,捻住下颌双穴,让咬骨被迫阖上,不准他吐出。“放心吧,我还舍不得用毒药杀了你;这是分筋化骨散。别怪我心狠手辣啊,喻宗主,你本事太大了……不让你全身筋骨酸软,内力连一丝也发挥不出,就算你被点了穴道,我也不敢碰你……哈哈哈哈哈!现在好了……都好了……我到手啦……”他反复抚摸光裸的皮肤,流连那些新疤旧痕,爱不释手;忍不住凑脸上来,却被喻余青呸了一口唾沫,但药粉已然化开,内息仿佛变成了一片泥泞沼泽,半点也动不起来。他只得闭上双眼,感觉心中绝望仿佛阴影一般,逐渐胀大,“……滚开,现在我还能饶你性命,你若敢动我一根毫毛……你会后悔透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美人儿,你现在说狠话,还不如求我啊,求我便对你温存些,否则待会儿所有人都会看见你是被人肏过的样子——不知道我那便宜侄儿还喜不喜欢,”色欲熏心的男人肆无忌惮,口涎垂落,去摸他心口勃勃鼓动的蛊根,“等我玩腻了,就把这玩意挖出来……再把你还他……你知道吗?我也想看看那成日里在我面前装仙风道骨的小畜生脸色大变、魂不守舍的样子,我要把他那张假皮撕下来,让他那道貌岸然风轻云淡都见鬼去!装什么装?”他欺身上来,浑身抖动的肥肉压上,一手掐住喻余青的脖颈,直将他脸庞紫胀,一面胡乱地拽脱自个的裤腰,“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人得传……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此时六层之上,已然被这混乱搅得拥挤不堪,人们七嘴八舌问道“怎么会突然发水?”“我们难道就被困在这儿了不成?”“喂!十二家的,这楼上有粮食吗?够支持几日?”“水什么时候会退?”“若是经久不退,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要饿死在这楼里不成?” 也有些尚怀有济世救人之心的,见人从楼下上来,便纷纷问道:“还有没有人在底下?”“庄子里的人都撤出来没有?”“是不是湖坝溃堤?”“淳安的百姓如何了?”众说纷纭乱成一团,薛三远远看见王樵从楼道与禤百龄一前一后上来,急忙要越过人群去寻他,但他身量矮小,众人如今都挤做一处,急切间竟靠不过去。 证空大师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如今既然也走不脱,枉自猜疑反而多费心力,更是于事无补;不如静下心来……”却听得楼上一声巨响,所有人视线都齐刷刷往上看去,“怎么回事?上面有什么东西?”就这抬头的爿晌,那巨响又来一次,听上去像是什么剧烈的撞击声;上一层的地板震落下些细小的灰尘来。 薛三脸色发白,他终于挤到王樵身边,正一把抓住他胳膊,这时也不敢置信地望着上一层,反应过来大叫道:“宗主!宗主在上面!”王樵一惊道:“什么?” 他话音未落,七层的地板陡然豁开一个巨大的裂口,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上面猛砸下来,众人呼啦啦向四周退开一个大圈,任那东西砸落在武场当中,却看不出是什么;饶是在场都是见过无数血腥战阵的江湖人,也都吓得面面相觑,心道这一团是人是鬼还是野兽?几个胆大的走近去看,只见那“东西”突然张开一处血淋淋像嘴的部位却没有唇皮,发出了几声惨呼,吓得倒跌一个筋斗,大叫道:“是人!是人!!” 众人都纷纷喝叫,唰地拔剑在手,只见那具非人非鬼的血肉上有什么蠕蠕而动,像是植物的藤蔓,树木的根茎,但此刻被沾满血腥之后,约莫吸满了血气一般,通体赤红,饱胀地鼓动起来,既像植物,又像是动物,古怪诡谲,从那楼上破顶的大洞里探出,这时候正缓缓地缩回去。群豪都被眼前景象骇住,都惊道:“那是什么?“几名大夫大着胆子凑过去查看那团模糊血肉,只见他已然全不成形,像是被什么把里外整个儿翻倒了过来,又剥取了皮囊一般,马万钟惊得一交坐倒,颤声道:“他……这是……被挖走了……所有经脉!简直闻所未闻,绝非人力所为……”登时有人叫道:“走!我们上去会会那妖物!”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急忙要抢上前去,薛老三在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满脸煞白,五指几乎要扣进手腕肉里,将他扯了一个趔趄。“……宗主……”王樵急道:“我上去看看,余青不会有事的——” 薛老三说不出口,张口结舌,恼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离开?这不过片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惶惶间“你不知道——”矮短的汉子咬牙道,一把拦腰将王樵拖住,“他……唯独不想给你看到这样……你知不知道?!” 这一霎间,已有三人腾空跃起,银光电闪,长剑向那豁口处疾刺。正当时楼外一道闪电霍剌剌劈将下来,照得四堂雪亮;而那沾血的长藤不过腾起作圈,猛地一扫,彷如蛟龙出洞,将三人尽皆击中,倒摔在地。 三人倒是伤得不重,纷纷爬起,却不敢再上,其中一人惊恐地睁大双眼,道:“上面是个人…………好似是个人……也不知是人是鬼……”另一个也叫道:“我也看见了……这鞭似的东西……从他一边胳膊上长出来……”不少人喝道:“还怕他不成!”“我们一起上去!” 话音未落,王樵已先一步跃起,身轻如鸿雁,也向那豁口奔去。那长蔓一滞,反向他卷来,他拍出两掌絮空劲,让过梢头,身子反而飘至楼顶,一手扳住楼板,想要往上抬头时,那虬根盘结在侧,陡然暴起,重重朝他腰间打来,王樵急忙撤手,但人在半空无处借力,还是被后劲扫中。阳乌子见他势危,笑道:“斩妖除魔这回事话本里天天说,倒是终于给我碰上一次!”手指贯力剑鞘,将剑身一旋,鞘底猛击一掌,宝剑瓮然脱鞘飞出,真气环绕剑身,直如御剑,快如奔雷般直击而去,要那怪物避无可避。众人都一声欢呼,王樵突然借力往那剑柄上一踏,趁势又跃上层顶,一把抓住断裂楼板的边缘。那剑被踏得微微一落,当地扎入另一侧廊柱当中,直没至柄,从柱身透出的一截剑尖犹自颤动不已。阳乌子大怒道:“卑明的徒儿好没道理!我是好意救你,你却助那妖物作甚?!”王樵急道:“大师勿怪,可他不是……” 话音未落,仿佛有一无形的大网自天而降,骤然耳鸣,好像浑身五脏六腑都蒸腾起来;武功稍差些的人登时七晕八素,站立不稳;而不少八教中人却先后滚倒在地,面庞上极尽扭曲痛楚,不断抓挠四肢,尉迟启珏先反应过来,撑起身子,一双白瞳已挣得赤红,就仿佛有块千斤巨石压在头颅上一般,咬牙喝道:“是蛊王……那是喻余青!”他挣扎看向廖燕客,“廖盟主……你答应过的……” 禤百龄当即叫道:“卑明大师!汤帮主!二位还记得吗?上一次在蟾山、如此惨祸已经行过一次,是我们三人亲眼所见,可三人联手也压制不住他;时过境迁,今日这祸患重蹈覆辙,更开了杀戒……不知堂上要有多少人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恳请三位大师出手降妖伏魔,助我等一臂之力!” 阳乌子早已坐的不耐烦,此时第一个跃起,笑道:“看你们打了半天,心痒难耐,终于轮到我老头子来练练手了!”证空口宣佛号,“善哉!善哉!荡清寰宇、祛除魔障,我辈分内之事。”卑明摇头叹息,道:“上一回尚能念在他无法自控;可这一回……百口莫辩了啊。”他双腿不便,持拂尘一扫,人已然平平飞身而起,三人俱向豁口处袭来。群雄见三大高人同时出手,当真是生平罕见,忍不住齐齐出声喝彩。 那蛊根不待他三人靠近,先发制人,猛地抖起如鞭,横扫扑击。三人早有所料,阳乌子提气猛纵,居然平平窜高三尺,证空斜翻筋斗,从那蛊根圈起的空隙当中跃入;卑明腿脚不便,空中难以借力,拂尘一长,轻卷住那怪蛊茎身,仿佛一片落叶般黏在上头,随它摆动,借力上行,竟无法甩脱。那蛊根猛地贲出倒刺,返身要将卑明卷住,而阳乌子与证空已经双掌拍出,劲力贯注五指,咝咝作响,一直向豁口内的身影袭去。 王樵叫道:“不可!”腰间拂尘亦出,柔丝轻掸,只听瓮地一声,却将两股掌力向两侧拍开,接连巨响,左右两侧的楼板霍霍拍出两个大洞,一时间木屑横飞,层板倾坍,被二人雄浑内力激荡之下,仿佛化作无数尖锐利器,纷纷迅疾下堕。底下众人一发鼓噪起来,急忙各自闪避。 阳乌子喝道:“卑明,你不管教徒弟,我替你管教了!”他向来兴之所至便随意而为,倒悬金钟稳住身形,接着一掌便向王樵拍来。那蛊根分作数股,见三人落势不稳,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急甩向后,卷住先前阳乌子卡在廊柱中的长剑,来势奇诡,陡地击向证空面门。王樵大叫:“阿青住手!”顾不得自身受袭,涌上武当“阴阳诀”的窍要,运力于腰,劲肢返拗,双脚倒钩,踢那蛊根中段;单手拂尘一抹,远远推开证空身子,只见剑刃从老和尚光溜溜的头顶贴着戒疤擦过。阳乌子见他又倒戈出手救人,本领精微,不由得赞道:“好小子!”急忙化开原本拍他胸口的掌力,余劲反手一巴掌赏在脸上;打得王樵昏头转向,一个倒栽葱从半空跌下去。阳乌子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却突然转了调子,惊叫道:“哎哟不好!” 原来卑明双手挟住那蛊根长须,源源不绝的武当绵劲气贯其中,突然趁机贯力而下,一招“倒曳黄河”,在悬空之际借对方之力使出搬拦山的朴拙绝技,喝道:“出来罢!”但听轰地一声,尚且残存的一大块楼板被他以破山碎石的雄浑真气倒摔下来,眼见着王樵要被压在底下砸个正着,那枯木般的虬根陡然从里头长出一截,将王樵卷住,向上一提。 众人急抬头望,只见整个厅堂中央激起迷蒙尘雾当中,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衣衫破碎,左半侧身子以心脏为中心,向手臂直至脸颊全都被吸满鲜血的蛊根盘踞,形态似木,却极其可怖地蠕蠕而动,而右半侧脸上、身上经脉贲起,与那些八教中人症状相似,显得扭曲痛苦,被左侧的蛊根正在强行吞噬侵占。恰才那一霎间击退数人的根茎怪蛊,正从他右臂蜿蜒而下,沿五指盘出数条赤红长鞭,此时将王樵轻轻放开。 他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但人们也都勉强辨认出脸庞衣衫,惊道:“他是喻……”“鬼面青狐?!……可这究竟……”“哈,原来那面具是这个缘故……”“可……那……那具尸体是谁……?” 旁观的群豪都骇然丧胆,手中剑刃不住颤抖,偌大一座楼上下刹时间静得针落可闻,泰半汗湿衣背,不自觉便渐呈包围之势,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想着恰才那具尸首匪夷所思的死状。证空双手合十,中气贯注,平平开口道:“喻施主,你还能听见老衲说话么?”声音如度法梵音,并不高声提气,振聋发聩,但却似金玉振声,清清楚楚度入耳中。可对方毫无反应,便似浑不入耳。 有人颤声叫道:“这根本已不是人了,大师还和他说什么?” 证空为人却十分慢性,缓缓道:“总不能是凭空至此,凡事因果,还是问个清楚得好。” “那还用问吗?他恰才方受了如此打击,神智错乱、心神失常,发癫发狂起来,也是常情!” 这时陡然从人群中飞出一剑,一人踏剑而至,双手频弹,铁蒺藜漫天打来,一掌从后而至,直袭喻余青胸口。王樵拂尘一抖,好像平地里起一层气障,将那暗器尽皆阻住,手腕一翻,与他对上一掌,才看清来人峻眉冷目,紧抿唇牙,却是文方寄。他不发一声,只接连换了两掌,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王樵第三掌拍出,他却使个细胸翻云,脚下长剑往前一送,要塞进喻余青的心窝。那蛊根陡然暴起,猛地一绞,长剑立碎,只见根尾尖锐如锋,朝文方寄刺来。王樵喝道:“不行!”手上拂尘绞住那蛊根脉络,使劲向后一拉,人也借力倒悬而起,双脚在文方寄胸口一蹬,将他踹得倒飞出去,摔入人群。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这一下人人都看得清晰,大叫起来:“你护着这妖物作甚?!王樵,你一而再再而三出手阻拦,当真疯了不成?!” 阳乌子也道:“卑明的好徒儿,你快快让开,再敢从中作梗,下一次老夫可不看在你师父的面上留手了。” 卑明缓缓叹道:“樵儿,停手吧,你看不出来么?他已不是那个人了。食人经脉,吸人血髓……乃是非人行径,禽兽不如,想必他自己也不愿如此。这恶蛊本是一切之因,为祸百年,也是该有个结果了。你给他一个结果,何尝不是给他解脱……” 王樵孤身一人挡在他与逾千群豪当中,银晃晃的剑光齐刷刷地、一步步逼近他的胸膛。 “我不能让。”他摇头道,“……师父……弟子哪怕拼着对你出手,也绝不能让开。只求各位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救他,不会让它再杀人……可若你们要杀他,也请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那拂尘绞住蛊根,盘结挣动,不许它挣脱束缚,杀意凌人。白鬃里的那一绺青丝根根断裂,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第九十六章输赢昨日棋 众人缓缓逼近,却陷入僵持,没有人愿意先上一步。莫说眼前这蛊王看上去非人非鬼,刚刚三大高手联手也没有拿它怎样,不知道自己够不够斤两;而在场人中,十二家的和南派的更是两厢犹疑,举棋不定。北派则不愿当面得罪王樵,更不想伤他,他们本来目的之一还想要收拢他,凤文传人若是死伤,对他们复兴大业颇为不利。因此几方暗中打量眼色,相互揣度,反而胶着在一起。 唯有八教身在生死局中,务必杀了蛊王,否则自身永无出头之日。尉迟启珏环视整个武场,突然感觉有些好笑。这不也就似个蛊盅么?我们在这里争个头破血流,这便是定数。他有些好笑地想起自己的身世,动物中也经常生出所谓白子,据说便也是在娘胎里争夺求生之时输了的那个。他们通常体弱多病,又不肖似父母,更容易在捕猎时被发现,因此常常被父母抛弃。 我自出生时已输了;好容易能改换门庭,重活一遭,我决不能再输。 “我八教自当初订下生死局以来,就是被这蛊毒残害至今……王樵,我们本不想伤你,但性命攸关,在你眼里只有喻余青的生死作数,我们就活该给他作饵食么?” 他这话说得义正言辞,横竖诛心,众人都不免看向王樵,要听他怎么回答。谁料这货油盐不进,丝毫不觉得愧然,只平平地道:“我没记错的话,五年前,你们是要杀我对吧?”他停了停,“若只是蛊王的缘故,你们当初干嘛要杀我呢?我身上有没有凤文不好说,但有没有蛊还是能看出来的吧?可你们当年来这儿,找十二家要人的时候,为什么不提只要杀了蛊王就能解决的方法?” 他视线缓缓扫过八教诸人,话锋陡然一转,“好,那先不谈这个,退一步说,如果我告诉各位,你们身上的蛊毒可解,我如今已经可凭凤文的修为将它彻底拔除。你们愿不愿意?” 八教诸人一时竟不少人沉默了;还有些惊疑不定,似乎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等以德报怨之人。 无人回答,四周居然寂然无声。周围看客不少奇怪地看向八教,心道对方开出如此好的条件,为什么无动于衷,甚至不见你们面露喜色?又有人脑筋灵光一些,也已经想到:那岂不是更加奇怪,这凤文要是原本就能化解蛊毒,为什么当初不惜令王家灭门,也要杀了凤文传人? 阳乌子却是个不在意周围人所思所想的,大笑道:“这不是很好吗?杀来杀去何时能了,乖徒弟本事这么好,把你们痛苦给彻底解了,你们干嘛还不高兴?怎么?是有什么风险吗?” 八教众人面面相觑,支吾道:“怎么可能?……谁也没见过他这本领?空口无凭……” “谁知道他趁着疗毒之际,会对我们作甚?我们都各有仇怨……” “若真有那本事,他为何不早把喻余青身上的蛊给除了,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无言以对,喻余青的性命可以说是这蛊救回来的,他早已与这寄生纠结一处,难分彼此;若是除去了这蛊,便也是要了喻余青的命。 这时人群里一个清亮声音说道:“我能试试吗?” 众人都是一惊,齐刷刷循声望过去,只见向南枝聘聘婷婷走了出来,对王樵道:“我正好烦透了这蛊,丑也丑死了……你尽管在我身上试试。”说罢撩开上臂,一道破如蛛网般的紫黑瘢痕显露出来。 不少同门脸上变色,怒道:“向南枝!你——” “我什么我?”窈月宫主翻了个白眼道,“我信他。” 有人忍不住骂道:“吃里扒外的兔儿爷,你不是号称从不信男人的吗?!” 向南枝反唇相讥:“我不信男人,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花言巧语、赌咒发誓,却都是没种的,到头来一个个负心薄幸、出卖朋友!只为了骗一晌的鱼水之欢,得自己一时快活,便敢把海誓山盟信口胡诌;山无棱天地合,说得天花乱坠谁不会呢,真要你担时,天还没塌下来,不过两道雷声霹雳,人早已经吓得跑了,末了还要指天骂地,说是都怪老天爷不许他们在一起。” 他转回脸来,瞧着王樵锁在一块的眉尖,他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维持着一种竭尽全力的岌岌可危的平衡。他不说,他用做的,向南枝心想,我总算见着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我恨了男人一辈子,恨了自己一辈子,也恨了爱一辈子,就是想见见这样的人。 忍不住湿了眼眶,一滴眼泪在眼睫上摇摇欲坠,映得周围都看不清晰。所有人目不转睛盯着那种蛊之处,没得片刻,上臂的黑气瘢痕像吹过地上散落的灰烬一般、一丝丝化进周遭万物当中,渐渐便散去了,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耳边有人霹雳似的喝了一声好,惊得他一抬眼,泪珠砸下来,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明,看清了是迟戍,他站的近了,用一副傻兮兮的蠢脸望着他,又感激地望向王樵;谁知这人却微微一晃,险些要倒下去,两人急忙出手相扶,才见王樵脸色煞白,浑身发冷,像是快要脱力的模样。原来他先救迟戍、再斗三位武林泰斗,这会儿又与向南枝祛除蛊毒,早已气力耗竭,全凭一口意气提着。迟戍在手臂用上铁塔硬功,便如铁打一般,不动声色地硬生生撑住他整个身子的重量。 