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正文 第 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 章 ●════════════════════● 本文由[]【爱德堡】为您奉献! 更多恋耽美. 本站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我们将感谢您对[]的支持! 也将竭尽全力更好的为您服务! ●════════════════════●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完结)》作者:三月暮雪 婉约派掌门人三月暮雪抒写一场锥心蚀骨的倾城绝恋 !古言大神金子、沐非、桩桩、端木摇、寂月皎皎、慕容湮儿携手推荐 编辑推荐 ★婉约天后三月暮雪 最新古言力作强势来袭! 古言大神金子、沐非、桩桩、端木摇、寂月皎皎、慕容湮儿携手推荐。 平凡与高贵的邂逅,单纯与狡黠的冲撞, 谱写出一场锥心蚀骨的倾城绝恋。 ★故事跌宕起伏,文笔清新细腻,文风大气,抒写最凄美的爱情之歌。当乱世红颜遇上冷情皇子,等待她的会是幸福吗?棋子的爱情又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得到? 内容推荐 她一介平民,身份低微,一直以为平凡将是自己一生不变的标牌。然而,当朝宰相却让她的命运泛起涟漪。她,竟成了宰相的养女。 锦绣无边,人生如棋,爱情是场游戏。 她遇见他,春心萌动,但换来的却是冷颜以对与百般刁难。 他说:“你若不是那人的女儿,我就选你当皇子妃。”春风一度,她黯然心动。 浮华几载,一错再错,乱世红颜逐水流,是命?是爱? 朝局诡谲多变,东宫纷争错综复杂,亲情、爱情纠葛难解,年轻的萧岿、萧灏、休休、天际,在迷茫、嫉恨、冲动中艰难行走,直至付出昂贵的代价。 当烽火四起,这世间恩怨情仇已致满心疮痍。 她终于明白,自己终不过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皇子、青梅竹马,究竟谁才是她的情感归处?而棋子的命运最终又能否逃脱他人的摆布? 情已生,恨难解,且看连天烽火如何掀起滚滚红尘。 上部—— 姣鸾彩凤风流处 楔子 倪秀娥要去江陵当奶娘了。 江陵是后梁都城。孟俣县女人多以当奶娘为生,去都城不算稀罕,可看上倪秀娥的是官宦人家,那就稀罕了。这不是一般的官家,当朝新任宰相沈不遇谁人不知?人家是宰相也就罢了,他还有个远房表妹进了宫,被封为蓉妃,位置仅次于皇后。 孟俣县地处江南,远离都城,消息不灵通。孟俣县的人平静地过着他们的日子,谁当权谁执政就像新符换旧符,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只对宫闱轶事感兴趣,比如那个蓉妃。 新皇帝子息单薄,皇后生下大皇子后,两年没听到皇宫有好消息传来。孟俣县的人翘首期待,终于盼来振奋人心的消息:蓉妃产下二皇子。市井巷陌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州县还专门搭戏唱了三天。兴奋期不过两月,传来的消息又把人们震蒙了:二皇子不幸夭折。 倪秀娥对此事不以为然。那时她生下第三个女儿不久,心里不痛快。她夹在人群里,漫不经心地说:“宫里的皇子比常人娇贵,还不如民间猫狗好养。” 有人跟她开玩笑,“倪秀娥,啥时给储家生个儿子?” “下一胎便是。”倪秀娥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还是闺女呢?” “死样,咒我是不是?”倪秀娥卷起袖子想打人,“告诉你们,我不光要生个儿子,还要去江陵给官家当奶娘,赚来的钱你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要给我儿子娶媳妇,娶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的媳妇!” 众人哄堂大笑。 倪秀娥冷哼一声,走了。 人们不再关注她。他们的话题转移到哪个后妃最美丽,谁最得宠。当然,那些娘娘他们是永远见不到面的,但是他们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 又过了一年,蓉妃再度怀孕,还有个郑美人也几乎同时怀上了孩子。于是整个街坊又有了新话题,人们把蓉妃和郑美人捧为天仙,觉得她们定是宫里最受宠的女人。 倪秀娥不动声色地听人们说东道西。她也觍着大肚子,算来她肚子里的孩子跟蓉妃她们的差不多大。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祈望这次真的能够生个儿子。 她的丈夫又在翻修那幢破房子了。 这是幢寿屋,一对老年夫妻在这里寿终正寝。可是房子实在太破,就没人动它的脑筋。房子就在倪秀娥家的弄堂深处,她的丈夫一有空闲就去翻修,说将来某一天儿子娶媳妇了,他们夫妻俩就搬出自己家,住到这里来。 原来她的丈夫,也强烈地做着儿子梦。 倪秀娥对丈夫的想法,心里是不屑的。她希望他们的儿子将来在江陵当官,能够出人头地。到时候,他们全家就可以沾儿子的光,晚年吃住不愁。 她给丈夫送水,丈夫在屋顶上喊:“别过来,小心破砖砸到身子!” 倪秀娥赶紧护住腹部,快步走出破院子。 她的第三个女儿已经会走路了,倪秀娥一回到家,就看到她满身全是灰土。老大老二钻在厨房里,贪婪地抢着锅巴吃。她心里一阵急躁,突然想到生产日子快到了,她得先去买个会下蛋的老母鸡。 老母鸡在她手里挣扎,她一时松了手。老母鸡在前面乱扑腾,她便急急忙忙在后面追。离家不远时,她听到细微的噗的一声,原来是羊水破了。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 章 那天深夜,储家传来清亮的婴儿啼哭声。 倪秀娥果然生下个儿子。 全家把他当宝贝养,就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叫“四宝”。倪秀娥又请算命先生测字,给儿子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储天际。 差不多同个时辰,在遥远的都城,蓉妃也产下了三皇子。 那个郑美人则晚生产了几天。四皇子的命不如三皇子,刚呱呱落地,他的母亲便因大崩血而香消玉殒了。 孟俣县的人们很替郑美人惋惜。但很快的,因为梁帝连得二子,各州县都搭台唱戏六天,全后梁都是这般热闹,人们的情绪再度高涨。 倪秀娥抱着宝贝儿子出门,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 人们围过来,朝着满月的天际赞不绝口。对倪秀娥,他们的态度自然也跟以往不一样了。 “倪秀娥,还去不去江陵当奶娘?放着儿子不养,你忍心吗?” “不去了,不去了,养儿子要紧。”倪秀娥笑说。 她离不开宝贝儿子,去江陵当奶娘的念头,暂时搁在一边。 天际过了一岁,被养得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倪秀娥喜在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孩子断奶了。事有凑巧,倪秀娥会养儿子的事传到了外人耳朵里。正巧宰相沈不遇的二夫人快生产了,指名要孟俣县的奶娘,介绍人便举荐了倪秀娥。 倪秀娥真的要去江陵当奶娘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人们聚拢在储家门口,像送亲人般送她。 “倪秀娥,都城奇闻逸事多,回来要说给大家听听。” “那是一定的。”倪秀娥含笑道。 她抬着骄矜的头颅,腰板挺得笔直,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了孟俣县。 孟俣县是闭塞的,外乡人很少出现。那里的人们生活过得清苦,但是民风朴实。人们除了农活杂活,多为生计忙碌,余下的乐趣,也只是探听点有兴趣的见闻而已。 转眼,连天际都会走路说话了。 倪秀娥的丈夫带着四个子女,终日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无心整理那幢破屋了,每天拖儿带女来回于田地间。一见他们,人们不由得会提起倪秀娥。 “都大半年了,孩子他娘该回家了。” “快了,快了。”倪秀娥的丈夫憨厚地笑道。 没多久,倪秀娥真的回来了,并且她还带回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姓陶,是个泥水匠,长得很老实。女的叫曹桂枝,颇有几分姿色,待人冷冰冰的。 倪秀娥将他们安置在那幢破屋里。 那对夫妇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朝着破屋指指点点,暗地里向倪秀娥打听着他们的事情。 奇怪的是,倪秀娥板着脸就是不说。她似乎不大开心,很少跟人提起都城的奇闻逸事。被人逼急了,她会瞪着眼吼道:“我是去当奶娘,又不是逛大街的!江陵那些狗屁事,与我何干?” 众人顿觉无趣,慢慢地散开了。 这姓陶的泥水匠待人倒和气,就是不爱说话。他来自都城,做的活儿既精致且认真,远近人家都乐意请他。他认识不少字,还会帮人写对联。人们干脆不叫他泥水匠,改称“陶先生”。那个曹桂枝有孕在身,肚子在一天天起变化,她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几乎闭门不出。 人们逐渐丧失了好奇心,开始接受这对外乡夫妇。 几个月后,天际跟着三个姐姐在弄堂玩耍时,陶家突然响起曹桂枝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他凛凛地打了个寒战,有点呆傻地望着。紧接着,他看见母亲倪秀娥飞也似的冲进了陶家。 曹桂枝生下一个女儿。给她接生的,就是倪秀娥。 陶先生将孩子取名“休休”。 我们的故事,就从六年后说起。 白蟾篇 壹 皓月当空,清景无限,整个皇宫沉浸在悠长的大梦中。 后宫,广庭深处突然出现一个小黑点。黑点缓慢却毫不犹豫地向着外面移动。月光透洒而下,原来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三皇子萧岿,梁帝最宠爱的儿子,又开始了梦一般的游走。 他身后,小心地跟随着一大批宫人内侍,他的母亲蓉妃也在其中。 萧岿走过了几个庭院,似乎走得累了,便停了下来。 他坐在石阶上,抬头仰望着星空。所有的人全都屏声静气地看着他。 良久,萧岿似乎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乌亮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开口道:“你们跟着我干吗?” 众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蓉妃明白他们受了儿子的愚弄,生气道:“岿儿,你搅得宫里好不安宁!待天亮母妃禀告你父皇去,让老师好好管教你!” 萧岿轻笑一声,满不在乎地应答:“父皇才不会呢。沈不遇管教不严,我让父皇撤了他。” 蓉妃愣住,一时无言以对,见儿子拍拍屁股想走,连忙哄他:“乖,回去好好睡,别再玩什么把戏吓唬人了。” 说完,她伸手摸上儿子的面颊。萧岿却不经意似的侧头避过,甩起睡袍袖子跑了。 大群宫人内侍紧随而去。 夜色浓重,微风中沙沙的脚步声远去。树影婆娑摇曳,映着蓉妃婀娜的身姿。她站在原地,长久凝望儿子寝宫的方向。 困意席卷而来,她才缓缓走回自己的雯荇殿,一路心中忖道:“这孩子,这段日子,怎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 章 一大早,梁帝传话蓉妃御书房。 “听说岿儿昨晚梦游了?”他不满地问,“你当母妃的,怎么可以任由他半夜吹风?冻坏了怎么办?” 蓉妃惊骇,垂下头跪地不起。 梁帝看不到蓉妃眼里的委屈,看她凄楚不胜状,又有点不忍,不觉叹道:“起来吧。岿儿大了,不喜欢沈爱卿继续当老师,那就随便他。沈爱卿政事繁忙,朕也想要他在朝中多做事,干脆去掉这个师职也好。” 蓉妃垂下眼帘,婉转说道:“皇上所言极是。不过岿儿不喜拘束,爱捣乱,一旦无人管教,臣妾怕他做错事。” “这个不用担心,岿儿从小聪明过人。”提起宝贝儿子,梁帝萧詧脸上露出笑容,“朕今早议事,叫岿儿多睡会儿,不用请安了。” 蓉妃唯唯而退。 回到雯荇宫,蓉妃望着殿外的玉荷池出神。镂花香炉里燃着瑞脑香,香气袅袅纠缠升腾。 不久,她听到外面宫女的声音。紧接着,珍珠门帘哗哗作响。 萧岿一个人打了帘子进来,请了安,站起身就想走。 “你站住!”蓉妃猛地喝住他。 她生性温婉,待人说话向来轻柔,这一喝却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萧岿不情不愿地站着不动。 蓉妃近到萧岿身边,垂眼看他。儿子又长高了,却黑着脸不理人。她不禁低声幽怨道:“小祖宗,你想害死亲娘就直说!小时候你乖巧懂事,越长大越顽皮,搅得宫里天翻地覆的。多少只眼睛在盯着咱娘儿俩,巴不得雯荇宫出点事!一早母妃遭你父皇叱责,长此下去,你教母妃往哪儿待?” 说到这里,她泪眼盈盈,差点呜咽出声。 萧岿只顾低头看脚,不吭声。蓉妃猜不透儿子的心思,以为他又要顽劣逃开,心中悲悯翻涌。冷不丁地,萧岿抬起头说道:“我讨厌沈不遇,你让他走!” 蓉妃暗地里一个激灵,忙斥道:“沈大人当了你三年老师,你一向懂事好学,怎越来越没规矩?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少不了被人猜忌。”看儿子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心生怒意道,“好好,你父皇已经撤了他的师职,遂了你的愿。” “真的?”萧岿眨眼间恢复了活泼相。 蓉妃无奈地叹息:“真的。” “那我不惹事就是了。” 萧岿唇线一抿,一丝似有似无的得意从秀气的眉角处扬起,人嗖的一下跑出内殿,珍珠帘子又是一阵哗哗作响。 蓉妃站在花窗前,殿外照例静悄悄的,只听到儿子轻快的脚步声。他的身影在晨曦的掩映下,像个跳动的精灵,眨眼间就消失了。 “今日定是一个明媚的晴日。” 蓉妃无波的脸上,平添了少许生气。可想起儿子留下的话,她的眼光又暗淡了下来。 在漫长的宫廷生涯中,她总是寂寞地打发日子。初进宫时,她承蒙梁帝眷宠,就在这里辟了玉荷池。萧詧爱牡丹,却也学《郑风》笑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赐名“蓉”。如今美景依旧,爱莲之人难见。她独守着这片荷池,满池荷花只落得个“食莲驻颜轻身,固精气,乌顺发”之用了。 蓉妃轻轻叹气,浅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两耳仔细地聆听外面的动静。 不久,守在外殿的宫女进来禀报道:“娘娘,沈大人求见。” 蓉妃一如既往的端坐模样,微一颔首,侍女便打了帘子,宰相沈不遇一身朝服走了进来。 沈不遇就要行跪礼,蓉妃见殿内已无他人,急忙上前拦了。沈不遇就势起身,轻说:“臣已见过皇上。” 蓉妃怔然地凝视沈不遇,随即苦笑道:“岿儿少不懂事,总是任着性子来,他父皇又宠他。” “娘娘切勿担心,这是好事。” “何以见得?” 沈不遇略微思忖,反而安慰蓉妃道:“定国公死后,穆氏势力不弱反强。究其原因,是其党羽早已遍布朝野。而萧韶既是皇后所生,又是大皇子,民间看来这太子之位非萧韶莫属。而皇上为何迟迟不立太子?他的心在三皇子那头呢!再说,西魏久不退兵,国家内忧外患,正是皇上重用微臣之时,这师职不当也罢。” “表哥性情豁达,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宫里多娇娥,想我早晚会成失宠之人,岿儿的前途就交给你了。”蓉妃又悲又喜道。 “这是自然。沈家也就娘娘这门皇亲,微臣定要誓死护佑。只怪微臣教诲过严,三殿下向来不羁,怕了臣、畏了臣,也是人之常情。等他成人,自然明白微臣用心良苦,对母妃也不会大不敬了。” 蓉妃释然,连连颔首道:“怪我纵容过度。这孩子,是我的命啊。” “也是皇上的命。”沈不遇微笑了。 后宫不宜久留,沈不遇告退。蓉妃一直送他到殿外。待人去鸟噤,她还久久未回殿,一身华服拖了一地阳光。 沈不遇出雯荇宫,由宫人在前面引路,走在绵长的甬道上。 他低着头想心事,步伐缓慢从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沉重。然而这样幽静的地方好似起了大风,头上的繁枝茂叶浪头一样地拍打。沈不遇回神,仰头看见几名宫人满脸的惊惧,没等他反应过来,当空掉落一个黑糊糊的麻雀窝,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头上。 朱红墙垣上爆发出孩子的笑声。 沈不遇顾不得头上的污秽,拐过月洞门,但见两个小身影窜下墙垣,飞一般跑了。 为首的正是萧岿。四皇子萧灏跟在后面,长袍差点绊倒了他。萧岿跑得从容不慌张,回头还看了沈不遇一眼,示威性地扬了扬眉。 沈不遇站在那里干生气,又无可奈何。众宫人赶紧上来帮宰相大人掸灰尘、去污秽,好容易收拾干净了。 沈不遇整了整衣冠,继续走路。一路上他心里在骂:“小子,我会灭了你的戾气,早晚你得乖乖听我的!” 这天,梁帝设宫宴为浣邑侯郑渭接风洗尘。 宴席开在白日。梁帝信任的几名朝堂重臣包括沈不遇陪宴。郑渭还携了家眷,加上梁帝的两个皇子,整个宫宴看上去只是个家宴,这样能避开西魏的耳目。梁帝对驻防已久的西魏兵心存忧虑,尽管西魏对他有所松懈,但他做事依然小心谨慎。 皇后并未到场。蓉妃因是三皇子萧岿的母亲,又跟沈不遇有亲缘关系,自然陪在梁帝身边。这天她一身严谨的碧色宫服,只垂眉端坐,手中宫扇轻摇。 梁帝举杯与众人共饮,一时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梁帝的目光转移到萧岿身上,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叫他,“岿儿。” 萧岿对着案上珍馐毫无胃口,思想仿佛还在游离,旁边的萧灏偷偷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萧岿惊醒,起身,将手中的酒盏高举过头,朝梁帝朗声道:“父皇,孩儿啥时替父皇杀敌立功?” 满庭大笑,钦佩的、折服的、赞赏的目光尽数聚集在萧岿身上。萧詧自是乐不可支,说:“你们看看,岿儿越来越像寡人少年的时候!”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 章 “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皇上如出一辙。” “三殿下忧国忧民,真是少年雄才!” 满堂附和声连连,梁帝笑得更欢,蓉妃心中窃喜。唯有萧岿以为,自己一句豪言发自肺腑,却被大人当做小孩子天真的稚语,反而越发沉闷。 他并未发现,郑渭旁边有个小女孩,此时正用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梁帝见萧岿默然不语,便大是感叹道:“国有积难,朕自知并非雄主,需与诸位爱卿同心方能聚合国力,补朕之弱。君弱三代,此国便要衰微了!” 众人停止喧笑,脸上凝了沉重。便在此时,郑渭站起身拱手道:“微臣为官十年,蒙皇上恩典受封浣邑侯,只知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君。皇上,臣愿为大定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不遇等人纷纷出列,匍匐在地,齐声道:“臣等齐心报国,振我大定。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詧哈哈大笑,心中积郁顿时消散,酣畅淋漓的笑声在殿内激荡。 “诸爱卿平身!朕心甚慰。诸位都是朕的爱将重臣,只要君臣同心,合力治国,大定王朝根基定会固若金汤!” 君臣再度举杯共饮,沈不遇将酒盏端到郑渭面前,半开玩笑道:“半年不见,浣邑侯言谈功夫见长啊!” 郑渭咕咚咚将酒饮干,搁下碗,慨然一笑:“小弟粗人武夫,自是没有不遇兄那般能说会道。”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萧詧将四皇子萧灏唤到面前,对郑渭说道:“可惜郑美人过世得早,灏儿自打出生便没了娘,可怜啊!他虽不及岿儿顽皮,却斯文、懂事。你当舅舅的膝下无子,又向来疼爱灏儿,这样吧,将灏儿过继给你,同享天伦之乐,对郑美人也好有个交代。” 郑渭喜出望外,跪地谢恩。萧灏也拜过舅舅。满殿一片恭贺之声。 萧詧满面红光,大笑正酣,却突然望着郑渭身边的小女孩睖睁了:“这是—” 郑渭禀道:“微臣侄女。今日宫宴,便将她带来了。懿真,快来拜见皇上。” 懿真方才还瞅着萧岿,这会儿盈盈一拜,小嘴甜甜地说了句:“皇上万寿无疆”。 萧詧乐了,呵呵笑道:“朕就这几个皇儿,如若与诸爱卿结为儿女亲家,岂非更好?虽说是十年后的事,光阴荏苒,到时亲事大成也!” 闻听此言,蓉妃与沈不遇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沈不遇暗中使了个眼色。 蓉妃会意,依然浅笑盈盈。 午后的皇宫 沈不遇独自一人走着。周围莺啼燕啭,一派明媚。这样的景致丝毫勾不起他的兴趣,回味宫宴上梁帝的话,他心里更是一股焦灼燎了上来。 蓉妃的步辇出现在柳荫处。沈不遇恭立在道旁,直到步辇缓缓落在前面。 寂静中,蓉妃的裙裾光影般迤逦。她与沈不遇保持一段距离,装作无事般轻摇宫扇,缓缓道:“今日好事都让浣邑侯占尽了。” “皇上惜才,浣邑一带地处边境,需郑大人这样的悍将严守把关。”沈不遇回道。 那声音淡然,仿佛这只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蓉妃听见这话,惊讶地微张开嘴巴,查看周围,终于忍耐不住道:“不知皇上心里到底想什么,看他对郑大人的侄女赞不绝口,莫非想让她当皇子妃不成?” 沈不遇沉稳道:“娘娘莫急,那也许是皇上的玩笑话。再说,他们都还是小孩子。” “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可是岿儿是我的孩子,若是皇上看中郑家侄女当三皇子妃,浣邑侯岂不更加不可一世?表哥,你要想想办法。” “知道了。” 沈不遇低声回道,眼里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恍惚。他躬身想退,蓉妃及时叫住了他。 “表哥,你已辞了师职,以后见面……就少了。” “这样也好。三殿下近来对微臣……” “他还是个孩子,喜欢意气用事,孰是孰非分辨不清。表哥多保重。” 沈不遇仍是低低垂着头,踌躇了少许,道:“娘娘保重。” 他抽身而退,刚抬起头,却见柳荫处闪过一道人影。那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俊秀的脸上透着冷峭。只一个跳跃,他又跑到湖石假山那边去了,那身玉色锦袍一点一点地抖着。 又是萧岿。 沈不遇冒了一头冷汗。他听到蓉妃在叫着“岿儿”,便赶紧加快步子离开了。 回到宰相府,沈不遇的两位夫人出来迎接他。 沈不遇为官多年,以清正廉明、恪尽职守在朝中获得好口碑。家里就两位夫人,再未纳妾。沈不遇早年师从二夫人柳茹兰的父亲,恩师见他敦厚又有才气,便举荐给当时还是岳阳王的萧詧,并将女儿许配给他。萧詧称帝后,沈不遇升擢至相位,一路顺风顺水。 “去把家里的姑娘叫来。”沈不遇示意大房黎萍华,自己徒步进了柳茹兰的院子。 柳茹兰叫丫鬟呈上新茶给老爷,沈不遇只轻轻一抿,就放在桌上。柳茹兰看在眼里,笑意浅浅却温柔:“老爷莫非有心事?” 沈不遇半倚在摇椅上,荡了几下,才长叹道:“人事莫测啊!倘若椅脚不活络,人坐上去便会翻跟斗。沈家就指望三皇子这根脉络,没想到这小子一点也不待见我。” “哦……”柳茹兰似有明白,笑说,“跟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生气的?三殿下从小长得粉雕玉琢似的,谁见了谁喜欢。加上皇上宠溺他,自然有点乖张跋扈了。多亏这样的个性,宫里谁敢惹他?连大皇子也让他三分。三殿下是蓉妃亲生的,蓉妃又是沈家人,虽说是远房表亲,可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这样的话语极为受用,沈不遇也忍不住带了淡淡的笑意。 相府唯一的两个千金是大房夫人所生,都十岁左右年纪。她们由丫鬟领着进来,未待行跪拜之礼,沈不遇便一挥袖,道:“免了吧,都站好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两个千金的脸上,只是片刻工夫,沈不遇的神情就显出阴云似的黯然。他的眉端微微一蹙,厌烦似的挥手让她们离开。 柳茹兰不解地望着老爷的举动,却不吭声。 愣坐了半晌,沈不遇定了定神,方起身去书房。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 章 柳茹兰适时地给老爷披上薄长衫。沈不遇转眼,淡淡道:“明日我去孟俣县。” “老爷有公事?妾身这就去准备。”柳茹兰想起什么,又笑道,“咱家奶娘也是孟俣县人,这一晃几年,也不知道过得怎样?” 沈不遇只是沉沉地“哦”了一声。 孟俣县 六岁的休休趴在长满青藤的土墙上,旁边同样趴着的是倪秀娥的两个女儿。三女儿站在墙边,双肩被她们的脚顶着,已经吃不消了,嘴里不断地叫嚷:“快点了!好了没有?” 大姐低头“嘘”了一声,呵斥小妹:“别嚷嚷,小心被先生听见!” 私塾里,捧着书本的天际听到墙上有动静,侧脸看过来,朝休休做了个鬼脸。休休扑哧笑出声。尚在晃头晃脑念文的先生发现异样,立刻举着教鞭跑出来驱赶。 “快跑!” 三人慌乱地滑下墙,倪秀娥的三女儿始料未及,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听“哎哟”一声,老二的衣裙不慎被青藤勾住,摔了个四脚朝天。几人连忙扶起她,狼狈不堪地跑回家。 倪秀娥正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紧张地东张西望,看到二女儿被搀扶着回来,便生气地骂道:“四宝上学,你们凑什么热闹?看看,把脚扭伤了不是?”回头用怪异的目光瞥了休休一眼,叮嘱道,“休休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回到屋内,倪秀娥查看完女儿的伤势,待她回过头,休休已不见了。她心里一紧,急忙奔出家门,看见休休的小身影已经在弄堂深处。 她张口想喊,不知怎的,还是生生闭住了嘴。 休休想到父亲留下的活筋骨络散药膏,飞快地往家赶。穿过弄堂跑过一段石板路,她的家就在眼前。 冷清的道口肃然站着两位穿青色衣袍的男人,平时那里是鲜有外人走动的。大概是休休年幼的缘故,休休过去时,两人面无表情地睥睨她一下,并没有上前阻拦她。陶家大门半掩着,瘦小的休休一闪就进去了。 院子里寂寥无人,想必母亲曹桂枝在楼上打瞌睡。休休不敢惊动她,灵猫般溜上了楼梯。 曹桂枝的房门向来紧闭,休休轻轻地走进父亲的房间,轻轻地拿起放在床头的药瓶,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正要下楼,曹桂枝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是男人的声音。 会是父亲吗?休休心里惊喜,又想:父亲回来肯定会先去找她,而且他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低沉。好奇心作祟,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扑闪着眼睛往里瞧。 有个中年男人斜倚在藤榻上,一身的白色麻布深衣,体态修长。房间里光线阴暗,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渗透出来的一丝丝冷气。此时他深锁眉头,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头顶的屋梁。 母亲曹桂枝站在他身旁。 那天的她从未如此美丽过,一袭绛色的近乎透明的薄衣套在身上,直到腰下的长发乌黑油亮,依稀还能闻得到她身上寂寞的香气。她絮絮说着什么,脸上漾着幸福的霞光,只是掩不住道道泪痕—她显然哭过。 她往男人身边缓缓坐下,脸上挂满了微笑,近似一种妩媚、一种蛊惑般。凝视了那男人一会儿,她终于控制不住,俯身下去,猫一样蜷伏在他胸前。 男人目光游离失神,一只手随意拨弄着她的头发。她仰起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饥渴,一只手缓缓摩挲着他的胸脯,在那里留恋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反应,手又渐渐往下移近着,移近着……男人显得焦躁不安起来,猛地一翻身,将她反压在下面,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曹桂枝发出颤抖的呢喃声。她被撩拨得全身发颤,紧紧抓住他的双肘,嘴里呐呐近似哀恳:“爷,桂枝从来都是您的……爷,桂枝一直等着这一天……” 男人笑出声来:“你这个爱缠人的女人,今日就让你尝个够。”他站起来拽住她的胳膊,转身将她重重地扔到床上。 那么一瞬间,嘲弄抹在男人冷漠的脸上,只是曹桂枝未知未觉。她放肆地伸展着四肢,像条柔软的白蛇蠕动着,任凭男人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看到这里,休休一颗心像小鹿乱跳乱撞。她后退几步,惶急地向楼梯口跑去。 恰这时,房门倏然大开,休休定了魂似的站在楼梯口,睁着惊悚的大眼睛。 男人站在房门口看她,眼光深邃莫测。他缓步踱至休休面前,天窗外斜射进来的一缕阳光霎时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休休虽是害怕,但还是倔强地仰视着这个男人。 男人玩味的笑意愈来愈浓,戏谑的声音从他紧绷的嘴角吐出:“就是她吧?” 曹桂枝软懒地倚靠在门旁,默不作声。 “长得还算清秀。”男人满意地说道。 他蹲下身,换一个慈祥的表情,问休休:“你叫什么名字?” 休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惧怕感越来越浓,感觉自己把自己出卖了。 男人并未多问,直起身,手指抚过休休细嫩的小脸蛋,似是对曹桂枝说:“好好抚养,让她认些字。最多不超过十年,我会再来。” 说罢,他放开了休休。休休如获大赦,溜下楼梯,飞一般跑出自己的家。 她不知道男人是谁,母亲为什么会认识他。她很是害怕,即使到了天际家,她还是魂不守舍地站着。 倪秀娥看在眼里,装出轻松的样子,问休休道:“你刚才看见了什么?是不是一个男人进了你家?” 休休慌乱地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倪秀娥抚摸休休的头,叹了口气,道:“听着,休休,刚才只是个梦,你其实什么都没看见。要是你父亲问起,你也这么说,懂吗?” 休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晶莹的泪珠子掉落。倪秀娥心疼,拥住休休,道:“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吓着了。倪妈妈这就给你驱鬼追魂去。” 三个女儿听见了,欢呼着去设案摆香。休休觉得好玩,重新露出了天真的笑脸。 湖波平静,像铺陈着的整条绸缎,透过烟岚传来采菱人的歌声。柳枝上有蝉鸣相和,老燕携着小燕,黑色的翅膀掠过一张张嫩绿新荷。远处山色妩媚如眉黛,在霞光照耀下,天地一片璀璨。 休休安静地坐在柳荫下,眼巴巴望着渡船出现,祈望能够看到父亲的影子。然而人走船空,她还是失望了。 天际放了学,见不到休休,猜想她一定又在湖边等父亲。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看她失落的模样,心里也替她难过。 “你爹老是出外做工,估计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安慰她道。 休休此时想见到父亲的欲望更加强烈。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凌厉之气,就是闭上眼睛,也无法摆脱掉。 “爹,你什么时候见休休啊?”她忍不住哭了。 天际不解,连忙哄她:“休休,你爹不在,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我爹是男子汉,你不是。”休休闪着泪眼。 “等我长大了,我也是男子汉。放心吧,休休,到时我来保护你。”年少的天际昂首挺胸,一对剑眉挑得老高。 休休眨巴着眼睛,但她还是被天际的认真劲儿逗乐了。她咯咯笑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天际有一刹那的恍惚,他想:休休长得真好看,一定是孟俣县最好看的了。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 章 休休依然天天等父亲。 父亲终于被她盼回来了。那是个明媚的早晨,曦辉映照父亲提着工具的身影,船刚靠岸,她欢快地扑到父亲的怀里。 陶先生一脸倦意,看见女儿还是绽开笑脸。他溺爱地抚摸她的头发,笑说:“乖休休,想爹了?” 休休高兴地点头,执意要帮父亲提工具。 “咱们回家,爹给你讲很多好听的故事。” 父女俩一起回家,晨曦映照一大一小的身影,欢声笑语回荡在狭长的弄堂上空。 倪秀娥闻声从家里出来,拉住陶先生,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休休听不懂两个大人在讨论什么事,只是看见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可是父亲重新站在她面前,她看见的,还是那张亲切开心的脸。 她的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有父亲在身边,她很满足。那个似梦似幻的情景,她很快将它忘却。她热爱父亲,有时父亲会从外面带来齐整整的麦秆缏,教休休编草帽、提篮,再将它们一个个悬挂在靠近屋柱的檐角下,甚是好看。父亲还教她识字写字,充满耐心。这时候的父亲又是渊博的,有着文人的气质。 即使这样,休休极少看见父亲和母亲说话,他们就像一对陌生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母亲曹桂枝一向慵懒,她对他们父女俩的事漠不关心,只有休休做错了事,她才免不了尖声骂几句。休休怕母亲,天天跑去天际家避难。曹桂枝到后来懒得训女儿了,她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终日拖着青白色的长袍,从院子一边到另一边,眼光飘在遥远的地方。 老房子经过休休父亲之手,已经变得很牢固了。院子围墙是用碎砖碎瓦垒迭,这跟平常人家没什么两样。孟俣县的人家习惯用瓦爿墙,经年风雨不会倒塌。 这一年,父女俩共同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栀子树。 陶先生神情有点黯然。他边给树浇水,边告诉休休道:“这是白蟾。花开的时候,院子里会很香很香。还有蝴蝶、蜜蜂飞来与花做伴,休休就不会寂寞了。” 休休是快活的,她小小的脑子里闪现出一幅美好图景,泥巴糊得遍体都是。 陶先生望着女儿无邪的笑颜,眼里掠过一缕忧伤。他问:“休休,如果你很久见不到爹了,你看到这棵树,会想起爹吗?” “我会天天想爹。”休休回道。接着她又歪着脑袋紧张地问,“爹,为什么说很久呢?那有多久?” 陶先生不忍看女儿伤心,笑着说没事,小心地拍掉女儿衣服上的泥巴。 倪秀娥拽着儿子天际进了陶家院子,也不跟曹桂枝打声招呼,径直来到休休父亲面前:“陶先生,我这儿子怕是疯了。我把他交给你,你爱怎么教训都成!” 天际兀自扯开嗓门喊:“我要休休做我媳妇!我要休休做我媳妇!” 倪秀娥打了天际一脑勺,教训道:“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休休偏是你攀不上的!她有贵人的命相,咱家岂有这好福气?” 休休奇怪地看着他们。 天际不依,只顾叫嚷着:“休休,你现在就答应我!告诉我娘,你会做我媳妇!快说啊!” 休休觉得天际的话很可笑,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候,埋头填土的陶先生开口了:“天际,等你长大考取功名,如果休休还在孟俣县,我会答应你把她娶回家。” 说这话时,陶先生敛了笑意,眼光和曹桂枝一样,飘在了遥远的深处。 年少的休休领会不到父亲的意思,她看到天际郑重地点了点头,咧嘴笑了,露出了两颗小缺牙。 倪秀娥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贰 初夏。 休休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 陶家的院子并不大,两只硕大的水缸已占满了半个院落。瓦爿墙周围爬满了青苔,仙人掌探出墙外,墙下芊绵的绿草上星星点点开着几朵红花。那棵小时候亲手栽培的栀子树已是一人半高,浓荫纷披,上面纷繁缀满了白花,芳香四溢,清丽可爱。 光阴荏苒,眨眼间她已经十五岁了。 她嗅了嗅花香,露齿而笑,从水缸里舀出半勺水倒在木盆中,肆意地往脸上抹,水滴流往脖颈,顿觉神清气爽。 “休休。”父亲陶先生提着工具筐,笑着唤她。 “爹,您现在就要走吗?我来帮您提。” 每次出门,休休都习惯提起父亲的工具筐,就这样一直送到湖边。这次与以往不同,陶先生心里装了大事,于是笑吟吟地告诉女儿:“等爹回来,一定给你办个有模有样的及笄之礼,把天际他们一家,还有街坊邻居都请上。我的女儿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了。到时,爹会给你一个惊喜,权当是送给女儿的贺礼。” 休休摇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道:“爹,是什么?您现在就告诉我。” “保密。”陶先生一脸宠爱地轻刮女儿的鼻子。 休休不再追问,开心地告别父亲。陶先生被女儿的快活所感染,站在船头,向女儿挥手。 直到载着父亲的船只消失在湖岚中,休休才蹦跳着回家。 曹桂枝已经下了楼,一身干净的茜红衣衫,脸上还施了薄粉,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休休知道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衣裙,平时舍不得穿,今天莫非有要事?狐疑间,曹桂枝唤住女儿:“休休,梳洗干净,把你脏兮兮的衣服换了,随娘出去走一趟。” 休休一直怕她的母亲,怯怯地问:“娘,去哪儿?” “少问,去了就知道了。”曹桂枝表情淡淡的。 休休不敢多问,进屋把自己梳洗干净。曹桂枝还亲手给女儿梳辫子。直到满意了,母女俩才出门。 弄堂外,倪秀娥正和几个女人边做针线边聊家常,看见曹桂枝出现,全都停止了说笑。曹桂枝照常不打招呼,目不斜视地往外走,休休垂着头跟在后面,朝倪秀娥无奈地笑了笑。倪秀娥目视着母女俩经过,突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曹桂枝在官道上要了辆马车,说了个地名,休休方知道她们要去孟俣县最热闹的地方—陂山矶。那里是县府所在地,商贾旅人在此云集,沿街客舍商铺生意兴隆。休休每年只有临近过年才有机会跟着父亲逛街,买几块花布,挑个好看的头簪,那便是她雀跃神往的事情了。 而这次母亲背着父亲带她到陂山矶干什么? 休休并未因为到了陂山矶而欢欣,相反,她对母亲反常的行为心存疑惑。曹桂枝也丝毫没有带她游玩的意思,闷声拉着她,脚步越来越快,一直拐过大街,到了一处僻静地。休休抬眼望去,原来是家上等客舍,门牌气派轩然,外有彪汉守护,定是有权有钱人下榻在此。 休休心中的疑惑更深,但见母亲撇下她,过去与守护轻声说了几句,其中一名守护示意她稍等,接着转身进去了。曹桂枝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不消多时,从里面出来一名发鬓花白的老头,一身质地考究的锦绣长袍,休休听见母亲管那人叫“福叔”。福叔望了望休休,招手让她们进内。 沿着长廊往里走,隐约见些亭台楼阁,小径两边垂杨匝地,莺飞燕往。休休无心赏景,感觉母亲拽她的手劲越来越大,似乎怕她逃跑了。而且她的手心又是寒凉入骨的,让休休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她不时地望着母亲,想问又不敢问。 在休休的眼里,母亲虽是刻薄冷淡的,但长得算得上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妩媚而多情,像蒙了纱似的,隐匿着不为人知的东西。母亲才三十出头,岁月却过早地在她身上烙下痕迹。她变得苍白而憔悴,就如雨后凋零的枯荷,残败地漂浮在水面上。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 章 在福叔的引导下,母女俩止步于一间厢房门口。曹桂枝不放心似的掸了掸休休的衣裙,又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才带着她进屋。 跨进门槛,休休抬头便见到了端坐在上方的那个人,好似一记响雷落在她耳畔,难以言喻的惊惧席卷全身。六岁那年的情景,再度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很快认出了他。 那人也望定她,深邃的瞳孔闪了一下。休休尚在睖睁,身边的母亲使劲拽了拽她的袖子,她膝下一软,就势跪在了地面上,听见母亲颤着声音说话:“爷……” “都起来吧。”那位爷开口道。 休休仰头,在窗外一点阳光的掩映下,那人迈步走到她面前,缓慢沉稳,看不出丝毫情绪。在这样的光亮下,他朝休休凝神端详,含有深意似的点了点头。 福叔带了两名守卫,抬了一大箱子进来。休休听见福叔管那人叫“相爷”,相爷微一抬手,箱子打开,只见满箱子的绫罗丝缎、簪钗钿花,耀花人的眼睛。曹桂枝一时怔然地凝视,随即俯跪在地,泣道:“桂枝谢相爷!”接着想起什么,拉住休休,道,“休休,快叫干爹。” 休休一颤,才看见这位相爷冷凝的表情,不知何时缓和下来,甚至带了点笑意。她这才反应了过来,不加思索地脱口道:“我有爹!” 她这一出口,屋里的人不禁都瞪大了眼。曹桂枝正要训斥,那相爷摆摆手淡笑着,只对休休说:“你爹姓陶,原是我沈家的泥水匠,你回去跟他说起,他也会欣然应允的。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待在穷孟俣县得不到好的结果,我认你做干女儿实在是对你家莫大的恩惠。江陵是都城,有皇帝,有你想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我家二夫人只得一子,因体弱小女胎死腹中,夫人终日心戚戚、忧思忡忡,最近不断与我提起,她想认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承欢膝下以享天伦之乐。” 休休想起天际跟她提起过,他的娘曾经去江陵给官家当过奶娘,难道此人就是人们经常提起的宰相沈不遇? 此人正是沈不遇。 沈不遇见休休垂眸不吱声,凝了笑意,沉沉道:“怎么,你可是不愿意?” “愿意!一百个愿意!”跪在地上的曹桂枝抢先替休休说话,“攀上相爷,乃陶家最大的造化,这福气一辈子想修都修不来。休休,你快给相爷磕头,谢过相爷!” 休休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她大胆地盯着沈不遇,丝毫没有磕头的意思,大声说:“我不要什么干爹,我已经有世上最好的爹了!娘,休休不想去江陵,只喜欢在孟俣县待着,陪爹一起过日子!” 曹桂枝发了疯,一巴掌扇在女儿的脸上,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我摊上个呆子,原来你也傻呆了!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啊?养了你十五年,我受够了!你要是不答应,我绑都要绑你去!” 休休不止一次挨母亲的打骂了,她掩住脸,含泪道:“要去你去好了!我死活跟爹在一起!爹就我一个女儿,他不会答应的!” 曹桂枝更加气得面孔青白,还想继续打骂,沈不遇及时阻止。他冷眼瞥过曹桂枝,转脸又对休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犟丫头,有个性。行,我沈某绝不强人所难,先让你回去考虑考虑,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再答复我也不迟。”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沈不遇挥手示意,命令两名侍卫,“东西就赏给她们了,送她们回家。” “谢过爷。” 曹桂枝轻应了一声。休休随即站了起来,朝沈不遇略略施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不遇站在窗台,望着一对母女离去,眉目不觉紧蹙。 福叔偷眼瞧着相爷走到近前,道:“老爷,原以为休休小姐会乖乖地跟着老爷走,没想到这等倔强,事出意外。来趟孟俣县不容易,老爷莫非真的想耐心等待?” “我不能待太久。此事虽然棘手,但需速速了断。”沈不遇苦恼道。 “可此事非同一般,急不得,不然休休小姐不会死心塌地去江陵。” “让她死心塌地并非难事,不就是因为她那个爹吗?她还有个既贪婪又懒惰的娘,你把事情办妥了,她自然也就跟着我们走了。” “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办。” 沈不遇满脸苦恼尽消,若有若无地阴笑了起来。 陶家,休休坐在窗前,目光始终落在院子里的栀子树上。 曹桂枝心神不定地来回走动,近到女儿身前,耐着性子劝说道:“你都十五岁了,该懂事了,这个穷地方哪点吸引了你?你是没见过世面,才觉得孟俣县好,等去了江陵,你会发现那里比孟俣县好上岂止是百倍千倍!” 休休心生厌恶,顶撞道:“既然这样,娘怎么一直窝在这里?去江陵岂不更好?” 曹桂枝怒目圆睁,一个巴掌又扇了过去:“死丫头,叫你顶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摊上死呆子,我只好在这里活受罪!死呆子在你脑袋瓜里灌了些什么,教你这般不听话,你说!” 休休含泪不吱声。她知道,从自己懂事起,父母之间是极少答理对方的。母亲待人冷漠,她也从不亲近,她只在乎父亲,只听父亲的话。如今父亲不在家,她只有挨打挨骂的份儿,与其这样与母亲纠缠,不如避开她。 她不吭一声地出了房门,下楼,出院门。曹桂枝尖锐的声音还在后面嘶嘶回荡。 “不用搬救兵!倪秀娥她帮不了你!谁都得听相爷的,你听到了没有?” 弄堂深处,休休在储家木栅门口站定,随手捏住半挂在门楣上的涂铜铃铛,左右摇晃叮叮当当作响。 门立刻被打开,里面的人似乎已等待了好久,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往里拽,一直将她拉到院落屋檐下。 十八岁的天际长得高大俊朗,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灿烂笑意。他剥了个栗子,很自然地想送进休休的嘴里:“这几天怎么没来找我?我教你的诗书可是背会了?” “倪妈妈呢?”休休有心事,只是用手接住,不断地朝里屋张望。 “娘等会儿要出门,我三姐快生孩子了。”天际回道。 休休心里不免惆怅。十年来,储家也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天际父亲暴病身亡,留下一屋子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好在倪秀娥在江陵当奶娘的时候,相府赏了不少恩赐,才体体面面将天际的父亲落了葬。父亲一死,储家四个子女成熟了许多。休休还在懵懂时期,倪秀娥就体体面面地将三个女儿嫁了出去。加上天际越发刻苦,对她又孝顺敬重,倪秀娥也算是苦尽甘来。 倪秀娥从里屋出来,白了儿子一眼,训斥道:“又聊闲话了,回房里好好用功去!” 最近母亲管束越发紧了,天际不免唉声叹气说:“娘,休休来了,就聊一会儿。您放心,不耽误考试,更不耽误明年开春去江陵。” “明年事情多着呢!娘是说,你要长点记性,前途要紧,早点投靠穆氏才是正理。” 休休听天际说起过,但凡乡试中举的考生,去了江陵以后,要经过老师引荐,投靠在有权势的官宦门下,算是给前途铺路。于是也笑着催促他:“回房去吧,我跟倪妈妈说几句话,马上就走。” 天际不舍,赖着还是不想离开:“你们说你们的,我不插嘴。娘,干吗一定要我投靠穆氏?” 倪秀娥板起脸,大为生气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怎么还没开窍啊?当今皇后姓穆,穆家势力强大,皇后的父亲定国公曾经辅佐皇上战绩赫赫,说起来,这大定江山还是定国公打下来的。何况大皇子是皇后亲生,储君位置指日可待。娘虽是乡野妇人,可也是见过世面的,见过宫眷繁花、琼楼殿宇。这点比任何人都算得精明,娘瞅准了穆氏权倾朝野,正打点银子给你精心准备。听娘的,绝对不会有错。” 一番话说得天际频频点头,他乖乖地应了一声,朝休休眨了眨眼睛,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倪秀娥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凝视休休的脸,沉声问:“怎么,这泼妇又打你了?” 休休神色黯然地低下头。 “她带你去陂山矶做什么?”倪秀娥轻声问。 休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倪秀娥起初怔怔的,接着轻笑起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好日子到了,理应高兴才是。”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 章 “我不想。”休休道。 “傻孩子,有些事由不得你。即使你父亲知道了,他也会放你走的。” “如果我自己不想走,谁都奈何不了我。”休休摇摇头,想了想问道,“我爹以前是宰相大人府里的泥水匠,我娘又是做什么的?倪妈妈您可知道些?” 倪秀娥稍作犹豫,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只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 话音刚落,木栅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曹桂枝出现了。她阴沉着脸,一步步走到倪秀娥面前,眉眼一挑:“倪秀娥,你在我女儿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倪秀娥自然也不畏惧,冷哼道:“我怎么会是胡说八道?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曹桂枝瞪着倪秀娥,想发作又不敢发作,索性冲着休休吼道:“别一天到晚跑别人家,贱不贱?回家给我待着去!” 休休垂着头出去了。 曹桂枝用手指戳着倪秀娥,险些戳到倪秀娥的眼睛,威胁道:“你听着,少管我家的事!我知道你对休休好是别有用心,是看上她想让她当你家媳妇。告诉你,妄想!” 倪秀娥也不甘示弱,朝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呸呸,跟你这种贱骨头当亲家,我还嫌脏呢!我家四宝遍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等他考取功名,门口排队的好姑娘排到陂山矶去了!” “等着瞧!”曹桂枝凶狠地骂了一句,施施然迈出院门走了。 倪秀娥兀自站着生闷气。天际从里面跑出来,朝外面张望了几下,关上门,问母亲:“休休她娘从来不上我家的,今日是怎么啦?娘,她跟您吵什么?” “我犯得着跟这种女人吵吗?”倪秀娥怒气未消,训道,“给我好好争口气,别让人家小瞧了去!” 天际吐吐舌头,嘀咕道:“女人真烦。”他娘作势要打他,天际一缩脑袋跑开了。 黄昏时分,渡头杨柳青青,湖水变得空蒙缥缈,湖烟散漫地浮动。船儿出现在湖烟中,慢慢地向着渡头靠拢。 休休站在柳树下,望着船客悉数下船,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回身想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回头望去,见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大叔。那大叔也是泥水匠,有时还会与父亲结伴外出做工。他见了休休,告诉她,她父亲托他带口信,因为手头还有一点活儿要干,他回不来,但三日后他定会回家。 三日后是休休的生日。生日那天行笄礼,是最适合的日子。 休休赶忙谢了,满心喜悦地回家。 父亲说过,等他回来就给她办个热闹的及笄之礼,休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父亲就要回来了,她把此事告诉了倪秀娥。倪秀娥虽是与曹桂枝不和,但也替休休高兴,答应那天过来帮她操办。天际更是兴奋不已,特意又教了休休两首诗,休休学得也快,还端端楷楷地写在纸上,准备到时展出给父亲一个惊喜。 那天休休一早起来,穿上干净的衣裙。曹桂枝突然敲响女儿的门,将一枚翠玉花笄放在桌上。休休知道那是相爷给她们的,死活不肯要,曹桂枝发火了。 “给你你就拿着,又不是卖了你!你那个爹能给你什么?穷酸样!我是你娘,给你个花笄又怎么啦?横着让别人看笑话不成?” 休休只好接受了。 倪秀娥过来摆案祭神。曹桂枝不懂这些礼数,只好给倪秀娥当下手。两人纵是看不惯对方,倒也相安无事。巳时过后院子里热闹起来,左邻右舍念着陶先生的好处,都过来道贺。天际的大姐二姐也来了,两个小外甥在栀子树下蹦来跳去,给陶家院子增添了不少喜气。倪秀娥还请来了笄礼执事和一位吹乐者,万事俱备,单等陶先生回家,休休的及笄之礼就开始了。 休休估摸着有渡船快到,想去湖边迎接父亲,倪秀娥按住了她:“就在这儿等吧。你爹进家门,一见这般热闹光景,定是欣喜。”休休一想言之有理,便在家里耐心等候。倪秀娥嘴里这么说,还是好心差天际去渡口探个究竟,等陶先生一出现,立马回来禀告。 天空传来几记嘶哑声,院子里的人们不禁抬头,只见几只寒鸦盘旋在休休家上空,漆黑的翅膀掠过,转眼又消失无踪。人们面面相觑,立时变得紧张起来。休休那一瞬也心生惊骇,手里的玉笄几乎攥握不住。 不多时,弄堂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天际首先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冲着休休就是一句:“休休,你爹他……”休休霍然起身,但见几个汉子抬着一块木板进来,躺在上面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父亲。 玉笄从手中滑落,碎裂成两半。 “爹—” 一记凄厉的叫声从陶家传来,周围人家竖起耳朵听。片刻之间,向来安静的弄堂,乱了。 十五岁的休休,第一次面对死亡。 陶先生不慎从高高的砖墙摔下,被人抬回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待他见到女儿后,眼里饱含凄凉,唇片抖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挣扎到半夜,半睁着眼睛溘然长逝。 遗留给休休的,是手里紧攥着的栀子花蕊玉坠。 休休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过,等到笄礼那一日,他会送个礼物给她。蕊玉朴实无华,却花了父亲整整一个月的工钱。他只是名泥水匠,一生清贫,为人老实敦厚,却从未让宝贝女儿有一丝的委屈。 万万没有想到,她亲爱的父亲就这样离她远去,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从此以后,无人含笑聆听她吟诗赋词,无人展开双臂为她遮风挡雨,无人翻来覆去给她讲述老套却从未令她厌倦的故事……她不用再去湖边等候了,弄堂里再也听不到父女俩快乐的笑声。 父亲死了,她怎么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谁能体会到她心中的痛楚和绝望? 休休的及笄之礼,换成了父亲的丧礼。 丧礼上,左邻右舍前来祭拜,附近寺庙的老和尚被请来诵经念佛。休休一身重孝披挂,扶住父亲的灵柩,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没了力气。她跪在父亲的灵前死活不肯离开,袅袅残烟映出她哀伤的脸庞。 曹桂枝毫无悲切之色,她依旧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飘来荡去,宽大的衣袍逶迤一地,女儿的哭声似乎与她无关。众人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自然不去理睬她。所有的怜悯、同情、惋惜汇集在休休身上,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倪秀娥愤愤骂道:“怎么偏偏死的是陶先生?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 这话被曹桂枝听见了,她铁青着脸质问道:“话说清楚点,谁该死的不死?” “说了又怎么样?”倪秀娥气不过,挖苦道,“当然,陶先生一走,你更加可以为所欲为了。休休的命,握在你的手里,你想把她怎样就怎样了。” “我女儿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瞎操心。回去好好管教你的儿子吧,放着手里的书不读,天天黏着姑娘家不放,想高攀不成?” 倪秀娥气得火冒三丈,扯起喉咙大叫:“四宝!四宝!” 天际从楼上下来,朝娘“嘘”了一声:“休休都哭了三天了,陶先生总算入殓安葬,别那么大声,就让她安静一会儿。” “老娘我安静不了!”倪秀娥朝儿子瞪眼,扯住他的袍袖往院外走,“给我回家去!如若以后发现你踏进她家的门,我打断你的腿!” 曹桂枝望着倪秀娥母子离去,冷笑一声,关闭了院门,抬眼望楼,撩起裙角缓步上了楼梯。 休休独自坐在床上,拿着蕊玉默默地看,默默地流泪。听到脚步声,她收起了玉坠,偏过脸去。曹桂枝径直走到女儿面前,坐下,清了清喉咙。 “相爷又传话过来,你爹百日大忌一过,就接你去江陵。” 休休无声地抽泣,没有答话。曹桂枝猜出女儿的心思,继续说:“家里穷,你爹一死,这家就剩下咱们孤女寡母的,你我还能倚靠谁?要不是相爷暗中相助,你爹连个棺材都没有。你娘窝在孟俣县这么久,还不是盼着有个出头之日?你要是不去,咱娘儿俩早晚得饿死冻死!看看那些街坊邻居的嘴脸,我想想都恶心!你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你娘考虑,听到没有?”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 章 她软硬兼施,发起狠来就戳休休的头,恨不得女儿长点心眼,遂了自己的心愿。休休不躲也不闪,木然地坐着。 父亲离她而去了,什么都由不得她了。往后的日子,她的命运由母亲主宰,抗也是抗不过的。她恍惚了一下,苍白的脸毫无表情地仰起,又缓缓低下,满目皆是脆弱。 曹桂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娘这就找人给你做套新衣裳。”说完,袅娜着身姿出屋门去了。 休休重新拿出玉坠,伤感地望着,哭道:“爹,您为什么要离开休休?您不要休休了吗?爹……” 几滴清泪,冲出她的眼眶,顺着细腻如白瓷的脸颊滚落在地,跌得粉碎。 这是个下着雨的午后。 休休站在院子里,环视周围熟悉的景致,不禁使劲嗅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秋天来临,孟俣县刮了几天的风,又下了几天的细雨,这天气就清凉了。雨水沿着瓦隙坠落,落在水缸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沿墙青苔蔓延,草木依然芊绵,只是栀子树上白花匿迹,树叶耷拉,全然无精打采的模样。 “小姐,马车在外面候着,该走了。”贴身丫鬟燕喜小心地提醒道。 燕喜是相府派来伺候休休的,她才来两天,就不堪忍受曹桂枝的怪脾性,趁着曹桂枝在睡午觉,她巴不得速速离开这儿。 微微垂下眼,休休跨出了门槛,跨向深不可测的未来。 脚下是通往弄堂口的石板路,十五年的人生,就在这狭窄的往返路上度过。春去秋来,朝花夕拾……每棵草、每片瓦、每一口空气都是亲切的。这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记忆。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鬓间插一朵小白花,纤细的身姿随风轻摇,空寂的弄堂,将她的踩水声带出一种莫名的落寞。 经过储天际家,木栅门紧闭,里面没有动静。 她略略惆怅,继续往前,已经看见巷口等待的马车。 “小姐,快点!”燕喜朝着她催促道。 休休走向马车。 来接她的马车外观并不显眼,里面却是从未见识过的豪华,休休可以舒适安然地开始三天三夜的旅程。 这是那个相爷的安排,她知道。 父亲一死,她没有能力面对以后的日子。相爷是权力,相爷是主宰者,她的命运已被他掌控。 雨还在下,江南的雨就如少女幽婉的心境,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休休掀开车帘,望一眼孟俣县烟波浩渺的天空,眼眸不知不觉湿润了。 一个人伫立在道旁,雨水湿透全身。他跑向马车,边跑边喊着:“休休”。 “天际哥!”休休向他挥舞着手。 天际要跟不上了,扯着喉咙喊道:“休休,你等我来看你!明年开春,我们会见面的!休休,我一定会见到你!” 休休使劲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稀薄的雨帘中穿行,周边景色渐渐模糊,只剩下一道道掠过的苍白幻影。休休忧伤起来,她的泪落在衣裙上,嘴里自言自语着。 “以后还能回来吗?” 叁 晨曦时分,薄雾笼罩平川原野。一辆华贵的青铜缁车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辚辚隆隆驶入桑榆官道,不疾不徐地到了都城北门。 此时的北门紧闭。领头的护兵骑马吆喝道:“浣邑侯回城,打开城门!”伫立在箭楼上的长矛甲士往下面瞟了一眼,傲慢地挥了挥手:“什么浣邑侯?开门时辰未到,候着!”护兵大怒:“把你们的总领叫出来!”甲士便嫌恶地骂起来:“不知道总领还在睡觉吗?走开走开,横在路中间也不觉寒碜!” 护兵面红耳涨,正要对骂,缁车里传来一声低喝:“算了!不过半个时辰,少跟他们啰唆!” 车帘掀开,里面出来衣着光鲜的两人。长者生得粗犷,腮边几缕红髯触目,威凛凛一双豹环眼。身边的少年虽不及长者魁梧,却长得玉树临风,眉目秀致百般。此二人正是浣邑侯郑渭和他的外甥—四皇子萧灏。 萧灏自从过继给郑渭后,常年居住在浣邑陪伴舅舅,每逢宫内庆典、重要祭祀敬神的时候,才会随舅舅出现在江陵。这次恰是郑渭的大哥寿辰,加上三皇子萧岿来信说秋狩正浓,兄弟俩感情又笃深,于是萧灏兴冲冲地赶来了。 这回他们回江陵早了些,没想到先吃了闭门羹。郑渭望着城墙上飘扬的西魏龙虎旗纛,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群王八蛋!” 萧灏安慰舅舅道:“犯不着跟西魏人生气。连父皇都奈何他们不得,我们又能怎样?” 郑渭强忍着一肚子怒意,咬牙切齿说:“等着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滚回老家去!” 东方破晓,吊桥才缓慢放下,等候在城外的车马行人鱼贯进入城门。郑渭的车队例行盘查,守城总领假装才认得对方是浣邑侯,拱手致歉一番,车队总算长驱直入。 而今,江陵城外虽然还是有西魏兵驻守,城内却是一片生机,店铺连绵望不到尽头,车马川流不息,人声鼎沸。郑渭脸色稍霁,吩咐马队直奔他大哥的府邸。 太仆卿郑德夫妇闻讯在门外迎接,郑渭大笑道:“大哥,我把灏儿也带来了,这寿辰够热闹了!”萧灏皇子身份尊贵,郑德又是他的大舅,一阵跪拜揖礼,一行人这才前呼后拥着进府邸去了。 客厅坐定,丫鬟奉上滚烫酽茶。郑德将寿宴宾客名单请郑渭过目,并忧心忡忡道:“如今朝廷自成两派,你我是保我大定皇帝的一派,穆氏一族暗潮涌动。请谁不请谁,都得仔细斟酌,免得被人抓了个连群结党、窃弄威福的罪名。” “办个寿席,哪有这般畏前缩后的?你只管去办,有我浣邑侯护着谁也不怕!”郑渭沉着脸,领略了一番名单,突地冷哼一声,“沈不遇这家伙过得可是顺风顺水啊!” 提起沈不遇,郑夫人不免嘀咕道:“当初沈家献上蓉妃,我家献上亲妹子,没想到妹子命不济,这圣眷恩宠全让蓉妃占了去。沈不遇还不是仗着这层关系爬上宰相之位?如今蓉妃圣宠渐衰,沈不遇变着法子想攀上皇亲,听说新认了个干女儿,长得貌美如花。哼,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郑德不耐地皱起眉头,说道:“认个干女儿,又不是光宰相府一家。三皇子已长大成人,选皇子妃是早晚的事,哪家不是绞尽脑汁将女儿往宫里送?” 郑渭闻言,不以为然地大笑:“他们是干闺女,咱郑家可是亲闺女。想当初皇上看见懿真,那可是赞不绝口啊,亲口许下儿女亲事。大哥大嫂,只要单等遴选大礼,让懿真往大礼上一站,这三皇子妃非懿真不可!” 郑德夫妇连连颔首,倒似真了一般,竟都随着欢笑起来。 萧灏一路劳顿,回到大舅家便找了间厢房小憩。睡意蒙眬中,鼻子痒嗖嗖的,他睁开眼睛,只见坐在面前的丽人拂去绢帕,朝他展颜一笑道:“灏哥哥。” “原来是懿真表妹。先让我睡一会儿,再陪你玩。”萧灏呢哝几句,翻过身去。 懿真不依,强拉他起来,嘟嘴道:“你来我家,也没先找我。虽说是我父亲的寿辰,可不用你四殿下操心。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陪我这个表妹。” 这样的模样话语是极为讨人怜爱的,萧灏没了办法,起床披衣套靴:“就陪你一个时辰,未时之前我得回宫向父皇请安,还要见三哥,商议秋狩事宜。”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 章 懿真以帕掩唇,脸上浮起两团嫣红:“灏哥哥,秋狩……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萧灏早已看出懿真找他的意图,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懿真急忙倒茶给他,仍是低低垂着头。萧灏慢慢饮了一口,终于笑道:“好了,我知道了。等见了三哥,这事我会帮你记下的。” “多谢灏哥哥。” 懿真满怀惊喜地盈盈一拜,笑容绽开,恍如桃李。 这日临近傍晚,天色阴暗得早,漫天被乌云遮蔽,似乎要下雨。 位于宰相府的萏辛院里早早燃起琉璃纱灯,灯影挪动,轻烟袅袅。厢房内,满目的精雕漆金箱柜。做工精巧的嵌金银丝铜镜里,模糊地映出休休纤柔的身影。她正埋头整理从老家带来的衣物,一点胭脂红映在她的面上,越发有着别样的光华。 外面传来几下轻微的脚步声,休休紧张地抬头,只见丫鬟燕喜小跑着进来:“小姐,别收拾了,二夫人来看你了。” 休休一惊回望,只见两名环髻小婢执灯引路,二夫人柳茹兰由贴身丫鬟翠红搀扶着,穿花拂柳缓缓而来。休休忙出门施礼,柳茹兰轻轻将她扶起,微笑道:“白日已经行过大礼了,你我现在是自家人,不必拘谨。” 休休光顾着小声应了,却不敢抬头。眼前的二夫人,红黄双色锦衣逶迤垂地,妆容精致凝淡,鬓侧斜簪如意步摇,灯影下绚丽流光,优雅到了极致。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顺风而来,几乎是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休休的五脏六腑,顿时让人连呼吸都停滞了。 都城的贵妇人,都是这样的吧? 柳茹兰也在默默地端详着休休,心里有了莫名的喜欢,笑意浮在嘴角。 “已经来了几天了,可否住得惯?”她亲切地问。 休休说声“是”,赶紧又谢了。 “南方的水土确实养人,瞧这孩子水灵灵的。”柳茹兰拍拍休休的脸蛋,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别害怕,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为难的、缺什么,尽管来找我。你是相爷的干女儿,自然便是我的女儿了。这么乖巧的女儿,上哪儿找去?” 二夫人的手柔软温润,不像天际母亲那般粗砺,除她之外,休休未曾感受过其他女人给予的温暖抚摸。便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从来没有。 柳茹兰环视房内,看见休休的那堆衣物,便吩咐两名小婢:“这些衣物小姐用不着了,收起来拿走吧。” 她本是好意,岂料休休惊兔似的跳起来,挡住小婢,紧抱住衣物不放,抑不住地惊呼:“不要拿走,它们都是我爹给我的!” 屋内的人都无措地望着,柳茹兰连忙支开了小婢,劝慰休休道:“不拿走,不拿走。都怪我没问个清楚便自作主张,这是你爹给你的,自然要好好保存。天色不早,而且快要下雨了,我先回去,待明日再来看你。” 她特意关照燕喜几句,待厢房门窗都关上了,才放心地离开。 一路上,柳茹兰回想刚才休休的举动,心下不免恍惚。翠红见夫人如此,不禁低声道:“一惊一乍的,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夫人,那姑娘长相尚可,不过土了点,想必穷惯了。” 柳茹兰缓缓开口:“休得胡言。老爷相中那姑娘,并大老远地将她迎进相府,自有他的道理。” 沉吟片刻,她叹息说道:“比起旁系族人,沈家人丁并不算兴旺。长房所生的那两个女儿极为普通甚至有些丑,并不讨喜,相爷早早让嫁了人。那位休休姑娘纯朴又天真,眉目清秀可人,不像官宦人家小姐娇滴滴的,倒让人心生三分怜悯。” “夫人的意思是,您真的认她做干女儿了?” “有总比没有的好。相府这两年太清静,出个娇女会热闹些。只是可惜,不知道休休的亲生父母都是何人?她刚进府的时候,头上插着小白花,想必父亲去世不久。老爷不说,我也不必问。唉,看来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夜秋雨之后,天色比以往润朗,整个都城望过去天清景明,气派壮观。而萧詧所在的皇宫更是沐浴在阳光下,清风漫卷,满天花粉飘香,地面上、台阶上,落花纷纷堆成阵。 翎德殿内,空气却是异乎寻常的紧张。殿宇下仍燃着琉璃宫灯,漆金锃亮的地砖上人影绰绰,无数内侍宫女包括太医,都在殿内悄无声息地走动。沈不遇一身朝服躬身而立,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露出焦虑之色。 年近半百的梁帝萧詧斜靠在龙榻上,先自爽声一笑,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一挥,跪满一地的太医、宫人便躬身而退。 “这些奴才真多事,连朕咳嗽的一口痰也要研析半日。”萧詧朝着沈不遇笑道,“只是见点红丝,上了年纪而已,不碍事,爱卿不必紧张。” 沈不遇脑门已是涔涔汗珠,道:“皇上的安危涉及江山社稷,微臣不得不替皇上着想。” “爱卿应该懂得朕最担心什么。”皇帝缓慢起身,攥住沈不遇的手腕,语重心长道,“想当年,你和郑渭追随朕,一文一武,助朕打江山平叛乱,何等快活!朕一直拿你们当兄弟,可是定国公位高权重,朕不得不给予优容。到如今定国公虽死,穆氏势力过大,党羽遍布,立太子之事难以定夺。” 沈不遇极善察言观色,料透皇帝的心事,正言提醒道:“皇上,臣权过重,下者骄上,须防有不臣之心啊。” 皇帝忧患重重,频频颔首:“爱卿所言甚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立太子的事早晚得定下来。你知道韶儿为人愚拙难成大器,岿儿天资聪慧却生性乖张,灏儿忠厚老实不谙世事,余下的皇儿羽翼未丰,少不更事……” 沈不遇明知皇帝的意思,却也不敢直说,只有拱手答道:“微臣诚惶诚恐,皇上必有定夺。” 果然萧詧接着又说:“只怕以皇后家的势力,朝中必有相应大臣,何况韶儿又是大皇子。一旦朕立岿儿为太子,怕反对者众多,到时候不好办啊。” 沈不遇这才不紧不慢道:“皇上英明。依微臣之见,此举不能操之过急,待逐渐减弱穆家的势力,再静观诸大臣的反应。到时候诸臣猜出皇上的心思,也就不再有异议,皇上也不急于一年半载的。” 萧詧满意地捋了捋龙须,重新开了笑颜:“知子莫若父。岿儿年纪太轻,纨绔任性得很,都是朕娇惯的。你是他小时候的授业恩师,一定要辅之以正道,多教导教导他。” 沈不遇一听自然大,面露难色。 萧詧一看沈不遇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为难了是不是?连老师也管不了谁又管得住他呢?”顿了一下,萧詧似是自言自语道,“是得有人管管他了。岿儿今已十八岁,尚未选婚,弱冠之年即选皇子妃。社稷事重,由不得他胡来。” “皇上,这事让祠部去办。” “嗯,到时可令祠部操办,从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家里多挑选几个。记住,千万提防穆氏一族。” “臣明白。”沈不遇拱手应诺。 “对了……”眼看着沈不遇躬身退出,萧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最近爱卿收了个义女?” “是。” “爱卿的眼光一向不错,多大了?” “十五岁了,乡野女孩子,没见过啥世面。”沈不遇谦卑道。 萧詧开玩笑道:“璞玉浑金啊!玉不雕不成器,好好调教必是一块好玉。有空带她进宫来陪蓉妃说说话,岿儿也会见到的。至于以后,那要看孩子们的缘分了,如若有那么一天,你我成了亲家,哈哈……” 皇帝愈说愈开心,脸上丝毫不带病容,日光透过龙纹灯影,渗出吉祥。 从翎德殿出来,沈不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霞光万丈的苍穹。天空中高飞的雁阵齐整整掠过,他的眼角顷刻布满了笑纹。 沈不遇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前面便是飞檐三重,峥嵘崔嵬的万福阁,西顺山楼,几株棠梨枝叶茂盛浓密,微风吹得柳絮纷飞,蓉妃的雯荇殿就在眼前。 一个女人二十个芳菲年华便都埋葬在这座殿阁中,如今韶华渐逝,殿阁也就成了皇宫里不再耀目之地了。荷池依然是荷池,舒卷的绿荷上压满了水珠,仿佛知道在太阳猛照下命数已尽,漫无目的地拼命滚动着。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 章 内殿,贴身宫婢敬完碧螺春便鞠躬退出。 蓉妃端然而坐,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妍姿俏丽,艳如桃李。尤其是那双凤眼,虽然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清幽,却依然顾盼生辉,让人久久不能移目。 沈不遇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那双眼睛,如一汪潭水,清澈透着天真。 “表哥,皇上怎么说?”蓉妃轻唤道。 沈不遇从浅思中缓过神,这次他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是蓉妃最关心的。于是轻咳一声,应答:“皇上的意思,想立太子。还有,不能由着三殿下的性子来,等他弱冠之礼一过,一定要给他找个皇子妃。” “这太好了,皇上向来对岿儿的事最上心。只是……你看我多失败,连唯一的儿子也管不好。” “娘娘可以和皇上多商榷,毕竟这是皇上的家事。”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皇上了。”蓉妃显得尴尬,眼里流露出一丝忧郁。 “娘娘多保重。”沈不遇不敢正眼看她,压低着声音,“皇上昨夜痰里有血丝。” 蓉妃“哦”了一声,眼神暗淡。雯荇殿里立时阒然无声,天青色的蝉翼纱外偶尔有微风拂过,发出窸窣的寂寞声响。 “你将她收进来了?”过了片刻,还是蓉妃打破了彼此的沉默。 “来了好几日了,臣将她安置在萏辛院里。一来那里僻静,二来防止外人惊扰。” 蓉妃微微而笑,眸中透出难以言喻的迷离神光:“以前在沈家,我在萏辛院一住便是两年……”她回神,又不禁低叹,“可怜的孩子。过些天把她带来,先见个面也好。” “娘娘放心,臣自会安排。” 两人又嘀咕了一阵,眼见时辰不早,沈不遇便躬身告退。 蓉妃孤独地站在殿外,望着沈不遇离去的背影,棠梨树下落英纷纷扬扬,空气中弥散着花木的芬芳。惆怅了一会儿,她转身移步内殿,慢慢坐到花梨木交椅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沈不遇身上的余温。二十几年物非物,人非人,她终须倚靠着他,正如他也是。 打定主意,她唤过婢女,缓缓道:“去三皇子宫。” 由雯荇殿到萧岿的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路,但过了甬道就必须下辇步行。日头直射下来,眼前的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辉,飞檐直插云霄。蓉妃走了数十步,严妆之下的额头已是布满细密的一层汗。 算来,这样走着看儿子的机会也不多了,皇上已在外面大兴土木,岿儿即将拥有自己的宫殿了。皇上这样的恩赐,一半出于宠爱,一半是给天下人看的。 蓉妃边想边走到了内苑月洞门前,只听见一声高唤:“曹砚容!” 转头时,只见抄手迂廊处璨金华盖浮动,皇后在大批宫女的簇拥下,锦缎一般铺向这里。华盖下皇后浓艳的眉目紧皱,望着蓉妃一脸怒气。身边紧随的大皇子萧韶苦着脸,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蓉妃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微微一震,随即屈膝施礼。皇后一抬下颌,冷冷睥睨着蓉妃:“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把韶儿的紫蓝金刚鹦鹉骗了去,说拿去逗乐就不还了。那鹦鹉是吐谷浑来使进献给本宫的,全梁朝也就这么一个珍稀物,倒被你儿子耍猴似的拿去玩。他不还,本宫找你做娘的要!” 一旁的萧韶忙插话道:“母后,三弟说还肯定会还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 “闭嘴!”皇后喝住儿子,整张脸阴沉下来,“你就会替你弟弟说话,谁替你这个大哥想过?能有还吗?他嚣张横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蓉妃见萧韶反遭皇后训斥,内疚道:“韶儿别急,我这就带你去岿儿那儿,定会把鹦鹉要回来。” 说话间,迂廊那头姗姗走来一名翠衣宫女,原来是萧岿的随侍婢女秋月。她转到众人面前时,众人骤然眼睛一亮,秋月的手里捧着一只乌木雕花的笼子。那只紫蓝金刚鹦鹉就在里面,鲜艳的蓝羽蒙身,眼珠子神气活现地溜溜转动。 蓉妃心下释然,微笑道:“好美的鹦鹉,还了就好。” 皇后不甘心,眼光不住地在鹦鹉身上徘徊。秋月就势将笼子呈到皇后面前,那鹦鹉仿佛懂了意思,张开弯钩鸟喙兀自冲皇后叫起来:“还给你!还给你!”皇后吓住,想怒不能怒,铁青了脸。萧韶却觉得有趣,接过鸟笼忍不住去逗,鹦鹉紧接着又来一句,“小气鬼!小气鬼!” 周围的宫女禁不住捂嘴偷笑。 “三殿下说,鹦鹉就学会了两句。”秋月缓缓道,看着皇后努力克制情绪的模样,微施了一礼,也不待准许,转身就走。 蓉妃也觉可笑,可发现皇后一双凤目已绽出火光,便极为温善地解释道:“岿儿这孩子,姐姐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任性妄为了些,万望姐姐别恼他。” 皇后冷哼一声,遮住眼中火光,嗤笑道:“岿儿是皇上的心肝,本宫哪敢?”回头朝萧韶道,“咱们走。记住,以后别拿自己家的宝贝乱给人!” 看着皇后母子由宫女簇拥而去,蓉妃稍稍停顿了心神。她出了月洞门一路快走,直走到萧岿的寝殿外。假山瀑布响起哗哗的水声,而比水声更大的,是萧岿不羁的大笑声。 蓉妃绕着假山望过去,白玉栏杆周围宫婢环绕,萧岿和萧灏并排歪靠在长椅上。萧岿朝萧灏耳语几句,一把搂住秋月纵声大笑,俊秀的容貌在闪耀的日光下,闪现一丝邪恶。而萧灏好像听到什么趣事,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水花潋滟,如繁乱的点点飞雪,肆意地溅在他们的衣袍发间。 蓉妃默默地望着,近乎无奈地笑了笑。细细淡薄的水雾将她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出现是那么的多余。心境一闪,她无声无息地转回假山那头,对随身婢女示意道:“回去吧,改日再来。” 长裙迤逦,萧岿的笑声还在耳边隐隐回响。 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萏辛院位于丞相府西南侧后院,从夜蓥池举步登上水榭,可见后面几株粗大的参天松柏,终年郁郁葱葱,浓荫蔽日。隔着松海,榭上的人只能影影绰绰见到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休休独自站在水榭上,澄碧的池水,正绿了半幅繁茂的莲叶。她默念着天际教会她的诗句,辗转的目光停留在柳荫上。那里栖息着几只燕子,相互呢喃,那些话又是休休听不懂的,接着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高飞。 休休想:这些燕子能不能帮她给家乡的天际捎个信呢? 虽然没见什么官家小姐的钟鸣鼎食,但也是独门独户,吃穿无忧,这样的日子对习惯了贫穷的休休来说,已经是做梦都难以想象的奢华了。然而她不习惯,甚至感到了寂寞。是的,她觉得自己像个折了翅膀的鸟儿,被那个相爷囚在笼子里了。 记得离家的时候,母亲曹桂枝眼里丝毫没有分离的哀伤,反而恰似有了盼头,眸光发亮。她说:“幸好生的女儿可人,才让相爷中意。休休,娘下辈子靠你了,替我争口气,听见没有?” 娘的话说得透明,休休感觉自己好像被卖了,一颗心掏空般难受。 想到这里,她微湿了眼睛,幽幽叹道:“他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 “看中的就是你。” 冷不防一声落下,休休惊颤,惶惶地回头去看。沈不遇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惊骇,随即偏过头去,避开那道比刀子还锋利的眼神。 “这样的小姐日子,你应该感到满足。” 沈不遇信步走至休休身边,望着接天莲叶闭口不语。本来不大的水榭一时静极了,休休似乎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这个人近在眼前,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人窒息。这是源自那身鲜艳的盘锦宝相金丝的朝服,还是源自他本身自带的威慑力?此时他的眉端缓缓放开,声音沉静:“跟她好像。”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 章 休休抬头,不由得问:“谁?” 沈不遇只含混地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其他:“按理来说,相府的小姐需懂《女诫》《女训》,熟读《烈女传》,深知修德敬慎、专心曲从的道理。你刚从乡下来,这些暂不强求,但那些平时的规矩礼节,必须谨严遵守,免得被人看不起。” 他见休休一脸困惑,索性道:“我的意思是,后天带你进宫见蓉妃娘娘,我先让宫里的嬷嬷教你一些宫规礼数。” 休休脑子嗡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像鲜花怒绽,红透了。沈不遇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蓉妃是沈家皇亲,让你进宫,只是家叙而已。” “你不是想见见江陵的繁华气派吗?我会让你如愿的。”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话。 沈不遇一走,休休怔怔地站了半天,直到燕喜找她才缓步回了院子。燕喜听说小姐要进宫,喜得拍手笑道:“小姐确是好福气。听说相府除了两位夫人,就是少爷小姐也没见过蓉妃娘娘真容。” 休休想起一桩心事,便问燕喜:“我爹娘以前在相府,一个是泥水匠,一个是丫鬟,你是不是听说过此事?” 燕喜想了想,摇头说道:“我和翠红都是两年前进府的,不清楚以前的事。再说,府里的人都是谨言慎行的,知道小姐爹娘的,除了老爷夫人,也就是福叔了。” 休休将父母之事暂搁一边,因为让她惶惶不安的事就在眼前。想想自己只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丫头,此番却要进宫拜见尊贵的娘娘,简直难以想象。听人描述皇宫气势如何雄伟恢弘,宫里的人举手投足不能有丝毫纰漏。她愈想愈紧张,到了夜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数着更梆敲击声,到了后半夜才迷糊过去。 因蓉妃是皇亲,休休只是相爷新认的干女儿,一到相府却遭如此优遇,相府内一片惊讶。加上这位新来的小姐一直隐蔽独居,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私下便开始议论纷纷。 柳茹兰倒是热情,着手帮忙准备休休进宫穿的衣服,还请来宫里的嬷嬷给休休讲解宫规礼制。沈不遇本想顺着蓉妃的嘱咐,将此事低调处理,心中却无端地忐忑,也就随柳茹兰办了。 那天柳茹兰起了大早,带了翠红去萏辛院,刚出院子不久便碰见了大夫人黎萍华。黎萍华向来不苟言笑,此行状似无意碰面,大夫人说话也是不经意般:“大户人家收个养子养女,实是平常不过的事。养女不是稀罕物,想做相府千金很多人想求都求不来呢!那位休休刚死了父亲,算是寄人篱下吧,老爷却如此慎重待之,倒像有求于人家似的,这就怪了。” 柳茹兰自然听出话语里的酸味,淡然笑道:“老爷做事向来缜密,咱们为妻妾的哪有猜忌的道理?姐姐看见过休休,长得三分像蓉妃,蓉妃听说后自然起了好奇。再说,休休的父母都是孟俣县守本分的人,那孩子也乖巧,着实讨人喜欢。” “我倒觉得一点也不像蓉妃,倒像以前她的丫鬟曹桂枝,天生一副狐媚子相,小小年纪脑袋瓜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幸好她早早离了沈家,不然沈家早晚会闹个鸡犬不宁。” 柳茹兰闻言,依然保持好气度,正色道:“姐姐休咒我了。想我膝下无女,运数远不及姐姐,如今才招来这么个女儿,想养出个狐媚子不成?” “我是好心提醒你。算我多嘴,你就当没听见。” 黎萍华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柳茹兰被她的一番话惹了气恼,原地站了片刻,才收拾心绪继续走路。 休休卯时便被叫醒,燕喜早已站在床帏前伺候。待柳茹兰进屋,休休已经盥洗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一脸的紧张。 柳茹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便好心宽慰她,燕喜也在旁应和。柳茹兰找些听到的宫闱笑话讲给她们听,三人皆是笑得前仰后合,休休自是舒坦不少。 有老妈子往休休脸上傅粉,又将休休的双颊用胭脂搽出粉红,眉毛描得又弯又长,用檀叶点唇,绾起双鬟望仙髻,身着绛红百蝶宫裙,裙幅上的牡丹朵朵硕大而明媚。休休如此这般打扮,往铜镜面前一站,只见仙姿玉色、盈盈袅娜一佳人。在众人的一片赞叹声中,连休休也认不出自己了。 柳茹兰执起她的手,细细端详,道:“真是个美人啊!这就等相爷过来,相爷见休休这般俏模样,定是喜欢。” 燕喜拊掌笑道:“小姐这个样子,想是宫里的嫔妃都被比下去了。” 休休任由着摆布,心想:自己这番模样,倒不知该先迈哪只脚了。 不大一会儿,沈不遇着了一身暗红色官服进来。他初瞧休休一身打扮,讶了讶,待眼光落在休休的脸上,眉头突然紧皱,道:“脸上乱七八糟涂的是什么?擦掉!” 老爷大发脾气,众人惊慌失措,柳茹兰急忙叫燕喜重新端上清水,屋内一阵手忙脚乱。 “还有,别穿得花花绿绿的,把衣服换了!“沈不遇又命令道。 待休休恢复到旧模样,身上也不过是浅色湖绉纱裙,这种料子看着极为素雅,日光下才显暗纹蕊叶,雅洁素淡至极。她不安地站在沈不遇面前,等待他满意的回答。沈不遇只扫了她一眼,二话没说,径直往外面走。 柳茹兰唯有颔首,递了个眼色。休休会意,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 东边彩霞满天,空气中带着丝丝清凉,一辆红漆彩绘的落帘马车辘辘行进在通往皇宫的街道上。 休休不知道这一去会遇见什么,她默念着那些新学会的繁缛礼制,天真地以为,这不过是她平生唯一的皇宫之行罢了。 窗外鸟声聒噪,又将是一个漫长的白日。蓉妃坐得久了,心绪反而愈加躁动,去殿外张望了片刻,又折回内殿。这样来回几次,连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竟如此坐卧不安,索性唤过侍婢将蝉翼纱窗支起。 侍婢刚开窗,惊喜地喊:“娘娘,三皇子殿下来了。” 蓉妃心里一动,重新抖擞起精神。转眼间,萧岿掀帘子冲了进来,一袭翠黄明晃晃得令人目眩,袍间带起一股风,飕飕的,连案几上的信笺砚纸也仿佛受了影响轻轻颤抖欲飘。 总算来了。 蓉妃半眯着眼,含笑望定。对颈镶金边饰的长衫,袖口用金线绣出翟纹,腰间镶嵌红宝石的玉带钩,满翠八团龙束金镶东珠带,唇若涂脂,眉彩奕奕。这就是自己的宝贝儿子—萧岿。蓉妃心下赞叹,欣赏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她当下拉住儿子,嗔怪道:“几日没来看母妃了?” 萧岿也不说话,自顾自松开母亲的手,一撩缎袍,转身便往贵妃榻上倒去。蓉妃过去仔细端详,儿子眉头紧锁,鼓着腮帮子,脸上比平时多了一层阴霾,心口咯噔一下。她小心地问:“小祖宗,今儿又怎么啦?” 萧岿呼地翻身,双眼直直对着母亲,似在冒火:“母妃跟父皇说了什么?” “没有啊,最近也没见到你父皇。”蓉妃自是吃惊,“岿儿,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选妃的事?”萧岿几乎咬牙切齿道,“我刚去了父皇那里,父皇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日问安时提起。听说朝会有人参了一本。哼,定是那沈不遇出的馊主意。” 见母亲睖睁着不说话,萧岿冷笑,阴阴地说:“那家伙两天前来过,对吗?” 蓉妃真的生气,推了儿子一把:“说话好难听,没了规矩。他好歹做过你的老师,你四五岁时很尊重沈大人的,怎么越大越生分呢?你知道他来了,怎么不过来见礼?” “我不想见到他。”萧岿眸中泛出厌恶的光芒,扭动了一下身子,看似躺着舒服些。 蓉妃见儿子还没离开的意思,赶紧示意宫婢伺候。有婢女跪在萧岿身边,描金的托盘盛着切得莹白均匀的蜜瓜,婢女用木签戳了一块,小心地往萧岿微张的口中送。萧岿邪笑着,斜眼瞅婢女的脸,抬指轻划她粉嫩的脸颊,嘴唇开开合合,对着她的脸吹气。那婢女被吹得奇痒无比,满脸酡红一片,却早就习惯了似的并不惊慌羞涩,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喂他。 若是平时,蓉妃就会喝止儿子和婢女之间轻佻的举动。今天却几乎是置若罔闻地喝着杯中的碧螺春,侧耳倾听外殿的动静。萧岿等着婢女给他拭净了嘴角,才缓缓坐直了身子,悠然说道:“灏弟想是已经进宫了。” 蓉妃紧张地问:“你要走吗?” 萧岿正想站起身,那婢女依然跪着一动未动。他一手拽住那婢女,使劲一提,婢女就势坐在了他的膝盖上。萧岿牵了牵嘴角,表情似笑非笑的,整张脸几乎是靠在她饱满的前襟上。婢女羞红了脸,却喜滋滋地偷眼望他,一只手臂直勾勾地挂住萧岿的颈脖。 蓉妃不由得偏过头去,死死盯着窗外,五脏六腑似被煎烤着,拿茶杯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 沈不遇的马车到了宫外,休休随着下车。但见宫外铠甲侍卫三步一岗,表情肃然极为威严。隆隆声响,两扇厚重的漆金宫门大开,有宫人模样的人出来迎接。休休不敢东张西望,紧随沈不遇身后,一步步沿着青石步道往宫内走。 过了青石步道,整个皇宫如一幅繁华富丽的画卷,在休休眼前蔓延铺陈。亭台殿阁错落参差,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感觉像踩在云端里,仿佛进了传说中的瑶宫仙境。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 章 走过曲折蜿蜒的回廊,折向后宫,有锦衣宫女恭恭敬敬地迎上来,在沈不遇面前低语一句。 沈不遇颔首,微显满意之色,指着前面幽深绵长的甬道,对休休说:“前面过去就是蓉妃娘娘的雯荇殿,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等你。” 休休抬头不安地看了看沈不遇,后者微微勾起嘴角,算是一个柔和的鼓励。休休无奈,垂首低眉,由宫女在前面引路,向后宫深处走去。 转过山楼,便是清波碧水的玉荷池,眼前又换了另一番景象,满目是葱郁的绿,绿树浓荫,碧绿阔大的荷叶扇子般铺满池面,花期虽过,却还有零星的娉婷芙蓉。清风送来缕缕清香,更显太虚之气,沁人心脾。 休休徜徉其中,差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前面引路的宫女放慢了脚步,休休这才醒悟过来,也就无心欣赏,跟着宫女踏上雯荇殿的台阶。 穿过殿外挂着的鲛珠垂滴的门帘,又是一重交错绣着大红牡丹与百灵雏鸟的帷幔,瞬息间一股绵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别样的馥郁香气。休休还没来得及抬头,里面迎上来一个人影,如春日里的一簇花,绽开在她面前。随着宫女的唱和,休休方知此人是谁,于是倒头跪下行大礼:“奴婢叩见蓉妃娘娘。” “不用如此大礼,休休小姐。” 休休的耳旁响起蓉妃清丽宛转的声音,那声音如三月阳春杨柳拂面。紧接着,松花色宽袖下露出一双白皙的手,将她轻轻扶起。休休的眼波随着那双柔软无骨的玉手流动,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蓉妃虽是一身简单的着地便服,却仍显身材苗条,柳腰纤纤。头上一支翡翠珊瑚簪将一头发髻轻轻绾住,远山般的黛眉,精巧天工的五官,一双秋水明眸更是波光流转,真是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休休心中暗暗赞叹,感觉这样的娘娘人间少有,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蓉妃也是怔怔地看她,目光有些许的迷离。 休休想到今天自己的打扮,跟眼前花团锦簇的娘娘比起来,难免庸俗了些,当下又紧张不安起来。蓉妃望定她,嘴角噙起浅浅的笑:“咱们进里面说话。” 她携着休休的手,盈盈款款地往内殿走。休休任凭她牵着,偷眼睥睨两边的景致。四角的花瓶里插了新摘的雁来红,此时日影已经掠过殿檐,透过窗纱,映得花儿如染了胭脂似的灿烂。 极大的内殿也垂了同色幔帐,烟霞轻薄,照得里面蒙蒙晕晕的。博山香炉正燃起淡白色的轻烟,若有若无地弥散着。就在这迷蒙的空间,休休依稀看见织锦的贵妃榻上、躺着一个人。 休休没料到有男子在娘娘的殿内,唬了一跳,立时站住了脚。 蓉妃感觉到了休休的惊讶,仍是盈盈笑着道:“休休小姐不用紧张,这是皇儿萧岿。今早想到给母亲问安,可巧给碰上了。” 休休一听,急忙屈膝福了一礼,道:“请三皇子殿下安。” 软榻上的人毫无动静,翠黄色的宽袖懒散地倾泻而下,仿佛拢了一袖的骄横与跋扈。 蓉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休休小姐莫见怪,岿儿就这脾气,见生人爱理不理的,熟了自然会好。你且坐着,我去把他叫过来。” 休休听人说过,皇帝的儿子养尊处优惯了,性情阴晴不定,骄矜得很。自己只要恪守老嬷嬷教给她的礼制,一个时辰过后便万事大吉。她光想着早点回去,也就没有先前的拘谨,由宫婢引着在紫檀坐墩上坐了。茶几上放满了各种水果、瓜仁,她端起茉莉花茶浅抿一口,不由自主地顺着蓉妃的背影,往里面张望了一下。 蓉妃穿过幔帐,给躺在萧岿怀里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尚自依依的,萧岿漫不经心地将其一推,从榻上坐起来。婢女从柔软的缎衫上滑落而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萧岿自顾自掸了掸衣袖,道:“母妃来了客人,孩儿告辞。” “都是自家亲戚,你就出去打声招呼。”蓉妃柔声细语劝说道。 萧岿面露讶色:“亲戚?哪家的?” “说话就知道了。”蓉妃半开玩笑说,心里却甚为紧张。 她料不定这次的精心安排,会不会引起儿子的疑心。还有这个叫休休的姑娘,虽是清秀,然而难免土了点儿,儿子是不会上心的。她失望地以为,休休能让儿子多看几眼,已经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萧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大踏步走了出去。随着脚步声渐近,他那高大的身影落在涂金地砖上。外殿的休休不禁抬眼望去,只见逐渐灿烂的阳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饱满的额角,挺直的鼻梁,空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沉迷的雾气。 她的心跳突然莫名地漏了一下。 萧岿瞥了休休一眼,如寒夜里穿透黑云的流星,转瞬即逝。他说话悠然自得,透着说不出的味道:“你是谁家的?” 休休哪经过这样的场面,双颊嫣红,又不得不坐起重新见礼,结结巴巴道:“相……宰相府的。” 萧岿一听“宰相”两字,想都不想就走。蓉妃适时拽住了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岿儿,休休是沈大人新收的养女,刚来江陵,你别吓唬她。” “养女……”萧岿恍然大悟状,眉目间漾起古怪的笑意,“我正奇怪呢,沈府怎么又出来个千金?” 冷不丁地又转向休休,两眼炯炯地逼视着她,问:“你姓沈?” 休休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脱口道:“姓陶。” 她茫茫然的,却突然想起二夫人柳茹兰说过,她是沈不遇收养的,以后就是沈家人,她自然不是陶休休,而是沈休休了。可这个三殿下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一时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能照实回答了。 蓉妃见萧岿主动跟休休说话,心内惊喜,打圆场道:“休休小姐现今做了沈大人的女儿,自然要姓沈了。岿儿,你们初次见面,就多坐会儿陪母妃和休休说说话。” “不了,正要和灏弟商议狩猎之事,三天后就要出发。” “还有谁一起去?”蓉妃急问。 “灏弟说,他带上大舅家的表妹,人多热闹些。” “原来是懿真。”蓉妃闻听此人就发急,眼一转,随即用柔和的语气说道,“那也把休休一起带去,她和懿真可以做个伴。” 萧岿缄默不语,双眼移向地面。殿内明灭不定的光影徘徊在他身上,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空气虽是阴凉,却沉闷得令人窒息,休休已觉出额角渗出的丝丝汗意。 “行啊,灏弟久居浣邑难得来一趟,这次狩猎也是为他准备的。人多好,刺激,灏弟一定高兴。” 萧岿突然爽脆一笑,没有丝毫的示意,迈开大步便往外面走。休休猝不及防,抬起眼看,一股寒气掠过,依稀可见萧岿带着诡异的笑意。她无措地站着,待回过神时,萧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 “此事甚好。” 蓉妃喜出望外。她长舒一口气,捻起一块蜜饯,送到休休手里。 在雯荇殿又待了片刻,约估时辰已到,休休行礼磕头向蓉妃告别。蓉妃也不多加挽留,送她到殿外,赏了一对珊瑚蝙蝠簪并六匹上好锦缎,叫宫人另送至府上。 殿外,自是红日直照。休休回头看,却没有宫女跟来,料想自己出来早了,便慢慢绕过玉菏池,驻足眺望。远处错落别致的亭台楼阁,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流光溢彩。也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宫殿?她暗自思忖着,双颊却微微发热。 发了一会儿呆,沿路赏景过去,她不知不觉走到甬道。 休休想到甬道垂花门一带,沈不遇就在那里等她。她加紧走了一段路,却听见后面咔嚓有致的脚步声。她扭身看去,大群宫廷侍卫、常侍宫人挽抬一架辇舆,正威风凛凛、气派十足地从那边赶过来。看那上面悠闲自得、一身翠黄的,不是萧岿会是谁? 休休急忙往巷边躲避,低首躬身站立。顷刻之间,眼前片片暗红色宫服井然闪过,仿佛生风,吹起休休的衣袂裙角。待她直起身,那辇舆已扬长而去,顷刻隐没在空荡绵长的甬道尽头。 这就是所谓的皇家气派吧。休休抿了抿嘴,浅浅一笑。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 章 终于走出垂花门,拐到空旷处,她环视四周,哪里有沈不遇的影子? 细想可能沈不遇有事耽搁了,他是宰相,自然宫中事多,断不可能在日晒风吹之下独自等待她,还是自己在此耐心等候为好。 她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汉白玉雕栏旁,盈盈而立,温煦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如同碧雪寒水里怒放的一枝素心兰。她明晶澈亮的瞳仁中,映显出一抹忽然出现的翠黄。只见面前之人长身玉立,五官精致得让人蓦然不得呼吸。 休休惊诧于萧岿竟没走远,喃喃不得自语。她眼睁睁看着他立在她面前,嘴角牵出一丝嘲弄,声音确是极冷漠的:“是在这里等我吗?” 她立时红了脸,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在等相爷一起出宫。” “他不是已经走了?蒋琛,可是看见宰相出宫了?”萧岿扬起眉毛,问身后不远处伫立的侍卫。 “是。”蒋琛回答得清亮有力。 萧岿嘲弄的笑意愈来愈浓,似乎在说:怎么样?撒谎也不看看我是谁。 休休做梦也没想到沈不遇会弃她而去,心中着急,暗想相爷可能一开始说的是在宫外等她,自己当时一时紧张没听清楚搞错了位置,现在必须赶到宫外免得受他叱责。如此一想,她也不加解释,微微施礼,顺着一条道急急离去。 她进宫的时候只是跟着沈不遇走,并没在意来时的路,只凭记忆似乎觉得前面便是。怎奈皇宫里面庭院深深,这样重重叠叠、七转八拐竟难辨东西南北,好不容易以为柳暗花明了,却发觉自己又折回了原处。 那萧岿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似在沉思,一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休休已是满头大汗,窘迫至极,只好如实相告:“我迷路了。” 萧岿哧地笑出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而且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远处凭栏栖息的林鸟,扑簌扑簌向碧空飞去。好容易止住笑,萧岿盯住她,似在自言自语:“沈不遇在耍什么花样?”沉吟片刻,嘴角抽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看来只有我送你出宫了,偶尔做做好事也好。” 他的话语活泼又爽朗,如春风拂杨柳,一扫先前的阴霾之气。休休眨动着双眼,心想:原来这人笑起来更加好看,先前有点误解他了。她心生愧意,不由得朝他粲然一笑。 萧岿一愣,随即下令道:“蒋琛,送这位小姐出宫!” 蒋琛在前面引路,休休踩在结实光亮的青砖上,周围寂静无声,只闻得裙摆轻触鞋面发出的窸窣声响。她回过头去,白玉栏杆处已经不见了萧岿的身影,只见走过的青砖铺就的御道,笔直而绵长。 出得宫门,沈不遇的马车静候多时,让她以为自己真的记错了地方。 这是休休的第一次进宫经历,短暂,甚至模糊。她隐隐感觉到,蓉妃娘娘、三皇子殿下,他们都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锦绣铺地,花香满园。她与他们的认识只是一种奇异的幻象,细细地回味,又像是一团麻丝凌乱地交缠。那种感觉,她真的无法去形容。 粉黛篇 壹 “太好了!你马上去准备狩猎的行装!” 沈不遇在柳茹兰房内来回踱步,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他如此叮嘱了一番,又不禁仰头长叹:“事情比预料的好,真没想到!” 柳茹兰也是一脸喜色,她明白老爷招个养女实是为了与皇家联姻。休休进宫,她忐忑不安了半天,这会儿也笑道:“三皇子平日骄横,冷漠得很,今日倒待见咱家休休。” “璞玉浑金啊!玉不雕不成器,好好调教必是一块好玉。”沈不遇想起梁帝的话,喜滋滋道,“三皇子吃惯了山珍海味,定是腻透。来点野菜粗粮,他便会感觉新鲜,自然想体会一下别样的味道。” 怪不得休休装扮浓了,老爷会火冒三丈。柳茹兰恍然大悟,对老爷的深思熟虑越发折服。沈不遇临走时,还不忘关照一句:“明日晌午唤休休一块儿吃饭。她入住萏辛院耽搁了,不能老是让她一个人吃饭。” 第二日午时,休休早先去了柳茹兰的院子。柳茹兰亲自拉着休休的手进了小厅堂,里面紫檀桌上早已备好精致的饭菜。沈不遇还未到,休休自然不敢坐。她从小爱在天际家蹭饭,和三个姐姐抢凳子坐,天际总会把最好的位置让给她。尽管如此,休休也听倪秀娥说过,官宦家最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饭要一点一点地慢慢用完。 柳茹兰的独子沈欣杨也来陪坐,他只比天际小了一两岁。初进相府的时候,休休并未注意上他。今日见他长得斯文,又想起他的奶娘就是倪秀娥,不由得朝他友好地笑了笑。沈欣杨长得细皮嫩肉的,见了生人会害羞,何况是这般秀气的妹妹,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不遇进府邸比平日晚了,柳茹兰去府门迎接。小厅堂里少了人,沈欣杨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娘和大娘他们不在一块儿吃,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聚一聚。” 休休想:大户人家人多嘴杂,自是这般讲究。以前自己家也就三个人,母亲很少和他们同桌吃饭,大概是看惯了相府的排场,不屑于父亲的一身泥灰吧。如此一想,她轻声问:“府里可还有当了至少十五年的老用?” “福叔是府里最年长的了。也没见当了这么长的用人。” 沈欣杨见休休一脸失望,也不好细问,又道:“西院有杂工,没准儿有年纪大的,我帮你打听。” “吃完饭若没事,你带我过去就是。”休休重新绽开笑容。 说话间,院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站起,只见沈不遇低着头快步进来,脱下乌纱帽才迈进门槛,脚下一绊差点跌倒。柳茹兰跟在后面上前扶住他,软声道:“老爷,慢点。” 沈不遇抬头看见休休,将乌纱帽交给随侍的福叔,神色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平静,道:“宫里耽搁了些时辰,都坐吧,难得一起吃顿饭。” 吃饭的时候,休休安静地坐在最下首,听着沈不遇与柳茹兰说话。那些事她似懂非懂,只略略听进去几句。大概是西魏恭帝被弑,宇文氏篡夺政权建立北周,此事传到梁朝,朝廷内外自是一片哗然。 “我朝向来受控于西魏,如今换了个北周,宇文氏贪残恣纵、蠢政害民,我朝是凶是吉难以预料。穆氏一族暗地与宇文氏通好,政局云波诡谲,到如今更是激烈。” 沈不遇这些话是说给小儿子听的,沈欣杨用筷子拨着饭粒,低头不语。沈不遇最后用训导的口吻说:“父亲处在其中正当浪头,你的两位兄长好歹当了官,能助父亲一臂之力。明年开春考试你也出息点,朝政要是交到穆氏手中,全家的命也就休矣。” 沈欣杨犯难似的嘀咕道:“论做官,孩儿远远不及两位大哥。再说,蓉妃娘娘和三皇子是沈家的人,皇上早晚会把朝政交给三皇子的。” 想是触及心事,沈不遇一口汤没喝下,便呛了起来。柳茹兰忙起身给他捶后背,暗地白了儿子一眼。沈欣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垂下头不言语。 “朝政交给三皇子又如何?他才多大?不顶事!在我看他也就比你脑子灵敏那么一点罢了。可叹后宫佳丽三千,蓉妃日渐失宠,连个皇儿也管不住。沈家要是完了,她母子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不遇训完小儿子,斜眼见休休懵懂地听着,目光如寒刃,让休休有种心思被刨开的错觉。 “狩猎虽是两天,时有虎豹出没,宫中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你不用害怕。倒是萧岿,性情阴晴不定的,你要顺着他,别自作主张。” 休休慌乱地垂下眉目,低低地应了一声。 午时过后,休休和沈欣杨悄然走向西院。分明是石板小径,脚下却没有丝毫声息,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几乎用不着揣摩,便知这样的小巷是供下人进出的。休休仿佛踏着父亲的足迹,心里有了一丝悲凉,想:父亲以前就是这样来往于工匠坊的吧? 想得恍惚,感觉有一对明亮的视线望定她。她侧头,沈欣杨慌乱地收眼,脸却红了,用一种稚气的神情轻轻说:“我不想做官。” 休休歪着头笑了一笑,阳光映着沈欣杨的脸,纯然看不见一点阴影的天真,这让她想起了天际。 她学着倪秀娥的口气道:“你是二夫人唯一的儿子,也是她的倚靠。这话要是被她听到,她会伤心的。” 沈欣杨长吁短叹道:“不做难,做了更难。父亲天天给我灌输为官之道,可我越听越头疼。朝廷上下错综复杂,那些人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我又不会搞阴谋诡计与人周旋,到时搞得烦心又劳累,何苦?” 休休默默地听着,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苦恼的沈家小少爷。沈欣杨并未有要求安慰的意思,他似乎在找人发泄,大有不吐不快之意。两人就这样走了一阵,蓦然便见西院的木门,刚推开一半,里面传来一阵狗吠声。 从木门往里张望,只见坐落着零星的几间破茅屋,地面久无打扫,积着很厚的苔藓,像是长期无人居住。老榆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零星黄叶在空中随风飞旋,更显此处空旷落寞。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 章 沈欣杨被一股腐叶气息熏得差点呕吐,他拉住休休的手,催促她速速离开。 “狗会咬人的,咱们赶紧走。要是被人发现,少不了挨父亲的叱责。” 休休不愿拖累沈欣杨,细想父亲只是名泥匠,这里怎么还会留下他十几年前的印迹呢?她想自己可能是多思多想了,只要在同一方天地,她与父亲生活过,那便是她极大的满足。也许冥冥之中有一天,父亲会来到她的梦里与她相逢。 两人出来后,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沈欣杨与这位新来的妹妹说了一通话,心里亮堂许多,他含着笑意走进厢房,蓦然发现母亲站在屋里等他。 柳茹兰生气道:“幸亏翠红提醒,原来你没回房用功,带着休休瞎钻去了。你父亲这几天烦心,休休后天又要出门,你别没事惹事行不行?” 沈欣杨瞪了翠红一眼,翠红吓得躲到了夫人身后。沈欣杨道:“不就是陪休休去了趟西院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去西院干什么?”柳茹兰奇怪地问。 “她只是打听府里有没有做了十五年以上的工匠,我陪她去西院找,结果什么都没有,就回来了。” “那些人早被辞退了,她找他们干什么?” “她说只是随便问问,以后也不会再打听了。” 柳茹兰回到自己的院子,此时沈不遇已经出外办公事。翠红泡好了茶,柳茹兰端起品了几口。上好的茶叶碧如翡翠,茶汤澄澈透明,最沁人的是清爽的一缕香。若是往常,她可以安逸地度过整个白天,而今日,却是无端端地不安。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这么巧,十五年前沈家出了件事,家里不再有什么工匠了。休休究竟在打听谁?那人是她的什么人?还是等时机,好好问问她。” 次日太阳爬上山巅,整个江陵罩上无边无际的朦胧金红。从宫门外朝里面看,整个皇宫幽深带着神秘,蔚为壮观。 休休在宫外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宫鼓报时,才看见一队车马隆隆出了皇宫。前有铠甲骑兵开道,后有佩刀荷戟的宫中侍卫守护,中间几辆华丽的青铜缁车徐徐前进,当真是浩浩荡荡气派十足。 “他们来了。” 身边的沈不遇提醒她,接着走到其中一辆缁车旁,肃然拱手道:“三殿下,小女休休在此等候。” 里面不见动静,沈不遇略显尴尬。隔了一会儿,才有人掀开帘子冒出个头,休休见是一名垂髻宫女。那宫女扫了她一眼,竟带几分倨傲道:“三殿下吩咐,请沈小姐坐四殿下的车。” “有劳秋月姑娘。” 休休看到,沈不遇尽管眉宇间掺杂了不快,却也不得不压抑着。他领着休休到了后面的缁车,只轻轻敲了敲,车帘内便探出一张年轻的脸。 “四殿下。”沈不遇唤道,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萧灏与休休的视线微微一碰,目光迷蒙,唇边含着温和的微笑,似听着沈不遇说话,又似只望着她。 “那就一起坐吧。懿真也在,三个人说话热闹些。”他爽脆地应道。 里面却传来郑懿真不满的声音:“三个人挤在一块儿,大老远的,马儿都累死了。后面的车内只放了些杂物,沈小姐不妨委屈点坐那辆。几个时辰的路程,不说话也不会把你憋坏了。” 言辞显然是不欢迎休休,休休虽没看见说话人的真容,但已肯定那位小姐定是娇贵傲慢的。她并不在意,低着头往后面走,沈不遇反倒铁青了脸,在她身旁丝丝提醒道:“她父亲不过是太仆卿,仗着她叔叔是浣邑侯,又跟四皇子是表兄妹,骄矜惯了,你不理会她便是。” 话音未落,萧灏已经跳下车,抢先跑到后面的车旁,帮忙将休休的随身物件放上去,又将车内整理了一番,看上去舒服了,才充满歉意道:“真的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如果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回头还不忘和沈不遇说,“宰相大人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沈小姐的。” 还不待沈不遇答话,就听前面车内一阵轻笑,传来萧岿懒洋洋的声音:“怎么还没走?再拖下去,到那里天都黑了。” “走了,走了。”沈不遇赶紧招呼车队起程。 虽已是秋末时节,但沈不遇这一折腾不禁浑身汗意,但也不敢多言,生怕萧岿不耐烦了。其实,该叮嘱的已经在相府叮嘱得一清二楚,但是眼睁睁望着休休的马车绝尘而去,他心里又空泛得厉害,总感觉落了最重要的话似的。 “看这次的造化了!”他在原地沉吟。 休休跟随马队一路行进,几个时辰后,人在颠簸中逐渐迷糊过去了。等她再次醒来,太阳当头,车队正进了胡杨林深处蜿蜒行进。从车内望过去,远山抹上一缕淡淡的白云,大雁一字排飞,马蹄声、车轱辘声响成一片,落叶婆娑,便如进了海市蜃楼一般。眼前的风景与孟俣县的不同,休休睁着好奇的眼睛,完全忘记了一路的沉闷和劳累。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只听一阵兴奋的说话声传来。休休抬起眼,只见浮云散尽,天空碧蓝如洗,远山近水炫耀青碧,像一幅渲染于纸的水墨画,肆意地铺陈在众人眼前。 狩猎场到了。 车队转入山谷,在一处开阔平坦处停止前行。休休下车,舒展了一下筋骨,极目远望,但见周围山塬万木秋色,枫林片片。一面小湖在面前铺开,两岸苇草随风起伏,湖面泛着粼粼的锦红。空阔处早已辟成方圆几百丈的草场,一道高出一人半的白石墙曲曲折折,还见些圆木为门的小庭院。 休休还在好奇,场子里已经人头攒动。护兵宫人开始搭帐设篷,搬运物件,热闹得大市一般。这时萧岿已经下了车,随侍的秋月将氅衣披在他身上。萧岿也没理会休休,朝着萧灏的缁车喊道:“灏弟,我们到了,还在磨蹭什么?” 萧灏应话而下,回身搀扶他的表妹下车。休休这才看清郑懿真,一身花凤锦衣裙,想是刚装扮完毕,粉里带艳尚含羞,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风姿极为娟然。休休看得有点呆傻了。但见懿真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白玉簪,朝萧岿做出羞涩恭谨的神色,道:“三殿下……” 萧岿的眉尖微微地蹙了起来,似乎是在对萧灏说:“这哪像是狩猎?倒像是赴宫宴。” 懿真一惊,忙道:“这就去换。” 萧岿转眼吩咐秋月:“带懿真小姐去换衣服。” 秋月脸上淡淡的,眼扫过懿真娇嫩的脸庞,径直往搭好的帐篷里去了。懿真眉目弯弯地道:“表哥,你们要等我。”袅袅娜娜地跟着秋月走。休休一眼望去,郑懿真的腰肢纤细得似能被风吹断,加上裙角的四瓣红花妍丽逼人,着实摄人眼目。 到了狩猎场,萧岿心情顿时舒展,他搭着萧灏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笑道:“这里清幽隐秘,是个狩猎的好地方。你看这几座庭院,是父皇二十多年前还是岳阳王的时候,遭南梁敬皇帝追杀时的避难之处。三年前父皇带我来到这里,睹物思人,不免感慨万千。那些破屋历经风蚀不能住人,父皇舍不得拆,便筑起石墙成了皇家狩猎场。” 萧灏恍然点头:“难怪三哥会想到这里狩猎,确实是个好地方。”说罢,回头望定休休,微笑道,“休休小姐以为如何?” 休休已经被冷落了半晌,听到萧灏朝她说话,一时没缓过神,只是“哦”了一声。萧岿这才发现她的存在,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的装束,继续对萧灏道:“你的表妹来了,你让她们都跟你吧,我可不喜欢狩猎的时候有女人缠着。” “我表妹可是专为三哥而来。”萧灏调皮地眨眨眼,“不然回去我不好交代。还是她跟你,沈小姐跟我。” 萧岿不耐地一挥袖,道:“麻烦死了,让她们在山头看着,别跟着我们。” 不消多时,懿真换了一身及膝短猎服出来,整个人显得英姿勃勃。萧岿两兄弟已经上了马,鼓号声声,旌旗猎猎,在一片呐喊声下,萧岿率领一众人马跃上了丛林山坡。郑懿真由宫女搀扶着,一脸兴奋地往山坡上赶。休休从小爬惯了山,想赶在郑懿真的前头,又怕她不开心,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山坡并不陡,休休轻松而上。山坡上人欢马喧,旌旗在茂林间时隐时现。一只受惊的野鹿正从面前跑过,眨眼钻进了茂密的丛林。 “快抓住!快抓住!”休休被眼前的场面感染,跳着喊着,恢复了天真相。 懿真费力地爬上山坡,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四处张望着,紧张地问:“是什么?在哪儿?” 听休休说是只公鹿,懿真不屑地哼了哼,嘲讽道:“到底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一只小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三殿下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们要抓的是虎豹,这样才显皇家威风。虎豹,你懂不懂?” 正说着,萧岿的人马在树林间消失了,鼓号声在远处低鸣。不久,连马的嘶鸣声都听不见了,山坡上安静下来,林鸟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6 章 懿真再度紧张起来:“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当然去更深的林子里了。”后面兀地传来秋月的声音。 秋月站在她们面前,一张脸毫无表情。她瞥了懿真一眼,沉声道:“两位小姐,如果闲着没事的话,帮忙去煮饭吧。” “这些粗活怎么让我干?那些宫女常侍呢,他们干什么吃的?”懿真生气道。 秋月不冷不热道:“您是说狩猎要把膳房搬来?到了山林,人人都要动手,谁都不能当闲人。至于那些宫女常侍,他们自会伺候好自己的主子。”说完,自顾自下山坡去了。 懿真嘟着嘴,涨红的脸上溢满了羞恼。她朝着秋月的背影瞪了瞪眼,恨恨地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狂妄什么?不就是个侍寝的宫女,以为三殿下多喜欢她呢。想当皇子妃不成?白日做梦!” 回到营地,她们果见众宫人在扎营野炊,一排案美食佳酿已经摆置就绪。搭起的锅灶有蒸麦面的,有炖骨头汤的,清风送来缕缕酒肉香。刚搭好的锅灶前,秋月唤人抱来一大堆木柴,休休会意,开始生火烧水。 懿真见红木盆里已经备满了清水,卷起袖管想洗手,秋月早有防备,蓦地喊道:“别动!这是煮汤用的,不是用来洗手的!” 旁边有两宫女哧哧地笑。懿真红了脸,眉峰一挑:“那我要洗手呢?” “湖里有的是清水,懿真小姐可以洗个痛快。”秋月缓缓回道。 懿真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克制了不说话,甩袖便走。这一去便没再出现,寻找过去的宫女回来说,懿真小姐托辞头晕腿沉很是疲惫,已经入帐内歇息去了。 “我就知道她不会来。”秋月冷哼一声。 煮了大约一个时辰,汤水咕咕冒着奶黄色的泡沫,牛骨汤的香味扑鼻。休休将翠绿细嫩的茎叶放进汤里,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的秋月问道:“你放这些碎叶做什么?” 休休笑着解释道:“这是香荽,些许碎叶入汤,能解牛羊之腥膻,让汤喝起来更鲜美。我爹教过我这个。” 秋月恍悟地点点头,见休休浓密的长睫下安静无波,便又问:“听说宰相大人是你的义父,那你自己的爹呢?他是做什么的?” 提起父亲,休休脸色暗淡下来,但她还是老实说道:“我爹他是帮人做活的,后来出了意外,从高墙摔下来去世了……” 秋月不再问,她对休休的态度与懿真截然不同。在她眼里,懿真出身名门,娇气又傲慢,她视其为最大对手,而这位出自乡野的沈休休,一身的俗气,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何况三皇子向来对沈大人有成见,她知道。 秋寒日短,天色很快暗下来,明月闪现在西天。狩猎场上风灯高挑,晚风徐徐,这个时候,萧氏兄弟他们回来了。 这次狩猎颇丰,众人果然猎杀一头花豹。场子上热闹异常,众人围着猎物品头论足,不时传来快意的啧啧称奇声。懿真闻听三皇子已经回来,跑出帐外看了几眼,拉住萧灏不满道:“你不是说找机会让我接触三皇子吗?没想到扔下我不管了。” 萧灏一脸歉意,悄声说:“狩猎毕竟是男人的事,三哥不会让女人插手。今晚让他多饮几杯,你趁机可以和他多说话。” 懿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晚膳后,众人散尽,湖风掠过,四周便是一片清幽。萧岿开怀豪饮了几杯,想是有些酣醉,便由秋月扶着进自己的帐内去了。休休兀自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却听身后传来轻缓的踩草声。回头一看,却是萧灏背着手,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休休怯怯地笑了笑。萧灏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闪烁,对休休说:“今晚的牛骨头汤好喝,听说是你做的?” “还有秋月姑娘帮我一起做的。”休休认真说道。 “好,是我说错了,是你和秋月共同做的。”萧灏忍不住笑起来,一丝一丝的欢喜从心里无法抑制地渗出来。 “你会骑马射箭吗?” “我什么都不会。”休休老实回答他。 萧灏有点失望,不过他很快转过话题,道:“今日很开心,我们翻了两座山。对了,你想不想听我们是怎样捕捉到花豹的?走,我们去湖边,我讲给你听。” 他下意识地去抓休休的手,休休胆怯地缩了回去。萧灏并不在意,他也是羞涩地笑了一笑,因为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位沈小姐肯接受和他一起漫步。休休眨着少女清澈灵动的眼睛,忘掉了拘谨,她觉得四皇子似熟悉又亲切,她喜欢听他讲他们猎豹的经历,更喜欢这夜里的湖景,宁静而神秘。 湖风掠过,波光如镜,濯明月于涟漪,不远处有悠扬的笛声,身边还有娓娓而谈的秀逸少年。这,充满了新鲜与神奇。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片良辰美景之中,有位宫女呼哧呼哧地跑来,很慌乱地禀报说懿真和秋月打起来了。 萧灏和休休吃惊地对视了一下,两人撒腿就往萧岿的营帐跑。 懿真眼见萧灏和休休两人去湖边散步,自己显得无聊起来。她对他们的事漠不关心,因为这些于己无关,她的心思只挂在一个人身上。 表哥说过,今晚三殿下多饮了几杯。现在他正在帐内,自己不是可以趁机和他说话了? 她得意地笑了,连走路也是蹦跳着。到了萧岿的帐篷前,她才放缓了脚步,踮手踮脚地掀开帐帘进去。仿佛被卷在风中,帐帘突然开了,鹅黄锦缎铺在她的眉目前,遮挡了她的视线。帘子下秋月冷漠的眸子,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 懿真不防秋月守在帐帘前,唬了一跳。秋月拽住她的胳膊,一直拽到外面才放手。 “你干什么?我要去见三殿下,你管得着吗?”懿真抚摸被揪疼的胳膊,气急败坏道。 “三殿下已经歇了,外人不得入内。”秋月冷声回答。 “我不是外人!四皇子是他的亲弟弟,我是四皇子的亲表妹,我们沾亲带故。你算什么?一个陪寝的宫女,一个只听主子差遣的奴才,竟然这般刁蛮无理!我告诉你,白天我是忍着这口恶气,正要找机会与你算账呢!怎么,想阻拦我,我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懿真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对秋月自然连语气也是极为鄙夷。岂料秋月不吃这套,硬邦邦地顶回去:“这里不是太仆卿府,是皇家狩猎场,自然有皇家的规矩。不让你进,便是不让你进,回自己的帐内待着去,如何这等撒野?” 听完这番话,懿真气得连呼吸都紊乱了,扬手就给了秋月一记耳光。 “狗奴才,这般跟我说话!” 秋月硬生生接了这记耳光,不自禁地便是双手一推。懿真打了个趔趄,摔倒了,不过她很快起身,扯住秋月的衣襟。秋月也不示弱,两人就这样互相纠缠在一起。 守帐的护卫连忙过来劝解,蒋琛刚巧巡逻经过此地,唤过宫女赶快去叫四皇子。闹腾间,惊动了帐内的萧岿。他披衣出来,上前扶起秋月,微微蹙起眉问:“秋月,出什么事了?” 秋月说得毫不在意:“被她刮了一记耳光子……” 萧岿这才目光闪亮地看向懿真,劈头便道:“郑懿真,你敢打我的宫女?干脆别来了,我派人连夜送你回江陵!” 懿真平日也是自恃身份,虽是骄矜可从不曾亲自动手打下人,如今为了萧岿反被秋月激怒。她以为萧岿会体谅,不想萧岿为一个宫女如此冷薄她,顿时心寒如掉进冰窖,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正在此时,萧灏和休休赶到。懿真一见萧灏,把满腹怨气都撒在他身上,哭道:“你骗我!说会让我玩得开心,我大老远地跟来这地方,却平白遭人欺负!你自己跑得没踪影,连三殿下也不待见我!我是关心他,想问个境况,没想到三殿下要赶我走!与其这样被人嫌,不如连夜回去,我告诉我爹,还有叔叔他们去!” 她哭得伤心欲绝,还真有想离去的意思。萧灏窘迫地笑笑,安抚她:“三哥说说而已,跟你闹着玩的。你若连夜回去,要是被舅舅知道,我怎么交代呢?” “好了,是秋月无礼。”萧岿开口,示意秋月,“给懿真小姐赔个礼,回宫罚俸禄一个月,不得再犯。”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7 章 秋月跪在懿真面前,垂下头,睫毛瑟瑟地抖着,良久才低声道:“奴婢冒犯懿真小姐,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请饶恕奴婢。” 懿真眼泪尽收,嘴里还是不依:“灏哥哥,你们光自己狩猎,让我一人闲着没事,太无趣了。” “反正豹子也捉到了,明日就陪你玩。”萧岿爽朗而笑,眸光亮了亮,“咱们就去山上玩捉迷藏,谁赢了豹子就归谁,你们看如何?” “好啊!”懿真这才破涕为笑,拍手称好。 萧灏趁机安慰她:“看你都哭成大花脸了,天也不早了,赶紧歇息去,明日好养足精神,不枉此行。” 懿真早被逗得心花怒放,她全然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顺从地随宫女去了。萧岿遣下了宫婢,包括秋月,这才拍拍萧灏的肩膀,道:“灏弟,很抱歉,刚才差点坏了事。” “我知道三哥是为了我才息事宁人,让秋月赔礼道歉的。懿真表妹心高气傲,不过她从小就喜欢你,我也是想给她一个机会。” “这次狩猎是为灏弟准备的,你若是高兴,我便高兴了。”萧岿笑着说道,回头发现休休还默默地站着,方感觉到她的存在,“明日捉迷藏,沈小姐也和我们一起玩吧。” 萧灏咧嘴笑了,替休休说道:“那是当然。” 周围恢复了寂静,休休和萧灏踩着草地回各自的帐篷。休休神情如常,倒是萧灏满心满意的喜悦,脸上浮起一层温暖的微笑,慢慢地对休休说:“我从出生就没了娘,后来过继给了我舅舅。宫里头我诸事不管,也懒得去理会。算来,三哥对我最亲,他是我唯一牵肠挂肚的人。” “皇上呢?他可是你父亲。”休休不禁问。 萧灏仍旧笑道:“父皇他厚待我,让我远离众事纷争。也许由于我很小就去了浣邑,倒与舅舅一家有鞠育之情,见到父皇却生分了。” 休休对复杂的皇室懿亲之事不懂,也没放在心上。她只觉得今晚的月色迷人,与孟俣县的夜景不同。山风习习,远山近树都是朦朦胧胧的,苍穹更显寥廓,闪烁的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 明日一定是个晴朗天,她浅浅地笑了。 萧岿早膳后就出了帐篷,向蒋琛低声吩咐几句,蒋琛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秋月脸上的阴霾散尽,牵了牵嘴角,进帐内去了。萧岿这才从侍卫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车铃,有意一摇,一阵叮呤当啷声夺人耳目。 “出发了!出发了!” 懿真听到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出来。她换了新的锦纹短猎装,看起来颇有英姿,朝着萧岿笑吟吟地走去。萧灏和休休也随之相继而出,几人聚合在一起。 萧岿这才一脸轻松地笑了:“懿真小姐,你看我并不食言吧?这样,谁都不许带随从,免得耍赖,前面过去那座山头为止。” 众人齐声喊好,休休也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萧岿长长地展了一番腰身,高呼一声,便悠悠去了。懿真雀跃地紧随其后,接着是萧灏和休休一前一后地走,蒋琛率十余名宫中侍卫在后面保护。 行得片刻,极目山木葱茏,几乎没有突兀嶙峋的怪石断崖。休休放眼望去,山那头的树林披着软软的朝霞,隐隐红成了一片。再看后面的大批侍卫蜿蜒而行,铠甲尖刀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与天际姐弟穿梭在丛林间,满山全是他们的欢笑声。他们玩得尽兴,几乎忘记了时辰。父亲见不到她,一定会寻找到山上,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岁月匆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谁都料不到,短短几年光景,孟俣县的山头已筑起一座新冢。 她感慨万千,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我发觉你越走越慢了。”前面的萧灏停止脚步,笑着问她。 休休回过神,只是笑了笑。萧灏望了望前方,微微皱起眉头,道:“前面不远就是深山了,三哥要带我们去哪儿?看懿真兴高采烈的,我不好扫了她的兴致。” “前面灌木怪石多,便于藏身,确实是个好地方。”休休满意道。 萧灏点头表示赞同,道:“三哥玩起来很疯,鬼点子特别多。小时候在宫里,我天天跟着他。他不开心的时候爱捉弄人,搞点趣事,有一次我们还把宰相大人……” 他突然想起休休的养父正是宰相大人,赶忙噤声不说,又担心休休会好奇地问个究竟。幸好这时候,前面的萧岿朗声叫道:“到了!” 他们的游戏很简单,几人分头找地方藏身,一个人待在原地,数到五十后循迹找人,谁未被捉到的次数最多,便是赢家。休休对这样的玩法驾轻就熟,她每次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有时甚至连萧岿也找不到她。懿真是官宦家出身,这种玩法从没见过,几乎次次率先被逮个正着。这样一来,她渐渐显得意兴阑珊,没有了兴趣。 “不玩了!三殿下存心不让我赢,这豹子根本没我的份儿!” 她赌气地坐着不想动。萧岿近到她身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边就噙了诡异的笑:“本来想这次如果你找到我了,权当你赢了我,我就把豹子给你。你若是放弃,那就下山回营帐,到时别怪灏弟。” 懿真双眼一亮,嗔道:“殿下可别骗我,说话算话。” 萧岿认真地点了头,当胸一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林子里又活泛起来。休休躲到一块巨石下,那里有个缝隙正好可以进去。她隐匿在那里,知道懿真绝对不会找到她,抬起头时,正巧看见萧岿灵活的身影闪进了密林之中。 懿真四周找了半晌,愣是一个人都寻不到。她站在那里,嘴里喃喃着:“三殿下,我一定要找到你!你不许耍懒,不许骗我,不许让我伤心……” 休休觉得懿真可怜,主动从巨石下出来,悄悄指了指密林方向,轻声告诉说:“三殿下正往那边去了。” 懿真大喜,又心生害怕,执意要休休陪她去找。休休好心好意地想帮懿真,两人便拨开灌木丛探寻而去。 穿过大片丛林,依稀有潺潺的流水声,眼前竟换了个景致,一道沟壑横在面前。两人以为走错了方向,正要往回走,懿真眼尖,突然惊喜道:“三殿下躲在对面,我看见他的发带了!” 休休循声望去,果然沟那边的树林里,萧岿的金丝发带随风飘出一缕。两人手牵手小心过了沟壑,好容易爬上林子,才见萧岿的发带好好地系在树枝上。休休看了难免泄气,道:“三殿下是故意的,我们不要上去了,往回走。” “不,他一定在上面。他分明是告诉我,他在前面等我。”懿真一时间哭起来,眼里有着一丝令人哀怜的祈望。 休休担心道:“这样下去,我们会迷路的。” “我一定要找到三殿下!找到他,我就赢了!” 懿真铁了心往前走,休休拗不过,只好伴其左右。山林里鸟声不断,阳光透过扶疏的树叶洒落,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清晰可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她们意识到前面根本不会有萧岿时,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她们真的迷路了。 “怎么办?我们怎么回去?”懿真丧气,酸疼倦意一股脑儿袭来,她茫茫然地望着休休。 休休倒不慌张,她拾来一些干柴叶,用燧石敲出火星,并引着干柴烧起来。她熟练地做着这一切,望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安慰懿真道:“不要急,三皇子、四皇子他们一定也在找我们,看见烟升起,他们很快会过来。” 懿真不禁佩服地点点头,又不无遗憾道:“到底还是赢不了他。” 说话间,不远处林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长矛盔甲在树林间时隐时现,隐约还听见“在那儿”的说话声。休休认定是蒋琛等众侍卫,放开喉咙喊道:“我们在这儿!” 懿真也站了起来,她定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脸上的笑意散了。她一把抓住休休,满脸惊恐道:“是北周兵来了!快逃!” 休休只听闻西魏易主,改国号为北周,其余她一个乡野女子如何得知?懿真惊骇的表情着实吓住了她,她二话没说,回身便跑。 跑了不知多少山路,待她们感觉后面已无追兵,便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两人钗横鬓乱,软薄的内衫已被汗浸湿了。懿真垂眼看自己的狼狈样,不由得抽泣起来。她怼恨这次的狩猎,连萧岿都怨怪上了。休休第一次听到这么娇贵的小姐支离破碎的哭声,一时手足无措,只想尽力去安慰她。 “懿真小姐,你别哭,没事的,三皇子他们会找到我们的。还有我,我会想办法让我们一起出去。”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8 章 懿真哭得目光涣散,她抓住休休的胳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是不是?我走不了路,腿都要断了……” 休休投以勇敢的微笑,背起懿真,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 再说萧岿躲在暗处,眼看懿真和休休二人穿过灌木林,跨过沟壑,不由得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萧灏跟在他后面,方知原来是皇兄搞的恶作剧,不由得哭笑不得,摇头道:“看来表妹一腔情意不及秋月丫头,皇兄此意是替秋月解气,表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萧岿不以为然道:“不过是让她们在山上兜转一圈,杀杀你表妹的威风。秋月伺候我十年了,连我这自家的主子都舍不得打她,怎么能平白遭外人欺负?” “三哥这么疼秋月,那我只好牺牲我表妹了。”萧灏苦笑。 萧岿挤挤眼,投以暧昧一笑道:“你不光心疼你表妹吧?我看你对那个沈休休挺关心的。”话说到这儿,脸色一凝,“沈不遇变着法子想和皇家联姻呢,你提防着点,别上当。” “知道了。”萧灏无声地叹口气。 两人闲坐着聊话,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在头顶。萧灏抬眼望天,不禁担心道:“她们该回来了,怎么还没动静,莫非迷路了?” 萧岿也站起来,眺望山的那头。正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前来禀告:“殿下,山那头出现几名北周兵!” 兄弟俩几乎同时对视了一下,萧岿狐疑道:“怎么这种地方也会出现北周兵?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接着下令侍卫前去探察,一有异样速来禀告。 萧灏心中发急,说道:“三哥,看来我们的玩笑开大了。她们两人正在山那边,万一与北周兵碰上……” “快去搜寻!”萧岿接过蒋琛递来的长剑,径自转身去了。 一行人跨过沟壑,正望见山的深处飘起一缕缕青烟。萧灏大喜,赞许道:“一定是休休小姐干的。她虽出自农家,却知道钻燧取火的道理,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找到她们!” 待他们到达燃火处,只有烧尽的柴木,周围不见一个人影。萧岿略一沉思,断然说道:“她们显然把北周兵引来了,不得不狼狈逃窜。事情看来不妙,我们分头去找。灏弟,你带几名侍卫朝前面方向,我和蒋琛去那边,快!” 众人领命而去。 萧岿只带了蒋琛一人,沿着山林小心寻找。刚刚进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杨林,便听斜刺里打斗声阵阵。两人悄然潜行,却见几名北周兵围着一名年轻人杀得正酣。微微刀光剑影下,北周兵人人黑铁皮甲,手中战刀泛着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杀气。而孤身作战的那名年轻人,头上戴了武士冠以束发,白色的衣袍濡染了大片血迹,却闪展腾挪,挥洒自如,冷峻的脸上透着从容镇定。 “好剑法!”萧岿暗自赞叹。 他朝蒋琛递了个眼色,蒋琛会意,两人分头包抄而上,手中的刀剑翻飞狂舞。经过一场惨烈的拼杀,几名北周兵纷纷丧命。 年轻人收起长剑,正要抱拳致谢,却无意间触及伤处,闷哼了一声。 萧岿一手扶住,慨然道:“壮士必是受伤不浅,无须此礼。刚才见壮士剑法飘逸灵动,挥洒自如,心生敬佩之情。蒋琛,赶快扶壮士去狩猎场,御医伺候!” “殿下,狩猎场人多嘴杂,岂不是暴露了这位壮士?” 年轻人闻言,大吃一惊道:“莫非您就是梁朝皇子,萧岿三殿下?” 萧岿微笑颔首。 年轻人倒头便拜:“小人乃北周武将杨坚。因遭武帝宇文邕猜忌,只好避走他乡,却被一路追杀到此。” “原来是杨兄。” 萧岿眼里瞬时一亮,兴奋得大笑起来。 休休她们是被萧灏找到的。当时她背着懿真艰难行走在山间,懿真又累又乏,竟歪在休休的背上睡着了,这样更加重了休休的负荷。 当萧灏发现她们时,休休已经走不动了,几缕发丝和着汗滴黏在额角。她望着他,嘴角隐约泛出笑意。似乎有一股暖流漫过胸膛,萧灏有些动容,禁不住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长舒了一口气。 懿真醒来,回忆刚才惊魂的一幕,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萧灏对这个表妹深有愧意,下山的时候,自是小心搀扶。这一次走得顺当,不久狩猎场便遥遥在目。 按照行程,午后车队整肃出发,这样在天黑之前就能赶到江陵。早上那场意外搅乱了计划,三皇子迟迟不见人影,搭好的行帐还未撤,车马皆停驻在围外。 懿真受了惊吓,蔫蔫地躺在榻上,勉强喝了几口粥,又睡下了。休休虽是余魂未定,却也守在懿真身边,看她睡得深沉,才放心地回自己的帐内收拾行囊。 还未进入帐内,却听到轻微的脚踩衰草声。抬眼看,萧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蒋琛如影随形跟在后面。两人的神色十分从容,似真似幻地站在休休面前。休休并未垂首回避,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就想径自回帐内去。 “休休小姐。” 萧岿叫住了她,仿佛心血来潮似的,说了一句甚为客套的话:“今日辛苦你了。” “殿下玩够了就好。”休休回敬道。 萧岿惊讶地望定她,一缕笑意慢慢从嘴角透出来,说道:“委实把休休小姐惹恼了。只怪我想得不够周全。幸亏只是虚惊一场,不然沈大人那边不好交代。这样吧,回去你就坐我的马车,又舒服又暖和,可好?” 这样漫不经心的话语,休休并不在意。她知道这个三皇子的性子本是忽冷忽热惯了的,才认识几天她已经领教了,自然不加理会。萧岿见休休不语,便当是应了,转身扬长而去。 三皇子一声令下,营地开始拆帐撤蓬准备出发。休休提着自己的行囊出来,碰见萧灏。萧灏像是有意找她,笑着说:“三哥让你坐他的马车,这样就不寂寞了。回了江陵以后,有空我来找你。” 他想接过行囊帮着搬到马车去,休休执意不肯,萧灏只好罢手忙自己的去了。休休并不是故意拒绝他,而是压根儿没想坐萧岿的马车。 哼,皇子有什么了不起。说风就是雨,想怎样就怎样,这次偏不听你的!吓了我们半天,却连半个道歉都没有,我就看不惯这个。爹说过,咱们虽穷,但穷得要有志气! 她打定主意,径直往自己的马车去了。马车混在一列车队中并不显眼,但她还是很快地认出了它,一掀帘子,将行囊放上去,自己错身而入。 起程的时候,车内放满了杂物,回去便空了很多,只有锦被引枕等软物凌乱地堆在角落。休休刚坐上去,锦被里突然一动,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一道寒光凛凛地横在她颈脖上。 “不许出声!” 休休万万没想到车内藏着一个人,大半个魂儿飞了,闭住了眼。 里面的人就是杨坚。杨坚倒没杀休休的意思,只是小声警告道:“姑娘,别叫喊,我不会伤害你。若是你说出去,那就对不住了。” 休休眼还未睁,陡地,随着一股凉风霍然而入,一人出现在她身侧。休休睁开眼,见是萧岿。 萧岿蹙眉望着她,十分不满道:“原来你在这儿。这位壮士是我的朋友,他要和我们一起回去。既然被你发现了,你就待在这儿,替我好生伺候。记住,回去之后不许说出去,对你的义父更要保守秘密,如若走漏了一点风声,休怪我不客气!” 两个年轻的男子对休休做着同样的警告,休休不停地点头答应。萧岿这才放了心,与杨坚说了几句简短的话,跳下马车,回头吩咐车队回程。 暮色渐渐降临,西边隐现圆月。休休坐在车内,听着车声马蹄声,辚辚而连绵,间杂着侍卫偶尔的说话声。透过车帘望去,江陵滞重的城墙遥遥出现轮廓。狩猎队伍迤逦于桑榆古道,又溶于薄薄的夜雾之中。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9 章 那个年轻人闭着眼睡去,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他的左胸受了伤,幸未伤及要害,但是流了不少的血,一路上休休替他换药包扎,又喂水给他。慢慢地,他对她放下戒备之心,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休休猜不透这人的身份,但是隐约感觉到,他跟那些北周兵有关。 车队行到城门的时候,天已大黑,圆月挂于天际,箭楼上的红色绣球灯迎风摇摆。连绵的车轱辘声停了,马车徐缓停止。杨坚已经醒来,亮着警惕的眼睛。休休坐直了身子想探个究竟,这时候,半扇车帘被挑起,萧岿悄然上车。 他轻声告诉杨坚道:“看来消息已经传到江陵。城门把守很严,北周兵正在逐个检查。我是皇子,他们不敢怎样,凡事务必小心以防意外。” 蒋琛正在和北周兵交涉。对方闻听是梁朝三皇子的狩猎车队回城,只是用灯笼粗粗照了几下,便准许放行。萧岿等人刚舒了口气,却听得一记尖锐的喝声:“武帝有旨,无论城池乡隅、皇亲国戚,凡进出车马严加盘查,不得有漏!” 萧岿听出是护兵总领在说话,冷哼一声,探身吩咐护卫:“让蒋琛少跟他们啰唆,取一箱五铢钱给他们,就说三皇子打猎带钱少了,回头再犒劳诸位弟兄。” 片刻,总领想是已经收到箱钱,口气便显得客气许多:“两位皇子,恕在下失礼了。当差的靠俸饷吃饭,皇命不可违啊!三皇子向来豪爽,体谅在下一回,让在下可以复命交差。” 萧岿在车内应了一声“好说”,却凝眉暗暗骂了几句。总领率几名守兵提着灯笼,走马灯似的沿车看过来,嘴里淫语浪词不断。车内的人包括萧灏,都知道这群守兵横蛮暴戾,不得不忍气吞声保持沉默。 眼看这些人渐行渐近,休休紧张得脊背一阵发凉。倏然间,萧岿的手指在她的腰间滑动,随即用力一扯,休休系着的长带松了,整件罗裙从双肩滑脱,里面单薄的抹胸露了出来。在她还没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落入他的怀中。眨眼工夫,没有半点犹豫地,一片温软压了过来,那犹带着凉意的唇不断在她裸露的颈项、双肩舔摩,一只手已经覆盖在了她的胸前。 休休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车帘动了动,昏暗的车内一瞬间亮了起来,休休清晰地听到总领的浪笑声。 “正奇怪呢,三皇子殿下放着好好的车子不坐,怎么钻进宫女的车内了,原来这边风光旖旎啊!哈哈!三殿下,您别动气,恕小的们失礼了。” 很快地,眼前所有的光消失了。休休僵硬着身子,感觉萧岿的大手铁钳般将她禁锢住,让她无法动弹丝毫。 随着几声吆喝,车队启动,缓缓进入城门。惊险消除,休休清醒过来,使劲地挣了挣身子。几乎同时,萧岿铁钳般的力道松了。如同他不容迟疑地抱住她,这会儿他毫不犹豫地放开了她。 休休已经急了,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她抬手就甩给他一记巴掌! “你敢打我?”萧岿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 “殿下,小的看她大概是惊吓过度,别为难她了。”杨坚以为萧岿要发火,开口替休休求情。 萧岿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沉声命令道:“把衣服整理好,先送你去宰相府。” 黑暗中,休休看不到萧岿的神情,只有他晶亮的眸光在闪动。她快速整理好衣衫,并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一路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躲藏在后面的那个“杨大将军”有没有看见刚才的情景,萧岿刚才的举动,纯粹是为了掩护他,她只是萧岿手中的挡箭牌。可刚才的情景太惊心动魄了,她急促的心跳长时间平捺不下来。 宰相府的门口,萧岿连句话都不说就放下休休,没有丝毫停顿,车队扬长而去。休休独自站着,看见萧灏从车内探出身,朝她挥手告别。 车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辚辚的车轱辘声还在休休的耳边回响。这次狩猎的经历像是场梦,可又真实地存在过。 休休想: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贰 散朝后,沈不遇独自走在通往宫门的御道上。寂静处,白玉栏下落叶无声,乌柏长得正旺,浓密的树叶遮掩住外人的视线。一个黑影无声地闪出,地上栖息的飞虫鬼魅般远遁了。 黑影压低声音,如此这般朝沈不遇耳语一番。 沈不遇脸色惊变,问道:“杨坚现今在何处?” “正建好的三殿下行宫里。” “知道了,务必保守秘密,以免惊动皇上。此事千万不能传入穆氏耳朵里,不然朝中会出大事。” “遵命。” 沈不遇出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摸了摸后颈,感觉那里有黏腻的汗意,心里思忖道:萧岿这小子,可真够大胆的…… 萏辛院里,休休费了不少工夫,将红丝线编成佩带并贯穿栀子花蕊玉,小心地挂于颈部垂于胸前。她照了照铜镜,满意地笑了。 父亲送给她的佩玉,她可以随时戴在身上了。 从狩猎场回来,她以为沈不遇会提起此事,她也想好了应答的准备。没想到,已经过去几天了,沈不遇压根儿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即使是二夫人柳茹兰,也只是简单地嘘寒问暖几句。仿佛狩猎只是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似的。如此一来,休休心中释下包袱,人也变得活泼起来。 榈庭多落叶,江陵的风中已显寒意,萏辛院虽是静谧,夜里总会听到沙沙的叶落声。休休正感觉寂寞的时候,柳茹兰突然请来了教书先生,教的是官宦人家平时必学的《女训》《女则》。 好在休休从小由父亲教她识字,最近几年天际又教会她不少,自己又有悟性,教书先生每每满意而去。这样学了几日,沈不遇出现在院中。 “九月十八是太仆卿郑德大人大寿,请了不少王公大臣。郑德是四皇子的亲舅舅,念及兄弟之情,三皇子自会亲赴寿宴。那些大臣赶上了好机会,必然携女拼命往里面挤。本来不想让你抛头露面的,如今到了这份上,不去反而见怪了。好在三皇子、四皇子你是认识的,不必拘谨,到时随我去就是。” 那段狩猎经历还历历在目,一想到又要见到那位亲切的四皇子了,还有共患难的懿真小姐,她嘴里不说,那丝喜悦毫无遮掩地挂在脸上。可是又想起那个萧岿,心里有种莫名的说不出的感觉。 沈不遇瞧在眼里,不再多言,便背着手走了。 离九月十八尚有两天,沈欣杨跑进了萏辛院。 “小少爷,老爷吩咐过,外人不得私闯萏辛院。若是被二夫人发现,小心遭责罚。”燕喜想赶沈欣杨走。 沈欣杨偏偏坐下来,孩子气地嘟嘴道:“这是新认的妹妹的院子,我怎么是外人了?你这死丫头少嚼舌根,有谁会知道?” 一面说,一面拉了拉燕喜的辫子。燕喜吃痛,狠狠地打手过去,沈欣杨躲避不及,头上重重吃了一记。他不断地抚摸痛处,燕喜见他龇牙咧嘴状,扑哧笑出声。沈欣杨不曾恼,倒低低地笑。 休休亲自泡了杯茶,送到沈欣杨面前,也笑着道:“你不过大我几个月,我还真叫不出‘哥哥’二字。天际哥比我大多了,我小时候还管他叫‘四宝’,两年前才换称‘哥’呢。” 沈欣杨心生羡慕,叹道:“从小在一块儿玩真好,这叫青梅竹马。我怎么没这好福气?想听你叫声‘哥’,你又不叫。” “做哥哥有什么好?人一下子长大了,变老了。”燕喜插嘴说。 “我倒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离开父亲的管束,像个小鸟自由自在飞了。像现今这般最无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休休听完沈欣杨的牢骚,问道:“你一大早跑来,定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上次的事,被夫人知道了吧?”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沈欣杨神秘地眨眨眼,也不当燕喜是外人,直接说,“我仔仔细细打听过了,十几年前的用人杂工,死的死,嫁的嫁,还真没剩下的。福叔从小伺候老爷的,从他嘴里休想问出些什么。不过他的老婆柳妈也曾是府里的用人,听说还伺候过我娘。我把福叔家的地址都问来了,我们可以去找柳妈打听打听。” “这太好了!”休休不禁拍手,满心喜悦道。 沈欣杨从萏辛院出来,脸上还荡漾着开心的笑意。环夜蓥池才走了半圈,柳树下慢慢步出一个人。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0 章 父亲突然而至,沈欣杨一时呆愣在那里。他缓了缓神,垂眉恭声道:“父亲。” 沈不遇脸上蒙了一层阴霾,他不满地看着儿子,说话拖起了长音:“你最近功课不好好读,在忙些什么?” 沈欣杨心知瞒不过父亲,嚅嗫道:“休休她父母亲原是府里的,孩儿不过顺便帮她打听一下……” 话音未落,沈欣杨眼见着父亲的手高高扬起,当面挥下。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沈欣杨一闭眼,扑通跪在了青砖上。 “人都死了,还打听作甚?现如今休休是沈家的人,我才是她的父亲!我正千方百计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府的千金,你偏偏搅乱我的好事!听着,你若是再管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小心我把你关起来,不许出门半步!” 沈欣杨从没见父亲发如此大的火,不免瑟缩害怕起来,抖着声音应道:“孩儿明白了。” “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待着去!” 沈不遇训完儿子,想是还有公事要出门,甩袖走了。 沈欣杨这才站起身,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抚摸自己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算休休的父亲已死,帮她打听一下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父亲向来稳健豁达,发这么大的脾气,却是为何?” 九月十八那日,休休万万没有想到,萧灏会踏进宰相府大门。 沈不遇闻讯,整理衣冠去迎接。萧灏站在影壁前,连件披风都没披,穿堂风卷过檐角,拂动了他的锦袍。沈不遇不由得止住脚步,恍惚里一身绣莲花织锦宫裙的郑美人站在他面前,衣袂让风吹得飘飘欲飞。身边的梁帝侧首微低着头看她,轻声说着什么。郑美人似嗔非嗔地眯起眼,极甜地笑着。 “我来接休休。”萧灏略带腼腆地说道。 举止言语像极他死去的母妃。 沈不遇挣脱恍惚,转眼间已堆上了满面的笑:“怎可劳驾四殿下?今日太仆卿大人做寿,微臣准备了薄礼,正要带休休动身呢!” 他不得不感叹,当初还担心郑美人独占眷宠,郑渭比他青云直上的机会大。可惜郑美人应了红颜薄命一说,美人一归西,郑渭的仕途便断了。虽是皇恩浩荡,封了个浣邑侯,哪有他沈不遇身居高位来得实在?萧灏长得纵是俊俏翩然,没权没势窝在浣邑,与落魄皇子有何不同? 明白人一眼便瞧出萧灏对休休有意。这可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太过于接近。 沈不遇心里打着算盘,表面还是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一直到了夜蓥池畔。他请萧灏稍待片刻,回身吩咐福叔唤休休去了。 休休已经梳妆完毕,立时小跑着出来。见萧灏独坐在水榭,望向荷风习习,便笑着打招呼:“四殿下可好?” 萧灏转头,眼光定在休休的脸上,灿烂地笑了:“一直等着这一天呢。眨眼十几天没见面了,沈大人不带你去,我也会来接你。” 休休不敢问那个伤者的近况,她料猜萧灏不知情。因为又可以见到熟人了,她的眼中就带了些兴奋的情绪:“刚来江陵,根本没想去凑那份热闹,我连上街都没呢。” “要不我们约个日子,我带你去逛逛。”萧灏却会错了意,马上殷勤道。 休休一时回答不上来。还不待她开口,那边沈不遇开始催了。两人随福叔一起到了府门外,沈不遇站在自己的马车旁,示意休休上去。 “坐我的吧。”萧灏说道。 “不妨,太仆卿府离这儿不远,马上就到了。”沈不遇搀了休休一把。 萧灏受了冷遇也不尴尬,独自去独自回。两辆马车一路穿街过巷,直奔太仆卿府。 太仆卿府外张灯结彩,响起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太仆卿郑德着一身光鲜的云纹寿服站在门口迎客,见到宰相大人光临,自然满脸堆笑上前恭迎。郑渭也站在一旁东张西望,见萧灏的马车与沈不遇的同时出现,脸上便挂了霜似的难看。 他一把拽住外甥,拉到角落说话。 “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去宰相府了!灏儿,你莫非看上了沈不遇的干女儿?” 萧灏立时红了脸,解释说:“上次狩猎玩得很开心,懿真也在,说好再见面的……” 不等解释说完,郑渭粗野地打断了他:“这妮子在勾引你,定是沈不遇私下教唆!你现在乖乖地陪你大舅接客人,郑家就你一个皇子,这门面给我撑好了!” 萧灏无奈遵命而去。 郑渭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拨开人群,大力拍了拍沈不遇的肩膀:“不遇兄,小弟有话要说。” 沈不遇见郑渭脸色涨得通红,暗叫不妙。表面装出轻松的样子,撇下休休一个人,硬着头皮随郑渭进了月洞门。此处幽静,郑渭推开一间无人的厢房,便劈头质问起沈不遇。 “你挖空心思大老远地认个闺女,目的不在灏儿身上吧?我警告你,灏儿是个实心眼,人老实,叫你家闺女不要脚踏两只船,要是伤害了灏儿,我跟你没完!” 沈不遇心里恨得痒痒,表面偏装不受气,大笑起来:“老弟,毋晓得你竟如此迂腐!他们只是孩子,不通政事,亦不懂男女之情,闹闹玩玩而已,何必当真呢?” “我郑某当真了,便是怎样?沈不遇,你居心不良!”郑渭眼珠瞪得比铜铃还大。 “郑渭老弟,我和你为官二十年,你怎么还改不了这臭脾性?”沈不遇不急不躁,反而教训起郑渭,“我二人都是皇上的左臂右膀,若是为了这种区区小事起龃龉,谁渔翁得利?眼下正是非常时期,你我精诚团结,才能不负皇恩,你懂不懂?” 郑渭心思虽然不及沈不遇细腻,但也懂得权衡利弊,经沈不遇一说,气消了大半。 “既是如此,我便不计较。” 接着厢房内一阵笑声,两人开始了海阔天空。出来后,郑渭甚至还搭着沈不遇的肩,俨然一对好友。 休休孤零零地坐着,看见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出现,又笑逐颜开地汇入贺寿的众官当中。她正感到无聊,一名朱衣婢女站在月洞门内,朝她不断地招手。 待确认婢女叫的是自己,休休便跟着进了月洞门。婢女领着她走过几曲桥栏,见左右两带沿墙而立的曲曲折折的花墙之后,原来又有院子藏着。看门外种着几株垂丝海棠,各式花草俱备,休休只当进宰相府一般。婢女揭了软帘进去,随之飘出来一缕花粉的香气。休休明白了,她进了郑懿真的房间。 果然懿真坐在铜镜前正梳妆打扮,斑驳的日影下,能清晰地看到她粉色锦服上纹绣繁复的精巧花纹。休休不敢遐瞩,懿真已经在镜子里看见了她,只听她扑哧一笑。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三殿下把豹子赏我了。” 休休不由得抬起眼,细想也不觉得奇怪。萧岿那时光顾着伤者,早把猎豹放在脑后了。见休休脸上没羡慕的表情,懿真转过身,乌亮的眸子对着她,那份得意随着笑声从嘴角晕开。 “家里人都夸我呢,连叔叔也说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我抓到了。不过,我也没少提起你,毕竟你背过我,帮过我。” “开心就好。那次幸亏你发现得早,不然我们若是被北周兵逮住,后果不堪设想。”休休真心道。 懿真站起身,腰束长长的琉璃璎珞垂了下来,随着她轻盈的步伐,柳条一般摇曳着。直到走至休休身前,那撩人的曳动才停歇。 都城里的千金小姐,果真与别人不一样。见惯了孟俣县女子无拘无束夸张的姿势,休休用羡煞的目光欣赏着懿真,感觉她美极了。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1 章 懿真立在休休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咬了咬嘴唇,终究把心里的疑虑说了出来:“那天回江陵,我明明看见三殿下进了自己的马车,怎么后来出现在你的车上?进城门的时候,北周人沿车盘查,我听到他的声音从你的车内传来,吓了一跳。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休休毫无防备,脸色倏然一变,然而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道。他突然上来,好像是天黑搞错了……”她敷衍道。 懿真脸上笑意全无,目光阴冷得仿佛带了一丝鄙夷:“沈休休,我念你是沈大人的干闺女,才心平气和跟你说话。难道我没听到北周兵的嬉笑声?你和三殿下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别以为灏哥哥还有那些宫人侍卫已经司空见惯这种事,三殿下可是我的!我六岁的时候,皇上亲口答应君臣联姻的!真是不明白你们孟俣县的女人,一身土里土气不说,看见皇子皇孙就像猫闻到鱼腥味,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你胡说!” 休休的脊背猛然僵住,因为气愤,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我和三皇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不要侮辱人!不错,我是来自孟俣县,我是土里土气,可也不会随随便便作践自己!” 她狠狠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掉泪。她以为懿真找她是叙旧,没想到目的却是如此,她失望极了,再度见面的愉快烟消云散。 懿真诧异休休的情绪变得如此激烈,她一时愣在那里。疑虑却在几句话中跌个粉碎,她否定了那种蛊毒般缠磨人的想法。心下释然,便在休休的肩上推了一把。 “别生气了,当我没说。没事就好,回头陪你喝几杯,算我赔罪,好不好?” 说罢,她还伸手抚上休休白皙的面颊,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眨了眨。休休苦笑,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婢女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小姐快去,三殿下来了!” 听到萧岿进了太仆卿府,不知怎的,休休那一瞬心底一阵热流翻涌。身边的懿真大呼小叫起来,她再次照了照铜镜,笑了笑,拉起休休的手说:“走吧。” 刚出花墙,便见懿真的母亲迎面匆匆而来。郑夫人严整的二千石夫人的装扮,大红褶裥裙极为繁复,面颊旁珠翠云片颤颤。她一见懿真,跺了跺脚,有些着急地道:“我差点被你急死了!三殿下已经在宴席上了,你还没出去迎接,风头都被别家的千金抢去了!” “知道了,娘,女儿不是正准备过去吗?” 懿真语气虽是漫不在意,却已经松开拉休休的手,脚步加快。 “快点快点。” 郑夫人无意地扫了休休一眼,来不及细问,只顾拉住女儿的手往外面赶。休休依然慢慢地走,看周围石径幽曲,鸟来鸟往,直到喧哗声、笑语声隔墙而来。 萧灏站在月洞门前,因身量修长,头差点顶到了门楣。他见休休从容而来,低笑说:“这么多客人总算都齐了,跟你说说话,还真不容易。” 才说到此,沈不遇不知从什么地方闪现。他状似无意经过,朝萧灏面露微笑,实则催促休休道:“去正厅坐着,人都齐了。” 郑渭也扯着喉咙在唤萧灏,萧灏无奈与休休挥挥手,自行去了另一边。这边沈不遇边带休休进入宴厅,边暗地低声叮嘱道:“三皇子今日气色不错,你待会儿去敬个酒,随便说说话。” 两人几乎悄然步入宴厅。休休抬头看,只见整个大厅内人影绰动,喧闹声连连。正前主宾席,萧岿一身翠黄云纹正服,正很闲适地说着话,周围莺声燕语,人如同杂在锦绣堆里。懿真陪坐在一侧,满脸堆欢地看着他。 果然如同沈不遇所言,萧岿今日待人分外和气,凡是上前匍跪行礼的,一律免了。休休还听到他爽脆的笑声:“得了得了,本宫是来喝寿酒的,别给拜老了。老寿星在那儿呢,拜过郑大人有红包送。” 接着附耳和懿真说了一句,像是句玩笑话,懿真抚帕轻笑出声。他们的谈话引来无数嫉妒的目光,有人送来上好的点心,有人奉上青釉描金茶盏。休休安静地远远坐着,看着他们笑语盈盈,突然感觉额头发了一层薄汗。 她有点坐不住,手里的热酒还烫着,她无奈拿起又放下。这样挨了一段时间,萧岿那边貌似稍微安静了下来,坐在对面的沈不遇适时给她递了个眼色。 休休领会,缓缓站起身,心里却免不了地慌乱。沈不遇手端酒盏,转头对下首的官员含笑示意,他昂首走在前面,休休不安地跟在后面。一群锦绣佳人两边分散,现出萧岿飞扬奕奕的眉目。 沈不遇是宰相,郑德忙起身让座。沈不遇笑着摆摆手,一面拉住休休,一面对萧岿笑语道:“两日狩猎,三殿下想必和休休熟稔了。微臣不多废语,让休休敬三殿下一杯。” 他显得相当笃定。一则他既是萧岿的老师又是皇亲,二则敬酒之礼也是常情,萧岿定会受了这一礼。况且,这些话也是说给众人听的,三皇子和宰相府新认的干女儿关系不分亲疏。 一名婢女奉上酒盏,里面的水酒徐徐飘香。休休接过,朝萧岿盈盈下福。 而萧岿脸上笑意荡漾,转头对别人说话,并不理休休。沈不遇以为萧岿没听见,略显得尴尬,无奈想重新说一遍。不料萧岿站起身,牵住懿真的一只手,爽声大笑道:“赏你的豹子关在哪儿?快领我去看!” 说罢一甩袖,休休正拿着酒盏,不妨手一颤,酒盏砰地掉落在地面上,碎了一地。幸好宴厅上铺的是和田花卉纹地毯,碎声很沉闷,倒是几声惊呼把周围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有的官员一直在关注这边的动静,见此情景不免讶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沈不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这种场合遭到萧岿的冷遇,竟似呆住,周身骤然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酒盏碎了,休休一时手足无措。她不由自主地弯身去捡碎片,却发现萧岿的靴面已被溅湿。她下意识用手去触摸,声音极细:“我帮你擦擦。” 萧岿极快地抽脚,唤过一名随侍的宫人,只留给休休冷冰冰的两个字:“不用。” 休休一个恍惚,眼望着萧岿翠黄的背影隔着绰绰人影,在眼前渐渐模糊。 “你还好吗?烫着没有?”耳边是萧灏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休休微弱地笑了笑,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想:三皇子明明知道她要向他敬酒的,为何装作视而不见?是讨厌她吗?人都走了,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垂下头,转身默默地独自走开。 萧岿出去让随侍宫人擦拭干净靴面,也没兴致进宴厅,便站在桥栏旁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嘴角荡起微笑,露出半丝得意。 沈不遇,今日就让你出出丑。别以为你是当朝宰相,又是父皇身边的红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三殿下。” 萧岿闻声一惊,回头望去,沈不遇漫步行至近前,眼里的阴郁未散。萧岿打了个哈哈,脸上挂起纯然孩子气的笑容:“老师是出来透风,还是质问学生对老师不敬?刚才只顾与人玩笑,没注意休休小姐会过来敬酒,莫非把她吓哭了?” 臭小子!对着萧岿不冷不热的回应,沈不遇心里暗骂。今日之事着实让他恼羞成怒,再多沉稳笃定在这小子眼里也是徒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不相信自己驾驭不了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 “休休初到都城,涉世浅,这种场合头一回见,确实惊吓住了。三殿下纵是对老臣有成见,休休何错之有?狩猎之时蒙殿下多方照料,敬酒以表谢意实属应该。” 萧岿听了感觉刺耳,只想速速离开,便敷衍道:“休休小姐的美意我怎可推辞,改日登门看她,以示诚意。” 沈不遇双目兀地一横,叫住萧岿:“三殿下怎么急着想走?微臣还有话跟你说呢!” “老师请赐教。” 对着萧岿不耐烦的表情,沈不遇一股怒气在胸腹翻涌,口吻便带了阴狠:“那座行宫乃皇上为储君置备,多少双眼睛盯着它呢!三殿下住进去之前,务必多派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好,要是泄露一点蛛丝马迹,不光危及皇上,还会牵涉整个西梁!” 闻听此言,萧岿神色大变,紧张地问:“老师怎么知道的?” “微臣只是提醒三殿下。涉及本朝安危之事,微臣势必与殿下同心,不是吗?至于这件事,殿下不说,微臣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萧岿面上一抽搐,却是隐忍不发,刚才的飞扬之色荡然无存。 “老师的意思是什么?”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2 章 沈不遇占了上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附在萧岿耳边低语道:“善待休休。” 闻言,萧岿眼光一凛,表面却装出恭维的样子,垂眉应道:“学生明白。” 沈不遇这才定下心,留下别有用意的暧昧一笑,深深一躬,径直转身去了。 宴厅内搭了戏台,锣鼓嘈嘈切切敲了起来。萧岿依然站在桥栏旁,目光鹰隼般森然,双拳骤然抽紧,狠命地拍击红木栏杆。 “来人!回宫!” 萧岿的寝宫 秋月往外张望了几下,小心地落下厚重的帘幕。她回身往里面走,步子落得极轻,几乎无声。 殿内,如镜的乌砖地上,伏跪着蒋琛和另两名贴身侍卫。萧岿并不看秋月,森冷的眸子凝在跪着的人身上,咬牙切齿道:“说,谁把消息捅给宰相的?” “殿下,奴才守口如瓶,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萧岿移向端然而跪的蒋琛:“蒋琛,你呢?” 蒋琛面容凛然无波,说得那么安静:“奴才誓死效忠殿下。” 