向南枝往前一步,举起手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原先有着黑色瘢痕的位置如今光洁如玉,困扰自身内厄深远、折磨得日夜不安的东西,就这样简单便消散了,甚至没有一丝不适,反而觉得懒洋洋地,只觉得像长久被浓雾困顿一般的五脏六腑仿佛猛地开窗见日,阳光和清风透进四肢百骸吹散阴霾,四下都恢复成原本清朗明白的模样;身子似乎变得很轻,好像过去的自我始终拖着手枷脚铐过活,而这时终于被卸下了负重。 “……是真的,”他颤声道,脸上渐渐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你们看见了,真的……我们不见得非要像那笼蛊中的畜生一样,决个你死我活不可。倘若四周不是围了药设了障,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它们说不定也不愿自相残杀、相互啮食……你们说是不是?”八教中人到有半数相互转看眼色,神情间或举棋不定,或抓耳挠腮,或权衡利弊,或若有所思。 而就在这一霎之间,尉迟启珏已然直跃过人群,面容清冷,白发飘飘,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往向南枝心口,居然辩也不辩,当场要置他于死地。迟戍猛地将他拦腰一抱,旋得离地飞起,自己横掌当胸,替向南枝硬接了这一掌阎罗掌,双掌相错,感到对方内力排山倒海而来,反震的力道强极,饶是迟戍也退了一步这才站定,急忙运气于胸,以待再战,谁料这白玉判官一击不中,身子一旋,那浑白袖里居然飞出一柄长剑,就势直向后刺去。 这一剑仿佛天外飞仙,来得奇巧。此时王樵连站立也难,如何能挡开?他若能挡,自己必然非死即伤;他若挡不住,被他制住的喻余青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突然斜刺里飞来一柄玉笛,当地一声,将他的长剑荡开。柳桐君立在面前,笛孔抵住他剑尖,轻声道:“师哥,你放下那些吧,化去这蛊,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又可以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你不明白,”尉迟启珏看见玉笛横陈,昔人犹在,年少时种种一一流过眼前,喃喃地道,“你从来都不明白。”一言未毕,白光闪动,长剑挑过笛孔,已然及身。柳桐君并不回护自身,长笛斜翻,真气贯注与笛口,蓦地吹出一声长调,也已指住他心口,幽幽叹道:“师哥,你说得对,我们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我不明白你,你其实也不明白我!” 若琴仙子再如当初那般扣动机括,让笛中薄刃弹出,也定然伤了尉迟,但她只是疾点穴位,翻腕一横;白玉儿剑锋亦不下压来卸她手臂,反往上挑,与笛头正撞做一处。两人刹那间已经换了数招狠厉杀着,却偏偏如花前月下,喁喁私语,仿佛于剑笛金刃之声中细谈别来情由,彼此心事。 柳桐君自和尉迟启珏一番痴恋心知无望,自誓不嫁之后,日日枯琴,在武乐一门上反而别出机杼,自成一系。那笛声在真气贯注之下,随她对招时按压笛孔,发出清冽悠长的笛曲,既是兵刃,亦是乐器,那乐声时而欣然,时而凄怨,时而切切,时而脉脉,不停搅动对招者的神经,像在一步步谆谆教诲,劝他回头。 但这蛊正所谓食髓知味,你一个原本不过二三流的后学末进,得它助力,也能短短之间便有所飞跃。当你借助它的本领,窥见一流境界殿堂、得到原本不敢想的地位本领之后,再要你跌回原本一无是处的自我,谁又舍得?因此对这蛊便似成瘾,虽然明知是毒,却仍旧戒除不得,反而贪得无厌,越求越多……它日日需索,你也得日日应承,东奔西顾;最终不知是你养了蛊,还是成了它的奴隶。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尉迟启珏自接任掌衙以来,为求在八教中一统诸教,自然无法再如前任一般秉承中立,反而入蛊之深,非寻常所及,因此越是听着乐声荡涤灵台,心头只愈发恐惧烦闷,竟然觉得那笛声嘲哳,无比可憎,吵得他经脉翻腾,气息不继,当下浑身戾气大盛,剑招一变,恰才那些缠绵悱恻之意一扫而空,剑尖抖起,出手狠辣凌厉,不去理会那笛,直取她咽喉。 突觉背后两道风响,一人喝道:“卑鄙小人,何足论武!”另一人骂道:“你还有脸敢再伤柳妹!”喝声未歇,剑锋已到后颈。这一下来得好快,尉迟急忙返身回剑、侧头避让,长剑倒背身后,才堪堪架住这两下杀着,那二人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刷刷两剑,分刺白玉儿双胁。尉迟启珏只得跃开,见是乐燃犀、殷舜言相救挡在柳桐君前面,十二家人也多半护到了王樵身侧。八教中窈月葬花宫人见宫主被袭,都围到向南枝身侧,剩下有一半却略略退远,似是示意两不相帮。 见大势已去,离派的掌门人肖元突然抓过身畔两人,将手中利刃抵住他们脖颈。“不要废话了!”肖元暴喝道,“王樵,我劝你乖乖交出那怪物,你怕不是忘了你老婆孩子还在我们手里?!”两把锋锐尖刀架在姽儿和王争脖颈上,“你若不交出喻余青,今日便叫你妻子儿子一齐死在你面前!” 群雄都鼓噪起来:“挟持妇孺家眷,算什么英雄好汉!?!”肖元冷笑道:“英雄好汉?我们这既然都能有人愿意护着吃了人的妖魔鬼怪,又凭什么不能有挟持妇孺的英雄好汉?!”他手上铁钩用力,争儿细嫩的脖颈上登时勒出一道血痕,眼泪在他眼里不断打转,“臭小子!叫你爹救你!”肖元手上用劲,面目狰狞,“快叫啊!”小小孩儿咬紧嘴唇,忍着泪水和浑身发抖的恐惧,只是摇头。周围有仗义者虽想要相救,可忌惮他只要轻轻一抹,便能要了孩子性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整座高楼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一干人等尽皆脚下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周围灯柱桌椅全数倾倒、头顶灯笼乱砸下地。卑明迅疾出手,浑如御风一般到了肖元身后,手腕只往他肩头一按,他便支持不住,怀抱一松,孩子已被卑明抱入怀中,飘然退到人圈外围;证空禅师也同时出手,趁着震动时站立不稳之际,双掌齐出,将挟持姽儿的那人击出丈许,手中刀也震落在地。 其他人中不少都跌滚在地,四下查看,不知这震动是因何而来;却似乎听见巨大的水声和楼板间轧轧声响,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暗道莫不是洪水水势过大,要冲垮这楼?却听一个声音略带恼怒,道:“这才开楼一日,谁居然已把我这毕生杰作毁成这样?” 来人个头不高,鬈发大眼,衬一张圆脸显得比实际年岁要小上好些。许多人如今已认得他便是闻名遐迩的弇洲先生,都抢着问道:“刚才的震动是怎么回事?”“这楼不会塌罢?” 贝衍舟奇道:“弇洲的偃机,怎么会塌?你们是看不起弇洲派吗?” 抢着问话的被堵了个口实,也不敢得罪这位大仙儿,讪讪道:“可是刚才……” “那是你们要的机关开了。”贝衍舟理所当然地说道,“怎么?你们不就是为了这机关,才非得找我来重修这座楼吗?不然谁来修不成,若只是一座寻常高楼,用得着请我来造?” 只听喀喀一声,他身后楼板壁居然往两侧缩开,露出后面依山的山体,轧轧声响仿佛是从山石内传来的,紧接着那看似重逾万斤的大石居然向前凸出,再往两侧挪开,露出山体内豁然一片洞天,堂上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这机关如何能做到这一步,绞动这巨石又得需要多少力气?忍不住都挤挤嚷嚷向那洞天奔去,想要一看究竟。 北派处心积虑要挟十二家重建这座楼,虽说是要立威武林,震慑群豪,但这百年前的偃机才是真正的目的。北派众人各个面露喜色,互看一眼,廖燕客大步走来,一把抓住贝衍舟的胳膊,便将他整个人提在手里,道:“快领我们去看看!!”竟对堂上其他事体一概再不入眼,那蛊王生死也罢,八教去留也罢,孤儿寡母安危也罢,不过是蝇头蜗角,与他处心积虑的大业相比,自然都抛诸脑后了。 只待多走近几步,好些人抬手揉搓自己眼睛,不敢相信所见是真。只见那山腹之中,豁朗朗地一片廓地,竟将山中打空。这十二楼由于是依山而建,远望去便似有一半嵌入山中,如今这山腹打开,仿佛那嵌入的一半楼阁便在此处。有数层回廊曲径绕着中央天井,人一走入这边便感到寒气迫人,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长明灯脂膏灼灼,映得这里头恍如辉煌宫殿。众人看得呆了,久久不能言语。 突然有人回过神来,道:“怎么此处也有水声?”急忙低头一看,只见那山洞底部连通闸门,此时也被绞盘绞动升起,大量洪水奔涌而入,将这山腹中也自底部起淹没小半,都大叫起来:“怎么山里也进水了?” 贝衍舟笑道:“各位,若是没有这浩荡水力,如何撑得起底下入水口的石门,盘绞得动这巍然巨石,让各位看到这楼中全貌?当年堰天灾若不是洪水改道,从淳安南侧入山,原本被淹没的正应是淳安城与离得最近的此片山林。这一番景象,自该百年前就被武林中的前辈们见到了。”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绕廊而走,四下欣赏。不少北派门众指着那天井下方水涌之处叫道:“盟主你看,那水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只见四处铁索轧动盘结,周围石壁上探出无数吐水龙头,将外水引入;浑浊水面隆隆而动,从中央向两侧贲开,不多时,一只石龟从浑浊水浪当中破水而出,它背上密匝匝封着一只宝盒,盒身珠光宝气璀璨生光;龟壳上亦刻满铭文。贝衍舟笑道:“‘神龟负图出洛水’,盟主,你这大业宏图,怕是都在它那了吧。”周围更有人大赞谀词,道:“想当年‘莫道石人一只眼’,正是天……”话到一半终于住口不说,大概也是陡然想起这并非“天命”,而是精心炮制的人为之术。 但只听轰轰数响,龙头不再吐水,水位也不再上升,石龟也定在了原处,离他们所在这一层手及之处还有老远。众人看着心焦,都道:“怎么不往上来了?”“是不是水力不够?”山壁内侧四周极其湿滑,想必攀援也是万难。 有人道:“不过是一只盒子,看我用镖钩子把它带上来!”立刻便有人反对:“那可使不得,万一一个错手,掉进旁边的浑浊水里,却哪里去找?”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贝衍舟微微笑道:“那盒里如果当真装着要紧物事,只怕盒上自有机关。各位要出手,只怕得小心点。”众人亲眼见了这琼楼玉宇般复杂的山内机关,都不由得不信。“钻天索”谢二娘把纤腰一束,取家传长索来道:“盟主,我下去探一探。”将索头往廊上一勾,飞身跃下,当真身轻如燕,踏梁而行,堪堪将近那石龟处,尚未伸手过去,突然四下机括声响,无数利箭从周遭石缝当中激射而出。她急忙绞腿倒悬,闪过两柄利箭,双脚勾踢连环,撞开数柄,借那绳索一荡之力,嘴上也叼过一根箭柄。身后长辫垂下,辫尾略略扫到盒面,只见那盒身微微一晃,啪地一声,盒盖居然弹开,只听嗤嗤东东之声不绝,又有暗器从盒中呲射而出。她急忙纤腰一扭,沿着绳索向上滚高数丈,这才堪堪避过;其他人七手八脚将她拉扯上来,衣衫有不少处已经擦破。再回头看时,只见那盒盖弹开,里头光芒耀眼夺目,这山腹中十分昏暗,一时竟被耀得眼晕;似隐隐有层叠卷宗,和一块通体发光的方形宝石。观者莫不倒吸一口冷气,啧啧连声,不知是什么宝贝。只见那盒身微微晃动,几乎要从龟背上滑落入水,都个个绷一口气在,似生怕自己一口气吐重了,把它吹进水里。 廖燕客一见盒内事物,大喜过望,自然不敢再拿它冒险,问贝衍舟:“当年十二家也这般召集群英在此聚会,想必不是只给各位看一看这神龟负图的景象吧?这机关到此定不算完,如何取得此物,怕还要看贝先生的本事。” 贝衍舟心中却在留意外面动静,心想不知王樵与喻余青是否解了围、脱了险境?这机关全靠水力借力,原本并没有积蓄完满,到开启的最佳时辰。但他见情势危急,为了救人也顾不得再等了。如今水力未满,机括力尽,自然这石龟便浮不到面前。 但面上却装作一概不知,故作深沉,咳嗽几声道:“这石龟是水力顶上来的,水力深浅,要看老天造化,我可没有办法。但要对付那石龟四周的机括却是不难,它们由四壁上垂下的铁索牵动。这铁索从此处往上延伸,直至这十二楼顶楼三层,布有以龟数为理的铁索阵,与这山内的机关相连。若是有高手能破得了那铁索阵,这底下的暗括就不会触发。” 众人抬头看去,之间这中空山腹的顶端,无数大小绞盘轴承联结,盘着这黑黝黝毫无光泽的玄铁重索,再从四壁垂入水中。不由得心想:“任谁身怀盖世神功,也不能单凭一人之力拖动这铁索吧?” 但廖燕客心底暗自焦急,要知这石龟是洪水托起的,洪水若是退了,它也必定跟着下落,那时候想再到手便难上加难,正所谓时机稍纵即逝。好在北派绸缪多年,并非打无准备之仗,他们手中有两个精熟这铁链阵法的少年少女,自然无所畏惧。立刻吩咐下去:“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人在这洞中用钩索吊下去,在石龟底下布天罗网,用镖子钩捕那铁盒;另一路人和玉儿、石猴上顶楼去,破了铁链阵!” 他们这边行事严密,志在必得,旁人可不乐意了:“怎么?这东西明明是武林先祖们传下来的,怎么就是你北派一家的了?”“这儿是山是你家开的还是地是你家种的?你凭什么说拿就拿?和江洋大盗有什么分别?” 十二家中各家家主更是焦急万分,纷纷出言拦阻。其他人不知,只当是秘籍宝藏,他们可都对这东西的来历心知肚明,若是给北派到了手,便等于被逼上梁山绑上贼船,一族上下性命都交在对方手里,从此十二家便只能唯北派马首是瞻了。 禤百龄微微笑道:“十二家如今的当家族主王樵曾在江湖帖中许诺此次登楼、夺魁者以龙图、龟数、凤文为赠。”他望那水中一指,“这不就是真正的龟数么?”这些江湖人多半是老粗,谁知道千金难求的孤本《归藏象数》只是一本数术算理?便是知道的,也与武功联系不到一起;倒是这大乌龟驮着铁盒说是龟数反而有模有样。 群豪看得眼红,都想这百年前大费周章藏在此处的东西,定然是世间罕有的宝贝,稀世的秘籍。都七嘴八舌道:“那也得按规矩登顶夺魁了才行!”“是啊!按规矩来!”“若是艺压当场,大伙儿都心服口服,愿意听他号令,取走这宝物自然是理。” 廖燕客冷笑一声,原本他还有喻余青需要掂量留力,毕竟那三个老头都是方外之人,又不会与他争。但现在那鬼面青狐自顾不暇,能活命已经不错了,一个半人半鬼的东西,不值一提,谁还能奉他做武林至尊不成?禤百龄昂然道:“不敢说放眼天下,可就在这楼中,除去三位尊长,若是有人敢说自己比廖盟主武功更高的,便请出来比试比试。” 廖燕客大笑道:“这江东的规矩繁琐至极,搅得我打架也不爽利。谁觉得能胜了我的,也不必再一层层一套套来了,直接划下道来,我不管多少人,也不管你们之前输没输过,我只一个人一双拳头,你们并肩上就是!” 他这道儿一划下,众人心中都道:“好大的口气!”也有好事的直接回道:“廖盟主爽快,要怎么比?” 他把手往天顶一指,道:“不是要比谁先登上顶楼吗!这里如此宽敞,直通山顶,就从这比好了!”说罢身子已一纵而起,居然在光不溜手的墙面上一蹬,平平悬上一层,身子毫无晃动,仿佛冉冉上升,宛如有人将他吊上去一般,轻功境界至于如此;居然还半途中拧身回首,笑道:“你们不敢来,我就先拔头筹了!” 有数人自仗着轻功卓绝,喝道:“比就比!”“谁怕谁来!”呼呼几声,也跟着上跃。后起者手中扣上暗青子,铮铮连声,破空飞去,趁着上纵之力朝廖燕客打来。北派盟主呼呼拍出两掌,身子借掌风一凝,双脚将暗器一一踢开。只听得几声闷哼,那暗器精准地一个个撞回原主怀中,都一并往下跌去。底下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接住,以免落入水中。 薄暮津原本要在上层守擂,如今眼看已经乱成一团,心想若自己再不出手,旁人在十二家的地盘上横行无忌,不将主人规矩放在眼里。当即喝道:“廖盟主留下了!”真气运足脚底,踏壁斜行,竟宛如平地。众人都霹雳地喝一声彩,人影已追上前去,呼的一掌,迎面击出,掌力未施,身随掌起,一个箭翻,趁着他半空中不及避让之时赶过头去,双脚猛蹬向廖燕客胸口。廖燕客见无处可躲,干脆不闪不避,突然一把扣住他双脚,借力腾起身子,横劲抱摔,两人从半空中一同下落,同时身形交换,闪转腾挪,头上脚下地居然又换了数招。掌力相撞,蓬地一声,各自弹身至两侧石壁上化去下坠之势,又各沿着墙壁斜行绕圈追赶向上,倒似小儿捉迷藏一般,越奔越高,越行越快,衣襟生风,但听得掌风呼呼,周遭山壁水汽为他二人掌力所激,碎成万千水雾落下,底下人仰头观望,只觉得仿佛迎面扑来一场江南迷蒙细雨。 他俩斗得棋逢对手,越攀越高,越行越险。真如一双大鸟,翻飞搏击,身影被万年的长明灯照映在四周石壁及水上,被放大成数倍,影影绰绰忽明忽暗。愈发接近顶部,战况便愈发激烈,薄暮津双脚勾住一条铁索,权当借力,双手与他拼招。廖燕客双腿夹住一块凸出的岩石,此时也全神贯注,两人衣袖鼓起,腹中紫气蒸腾,正是比拼内力到了关键时刻。 谁料这时薄暮津脚下铁索突然扯动,他立定不稳,被往后一拽,心知是机括活动,急忙趁势将劲气一收,刚想要出声提醒,对方却抓住契机,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抵压过来,薄暮津仿佛被一柄大锤当胸槌中,胸口一窒,整个人倒翻而下。廖燕客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提气一纵,一招“乌龙探海”,手掌已经拍上天顶,扣住那黝黑的绞盘,整个人悬在山腹顶端,喝道:“还有谁不服?!!”吼声在这山腹中瓮瓮回响不绝,隐隐震得人耳鼓生疼:“……谁不服?!……谁不服?……不服?……” 众人见了刚才那一场惊险绝伦的打斗,既是轻功、又是拳掌、又是内力,直是生平仅见,此时见这人不愧是半边武林的魁首,威风凛凛仿佛神兵天降,一声断喝犹如半空中一个霹雳,都是心服口服。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禤百龄朗声道:“若是各位还有不服的,尽管上前挑战,若是没有,大家便公推廖盟主为天下第一,也不必再费其他功夫了。这既然是在场各位公决,任谁不得异言。” 薄暮津此时方才缓过劲来,吐出一口脓血,勉强出声道:“小心……!!” 他话音未落,只听四周机括声响,无数暗箭、暗器从周围的石缝里齐齐射出,群豪没有防备,登时倒下去一大片。 廖燕客单手挂住的那绞盘也陡然转动起来,几乎要将他整条手臂绞进去,千钧一发之际缩手跃下,只听得轰然声响,不少人惊叫道:“石门!!石门要关上了!!”只见那刚刚打开的巨大石门,此时正在隆隆阖拢。