萧岿问不出究竟,胸膛里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少年心中剧毒的刺在疯长,他再也忍耐不住,抓起一只御用茶碗,啪啦摔了个粉碎。 “枉本宫信任你们一场,存心想把我气死!不说是不是?有本事忍着,我会让你们招出来!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每人鞭打五十!” 几名身强力壮的内监进来,将三人拖了出去。不大一会儿,殿外传来惊心动魄的鞭笞声,有人已经惨叫着“殿下冤枉”。 秋月不禁轻声劝阻道:“殿下,这样会出人命的。蒋琛跟随殿下十年,忠心耿耿……” “住嘴!” 萧岿怒气冲天,生生打断了秋月的话:“这些狗奴才,白养了他们几年,竟敢背叛本宫!想起沈不遇那老家伙那张脸,我就觉得恶心!现在有把柄被他抓在手中,他得意了,开心了。全是这些狗奴才害了我!” 他越说越气,索性出了殿门,指着院子里被五花大绑的三个人,命令道:“抽!给本宫使劲地抽!” “三哥,你莫非想抽死他们不成?”外面传来萧灏的声音。 萧灏进来,眼见凄惨的场面,皱着眉头道:“三哥,我看着你怒气冲冲离开我大舅舅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回来,就把气撒在你的侍卫身上?” “不用你管!”萧岿根本听不进去。 “我当然管不了。可是三哥,按本朝大刑律法,宫里滥用刑罚是要被关禁闭的。如果把他们打死了,父皇怎么护你?” “打死了我担当!” “三哥,教我怎么说你?在宴席上,我亲眼看见你故意不让休休敬酒,让沈大人难堪,回来又大发雷霆。你这是怎么啦?我只知道你从小对沈大人心存芥蒂,可那是小时候闹点情绪罢了。沈大人德高望重,连我都敬重他,你怎么还不改变态度?他好歹还是你母妃娘家的人。” “我就是讨厌他,怎么啦?你说了一大堆,不就是替他那个干女儿说话?你要是承认被勾引上了就直说,别绕来绕去的!” “三哥!你……”萧灏一时语塞,气得干站着说不出话来。 兄弟俩头一次发生了争执。 就在这时,大皇子萧韶跨门进来,一脸骇色,惊呼道:“三弟,怎么搞得血淋淋的?大老远就听到救命声,你这不是让全皇宫的人都听到吗?我看见蓉妃娘娘往这边赶呢,八成父皇也知道了。都停下!快停下!” 听到大皇子如此说辞,秋月微微一碰萧岿的袍袖。萧岿脑子清醒许多,这才淡淡地开口道:“先停住,等明天再说怎么处置。”说完,一甩袍袖进殿内去了。 萧灏犹自站着生气,萧韶抓住他的胳膊,说道:“哎呀,四弟,傻愣着干什么?蓉妃娘娘快来了,你也想卷进去吗?快跑吧。” 果然,蓉妃训诫儿子不管用,没多时,萧岿就跪在了萧詧的御书房里。 “岿儿,你可知罪?” 萧詧此时说话虽中气不足,但甚是严厉。他指着儿子,胸口不住地起伏,呼吸渐次沉重:“父皇对你纵容有加,实是害了你。你年轻识浅骄横自大,不尊师重道,此为罪一;狂妄不羁,滥用刑罚,此为罪二。我再问你,你可知罪?” “孩儿知罪。” 萧岿直挺挺地跪着,最后一个字略显拖沓,显得他一万个不情愿。如若往常,萧岿做错事,萧詧心疼儿子,不过训斥几句装装样子罢了。而这次涉及宫规律法,又听说萧岿对沈不遇是如此傲慢态度,萧詧真的动了怒气。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不务仁恕之道,唯用严法酷刑,岂是安上驭下之理?父皇教了你这么多年的御下之道,岂非白白付之东流?君臣之间唯有互敬互重,虚心谨慎,才能让西梁王朝振作起来。所谓投桃报李,士为知己者死。假如反目成仇,两败俱伤,也就君不君,臣不臣。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萧岿年轻的脸上透着凝重,他不再抵触,整个人深深匍匐在地:“孩儿懂了。” “今日起,禁闭两个月,给朕好好反思!” 皇后坐在鎏金雕凤座椅上,两边宫女垂立。 “如今三皇子真是越来越猖狂,皇后您乃后宫之主,理应管管。他公然鞭笞内侍,实则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做给全皇宫的人看的。蓉妃失宠,管束不住三皇子,莫不是皇后心肠也跟着软了?” 牡丹花鸟的屏风后传出带着几分张狂的男声。那人初始还跪着,继而缓缓站起。一身大红仙鹤官袍,此人乃尚书令嵇明佑。 “他不是遭禁闭了吗?听说是因为怠慢了沈大人。”皇后闭目蹙眉,片刻后睁开眼睛,双瞳里亮光一闪,接着淡淡地道,“沈大人曾经是三皇子的老师,你倒说说,三皇子为何做不敬之事?” “就是因为沈不遇的那个干女儿要敬酒。”说起此事,嵇明佑仍有几分不屑之意,冷笑了一声,“都听说沈不遇前阵子招了个女儿,谁都明白他的用意何在。那三皇子看样子根本不喜欢,连个面子都不给。沈不遇这次是碰了一鼻子灰,落下了笑话。” 皇后闻听,不禁笑出声来:“三皇子年轻,向来意气用事,哪晓得孰轻孰重?他好歹需要沈不遇辅佐,却不领情,自相残杀起来。想想这件事,甭提多有趣。” 许久没听到喜讯,心中的阴霾久积不去,今日好事接连不断,皇后不由得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 “需提防沈不遇、郑渭这些老臣,他们势力越大,越对我们不利。皇上久不立储君之位,都是因为这帮乌合之众暗中挑拨离间,本宫心中总是不安。且不说三皇子遭了禁闭,沈不遇这段日子估计成了缩头乌龟,他们不出动,对我们着实有利。” “微臣正有此意。眼下气候转冷,待明年又是春闱,臣在会考之际多吸收新鲜血液,扩充后备力量,为我穆氏所用。” “此事甚好。” “皇后娘娘,臣还有一件要事禀告。”嵇明佑待皇后屏退左右侍女,才谨慎道,“北周密函,其有一名武将杨坚逃亡西梁。此人承袭父爵,虽年轻名不见经传,却貌有反相,恐非人下。武帝对他颇多猜忌,如若发觉,必当除之。” 皇后闻言,一道寒光从眼中射将过来,沉声道:“这正是向北周示好的最佳时机。口传懿旨下去,一经发现杨坚行踪速速禀告,余人不得私藏之。”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3 章 “微臣明白。” 嵇明佑告退不久,大皇子萧韶便来向母后请安。皇后一见亲生儿子,免不了又要训斥一番。 “又见你的三弟去了?他是遭禁闭,你倒好,三天两头去问候他,你还有没有大哥的威风?他在里面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瞧那副满不在乎样。” 萧韶不在意母后说这些,憨笑道:“您也知道,三弟向来如此。不就两个月不能出宫吗?他憋得住。” “你这脑子何时能开窍呢?”皇后生气道,“两个月过后,那座行宫装饰完毕,他正好去那里优哉游哉。” “那太好了!到时孩儿也去凑凑热闹。”萧韶欢天喜地地说道。 皇后气得脸色发白,戳着儿子的脑门叱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笨的儿子!你都娶妻生子了,还待在皇宫里,你父皇何曾替你想过?你是大皇子,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行宫,这储君之位,理所当然全是你的!” 这些话萧韶听了无数遍了,他为难道:“母后,孩儿已经说过,孩儿不是当皇帝的料,就让三弟来当吧。” “你太不争气了!”皇后眼里直冒火,抬袖直想抽醒儿子。 萧韶抱住头,一躬身,慌忙跑出了殿门。 皇后喘着粗气,回到鎏金雕凤的座椅旁,重重地坐了下去。 三更过后,皇宫里一片静谧。 萧岿的寝宫还大开着窗户,夜风掠过窗棂,满殿的幔帐如卷着靡丽花蕊的波涛,一波波地涌动。随着最后一朵灯花转向凋零,四周暗淡了下来。 秋月半倚在床榻上,紧贴着他均匀的呼吸,安静地望着身边的萧岿。月光蒙纱,在他的眉目间涂上一层淡淡的薄晕。她痴痴地凝视,恍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自己伺候了十年的人,她的心、她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交给了他。每当这样的夜,她是幸福的,幸福得快要喊出来。就这样永远守着他,该多好! 可惜再过两年,她就到了出宫的年龄了。 风渐紧,幔帐发出哗哗的声响。萧岿微微睁开了眼睛,动了动。 秋月会意,柔声道:“殿下,要不要把窗户关了?” “不,我喜欢开窗睡。”萧岿呢哝一声。 秋月小心地抽出身,想照例到床下地毯去睡,萧岿不知怎的,按住了她。 “蒋琛他们怎样?”他低低地问。 秋月也是低声回答,几乎是耳语:“涂了些上好的药膏,过十来天便没事了。” “行宫那边呢?” “杨将军已经得知殿下境况,他会安心养伤。奴婢定时会过去,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萧岿翻了个身,望着翻动的幔帐,眼睛在月色下变得透亮。他沉默地思索着,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殿下,奴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蒋琛他们是清白的。如果是他们走漏了风声,不会如此风平浪静,皇上一点都不知晓。” “我也是这么想过。”萧岿沉吟,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句,“沈不遇拿这事要挟我。” 秋月趁机说道:“杨将军此事,除了宫里这几个,休休小姐最是知情。沈大人是她干爹,她为了讨好他,十有八九会说出去。奴婢私下以为,休休小姐嫌疑最大。” “一定是她告的密!” 萧岿断然道,一团火在双目中灼烧:“等着瞧,我会让她尝点苦头。沈不遇,先让你得意去吧。” 秋月无声地笑了。 萧岿将脸枕在她的大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肌肤,温柔地抚弄。秋月的口慢慢地松开了,发出低低的呻吟……仿佛感受到了秋月的肌肤在发烫,萧岿面上露出愉悦的微笑,有些孩子气地压住了她。 江陵某个偏僻的小巷,蒙蒙地落着细雨。湿漉漉的巷子丽,碾过马车的痕迹。下雨天的都城,潮湿的空气中蕴透着丝丝寒意。休休一下车,便凛凛地颤抖了一下。 “是这家吗?”她指着面前不大显眼的门户,轻声问沈欣杨。 “没错,我跟了福叔三次了,确定这里就是他家。”沈欣杨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完,沈欣杨上前叩响了门鼻儿。 须臾,门声哐啷响起,闪出一道门缝儿。有个女人在里面朝他们翻转着眼珠子,接着门大开,那人惊喜地叫道:“是小少爷!” 沈欣杨笑道:“柳妈,这么多年您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少爷一表人才,还是小时候的俊模样!老奴刚才一时糊涂没看清。小少爷怎么会上寒舍来呢?外面下雨,快请进。” 柳妈眼角笑出花,恭迎着两人进了屋子。休休和沈欣杨坐定,柳妈边给他们倒茶,边用两眼偷偷打量着休休。 她奉上茶,搓着手,嘿嘿直笑:“少爷,请问这位姑娘是……” “新认的妹妹,来自孟俣县,叫休休。”沈欣杨倒说得直接,“休休的父母十几年前在我家当过帮佣。她父亲几个月前刚去世,我父亲把她接来了江陵。” “老爷夫人都是菩萨心肠。”柳妈念了声“阿弥陀佛”,“看休休小姐招人怜爱,不知父母是谁?” “柳妈想必认识。休休的母亲叫曹桂枝,父亲姓陶。” 话说到此,柳妈脸色大变,竟盯着休休喃喃道:“怪不得,这么像……” 提起父母,休休站起来略略施礼,眼里有了泪花,道:“柳妈是看休休长得像母亲吗?我母亲尚在孟俣县,只是我父亲,几个月前去世了。休休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笃密,父亲去世心中不胜悲切。今日打扰柳妈,只想在您这里了解一些父亲的旧况,以解思念之情。” 柳妈目光蓦然一颤,低声叹息:“原来陶先生去世了……” “您是熟悉我父亲的,对吗?”休休惊喜道。 柳妈这时候有所醒悟,她略显慌乱地摇摇头,道:“老奴只是相府厨房里烧火劈柴的,只是听过陶先生的名字,从没打过照面说过话。休休小姐,相府里的用人丫鬟都是守规矩的,各司其职,互不干预。您今日找老奴,恐怕问错了人。” “原来是这样……”休休感到深深的失望,不禁又问,“父亲是怎么认识母亲的?据说母亲是个丫鬟。一个伺候主子的丫鬟,和专门跟泥水打交道的工匠,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4 章 休休只是无意问起,柳妈愈加的心不在焉。她有点承受不住,硬生生地回答道:“这种事老奴更不知情了。小少爷,休休小姐,你们还是走吧,万一被我家老头子知道,老奴会被打断腿的。私下嚼舌根,是犯了大忌的!” “休休母亲以前伺候谁?”沈欣杨不甘心,继续问。 “老奴只知道曹桂枝是蓉妃娘娘从娘家带来的随身丫鬟,后来娘娘进了宫,曹桂枝待在相府。至于伺候谁,前院的事儿,老奴哪知晓?小少爷,求您,别再问了。” 柳妈死活不肯再说,到最后差点跪下求饶了。两人无奈,只好告辞离开。 刚跨出门槛,就听木门哐当在后面关上了。 两人站在秋雨下,沈欣杨问休休道:“看来问不出什么了,怎么办?” 休休苦笑:“那就算了。这么多年,相府里人来人去的,我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工匠,谁还会记起他?柳妈能说出我爹的名字,还管他叫‘陶先生’,说明我爹是受人尊重的。就凭这一点,我已经很满足了。” 还有一点让她颇为意外,原来母亲曾经伺候过蓉妃娘娘,怪不得待人接物如此傲慢。 回去后,休休继续当她的相府千金。万没想到,这次出门竟连累了沈欣杨。 燕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休休道:“不好了,小姐!小少爷被关在自己院子里,老爷罚他年前不许出门半步!” “禁闭”两字,休休不久前从萧岿的事件中听说过。那次寿宴她灰溜溜地回来,沈不遇并未责怪她,只是大骂萧岿不敬。她心里本来是涩涩的没些滋味,又听说萧岿被罚了禁闭,倒同情起他来。今日禁闭之事同样发生在沈欣杨身上,她惊骇住了,连忙问:“这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私自带你出门。” “二夫人怎么说?” “老爷发怒,二夫人哪敢替少爷求情?再说,二夫人指望少爷明年春闱考个好功名,巴不得他发奋努力,闭门不出。这次遭禁闭,说不定也是二夫人的意思。” 休休难过地摇摇头,眼里腾起痛楚,缓缓说道:“看来连累到了少爷,还有柳妈。相爷虽是不说,实则警告我不得再过问父亲的事,不然还会害更多的人。有这么严重吗?还是因为,我是沈家的人了,就必须把我的父亲忘却?” 那天,她独自哭了良久。 她必须承认,父亲不在了,已经离开她了。她唯有在心里某个角落,植下对父亲的那份爱。那样,她便会永远记得他。 这是个寂寞的晚秋,高风疏叶带霜落,一雁寒声。 风在夜蓥池上回旋,满目枯叶残荷。休休总是站在水榭上,看长烟落日,望乱云低暮。除了燕喜,再无第二人陪她。 她祈盼余下的冬日不要太漫长,等春风吹拂的时候,天际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什么时候能回去?家里的栀子树怎么样了?”她自言自语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 后面响起亲切的说话声。休休回转身,只见萧灏一身出行的装束,风氅拂动。他虽不笑,眉眼处溢出的都是止不住的温柔。 他的朗朗风姿,模糊了满池秋水连波,也模糊了休休的眼睛。 “我来向你告别。在雪天来临之前,我必须回到浣邑去。”萧灏的声音透着无奈。 休休不由得转眼看向水榭外,不远处杨柳树下有几个人影,黑色的袍角飘曳着。 她的鼻子酸酸的,想:他也要被禁闭了吗? 萧灏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淡淡地一笑:“我随舅舅一起回去,他就在门外等我。还有沈大人。我知道,他们不愿意我接近你,可我还是坚持要见你。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希望我们能很快见面。” 他狠狠地说着,双手抚住她瘦削的肩膀。稚气的神情,不带一丝隐藏的倔强。 那样率真的一个男子。 休休不由得感动,恍惚回到了狩猎时候,他找到了失踪的她,激动地将她抱住。她浅笑,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以为皇子都是最尊贵的,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这都是表面给人看的。其实,跟常人相比,皇子会有更多的约束和管制。为了五礼常纲,为了江山社稷,皇子有时会失去自由,甚至生命。” 萧灏凝神望着休休,眼里掠过一丝忧郁,转眼又变得轻松,说:“当然,我也算是最逍遥自在的皇子。我喜欢和你说话,你让我想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和风吹送,绿草如茵,还有淡淡的花香。” 休休被描述得红了脸,难为情道:“殿下说笑了,我哪有这么好?” “我说的是我的感觉。”萧灏认真道,“将来有一天,我要你随我去天涯海角,你能吗?” “不,殿下,我没想过。至少现在……我不能。”休休脸上红透,她显得不知所措,自语似的拒绝道。 萧灏愣了愣,柔软地笑了起来。 “我现在不强求你,我说的是将来。你现在拒绝我,并不意味着将来也拒绝我,对不对?我留下这句话给你,你就记着。” 他松开了抓她的手,青色的斗纹锦风氅展开,以一个洒脱的抱拳姿势,向她正式告别。 “三哥对沈大人心存芥蒂,我一直以为是小时候沈大人教导严厉之故,如今细想,其实不然。三哥心里肯定有个秘密,只是憋着不能说出而已。我担心他做傻事,更担心会伤及你……” 休休站在水榭上,看萧灏一行人漫天风絮迤逦而行,回味着他最后留下的话。萧灏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再次回过头来,向她挥手。 休休抬袖,抿了抿唇,淡淡地想:“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翠翘篇 壹 两个月后。 梅花秾艳,夜蓥池被薄冰覆盖,凛冽的寒风改换季节。休休熟稔地化完淡淡的宫妆,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道:“上次什么妆都不许上,这次反要了,不知相爷什么意思?” 语气虽是低缓,却是娇羞的口气。 燕喜站在休休后面,大睁着眼睛直直看着,轻呼说:“小姐,这就是诗上所言的‘眼似秋水,情如幽兰’?” “贫嘴。”休休红了脸,嗔怪道,“什么情?我是去看蓉妃娘娘。她这些日子身体有恙,相爷叮嘱我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 “三殿下遭禁闭,娘娘一定是急火攻心。唉,当娘娘有什么好?要是皇上不待见,早晚在宫里闷死。”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5 章 休休正要接口,见窗外人影闪过,“嘘”了一声:“福叔来了,我马上出去。你说话小心点,别被他听见。欣杨少爷过来,若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出外买花布去了。” 燕喜连连点头。 一路车尘漠漠,载着休休的马车行进在通往皇宫的官道上。这样一个薄雾弄晴的白日,休休再次去皇宫。寒风吹动车帘,路上响起稀稀疏疏的车马声。大街小巷也显得平静,偶尔有行人瑟缩着身子匆匆行走。 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随相爷出门的情景,那时自己连观赏外景的勇气都无,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说错话,做错事。一晃几个月过去,她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可是那份忐忑还在,甚至间杂着那么一点祈望。 也许是因为,她又可以见到美丽的蓉妃娘娘了吧。 脑子里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不久,皇宫就在眼前。 休休下了马车,在执事宫人的引导下,缓缓地步入宫门。她抬眼看,寒气催得宫道幽深,清露洗尽了道上的尘埃。好容易走完宫道,到了钟鼎广场,便见连绵的宫楼殿宇更加恢弘,琉璃瓦光彩夺目如霞辉灿烂。 蓉妃的雯荇殿外,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麻雀都是小心翼翼地琢着花碎子。休休望向玉荷池,但见清波荡漾,光得连个残枝枯叶皆无。见蓉妃的随侍宫女出来,休休无暇顾及这些,低着头往殿内走。 殿内两边都设了暖炉,一股热气拂面而来,宛如进入暖春。蓉妃面上果见病容,与上次相比憔悴许多。她吩咐豁免了虚礼,披一件深青卷云的深衣,亲自拿起上好的点心放在休休的手中。她扫过休休的脸抿唇一笑,神情却显得落寞。 “岿儿已经撤了禁闭,他逍遥自在了,我还病着。昨日这个时候他来,今日又晚了。” “娘娘多保重。” 休休安静地坐着,说不了几句客套话,便觉得坐立不安。恰这时,宫女端进来两碗温过的冰糖燕窝,上面浓甜的香气还袅散着。蓉妃吩咐侍女将另一碗端给休休,休休推辞不掉,只好起身谢了。 尝过燕窝,休休面上已出细汗,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热茶。蓉妃一手抚上休休的面颊,用棉巾轻轻擦拭薄汗,温柔地浅笑道:“毕竟是孩子,年轻真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 休休见蓉妃提起旧事,忍不住问:“听说我娘曾经服侍过娘娘?” 蓉妃闻言,倒也平静地回答道:“在娘家的时候,她就伺候我。家道中落,怕她在外面吃亏,去沈家便带上了她。后来我入了宫,留下她继续当丫头。再后来……” 说到这里,蓉妃有点犹豫。休休接话道:“后来她就嫁给了我爹,去了孟俣县,生下了我是不是?” “休休,以后的事我也是听相爷说起。我听说你父亲去世,念及我和你娘的主仆之情,不忍心你在乡下吃苦,便请相爷把你接来。”蓉妃柔声道。 “原来如此。”休休苦恼地笑了笑,“可是,自打懂事起,我从没看见我爹和我娘好好说过话。他们就像一对陌生人,谁都不理谁。他们是夫妻,为什么是这样?” 蓉妃勉力一笑,用仿佛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夫妻间的事,外人难做定论。不管怎样,你娘生了你,也把你抚养长大,对不对?” “不是!是我爹!我娘根本不管我!”休休霍然而起,情绪一激动,脸色涨得通红。她高声加以反驳道,“我爹处处为我着想,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及笄之礼多赚点钱,他根本不会死!可是我娘,除了把我送给相爷特别起劲,父亲死了,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蓉妃吓了一跳,轻拍胸口,继续柔声道:“你娘毕竟生下了你。休休,别怪你娘,你娘也可怜。你还小,将来你会懂。” “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懂。” 休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那个模糊的情景:自己的娘身着透明衣衫,伏在相爷身上,嘴里喊着“爷”。相爷邪邪地笑着,将娘扔在了床上……那时候,她才六岁。 娘是怎样的人她清楚,贪慕虚荣,冷漠无情。所以,她从小对自己的娘就没感情。想起可怜的爹,休休不禁泪眼婆娑,欷歔了一声。 蓉妃目光暗淡,她深重而缓慢地呼吸,轻声叹息道:“原来你对你父亲感情如此之深……” 休休心想:娘是蓉妃的贴身丫环,她们都姓曹,蓉妃自然替娘解释。她在这里多说也无益,不会有人替爹说话的。蓉妃拖着病体还这么和气,自己这样激动地跟她争辩,实是不该。 还是回去吧。 她心生愧疚,深深地福了一礼。蓉妃倒不在意,拉她继续说了会儿话,才肯放她走。 甬道里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休休低着头,想着心事,风儿吹得她衣袂飘舞。 父亲和母亲之间为何这么冷淡呢?他们发生过什么事?蓉妃娘娘欲言又止,她究竟想说什么? 满脑子都是一个个问号,她的思绪飘浮在不知名处。冷不防从角落里闪出一道人影。那人朱红锦袍张扬而跋扈,又艳得触目。他望着休休,露出看不到一丝阴影的笑容。阳光映着他俊秀的脸,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嘿!” 他打招呼道。 休休有刹那的惊愣,接着一撩裙摆,缓缓跪在了地上。 “三皇子殿下。” 萧岿牵了牵嘴角,友好道:“休休小姐无须此礼。按理说,你我还沾亲带故的,你来宫中,我理该好生接待不是?” 说着,他亲手扶休休起来,动作温柔。休休被他异样的举动迷惑,双颊无端地发热。这位三皇子,肤色白皙,愈显得相貌丰神俊朗。两个月的禁闭,莫非将他桀骜的性情收敛住了?萧岿见休休瞧他,还以一记柔和的笑。休休慌忙垂下头,脸上的嫣红迅速蔓延到了耳根。 “刚从娘娘那里出来,要回去了。”她轻声说话。 “怪我来晚了一步。上次寿宴的事,我还没向你致歉呢。我也是无意,传到父皇耳朵里却变了味儿。目无师长确实不该,应该挨罚。” “不至于挨罚,殿下受委屈了。”休休见萧岿说得真诚,脸上逐渐凝了沉重,忙解释说,“相爷也没什么,这事早忘记了。” “是啊,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沈大人是我的恩师,自然不会计较。可我很想找机会补偿补偿。” 闻言,休休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了。” “那我送送你吧。” 萧岿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转身,温情地看着她,一只手伸向她。他的眼神如一泓清水,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撩人心魄,充满了蛊惑般。休休只是稍微犹豫,终是勇敢地将手伸向他。两只手相握,她心中充溢了一种甜蜜的颤抖,渐渐融化在他掌心的温热之中。 就这样,萧岿牵着休休的手并排走着,甬道寂静无声,只闻得她身上的裙角轻触他的缎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宫门两旁黑压压跪满了铠甲侍卫。风儿刮过,吹动衣袂裙角,休休一点都不觉得寒冷。棉靴踩在结实光亮的青砖上,想起他们刚才经过的路,那段时光真是温謦而短暂。 出得宫门,福叔已等候多时,见了三皇子马夫鞠躬致礼。 “既然这样,那就送佛送到西,免得沈大人说我不够诚意。”萧岿微一转头,喊道,“来人,备马!” 街上传来喧腾的箫鼓声,休休坐在马车内,掀了棉帘,但见外面车水马龙,比来时多了喧哗。耳旁又是有节奏的马蹄声,抬头望去,正对上萧岿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 萧岿手握马鞭,两眼炯炯望向远方,朗声道:“每次出宫,必经此道,到了前面就是三岔口,转向左边直往宰相府。”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6 章 “殿下出来,一般转向哪方呢?”休休好奇地问。 “一直往前,过桥转取林荫道,那里自有热闹处。” “那里最好玩的是什么?” “看戏,还有杂耍。比如有人顶了可装七八个人的大青瓷缸,在身上头上骨碌碌地来回上下转,不会掉下来。还有人拢几十尺长的水袖在台上曼舞,边舞边唱,惹得众人一片喝彩……” 萧岿绘声绘色地说着,斜瞧休休稚气的脸上,溢满一帘殷殷憧憬。他的唇边噙了得意的笑,淡淡的。 果然,休休长叹一声,道:“来了几个月,还没上过街呢。” “这好办,到时跟沈大人打声招呼,我带你去。”萧岿说话爽脆极了。 休休心里没来由地悸动,喜悦毫无遮掩地浮在了脸上。她想赶快答应下来,又怕遭萧岿笑话,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岿也没继续说话,收眼直视前方,两人便沉默下来。不久,气派庄重的相府就出现在前面不远处。因是寒冬,府门外空荡荡的,四周的草木皆已萎衰,毫无生气。 红墙旁,高大的梨树错落有致,已是一树枯黄。萧岿勒马,指着大树开口道:“明日有台新好戏正等本宫,小姐若是有闲情,未时三刻可在此等候。” 说完他也没看向休休,勒住马脖掉头,受勒的马扬起镶着乌金的前蹄,咴咴作响,绝尘而去。 休休来不及说话,眼望着萧岿风袍飞舞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是不是心血来潮说的?我还没答应呢。” 这日晌午过后,蓉妃的赏赐下来了。萏辛院里花团锦簇,一派热闹。休休选了两匹锦缎送燕喜,燕喜甚为喜欢,谢了。主仆两人坐在天井里说笑。待申时天色暗了下来,低沉的云似涂了铅色,像张巨大的幕布把苍穹围个密不透风。 这天色,会不会下雪呢?燕喜暗自思忖道,便早早关严了门窗,又在房间里多加了火炉子。 休休倚靠在雕花窗前,手里拿着《女训》端读。房间里暖烘烘的,让人几近欲睡,眼前净是萧岿的一张脸忽隐忽现。她索性走至案几旁,唤燕喜磨了墨,给天际写信。谁知提笔写了几字,心中突然萌生莫名的枨触,又呆呆地发起愣来。 燕喜发现了异样,忙问:“小姐,从皇宫回来,你就魂不守舍的,莫非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 “哪有什么想不开的?”休休缓过神,脸上泛起红晕,“离开孟俣县几个月,突然想家了。” “不是因为这个吧?燕喜服侍小姐日子不长,也不算短,小姐的心思我能猜出一半。”燕喜转了转眼珠,调皮地笑。 休休吓了一跳,问:“你猜出什么了?” “听说小姐这次是三皇子殿下亲自送回家的。三皇子是什么人物,怎么会这么热心呢?肯定是对小姐有意。你们又在狩猎时候一起相处过,三皇子的英雄本色小姐见识过。他有情小姐有意,小姐你就嫁给他,这叫亲上加亲,岂不是人间一大美事?” “燕喜,你胡说些什么呀!再说,看我不打你。” 休休嗔骂一声,作势要打燕喜。燕喜机灵地躲闪开,笑得更欢了。两人在屋里闹了一会儿,待看外面,天已大黑。两人用过夜膳,梳洗完毕,各自寝下了。 夜半时分,休休独自醒来。脑子异常清醒,眼睛瞪得浑圆,黑夜中总感觉幔帐外有无数笑脸接踵而来。外面的风声似乎弱了,只听得一阵阵轻柔的扑簌簌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那么的清晰。如此辗转反侧,她不知过了多久才迷糊过去。 一睁眼,却见外面天光大亮。披衣起床,火炉子烧得正旺,房间里鸦雀无声。跑到外间,她见燕喜睡得正香,心想这丫头今天偷懒了。她捏了捏燕喜的鼻子,笑着唤她醒来:“死丫头,什么时候了,还赖床。” 燕喜睁开眼睛,一骨碌起来,看见窗户周围白光光的一片,映得屋内乍青乍白。她隔了窗户往外看,便惊喜地叫道:“小姐,下雪了!” 休休一阵欣喜,凑上去观赏。孟俣县的雪是难以捕捉的,她上次看到雪还是几年前,那雪也是半夜里来,似在地上撒了一把盐。待太阳出来,只留给晚起的人们湿漉漉的一片。而今日她所看见的却是白皑皑的世界,乌柏、屋檐、庭院已全然不见,天地融成了白色的一体。雪还在下,纷纷洒洒,剪玉飞锦般。 休休欢呼着跑到外室,推门欲出,却阻了什么似的,原来门口也积了厚厚一层雪。冷风夹了飞絮覆面而来,她不敢出去,弯身匆忙抓捧了一把。轻柔的一团,似棉似盐,洁白晶莹,揉在手里清凉透彻。休休的手心已是赤红赤红的,却快活地揉搓着,在房间里跳来蹦去。 有女用送膳食过来,因身上沾了雪,只站在门外。燕喜在外室跟用人说话,大概说昨夜大雪突然,相爷堵在衙署不能回家。至今雪仍是大,今日怕是不会停了。 休休闻言自是一阵恍惚,这样的天气谁敢出去呢?自己是万万不敢的,料定萧岿也不会出宫了。这样一想,心下倒有隐隐的失望。 这雪早不下晚不下,老天爷怎么喜欢捉弄人呢? 吃了一碗甜酱粥,又和燕喜隔了窗户赏了半天雪景。休休取了昨日写给天际的信,决定重写。如此美好的雪景和自己初见大雪的心境定要与其分享,不知天际阅完是否也有自己这份感觉? 晌午过后,休休已是撑不住了,哈欠连天。拢了汤婆子,燕喜掖了锦被角,垂下幔帐,伺候她睡下。漫天黑夜瞬间席卷而来,休休沉沉睡去。 睡梦中自己站在弄堂的出口张望,四周白茫茫的,似在下雪。远远望见父亲提着工具微笑着向她走来,脚下是一串深深的脚印。她欢快地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身上那充满泥土味的气息消失了,夹杂着清新的书卷味。 “爹,我想你。”她哽咽道。 父亲笑而不语,粗砺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庞。他是那么温和地望着她,然后转过身,缥缈的身影穿行在那条长长窄窄的弄堂。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双腿像灌铅似的沉重。 她心里装满了悲凉,隔着点点的泪光。此时有人大步向她走来,挺拔如剑的身躯割裂了缭绕的雾霭。那人面肤白皙,五官精致,眼里有着摄人心魄的寒意。 “我送送你吧。” 极轻的声音,仿佛从天端传来,可休休觉得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而他的掌心滑滑的,温润带着一丝潮湿。她任凭他牵着走,可刚走了几步,他倏然放开了手。待她抬眸张望,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张嘴欲喊,心一紧,却醒了。仍然是漫天帷帐,依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燕喜的声音细如蚊蝇:“小姐还睡得沉,等她醒来再叫吧。” 年轻男子的声音既急促又低沉:“速去把小姐叫醒。” 休休听出男子的声音,是萧岿身边那个叫蒋琛的侍卫。只听蒋琛继续说道:“快点,三皇子等急了,你我都吃罪不起的。”语调分明带了浓浓的凌厉。 “凶巴巴的,哪有这样请人的?”燕喜不客气地回敬道,“这样的雪天出什么门?三皇子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可我家小姐好歹也是相府千金,不吃这一套!” 两人僵持不下,只听里面休休道:“燕喜,你请蒋侍卫稍候,我准备准备马上走。” 燕喜闪进里屋,只见休休已穿好衣服,一头乌黑长发兀自披散着。她连忙替她绾了攒珠髻,将蝴蝶梅花簪插于其中。看休休脚着鹿皮的靴子,一身淡雅的浅绿结绫棉裙,外罩刻丝银鼠夹袄,便取了一件厚重的碧绿色斗篷给她披上。 “小姐,你可要小心了。”燕喜不放心道。 休休不以为然,莞尔一笑:“三皇子会吃人吗?” 待休休主仆二人从里屋出来,蒋琛在外室心急火燎地踱来踱去,一见休休便垂首作揖:“小的奉三皇子之命接小姐出府。” 休休笑道:“有劳蒋侍卫了,那就走吧。”回身面对一脸担心的燕喜,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有三皇子在,伺候的人自然多,天黑之前我就回来。” 燕喜站在门口,外面的风停了,雪花蕊絮般飘洒。眼看着蒋琛扶了小姐,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而行,不久消失在白茫茫的视野中。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7 章 休休一路走来,但见无论是丞相府还是外面的道路,都有人提了大笤帚清路,所以走路并不吃力。她远远地望见那棵老梨树下,几匹人马围护着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马车里的人正掀帘出来,一身醒目的枣红,青光白晕下透出冷傲,耀目慑人。 还未走近,萧岿面无表情地奚落道:“休休小姐好大的架子,未时三刻不见人,需本宫派人去请就罢了,还要本宫等这么久。” 休休初始心里还甜滋滋的,没料到萧岿一见面竟是这般脸色,心如凛冽的寒风掠过,凉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嚅嗫道。 “你以为?难道本宫说的话你以为就以为吗?”萧岿久等已是不爽,颦蹙眉头,冷哼道,“沈不遇教了你些什么?难不成他以为凭你这套乡野本事就可迷倒本宫吗?” 似有一股阴冷从脚底渗透到心窝,休休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萧岿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这关相爷什么事?相爷不在府中,她出来急了,相府里的人也是惧于三皇子的威慑力才不敢阻拦。若相爷知道了,自己少不了要受责罚,连带燕喜也会遭殃。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想到这里,休休硬着声音道:“那我回去好了。” 萧岿环胸而抱,冷笑说:“随便,不拦你。” 话音刚落,但见那抹纤柔的绿色一闪,留下果决清凉的背影,绝然而去。 “喂喂,你真想走?”萧岿愀然作色,在后面大喊。 休休对后面的喊声置若罔闻,僵直着身子往前走。腊月的风雪天真冷啊,冷得人连骨头也在发抖。 一阵风从后面旋过,她的手肘蓦地被人抓住。她回首抬头,萧岿脸上带着狼狈无措的神情,惊讶地看着她。 “你上哪儿去?” “回府。我还能去哪儿?真是好笑。”她甩掉了他的手。 “不许去!”他命令道。 “你凭什么对我呼风唤雨的?我没迷人的本事,相爷根本没教过我什么,殿下满意了吧?” “好了,算我说错了。”萧岿语气大转弯,眼神有一丝隐忍的痛意一闪而逝。 他重新拉住她的手,声音极低,似是喃喃自语:“不要走……”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很苍白,雪一般的,眼睛是低垂的,细密的睫毛覆盖着一层浅淡的挫败感。她的心突然膨胀了,膨胀着,像挣扎着钻出石缝的藤草,肆意地四下蔓延。 她的声音也变得柔软:“我回去跟府里的人打声招呼,免得相爷回来急了。” “不用。”萧岿的目光停留在遥远的地方,淡淡应道,“我在宫里已碰见他了。” 她乖乖地被他牵着往回走。 车帘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帷幄里很暖和,夹着淡淡的瑞脑香。两人显得沉默,像是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片刻的寂静,只闻得车轱辘声在雪地里嚓嚓作响。 过了桥,自西向东转过几条街道,雪花零零星星似要歇了。街市上熙熙攘攘,目之所及已有商铺开张。过了腊月就过年了,此时有贩卖烟花的、年货的,还有卖小孩老虎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因是微服出行,萧岿的人马顷刻融进繁华似锦的人流车流之中。 前面隐约有鼓乐声传来,马车在一座街楼门口停住。萧岿搀了休休下车,几个乔装侍卫警惕地察视四方。此时,已有掌柜模样的人拱手站在门口迎接:“三公子来了,正等着您哪。” 萧岿不言语,老板躬身迎他们进去。只见里面鼓乐喧天,原来是一座偌大的戏院,台下已是满座,叫嚷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小二们提着长壶、水果盆在里面穿梭,好不热闹。 掌柜的迎他们在楼上的雅间坐定,谄笑道:“本园专程从扬州请了‘满堂红’,就等三公子过目。” 萧岿斜睨休休一眼,但见她好奇地环视四方,眼里充满了迷惘。他的嘴角扬起一弯奇怪的弧度,刚一落座,便暗示两名随侍离开。 此时休休被眼前热闹的景象吸引,她目不转睛地观望楼下的戏台,跟着别人拍手叫好。戏台上结束一阵武打场面,还未等众人喘口气,有女伶人从紫檀屏风出来,悠然开唱,吴侬软语,唱得凄楚动人,荡气回肠。宽袖起风飞旋,人旋转其中,一派春花秋月般的美景。此时台下已是一片叫好声。 休休眨巴着眼睛,不禁笑道:“我以为多长的袖子呢。” 萧岿本来恹恹地斜靠在躺椅上,似有灵光一闪,仍是若有似无的一缕笑挂在嘴角。他暗地对蒋琛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雅间,蒋琛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萧岿独自进来,心情愉悦,对着休休只是温和地笑。 “休休,等会儿我们去看水袖。”他直呼其名。 “这不是水袖吗?”休休看萧岿心境大好,也就随他的意,一脸天真,“去哪里看?” 萧岿做神秘状,娓娓道来:“水袖岂是人人可看的?舞水袖的全江陵只有一个,傲得很。必须依他两个条件:其一,地方固定,想看的若是晚些过去,还排不上位置。其二,你只能先待在房间里,等他开唱了,你方可出来欣赏。” 休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有频频点头。萧岿叫唤蒋琛,命令道:“你先带休休小姐过去。” 接着对休休柔声道:“我现在还有事办,回头自来找你。” 休休听话地跟着蒋琛下楼。出了戏院,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们转了几道弯,来到一座院墙外。此时休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蒋琛示意休休稍等,休休便在一泥人摊前站立,看着他走向一个中年人,两人嘀咕着什么,眼睛不时瞟向休休。 休休在泥人摊前拿了一只小泥人把玩,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大爷,笑呵呵道:“姑娘,买个回家玩玩?”休休一摸衣兜,忘了带银两来,便歉意地朝大爷一笑。待她放下小泥人,转过脸去,却发现蒋琛不见了。 正纳闷间,有人站在她面前,正是刚才和蒋琛说话的那个中年人。那人倒是和气,对休休笑眯眯地道:“姑娘,时候不早了,跟我来吧。” 休休跟着中年人进了大院,里面空旷场地上横着无数个长竿,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上面迎风飘动,宛若置身于花海间。那些洗衣服的女人用蓝花布盘了发,刚才还是唧唧喳喳的,看到中年人都闭了嘴,只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休休。 那中年人对休休解释道:“这是后院。” 穿过几道月牙儿门,前面兀地出现一座高楼,白茫茫的屋檐下挂满了灯笼,在白雪的映照下鲜红夺目。中年人领她上了阴暗的小楼梯,却见一弯曲折的回廊,回廊处每个门窗都紧闭着,隐隐听见里面传出吹奏弹琴声。 休休想:这里便是看水袖的地方了。 有女人尖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保成!保成!” 中年人应了一声,打开其中一道房门,关照休休道:“姑娘暂时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来。”等休休进去,那人掩上门,匆匆离去。 一股霉湿气息扑鼻而来。休休定了定神,环视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留一张木床,木床上布满了灰尘,连把椅子都没有。她终是难受,打开虚掩的房门,想在外面暂且透透气。 回廊一带隐隐有莺歌传来,休休不由得慢慢循声过去。身边的房门蓦地打开,有对男女半扶半拥地出来,皆是衣衫不整,鬓髻散乱。休休吓了一大跳,只管往前跑了几步,发现有另一扇房门微开,她慌不择路地闯了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倒还干净,有床,有桌椅,床帏边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绣衣。一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见有人闯进来,呼地站了起来。 “谁?”她喝问。 艳妆的女子,猜不出大概年龄,香晕酡颜,一双描得墨浓的眼睛蒙眬地睁着。休休料猜此地是她的房间,当下深表歉意:“对不起,这位姐姐,误闯了您的房间,恕冒昧。”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8 章 刚要转身离去,女子喝住她:“站住!” 休休只好站住,女子走到近前,冷冷地打量她。一股怪异的香味,衬着氤氲的热气,直透鼻孔。 半晌,女子眯起眼,声音染了倦意:“新来的?”接着抖了抖她身上的斗篷,“料子真好。” 休休不知所云,只是笑道:“姐姐想必看过水袖吧?我是来看水袖表演的。” “水袖?”女子皱眉,好似看休休不正常,反问,“这里哪来的水袖表演?过几条街倒有一家戏园,姑娘可去看,这里岂是你来的地方?” 休休一急,说道:“是那个叫保成的带我进来的。” “王八蛋!”她咬牙骂了一声,冷笑道,“你当保成是个好人啊?看你傻呆呆的,被骗了也不知道。” 休休心下渐渐明白过来,急了,带了哭音道:“好姐姐,带我出去吧。那个保成怕是已经上来找我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听完休休一番描述,女子推开房门两边张望了一下,又回转身,眼光落在休休身上—她冒险救这个傻姑娘是要得到点回报的。多好的料子啊!她心中盘算着,声音倒是和颜悦色的:“把斗篷脱了。” 休休二话没说脱了斗篷,那件刻丝银鼠夹袄出现,女子眼光发亮,犹不罢休地连带夹袄都要了。她如获至宝,将衣物掖了压到棉被下,这才拉了休休的手出了房门,七弯八拐下了楼。冬日的雪天,楼里的人似乎都喜欢在屋里围了火炉待着,她们很顺利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女子指了指前面一道月牙儿门:“出了这道门,往右自会看见后院了。” 休休道了谢,轻盈的身躯在月牙儿门处一闪,女子耳听得一阵急促的踏雪声,顷刻便消失了。 女子袅娜着身子,站在回廊间,偶尔有男子经过,自是调笑一番。不大工夫,保成跟了老鸨东张西望过来,老鸨劈头问女子:“九香,有没有看见一位穿绿色斗篷的女子?” 九香装作无辜地眨眨眼,盈盈一笑:“没有啊。妈妈又有新人了?”抬臂顺势搭上保成的肩。 “去去去。”老鸨厌恶地挥挥手,看九香施施然离去,回头骂保成,“不是说貌如天仙吗?也不锁住门,跑到客人房间去了怎么办?” 保成哭丧着脸:“哪知道眨眼间就不见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回头会有爷出大价钱。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人财两空?” 老鸨也急了,催促道:“快去找啊!里里外外都找去!” 戏院的雅间,萧岿依然悠然自得地坐着。眼光徐徐飘向戏台,嘴角噙着一缕笑。 蒋琛凑上前,小声说话:“三殿下,时候不早了,休休小姐怕是已经在哭鼻子了。” “急什么?就是要让她哭鼻子。”萧岿哼了一声,想起沈不遇,脸上的笑意化为阴狠,“沈不遇不是要我善待她吗?我今日带她出来,他可是知道的。说不定他就在家里偷着乐呢!既然这样,就让他乐个够。等我去青楼找她,来个英雄救美人,那个休休感恩还来不及,哪知道我们早把她卖了!哈哈,等着瞧,好戏还在后头。” 想象着休休在青楼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张天真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萧岿止不住一阵惬意地大笑。 “万一出了差错……”蒋琛不由得提醒。 萧岿冷笑:“吓唬吓唬她而已。让她脑袋开点窍,想告我萧岿的密,不会有好果子吃。” 嘴里这么说,他双腿一抬,站直了身子,道:“走吧,咱们瞧瞧热闹去。” 青楼里,老鸨和保成搜遍了角角落落,依然不见那个姑娘的人影。老鸨戳着保成的脑袋骂道:“瞧你干的好事!让你招个姑娘,我还没见上面呢,就不见了!你不是说有爷会出大价钱吗?看你怎么个交代!” “交代什么?” 身后有人说话。两人回身一看,却是几位高大威猛的壮汉,簇拥着一少年过来。那少年极是俊美,无甚表情却笼了一身慑人的贵气。 老鸨慌忙跨步见礼,笑说:“这位小爷想必是头一趟进我家院楼,老奴一定给您挑最好的姑娘伺候。” “不了。”俊美少年淡然阻止,慢悠悠说道,“我得知楼里新来了个姑娘,特来会会她。” 原来肯出大价钱的主子到了,保成暗地连连叫苦。老鸨留意到了保成的神色,只好赔笑道:“真不好意思,老奴给这位小爷赔不是。这不,新招来的姑娘这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闻言,少年蓦地变了脸色,沉声叫道:“蒋琛!” 蒋琛赶了过来,指着保成斥道:“不是叫你们只把她关在空房里,派人在外看守吗?” 保成吓得脸发白,抖着声音回道:“这位爷先前也没交代清楚,只是说不许动她,咱也不能拿她当别的姑娘对待不是?” “别说了!” 那少年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已经恼了,喝令道:“还不快去搜,一间一间地搜!”待手下人应诺而去,他又指着目瞪口呆的老鸨和保成,似要一口吞噬他们,咬牙切齿道,“如若你们碰了她一根毫毛,我灭你九族!” 老鸨转脸急唤已抖如筛糠的保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一时整个楼里鸡飞狗跳,众人抱头鼠窜。 老鸨亲睹眼前的惨相,既无奈又无措,跺脚道:“这叫什么事嘛?明明说好有姑娘送来,现在却急急地要回去,这生意亏大了!” 休休跑到后院,因为天寒地冻,那些洗衣服的女人躲到了有火炉的房屋去,没人注意她。借着凉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的掩护,她很顺利地打开院门溜了出去。 这会儿,萧岿在哪儿呢? 是不是也在到处找她? 她必须告诉萧岿,那个叫保成的骗了他们。他带她去的地方根本没有水袖表演,而是那个传说中的肮脏地。可是,上哪儿找他去? 天暗得很快,暮色四合。路边的地摊已经收了,街市上的灯零星亮起,时不时有烤肉香、酒菜香扑鼻而来。身上没了斗篷,只有单薄的棉裙,丝丝冷意肆无忌惮地侵入四肢百骸。她抱紧双臂,向行人打听去宰相府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前赶。 走过了繁华而开阔的街市,脚下的路面愈来愈阴暗,地上的积雪也愈来愈深,行人越发稀少。她走了不知多少时候,积雪遮掩了前面的道路。她回头看,满目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自己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她心下变得恐慌起来,脚步逐渐沉重,凛冽的寒风让她的周身变得麻木,可她又不敢停止,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她想象着萏辛院里温暖如春的房间,想到燕喜一定准备了汤婆子,围在火炉旁焦急地等她。 三皇子找不到我,一定回去了。她沮丧地想。 接着又给自己打气:休休,燕喜在等着你。不要害怕,一定要走回去! 可是路怎么会这么长啊?天为什么黑得那么快?她毫无知觉地向前挪动着,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她感觉不到疼痛,惨淡的雪光下,鲜血不断地从掌心流淌下来,滴落在雪中,弥漫出点点晕开的樱红。 那个冬日那么冷,她就这样无力地横躺在雪地里。人在绝望中,看不见痛苦,或许单纯的休休本就未曾经历痛苦。 她闭上眼,轻轻叹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凄冷的微笑。她是不是会就这样死了?爹来接她了吗?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29 章 怎么会有马车声? 有人跑了过来,呼唤着她的名字。顷刻间她被人扶起,她微微睁开眼睛,半昏半醒之际,那人的面容已成了模糊的影子。 “沈休休,你给我醒醒!” 是萧岿在唤她,呼声若断。 她试图投给他一个微笑,可她胸口急剧起伏,头一歪便倒在他的怀里。 萧岿这次是彻底慌了,他抱起休休,将她抱进马车内。温暖如春的帷幄内,他的脑子清醒过来,使劲地左右拍打休休的脸。 “喂喂,快醒醒,你可别死啊!” 蒋琛在外面问道:“殿下,是不是送去宰相府?” “这样子怎么可以?”萧岿抓起休休的手,眉心紧蹙,一咬牙,“速去行宫!” 贰 风停了吗? 休休依稀记得,随着弥天的热浪陡然扑入,空气里充满了瑞脑清香的味道。她一直在萧岿的怀里,他额角的一缕头发垂下来,撩拨着她的脸,痒痒的。她听到他的说话声,而那时那刻,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填满了满足和快乐,让她不想睁开眼,只想就这样睡去。 车内真暖和,她始终被他搂抱着,一股倦意袭来,眼皮沉重,让人真的意识模糊过去。 真的暖极了。 待休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暖床上。透过重重锈金的帷幕,看见床畔烛光嫣红,白玉香炉熏出袅袅檀烟。 她惊得直起身,只觉右掌心隐隐作痛,举手见上面缠了厚厚的纱布。她下意识一抹颈脖,还好父亲给的栀子花蕊玉尚在。 她赤足下床,满室铺就厚厚软软的绣花波斯地毯,周围是金玉、珐琅镶嵌的壁面。大铜炉子装了正烧得火红的银炭,室内暖煦如春。花几上一盆建兰开了幽白的花,清香皎洁。整个屋子望过去不胜奢靡。 四下里很静,镂空窗子外面隐约可见黑漆漆一片。休休鼓足勇气呼唤一声:“有人吗?” 有人从外面掀帘而入,一身朱色束腰宫裙,脸上表情淡淡,朝她说话也是淡淡的:“休休小姐醒了。” “秋月姑娘?”休休认得,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秋月应道:“这里是三殿下的行宫。” “这么说,我不在皇宫?” 休休缓过神,舒了口气。白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想是自己被萧岿抱进来的,脸微微发烧,问道:“三殿下呢?” “回小姐,殿下已歇了。殿下已吩咐奴婢,若小姐醒来,随小姐差使。” 休休想想现已是大半夜了,自己这种情况也是回不去的,略略思忖,道:“我有点饿,有劳秋月姑娘来碗面。” 秋月应诺退下。休休四下打量了金碧辉煌的房间,却不禁叹了口气。 面很快上来,因为休休右手伤了,左手握筷使不上劲,有几次面条滑出瓷碗,好一阵手忙脚乱。她偷眼看垂立在一边的秋月,神情漠然,带着冷淡。 她心生纳闷,狩猎那次秋月还是好好的,今日怎么如此冷漠?她不敢多言,只顾闷头吃完整碗面。她尚在用面巾抹嘴,秋月已收拾起碗筷,只恭声道:“小姐这就歇着吧,如若没事,奴婢退下了。”闪身便出了门帘。 休休想叫住秋月,却又不敢,直追到门帘处,听到外面几个宫女在说话。 “好大的架子,还要咱们秋月姐姐伺候。秋月姐姐只伺候三殿下的,她也不衡量衡量自己是谁?” 另外一个声音道:“咱们也是派过来伺候三殿下的,倒来了个娇滴滴的小姐,折腾咱们一夜。” “算了,三殿下关照下来,相府里的千金若是有事,三殿下交代不起。”是秋月冷漠如霜的声音。 “哼,有啥了不起?听说只是宰相大人收养来的,一见殿下就黏上了。” “小声点,要是被她听见,告到三殿下那儿,咱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议论声渐轻,消失了。 休休脸色发白,胸口像堵住似的。她想冲出去理论,终是忍了。她在寝殿里站了很久,眼睛里似乎有湿气,在烛光摇曳间,氤氲烟雾弥漫开。 不,她一定要告诉三皇子,宰相大人根本没教过她什么,她也不是那种黏人的女子。如果三皇子这个时候让她走,她也不会强求留下。至于留宿的事,也是因为她迷失了方向,三殿下好心救她而已。她决定即刻就去跟三皇子辞行,两人互不相欠。 打定主意,她穿衣套靴便出了寝屋。 夜里的行宫寂静无声,远处更梆的声音格外教人觉得冷清,路上积雪扫净,寒风刮得她全身发抖,休休却毫无惧色地往深处走。她不知道萧岿身在何处,只仰头看着这个新建的行宫在夜色下阴影重重,在稀疏的星光下透着神秘。 有两名侍卫提着宫灯从一侧走来,休休闪到廊柱下,听闻他们简短的说话声,又往前方的宫殿张望,看到里面依稀有灯火在闪耀,想必是萧岿的寝宫了。 果然,秋月苗条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她手执着琉璃纱灯,面颊迎着休休刚才睡过的宫殿,不情愿似的犹豫着。过了片刻,才迈下台阶,缓缓款款地走了。 休休也没叫秋月,待秋月离开,只顾径直进了殿门。偌大的殿内只燃着两盏灯,灯光忽明忽暗,显得里面晦暗空荡。休休又走了几步,眼前寒光一闪,一个剪影似真似幻地立在她面前。 “不许动!” 休休听出来了,是那个杨大将军的声音。 她并不害怕,明亮的眼睛直直地迎视向杨坚。杨坚一愣,如冰雪雕琢的脸上有了惊讶的神情。 “怎么会是你?” “我已经猜到是休休小姐进来了。”黑暗中,是萧岿十分舒缓的声音,“醒过来就乱跑,几个时辰之前还沉得像死人似的。” 杨坚收起手中的剑,也笑了起来:“休休小姐看起来气色不错,不像是受冻之人。这样也好,能再次见面,杨某正要表示一下谢意。” 休休回道:“杨将军好像胖了些,脸上也有血色了。” “是吗?”杨坚不禁抚摸自己的脸,友好地笑道,“在三皇子这儿再待下来,杨某怕是连剑都使不动了。”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0 章 说话间,萧岿已经出现在休休面前。他与杨坚相视而笑,笑得像春风拂过般光彩照人。 萧岿就势揽住休休的肩,拥着她在大铜炉子旁边坐了,拿起火钳子随意翻弄着里面燃烧着的银炭。休休看到他的衣袖与自己的衣袖碰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热气氤氲了他身上的那种气息,清甜的,莫名地刺激着她的呼吸。 “我……” 她下意识地唇一动,话到嘴边又好似有千钧重,竟难以吐出。 “你是说看水袖的事?”萧岿抬起休休缠着纱布的手,一副紧张的样子,“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是我带你出去玩的,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干爹交代?” 休休被他温柔地握着,心如棉花般柔软,连忙解释说:“幸亏你救了我。蒋侍卫要那个保成带我去看水袖,保成却把我领到那个地方,我也吓坏了,却找不到你。” 萧岿没料到眼前的女子如此天真单纯,倒一时愣住不说话。半晌,他才轻轻摇头,将心中无端生出的柔软拂去,重新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轻咳一声,声音清朗许多:“其实我也找不到你了,怎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怎样,蒋琛没好好保护你,蒋琛失职,我已经重罚他了。沈大人那里,你也这么说。” 他在她耳畔软款地说着,那呼吸似春日轻拂的柳絮,痒酥酥暖烘烘的,搅得休休未经思量就答应下来:“我本不该独自离开的,是我的错……” 安静看着这一切的杨坚,差点轻笑出声。他侧过脸去,挑起半扇窗帘子。 殿外阒静无人的小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秋月的身影飘上台阶。 秋月掀帘进殿,嘴里促声说道:“殿下,沈休休不见了!”待她发现火炉子旁紧挨着的两个人,突然噤声,连身子都僵住了。 萧岿抬眸看了看秋月,又转向身边的休休,声音悠悠,听不出任何情绪:“休休小姐的手受了伤,还是随秋月回去歇着吧,待明日唤御医再上点药。” 听起来像赶休休的意思。 休休缓缓起身,只好傀儡似的跟在秋月后面。秋月出了殿后,步子走得又快又急,似乎要把休休甩在身后。休休亦步亦趋地紧随,只觉得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 杨坚依然站在窗前,望着前后急走的两个纤弱的影子。他已经看出了点端倪,不觉轻声笑了。 “三殿下以为,杨某在此地的秘密是那位休休说出去的吗?” 萧岿站在一边,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起血色,半是肯定地说:“不是她,又会是谁?” “虽是只见两次面,依杨某所见,休休姑娘天真烂漫,敦厚诚实,绝非轻浮虚夸之人。杨某少年为官,处境却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很多时候不得不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可是在休休姑娘面前,很有一种心境平和的愉悦之感,这种姑娘受人怜爱啊!难道殿下不是这样吗?” “我向来不羁,最恨受人操纵,更不愿政治联姻。”萧岿依然负气地说。 “杨某万分赞成殿下。不过,看殿下并不讨厌休休姑娘。不然,她受伤你不会这么惊慌失措,还着人细心照料,连自己的寝宫都让了出去。”杨坚打趣道。 萧岿不说话,目光显得有些迷蒙。 而杨坚不再进一步点破,一笑,在身后轻拍萧岿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走开。 萧岿不动,望向窗外的景致,那双暗黑的眸子在雪光下显得越发晶亮。 “告密的会是谁呢?” 休休紧随秋月回到刚才的寝宫,秋月挥袖下令其余的宫女退下。她的声音很沉,眼梢处布满阴鸷。刚才还嘀咕作声的宫女顿时屏声静气,全退到外殿门口。 整个寝宫,只剩下秋月和休休。休休惊讶地望着秋月,耳畔隐隐风马铮铮,让她惶然有金戈铁马的错觉。 她搞不明白,客气的秋月,这次看她的眼光怎的如此森然? 一颗心怦怦直跳,她佯装无事般,笑道:“这里是谁的寝宫?” “还会是谁?自然是三殿下的。”秋月却陡地嗤笑一声。 “三殿下不是住在宫里吗?” “这是皇上专门给三殿下建造的。沈休休,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三殿下没有告诉你,沈大人会没有告诉你?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魔法进了这座行宫?三殿下心急火燎地把你抱进来,谁都看见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摔破了点皮!” 秋月步步紧逼,眸子深处已有火光闪烁,道:“真没想到,休休小姐比懿真小姐更有心机啊!三殿下表面不羁,心地善良得很,倒被你利用去了!” 她抓住休休受伤的手腕,冷眼瞅了一眼,猛力甩开。休休痛得龇牙咧嘴,直直后退了几步。她不曾料到深夜里秋月如此狠煞,想解释又哑口结舌,一时愣在那里。 在半明半晦的烛光下,现出休休无辜的神情,和一双比月色还柔媚的眼睛。那清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即使在乌黑混沌的角落,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 秋月看着,胸腔里一股莫名的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喷薄而出。她止不住地低笑,冷言道:“你知道为何三殿下会邀你看戏吗?” 休休慌乱地摇摇头,耳根却陡地泛起一阵潮热。 秋月看着,几乎是咬着牙说话:“这是因为三殿下受沈大人控制不得已而为之。沈大人让你接近三殿下,无非想让你当上皇子妃。日后他大功于梁朝王室,襄助新君总领国政,必会权极一时。你义父这般铺排,实是用心良苦,可是三殿下早已揣摩出一二。沈大人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当得知杨将军就在三殿下这里,他便以此作为要挟。你不要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我,我不会同情你,因为—告密者就是你!” “我没有!” 休休突然喊出声。她几乎站立不稳,呼吸急促。 “我随三殿下出来,是因为他不像外人所言的恣横无度,他临危不惧,充满英雄气概,令人敬佩。至于你说的沈大人的用意,简直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她虽然强自替沈不遇和自己辩解,可内心不得不相信秋月的话。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面,一股子阴寒从脚底升腾至心窝,连至全身都开始颤抖。 首先想到的就是初次进宫。那时在蓉妃的寝宫里见到了萧岿,而沈不遇将她独自丢在宫内。是凑巧?还是他们故意这样安排? “上次遭禁闭也是因为你!三殿下带你到这里养伤,实则不敢再次惹恼你的义父。皇上身患先天暗疾,难说哪一天便会撒手西归,而三殿下才是真正的储君。当今之势,皇上必须依附元老重臣,沈大人便是其中之一。你明白吗?” 秋月还在不断地嘶声提醒着,一字一句像钟鼓般敲在休休的心上。休休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楚,便再也按捺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她想这样的事也只有傻乎乎的自己才会遭受吧。十五年来,她习惯了孟俣县风平浪静的日子。对家乡的牵挂,对父亲的追忆,填充着在江陵的这段时光。与以前不同的,便是出现了萧岿,甚至在梦里看见他牵住她的手,他还朝她微笑……醒来心中就酸甜交加,辗转不能成眠。 远处宫漏声声,断断续续,敲起人无是无非的心事。在这九重宫阙的深梦里,那人已在熟睡中,而这里的人已是泪弹空断肠。 她自无辜,又何来有错?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萧岿讨厌她,以前不是没想到过,只是不确定。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1 章 原来这就是答案! 原来这就是答案! 休休脸色惨白,唇片颤抖了半晌,千言万语只化为一记哽咽:“我明白……” “明白就好。”秋月松了口气,看着一脸痛苦的休休,眯起眼睛轻声细语道,“我也是为你好,免得受累其中还不得知。你该知道以后怎么做。刚才言语不当之处,还请看在奴婢只是个宫女的分上,不要计较才好。” 休休呆呆地点了点头。 秋月铺好锦被,往火炉里加了银碳。待休休睡下,垂了刻丝幔帐,而后离去。休休目送秋月离去的背影,痴痴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只觉一股酸楚从腹腔涌起,积压在她的心房。 “得走了,天亮就走。” 她低低呓语,一颗泪珠从眼角滚落。 休休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右手麻麻地疼。 还是赤足下床,她偷偷掀帘往外瞧,碰巧外面有人进来,差点撞上,她连忙急退几步。定眼一瞧,却是位宫女。那位宫女见了休休也没施礼,自顾自将盛着热水的描金木盆放在桌上,道:“小姐起来正好。趁水热着,赶紧洗脸吧。” 休休料猜那宫女正是昨夜在殿外调侃她的,也就自己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漱洗完毕,坐在大铜镜子前梳理头发。乌亮的头发一泻直下,休休从镜子里看见那宫女投来艳羡的目光,便好心地问道:“怎不见秋月姑娘?” 宫女板起脸,硬邦邦地回答:“秋月姐姐累了一夜,今日身子不舒服。” 休休被顶得差点噎住,硬着头皮继续说:“三殿下可是起来了?” “这儿是三殿下的行宫,自然比宫里逍遥。论平日,三殿下恐怕还没起来。” “谁说本宫还没起来?”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萧岿的声音。两人急回头,却见他已立在门帘旁,着青白色大袖右衽袍衫,一身清爽。 那宫女早换去了轻狂之色,朝休休柔和地一笑,收拾起梳洗物躬身而退。休休倒无措,放下象牙梳,朝萧岿微微一礼。萧岿气定神闲,一脸笑意地注视着她。 阳光已经从镂雕的窗子洒进来,室内冥蒙的烟雾已散尽,休休仿佛觉得昨天只是一场梦而已。 “你的手没事了吧?”他的笑意加深。 她假装不在意,想告诉他没事。 积雪会消融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她也要走了,燕喜一定担心了一个晚上。 萧岿已经近到面前,伸手慢条斯理地抬起她受伤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细密精绣的云纹袖口下,手指温热得几乎要将她的心熔化掉。她盯着他温柔的动作,突然想一把挣开。萧岿的手劲加大,她知道他喜怒不定,便放弃了挣扎。萧岿的嘴角翘起,眼瞳里朦胧着一种慑人的褐色。 “怎么啦?” “能不能借殿下的马车一用?” “干什么?”他抬起头,斜睨着,似是不解。 这样皱着眉头跟她说话,休休反而放下心,直接说:“我想我应该回去了。”说出来她舒心许多。 他定定地看她,她没有一丝的犹豫,直面着那张动人心魄的脸。片刻他微微一笑,抬起她的衣袖,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柔声道:“你的伤没好,过几天再回去。” “燕喜还在等着我呢!再说这里也不方便。”休休内心挣扎得厉害,却淡淡地道。 萧岿并没注意到休休态度的转变,他依然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道:“我把燕喜接来好不好?你还没用膳吧?我叫人把早膳送进来,等吃饱睡足了,调养几日便无碍了。”说完,对着外面直喊,“秋月,把早膳端进来。” 宫女端了镶金玉盘进来,萧岿愣了一下,问道:“秋月呢?” “回殿下,秋月姐姐身体突感不适,想是病了。” 萧岿似是没听见,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休休身上。他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纱布,笨拙地亲自为休休包扎伤口。纱布上似沾了特制的药膏,凉丝丝的,带着一缕草红花的清香,裹住了伤处,也把休休的心搅得乱糟糟的一团。 她哀凉地想,他这会儿细心又体贴,是做给沈不遇看的吧。 何必呢? 萧岿兀自端起一碗粥,细心地吹了吹,递到她面前。休休内心翻江倒海,瞥见宫女站在萧岿后面,向她投射过来怨毒的目光。 她呆坐着,萧岿见她没反应,自顾自耐心地用小勺子调了调,伸到她嘴边要喂她。 “乖,吃点。” 休休扭过脸,不经意用衣袖挡住,不料砰的一声闷响,萧岿手中的粥碗碰倒在名贵的五彩波斯地毯上,浓粥四溅,描金瓷碗在地面上发出奇怪的磕碰声,破碎了。 两人吃惊,几乎同时霍然起身。萧岿睁圆着双眼,似是不相信,冷言道:“你这是干什么?” 休休一咬牙,也不作解释:“我走了。”抽身欲走。 “等等。” 萧岿不再伪装自己,眨眼间恢复了冷漠,走在她前面,甩了帘,自顾自出去。休休只好随后来到外殿,听萧岿叫喊着蒋琛的名字。蒋琛很快出现,萧岿板着脸,一字一顿命令道:“去宰相府,叫他们把沈小姐接回去。” 接着,萧岿回转身,皱着眉头对休休道:“我自然很清楚你是谁。这样也好,省得搞糊涂了。你就在这里等吧,自会有人接你回去的。”说完,大踏步出殿去了。 偌大的外殿只剩休休一人,连宫女都避得远远的。休休回想起萧岿忽冷忽热的神情,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尽管她已经得知萧岿接近她的用意,但心里还是很难过,他俩终归隔着一层看不清道不明的墙。 雪后天空放晴,殿外明灿灿的一片。撩开滚着金色流苏的红色帘幕,休休信步迈向白玉台阶,举目四望,周围净是错落有致的宫殿楼台。中间一座面积极大的湖池,烟波碧水。其中几个小岛点缀,亭阁榭舫应有尽有,还有曲折蜿蜒的廊桥连接相通。虽然四周覆盖积雪,仍然遮不住一派繁华富丽,暗香浮动。 下了台阶,径道旁倒有一片翠生生的竹林,想是施养得精心,纤纤的竹节上满目碧绿的竹叶,在琼楼玉宇之间映显得格外出尘。休休不禁心思翩跹,想起以前天际教她的诗句。 “有意竹屏密密留,无花景色反清幽。轻风教影拂尘静,细叶鸣声弄玉柔……”她吟道。 “好个细叶鸣声弄玉柔!” 竹林旁闪过来一个藏青色人影,休休的眼前站着一位二十几岁的男子。相貌固然不及萧岿,却多了生动情趣,藏青色的棉袍看起来很普通,料子却是极精美考究的。他正好奇地打量她,笑吟吟的。 “你是谁呀?三弟金屋藏娇了?”他呵着双手,语气诙谐。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2 章 “你又是谁?”休休不客气地反问他。 那人立时便愣住了,想了想,道:“萧岿是我弟弟,当今皇上是我父亲,我的名字叫萧韶。” 休休被逗乐了,道:“你直接说自己是大皇子不就得了。” 萧韶嘿嘿一笑,完全没有大皇子的架势:“就是就是,我嘴笨。我怕三弟嫌我一大早烦他,没让通报就进来了,正巧碰上了姑娘。” 休休看萧韶满脸笑意,却是真诚的,比萧岿亲切多了,便报了身份,指了指湖中央:“三皇子在那边。” 此时的萧岿正站在船舫上,四周簇拥着好几个宫女,兴高采烈的。船上窄小,有宫女你推我搡之下差点掉进水里,萧岿抓住她的衣袖,顺势一拽,宫女便歪在他的怀里,众人尖声哄笑。 “三弟宫中真是热闹。”萧韶笑着对休休道,“休休小姐为何不一起玩?” “我马上就要走了。”休休黯然。 萧韶误会她了,解释道:“你不要生气,那些都是侍寝的宫女,宫中的规矩都这样。三弟毕竟年龄还小,玩性大了点,你千万不用放在心上。” 萧韶并不笨,三天前萧岿和休休手拉手走出皇宫后,宫中已是风言风语了。说不定他们天天在一起呢。可眼下他们似是闹僵了。他清楚三弟的个性,放弃的东西他是绝对不想收回的。 如此佳丽。 他替三弟惋惜,便好心地安慰休休:“刚才你说细叶鸣声弄玉柔,竹叶可会发出别的声响?” 休休不答,摘了一片,合在薄唇间,双手用两指轻抚叶片两端,稍一运气,一种奇妙的音符从唇间流出,如莺啼鸟啭,妙不可言。萧韶顿觉有趣,学着模仿,脸涨得通红却无甚音响。休休大笑,这种民间小技艺,岂是他们王孙贵族会的。看他喜欢,她便耐心指导,倒也让叶子发出声响来,萧韶越发起劲,一时竹丛边笑声连连。 再看湖心的船舫,不知何时径直向他们驶来。 一靠岸,萧岿便从舫上跳下来,声音阴沉沉的:“大哥好雅兴。”眼光不经意地瞟向休休,冷笑道,“刚认识就这么亲热了?休休小姐真不愧是沈大人教导出来的。” 休休一言不发,低头朝殿门走去。 萧韶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笑道:“三弟真狠心,不要了就不要了,连个怜香惜玉也不给。” 连道两声“可惜”,他见萧岿铁青着脸不言语,兀自掂了竹叶吹起来。 “不要吹了!难听死了!”萧岿突然生气地嚷道,撩起缎袍重新走向船舫。 萧韶还没缓过神来,连忙扔了竹叶,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休休独自向宫外走,她希望接她回家的马车快点到达。 庞大的白玉狮子旁,婷婷站着一个人。明艳端丽,带了盈盈的笑。 是秋月,她的病好了? 待休休慢慢走近,秋月的视线移向宫外的一棵老槐树,积雪压弯树枝,压得人心情格外的沉。 感觉秋月有意在此处等候,休休不禁轻声问:“秋月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给你讲个三殿下八岁那年的故事,你听了,便什么都明白了。” 微风吹动,雪渣纷纷乱乱,秋月的心绪随着飞舞的银片成串成串往下掉落。她娓娓道来,像是述说着一件悠远的故事。 “十年前,我初入宫,只是个打杂的宫女。你知道吗,像我们这些家境贫困的女子,一入皇宫深如海,是不敢有什么奢望的。 那时的三皇子才八岁,长得眉清目秀,宫里的人都宠他。他是皇上的心肝宝贝,很调皮,又贪玩,却是快乐的。在他眼里,母亲蓉妃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他的老师是沈大人,他很尊敬他。 有一次,也是下雪天,我们在一座杂院里清扫积雪。他从外面闯进来,所有的人都跪下磕头行礼。只有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悲痛和无助。我站起来,不知怎的说了声:‘三皇子,怎么啦?’他就跑了过来,抱住我大哭起来。” 秋月清晰地记得萧岿扑进她的怀里,呜咽着。他是无意间闯进来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丝毫也不放松。泪水湿透了她的前襟,她感到胸口湿暖暖的,一直渗进五脏六腑,涩涩地疼,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 “从此以后,除了我,他不许任何人碰他,连蓉妃娘娘也亲近不得。他要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我的十年,最美好的十年,就是在皇宫深院里,在他的寝宫里度过的。” 秋月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点哽咽。她偷偷望了休休一眼,见她天真无邪的脸似被寒气冻僵住,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她转过头去,继续淡然说道:“这是三皇子的秘密,他至今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说。但是我知道,这跟你的干爹有关。因为,从那年起,他暗地里不再叫他‘老师’而叫‘沈不遇’了。” “可是蓉妃娘娘……”休休抖声道。 “蓉妃娘娘是三皇子的亲娘,他没理由不去爱!”秋月蓦地打断休休的话,含着冷笑,“在宫里头,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三皇子心里最清楚,他拼了命也会去保护自己的亲娘的!所以,不该说的他必须闷在心里头。我懂这些,休休小姐,你懂吗?” 休休幽黑的眸子涣散地望着秋月,嘴里喃喃道:“我不懂,也不想懂……” 秋月道:“你是不懂。” 接着,她换了个口吻,漫不经心地说:“接你的马车还没到,要不要听听我是如何伺候三殿下的?” 休休颤抖,默默地垂下头。 秋月忽然生出一种快感,眼前的沈家千金,越是脸色苍白,她越想触进她的内心,让她永远都凉得入骨入髓。 她谈起自己的第一次是如何献给萧岿的。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宫里的执事总管叫了她,让嬷嬷仔仔细细检查了她的身体,教导她行房知识。然后她沐浴完,光着身子由一张毡毯裹着被送入寝宫里。 寝宫里光色朦朦,落地蜡台上的红烛忽明忽暗。萧岿安静地躺在床上。如果在平日,她会坐在靠西的角落,距离他只有二尺远,耳闻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颤着声音叫了她一声。她应答,慢慢地靠近他。他的胳膊很瘦弱,肩胛还没长开,窄窄的,能清晰地摸到他的锁骨。他的气息扑到她起伏有致的胸前,带来愈来愈酥麻的感觉。 她扑哧笑出声来,身体涌出一股奇异的潮动,搂紧了他,双手不住地抚摸着他光滑的后背。渐渐地,他的眼圈周围泛出异常的红晕,眼中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惘地看着她,嘴里呐呐着:“秋月,我……我……” 秋月心里明白,她安静地躺着。萧岿胡乱地在底下摸索,身体不容分说地躁动。当一股不能透气的疼痛感涌入,像有什么薄薄的阻碍被突破,秋月“噫”的一声,身体僵直在那里不动了…… 萧岿蜷伏在她裸露的胸前,很快地入睡。乌发遮掩的面容下,嘴角微微地抿着。她的手指如柳絮般绵绵划在他的唇上。很快地,她被人轻唤起,让沉沉入睡的萧岿慢慢脱离她的怀抱。她穿好衣服走出帘外,有人端了一碗汤药过来,黄澄澄的,她闭起眼一饮而尽,苦的。 “女人总希望自己的一生有所寄托。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个侍寝的宫女,不敢有所奢望。这十年来,他已经习惯生活在我们的爱护之下,就像我的亲人。可是休休小姐,我斗胆问你,你知道他多少?你了解他多少呢?” 秋月眼圈发红,声音哽咽着,身体一直在抖。 休休觉着自己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茫然地望着秋月,她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了解他,比如十年前他为什么会哭?她有必要知道吗? 秋月紧盯着休休的眼睛,心想:这个沈休休太年轻了,真的太年轻了,她短短的几句话就可以将她轻轻击倒。但是她犹不罢休,她必须把休休心里仅存的一丝幻想都破灭掉。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3 章 “不要对三皇子抱有任何幻想了,休休小姐。三皇子需要的是他喜欢的女人用一生去爱护他,用柔情去包容他,而不是他仇人的女儿。谁都有希望成为三皇子妃,只有你,绝对不能。” 休休惨白着脸,她真的害怕了,退缩了。她和秋月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面临着不同的人生。或许她不能走进,也不想再打扰他们原本锦绣般的生活。 她什么身份不重要,因为这个萧岿本来就不喜欢她。 他一直在愚弄她。 她还蠢蠢地站在这里干什么? 一抹自嘲浮在她的嘴边,她笑着对秋月说:“秋月姑娘,天太冷了,你进去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的。” 秋月,真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愿萧岿能善待她。 宰相府的马车徐徐停在行宫外面。休休向马车走去,步态极是沉重。马车很快启动,帷幄里伸出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无力地向她挥动。 秋月目送她离去,心中积郁已久的毒气缓缓吐出,不由得粲然一笑。 她希望,沈休休这一走永远都不会回来。 叁 马车离开行宫后,转过几条街道,便听得鼓乐喧哗之声。休休撩开帘子望去,沿街高楼栉比,每个楼间的匾额上都涂着鲜艳的字体,盏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摆。伴随着阵阵香气,浓妆艳抹的女子瑟缩在雪地上,斜倚门柱,懒散地挥舞着手绢。 休休想起那个送她离开青楼的女子,悲哀地想:谁都聪明甚于我,我比不了谁,只有笑话自己了。 她低眸凝视着受伤的手,这纱布还是那个人换上去的。他当时的动作多温柔啊,可是眨眼之间,就换了凶神恶煞样,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通往宰相府的小道寂寥无人,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是死的,她的心也死了一般。尚在恍惚间,后面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休休丝毫没有在意,直到前面赶车的仆人“哎哟”了一声。 休休急忙探头张望,仆人倒在雪地上,喉咙被利器割开鲜血直冒,看样子已断了气。休休惊恐地睁大眼,一道寒光带着血腥横在眼前。 有人阴沉地说话:“快说,在萧岿的行宫里看见了什么?” 休休浑身发颤,下意识地摇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看见?有没有一名受伤的年轻男子藏在宫里?” 听到“受伤的年轻男子”,休休蓦地想起了杨坚,脑中寒光一闪,旋即淡淡答道:“没看见。” 有人低声说话:“大人,看她吓成这样,八成不假。怎么办,是不是放她走?” 阴沉的声音答道:“女人最会装可怜蒙混外人。带回去审问,不怕她不招!” 很快地,有两个蒙脸大汉上了马车,将休休五花大绑起来。休休还想喊,粗砺的大手覆面而上,休休眼前黑蒙蒙一片,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光滑冰冷的地板上,鎏金鼎内焚着不知名的香,烟雾缭绕,周围的布置俱是模糊。休休定了定神,才看见对面一男一女依序而坐,屋内本就十分阴暗,那两人望过去如传说中的怪夔魍魉,森然恐怖至极。 因被绑了身,休休无助地挣扎了几下,感觉额头不停地有冷汗流下。发现她苏醒过来,男的先开了口,还是那种阴沉的声音。 “沈小姐,说说你在行宫里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如果让我们满意,自会放你回去。” “我已经说了,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恐惧中的休休声音虽颤抖,但字字清晰。屋内寂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每一句都是她咬牙说出来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这种恐怖的境况下,为何没将那个“杨大将军”招出来。也许是出自本能,也许是因为,有另外一种声音在不断地提醒她:不要说出去。 那个男人此时刚要发怒,就被一边的女人淡淡地抬手止住。女人站了起来,缓缓向休休走来,针脚精巧华丽的裙裾流在地板上,水银般倾泻满地。休休竭力稳定心绪,大胆地迎上了女人的眼眸。 女人弯下身,发簪上累累的金钗银环叮当作响,她轻启檀口道:“谁都知道,你不是沈不遇亲生的,而是认来的。你年轻识浅,以为傍上这么棵参天大树,就可以乘凉了。殊不知像你这样的女子全梁朝俯拾皆是,你就是死在这里,沈不遇也不会心痛地眨一眨眼睛,他可以另外找一个更年轻貌美的代替你。所以,不要替这种人卖命,不值得。” 最后几个字拖起长音,却显得意味深长。 这个女人是谁? 休休心里百折千转,望着对方,依然强硬道:“我受了伤在寝宫睡了一夜,醒来后已是早晨,三皇子殿下叫人通知宰相府来接我。就是这样。” “据我所知,你们昨日玩了一个下午。你在雪地里受了伤,萧岿急匆匆将你送进行宫,这样看来,你是第一个能进入行宫的外人,可见他很疼你。怎么一夜之间,他变了态度,竟然不亲自送你回去,而是赶你走?究竟出了什么事?” 休休本是聪慧,心念一转,明白抓她的人并不真正确定杨坚在行宫,只是试探而已。于是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三殿下阴晴不定,昨天还好好的,早晨为了小事突然发起脾气,连我都莫名其妙。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回家。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找别人打听。” 女人直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休休,然后朝男人递了个眼色。男人会意,搀扶着女人朝外面走。当曳地的裙摆轻轻滑过门槛,屋门吱嘎一声关闭了。 休休挣扎着起来,几乎是飞扑向紧闭的屋门。透过格子门扉,看到两人正缓步行走。休休首先听到男子问道:“饿她几日,看她招不招!如若招供不出,也可以弄清楚沈不遇平日干了些什么!” “尽管问吧,时候不早我要进宫去了。”那女人悠悠说话,“到时记得别留下活口。沈不遇那老贼抓不住把柄,也就怀疑不到这边,还以为被萧岿害死了。哈哈,一举两得!给我做得干净点儿!” 男子低头称诺。 听到这些对话,仿佛再也没有力气,休休歪倒在地。眼泪簌簌掉落,眼前再次模糊成一团。她不住地喃喃道:“他们……要杀我……爹……” 晌午过后,日头中天,日影浅浅蒙蒙地透进屋内。 休休依然歪靠在门前,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一片红晕。日光在冰冷的地面起了波纹,鬼魅似的盘桓在她的头顶上。 没人进来过,她身上忽冷忽热的,感觉灵魂已经出窍。 “很难受,这回真的要死了……”她恍恍惚惚地想。 窗外好像起了风,惶惶地打在门窗上,冷气便肆无忌惮地灌入。休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她默默地等待死神能够早点降临。恰这时候,风里传来惬意的说话声。 “嵇大人家后院真大,我的紫蓝金刚飞到哪儿去了?叫你们别放它出来,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要是找不到,我要你家嵇大人赔!” “大皇子……” 休休好半晌摆脱恍惚,咬住牙直起身,从格子里朝外张望。果然,大皇子萧韶东张西望着朝这边走来。 他嘴里还在嘀咕,顺着檐下走了几十步,仿佛听到有微弱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停止了前行,循着声音找下去,隔着门窗,正对上休休惨白的脸。 如同见了鬼一样,萧韶尖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4 章 “我被关起来了,他们想杀我……大皇子,赶快救我出去……”休休断断续续地说,气若游丝。 萧韶大怒:“谁这么大胆?敢动沈大人的千金!一定是嵇大人府里那几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你别急,我马上告诉嵇大人去!” 休休有点明白,虚弱地摇头,道:“就是那个嵇大人……” “怎么会是他?”萧韶一时犯了傻,推了推房门,才发现外面加了门锁,急道,“我从三弟那里出来,觉得无聊,听说嵇大人府里也有只鹦鹉,于是想带了自己的蓝紫金刚比试比试,没想到碰见了你。” 休休闻言,以为这个大皇子和他们都是一伙的,不免绝望。萧韶见休休的惨状,倒激起他的正义感,便安慰道:“嵇大人这回没了道理,怎可任意妄为?都是朝廷重臣,理应以和为贵。你等着,我去通知沈大人,让他尽快把你接回去!” 说罢,萧韶旋即闪身,眨眼间就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嵇府空阔的大门前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沈不遇带了几名随从,气冲冲地闯进大门。守门的不敢拦截,早有家奴跑去向主人禀报去了。 这时候,嵇明佑才刚刚进入关押休休的屋子。 他吩咐下人给休休松了绑,休休挣扎着慢慢爬到石柱旁,蜷曲在那里,面容隐在阴影下,青白交错,浑身不住地颤抖。嵇明佑以为她害怕了,便眯起了眼睛,问道:“吃到苦头了吧?早说不是没事了?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休休不停地打着哆嗦,眼睛里蒙蒙的,嘴里嘀嘀咕咕、细细碎碎地说着。嵇明佑凑过去,仔细听来,原来只有重复的几个字:“我要回家……爹……” 想必到了半迷糊状态。 嵇明佑有点失望,眉头紧皱,努了努嘴。家奴端起一盆冰水,兜头将休休浇了个湿透。休休猛地一打激灵,睁大了眼睛。 “清醒了吧?”嵇明佑阴狠地笑了,“再不说出一个字,再淋你就不好玩了。” 休休却仍是不出声,神情木讷。 这时,守门的家奴跑进后院,遥遥只一声“老爷”。嵇明佑转头望去,却见圆木大门洞开,几个人匆匆而来,脚步杂沓,待看清为首的是谁,嵇明佑不禁一阵睖睁。 沈不遇大步跨进门,一眼瞧见倒地的休休,怒问:“嵇大人,你想把我的女儿怎样?” 嵇明佑眼珠子转动,对着沈不遇便是一拱手,故作惊讶道:“这……这怎么会是沈大人的千金?他们说,今日发现私藏北周逃犯的马车,有个女子嫌疑较大,为此抓来审问。没想到这女子是沈家小姐。这帮人真是糊涂!” 沈不遇气得烈焰灌顶,指着嵇明佑便是痛骂:“休休从三皇子那里出来回家,就一个赶车的,你分明是嫁祸于人!如今赶车的死了,你以为死无对证了吗?你分明是公报私仇!” “沈大人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国事是国事,私事是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再说,我跟沈大人既不深交也无冤无仇的,就算廷议,于情于理也都说不过去。”嵇明佑赖态十足地打哈哈,“这只是场误会而已。如若伤着了你家千金,嵇某在此深表歉意,并送名贵补品赔礼便是。” 沈不遇顾不得与嵇明佑对质,弯身摸了休休的额头,脱下身上的貂皮大氅将她裹住。然后他抱起休休,眼神锐利如鹰。 “嵇大人,这笔账暂且收着,总有机会跟你算!” “沈大人,嵇某愿意奉陪。你这个千金是你花钱买来的,三皇子不要,你还是留着自己要吧!哈哈!” 嵇明佑望着沈不遇匆匆离去的背影,自是高声调侃了一番。回过头来,双目此时绽出冷厉的光。 “幸亏我反应及时,不然这娄子捅大了。沈不遇是怎么知道的?谁去告了密?” 有人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耳语几句。 嵇明佑闻言,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休休一直在做噩梦。 她梦见自己行走在回孟俣县的路上。可不知不觉前面换了陌生的风景,一条深坑拦在面前。这是条深不见底的长沟,沟边长着密密的黄蒿荒草,水面幽暗,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凶龙,蜿蜒横卧着。 她不得不止步。眼前处处留有令人心悸的痕迹,熏黑的墙、光秃秃的树干上乌鸦扑扇着翅膀,满地泥泞不堪,脚下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骷髅……烟雾缭绕间,前面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犹如鬼火。休休费力地往前走了几步,前面仍是迷蒙蒙的,寂静得可怕。她想张开嘴喊人,不知哪个角落透出女人的哀号声,尖锐、颤动,听得人毛骨悚然。她不禁想,难道她真的死了? “爹!你在哪儿?” 她呼喊着爹,急得满头满脑全是汗。头剧烈地摇晃着,终于睁开了眼睛。 阴森恐怖的惨相消失了,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和一张焦虑不安的脸。休休稍一吐气,便听得燕喜的叫声:“醒了!醒了!小姐醒了!” 于是更多的人站在她面前,个个脸上透着惊喜。休休定了定眼,才看清柳茹兰、沈欣杨、燕喜,还有几名女用全都围在床前。她挣扎着想起来,被柳茹兰适时按住了。 “好了好了,醒来就没事了。昏睡了四天三夜,高热不退,可把大家吓坏了。孩子别怕,就在家里好好调养,一切都会过去的。” 接着,柳茹兰吩咐沈欣杨道:“你去告诉你父亲,就说妹妹已经醒了。” 沈欣杨面露笑意,爽脆地应了一声,便轻快地跑了出去。 沈不遇进入萏辛院时,柳茹兰正在给休休喂药。看见老爷进来,便将药碗递给燕喜,示意老爷一边说话。沈不遇瞧了休休一眼,看见她低垂着眼帘,一副孱弱不堪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怎么样?” 休休凄泣一声,幽幽道:“我不想待在江陵,我想回家。大人您就让我回去吧……” 沈不遇不语,脸色却暗淡下来。 “烧糊涂了。”柳茹兰笑道,“再睡几个觉,那些事便不会再去想了。” 说着,柳茹兰走到角落,沈不遇会意过去。夫妇俩远远地望着病榻上的休休,柳茹兰先嘀咕开了。 “身子虽是愈了,可心伤不好愈。她梦里一直喊着‘爹’,醒来就嚷嚷着要回去。老爷,三皇子的心思忽左忽右的,难以捉摸。休休这孩子也够可怜的。要不等她病好了,我们暂且送她回老家?” “该死的嵇明佑!”沈不遇咒骂了一句,眉心紧蹙,“这个节骨眼上,回老家岂不前功尽弃?眼看就要过年,缓一缓,我先去宫里探个虚实。她想要回孟俣县,万万不可!” 柳茹兰听老爷语气坚决,也就不敢再吭声。她内心也是舍不得休休的,如果她能长期住下来,当沈家的干闺女,未尝不是件让人欢喜的事。 沈不遇思忖半晌,然后近到休休床前,放缓语气道:“你莫害怕,那些人其实是冲着我来的。朝中诡谲莫测,小人得志步步为营,这些你们小孩子不懂。原以为有三皇子在不会有事,哪知道半路有人出阴招。是我太大意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休休仿佛未闻,垂着眼只顾说道:“我想我爹……我不想待在这里。” “你爹已经死了。”沈不遇加深了语气。 “不,他即便是死了,魂还在孟俣县,我要去陪他!”休休固执道。 “我看你真的烧糊涂了!”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5 章 沈不遇断喝一声,眼梢掠过一抹阴鸷,连柳茹兰都有点心惊肉跳。沈不遇甩袖便走,长靴踩在青石地砖上,窸窣作响。屋内的人都知道老爷恼火了,顿时屏声静气无人说话。 柳茹兰以为,老爷甩袖而去,定会将休休吓住,她不会再敢提回家的事了。 半月后,休休身子痊愈,能够跟平常一样吃穿走路了。柳茹兰心里高兴,这一天亲自给休休送去过年穿的锦服。谁知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休休突然起身,站到柳茹兰面前,直挺挺地跪下了。 “休休,你跪下却是为何?”柳茹兰大惊道。 “恳请夫人求老爷一件事,让休休回去吧。”休休恭谨说话。 柳茹兰无奈地摇头,为难道:“原以为你不提了,真是执拗的孩子。你且起来,等老爷回家,我找机会说说。” 休休磕头致谢。 柳茹兰回去后,几天不见动静。休休心急,差燕喜去沈欣杨的院子打听。燕喜回来说,少爷又被老爷禁闭在屋内,只需用功读书,不许出门半步。 休休望着天空,脸上布满了阴云。燕喜眼瞧着小姐这一病,害得如花似玉的容颜都憔悴了,便好心劝说道:“等过完年再说吧,也不差这些日子的。” “燕喜,我真的不想继续住下去。”休休叹息一声。 “小姐并不是因为害怕上次的事吧?”燕喜聪慧,仿佛猜透了主人的心思,眨眨眼道,“是因为三皇子殿下?那次我好生奇怪,他即使不亲自送你回来,也应该派车送你,怎么传话要宰相府去接呢?我一直纳闷这件事。小姐,三皇子对你怎么啦?” 休休想起秋月的话,摇头道:“三皇子并没什么,他就是这样的。燕喜你别瞎猜。” “三皇子就是这样的,又是哪样呢?”燕喜一心想解开小姐的心结,问得不依不饶。 休休自是不想说,却又被触动心事。正为难时,听得院外有脚步声,原来是柳茹兰的丫鬟翠红小跑着进来。 “小姐,老爷要你去二夫人的院子!” 休休以为沈不遇答应她走,稍整衣鬓便匆匆而去。燕喜跟在后面,越走越觉不妙,问翠红:“你这番着急,莫非二夫人院子里还有别人?” “人多着呢,连大夫人都来了,还有福叔他媳妇。”翠红嘴快,又一个劲催她们快走。 休休听到两个丫鬟的对话,心生狐疑,又猜不出所以然。脚下的步子并未停止,不大时候便进了柳茹兰的院子。 正堂间,果然来了不少人。沈不遇端坐正中,两位夫人分坐两旁。其余的人都站着,有窃窃私语的,也有低着头不声不响的,看见休休进来,全都抬起了眼。 休休上前见礼。沈不遇轻咳一声,道:“休休,你来到沈家这几月,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视你为沈家千金,二夫人待你如亲生,这你是知道的。” “休休明白。”休休垂眉道。 “沈家家规严厉,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你问问欣杨,沈家子女必须天天牢记。你初来乍到,对你却是放松了些,却还没到自由无羁绊的境地。上次你怂恿欣杨去后院,我自然生气。后来你俩变本加厉,竟然跑去福叔家里去了,我忍无可忍,但未曾将火气发在你身上,你知为何?” “休休不知……”休休嘴里轻声应答,心里隐约有了不安。 难道沈不遇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 “父亲,孩儿也想知道。”沈欣杨跨前一步,躬身说话。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沈不遇面露凝重,沉声道:“本来你父亲的过去,谁都闭口不谈,这也是对你好。你既然一心一意想回去,且听完这些,你再做回去的道理。唉,不得不辜负了蓉妃娘娘,她曾特意关照我,万不得已不要在你面前提起。” 说到这里,沈不遇停止了说话。身边的柳茹兰也一脸沉重,轻轻叹息。连大夫人黎萍华,平时很少理会休休,这会儿也是轻抚绢帕闷声不语。 原来他们都知道内情。 休休的五脏六腑煎烤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颤抖着说出一句:“你们告诉我,我爹他……” “就让柳妈先告诉你吧。”沈不遇缓缓说道。 福叔的媳妇柳妈出来,朝休休福了一礼,苦笑道:“休休小姐,莫怪老奴上次不敬,实是不能说啊。如今老爷在此,老奴就说了,休休小姐听后千万……” “柳妈,休要吞吞吐吐的,照实说来。”沈不遇不耐地皱眉。 柳妈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十五六年前,曹桂枝—也就是你娘还是个丫鬟,蓉妃娘娘进宫后,曹桂枝变得无所事事。有一天她去了后院,碰上了陶先生。陶先生已有妻儿,他的媳妇还是伺候二夫人的。曹桂枝当时长得俏,陶先生一眼就迷上了……” “胡说!我爹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休休嘶喊出声,猛然袭来的泪水冲出双眼,她极力想压抑,却还是哭出了声。 万万没想到故事竟然是这样。不是的,一定是他们在说谎,她心中的爹绝对不是这样的啊! “老奴十岁为奴,二十岁离开,这十年府里有什么事、有些什么人,老奴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怪你娘曹桂枝年轻,又喜欢些金簪玉钗的,陶先生又识字又会写诗,拿个玉匠雕的簪子勾引她……就这样,被陶先生糟蹋了。” 福叔在一边插上话:“等我几个冲进屋去,两人还裹在被窝里,曹桂枝过了半天才清醒。这丑事传开,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家媳妇,当夜便趁人不备跳进夜蓥池。” 仿佛一把利刃刺进了心口,沸血喷薄,休休以手掩面,用尽全部力气吼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的神志有点混乱,身体摇摇晃晃的,沈欣杨连忙扶住了她。休休想都不想将其推开,扑到梁柱旁,拳头不断地捶打着。 为什么是这样? 爹,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怪不得娘视你为陌路,怪不得蓉妃娘娘欲言又止,怪不得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眼光看自己……你是我挚爱的亲人啊!爹,为什么? 休休不明白啊!老天爷,告诉我,怎么是这样子? 柳茹兰见休休如此惨痛,以致令人心酸,便步到休休身边,温柔地说话:“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后,心里也是不好受。姑娘家无论名声还是贞操都算是毁了。按家律,陶先生应是死罪。老爷开恩,先将他关了家牢,并将此事禀告给了蓉妃娘娘。念及主仆一场,蓉妃娘娘心生怜惜,便准了曹桂枝嫁给陶先生,让他们远离是非,去了孟俣县。曹桂枝那时怀上了你,不久你便出生了。” 听完柳茹兰的叙述,堂内的人神色各异。大夫人黎萍华耐心听完,忍不住尖刻起来:“我看曹桂枝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一副狐媚相,我早就知道会出事。碍于蓉妃娘娘的面子,沈家收留了她,她岂是安分守己的人?哼,这样也好,跟陶先生倒是绝配!” “少说风凉话!”沈不遇冷声喝道。 黎萍华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沈不遇起身,缓步来到休休面前,面色也渐渐柔和起来:“你就留在都城,这里就是你的家。孟俣县哪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你父亲如此,你娘恨透你父亲,自然连你也恨透。回去毫无意义!” 说完,他转向众人,道:“此事休得再提!违者,按家法处置!” 众人齐声称诺。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6 章 沈不遇不再说什么,先自离开堂屋,柳茹兰关切地抚慰了休休几句,也跟着出了屋门。里面的人个个散去,最后连沈欣杨也走了。 休休倚着梁柱,紧闭双目,一动也不动。燕喜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休休冰冷的手,低声说:“小姐,想哭就回萏辛院哭吧。” 休休颤动着双唇,哑哑地说道:“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小姐,你还想回孟俣县吗?” 休休微微睁开眼,睫毛抖了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半晌,她欷歔了一下,努力将一腔悲痛强咽下去。 “我爹已经不在了……”她虚弱地说道。 肆 “此事为何不告诉本宫?” 皇后宫里,皇后拍案而起,目光盯着躬身而立的嵇明佑,鬓间珍珠步摇乱晃。 嵇明佑微微行了一礼,轻言道:“微臣一时为难,唯恐离间皇后母子,伤了娘娘凤体。” “气死本宫了!那日韶儿去了行宫,我还问过他看见过什么、听见了什么,他光知道玩,一问三不知。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过来好好教训教训!” 皇后吩咐宫女道:“去把大皇子叫来!” 过了片刻,大皇子萧韶悠然进了内殿,手里托着装鹦鹉的紫檀雕笼。他一见嵇明佑,径直打招呼:“嵇大人,上次差点在你府里丢了我的蓝紫金刚,你倒是说,是你家的那只好,还是我手里的好?” 嵇明佑勉力露出笑容,自是光鞠躬不敢言。萧韶接着近到母亲面前,笑道:“母后唤孩儿什么事?” 话音未落,皇后突然扬袖,结结实实给了儿子一记大巴掌。 她这一举动惊得侍女们大惊失色,刚要过去相劝却被皇后伸手止住。萧韶生生挨了耳光,不禁委屈地叫道:“母后干吗打孩儿?” “问你自己!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你以为你这是英雄救美?你去沈家通风报信,若是被沈不遇抓住把柄,不单害了嵇大人,连母后都被你害了,你知道不知道?” 皇后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恶狠狠地叱责儿子。萧韶明白过来,抚摸被打的面孔,半是委屈道:“孩儿哪知道母后也参与此事?休休小姐没见过母后,她自然不会说。再说,这么多天过去,也没见沈大人将此事奏陈父皇。他主动息事宁人,母后急吼吼的作甚?” “你还敢扯些烂道理!我穆氏就你一个儿子,原以为能敦亲睦族、传承祖志,你却如此这般不争气!若是传扬出去,你教那些王公贵亲如何臣服于你?” 萧韶见母后已是气焰高涨,不再有所抵触,垂着头站立不动。 儿子的沉默更是气得皇后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烦躁地白了萧韶一眼,挥袖道:“先给我出去,闭门思过!” 萧韶反而轻松下来,施礼过后,连蓝紫金刚都不要了,便一溜烟地跑开。 皇后阴沉着脸,兀自干生气。过了半晌才稍作定神,骂了一句:“真是恨铁不成钢!”此时方转眼对冷站了半晌的嵇明佑道,“对付沈不遇这些奸猾小人,还需靠你等了。” “娘娘,大皇子所言并不是全没道理。”嵇明佑这才缓缓开口道,“虽说捉拿要犯是假,可伤着了沈不遇的干闺女是真。沈不遇大可不必息事宁人,他可以以此为借口参微臣一本,却这样没了动静,倒是蹊跷。” 皇后沉吟,颔首赞同道:“确实诡诈。也许是郑渭等人不在朝中,沈不遇援手不够强,唯恐伤人不成反伤自身,嵇爱卿务必提防点。” 嵇明佑继续说:“微臣另有疑点。那个休休不过是沈不遇花钱买来的,一没贵胄人家端庄贤淑,二没王公大臣的女儿那般知书达理,不过是乡野田埂的一朵小野花,那萧岿也没对她真上心,倒有腻烦之意。沈不遇却偏偏如获至宝,百般眷爱。皇后,那日沈不遇一进屋里,见着那个休休,面露戚色,甚至解下身上的披氅裹于她身上。微臣亲眼所见,当时心生讶怪,势必那个休休不会单单是个干女儿那么简单。” “难道是沈不遇自己迷上了不成?”皇后嗤笑出声。 “娘娘难道忘了?当初沈不遇迎娶柳氏,翁婿之间是立据盟誓的,今后沈不遇不再纳妾。此事朝中人人皆知,不然沈不遇哪会升擢得如此之快?” “哦?这倒是件有趣的事。”皇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眸子里寒光闪动,竟无声地哼了哼,“细查下去,看那休休究竟是何方神圣。” 嵇明佑拱手遵命。 夜烛初燃,一道长风掠过行宫上空,万物飘摇。 萧岿的寝殿外,侍婢内侍都屏声静气,谁都不敢挪步。隔着门屏重帘看不到内殿里面发生什么,突然响起一记乱摔东西的响声,啪啦的声音,像是玉瓷掼在漆金地砖上,好似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一般。 内寝,秋月独自跪在地面上,面前净是碎瓷片。隐约能听到风打琐窗的声音,萧岿高大的身影摇曳不定。 而萧岿,望着窗外的夜景负手而立,面色冷凝,声音也是如水般清凉。 “秋月,你已经逾越了你做宫女的权责。可知罪?” “奴婢知罪。”秋月淡漠的脸上掠过寒意。 “你擅自将我过去的事说与外人听,无论你有何用意,这样的事我绝不容忍。按照本朝宫规,理应廷杖处死。念你劳苦这么多年,且不计较。待明日知会光禄勋,你收拾行装,自行出宫去吧。” “奴婢谢过三殿下。” 秋月匍匐谢恩,神情有点麻木。她缓缓站起身,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后不再有“秋月”那熟悉的叫唤,只有一双无形的没有丝毫温存的手,无情地将她推之于外。 殿外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目送着她,谁都不敢吭一声。秋月走向白玉台阶,脸颊在夜色下涂上一层阴影,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三更漏,夜深人静。 秋月坐在宫女房里,缓慢地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长风漫卷抽在窗格子上,仿佛冷嘲声沙沙入耳。 “你只是个宫女,偏生嫉妒心思。挡住一个沈休休也就罢了,你能挡住多少个沈休休?活该被赶出宫去!” “世道悲凉,人情薄如纸。连三殿下也弃你如草芥,秋月啊秋月,你必遭世人唾弃。” 她不再动,茫茫然望着梁顶。寒意侵袭房内,入心入骨的痛。 残烛爆出灯花,明暗交替。朦胧中只见萧岿站在她身前,她很自然地帮他宽衣解带。新月娟娟销魂处,他像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八岁的孩子,用哭泣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要走,陪我。” 烛尽,窗外天光方明。 秋月回过神来时,她知道,已经没有了选择。原来这十几年的宫中生涯,女人最芳菲的韶华,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将长带绕在横梁上,用几乎冻僵的手握住,脖颈颤颤地伸了进去……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7 章 那日天未亮,不知哪位侍寝的宫女正值轮班,她打着哈欠进入宫女房。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秋月的脚正踢倒脚凳,宫女吓得叫了起来。太过于尖锐的叫声惊动了巡夜经过的蒋琛。 萧岿闻讯赶到宫女房,御医正给秋月把脉。萧岿站在床边,望着脸色惨白的秋月,眉心紧锁。 御医留下两粒安心药丸,便告退而去。萧岿坐了,亲自端起温茶,将药丸送入秋月的口中。 秋月双唇抖动,抖了半晌却抖不出一个字。她又羞又愧,双手掩面而泣,直哭到声音嘶哑,肝肠寸断。 萧岿任凭秋月哭泣,轻拍她抽动不已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火气大了些,哪舍得赶你走?”秋月听了悲喜交加,撑身起来不知该如何行礼。萧岿忙按住她,看她哭成这样自己也不免动容,于是轻搂她入怀。 寒霜重,日色耀耀下,腊梅花瓣无声地在窗外飘落。萧岿默默地望着,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仿佛那飘动的艳红不是花,而是一抹纤柔的身影。那人生动的脸上红云朵朵,双眼近乎倔强地瞪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那身影便消失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了惆怅,竟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年了。 宰相府里的过年习惯自是比普通人家讲究,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后第二天,全府出动洒扫门第,掸尘去秽。院内院外,角角落落,都有用人们忙碌的身影。 而休休的萏辛院里,却是似平常一样的冷清。 并不是沈不遇有意如此,而是被休休拒绝了。沈不遇也无话可说,便随她的意。 休休亲自动手,里里外外擦洗清扫,忙个不停。燕喜看她那日得知父亲的过去之后,虽是不再提及回孟俣县,可终日沉默寡言,精神也颓丧不济,她在一旁也是干着急。 “心病还得心药医,慢慢来。不许在小姐面前提起她父亲,还有,多逗她开心,想吃什么、做什么你就依她。”柳茹兰关照道。 燕喜暗暗祈望,也许借这次过年休休可以重新快乐起来,脸上又会绽开笑容。 除夕那天,黎萍华的两个儿子都携了妻儿赶来吃团圆饭。一时红烛高照,炭火熊熊,美酒佳肴香气四溢。府里摆了满满十几桌,所有的管家、用人、老妈子、丫鬟甚至马夫都到齐了,杯筷交错,猜拳行令,满堂欢声笑语,一派天伦之乐景象。 这个时候府里的妻妾、儿女都是客气的,相互敬酒递菜,互祝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此时正好借祥和之气,沈不遇让休休出来见礼,算是与沈家人都见上面了。人们都堆了亲切的笑脸,贺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快到子夜筵席方散尽。 沈不遇暗地叮嘱休休,初一那天随他进宫去蓉妃宫拜岁。休休自然而然想起萧岿,便死活都不想去。 沈不遇早就料猜到休休的心结在哪里,因为陶先生的事对她打击不小,也就不想逼迫她。 事实上,到了春节,身为宰相的他反而更忙了。自大年初一起,每日有僚属官员、亲族友人上门拜年,相府外车水马龙,自是应接不暇。相府里也摆了戏台,相臣携家眷一起观赏,天天歌舞升平,沈不遇对休休的事也就无暇顾及。 子夜时分,休休和燕喜站在夜蓥池的水榭上。此时各个院落爆竹声声,烟花在空中绚烂绽放,燃映得池面如梦如幻。 休休仰望天空,心中涌起凄怆。她想起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尚未散尽的烟花,事过境迁,时过无踪。不能自抑地,她郗歔出声,泪水被寒风冻凝成一粒粒冰珠。 “小姐,回吧。”燕喜上前劝道。 休休以袖拭泪,忽然问:“听说我爹他以前还有个儿子,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燕喜一听小姐主动提起她父亲,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都死了,小小的一个罪人的孩子,谁管他是死是活呢?即使还活着,你跟他也是陌生。若得知这十几年是你霸占了他的父爱,说不定恨上你。小姐,你就别提这事了。” 休休自知燕喜说得在理,无奈地再次抬头望天。烟花消散,眼前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凛冽的风吹动她的衣袂裙角。 那一刻,她觉得很冷很冷。 紫宸篇 壹 春风含夜梅,光烛天地。一番热闹后,元宵节到了。 一大早沈不遇便赶去皇宫,说是皇上要与诸臣同乐。他临行时叫福叔传话过来,要休休在傍晚时分务必等他。 休休料想此事与进宫有关,因为初一那天她没向蓉妃拜岁,沈不遇曾言等到了元宵再说。这次避是避不开了,她便满腹心事,整个人显得心神不宁。 燕喜已猜出端倪,建议小姐不妨出外转转,好打发时间。休休颔首赞同,两人粗粗打扮一番,披了斗篷,兜上篷帽,出了宰相府。 这日比以往晴暖了些,满天清风,碎金的日光照射而下,晃得休休微微眩目。她不由得想起,从那次事件后,她竟未曾出过门。 立春已过,绿意还未萌发,小道仍然同往日一般肃清。休休抬头,一眼瞧着不远处那棵老梨树,不禁驻足。 曾经她望见那棵老梨树下,几匹人马围护着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她还未走近,马车里的人便掀帘出来,一身醒目的枣红,青光白晕下透出冷傲,耀目慑人。他面对着她,面无表情地奚落她。 那些话虽是无意,如今回想起,依旧让她心悸不定。 如今雪消失了,马车消失了,何况人呢? “小姐,上车吧。”燕喜在叫她。 休休收眸,淡淡一笑,不想了。 因是元宵佳节,加上天日晴好,街道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河岸边、柳树上、灯架上,处处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灯,各种样式应有尽有。虽质地粗糙简单,但个个精巧生动。 主仆二人站在灯架下,在每只纸灯前流连赞叹。小贩趁机插话道:“二位姑娘挑几个去?晚上还有闹花灯呢,现在便宜,到了晚上您想挑都挑不着。” 精挑了两只,付了钱,两人正要离开,忽有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人一路高声吆喝:“路人闪开!路人闪开!”街道上的人纷纷躲避,摆摊的急忙护住摊位,休休她们也跑到道旁的树荫下站定。 前面几匹人马执刀开道,同着暗红色宫服,一脸肃杀,令人不敢抬头。其中一架铜顶轿辇在人马的簇拥下正浩荡而来。 休休心想:如此气派,莫非又是哪位皇子? 果然,有见惯场面的在旁边小声嘀咕:“原来是大皇子的马车。” 又有人接口道:“大皇子是皇后所生,听说皇上独宠老三,看起来这宫里热闹喽。” 休休目送人马从面前刷刷而过,突然发现后面人马中有一身影,俊朗的面容,阳光下灿烂的微笑,让她倍感熟悉。她不禁脱口叫出声:“天际哥!” 马上的背影似乎愣了一下,只是略略转头,可是四周人声鼎沸,早淹没了休休的呼唤声,他寻不到声音的出处。待休休抬头进一步寻找,人群已潮水般涌至,萧韶的人马早已消失在视线中。 休休一时傻愣在那里。是天际,没错,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你在叫谁?”燕喜来到她身边,奇怪地问。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8 章 “我看见天际哥了,燕喜。刚才他经过这里。”休休拉住燕喜的衣袖,惊喜道。 “储天际?” 燕喜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离开孟俣县的雨天,被雨水湿透全身的少年追逐着马车,边跑边喊着要休休等他的情景。 一个三皇子已够烦心的,怎么又出来个储天际? 休休哪里知道燕喜的心思,只顾连连点头。天际说过春闱时日,他会来江陵见她。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就到了这一天。她不用着急的,是吧? 如此想来不免心情愉悦,久积的阴霾暂时淡化了,连走路也轻快许多。燕喜见小姐出来难得如此轻松,打心眼里替她高兴。主仆二人沿路说说笑笑,待回到宰相府,差点赶不上午膳了。 太阳渐渐偏西,沈不遇传话过来,哺时即去府门等候。 休休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如瀑的长发带着光晕垂下。手自然而然抚摸上颈脖,那块玉坠温温凉凉的,仿佛很沉。 爹…… 这些日子以来,即使没有将这个称呼叫出口,她心中也默默地念过无数次,有增无减。她偶然会想,这个爹罪孽深重,害了娘也害了他自己。她试着想把这个念头充斥在脑中,最后让它累积成毒,沉淀在血脉之中,从而像娘一样恨他。可是每当这种含着毒气的意念出现,就像是有一壶滚热的水直接注入心窝,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他是真心对休休好的啊! 她痛苦得眉心纠结,松下手,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宣的愁绪:“上次跟随老爷赴宴,是因为三皇子。这次赴宴,又是因为什么?” “还是因为三皇子。”燕喜直言道,“元宵宫宴,王公大臣携带家眷实属正常。这次老爷又带上你,肯定是为了三皇子。虽说上次小姐与三皇子闹了点不愉快,可你毕竟是迄今跟他走得最近的。除了你,还没听说过三皇子闹出啥风流轶事来。” 休休苦笑,摇了摇头:“老爷苦心,我是要辜负他了。像我这般身世,在这里与寄人篱下无异,怎好高攀了皇亲国戚?以前我是好奇,心思单纯,如今满心沧桑竟如同做了场梦,今非昔比了。” “小姐,千万不要轻慢了自己。”燕喜见小姐如此消沉,好心地劝说。 休休固执道:“我是怕老爷不高兴,才顺了他。这次是最后一次,以后若还是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会拒绝的。” 她披上风氅,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又变得忧心忡忡,道:“此番进宫,又会妒煞旁人。燕喜你不知道,我是怕极了大夫人看我的目光。” 燕喜笑道:“小姐怎么怕这怕那的?且不管大夫人怎样,你只管听老爷、二夫人的,离她远一点便是。” 休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门,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愁绪抛在身后。不大工夫到了府门,早有两乘软轿候在那里,沈不遇负手站在轿子旁,面露一丝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大夫人黎萍华携丫鬟在门外站立,一身家常装束,表情淡淡的,唯有跟休休一照面,眉头不经意似的一挑,眸子里便是一道寒意。那种寒冷,令休休一阵心惊肉跳。她环视四周,不见柳茹兰的身影,便疑惑地问:“大夫人、二夫人不一起前往吗?” “不了。就带你一个。”沈不遇意态松弛,正要弯身进轿子里去。 “为什么?”休休不禁问。 沈不遇显得有点不悦,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带你去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服从我的安排便是。”说罢,进了轿内,吩咐道,“时辰不早,出发。” 双轿缓缓离开宰相府,休休隔着轿帘望去,大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能想象大夫人正用怨怼不平的目光注视着她,隔着老远还能感受到那股寒气。她打了个寒战,不由得缩紧了双肩。 燕喜猜对了。这次赴宴,还是因为三皇子。 天幕暗淡笼月影,白日里赤锦金琉的宫阙殿宇,此时陷入一片梦幻境界。流光似水,清风伴酒香,宴殿里传出阵阵鼓乐声。 休休跟随沈不遇缓缓步入,但见整座宴殿幽香四溢,且布置得极尽喜气,梁檐下挂满了精巧别致的彩绘宫灯,九瓣莲花灯沿着墙柱次第绽放,映得满殿亮如白昼。宴席栉比罗列,上面摆满了玉盘珍馐、香醪美脍。众大臣携家眷已经济济一堂,闻听宰相来到,纷纷起身恭贺。沈不遇面带笑容,一路招呼过去,携了休休在靠前的宴席坐定。 “不遇兄,你来得正好!前日我游玩看到一首诗,我竟全部背了下来,正想请你操笔写下,我回到浣邑好挂在墙上。” 豪放的笑声迎面而来,几乎满殿都听得到。浣邑侯郑渭大步走到沈不遇身边,一屁股坐下,大手掌猛地拍了沈不遇的肩膀。沈不遇吃痛,皱起眉,讥讽道:“你这家伙一来准没好事。过完了,你回你的浣邑吧,我也乐得耳根清净。” “那不行。说好明日,我备好笔墨等候。” 郑渭哈哈大笑,瞧了一眼休休,打趣道:“说是元宵宴,怎么都招呼好似的,都带自己女儿来了。听说三皇子对你这干女儿没兴趣,不遇兄,你好没面子。” 沈不遇睥睨周围,沉下脸,没好气地说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我都是一条道上的,这节骨眼上,少说风凉话。万一被那些人听见……” “不提不提。”郑渭骤然打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灏儿回浣邑那阵子,天天念着你家那个宝贝干女儿,我骂他没出息……唉,他像他死去的娘,是个痴情种。不遇兄,今日我忍不住说了,这次来都城,我给灏儿半年时间,让他留下来追你的宝贝干女儿。假如你还是认定三皇子,我会让灏儿死了这条心。假如他俩你情我愿,我自然不会棒打鸳鸯。到时候,不遇兄,你可不要乱心乱神哦,哈哈!” “你呀你呀,简直无理取闹!”沈不遇既无奈又哭笑不得,指着郑渭轻骂。 郑渭占了便宜,笑得更加欢乐了。 休休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怦怦大跳。 “将来有一天,我要你随我去天涯海角,你能吗?” 隐隐记得萧灏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不是不感动,实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那次难忘的狩猎,她与萧灏仅仅有过短暂的两次直面相处。在她眼中,萧灏体贴沉静又不失热烈奔放,他的一言一行一个笑意,总让她感到安宁。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好,只是她的心思挂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如今,所有如线心思已断,除了把自己封埋起来,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念想了。 她想得沉重,最后竟有些泪光莹莹。朦胧中望去,对面不知什么时候,花红柳绿间有只纤纤玉手正朝她挥动。她定睛一瞧,原是郑懿真。 才短短几个月,郑懿真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此时她端然而坐,掂着珊瑚红玛瑙杯,一身精绣的曳地石榴红罗裙,神采灿如春华。与休休打了个照面,她便眨了眨眼睛,抿唇笑了。 休休望着,心里忽凉忽热的没个究竟。她怕是不会有郑懿真的那份惬意,这样般般入画的女子,才是萧岿中意的吧。 神思尚在恍惚,载笑载言的人们已安静下来,原是前殿有了轻微的骚动。不久,执事宫人一声悠长的唱和:“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声音绕梁盘旋,众人齐刷刷跪拜一地,三呼万岁千岁。 在大批宫娥彩女的簇拥下,梁帝和皇后朝殿内冉冉而至。休休偷眼望去,梁帝一身明黄的龙纹锦袍,面貌清癯,虽有帝王风采却失几分犀利。休休倒有点失望,目光转向梁帝身边的女人。只见其一身织金云霞龙纹的霞帔,钿璎累累插满发髻,全身流光熠熠,华贵无双。 这就是皇后娘娘了。 休休暗自思忖,不由得想细看皇后娘娘的容貌。这一眼望过去,竟惊得她差点叫出了声。 那日审问她的,不正是这个女人吗? 恐惧,再次从她脚底蔓延至全身。休休慌乱地垂下头,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尚自年轻,还是隐约明白沈不遇为何不再计较此事,原来那个嵇明佑大人有个皇后娘娘撑腰,自然毫无忌惮。朝中党派纷争、暗潮汹涌,正如眼前这凤箫声动盈盈笑语间,真真假假难分清,她一个弱小女子怎会清楚这些? 算了,就这样挨到宫宴结束吧,但愿皇后娘娘不要看见她。 休休低着头暗暗祷告,并未注意到,梁帝的几个皇子正从她面前经过。萧岿、萧灏几乎同时看了她一眼。 皇上皇后在正位坐定,梁帝举起酒樽,面向众人笑道:“众爱卿,众家眷,君臣不必拘礼。一年来众爱卿为朝廷勤政国事,劳累辛苦。今乃元宵团圆日,你我君臣定当痛饮,祈望今年好稼穑,殖五谷,国家太平,百姓安康!”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39 章 当下众人齐声谢恩,这才起身纷至归位,晚宴开始了。 火树银花千光照,一派笙歌。 皇子们的位置正好在休休对面。待休休抬起头,正对上萧岿的眼眸。他似乎正不经意地看过来,乌黑的眼瞳似有电光耀射。 她惶急地低下头,如坐针毡。 沈不遇见休休一直垂头不语,有些不满,暗地教训她道:“来江陵日子也不算短,你应该长见识了。你看那些文武大臣,都撺掇自己的女儿主动给皇子们敬酒呢!上次虽在三皇子那里讨了个没趣,但他也认过错,你就别老挂在心上。” 休休摇摇头,坚决道:“这次我不会去的。” 那语气,分明是说沈不遇逼迫她。 如若在家里,沈不遇断然大怒。可是在这种大场合,他不得不保持好脾气,压低声音道:“这次就是想敬酒,也轮不到你了!” 休休暗舒了口气,这才抬起头。前面桃红柳绿光艳艳的一大片,看不见萧岿的身影,原来他已经埋没在众香国里。她只看见大皇子萧韶也在一起凑热闹,觥筹交错,杯盏碰得叮当响。坐在邻座的萧灏倒显得斯文,此时他只是笑吟吟地观看,不谐趣也不起哄。他的目光慢慢转移过来,正好发现休休也在看他,似是一愣,随即露齿而笑,举杯向她微微颔首。 休休抿了抿酒,也是微笑作答。 冗长的宴会总算结束,梁帝余兴正浓,携众人去池边吟诗赏月。 众大臣已有酣意,已忘了规矩没了分寸,一时池边果香酒醇,笑声阵阵。皇后被女眷们簇拥着,伴着娇滴滴的莺声燕语来至亭下,顿时里面光华影香,环佩声丁零作响。 休休生怕被皇后发现,急急忙忙退了出来。她环视周围陌生的景致,也不知道往哪条路走,心想皇后娘娘待不了多久,等她回去自己再出来也无妨。 她顾不得细想,径直往一条小道走去。皎洁明月下,却见萧岿正迎面朝这边缓步走来。她吓了一大跳,微微施礼,低头从他身边走过。萧岿停止了脚步,猛地一声喊:“你去哪儿?” 休休自是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萧岿只好转过身,追了上来,嘴里嚷嚷着:“喂,沈休休,我在叫你呢!” 见休休没有止步的意思,萧岿叉腰站立,有点气急地问道:“你……真的不愿理我了吗?” 仿佛有怅然若失的流水声从休休的耳边徜徉而过,她闭上眼,站住了。 “三殿下,我有什么敢不理的?” 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周围顿时变得诡异一般寂静。接着萧岿轻咳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初一清晨我去母妃处,以为你会来。可等了半天,终是见不到你。” 她只觉得心湖突然汹涌,膨胀,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她立刻垂下了浓密的睫毛,沉声问:“殿下可有事?” “听母妃说,你后来得了一场大病。我寻思着,是不是与在行宫里没照顾好你有关?如果真是这样,我的罪孽就大了。” 其实他想说,他已经知道她被绑之事,且是因他受累。这事盘踞在他心里,总觉得有愧于她。但是他倨傲惯了,不肯明说,只等着休休能直接告诉他。 岂料休休不经意地牵牵嘴角,淡淡一句道:“殿下多虑了,这事跟殿下没有关系。” 萧岿大张了嘴,愣是接不上口。不过他不甘心,继续说道:“你的手伤好了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疤痕?给我看看。” 月光似水,他近乎透明的影子在青砖铺道上摇曳着,声音仿佛来自空灵的阊阖般似梦似幻。他的一只手抬起她的衣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呼吸渐次急促起来,倏地挣开了手。 “殿下如果没事,民女告退了。” 他受了冷遇,一只手僵在那里,说话也变得强硬起来:“你不是沈不遇的干女儿吗?这么怕他?说不定他就躲在暗处,看见我主动接触你,正得意地笑呢。” 她的唇边也噙了淡薄的笑:“我只是个贫女,无处可靠。” 他回答得也干脆:“我知道。” 休休心里泛起苦涩。秋月曾问过她,她知道他多少?了解他多少?” 确实,她真的不必去了解他。 她撩起裙摆,飞快地往前走,没听到他追来的脚步声,想来他是放弃了。她何曾不是想放弃?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今夜算是个意外的碰面,待明日太阳东升,什么都可忘却,心中便不会再有挂碍。 花木林一带,有个酱色的人影摇晃着走路。夜风一吹,那人禁不住扑在栏杆旁,对着一丛铁梗海棠大吐特吐起来。 休休不由得掩鼻,又对着那道背影沉思。她站在后面望着,直到那人吐完了,坐在山石上喘息,才轻唤了声:“大皇子。” 萧韶闻声抬头,醺然迷醉的眼睛半睁着,半晌才认出了她:“是休休小姐。不是又让我救你吧?” 休休见他醉得不轻,去附近端了碗醒酒茶给他。萧韶喝了,又一口喷出,道:“怎么不是酒?休休,你我花前月下对酌如何?” “大皇子,你醒醒。”休休拉住萧韶的衣袖,问道,“想向你打听个人,他叫储天际。白日我在街上看见他,他正在大皇子的人马队伍里。” 萧韶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困惑。此时他头脑清醒了些,将手里的醒酒茶一饮而尽,摇摇头道:“我是去了嵇大人府上,碰上几位应试的茂才,顺便带了他们一段路。至于后来,我就不管了。” 休休急问:“你可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这是嵇大人他们管的,我哪儿知道?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萧韶好心,见休休神情惘然,突然想起什么,叹道,“我知道,嵇大人差点要了你的命,问了等于害了你说的那个谁……储天际。春闱的事你女人家更不要去打听。偷偷跟你说,嵇大人他们与你的干爹等人不是一路的,到时鱼死网破谁知道?母后要我插手,我才懒得插手,还不如做个逍遥自在的大皇子。上次的事,母后还打了我一巴掌。唉,当大皇子难啊!” 想起了皇后娘娘阴鸷的眼神,休休凛凛打了个哆嗦。她觉得眼前的大皇子很可怜,自己不能再让他惹麻烦了,便站起来想告辞。这时萧韶站了起来,打了个酒嗝。想是有点站不稳,他扶住休休的肩膀,亲热地拍了拍:“别走,咱们再说说话。今夜本宫开心,拿酒来!” “放开她。” 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一道阴影挡住了萧韶的视线。 萧韶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来人,笑起来:“你看你看,美女一大堆,三弟更见风流。三弟,我和休休小姐正聊得开心,你喝你的去,别坏了咱俩的兴致。” 休休一见萧岿又出现,脸上带着一团酡红,知道他喝了酒又回来了。她决定躲开的好,便抽身想走。 偏偏萧韶按住了她:“平日里我做大哥的,会让着三弟。可今日宫宴,休休不是你请来的,她爱跟谁聊就跟谁聊。” 说话间,萧韶趁着几分酒劲,顺势拢住休休的肩膀。休休脸一红,身子直往后缩。萧岿早已难掩怒意,双手用力一推,喝道:“放开她!”毫无防备的萧韶急急地后退几步,终是站稳不住,仰面跌倒在草泥地上。 刚巧几名宫婢听到动静过来探个究竟,看见这一幕,都惊呆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下,萧韶的酒醒了。因是前两天下过雨,待众人争相扶他起来,萧韶一身缎袍沾满了泥浆,不甚狼狈。他惊讶地看着萧岿,一脸怫然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萧岿自觉理亏,并不言语。萧岿骄纵蛮横惯了,萧韶有三分忌惮这个弟弟。这次无缘无故当众被欺,萧韶纵然本性木讷,这会儿也似被激怒的虎豹,怒吼一声,扑向萧岿狠命地纠打起来。萧岿力气大,扭住大哥的手腕往地上一掼,萧韶又摔了个嘴啃泥。 萧韶自知不是三弟的对手,索性坐在地上哭喊。任凭休休怎么劝说,他硬是不肯起来。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0 章 早有宫人禀报去了,皇上皇后闻讯赶到。皇后一眼瞧见儿子的模样,心疼地拉住,又不得不保持皇后的仪容,喝问:“你们说,究竟怎么回事?兄弟几个平时交往和睦,几乎没红过脸,这会儿必是有人挑唆!” 这时候,还在赏月的臣子、美眷都纷纷围了上来。宫婢几个谁都不敢开口,几乎是惊慌地望向休休。休休自知躲不过,只好往前走了几步。宫人不由得将手中的灯笼举高,待休休的面目清晰时,皇后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剩余的话就哽在喉咙里。 元宵之夜逸兴正狂时,兄弟间大打出手,梁帝何等难堪。他铁青了脸,一脸怒意:“我问你们,谁先动的手?” 萧岿紧绷着脸,回道:“是儿臣。” 皇后眸子里的颜色捉摸不透地变幻着,神色略略一松,开口勉力笑道:“陛下,您也知道,韶儿脾气温和,人又敦厚,断不会兄弟翻脸的。这种有辱皇家体面的事,诸位大臣都亲眼目睹,谁都庇护不了谁,臣妾请陛下明断。” 这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的。 “寡人知道了。”梁帝没好气地说道,目光转向萧岿,“岿儿,跟父皇去翎德殿!”说完,转身就走,一大群宫人侍从随后跟上。 萧岿临走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休休一眼,休休低头装作不见。众大臣自是不敢多语,纷纷告退,一时曲终人散。 退散的人群中,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休休,若有所思,清湛而深远。 休休也发现了这双眸子,她只是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便垂着头随沈不遇离去。 她根本没注意到,浓密的树荫下,郑懿真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这一切。她觉得这件事好玩极了,沈休休欲哭无泪的神情更让她乐不可支。她无声地笑起来,珍珠耳坠随着她的笑轻轻摇晃,恍如潋滟。 翎德殿里,梁帝萧詧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榻上,两眼盯着垂头躬立的儿子。虽是丧失了原来的戾气,但他的唇仍紧紧地抿着,深邃的眼中依然透着桀骜不驯。 梁帝突然大恸。 月光透过垂帘,被拉扯得斑驳迷离。烛火微微摇动,月亮变得模糊,一滴极弱的泪自皇帝眼角流下,就像天上流星即逝,落在尘世间,什么都没有。 这个孩子出生时,西梁正处于一元复始、万物更新之际。穆氏集权过重,觊觎储君位置已久。孩子的诞生,给了全梁皇朝巨大的波澜,也使他郁郁寡欢的人生有了新的希冀。他祈神求福,愿江山牢固如岿岿穹崇,随即下旨,给孩子赐名为萧岿。 穆皇后几次要求册封萧韶为太子,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搁下了,他在等待萧岿长大成人。无数次,他为这个儿子骄傲,可今晚他太令人失望了!明天一大早,整个朝野怕是已遍布流言蜚语了。谁都知道大皇子敦厚戆直,这回道理又在萧韶那边……他苦心为岿儿铺设的龙位啊! 想到这里,像是有什么阻塞了他胸口的脉络,拢散到腹腔处隐隐作痛,他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手却颤抖着指向萧岿。有宫人慌忙端了药碗上来。 萧岿急忙跪坐在父皇身边。他深爱着他的父亲,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看见父皇用这样的眼光看他,就是上次遭禁闭的时候也不曾。心中似有隐隐的痛悔在流动,他轻拍着父皇的脊背,那里嶙峋突出,看来父皇又瘦了! 待父皇好容易止住咳,萧岿将镶金边的药碗递上,碗沿对着他的口。四周寂静,宫人们垂首恭立,无声地面对着这对父子。 喝完了药,梁帝握住萧岿的手,望着他年轻的面庞,轻叹道:“不知道父皇还能守着你多长时间?”眼泪再次簌簌流下。 “父皇……”萧岿心中难耐酸楚。 “岿儿啊,今夜之事你作何想?为了一个女子,兄弟间大动干戈,父皇实是没有想到啊!” 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梁帝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语重心长道:“明年你就行免冠之礼了。冠礼之事父皇亲定,终身大事却并非父皇安排,由你来定。原本安排你免冠大礼之后,再办个隆重的结婚大典,加上大造行宫让你早早入住,父皇这般大肆铺排,实是用心良苦,你可明白一二?父皇之心,便在于昭示朝野:后梁社稷后续有人!不是大皇子萧韶,更不是别人,而是萧岿。岿儿,你才是后梁皇朝真正的储君。你明白吗?” “孩儿做错了。”萧岿顿时羞愧难当,他紧紧地攥住父皇的手,深深地把脸埋进明黄色的衣袖里,“孩儿有愧立嫡承统,让父皇失望,请父皇恕罪。” “父皇知道,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可乖戾之气太重。自古帝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失之于安逸,持盈守成难啊!何况我朝久受北周控制,父皇身后诸子若无雄强之才,父皇终生之憾哪!” “父皇!”萧岿不禁扑地拜倒,哽咽一声。 “起来起来。”梁帝抱住萧岿,轻抚儿子的头发,“父皇身患暗疾,难说哪一天便会撒手归去。所以,你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件事:一是笼络强臣辅佐,二是须在其中挑一个女子做三皇子妃。其中用意,你应明白。” “父皇明彻。”萧岿低头回道。 梁帝精神陡然一振,道:“强臣之下,沈不遇的干女儿、郑德的千金都是皇子妃最佳人选。当然,现在离明年大婚尚早,人选多多益善!到时你若娶了她们,也省得外人说三道四。” 萧岿静默良久,垂下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阴影,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此,梁帝的脸上显出喜悦,虚黄的面色泛起一道红光,感慨道:“父皇也就这几句明彻之言,就怕后梁不强反弱,早早衰微啊!岿儿明白就好,父皇心宽。” 良久默然中,父子俩互相扶持,眼眶都是湿漉漉的。更深漏尽,明月悄然东隐,又闻得夜风沙沙。萧岿终于站了起来,拜别父皇,便转身大踏步去了。 “老爷,休休这一闹,是凶还是吉?” 宰相府内,柳茹兰一脸担忧地问。 沈不遇半寐在紫檀椅上晒太阳。阳光正好,带着温温的暖,映着花木疏影。此时他的心境比任何时候都轻松,似乎明晰了一些事,他竟淡然而笑。 “自然是吉兆。三殿下翌日朝会就当众向其兄致歉,大事化小,分明是皇上暗授机宜,连穆皇后都不敢再有异议。你想,三皇子倨傲自负的人,什么时候这等唯唯谦逊过?去年他把休休赶出行宫,今日见了她竟做冲动之事,说明他对休休是有几分在意的。唉,幸亏没让休休回老家!” 柳茹兰心下释然,笑了笑,又道:“老爷方才说,浣邑侯大人亲口告诉你,他已经允了四皇子追我家休休,这岂不乱了?” “四皇子出现得正合时宜,郑渭倒帮了大忙。三皇子需要一个劲敌,这样才能激起他的斗志。由着他们去。明年选皇子妃,非休休莫属。”沈不遇自信满满地说。 夫妻间还在说话,却见曲折廊道出现两个人影,一蹦一跳的,隐约还听见欢笑声。走得近些,方见是儿子欣杨和休休院子里的丫鬟燕喜。沈不遇嘴角挂起的笑意旋即敛去,沉声对柳茹兰道:“试期在即,还是这般荒废,你做娘的多管教才是。” 柳茹兰赔笑道:“欣杨早就闭门不出了,也就去休休院里钻钻。” 沈欣杨和燕喜说笑着,蓦然发现老爷和夫人正在院外,机灵的欣杨钻进月洞门从一处跑了,燕喜慌乱止步,脸上腾起了红晕。 “给老爷、二夫人请安。”燕喜施了礼。 沈不遇不满道:“怎么慌慌张张的?燕喜,我来问你,这几日小姐如何?” “小姐外表看起来倒平静,就爱在池边发呆。奴婢劝她出外顺顺心,元宵那日倒出去走了一趟,后来又不想出去了。老爷、夫人,这样下去,小姐会闷出病来的。” 沈不遇与柳茹兰对望了一眼,柳茹兰道:“你当丫鬟的该懂事些,小姐有何吃不香睡不着的,你即刻前来禀告。元宵那日出去,我看她回来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事?” 燕喜突然想起储天际,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摇头否认了。 院子里的人对休休颓唐的近况一筹莫展,这时候,廊道一带又有人匆匆而来,原来是守门的护卫。护卫禀道:“老爷、二夫人,太仆卿大人的小姐在门外,说是找我家小姐叙叙旧。” “郑德的女儿?”沈不遇恍然,若有所思道,“想当年皇上宴请郑渭,那郑懿真就在宴席上。年纪小嘴巴倒甜,哄得皇上差点想当场君臣联姻。一晃十年也长得如花似玉,也算是三皇子妃的最佳人选,郑德眼巴巴等着选妃这一天呢。可惜,这孩子难免骄矜了点,目中无人。我粗粗领教过,不合三殿下心意。” 柳茹兰宽容地笑了:“合三殿下心意的能有几个?看这些姑娘的造化了。休休在江陵难免寂寞,有个年龄相仿的跟她说说话、做做伴也是好事。再说,老爷和郑大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 沈不遇颔首,吩咐护卫:“既然客人来了,就去请小姐出门迎客。”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1 章 “好精致的院子!” 休休的萏辛院里,郑懿真环顾四周,嘴里啧啧称道。 从厢房到耳房,看遍了整个院子,懿真是一个劲地赞叹:“这房子真漂亮!好多官宦人家都没有这么漂亮的房子。” 休休正亲自端了一杯茶过来,闻言不及细思量,只是微笑道:“这个院子以前是蓉妃娘娘住过的,相爷觉得安静,就安排我住了。” “是有意安排的吧?” 休休并不在意地一笑。她以为懿真惦念她,特意来看她,心里喜滋滋的,待懿真观赏得差不多,才拉她进内屋说话。 懿真坐定,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内屋干净无尘,床畔镂空的熏香炉里叠烟熏散,飘飘袅袅。一层浅色黄晕,徘徊在休休身上,云鬟半垂,映着冰肌玉骨,直似一树梨花。懿真见此,无端端又起了酸意。 “元宵夜出了点儿事,我可是在场的。后来听我爹说,三皇子八成是看上你了,我想也是。”她盯着休休,故作不经意地问。 休休便急了,解释道:“别人的话别相信,若是真的我早就告诉你了。你也知道,在偌大的江陵,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我也没几个好朋友,你算一个。”懿真心里有了底,放松了些,拉起休休的手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三皇子心高气傲,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的,喜欢捉弄人。你要是相信他的话,你就惨了。” 休休闻言,苦涩地牵了牵嘴角。 懿真又跑去看休休的书桌,桌上摆着翠砚两方,自绘梅花图一幅,看上面仿簪花体倒有些秀骨,便沾了笔墨在上面轻轻点缀了几下。休休见了,不觉赞叹道:“瞧我画得死气败样的,经你妙手,倒似活了一般。” “我三岁就开始弹琴吟诗作画,这是姑娘家必修的功课,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家。”懿真颇为自得,神情自然而然显出倨傲来,“你呢,怕是连上学都不曾吧?” “是啊,别人教了我一些,只是皮毛而已。”休休自愧不如,也就老实回答。 懿真爽快道:“那就让我家灏哥哥教你吧。这半年,他就在江陵,空闲得很。有空我约你出去。” 这一趟收获颇丰,既掂量出这个沈休休的分量有几两,究竟有没有跟自己抢萧岿,又可以帮萧灏做个顺水人情,省得这个灏哥哥整天磨她。 懿真心里自然满意,便坐不住想走。休休一直送到府门口,目送懿真的马车离去。 “这个懿真小姐,分明是示威来的。”燕喜嘀咕道。 休休嗔怒道:“你别乱说,人家分明是来看我的。有什么好示威的?我本来就不如人家。” 燕喜提醒休休:“你想想,她一来就说老爷安排你住在这里,是因为想让你嫁给三皇子。然后不断打击你,告诉你别痴心妄想,她才是最适合当三皇子妃的。” 休休听了,惆怅地站立,薄薄的水雾浮上双眸。 “懿真小姐说得对。相府的用意我知道,我也不会痴心妄想……如今什么都不是了,可不知道去哪儿。” “小姐,是燕喜多嘴。老爷怪罪下来,燕喜小命就保不住了。”燕喜急了,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你别多思多想,就在相府待着吧。” 休休的手抚上燕喜的发鬓,轻柔地抚摸,燕喜不觉笑了。两人携手进了府门,穿过影壁,穿花拂柳直向萏辛院去。 忽地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两人抬头,恰在此时微风起,将一大片郁葱的常青藤吹出缝隙。只见大夫人黎萍华携了两名贴身丫鬟正朝这边走来,两人顿然无措,只好站在原地,微微垂首。 笑声停了,黎萍华的目光,带着凌厉之气凝固在休休的脸上。 这是她与大夫人之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休休有些畏惧,赶紧施礼问安。黎萍华眉目冷峭,缓缓开口:“休休小姐在府里过得挺自在。” 旁边的丫鬟插话道:“我们家两位真小姐也没这么自在过。老爷还把萏辛院赏她住,大夫人待她这么客气,也没见她谢恩过。” 另一位冷笑说:“她还做着皇子妃的梦呢,说不定要我们朝她谢恩呢!” “人家是贵客,是蓉妃娘娘特意关照的,你们少说几句。”黎萍华这才打断丫鬟尖刻的话语,语调疲乏地说道,“别惹贵客不高兴,告到老爷那儿去,我这个大夫人的位置都保不住。” 好似一条钢鞭抽打全身,休休倒吸了口冷气,微微低垂着头不动。但觉一股寒风从身侧吹过,伴随一阵环佩之声,大夫人一行与她擦身而过。休休耳畔还回荡着她们讥诮挖苦的说话声。 “父亲是罪人,母亲是贱人,她还有脸待在相府?” “赶又不能赶,脸皮真厚。” 休休一阵眩晕,露出痛苦的神色。 “小姐,别去理会。她们仗着大夫人强势,专门欺负人。”燕喜气得差点哭起来。 休休只顾迷迷茫茫地走,恍如踩在云雾里。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夜蓥池的水貌融融泄泄,水面上碎金的阳光洒进眼里,迷得她深深闭上了眼。 一个念头触动心扉。 “这里住不得了……”她暗暗想道。 贰 西毗皇宫的听松院,远离都城喧嚣,地处僻静。那里风景雅致,人迹稀少,原是皇后父亲定国公的私塾。定国公死后,他的旧部尚书令嵇明佑将其辟为己用,修建成一座寓舍。碰上科考之年,经各地方长官举荐,那些寒门出生却又文修武备的英才贡生,纷纷投靠在此寄宿。 储天际就住在这里。 他的老师与孟俣县知洲交情甚深,遂由知洲提举至都转盐运使司。他运气也是不错,一路举荐,道道通顺,打点银子也不多,最后拜在嵇明佑的门下。那嵇明佑看他文思敏捷,风采翩翩,实乃不可多得之才,暗自喜欢,打算待会考后留作他用。不过这是后话。 天际是正月十四抵达江陵的,翌日一早,便随几名贡生前去拜访嵇明佑。那天刚巧大皇子萧韶也至嵇府,萧韶一向厚实爽快,回来时顺路带了天际等人,这就是休休在街上看到天际的原因。 会试在二月初九便要举行,时间紧迫,天际自不敢懈怠,天天加紧复习。他中途曾寻到宰相府门口,看到庄重森严的门牌,外有家丁侍卫把守,踟蹰了一会儿,无奈回去了。 还有一个缘故,离家之前,母亲坚决不允许他去见休休。 母亲的语气很严厉,不容置疑争辩。 “这是命啊,休休不是你的。”她望着她的儿子,神色黯然无奈,“听娘说,别去找休休,这会害了你!四宝,娘就你一个儿子。” 天际是个孝子,自然母亲的话听得进去。可是在听松院待了几日,终是相思之苦难熬,一早便赶到宰相府外张望。 那天他看见门口的侍卫年纪稍大,眉目慈善,便走过去施礼:“这位大爷,恕小的冒昧打扰,想向您打听府里的一个人。” 那门卫看天际眉清目秀的,闲着无聊,便打趣道:“是个女人吧?青梅竹马?私定终身?”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2 章 天际一时尴尬。他是个聪明人,此时断不能将休休的名字报出来,不然有可能断了后路。他脑子飞转,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于是施礼道:“我从南方来,府里的丫鬟燕喜是我好友的亲戚,这会儿赶上我赴都城赶考,他托在下捎几句话给她,一会儿就好。” 燕喜出现在孟俣县的时候,天际在弄堂里碰见过她,听到有人唤过她的名字。她是奉命接休休去江陵的,此时想必也在宰相府内。如果见到她,再通过她牵线搭桥,与休休见面便容易了。 那门卫也是热心肠,让他稍等,便派人传话进去。 燕喜闻讯自是纳闷,笑道:“我哪来的南方亲戚?” 传话的小厮便打趣说:“一定是那人看上燕喜姐姐了,借故这么说。姐姐若是不中意,小的这就打发他走。只可惜了人家一番好意,那人长得还挺俊朗。” 休休倒听得有心,怔想:莫非是天际哥?她在这里天天等他,他真的找来了吗?她急忙叫住了小厮,跟燕喜耳语几句。燕喜连连点头,差小厮道:“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燕喜小跑着,还没到门口,就见外面清朗朗的一个人,果真是天际。 天际一见燕喜出现,便作了个揖。燕喜机灵,当着门卫的面自是客套寒暄一番,天际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说话。 “我说储天际,你胆子也忒大了点儿,这里不是孟俣县。”燕喜压低声音,偷眼看门卫不注意,又道,“我是伺候小姐的,有什么话要带快点说。” 天际塞了个纸团给燕喜,燕喜急忙塞进衣袖里。天际便说道:“话就在纸上。我和休休自小长大,感情笃深,只求见个面说说话,万望燕喜姑娘成全。” 说完与燕喜揖礼作别,天际匆匆离去。 燕喜进得院中,将纸团呈交给小姐。休休打开,见上面寥寥几个字:西街听松院外,碧波亭。 一见是天际的笔迹,休休便开始手忙脚乱起来。草草梳扮一番,披了风袍,对燕喜说:“快点,我们这就出门去。” 燕喜本应该询问几句,小姐这种久违的精气神儿一上来,不知为何,燕喜也被那种喜悦感染,一时之间竟什么都不问,随休休匆匆出府去了。 走了个把时辰,她们来到西街。此时已至月末,一丛丛的绿意在乍暖还寒中悄悄探头,万物复苏,听松院外苍松翠柏,一派郁葱。碧波亭外,立着天际高大挺拔的身影。几个孩子正嬉戏着从他身边跑过,无忧的笑声扑面而来。 休休不期然间想到,小时候,她和天际跑在通往家里的弄堂,也是这样天真无忧的心情。休休不由得欢快地跑过去,高叫了一声:“天际哥!” 天际闻声转过头,迎向休休,顺势拉住了休休的手。 “一晃半年,可想死我了。” 他拉着休休转至亭下,睁着晶亮的眼睛打量着她。此时的休休身着浅绿色撒花褶皱襦裙,松松的发髻被一只翡翠蝴蝶簪轻轻绾就,肤如凝脂,楚楚动人。她调皮地一个旋转,歪着头问:“怎么样,我变了吗?” “脸色比以前差了,眉心有道淡淡的忧郁……”天际一本正经地问,“你……过得不好吗?” 才短短的两句话,便触及休休的心事。她收敛了笑意,鼻子一酸,眼里不知不觉有点潮湿。 “天际哥,这么晚你才来看我。” 天际偷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燕喜,见她抻着脖子不时地往这边张望,便道:“怎么啦?是这户人家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只是我住不惯,总是想着离开。”休休解释道。 “那容易,你跟他们说你要回家,看他们敢不敢阻拦你。” 休休想起死去的父亲,胸口梗塞着一股莫名的辛辣,只是摇了摇头。 天际瞧着休休一番落寞相,心想她一定受了委屈,便自然而然替她难过起来:“也是,你娘收了他们家很多银子,她已经把你卖了。可你既不愿住在这里,又不想回家,能去哪儿?” “你带我走吧,随便找个地方住。”休休自然把天际当做亲人,摇晃着他的衣袖,催他想个万全之策。 天际粗粗盘算,这段时间他会很忙,初九、十二、十五便是礼闱,到了三月初一才是殿试,然后等待放榜,这样一来一去少说要一个多月。向休休一说明,休休却是离意心切,缠着他现在就将她接走。 “听松院里都是嵇大人安排下的贡生,岂能容纳单身女眷进来?这样,我身上银子尚余,不如在附近给你找个住处,等我完成考试咱们一起回家。” 天际此番一门心思替休休着想,临走时母亲叮嘱的话早忘到九霄云外。休休听罢,一颗空落落的心方稳了下来。两人暗中商定,约好两天后在此碰面。 休休回去后,依然保持沉默,却没了先前颓废的模样。燕喜看在眼里,不知道小姐和那个储天际究竟说了些什么,心里隐隐有了不安。 两天后一早,红日照窗,休休已经起来,将随身衣物裹成小包袱,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屋。 外面的燕喜睡得香,休休眼里充满了不舍,心里道:燕喜对不住,我怕你伤心,所以不敢告诉你。只是我心意已决,一定要离开这里。等将来我安顿好了,再来看你。随即转身,悄悄然开门出去。 燕喜这两天睡眠浅,迷迷糊糊感觉眼前有个灰色的影子飘浮着,她蓦地睁开眼,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进了内屋细看。见里面寂静无人,她刹那便已明白。 “小姐!”她大叫一声,慌乱地冲出了院子。 休休已经到了夜蓥池,听到后面的呼喊声,转头见是燕喜追过来了,脚步不觉加快了些。燕喜拼命地跑着,在影壁前拦住了休休。 “小姐,你不能走!燕喜哪里做错了,你尽管说!”燕喜急得哭了。 休休道:“燕喜你没做错事,是我不想待在这里。等我离开后,你告诉二夫人一声。” “你若是离开,好歹自己告诉老爷夫人去。这样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好,燕喜我也会遭夫人斥责。小姐,你千万不要走!” “我是怕老爷夫人不让,才偷偷地走。燕喜,别阻拦我了,我不是沈府的什么人,荣华富贵我也不要,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小姐……”燕喜说服不了休休,不觉大哭起来。 早有人跑去禀告老爷。沈不遇披衣起床,匆匆而来。 他命令福叔道:“吩咐下去,严守大门,未经我允许,不准小姐出门半步!”随后,指着休休主仆二人,眼里布满阴鸷,“给我回去!” 不久,休休被带进柳茹兰院子里。大夫人黎萍华也闻讯赶来,几人都盯着休休,空气里充满了紧张。 黎萍华先开口道:“老爷,咱们家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来呢!她真当自己在孟俣县,可以随随便便进出,哪有这等规矩?既然不想当相府千金,那就随她的意。” 沈不遇惊怒交加,死盯着休休,眼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柳茹兰见状,解释道:“休休父亲过世,跟她母亲势必受苦。她都十六岁了,孟俣县哪有婚配的好人家?再说,承蒙蓉妃娘娘特意关照,若是让她走,岂不辜负了蓉妃娘娘?” 黎萍华冷笑:“蓉妃娘娘只是借口吧?三皇子选妃在即,你想攀的是这门皇亲,别以为我不知道,傻子都看得出来。” “妇人之见,休得多说!”沈不遇打断了黎萍华说话,沉声道,“君臣联姻,为的是整个沈家!当今之势,穆氏当道图谋不轨,我受皇上托付岂能束手被缚?一旦与蓉妃娘娘、三皇子这根线切断了,我沈家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在风雨之中。我垮了,全家都要垮!”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3 章 两位夫人脸色一变,不再作声。 沈不遇这番话惊得休休一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沈不遇收留她的用意,她不过是沈不遇在朝局落下的一枚棋子。退?绝无可退。 绝望之下,她索性咬牙道:“你即使把我关起来,我也不会从命的!” “由不得你!” 沈不遇拍案而起,用手指着休休,额上青筋迸绽,大声怒道:“你是我沈不遇花钱买来的!若不是我,你还有你娘早就饿死、冻死了!今日我把话挑明了,这半年来,我放任你,便是让你接近三皇子。今后的一年,你还得这么去做!” 说到这里,他横扫了战战兢兢垂手而立的燕喜一眼,朝休休阴狠地一笑,道:“从今往后,你乖乖听从我的命令。如有违抗,那个想带你出去的储天际,他的前途便完了!” 说罢,他拂袖而去。 手中的包袱掉落,休休颓然坐在地上。眼前日光耀动,人声嘈杂,她的脑子混成了一团,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天际哥,我差点害了你。” 和休休分手后,天际便去附近找房子。西街一带僻静,空房多,他很快便找到合适的房屋。房东是对老年夫妻,天际心里放心,讲了价钱,付了定金,帮老年夫妇将房间收拾干净,定好翌日便接人来住。 这日巳时不到,天际就在碧波亭下等候。远远地看见几名壮汉抬了一架蓝呢轿子过来,为首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天际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也没去理会。 那轿子却在他面前停住了,从里面掀帘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儒雅丰朗,面目清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对着他问道:“阁下可是储天际?” 天际猜不出对方的身份,看他的衣着打扮,分明是非富即贵的,于是拱手施礼道:“小人便是储天际。” 谁知刚报出姓名,一个魁梧的人影便闪现在眼前。天际还未看清,腹部随即受了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溅,一股热辣的气流从底下直冲上来,五脏六腑开始翻滚涌动。他倒在地上,禁不住干呕出声。 模糊中中年人仍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面前,露出鄙夷的表情,嘴角还是挂着淡笑。 “真对不住,我的人下手重了些,但愿不会影响小老弟的会考。” 天际痛得惨白了脸,丝丝汗意从额角渗出,他叫道:“你是谁?为什么打我?” “本官只是有点生气,我的干女儿不听话,听说是小老弟唆使的。你在江陵没有亲人,我作为长辈,自要给你一点教训。” 天际这才明白,眼前的中年人就是宰相沈不遇。他的眼眸充满了愤懑,直视着沈不遇,道:“休休跟你无亲无故,现在她要离开,你凭什么阻拦?” “凭什么?”沈不遇凑过脸,似乎觉得天际的话很不可思议。他一字一句提醒道:“凭的是我是她的干爹,当朝宰相!” 接着,他的笑意一敛,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她又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可以擅自将她带走?” “我们从小在一起,比亲人还亲!”天际理直气壮地回答。 “亲人?哼哼,你的亲人在孟俣县,你娘叫倪秀娥。你娘不会教唆你勾引休休吧?”沈不遇死盯着天际的眼睛,丝丝寒意逼迫而至。 天际苍白着脸,咬啮着下唇并不吭声。 沈不遇稍微收敛,缓过语气道:“年轻人,你太年轻了。你前途未卜,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靠谁,休休回去又靠谁呢?” 此话如寒冬里一桶冷水倾浇而下,天际彻头彻身都是冰飕飕的。沈不遇的话还继续在耳旁响起:“穷小子,我警告你,休要打她的主意。老天爷让她母亲生下她,是安排她来做这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的,明白不?” 天际嘴唇发白,身体不住地颤抖。 娘说:“四宝啊,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休休小姐偏是你攀不上的。她有贵人的命相,咱家岂有这好福气?” 娘还说:“这是命啊!” 难道休休命中注定是不属于他的? 沈不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天际,一只靴子碾踩在他的脸上,用了点狠劲,算是无声的警告。接着他放了他,弯身进了轿子,一群人扬长而去。 天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身子一截截地凉下去,身上痛得又无法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沈不遇消失在视野中,仇恨的火焰在胸中无穷无尽地燃烧。他使劲喘息了一下,用尽气力嘶吼道:“姓沈的,我恨你!” 叁 一进二月,选皇子妃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年年入春,梁帝都要在太庙住上一两个月,轻车简从,一有大事便立即赶往皇宫。然则今年却是不同,与众臣商榷之后,皇上立即明诏朝野:二品以上王公大臣之女,凡十房四宝堆成了一道连绵的“文山”,琴棋书画摆在房中,连平日做的女红都没落下。 宫官交代完,便告退而去。休休在屋子里稍作整理,又环顾了一遍周围,坐在椅子上发呆。隐隐之间,竟说不清什么滋味。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4 章 过得片时,便见院门无声滑开,几名内侍提着大箱小箱进了另一间厢房。外面传来一声黄莺般轻灵的笑声,休休好奇地出屋看去,只见郑懿真抱着小梳妆箱走了进来。 “沈休休,我们两个做伴!” 休休心内欢喜,老实道:“我也是害怕见陌生人,愁着没人说话,你来了正好。” “会有人来陪我们说话的,我等会儿过来。” 懿真得意地扬了扬眉,兀自进自己的屋子去了。 休休站在门外,听见懿真在大声说话。俏丽的身影在屋内时没时现,纱袖荡漾起伏。她指挥着众内侍将自己的物件摆这摆那,显然将闺房里的东西都搬了来。一时间内侍们被差使得跑进跑出,一派忙碌。 休休以手遮日,举目望向天空。皇宫上空的日色太过于刺眼,一行大雁正飞掠而过,除了滞重的飞檐翘脊,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呢?”她低叹。 观望了良久,她站得有点累了。懿真屋内早没了人声,那些内侍也消失了。屋门紧闭,也不知道懿真在忙些什么。休休回了自己的寝室,仍是心事重重地坐着,好容易定了定神,从梳妆镜前取下小匣子,缓缓打开。 因为怕沈家人发现她戴着玉坠进宫,她将它连同那些精美的首饰一起,放进了梳妆匣里。玉坠攥在手中,并未感到细腻如脂,因磨斫得粗砺,连个光泽都没有。 休休望着,眼前渐渐模糊,觉得一切还是去年的模样,她对及笄之礼充满了无限憧憬。隔着似睡似醒的梦,自己仿佛身处昨日,梦中的父亲含着笑,就在触手可及之间。 她欷歔了一下,眼里一层雾气。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迅捷地夺走了玉坠。 休休方醒悟过来,回过头,见是懿真。 懿真端详着玉坠,咯咯笑了起来:“哪来的劣品?我帮你扔了它。”说罢,走到门口,作势要扔。 休休飞扑过来,一把夺过玉坠,凶狠地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东西!” 懿真惊悸莫名,见休休脸色铁青,反而笑了笑,道:“瞧你想吃人的样子。咋当真了?跟你开玩笑呢!” 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前,吩咐外面的宫婢上茶。休休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过,缓过神色,歉意地冲懿真一笑,回到鸾镜前仔细地将玉坠戴在脖子上。 懿真微愣,借着品茶冷眼观望,脸上不露痕迹。 不就是个劣等品吗,还当宝贝似的。果然是乡野来的,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在心里轻蔑地哼道。 休休坐到对面,啜了口茶,才发现懿真明显精心打扮过了。乌髻轻轻绾就,湘色缠枝花的百褶裙裾,涂了蜜的脸上更是别样的妩媚。 她不禁赞叹道:“懿真小姐真漂亮。” 懿真听了款款起身,纱袖随之委落。她以一个袅娜的姿势转身,别有深意道:“知道我在这里,今儿有人会特地来看我,你一定也喜欢。” 休休心里莫名地一跳,不禁问:“你说的是谁?” 话音刚落,紧闭的院门响起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懿真目光似雪发亮,惊喜地叫一声“他来了”,就飞奔着去开门。 休休心中也是血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门开了,四皇子萧灏跨步进来,脸上笑吟吟的。 “灏哥哥,怎么是你?”懿真大失所望,板着脸道,“进来吧,你的意中人在里面呢。” 萧灏晶亮的眼睛望着休休的身影,逗懿真道:“原来你抢着开门,不是为了我。失望了吧?三哥有事要我先来,你要是等他,就在门口等好了。” “你是怕我掺和其中,不方便和沈休休说话。”懿真嘴上哼哼,倒真没走开的意思。 萧灏进了休休的屋子,休休上前行礼。萧灏忙免了,温和地笑问:“宫里不如沈府,不知你过不过得惯?” 休休不急不缓回道:“沈府也没过得惯,哪比得上住在老家?” “孟俣县老家一定不错,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有你作陪去那里走走。不过现在我们在皇宫,我少说也算是半个主人,希望我能陪你。”萧灏直率地说道,言语里充满了真诚。 休休听出他话中深意,慌乱地转过身,坐在桌旁轻轻拨动香炉里的檀香。萧灏也坐下,早有宫婢奉上酽酽滚茶,清香满鼻。萧灏微呷了一口,脸上再次荡起笑意:“这个味道好。” 说完便发现休休满目复杂神色,凝视着袅袅檀烟出神,眼波轻飘飘地散开,对他的话似是未闻。萧灏原本也不是口舌伶俐的,观察休休的颜色,便知她满腹心事,便若无其事地将茶杯放下,道:“今日闲着,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 休休听了,像是急着逃避什么似的,爽快地应答:“好。” 两人出了院门,发现懿真站在原地翘首等待。萧灏开玩笑道:“懿真,要不要一起去?” 懿真白了萧灏一眼,没好气地催他们离开:“我才不想讨人厌呢,你们走吧。” 萧灏和休休对视,不禁笑了起来。 沿着青石步道往里面走,巡逻的宫中侍卫影影绰绰。今日天色极好,天气也解人意,荡漾着和煦晴暖,这样的天色让休休的心境澄明了许多。 萧灏一路指点,两人说笑着拐过几曲雕栏,看两边松柏森森,杏花开得艳艳,杨柳吐了新芽,掩着几处楼台亭阁。此地寂静无声,连宫女侍卫走动的影子也没有。 “这里是什么地方?”休休好奇道。 萧灏平静地回答道:“以前我母妃住过的院子,后来这里就荒废了。” 休休一只脚已经迈进院子里,见屋门已加了锁,琐窗紧闭。因无人管理,地上杂草蔓藤丛生,一阵萧萧的风吹过,碎叶残花飘了一地。如此荒落景致,使人倍生幽怨悲凉之情。休休静静地看着,自语似的道:“你娘这么早离开你,太可惜了。如果尚在,你会是个受宠的皇子,也不至于去那么远的浣邑。” “天命如此。”萧灏摇摇头,“后宫佳丽无数,我娘真活到现在,日子也就如这般荒疏冷落。大哥有皇后和支持他的重臣,三哥有父皇,我夹在中间,并不见得好过。” “你不是有郑大人吗?”休休想起那个说话如洪钟的浣邑侯郑渭。 “可他不是亲生父亲。” 萧灏的声音低低的,仿佛透着怅然叹息。他不再言语,蹲下身,挽了袖子,很熟练地拔起荒草。 休休默默地望着他,那时,她多少有些了解他了。 她帮着将拔下的杂草放成一堆。萧灏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铲子,两人合力将草埋了。休休微仰起脸,像个孩子般笑了,语气极软:“我也是这样帮我爹干活的。”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5 章 一层暖色现在萧灏年轻的面颊上。恍惚间,他很想向她诉说衷肠,可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攥住她的手,轻轻地拢住了她。 休休回到院子时,日色已经照到头顶,宫婢已经将午膳备好。 懿真依然站在门口,瞧见休休回来,一双眼睛没有情绪地动了动,连挤出一丝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休休知道懿真等的人是谁。 这一日,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出现。 宫内开设的教坊,教的都是些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时局纷乱的后梁,连梁帝的龙位都岌岌可危,但王公大臣家里的闺训还是缺少不了的。家家在女儿懂事起,便教以贞顺辞令、婉娩丝麻,到了十来岁早学得熟谙精通。 设立教坊,实则让皇子们可以近距离接触那些佳丽,做到心中有数,明年遴选皇子妃便简单了。