众人急忙冲向门口,却被那不间断的暗器阻住去路,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那巨大的石头复又阖紧,嵌入山壁当中严丝合缝,连一丝光声也穿不过来。 石门一阖,那暗器机括便也停了。 一时间四周寂静如死,仿佛能听见筋腱绷紧、血脉贲张,机括震动的余韵还残留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弹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廖燕客怒发冲冠,提气大喝:“是谁?!我知道有人捣鬼……给我滚出来!!”他真气贯注喉头,这山壁内侧余音环绕,不少内力较弱的被他这一吼震得东倒西歪,头脑中嗡嗡作响。 这时,天顶上的绞盘链索向两边分开,当中露出一个圆形的日月门,窨盖上轴承翻开,露出一线昏暗的光芒,一个稚弱身影从中探下身来。众人一看,喜上眉梢,纷纷叫道:“玉儿!是玉儿姑娘!”“玉儿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快救我们出去!!” 只听那弱质女娘道:“我不服。” 虽然听上去的确是她的声音,但不知为什么却让人蓦然生出一种鬼魅般的寒意,浑身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看她娇俏地盘腿坐在绞盘上头,那眼神却极为沉浊,与先前懵懂无知的淳朴天然大为相异。 禤百龄紧紧盯着自己施以恩惠悉心教养的义女,仿佛才头一天认识她。“你不服……?难道你还想当这天下第一不成?” “有何不可呢?”少女用一种极其老成的语调说道,“若你不害怕我,当年又何必费尽心机杀了我?” 这句话幽幽而出,配上四周刺骨寒气,少女通体透白的如玉肌肤显得鬼气森森,仿佛当真被什么鬼魂附体,令人毛骨悚然。 “……你不是阿玉,你是谁?!” 那少女咧齿一笑, “廖大盟主,禤大当家,好久不见了。我是王潜山。” 第九十七章俗缘千劫尽 ‘可是女娃子脑筋不灵光,学不会说话。’人牙子说,‘卖不上价钱——’ ‘许是受了些刺激……生下来便遭了火!那小子从灰堆里扒出来的。喂了两口米粥,居然能活!可惜是个傻的……但也不吵不闹,安分得很,爷能买回去做个物件儿使唤,养个几年,便出脱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5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到处是火。红的,腥味,晃动的人的脚。温暖的手死死地按在她的嘴上,不准一个不足盈周的孩子哭闹,她只有睁大了眼睛,仔细地去看,把所有图景都映入脑海,直到那双手也冰凉了却松不开,像一副罩子搁在那儿,她不断地吮吸自己的口水,反复被呛至窒息却再苏醒过来。 奇怪,她那时还不满一岁,她不该记得。她那之后也经常会忘记很多东西,头疼犯起来时,连饭有没有吃过也忘了,为怕自己没吃而反复吃下去,直到撑得全吐出来。她会盯着呕吐物呆呆地看,直到年长些的男孩将她抱起来,擦去头发嘴角的秽物。‘从今往后就我俩在一起,’他说,‘我照顾你,不需要旁的人,就我们两个。’ ‘呣呀——’ ‘叫哥。’ ‘咕呀——’ 开口说第一个字,她学了五年。 她记得人世之初的第一幅景象,是与红色交叠着的大块昏黑、如同呕吐物一般塞噎喉头,和焦苦燥热的反复窒息当中,似有人形的黑影立在那里。每当她想要回想起来那人的模样,头痛便如针锥一般剧痛;直到那一日,她瞧见男孩跑过来,身上到处是伤,可脸上仍咧着大大的笑容,怀里抱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糙面馒头,在嘴里化软了喂她,那一时,好像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刻被照得瞧不见了;她头一次忘记了那片阴影,噎在喉头的音便出了口:‘……哥……’ 但后来,那黑色的影子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你喜欢他吗?玉儿,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他们走远了,回头望见半个楼的断瓦残垣。焦黑的气息还在空中弥漫,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往那个黑影里填一个又一个模样,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茫然摇头,随意指着路边的花草,天边的流云,“喜欢,欢喜,喜欢。”脚下像跳方格一般从石板的缝隙上跃过去。啪嗒啪嗒啪嗒。“唉,不是那样。我知道你不乐意……还非要把你喜欢的珠子还他。……青哥儿身上也沾了那东西……他有一天也会变成坏人的模样。他已经开始显出来了!” “玉儿,你不明白,没关系,我说了,你就听着,就记着:这世上,我俩相依为命,你只能信我,我也只信你……其他的都是坏人!好人在故事里有,我没有见过!人牙子有时说我两句好话,是指着我给他卖钱;那老鳖精买你,不是看你可怜,而是看中你木讷呐的,头脑不灵光,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那被关着的老头待我们好吗?我们给他把屎把尿,伺候吃喝,他却处心积虑想要吃了我们,好换上我俩的皮囊。这江湖上还有好多好多这样的人…… “现在好啦,不用怕了。楼已经烧了,老头也死了,东西都没了,也不用人再守着……要是我们没有偷听到十二家的人说王潜山死了,我们也不敢跑下山去;我们不跑下山去,也就死在那场火里了。死了那么多人,他就算活着,又怎么知道我们没死?……他不会再来找我们了……玉儿,我们跑吧,跑得远远地……” 女孩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不能跑!他说他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他说我们若敢跑他就知道。” “他骗人的!那混蛋就怕他不在我们跑了!你看,我们在城里呆了那么久……他也没来找我们。他什么都不知道!你看周围,”石猴儿胆战心惊,环视四方,还是鼓起勇气,“他在哪呢?哪里也没有?喂,……出来!你要是在,你出来显个灵啊!!” 男孩大着胆子颤巍巍喊了两句,突然憋一口气劲,拼命喊出声来:“王……潜山!你他妈有本事滚出来啊!!滚出来!……有种你就滚出来给大爷磕头!!”他虽然撕心裂肺般喊出这几声,却也脸色白如金纸,浑身虚汗淋漓,怕的手足发抖。等了一晌,才底气不足地笑起来:“你瞧……没有人,根本没有人……他又不是老天爷,还能在天上瞧着我们往哪里跑,下一个霹雳把我们劈死不成?” 但玉儿突然猛地抱住自个的脑袋,痛苦地滚倒在地,脸色煞白,浑身打摆,口涎白沫,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石猴大惊失色地扑上来抱住她,虽然这症状也发过几次,但从没这般重过,“他在……他在……”她胡乱哭叫,像是病中呓语,涕泗横流地抱住石猴,浑身抖如筛糠,手掌攥成拳头,五指已经掐进肉里,不断地捶打着脑袋,“在这里……就在这里……在这里……” 她大病了一场,石猴儿险险以为她要死了;药石不知下了多少,也不知有没有效,郎中多半说不出个毛病出来,头疼癔症,没个准数。后来总算救回来命,开口却是静静地,十分有条理地说师父叫他们去取放在卑明处的书信。石猴儿再不敢说什么,怕引得她头疼病再犯;心下也是惴惴,因为玉儿绝不可能知道什么武当少林的什么人,还能说得有条理。可去一打听,自己也起了一层白毛汗,就仿佛真的有一双眼睛就在自己脑后,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武当的确有个道号卑明的道人,他那儿也的确有王潜山的书信。 王樵一个打挺惊坐起来,只觉手臂至指尖一片冰凉发麻,是使脱了力后血脉僵硬的症状;恍惚凭着一丝残存的意识去寻,察觉掌心里空空如也,吓得一口气吊了半转,胸口陡地钻心剧痛,“……阿青……!!……”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才察觉到背心里一股温暖的力量支撑住他,“别动,没事了。”一把苍老和煦的声音正仿佛这汩汩涌入他体内替他归元的雄浑精醇内力一般,柔和地说道,“你使脱了力,经脉要耗伤了,我帮你正一正。”王樵头晕目眩,隐隐晓得是卑明的声音,眼前景象昏沉沉的,“……师父……阿青呢…………我……”他突然一个激灵,攥住了他的袍袖,“你别杀他……别杀他……” 卑明叹了一声,道:“你放心吧…………樵儿,你静一静心,我有一样事同你说。”他说罢手腕一翻,怀中抱月,也不容他拒绝,先扣住他几处大穴,氤氲真气从那数处穴道之间透入肺腑,鼓荡丹田,王樵只觉得全身仿佛扔进巨缹当中烹煮,将一个泥塑的身子捏做无形后再造,想要开口说话也不能。知道师父正用平生修为替他弥补疗伤,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担忧,卑明却恍如无事一般,一面催动内力,袍袖鼓胀,浑身紫气如蒸,那是他精修五十年、从未漏泄元阳方才修成的神功,缓缓开口道:“这件事埋在我心中许久了,从未亲口对人说过。原本收你入门,你还不愿意,后来你见我舍了这双腿救你,你心里感激,觉得老道我是个不错的人,没白说了那些侠义道理,这一声师父才算叫熨帖了。其实老道我并不是全无私心,因为说到底,这桩桩惨案的起源与我也并非全无干系。” “我年轻时痴迷武学,天赋根骨也十分不错,一生便在道观修行,人情世故可谓一窍不通。因此辈分虽然低微,但成就道行却远胜常人,也是心高气傲,眼高手低,自以为已经遍揽武学无所不包,总觉前人留下的要诀秘笈当中这里不足,那里不备,想要自己也创一门前无古人的武功出来。当然这事做来极难,因此我也卡在半途当中,不上不下,心中焦躁不堪。 “我狂妄自大,屡犯门规,言语触怒了不少师长,在山上待不下去;我师父将我逐下山去,要我历练江湖,不输给一百个人不准回山。我一气之下下了山,心想要我赢一百个人容易,输给一百个人,那怎么能够?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又不能假装输去,因此便挨个去挑那些知名武馆,与各色人等来回交手。这一下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堂堂正正输给一百个人虽不容易,却也并非难事,是我将自己看得高了。 “我有一日又输给一位江湖豪客,这是我输给的第九十九人,当时心灰意冷,一蹶不振,傍晚时在野外露宿,燃起篝火来,将我写了那半本武功要诀拿出来,长叹道:‘卑明啊卑明,你也把天下英雄瞧得太小了,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把武学看得太浅了。你这算什么玩意!’将那书册丢进火里。这时突然有个青年,使一招‘白衣渡世’从火堆上一跃而过,将它抢了出来,用手摁灭了火苗,就坐在火堆另一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看到有的地方他抚掌大笑‘有意思!’,有的则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著书以来,从未给第二个人看过,这人虽然出现得蹊跷,我竟然一时也不顾去问他身份,只想听他如何点评。 “没得爿晌他已看完了,居然又从头看了一遍,才对我说道:‘道长如此精妙的武学著述,烧了岂不可惜?’我大为惭窘,便将自己不自量力、连输九十九场等等事一并说了。这人道:‘人外有人,那是值得欣喜的事。道长输了九十九场,却也和百来位当世不同门派的武学高手交了手,岂不是可以博采百家、兼收并蓄?道长这本著述中论及的武学,不拘一格,开前代所未有,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这书中灵犀,全在于此……’他随手指摘,一字无错,居然已将我写的那些破铜烂铁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了。我信口询问,他随意点拨,于武林中各派、各家、各人所长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有些道:‘你这儿错了!这一想法在西川派创下的太白三醉当中已经有过类似的诠释,然而效果迥然……’有时又说:‘此处与离派的‘蓓刀’中的连环绝异曲同工,但似是连环绝的发劲在实战当中更好用些……’说得我又是惊愕,又是震动,又是羞惭,又偏偏茅塞顿开。那人末又笑道:‘道长闭门造车,出不合辙,也是正当,多行路丈量,也便好了。’我俩未通姓名,就这样在荒山野地居然聊了一宿,都颇有相见恨晚,恨不能引为平生知己之感。” “我俩不忍分别,一路同行,共同钻研武功,日子过得如流水般飞快,三月过去,我居然也再没有输过一场。也是奇怪,越是不输,心里便越是没底,越是害怕那最后一场到来。有一日,当时名扬两江的一位大侠听了我的名头,前来邀我比武。我想了又想,殊无胜他的把握。那人见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便邀我下棋,然而我满脑子都是武功,招式,那些黑白横竖,老实说一点儿也没记得。结果无心之中,居然阴差阳错,下出一块从未见过的怪劫出来。待到终盘,局面乱得相互交缠,黏得严丝合缝,居然分不出胜败。” “那一刻我才发现,那劫便似我的心象,我瞻前顾后,既渴望棋逢对手,提升境界;又怕对手太强,我赢不了。我怕我一旦输了,便不得不回山,那时候便不能与这人携手同游……恨不得这最后一场来得越迟越好。患得患失之间,早已失了风范,变得死缠烂打,也没了什么钻研精神,只求不败便好,居然硬生生打出了一场和局。” “我吓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惊胆战,手里棋子也没放下,慌不择路地越墙而出,飞也似地逃回了山上。”他忆及此事,仿佛连声音里都带着微微笑意。“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怕我做出有辱师门的错事,更怕折辱了知己二字,整整十年都没有下山。我从幼时便一心要修成武当紫微元阳功,当时已有十年功力。莫说必须得是童子之身,心念不稳亦是大祸。所以当时在三清祖师前发下愿心,有生之年绝不再见此人,否则令我洞骨穿心,不得善终。” &在这期间,他偶尔有写信来,仍然是与我探讨新派武学,除此外更无其他。我原本不看亦不复,但后来实在忍耐不住,又说服自己若是要动心忍性,非得看了也不动声色,才能证明自己心态平稳,已然度了此劫。于是……那之后便偶有书信往来。” “他说他从那局棋中我俩不断劫争中领悟到,生死都在于外气之存。无论这世上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都是聚气于一身,以周天锁住;若有一门功夫以外气为根,公气为补,则可以如这棋一般,使自我化身于无穷之外,反其道而行之,则可以随心所欲,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称那是他自己‘暇时奇想,着手创之’,而我亦在回信中劝他‘息心顿笔,此念入魔’,这功夫莫说没有,便是真有,怕也会堕入魔道。但虽是这样说,终究也只是一种新奇想法罢了,况且当真若有,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开创万载未见之武学局面。因此按捺不住,仍然就此与他在信中你来我往,相互假设攻讦,探讨了不少相关的延展。” “后来……当我知道他从十二家中独占凤文,以嫁蛊为根基,活用我俩探讨出的这玄理悟创制了生死局后,……大失所望,这才明白那武功怕也并非他‘暇时奇想’,而是凤文中的精要。他自己一人解不开,因此托我之手,替他探讨解开这谜题,又反手将它用于害人的邪道上。只恨自己年轻时所信非人,从此与他断了书信往来。后来,也曾有人上武当来求我出手为武林除害,……我虽对他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因为发誓此生不再见他,却也没有答应。” “二十多年前我得知他死讯,心中愧疚,总是觉得是自己当初所为导致他走上邪路,之后又从未当面规劝教诲,这知己二字,实不敢当,心中抱愧,因此对他子孙一系照顾有加,怕他们再走上歪路,更是时时劝诫。” “孰料五年前,这位已死之人居然写来最后一封信,将我与他多年来往书信一并寄回,告知我他命在顷刻,要我看在这些书信情面上,托我传交给他的弟子。他信中言道在他子孙当中选定了凤文传人,万望我不吝教诲,将我俩共创的这门绝学传迭下去。他知我言出必践,也知道如何打动我做他的棋子。” “我又恨又悔,恨自己耗费一生,才认清这人真正面目;悔当初为什么毫无机心,做了这凶手的帮凶。我怕这入魔的武功祸害江湖,更害了那位王家后生,因此才写信与王佑稷告知此事,请他留心在意。谁料想这封信透露的信息却流入十二家与八教的耳朵里,成为最终导致王家灭门的导火索。” 说到此处,周天已毕,卑明缓缓收功,解开他穴道禁制,长叹道:“你也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了。师父愧对你全家满门上下,这才默声不响将你带回山上,却一直于心有愧,难以启齿,不敢告知与你。如今……”王樵浑噩间陡然听到这么一段往事,惘然已极,急忙回头道:“师父说什么话来……”映入眼帘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卑明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整个人朝他倒伏下来,背部衣衫全被血染透了,背心处插着一柄匕首,居然是被人偷袭暗算。 王樵目眦尽裂,一把抱住老人瘦弱身躯,不敢置信:“师父!?……谁伤的你?!我……”伸手去点穴道止血,一提劲气更是大惊,叫道:“您怎把紫微功给了我……?……”可这时候哪里来得及细问,不待他答话,已然迅捷无比点了他数处大穴,却发现卑明早已自封了伤处穴道,硬凭一口真气护住绛宫泥丸,居然坚持到现在看不出端倪。王樵束手无策,惶然四顾,发现自己正身在八楼之上,周围并没有旁人,道:“……您等一等我,我去给您请大夫来。” 卑明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释然神色,缓缓道:“我自己发的誓言,如今应验……也是过往冤孽……我这般年纪,什么时候死不是死呢?这功体你留着比我有用,别忙了,你好好听着,我还有要紧话要说。……” 王樵浑身颤抖,眼眶发红,在他身边跪下,双手攥紧了卑明的手掌。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动惮不得,仅剩的意识逐渐模糊。蛊根蚕噬着他的经络,和他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那就像有一把斧头把自己反复劈开,再用千万根利针从五腕六腑里刺将出来,凿穿肌腱,重新缝合。这苦痛倒不是头一回生受,也倒还熬得过去;只是如今这蛊吃了武人极其强韧又满含真气的经络,更是饱吸人血,威力一发而不可收拾,原本只是在他体内绛宫蛰伏,偶尔攻城略地;如今却已然呈了分庭抗礼之势。 他此前被点了穴道、服了分筋化骨散,自身半点力气也用不出来,又陡逢大变,气急攻心,更遭人凌辱,气壅神溃,便似一根始终绷紧的弦断了,一道铁铸的拦坝终于锈烂溃堤,便控制不住那蛊根,只任它鸠占鹊巢,横行无忌,居然将那一个好赖也算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两下便吃了干净。血气弥漫口腔,登时恨意汹涌,杀意澎湃,仿佛自己已不是自己,只是一头饿狠了又杀红了眼的野兽。及至王樵唤他,也只觉得浑浑噩噩,朦胧听见,却全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好累了,那头顶的天光只余一线,下沉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远。我努力过了,我也想好好地活,可这世上太不公平……没做什么坏事,却也要偏受报应……他徒劳地向上伸手,什么也抓不住,最后一丝气息吐尽,似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说,别挣扎了,你该歇一歇了,好好睡一觉……他刚要闭上眼,一道柔丝缠上手腕,看见那雪白的缟丝当中,有一束黑色长发,贯力之下,承受不住,纷纷断裂。无数回忆登时像气泡般猛地上涌,他们在无人所知的陋室里紧紧相拥,像一绺青丝一般相互缠绕。我们说好了的,——他想起来,——无论前路如何,……都要一起走,一起扛。 他从不断啮咬自己的千万野兽当中挣出一隙,隐约见那人背脊如山般挡在自己身前,仿佛要与整个世界对抗。 突然间地动山摇,堂上诸人一时间站立不稳,各自东倒西歪,王樵早已再支持不住,气力透支,猛地倒撞下去。喻余青关心之下,心头一股情绪激荡,神台便复了几分,猿臂轻舒,将他揽在怀里,另手一扬,那蛊根便如绳索一般,嗖地卷上楼柱,一荡之下,两人忽地便穿过七层破碎的楼板,跃得不知所踪。等众人从地上爬起,这才发觉,又震惊于楼中机关,忙乱了好一阵子;阳乌子叫道:“那妖魔挟了你徒弟跑啦!”几人都要去追,只听楼上传来一副沙哑人声,却能听得出来是喻余青的声音:“……请卑明大师一个人上来。其他人若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到底忌惮那怪蛊淫威,又互相掣肘,卑明道:“无妨,单凭他还伤不了我,我上去看看樵儿的状况。”阳乌子奇道:“这小子怎么能说话了?那他到底是人还是妖,我们到底是杀还是不杀?”他生性好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道,“我陪你上去。”卑明道:“莫惹他发了狂性,伤了樵儿。我先去探一探再说,你与证空在这里主持,免得多伤人命。”八教诸人相互眼色,想要冲上,向南枝与迟戍持剑一指,拦在楼道前,两方竟成了胶着对峙的局面。 卑明独自上得第八层来,只见王樵躺在一边,喻余青跪在他身侧,却不敢碰他,浑身痉挛不已,正强自运功调息,压抑蛊毒,苦笑道:“大师!我听三哥说过,你是他最信赖的人……我如今谁也不敢信……但他若信你,我也信你……” 卑明数步上前,道:“你恢复神智了?到底是怎么弄成如此……樵儿怎样?”一摸脉搏,略略放心,“只是脱了力耗空了经脉,没有大碍。你怎样?”喻余青牙关咯咯打战,脸上经脉虬起,仿佛整张面容都在不断变幻,喘息道:“我中了分筋化骨散。……大师有没有解药?……”卑明从怀中取出一小瓶‘换骨丹’来,却凝在半空,并未递出。喻余青见状,反而苦笑道:“大师如今一掌拍死了我,我也无怨言。但我答应过他……我答应过他绝不再自寻死路……”卑明道:“我是有话想要问个明白。你杀的那人是谁?” 喻余青脸上戾气一重,单是提到这名字便气息将乱,“……是王铿。” “他给你服的分筋化骨散?” “……是。” 卑明点了点头,没有再往下细问,将药瓶掷过去。分筋化骨散让人内力暂失,浑身瘫软,想来是以此下作手段趁人之危,那也算是自作自受。 “这蛊以人经脉血肉为食,那你之前是如何过来的?” “……大师不必担心……我杀人虽众,却从未让它沾过旁人的血。……若是有过,单凭各位今日所见,也知道定然是瞒不住的。”喻余青服下解药,气息稍复,打坐调息,“我要把它压回体内……可如今它饱食一顿,今非昔比,我也不知能不能奏功……还望……还望大师照顾我三哥。若我输了……三哥是下不来手的……请大师……也与我一个痛快……” 卑明久久看他二人,突然一手抵住王樵背心,一手捻住喻余青手腕外关二脉,同时催动功力,遏制他体内蛊根向经脉深处钻营,形成对敌之势。他毕生修为当真深厚已极,两手各持一端,居然是不同的功法。喻余青得他助力,心下大定,不由得感激。他望向眼前人,情知凶险,却忍不住伸手握住王樵手掌,与他十指相扣。见卑明看他,又不由得有些赧然,低下头去,声如蚊蚋:“……大师莫怪……”卑明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可怪的?你们互相挂念,生死不离,令人钦羡。若这世间所有相知相爱尽皆如此,这一场祸事,兴许从一开始便不会发生。……然而我如今悟到,也是迟了……”三人内里周天相连,气海蒸腾,互为倚补,正是事半功倍之时,于外界一切不听不见,因此谁也没有料到—— 居然有人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这一层,缓缓走近,一刀向卑明扎来。 三人体内真气尽皆大乱,喻余青倏然睁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玉儿瘦小的身躯正站在卑明身后,将一柄匕首送入他后心。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愉快,也不是痛恨,就像是做完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提掉棋盘上劫中的棋子那样理所当然。她一击即中,拔出刀刃,刃如薄翼,毫无犹疑地再向王樵袭去。 “!!你——”喻余青怒气上涌,血脉翻腾,此时再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蛊毒再度发作如何,掸手一甩,催动蛊鞭飞出,陡然缠住她腰身,将她拖离另两人,“你不是玉儿……你是谁?!” 那少女也不答话,突然翻身倒旋,从他头顶上越过,匕首平削面门。喻余青仰面避过,谁知她手掌上劲力一送,那匕首脱手飞出,直朝卑明奔去,手腕同时中道一翻,掌锋如刃,朝他肩头劈下,全然不似之前轻飘飞舞的女子武功路数,反而大开大挫,丝毫不担心未长成的骨骼经不住如此重手。喻余青见她来势凶猛,右臂变掌向内一圈,左臂一滚一拧,陡然长出数丈,那飞刀夺地钉在他手臂蛊根上头,竟是硬生生拦了这一招。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卑明点了自己穴道,堪堪止住流血,一抬头时正看见她翻身倒旋的那一招,与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场景叠合在一处:当年有一个年轻人正是这般身姿夭矫,恍若云中飞龙,从火上掠过,已将他掷如火中的那本书册拈了出来,正是同一招“白衣渡世”。他怔怔唤道:“……潜山?……” 那少女一怔,原本身形一缩,仗着身量娇小钻入喻余青怀抱,双掌“推窗望月”,正要趁机撞他胸口,再反格下颌、袭他喉头。这一声唤传来,竟顿了一顿,就是这一霎之机,喻余青胸口蛊根陡然暴起,将她身子重重锁住,猱身一滚,身形拔地而起,居然向再上一层楼冲去。 他心知卑明重伤、王樵昏迷不醒,自己根本不知能坚持到几时,一味在此缠斗绝无胜算,因此趁着自己尚且保有神智,带她走得越远,另两人便越是安全。他缠住玉儿,一路飞奔上了顶层,已然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控制这蛊的力量,猛地摔出丈许。突然听得夹板响动,隔板翻开,一个少年从隔板内一跃而出,正是石猴。他手持利剑,迅疾无比地斩向缠住玉儿的蛊茎,这一下来的太奇,只唰地一剑,那茎鞭已断,黑水横流。此时蛊根已然深入喻余青四梢神经,这一剑犹如斩断他四肢一般,一声痛呼,几欲晕去,急向后退,一脚便踏入铁索阵中。 这二人自幼便在这楼中长大,何处暗门机关、套层夹板无所不知,要上楼来也不必如其他人那样走楼道,从隔板内侧的链索就可以攀上。是以群豪都不知他二人上楼来了,玉儿从八层的墙板中钻出,自然可以无声无息地陡然你出现在卑明身后,持匕首扎入他后心;石猴则攀上顶层,这是陡然如神兵天降,任你是绝世高手,也挡不住他这一下偷袭。 玉儿脱出桎梏,喝道:“开铁索阵!”二人迅捷无比地扳动机括,抽动铁索,铁链阵法变幻,对他们来说早已熟记于心。喻余青脚步虚浮,浑身剧痛,勉力间冲不出这阵索,没数合便被锁在那狭窄佛龛当中,动弹不得。石猴一下奏功,拿住了喻余青,颇为自得,笑道:“青哥儿莫怪,当初在这楼里是我们帮你解开这锁链,如今再帮你捆回去,也不算我们占了便宜。一命还一命,那时若不是我们救你,你也活不到今日。如今你这副模样活着也不比死了好多少,倒不如帮帮玉儿,就权当那日我们没救过你……”他低声道,“她还差一步便可以突破关隘,神功告成,我们便可以摆脱那鬼魂了……” 喻余青想说那已然不是玉儿,浑噩之间,哪里说得出来?身体里五脏六腑之间恍若战场,一点点将他蚕食吞没,他胡乱之间痛楚难耐,伸手在皮肤上抓挠,居然从衣囊中摸到一枚残存的玉珠,心中一动,急忙将玉珠攥在手中,果然正是当初玉儿还他的那一枚青玉,由于在蟾山的香炉里淬过香烟,更兼是王樵当初送他盘发用的上等好玉,有着凝神定心的效用,这些年来日日带在身边兼怀故人,也满养了思念之气。一握入掌中,登时一股清凉温润之意直达灵台,便仿佛见到那个人在身边一般。他稍稍定心,压下心头一口烦恶血污,道:“她不是玉儿……”余光里却见银刃一闪,一枚暗器居然朝石猴背心悄无声息地袭来! 喻余青当初与这一对少年少女陌路相逢,不打不相识,又曾蒙他二人相救,实在无法袖手不理,不及出声示警,更无多余力气,只来得及抓过铁索,劲力直透过去,那一头铁索还握在石猴掌中,此时被微微一撞,将他推开半寸,只听卜地一声,原本要没入他心脏位置的暗器偏了半寸,刺入神堂穴,人晃了一晃,一声未吭便倒撞在地。喻余青也同样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清明气力,再也无力与自身那汹浊怪蛊抗衡,神智一昏,向无边黑暗当中坠去。 “玉儿”隔得远了,没看到那铁链上几不可见的轻微一振,只当自己一击即中,浑不在意倒地的石猴,掐指推演那地上归元阵法,依据数理扳动那隔板机括,只听得整座楼中套层内铁索搅动,机关尽皆发出巨响,不多时,楼底传来轰然断响,好像有巨石落地,水声倏然而止。那铁索阵上的锁链全数归元,阵眼当中露出一阙圆形石门。借了少女身形的老人将石门轧开,只见里头灯火通明,居然直通中空山腹,里头叫声、骂声、求救求饶之声连绵不绝,人声鼎沸,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将死的恐惧出来,在空空的山腹当中四处碰壁,回音轰然。 他看着这一切一如棋盘算尽,在这儿合龙,在这儿提子,输赢过后在趁手抹去,黑白里不见喜悲。又不由得想到那一盘棋,棋至终盘,围绕劫争,一方不断紧气开劫,另一方不断提劫抵抗,回环往复,交错缠绵,难分胜败,也是这么一番景象。 那时他提子落子,仿佛指尖拈着是欢喜哀愁,既怕被人看破,又仿佛被人算尽。赢也赢不下,输也输不尽,一盘普普通通的棋,怎好却似活了一般,横竖间都是患得患失,焦虑不已? 他忍无可忍,猛地掀翻棋枰,黑白子滚落满地。抬头看时,才发觉对面的人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 第九十八章覆雨翻云手 “你说什么胡话呢,”有人尴尬笑道,“小妹妹,别这样讲话,怪吓人的。” “王潜山若是活着,年纪都够做你太祖父啦——” 可他们旋即感觉到禤百龄和廖燕客脸色凝重,似不是说着玩的。不少人想起王潜山的独门武功,据说可以随性易容,更换形貌,因此江湖上有人见他是老人,有人见他是少妇,也有人见他是孩童。说不定正是他来寻仇,各自战战,“喂……不用这么神神道道,好似借尸还魂一般……”“大家并肩子上啊,还怕这疯癫癫的小妮子不成?”几个胆大的再度提气纵跃而上,都想着出口既在顶端,管你是人是鬼,一并打发了便是。 谁知才纵跃至一半,突然只觉心口一阵气提不上来,往下便坠。要知道轻功提纵,全凭一口真气,可这时这口气便似漏了口袋一般,嘶嘶地跑了没影。几人都从半空中仿佛撞上板壁倒栽下来,惊恐万状:“……见……见鬼了!鬼……她是鬼……”这山窟当中本就冷寒迫人,被众人这么一喊,更觉得阴风阵阵,底气便愈发不足。 女孩却不再答话,缓缓爬回机括内,伸手打算关上那扇乾坤门。禤百龄略懂机括,知道乾坤门只能由外向内推,无法反向轴转,若是有炸药之类自然另当别论,可现下谁会身携炸药?而要用内功强推,这门悬在天顶之上,无处借力。若是给他关牢了门,他们便要全困死在这里了。因此急喝道:“你这样做,处心积虑将我们全陷在这儿,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放了我们,我们都唯你马首是瞻就是。从此江湖武林,你就是至尊。我们北派言出必践,绝无反悔。”他心道人生在世,所求不外乎几,即便当真是王潜山鬼魂要来报仇雪恨,也不见得没有一笔账可算。先出了这死胡同,自然可以再徐徐图谋后路。 但却听那人缓缓答道:“不舍掉你这一大块子,这盘棋便要输了。” 群豪俱是一愕,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潜山续道:“你以为我是为了报仇?错了。是我故意让你们杀了我的,只有北派杀了我,这一道劫子才能做成,你瞧,这接下来几十手棋,哪一步不在料算当中?”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群豪哪里听他胡绕,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尽了各种暗青子、铁蒺藜招呼,可飞到一半便势头力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起身离开,那门又砰地关得严丝合缝;无计可施,都纷纷调转矛头,朝北派破口大骂:“你们与王潜山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害这么多人性命?” “若是深仇大恨,反倒好了。但这王潜山,你道我们难道想杀他么?”禤百龄叹息道,“此人之无情,已经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地步。他对待旁人与刍狗当真无分别,对待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如此。我知道佛道两门的至高修为都讲求一念不生,无我无相,但当真做到的有谁?无怨无怒,无喜无悲,一无挂碍,若真做到了,哪里还是人,岂不是一块石头?而若是一块视生杀如棋盘提子般轻巧、又有着覆雨翻云之功的石头,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我曾机缘巧合,见他武功奇高,便想邀入北派,共谋大业。一开始和此人来往并无异样,相互间称兄道弟也有盈年,但他来到晋阳总舵、摸清了我们的虚实以后,认为我们对他的‘棋局’无益,便毫无征兆地出手大动干戈,连毙我派十大好手,好在那时他身上的蛊株势尽力竭,我们才能将他抓获。我们疑心他是有所图谋、或者蕴含阴谋,至少是受人指使,查得底朝天后发现,他这举措简直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按他的说法,大地是棋盘,我们都是棋子,若是这一块放任下去,这局面就坏了……不如他先弃子,自杀一片,把这大局拓开。我想他怕是练武至极后走火入魔,已然疯了,反唇相讥:我们若是棋子,你不也一样吗?他居然说:‘对,我也是棋子之一,现在要下一手‘万年劫’出来,请你们看好了’!”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各自心中犹然腾起一股寒意。心想这局面莫说与五年之前相似,更与百年之前相似,好像棋子永远围绕着一处劫争,你提我紧,相互掣肘,永无休止,不是一出‘万年劫’是什么!心中悚然而惧,心想这人害自己子孙灭门,同党相争,亲族反目,江湖上流毒渊远,只是为了一盘棋上输赢,是何等丧心病狂?要是人连自己的生死也毫不在意,便是机关算尽,大获全胜,他又能赢得什么好处?更何况这棋若以人为子,那看不见的对手究竟是谁?他又以为自己是谁? 廖燕客一声虎吼,震得人头昏脑涨,凛凛喝道:“都冷静下来!!活人还要被鬼吓死了不成!”众人晃了几晃,头脑瓮鸣,反而不易胡思乱想,听他续道:“我们又不是所有人都被关在这里,三位泰斗,十二家不少人都在外面,如此大的阵仗他们定然也见了,不怕他们不来救人。这顶上既有暗门,那总是有办法能开。”他望了贝衍舟一眼,“况且我们还有贝先生在这里。” 在座诸人多半是武人,并不精通棋艺,但弇洲先生纵情声色,百艺皆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贝衍舟脑筋极快,一转便笑道:“这人好怪,若当真是要下棋,就算是和老天爷下,也有输赢。万年劫听着吓人,也一样可以做死,可以做双活。但照他这棋路,却像是定要下成和局一般。”