因此,那些成年的皇子天天爱往教坊钻。来得最勤快的数大皇子萧韶,他又是最好脾气的,甚至有人作弄他,他也不生气反被逗得开怀。萧灏也来过多次,但他只是去休休的院子里,喝杯茶,聊上一个时辰便告辞。 当皇子妃是每个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她们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园华光珠耀,天天莺声燕语,伴着剪剪秋水的明眸,连后宫里的白玉兰都耐不住地过早开了。 当然,嫁给三皇子萧岿是她们最大的愿望。三皇子受皇上专宠,又才高八斗能文能武,他会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所以她们翘首期待,天天盼着三皇子能出现。 据说这段日子三皇子殿下公事繁忙,又加上不住在宫中,越想见到他,越是见不到踪影。 一晃便到了阳春三月。 院子里草花满地、五色纷披。空气如洗一般洁净,隐隐还有花香漫漾。远处风筝飘摇,和风吹送,更有说不尽的惬意。 休休觉得人活泛起来。 这日从教坊回来,懿真跟别人玩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休休一个人。见天色晴好,休休将房门外的海棠搬到阳光下。正忙碌着,院门外有了动静。 只听内侍操着公鸡腔喊道:“蓉妃娘娘到!” 蓉妃款步而入,着广袖深襟的织锦宫服,云鬓高簇,一对青鸾的步摇簌簌抖动。她总是那么洁净而端庄,令休休不由得想起沈府夜蓥池那片青碧。她忙行礼跪下,道:“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迎迓,尚求娘娘恕罪。” “休休说哪里话?我是闲得慌,故过来看看你。”蓉妃扶起休休,脸上挂着笑意。 一众宫女内侍垂首而立,蓉妃转向他们,不急不缓地吩咐:“你们先去门口守着。”说完,脚步未停地携着休休进了屋内。 休休奉茶,站着不敢动。蓉妃轻叹道:“你我不是外人,怎还如此生分?坐下吧,一起说说话。”休休只得坐在蓉妃对面,垂着头不言语。 蓉妃看休休这般若即若离,心里有了伤感,幽幽道:“莫非你还在生我的气?” “娘娘,您上次为何不告诉我内情?我爹伤害了我娘,我娘伺候过您。蒙娘娘垂怜,休休得以进沈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休休是罪人的女儿,不敢受用。娘娘应该将我娘接来江陵,圆她的富贵梦才是,而不是我……” 休休眼里一片凄凉,她吸了口气,抬袖拭去眼泪。 蓉妃一瞬间气息凝滞。她下意识去按住休休的手,颤着声音道:“休休,你是无辜的啊!再说,你娘在孟俣县过得好好的,江陵并不适合她。你干爹早已安排好此事,你就不用替你娘操心了。” “操心的是您和相爷。你们此番让我来江陵,不就是想联手促成我和三殿下吗?” 蓉妃显得窘迫,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亲上加亲,还不是为了岿儿的将来?” “相爷逼迫于我,娘娘存有私心,可惜不能如你们的愿。”休休冷声道。 “你的意思是—”蓉妃有点慌了。 休休语气坚决地回答道:“皇子妃的梦,不是我这种贫女该做的。我留在江陵,进入皇宫,不过是想替死去的爹赎罪,又不想牵累无辜。至于别的,休休根本不想!” “原来是这样。” 蓉妃神色暗淡,一只手抚过休休的手背,欲言又止:“如果……” 休休截断了蓉妃的话,道:“没有如果。倘若娘娘好心,请放过休休吧,休休在这里给娘娘磕头了。” 言罢,她伏地接连磕了三个头。 “好你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蓉妃霍然起身,指着休休,脸色已变得苍白:“休休啊休休,多少人争着抢着当三皇子妃呢,你倒好,什么都不要!你要三思!” 说完,蓉妃转身而去。裙裾委地,鬓间步摇剧烈地摇曳着。 休休呆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做得如此决然。无数次想象过,她会当着蓉妃的面,将一腔苦楚倾诉出来,蓉妃也许会帮她。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蓉妃和沈不遇联手下的一枚棋,心中就充满了激愤。 柳絮在飞,零零星星地夹在风中,天似乎也变得冷了。她重新来到院子中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清醒了些,便指着眼前的树花说道:“说了就说了,我才不怕呢!都一个月了,那个萧岿久不露面,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他不理人,我干吗理他?不就是三皇子吗?不稀罕!” 后面响起啪啪两记鼓掌声。 休休一惊,急忙转过身去。 萧岿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中,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一身云纹的织金锦长袍,长发飘动,越发显得俊美翩然。 心里露了破绽,休休白皙的脸上如涂抹上一层胭脂红。她瞪了萧岿一眼,发问:“你来干什么?” 萧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坦然道:“刚才母妃告诉我了,我特来谢谢你。正愁着脱不了身,沈不遇这招太缠人,没想到你主动退出了。我是如释重负,所以特来感谢。” 像是一把火辣辣的刀子割着胸口,休休感觉痛了。她看着笑得得意的萧岿,努力使自己强硬起来,冷笑道:“如此甚好。你放心,我不会亲近你,也不用你勉强对我好。” “不错,有悟性。” 萧岿点头表示赞赏,站在休休面前,三分笑意经嘴角漾开:“你说过,皇子妃的梦,不是你这种贫女该做的。说得好极了,有自知之明。既然这样,我不用再费口舌,请休休小姐好自为之。” 他面上的笑渐渐收拢,眼里掠过一道阴鸷,接着扬长而去。 这通直白,却让休休措手不及。她定定地望着院门,好半晌缓过神,竟连挪步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花坛前嘤嘤哭了起来。 这时候,萧灏进来,一见休休哭得凄惨,急问侍奉的宫婢原委,方知三哥刚才来过。 “休休,你告诉我,三哥说了什么?” 如此一问,休休话说不出口,哭得更伤心了。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6 章 萧灏不由得抱住休休,哭声颤动了他的心,一牵一牵的难受。他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却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休休你等着我,我找三哥去!” 不及休休阻拦,萧灏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院门。 蓉妃站在前殿外的荷池边,目光时不时地望向不远处的儿子。 去年因为萧岿禁闭之事,自己皇眷不再,搞得终日悒悒不乐,也就无心打理荷池,落了个残荷败叶、零落难堪的光景。元宵节一过,皇上突然顾念起她来,隔三岔五过来小坐,让她惊喜交加。有了好心情,她又打理起了荷池。于是清碧的水池上,浮现偷偷出水的荷钱。加上四围雕栏高柳,绿水芙蓉衣,香蒲薰风的如画春景重新出现在雯荇宫。 皇上私底下告诉过她,皇宫内设教坊,实则是在替岿儿找到心仪之人。她不由得心花怒放,盼着岿儿早日选定休休。岂料方才她被休休一将,如同被冷水当头一浇,心灰意冷地回来,正巧萧岿前来看望母妃,便将休休的原话大致说了。萧岿当时冷笑道:“也好,我正要找她去。”说完便没了人影。 没多久,萧岿回来了,直接唤上几名宫婢在花园里放风筝。蓉妃望着儿子,见他脸色从容,不时笑得灿烂,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儿子的心思,做母亲的越来越猜不透了。 她款步过去,叫住萧岿,不由得问道:“岿儿,刚才可是见过休休了?” 萧岿玩得兴致盎然,盯着空中飘摇的风筝,扯着线辘不放手,漫不经心地回答:“见了。” “跟她说了什么?” “忘了。” 蓉妃一时头犯晕,看着萧岿和宫婢笑闹着跑开,只有站着干生气。 萧灏匆匆而来,朝蓉妃施礼:“三哥在不在?” 蓉妃情知两兄弟感情笃深,以为萧灏也是找萧岿玩耍,便朝月洞门指了指,嗔怪道:“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今日才来就嬉闹上了。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成人了,该有所收敛了。” 萧灏再次行礼,待蓉妃由侍婢搀扶着进内殿去了,才小跑着进了花园。果然见萧岿和宫婢玩得正欢。 见此情景,萧灏内心血涌,眉目里也蒙上不尽的愤懑。他大步冲到萧岿面前,大声地唤了一声:“三哥!” 萧岿只是转头看他一眼,笑着招呼道:“四弟来得正好,咱们一起玩。” 萧灏二话不说,扯下萧岿手里的线辘,交给身边的宫婢,然后一只手拽住萧岿,强硬地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今日怎么啦?哪来的那么大火?四弟向来温文尔雅的。”萧岿继续逗笑道。 “三哥,你若真不喜欢休休,就别去伤害他!”萧灏大喊。 此言一出,萧岿脸上笑意全无。他盯着萧灏,敛眉问道:“你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伤人的话,休休哭了!” 萧岿微愣,随即满不在乎地嗤笑:“女人真爱哭。” 萧灏咽了咽,将火气压住,极力耐心地说话:“三哥,我知道教坊里那些姑娘,是用来当皇子妃的。我还知道,只有等你挑定心仪之人之后,我才能挑选余下的姑娘。我更知道,你向来讨厌沈大人。所以,我在这里请求三哥,既然休休不在你目光之内,就成全我们!” 正好一阵风起,吹得碎花扑面。萧岿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半眯。 “你说什么?” 面对同样的问话,萧灏一脸凝重,清清楚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喜欢休休。” 萧岿神情黯了黯。很快,他微微扬唇,若有若无的笑意悬在脸上,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四弟喜欢便是。” “真的?”萧灏终于开心地笑了,朝萧岿深深鞠了个躬,“多谢三哥。我会加倍努力,让休休也喜欢上我!”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萧灏的眸子晶亮地闪啊闪。他大力拥抱了萧岿,满足地跑开了。 不知为何,萧岿突然感到心底有什么掉落,竟怅怅地站着不动。宫婢找到他,见他阴沉着脸,慌忙赶上前将线辘奉上,讨好他:“三殿下,快来一起玩。” 萧岿不言语,盯着手里的线辘,越捏越紧,眼里暗潮汹涌。宫婢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地恭立一旁。 良久,萧岿大吼一声,将线辘砸向墙头。 线断了,风筝扶摇直上,愈飞愈远,顷刻间消失在视线中。 肆 歇雨光景,皇宫上空分外清华。此时已是三月过后,暖风和煦,阳光照得满院都是花影。 懿真放下手中的竹简,有些无聊地在休休的房里走动。细碎的光影透过花窗,投落在休休身上,和她手里绣着的春水夭桃上。 “这后宫真静,没些聊赖。也不知三殿下啥时能来?”懿真故意说话。 眼前的休休依旧低头绣着女红,一片淡漠。 懿真一直在后悔,那次萧岿出现在院子里,自己怎么光顾着玩去了?回来的时候,听宫婢提起,三殿下来过,只和休休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至于话里的内容她并不清楚,看两人的表情甚是冷淡,三殿下甚至还将休休气哭了。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好奇让懿真着了魔,休休闭口不言,她就问表哥萧灏。岂料萧灏一心护着休休,反而教训起表妹来:“打听这些对你有何好处?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你和休休住在一块儿,多照顾照顾她。若是她吃亏了,我找你算账。” 懿真嘟起嘴,只得作罢。 想到这里,懿真随意用手指撩动秦筝,筝声突起。 休休这才停止了女红,边收拾边答非所问:“殿试在即,宫里先让我们暂时回家,你就不会感觉无聊了。” “日子过得真快……”懿真感叹道。 休休浅浅地笑了笑。 正说着话,教坊的使唤婢女跑了进来,想是跑得急了,呼吸急促道:“两位小姐,速去教坊,皇后娘娘快到了!”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7 章 休休和懿真脸色大变,换上外衫,小跑着去了教坊。 皇后娘娘突然驾临,所有的姑娘都被叫起,神色都显得慌张,衣袖窸窸窣窣。正手足忙碌的时候,宫人遥遥一声吆喝,皇后的凤辇出现了。 所有的人伏地跪迎。休休抬眼望去,只见连绵的随侍宫人宫婢,凤辇前后裙裾闪耀流动。皇后坐在步辇上,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只能望见发髻上黄金龙首口衔白珠璀璨,灼灼欲燃。她的两侧还有几名皇子伴随,有大皇子萧韶、四皇子萧灏,竟然还有三皇子萧岿。 休休微微一震。 皇后此番竟如此隆重! 身边的懿真也看到了,喜不自禁地喃喃低语:“三殿下来了……终于来了……” 凤辇停在亭外,皇后缓步走了几个台阶,端坐于织锦的海棠墩上,这才示意众人起来。摄事宫官向皇后禀述教况,周围安静,众女趁机都把惊惧又兴奋的目光投向萧岿。 萧岿负手而立,一张脸毫无表情。倒是大皇子萧韶憋不住,偷偷朝众人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皇后听完禀述,才牵起一抹笑,悠然说道:“宫中教坊开设两月余,本宫事务繁忙,未曾前来看望大家。你们的父亲都是我朝重臣,你们素来养尊处优,如若宫中有委屈你们之处,尽管大胆提出来,本宫替你们做主。” 众女见皇后娘娘如此亲切,也渐渐少了拘谨,莺声四起。 皇后显得兴致盎然,缓缓下了台阶,至众女面前。谈笑风生间,她挑了几名千金小考了几个问题,然后满意地颔首,说道:“身为皇子妃,需肃穆妇容,静恭女德。贞静幽闲端庄诚、谨行慎言、谨遵妇礼、忠贞不二,有内助之德方能垂范后世。歴观古昔,盘于游田,耽于女德,三代之亡恒必由此。此为警言。” “谨记娘娘教诲。”众女齐声道。 皇后也笑着,步到休休面前,停住了。 休休脑子还在恍惚,跪拜就迟了。她垂眼,一阵麻麻的凉意迅速地爬上了脊背。模模糊糊的,她只瞧见皇后系着镶宝珠子的腰带在飘曳。紧接着,她听到皇后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位想必就是宰相沈大人的千金了?” 一旁的萧韶抢着插话道:“母后,她叫休休。” 休休不禁抬了头,皇后直视着她,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狠煞。 “沈大人才气横溢,诸书过目不忘,女儿也不会差。那就请休休小姐背一段《女训》,如何?” 休休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空白。她勉力想镇定下来,用干涩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背诵:“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费了好大的劲儿背诵到此,余下的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皇后冷冷地望着休休,问道:“还有呢?” 休休全身被汗水湿透,重重阴影下,感觉眼前的皇后娘娘夜叉一样凶恶。 萧岿呢?他一定也在笑话自己吧? 皇后阴鸷的目光转向懿真,抬了抬下颌颏:“你来背。” 懿真清脆地应了,继续背诵道:“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整段下来一气呵成,娴熟而流利。 众女立时屏声静气,所有人的目光停在休休身上。果然,皇后变了脸色,声音如锋芒般锐利:“堂堂宰相府的千金小姐,竟连最起码的女训都背不出,何来德言容功?腹中空空无墨水,还想着当皇子妃,岂不遭人笑掉大牙!” 她怒极,吩咐宫官:“关在禁房,罚她抄写《女训》三百遍,不许吃饭睡觉!” 萧灏顾不得皇家的仪态,上前一步,朝皇后跪下了。 “休休近大半年才接触《女训》《列女传》,起步晚了点儿。她天资聪慧,这两月也是勤奋用功的,请娘娘宽恕休休。” 被吓白了脸的萧韶也跪在了萧灏身边,哀求道:“母后您也知道,休休是沈大人新认的,能背写出一些算是好的了。” 皇后喝道:“我看谁敢护她?” 萧韶有点畏缩,嘀咕道:“可也不能这么罚她呀。三百遍抄下来,早累死饿死了。” 萧灏倒越加大胆,扬声说道:“娘娘今日对教坊亲切慰勉,灏儿深表感动。娘娘母仪天下,慈爱后宫,这般区区小事是否可以交与教坊处置?一者众女感念娘娘气度宽宏,二者多少顾及沈大人的脸面,请娘娘恩准。” 皇后若有所思,犀利的眼神在休休的面上打转,随即淡淡说道:“今日就给灏儿一个面子,此事交与教坊按律处置。女子无德无才,必成大辱!” 她慢慢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萧岿,轻笑,故意道:“这种女子怎当得了皇子妃?岿儿,你说呢?” 萧岿漫不经心地施礼,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一缕笑。 皇后一行人浩荡而去。 寂静里,众人皆散,唯独休休跪在那里。身形在空阔的地面上,孱弱得就像一片孤叶。 萧灏远远地望着,心痛得难以复加。他发疯地朝宫外跑,在甬道追上了策马而行的萧岿。 “三哥,我们这几个人就你说话有分量,为什么装作视而不见?谁都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故意为难休休,可你为什么不出来帮她说句话?” 萧岿眼望前方,静静开口:“有你帮着说话就行了。” “可还是不一样的!”萧灏一时激愤,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休休最在乎的是你!我很少看到她哭,可上次你单单几句话,就让她难过至今。你今日如此态度,无疑雪上加霜,你教她情何以堪?” “在乎她的是你,又不是我!” 萧岿突然大声嘶吼道,脸色极为阴沉,又恢复了以往的猛戾:“你想追她你去,关我什么事?我就视而不见!我就旁边看热闹了!嫌我不够狠绝是不是?那好,你明日叫她出来,我当面告诉她,我会绝了她的念头!” 萧灏一愣间,萧岿已纵马而去。玉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萧灏只是想,三哥到底是冷血的人。 “沈休休,这都怪你!要不是你惹皇后娘娘不愉快,三殿下也不会这么早离开!” 夜风拂动,烛光凝淡,映得懿真的影子忽长忽短。她的声音也是异常的激烈,想是气坏了,脸上是一晕一晕的红。她瞪了瞪休休,又说:“三殿下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休休好半晌不言不语,饶是今日罚抄久了,她只是默默地坐着,目光呆滞。烛泪直淌而下,那飘摇的光焰仿佛把她的魂都攫去了。 懿真有些丧气,她开始后悔选择和休休同一个院子。这个沈休休虽然老实,却总带着一层晦气,让自己也变得倒霉。今日三皇子来了就走,连爱凑热闹的大皇子也不再出现,从今往后,除了犯傻的四皇子,不会有人跨入这个院门了。 宫漏声起,这时按例要盥洗就寝。懿真白天憋了一肚子气,便噔噔地冲进了休休的屋内,发泄了一通。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8 章 待懿真发泄完了,休休方轻笑一声,凉凉地说道:“我的出身本就与你们不同,早被轻视了去。这么多人里面,我也就你一个好朋友,你骂我也是该的。” 经休休这么一说,懿真倒不好意思再骂了。她重重一叹,冷声说:“白天遭别人骂是免不了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她顺手从梳妆镜前拿起一盒珍珠粉,打开,用鼻子闻了闻,“要我帮忙吗?” 宰相府的条件自然比太仆卿家的优越。研磨精细的珍珠粉,透着香,抹在脸上恍如丝绢般润腻。这种上等的妆品,价胜黄金,连郑家都未曾用得起。 她贪羡它很久了。 休休并不在意。粉膏是二夫人送她的,她不喜其味,一直搁着没用。她悟出懿真话里的意思,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 懿真就当是应了,这才柔软了神色,收起珍珠粉盒。临走前,她甚至还安慰了休休几句。 夜风紧,掠过休休的耳畔。 烛光已灭,月光的清辉洒入屋内。休休坐在床榻上,抱住自己酸麻的双臂,听着外面的风声,万千滋味凝聚心头,久久不能入眠。 漫漫无人的夜里,她总会想起无拘无束的以往,以及自己天真烂漫的旧模样。现今她如困在牢笼内,能掬住的,便是一捧细碎的月光。皇宫里的月光也是这般冷淡,一如萧岿冷漠的神情。 胸臆隐隐绞痛,泪水流了下来。 白日,霞光溶金似的灿烂。卯时刚过,还未到教坊上课的时候,休休出现在了甬道上。她独自向着指定的方向走去,晨风微凉,倩影迤逦。 萧灏传话,萧岿有话要对她说。 她记忆中风度潇洒的萧岿,已变得阴冷淡漠。而这是他主动约她的第二次。她深刻地记得那次大雪天的约会,酸涩微带甜腻的味道绵绵而来,挡也挡不住地蔓延她的全身。 其实她知道,这一次相约他并非出自好意。 月桥花院,琐窗红墙,棠梨树下,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雾霭落在他白皙的脸上。她缓步而行,软底的绣鞋踩在草花上,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 他转过身来,眯着眼望着她。殷殷春色之下,她的全身沐浴在煦金的霞光里,和着一袭缀满碎花的浅绿衣裙,两种颜色夹杂着,倒似多了一层柔柔的暖意。 两人对视,沉默无语。 终于,还是休休先开口:“殿下想告诉我什么?” 萧岿也很快横下了心,缓缓道:“关于沈不遇。我将十年前看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你,省得你胡乱猜忌,也好断了你们的心思。” 休休愣了一下,脸色如雪般苍白,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她颤声道:“我不想听!” “好啊,不想听请便。”萧岿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早朝快结束了,麻烦你去通告沈不遇一声,我在这儿等他。你不想听,我让他听。” 休休无言以对,眼里有了一丝哀凉。 萧岿冷声道:“想抽身?你已经成了沈不遇手掌心的棋子,怎可以抽身?这条路是你选的,注定要和他捆绑着一起走。沈不遇的伎俩我清楚,你家穷困潦倒,没人敢帮你,他拿稳了这一点。” “你是因为可怜我,才想告诉我事实?早知道早断念,免得以后不好做人。”休休突然凄楚一笑。 萧岿愣了愣。 休休微微抬头,天空闪耀着冷光,刺目欲盲。这样的天色,正适合听一段不愉快的往事。这段往事与她无关,又似乎与她有关。 她变得坦荡了,身姿端正,勇敢地转向他,露出些许微笑。 “你说吧。” 四周寂静,微风拂过她的鬓发,摇动头上缀饰的璎珞叮当作响。倘若沈不遇放弃了他的念头,她自然要回到开满栀子花的院子里,继续过她平淡安宁的生活。这样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萧岿的脸上也漾了别样的光华,清了清喉咙,开始娓娓道来。 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主动揭开心中的旧伤疤,是否因为眼前的那抹笑。那段触及内里的锥心疼痛,好似在十年岁月的磨损中已麻木。他想告诉她那只是一个很平淡的故事,不是一段经历,尽管那阴影已笼罩在心膜整整十年,甚至还将会永远伴随着他。 那是个雪天。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宫里满目白茫茫一片。 他在这天却出例地起了个大早。母妃这段日子精神不好,他想早起安慰她,看见她美丽的笑容。 清冷的石径弯弯,霏霏积雪打湿了他的靴面。一个旧式的垂花门内,寒梅开满半个庭院,几名宫女正在除雪。无邪烂漫的嬉笑声中,她们追赶着一个叫“秋月”的宫女。秋月抓起一把积雪扔向同伴,脸上的笑容像极了他的母妃。他乐呵呵地看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正经事,赶快跑开。 远远的,他望见老师沈不遇孑立在万福阁下,眼光投向母妃的雯荇宫。老师本是母妃的远房表亲,又是父皇的得力重臣。他总是早半个时辰进宫,按惯例先去向母妃问安,然后开始他们的课程。 这样的雪天,老师却比平常早到了。萧岿觉得奇怪,但他小小的脑袋猜不出所以然。此时沈不遇停止了犹豫,大踏步向雯荇宫走去。 他想叫住老师,但孩童的顽劣天性促使他萌生某种念头:如果他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母妃和老师定会褒奖他勤奋早起。 雯荇宫外,他看见母妃的两个侍女刚巧出来,边走边议论着今天倚梅园里的梅花开了。这会儿她们定是摘梅去了。他机灵地溜进母妃的寝宫,还未进入内殿,便听见里面母妃嘤嘤的哭声。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母妃轻喊,压抑着哭声:“不见新人笑,只闻旧人哭。表哥,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砚容,你应该忍,继续忍下去。”沈不遇叫着母妃的名字,声音却是极不耐的。 “你要我忍?” 母妃似乎停止了哭声,哽咽道:“我已经忍了十年了。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多少年年岁岁,红颜易老,你叫我还要再忍多少年?” “再忍十年。我会请皇上让位给三殿下,到时候你就是皇太后,母仪天下,你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沈不遇似是安慰她。 “再过十年?你设想得真完美,表哥。”母妃似在冷笑,“十年前,你为了你的荣华权贵,想尽办法让皇上爱上我,把我招进宫。如今皇上的心思早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你还有什么法子让我当上皇太后?” “你不是还有三殿下吗?他的父皇这么宠爱他,你为何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呢?” 隔着层层厚重的幔帐,萧岿看见母妃的长袖已扬起,一记巴掌打在沈不遇的脸上。 母妃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道:“你休想打岿儿的主意!” 沈不遇不恼,只是叹口气道:“砚容,你应该了解我的处境,如今骑虎难下啊!我知道,我当初是辜负了你,你别再恨我了。我向你保证,十年后,你不会再受委屈了。”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49 章 “当初为了你,我牺牲了自己。如今皇后当道,皇上对我时冷时热,我唯一的倚靠就是岿儿了。如果他有什么不测,你叫我怎么活?” “不会的,三皇子聪明机灵,他会是储君的最佳人选。砚容,你我曾相爱一场,对我是刻骨铭心的。沈家夜蓥池里的荷花年年为你开。蓉妃娘娘盛名之下,沈家基业才能光大,将来三殿下才能保全。砚容,你要思量再三,千万不要做冲动之事啊!” “表哥。” “砚容。” 两人的声音变成呢喃细语,沈不遇的手轻轻搭在了母妃的香肩上。 他们不曾意识到,在他们相依相偎的背后,有一双悲愤痛绝的眼睛盯着他们。萧岿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涌,他颤抖着抽搐几下,但终究还是死死忍住没有冲出去。 眼前一片模糊,他逃也似的离去。 …… 风细细地吹,棠梨树下的两个人已是通体清凉。萧岿眼中的血腥沉淀,压抑已久的情绪随时要喷薄而出。 休休大睁着眼,惘然地望着他,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剩下的话死死咬进唇中,唇色愈显苍白。 “我痛恨这种人!”萧岿激愤地大声说。 “为了自己的目的,弃情忘爱,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痛苦往上爬。这种人不配当我的老师!每一次见到他,我全身就会起鸡皮疙瘩!我心里的厌恶和恨意混在一起,渗进骨血里,流淌在心内。我告诉你,沈不遇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 休休心里委屈极了,颤抖着声音,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什么都没做过!” “无论你做还是没做,你认贼作父,我就要告诉你,收起你们的野心吧!” “你可以把心里话直接告诉沈不遇,甚至告诉你的母妃,为什么独独告诉我?” “因为我讨厌你!”萧岿冲着休休嘶吼道。 听见这话,休休惊讶地看着他,体内寒意骤生,呐呐说道:“所以你戏弄我、挖苦我,要我承受这些指责……不!不!三殿下,这对我不公平!” 她后撤了几步,不断地摇着头,眼里盛满了伤怀。 萧岿却步步紧逼,凶狠地盯着休休,仿佛要一口将她吞噬:“难道对我是公平的吗?那年我才缛字,人也稍显轻松起来。 人生如博弈,这次有赢的机会。他长舒了口气,不禁面露笑容,继续往前走。 恍惚里有人在后面扯住他的衣袖,朗声道:“你丢东西了!” 他低眸,原来刚才光顾着走,连笔套落了都浑然不知。转过头去,原是一名年纪相仿的小爷,一袭质地极好的纹锦镶边褶袍裹在身上,眉清目秀,笑起来贝齿耀眼,面颊近乎细瓷般剔透。 天际接过笔套,施礼谢过。两个年轻人互道姓名,天际方知那人也是应试考生,名叫沈欣杨。 欣杨友好地问道:“听你口音,不是江陵本地的吧?” 天际见他面善,便说明自己来自孟俣县。欣杨一听,眼睛发亮,兴奋道:“可巧了,我一个妹妹也来自孟俣县。她喜欢讲她那里的故事,窄窄的弄堂,还有春天里湖上泛着轻雾。” 闻言,天际心里一动,急问:“请问你妹妹叫什么?”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0 章 “她原来姓陶,后来过继到我家……” 还未等欣杨说完,天际面色大变,一摆手,道:“原来你是宰相大人的小公子。小的不便寒暄,就此告辞。”说完,拱了拱手就想走。 没想到会遇到沈不遇的儿子。天际一想起那天经受的屈辱,心里就翻江倒海不能自持。自己与休休的缘分寡淡,都是因为身份差异。这些日子以来,他抓紧时间用功,只因沈不遇最后略带威胁的提醒声时不时在耳畔回响,因此他心里装满了愤恨、不甘。 欣杨知道天际是休休的家乡人,反而热情地拉住天际:“可巧了,休休这些天在家里,看起来精神不济,我正想办法让她开心呢。这会考也结束了,你就去我家,休休一定会高兴。” 天际见欣杨天真得没有任何心机,便叹了口气,回道:“多谢沈公子。实不相瞒,我和休休自小认识,我们住在一个弄堂里。我娘曾经还当过沈家的奶娘。” “我知道了,你娘姓倪,她就是我的奶娘!”欣杨惊喜地叫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如此说来你我就是兄弟,不必讲究什么礼节。走,我这就带你回府!” 他拉了天际就想走,天际抽回衣袖,沉声道:“我已经挨了揍,腹中之痛还没好,怎么也不会傻到跨进宰相府找打,是吗?” 说完,天际的脸色阴暗下来,透出一丝暗青。 “怎么会这样?”欣杨傻了。 “问你的父亲吧!你家富贵,咱是穷人高攀不起,只有挨打受骂的份儿。休休和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她在孟俣县时还把我家当自己家呢,她爹的丧事还是我娘一手操办的。如今我想见她,还被暴打差点成了残废。我是偷了还是抢了?欺人太甚!“ 天际本就不痛快,冲着欣杨一顿冷嘲热讽。见欣杨愣愣出神,紧咬着嘴唇,脸上早没了颜色,突然觉得于心不忍,一转身又想走。 欣杨这才回神,重新拉住天际,道:“我父亲做得确实过分。你娘好歹也是我的奶娘,舐犊情深我岂可知恩不报?你不想进我家,我就把休休叫出来,你们找个地方见面如何?” 天际心思泛滥,不觉问道:“你不怕你父亲怪罪?”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欣杨眨了眨眼睛。 相思之情不知不觉从天际骨子里渗出,搅成一团。他终于咧嘴笑了,使劲地点了点头。 辞别欣杨,天际直接去了嵇明佑的府邸。 嵇府中庭内院以高墙相隔,此地古朴清幽,一弯流水自水榭蜿蜒流淌。沿溪斗折蛇行,又是一个由花墙分割成的封闭式庭院。天际来的次数多了,早已熟悉其中奥妙,不经门吏引导便直接入内。 风中闻得酒肉香,院中脚步穿梭杂沓,紫衣婢女匆匆来回。天际不禁一阵睖睁,圆木门前闪出两名考生,笑嘻嘻地拉住了他,道:“天际兄弟,你来得晚些,嵇大人正要给我们设宴庆祝呢!还有大皇子也来了。” 当天际随众人步入厅堂,里面早坐满了应试完毕的各路俊才,他们衣冠整齐,全然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正上座果然是大皇子萧韶,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惬意地逗着蓝紫金刚。嵇明佑陪伴一边,他一见天际进来,呵呵笑着,目光里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 “考试结束,大家劳累辛苦,此番设宴庆贺。不久之时,十年寒窗,高下立见。” 末了,还亲切地询问天际考得如何,临场是否胆怯等。天际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他,脊背湿了一大片,还是恭谨地一一作答。嵇明佑摸着胡子笑,亲自挑了个位置让天际坐定。 席间,有考生轻声示意天际:“看起来嵇大人待你不一样。天际兄,什么时候升官发财了,可别忘了我们几个兄弟。” 天际脸色通红,拱手讪笑道:“嵇大人兼爱四海,对大家一视同仁。天际学疏才浅,还得虚心讨教各位兄长,不当之处万望多加海涵。” 一番客套,众人笑谈起来。 嵇明佑学问渊博,席间讲了一番治学育人之道与经邦治国之理,各考生无一不维维是诺。天际更是谨记在心,期盼有朝一日在嵇大人门下能够鸿鹄展翅,实现自己的宏伟大志。 几名婢女推着酒桶车过来,天际接过酒碗,甘甜的气息扑鼻。他连饮了几口,顿觉通体似凉风飕飕,舒坦极了,不禁惊讶道:“此酒真神奇!不知是什么名?” 后面兀地有人接话:“此是嵇府一绝,冰甘醪。” 天际愕然回头,萧韶不知何时出现,脸上笑吟吟的。天际霍然站起一拱。萧韶已是忍俊不禁,呵呵笑了起来:“我向来放纵,天际不必拘礼。元宵宫宴的时候,有人向我打听你,当时脑子糊涂没搞明白,今日总算认识天际了。” “不知殿下说的是谁?”天际大惑不解道。 “休休姑娘。” 这名字在天际听来比手里的冰甘醪还要甜,他憨厚地笑了笑,有点难为情道:“我们是邻居,一起长大。” “青梅竹马?” 萧韶这一点倒在行,越发热情,道:“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教坊这段日子歇假,休休已回沈府。我这人向来喜欢成人之美,怎么样,我帮你约她出来?” 天际拱拱手,老实回答道:“已经约了,就是不知将来如何。休休现今是宰相大人的养女,金贵得很,小的也只能偷偷说个话,以解相思之苦罢了。”说罢,面上不禁露出愁容。 嵇明佑也走了过来,听见他们说话,缓缓接过话:“沈不遇一心想把养女送进三皇子的宫里,以为这样就可以万事大吉了,殊不知还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他这样棒打鸳鸯,可堪大雅敦厚之道?” 一席话说到天际的心坎里去了。他吸了口气,叩首就要一拜,嵇明佑适时按住,仗义道:“人无高下之分,天际老弟才具过人,总有腾飞之日。今日大皇子在此,在下敢请大皇子主持正道。” “好说好说。”萧韶收起笑容,拍拍天际的肩膀,正色道,“休休是个好姑娘,惹人疼爱。天际如若用得着本宫,尽管开口说话。” 一股暖流淌进心头,天际几度想下跪,几度被嵇明佑搀起。几人心下顿时舒展,竟是不知不觉中酒过三巡。萧韶悠悠然举着酒盏穿梭于众人之间,嵇明佑也信步走进众生堆里,犹如一团春风。满堂酬酢纵横笑谈,热闹非常, 天际心里溢满了感激之情。他心里想:大皇子、嵇明佑大人,这些都是关心他的人,此番投靠他们真的做对了。 娘说得一点都没错。 酒宴过后,临近黄昏,天际坐上萧韶的缁车回听松院。 沿着大河东岸蜿蜒前行,萧韶的车进了桑榆林深处,便见西边沉浸在一片金红色的朦胧之中。耳畔满盈着风声,天际望着远方,深切地感受着都城江陵带给他的陌生,同时一种莫名的兴奋刺激着他的神经。 萧韶已经喝高了,醉态十足地哼着不着边的小调。护车的侍卫高声禀道:“殿下,前面是通往皇宫的方向。” “不了,先送天际去听松院。”萧韶脑子还清醒。 不觉中,他已经很亲昵地叫上天际的名字了。 霞光万丈,燃出最烈的一抹。远处点点风灯闪烁,大片高大黝黑的屋脊若隐若现,铁马叮咚、落叶婆娑,在夕阳笼罩下,这一处便如海市蜃楼一般。他定睛细看,见崔嵬的门楼外两个巨大的白玉狮子,张牙舞爪甚是威风。天际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行宫。”萧韶抬了抬眼,懒洋洋地回答。 “是大皇子您的吗?”天际问得有点天真。 萧韶不甚在意地一笑,微眯着眼睛,口吻里透着倦怠:“建个行宫,本意是为储君所备。刚建完不久,父皇就让三弟住进去了,意在告诉天下,他最宠爱的,是萧岿。” “不是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贤吗?”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1 章 萧韶忍不住笑起来:“小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虽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古往今来,哪几个嫡长子坐稳江山的?父皇专宠三弟,深沉其心,非常之时不常法,朝中群臣各怀鬼胎,看来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来临了。” 天际懵懂地听着,一脸迷茫。 萧韶撑身,随意拍了拍天际的肩,笑道:“国有国事,家有家事,我这个大皇子不执政务,只入世俗应酬。天际你要专心致志,学会自省自悟。某一日我若是有棘手之难,你会帮我吗?” “小的甘为大皇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天际毫不犹豫地应道。 萧韶开怀大笑起来。 清晨,听松院的考生们纷纷起来。嵇明佑派人送来了江陵最有名的荞麦饼。这样的阳春天,一碗香喷喷的雪白羊骨汤下肚,再嚼上几只酥脆的荞麦饼,众人顿时通体细汗,精神大振,不禁人人感戴嵇大人的恩德。 天际穿戴整齐,出听松院,匆匆往宰相府去了。 他已经托沈欣杨传口信,巳时三刻在府外等候。 时候尚早,他已经出现在了高墙外的槐树底下。远远望去,宰相府外停着一辆华丽的落帘马车,几名家奴守着大门,一只黄毛大犬来回走动,警觉地竖着耳朵。 “沈不遇这老狐狸,戒备比以往严了不少。”天际恨恨咬牙道。 他知道自己过不去,连站在沈府门前片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这里干等,等着休休出现。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阳光慢慢移到头顶,自浓荫的树叶间透出。淡淡的暖风,淡淡的树叶香,熏人欲睡。 宰相府内终于有了动静,本来懒洋洋歪着的家奴全都站直了身子。一对男女从里面说笑着出来。男的很年轻,一袭华贵的水红色锦袍,面上含笑,小心翼翼地搀扶女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女的正是休休,身上青绿色的罗裙荡漾,发髻上璎珞姗姗轻摇,珠玉相碰声清婉。她款款向前,天际看到她仰着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神情。 那一刻,天际的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的滋味。 休休和年轻的男子并肩走着,那辆华丽的马车徐缓跟在后面。他们过了府门,径直往这边而来。休休目不斜视地与天际擦肩而过,嘴里依然说笑着,暗地朝他打了个手势。 天际闪到老槐树另一边,瞧见休休在和年轻男子告别。年轻男子上了马车,休休站在原地朝车内的人挥手,待马车消失在柳荫深处,她突然转身朝另一条小径跑去。 天际查看后面无人,随即紧随休休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跑了两三条道,天际终于追上了休休。 休休停了下来,放了心似的按住胸口,喘着气道:“好久没这么跑了,感觉像做贼似的。” 两人确定沈家的人没发现,相视对望,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个男子是谁?”天际问。 “四皇子萧灏。” “我还以为是三皇子呢。”天际释然地笑笑。 休休并未注意到天际的心思,她像个逃脱猎人追捕的小狐狸,一脸兴奋:“欣杨少爷告诉我你要见我,我一直想着怎么出来。正好四皇子找我聊天,我寻思正好有了借口,沈府里的人还以为我随四皇子去了呢。” “聪明。” 天际亲昵地轻拍休休的肩,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随即暗淡了下来。 “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想见你还要偷偷摸摸的,要是在孟俣县多好。”他不无怅惘道。 “我迟早会回去的。”休休断然道。 “真的?” “真的。” 见休休肯定地点点头,天际无声地大笑起来。所有的委屈和紧张烟消云散,仿佛又回到以前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感觉快活极了,一把抓住休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西街。走过石板小桥,一带竹林环着一所小小的民舍。 休休随天际进入木门,但见小院子虽是普通但打扫得干干净净,靠墙种着几株樱桃,花儿正开得妩媚。从漏窗可望见竹林,微风乍起,疏影沙沙如细雨斜洒。 室内家具也为竹节形,站在屋中,绿意萦绕。休休环顾四周,好奇地问道:“天际哥,你不会让我在此室小坐吧?” “喜欢吗?”天际笑着问。 休休点了点头。 天际这才告诉说:“这原是租下来给你的。我付了一年定金。” 休休惊道:“那怎么办?能不能把它退了?” “为什么要退呢?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这也是我第一次替你精挑细选,所以,我宁愿让它空着。我有空的时候过来扫扫地,除除尘。” 这样说的时候,天际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休休一愣,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天际哥,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是沈不遇不让。你没有什么不好,你是休休,所以我了解你。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地等待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我会让娘放心,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 “天际哥一定能,从小我就知道。” 休休微笑着说话,明亮的眼睛好似潭水般清澈,让天际藏在心底的喜悦和爱意,一丝一缕地渗出。他一把抱住休休,紧紧地,嘴里呢喃道:“休休你真好。” 两人这样的拥抱不是一次两次了,年少时的回忆犹如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天际手掌心的温度穿透休休轻薄的衣衫,男子的气息攀在她的颈项,让她突然有了一丝慌乱。 她心口一惊,挣开拥抱,嗔怪道:“好了,差点被你闷死了。” 天际的双颊染上一阵潮热,眼神迷蒙,直言说:“我喜欢你。”说完,低头吻上了休休的唇。 休休措手不及,脸上胭脂似的红,她急速地转过头,垂下了眼。天际却是不依,扳过休休的身子,目光灼灼地望定她。 “你不开心?” 休休摇了摇头,脸上依稀有些哀伤的痕迹。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2 章 天际抬起休休的下颏,眼睛透亮,丝毫没给她喘息的工夫,说:“还记得你离开孟俣县的那个雨天吗?我在路边等你,就是要送你一句话:你等我。当时你答应了,我很开心,一直期盼我们再相聚的那一日。你每次笑,都是大声肆意的,可是现在不再这样了。是因为在沈家过得不好?还是因为别的?” “什么都不是,人长大了自然会有所改变。”休休回答得吃力,睫毛簌簌抖动。 “有人这样吻过你吗?” 好似凭空一声语调,又戛然而止,休休的心弦却颤动不已。 记忆如潮水涌至,北周兵的浪笑声下,她蜷曲在那个叫萧岿的男子怀中。一片温软毫不犹豫地压了下来,那犹带着凉意的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轻轻地摇头,那段记忆挤压得她无法呼吸,她不得不拉住天际的手,柔声道:“出来太久,我们还是走吧。” 天际听话地出了屋,仍在自顾自絮絮言语:“我不是多心,是怕沈不遇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这个地方不是孟俣县,没人帮你。我是你最亲的人了,我不保护你谁能保护你?” 漏窗外,竹子沙沙作响,小道上闪过几道黑影,伴随人的说话声。 休休及时发现,惊慌地拉住天际,道:“不好,福叔带着一帮人过来了!” 天际也大惊失色:“他们一定是循迹过来的。你先躲着,我出去应对。” “不行!他们只是发现我不是随四皇子走的,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我去应对,他们不会拿我怎样,你进屋躲避一下。” 天际还在犹豫,休休用力推他进屋。耳听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际无奈进了屋子,彷徨了一圈之后,咬牙钻进了竹板床下。 福叔率人推开小院门。休休正蹲在墙下拨弄着盆花,似乎被外人突然闯入吓了一跳,满面惊慌。 “小姐,你在这里干什么?”福叔问道,目光近似犀利。 休休站了起来,从容地捋了捋头发,冷声道:“我干什么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福叔无声地哼了哼,眼风扫过小屋,示意其他人守住木门,自己大步朝里面走去。休休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福叔进屋环视屋内布置,极轻地一声笑道:“小姐是在等那个储天际吧?” 屋内没了天际的踪影,休休镇定下来,语气便有了些强硬:“你们跟踪我干什么?我就出来透透气不行吗?即使是等储天际,他是我娘家过来的,一起说说话犯法了吗?他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福叔平时看惯了休休的逆来顺受,见她变得这般伶牙俐齿,脸色也阴沉下来,道:“小姐,这可是老爷吩咐的,选三皇子妃之前你不得跟外人打交道。老爷是指望攀上这门皇亲,自然对你严苛了些,你可不能辜负了老爷!” 休休冷言道:“老爷想得未免也太荒唐了。即便你有心,三皇子根本无意,你又能怎样?三皇子骄傲跋扈,根本不理会你们这一套,所以请老爷省省心吧。” “是你想得太天真,小姐。” 福叔不怒,负手站在休休面前,面上现出恶意的笑:“选不选你由不得三皇子。他有把柄在老爷手中,老爷随便拿它吓唬吓唬他,他就乖乖地不得不从。” “什么把柄?”休休吃惊地问。 “还记得上次嵇明佑想方设法想从你嘴里挖出点什么吗?北周逃将杨坚就在行宫里养伤,三皇子里三层外三层保守秘密,这事只有老爷知道。当然,小姐是最早知道这事的,可是你守口如瓶,自然引起三皇子对你的好感。那杨坚的伤还没痊愈,他又是四面楚歌的人,三皇子的行宫是他最安全的藏身地。假如这件事被人捅了出去,朝廷会变得鸡犬不宁,三皇子不休说能不能被封为储君,这皇子的身份恐怕也保不住了。” 休休心思一转,便明白了,攥紧手心压抑着满腔怒火,道:“难怪三皇子会约我看戏,原来是老爷逼迫他的!” “小姐,你早晚会是三皇子妃。既然懂了这些道理,就请随老奴回家,乖乖准备做三皇子妃。至于那个储天际,他遭一顿教训还嫌不够?小姐,为了让储天际少受罪,你也得回沈府不是?老奴丑话说在前头,储天际要是出现,这拳头可不认人的!” 福叔双眼中闪过一道阴霾,走出小屋,对守在门外的家奴道:“送小姐回家。” 休休咬着自己的唇,狠狠地瞪了福叔一眼,又望了望木板床下,还是无奈地出屋,老老实实地随着福叔等人走了。 清空凝涩,万里无踪。窗外竹影摇晃不定,纠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天际一人。 他目光凛然,满心的火焰在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几乎是凶恶地自言自语道:“沈不遇,你的如意算盘原来是这样!你把休休当成什么了!没错,我是没钱没势,可我喜欢休休,我储天际不怕你!我不会任由着休休被你往火坑里推!” 朝天嘶吼了几声,天际猛然想起什么,道:“对啊,你们不是想保守那个秘密吗?我这就告诉嵇大人去!我答应过大皇子,储君位置一定是他的!大皇子会是未来的皇帝!” 这样想着,天际的瞳孔燃得异常明亮,他不再犹豫,箭一般冲出了木门。 贰 一场小雨洒落江陵,黄昏后天气转晴,清空无尘,一弯玄月斜挂在西边。 行宫深处,杨坚已经站了半晌。 萧岿踏上台阶,满地碎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大半年来,他一直伴随在杨坚身侧,如饥似渴地吸收养兵之道,深究国策之大道根基。杨坚学问渊深,洞察幽微,就像他的良师益友。两人在一起志趣相投,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河汉繁星点点,月夜如梦如幻,萧岿淡淡一笑道:“如此皎月,杨兄是否想起你的独孤伽罗?” “前路茫茫,君子伤怀。”杨坚遥望星空,喟然一叹,“我身在这里,心在北周,对亲人的思念从无间断。可惜北周王族无能,匹夫遭罪,想想真好笑。” “时局变幻莫测,杨兄终会回到北周一展宏图大志。以我的判断,杨兄生具龙性霸气,对天下苦难颇多体察,终将一统山河。” “周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动辄猜忌我图谋不轨。朝中又有见风使舵的小人。那些皇亲国戚多平庸轻浮,且贪财好利,都成不了气候。看来,北周气数将尽了!” 闻言,萧岿脸上透着凝重,也是频频点头道:“后梁只是个附属国。传言北周驻江陵总管已收受了穆氏党羽的贿赂,一旦朝局有变,他们立即上奏北周朝廷拥戴我大哥即位。郑渭身居侯位,在浣邑握有重兵,沈不遇等重臣身居高位,他们是不会坐视江山被穆氏取而代之的。我知道,他们名为保皇,其实也蠢蠢欲动了。我父皇,正处于危险之境。” “任重而道远,殿下比我更艰难。”杨坚拍拍萧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尚年轻,须得有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的忍耐力,且戒躁动之心。你父皇以仁爱心相许,来日方长,你不要辜负了你父皇。” 萧岿悚然醒悟,拱手道:“杨兄金石之言,萧岿铭记在心。” 杨坚握住萧岿的手,动情处,眼中如星闪烁,不禁慨然道:“如若有一天我杨坚取得天下,必取消北周江陵总管,让你自己处理后梁事务。” 两双手再度紧紧地握在一起。 月华如练,清风送来花草的清香。杨坚轻松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很少去教坊,那些姑娘一定心急了。怎样,有没有心仪之人?” 萧岿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全无先前的英爽之气。 “这事明年再说,我会按父皇的意思做。”他低声道。 杨坚露齿而笑,深知萧岿重重心事欲言又止,背后必有隐情,却也不点破,只是缓缓道:“独孤伽罗嫁给我的时候,才十四岁,天真烂漫,无拘无束。起初我念她年少,除了失望,甚至有点看不起她。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智慧聪明,又坚强独立,能成为我杨坚贤内助的非她莫属。这些年她为了我几经折难,四处流浪。原来所谓的美满夫妻,就是能同患难共甘苦,同历风尘寒霜依然比肩同行之人啊!”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3 章 这番话隐有所指,月光的清辉映亮了萧岿的脸庞。这一次,他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杨坚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大风,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被熄灭了。从小径一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侍卫蒋琛出现。 “殿下,不好了!宫门外冲进来大批北周兵!” 萧岿和杨坚相视,面露惊愕之色。 “来了多少人?”萧岿急问。 “大概一百来号人。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就二十几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殿下,快想个办法吧!” 蒋琛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剑鞘发出的铮声,有脚步踢踏的声响,感觉整个行宫的地面都在抖动。紧接着,一条火把汇成的火龙,正蜿蜒着迅速朝这边而来。 萧岿的手已经压住剑鞘的绷簧,剑气出鞘,寒光闪烁。 “杨兄,你在里面稍候,我去应付他们!” 杨坚拦住萧岿,道:“看来我已暴露,北周兵是来抓我的。殿下你就让我出去,我不想弟兄们做无谓的牺牲!” “不行!这里你听我的!” 萧岿毫无惧色,猛地抓住杨坚往殿内推去,摆了摆手,对着身边的蒋琛说:“走吧。” 两人刚出院门,一群北周兵便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几乎同时,萧岿的侍卫也护住主子,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火把映亮了天空,将周围映得亮如白昼。 北周总管负手而出,面呈得意之色:“三皇子殿下,你私藏朝廷逃犯,罪孽可不轻呢!怎么样,是杨坚自己投案自首,还是我们将他缉拿归案?” 萧岿冷笑道:“你们私闯行宫,我还要跟你们算账呢!” “别嚣张了,三皇子殿下。江陵的一草一木本来就是属北周管辖的,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如今行宫已经被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就是一只苍蝇都无法逃脱。快叫杨坚出来!” “想要杨坚,先过我这一关!” 萧岿突然亮剑,剑声铿锵。对方仿佛是胜券在握般镇定,上百个人动了动,只听一阵阵惨叫声响起,萧岿身边的侍卫相继倒下。 不远处,还有宫女惊慌的哭喊声和北周兵肆意的浪笑声。 此时的萧岿脸部狰狞得可怕,他大吼一声举剑劈杀,围在面前的几个北周兵血肉模糊,惨叫连连。北周总管凌厉一笑,喊:“萧岿,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杀了这些狗奴才!” “住手!” 明明是一个人的喊声,却如雷声震动。 萧岿不由得一个冷战,绝望地闭上眼,手中的剑缓缓落下。 杨坚出现在院门,目光如霜,连声音都带出一种莫名的寒气:“你们不是要抓我杨坚吗?不关他们的事,我这就跟你们走!” “死罪可饶,活罪难免。”北周总管高仰着头,眼在火把下透着冰冷的讥诮,“三皇子殿下,你就等着被处置吧。杨坚杨大将军,就随我们走一趟,宣帝正四处找你呢,哈哈!” 北周兵开始欢呼。 萧岿双目赤红,又无奈地望着杨坚,眼睁睁看着他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 杨坚挣扎着扭过身,扯着喉咙叫道:“殿下,别忘了我说的话,且戒躁动之心!”很快地,那声音连带人影消失在火把队伍中。 萧岿木然而立,张了张口,吐出的却只有隐忍的怒气,散在月色里。 夜,静了。 天刚蒙蒙亮,几片阴云浮在皇宫上空。 翎德殿内,鹤顶香炉燃起白烟,群臣匍匐跪满一地。梁帝萧詧颓然坐在龙座上,脸上肌肉痉挛不已。 “没想到岿儿这般滋生事端。北周既然已经知情,此祸避不过,请诸位爱卿想个万全之策。” 嵇明佑出列道:“三殿下一意孤行,私藏北周罪臣,视后梁声誉何在?为了不使全梁陷入泥沼之中,臣请押解三殿下赴北周,面见周宣帝,以求宽大处置。” 萧詧一阵眩晕,心头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目光望向沈不遇。沈不遇领会,拱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三殿下不过十九岁少年,向来有主见有学识,已然人中英杰!年轻人血气方刚稍失偏颇,亦是在所难免。若将三殿下押送北周,与判死罪有何不同?” 有大臣出来驳斥道:“那个杨坚在行宫躲了半年有余,说明三殿下并非一时躁动之心。我朝至今风险丛生,三殿下处处与北周作对,周宣帝必会迁怒于皇上,臣等对后梁前途甚感忧虑迷茫。” 嵇明佑也挖苦道:“众所周知,三殿下虽有搏击之勇,然更有渔色淫乐之能。沈大人贵为三殿下的老师,教诲诱导成这样,即使是真正的英杰只怕也被湮没了吧?” “你—”沈不遇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太仆卿郑德也上前道:“三殿下富贵身份,怎可五花大绑任人宰割?皇上,老臣谏言,只有动用国库银两,再派柔韧宽厚使者,用言语感化周宣帝,平息其怒火,方能了结此事。” 萧詧眉头这才平缓,脸上稍显暖色,问:“此策甚好,不知哪位爱卿愿意前往?” 沈不遇跪地,正色道:“臣愿受托一试。” “好好。”萧詧露了微笑,“只要岿儿不去北周,这番祸事便告完结。沈爱卿此去顺利,朕便安心治国了。” 此时一阵大风掠过,远处殿檐风马铮铮。接着,宫门方向传来隐隐铁蹄声。殿内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萧詧面色苍白,几乎要跌倒,他勉力扶住身边的扶手,凝神望向殿门。 不大一会儿,一名执事总管慌慌张张地进入大殿,禀报道:“皇上,北周兵冲入皇宫。总领大人还说,若皇上不以律法重惩三殿下,他们必将踏平皇宫,血洗江陵全城!” 萧詧浑身颤抖,粗重地喘息一声道:“你让他们稍待……传岿儿……” 嵇明佑高声道:“请皇上图谋长远,如若弃江陵百姓安危于不顾,惹来无穷后患,得不偿失啊!” “请皇上社稷为重,大义灭亲!” “保我朝安宁!” 群臣纷纷下跪,一片附和声。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4 章 “朕知道了!”萧詧陡地厉声喝道。 殿内顿时死一般沉寂。 萧詧两眼含泪,缓缓起身。他对着众人挥了挥袖,尚未站立,便软软地瘫倒在红地毡上。 北周兵暂时撤到宫门外,皇宫里的早晨静悄悄的,这样滔天巨浪来临之前的短暂静谧,才更让人感觉阴沉窒息。 梁帝萧詧的寝宫外,宫女内侍行色匆匆,太医出出进进均无声无息。偶有鸦声掠过,守在门外的宫人顿觉不祥,提起长竿子驱赶,乌鸦飞走了,又来一阵莫名的大风,急惶惶地打着乌柏,枝叶摇晃不宁。 这个时候,皇后出现在了通往寝宫的长廊上。 皇后款款而行,镶金堆绣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进了内院,方见一人伏跪在寝宫外,云鬓高拥,簪花流苏如水波轻漾。 蓉妃初入宫的时候,皇上夸她娴婉雅静,气韵如荷,还专门辟了荷池与她共赏。皇后几度视其为后宫最大敌人,尤其是在三皇子萧岿出生之后。二十几年过去,这个芙蓉般的女人变得寂寞,无论儿子多出色,都无法止住皇上流连花丛的脚步。哪像自己,作为正妻,可以自如进出丈夫的寝宫。那些美艳无双的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也不能撼动她皇后的位置。 这么想着,她突然对眼前跪着的女人生出一丝怜悯,便无声地笑了笑,缓声道:“蓉妃跪得好早,皇上不想见你吗?” 蓉妃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目中哀切。她的神情有点恍惚,嘴里喃喃道:“求皇上开恩,别伤着岿儿……” “用什么来换呢?”皇后冷声说话。 “臣妾愿用身家性命来换。” 不经意似的冷哼一声,皇后的眉头蹙了起来,声音分外冰冷:“换你何用?十个蓉妃也不及一个三皇子,北周人针对的是他。你我包括后梁臣民,都牵制于北周。三殿下犯了律法,自然是要受重惩,连皇上都包庇不得。” 蓉妃连声音都颤抖了,边磕头边哭道:“臣妾求皇后想个法子,若能保住岿儿性命,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皇后为难道:“朝中政务本宫一个女人管不得。本宫进去,跟皇上说点家事,你就这么跪着吧,皇上愿不愿意见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完,缓步上了寝宫台阶。 殿内宫女内侍都回避了,只有几名年长的御医候在龙榻前。见皇后进来,全都匐跪见礼。 皇后望了望幔帐内一动不动的梁帝,问道:“皇上怎样?” “启禀皇后,皇上只是一时受了惊,气血攻心,以致旧疾复发。服几剂药,另从饮食上调养就好。” “都退下吧。” 待御医退出之后,皇后上前缓缓卷起刻丝幔帐。明晰的光影下,首先入眼的是一张消瘦的面颊,还有萧詧睁着的深邃眼眸。 那眼睛虽凹了进去,却依然神光闪耀。皇后一时有些惊慌,忙心虚地垂下眼帘,坐在床榻前。 “你是想来问朕,如何处置岿儿的吧?” 萧詧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如平日般淡漠。 皇后气息凝滞,很快平静地说道:“保我江山社稷,也是臣妾的本分。” “你想怎样?” “要么交给北周人处置,要么重罚他,直到北周人满意。” “朕早就知道,你们跟北周人沆瀣一气,目的是让韶儿坐上储君之位。如今岿儿被抓了个正着,正合你们的意。你去告诉北周人,我就是亲手毁了整个后梁,也不会让岿儿死的!” 萧詧眸光散射出凌厉,语音镇定,指着皇后的手却瑟瑟地抖着。 皇后惊骇,突地站了起来,心中的怒火如岩浆轰然喷发。 “韶儿所学所言所为,哪一点比岿儿差了?他为人敦厚,不恋奢华,刚正兼具!如若打磨圆润、奋发刻苦,未必不能完成后梁大业!岿儿如今铸成大错,也是皇上平日纵容、一味偏袒所致!如果没有我穆氏从中周旋,北周人早就踏平皇宫,岂容岿儿逍遥自在?” 光线明暗交替,萧詧眼眸中的犀利消散,一缕无奈、挫败飘浮在脸上。 皇后一步一步来到萧詧面前,此时她变得比往日还要强势、悍戾。那些言语如同一扎扎离弦的箭射入萧詧的胸膛。 “皇上假如弃天下臣民于不顾,便宜的是别人,亏的还是皇上,岿儿的雄风更是消失殆尽。对北周来说,让后梁改朝换代太容易了,今日皇上是皇上,明日说不定就是别人了。我穆氏已至大富大贵之巅,死了倒也不冤,就怕那些钟鸣鼎食的臣民世世代代骂皇上,让皇上遗臭万年!” 极大的一颗泪,从萧詧的眼角慢慢渗出,顺着抽动的脸庞滚下。他颓然长叹出声,却仍是哑哑地挣扎道:“不……” “北周人已经说了,若不重惩萧岿,便上报朝廷。到时什么罪名都会有,臣妾就保不住岿儿了。” 皇后知道萧詧已经彻底动摇,留下几句话,便转身而去。 出得殿门,才发觉蓉妃依然跪在那里。从台阶上往下看,金色的霞光斜斜映在蓉妃身上,似乎有熠熠的风采在里面。 “上了岁数的人,在宫里还能撑多久?” 皇后有点倦了,只是淡淡地瞥了蓉妃一眼,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刚出院门,就听后面扑通一声,再回首看去,蓉妃已经歪倒在地。 翌日,萧詧懿旨昭告天下:三皇子萧岿目无律法,言多忤触。贬为庶人,逐出行宫。 皇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休休飞跑着去了前院,后面的燕喜差点跟不上她。 两旁俱是抄手栏杆,蔓藤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浓荫下,露出幽雅的楼阁,正是沈不遇的书房。这地方休休从来没来过,走近前去,却见一群人静悄悄地立在花架下。大夫人黎萍华、二夫人柳茹兰,甚至小少爷沈欣杨也在其中。 他们全都不吭声,神色都是极凝重的,似乎有天大的事塌下来一般。 书房里,隐隐传来沈不遇暴怒的叱骂声,听不出骂的是谁,只见一只茶碗突然飞出,摔在高高的门槛上,碎片飞溅。外面的人从来没见老爷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直吓得后退了两步。 休休远远地站着,隐约听到“萧岿”两字,一颗心忽然跳得像乱撞的小鹿,不免也慌了起来。 “妹妹,你怎么也来了?”欣杨出现在她面前。 休休不由得问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私藏北周罪臣,当场被逮了个正着。北周要求重惩,皇上只好将其贬为庶人,看来三皇子难翻身了。”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5 章 休休脸色大变,脱口道:“怎么会被发现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北周人早就怀疑上了。” 欣杨也是一脸担忧,继续说道:“沈家和三皇子沾着亲,父亲又曾是三皇子的老师,此事差点牵连到父亲。虽说祸是躲过了,可父亲人前矮了三分,在朝中说话没了分量,加上皇上也不得不听任皇后,父亲能不大动肝火吗?” 休休怔怔地站着,半晌,缓缓开口:“我去宫里。” 欣杨会错了意,提醒道:“三皇子出了事,教坊自然停了。这会儿宫里乱糟糟的,你就待在家里等消息吧。” 休休心头一震,转身想回萏辛院,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天上。似乎要下雨了,大片大片的浓云积压在头顶,一缕极烈的光挣扎着穿透云端,又迅速被遮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额角血脉爆起,隐隐作痛。 “你去告诉福叔,我要去行宫一趟。” 无论怎样,只要跟萧岿有关的,沈不遇一定会放她出门。 欣杨微微一怔,恍然明白休休在说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通往行宫的道路尘土飞扬,休休的马车辘辘地走着,挑起车帘,满眼阴晦暗淡。无风的天,燕子贴着水面飞,空气沉闷得透不过气。 行宫外直立着几名御林军,周围空荡荡的。白玉狮子张大着嘴,目光斑驳迷离,倒没了往日的嚣张狰狞。休休下了车,犹豫着,心口无端紧促起来。 “马上要下雨了,还是带着伞吧。”福叔说道。 休休接过竹骨伞,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慢慢地走向行宫大门。 那个曾经留下回忆的地方。 萧岿…… 秋月…… 依稀可见绿荫满径,飞絮绕琼楼殿阁。宫女绮罗珠翠,风鬟雾鬓。那些梨涡只为一个人浅笑,那些名花只为一个人熠熠绽开,云蒸霞蔚般熏出一场绮丽繁华的境地。 她许诺过,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此刻,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忍不住又来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抬眼处,方发觉自己已经到了行宫大门前。御林军的长戟横在面前,她不得不止步。 “行宫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休休和气道:“麻烦通告一声,宰相府沈休休想见三皇子殿下。” “三殿下已经搬离行宫。” 休休一愣,又道:“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对不起,行宫已封。北周总管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行宫半步,如有违令者杀无赦!沈小姐不要为难小的们,请回吧。” “请问三殿下去了哪儿?” “小的不知情。” 面对面无表情的御林军,休休无奈望了望紧闭的大门,一颗空落落的心半悬着。她徘徊了一阵,满眼灰暗,回身失望地离去,胸口梗塞着难以言宣的辛辣。 正不知如何之时,又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金玉彩饰的帷幄,外帘绘以鲜艳的“郑”字。休休一下子猜出来者是谁。 果然,郑懿真从车内跳了下来。她似乎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连精致的妆容都没有,浅翠的家常裙裾,头上插歪的珠子花瓣都在剧烈地颤动。她疯了似的从休休身边跑过,带起一股风,直冲大门而去。 休休回转身,懿真照样被御林军拦截在外面。 很快听到她的叫喊声:“我要进去!我要见三殿下!” 御林军好说歹说地劝告,懿真哪听得进去,硬是要往里面闯。休休折回去,拉住懿真的胳膊,好生劝道:“算了,三殿下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懿真袖子大力一甩,身子颤着,脸上涕泗横流,全然控制不住悲恸。 “好好的三殿下,他们为什么要贬谪他?皇上也真是的,三殿下可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说废了就废了!我还等着当皇子妃呢!三殿下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御林军中有人捂嘴偷笑,有人别有深意地叫道:“三皇子走了,还有别的皇子呢。” “我就是要三皇子,别的皇子都不要!” 懿真呜呜哭起来。这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也就顾不得官宦小姐的矜持模样。她甩开拦在面前的长戟,不顾一切地要往大门冲。御林军呼啦一声全都上前阻拦,休休忙着去拉懿真,郑家的车夫也赶来了,场面一片混乱。 终于,在众人合力之下,懿真没了力气,被休休半拥半抱地拉扯着离开。一阵大风轻刮她们的衣带裙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休休撑起竹骨伞,身边的懿真已经哭成了泪人。此时她半倚着休休的肩膀,微微清醒了些,但嘴里仍是含混不清地念着。 “三殿下,你不要走……我要是当不上三皇子妃,怎么活啊……” 懿真的抽泣声细碎如雨,点点湿了休休的眉目。她始终不去回应一语,冷意却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 回到宰相府,雨还在下,休休独自撑伞走向萏辛院。青瓦檐边淌下一长串的水珠子,落在小径上,滴滴声脆。树影横斜在伞顶,仿佛她此刻缭乱的心事。她走得极慢,恍如踩在云雾里,惘然不知身处何处。 懿真的哭声还在飘散。她对萧岿的爱恋总是公开的、肆意大胆的。若是平常,休休总会投以不在意的微笑。可是今日懿真剧烈的反应,每一记哭声犹如一根针挑起休休的神经,让她心里麻涩涩的始终不是个滋味。 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大事。 那个冷峭的男子,他究竟去了何处…… 恍惚里听见燕喜的呼唤,休休才惊觉,原来已经到了萏辛院。 萧灏站在屋檐下等她。他定定地看着她,努力笑了一笑,困惑无奈终究掩饰不住地留在他的脸上。 霎时,休休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喘息了一下,忍不住问:“告诉我,三殿下在哪儿?”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6 章 “我不知道。谁都找不到他。”萧灏的声音充满了哀伤。 休休一震:“难道连皇上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父皇疴恙在身,遭此打击便卧床不起。他绝不忍心这样下旨的,可又不得不受命于北周。三哥一定伤透了心,才不告而别的。他以前凡有心事总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等过了一段时间心情好了,才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却不同,他是被撵出去的,已经不是皇子的身份了……我真没用,无力保护他,他可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萧灏手扶着门柱,额头支在那里,眉心痛苦地纠结成一团。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眼里已凝了一团湿气。休休心里波澜暗涌,下意识抬手去抚摩萧灏的额角。萧灏悲伤到深处,一把将休休搂在怀里。 院外风声阵阵,细雨飘摇,细雨洒下浅淡的白光,如雾霭,缓慢地笼罩在两人身上。 一滴眼泪从萧灏的眼中落下,滴在休休的发丝间。 “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我只有找你。” 休休不禁一窒,心绪如泼天的巨浪滚滚而来。 那个陷入困境的男子,他的心事找谁诉? 她睖睁着,半晌离开萧灏的怀抱,无声地叹道:“他身边应该还有人吧?秋月呢?” “秋月被调配去浣衣局。其余行宫里的宫女内侍,都被分到各个宫里,换了主子。如果说还有人,那只有蒋琛等几个贴身侍卫了,他们都是从小跟三哥一起长大的。” 休休松了口气,道:“三殿下举步维艰,有人在身边同甘共苦总是好的。尽管三殿下走了,可属于他的东西不能随便被人拿走,请四殿下妥善保管。” 萧灏点点头:“我知道。行宫被封,我会请求父皇将里面属于三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还有,我亲自去一趟皇宫里他以前住过的殿内,免得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搞破坏。皇后一直看不惯三哥,觊觎储君之位已久,三哥被贬,大哥机会就大了。” “你不要吗?”休休不由得问道。 “我跟你说过,我不要。”萧灏坚决地摇头。 休休不禁微笑了,她喜欢萧灏与世无争的模样。和他在一起,她很轻松,什么都可放下。 而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能放下吗? 叁 暮春那场连绵的细雨,竟整整下了三天。 休休坐起身,打开琐窗,眼前的繁树在雨中如烟似雾,迷离悠远。 半夜梦魇肆虐的时候,她竟梦见萧岿被北周兵抓住,吊在大树上一顿暴打,鲜血淋漓。他倔强地抬起眼,眸中映着一丝极冷的寒光,又倏然垂下了头。休休惊恐万分,虚弱地张开嘴唇低喊一声。要不是燕喜听到声音唤醒了她,她定还沉在梦里游走,甚至可能梦到萧岿死了。 她醒来后,身上打下了一层虚汗,睫毛不知何时已是湿湿的。 透过花墙,可以望见夜蓥池一角的风景。安不下心,她便站在窗前放眼远望,仔细体会什么是春天。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樱花,云蒸霞蔚般开放着,这时候她脑子轻飘飘的,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知道他去了哪儿就好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已经说过不再理我,就算被贬为庶人,他一定也是高高在上的。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他?他的事与我何干呢?” 她自言自语着,丝毫没注意到二夫人柳茹兰已经踏进了院门。 柳茹兰望着休休难掩惆怅的背影,轻咳一声。待休休吃惊地转过身,她含笑道:“在想什么?” 休休不见柳茹兰的贴身丫环翠红,忙招呼燕喜端茶。柳茹兰摆手说无妨,拉了休休在桌前坐下,并支开了燕喜。 “老爷唤你,明日去宫里见蓉妃娘娘。”柳茹兰直言道。 闻言,休休怔了怔,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啦?你不愿去宫里?”柳茹兰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似是理解了,笑了笑道,“还在生老爷的气吧?自从那次福叔一路跟踪抓你回府,你再也不来我的院子了。你不想见到老爷,是不是?” “他没必要这么做。”休休嘀咕一句,想起沈不遇和二夫人本是夫妻,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柳茹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老爷也是为了你好。不过,这次是蓉妃娘娘病了,事情的起因你是知道的。老爷这段日子急得焦头烂额,总听他长吁短叹说北周驻兵虎视眈眈。朝中大臣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一个当宰相的也动弹不得丝毫。如今皇上也是久不上朝,深居简出。遭遇这样的事,皇上绝望了,伤心了,自己儿子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眼中是泪,心头是血,却半点儿奈何不得,这滋味谁都不好受。老爷说,让你去,也是因为你一个姑娘家不受人注意,替沈家看望一下蓉妃娘娘。” 想起萧岿说过的沈不遇和蓉妃的故事,休休垂头坐着,默然不语。 柳茹兰一直注视着休休的神情,开导道:“你和三殿下走得近,蓉妃娘娘见到你,如同见到了三殿下,自然会有很多话倾诉,病自然会好了几分。老实讲,我认你为女儿,一半是顺着老爷的意思,一半是因为你确实招人怜爱。老爷后来也说了,不能强迫三殿下喜欢上你,可三殿下真的开始对你有所好感了……” 话刚说到此,休休惊觉,突然打破沉默道:“三殿下讨厌我。” 这回轮到柳茹兰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可能?这话谁说的?” “三殿下亲口告诉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老爷!我是老爷的女儿!” 休休情绪突然压制不住,明知这些话不应该说,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因为那人已经不是皇子身份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压在心头的话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柳茹兰脸色早已大变,却摆手,示意休休不必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老爷和蓉妃娘娘……很久以前的事,不必再提。我嫁给老爷的时候,蓉妃娘娘已经进了宫。我知道老爷的心事。这件事,你们都太年轻,不懂。” “可是,这件事压在三殿下心里十多年了!”休休低呼道。 柳茹兰若无其事地笑笑,缓缓道:“原来三殿下小时候就知道了,倒没想到。他和皇上父子情深,认为自己的母亲离心离德,对老爷有成见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毕竟是刚刚过继过来的,连带讨厌你,就没理由了。” 这样的话竟让休休睖睁住了,她傻傻地站着。柳茹兰默默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琐窗前。 雨继续下,一切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不是不愿回顾,将近二十载光阴,她几乎是沈不遇最亲密的人,有些事,她最明白他。在早期的时候,他对蓉妃始终怀有殷殷的情意,甚至渴念。然而男人一旦权势稳固,他就迟疑、退缩,余下的十年足够消磨那段深情。 蓉妃,也是个多情而可怜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柳茹兰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再不好也是自己人。” 风声起伏,婆娑的树影刮过窗棂。窗下被雨洇湿了,柳茹兰轻轻关上窗,重新走回休休身边,见她依然傻坐着,目光一片迷茫,心下柔软起来,问道:“你说这能怪怨谁?” 休休仰起头,回答道:“自然怪怨不了谁。”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柳茹兰进一步道。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7 章 休休蓦地红了脸,低声说:“可是三殿下不愿见到我,我所能做的,只有逃避,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可是休休,你想过没有,三殿下为何会把埋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告诉你?为何告诉你以后,还对你说讨厌你,你想过没有?” “没有……” 休休嗫嚅一声,突然有所明白,觉得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想起那个皇宫教坊的白日,他主动扯起他的心事,发泄着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愤恨。那时她光为他存了心与她划清界限而伤心,却没去注意他脸上的阴狠在消退,眼里泛起清清的水波。 心底如被明镜照亮,光芒流转。 如今想来,原来不是她想的这样啊。 望着休休茫然的眼神,柳茹兰摇头轻笑,抚摸休休乌亮的头发,慢慢提醒道:“看来,三殿下表面放浪不羁,心里却对感情不掺一丝杂质。他在乎你,才会主动暴露心事,又怕真的在感情上太过于投入,才会说讨厌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老爷越想让你当上三皇子妃,三殿下越是抗拒,你也越是别扭。好了,如今这事看来已经落空了。也许我说这些话为时已晚,但是作为女人,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幸福。” 休休蓦然迎上了柳茹兰慈爱的目光。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懵懂的心智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此时她攥紧柳茹兰的手,嘴角一点点地勾起久违的笑靥。 “我去见蓉妃娘娘。”她说。 “这就对了。”柳茹兰也颔首笑了。 休休入宫到雯荇殿,不巧碰上御医正在给蓉妃把脉。宫婢忙着设座,她端坐在幔帐边,安静地看着。 蓉妃的手从幔帐中伸出。她的葱葱玉指娇巧无骨,以前在休休眼里是最美的。才短短几个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掩不住黄色细点,又失血似的白。 三皇子说得对,人生大起大落,蓉妃本就活得如行尸走肉。如今没有了三皇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休休想起蓉妃的故事,心里暗暗叹息。 当年她进宫,一定也是迫不得已的吧。想着想着,休休失了神,思想不知不觉飘向不知名处。 御医把了片刻的脉,与宫婢叮嘱了几句,便告退出去。蓉妃唤人卷起盘花帘,自己撑坐在床榻上,示意宫婢们全都退下。 “休休。” 听见蓉妃如水般清凉的声音,休休方缓过神,轻轻应了一声。蓉妃便朝她招招手,休休会意坐到蓉妃身边,蓉妃就势握住了她的手。 蓉妃的手心冰凉冰凉的,感觉不到半丝温度。她望着休休,眉宇间透着一丝哀凉。休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见到尚年轻却消瘦单薄的蓉妃,不由得颤抖地叫了一声:“娘娘……”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蓉妃淡淡地一笑。 休休垂下眼帘,不能言语。 蓉妃吸了口气,兀自说道:“我确实是宫里最可怜的女人。别人不管地位高下,自己的孩子总在身边。我自己呢,挣扎了二十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娘娘您别这么想。三殿下只是离宫出走了,可他还在大梁朝。他在,就有希望。”休休安慰道。 蓉妃摇摇头:“他离宫,不当皇子了,总应该跟我道别吧?可是他闷声不响地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不打,他把我这个娘置于何地?事到如今我跟你说实话,这十年来,他对我若即若离,生分得像是对待外人。常言母凭子贵,他父皇这么宠爱他,他多替我说些好话,我也不会被冷落到这般境地。每次想挽留他,希望和他多说说话,他总是勉强敷衍,动辄找借口拔腿就走。