他伸个懒腰,反而放心下来,“我看他并非神功大成,反而就是走火入魔,一想想岔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他为人的部分只记得有一盘棋要下,可当初为什么要下棋,怕是也忘了吧?” 他一番话说得轻简随意,不少人心中畏惧之情便去了几分,并没有人当真在意王潜山究竟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多半还是落在眼前:“可我们被关在这山腹当中,终究不是出路。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救援尚未来到,我们自己先要闷死在这里了。可怎么是好?” 贝衍舟道:“依我看,还是要先停了周遭暗器机括,这里既然顶、腹、底各有出口,困不住人的。”众人知他是机关大家,精神不免一振。贝衍舟起身,掐指拈算方位,“各位稍坐,请哪一位暗器的名家,用暗器挨个击打我指出的铁索位置,”当即有人自告奋勇,挨个按他手指方位击打铁索链条。贝衍舟续对其他诸人道:“若各位身遭的机括发出细微响动,请立刻告诉我。”他一边实验,一边继续说道: “恰才各位也看见了,我们进得这里,是因为洪水触动偃机,水力顶起石闸;这石门再度封死,是因为有人在天顶上盘动绞索,关上石门,放下石闸。水起石开,是所谓的天机,这偃机正是为此而设,就像我们有一个机关秘匮,里头机关的状态,一般而言有三种,即正、反、合。用正确的秘法开启,不会损伤内里的宝货和机关自身,这是‘正’;顶上盘动绞索,合上石门,就像开启秘匮后再度将盒盖关上,复原机关位置,这里头一切,便会归元,这是‘合’。”群豪都知道这一番话关乎生死,没一个敢大意,都像个学生一般正襟危坐,认真听这位先生‘讲课’。 “天顶日月乾坤门是顶部总领机括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常难开,一个不小心,触及‘反’,就如机关秘匮里用错误方式打开,不仅要弹出毒雾暗器,里头的宝货也必然自毁。那时怕是这山腹会全盘封死,我们就无法出去了,请各位万万在意。”他说到这里,有人叫道:“我这里的机括在响!”“我这也是!” 贝衍舟立刻取出两枚龙爪钉,命人朝着铁索位置重重钉下,只听铮铮两声,将钉子从铁索缝隙间钉入石壁,龙爪紧紧攀附在铁索外侧抓牢山石,登时铁索便不能扯动。他道:“请哪一位擅长暗器的英雄,去发招探一探底下的机括。”有人立刻扣了铁蒺藜,嗖地向底下沿着石龟铁盒侧边打去,只听得瓮瓮声响,机括牵动,却发不出簧舌来,果然已经被卡住了。众人都是大喜:“弇洲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这中央石门有万斤来重,除非有炸山引水之能,否则要牵开极难。但我倒有一个法子。”他说着,指了指那石龟周围的水势,“各位看出什么了没有?” 有眼尖的登时惊叫道:“水位!水位在降!” “正是如此。这偃机归元,涌入来的水自然也当退去。虽然水闸和石门都关上了,但水仍能泄去,说明必有设置泄水暗道。暗道极为隐秘,难以发觉,但此时顺着水势流动,定能找到。事不宜迟,这水若是流完,莫说这山腹不好下底,没有水力相助,也无法从狭窄的泄水甬道爬出去。若有水性高的,跟我一同下去,游出这山腹,再返回十二楼顶层,我自能打开顶楼的乾坤门。” 禤百龄皱眉道:“你也要去?”贝衍舟笑道:“我自小生长在湖畔,熟识水性,论水底闭气,无人可及。再说若我不去,其他人除非抓住王潜山,逼他说出这顶楼乾坤门的解法,否则我看要打开这天顶也难。他们若是胡乱操作,倒有十成几率把我们彻底困死在这里面。” 众人闻言,居然静默了半晌,原来不少人都心知北派对贝衍舟所作所为算不上光明正大,应该说其实积怨已深。便是事到如今,那一双蚀骨银箍还系在贝衍舟双手上呢。将心比心,若自己是他,断然不想要大发慈悲,在自己活命之后还多此一举救这些人。 有个白须老儿道:“莫怪我说话直接。贝先生,你若一出去就自个跑了,或者只是袖手旁观,我们岂不是也被困死在这里面?” 贝衍舟翻了个白眼,知道不会水的这一群人都怕自己跑了,留下来的他们无人仰仗,懒得费力辩解,盘膝坐下,道:“好,那我就一起在这等人来救吧。各位如有水性好的,可以下去先探一探真假,跑走一个也算是活路。” 有些水性好些的,听闻水下有路,当即跃下那浊流,猛吸一口气,闭息入水。水性勉强的也蠢蠢欲动。只见那浊水水位愈低愈快,渐成漩涡之势,而那中央石龟也随水势不断摇晃下沉,周围又不断有人跃入水中,震动水体,背上铁匣不免摇摇晃晃,突然一歪,眼看便要从龟背上滑落!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廖燕客一路行来,正是为了这铁匣内百年前的物事,那肯干休?早已紧紧盯着,片刻不敢离眼。心想这一场混乱搅合,单凭武功想要服众已是难上加难,若再失了这百年前的传国玺,自己这一趟的苦心积虑岂不是全做梦幻泡影?当下旋身扑下,疾若惊飕,手中掌风一拢,将它下坠之势凝得一迟,趁机猿臂捞住盒缘,可那铁盒竟岿然不动;情急之下,手指一拍,那一方玉玺便跳将出来,捞在手中;身形如风翻云涌,旋势卸去下坠之力,脚尖在那龟背上一点,人便窜高数丈。谢二娘长索一抖,将他接应上来。 贝衍舟惊起时已然不及,喝道:“你做什么?快把它放回去!”但这几下兔起鹘落,快若闪电奔雷,端得是用上平生绝学,眼皮一眨一阖之间,宝物已经到手,人也跃回原处。贝衍舟气得笑道:“照啊,临死也不忘这撼世权柄、功名利禄,却只能把我们这么多人都陪你葬送了,去阴曹地府做春秋大梦吧!” 廖燕客奇道:“这铁匣掉进水里,岂不可惜?它又没安在龟背上头,这机关还能——”他话音未落,只听喀喀声响,那龟背竟从当中分开数瓣,露出底下一个巨大铜柱丹炉出来,原来是这藏在水下的铜柱将石龟掣出水面。原本下泄的水势立止,水中诸人无水力可借,逐渐都浮上水面,面面相觑,突然有人叫道:“水!水变热了——”“是这铜炉——铜炉在烧!!!” 众人都是一怔,但没一晃眼功夫,就见这山窟底下热浪蒸腾,水面沸腾鼓泡,那些先前下水的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万万没想到还能有此变故,吓得肝胆俱裂,连相救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被煮得皮开肉烂,声响犹如厉鬼嚎哭,登时变为人间地狱! 禤百龄一把抓住贝衍舟,颤声喝道:“这般潮湿之地,气流又如此壅塞,哪里来这么大的火烧?” 贝衍舟闭了眼冷笑道:“不是火,是石灰。你们触动了那炉中机括,一拿走铁匣内物事,机关便知有人在山腹之内意欲窃盗,因此关匣反转,石龟打开,里头存放的大量石灰遇到水,烧起来把水路堵死,那比火可厉害得多了。”正说到此处,那惨叫声倏地停止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种极其诡异的疯狂混着煮沸人肉后不能散去的怪味,在蒸腾而起的烟雾当中迫人发狂。不少人双目充血,青筋暴起,刷地站起身来,拔剑在手: “你——你笑什么?!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好啊!你知道这水会烧,还故意让他们下水——” 廖燕客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将贝衍舟猛地提起,圆瞪豹眼,喝道:“是你!我知道你一直就在等这一刻!你早已想和我们同归于尽,才打开机关,引我们进山,意图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在这里!这下可正遂了你的心意罢?!好,横竖大家一起死,我也让你先尝尝地狱滚锅的滋味!”一把将他提起,朝那沸水滚汤当中掷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阵疾风掠来,面前白雾一晃,似有一人影腾空跃出,朝他追去。贝衍舟身子悬在半空,热浪焦人扑面而来,只得紧闭双眼,心想马上就要皮开肉绽,烫得只剩一具白骨;就在快触到水面的前一霎,有人猛地揽住他腰肢,将他抱在怀里,一纵而上。 水汽蒸腾,四周都一片雾蒙蒙,人影愈发只能看一个囫囵,谁也没防备居然有人截胡,在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 贝衍舟靠在那人怀里,被他挟着急掠而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惊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他一直以为文方寄在山腹外头,心中毕竟少一层担忧,却没料想他居然也在这里,忍不住狠狠捶他一拳,“你好好地为什么要在这里!!”心中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悲,喜的是终于能见他一面,悲却悲的是不见得能从这里出去,岂不是要拖累他陪自己一起埋骨山中?一时心中万语千言,竟不知该先说哪句,先问哪句,只听彼此心跳卜卜,撞着腔儿要跳出来。 文方寄一窜数丈高,抓住铁索,略缓一缓劲,只见底下一片浑白的蒸腾水雾当中,一张张人脸模糊成一个个黑色的圆点,倒真像王潜山所说的那棋枰上的黑白,混沌的声音朝他不断喝骂追打。文方寄将贝衍舟背在背上,道:“你抓紧我,我们往上去!” 贝衍舟惊道:“上面没有路啊!” 文方寄大口喘息几下,皱眉道:“这水雾怕是有毒,下面不能呆了!” “你一个人还上得去……背了我怎么能上去?快放我下来!” “别废话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这如今已然长开的少年赤红了眼睛,“你总是摆着大人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他说罢深深提气,又往上猛跃了数丈。底下呼喝声渐小了许多,惊恐的叫声反而多了,有些人也似乎发现了雾中毒素,开始勉力上窜;几人争先恐后,为了争夺能够暂且借力栖身的铁索打成一团。文方寄浑身绷紧如一张满弓,所有周天运转全数拉到极致,又往上堪堪跃高一层,想要抓住铁索,底下突然有人猛地窜高,后发先至,越过头顶时在他肩膀上狠狠跺了一脚,自己借力上攒,一把抓住了那条铁索。文方寄被他踩得身形猛然一挫,眼看着就要翻下去,愣生生提一口气在,五指猛然扎进一条山缝,将两人的下坠重量堪堪挂住,只听得骨节一阵喀喀作响,他咬牙硬忍住一声痛呼,肌腱也撕裂了。 贝衍舟急忙取出两枚龙爪钉,砸入墙中,暂缓借力,道:“你不能再逞强了!”文方寄道:“不逞强,我俩一起掉下去烧死?”贝衍舟想了想,突然脱去外袍,撕下衣襟,结成长绳,将龙爪钉结在一头,一面在他耳畔道:“我打灭长明灯,你趁着那一下由明转暗时的时机,将这个钉子甩过去勾住绞盘,那时候一片混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直接荡过去攀上天顶乾坤门那里。” 文方寄点点头,“你有暗器吗?”贝衍舟一笑,手指往耳廓一摸,耳环落在手里,瞬间便给他拆做四个金环,扬手打去;长明灯应声而灭。众人都啊地一声大叫,文方寄趁机一掷,那长钉倏地飞向绞盘,缠了两圈,啪地一声打开四爪,勾住四周铁壁。“抓紧了!”他猛地松手,抓着绳索荡过去,一只手不太用得上力气,就用绳索绞住手臂,一点点在黑暗中向上攀爬。四周一点光也不见,周围的呼喝叫骂入耳不闻,只有交叠的身子滚烫的热度和心跳声无限地放大,那短短的一根绳索似乎永远也攀不到头。我们是再往上,还是往下?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是已经死了,还是活着? 贝衍舟不禁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滚烫气息吐在他肩窝当中,“傻小子……他们不是叫你留在外面吗?北派答应你,事成之后让你当十二家的族主。”他想了想,“我还以为你也想在这楼里登顶,你也想做开山立派,武林至尊。我以为你终于不绕着我屁股后头跑了。我们多久没说话了?你不听我的了,你什么都有自己的主意,要做自己的事情。”他顿了顿,声音舔着耳廓,噎在喉咙里,“我刚刚还在想,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在想如果我见不到你那我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好像是我说你烦死了,而你叫我滚出去。你不该在这的,可是你在这,我好高兴。”他低低说着从未出口的话语,黑暗中一切都仿佛梦呓。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5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我想的只有一件事。”文方寄奋力往上攀动身子,汗水如瀑沾湿衣襟,从发梢滴落,沿着并不坚韧的布绳往上挪上一寸,再一寸;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布匹断裂,二人便要一同摔入山底沸腾深渊,化作不分彼此的一堆枯骨。“我想让你好好看看我。不是低头哄着我那种看法,你明白吗?我不是你的小狗儿。”他低低说道,“我想做你的男人。” 王樵冲上顶楼,一双眼涩得发疼,却流不出泪来,只见喻余青被铁索横锁在佛龛当中,彷如入网飞蛾,动也不动,慌得疾扑上去,生怕已然不及,但铁索横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他连手也伸不进去,碰不着他衣角,只见人闭目如死,气息几乎不闻,双手急忙扣着铁链向外扳开,情急之间,却只能令它们愈锁愈紧。 他只得循着铁索向外找头绪,却才看见一旁躺定不动,背心处扎着一柄匕首的石中侯。王樵迅疾伸手点了他心脉穴道,发现出血不多,一看那匕首偏了半寸,未扎到要害,因为撞中‘神堂穴’才导致昏厥,急忙替他拔出匕首,推血过宫。石猴悠悠醒转,啊了一声,猛地窜后几步,神情惊恐;王樵见他醒转,也不再去管他,只抓紧拖解铁索,心中一片麻木,低声唤道:“……阿青!阿青!!……”语音凄楚,不知该如何是好。 石猴惊了一晌,还以为来人要害自己,见他模样,才慢慢道:“你那样……不对,解不开的。”他知道恰才是谁发刀伤人,又是谁救了自己,再不打话,二三下便替喻余青解开最外头一层铁索,王樵不待那铁索全开,一把抓住喻余青的手腕,与自己掌心相抵。那怪蛊已然占据他大半身子,此时嘶然腾起,荷荷有声,仿佛野兽护食一般,根茎化作尖锐利刃,猛地向王樵扎来。他正全力施为,救人性命,哪里能避?居然生生任凭那尖刺在胸前、胳膊扎出数个血洞,也不闪不避,咬牙硬摊。“你吃了我也不要紧,”他喃喃道,“把我的阿青还来。” 王樵此时身上继有卑明真人临终前托与他的紫微元阳功,一行功催动,浑身似有金光绕体,将两人细细连接在一起。王樵本身因为凤文的关系需要‘一身皆空’,不如寻常武家那样修内功真气,因此接纳旁人的功法也如接纳天地万物元气一般,信手拈来;但也无法存久,就像一只口袋,若人吹气入内,可以暂存,但不久就会瘪下去,又归还于天地之间。 卑明真人花费毕生精力以纯阳之体修习这童子之功,正是至阳至罡,临终托付给他的用意,自然并非是为王樵增长功力,而是要他用这毕生修为去救喻余青的命。恰才三人行转周天之时,卑明已经探出喻余青三花缺下丹阳火,这得道高人的数十年精醇阳罡修为,简直可比拟内丹,正补其缺。 那金光在体内流转,喻余青渐回神智,双睫一分,眼里似有金光莹然一转,那蛊根被金光威压所迫,不敢再那般张狂;但当眼前景象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大叫一声,只见王樵血人般皮开肉绽立在面前,手仍然与他紧紧握在一起,功力却仍然源源不断由掌心传来,而那怪蛊被雄浑阳元真气压制,疯狂之下困兽犹斗,猛地扎穿了王樵的肩骨。王樵分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那蛊根,阻止它再往深处探入,翻搅吸食经络血肉,剧痛之下,神智渐渐昏聩。 “三哥……三哥……你松开我……我求你了……三哥……你醒醒啊!……”喻余青挣扎不出,一撇眼见石猴跌坐一旁,骇得动惮不得,地上有一把刀,当即喝道:“石猴儿!把刀拿起来,把我这只胳膊砍了!!”见他不动,大叫道:“快啊!”声音里几分凄厉不忍听。石猴被催得一跃而起,知道再不能瞻前顾后,握住刀柄,咬牙一闭眼朝那蛊根盘踞的手臂砍去—— 神经勾连的苦痛尚未传来,倒是先听见少年一声惨呼,那玉做的少女仿佛平地里消失又平地里冒出一般,谁也没看明白她的来路,人已出现在石猴面前,几乎化成了一道白光,居然将他撞得平飞出去,手中刀子还留在原地,被她一把抓过,就势一点,已朝王樵喉头送去! 这一下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喻余青此时既无力阻止,又无法从索阵当中出来,情急之下,手中只有那枚玉珠,中指一屈一弹,那青玉化作一道疾光,撞向玉儿持刀的手腕内关穴。 但如今王潜山鸠占鹊巢,功力、经验与玉儿更非同日而语,掸手一挥,那玉珠已浑不在意地捞在掌中,轻易一震便碎成齑粉。 谁料这玉一碎,便似一枚炸弹的引线,一招直击的重锤,瓮地一下全盘炸开。无数属于玉儿的记忆纷至沓来,少女的记忆纷乱不堪,碎如千万片细沙,却每一粒都像藏在匣里珍藏的宝物,始终带有一种明媚的色彩。 橙色的阳光底下映出的笑容,青色的山峦里头飞舞的身影,灰黑色的苦咸滋味的眼泪,白色的掉在地上脏了的馍馍,温暖的始终牵着自己的满是茧子的小手,水里四只小脚山映出两张绿油油的脸孔,黑夜里头突然莫名的一丝纠缠心头的滋味,像蝈蝈儿的触须扫过草叶,一个憋久了的喷嚏酸胀胀的,她不明白。 那些美好的,单纯的,最喜欢的,收纳在一处,劈头盖脸恍如洪流,对旁人来说不过是一段再正常不过的朦胧情愫,于王潜山断情绝欲、无我无人的修为而言,却彷如鸩酒。 他就像断线的纸鸢,那雷鸣电闪般的精准动作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像在狂风当中骤翻了个身,便打着旋儿栽下去,再找不到原先的平衡。刀子在王樵喉头划开一道薄薄的外皮,就砰地摔在地上,连同他整个人一起蜷缩下去。“啊、啊、住手……停下!……啊啊啊啊啊!!!!滚出去…………”饶这位堪称一代宗师,处心积虑筹谋已久,也像曾经饱受折磨的女孩那样,抱住头颅,痛苦地滚倒在地。 人们陆续冲上顶层。“底下石壁突然不知怎么回事关上了,好多人被关在山腹里头!!”“卑明大师遇刺了!是谁下了如此狠手!?”“楼上没有旁人,只有那个妖蛊!!