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他什么,他如此待我?” 话说到此,蓉妃大恸,终是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休休递上绣帕,默默地望着伤心欲绝的蓉妃,见她将脸覆在绣帕上,浑身颤抖着。 窗外的阳光很淡,偶有鸟雀有气无力地鸣啾几声。这样异花满地的暮春,雯荇殿漾着一片冷寂。除了蓉妃的哭声,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空气中还漫漾着药草的腥味,这让休休的心越发压抑起来。 此时,她很想帮蓉妃做点什么。 待蓉妃的哭泣声渐渐变小了,休休微微笑了下,开口道:“其实,三殿下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展开稚嫩的双臂去保护您,不让您受人欺负。可是他太小,不懂事,总认为自己平庸不成器,很愧对您,后来他渐渐变得不敢跟您说话了。长大以后,他的志向变得远大了,以成就后梁功业为重,所以又疏忽了您。他说过,他一定会让您幸福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 蓉妃急迫地追问,眼中刹那间有光芒闪过,她根本无法顾及自己的仪态,骤然收紧握着休休的手。 休休的眼里也是明澈清亮,她肯定地点点头,笑意分外温柔。 蓉妃释然,含泪笑了,嘴里念叨着:“岿儿,这孩子……这孩子……” 过了良久,蓉妃才从半辛酸半喜悦中走出来,拭干脸上的泪水,道:“你一来,我的病就好了,心里舒畅多了。我没什么,倒觉得难为了岿儿。他是我的命根子,他出了事我害怕,他走了,我这颗心就丢了。” “三殿下可能怕牵累您,才不告而别。不光您,就连皇上、四殿下,其他关心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此凶险的事,他选择躲避总比迎头对抗的好。” 休休搜肠刮肚安慰蓉妃,却不经意间对萧岿越来越了解,语罢,不禁浅浅笑了。 蓉妃一眨不眨地望着休休,再度伸出手,手掌放在休休的手心上,缓缓拉到自己的胸前。休休一时愣住,不解其意,只是眨巴着眼睛。 “好孩子,我托你一件事,找到岿儿。” 休休只觉得心头怦地一大跳,顿了顿,踌躇道:“可是……” “没有可是,必须帮我找到他,这样我才心安。”蓉妃的手指有了温度,仿佛有火焰在慢慢燃烧,她的口气又变得不可抗拒,“告诉岿儿,无论以后怎样,娘跟他在一起同患难。不用牵挂我,要吃得好睡得好,娘永远等着他回来。” 休休心里震动,稍作思忖,最后郑重地颔首答应了。 蓉妃这才松开她的手,温柔地抱住了休休。 就在那个霞光满天的黄昏,沈不遇回到宰相府。他照例去了书房,一拐过迂廊,突然惊了惊。 休休站在书房门口,已经等候多时。 “把三殿下的地址告诉我吧。你一定知道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她正色地说道,脸上平静得不起丝毫波澜。 沈不遇一愣,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眼底如深渊,泛着捉摸不定的波光。 休休也不多言,只淡淡地望着沈不遇。 沉默了片刻,沈不遇微微点了头,缓声道:“好。” “我去见三殿下,是受蓉妃娘娘之托,并没有别的意思。他不是皇子了,您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沈不遇听了,许久都不说话。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微微一哂,嘴里吐出的又是同一个字。 第 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8 章 “好。” 马车出了江陵南门过桑榆古道,再行驶二三十里便到了山谷地带,人迹渐渐稀少起来。朝来路望去,宽阔的江面明澈如镜,如一条蜿蜒的巨龙横卧在峡谷之中。山道弯弯曲折而上,峭壁峻峭,云雾缭绕,大雁在突兀的峰巅盘旋。要不是车夫轻车熟路,休休真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地方。 不久,顺着山道盘桓而下,眼界顿时豁然开阔。两道峡谷中平坦起来,小河明净草木葱茏,小鹿在悠悠然吃着青草,各种小鸟在繁茂的树林中唧唧喳喳叫得欢。休休下了马车,手里提着木匣子,四面观望。 她捋了捋前额散乱的发丝,叹道:“实在是想不到,竟有这么个幽僻的好地方。” 车夫驻马,有点担心地叫:“小姐,前面没道了,车过不去。按老爷的话说,不远处便是三殿下歇脚的地方。这里有沟坎,小姐可要小心。” 两人正在商量怎么走,突闻峡谷中骏马嘶鸣。注目望去,只见一匹白马正在林间纵横飞驰,依稀可见马上骑士身着短衣窄袖的红色袍服,长发散乱,袍角飞扬。骏马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又轻松自如地飞掠草木而去。从身形判断,那人很像是萧岿。 休休心头蓦然一闪,叮嘱车夫道:“你就在这里等我。”说完,疾步往前面去了。 山坡虽算不得陡峭,却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错,加上手里提着木匣子,休休走得小心翼翼。待到了对面林间,她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再看周围,早没了萧岿的身影。 “喂—”她大声唤道。 声音穿透山谷,山梁间一记马儿的长嘶声与之隐隐相和。休休正在窃喜,突地不从知何处闪出一道人影,长剑在空中呼啸而过,直指她的胸膛。 休休惊骇地倒退了两步,待看清对方是谁,不由得淡淡一笑:“蒋琛。” 蒋琛收起长剑,眉头耸得老高,厉声道:“原来是休休姑娘。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三殿下。” “他不是三殿下了,想做皇子妃梦你找错了对象。”蒋琛挖苦道,“三殿下不会见任何人的。” 休休不由得来气,指着手里的木匣子,道:“我是奉蓉妃娘娘之命来见三殿下,你不要阻拦。” “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三殿下也不会相见。把东西放在这儿,算是交了差,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我要见到他本人!”休休拔腿就要过去。 蒋琛生生将她拦住:“我已经说了,三殿下不见任何人!你要是暴露了三殿下的行踪,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追杀到此,世上可就没三殿下了!” “蒋琛,暴露行踪的不是我,是你!”休休冷笑,当面戳穿道,“三殿下消失不见,皇上不知道,蓉妃娘娘不知道,唯独相爷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就怀疑是你暗地汇报给他的。杨大将军在行宫养伤,这消息也是相爷从你嘴里得知的,你以为我傻,猜不出来?” 蒋琛先是一愣,脸色稍显难看,沉默了片刻,还是顺从地侧身让开。 休休心内有些得意,正要继续走,听到蒋琛在后面唤了她一声。她回头,蒋琛有些迟疑,语气也显得缓慢,对她道:“相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受命于他。我从小陪伴三殿下,他是我的主人,我势必忠诚。两者并不矛盾,请休休姑娘理解。” 休休也不说什么,甚至无暇去咀嚼蒋琛的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继续向着林子深处走去。此时此刻,她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喜悦笼罩,有如春风吹拂下轻扬的柳丝,带着阳光的温煦,隽永而又悠长。 她突然出现,他一定会喜出望外吧?面对着他,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一路沟坎遍布,行走艰难,好在前方树木浓荫深处隐现出门顶短檐,原是三排大砖房围成的庭院。从高处看,屋顶盖满了灰褐色的茅草,几块大石头散乱地压着。庭院里有一大片旧篱笆围起来的草地,想是无人打扫,碎叶满地,杂草疯长。 休休还没走近石门,那匹在大树底下悠然地吃着草的白马,看见陌生人过来,警觉地转过头,发出咴咴的声音。休休惊吓住,不由得停止了脚步。 很快,石门内闪出一个红色的身影,厉声喝问:“谁?” “是我。”休休见是萧岿,微笑着回答。 萧岿果然现出惊诧的表情,他的目光定在休休的脸上,眸光流转。休休与他对望,投以浅浅的一笑。萧岿很快恢复了冷漠,眉头紧皱,说道:“沈不遇不愧是条老狐狸,大老远的嗅到这儿来了。” 一段日子不见,他依然俊逸潇洒,那股戾气却是越发重了。休休不想提及沈不遇,声音十分软款:“蓉妃娘娘很是挂念你,要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身体不好,只有知道你过得好才安心。”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的酸涩渐渐泛上来,休休不敢让萧岿看见她眼里有泪光,便垂眉,指着手里的木匣子道:“里面是娘娘专门为你挑的糕点,都是你平日最喜欢吃的。我出来的时候,还热乎着呢。” 木匣子很沉,她一路提得胳膊都酸疼了,缓步走到他面前,将木匣子递给他。 原以为萧岿会感动地接受,岂料萧岿只扫了一眼,神态有点散漫,道:“你拿回去吧。我现在是庶人,这些精致的东西消受不起。你告诉我母亲,人已经见到了,我过得很好。” 休休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心思百转,勉强笑道:“你住在山农的林屋里,怎说过得好?这是娘娘的心意,你若是拒绝,她会伤心的。” 萧岿无所谓地哼了哼,很不经心似的说:“这是我和她的事,你只管复命去吧。我住什么地方,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什么三皇子三殿下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名称,早已经消失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住大山里,远离尘世繁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倒挺自在。” 他没有看她第二眼,阴鸷的眼光一直飘向远处,仿佛此时她根本不存在。 休休失望极了,不禁直率道:“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事情危及朝廷安危,你父皇下旨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应该体谅他们的为难之处,而不是一味地怪他们,认为你的父皇、母妃心里没有你……” “住嘴!不用搬出那些大道理压我!” 萧岿蓦地打断了休休的话,转过头,手指差点戳到休休的鼻子,锐利的眼神逼得她微微颤了颤,道:“沈不遇又教了你些什么?我警告你,回去少跟我娘添油加醋的。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关心爱护,一切罪孽我担着,不用任何人在乎!” “我在乎!”休休突然叫道。 闻言,萧岿似是不耐听这些话,敛眉更是深锁。 休休迎着他的目光,勇敢地大声回道:“你救助杨大将军,是因你敬重他的才识胆略。在别人看来这是罪,在我看来却是德,德行器量大的人,会有好报的。一直以来,我视三殿下是英雄,英雄是不会被这些事轻易打倒的!如今,你变得如此消沉不堪,怎不教我心痛!” 萧岿的气息越来越浓,涨红着脸,颈部青筋根根突出,沉声说:“说够了没有?才几个月,变得越发能说会道了,沈不遇调教得可真行啊。他一定很失望,好好的三皇子没了,他这个宰相的位置坐得不再稳当了吧?” “为什么要提起他?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休休委屈极了,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 萧岿见状,越发生气,开始赶她走:“滚,滚回江陵,回你的宰相府去!” “我不走,你先收下这些。”休休执意要将木匣子交给萧岿。 萧岿强硬地推开她,转身大踏步往石门走。休休不甘心,想追上去,萧岿突然吹起一记哨声。 树下的白马得到主人的指示,撒开四蹄直冲休休而来。 休休慌得扔下木匣子就跑。马儿在后面追,她在前面拼命地逃,穿过了几道沟坎丛林,马蹄声已经消失,她脚下却一步都不敢停。 休休终于停了下来,脸上蹭满草色,衣裙也被荆棘划破了,站着呼哧呼哧地喘气。蒋琛和两三名贴身侍卫正在锄地,蒋琛近前正要说话,休休忍不住呜呜哭了。 第 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59 章 “跟你说过,三殿下不见任何人。这回碰壁了吧?”蒋琛叹道。 “没想到他这样待我……”休休不断地抹着眼泪,脸上花花的,狼狈至极。 “他现在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算了,都这样了,沈小姐以后不要来了。” 休休抽泣立止,拭干眼泪,坚决道:“不,我还要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竟都呆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休休每隔七八天就去深林一次。 萧岿根本不想见她,次次命令侍卫赶她走。有时候脾性发作,他便吹口哨唤马吓走她。休休最怕这招,放下木匣子就逃。 木匣子里面装满了各色点心,蓉妃还会让休休带些衣物。休休总会满头大汗地出现,萧岿甚至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她说,她又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她不知道萧岿是将送来的东西扔了还是分给了那些侍卫,依然执著地去看他。 后来,庭院外面又新砌了一道泥墙。泥墙很高很坚固,休休走在山坡上,看不到院子里的景致,院里的人却能很快地发现她。她绕了大半个圈才找到墙门,萧岿的马儿却守在那里。 休休惶惶然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 蒋琛在后面喊:“休休姑娘,你来一百回都没用。三殿下不见人,就是不见人!” 休休站了一会儿,只好放下木匣子,默默地离开。 这以后,她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每次在泥墙外放下东西,只是伫立片刻,就低着头走回去。 天气越来越热,萏莘院的每扇窗都装上了窗纱,阳光投不进来,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物也是朦朦胧胧的。院子里的梨花也谢了大半,小花台上的海棠不知被燕喜搬去了哪里,空寥寥的没个生气。 休休抚摸着酸疼的胳膊,朝窗外张望。这些日子她回来总不见燕喜的人影,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正嘀咕着,燕喜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嘴里喊着“小姐”。休休出了里屋,嗔怪道:“大惊小怪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是大事。小姐,大喜事!”燕喜开心地叫道,“朝廷放榜了,欣杨少爷金榜题名,赐二甲进士第十七名!” 休休也替欣杨高兴,可转眼又沉静下来。不知天际考得怎样? 燕喜仿佛猜到休休的心思,变戏法般掏出一封信函,扬了扬,道:“欣杨少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知道,一定是储天际写给你的。” 休休急忙接过,拆开细读,笑意漾在脸上。原来天际也同样金榜题名,排名高出欣杨十位,黄甲书一路送到听松院,院内大放鞭炮了半天。他决定留在听松院,等待各部职位空缺。 主仆二人正笑闹着,没发现柳茹兰跨进屋门,笑吟吟地望着她们。待休休发现,拿信的手突地微弱一颤,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柳茹兰不禁一笑,说道:“不让看我也知道,是储家孩子的书信,欣杨已经告诉我了。他娘倪秀娥还是欣杨的奶娘,虽然只做了半年,人实在本分,她走的时候我还恋恋不舍呢。储家出了个读书人,我也替他们高兴。” “您既然不舍,为什么还让倪妈妈走呢?”休休忍不住问道。 “那时沈家出了事,倪秀娥认为自己是外人理应回避,执意要离开,我再三恳求也挽留不住。老爷见她为人老实,嘴巴又紧,便请她带着你爹你娘走……这一别快二十年了!” 柳茹兰大是感慨,见休休定定地听着,神情恍惚,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便换了个话题:“你今日又去见三殿下了?” 休休睫毛颤了颤,点点头。 柳茹兰关切地道:“又是山路又是树林的,来回少说七八个时辰,你走一趟太辛苦。虽说经你这么来回,蓉妃娘娘气色好些,可老让你一个姑娘家出面,终究不是个事儿。” 休休半垂着头,好像不在意地哂道:“如今皇家的人想见他,也不能见,这事只有我来。我本就是山野丫头,这点山路怕什么?就怕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倒……” 话到此又止,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不知名处。 “怎么,三殿下不想见你?”柳茹兰问道。 休休的脸色渐渐发白,脸上虽是淡淡地挂着笑,眼里却有了一层水雾。 “他总咬定我的一举一动是受老爷的唆使,我再怎么辩解,他就是不听。他现在连见个面、说句话都不愿意,每次都赶我走……可我每次回来,在蓉妃娘娘那里总往好了说,说三殿下住得好、吃得好,每句话都要说得轻轻松松,唯恐她看出破绽。我知道,三殿下遭此打击,心情确实很差,可我关心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怜的孩子。” 柳茹兰叹气,轻轻拍着休休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休休倚在柳茹兰的肩上,身体难以遏制地轻颤,眼泪如溃堤的洪水,肆意横流。 “每次想见他,又怕他赶我,我好害怕那匹马朝我冲过来!二夫人,您说他把压在心里的往事告诉我,是因为在乎我,我信了。我笑着跟他说三殿下英雄盖世,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他怎么可以成为归隐者?他却说该说的已经说了,让我不要去纠缠他了。二夫人,我很难过,在他眼里我原来是这种人!我们都想错了!” 柳茹兰听得心疼,眼里也泛起泪花,说道:“人心会变的。也许,现在的三殿下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休休,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去了。我去跟老爷说说,就说你吃不消山路崎岖,身体累着了。” 休休抽泣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挂着泪珠的眼里茫茫然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的不知道……” 柳茹兰替休休擦眼泪,无奈地叹了口气。 太阳暖烘烘的,满树沙沙翩舞,红花残英飘满山径。空气很沉闷,没想到夏天的山林竟是如此炎热。 也不知来了多少回了,身后已经被她踩出了一条新路。 她只当平时一般,来到泥墙外,用袖子拭去额角上的汗,放下了木匣子,站在原地凝眸望着屋顶。知道萧岿是不会出来见她的,她只是习惯站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 休休被阳光照得有点昏眩,便停止了凝望,转身就要走开。 “喂。”后面有人叫了一声。 休休扭过头,萧岿突然出现在墙外,手里拿着马鞭,一副要出去驯马的样子。他的脸色是阴郁的,像绷紧的弓弦似的站在那里。休休心中倏然惊跳,结结巴巴地问:“殿下是叫我吗?” “这外面没别人,不是叫你是叫谁?” 萧岿踱到木匣子旁,手中的马鞭轻敲手掌,缓缓开口道:“里面是什么?打开看看。” 休休不解何意,一脸莫名地打开匣子。上面放了折叠齐整的衣料,底下全是一小罐一小罐的名贵补品,蓉妃连熬煎的方子都没遗漏。 “你手里的是什么?”萧岿对那些补品不在意,倒对那块衣料有了兴趣。 第 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0 章 休休缓慢打开衣料,然后像烫了手似的,立即将其极快地放进匣子里。她一时无语,脸蛋涨得通红。 那是件男子贴身穿的对襟褶衣,隐约还留着瑞脑香的味道。 萧岿也看得分明,嘴角勾起一缕轻笑,道:“匣子那么沉,你都没看过提的是些什么?” “娘娘有时当面装匣子,有时去的时候,娘娘已经准备好了。娘娘给的肯定都是好的,我只管奉命提来就是。” 休休笨拙地回答,头上的汗意越来越浓。这么多日子来,萧岿突然主动跟她说话,她感到很紧张。 “你真够听话的。”萧岿冷言揶揄道,“沈不遇说什么,你也是这样奉命做什么的吧?” 闻言,休休也顾不得了,直直地冲着萧岿说道:“我做什么,你总牵涉到相爷,我再解释也没用!连我都知道,相爷为了你与众大臣极力斡旋,望着能有朝一日让你重回宫里。就说眼下,皇后掌管后宫,要不是相爷他们,我怎么可以顺顺利利把东西带出皇宫?三殿下,非常时期,先把那些个人怨恨抛掉吧!” 萧岿脸色煞白,眼里又爆出火星沫子,咬着牙道:“你真不识抬举,我难得有心情跟你说句话,你又搬来大道理想说服我!我告诉你,谁是谁非,孰轻孰重,我懂!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休休大睁着眼,一脸坦然的表情,道:“我也懂!至少我懂得,作为男人不应为了一点挫折变得不堪一击,躲在深山老林里,那是懦夫的行为!” 话冲口而出,休休就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番毫无礼数的话语,想收回又收不回,一时怔怔地站着。 萧岿哪经受得这番话?他的气焰向来极盛,只听一个尖锐的口哨声,候在墙门的马儿得令,仰天嘶鸣,照例撒开四蹄朝休休冲过来。 休休大惊,转身便跑。 她平时逃得利落,连蒋琛等人都笑她跑得比兔子还快。萧岿也是纯粹吓唬她,等到赶她几十丈远,就吹口哨勒马收住。可今日不知是毫无防备,还是腿脚沉重,休休只跑了十余丈远,就整个人绊倒在地。 眼看马儿离休休越来越近,萧岿紧急嘘哨,但马儿还是收刹不住,生生从休休身上越过。 萧岿一瞬间屏息,疾奔过去,俯身扶住休休,慌乱地问:“你怎么样?” 休休倒地的时候,脑子嗡嗡一片。她清醒过来,正看见萧岿凑近她,手里的马鞭晃啊晃,惊恐再度席卷她的全身。猛一挣,她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眼望着那道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林中,萧岿半跪在原地,竟久久没有起来。 他垂头丧气地想回院子,蒋琛等众侍卫在院门内抻着脖子看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蒋琛斗胆道:“殿下平日不是在等休休小姐出现吗?怎么又把她吓跑了?看来她不会再来了。” 萧岿眼睛一瞪:“满口胡诌!你们懂什么?” 众侍卫面面相觑,蒋琛不由得嘟囔一句:“奴才是不懂。恕奴才直言,殿下就认了吧,奴才们明明看出殿下是喜欢休休小姐的。” “是啊是啊,休休小姐来一趟,殿下的心情就好一次,我们当奴才的也替殿下高兴……”众侍卫随声附和。 萧岿蓦地涨红了脸,突然大吼:“大胆奴才!简直一派胡言!还不快点喂马去!”随即举起马鞭作势要抽他们。 众侍卫抱头鼠窜。 萧岿独自伫立,再次望着休休离去的方向,有些睖睁,又有些犯傻,竟自喃喃道:“死丫头,是不是真的不会来了?” 肆 萧灏随在门童身后走在宰相府的青石路上。 绿意围绕夜蓥池,小艳疏香正浓,荷叶上水珠儿沥沥,与娉婷的莲蓬相映,好像休休顽皮的轻嗔浅笑。 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过年时许下的诺言,于是舅舅郑渭给了他半年时间。眨眼间已是夏至,他得不到半点回应,休休依然对他若即若离的。思来想去,也许是自己不够主动,她体会不到他的深情。可又怕时机尚不成熟,自己突然彻底挑明了,惊吓住了她,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林荫深处缓缓走来一对男女,后面只带了一个垂髻丫鬟,原来是沈不遇和他的二夫人。他们也发现了萧灏,迎上来见礼。沈不遇脸色稍显沉重,但还是躬身笑说:“四殿下来得可早,又来看望休休。” 萧灏答道:“她受了伤,我理该看看她。今日带来了宫里的红伤药,疗伤奇效,休休会好得快些,而且不留一丝疤痕。” “只是摔破了点皮,这点皮肉之伤算什么?”沈不遇表示谢意,又不经意似的解释道,“休休在老家野惯了,这时节带了几个丫头上山去采什么草菇,结果摔成了这样。还是四殿下有心,早知道让她随四殿下去,也不至于吃大亏。” 柳茹兰早听出老爷话里另有其意,默站一旁不出声。 待与萧灏告别,柳茹兰望着萧灏年轻秀致的背影,才试探着问:“老爷对四殿下的态度,跟以前有点不同,莫非想把他俩撮合成一对?” 沈不遇眼中闪出精光,轻叹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辗转反侧心事重重啊!昨日廷议,皇上突然说萧灏柔韧宽厚,学问心胸皆大,最善化人。朝中大臣包括嵇明佑等竟无一人提出异议。也是啊,无论如何褒贬挑剔,四殿下无甚瑕疵是真。皇上暗地调兵遣将派送浣邑,别人以为是加强边境重守,实则皇上开始倚重浣邑侯郑渭了。” “可是,休休喜欢的是三殿下。”柳茹兰很替休休叫屈。 “你看看,萧岿把休休害成什么样!这小子都落魄成这样了,还顽劣到底,真是死性不改。”沈不遇这次真的生气了。 “老爷,当初将休休过继沈家,全江陵的人都知道是为了三殿下。如今三殿下遭黜,你又换了四殿下,这不教人笑话?” 柳茹兰虽然对萧灏也有好感,但是她还是觉得老爷此举太过于轻佻。为了休休,她忍不住跟老爷唱起了反调。 沈不遇面色一沉,道:“关键是萧灏喜欢休休,这最说服人!当初对萧岿穷追猛打的,被人捧上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休休跟萧岿会吃苦,跟萧灏会享福,懂不懂?”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甩袖走了。 柳茹兰无奈,只好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萏辛院里。 萧灏小心扶着休休的手,拿出带来的伤药,将药面撒在她受伤的手掌上,再用纱巾适度地裹好。燕喜忙不迭递过来一条丝带,萧灏细致地绑定,这才松了口气。 他灿烂而笑,不无诙谐道:“不出几天就好,记得要谢我。” 休休轻抚手掌,略带惊讶道:“不疼了。” 说完,露出一丝牵强的微笑。 萧灏灼灼地望着休休,她的面颊细腻如白瓷,却掩不住神情的疲倦,透着一丝暗青,少了往日的鲜活。 她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与她交往越久,越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心思,她又看到了多少? “自从三哥走后,皇宫上下都没了生气,听不到半点欢声笑语。我想念三哥,可又不得不面对事实。休休,我更不愿意看到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若是能向我倾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第 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1 章 休休想抽回手,却不想萧灏不想让她逃脱。她只好被他握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多谢四殿下。我来江陵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也长了很多见识,日子过得神仙一样,还会愁什么?” “是因为你父亲吗?” 休休又叹了口气,目光幽幽:“我爹……我始终恨不起来,他对我的爱是真的。我以前不够关心我娘,现在有点理解她的处境,倒觉得她可怜。说不清谁亏欠了谁,也许这就是命。以后,我该去陪陪我娘。” 萧灏将她的手放在胸前,不禁说道:“以后你就嫁人了。嫁给我,我和你一起去陪你娘。” 他凝视着休休,眸中闪着光芒,似火一样炽烈燃烧起来。 休休颤了一下,几乎是害怕地缩手。萧灏攥得更紧,不想触到了她的伤处,她微微呻吟一声,他不禁就松了手。 “四殿下的好意,我懂。我的终身大事受相爷操纵,连最重要的自由也不在了。我看不到前路有什么,只有不停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如今最期望的就是能好好活下去,为了死去的爹,也为了我娘……” 她神情茫然,眼里慢慢又浮起水雾,那缥缈的身影一层又一层重叠交错,不断唤醒她心底的痛楚。 自己,多么傻。 “会过去的……”她低喃道。 萧灏静默半晌,这才扬眉开口,带着温雅的笑音:“我也是,我对皇家的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总有恐惧,个人命运岂是能自己掌握的?不过,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直到你属于我的那一天。这次急躁了些,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也高兴。” 他再度扶起她受伤的手。这次休休不再拒绝,只淡淡笑了,看着他优雅地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萧灏走后,屋里恢复了沉寂。 终究太静了,就连遥远天际隐隐滚过的雷声都清晰可闻。高空浓云疾走,天色渐渐变得阴沉,连梨树上终日喳喳的鸟雀都飞走了。 休休慵懒地倚靠在窗前,燕喜关好院门进来,嘴里说着话:“夏天一到,江陵三天两头打雷下雨,也不知道又会淹掉多少人家。” 见休休双眉紧锁,燕喜想起萧灏刚刚所说的话,不由得问道:“小姐,四皇子对你多好!他对你一片深情,倒落得一相情愿似的。你应该答应嫁给他,省得天天愁闷。” 休休苦笑道:“说得轻巧。我都不想太多了。” “我知道,小姐一颗芳心早系在三皇子那里了。可是他这样冷遇你,换了我早不理他了。你受了伤,也是他害的。你就在家里好好养伤,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后不要去那个鬼地方了,气死他!” “就是去,也是最后一次了。” 休休轻喟道,顺手落下了窗纱。 江陵的夏天果然如燕喜所言,白日里晴云似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空气也停滞不动。往往临近黄昏,天空灌了铅似的昏暗,雷电闪闪,如瀑的大雨倾泻而下,将天地万物浇了个透。在阴晴不定的燥热天气里,休休很盼望这样的雷雨天,让染了热的肌肤得到安宁,人也可以安然入眠。 蓉妃得知她受伤后,好生安抚,也不再提起去见萧岿。沈不遇忙于政事,加上连日的暴雨淹没了不少农庄,作为当朝宰相,他亲赴灾地安抚,无暇过问她的事。萧灏来得勤些,他的举止依然儒雅安定,总挑点笑话说与她听,并不提及上次的话题。 难得这样清静的日子。休休手掌上的伤已经愈合,膝盖上的淤青也淡了许多。 只是,她还是没有独自外出的自由。 有关天际的消息,她只能从欣杨嘴里得知大略。天际在礼部门下录事,也算是个好差事。欣杨变得忙碌了,因父亲是宰相之故,倒在中常侍门下选个闲差,天天出入皇宫还能有机会见到梁帝。 休休的伤势愈合以后,人显得懒散了许多,终日闷闷的不说话。她不再离开萏辛院半步,院中碧瓦栏杆一带时见她的身影。初春的时候,她在这里植下了一棵栀子花树,也许施养得太过于精细,别的花草开得热热闹闹,那树却耷拉着身子鲜活不起来,几场暴雨之后便彻底蔫菸了。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种下的,怎么这棵活不过来呢?”休休睖睁地望着,心痛不已。 燕喜安慰道:“宰相府里多的是奇花异草,那树不显名贵,土俗了些,地气接不上。” 休休恍悟,不禁苦涩地笑了笑:“我又傻了。” 这日天黑之前,一辆宫车停在了宰相府外。宫人将一匣子送到休休手里,说是蓉妃娘娘馈赠的补品。 宫人很快走了,休休坐在屋里神思不定。 望着那熟悉的竹编藤编,休休一下子明白了蓉妃娘娘的意思。身为母亲,她对儿子的牵念变得迫不及待了。 “小姐,你又要去啊?”燕喜担忧地问。 缓了神,休休平静地说道:“去告诉车夫,我们明天一大早走。” 曙光初现,东方已染淡淡霞红,趁着清晨凉爽,休休出了萏辛院。 影壁前,站着沈不遇。 脱去官服的沈不遇长身玉立,平日的威慑力退去,挂着浅淡的三分笑意。两人面对面站着,像是难得享受这清晨的寂静,沈不遇率先开了口:“山路泥泞,我已经关照车夫,务必谨慎早去早回。” 他第一次说这样关切的话语,可惜休休听不出半点暖意。她没任何情绪地悠悠开口:“烦劳您告诉娘娘一声,这是我最后一次去那里了。” “害怕了?”沈不遇扬眉道。 休休一时无法作答,目不斜视地提着匣子就走。沈不遇偏就看出了她的心思端倪,道:“他如此待你,你不去也是应该的。等忙完这阵子,我会找你聊聊,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说罢转身就走,一如平日的深沉。 休休不知其意,望望天色不想耽误时辰,一脸茫然出府门去了。 在以往,山路虽然崎岖她却还算走得顺当,这次却遇到了不少麻烦。几经狂风暴雨,沿路时不时有碎石断枝挡道。风雨冲刷山坡,侵蚀得沟壑纵横,河床上涨江面开阔,稍不留神便会人车吞噬其中,看得人不免心惊肉跳。 好在车夫驾术精湛,又是熟路,马车晃晃悠悠进入深林。休休下了车,拍了拍酸疼的腰背,提着匣子进了林子。 清寂的山林烟霭淡淡,茂树吹绿,繁花坠粉,一笼炊烟正从砖囱升起。休休驻足凝望,心绪激荡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算来,从那天逃离此地起,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她又回来了。 而他,对她的不再纠缠,一定过得很轻松。也许,他早把她忘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郁悒的心绪舒畅了些,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坡,沿着泥墙过去。 门墙外不见那匹骇人的白马。休休大胆地上前,朝里面张望着。一名侍卫提着长矛过来,矛头上两条被戳中的鱼儿还在挣扎。侍卫一见休休,现出古怪的神情,没待休休发问便如灵猿一般躲闪,逃进院子里面去了。 第 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2 章 休休好生奇怪,不久蒋琛闻声从里面出来。 “原来是休休小姐。请里边进,里边进。”蒋琛有点不知所措,神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兴奋。 “三殿下可在?” “出去遛马了,应该快回来了。” 休休想,反正自己是最后一次了,进院子走走也无妨。心念及此,便大大方方跟随进去。大步跨进院门,休休不禁有点惊讶。庭院简约朴实,石板地面清扫得干净,缝隙中没有一根杂草,虽说不上整肃,却也不像初期见到的那般荒芜,显然他们已经懂得收拾。 蒋琛将休休引进正中厅屋,在木凳上掸了掸灰尘,这才请休休坐了。 “休休小姐可是一个月没来了。今日出现,我们都吓了一跳。”蒋琛难得露出笑意。 “你们……还好吗?”休休淡淡一笑。 “还是老样子。为国之法度、为殿下安危着想,只好憋在这里了。” “殿下呢?” “殿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也不愿意老待在深山老林里,可有什么办法?不过,以前殿下脾气不好的时候,遭罪的是我们,现在改了,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也不知道想什么。我们这几人反而难受得痒痒,恨不得殿下用鞭子抽我们。” “若是这样,我该怎么禀报给蓉妃娘娘?”休休苦笑着摇摇头,“不管怎样,我好回去复命了。” 蒋琛见休休表情淡淡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恰好听到外面有人高喊,蒋琛请休休稍坐,自己跑去煮茶了。 屋里只剩下休休一人,她四面打量,里面空空荡荡的,却也齐整。两边墙角立着红木剑架,架上横亘着长弓长箭、双钩利刃。中间沉沉红木摆出一方棋盘,盘面风纬雨经,织成天网。棋子由精玉磨成,摸来晶莹温润,确是棋中极品。 听说萧岿离开行宫,并未带走贵重物品,连随侍的宫娥彩女都没要去一个。他却带去如此沉重的棋匣,在他的楚汉河界中锻造文韬武略。休休有所醒悟,不觉来到窗前的木案上,见上面摆置着文房四宝,散乱的竹简压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图。 休休想把竹简摆放整齐,随手翻阅一支,见上面端端楷楷写着三个字,便转悠着念了起来:“莫顽劣……”又拿起一支,“莫忤逆……” 她疏神片刻,又拿起一支,不及细看,门外有轻微的响动,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萧岿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披散着头发,随意的白绸敞衫下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肌,一对剑眉下是寒星似的眼睛。 休休猝不及防,慌忙放下竹简。她不安地站在那里,感觉手心湿湿的,那是汗。 萧岿的一侧是外面灿烂的阳光,一侧是室内隐晦不明的光线,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他夹在其中,就呈现一种说不清楚的迷离。休休目光有些迷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用熟悉的声音说话了。 “那次……你摔伤了没有?” 休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轻咳了一声,仿佛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好了。” 她说完又后悔了。那次受伤拜他所赐,没把命葬送在马蹄之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自己这样承认已无大碍,岂不主动掩盖他的恶行,连丝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她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在他面前,总是把持不住自己? 果然,萧岿嘴角微微一牵,释然了,随意地笑了起来:“没事就好,害我担心一整月。” 他踱步来到她身边,并不看她,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匣子上一敲一敲的,跟他的声音一样漫不经心。 “大热天的,山上时有暴雨,怎么没人阻拦你?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办?” 细听来,有那么一丝的担忧。休休没有感动,有的只是几分悲凉。他并未提及沈不遇,可每桩事都跟沈不遇有关。 沈不遇就横在他们之间,他无心跨过,她无力跨过。 休休凝神望着萧岿的侧脸,一缕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棱角分明而摄人心魄,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今天他没有赶她走,她理应感到受宠若惊的。他们的地位如此悬殊,今日一会,便是不再相见。一想到这些,她的心有隐隐的痛。 自己,真的是多情吗? 此时她很想笑,终究无法笑出,倒似有点冷漠地说道:“娘娘催得紧,我只有领命。不过我已经讲明,这是最后一次了。” 萧岿的面色不露痕迹地一僵,他的眼直直地看着休休。休休侧过脸,望向窗外。 好一刻,萧岿沙哑道:“我知道,如今我落魄成这样,什么都不是了,没理由麻烦谁。” “是我脸皮太厚。”休休抑制不住,扯出自嘲的笑意。 她拿起案上的竹简,指着上面的字,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完:“娘娘说,无论失去了什么,到了怎样不堪的境地,你依然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亲情永远不会变。她一直在等你,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殿下已经什么都放弃了,到今天,我才发现,是我错了,殿下从来没有放弃过!” 萧岿静静地站着,垂眸不语。 休休心里流着泪,却笑了。 “遇到殿下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即使你不喜欢我,不欢迎我出现在这里。我还要说,能够见到殿下,哪怕你不跟我说话,我也觉得比别人幸运。今天殿下没有赶我,可以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非常感谢殿下。至于相爷,我不过是他的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殿下何必挂在心上?说了这么多,连我都厌烦自己了。休休这就告辞,殿下保重。” 她不再矜持,盈盈施了个礼便转身而去。绣鞋飞速踏过石板,石榴红裙带随风飘扬,漫了一地的惆怅。 萧岿只能愣愣地站着,一动未动。 窗外落叶如潮,天色暗淡尘土飞扬。 一阵雷声滚过,紧接着雷雨滂沱而下。 此时萧岿忍不住一颤,喧哗的雨声,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耳内。 蒋琛进来,看在眼里便忍不住道:“山里地势险峻,大雨说来就来,殿下怎忍心让休休姑娘走?” “是她要走的。”萧岿嘴里这么说,想到休休的马车在暴雨中颠簸,眼里隐过一点不祥。 “这一个月来,殿下终日魂不守舍的,天天往墙外看,弟兄们全都看在眼里。殿下,千万别苦着自己了。” 萧岿眼波一闪,拿起挂在墙头的马鞭子,只速速留一句“我去追她”,便奔出了屋子。 “殿下,弟兄们跟您一起去!” 蒋琛追了出来,眼见萧岿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帘中。 休休的马车行驶在暴雨中。 第 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3 章 出来的时候,天空还灿烂着,倏忽间天幕便暗了下来,雷电滚滚。车夫开始诅咒这倒霉的天气,不断地驱赶着马儿。山风呼啸,大雨如瀑般泼洒下来,随着一声惊天响雷,马儿疯了似的向前奔跑。 休休满脸惆怅地坐在车内。哗哗水声不断灌入她的耳内,湿重的空气瞬时扑来。她有点麻木,雷电都变得没什么可惧怕的了,这样的电闪雷鸣就如自己此时的心境,回忆转瞬即逝,又潮水般涌入。 她不断地问自己,为何这么久了还是想见到他?见到了,彼此说了话,心为什么还这么痛? “我一定很傻……” 抚摸受过伤的手腕,她苦涩地笑了起来,将身子慢慢靠在车壁上,不再动弹。 回去后,就当做了个梦,该忘的就忘了吧。 山体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山洪携带着大量的泥沙以及石块从沟谷深壑中冲刷而下,如脱了缰的猛兽一发不可收,顷刻之间冲毁了山路。休休的马车卷入泥石流中,崩塌的山石毫不留情地砸下,车夫惨叫一声,车体断成两截,人马眨眼间就覆没其中消失不见了。 强烈的颠簸之下,休休惊醒过来。她一掀车帘,巨大的洪流正汹涌而来。随着车夫最后一记凄惨的叫声,她感觉车身剧烈地摇晃,接着上下翻滚起来。好在她手疾,一把撑住把手。车盖掀开大半,狂风漫卷其中,她眼睁睁看着自己随着半折的车身,在泥石流有力的冲刷下,翻滚着落入涛涛江河…… “休休—” 隐隐,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隔着很远很远,她仍能听见那声音,夹杂在风声起落之中,她似乎看到老家的栀子花正纷纷繁繁地绽放。 她睁开了眼睛,水浸没了她的大半个身子。雨停了,雷电声已远,风吹面庞,伴着寒冷的气息。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才发现自己被困在破损不堪的车体内,四面全是混浊的泥水,山岭就在眼前,让她刹那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休休—” 熟悉的人声,熟悉的马儿嘶鸣声。 她忍不住一颤,循着声音寻找,就在残损不堪的山路一端,那道白色的人马出现了。而泥石流还没停止攻击,依然在他眼前涌动着。 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大声叫道:“不要过来!” 话音刚落,人马纵身越过沟壑,便陷入泥石中艰难而行。待好不容易近到江边,马上的人跃入江中,不顾一切地向她游过来。 四周的空气似乎已经凝固,休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视线变得模糊。休休伸着手臂,第一次这样渴望、这样需要他。 终于,她的手臂被他的大手抓住,紧紧地。他望定她,唇际笑意在加深,眸中光彩潋滟。她几乎像个孩子一样缠住他的胳膊,就想从此不放手。 “萧岿……” 不知为什么,她脱口叫了他的名字,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 萧岿缓缓将她抱出车内,不断地用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泥水、泪水,眯起眼笑着:“别哭别哭,我不该让你走,这回真吓住了我。” 闻言,休休哭得更厉害了。 萧岿隐忍的眸间闪过一丝痛意,他忽然拥住她,灼人似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间。 哭声戛然而止。 风歇了,洪流终于停止了涌动,江面平静了下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蒋琛带着众侍卫赶到了。 江面上的一对男女拥抱在一起,他依然吻着她,缓慢而温软,温柔地带走了她的相思、她的伤痛。她笨拙地回应着,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不禁闭起了双眼。 自从某次他不经意地一吻,她便开始做这样的梦,许多次。 这一次,便是真的了。 丹阙篇 壹 歇雨光景,山间明亮而干净。绿意连天略带潮意,终日不息的落英轻舞飞扬。 萧岿与休休携手走着,一路有花木扶疏,红腹角雉炫耀美丽的羽毛,朝着树荫下的那对男女咕咕直叫。萧岿在山崖上站定,凝视身边的休休。仿佛被阳光微醺了眼眸,他眯起了眼睛。休休也安静地望定他,两人一时不曾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片时,萧岿缓声道:“泥石凶猛,可惜了沈家车夫。蒋琛他们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车夫的尸体,我让他们选个好地方埋了。”休休也是难过至极:“这几个月来全靠他了。怎么眨眼间,活生生的一个人就没了? 萧岿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促狭的笑意:“沈不遇等不到你回去,你猜他会怎么想?” “这么大的雷雨,他会派人找寻过来的。” “你想得未免太好。他巴不得雨下大点儿,你就可以留在我这里。如今山路都被冲掉了,正合他的意,说不定此刻他正在开怀大笑呢!” 休休习惯了萧岿用带刺的话语嘲讽沈不遇,此时她完全陶醉在这片美景中,带着一点悸动。她顺着他的话,说道:“若是久了,二夫人也会担心的,还有燕喜。” “牵绊你的人还真多。”萧岿不以为然道,“沈不遇正是抓住你这个弱点。你说,那些人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低下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休休在这样炙热的注视下,面颊发烧似的红。她抬起眼,很柔软地笑了一笑,轻声说:“我先前已经说过,殿下还不明白吗?” 萧岿得意地笑了,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呼吸软软地吹在她的耳边,近乎霸道地说道:“以后你要听我的。” 休休低垂的睫毛微颤,道:“殿下今日可否听我一句?” “说。” “回江陵吧,住在郊外也行。你在这里蓉妃娘娘会担心的,皇上也会担心。” “这我也考虑过。如果回到江陵,可以离父皇、母妃近些。” 这么久的山居生涯,萧岿对某些事早已想通。他本是一脸轻松笑着说的,但看休休眼波闪闪,他看得入神,不自觉地拢她入怀,那吻如柳絮般绵绵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舌尖在她口中流连,贪婪地肆虐。休休几乎融化在那种甜蜜的窒息感中,她第一次这样被人充满激情地吻着,让她从心肺到骨血都变得脆弱。萧岿的唇顺势往下移动,在休休裸露的锁骨轻轻磨蹭,手便不规矩起来,攀上她柔细的腰肢,紧接着似要扯掉她的抹胸。 休休一惊,抬手便护住了自己的前胸。 “殿下,不要这样……”她颤声提醒道。 “这里没人。”他呢哝了一句。 第 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4 章 休休挣扎了一下,还是推开了萧岿。 萧岿轻轻皱了皱眉,以不解的眼神凝视着休休,问道:“为什么?” “我一个乡野女子,命运注定像飘浮的云,随时可能被无法预料的飓风裹挟,走错一步,便会被撕扯成碎片。与殿下在一起,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愿伴着殿下披荆斩棘,左冲右突,而不是色祸殿下,优哉游哉于山水间。若殿下孤行私意,朝野不得安定,休休罪不容赦!” 休休辞色端严,心事忧虑重重,隐隐一声哽咽后便流下了眼泪。 萧岿听得心都紧了,他吻去休休脸上的泪珠,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有顾虑,怕受沈不遇掌控。我活了将近二十年,第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一个人。你不来的这段日子,我魂不守舍不知该怎么办好。我怕你真的退缩,不再来了。你知道吗,当你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惊喜。休休,我想与你结同心,无论将来我是否掌权。你肯吗?” “我自会一心报之……”休休感动得也不知该说什么。 “离开沈不遇。不许姓沈,不许跟他有任何关系。”萧岿再次近乎凶狠地道。 这自然是休休心里所想的,所以她很快地点点头,不无妩媚地笑了。 萧岿方又露出灿烂的笑,拉起休休的手回去。野蔷薇红似烈火,盛放在山间,一路灼灼的金红。也不知是被馥郁的花香醺醉了,还是因为身边女子如花般的笑靥,萧岿的心情好极了,他一冲动,一把将休休横抱起来。 休休蜷缩在萧岿的怀里,心里被某些东西填塞得满满的,她想,这就是幸福了。 真的是幸福。 萧岿的白马在树下吃草,休休一见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萧岿这才放下她,顺势握住她的手,来到白马面前。休休躲在萧岿后面,双目警惕地盯着白马的动静。萧岿顽皮一笑,边抚摸白马的鬃毛,边与它说话:“马儿啊马儿,面前的休休姑娘如今是我萧岿的人,也就是你的主人了。你要听她的话,不许吓唬她,听到没有?” 白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摇晃了几下脑袋,尾巴欢快地甩动着。 休休释然,小心地碰了碰马儿的鬃毛,又飞快地缩回手,接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休休待在了山里。 她很庆幸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和一段感情的开始。她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些,看红日摇窗,望星移斗转。闻着那捎带着些竹叶清香的微风,和萧岿流连在山水之间,这一切都令她幽然迷醉。 然而不出三天,沈不遇带着属下突然出现在了山林。 休休闻声出去迎接,身上还穿着萧岿宽大的深衣,裙带系紧腰身,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大半截细嫩的手臂。沈不遇一见她这身装束,讶了讶,显出奇怪的表情。 “衣服不够,只好借三殿下的穿了。”休休面红耳赤,急忙解释道。 “你和他可是—有事?”沈不遇眼里汹涌,沉声问。 “没有的事,真的没有。”休休连连摆手。 “老师是希望我和休休有事,还是无事?” 萧岿走出屋子,慢悠悠将手搭在休休的肩膀上,俯身对着她浅浅一笑:“大热天老师突至,也没准备。新沏的茶恐烫口,倒是你做的果子露解渴,只怕老师喝不惯。” 休休垂眸,朝沈不遇施了个礼便进烧水房去了。 沈不遇开始明白过来。他是见过风浪的,转眼便已波澜不惊,浑不在意地一哂:“无妨。” 两人站在院子中央,相互对视。按礼制,被贬的萧岿应向沈不遇行礼,可他此时却昂首站得笔直,反倒有了一种无惧无畏的气势。沈不遇不由得苦笑,所有皇子里,对人对事既不羁又坦诚、心有主见又锋芒逼人的,也就只有眼前的萧岿而已。 从心底说,沈不遇喜欢这样的萧岿,甚至不乏欣赏。梁帝萧詧那随时可能崩塌的病体,一集抑郁寡淡的秉性,总归让他少了一种君主具备的强势。他始终相信,只要能撑持到萧岿做新皇的那一天,就能放开手脚与北周抗衡,为后梁争回失去的荣耀与尊严。 人算不如天算,萧岿竟遭贬黜,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穆氏趁机蠢蠢欲动,一旦平庸的萧韶即位,他和众多保皇派势必失去强势靠山,惶恐不得安身。最令他恼羞成怒的是萧岿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就出走行宫,如若不是他在萧岿身边安插了一个蒋琛,天知道萧岿会隐匿去了哪里? 看到萧岿亲密地与休休说话,那一瞬间,沈不遇心里又燃起了新希望。萧岿纵然对他有所成见,危难险局当头,也不得不依托他。十五年前,蓉妃将懵懂羞涩的萧岿送到他面前,如今他只要主动与萧岿交好,筹谋划策,重新建立那份笃厚的信托想必是很容易的。 想到这里,沈不遇开口道:“殿下,那场暴雨让臣实属不安,便着人沿路一探究竟,方知山路被毁,泥石挡道。臣派人日夜疏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殿下。” 萧岿淡淡地回答:“难为老师费心。不过,我现在不是什么殿下了。” “殿下此话差矣。殿下自小是在炫目光环下走出来的,能说自己是平庸无能的吗?在臣看来,殿下是政道雄才,只是遭人陷害沦落至此。常言吃一堑长一智,殿下生来威严镇人,怎能眼睁睁看着皇权交到那个处处透着妖异的皇后手中?山中清苦,终日蚊蝇叮咬,殿下未受挟制便甘愿如此?” 萧岿脸色大变。他素来灵敏,立即从话里嗅出不妙,急问:“我父皇呢?” “自从殿下出走,皇上体衰多病,一直深居简出。穆氏举措总是透着一股难以揣摩的诡秘,原本便该戒备提防,无奈皇上已是如此,诸臣又分歧巨大、莫衷一是。北周与穆氏勾结,一旦胁迫皇上传位给大皇子,政道便掌控在穆氏手中。殿下,臣等感到智穷力竭、洞察乏力,恳请殿下出山,劝说皇上重振雄风!” 萧岿听罢,眼里闪过痛意:“父皇……” “殿下纵是被贬,也是情势所逼。国情如此,殿下与皇上父子情深,怎可一走了之、袖手不顾?” 沈不遇一副端凝状,从腰间皮袋中拿出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萧岿信手接过,打开,端详着上面的笔迹,年轻的脸上有着毫无掩饰的沉重。 “皇上亲笔密诏,全然是思念心切。” “老师可知密诏所言何事?”萧岿突兀一问。 “老臣不想知道。” “父皇要我回江陵。” “殿下是回,还是不回?” 萧岿踱了几步,默默思忖。这时休休端着果子露过来,沈不遇接过挨在唇边试味道,眼角轻瞟萧岿的动静。萧岿打定主意,大手一挥道:“烦请老师回去禀陈父皇,我收拾一下就回去。” 沈不遇心中暗喜,拱手道:“老臣即刻回宫。休休,随我回去。” “不,休休陪我。” 萧岿揽住休休的腰肢,淡然一笑:“她为我而来,理应随我而去。老师,喝完果子露再走吧。” “好好好,老臣告辞。” 沈不遇不无尴尬地苦笑,没有去阻拦,只摇头拱手去了。 眼前似乎又有点柳暗花明了。乱局乱势当前,他必须赶回江陵,首在维稳,次在情事。 到了江陵后,他马上进宫觐见梁帝萧詧。萧詧悲喜交加,关上寝门便与沈不遇又是一阵计议。天黑之后沈不遇才离宫,为了避嫌连蓉妃那里也不去了。 第 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5 章 回到宰相府,柳茹兰正在房里等候,关切地询问休休的状况。沈不遇简短地回答几句,轻描淡写地提及萧岿喜欢上休休的事。 柳茹兰惊讶万分,好半晌缓过神,问道:“老爷不是偏向四殿下了吗?白日四殿下刚来过,妾身搪塞过去了。眼下三殿下前途未卜,四殿下亦未重用,妾身请老爷明心决断,别让休休脚踏两条船,免得惹来无端非议!” “你让我好好想想。对了,休休和萧岿暂时无事,难保以后无事。休休还是黄花闺女,你要从中加以训导,千万不可让她做出苟且之事!” “妾身明白。” 沈不遇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书房。他心绪难平,不觉信步向夜蓥池转悠过来。 眼前黑蒙蒙一片,远处传来更漏声,夏夜的风拂来阵阵荷香,可以想象白天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胜景。出仕将近三十年,大事小事无数次,沈不遇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的茫然。 “砚容,以前我盼着萧岿能看上休休,却未能如愿。如今如愿了,萧岿却不是什么三皇子了。造物弄人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暑过后,秋天就来临了,正是虞美人正盛的时节。深林里那一排石屋空了,院子里满地的草花上,有马车碾过的痕迹。萧岿的人马就要离开此地。 休休轻喟道:“殿下初到的时候,还是春天。那些山鸟都习惯了在屋顶上筑巢,人突然走了,它们会不会寂寞?” 萧岿冲休休一笑,平静地说道:“山林本就是它们的巢,是我们搅乱了它们。人走了,自然会还它们原来的清静。” “真好,这么大的林子,就是鸟儿的家。可我的家究竟在哪儿?” 休休一反常态,目光茫然地凝视着远处,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划过眼底。 萧岿闻听此言,却不甚在意地撇撇嘴。他凑近休休的耳畔,带着温柔的口气低语:“女人真会胡思乱想,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吗?只是我现在处境艰难,居无定所,回到江陵吉凶未卜。莫怕,有我在。你是回去就陪我,还是我安顿好接你走?” 休休一下子涨红了脸,羞得扭过身。萧岿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故意搂住休休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望着她的眼睛,挑逗她道:“怎么样?” 眼看着面前的休休不知是羞的,还是被惊的,双颊红晕朵朵,萧岿的唇际噙了一抹笑意,他不由得在她的脸颊啄了一口。 “我还是暂时住在沈家吧。” 休休沉默了一下,非常轻地嘀咕一句。 萧岿本来在心里得意,只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觉扬眉问道:“你说什么?” 休休以为他没有听清,她最怕萧岿扬眉,这是他发脾气的前兆,但是她还是提高了声音清楚地回答他:“我是相爷花钱买来的,他和我娘有契约。如果我一走了之,我娘怎么办?我要走,也要跟他说清楚才能走,免得他迁怒于殿下。殿下如今不得不依托相爷,只能听他的,我不想节外生枝。” “沈不遇买你,不就是想让我看上你吗?如今我们两情相悦,不正是遂了他的心愿?”萧岿冷声道。 “我知道是这样。可是,相爷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就把我交给你,他要的是皇亲!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他岂肯放我?”休休心里也是委屈。 “别解释了,说起沈不遇我又心烦!我受制于他,你也受制于他,我俩只能受制于他!”萧岿面上挂霜,心里有了些挫败感和一些不良的情绪,随即朝蒋琛等人喊道,“出发!” 车马缓慢行驶在通往江陵的蜿蜒小道上。 休休和萧岿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车轱辘带起一缕缕水蒸气,向马车四周溢开,带来暖暖的气息。休休掀了车帘,分辨不出有没有风,只是觉得热。 她无奈落下车帘,悄悄望了萧岿一眼。 出发至今,萧岿没有跟她说过半句话,面上维持着冷漠。她知道他在生她的气。他是个极度骄傲的人,那日当着沈不遇的面将她留下,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对抗—她是属于他的,不是沈不遇的。 她无奈的决定,一定刺伤他的心了吧? 萧岿额际的发缕被汗水打湿,腻腻地黏结在肌肤上,休休伸手小心地撩去,用扇子不断地轻拂他的脸。萧岿本来垂着头想心事,慢慢地抬起了眼。 坐在对面的休休讨好地朝他笑了笑。 萧岿心尖似被烫了一般,立时变得柔软。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拢住她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两人的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萧岿的吻落在休休的颈前,一只手覆盖住她的前胸。休休的脊背猛然僵住,但她没有推开他。他的手掌带着汗意的温热,一寸一寸渗进肌肤,让她失措得几乎连思想都停止。 好在马蹄声提醒了萧岿,蒋琛禀告说看见江陵的城墙了。他坐直了身子,指尖放在休休的脸颊处,脸上再度有了一丝笑意。 “你早晚会是我的人。记住,不许姓沈。”他再次用貌似凶狠的话语说。 休休笑着点了点头。 车马行进到桑榆古道,沈不遇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为免被路人发现,他们并不照面,也不进城,一前一后径直往郊外走。 这次路程不远,前方到达的幽僻境地,原是一个小村落。从外面望去,这一带楼阁不止数十处,多被花木高低掩映着。车马在一座普通院落前停止前行。 萧岿下了马车,不觉暗暗点首。周围幽静无人,里面的层檐飞栋被灰墙挡着,被花木掩蔽着,若隐若现。 “老师果真想得周到。” 沈不遇只是微笑,领着萧岿走进院子,休休紧随其后。等候在月洞门的宫人将萧岿迎进一间四面帷帐的小房,房间里的卧榻悬着刻丝纱帐,隐隐掩映出一抹纤细的身影。 萧岿恍然大悟,跪地就拜:“母妃。” “岿儿……” 蓉妃扑过来抱住儿子,抽泣哽咽的声音在房内回荡。她抚摸着萧岿的脸,双眼满满的皆是忧伤。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充斥心头,她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断了线似的掉了下来。 “你让母妃想得好苦啊!” 萧岿骤然红了眼眶,道:“孩儿不愿听到‘被贬’二字,不告而别。没想到苦了母妃,请母妃恕罪。” 娘儿俩抱头痛哭。 沈不遇和休休无声退出,休休回想刚才见到的情景,不禁热泪盈眶,忙拿帕子拭了泪。沈不遇审视休休的神色,问道:“皇上即刻就到。今日是萧岿与他父皇母妃团聚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温不火的一问,让休休回过神来。她茫然地顿了顿,回答道:“我回府便是。” 沈不遇满意地颔首,告诫道:“虽说皇上对他宠爱依旧,但萧岿的皇子身份废了,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如今他看上了你,是福是祸还很难料定。萧岿年轻气盛,难免冲动做事。你不要事事依顺他,要学会仔细斟酌再三,别落了整个江陵的笑话。” “是。”休休垂下眼眸,依言称诺。 不消片刻工夫,一宫人来报说皇上驾到。沈不遇匆匆带着休休去前院迎接,梁帝萧詧早跨进了大门。他短促地抚慰了跪拜的沈不遇几句,便匆匆往里院去。休休偷眼望去,见梁帝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苍白虚浮的脸上透着红亮,恍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第 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6 章 暮色降临,晚霞烂漫,休休跟随沈不遇回去了。她望着渐行渐远的小村落,想象着萧岿和他父母相聚后其乐融融的景象。萧岿心心念念着母亲,蓉妃一定很知足吧?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隐隐的失落。也许是因为,这份相聚的欢愉并不属于她。 贰 回到宰相府后,休休按照萧岿的嘱咐,开始着手收集一些兵书和史册。从宫内搬书无疑惊动穆氏,沈不遇只好从自己书房和同僚那里挑了些,竟装了满满两个藤箱。 虽是初秋,暑气未退,江陵的气候比深山密林燠热。白日里,休休一时适应不过来。晚间又接连下了两场大雨,雷电闪闪,让休休自然而然想起遭遇泥石流的恐怖场面。这样一惊一乍,加上连日忙碌不得歇,休休终于病倒了。 此事被蓉妃知晓,她心里委实过意不去,便着御医去宰相府给休休搭脉诊病。二夫人柳茹兰一心记挂休休的病体,天天去萏辛院探视,将老爷先前的告诫撂在了一边。好在休休年轻,高热两天后就退了,只是体虚力乏,整日安睡。 休休去山林的时候,萧灏来过几次,总是见不到她。从沈家二夫人口中,他得知休休去了老家孟俣县,几时回来还不得知。萧灏虽是信了,可是发现休休的贴身丫鬟燕喜尚在府中,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安。莫非休休有什么隐情? 自从萧岿被贬离宫,萧灏觉得偌大的皇宫缺了什么似的,便搬到大舅郑德府里去住。大舅家清静,他也不用看那些宫人内侍的脸色,倒也过得方便自如。表妹懿真有时过来陪他,脸上布满愁云,也没了以前的活泼劲儿。好好地聊着话儿,眼里不知不觉透着一层泪光,她总会问:“三殿下还会回来吗?” 一句话触及萧灏的心事,他心里也惦记着三哥,对他的遭遇又无可奈何。两人每次提到萧岿,总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这日,二舅浣邑侯郑渭突然出现在了都城。 萧灏这才想起,二舅允诺的半年期约到了,莫非他此行是来捉他回浣邑? 他终日在忐忑不安中度过。 郑渭到了江陵,即去皇宫觐见梁帝,直到晚间才回来,又匆匆进书房和郑德密谈去了。萧灏隐隐感觉朝中有大事,站在书房对面专注聆听,只断断续续听到“北周”“杨坚”几个字。 他立即想起了久无音信的三哥。三哥因杨坚惹下祸事,而这次,杨坚又因为什么,让二舅变得如此心急火燎的? 萧灏素来不谙政事,此番却无端地猜疑起来。他站在原地不动,深思不已。 书房门被推开,郑渭和郑德并肩出来,几乎同时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萧灏,惊讶地对视了一下。萧灏躲闪不及,忙行了礼,想就此离开。 “灏儿!”郑渭大声叫住他。 萧灏悔得头皮发麻,只好老实在原地待着。郑渭兄弟踱到他面前,果然,郑渭开口便问道:“我让你在江陵逍遥半年,那个沈休休,你追到了没有?” “舅舅,您知道我愚笨,没那么快……”萧灏勉强应道。 “连这种事情都搞不定,真够笨的!” 郑渭叱道:“你饱读圣书,能文有悟性,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却在男女之事上如此懵懂,何其笑谈?” 萧灏长这么大,第一次受舅舅这般训斥,隐忍着不发一言。郑德看在眼里,劝说道:“这怪不得灏儿。能与沈大人攀亲,那自然是好。只是男女之情不能急于求成,更勉强不得,只能慢慢来……” “男女之事好比打仗,须得速战速决!我看,分明是沈不遇搞拖延战术,瞧不起咱家灏儿!”郑渭粗声打断,矛头转而指向郑德,“你也是,一心想让懿真当上皇子妃,让她跟在萧岿这小子屁股后面转。结果呢,人都贬走了,还当什么皇子妃?狗屁!” 郑德反遭一顿训,又情知郑渭的脾性,只有摇头苦笑。 郑渭回头又训萧灏道:“你是梁帝之子,堂堂四皇子殿下,若仅仅是显荣高爵待在浣邑,那就大错特错了!当下萧岿被贬走,皇上立嫡之事缓行,你虽不能接替萧岿,但这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算了,沈家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萧灏闻听最后一句,脱口道:“我只喜欢休休!” 郑渭瞪圆了眼珠子,还想说话,郑德在一旁再次劝说道:“灏儿的性子,像极了咱家去世的妹妹,钻进死胡同硬是出不来。你越说他,他越死磕,你不说他,他反而自己会想明白。二弟,就随他去吧,说不定哪天沈家的孩子真的跟他走了。” “唉,怕就怕灏儿这孩子毁在‘专情’二字上面!” 提起死去的妹妹,郑渭大是感叹,竟难以继续直然责备,摇摇头走了。 萧灏望着两个舅舅离去的背影,全身大汗淋漓,回到自己房间心头还怦怦直跳。 一夜纠结,对休休始终放心不下,翌日上午趁郑渭出去办政务,萧灏整肃衣冠又出门去了。 宰相府外,守门的侍卫一见是四皇子,全都躬身迎接。 “小姐在吗?”萧灏照例问。 “在在。” 萧灏闻言大喜过望。守卫正要去通告二夫人,萧灏及时阻止道:“来的次数多了,不用每次烦劳你家二夫人。我直接去萏辛院,只管通告一声燕喜便是。” 守卫称喏,忙着通告去了。 萧灏独自进入萏辛院,闻到一股药草的气息,面露惊讶。里面的燕喜揭着珠帘出来,萧灏便道:“怎么有药味,谁病了?” 燕喜施礼:“小姐染了风寒,病了三四天了。” 萧灏一惊,不断地责怪自己:“我是够笨的,早来几天就好了。” “小姐得病,跟四殿下早来晚来没多大关系。” 燕喜跟萧灏熟了,也就不拘礼节开起了玩笑。在她眼里,四皇子既温和又俊雅,对小姐又体贴,比那个倨傲自大的三皇子好上十倍百倍。小姐自从认识三皇子起就霉运不断,还不如选择四皇子来得实在。 萧灏进了屋,便放轻了脚步,揭了软帘望向里屋。屋里窗子关着,窗帷遮着,半明半晦的,海红帷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小姐可好些了?”他轻声问。 “好些了,只是刚睡着。” 萧灏连忙嘘声,蹑着脚走到茶案旁,低笑道:“这会儿不要喊她,等她睡醒了再说,我先在这里等等。” “厨房的药快煎好了,奴婢端药去。”燕喜说完,便转身出屋去了。 萧灏靠茶案坐下,慢慢地饮茶。看案上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随手翻开,见是兵书,不觉有点奇怪。顺着案头往下看,底下放着两口大藤箱,上面几卷同样是兵书史册。 他不觉暗暗想到:三哥最爱看这些书,休休的屋里怎么有这些?整理得这么细心,要送到哪儿去? 他将书册整理放好,坐了一会儿没事做,顺手拿了一本来看。 帘钩一响,燕喜捧着一个银盘子进来,上面盛着一只翡翠绿盖碗儿。见萧灏在那里阅书,她低低地笑道:“这些书本该送出去了,小姐一病,就暂时放在这儿了。” 第 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7 章 “送去哪儿?”萧灏和气地说话。 “三殿下那里。” 萧灏一愣,自言自语道:“原来三哥已经回来了……” 燕喜以为萧灏知道,这会儿自知自己多嘴,忙说:“奴婢讲着玩的,殿下莫怪。药凉了,奴婢这就唤醒小姐。” 里面传来休休的说话声:“燕喜,是四殿下来了吗?” 萧灏唤住燕喜:“我端过去吧。”他接过银盘子,小心地进了里屋。 休休正要见礼,无奈头晕乎乎的,只好重新坐下,有些歉意地朝萧灏一笑。萧灏将药碗端给她,见她腮边有些红红的,恐是热尚未退,便伸手轻轻地向她额上拭了一拭。 “出了一身汗,不妨事了。”休休柔和地说话。 萧灏待她喝完药,接过湿巾擦去她嘴角的药汁,看着她的脸色,微笑道:“看见两大箱书,燕喜说是三哥的,莫非是玩笑话?” “真是三殿下的,相爷让我整理,他已经回江陵了。我病了就搁在那儿了,过两天就送过去。”休休倒大大方方地回答,并告诉他确切地址。 萧岿从小跟萧灏最要好,在山林的时候,不止一次听他提起过四弟。回江陵也是低调行事,朝中只有沈不遇几位大臣知道。萧灏孤独惯了,自然没人告诉他。 萧灏释怀,对刚才自己胡乱猜疑感到羞愧,孩子似的笑起来:“可以见到三哥了,真好!” 休休一夜好睡后,感觉身体舒爽畅通很多,连走路也不再轻飘飘的了。她怕萧岿惦记书册,心里又不住地想念他,便决定今日就去小村落。 沈不遇不在府中,她请示柳茹兰。柳茹兰自然首肯,唤男用准备马车,将两大藤箱抬进车内。又不放心,吩咐两名家丁一路随从。 休休忙委婉劝阻道:“外面乱糟糟的,三殿下算是隐秘在那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柳茹兰觉得休休言之有理,也就作罢。直送到府门外,待休休临上车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叮嘱道:“速去速回。你一个大姑娘家,老是往外面跑,可不好看。大夫人自是看不惯,已经出闲话了。你和三殿下的事我也不好妄断定评,凡事谨慎点的好,免得被人唠叨了去。” 休休难为情地答应,白皙的面颊带着薄薄的红晕。她生怕被二夫人察觉到心事,低头迅速地钻进了车内。 秋老虎炙热,沿路蝉声此起彼伏。休休的目光流连于翠绿香茵,体会这一年来的改变,心中的情丝像芳草那样疯长。她憧憬与萧岿能游遍绿野,忘情嬉戏酣歌,不辜负属于他们的珍贵的年少青春。 到了萧岿所在的院落,蒋琛等人将车内的藤箱搬运下来。休休进了院门就一路快走,走到后院的假山旁,她蓦然止住脚步,一时间忘记萧岿所在哪间屋了。 假山后闪过一道人影,有人突然揽住她的腰,连施礼的时间都不给她,那人的下巴就抵住了她的前额。休休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甜甜地轻唤:“三殿下。” 萧岿慢条斯理地抬起她的下颏,佯装生气地问:“怎么这么晚才来?沈不遇不让你见我?” 说话间,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背,与她五指交缠。 “不是这回事。是我病了几天,今日好了就来看你。”休休笑着解释。 萧岿眉头一扬,随即似刚出生的小狗,往她身上一阵乱嗅,嘴里呢喃道:“怪不得有药味,还这么重。” “嫌我了?” “不,似苦还香。” 两人打情骂俏,萧岿的鼻子蹭着休休的鼻子,嘴唇痴痴地凑上来,在她的唇上轻咬了几口。他一双眼睛里潋滟着光华,又亮得让人眩晕,只是与他对视片刻,休休整个人不由得酥了。 她想起临走时二夫人的叮嘱,连忙推开萧岿,退闪到假山另一边。萧岿拉住她,紧贴着她的身子,让她无法摆脱。 “我马上要回去了。”她颤声道。 萧岿小孩子撒娇一般,用半是固执的口吻道:“不许回去。这儿比山里好很多,今晚就陪我。” “不行的,殿下。”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不碍事的。就陪我一晚,明天送你回去。” 休休心猿意马,内心又拼命挣扎,嘴里连连说着“不行”。纠缠之中,里院有了响动,两人这才一惊,同时抬起头。 谁都料不到,萧灏就站在月洞门前,神情惊痛万分,将近焚烧的视线重重地对着休休。 “四殿下!”休休不由得脱口叫道。 “灏弟!”萧岿也唤了一声。 萧灏并不应答,满脸充满了挫败感,眼里掠过一道阴霾,转身而去。 休休撩起裙摆就想追去,萧岿及时按住她:“我去叫他。”说罢大踏步出了月洞门,人影很快在繁茂的树丛间消失。 休休站在原地等候,心绪变得无措不安。印象中的四皇子,嘴角微扬,一张温和的笑脸,那样秀致的模样掩饰不住深情。他不止一次提起过他的情意,但是她没有接受,因为她心里只有萧岿一个人。但是,四皇子待她真心,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她根本不想去伤害。 过了很久,萧岿才出现,脸上透着凝重。 休休迎上去,关切地问:“四殿下呢?” “我跟他聊了一些。他不想进来,执意要回去。” “他是因为我。你们兄弟久别重逢……”休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还是充满了愧疚。 “有机会还是能见面的。”萧岿眉微微挑着,浮起耐人寻思的笑靥,“原来四弟的意中人就是你。他这人有时候一根筋,谁都不好劝他,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要不,你去跟他明说,萧岿和休休要鹣鹣鲽鲽,比翼双飞。” 说着,还做了个双臂腾飞的动作。 休休羞赧得脸又红了,作势打了萧岿一下,道:“我更不敢劝他,怕看见他的伤心样。被他知道了也好,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萧岿忍不住搂住她,笑意虽存,却一本正经道:“兄弟之间感情再好,这种事绝对不能让的。你也别一味地怕他难过,要断的自然要断,你只有我。听见没有,你只有我。” “我只有你。”休休不禁应道。 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萧岿传递给她的那道霸气。那是她喜欢,甚至迷恋的。 萧岿低头看休休娇柔的脸,如画的眉目,清澈的明眸,突然生出一阵怜惜。她不是宫里随便应召的娇娥,是总有一天会与他相守,共结一双并蒂的莲花。 第 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8 章 想到这里,他不羁的眉眼惹上一层端凝,拍着她的肩沉默不语。 也许是萧灏的突然出现,多少搅乱了心绪,两人默默地站着。过了半晌,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我们—” 萧岿咧嘴笑了,说话从未有过的温柔:“天色已晚,你还是回去吧。” 休休也温柔地点点头。 两人手牵着手,初绽的晚霞映照着他们的身影,浪漫而迷人。 暮色即将降临,郑懿真径直入了萧灏的房间。 里面还没掌灯,只从窗纱透进来几缕夕阳,幔帐乃至桌椅罩上一层蒙蒙的光晕。懿真四处张望,方发现萧灏靠在弥勒榻上,神情呆呆的,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味道。 “灏哥哥,我娘唤你吃饭了。” 萧灏合着双眼,对表妹的唤声恍如未闻。从进来至今,他就坐在原地不动,什么都不愿去想,却什么都想着。 “怎么啦?不舒服?”懿真抚上表哥的额头。 萧灏皱了皱眉,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懿真奇怪地眨眨眼,顺势坐在萧灏身边,单手支颐,若有所悟地问:“是不是二叔又说你了?唉,谁让皇上把你过继给了二叔,二叔就是你爹。他火气又大,动不动就生气,你连半点抵抗都没有。看你还是四皇子呢,比常人可怜多了。” “可他也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萧灏低叹道。 “我也关心你啊。”懿真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一把抓住萧灏的衣袖,想拽他起来,“快去吃饭吧,爹娘都等着呢。” 萧灏懒洋洋的不动,将懿真轻轻推开,道:“我不饿,你自己回去。” “灏哥哥!” 懿真从没见过萧灏这般有情绪,不觉跺了跺脚,生气了。 “不要来打搅我,出去把门关上。” 萧灏翻个身,索性背朝外面,声音淡然无力。 “失心疯了。” 懿真嗔骂一声,嘟着嘴只好走开。 暮色四合,阴暗如潮水般涌入。屋子里仿佛寒意骤升,萧灏感觉自己被冻住了,只觉四面没有温度,正如那人的心,怎么也温暖不了。 但是,他舍不得去怪她。 她就倚靠在萧岿的怀里,面容浮起的嫣红恍如桃李,浓密的眼睫颤颤的。她在笑,笑得那么甜,那么痴。她不止一次投给他笑意,却不是这样的。原来女人的笑有好多种,他从小指望不到母亲的笑,在回忆中,真正让他渗进骨血里的笑,来自这个叫休休的女子。 到今日他才深切体会到,她只是对他笑笑而已。 酸楚在一瞬间涌上,他掩住脸,一个人默默地哭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伤感地哭。 他闷在房间里足足三天,无人在意,连郑德夫妇也不会去揣摩他的心思。因为在他们眼里,打出生即失去母亲的四皇子,温顺从不惹事,寡淡也不谐趣。便由他去。 这日,他还是出门去了。对三哥萧岿的惦念,让他暂时抛开心中的抑郁。他觉得那天转身就走的行为有点鲁莽,兄弟俩只说上寥寥几句话。无论如何,萧岿是他最亲的亲人,如今沦落至此,他理应再去看望他。 当日是有风天,萧灏到达小村落的时候,风更紧了,还略带凉意,仿佛预示了秋天就在眼前。他上去敲门,敲了半晌,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蒋琛,一见是萧灏,似乎舒了口气:“原来是四殿下。” “你以为我是谁?门关得那么紧,捉贼吗?”萧灏半开玩笑道。 “住在这里虽隐蔽,贼人还是嗅到了气息,不得不防。” 蒋琛语意深沉,引着萧灏往里院去。走到月洞门前,正看见几名侍卫簇拥着萧岿走来,个个手持刀剑,神色严肃中透着紧张。 “四弟,你先去厅里坐坐。”萧岿招呼道。 萧灏情知萧岿有事,便答应一声。萧岿近到萧灏面前,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正想再说什么,这时又起一阵大风,将沿墙枝繁叶茂的树木吹得剧烈摆动,树叶沙沙作响。 萧岿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把推开萧灏。 “小心!” 几乎同时,冷不丁一支暗箭射来,不偏不倚射中萧岿的左臂。 “有刺客!” 有道黑影从斜横的枝叶间穿过,翻越墙檐,很快消失了。蒋琛率几名侍卫沿墙而上,追踪而去。 在另几名侍卫的保护下,萧岿进了寝屋。有人飞速拿来金疮药,一阵忙碌过后,那箭头还插在萧岿的左臂。萧灏看在眼里,心中竟惊怕又瑟缩。 萧岿右手小心抓住箭杆,慢慢地手指加大力道,一把将其拔出。顿时鲜血如注,眨眼间染红了衣衫。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箭头有毒。”萧岿满不在意地一笑。 侍卫撕开衣袖,开始验伤敷药。萧岿咬紧牙忍受着,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萧灏难过得心肺都痛了,抓紧萧岿的右手,深深地内疚道:“都怪我,不该这个时候来,冒冒失失的,差点害三哥性命。” 萧岿轻笑,反倒安慰道:“凶手是冲着我来的。你不出现,他们照样要害我,不过是借你进了院子,我们一时疏忽让他方便潜入罢了。” “是谁这么想害你?”萧灏还是不明白。 “朝中很复杂,有人怕我回来。你不谙政事自然不知道,也不必猜。” “没想到会是这样……” 第 6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69 章 萧灏低喃一句,坐在萧岿身边默默不语。 不久,蒋琛等人进来禀告,他们搜遍小村落无果,凶手已逃之夭夭。 萧岿冷哼:“凶手是谁指派的,早晚会水落石出。如若有一天我东山再起,我会让他们无法遁形!” 兄弟俩正在聊谈间,又有守门的侍卫禀告,说休休过来了。 萧岿望了一眼萧灏,轻轻地笑了起来:“真巧,我受伤,你们都来看我。你把被子给我盖上,省得吓住了她。女人,哭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 不料休休已经从蒋琛嘴里得知,一路小跑着进来。她甚至不去注意萧灏的存在,望定萧岿的一双明眸隐约有泪意浮动。萧岿暗叫不妙,但见休休径直走到他面前,慢慢揭开了薄被。 萧岿裸露着上身,左臂被纱布绑着,殷红的血洇湿了纱布。休休不知伤得深浅,血触痛了她的眼,颤声道:“怎么回事?究竟谁想害你?” 她弯身想触摸,又怕触痛了他,眼泪禁不住直掉。 萧岿只觉有点大惊小怪,不自在地微微蹙眉,语气却是温柔的:“没事,过些天就好了。破了点皮你就这样,以后我若是伤筋断骨,或者伤坏了脑子,你该如何?” 这本是玩笑话,休休却惊得失了色,想去捂他的嘴。萧岿下意识地抓紧她的手,两人默默凝视,眸中深情浮动。 见此情景,一旁干坐的萧灏不复忍耐,起身告辞。 萧岿脸上有了倦意,也没留他,只是叮嘱道:“四弟,我受伤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母妃。” 萧灏点点头,望了休休一眼,转身离去。 刚出寝房不久,听到后面有人在叫“四殿下”,萧灏止住了脚步,并不回头。 休休追了上来,走至萧灏身前。微风吹送,送来一缕清香,让萧灏屏息静气不敢逼视休休。 “四殿下。”