定是他害了大师——这次决不能放过他了!” 阳乌子与证空刚到顶层,映入眼帘便是这一副景象:两个孩子横陈在地,王樵浑身血污,被那蛊根扎穿了肩骨,几乎吊悬在空中。都忍不住大喝一声,以为喻余青狂性发作,终于再无半点神智,辣手杀了卑明真人,又要伤王樵,齐齐扑上救人,再无半点留手,“大慈悲掌”与“太乙神剑”一掌一剑左右夹攻,全是要命的狠辣招数。 生死俄顷之际,幸好恰恰传功已毕,喻余青一运周天,浑身真气暴涨,金光甫现,将这两道强力左右一引,力道彼此相撞,只听轰轰两声,那佛龛两侧石墙木壁尽皆被雄浑罡气炸做齑粉,登时铁索委地,喻余青乘势从铁索圈中旋身穿出,身形快极,随着掌风剑风直飘出去,一把将即将摔落在地的王樵抱住。他此时神台一扫妖氛,已得余力,身上蛊根不敢造次,偃旗息鼓,乖乖蛰伏回心口旧疮底下,一张俊脸上也只见淡淡纵横的蛊疤根茎,倒似是梅斑残妆,疏影横斜,慵睡压痕,若隐若现,更添几分风流情状。 阳乌子几乎气炸心肺,瞠目喝道:“你身上……那是卑明的元阳功体!你……你处心积虑作出这泼天大案下来,原来竟是为了盗他毕生修为?!”喻余青纵想分说,但他此时一手抱住王樵,一手要接两位当时顶尖高手的杀招,对方汹涌杀气、雄浑真气排山倒海一般澎湃而至,像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拍来卷去,一霎间已经连换了十七八招,直杀得他额头见汗,连喘息也无暇兼顾,哪里能开口分辩?情急之下,一抖那铁索长链,借十二归元阵的铁索阵势辗转腾挪,那黑索在他手中,便似他手臂长出一截一般,轻盈灵动,丝毫不见重拙,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形疾转,匝地玄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索影,竟将两位当世高手全罩在其中。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6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心动魄,但见剑气纵横,掌风猎猎,黑索纵横捭阖,有如黑夜当空,繁星万点,人影于其中纵横穿插,辨不出来。人人见他能将铁索用得如此熟稔,都以为这机关反复必然是他操控,更是大为愤懑,以为他是为了杀人灭口,各个击破,才设下此局。“好妖物,今日不杀你,你还想把我们全部害死在这楼中不成!”不少人扑身进来,刀剑交加,要破这铁索大阵。也有人奋力抵抗,从中斡旋,一时间场面大乱。 王樵呛出一口血沫,悠悠醒转,见状急忙叫道:“二位大师……不是他…………咳咳咳……快住手……咳咳…………”他伤及肺脉,声音提不起来,一口血痰涌满口腔,呛得说不下去。阳乌子是爆裂性子,怒极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护着这妖孽!我也一剑了结了你这逆徒,下去与你师父认罪罢!!” 王喻二人久战之下,各有重伤在身,早已渐渐不继,犹如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挣扎飘摇,眼看身在漩涡行将没顶,都不免想:这趟怕是不能活着出去了。虽在剧斗当中,生死一隙,万语千言哽在喉头,却又觉得不必言说,刀光剑影当中,反而觉得能够得这一刻彼此依偎,便已足够;心有灵犀时相顾一笑,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石猴抱住头痛欲裂的玉儿,在这一片混乱争端当中惶然四顾。“……哥……”她的声音夹杂在王潜山的痛呼当中,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变成他……不想……!……我还想见你……还想见……青哥儿……还想知道,什么是……喜欢?” 石猴终于发狂了似的长啸一声,眼泪滚滚而下。 “住手啊————!!”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是我!我知道密道!!是我杀了卑明真人!是我关上了楼中的机括!!是——” 他突然停声下来,周围人惊疑不定,攻势都略略一缓,反而都转来瞧他,“小子,你知道你在说——” 谁料这少年却顿在原地,突然将手指往唇间一竖。“嘘!”一双骨碌碌的圆眼转着,示意侧耳来听。 从群豪脚下传来笃、笃的闷声敲击声响,像有人在从这山内侧狠命撞击着楼底。 众人先后惊叫起来,喜形于色:“……门、门在底下!!” 第九十九章愿河清人寿 王樵道:“先救人要紧。”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血糊拉碴的,裸露在外的地方几乎快没剩下一块好皮,像放在血缸子里浸出来。喻余青咬着牙给他裹上肩头的血洞,听到这话忍不住眉尖一蹙,嘴角一弯,是个疏落的笑模样。“正救着呢,”他这样说着,手上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我没事……”王樵龇牙咧嘴地说,但他不像是没事的模样,止血的药粉刚撒在伤处,便被血水冲开了。王樵看他忧心神情,微微笑道:“唉,这多浪费……还不如那时都给你喝了。”喻余青剜他一眼,作势要打他,到底又舍不得,低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撕下半截衣袖要替他再裹伤,突然一声轻响,一枚金盒从袖中掉了出来,已经在刚才剧斗当中被震得四分五裂,原来是柳桐君赠与他治伤的灵药,急忙从中检出那株化丹雪莲,在口中嚼碎了,敷上他伤处;又将蛇菰聚魄丹喂他吃下。这灵药非比寻常,血流登时缓了,气息也喘得匀畅许多,原本冰凉的手心透出些暖意。喻余青心下一松,只觉手足酸软、尽皆脱力,往王樵身上歪倒,竟一时站不起来。王樵揽住他腰肢,将他头颅枕在自己肩窝上,手指轻轻顺着背部督脉一系为他理气。二人劫后余生,交颈相拥,无比坦然,再不把旁人眼光放在眼里。 另一边,那精钢打制的隔板暗厢被翻开,已经有人下去查看了,从底下喊出声来:“不行!这石门太重了,人力推不动,应该另有机关才能打开!” 石猴虽然精熟这楼中机关,但这乾坤门王潜山却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也毫不知情;精通机关之术的贝衍舟又被困在山腹之内,众人都束手无策,只得齐齐向王樵看去——再像被烫着了似的抓紧挪开目光,或左顾右盼,或目不斜视,或眼观鼻鼻观心,就仿佛他俩周遭有一道结界,竟没一人敢去出声打扰。 王樵尚未开口,喻余青已知他心中所想,哂然道:“我现如今方悟了,有人喜欢花天酒地,有人喜欢金银财宝,而你根本只是喜欢救人。” 王樵微微一笑,隐隐想起他们刚出家门时的过往旧事,轻道:“是,我就这改不过的癖性,就喜欢看所有的都好好的,一切都是舒坦的模样。我恨不得山永远都青葱茂郁,河永远都清朗澄澈,天永远都晴空万里,人永远都情深寿长……一如清风明月,万古长存。你说好不好?” 喻余青枕在他肩头,许久才轻答了一个好,像许了什么郑重的约定;继而眉眼一弯:“我依了你,但得约法三章。”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7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笑道:“那我也要约法,不过不用三章,一章就够了。” 二人勉强撑起身子,相对盘坐于十二归元阵中央,提气运功,臂如摆云,怀如抱月,身遭气息翻涌,尽聚于四掌之间,凝成一片清光,暴涌而出。一时间阵中所有铁索突然瓮瓮震响,旁人急忙尽皆退到阵外。但见那黑索彷如活物一般,被阵中流动暴涨的真气催动,沿着地上或直或曲的阵法横竖,在二人身遭纵横盘旋。喻余青眼底金光甫现,王樵掌中凤痕凝然: 百年虽长,一个情字谁参破;此生太短,三问爱汝可值得。 那些阴差阳错的,未宣于口的,愤恨于心的,常记不忘的;那擦肩而过的,欲语还休的,辗转反侧的,生死茫茫的;那是心如烛泪,相思成灰,那是沧海桑田,灯火阑珊;那是眉间风雪,肠中冰炭,那是血书涸尽,棋至终盘。 无需言说,更无字象形;所有的天长地久,到头来以心传心。 二人无需会诵,同声偈道: “一变为天地未合之数,二变为天地已合之数,三变为龙马负图之形……” “上二十五,天数也。中贯三五九,外包之十五,尽天三天五天九并十五之位。兹所谓天垂象矣……” 那黑索越转越快,相互嵌扣,繁复万端,整座楼机窍震动,万本归元。 十二楼顶端的九天璇星图陡然锲合索阵,被牵转而动,中央天璇嵌开一隙,竟从当中旋开一处天穹,彷如日月轮转那般,割出一道弯月,渐渐变圆,在楼顶当中;外头那连绵月余的梅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清光一隙。底下十二归元阵当中阵眼开阖,乾坤门也同样应声而开。 只见阵中人已然仿佛化作两道光影,纠缠一处,难分彼此。二人功力来由全然相反,又恰如榫卯,相反相成,仿佛殊途同归。正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一者竭尽生平造化,夺天地之奇玄险悖,仿佛举世无双的利剑青锋,冲天出鞘,直刺苍穹;一者敦淳朴拙如大地之坚,以退为进,以地掣天,就如浑厚坚韧、风雨不动的无名之鞘,虚怀若谷,敛刃藏锋。 二人掌中御风掣雷,已汇聚平生、臻于极致;同时拍出,只见两道光芒一撞,糅做一处,猛然绽开,金光冲天,紫气驭地,化作身遭万千光点。但见云开雾散,万里长空若扫,一轮明月正悬穹顶,清光刚好从楼顶天穹透入,一道明光仿佛无形的绳索,连起百年岁月,穿透两处穹窿,照入混沌漆黑的山腹当中。 众人一声欢呼,冲往乾坤门,七手八脚地将文方寄与贝衍舟拉将上来;更有人来回奔走,脱衣结绳,再缒人下去救助伤患。文方寄倒在地上,他为了撞响那石门撞得头破血流,这时几乎昏死过去,人事不知。贝衍舟挣扎着爬去,想将他翻抱过来,解开几乎勒进肉里的绳索,一面唤道:“……方寄、方寄!……你还好吗?”却倒吸一口冷气,才见他被布条裹着的一边手掌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胸口一片衣襟也已然烧烂,皮肤也灼伤了一大块。原来跳下去救贝衍舟时,为了挡住不让他坠进水里,自己已被石灰沸水灼伤,但他一直隐忍不说;后来攀爬牵扯,绳索更是将被烫烂的皮肤磨至见骨。他一声不吭,咬牙硬忍,早已满嘴鲜血。 贝衍舟看着他握剑的手竟成这副模样,一下子哽住声响,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汤光显远远瞧见,急忙拨众而来,查看他手上伤势后,也摇了摇头,迅疾点了他胸口及上臂几处穴道,拔出腰间佩刀,点燃火折,烤过刀身。贝衍舟陡然伸手欲夺刀柄,汤光显一顿,他心中恨这邪魔已深,心想若不是你,小方儿那般乖巧的孩子,如何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抬头见他泪光莹然,嘴唇被咬得发白,可环顾周围从底下救上来的人,哪一个不蓬头垢面,浑身血污,或者吸入太多烟尘昏迷不醒;但贝衍舟身上连个印儿也没挨上,一片灰尘也没沾染,像被护得妥妥帖帖,一根发丝也舍不得伤了。还能是谁护得呢?他只得长叹一声,知道此时计较已然无用,道:“……贝先生。方儿这条手臂保不住了,不现在切了,徒受其害。” 贝衍舟咬牙道:“……我知道。想请汤帮主借刀一用,我来动手。” 文方寄悠悠醒转,头脑里一片麻木钝痛,听见他们对话像听着旁人的事。他看见汤光显的眼神望着他,便点了点头;他想若是以往他一定会大哭起来,哀求万万不能砍掉他用剑的手。但现在他不能哭,也不能求软告饶,撒痴撒泼,那些软弱自五年前起便给他一股脑地封箱装好,丢进旮旯里了;他总要在贝衍舟面前撑起一副揠苗助长般拔高的个头和模样,好让自己看上去更配得上他一些,能加快脚步,哪怕走得气喘吁吁也要赶在他身边和他并肩。 他身子难以挪动,只能勉强看到贝衍舟一言不发地在身旁忙碌,烧燎刀身,又借了一袋烧白烈酒,这才将这已长得手长脚长的家伙抱在怀里,倚在自己肩上,才觉得他长得有多高了,比自己高了有大半个头——他早不是孩子了。 “没事的,”贝衍舟低声道,“我给你做一只金手,里头能发四十八种机括。和平常一样的,你都觉察不出来区别。”他低下头来时,文方寄看见他睫毛也是微蜷的,月光在耳后络出一圈银边。“听上去好丢人,”他喃喃道,“我会不会梳头时不小心扣到什么,把自己脑袋扎穿了?” “梳什么头,”贝衍舟愠道,“我帮你梳。”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8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那要是洗澡……” “洗什么澡!”弇洲先生眯细了眼睛,狠狠替他扎紧了臂带,“也想我帮你洗?” “那睡觉时扎到了旁人……” “睡觉!你还想和谁睡觉?”贝衍舟狠狠道,“你自个孤枕一辈子吧。” 他咬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对嘴朝他喂下。那一口火烧烈酒烫穿肠胃,麻痹中枢,辛辣又轰烈,像裹挟着许多未曾言说的话语,一路熨至心底;而与此同时,那一双有修天补地之能的巧手稳稳握住刀柄,毫无犹疑地猛斩下去,像他处置所有巧夺天工的造物一般,干脆利落已极地截断了朽烂的肘臂。 文方寄痛呼出声,但牙关硬生生咯住没咬下去,怕先伤了对方送进腔来的舌头;好久以后他才从辛辣当中尝出吻的甜味来,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似乎等这一个吻等了太久,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气直往头顶上冲,整个人晕乎乎的,却也不知是身子失血还是头脑充血,似乎也便没有那么疼。还待再多缠绵一刻,可那人却抽身退去,低头替他止血,挑除碎骨,剜去烂肉,涂抹药膏;好在已点了穴道,血流得并不多,一口烈酒之下,续痛也缓了几分。文方寄不敢去看自己失去的右手,他忆起自己一路来的所为,轻重权衡,自我安慰,思忖这算不算也是报应。 头顶上天穹里月光冷然,照在他的脸上;——啊,雨停了。他蒙蒙地想,明天会是久违的晴日吗? 贝衍舟一声不吭地替他裹好了伤处,怔怔看了一会,突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双好看的大眼里扑簌簌掉下来,直接把文方寄砸懵了,人已扑身上来,抱着他肩头大哭不住。 虽早知道他是兴尽悲来,喜怒放歌的性子,但这一哭却把文方寄哭得头重脚轻,手足无措,心跳都漏了拍子,吓得动也不动;心想他当时沉了弇洲岛时也没如此哭过,哄也不敢,劝也不敢,倒是自个被惹得眼眶发热,却又暗地里不知怎么反而高兴得厉害;他不敢去碰他身子,怕一碰人影就碎了,一碰自己便醒了,一碰他又会将自己推远,而一切其实不过是又一场春梦绸缪;只好一动不动,任他眼泪透湿衣襟,呆呆望着穹顶,细看上头璇星纹路,才发现这楼顶与他平日里所见所想的尽皆不同。 “……别哭了,”他轻撞了撞贝衍舟的肩,“哎,你看。你的楼……” 那平日里爱偃机如命的家伙,这座楼仿佛耗尽了他生平心血,造时恨不能吃住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楼中,而这时居然连抬头也不肯去望,怀抱箍得文方寄快要喘不过气来。“你是不是傻?”他哭得眼底发红,像压抑了一生的泪都此刻一气流完了,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害你丢了一只手,还管什么楼?把我自己赔给你,够不够?”他一口气含着哭腔说完,不待回答,便又朝他嘴上狠狠咬去。四周天旋地转,璇星闪烁,他一手建造的绝世无双的偃机,此刻才应是它真正的模样:无数人惊呼赞叹的欢喝,那将来传承史册的记叙,百年后戏中摹写的唱词,突然便不再重要了;他捧着年轻人生得尖锐的脸廓,扎手的一截青茬从下颌冒出来,突然只想好好看他——他看够了一生的纵横榫卯,机括簧舌,却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一个人。 而连日的阴雨此时一扫而空,万里无云,露出深蓝如幕的夜色与万点繁星。一轮明月正在中天,像是水洗明镜,照得半山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胧烟,四下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人仰头看去,只见楼中穹顶上璇星图开,月当天心,反射了山底水色,竟在穹顶上映出一片流动的水线;穹顶上原本的星图交叠在一处,里头透出的月光被水影连接成线,竟隐隐暗合周天归藏之象,武学根基扎实的,一看之下,彷如拨云见日,而不甚了了的,也觉得浑身周天轻盈,好像无声无息间便被这图形吸引了过去,不自觉脉络便跟行运转,内力流动不息,如川之行。没有片刻,竟然觉得通体流畅,若有所悟。 证空大师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这就是……真正的龙图吗?原来如此……图既是图,亦不是图,……阿弥陀佛!……” 阳乌子却怔怔流下泪来,道:“卑明老小子,你说你亏不亏?你多活一刻,不就能看到了吗?你徒儿有出息啊,我们这一辈人都输给你啦!!嘿,我阳乌子教不出这样的徒弟,是我输啦!你听到没?我给你认输啦!” 那图像是活的,流动的,富有生机的,随着潋滟水光轻摇,从穹顶映照在人心深处。喻余青看着这一些有些熟悉,想起在鬼蟾山上,斯人已逝,那副久远的画像映照水光,画中人也像是能动了一般活起来。他穷尽一生,钻研极致,终于也参破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武功;却也没有做什么问鼎江湖、称雄天下的轰轰烈烈事迹,只让一幅画活过来,陪他走完最后的一程。 王樵却看着他,那月色合着水波潋滟反在喻余青身上,拢着他像是月里走出来的人,银色的丝线在身遭游走,王樵懒得看经络周天,只想着像是他身上穿着天上仙人的衣裳。在所有人都仰着脖子,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上提起时,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平视,一双眼只黏在面前人身上。 喻余青被他看得面上一红,不由得也挪开视线,道:“旁人都在看图,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王樵坦然道,这问话他答了不知多少次,诚心实意,童叟无欺,“我想多看看,怕以后都看不到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69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喻余青心中一个打突,却被他牵了手,道:“来,现在应是时辰了。……”他二人在全数伫立不动的人群当中走过,像缓缓在水中走过一群蜉蝣,像时间都停止了。喻余青问道:“他们没事吧……?” “没事,虽然一旦贪婪,最终便会如王铿那般走火入魔,但这月亮一过天心,那透光便也消失,石火光中短短一瞬,想要痴迷却也难得。他们现在正是参悟的关键时刻,一生所求,不正在于此,多好的事呢,何必要打扰他们?” 二人相视一笑,望着彼此交叠的手掌,都在心中暗想:“原来我一生所求,也正在于此。”心意相通,灵犀入脑,携手同时飞身而起,穿透顶层穹窿,立在十二楼的绝顶之上。 千里茫茫如画,陡然在眼前铺陈开来,连日来蒙蒙不绝的氤氲随着浓云被长风吹散,恰才来势汹汹的洪水居然也退得一干二净,凭高而望,才看清原来底下建成无数沟渠,截流分洪,明沟暗道,密密麻麻,仿佛一张大网。此时水退渠分,月光一照,是棋盘上瞬息间风云变幻的局面,也是一个个写出又消逝的字句,那些无可辨识的字句慢慢流淌,又回到视野尽头的大湖当中,汇成一片波光粼粼。 仿佛一股清气透彻全身,荡尽胸中块垒,尽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风一起,浑身汗湿血浸的地方都嗖嗖作冷,仿佛刀劈斧凿,再也站立不住,径坐在廊檐上,彼此依偎。 “洪水……这么快便退了?” “从头就没有什么洪水,淳安周围地域连年受这堰湖涨水侵袭,所以我们借着造楼的由头,趁着乡绅百姓都出钱出力……建了分洪引流的明沟暗渠,在梅雨时将要溃堤的湖水分流……顺便利用这水势打开这楼中机括,一举多得,经济实惠。”王樵笑道,“还是弇洲先生厉害;我也就出出主意。” 喻余青细看那纵横曲折,道:“这沟渠阵势……用的是十二归元阵的阵法啊。”他想起在蟾圣墓中所见的水道,像是那流觞曲水的纹路陡然放大了无数倍,如今稳稳地扎在葱茏丰茂的土地上。 “沈老师教我,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如果那些纵横脉络能调理归元我们的内息周天,便也一定可以调理归元这天地万物,都是一样的道理。这道理能救万民,比囿于一身一楼,一家一派,岂不是好得多了?” 喻余青无限感慨,由衷道:“从此淳安再无水患……这才是天下无双的偃机啊,衍舟怕是该被人供生祠庙——”话说一半,突然啊哟一声,急忙探头下去,从穹顶的圆洞里朝下看。王樵问:“怎么了?”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群仰头细观,或打坐参禅,或手舞足蹈的人中,仍有两人不顾其他,只如胶似漆地拥做一处,好似瞧见了刚才的自己,免不得一阵耳热,只听身旁人笑道:“……没事了。是我多心……我只是突然想到,他建这楼用的心思,已是不输给当年弇洲岛、十二楼,还有‘黄粱’的封偃了……我怕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的……像铸剑师为铸名剑需要以身填炉一般,偃师也往往会为了封偃而填命来换取天机。……现在看来,至少他不会了。” “嗯,他不会了,也已经有太多人填在此处了……”王樵说道,他张开手掌,掌心的凤字金光如金色砂尘一般,被夜风吹起一角,渐渐从他掌心消逝,“这样一来,百年前的堰天灾,至今也终于算全部消解了。沈老师……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完了。”那一息飞尘仿佛能听懂他的话,在他二人身遭稍稍停留,轻盈缠绕,但终于像做完了一切,也放下了一切,随长风而逝,消失在目尽极处,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 而楼中群豪痴痴仰望穹顶上的图谱,那月色一斜,水光黯淡,原本沸然轴转的周天陡然一封,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平日里窒滞难关之处,竟如河流湍水,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四肢百骸之中满是无可发泄的力气,曾经钻研过的武功走马灯般全数涌上心头,心中只一动,那股招式的劲力就直贯入经脉掌中,人人都忍不住拳打脚踢,一招一式尽演将下来,哪怕不是自己学过的武功,只是看过一招半式,学会一鳞半爪,居然也能随心所欲,尽兴而来。只觉畅快已极,生平自习武以来无数起早贪黑,吃苦受罪,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全数的报偿。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谁也不知发招时旁边是谁,却情不自禁地相互喂招拆招起来,数十双、数百双手你来我往,拆打在一起,你来我往,竟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最终同时凝掌,全数拍出,只见衣衫激荡,袍袖鼓胀,每一张脸上都赤红沸然,所有真气尽皆汇聚撞向当中,清者冲天,浊者入地,正从山顶与楼顶的两道穹窿当中直直穿出。只听一声巨响,那两道门再度轰然阖上;余波反震,将在场诸人尽皆震倒在地。 众人猛地摔下,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只见你扳着我手,我扣着他肩,他缠着你腿,你蹬着我腰,尽皆纠缠做一团。不少人刚刚为了救人脱去了上衣外袍,此时一个个看去都赤条条的,满身大汗,科头跣足,滑稽好笑。谁又是黑?谁又是白?谁又是正?谁又是邪?一时间谁也分不出来了,只觉得胸中鼓荡,内息充盈,不由得相顾莞尔,哈哈大笑。 忽一人叫道:“你们瞧外面!” 他们也看见了,那月光下纵横的阵法归元,纵横跌宕,沿着绵延山麓直至视线尽头,从每一层看去都是不同的模样。有人看见纵横棋局,千劫往复,有人看见杳杳音书,甘随逝水。有人看见江流遗恨,一片降幡,也有人看见凤鸣龙吟,无字天书。武学犹如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此时人人心有所想,意有所悟,只怔怔看着,却说不出口来。 证空禅师捻须长叹:“善哉!善哉!”他看见这沟渠一通,将救万民于水火,更解后世之苦厄,实在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不禁反省自身来,作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苦修参禅,神功盖世,数十年来也目睹武林无数惊变,流血漂橹,但自己却曾做过什么? 阳乌子大叫一声,突然抚掌大笑,“好!好!!好!!!我还当小娃娃坑人呢,这般胸襟,天下罕有!!”他看出的是这龙图、龟数、凤文,当真尽在于此,坦坦荡荡,不欺于人;君子一诺千金,却并非愚直可欺。而这份化体为用、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境界,却又远远高于寻常了。 “诸位,有身上种过蛊毒的……”王樵开口说道,气息虚浮不稳,众人急忙转头去看,见他浑身像拆完了骨头一样,疲惫不堪,无以为继,几乎挂在喻余青身上才能勉强行走,都不免大为愧疚。只听他道:“现下巨骨、曲池穴应是隐隐作痛,迎香穴至商阳穴定然脉息壅胀,不可强行运气冲关。请各位面槛而坐,凝观渠阵,依法调息,顺周遭天地之气运转,则毒可自解。”原来刚才诸人受那龙图吸引,一通贯力,真气澎湃运行至自身极限,已将这蛊毒自经脉发至腠理。 不少人一试运气,脸色顿时一层黑气隐隐,自知果然如此,急忙坐下,但仍将信将疑。这蛊毒困扰折磨如此之久,岂能说散就散,说解就解?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70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面色苍白,但目光莹然,缓缓念诀道:“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他双手一振,周围六气回转,晦明交叠。不少人心中恍然一动,心想因这蛊而生的恩怨,自堰天灾、生死局,至王家灭门,再至青狐令兜转一圈,自然是恩生于害,又害生于恩,远无止境,若没有人跳出来,便要生生世世,都缠做一个死结了。 “啊……”文方寄不敢置信地抽吸一声,只见他上臂外缘的一大块黑斑逐渐褪去,化作黑色的飞尘,消弭在清朗的月光之下;紧接着,更多人身上的黑记如粉,被风吹散至槛外,落入青山碧水之间。 玉儿缓缓张开双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像睡了长长的一觉。那片黑影不见了,她从没把世界看得这般清晰透亮过;她愣愣地看石猴像小时候那般在她身边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突然咯咯笑出声来,那笑轻松自如,她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笑过。“他走了?我找不到影子了……”她乱糟糟地说,但眼里亮晶晶的,是少年从未见过的神采。 众人都觉得浑身上下轻盈万分,仿佛镣铐坠地,大赦一遭,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唯有王樵陡然踉跄一步,若不是有喻余青撑着早摔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一个孩子声音哭叫道:“爹爹!爹爹!”扑进他怀里。 王樵抱住争儿小小身子,透过孩子肩头看去,见姽儿远远站在最外层的楼道旁,不敢靠近;见他望来,急忙偏开脸垂头下去。王樵轻轻揉他头顶,道:“争儿,今日也苦了你了,是爹爹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你。……去叫你大娘过来,我有话对她说。”争儿哭道:“大娘说,她从此以后不见我们了,爹,你劝劝她。”王樵点点头,道:“你跟她说,爹要走了,请她来见我最后一面。” 这话把孩子吓得不轻,怔在原地,眼泪滚珠似的掉下来:“爹!你不要走!……是不是争儿做错了?争儿一定改的……”他看见从后面扶着王樵肩膀,把身子借他倚靠的喻余青,气得去扳他的手指,想把他从爹爹身后推开:“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带爹爹走?”但碰到他手指时才觉得冰凉过分,抬头一看,见他咬着嘴唇,硬忍着眼泪不滚落下来,低声对王樵道:“你们说话罢,我走开一会比较好。”王樵反握住他手,强留下来:“你哪也不许去,这会儿还不陪我么?” 众人心中都颇不是滋味,原本得逃大难、领悟神功、化解蛊毒的欢欣都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想到恰才他们还鏖战不休,这才拖累他至此,不由得更生愧疚,默然无语。四周静得听针坠地,见他交代后事,实在不忍心去看,都默默转身走开。有几个大夫想要上前查看,王樵苦笑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来了;像是要撑一口气,把最后这些话都说完。 姽儿听到了言语,走近了几步。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也无泪可流。“我对不起你……”她说,但王樵也几乎同时道:“是我对不起你。”他看着女娘一瞬张大了的眼神,苦笑道,“我利用了你,只为自己方便轻松,是个混账,根本配不上你。”他勉强撑起身来,“我能看穿六气变幻,看透晦朔本根,……可我却直到今天才看出来,你不是个偃偶……” 姽儿咬牙点了点头,声如蚊蚋般道:“是我骗了你……我怕我说出真相,你断然不会留我在你身边……我们旦暮衙……本就擅操尸还魂之术。那日在水中我急切之间,只得将自己闭息封脉,后来幸而遇见了弇洲先生,这才救下一命……但我在水里泡了太久,浑身早已不剩什么完整皮肉,脸也已然出现巨人观……他便替我换了这副偃偶的皮囊……我一直想要找你,我一直……忘不了你……” 王樵摇头道:“你不知道。我本来……可以救你的。我从水里醒来时你就在我旁边,你抓着我的脚,用尽全力把我送上河岸,自己却埋在污泥当中……我至少……可以将你带回城里安葬。你在船上时便救了我……让我逃得生路,可我却把你扔在那里,任污水浸泡、淤泥侵蚀……甚至都没有在意你究竟还有没有呼吸。我当时只想,你与我何干?” “姽儿,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不值得你喜欢。” 他轻轻一推孩子的背脊,“争儿,去吧,到大娘那里去。大娘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也不想和她分开,对不对?” 孩子懵懂地点了点头,但被带走时又拼命摇头,伸出短短的小手来,使劲想拽住他衣衫一角:“爹,你要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 “哭什么?……别哭啦,你是个男子汉了……爹和以前一样啊,就出去走走,或上山坐关,或云游四海……” “那爹爹还会回来吗?……” “……会啊,争儿想爹的时候,爹就回来了……”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双眼半合半闭,整个人偎在喻余青怀抱里;“走吧,阿青,事都做完啦,我也累了……我们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谁也找不到我们……就我们两个……” 喻余青咬紧牙关,紧抱着他不让哭声泄出,嘶声几近模糊:“……我不要你死……” 王樵微微阖上眼道:“……别怕……我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71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不行,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说好的,前面的路要一起走,一起扛—— 他猛地下定此生未有过的决心,朝那干裂的、尚且沾满血污的双唇狠狠吻下去。蛊根在他脸上一瞬贲起,尖锐的枝桠从舌苔上长出,刺穿经脉,在里头开出花朵,再长出猩红的果实滑入血脉当中。 一蛊双生,天长地久。 但从今往后,不仅要分享彼此的生命,更要承载漫长的岁月,同样的苦痛,永志无穷的劫争。 他哭得厉害,但王樵却在他的吻底笑了,突然精神十足地抬起身子,箍住那纤长脖颈,将这个吻加深得黏腻缠绵,难舍难分。他几乎把那抽噎得视死如归的小子亲得快断了气,懵懵懂懂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双泪水浸透的眼里还雾蒙蒙的,映出那人好端端的模样,眼里黠光一转:“哎,别哭,我又没说要死啊?” 喻余青脸上像打翻了染坊铺,一时间什么色儿都有,呆怔怔地瞧着他一动不动。 王樵舔了舔嘴唇,突然跟兔子似的拔腿就跑。他飞快地翻过楼檐,往槛外长天一跃而下。 “——操你大爷的!王樵!!”喻余青赤红了一双眼睛,又羞又怒,只觉得没脸见人,哪里还敢看顾左右,拔腿便追,纵跃如飞,悬栏而下,“你敢骗我?” 远山中传来笑声:“你不想想,恰才给我吃了那么多灵丹妙药,就算死人也给吊住一口气了,我想死也难啊?” 那边厢便顿了片刻,似嗔似恼,似喜似悲,又在静默当中藏有些莞尔欢欣的雀跃,都被拾掇成好好的样子。只听远远传来一声长啸,仍带那人的风流笑意:“那便多谢姊姊赠药!”在山中空灵回荡,久久不绝。 众人齐齐拥到楼槛前寻看,只见二人身如转蓬,转眼间已散在这山川当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第一百章聊赠一枝春(正文完) 又是一年,杏花春雨江南。 沿湖边儿的集市旁抻出个酒帘挑儿,建了一座酒楼,一间客栈;前两年这季节里,来往人满为患。今年有些义军流寇往来交战,免不得有些兵荒马乱,人人自危,人来得便少了。你若走进去,当头能看见一堆刀枪剑戟,和寻常酒馆不同,装扮得威风煞煞,刚转堂便有小二来问:“客官是要上十二楼去参观的吧?是赶今日里走,还是明日?若客官是头一遭来,我们这儿倒有推荐的行程,条条都安排得妥当,怕您不认得山路,有向导专门带您上山去;要想观渠塘倒灌的名景,依雨季涨水的过往,约莫还得等上五日。客官要是嫌等待无聊,往湖上泛舟,这时节也是极好的,绕过月光岛往前,能看到当年弇洲岛沉岛的胜地,如今还有虾爬子下去摸石碰运气,兴许便捡了玉石珊瑚、金银叶子出来呢?您若住在这儿,再从我这儿赁船,水靠也可算附赠租用,比外头要便宜二成。” 这生意做得是大发了,来人忍俊不禁,憋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常来。掌柜替我们留了东厢上房,另拣个观湖的齐楚阁儿备一桌酒菜,都老规矩就成。” 小二这才从满脸堆笑的褶子里挤出眼来,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人,明明眉疏目朗的好相条儿,却说不齐怎么地浑身松垮垮地给折了英气,没想到是掌柜的熟客,倒不似这儿常往来的江湖人那样一身悍气。倒是身后跟着个人,一看便让人挪不开眼。头上戴着帷帽却也遮不住浑身俊逸逼人,见他瞧来,便隔着薄纱微微一笑,唬得人失魂落魄了一路,待到了厢房又找不见锁匙,下楼时还频频回头,没防备一脚踏空险些滚下去。 王樵埋怨道:“你又怎招惹人了?若不戴了这劳什子,连路也走不动。唉,生太美了也有这般麻烦。”替他解下帽绳来,随手搁在一旁,“要你换一副旁人脸孔糊弄过去,又怎么不愿意起来。” 喻余青睨他一眼,虽说早已被这不解风情的磨习惯了,但要他坦陈,到底还是少些弯绕的心思;又知道他根本不是坏心也不是不在乎你,只纯是转不过弯儿,你若为这个怪他,不免有些无事生非了。于是故作诚恳地道:“皮囊色相,淤泥尘土,旁人哪里如您这般高风亮节,盖世神通,自然不为美色所动。” “谁说我不为美色所动了?”