休休迟疑地停顿一下,慢慢说道,“不知该说什么好……想说,四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萧灏蓦然微仰起脸,眼里含着泪,道:“我说过,我从不强求你。是我太不主动,就此错过了,对吗?” “不是。其实,我对三殿下很早已经……”休休困难地解释。 “所以我根本没机会,是不是?” “四殿下……” “别这么叫我,我没那么惨。”萧灏终于垂下头,只见休休浓密的长睫安静无波,一片坦然。他望定她道,“真没想到,三哥落魄的时候,你会跟他。以后,无论他处境如何,你都会这样的,对不对?” 休休不禁微笑,眸子深处有了火光闪烁:“四殿下说得极是,我跟定他了。” 烈日下,萧灏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激烈跳动。这一刻,他的胸臆里是空荡荡的。他很替自己悲哀,可在休休面前,他竭力裹住那份哀伤,只想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讲情话了。 “我说过,希望将来能与你走遍天涯海角。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收回去,因为这是发自我内心的。每次见到你,浮现在我眼前的是淡淡的白云,绿草青青,还有一缕花香。我会把这些最美好的想象放在心里,不会改变,你也休想把它抹去。” 说完,他不再垂首,挺直腰板向前走。 休休默默地站着,目送萧灏的身影在视线中模糊,渐行渐远。 “你说萧岿没死?” 皇后宫里,听完嵇明佑的禀述,本来端坐的皇后霍然而起,眉头紧皱。 嵇明佑继续说道:“派去的人潜入院中,没想到萧岿早有防范,差点暴露了自己。皇后,臣以为此招凶险,难免打草惊蛇,使我们陷入危困之境。” “暴露又如何?本宫就是要趁机杀他!萧岿不除,后患无穷。”皇后铁青着脸,指甲几乎都攥得折断。 接着,她狰狞一笑:“皇上几次三番偷偷去看望萧岿,他以为本宫不知道。沈不遇等老贼暗地前去北周周旋,以图为萧岿减轻罪责。如此做法简直荒诞得异想天开!除非北周宣帝特赦,想逃脱如此窝藏重罪无异于痴人说梦!” 嵇明佑上前一步,提醒道:“不过,据传北周宣帝为人荒诞不经,国事更是紧张莫名。北周朝中也有狼狈为奸蒙蔽帝听的奸佞小人,难保北周宣帝不会在疏忽之间听取沈不遇等人的险恶奸计,重新恢复萧岿的皇子身份。如若得逞,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皇后一时呆愣在那里,脸色大变,差点不能言语:“不会是……” “郑渭长年居于浣邑,过得安逸享乐,几时见他回来得这般紧促?势必是他得了什么密诏。这帮人天天秘密计议筹谋,皇后,您可要防备他们生出非分野心哪!” 皇后浑身颤抖,一拍凤椅,咬牙道:“你派人秘密前往北周,恳请周宣帝训示定夺,立萧韶为嫡。穆氏恒念北周宣帝洞察深远,不胜感喟欣慰。此事不宜再拖!” 嵇明佑喜出望外,匍匐跪地,连声称诺。 而在萧詧寝宫的密室里,几名重臣也在秘密计议。 “有人企图行刺岿儿,果不其然。好在有所防范,不然飞来劫难,岿儿能躲过吗?”萧詧沙哑着声音道。 沈不遇趋前,不紧不慢道:“对方是一计未成,反露了马脚。以微臣看来,若是抓住凶手,当堂对质,指使者岂能逃脱罪责?” 有大臣质疑道:“可是,若凶手一口咬定此事非旁人指使,又该如何?” 萧詧一拍榻栏,眼角掺杂了焦怒、凌厉:“朕知道,此事定是穆氏所为!当务之急先抓到凶手。以诸位爱卿执法如山的铁石心肠,但有犯人供词,穆氏如何辩解?违法便要论罪,穆氏眼看立嫡有望,难保不会做出丧心病狂的蠢事。朕身为万乘之尊,心爱的儿子被废黜,安得如此惶惶乱象?” “皇上圣明!”众臣跪地齐声道。 萧詧这才靠住大枕,倦怠似的闭目,挥了挥衣袖,道:“会事完毕,诸位爱卿回去吧。” 众臣告退,鱼贯出了殿门。 沈不遇缓步行走在甬道,看两边的秋色,自觉神气清爽了许多。他望了一眼蓉妃寝宫的方向,稍作沉吟,继续赶路。 后面有咣咣的靴声传来,一阵风儿席卷而来,郑渭大步来到他身边,扯开喉咙便是一声喝问:“不遇兄,我都来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不请我吃饭喝茶,见了我避瘟神似的!” 沈不遇瞪着双眼,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笑道:“郑渭老弟休怪,我哪有你清闲,没见我忙得焦头烂额吗?皇上气色渐渐见好,又突然出了刺杀事件,这不抓凶手的谕旨又来了。怎么样,今日就请你吃饭,顺便商议些实用良策如何?” “罢了罢了。”郑渭直言道,“我是为灏儿之事。我问你,灏儿喜欢你家那个休休,你是点头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沈不遇恍然状:“若果真有此事,身为父亲能不高兴?你我可是儿女亲家了,哈哈。不过,不知休休意下如何?对了对了,我只是她义父,这终身大事不能全部做主,得回家问问她,你说是不是?” 第 6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0 章 郑渭闻言,板起脸不满道:“儿女亲事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哪来的啰唆?难道你还没死心,依然看中三皇子?我告诉你,咱的灏儿也是堂堂皇子身份,你家闺女还是个干的,灏儿看上她可是你家的福气。我已经给过你面子了,回去想想,尽早给我答复!” 沈不遇惊了一下,话到嘴边终是忍住,很快地笑了起来。 说话间已经出了宫门,郑渭大力拍拍沈不遇的肩膀,接过护卫递来的马鞭,跃马而上,绝尘而去。 沈不遇浮在嘴角的淡笑迅疾敛去,似不堪重负地叹了口气。 “郑渭啊郑渭,倘若早几个月跟我说这事,说不定我会考虑考虑。如今不同了,长远看来,休休认定得准,还是萧岿吧。” 叁 桂花开又落,日子匆匆,转眼到了晚秋时节。 休休的马车驶过护城河,顺着人流车流进了城门。守城的北周兵比往昔少了,懒洋洋地歪在女墙下,既不盘查,也不去注意来往的行人。周宣帝宇文赟在位不到两年,过度骄奢淫逸,乾纲独揽且烂施刑罚,搞得北周一片混乱。驻守在江陵的北周兵也人心涣散,沿路酒肆随处可见他们烂醉如泥的丑态。 这段日子,萧岿虽是隐居养伤,但更有韬光养晦的味道。休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北周自有拥戴杨坚的内臣,如此一来,杨兄重新出山的机会又有了。” 马车过了闹街,转向通往宰相府的林荫小道。马蹄声轻落,原是前面有人挡路。 车夫勒马驻车,吆喝道:“前方何人?” 休休闻声探出头,惊喜地叫了一声:“天际哥!” 天际站在那里,望着休休款步走向他。阳光斜斜地映在她身上,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越加漂亮了。 休休也在打量天际,看他轩昂的眉宇,健秀的体格,她心里暗暗替他欢喜。眼前的天际哥衣着比以前考究,他的一腔抱负与学问,开始有用武之地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路过此地?”她率先拉住他的胳膊,孩子气地摇晃。 在天际面前,她总会自然而然地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与别人交谈时,她往往带了些许矜持,即便是面对萧岿时也是如此。可面对天际却不同,她可以言语自如,无拘无束。 天际话语也是清朗:“欣杨告诉我,你若不在府中,便是出城去了,申时不到必定回家。你出城干什么?” 休休不能解释,脸上笑吟吟的,搪塞道:“自然是去拜佛求神了。”接着,一把搀住天际的胳膊,“走,咱们边走边聊。” 曲柳桥畔,风淡如水,落英纷纷飘满地。两人并肩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孟俣县桃李芳菲的道上。 天际道:“我娘来信说,自从你走后,你娘面色和精神都不太好,春天还生了场大病,差点丧了命。” 休休脸色一变,忙问:“请了郎中没有?我娘后来怎样了?” “沈不遇买下你,自然给了你娘不少钱。只是你娘天天喝药喝腻了,见谁就发脾气,有时吵着要来江陵。她是不是后悔了,想见你?” “不,我娘不会后悔,她只是感到寂寞。”休休神色凝重,叹了口气,“我娘生病的事,相爷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好回去看我娘,还有我爹的新坟……” “沈不遇黑心,他把你当笼子里的鸟儿,才不管你们母女之情呢。”天际想起以前的事就生气。 “这段日子他倒是变得宽厚了。” 休休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沈不遇待她宽厚的原因,是因为萧岿。 “过几天我因公事要去孟俣县,你要不要跟我回一趟老家?” 这是天际找休休的目的。 休休沉吟,随即轻轻颔首:“我和二夫人说去。二夫人同意,相爷就没话说了。” 她自信满满,并约好下次见面,两人这才开心告别。 休休回去后,将回孟俣县看母亲的想法告诉柳茹兰。柳茹兰听罢笑道:“那是你的孝心,我哪有阻拦之理?当年沈家将你爹娘送走,不许他们再踏入江陵半步。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你爹去世,你也大了,你娘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 “在家里,我怕我娘。可真离开她,又感觉怪怪的……”休休一脸茫然。 “那是亲情使然,你娘怀胎十月不易。你和那个天际亲如兄妹,和他一起去我自是放心。你且去收拾,回头我告诉老爷。” 休休听得心花怒放,谢过柳茹兰后,忙着收拾去了。 晚间沈不遇回府,照例在柳茹兰院里用膳。膳后,翠红上茶,柳茹兰方缓缓道:“自打休休走后,曹桂枝身体每况愈下,她做女儿的于心不忍,想回去看看。” 沈不遇面色一肃,将茶盏一放,道:“曹桂枝吃穿不用愁,随时有郎中探病,这些都是我关照下去的,她还嫌不够?” “老爷曲解了妾身的意思。休休虽过继给沈家,可曹桂枝毕竟是她的亲娘,如今过去一年多了,亲娘身体有恙,做女儿的回去尽点孝道也是人之常情。” “休休在这里待得好好的,与萧岿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眼看好事临近,万一被曹桂枝胡乱搅和,好事成了坏事,谁负责得起?” 柳茹兰似乎有所悟:“老爷的意思是说,曹桂枝若是知道沈家拿休休攀皇亲,她会觉得吃亏,胡搅蛮缠无休无止?” 沈不遇沉声道:“曹桂枝卖女儿,不是因为怕女儿跟她受苦,而是她自己想荣华富贵!休休离开孟俣县,沈家就跟陶家两清了,休休的母亲现在是你,这个道理怎么还不懂?” 眼见老爷发怒,柳茹兰垂下头,敛衽屈膝一礼:“妾身糊涂,差点误了大事。” “绝对不能让休休回孟俣县!还有那个储天际,年轻气盛,事事与我作对,仗着在嵇明佑门下做事就不知天高地厚,他这是想拐跑休休!你提防着点儿,不许此人进沈府大门!” 沈不遇满脸怒意,连茶都未喝完,转身去书房了。 柳茹兰彷徨了一夜,辰时梳洗干净便唤翠红出门。她一路搜肠刮肚,慢慢走向萏辛院。 燕喜出来迎接,柳茹兰进了房门,见休休的包袱已经收拾好,立时又为难了。 休休初始还笑吟吟的,一见柳茹兰的神色,隐隐明白了什么,不禁问道:“难道相爷不答应?” “老爷说,眼下局势很乱,三殿下养伤时期正需要你的照料,你这次回老家不是时候。国事依然揪心,你若再横生枝节,老爷怎能伸展手脚办事?休休,老爷说得很对,你这次听他的,等朝局稳定了再走。”柳茹兰勉强劝说道。 休休怔了怔,脸上布满了失望:“朝局稳定……何时算是朝局稳定?” “至少等三殿下免于废黜。” 提起萧岿,休休似不堪重负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冷笑道:“不错,正因为我喜欢三殿下,相爷就可以将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孟俣县去不成了,他是要我忘记贫女身份,永远将它忘记!” 第 7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1 章 “休休,老爷这也是为你好。”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休休歉意地朝柳茹兰一笑。她默不作声片刻,眼再度抬起,却带着说不清的无奈。 “烦劳二夫人告诉相爷一声,是我想回去的,跟天际哥无关,不要伤他!” 见面那日,天际等候在听松院外面的亭下。 菊花遍地,满眼灿灿的黄,耳听松涛起伏如海浪低语,天际脸上不禁荡起笑意。 几名壮汉簇拥着一乘软轿徐缓而来,待看清为首的福叔,天际心口不由得一窒。 他明白,休休去不成孟俣县了。沈不遇此番前来,难道又想重演年初那一幕?此时的天际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赶考书生,除了鄙视沈不遇的伎俩,他不再惧怕他。 沈不遇下了轿子,背负着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鸷中,他在打量天际。眼前的后生,阳气见于眉宇之间,倒有几分勃发英姿,可惜投靠的是穆氏,终会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 “休休不会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我要见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天际也不示弱。 “小子,我这次对你是客气了,你倒得寸进尺。念在你娘曾是沈家奶娘的分上,我亲自跑这一趟。你若还是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沈不遇说此话时,语调虽然没有起伏,但含着阴狠。 天际眼底也寒气四射,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肥马轻裘,纵横士林的样子。我会娶休休为妻,让你倒贴了奁房和我为眷姻!” “好大的口气。” 沈不遇仿佛听到极其滑稽的事,哈哈大笑,接着冷哼一声,继续挖苦道:“先保住眼前吧,别稍有一点成绩就不自量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再次警告你,不要对休休动非分之想,我若是随便给你加个罪名,你的仕途就毁了。这次的事我不予计较,想在江陵混下去,你自己斟酌吧。” 说完他也不看天际,转身上了软轿,扬长而去。 天际站在原地,深重地呼吸着,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把他的心绪吹得缭乱不堪。 “沈不遇,你会看到这一天的!”他咬牙道。 沈不遇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天际原定的计划。他当即昼夜兼程南下,随身携带的也不多,除了公事文书,还给娘和三个姐姐各带去几块布料,以及给小外甥的两包甜品。 三日后他到了孟俣县,抵达县府呈上礼部札付文牒。等程序走完,县府加盖官印,已经日落西山。 因天际是嵇明佑门下,县令便设宴为天际接风洗尘,席间不免说些客套话。陪坐的多是年老的族长理事,天际是最年轻的,又滴酒不沾,酒宴五更天就散了。 天际暂住驿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回家。 此行虽是低调,但还是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人们把天际当稀罕物,到处是啧啧称赞声。倪秀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将家里养得最肥壮的鸡杀了,好好款待争气的儿子。 待人们都散了,家里只剩下母子俩,倪秀娥才细细打量儿子,既骄傲又喜悦,轻拍天际的臂膀,不住地说道:“瘦了,不过长高了。” 天际调皮地眨眼睛:“娘,我都快二十了,不会再长了。” 笑谈间,已是午膳时分,家里漫漾着米饭和鸡肉香。母子俩对坐,倪秀娥喜滋滋地看着儿子的馋相,不断地往他的饭碗里夹鸡块。 “江陵虽是都城,哪有家里的米饭香?”倪秀娥叹息,又想起什么,道,“你说的嵇大人可是穆氏的红人,权倾朝野,你要懂得好歹,懒散不得。不然纵有壮心雄才,不长点心眼,好机会也被别人抢了去。” “知道了,娘。”天际乖顺道。 倪秀娥又关照道:“你有今日,靠的是恩师的提携。回头把家里那支上等人参送过去,好好谢谢老师。” 天际又乖顺地点头称是。 倪秀娥满意地笑了,这才放心吃饭。 天际突然问道:“休休她娘如今可好?” “她家现在有用人伺候着,还能不好?她那是富贵病,时常发作,都习惯了,自然没人理她。”倪秀娥不甚在意地回答。 “之前约好和休休一起回来,不料沈不遇加以阻拦,还训了我一顿。”天际愤恨道。 倪秀娥闻言脸色陡变,手一抖,筷子掉了。她想弯腰去捡,天际手疾,忙帮她拾起筷子。 “你去找休休了?”倪秀娥盯着儿子。 “娘,我想娶休休。” 倪秀娥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狠狠抽向天际的脸,清亮的一声响。 天际毫无防备,捂住脸,委屈地唤了一声:“娘—” “我再三提醒你,不要去找休休,不要有那种非分之想,你把娘的话当耳边风了?相爷没把你宰了算抬举你了,你还一意孤行,非惹出事端不成?气死我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个愣头儿子来?”倪秀娥边喘气边骂。 “娘,我喜欢休休有什么错?再说,休休只是过继给沈家,又不是亲生的,凭什么这般折辱我?我家虽然穷些,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从小娘教育我要争气,我不就是给您争气吗?怎么在这事情上,您畏畏缩缩的,反而小瞧了自己?” 天际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倪秀娥哑口无言,她作势又要打儿子。天际连忙躲开,倪秀娥打不着,便又骂道:“别搬出大道理来,不许就是不许!要是再被我知道,你就别进这个家的门!” 母子俩为此闹了不愉快,直到岔话不再提及此事,才渐渐又说笑开了。接着,天际匆匆拜会老师去了,倪秀娥在家忙碌。等天际回来,倪秀娥已经将煮熟的鸡蛋和烙好的麦饼装了满满一布袋,关照天际在路上吃。 娘儿俩一直到了道边才作别,倪秀娥眼望着马车走远,才心事重重地回去。 秋雨蒙蒙,车轱辘辚辚。三天后,江陵高大连绵的城墙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际的思绪依然纷乱得如坠迷雾一般。 他始终搞不明白,每次提及休休,母亲的反应为何总是如此激烈?她越是反对,他对休休的感情越浓。沈不遇两次出现,都带着一抹得意的轻鄙神色,时不时让他血脉贲张。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陶先生。 很小的时候,陶先生面色凝重,眼光飘在遥远的不知名处,对他说:“天际,等你长大考取功名,如果休休还在孟俣县,我会答应你把她娶回家。” 仿佛是一言成谶。长大后,他考取了功名,休休却不在孟俣县,这是为什么? 难道老天爷冥冥之中已作安排? 第 7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2 章 天际甚是不服气,决定到了江陵之后,非探究个分明不可。 秋雨乍歇,似乎寒意更深。这个时候,天际悄然来到宰相府外。 风儿吹过高墙,老梨树飘下几片黄叶。墙内也是阵阵落叶声,沙沙的,天际能想象到芳香的花瓣在细细密密地坠落。 不知道休休在干什么?她有没有想他?他有点痴傻地想。 此时一阵风卷过,夹杂着马蹄声及车轱辘声。他裹紧外袍,躲闪在老梨树下。但见沈不遇的马车老远地徐缓而来。 沈不遇向来低调,从不讲究排场,车前侍卫也就两三个,并不张扬奢华。即使马车驶入闹市,一般人也不会猜到里面坐着的竟是堂堂宰相大人。马车行驶得平稳,从天际身后经过,掠过一道寒风。 天际忍不住一颤。 待车马声在耳边消失,他才重新闪现。远远望过去,马车在府外停驻,沈不遇独自一人下了车,车内再无二人。 天际有点不甘心,继续耐心等待。等了良久,道上又传来轻巧的马蹄声,只见沈欣杨骑着一匹少壮的马驹过来,贴身随从年龄比他还小,跟跑得满头大汗。 天际站在道中央,笑着向欣杨招手。 欣杨一见,勒紧马缰,兴致勃勃地高声说道:“巧极!正要去找你聊话,你倒来了。” “有什么稀罕事?”天际也大笑道。 “关于我那个妹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我昨天才从燕喜嘴里听说,着实替休休担忧了一把。” 闻听此言,天际气息一窒,脸上渲开的笑意迅速地敛去了。 “出……出了什么事?”他有点结巴地问道。 “她急着想回老家,我爹没答应。人是不能回去了,可也跟我父亲闹僵了,人被禁闭在院子里出不来。” 天际刚才吓了一跳,此时悬着的心放下了,释然地笑了笑。 一点儿也没错,休休的确是想回去的,是沈不遇从中作梗。 欣杨并不理解天际此时的心境,将马缰递给随从,拍拍天际的肩膀,道:“走吧,咱俩难得见面,去附近茶楼小坐。” 小茶楼内。 周围寂寂少人,更无人过来打扰。两人靠窗对坐,茶倌送上香片酽茶便退下。 天际闻着茶香,轻抿一口,笑道:“休休被禁闭在院子里,怎么算是好事呢?” 今日他守候在沈府墙外,就是专等沈欣杨的。沈欣杨无心机,比他更不谙世事,又与休休走得近,他很想从欣杨嘴里打探到什么。 “你知道,她虽是我新来的妹妹,但也有感情了。其实,我也不想她走。” 天际瞪大眼睛,脱口道:“感情?莫非你家买她,是为了给你……” “没有的事!休休只是我妹妹,那是兄妹之情!我真正喜欢的,是燕喜!” 欣杨慌忙摆手,一不小心便将心事全都抖了出来,说到最后,竟然绯红了脸。 昨天燕喜送他出萏辛院,粉嫩的脸上娇滴滴的,笑容嫣嫣。他心一动,不假思索地在她的面颊上啄了一口。燕喜的脸上蓦地腾起了红晕,她慌乱地止步,逃进里面去了。 天际对欣杨喜欢上丫鬟之事并不经心,他只关心休休,笑说:“呵呵,我也是胡乱瞎猜。以前听说你爹一门心思要将休休往皇宫里送,让她当上三皇子妃,如今三皇子被废了,你爹又有何打算?” 欣杨凑近天际的耳朵,笑嘻嘻地开口:“告诉你,他们已经好上了。” 说完便发现天际满目复杂神色,眼波凝视着手里的茶盏。也许是他的手在抖,杯中水波一晕一晕地恍如涟漪。欣杨不觉奇怪,伸手在天际眼前晃了晃。 天际惊醒,咬牙道:“我不信!” “起初我也不信。三皇子被废以后,休休神出鬼没的,甚至几天几夜不回家。我悄悄问了燕喜,才知道三皇子躲在深山老林里,休休看他去了。后来朝局有所缓和,三皇子回到江陵,住在郊外的小村落里,前些日子还受了点伤,休休三天两头去伺候呢。唉,知道这事的没几个,我在燕喜那里发过毒誓不说出去,可看见你,还是忍不住说了。” 欣杨见天际半晌不动,神情有点呆傻,会错了意,笑说:“高兴得糊涂了吧?你和休休从小认识,也算是她的兄长,她的事也是你的事。唉,不知道三皇子什么时候重振雄风?皇上那么宠他,总会有出头之日。你我保佑休休吧。” 天际听了,许久都不说话。他愣愣地始终盯着茶盏,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欣杨刚才说的话不是真的。 恍惚里,他想起那天休休的马车停在柳荫道中央,她款款向他走来,含笑说她从郊外拜神回来。 原来那个神就是萧岿啊! 为什么要骗他? 他全身都在抖,突然一哂,声音却颤着:“好事……极好的好事。” 茶盏捏在手心,五指撑足所有力气,他发泄似的将茶盏倒扣在桌面上。沉闷的咣一声,茶水蜿蜒,滴滴答答往下流。 接着,他霍然起身,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噔噔下楼去了。 欣杨赶紧付茶钱。从窗口望去,天际已经大踏步出了茶楼,径直往别处去了。欣杨歪着头,不解似的自言自语道:“这个储天际,究竟怎么回事?” 肆 秋风夹带秋雨下得萧瑟,皇宫里寒气更重了。 翎德殿外,已是碎叶满地一片狼藉。守门的宫人正要执起大扫帚,隐约听到寝殿内有咳嗽声,另一名宫人急忙打手势示意众人噤声。不久,萧詧的内侍从外面进来,踩过遍地的落叶,无声地踏上白玉台阶。 因病得久了,萧詧半卧在檀香色的座褥上,神情恹恹的。无色琉璃的窗映着内侍匆匆而过的身影,萧詧提起些精神,双臂撑起孱弱的身子。 “岿儿怎么样了?”他问。 即使在病中,他依然惦记着儿子。 内侍禀告道:“回皇上,三殿下的伤已经愈合。他托奴才带个话,请皇上保重身体。” “到底是年轻人。”萧詧大是欣慰,脸上浮起笑意,“沈爱卿想得周到,派他的女儿伺候岿儿。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朕倒觉得这般极好,他们就像天生的一对。” 第 7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3 章 “皇上所言甚是。” “假如没有出事,过完年就是选皇子妃之日,指不定岿儿年底就能生个小皇孙。唉,天不佑人,朕日夜盼着北周那边能带来好消息,至今音信全无,心中不安啊!”萧詧一阵感慨。 “北周确实带来了好消息,皇上。”屏风外,传来皇后悠扬的声音。 萧詧一震。 皇后从屏风后缓缓步出,斑斓焕彩的披风上,还沾着一两枚细小的碎叶,嫣然绰约里平添了一分生动。鬓间鸾凤上垂着长长的璎珞,珠光如星子般流动,在萧詧的眼前闪耀。 她身后,是尚书令嵇明佑。此时他紧随几步上前,单膝跪地行君臣大礼:“微臣参见皇上。” 萧詧警觉地直起身,恼怒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皇后用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萧詧,然后深深一福,笑道:“臣妾今日收到北周宣帝的手谕,有关本朝立嫡之事。如此臣妾即刻赶来给皇上阅看,皇上阅毕定会龙心大悦,了断一桩心事,岂不是好消息?” 嵇明佑将盖印玉玺的谕书高举过顶。 明白是什么,萧詧的心不自禁地抽紧。他的视野有些模糊,连嵇明佑手上的谕书也变得虚幻不真实。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从内侍手里接过谕书,又颤巍巍地低头去看。 仿佛突然被人凭空抽去筋血,他重重地坐回榻上,一张脸变得扭曲狰狞。 “天下大定,朕身强力壮,不必急于国本!” “皇上,这可是北周宣帝的手谕!”皇后的声音极重,落地有声。 萧詧面色苍白,咬牙道:“韶儿胆气不足,昏懦有余,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重国重事,须由朝中诸臣商议定夺!” “好啊,臣妾正想说,手谕就在明日朝上宣读吧。北周驻兵总管就在宫外等候,臣妾倒想看看,何人敢在周宣帝头上违法乱政!” 皇后的笑意波光一闪,不再多言,断然一甩长袖,示意嵇明佑离开,然后自己先趾高气扬地出去了。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如她所愿。她的面上满溢笑意,仿佛看见萧韶的冠礼之隆,众目之下锦缎灿烂珠玉夺目,何等鲜亮威风! 萧詧瘫倒在榻上,目光暗淡地望向窗外,风的声音呜咽似的低沉。蓦地,他似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传沈爱卿!还有郑爱卿!” 不久,沈不遇和郑渭相继赶到翎德殿。 萧詧将刚才经过一说,目光莹然,颤声道:“穆氏如此邪恶,趁中宫空虚作乱发难,若不夺其权力,朕毕生心血将毁于他们之手!” 沈不遇和郑渭脸色惊变,沈不遇道:“此事汹汹,始料未及。北周下大雪,臣派出的人尚在途中,怕是不能及时赶到。即使到了江陵,周宣帝此诏已宣,也是一筹莫展。” “不杀嵇明佑,臣心不甘!”郑渭不禁狠狠骂了一句,道,“刺杀三殿下的凶手已被抓到,这厮邪恶硬是不招。臣即刻就回去,大刑伺候,非让他招出是穆氏指使不可!如若证据在手,可制约穆氏!” 萧詧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爱卿速速前去。” 沈不遇思忖一番,忧心忡忡地提醒道:“滥用私刑,有违法度。一旦不能得手,反使穆氏越发猖狂,实则乱上添乱,郑老弟需小心。” 郑渭粗略地打断,瞪着眼珠子道:“穆氏卑鄙至极,我等还跟他们谈什么法度?如今危急时刻,岂能顾得许多?” 一番计议之后,两位得力重臣匆忙而去。 萧詧定定地坐着,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 “明日朝会凶多吉少。岿儿,穆氏作乱祸国,父皇不能帮你,我心难甘啊!” “三哥,不要去!” 屋门大开,萧岿从里面冲了出来。萧灏紧跟在后,接着在院门前将其追上,双手拽住萧岿,硬是不让他走出院门。 萧岿有些失控,愠怒而狂乱地大声说道:“父皇苦心孤诣治国,穆氏乘乱夺权,一代君王被奸宄之人包围,我在这里待着有何用处?别拦我,我一定要去阻止这些人!” “三哥你现在这身份,连进入皇宫都不能。若如此救父皇,与作茧自缚无异!三哥你别激动,我们再想想办法!”萧灏竭力劝说道。 舅舅郑渭忙碌到深夜,突然告诉他不祥的消息,他隐感三哥萧岿会闹事,一大早便匆匆赶来劝阻。 萧岿情绪虽平缓下来,眼底终究是一片暗潮。 “四弟,穆氏已经成势,若穆氏得储君位,我必为穆氏所杀。大哥若是一朝亲政,又来另路,你也性命攸关。”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傀儡。” 萧灏心里一沉,哽声说:“我知道。皇后不顾父皇恩义,发难朝廷,夺权谋利。为什么皇家会这样?我们不能如平常百姓一样生活吗?” 兄弟俩抚肩而立,彼此握紧了拳。长风卷得他们的袍角飘舞不羁,此时此刻,他们心似钢刀交割,却不得不无奈地任凭时光缓慢地流淌过去。 院门外传来响动,休休缓步而入。 咫尺之间,三人对望。 她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无声地走到萧岿面前,慢慢地吸了口气,缓声说道:“相爷已经去了宫里。这会儿,朝会已经开始了。” 三人不再言语,脸上都布满了阴云。一只乌鸦从树梢掠过,噶的一声怪叫,和着不祥,震响在他们心底。 议事大殿内。 满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周围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梁帝萧詧坐在鎏金雕龙的御座上,恍如一尊蜡像。执事总管手中端握着那条手谕,萧詧定定地看着,依稀之中,皇后一双犀利眼眸凝睇过来,面含冷峭的微笑,倒像是在嘲讽。 他忽然觉得龙袍的领子太紧,胸口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窒息。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声音掩不住地萧瑟。 “关于立储之事,朕已听了众爱卿各抒己见,似乎提议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呼声较高……原本朕思忖正在盛年,或许朕还能得几个子女。当然,传嫡不传庶,韶儿又是皇后所生,择他为储水到渠成。不过今日局面,立储之事实在是诸多仓促,再等两年也不迟……” “皇上!”嵇明佑已经将梁帝的心思揣摩透彻,当即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早立晚立皆须以时势论定。皇上虽在盛年,然痼疾无定发作,若不及早绸缪,臣等恐措手不及也!今日北周宣帝谕书在此,皇上不必拘泥成例,宣读谕书吧。” “天意如此,请皇上宣读谕书!”一帮党羽呼应道。 萧詧见黑压压跪了一大半大臣,目光难掩慌乱,竟说不出话来。 第 7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4 章 郑渭性格暴躁,向来按捺不住,开口道:“北周宣帝手谕?哼,你们分明是防备后患求北周施压,逼迫皇上仓促立储!” 嵇明佑冷笑:“后梁危难,国君时有不测之险。大皇子乃皇上与皇后所生,堂堂王族骨血,何谓逼迫二字?我倒以为,大皇子之下,数四皇子最有大才之相,莫非浣邑侯动了心思?” 郑渭瞪起眼珠子,正要发作,沈不遇出列缓缓道:“嵇大人言之凿凿,倒是越发成竹在胸。民间有流言:三皇子功业声望远远超过大皇子,有可能胁迫皇上立储而代之。此等流言纵然不起神效,也定埋下内讧种子。只是皇上不信流言,三皇子也并未倒在流言之上。北周罪臣杨坚逃亡后梁,你们将计就计将他围困在都城,专等三皇子落入圈套为皇上丢丑。皇上父子情深,将三皇子接回江陵郊外,你们义愤不能自已,唯恐生变,立即暗中刺杀,终究未能成功。一招不灵又起一招,你们生怕立储之事要大费周折,便请旨于北周宣帝,联手胁迫皇上立大皇子为储君!” 此言既出,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哄哄的议论声。 梁帝萧詧面露赞许之意,端正坐姿,精神稍显活泛起来。 嵇明佑目光凛然,直直昂首,像是在挑衅:“沈大人,你可不要胡说赟只好请杨兄率兵平定,而杨兄出兵的条件竟是我的皇子位。他得知穆氏已经得到立储手谕,便连夜派人将新的谕旨和书信送至江陵。此刻,他一定在出征的路上。” 第 7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5 章 说完,他面朝北方,恭敬地拜了拜。 萧灏释然地笑了,兄弟俩再度握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休休默默地望着这一切,脸上也在笑。那一刻,她觉得天空是那么的明净,风儿是那么的舒爽,喜悦犹如雨后春笋,从灌饱了艰辛和祈盼的泥土里钻了出来。 她想,萧岿又可以为后梁朝建功立业了,真好。 这日,沈不遇回到宰相府,一直进了柳茹兰的院子,脸上隐隐带笑。柳茹兰深知他的脾性,唤丫鬟翠红呈上茶,自己端了汤婆子掖在手里。 秋去冬来,一晃间寒意入骨。 沈不遇稳稳地端起茶盏,茶香四溢,抿在嘴里略有清苦,但那种说不出的余味自心中蔓生出来。 “一波三折,苦尽甘来啊……”他不禁感叹道。 柳茹兰用袖子掩了掩唇,轻笑道:“三皇子回来,宫里头热闹了几天,皇上的病也就好了。只是皇家禁地,规矩又多,外人不得随意进出,言语举止难免矜持了些,还不如在外头呢。休休和三皇子好上不久,又不能见面,反落了个不自在。” “三皇子已经搬去行宫了,待一切安稳下来,明年开春便遴选皇子妃。让他们少见面也好,宫有宫规,家有家法,宰相府的千金跟三皇子你来我去的,传到外人耳朵里难免滋生流言蜚语。三皇子妃这个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休得被落下话柄。” “妾身明白。” “不用急躁,也不过两三个月。这回,休休这三皇子妃是坐定了!” 沈不遇嘴上说得笃定,心里其实也有点不安。明明现在事情是难以估料的好,但细细体味,又隐约有不稳当之处。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出。 这时,守门的护卫进来禀告:“老爷、夫人,浣邑侯郑渭大人,还有四皇子已到府外。” 沈不遇猛然一个激灵,一拍大腿,连叫不妙。 “老爷,郑大人怎么和四皇子一起来了?”柳茹兰忙问。 “看我糊涂,差点忘记此事了!”沈不遇懊恼道,“郑渭向我提亲,要我早日给予答复,我当时草草将他敷衍过去。前阵子忙于政务,他没提起,我也忘了。时局稍有稳定,眼看他就要回浣邑去,便来我这儿讨个答案。郑渭这人,犟牛脾气,对这个继子却是宠爱有加,我该如何回答?” “老爷,若是回绝,说话也得婉转啊!”柳茹兰劝道。 “都怪我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让四皇子以为沈家中意他。罢了,四皇子好说话,只要说服郑渭便是。我且去,你备置厚礼妥当,算是送他们回去。” 说完,一脸不安地出屋去了。 来到客厅,郑渭和萧灏已经坐在那里。沈不遇故作轻松地上去打招呼,郑渭板着脸,眼珠子盯着他,不起身也不说话,倒是身边的萧灏温雅地与他见礼。 沈不遇情知不妙,粲然一笑道:“郑老弟,你我故交,回浣邑吱一声便是,我大摆筵席为你饯行。” 郑渭哼了哼,冷冰冰道一句:“我是没你那般闲工夫。” 沈不遇哈哈大笑:“老弟心里憋气,就痛痛快快骂一顿何妨?沈某有时荒疏怠惰,得罪了老弟也不知。反正我这宰相,老弟看得淡泊,想骂就骂。” “沈不遇!”郑渭猛拍桌案,慷慨激愤道,“你敢回绝我家灏儿!你与嵇明佑周旋,我死力保皇,联合郑德一班老臣跟着鼓噪,差点遭嵇明佑羞辱。这些我都忍了,可灏儿何错,遭你如此作践?” 本来沉默不言的萧灏突然叫道:“舅舅,那是两码事,您别把我跟国事搅在一起!” 说着,他腾地红了脸。 沈不遇心内明白了,外表还是装糊涂:“郑老弟,此话从何说起?四殿下遭谁作践了?” “问问你家干闺女去!”郑渭没好气地说道。 沈不遇一阵释然,不安的心彻底放下。由此可以猜想,萧灏直接向休休表明爱意,被休休拒绝了。郑渭想起提亲之事,萧灏不得不实话告知,郑渭脸上挂不住,便心急火燎地拽上萧灏兴师问罪来了。 他装作大吃一惊,生气道:“家法不严,休休怎可如此对待四皇子?待我把她叫来,向四皇子赔礼道歉。真是的,四皇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真不知好歹!” 接着他叫唤家奴,其势不容辩驳。 这话把郑渭哄住了,他睖睁地望了望萧灏,倒显得有点无措。 萧灏箭步上前阻止,低声说:“不要吓着了休休。沈大人如若允许,就让我见见她。” 沈不遇如释重负,自然连声答应。 萏辛院里。 休休正在锄草。她实在不堪火炉子在屋子里酿出的那种烘热,独自伫立树荫下。风从墙外吹入,拂动锦缎衣袍,看过去轻烟般渺渺然。 她原是随意惯了,如云的发髻用玉簪花松松绾就,垂下一缕青丝,随风悠悠地一直飘到人的心里去。萧灏悄然进入,神色也变得飘忽,分不清是不甘还是不舍,只是看着她。 待休休无意识地抬头,萧灏还是用这样的表情注视着她。 对萧灏的突然出现,休休有点惊讶。她抬手捋去发丝,笑说:“四殿下来了,里面坐。” “不了,这里说话就好。” 萧灏脸上也泛出了一点笑意:“我要回去了,来跟你告别。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也这样来过。日子过得好快,三哥又开始忙碌,我总是显得没事可干。” 似被什么触动,休休秀丽的眼眸映进一层朦胧,哂笑道:“你那时说通往浣邑的路上要下雪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浣邑春暖花开的季节比这儿短,是吗?” “我的心如暖春的日子也少。” 萧灏脱口说出这话,便是一阵静默。休休不知道怎样回答,也是垂眸不语。 半晌,萧灏问道:“你记得我那时还说了什么吗?” 休休不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萧灏站在休休面前,动作极温雅地握住她的手。他抬眼望了望天,嘴角勾起微笑:“蓝天、青草、花香……你知道吗,这些年我难得这么开心过。” “四殿下……” “小时候,因为自己很少得到什么,所以三哥得到什么,我也可以快乐很久。待长大,才知道三哥得到的并不都是自己喜欢的,快乐也变得越来越少。我总是忍不住想,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第 7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6 章 真爱。 可是,自己还是没得到。 休休青瓷般的面庞恍惚着,他的手指差点触碰到,只能收回手。呼吸之间,痛苦铺天盖地而来。 “我对三哥……突然变得很嫉妒。昨晚我们聊天,谈到了你,他的神情变得很惬意、很安适。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你了。虽然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但是,开春的那个选妃大会,他一定会选你。尽管父皇说,那日我也可以选别的女子,但眼看着他牵了你的手,我会是如何光景?我会受不住,所以,我只能逃避。经历过这些,快乐是那么奢侈,我真想变回小时候……也许,不会成为现在这样,我会看着你们俩笑……” 他忍痛闭眼,再睁开眼时,只见休休静静地望着他,眼里透着清澈坚定。瞬间,他也变得平静,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保重。” 话说到此,已经说得很透彻了。 休休站在水榭上,望着萧灏渐渐离去的背影。夜蓥池上飘着残荷败叶,烟霭漫空,冬意分外浓,水天间还有黑鸦几点,这样的天,真的要下雪了吗?她喃喃自语道:“四殿下,你说过三殿下心里有个秘密。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了。不过,他不会做傻事,更不会伤及我。”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对萧灏离别的伤感渐渐被对萧岿的相思替代,天色似乎愈隐愈淡,一切模糊得不可捉摸。 伍 转眼又到过年。 天际提着礼盒进了嵇府。他轻手轻脚到了嵇明佑的院中,顺着镂空的窗格,见嵇明佑一身织金缎的棉袍,正在和熟人对弈下棋。称病在家的嵇明佑,此刻十分惬意,似凝神沉思又似漫不经心,时而发出会意的轻笑声。 据说三皇子萧岿回到皇宫,梁帝立即为他设了大宴,说是压惊。宴上净是歌舞,嵇明佑只看了开场两段吉祥戏,便托词旧疾复发走了。那日朝会上的波澜壮阔,天际并不知情,他光知道萧岿回来了,心里充满了悲哀,对感情的希冀更是沉到谷底。 当了大半年的小录事,他始终没有升擢的机会,嵇明佑的态度也是淡淡的。他唯恐自己错过,更是卖力,时不时上嵇府拜会。某日,嵇明佑突然告诉他刑部缺人,他便兴高采烈地拿了嵇明佑的帖子去拜会主事大人。 殊不知今非昔比,嵇明佑的声望正在走下坡路,那些嗅觉灵敏的已暗中窥探出穆氏衰落的趋势,并不买他的账。天际在这方面难免稚嫩,瞧不出苗头,只会埋怨自己不谙世事,不善表面工夫,自不敢向嵇明佑报怨。 所幸刑部也有嵇明佑的僚党,用了点心思,派人将天际叫去,告诉他年后公府主簿一职空缺,早些准备,以备任职。天际拜谢完毕,便赶着去嵇明佑府上报喜。 这次去孟俣县,母亲、乡里乡亲那里,就有个好交代了。 嵇明佑落下棋子,发现窗外闪过天际的身影,便爽朗地唤道:“天际,进来进来。” 天际整了整衣冠迈进堂内,只见檀木椅上分坐了一对中年夫妇,衣泽光鲜,富贵耀目。嵇明佑已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肘,径直走到那对夫妇面前,呵呵笑道:“天际,拜见一下刘老爷、刘夫人。” 天际轻撩长袍,长长地一躬:“晚生拜见刘老爷、刘夫人。” 刘老爷笑着还礼,捋须打量他一番,微笑着看向侧旁的夫人。那夫人正襟端坐,眼风悄悄从天际身上掠过,呈现喜悦满意之色。 宾主又是客套一番。刘老爷携夫人站起身,朝嵇明佑笑道:“刘某还有事情去办,这就告辞了,改天再来拜访。请大人留步。” 嵇明佑执意要送,对在一旁恭身垂立的天际道:“你且在这里等我。”天际送客人至门外,再次躬身施礼,目送嵇明佑他们向府门走去。 隔了好一会儿,嵇明佑回来了,和气地拍了拍天际的肩膀,道:“刘老爷可是江陵数一数二的商贾贵胄。入仕途,权力功业之大小,既在才,亦在财,两者缺一不可。” 天际低头称诺,将刑部之事禀陈一遍。嵇明佑听了大笑道:“入政以来,本官最是崇尚忠贞节义,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中庸之人。听大皇子说,天际是自己人,甘为穆氏功业存亡做出牺牲。本官自是感动,定会一力举荐!” “小的尽忠竭力,定不负大人厚望。” 两人在书房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近午,天际便起身告辞。嵇明佑送他到门口,不无感慨道:“待明年天际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帮你娶一个江陵女子,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天际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休休的倩影,恍惚着不说话。嵇明佑眼光犀利,立即看出端倪来,问:“还在想着沈不遇的那个干女儿?” “我自小就想娶休休……”天际艰涩地低语。 嵇明佑闻言,一团春风的笑脸竟是满面寒霜。 “我和沈不遇龃龉不断,立储之事更是让我难堪到尽头!你是我的门下,他这种势利小人怎会看上你?哼,你就是再有三分强理死撑硬嚷,他也会把你赶出去!” 如此一番凌厉指斥,也是不无道理。天际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如五味翻搅,便嚷道:“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萧岿选她当皇子妃!” “原来他们已经勾搭上了,好个处心积虑的沈不遇。”嵇明佑冷哼道,“既然这样,你就闹他个天翻地覆,请你家里的老娘上门提亲,江陵人定有好戏瞧,让沈不遇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我娘会骂我……她本来就反对我喜欢休休,说休休生来就是贵人命。”天际老实说道。 “贵人命?你娘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会看相算命?她又不认识沈不遇,怎生就怕了起来?”嵇明佑觉得好笑,不无揶揄道。 “我娘当过沈家的奶娘,当然认识沈不遇。可我不怕,我恨沈不遇!”天际满腹积怨想发泄,便口无遮拦地叫道。 “哦……莫急莫急,这事从长计议。” 嵇明佑心里暗暗惊讶,陡然又无所谓地大笑起来,不再提及此事,直送天际到府门口。 他站立良久,咀嚼着刚才与天际的对话,心腾地一动,狠狠地一挥袖。 “来人,备车去皇宫!” “天际哥要回家过年吗?” 休休拢着汤婆子,大而朦胧的眼睛望着欣杨。她茫然了稍许,扯出一丝笑:“也是,他跟我不一样,又可以回老家了。” 欣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忙碌的燕喜身上,心不在焉地答道:“上次他来见我,本来好好地喝着茶,说起什么来着,他突然拔脚就走,真是莫名其妙。” “莫非说起我?”休休轻轻地笑了。 欣杨略作回忆,点点头,道:“就是我说起你和三皇子之事。休休,都怪我多嘴。当时我就想,你和他青梅竹马,他是不是早就对你有意思?如果是这样,这打击确实不小。” 休休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不是滋味。她迟疑了一下,已到喉头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没什么好解释的。 “上次孟俣县去不成,天际哥一定恼我了。这次无论如何去送送他,也好替我向我娘捎个信。” 欣杨应了一声,已是坐不住,跑到院子里去了。 窗外梅花纷纷,又掺进来一缕幽香。昨天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有几行浅淡的脚印,欣杨和燕喜就像一对不知人间愁苦的麻雀,在花木丛中嬉闹。 第 7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7 章 休休定定地看着,依稀中,仿佛看见自己和萧岿携手在深山丛林间,苍云秋水,香絮坠粉,枝叶摇晃着,将他们的身影拉扯得斑驳迷离。 他被宫廷仪仗队伍接走的那天,她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小村落旌旗猎猎,衣衫裙裾纷乱。当时,她望着队伍渐行渐远,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他们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一定要等到选妃那日吗? 她不禁羞红了脸,对萧岿的思念如发丝,日日夜夜纠结成缕。她想她一定很痴,很傻,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会遭人笑话的。 因为刑部公府主簿一职,天际耽搁了几天,待准备就绪,离过年已不到三日工夫。他急于年前回家,便出大价钱搭上了回孟俣县的马车。 早几日,欣杨找到他,说休休想送送他。天际心里还有气,想见又不敢见,生怕从休休嘴里得到那个惊悚的答案,这个年就无心情过了。于是他很干脆地回绝道:“算了,她又回不去孟俣县,不用她送!” 欣杨走后,天际又开始后悔了。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回绝她,休休会难过。可是这样一来,休休至少会知道他有情绪,心里便会在意他,他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如此辗转反侧,心里一直纠结不堪。 积雪早已消融,黄尘漫天,空气清爽寒冷。马车出南门,没料到的是,休休竟在三岔路口等着他。 天际吩咐车夫停车,并不下车,心里虽是惊喜莫名,表面却阴沉着脸。 休休粲然而笑,喊道:“天际哥。” 她向他跑来,窈窕的身姿被冬日里的阳光抹上一层彤辉。细长的发丝随风飘扬,笑容浅浅的,恰能勾起他心口最柔软的一角。 他着了魔似的伸出手。 休休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往天际怀里塞,嘴里不住地关照道:“这是给我娘的,这是给倪妈妈还有你三个姐姐的,还有小外甥的。对了,这个你路上吃,千万别冻着、饿着……” 天际嘴里应着,最后握住休休小小的手,凉滑而柔软的肌肤,让他心里的寒冰在刹那间融化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不用那么多,瞧你手那么凉。你快点儿回去,开春我会回来。” 休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抽出写好的信函,道:“这年又是我娘一个人过了,你把信交给她,可以叫她宽心……” 话音还未落,凭空落下一只大手,生生抽走了信函。 天际和休休吃惊地抬头,沈不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面相阴狠,眼角纹路如雕。 他缓缓逼近天际,鼻尖几乎触及天际的脸,话语锋锐冰凉:“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听我的忠告,你还有你全家,不想过个好年是不是?” 天际下意识往后一缩,哑声嘶吼道:“沈不遇,你欺人太甚!我就是喜欢休休!” 沈不遇满眼阴寒,挥手示意随行的福叔等人动手。 休休一见沈不遇出现,心里就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来。此时她忙上前拦住,惊慌失措地喊道:“天际哥,快走啊!快走!” 车夫早发觉不对,唯恐出事,扬起马鞭便逃之夭夭。车轮卷起一阵黄沙,遮掩了天际远去的身影,也迷住了休休的眼睛。 她一时激愤,冲着沈不遇大喊:“天际哥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待他?我的一言一行,你为什么管得那么严?” 沈不遇指了指手中的信函,从容地将它撕成碎片,扬在空中。他笑意飘忽,目光幽冷。 “不许落一个字给曹桂枝。你听着,你现在是沈府里的千金,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我是人!不是你笼子里的鸟!”休休气得浑身颤抖。 “没错,你就是我笼子里的鸟。鸟儿要飞翔,只能顺着我指定的方向飞。乖乖地回到笼子里去,除了萧岿,任何男子都不许接触!” 沈不遇命令家奴将休休扶上沈家马车,马不停蹄送回宰相府。他自己跃上马,带着两名随从扬长而去。 休休坐在马车内,一路怀揣着无法言喻的愤怒。经历了这么多,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沈不遇手里的一枚棋子,这枚棋恰到好处地放在了萧岿那里。尽管这也成就了她和萧岿的感情,但她依然觉得沈不遇手段毒辣。 “萧岿说得对,我与沈不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沈不遇集权夺势的附属。我答应过萧岿,有一天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便脱离与沈不遇的关系。我是陶休休,不是沈休休,我一定会做到!” 除夕那天,沈府杀鸡宰羊布置祭品。跟往年一样,沈不遇的几对儿女纷纷来过团圆夜,府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声。 柳茹兰偶感风寒,缠绵病榻几日稍见好转,到了下午身体禁不住地困乏。她的房里极静极暖,掺和着一股药香,连贴身丫鬟翠红也不住地打哈欠。休休坐了半晌,看天色已暗,便唤上燕喜告辞出门。 夜蓥池一带有鞭炮声,小孩子在放烟火。池畔花团锦簇的一群人,走得近了,才知是大夫人黎萍华带着两个女儿赏景来了。 休休和燕喜避闪不及,只好屈膝行礼。 平日里大家之间极少碰面,即使偶然遇见,黎萍华不过冷嘲热讽几句,接着继续走她的道。今日不知怎的,黎萍华格外有谈兴,竟盯着休休不放了。 “当初来到沈家,又土又俗的野丫头,这转眼间一年半载,倒出落得风姿绰约了。” 最后几个字故意咬得极重,接着冷哼了一声。 大女儿接口道:“而且还是个很笨很蠢的乡下人。我就奇怪,父亲怎看上她了?” 黎萍华淡淡一笑,似是随意地道:“其实也不算太蠢,还能慢慢变得八面玲珑,知道怎样讨老爷开心,怎样被调教成沈家的又一千金。你们的父亲,在她身上可是下了不少工夫。我是无所谓,因为再怎么调教,骨子里流的终究不是沈家的血。” 小女儿死盯着休休,妒意十足地说:“娘不是说她长得越来越像那个曹桂枝?曹桂枝狐媚相,父亲难道想要她媚上谄下?” “这次媚上的可是三皇子殿下,那段时日,真的有意思。据说三皇子遭贬黜,她哭得成了泪人儿,还长途跋涉不顾安危去见他。” “如此说来,三皇子会选她当正妃了?” “那我们沈家岂不多了个皇子妃?哎哟,我们千万不能得罪啊!三皇子妃娘娘,奴婢这厢有礼了!哈哈!” 休休忍无可忍,厌恶地瞪了她们一眼,拉上燕喜就走。 后面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嬉笑声。 夜仿佛越来越沉,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里雾里,夜蓥池一下子变得很是空旷,那些尖锐的声音似乎追着她如影随形,丝丝渗着寒意。恍惚中这冰冷的除夕只有她一个人独熬,心被刺得极疼,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随行的燕喜觉得她在隐隐轻颤,便搀住她,轻声骂道:“小姐,不要生她们的气,她们这是嫉妒你!自己没个好相貌,家里的男人虽忌惮岳父大人,但也早偷偷养二房三房了。哼,走着瞧,等到三殿下真选了你,活活气死她们!” 休休不作声,闷头走到萏辛院,开了屋门,才沉沉地坐在椅子上。 她疲倦似的闭眼良久,屋内的灯烛点燃,长长地映出眼帘下一道阴影。她仰起头,哽着声音道:“这里是囚笼,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燕喜,除了二夫人、欣杨,还有你……没有人可值得我留恋。我好想有个人把我接走,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第 7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8 章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摸上去微微的冰寒。在烧着炉子的屋内,她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从身体到骨血冰凉一片。 燕喜也替休休难过,喃喃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飞到三皇子那里去了。你就忍些日子,他会接你走的,是不是?” “可是,自从他重新回了宫中,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燕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候想得好好的,有时候却想得很悲哀。真怕他还是那个三皇子,锦衣玉食,美人如云。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小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三殿下能够重新回来,老爷功劳大着呢!皇上心里有数,这一层一层的关系,紧紧的,密密的,三殿下不选你能选谁呢?所以,小姐你就放宽心,且不管大夫人待你怎样,不去理会就是。” 燕喜好心帮休休分析,越是认真,休休心里越是纠结。 若萧岿也成了沈不遇笼子里的一只鸟,依萧岿的脾性,会变得怎样…… 她连想都不敢想。 院子外面有人进来,小声地叫唤燕喜,一听便知来人是欣杨。燕喜咬唇而笑,荡起小辫子,蹦跳着出去了。 屋檐下挂着牛皮松明灯,忽明忽暗的。休休收起了眼泪,试图振作自己。隔着窗格,欣杨和燕喜在嬉闹,欣杨拿着花铃棒逗燕喜,铃铃的声音和笑声响成了一团。 她羡慕地望着,不由得低叹出声。回到梳妆台前,她神志显得恍惚,眼前皆是纷至沓来的人影和往昔时光,死去的爹,冷漠的娘,天际……还有萧灏,更多的是萧岿。再睁大眼睛,她只望见镜子里对坐的女子,正用一种寂寞的表情望着自己。她伸手摸上颈脖,触及栀子花蕊玉,那冰凉的哀伤和思念无边无际地扑了过来。 “爹……”她低哀一声。 院中又有响动,欣杨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福叔来了……”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便闪进了里屋。休休正在奇怪,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果然门口传来福叔的声音。 休休以为福叔为欣杨而来,正寻思话语应付,岂料福叔说道:“小姐,三皇子殿下在府门外,请你赶快过去!” 闻听此言,休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颗心怦怦急跳。 欣杨明白福叔不是来抓他的,也从里屋探出身子,朝着休休吐舌头。 “老爷可是回来了?”休休努力稳定心绪,声音还是颤抖,飘忽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还没有。”福叔在外面答道。 “好,我就去。” 休休稍稍整理了云鬓,望一眼欣杨,碎步走了出去。 一路走来,竟是缭乱不堪。 暗夜里盏盏明灯闪烁,寒风刺在肌肤上,她感觉不到冷意。不知是谁点燃一束烟火,映照得沈府繁华如烟。这样的除夕夜,爆竹声愈加清晰,一阵接着一阵,休休觉得一颗心实在是跳得厉害,待到府门,脚步未稳差点绊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萧岿坐在白马上,一脸沉醉地仰望星空,眸光流转。 “今晚天色不错,不会下雪。”他悠然道。 休休有点痴呆地望着他俊逸的外貌,一时间,心中酸甜苦辣咸交织,情不自禁呢喃道:“你……为什么是皇子?” 萧岿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疑惑不解地扬眉,问道:“皇子不好吗?” “不好……”她打心眼里说。 萧岿不经意地笑出声,仿佛休休说的不过是一句孩子气的话。也许是刚从宫宴里出来,他的脸上尚余一丝酡红,甚至还有点不自在。 “不知怎么的,今晚有点想你,就来了。” 说完,他轻轻一哂,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眼里透着不可言喻的迷离。 在深山的那段时光,他曾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动作。 她也狠狠地看着他。他说,他想她了,她何曾不是日夜在想念?今夜的冲动尤其莫名,朦朦胧胧的,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鼓励她:跟他走,跟他走。 于是,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她的整个身躯便落在他面前。他扬鞭挥舞,风也起来了,她不由得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猫一般蜷在他怀里。 夜色空蒙,星皎云净,一阵轻快的马蹄嘀嗒声从远处传来。胧月中,眼尖的侍卫立刻辨认出那是宫中主人的坐骑。马上影影绰绰两个人,重重叠叠,夜风拂起他们的衣带裙角,翩然翻飞。 马在行宫大门前停了,萧岿高大俊逸的身影从马上下来,抬眼仰望马上那张艳如桃花的脸,伸手一拥,休休娇嫩的身躯轻盈落地。 他轻扶柔荑,她回眸一笑,十指交缠相握。 侍卫却是看傻了,待他们携手走近,方缓神,正欲高呼叩首下跪,萧岿却给了他噤声的手势。侍卫呆呆地张大着嘴,眼望两个身影牵手踏进冥冥的夜色中。 青石路上,他们相携而行。四周静谧但并不黑,霓色潋滟中,赤锦金琉的宫墙殿阁,在朦胧的月纱笼罩下,更显深闳。 凉风习习,径道旁那丛竹林在月影下,仿佛被人用衣袖拂动,拨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不由得驻足。 “竹子都这么大了。”她感慨道。 “喜欢吗?” “喜欢。” “明年这个时候,竹子会更多。” 他在身后搂住她,下颏蹭着她的后颈。她回眸,眼神清澈,睫毛纤细,唇如凝脂,他禁不住在上面轻轻一吻。 不远处灯影绰动,原是巡夜的宫人提着琉璃纱灯往这边走动。他拉住她的手,猫腰蹴步,她掩嘴憋住笑。他领她在一座宫殿前止步,她依稀回忆,竟是上次她曾经夜宿的地方。 穿过珠屏锦幛卷流苏的外殿,极大的内殿用两个黄花梨木雕的屏风隔开,月色从漏窗丝丝渗进来,内中的摆设依稀就在昨天。 半明半晦的光下,她在烛台旁站定,摸索着想点燃,他按住她的手,抬手撩去重重锦帛帷幕。顿时一轮白月清光从镂窗洒进来,室内如凭空撒落一把金粟,整个内室又似是笼了轻纱,带着柔和。 “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满城烟火。醉看似水流年等闲过,这样的意境,最好。”他说得极其潇洒。 接着啪啪两下击掌,外面鱼贯进入几名宫女,果脯馔玉,醽醁佳肴,满当当摆上了桌案。她们无声地进来,又无声地退出。 像是被什么触动,休休僵着声音问:“殿下回来,还是秋月姐姐伺候吗?” 萧岿拉她坐在身边,很自如地倒满酒,信手将酒盏放在她面前,轻轻一笑道:“当然。你怕她再吓唬你?放心吧,今晚她不会出现的。” 第 7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79 章 “不是,我是很久没见着她了。你一走,她在宫里一定受了不少苦。”休休反而有点难为情,她暗暗责怪自己小肚鸡肠,想解释又解释不清,脸便微微发红。 萧岿却被逗乐了,抬指轻刮她的鼻子。今夜的他心情极好,将手中的酒一干而尽。一道烟花带着沉闷的呼啸之声闪过,萧岿年轻的面庞似抹上了一层金粉,透着别样的光华。 休休恍惚地望着他,僵着的心便渐渐软了,再次露出天真灿烂的笑意。 不知不觉中,已是子夜,烟花燃到最盛处,。 休休倚窗而立,身子有点薄醉了。最后零星的烟花在空中消散,万物趋向平静,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迷惘了起来。 岁月就像流水,从指缝里溜走,只把轻微的辛酸和满心的幸福留在手心。真的没想到,这个春节,她是和眼前的男子一起过的。 自在,惬意,和着些许朦胧。 萧岿也在注视着她。 夜色无声,她的身影在缥缈的水月下,像一朵等待采撷的花朵,他仿佛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腻而馥郁的清香。 两人距离很近,却宛若隔雾看花,如梦一般,俱不真切。他忍不住低唤一声:“休休。” 她抬头望定他,沉痛地笑了一笑,喉咙带着些许清凉:“相爷已经把我的名册呈报上去了。” 他满不在乎地笑说:“我已经看到了,只不过是走形式而已,只是便宜了他。你是为这个烦恼吗?以后不用再叫他干爹了,你不再是他什么人。” “我只是不喜欢摆在别人面前,被人选来选去。” “是我选你,你不用管别人。那么多人陪你,你应该高兴才是。” “如果你选上了别人怎么办?” “傻瓜。”他轻笑,在后面合臂环住了她。 好日子就要临头,她反而忧患忡忡,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吧。 她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满心满意都是切切的温柔,想到这些话句句都是他的承诺,幸福的充实感让她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她希望就这样倚靠在他怀里,慢慢地合眼睡去,直到东边升起启明星。 萧岿一转,半真半假道:“干脆明天我去禀呈父皇,取消遴选算了。” “旨都下了,圣旨怎能视若游戏,出尔反尔?这脸面往哪儿搁啊?再说,你父皇这么疼你,你理应让他高兴。”她却反倒认真地安慰他。 他笑起来,逗她道:“是啊,怎可平白无故地冒出一个皇子妃来?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家会说,三皇子和那个皇子妃是不是早已私定终身了?” 她羞红了脸,作势要打他,他搂住了她,两人滚倒在月牙花架床上。 昏昏蒙蒙中,休休恍惚能感觉他的心跳紧贴着她的心跳。许是因为羞怯,她的双颊泛出异常的红晕,眼波流转顾盼,眸中似有水波盈彻。他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脸上,最后覆盖在那片微开的芳唇上。 她瞬间便陷入一种似温暖、似迷幻的半睡眠中,久违的浓情紧紧地包围着她。不久,他急促的呼吸簌簌地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她的身子被紧紧地抱着,他的手劲越来越有力,休休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不行……这样不行。”她虚弱地想拒绝,却挣脱不掉。 “没事的。” 他含混地呢哝一句,和着酒意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眼中带着痴醉的神情,迷惘地看着她。 休休脑子里晕乎乎的,本能地挥手想要挣开他。但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渴望被他拥有,她没能成功。她的头不断地摇晃着,声音绵软得连自己都不闻。 “我怕。” 他的吻轻轻地落了下来,将她的最后一个字含住,道:“不用怕,你早晚是我的。” 这句话如同定魂针将她的心定住,她无力地瘫软了,再也无法拒绝。萧岿手劲极大,休休厚实的曲裾绵袍已经褪去,内衫滑落到了手肘,蟹青色的肚兜下,白瓷细腻的肌肤裸露了出来,在月色下,透着令人心悸的清白。那一刻,萧岿脸上的迷惘消失了,带着些微的狂热和亢奋,俯身,毫不犹豫地压了下去。 月色似纱,稀薄而昏暗。整个行宫笼罩在夜的静谧中,夜空里仿佛有女子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软。不多时,一阵轻柔的风掠过,伴着竹叶的清香,一切恢复了平静。 休休半拥着被子,犹带泪痕的面容藏着凄楚。她的心思有点睖睁,目光定在白色褥单上的一点落红上,心中满溢着不舍。她无声地将褥单拢起,慢慢地放在自己胸前。萧岿凝视着休休,目光已经被怜惜和柔情淹没。他忽然伸手,将她缓缓拉向自己。 “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我不怕了。”她哑着声音道。 “那你还怕什么?” “什么都不怕了。” 她抬起眼,向他投来怡然平静的微笑。他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那唇却是扬起,朝她微微一笑。两颗激跳不止的心,此时方逐渐安定下来。 他抬指,轻柔地抚摩她的下颏,最后划过她的颈脖,一块温润的莹白躺在手中。 “这是什么?” 她温柔地笑道:“我父亲送我的,我一直戴着。” 他却将它解了下来,掂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笑道:“不是什么好玉,却是你贴身的东西。把它送给我吧,权当定情之物。”说完,兀自将它压在枕头底下。 休休也不阻拦,只是笑:“那你送我什么?” 他更紧地揽住她,咬她的耳朵,说着情意绵绵的话:“我把我整个人送给你,包括我的心,够了吗?” 她感动无语,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浅月在暗蓝色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繁星在静静地闪烁。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天宇,瞬息消失在无垠的夜空。 一入二月,竟接连几场小雪,江陵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萏辛院梅花开得早败得也早,草木皆萧瑟着,在寒风侵袭下难吐绿意。 沈不遇的脸上却是挂着春意,对休休的节制也松懈了许多。大概对除夕那夜的事有所猜料,他并没有责备休休,反而更加笃定他的想法:三皇子妃非休休莫属。 早在年前,因三皇子选妃,所有正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纷纷将自家千金的名册呈上,连梁帝看得也是眼花缭乱。沈不遇亲自督办,最后初定了四十名品貌端庄的,以备在十九日那天筛选。选妃一事,正如萧岿所言,只是走走形式而已。 休休身着刚做的淡黄曲褶彩条襦裙,安静地站在大铜镜前。镜子里的自己如蹁跹彩蝶,眸子潋滟生波,似望着自己,也似透过镜面望向极远的地方,萧岿在那里朝她含笑招手。 第 7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0 章 “漂亮,真漂亮。”身后的柳茹兰不禁连声道。 “小姐这身打扮,一定把其他人比下去了。”燕喜也是拊掌称好。 休休有点害羞,顾左右言其他道:“免冠礼一定很隆重吧?” 柳茹兰边检查衣裙,边笑道:“那是自然。听老爷说,依着寻常法度,储君还未确定,无须大肆铺排三殿下的免冠礼。穆氏立储受阻,皇上心里高兴,借着北周宣帝的懿旨,办得既隆重又热闹。这下好了,全后梁的人都知道三殿下会是太子!” “三殿下要是太子,小姐就是太子妃。”燕喜插嘴道。 柳茹兰敛起笑,一脸肃然道:“就你嘴快。知道啥叫祸从口出?你这一嚷嚷,被外人听去难免生事,有失沈家的名声。你若是为小姐好,先闭嘴不说话!” 燕喜吓得直吐舌头。 柳茹兰拾起裙摆的一角,突然发现了什么,啧啧惋惜道:“怎么漏绣了几针镶银丝?”接着吩咐燕喜,“快拿去尚服局,让绣工补上了。” 休休连忙劝道:“算了,不过是漏了几针,补补就是。再说裙摆这么隐蔽,外人又看不出。” 柳茹兰执意要去,说了一大通道理。休休知道柳茹兰看重此事,也就随她了。 所有初选的人家纷纷将绣服拿到尚服局赶制,燕喜去的时候,尚服局一派忙碌,绣工更无空闲。燕喜等了半天,才将补绣完的衣裙带回。 下了马车,刚小心捧着衣裙想进府,却听一侧有人叫她,转身看去,原来是天际。 燕喜很久不见天际,见他面容暗淡,比以前清瘦许多,便站着不说话。 天际回老家过完年后,便终日忙于公簿事务,暂时将自己与休休之事搁在一边。前几日听说三皇子要选妃,休休就在名单之列,他便再无心思,心里终日难过,不知不觉又来到宰相府门口。 看到燕喜,天际仿佛见到了休休,自是心中郗歔,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她好吗?” 燕喜有点难堪,走又走不得,表面应付道:“小姐很好。” 天际的眼光落在彩衣上,俊朗的眉宇间添上一层阴郁,道:“是她那天穿的吧?” 燕喜想起二夫人的教训,不许漏了话,便支吾着不语。天际也不追问,嘴角抽动,却是在苦笑:“认识她十几年,竟没看清她如此薄情寡义。被沈不遇熏陶,她想必也成了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储天际,你说什么呢?小姐如今是相府千金,当然要参加遴选了,这能怪她吗?你是她娘家人,不替她高兴,还说些冷言冷语的废话,亏她还天天念叨你的好!” 燕喜说完,瞪了天际一眼,甩着辫子进府门去了。 天际自是不敢跟上来,木然地站着。 燕喜回到萏辛院,将此事一说,休休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府门外,早没有了天际的踪影。 休休怅然地望着小道深处,不由得叹了口气:“天际哥一定是误会我了,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选妃之日临近,祠部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此事也成了全后梁最热闹的饭后谈资,人们都在猜测天赐良缘会降福到谁家身上。沈不遇突然紧张起来,嘱咐休休不许出门,专等选妃之日。 这一天,萏辛院来了个不速之客—郑懿真。 懿真虽是名门出身,生性却不羁,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父母便惯着她。休休想起萧岿被贬的时候,懿真不顾一切跑到行宫门口恸哭的情景,知道她是敢爱敢做的女子,不免好生欣赏。对她的突然而至不惊讶,反而兴高采烈地招待。 懿真也在遴选的名单之列。上回来见休休,她满脸的轻松,今日过来,却是紧张莫名。 刚坐定,她便开门见山道:“我家灏哥哥真是的,不回来过年就算了,连选妃也不参加,那么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你不会惹他生气了吧?” 休休与燕喜对望,笑着道:“我哪敢惹他?四殿下待人温雅,也不会无缘无故生谁的气。再说,男女之间,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也要讲个缘分不是?” “这么说,你是放弃灏哥哥,盼着被三殿下选了?”懿真目光灼灼,逼问道。 休休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懿真极为轻微地一哼,直言说:“沈休休,你知道我是喜欢三殿下的,不许跟我抢!” 站在休休身侧的燕喜抢嘴道:“懿真小姐,那是皇家选妃,不是地摊卖货,自有遴选的规矩,谁抢谁了?三殿下爱选谁,那是他的事,你要是知道他的心思,就别上这儿来,直接跟三殿下说去!”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懿真转向燕喜,怒骂,“这种事要你一个奴才多嘴吗?我特意过来,算是看得起你家主子了,哪儿轮到你说话?” 休休面色一凝,淡然道:“承蒙懿真小姐看得起。如果你是来叙旧的,我欢迎。你如此咄咄逼人,让人难以消受。别的我不想多说,请回吧。” “我父亲官儿不及你干爹大,据说此事你干爹暗中插手,就怕他别有所图。”懿真冷冷一笑。 休休闻言,难以自制地起了一身寒栗。懿真朝她逼近,极冷的目光寸寸盯着她。 “我告诉你,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到手。若是真的得不到,我宁愿拼个鱼死网破,别人也休要得到!” 懿真临走时留下的话,还在休休耳畔萦绕。如此狠,狠得令她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三殿下没选她,她会怎样呢?”休休不免有点惧怕。 燕喜并不在乎地哼了哼:“我就看出这次她来,别有用意,原来打探虚实来了。小姐,这人还是少惹为好,明显你是斗不过她的。她只是吓唬你,不会怎样的。没选她是三殿下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怕什么?” 休休沉吟片刻,默默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怕。” 众所周知,选定三皇子妃之后,后梁将有一场旷世大婚,新女主人便会入住行宫。朝野上下,有沈不遇那般紧张忙碌的,也有穆氏那样冷眼观看的,更多的人是议论推猜的。 当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显得惬意轻松,比如萧岿。 行宫里向来幽谧少人,年后却呈现热火朝天的景象。湖里又新建了亭榭,作为婚房的大殿重新涂了上等油漆,各种名贵的花木源源不断地搬入……爱子心切的梁帝正想方设法将行宫变成天上的琼楼玉阙。 萧岿并未露出半分异常。对他而言,这是父皇所赐,是理所当然的。任何繁缛礼节都是走过场,他只要牵住心仪的女子之手就好。 二月间的气候依然料峭,萧岿遛马回来,随手褪去身上的外氅。秋月唯恐他受凉,吩咐宫女在炉里生了火。萧岿心情好,坐在火炉旁边,掀开镂空铜盖,亲自调起了炭火。 “又有谁来过?”他问。 秋月报出一串人名。萧岿皱了皱眉头:“吩咐下去,最近我不想见客。” “奴婢也是头次看见殿下这么开心,以为殿下不烦呢。谁都不见吗?结婚是人生大事,大皇子想必会来。” 第 8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1 章 萧岿勾起一缕笑,又似严肃地说:“大哥来,你一定要好生接待。立储之事殃及无辜,大哥虽然为人大大咧咧的,但皇后是他亲生母亲,他过得也不好受。” 正说着,外面蒋琛来报,大皇子萧韶来了。 很快,萧韶风风火火地进来,嘴里嚷嚷着:“三弟,每次来你这行宫,风景别样不同。你如今是全后梁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不会把你哥忘了吧?” 萧岿站起来迎上前,将萧韶迎到炉旁坐定,笑说:“方说曹操,曹操就到。怎么不见你的蓝紫金刚?” “改养海东青了。三弟若是有空,去鹰坊瞧瞧,凶猛着呢。待磨掉野性,咱们用它捕猎,绝对是消遣享乐的好东西。” “我哪有你这般悠闲?”萧岿笑说,“免冠礼一过,我理应为父皇分忧解难了。” 因外袍袖口有点下滑,险些碰到了炭火,萧韶见了,忙伸手帮弟弟卷起袖子。兄弟俩相视而笑,浓浓的手足之情弥漫。 萧韶也不谈海东青,望了望周围,确信无人,才轻轻地咳嗽一声,神秘兮兮地道:“三弟,十九那日,你到底想选谁?” 萧岿有意开玩笑,有点漫不经心地答:“宫中教坊开了几个月,大哥天天去凑热闹,该见过的都见了,帮我选一个?” “三弟你这就不上道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刚从母后那里听来一个消息,出来的时候,碰见沈不遇沈大人往后宫方向走,是不是赶巧了?” 萧岿并不上心,只随口问:“什么无聊的消息?” 萧韶再次查看周围,轻轻朝萧岿耳边咬了几句。萧岿身子一震,冲口道:“你母后身为一国之母,净干些狡扇诡诈之事!她明知我不会相信她的话,故意借你的口,真荒唐!” “我这不是不相信,才悄悄告诉你吗?母后和嵇大人一本正经的,据说嵇大人还下去暗查,说得有板有眼,还真让人不得不信。不过若真如此,这岂不是亲上加亲,我还替三弟高兴呢。”萧韶半是委屈,口无遮拦道。 只听哐当一声,萧岿手中的钳子扔进火炉里,迸溅起细小的火星子。萧韶慌忙躲避,见萧岿笑意全无,满目寒气,不觉吓了一大跳。 “好了,算我胡说成不成?芝麻大的小事,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激烈。三弟,大哥向你赔不是,当我没说。” “出去!” 萧岿喝住大哥的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萧韶见势不妙,只当他耍脾气,又是摆手又是作揖,少不得安慰几句,便匆忙走了。 萧岿站在原地,神色变得极为可怕,胸口急剧起伏不定。 帘子响起轻微的啪嗒声,秋月端着果盘进来,见殿内不见萧韶,便道:“大皇子人呢?” “我让他走了。”萧岿闷声道。 秋月看着萧岿,见他眸子里暗潮汹涌,微微诧异,勉强一笑:“殿下刚叮嘱奴婢好生接待大皇子呢,怎么让他走了?” 还没说完,萧岿突然抄起披氅,大步流星地出殿去了。 鞭声阵阵,马蹄下一路青烟。萧岿到了皇宫,将马缰绳交给宫人,烦躁地朝母妃的雯荇殿走。 此时大风起,远处翎德殿檐下风马铮铮。萧岿望了一眼,心绪愈加烦乱不安。他几乎小跑着,一口气到了雯荇殿外面,突然止步。 殿外匍匐跪着随侍的宫女,连头都没敢抬。这个架势,萧岿心里清楚—沈不遇还在母妃的殿内。 此时他们在说些什么? 四周的空气如利刃,隐隐割在肌肤上。他突然失笑,二十年了,他一直活在沈不遇的阴影之下,从未逃开过。 以往的时候,每当看见这情景,他便会拂袖而去。他不屑偷听,更不愿看见沈不遇捉摸不定的神色,每一次见到,他便会加深一层恨意。 而这次,他挪动了步子,是因为心中的那个答案。 他悄然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的轻声细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屏风上交错绣着大红牡丹与黛青雏鸟,那牡丹仿佛涂抹上了猩红,张狂肆意地四向狰狞开去。 萧岿铁青着脸,指骨几乎攥得折断。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不待别人发现,转身离开了大殿。 休休一早起来的时候,头竟有点晕,身子乏乏的,脸色苍白吓人。 明日便是遴选之日了。 她做了场噩梦。梦中的自己在沼地上艰难行走,前面茫茫不知是何处。周围是阴惨恐怖的景象,无数吃人的藤缠住她的身子,勒住她的颈脖,让她想叫又叫不出声。她在梦境里挣扎,没人来救她,熟悉的影子一个都不见。 醒来后,竟是大汗淋漓。梦境渐渐变得模糊,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才重新慢慢睡去。 沈不遇听了燕喜的禀报,急急找来太医。太医搭脉诊断,说是略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沈不遇叮嘱她好生休息,叫了厨房煎药,又安排做了清淡的膳食,一时厨房忙得团团转。 这场遴选名义上是祠部主持的,实际里面所有的细节仪式,包括萧岿选好休休,携她去觐见皇上和蓉妃,都经过沈不遇的过问和操作。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他还将遴选的宫制礼节细细向休休阐述一番。 “别紧张,保持微笑便行。”他临走前还不忘多交代一句。 柳茹兰一直守在萏辛院,时不时拭拭休休的额头,一脸担忧道:“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病了呢?” 轮到休休笑了,安慰道:“不妨事,明日就好。” 她不敢把梦境说出来,唯恐给柳茹兰平添忧患。梦终归是梦,也许是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心里紧张的缘故。 燕喜也是紧张地轻拍胸口,大惊小怪道:“小姐向来不娇弱,却也病了。那些娇弱的小姐,不知病成什么样子?难不成明日一个个都要扶进去?” 众人一阵哄笑。 白日在风平浪静中过去。到了晚间,休休能起床,还喝了一大碗清粥,脸色也稍显红润。柳茹兰放下心,关照燕喜几句,才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休休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到了更深漏断才浅浅地睡去,竟是无梦。 辰时,休休撑起床。院内开始忙碌,柳茹兰也早早地过来,吩咐众人端茶送水,梳洗换衣。 盘云髻,画黛眉,稍施脂粉,最后穿上那套淡黄色的襦裙。这一打扮,年轻的休休已是风娇水媚,气若幽兰。 柳茹兰携着休休的手,出萏辛院,走向府门。早有宫里派来的宫车候在外面,柳茹兰吩咐翠红给宫人打点银钱。最后眼望着燕喜搀扶休休上了宫车,含笑挥手。 第 8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2 章 宫车平稳前行,沿路无话。 到达宫门时,四周早停满了同样的宫车。四十个待选的千金小姐,由用人丫鬟伺候着,桃红柳绿,莺声燕语。 远远的,闻讯而来的江陵百姓争相看热闹,道边、宫墙下都挤满了人。大批宫廷侍卫手持长戟隔开人群,唯恐出乱子。 宫门开启,有执事宫人出来挨个唱名,被叫上的人按次序排队进宫。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从人群出来,拿出手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由宫人过目验视后,跟着众女进了宫门。 进去的时候,她回头望了燕喜一眼,微笑着朝她扬手。 燕喜眼看着小姐进去,轻舒一口气。转头,正对上看热闹的人群里一对痛楚忧伤的眼睛。 储天际! 她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天际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我说储天际,你心不死啊!这又不是看戏,你看见了反而难受,还是回去吧。”她劝道。 “不……我要等结果。”天际沙哑着声音。 燕喜摇头,苦笑道:“小姐要是被选中呢?” 厚重的宫门正在徐徐关闭,天际目光定在那里,咬着牙说:“那个萧岿嚣张跋扈、玩人丧德,有我了解休休吗?有我那样喜欢休休吗?我不信他会选休休!休休只是一时被迷昏了眼,都是沈不遇教唆的!” 燕喜吓得连连摆手,无奈道:“你就等着受打击吧。储天际,我看你真傻,压根儿不该上这儿来。” 休休进得宫后,已有宫人引着进了偏殿进行下一轮的筛选。因时辰有余,众女子抬起腰身,互相走动,彼此间暗中打量对方,好似一场无声的角力,恨不得立时就将对方击败。休休还在恍惚,有人捅了捅她的胳膊。 转脸看去,原来是郑懿真。 懿真也是一身精致的打扮,镶金丝的绣服上缀满了桃花,就像这艳华的春色,浓浓郁郁的绯红。她凝起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声音如绵绵春风。 “这么多人,我看来看去,数你我最出挑了。” 休休少见懿真这样的神色,一脸柔和,想起那日她恫吓的口气,猜想她也是脾性任意所致。见她心情极好,她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真心道:“你很美。” “是吗?”