王樵反应过来了,挨挨蹭蹭过去香个嘴儿,挑起眼皮来低声促狭,“你还想怎么动啊?我一准都照吩咐。”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72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天尚亮着呢!我瞧你脸皮愈来愈厚了……”喻余青见他不管不顾地压过来,慌忙伸手去推,“不成,还一堆事要做呢……你一闹起来,我今日还要不要见人了?又闹到日头泊西再起,免不得要水来擦身,任谁也知晓了……” “不见便不见嘛……知晓便知晓嘛……” 喻余青由着他在身上放肆,两人腻歪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觉着不妥,忍着笑推开他不准亲上来,“不是照我吩咐的吗?” 王樵咬了两下没啃着那如玉笋般细长脖颈,只好悻悻:“那爷怎么吩咐啊?” “我要吃这湖里鳜鱼做的鱼羹。” “……那有什么,让小二买条鱼来做便是了。晚上我们便吃。” 喻余青笑眯眯地,细长凤眼眼角一勾,几番旖旎惹得漫天野火,“啊?那我可去叫人买了啊?想人家殷勤多了,不像某些人榆木脑袋不识好歹。可我三哥到底心宽地阔的,从来也不吃什么闲醋。” “不是,我若吃你的醋,行不得二里路就得在醋缸里泡死了,你还许不许我安生过日子了啊?”王樵懒懒埋怨,见他不许,知他好面子又爱干净,便也不强,换了个姿势将他抱了,脑袋埋在他脖弯里头,一齐往榻上便倒:“唉,别乱动,别撩起来火消不下去……让我抱一会儿解解馋,待会儿给你捉鱼去成不成?” 喻余青便笑了起来,眉眼一弯,熨帖地任他抱着,耳鬓厮磨:“这便‘新妇洗手作羹汤’了么?” “那可不是,就怕手艺不精,惹得相公嫌弃,总把新人换旧人了。”王樵从这儿瞧着他耳垂透出一块诱人的红来,忍不住舔上那里,沿着耳后拨散长发吻至脖颈。怀中人一瞬抖得厉害,无声无息地将他手使力攥紧了;急忙止住,省起他不喜欢这个姿势,只是这阵子两人天南海北山长水阔地走,以为把前尘往事俱抛下了;可这趟回来,想来他到底还有些症结。只将人环在怀里,轻轻揉搓他臂膊一侧,问:“好一些了?” “是你就没事,”喻余青枕着他厚实肩膊,闭着眼睛,“我知道是你。” 两人一时便没有话,只静静享着些依偎温存。倒是底下说书人檀板拍的价响,酒馆里曲倌儿唱得正款步慢回腰。王樵左耳听一出《喻郎君恨释青狐印》,右耳闻一曲《樵真人神机降龙图》,忍不住跟着哼上两句调笑,惹得两人又滚着笑闹做一团,直被如今这武林第一人三拳两脚,踹下床来,踢出门去:“您既然神功大成,不捉来十斤重大鱼作羹,今日便休了你!”他倒也不恼,挠挠头拾了一串笑,施施然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喻余青倒也起身来,亦出了门,去采备些香火纸钱。自数年前那一场轰动武林的登楼盛会之后,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慕名而来瞻仰,希望也能拾人牙慧,增益自己的武学见解,或者只是到此一游,共沾风采;倒是把淳安码头给变得热闹非凡,各种传奇、话本应运而生。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楼与他们的却不全是一段传奇,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纠葛往事,一处亲友仇雠的埋骨之地;而这往来观礼的最佳时节更是死难者的忌日。来日登山,他自然要和王樵同祭沈忘荃、卑明师父,甚至一干与会枉死在楼中的冤魂;但有一个人,他要祭奠时,却是不愿王樵在场的。 那便是他的父亲。 喻惟改被葬在与十二楼相隔一座山的向阳坡上,和旁人都不在一处。喻余青洒扫碑牌,除去杂草,培添新土,也只是默默无语,烧纸焚香,将纸钱尽烧空了,也寄不出一句话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父亲期望的,他一样也没有做成。便想说说近况,可近况都与王樵搅在一处,爹定不爱听;又不敢说争儿的事,也不知爹到底原宥了他们没有——但说到头来,这也不是能够被原谅的事。他打二斤爹最爱喝的白醪,浇在墓头,那酒像他眼泪一般流出来,好似替他哭了一场。 却突然听闻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走进,抬头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走来,看见他时显然一怔,呼吸登时变了,脚步一转,却没有立刻便离开。 两人视线一对,一时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妇人单看相貌并没有那般老,但却已然黑发斑白,手里提着纸钱贡品,竟也似是来祭扫的模样。这一次,喻余青把她认了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呼唤,一个声音卡在喉头,上不能出,下不能咽,认出她是王仪的母亲,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却也明白她憎恨自己的理由,一时间许多条线都厘在一处;他想到隐约间听见王铿与某个女人的对话,争儿能从宅第失踪、父亲又受了谁人指使,这当中也许都有这女人一份,但要论恨却也无从生起;内心里反而是一片荒芜空洞,忆起仪妹的种种,心头酸楚更胜,直直朝她拜了下去。 那女人仿佛苍老得远脱开她本有的年纪,身上的锐气也消磨殆尽,眼底的光深而浑浊,几乎看不出里头还剩下的情绪。她望了望男子,又望了望他跟前的坟茔,她的仇算报了吗?应该算了:她把这多少人望而生畏的顶尖人物折磨到如此地步,害死了他的父亲,逼得他亲眼见着兄弟弑亲、骨肉相残;她把这心高气傲的凶手几乎碾得头颅低进尘埃里,但竟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慰;死了更多的人,伤了更多的心,死的人依旧没法活过来,活的人也没有更好过一点,反而要继续捧着这一身千疮百孔的腔子,继续活下去。她终于转开头,只是朝向一个空濛的方向,一言不发,蹒跚地走远了。 喻余青又独自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泪水全被春风曛干,皴起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他终于突然一笑,对坟茔道:“爹,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争儿也好……等他大一点,我也像您当年教我一样,手把手亲传他功夫……等再大一点,我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有一天我会带他们来看你……我保证。”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73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王樵望着湖边的落日,在船上打着哈欠不甚专心地钓鱼。若要渔家看了,定要笑他:“你这样便是钓上十天十夜,也钓不来一条鱼。”但他也钓翁之意不在鱼,平日里两人焦不离孟,眼下只是寻个借口支开,他隐约知道喻余青去了哪里,并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心道若他想说,自然会开口的。 可人还没回来,沿湖的集市先乱了,一群官兵把住了码头和大路,挨家挨户搜查喝问,原来是要捉拿乱党溃散后逃脱至此的匪首。原本一片闲适清明的融融景象硬生生被搅得鸡飞狗跳,这鱼早被惊走,也钓不成了。王樵放下钓竿,刚要跃上岸来,突然觉得船身一重,扭头一看,两名官兵打扮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跃上了他的船,叫道:“船家!”他应了一声,往船舱里进了一步,手腕突然被一双钢钳似的手牢牢扣住,一把腰刀横在颈间。门后那官兵模样的人道:“希樵真人,多有得罪。”而另一个官兵衣袍的人却支持不住,滚在舱内,喘咳不止,一抬头,一双阴鸷的吊眼满怀不甘,狠狠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才道:“樵老弟,好久不见了。”果然是如今官府正大肆发榜追捕的廖燕客与禤百龄,二人换了官府兵卒服饰,似是有备而来,一时倒不易被发现。 王樵不由得叹了一声,道:“二位处心积虑,不惜干冒奇险在这节骨眼上来淳安,到底是把我逮着了。” 禤百龄苦笑道:“旁处遍寻真人不得,但一年一度这个时令,想必你会回楼祭祀,我们也是孤注一掷,就请看在我们冒此奇险的份上,请真人跟我们走一趟了。” 王樵道:“大当家,你伤在肺脉,伤势不轻,还是不要劳动说话了。廖盟主的伤势更重,不宜再强撑着,就在我船里躺下吧。你们惦记我那么多年,无非还是那回事,我眼下刚好有空,就跟你们把话说开了也好。” 正这时候,外面有官兵喊道:“这船搜过没有?”王樵使了个眼色,挑开帘子一跛一拐地走上前来,应声道:“官家!已有官爷上来看过……”那当差的头目已踏上船板,凑近一瞧,刚好瞥见禤百龄的面孔,吃了一惊:“你——”话音未出,王樵已轻手一挥,拂中穴道,他话便说不出来,膝弯一横,扑地在船头坐着。王樵从鱼篓里摸出一条鱼来,像个招牌似的给他挂在手上,好似在挑拣肥瘦一般,返身对那两人笑道:“好了,想必暂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远处市集里隐隐传来一团混乱声响,呼喝砸抢,哀告求饶,约莫是官府挨门挨户查勘,借着窝藏匪寇的由头,欺压百姓,顺手牵羊。 禤百龄道:“如今这朝廷官府仗势欺人,真人这几年纵横南北,还未看够吗?凤文有回天挽地之能,真人怀珠抱玉,精通三绝,神功盖世,何不救天下于水火。” 王樵哈哈一笑,心想我这纵横南北不就是想躲你们这号人么,但如今见他二人狼狈情状,与数年前在十二楼时意气风发骤然不同,心下惋惜,替他二人取药来包扎了,一面笑道:“我呀,我很懒的,人也不是很上进;更没有什么盖世神功,回天挽地之能,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若不是把我逼上了死路,也未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同理,天底下人也都是很懒的。时候未到,就如水势未足,那机关便不能开,即便开了,也不能够到宝藏。二位当时虽说并非本意,却也害死了不少江湖同僚才取去了前朝传国玉玺,如今那玉玺在手,能让你们称雄称霸吗?反倒是因这事埋下祸根,自家人将你们的行踪出卖给官府;外头尚有仇家寻仇,内部又分崩离析;你们原想借这一改天时,却反而将自己原有的人和给断送了。你们都是聪明人,为何看不透这里头也同样有阴阳晦朔,因果循环?” “你懂什么?!若不是你机缘巧合,误打误撞,哪里能有你活到今日?运气好些罢了!你这样纨绔懂得什么国家大事、百姓疾苦?你晓得边关连年骚扰,边境日复一日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廖燕客冷脸喝道,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百龄,我们走罢!这小子胸无大志,何必求他?只是个渔樵耕读的命,多好的武功给他,也是白费了!” 禤百龄却深皱眉头,劝道:“大哥……”他不仅要说服王樵,也是想寻处避过风头,眼下四处风紧,多少人悬赏捉拿?即便要走,又能走去哪里呢?思及此处,不免长叹一声,脸上疲态尽显。 王樵也不以为忤,一笑道:“那就算不白费,盟主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重整旗鼓,替兄弟们报仇,招兵买马,汇聚天下豪杰,直打到汴京去……一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禤百龄急忙俯身抱住他肩,他一双眼却彷如狼隼,狠狠地盯着王樵,好像看他如仇敌一般,“你那是什么神情?你不相信?是不是?你瞧不起我……你若帮我,待我得了这天下,敕封武当为天下正统,让你做北极真武真君……”禤百龄苦涩道:“大哥,我们歇一歇,暂且在此避一避风头,你莫要多想了。” 王樵道:“我没看不起你,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想起王潜山。 若论血缘族辈,王潜山是他曾祖,高他三辈;若论师承,王潜山与卑明平辈论交,亦大约算是沈忘荃的徒弟。这天底下真正算得上继承凤文的大约只有三人,王潜山便是其中之一,怕也是浸淫最深的一个。他一生痴迷其中,钻研穷尽,几近疯魔,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却不得善果。 不是不够深入,也不是不够精纯;他便像个埋首赶路的旅人,错过了风景,也跑岔了山头。为了一个看似遥远而宏大的目标,忍把情字舍去,又把爱恨抛却,就像把心挖出,把肉剔开,把眼睛扔掉,只剩一具人形的皮囊骷髅踽踽独行。 你看众生,与看棋子没有分别,你看自己,与看万物没有分别,那时候你是在棋盘之中,还是在棋盘之外?那时便是给你天地造化之功,万物生杀之力,又有什么用?你早已不再是自己,你是山风云海,无我无形,你兴许会变得极其强大,里头满蕴着风雷闪电,可却又极其脆弱,清风一吹便散满人间。 “廖盟主,要我说来,你走得太快,头埋得太低,眼里也变得太狭窄。不如趁现在,抬起头,好好看看身边人。也许比起登高一览众山小,谁陪你一路同行也很重要……”王樵刚说到这,只听远处似传来呼喝打斗,官兵从客栈酒馆、沿途人家里跌撞而出,满面狼狈,还未站稳,脸上便噼噼啪啪各挨了几道耳光,一个矫捷身影疾如闪电一晃而过,所到之处似卷过一阵青色的飓风。 “啊呀,闹这么大,明日非得被果子砸死不可,还能不能安生去祭拜进香了……”王樵懒懒打了呵欠,信手将鱼竿一摇。只见陡然间钓丝攒动,鱼凫上下,将线轴一收,好大一尾鳜鱼摇头摆脑,跃上船来。王樵满意地掂量斤两,竟自顾自地扣鳃刮鳞,剥出内脏,就着湖水趁手洗净。廖、禤二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嘲讽起头,半晌道:“……你……你是不是把……那什么功夫……用来抓鱼……” 恋耽美 三少爷的剑_分节阅读_274 三少爷的剑 作者:王白先生 “?是啊?不然说要钓到十斤鳜鱼就能钓到,那得是神仙罢?”他嘻嘻一笑,无比坦然,“可那也没法,谁让他想吃呢?” “你……你一身肯借东风的本事,却不为江山社稷,也不顾道门教规,只用来……只用来……贪儿女情长,博美人一笑……” 王樵摇了摇头,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人,“所以我俩说不到一块去啊。若你爱的人伴你身边都苦不堪言,你的天下又怎么会让人喜欢?” 廖燕客啊地一声大叫,几乎气得仰倒。禤百龄却如遭雷撃,顿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樵用钩儿提了鱼唇,见那一道青影已然闪到岸边,笑盈盈地望他这边一张,随意将那当差的踢落下水去,跃上船头。叫道:“我的鱼呢?” “哎,这不是在这么?”王樵懒洋洋提着鱼道,正对上对方脸上盈盈浅笑,被夕阳映得熠熠生辉,美不胜收,无论如何也看不够。对廖燕客道:“旁人想做掌门真君,我却想做江南樵子,你想要这江山万里皆俯首,我却只贪桃花流水鳜鱼肥罢了。” 禤百龄久久才道:“……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偏你能如此拿起,又如此放下?为什么你便能不想要报复呢?谁不是赤条条捧一颗真心来,可这红尘俗世却如此待你,苦不堪言的,本该是你们才对啊?” 王樵淡淡道:“我不是不苦,但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是放下,只是有人和我一起扛。”说罢无比坦然地携了喻余青的手,“你看,这流水绵绵不断,鳜鱼也正值季节……” “——但桃花已谢了!”那蜚声江湖数十载的谋略家突然失态,好像有什么深深地刺痛了他,刺痛了他所有殚精竭虑的过往,“有些时候人生错过了便难回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刚好双全的时刻?” “有的。”这到处春水潋滟,春意盎然,心头都是融融的暖意,六气像流动的风,乖顺地在二人身遭盘旋,不经意将他们的发尾缠在一起。那人尚余浅色疤痕的俊逸容颜,竟似比春色更胜三分。只听他释然笑道:“这是江南,哪里有赶不上春的道理?” 十指相扣,缝隙交叠;灵犀相通,内息回转,便似掌间世界相互缠绕,臂膊如枝,指节如蔓,突然眼角一弯,一支春花无声无息,竟横生枝桠,瑟瑟含苞,又只一瞬便绽开在二人纠缠的指尖。 身后一群追兵涌来,个个灰头土脸、鼻青脸肿,指着他们大叫道:“把这胆大包天的贼子拿下了!他定是匪首的同伙!!” 王樵立时回身往船舱里一望,故作惊慌道:“各位官爷,你瞧,你们要抓的人就在这儿不是?” 禤百龄大惊失色,廖燕客气急攻心,想挣扎起来,却也无处可躲。官兵一见榜文上悬赏捉拿的要犯就在舱中,也顾不上旁人,急忙都朝着船上冲来。 王喻二人足下一点,齐齐飞身上岸。一借后挫之力,那船自然而然离了码头,向湖面飘开。官兵七手八脚解船起锚,可那一艘艘船全都中了邪一般原地打转,竟然调不了头,也不顺风,需得拼命划桨才能挪动。 喻余青微微一笑,将那朵指尖春色连枝摘下,惯力而至其间,朝船头一掷,只见盈盈一捧春色扎入船梢,贯注的一股大力送船乘风顺水而下;恰才万里晴空如洗,可四周陡然间雾色顿起,湖面数丈外便几不可见。 禤百龄探身去看,这一只小舟竟无风自行,无浪自还,悠然划过碧波万顷,千岛千山。只见白雾中影影绰绰,追兵全不见踪迹,岸边人似化成两道朦胧的虚影,衬得那一枝桃花娇艳欲滴。有声音远远随风送至: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眼底的山穷水尽,只添一道春信,便都化作了柳暗花明。 【更多免费好网<"https://qubet="_blank">https://qubook.<>】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