懿真忍不住抚帕轻笑,附在休休耳边,樱唇轻吐,“你也很美。不过,你穿错衣服颜色了。听灏哥哥说起过,三殿下喜欢桃花红,最讨厌黄色。你看过蓉妃娘娘穿过黄颜色吗?他的随侍宫女谁有黄颜色的衣衫?有一次,那个秋月无意穿了这种颜色,他突然发了脾气,当场将衣服扒了烧掉了!” 休休的脸色稍显苍白,不禁道:“为什么?” 懿真看在眼里,顿了一下,又和声道:“我哪儿知道?三殿下本来就喜怒无常。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唉,我不该打击你,只因我实在是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提醒你谨慎些。沈大人真是的,光想着怎样讨皇上欢心,选妃的可是三殿下,得摸清他的喜怒哀乐,这么重要的细节他却忽视了。” 休休惊得额头冒汗,低头打量自己,紧张地问:“都穿上了,可怎么办?” “穿上了就没办法了。你可别难过,穿这种颜色的又不止你一个。再说,三殿下不见得会选你。” 看休休惶惑的样子,懿真心中暗暗发笑,扔下她招呼别人去了。她面上笑容仍未减淡,自信平添几分。 “沈休休真是天真,连这么唬人的话也相信。爹爹告诉我,据说三殿下好像早已看上沈休休,那纯属无稽之谈。” 这时一群宫人拥了总管模样的人过来,众女停止了说笑,赶忙站立几排。那总管面色严峻,在众千金中一一巡视,逐一筛选。被选上的仍然拿好牌子,没被选上的则由宫人收了去。 有被选上的面露喜色,被收了牌的则掩面而泣。那总管站在休休面前,用眼打量一番,翻起牌看,然后递还给她,送了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样层层筛选下来,只有二十位千金等候在翎德殿外面。 休休登上几步台阶,转头回望。宫内的桃花已经吐蕊,点点碎碎如幻蝶一般。内侍、御林军、宫女,川流不息地忙碌着。遴选日的皇宫,好似这春日里的桃花,一派勃勃生机。她眯着眼望定,眼前一阵眩晕,天色似乎渐渐暗了。 “再坚持一个时辰,什么都会好的。”她飘忽地笑了笑。 翎德殿内梁帝、蓉妃、三皇子萧岿,包括众大臣想必济济一堂。只听得宫人扯着尖细的喉咙开始唱名: 列曹尚书冯敬大人之女冯彩云,十七岁。 镇远将军李经年大人之女李新月,十五岁。 上州刺史殷东华大人之女殷影秋,十八岁。 太仆卿郑德大人之女郑懿真,十七岁。 …… 宰相沈不遇大人之女沈休休,十六岁。 休休听到自己的名字,款款步入。抬眼看,氤氲檀香烟霭中,晕晕蒙蒙明暗交替。皇帝危坐其中,两侧坐着正着朱红色礼服的蓉妃和萧岿。她的眼光在萧岿身上驻留,他一身宝蓝,耀目光华,衬得他的肤色似乎有点苍白。 那个清淡的除夕夜,他对她说,遴选前一夜他定会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他跟她一样,真的睡不好啊! 心底涌上一种甜蜜,她垂下头,盈盈叩拜。 所有的千金齐齐站成一排,环肥燕瘦,姹紫嫣红。 休休听到皇帝笑道:“岿儿,由你做主,以你的眼光,下去好好帮父皇挑一个儿媳妇出来。” 依稀中,她看见他起身,身形有点晃动,步履迟缓。他可是也紧张? 他向她这边缓缓走来。她羞涩地垂下眼帘,心里怦怦跳个飞快。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的缎袍轻触靴面时发出好听的索索声响……他快要走到面前了,她几乎已经看到充溢在他脸上的幸福和满足。 他的脚步停了,她清晰地听到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好久不见。” 她刹那抬首,他站在侧旁女子面前,目光落在那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惊诧,不禁转过头,原来一旁站着的,是郑懿真。 懿真绯红了脸,娇声低答:“好久不见,殿下。” 休休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像是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动了一动嘴唇,从喉管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到。 第 8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3 章 萧岿乌沉沉的眼光始终定在懿真的脸上,他似乎很有兴趣继续聊话:“郑德郑大人也是父皇的得力重臣,为人厚道低调,却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父皇好几次提起他。” 懿真来不及往父亲所在的位置望去,仿佛她正在做一个美梦,欢悦从眼底心间不可控制地溢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理应忠于皇上,为皇上解忧。”她甜甜地替父亲答道。 萧岿脸上笑意加深,眸中显出柔和的深情,那种休休熟悉的深情。他的声音清清朗朗:“那好,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 我就选你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潮汐般倾覆了休休的耳朵。她直愣愣地站着,思绪渐渐凝滞。 萧岿说过:是我选你啊,休休。 他是不是糊涂了?她要制止他,他弄错了,他该选的人就在旁边啊! 她的脚怎么这么重,连一丝都挪不动。她看着他含情脉脉地朝郑懿真笑,他的手牵着她,她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了,那齐肩并进的背影…… 她听见梁帝的笑声,众大臣的恭贺声…… 我就选你了……我就选你了……他选谁啊?他说过选她的。她自己又是谁?她惘然,她只是困惑地想。 蓉妃过来了,惋惜地摇头叹息,走了。她为她难过吗? 沈不遇也过来了,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青白?神情为什么这么愤恨?他也走了吗? 所有的人都走了吗?怎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走了吗? 她一步步走向宫门,如同踩在棉絮堆里。刺目的阳光下,身形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浮在青石步道上。 二月里,她听到了蝉声。叫得那么响亮,那么热闹。 一名宫人过来,扶住了她的手。她木然地走着,宫人似乎在说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只看见那张不断噏动的嘴巴。 “小姐—” 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皱起眉头,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眼前的雾霭诡异地飘散,燕喜、天际的身影游离。她的双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忽地,她不自觉地淡淡地笑了。 “燕喜,不要用这种恐惧的目光看我。萧岿不要我了,他选别人了。” “天际哥你也来了吗?你怎么不笑?我笑给你看好不好?天际哥,我有点儿累,你扶我一把,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当天际最后抱住休休那副摇摇欲坠的身躯时,从她苍白却挂着微笑的唇间,他只听到她在低声断续吐息说:“回家……” 下部—— 一片世情天地间 香墨篇 壹 下雨了,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恰如人心飘荡,不知所终。 墙外竹影扶疏,在细雨中沙沙作响,鸣奏成一片天籁之声。燕喜下了轿,撑起竹骨油布伞,提好装着瓷罐的竹篮,独自走进院子。 院子不大却很干净,房东老夫妻想是爱花之人,在院子各个角落都栽满了花花草草。风和日丽时,定是满院春色关不住了。 这是天际去年春天为休休租下的院子。一年租期已到,他跟房东商榷又续了一个月。天际说,休休曾经来过,一见便喜欢上了。 从皇宫回来,休休一直住在这里,任凭二夫人柳茹兰好说歹说,她执意不回沈府。 沈不遇不再强求她,甚至连沈不遇的影子她都见不着。此事一过,或许,休休真的跟沈家断了缘。 “等到花开,小姐就会好的。”燕喜不由得叹息,走进了竹屋。 屋里静悄悄的,靠窗的桌子上比昨天多了一盆芍药,此时枝头上的芽簇已颇为肥壮,嫩绿嫩绿的。经那份绿意点缀,整个屋子多了几分生气。 储天际真是有心。 燕喜轻叹,见休休背朝她靠墙而卧,想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搁下伞,把竹篮轻放在桌子上。 “燕喜。”休休侧过身,唤了一声,声音轻柔无力。 “小姐,你没睡啊?”燕喜边应答,边小心观察休休的神色。 休休撑起身,拢了拢散乱的发缕,道:“我已经睡过了,见外面下雨,也不好出去,便又躺了一会儿。” 她半倚在引枕上,因为精神不济,神色也是淡淡的。慢慢抬头时,她消瘦的面颊上,那双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了。 燕喜心里紧了紧,上去握住休休的手,笑道:“我还怕打扰你睡觉呢,稍晚了点才过来。” 休休嗔怪道:“你这样一来一去的多不方便,以后就不要每天来了。” “我不来,你哪来好东西吃?我是想让你多补补身子。” “我又不是生病,补这些干什么?” 两人一时语塞,空气沉闷得令人压抑。片刻,燕喜站起身,故作随意地说道:“二夫人让我带来些红枣莲子粥。我知道你爱吃,若是饿了,先吃点尝尝。” 说完她揭了罐盖,浅盛一碗端给休休。休休本来胃口欠佳,见燕喜好意,不好推辞,便坐在床上慢慢吃起来。 屋里沉淀着一股药腥味,燕喜闻不惯,便随手将靠窗的帘子撩开。些许光色斜斜地透进来,照在休休的脸上,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燕喜忧伤的地收起,带着涩涩的笑意,望向休休,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怎么储天际还没回来?” 休休嘴里慢慢地咀嚼,道:“昨天听他说要去嵇大人那里,想必有事。” 闻言,燕喜敛起笑,瞪大了眼睛:“嵇大人?是不是绑你的那个嵇大人?储天际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小姐,你应该告诉他,嵇大人跟相爷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第 8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4 章 休休笑得苦涩,将剩下的半碗递给燕喜,无声地一叹:“何党何派,与我何干?朝野上的事我不懂,又何必懂?” 燕喜暗暗责怪自己不会说话,无端提起了不愉快的事。她装出轻松的模样,环视四周,笑道:“这房子也太小了,下了雨连衣服也没处晒。不如今天我把你换洗的衣服拿回去洗,等干了再拿回来。” 说话间,她四下兜转着帮休休收拾。走到角落边,她不经意间发现叠放一堆的衣物中有银光在闪烁,抽出一看原是那件淡黄曲褶彩条襦裙。她拿起来闻了闻,想想不如一并拿回去清洗。 她拿了衣服走向床榻刚要询问,却见休休脸色煞白,两眼死盯着她手中的彩衣,神情呆滞。燕喜暗叫不好,却已迟了。休休张口哇的一声,将刚吃进肚子里的红枣莲子粥吐得满地狼藉。她边吐边喊:“把它拿走!把它拿走!” “小姐!”五脏六腑似被绞一般痛,燕喜叫了一声,眼泪直掉。 休休吐完了,不堪重负地靠在枕上喘气,看燕喜边哭边收拾,竟笑起来:“哭什么?我好端端的你哭,我祭我爹的时候叫你哭,你怎么哭不出来?” 燕喜哭得更厉害:“小姐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跟死去的人比?” “可我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休休哽咽一声,眼圈便红了,环臂搂住了燕喜。 这时屋门开了,天际从外面进来,一见她们相拥哭泣的样子,皱了皱眉,拿出袖中的帕巾擦拭脸上的雨滴,并不吱声。 “天际哥。”休休柔声唤他,拭去眼泪。 “天色尚早,我过来看看你。早知道燕喜在,我就不来了。”天际闷声应了几句,语气硬邦邦的。说完他拿了本书,想坐到一边看去。 燕喜见状,便起身告辞。休休让天际送燕喜出门,天际也不吭声,兀自拿了伞出去,燕喜只好依依地走了。 刚走出院子,天际站住,冷声道:“燕喜你以后不用再来了,休休现在已不是相府里的人了。” 燕喜眼中顷刻噙满了泪水,道:“我和小姐相识两年了,怎么能说分就分呢?”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认识的。我们都出身平民,你是伺候真正大小姐的。”天际的声音极为平淡。 燕喜听了不免心急,道:“不管怎么样,我和小姐情同姐妹,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难过。” 天际冷笑道:“你们的情谊是够深的,三皇子不选她一起哭,三皇子大婚,我不知道你俩会哭到什么时候!” “什么?”燕喜震惊地抬头,失声叫道,“他真的要娶那个郑懿真?” 天际感到好笑,蹙眉挖苦道:“皇家选妃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皇上下旨,三月底三皇子大婚。”接着又补充几句,“告示都出了,还大赦天下呢。” “完了完了,这次小姐真的完了!”燕喜心里替休休流血。 她走了魂似的,在街道上踽踽独行,丝丝清冷的雨丝从伞下飘进来,洒在她的脸上,结成串,滴滴流淌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那个人就要娶别的女子了,她的小姐怎么办?可怜的小姐。她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她要去问问他,替她的小姐问问他,为什么要骗她的小姐? 想到这里她打定主意,拐上了通往三皇子行宫的道路。 行宫外,两只对排而卧的白玉狮子朝她龇牙咧嘴着。细雨沥沥中,整座宫殿更显肃杀和清凉。 守门的侍卫眼见燕喜撑着伞,像个游走的幽魂,横起长戟将她拦住。 “行宫禁地,闲人不得入内!” 燕喜的声音在雨声中飘荡:“麻烦几位大哥,替我进去通报三皇子殿下一声,就说有个叫燕喜的找他说几句话。” “三皇子不在行宫。” “他什么时候回来?” 侍卫料定她不正常,便客客气气地打发她走:“我说姑娘,您又是哪家的千金?自从遴选皇子妃之后,总有人哭得花容失色地来找三皇子,最后都被家人劝走了。像您这般孤身一人的倒头一回见。这阴冷的下雨天,站久了小心冻出病来。” 另一侍卫看不惯,冷嘲热讽道:“这些千金小姐,做起荒唐事来,连家人的脸面都不顾了。不用太客气,赶她们走就是。” 燕喜被赶出几十丈远,但她不死心,站在槐树底下执拗地等待。侍卫们远远地朝她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嬉笑声。 寒雨细细中,一队车马出现在眼帘中,辘辘的声音肆意而夸张,由远及近,眨眼间呼啸而至。燕喜挪动快僵硬的双脚,对着中间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大声叫喊:“三殿下,你出来!” 旁边骑马的侍卫见了,厉声喝住:“大胆!见了三皇子的座驾还不跪下!” 燕喜已顾不得其他,对着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马车嘶声高喊:“三殿下!三殿下!” 车内的萧岿依稀听到女子的喊声,随意掀了车帘一角,瞥见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正跟侍卫拉扯着,浑身湿漉漉的。他立马沉下脸来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当差的?怎么可以让人随随便便闯过来,明天叫蒋琛换了你们的班!” 众侍卫见三皇子动怒,自是护了萧岿进宫。另外有人驱马前来,挥动马鞭,拍得地面水花四溅,把燕喜撵赶得老远。 燕喜眼睁睁地看着萧岿的车马消失在宫门内,愤懑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呜呜直哭。 “燕喜,你在干什么?” 凄雨绵绵中,燕喜听见有个清晰而婉丽的声音传来。她抬起泪眼,休休撑伞孑立,素衣翩翩,脸色如雪般透明,双眸却清湛幽深,深不见底。 “小姐,你去问他为什么不选你。他这么待你,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去问问他啊,小姐!”燕喜哭得肝肠寸断。 休休缓缓走过来,握住燕喜的手,本就无血色的嘴唇愈加苍白。 “我已经够傻……原来你比我还要傻。乞讨哀求不值得,燕喜。” “小姐……”燕喜哽咽着。 休休的目光轻轻掠过高大的宫墙,无声地一笑。她的手冰冷冰冷的,但似积聚了无穷的力气,紧紧地拉着燕喜:“不要再做傻事了,我们回去吧。” 淫雨弥漫,两个淡淡的身影或离或叠,脚步却是加快了。 沈不遇坐在铁梨木圈椅上,双目微闭,眉目紧锁。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颓废,两鬓平添了几缕白发,骤然老去了十年一般。 “老爷。”柳茹兰担忧地唤了一声。 沈不遇摆了摆手,依然闭着眼睛,问道:“休休怎么样?” 第 8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5 章 “调养了几日,也没什么起色。这孩子,终日想着心事,不哭不闹的,又不想回沈府,实在是教人放不下心。” “由着她去吧。如若强逼她,反而惹出事端,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她这是存心疏淡与沈家的关系。老爷,她要是真想回孟俣县,可怎么办?” “这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沈不遇长叹一声。 他刚从宫里回来。遴选事件之后,他即去了雯荇殿,蓉妃只会无助地流泪叹气。他虽然脸色铁青,脑子还算镇定,劝慰蓉妃沉住气,等萧岿回来问个究竟。萧岿骄纵惯了,说不定是一时冲动,等事情一过,又后悔了也说不定。 但他每次去雯荇殿,蓉妃每次都是无奈地摇头。萧岿连母妃的寝宫也不来了! 蓉妃叹气:“这孩子越大,越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了。” 这下沈不遇慌了神,他前前后后细细斟酌,自以为一切俱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总找不出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他甚至去梁帝那里旁敲侧击。梁帝心事了结,心情特好,脸色红润泛光,看到沈不遇还不忘开几句玩笑:“本想跟爱卿攀个亲家,看来岿儿和你家闺女无缘啊!” 沈不遇蔫蔫地出来,看见满朝文武纷纷向郑德道贺,那些吉词誉语听起来格外的刺耳。没多久,梁帝下了旨,定了大婚的日期,他才明白自己真的败了。看来萧岿根本不是意气用事,这回他是动真格的了。他一向自恃老谋深算,做事成竹在胸,岂料会栽在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 他差点气疯了。他不甘心,绝不会甘心的! 他清楚萧岿对他的警戒心,所以一直以来小心谨慎,深思熟虑,直到有一天萧岿爱上了休休。除夕夜,他暗中目送休休上了萧岿的白马…… 越想越恼怒,他拍椅而起,叫福叔:“准备马车!” 马车一路缓慢行来,沈不遇一路沉思。福叔眼珠子转动,轻声问:“老爷,小姐现在和储天际在一起,若您不阻拦,怕这小子使坏心眼。” 沈不遇这才将眼皮一抬,沉声道:“如今考虑的不是储天际,是萧岿!我就纳闷,萧岿虽顽劣了些,但绝非糊涂,是什么让他临时变卦选了别人?你去把蒋琛叫来,他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是,老爷。” 马车到了竹院,沈不遇下车,负手走了进去。 院子里只有休休一个人。从窗口望见沈不遇的马车,她稍作犹豫,便出屋迎接。 眼前的休休并没有想象的凄凉悲伤,沈不遇心内放宽,露出一丝浅薄的笑容,道:“这些天我没来看你,并不是有意疏忽你,实在是遭此打击,你我都没什么好兴致。不过你放心,我正在派人查原因,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多谢您的美意,只是,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了。” 休休淡然回答,带着说不清的漠然望向沈不遇,一双眼睛依然如一汪潭水,清澈见底。看到这双眼睛,沈不遇的心头突然一懔,莫非萧岿知道了些什么? 随即他轻摇头。不会的,人都死了,还会有几个人知道?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信步走进了竹屋,环视周围的布置,长叹了一声。 休休站在后面,道:“您来还有什么事?” 那语气分明是不欢迎他。沈不遇心里一惊,缓过神来,嘴角倒添了一丝微笑:“这里住着也不方便,你还是回府去吧。” “不用这么麻烦,过几天我自要回老家去了。” 听她说得这么直接,沈不遇皱眉道:“回老家?难道这里不好吗?” “我已习惯那里的山水,这里不适合我。”休休断然道。 “其实,你—”沈不遇欲言又止,略微思忖道,“你不必那么急着回去。萧岿大婚的日子还没到,说不定你还有希望。” 休休对沈不遇的话只作未闻,自顾自说道:“清明节快到了,我要去给爹上坟。” 沈不遇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沉吟片刻,颔首道:“这是当然。我先派两个人护送你回去,等过了清明,再接你回来。” 休休连这个也拒绝了:“天际哥会带我回去的,我不想陌生人跟着。” 沈不遇面露愠色。这孩子外表柔弱,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倔强,强迫不得。他突然发现,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这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对话了。沈不遇心里无端滋生出莫名的憾意,说话也婉转了许多:“也好,那你就过了清明再回来。” 休休淡淡漠漠地笑了笑。 这一去,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天际偷了闲过来,休休已收拾整齐,专等他回来。 因心里有疙瘩,加上事务忙碌,天际几日无暇顾及休休。今见休休神态平静,他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心中倒生出几分愧疚,声音也变得轻柔了。 “你这是想回孟俣县?” “这本来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待着有何意义?”休休声音轻细,听不出任何情绪。 天际思忖了一会儿,犹豫道:“我有点儿忙,不如再等几天?” 明后天嵇明佑还要他去拜会几位主事,他不想失去这些大好的机会。 “好,我等你。”休休平静地说。 天际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什么不让沈不遇送你回去?我就奇怪了,你和我在一起,他竟未叫人来找我的碴,耍的什么心眼?” 休休实话实说:“我现在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天际却想,是不是休休没有被选上皇子妃,沈不遇就厌弃她了?看来他收她做干女儿是有目的的,好阴险的家伙! 他想起以前自己所受的屈辱,心中愤恨,口气转而生硬:“是他放弃你,还是你放弃做沈家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才想到倚靠我了?” 猝不及防的直言让休休好容易稍显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心中酸楚,便自嘲道:“我是什么都没有了,你生气我无话可说。如若我惹人厌,你就早说出来,我也不麻烦你,我自己会回去的。” 天际对自己冲动的语言有点后悔,本想解释,却见休休的眼光飘向远方,眸中有晶莹透亮的东西在闪烁。这种神情是因为那个萧岿吧?他这么一想,心也凉透了,便一言不发地摔了门走了。 休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泓泪水从她的眸中滚滚而下。 天际心里也不好过,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照例去拜会嵇明佑。嵇明佑察觉他脸色灰白,便问道:“家中可是有事?” 第 8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6 章 天际作揖应答:“回大人,小人家中一切安好。” “那便是心病了。”老练的嵇明佑嘴角勾起一缕笑,“该不是那位沈休休搅乱了你的心绪吧?” 天际不禁汗颜,低眉垂眼轻声道:“大人一直规诫小人要以社稷事业为重,不可沉溺于儿女情怀,小人一直铭刻在心。只是休休想回老家去,无人送她,小人想去刑部告个假。” 嵇明佑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沈休休是沈不遇的干女儿,萧岿没选她,大出沈不遇的意料,他正四处打探原因呢。你知道本官和沈不遇向来不合,你要小心这个老狐狸,别蹚进这趟浑水。” “小人知道。”天际躬身称诺。 嵇明佑沉吟,最后还是面带笑容说道:“上次你见过的刘老爷,他家有个小女待字闺中。刘老爷想找个入赘女婿,他对你印象颇深,不止一次夸过你。下次如若他提起此事,我便替你允了这门亲事。攀上全江陵最大的富户,那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天际,你就等着享福吧。” 天际闻言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拒绝道:“这个小人从没想过。” 嵇明佑面色一凝,眼睛看着天际:“难道你想娶那个沈休休不成?” “大人……” “你若是娶沈休休,不说沈不遇不肯,我也不会同意!穆氏与沈不遇等人不共戴天,你应该知道个中利害,休做糊涂之事!” “可是大人,休休现在已经跟沈不遇没关系了,她不是沈不遇的什么干女儿了!” “你懂个屁!” 嵇明佑的脸晦暗不明,骂道:“说你聪明,又是糨糊脑袋!这事不用再提,你的亲事我替你做主。把沈休休送回老家,你即刻回来见我!” 说罢,嵇明佑拂袖而去。天际蒙蒙晕晕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地离开嵇府。 到了听松院他还是坐卧不安,看天色已黑,便缓缓出去散心,不知不觉又来到休休住宿的竹院。 此时淡月笼纱,风拂过他的脸颊,一片清凉。他在休休房外站定,屋里隐隐约约有烛光闪动,他抬手想叩门,却又忍住,只是呆呆地凝视着里面的烛光。待最后一道光芒消失在静谧的夜色中,他继续彷徨了一会儿,才静静地离去。 几日后的早晨,暖煦的日光洒满了整座院子。一阵阵清新、淡雅的泥草气息扑面而来,萋萋草木中已有花蕊含苞初绽,春天已悄悄踏进了休休的心房。 她提了包袱向房东告别,好心的老夫妇替她叫了马车。她上了车,马夫按照她的吩咐到了宰相府门外,她请马夫稍候,自己缓步向大门走去。 门口的老侍卫见了她急忙行礼。休休笑道:“麻烦大叔叫一下燕喜,我在这里等她。” 燕喜很快跑了出来,看见休休一身荆钗布裙装扮,很是惊讶。 “燕喜,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休休微笑道。 “小姐,你等等。”燕喜拉住休休的手,紧张地说道,“我去叫二夫人。” 休休摆手拒绝:“不用了,我不想惹她难过。替我向欣杨道一声。” 燕喜没了办法,依依不舍地问:“你真的要走吗?” 休休含笑颔首。燕喜眼泪汪汪,一时说不出话。 休休抱了抱燕喜,然后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笑容灿烂:“我会想你的。” 转身时,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燕喜站在门口,不断地抹着眼泪,目送载着休休的马车渐行渐远。 船埠上人声鼎沸,扛货的、送客的,热闹非常。驶往孟俣县的船只停泊在岸边,船夫站在船舷上高声催促着人们赶紧上船。 休休皱起眉头,望着彼岸。彼岸烟波飘散,一只孤独的江鸥在水面上徘徊,凄切地叫着。这里是她的渡头,船儿就要渡她离开这个辛酸的地方,去向心心念念的老家。 她想去看栀子花。 “姑娘可是去孟俣县?” 看见一名女子独自彷徨着,船夫便高声叫道。 休休微微点头。 船夫随即吆喝着:“上船喽!小心踏板!” 休休低头小心上了踏板,前面有只手伸向她,她接住,被那人牵引着上了船舷。休休抬头,正想道谢,却不禁愣住了。 天际含笑望定她,眸光促狭而生动,爽朗的声音在休休的耳边回荡:“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被人拉手?” 休休不由得绽开笑容,叫道:“天际哥!” “你以为我会撇下你,让你独自回家?傻妞。”天际佯装生气,轻刮她的鼻子。 休休笑得灿如春色,一只手很自然地挽住了天际的胳膊。 贰 已是三月,正是阳春白日风在香的季节。沿岸杨柳绽芽,草木萌生,越往南下,越是莺飞草长,田野里的油菜花已是蓬勃,黄澄澄一片。两岸时常出现踏青游玩的人们,伴着一阵阵欢笑声。真是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天际和休休一路坐船,顺着江河南下。休休当天便晕了船,一路呕吐,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船舱里动弹不得。 天际看她这番情景,自是心痛不已,跟船夫要了些热茶热粥。见休休睡醒后回过神,面色也稍趋缓和,天际才放下心闭目养神去。 三天后到了陂山矶,船一靠岸,天际扶了有气无力的休休下来,着人通知县府。天际虽只是公府主簿,到底官职在身,县令料定他早晚平步青云,自然巴结奉承。接送的马车一到府邸,县令便唤了家眷出来接待,并吩咐众丫鬟搀了休休,进内院梳洗休息,好生伺候着。 休休歇息了一夜,元气恢复,便急着要回家。天际拗不过她,便与县令一家拱手作别。县令也不好强留,备了马车,派兵丁一路护送,风尘仆仆直奔天际家。 二人在道口下了马车,休休闻着从湖那边吹过来的风,环视周围熟悉的景致,轻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天际也是心悦神怡,笑道:“总算到家了。” 弄堂外几名妇人在做针线,看见天际和休休双双出现,都呈现惊讶的神色。天际不善于跟人打招呼,休休也是垂眼低头不吭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紧促。一直到了弄堂深处,后面的说话声还在隐隐传来。 “曹桂枝不是把女儿卖去江陵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她穿得单薄,八成过得不好。” 第 8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7 章 “天际可是当官了,会不会是……有好戏看了。” 天际和休休沉默地来到木栅门前,天际这才拉起休休的手,粲然一笑:“我娘一定在家,你回来,她肯定很高兴。”说着,他举手摇动半挂在门楣上的涂铜铃铛。 “谁啊?来了来了。”里面果然是倪秀娥的声音。 天际大喊:“娘,是我。” 倪秀娥听见儿子的声音,小跑着赶紧打开门。初始脸上还欢天喜地的,蓦地发现天际身边的休休,倪秀娥脸色突变。此时二人还手拉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休休还开心地叫了声:“倪妈妈。” 倪秀娥盯着休休,声音一沉:“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 “休休不愿意再待在江陵,想回老家。”天际替休休解释道。 倪秀娥阴沉的目光转而移向儿子,问:“是你把她带来了?” “是。” 天际还沉浸在见到母亲的喜悦中,自顾自点头说是。岂料倪秀娥退后一步,突然在里面将大门关上了。 外面的二人面面相觑,天际惊讶地直敲门:“娘,怎么啦?怎么把门关上了?” 门倏然大开,倪秀娥手里抄着一把扫帚,直往儿子身上打,边打边骂:“叫你带她来!叫你带她来!看我不打死你!” 天际躲闪不及,身上已挨了两下,急忙用袖挡住,叫喊道:“娘,你干吗打我?” 休休也吓坏了,抱住倪秀娥的胳膊,道:“倪妈妈,别打天际哥,是我想回来的!” “连你也一起打!”倪秀娥动了气,扫帚柄指向休休。 天际情知不妙,连忙喊:“休休,你先回家去!” 休休应了一声,慌忙往自己家方向逃去。 这边倪秀娥依然不饶儿子,打了好几下才罢休,指着天际叱道:“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我说过,假如你把休休带回孟俣县,你别进自己家的门!傻哟,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犟小子?你当真想气死为娘不成!” 天际委屈道:“娘,您打我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啊!休休回来,沈不遇是知道的,他也没阻拦。” 闻听此言,倪秀娥察看弄堂里外,一把将儿子拽进大门。 “沈不遇不要休休了?怎么可能?”她神秘兮兮地小声问。 天际不敢隐瞒,将选皇子妃之事告诉了母亲。倪秀娥听得瞪大了眼睛,嘴里细碎自语道:“原来是因为这个。皇子妃没选上,那可怎么得了?那个三皇子怎么会不选她呢?相爷……” 母亲奇怪的表情,让天际脑子里一团迷雾。他正想发问,弄堂最深处传来女人尖厉的声音。母子俩对视,倪秀娥一拍大腿,连声说道:“完了完了,休休这孩子要遭殃了!曹桂枝发起疯来,休休会没命的!快快,快去阻止她!” 娘儿俩跑到休休家门口,果然看见曹桂枝披头散发,厉鬼似的,手里拿着柳条不断地抽打休休。女用一脸惊愕地站在里面不敢出来。休休用胳膊挡脸,呜呜地哭着,却站着没反抗。 倪秀娥上前,一把夺下曹桂枝手里的柳条,道:“曹桂枝,你想干什么?你打死休休,要不要过日子了?还要不要人伺候了?” “不用你管!” 曹桂枝啐了一口,对着休休凶狠叫道:“给我回去,听见没有!” 休休哀哭道:“娘,求求您别赶我走……这里是我的家啊!” “你的家在沈家!就是死,也要死在沈家!” “娘,我不想去!您就是卖了我,我还是您的女儿啊,娘!” “哭得这么可怜给谁看!我还没死!滚!听见没有?滚回沈家去!” 曹桂枝嘶吼着,双手拽住休休的发辫,大力地将休休拖向弄堂。倪秀娥母子急忙横在前面,天际推开曹桂枝,将休休拉到一边。 倪秀娥卷起袖管,指着弄堂处指指点点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面对曹桂枝冷声道:“你这个泼妇,早知道这样,我当初不该帮你接生!没这个女儿,也没你这个娘!瞧瞧你疯疯癫癫的样子,亏休休还一口一声叫你娘,你还像个娘吗?你不配!” 曹桂枝自是不示弱,喘着气对骂:“不用你多管闲事!你无非也是看上老爷手里的钱。你说,老爷给了你多少好处?” “曹桂枝,你这样说话,是不是想请老爷过来一趟?你如今吃的用的全是老爷的,连伺候你的用人都是老爷的,你是不是不要了,想老爷收回去?” 倪秀娥满脸怒意,步步逼近曹桂枝,眼里闪烁着亮光。 仿佛被戳中要害,曹桂枝泄了气似的不吭声了,她瞪了倪秀娥一眼,袅娜着身子进了院子,愤愤地关上了门。 倪秀娥这才转过身,看见休休眼里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她在休休面前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 “先找个地方住下,我怕曹桂枝半夜疯病发作吃了你。天际,等这里没事了,你回江陵去。” 经过这一闹腾,天际也是手足无措。他打算让休休暂住在他家,等曹桂枝那边安宁了,再回自己家去。倪秀娥不同意,认为休休已经是大姑娘,住在倪家也是不妥,必会遭人闲话,不如先找家客栈将就几天。 天际想想甚是有理,便携了休休重新回到陂山矶,在县令的亲自陪同下,找到一家僻静的客栈。客栈老板自然不敢怠慢,腾出一间宽敞干净外人又不便打扰的房间,让休休搬了进来。 天色将暗,天际替休休安排妥当,又陪她说了些安慰的话,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休休从小习惯了母亲的冷漠,却没料到会被拒之门外。她将倪秀娥当亲人看待,倪秀娥却如此疏远她,实在让她不明所以。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休休心中忽酸忽凉地难过,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倪秀娥自己找上门来了。 才一年半光景,眼前的休休失了水色似的,脸色苍白,目光暗淡。以前的她多水嫩啊!她在那里难道过得不好吗? “那个……相爷待你怎样?”她表现了莫大的关心。 其实,这么些日子,她是挂念这个孩子的。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休休老实答道。 “是因为你没被选上皇子妃,他才对你不好?还是你一去沈家,就对你不好?” 触及不堪回首的痛处,休休垂着眼,低低地说:“我原先以为,我是过继给二夫人的。后来我才知道,为皇子选妃打算才是他收养我的真实目的。如今我什么都不是了,我也没多待的理由。” 第 8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8 章 倪秀娥倒没打破沙锅问到底,好像是随意地问:“相爷让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以后不想再去江陵了。” “不,你一定要回去的。”倪秀娥的口气却颇为坚决。 休休惊愕地抬起眼。她不回江陵,怎么所有的人都反对? “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将来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倪秀娥困难地解释。 “我能不回去吗?”休休又差点流泪了。 倪秀娥摇摇头,满脸疼惜地看着她,道:“这就是命啊!昨天我对你的态度不好,你别见怪。我只是心急,生怕天际那傻小子做错事。” 休休只隐隐约约地听在心里,并不认同倪秀娥的话。她只是想,自己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谁都不能逼迫她了,连沈不遇也不能。 倪秀娥出屋离开的时候,不知怎的又叹了口气,说道:“清明就在眼前,我去帮你准备准备。你会想到祭拜你爹,有你这份孝心,陶先生九泉之下也会宽心的。” 休休一直对爹在沈家的事情心存不解,想问倪秀娥,又知道她定是守口如瓶,便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晚,休休又开始做那个反反复复的梦。 她还是站在通往家中那条长长窄窄的弄堂口,远远的,父亲提着工具箱微笑着向她走来,脸面却已模糊。她扑过去,父亲却不见了。她四处寻找,依稀中听见父亲在叫她的名字。她顺着声音过去,只见一道似曾熟悉的背影,她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背影却消失了…… 清明那夜,倪秀娥做了个梦,一个冗长的梦。 曹桂枝像个魑魅般,飘进了储家的大门。她脸色蜡黄,瞳孔空洞而漆黑,青白色的袍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倪秀娥向来厌恶她,厉声喝道:“你怎么进来了?我对你说过不要进我家的门!” “你告诉我,老爷什么时候来接我?我等得快要死了,还有没有希望?” 曹桂枝的声音也在飘,双手攀在椅柄上,指甲细长尖利,青筋根根突起,倪秀娥能清楚地看见条条血管里面流淌着紫褐色的血。 “你这是痴心妄想!这辈子不可能了。”倪秀娥冷眼看她。 这个曹桂枝,永远只有这个心愿,痴心妄想的心愿。她在这里傻等了多少年?可怜的女人。 “连休休都回来了……是没希望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曹桂枝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挫败。 倪秀娥内心突然泛起一丝同情,道:“想开点儿,这样的日子算不错了。别打你女儿,休休迟早会回去的。男人靠不住,下半辈子靠女儿吧。” “不行!” 曹桂枝唇色发青,空洞的眸中似有光芒转瞬即逝:“我不能白等这么多年!我要去江陵,我找老爷去!” 有股阴气逼过来,周围冷飕飕的。倪秀娥顿觉毛骨悚然,她拉住曹桂枝虚无飘荡的衣袖:“你这泼妇,失心疯了!想当初我做奶娘好好的,就因为认识了你,差点惹祸上身。真是作孽,陶先生死得惨,我至今还被你缠着。” 曹桂枝发出尖厉的笑声:“都不是好东西!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干出的坏事还少吗?我这就找老爷去,他必须留下我,不然我就把这些事说出去!” 她的声音缥缈虚幻,身子化为一缕白烟向远处飘去。 倪秀娥惊得冷汗淋漓,一路紧追,前面有条河挡住了去路。彷徨间,一座青石桥出现,一身着白灰色长衫的男子在桥上荡来荡去。倪秀娥情急,唤了一声:“陶先生。” 陶先生还是那副和善慈祥的面孔,脸上漾着喜悦的笑:“知道吗?我的女儿出生了,我管她叫休休。” 倪秀娥酸楚地看着他,一时无从说起。 陶先生身子浮浮沉沉的,眼里浮起一缕忧伤,还在自言自语:“我的儿子找到了吗?他才一岁,我还来不及给他取名字……” 倪秀娥轻轻地摇头。真是个老实人,他的儿子怕是找不到了。 陶先生的身子开始飘浮起来,倪秀娥突然想到有事问他,急忙叫喊:“陶先生留步!我家天际还是喜欢休休,你说我该怎么办? “速速断了他的念头。这是你儿子的劫数,逃得了自然好,逃不了只能让老天爷安排了……” 陶先生的身子飘走了,倪秀娥的梦便到此为止。她醒来后竭力回想着梦境,在院子里燃香奠酒,烧了纸钱,一直坐在那里发呆到天亮。 鸡鸣第一声的时候,休休到了储家,倪秀娥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天际去老师那里一夜未归,料是喝多了。倪秀娥不放心休休一个人上坟,叫她等天际回来陪她去。休休执意不肯,倪秀娥只好送她到街口,见路上陆续已有踏青的行人,才安心回家。 休休刚走不久,天际回来了。听说休休已走,他洗了把脸就想赶过去,倪秀娥叫住了儿子。 “天际,不是娘赶你走,既然你是告假送休休回来,也该回江陵了,别一天到晚两边跑。你们不是小时候了,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会遭人闲话。休休有胳膊有腿,你就别瞎操心了。” “娘,休休回来怪可怜的,我就多陪陪她。” “你算是她什么人呢?”倪秀娥这会儿又动了气,咬牙斥道,“越大越不懂事,为了一个女人连大好前途都不顾了!你对得起死去的爹吗?我白养了你!” “儿子自会顾着自己的前程,可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啊!娘,您向来喜欢休休,如今她回来了,不再当沈不遇的女儿了,我给您找个现成的儿媳妇您不要?” 倪秀娥啐了一口,戳着儿子的额头气冲冲道:“少来痴人说梦!我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储家挑谁当儿媳都可以,就是休休不可以!她不是你的,傻儿子,醒醒吧!” “娘,您一天到晚总是说不行,总要给我个不行的理由吧。您要是能说服我,我才好放手,不然我就认定了休休!”天际理直气壮地说道。 倪秀娥愣了愣。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陶先生梦里说的话。陶先生在提醒她,这会是天际的劫数。自己当娘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毁在这个劫上呢?儿子已经长大了,她必须将真相告诉他,早早断了他的念头。 于是她凑近儿子的耳朵,非常小心,又非常轻声地叙说着。 天际的脸色渐渐变了,面容隐在阴影里,辨不出什么神情。 倪秀娥突然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她不敢也不想告诉别人,情愿让它沉在心里,烂在肚里。如今她不得不让儿子知道,儿子听了这番话,才会选择放弃休休,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她也是无辜受牵,老天爷不会怪罪她的。 休休独自上了山,因正值清明节气,到处可见扫墓人。只见离离青草间,百坟拱起,千碑林立。青烟袅绕,凄哭声不断。风卷起地上烧过的纸钱,撒满一地残灰,满目荒凉凄迷的景象。 她在父亲坟前摆下祭品,倒上几杯冷酒,烧了几把锡纸,跪地祭拜。 第 8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89 章 “爹,我把您给我的宝贝丢了……”她哽咽着说话。 真的丢了啊! 她哭着,心里是满满的酸痛和后悔。那块玉坠是她的宝,却在那个人眼里什么都不是。那时的自己,还不曾预知自己的将来,就轻率地献了出去。根本无法预料,那一夜春风,不过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骗局。他把她的一切骗走了! 或许他早就扔了它,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而她,将耗尽她的余生去忏悔过错,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积郁已久的苦痛无可抑制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不止。 “爹,您要是还活着多好。您活着,我就不用去江陵,不去江陵,就不会碰上这些事,我还是那个陶休休,开开心心什么都不懂的陶休休……他们还说您的坏话,可我不相信啊!爹,您告诉我,您不是这样的人!告诉我好不好?以后我该怎么办?您好狠心啊,为什么丢下我走了?爹……” 当山间薄雾弥散,远处靠山人家的屋顶上飘起丝丝缕缕的炊烟,休休在坟前已跪了很久,风儿吹干了脸上的泪水,她的神情有点呆滞。 她收拾完一切,迈开酸麻的双腿,缓缓向山下走去。 走了一段路,她有点累了,坐在岩石上休息,心底弥漫了幽幽的愁绪。抬眼眺望,远山隐在云雾里,近处一簇簇野杜鹃寂寞地绽放着。 “休休。” 隐隐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蓦然回首,但见四周烟雾苍茫,杂草含烟,空旷寂寥。 “谁在叫我?一定是我听错了。爹,您要保佑我,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她低喃着,闭上眼睛听风声,嘴角浮起一丝酸涩的笑。 风飘飘,冷萧萧,哀思悠悠。莫道不消魂,何处暗香盈袖? 有双手轻轻地划过她的鬓发,落在她瘦削的肩胛上。她睁开眼,薄雾笼罩着天际浅淡的身影,他蹙着眉头,双目迷茫地望着她。 “天际哥,原来是你在叫我。” 她笑了笑,双手很自然地环住了他的双腿,面颊轻贴他的袍衫。一股倦意席卷而来,她真的累了。 天际迟疑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眺望远处的山峦,动作迟缓而生涩地拍了拍她。 “回去吧,你娘答应你回家。我也该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的话语很平淡,淡得听不出一点情绪。 休休温顺地点了点头。 翌日,休休从客栈搬出来,住进了自己的家。 天际什么时候回去的,她并不知道。他走得很匆忙,连声招呼都没有。等她去储家,倪秀娥很平静地告诉她,天际天未亮就走了。 休休感觉不到丝毫的异样,只是觉得没送送天际,心里有点遗憾。 陶家虽然是老房子,但陶先生生前凭自己精湛的技法,将房屋修补得很结实牢固。休休离家一年半,如今的院墙已爬满了青苔蔓藤,四周杂草丛生,幸好靠墙的栀子树仍然树荫浓密,长得旺盛。 不出一个月,栀子花又将绽放。 曹桂枝自然不欢迎女儿,天天盼着江陵来人将她接走。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边久无消息,而休休不急不躁,大有长住下去的迹象,曹桂枝又开始不乐意了,时不时地朝休休叱骂奚落一番。 母亲如此冷薄,休休自小习惯,默默忍受不去顶撞。天际走后,倪秀娥放宽了心,对休休也恢复了以前的亲近。休休便去储家做做女红,陪倪秀娥说说话,就是逗院子里的那群鸡也是好玩的事。曹桂枝感觉无趣,也就渐渐丧失骂女儿的兴致。 日子虽是单调,却自在,休休甘愿在这样的平静中忘记一切。 转眼临近三月底,接连下了三天小雨,孟俣县的天色澄明空澈。从都城方向吹来一阵风,三皇子将要大婚的消息便传到了孟俣县。弄堂里外不时有人聚在一起,饶有兴趣地高声谈论,声音也传到了休休的耳朵里。 好不容易的平静砰然迸碎,她低头,默默地走着。她清楚地知道,烙在心头的那道痛,时不时会猝不及防地刺她一下,很难磨灭掉。 刚走进院门,她便看见女用吃力地在墙下忙碌,曹桂枝站在一边指点着。女用手中的锄头一下接着一下,那棵栀子树下已被挖了个大坑,根茎裸露,树枝摇晃不定,长得繁盛的绿叶簌簌似雨,掉了一地。 休休的脊背猛然僵直,她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紧接着,她冲了过去,劈手夺过了女用手里的锄头。 曹桂枝见女儿出现,不满地一皱眉:“我算明白了,家里老是不顺,就是那个死鬼栽下的这棵树作怪。除了它,家里才会太平!” “这是我和爹亲手栽下的!不许你们碰它!”休休大喊,胸膛里喷发出怒火,燃得双目通红。 曹桂枝气恼,作势给女儿一巴掌:“死丫头,你敢阻拦试试?这个家是我的家,我爱干吗就干吗!” “它是我的!你们要是再碰它,我跟你们拼命!”休休狂乱地嘶吼道。 她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眼前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眼睛睁得极大,凶狠地瞪着她们。 女用吓得躲到一边去了。 曹桂枝惊惧莫名,她被女儿骇人的神情镇住,缓了缓神,故作不甚在意地道:“不就一棵树吗,至于凶得想吃人似的?不除就不除。这死鬼,阴魂不散的,早晚把全家招了去!” 休休不再理会母亲,埋头将土坑重新填好。望着一地的残叶,她心里幽幽地难受,独自上楼去了。 曹桂枝抬眼望着休休房间的窗户,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到底想住多久,想清楚没有?你已经是沈家的人,白纸黑字写着呢!你现在穿我的吃我的,我可养不起你。回头收拾收拾,滚回江陵去!” 外面有人在敲门,曹桂枝停止了斥骂,唤女用过去开门。女用刚将门打开,外面进来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披袍翩翩沾着风尘,眉目间和煦温文。 “请问,这里是休休家吗?” 曹桂枝起初懒懒地打量他,见那人衣着暗纹织锦质地极好,举止落落大方不失贵气,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从何而来?” “我从江陵过来。” 曹桂枝绽开笑容,换了个温和的口吻,朝楼上喊道:“休休,江陵来客人了!” 休休还在房间里暗自神伤,听到母亲喊江陵来人,以为是沈不遇派人来接她回去,便坐着不想动。待曹桂枝又叫了一遍,才懒洋洋地下了楼。 来人凝神望着她,朝她露齿而笑。 休休一时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嘴唇动了动:“四……四殿下。” 第 8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0 章 “我来看你。”萧灏含笑简短一句。 曹桂枝大张着嘴,结巴道:“四殿下……难道是四皇子?皇上的儿子?” 她仿佛明白了,慌忙唤女用上茶送点心,自己笑吟吟地请萧灏进屋。休休不理会母亲,突然横下心,兀自走出了院子。萧灏微微朝曹桂枝示意,也紧随休休而去。 湖风轻拂水面,杨花在自由自在地曼舞。落花人独立,澄净的日光落在休休的侧影上,更显得柔弱纤细。她环住双臂,仿佛经不住这绵绵长风,那侧影即刻就会被吹化掉。 萧灏默默地望着眼前的风景。 暮春的天,恍如眼前这个女子的心,茫茫然漂泊不宁。 他故作轻松道:“你不向往我为你描绘的蓝天草原,是舍不得这番山水吗?” 休休抖动浓密的长睫,轻声回答:“我的根在这里。只有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我才有踏实感,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 “你在江陵,把自己迷失了吗?” “不知道……”她摇头,显得神思不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距离她很近,淡淡一哂。她的一缕发丝被风吹落,固执地贴在她的面颊上。他心里牵起隐痛,将发丝轻轻撩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以为三哥选的会是你。消息到了浣邑,当时我蒙了。于是我提前赶到江陵找你,没想到你回了老家,我又日夜兼程赶到这儿。” 休休心中有点茫然,随口问:“提前?什么意思?” “就是三哥大婚啊!休休,为什么不去质问三哥?你这样独自回来默默忍受悲伤,他根本不会知道!我找过他,可他连个人影都没有,听说跟大哥一起玩什么海东青狩猎去了。他可真闲啊!虽然兄弟之间,他跟我最亲近,可我真受不了他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德行!” 萧灏向来温雅,此时也激愤得涨红了脸。披袍夹在风中,同他的声音一起扑扑翻飞。 “走,我们一起去问他!”他攥紧她的手。 休休脸色苍白,无力地挣扎,含泪道:“质问什么?质问他为什么不选我?不要让我可怜兮兮地祈求他!我的心已经被割了一刀,滴着血,我已经很痛很痛了!我怕啊,不想再被他拿鞭子抽打,我真的受不了,我会死……” 她跪倒在地,掩住脸无声地流泪。风紧了,刮起湖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画屏一般的黛山秀水,笼罩在茫茫的烟波中,引出阵阵呜咽哀怨。映进萧灏眼帘的,只有休休落寞哀伤的身影。 他心中幽凉得难受,抱住休休,柔声道:“你难过,就冲我痛痛快快地哭,你害怕,我就在这里陪你。休休,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说过,等到你真心展开笑靥,我的眼前才不再暗淡,我们一起等出太阳的时候。” 休休再也支撑不住地大哭起来,整个人倚在萧灏的胸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似这天地间只有这一个支撑了。 江陵。 沈不遇坐在书房内,闭目沉思。 萧岿大婚已近,各主事部门都在紧张地忙碌,他这个宰相却闲了下来。案上放着太仆卿府送来的喜帖,大红的喜字灼人眼目。看来,休休这三皇子妃已是没指望了,必须从长计议。 本以为祠部上下、宫内宫外全都打点好了,没有任何问题,最后还是让这个郑德捡了个大便宜。 郑德妹妹曾经是梁帝的爱妃,兄弟郑渭是浣邑侯,他本人一向圆滑世故,左右逢迎,倒挑不出毛病,太仆卿职位自然坐得稳当当的。有次下了朝,沈不遇故意接近郑德,向他贺喜。郑德谦卑恭谨,反倒感谢起沈相知遇之恩,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半点瑕疵。 怪不得民间议论甚嚣,看来萧岿选他的女儿真是挑对了。 沈不遇心中反而生出气恼来,表面当着众人还得装出一副慈和大度的模样。随着三月底的临近,梁帝每次上朝过问的都是大婚之事,他也无心插手,下朝就回家,终日躲在书房里,闭门谢客。 福叔悄无声息地进来,轻声唤:“老爷。” 沈不遇微睁开眼,问道:“事情打探清楚了?” “回老爷,蒋琛也想不出究竟。最近大半年,尤其是三皇子遭贬黜开始,没见他与别的女子来往,与他最亲近的便是小姐了。选妃之前,宫里也没什么异常发生。最近,三皇子连蒋琛都不带上,天天和大皇子狩猎逗趣,开心着呢!” “这段日子别去见蒋琛,若是被萧岿知道蒋琛是我安插进去的,麻烦更大。” 沈不遇苦恼地揉揉前额,看向窗外。远远夜蓥池上数点姹紫点缀绿意,袅袅若仙,竟是荷花含苞待绽。恍惚间,便见还叫曹砚容的女子伫立在池边。那时她亭亭玉立,虽不笑,一双眸子却如水光般灵动,让他如痴如醉。 “明白了,根源在我身上。萧岿小时候发现我与蓉妃有旧情,他才恨我入骨。年轻人学会高深莫测了,从一开始,休休注定就是一枚弃子。不得不承认,我败了。休休吃了亏,所以她落荒而逃。至于亏了些什么,想必她明白……” “老爷,小姐就不再接回来了吗?” “让我想想。” 沈不遇摆摆手,神情落寞萧索。 就在这个时候,守门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里高喊着“老爷”。 福叔眉一皱,呵斥道:“奴才,何事慌成这样?这么多年算我白培养你了!” 侍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弯腰鞠躬,说话断断续续:“回……回老爷,来了……三皇子殿下……来了!” 沈不遇起初一愣,接着整个身子从椅子上弹起,手中的书差点掉到地上。福叔连忙帮老爷整衣正冠。沈不遇刚迈出门槛,突然迟疑了一下。 “萧岿从来未进沈家,今日怎么偏偏破了天荒?莫非—” “老爷,是不是三殿下后悔了,求您来了?”福叔喜滋滋地道。 沈不遇也是心慌意乱,嘴里却说:“休得急躁,看他的神色再行事。” 赶到府门,地面上已黑压压跪满了人。萧岿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一袭翠黄。光与影在他身上互相迭映,更衬得他明眸皓齿,光彩翩然。 沈不遇上前一步,稽首道:“三殿下到此,老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萧岿客客气气地扶住,道:“老师何出此言?按皇家规矩,今日学生备了点薄礼,承蒙老师昔日教诲,特来谢师恩。”说完手一挥,后面的宫人抬了两大漆金礼箱过来。 沈不遇心内有些泄气,只好再次叩首谢恩,命手下的人收了,自己陪着萧岿进了正东房。 正堂坐定,有丫鬟端了嵌银茶盘进来奉茶。萧岿睥睨一眼,笑道:“老师好有福气,家里的丫鬟比宫里的彩娥标致多了。” “三殿下言笑了。”沈不遇心里没底,哂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萧岿似是不想久坐,站起身,踱到门槛处,环视着四周的景致,扬声道:“听说老师家的夜蓥池赛过父皇的太液,学生自是不信,今日来了,倒想见识见识。” 第 9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1 章 沈不遇不敢怠慢,在前面引路,穿廊院,过影壁,到了夜蓥池。 暮春的夜蓥池自是一派生机,花草芳菲,川波岸柳,百般红紫。轻风带着幽香扑面而来,让人顿感心旷神怡。萧岿在岸边流连忘返,啧啧称赞。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水榭旁,萧岿撩袍而登,沈不遇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登榭眺望,真所谓一山一风景,夜蓥池已笼罩在千树万花之中,后面几株参天松柏,郁郁葱葱,浓荫避日。隔着松海,影影绰绰可见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沈不遇暗自观察萧岿的神情,但见他负手而立道:“此处好雅致。听母妃说过,夜蓥池边有座院落别具风格,她住了两三年,想必这就是了。” “都二十几年了,院子也显旧。后来老臣着人翻新,让休休住进去。如今人一走,院子就空下来了。”沈不遇口气变得平缓。 “走了?” 有一丝莫名的光芒从他眸间倏然而过,萧岿嘴角弯曲,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是吗?老师真会舍得她走吗?不会是另有好去处吧?” “说是想回老家去,老臣也留不住她。” “老家?我还以为这里就是她该待的地方,怎么还有回去的道理?”萧岿轻哼一声。 沈不遇不动声色,含笑问:“殿下也是与休休有过交往的。依殿下之见,是走好,还是不走的好?” 萧岿望向碧波浩淼的池水,似乎猜透沈不遇话里的意思,无所谓地笑了笑:“走与不走,跟老师有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她已经走了,走了也好。” 他站在水榭上稍作停留,便告辞而去。沈不遇一直站在身侧不去惊扰,等到送萧岿出府门,突然大大地舒了口气。 萧岿的到来,似乎留下了那么一丝暧昧的痕迹,又给他带来新的希冀,他急急叫福叔道:“快,快备马车!去孟俣县!” 三月底日暖和煦,弄堂外没了纳鞋底做女红的妇人,整个弄堂冷冷清清的。倪秀娥左眼皮直跳,总感觉有事发生。她这几天不想出门,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她看见休休和那个四皇子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四皇子不时垂眸瞧休休,目光含情。休休换上了杏子红的襦裙,有点老气,裁制却是极考究的。那是曹桂枝最心爱的衣衫,为此她曾故意穿着走出弄堂,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四皇子气度不凡,性格温顺,一出现,便博得了曹桂枝的好感。如今她将心爱的衣衫让休休穿上,分明以为四皇子看上了休休,她好攀上皇亲呢! “天际这孩子,单单说休休没被三皇子选上,怎么没提起还有个四皇子?哪冒出这么多皇子皇孙?看来休休去江陵,沈不遇真没闲着。”她自言自语道。 休休和四皇子路过储家,空气中飘着一股清香。他们低头私语,倪秀娥听不真切,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不由得莫名地生出一丝妒意。 不禁想起休休小时候,这时节常随着天际和三位姐姐上山砍柴摘蘑菇,弄得一身草泥。全不似现在,环珠垂髻,神情羞答答的。 想到这里,她的头皮隐隐发痛,便揉了揉,安慰自己道:“哼,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天际长得也不赖!要不是我百般阻挠,休休早就是储家的媳妇了。” 四皇子宿在陂山矶,为人朴实低调,除了倪秀娥等人,没人知道这就是当今后梁朝的四皇子。倪秀娥不喜欢他天天出现在弄堂,她盼着他离开。 这次休休又送他回陂山矶。 倪秀娥望了望天色,故意在门外扫地,待休休送完萧灏,慢吞吞地低头出现,便叫住了她。 “四皇子回陂山矶了?”倪秀娥明知故问。 休休敛起心神,点了点头。她的脸色还是很差,无半分过去的光彩。 倪秀娥又关切地问:“看你满腹心事,四殿下是想带你回江陵吗?” “无论怎样,我不会走。”休休答道。 “那他什么时候离开?” “他马上就要回去的。”休休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倪秀娥有些生气,说道:“那就让他走啊!这里不是江陵,孤男寡女老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你娘倒是很欢迎,她巴不得四皇子天天来看你。” 休休温顺地答应着,眉目间有些无奈。倪秀娥不知该如何去提醒休休,隐约感觉这孩子在回避什么,又捏不准她的心思。待休休走后,她便发狠地埋怨起自己。 “这孩子爱干什么,那是沈不遇管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倪秀娥啊倪秀娥,别去管人家的闲事了,都十七年了,管得还不够吗?” 第二天,那个四皇子尚不见人影,弄堂里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当时倪秀娥刚跨出门槛,见外人过来,下意识地旋身避开。那人匆匆而过,倪秀娥却很快认出了他—沈不遇的贴身管家福叔。 福叔头发变得花白,脚步依然矫健,眉眼杀气浮动。倪秀娥在里面关上门,心中阵阵发慌。 “老天爷,福叔一定是要接休休回去了。让他们走吧,都走吧。”她闭目不断地祈祷。 弄堂里静悄悄的,倪秀娥恍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记忆中,那个嘴快的女人,在夜蓥池中挣扎,巨大的荷叶只现出她晃动的一只手。福叔狞笑着,将粗大的木棍捅下水中。倪秀娥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最终沉了下去…… 她打了个寒战,额上却渗出一层汗。 终于弄堂深处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倪秀娥的心口。脚步声消失了,她侧耳倾听,弄堂外隐隐有马蹄之声,渐渐轻远。 她这才壮着胆子开门,悄然来到休休家,隔着瓦爿墙聆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曹桂枝尖厉的声音传来:“你到底回不回去?相爷都派人来了!” “娘,您别逼我,我不想回去!”休休略带哀求地说话。 “你存心不让我过日子是不是?相爷动了气,我们就会饿死冻死,你听见没有?” “我们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娘,我可以养活您,别让我走!” “我打死你!” 接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曹桂枝又开始抽打自己的女儿了。 倪秀娥忍不住头皮发麻,悄悄折回自己家,睖睁地坐了良久。这一夜,她又梦见了死去的陶先生。 一早,左眼皮又是急跳。倪秀娥收拾包袱,准备去大女儿家看外孙。休休的事,折磨得她心绪如丝搅动,乱极了。 门楣上的涂铜铃铛正在叮叮当当作响。谁来了?不会是休休吧?大概朝她哭诉来了。 她硬着头皮去开门。 第 9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2 章 门口映出一个青白色的身影,日影隐在那人的脸上,显得格外肃杀。那双沉得惊人的眸子,如冰刃,直直地刺入她心底去。 “奶娘,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倪秀娥的魂大半已经出了壳,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颤抖着叫道:“老爷……” 这一叫,扯出一段如烟往事。 十七年来,倪秀娥总在祈望,老爷已经忘记还有她这个奶娘,她便可以过她安静的生活。 万万没有想到,老爷突然出现了。 叁 十七年前。 时过正午,倪秀娥独自走进柳茹兰的院子。 襁褓里的小少爷满半岁了,正躺在摇篮里咿呀哭闹,柳茹兰和用人陶妈忙做一团。柳茹兰边摇晃着摇篮边哄儿子,看见倪秀娥进来,便笑道:“奶娘你看,你刚一出去,欣杨就哭上了,以后怕是只认你了。” 倪秀娥呵呵笑着,把孩子抱过来,很娴熟地撩开前襟,孩子在她怀里立刻停止哭泣,香甜地吮吸着。 房间里很静谧,柳茹兰一手撑着下颏闭目养神,乌发流水般蜿蜒而下。天光正好,窗外的蔷薇花枝随风摇曳,透过镂雕的纱窗送来清香。 倪秀娥定神看着她,心里直犯嘀咕:听说二夫人的父亲身居高位,老爷还是他的学生。虽然老爷新任宰相,可二夫人算是做妾吧?如若老爷再娶三房四房,岂不太委屈她了? 孩子在她怀里熟睡着。一声极低的咳嗽声响起,抬头看去,用人陶妈暗中朝她打手势。倪秀娥会意,看了柳茹兰一眼,将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两人悄悄带上门走了出去。 刚出门,陶妈热情地拉住倪秀娥的手,道:“托人做好的衣服送来了,放在我家,一起去看看。” 倪秀娥很高兴,连声称好。在沈府,因为陶妈是伺候柳茹兰的,倪秀娥跟她最接近,二人自是最熟稔。倪秀娥又是守规矩的人,除了柳茹兰的院子,以及陶妈住的西院,她几乎不去别的地方,也不跟沈府别的丫鬟用人套近乎。 前面荷花池畔,有抹淡粉色的身影在那边隐隐闪动,二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那人袅袅娜娜地走来,极甜地朝她们笑。那微笑轻佻地从眼梢出来,染了说不出的妩媚。 陶妈不屑地哼了哼,拉了倪秀娥一把:“走吧,别理她。” 倪秀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好奇道:“这谁啊?” “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曹桂枝。年纪轻轻的正事不做,天天像个狐媚子荡来荡去。哼,麻雀想变凤凰。” “不过长得不赖,眼睛水灵灵的。” “就那双眼睛特勾引人,你知道像谁?” “像谁?” “蓉妃娘娘。”陶妈突然捂住嘴,嗤一声笑了。 倪秀娥恍悟,不觉又回望,那抹粉红已经消失了。入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曹桂枝,却不止一次从陶妈嘴里听说过她。曹桂枝以前是蓉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蓉妃进宫后,她却留在了沈家。沈家的人碍于蓉妃的面子,并未将她当丫鬟使唤,她也就随意在沈府走动,终日无所事事。 经过石板小径,她俩来到西院工匠坊。因陶妈已结婚,又有了孩子,沈府给他们夫妇独自辟了一间小茅屋居住。 陶妈的丈夫陶先生正逗他们一岁大的儿子玩,见倪秀娥她们进来,露出憨厚的笑容。 陶先生是沈府的泥匠,偶尔做点碎活,略懂点文化,人又长得斯文,府里上下都管他叫“陶先生”。倪秀娥有次跟他开玩笑说:“陶先生,你有学问,干吗还不给儿子取个名字?”陶先生笑着看他的老婆,陶妈倒红了脸,笑道:“他呀,想闺女想疯了,偏要我生了闺女才给儿子取名字。” 倪秀娥摸了摸孩子的头。离家几个月,天际应该会随他三个姐姐下地干活了。她拿起做好的小孩衣服欣赏着,心里想着:今年年底自己无论如何要辞了奶妈的活儿,回家看儿子去。 陶妈在旁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人挺热情,心直口快,这会儿和倪秀娥谈起二夫人,顺口一句:“老爷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如今当上了宰相,你回老家也好沾沾光。” 二人呵呵直笑。倪秀娥想到离开孟俣县时,邻里乡亲羡慕的目光,心里也不免得意,便说道:“蓉妃娘娘是老爷家的远房表亲,还生了个小皇子。宰相府有这层关系,既稳当,又光彩。” “这你就不懂了。”陶妈神秘地朝外面瞅了一眼,小声道,“蓉妃家道中落,住在沈家寄人篱下,原是想许配给老爷的,老爷偏偏送她入了宫,蓉妃不过是块踏板。再说,一朝入皇宫深如海,哪个妃子能独享专宠?靠不住。还是绑住丈人这条腿最实在。” 遭陶妈这么一说,倪秀娥不由得道:“你说的丈人,指的是二夫人的父亲?” “就是。想当初,当今皇上还是岳阳王,老爷只是名功曹史,二夫人的父亲才是前朝高官。你想想,江陵职位高又是单身的官员有的是,老爷早已成亲,二夫人的父亲偏看中了老爷,把女儿屈身下嫁给他,肯定心里有数。如今老爷成了当朝宰相,只能说他丈人眼光毒,料得精准。” 陶妈说得头头是道,倪秀娥直点头。 陶妈又竖起大拇指道:“二夫人为人好,又生了儿子,大夫人自是无话可说。等着吧,这个家早晚是二夫人当家。” 倪秀娥恍然大悟,笑道:“陶妈你知道得太多了,最好在外面少说几句,免得惹祸上身。” 陶妈不以为然地笑:“在沈家,算我和厨房的柳姐资格最老,知道的也最多。我只说给你听,你不说出去便是了。” 倪秀娥在陶妈家逗留了一会儿,奶水又涨了,小少爷怕是要醒了,便起身先告辞。 夜蓥池边又出现了那抹淡红,曹桂枝似乎专门等着她。 倪秀娥心想:这曹桂枝人是长得标致,就是不知道每天在想什么心事。 曹桂枝却远远地朝着她笑。倪秀娥一愣,也用微笑回了礼。曹桂枝径自走了过来。 她朝倪秀娥盈盈屈膝施礼,声音清丽婉柔:“奶娘,桂枝这里有礼了。” 倪秀娥看她年纪虽轻,却是彬彬有礼,不像别人嘴里所言的那种倨傲自大,目中无人,也便回礼道:“曹姑娘人也好,相貌也好,真是个可人儿。” 一番话把曹桂枝说得面如桃花开,甜甜道:“奶娘说哪里话?桂枝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您呢。” 倪秀娥接口道:“曹姑娘这么聪明,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要请教的?” 曹桂枝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奶娘,您是好人,桂枝有事要请教。明天这个时候桂枝在对面的兰亭里等您,请奶娘务必过来,就几句话。” 倪秀娥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刚才她不过是客气一番,没想到曹桂枝却当真了。她和曹桂枝平素也无来往,今日只是见面点点头而已,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曹桂枝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她,她的心突然被软化了,于是点头答应。曹桂枝喜出望外,深深施了礼,袅袅娜娜地走了。 倪秀娥看着她远去的玉影,不禁摇头叹息,低头走开。 第 9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3 章 第二天倪秀娥到兰亭的时候,曹桂枝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 正是午休时间,府里静悄悄的,只有池里的水鸭扑腾着翅膀在水面嬉戏。兰亭周围被参天树木遮掩着,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倪秀娥刚要笑着问话,倏然间,曹桂枝朝着她直挺挺地跪下。倪秀娥脸色大变,急忙将她扶住,连声道:“曹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曹桂枝眼圈发红,哽咽道:“只想请求奶娘一件事。如果奶娘答应桂枝,大恩大德桂枝定会回报。” 倪秀娥看她这般样子,也不好多说,只得应道:“你先告诉我什么事情,我自会答应你。” 曹桂枝从袖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她。倪秀娥接过,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闻了闻,便马上知道是什么了。 在南方民间这叫“魂香散”,男女行房前女人服了它,不会受孕。如若长期服用,会导致终身不育。这种药一般人家慎用,倪秀娥自是知道,可这怎么会在曹桂枝手中?倪秀娥疑惑地看着她。 曹桂枝眼中含着泪,轻声道:“桂枝只是想请教奶娘有解药没有?” 倪秀娥正色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的?” 曹桂枝潸然泪下,嘴里喃喃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所有人都会怦然心动:“他每次都让我吃这个,我不想吃,我只想给他生个孩子。” 倪秀娥已彻底明白了,看她久跪不起,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再这样下去,这姑娘怕是要毁了。再说,如今官宦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也是常事。这曹桂枝也是可怜,倘若有了孩子,老爷也不会亏待她的,说不定她也有了好归宿。反正自己年底要走了,不妨寻个顺水人情,其余的要靠她自己的造化了。 如此一想,她叹了口气,扶起了曹桂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解药的方法。曹桂枝欢天喜地,再三叩谢走了。 之后,倪秀娥每次经过夜蓥池,再没碰到曹桂枝粉红的身影。对外乡远民的倪秀娥来说,一边爱打听官宦人家的奇闻轶事,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恪守这边的规矩。她隐隐有点不安,又觉得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这种闲事了。 三个月后。 这日沈不遇进了柳茹兰的房间。他稍稍逗了几下小少爷,便行至屋内的檀木圆桌前坐定。柳茹兰亲自过去倒茶,沈不遇轻抿一口,说道:“和你商量件事儿。” 倪秀娥正抱着喂饱的小少爷,因房内宽敞,沈不遇的说话声隐隐带了回音。 当时的沈不遇才过而立之年,长得高大精壮,说话声低沉而威严,带有发号施令的自信。倪秀娥见了老爷就心生畏惧,平时连头都不敢抬。 只听柳茹兰温和地笑说:“老爷要与妾身说什么事?” “蓉妃在沈家的时候,从娘家带来一名随身丫鬟。如今蓉妃已经入宫几年,这个丫鬟还在沈家,因为她的身份有点儿特殊,府里的人都不敢对她怎样。这丫鬟已经十八九岁了,在沈家多待难免会生事。” “老爷的意思妾身明白,莫非想把这丫鬟的终身大事解决了?” 柳茹兰含笑说着,回头吩咐倪秀娥:“奶娘,我来抱欣杨吧。陶妈病了三天,你去西院看看她。” 这是想支开倪秀娥的意思。倪秀娥自是识趣,放下孩子,便轻手轻脚地出门。 到了西院,还未进茅屋,便听陶妈在叱自己的丈夫,厨房里烧火的柳姐正在劝说。 原来,陶先生今天碰上曹桂枝,扶了她一把,和她说了几句话。 陶先生像做了亏心事,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也是无意间碰到她。她突然在我面前喊头晕,人就软绵绵地倒下。当时没旁人,我只好扶起她,看她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陶妈不依不饶,生气道:“你扶起她就走人,哪有这么多废话?她就狐狸精一个,缠住谁,谁就倒霉!” 陶先生不再解释,闷声干手里的活儿。柳姐劝道:“陶先生是老实人,就别说他了。不过芝麻大的事,别伤你们夫妻间的和气。” 倪秀娥也应和道:“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妈你身体不好,动了肝火,反而对自己不好。” 在她们的劝说下,陶妈平了心气,躺到床上歇息去了。 倪秀娥和柳姐一起出来,柳姐背起一捆干柴,热情招呼倪秀娥道:“本来想请你去厨房说说话,被陶妈耽误了时辰。这种事别往心里去,陶先生为人敦厚老实,曹桂枝幸好遇上他,换了别人才不会理睬,省得惹出是非。” 听陶妈说起,柳姐已经二十岁了,看上了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二夫人身边的人,她自是有所巴结。倪秀娥喜欢包打听的毛病又犯了,笑着说:“曹桂枝不过丫鬟出身,怎么都讨厌她?” 果然,柳姐讨好地回答道:“我才懒得和她说话呢,狐狸精一个,整天缠着老爷。” 倪秀娥猜出这话肯定是福叔告诉她的。想起方才老爷和二夫人的对话,一定是老爷决定纳曹桂枝为妾,曹桂枝的终身大事算是有了着落。她心里倒替曹桂枝高兴,便道:“她也不小了,干脆老爷收她做三房。” “呸,曹桂枝想都不用想。”柳姐轻蔑地啐了一口。 “怎么讲?”倪秀娥疑惑道。 “你有所不知,老爷是二夫人父亲的学生,当初皇上还是岳阳王的时候,老爷被举荐到了皇上那里,后来又娶了二夫人。你以为老丈人会随随便便将女儿嫁给他?那可是签字画押,一诺千金。老爷以后不得纳妾,不得与别的女子生儿育女,据说中间人还是皇上呢!你想,老爷连蓉妃娘娘这样的美貌表亲也不娶,还敢动别的女人?” 一番话听来,倪秀娥倏然有一瞬间僵住,与柳姐告别后,整个人魂不守舍。 看来,同为府里资格最老的女用,跟熟通内情的柳姐比,陶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倪秀娥越发后悔,早先要是从柳姐那里打听到就好了。 她整天想着这件事,待料理好一切,走大院,奔兰亭,最后,终于在后花园一角找到了曹桂枝。 “曹姑娘。”倪秀娥一见她便劈头说道,“你害苦我了,这会大祸临头的。” 曹桂枝却轻佻地摘了一朵大丽花闻着,脸上带上了微笑。她慢慢地将花插在发鬓间,隔着池水端详自己的倒影。 “等我有了孩子,老爷一定会喜欢。” 倪秀娥暗暗叫苦,说道:“你怎么知道老爷一定会喜欢?” 曹桂枝的声音甜滋滋的:“他说我像一个人,特别是我的眼睛,很像她。如果我不在,他反而会很难过。” 倪秀娥看她一脸痴迷的样子,顿足道:“如若被人知道解药是我说出来的,无疑要我的性命。曹桂枝,念在我是好心,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不要怀上啊!” “放心吧,奶娘。我不说,你不说,谁会知道呢?” 倪秀娥无奈地走回来,一路心绪不宁。待回到柳茹兰的院子,才发现脊背上已是密密的一层汗,黏在肌肤上,难受得要命。 柳茹兰并未提起曹桂枝的终身大事。 日子变得难熬,倪秀娥只有在心里天天乞求老天爷保佑,千万别惹出事。 第 9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4 章 这是个雷电交加的白天。 柳茹兰素来在雨天困顿,搂着小少爷打瞌睡。这几天倪秀娥提起回老家,柳茹兰自是不舍得,苦口婆心请她留下来。小少爷依着奶妈不放手,在母亲怀里闹了半天才睡着。柳茹兰没了好心绪,连闭眼都是蹙着眉头。 陶妈奉命去老爷的书房送燕窝粥还未回来,房内变得阴沉闷热,潮气在四周漫延。 倪秀娥忧心忡忡地坐着,外面大雨如瓢,天色暗淡似暮。窗户似乎没关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倪秀娥怕雨丝飘进房内,便过去关窗。 院门豁然洞开,陶妈撑着伞进来,手里提着陶罐。她很奇怪,陶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道闪电凛冽地划过,照出院门外一道拉得很长的影子。倪秀娥看得真切,那是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闪电熄灭的刹那,倪秀娥眨了眨眼睛,福叔长长的影子不见了。 陶妈进了屋,见二夫人已经闭眼入睡,便慌里慌张地朝倪秀娥招手。 倪秀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陶妈紧张地轻声告诉道:“刚才我去老爷书房,还没进去,就听曹桂枝在里面哭。我竖起耳朵一听,妈呀,原来曹桂枝有孕了,怀上了!” 倪秀娥顿时瘫坐在椅子上,一层重汗湿漉漉地披下来。 老天爷,事情真的发生了,终于发生了。 “嘘,小声点儿。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别让二夫人知道。”她低语。 陶妈急忙掩了自己的嘴。 雷在天上滚响,紧接着一声霹雳,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小少爷惊得又哭起来,柳茹兰也醒了,大声叫着奶娘,倪秀娥连忙进了房内。 外面有人叫陶妈,说孩子被雷吓了。柳茹兰好心,叫陶妈快去。陶妈嘴里应着,回过身来对倪秀娥说:“你在这里帮我伺候二夫人,我去去就来。” 雷电在黄昏时分停了,雨止,天空放晴。暮色再次降临,陶妈还没出现。 沈府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匆匆前来禀告,后院出了点事。 听到“陶先生”三个字,倪秀娥一时间仓皇地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该不该出去。柳茹兰穿衣梳头,将孩子交给倪秀娥,自己匆匆出了院子。 心跳得仿佛要从体内蹦出,倪秀娥紧紧搂住孩子,才能压抑住内心的紧张。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奶娘,沈府里发生的事,跟自己无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茹兰终于回来了。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老爷沈不遇。 两人面色凝重,脸上都有倦意。柳茹兰坐在椅子上,重重一叹道:“真没想到,陶先生平时斯斯文文的,竟然干出禽兽不如之事!” 沈不遇沉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长得老实,心内龌龊。他早就想勾引曹桂枝了,一直在找机会。上次有人亲眼看见他半路拦截曹桂枝,还搂搂抱抱的。出了这种事,传出去有损沈家声望。” “老爷,这事该怎么办?” “先将姓陶的关在家牢。至于曹桂枝,明日我入宫征询蓉妃娘娘的意见。” 倪秀娥呆呆地听着,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心口有那么一点的愤懑。不知是为了老实巴交的陶先生,还是为了可怜的陶妈。 陶妈在书房外偷听到了秘密,没料到被福叔发现了。只有知情的倪秀娥知道,抓住陶先生是个陷阱,他们只想嫁祸于人。 她担心陶妈的安危,二更天回到自己房里,便悄悄向西院走去。 更梆声又起,一切楼台亭阁笼在茫茫夜色中。倪秀娥无声地走在石径小路上,布满青苔的地面有点滑,她的脚步很慢。模模糊糊的,西院茅屋方向传来各种混杂的声音,声音如汹涌的浪潮向她袭来。 她闪到树下,亲眼看见福叔指挥着两名亲信,架着全身软瘫的陶妈悄然而过。 夜蓥池畔垂杨匝地,雷雨之下的残荷败叶荡漾在水面上。陶妈的身子沉沉地入了池水,临死的人像是挣扎着抓住最后的一口气,陶妈的头浮了上来,眼中的惊惧、不甘和哀求交织着,映照在夜色中。福叔想是怕了,抓起粗大的木棍捅向水中。 躲在暗处的倪秀娥惊恐万状地望着这一切,惨白的夜色下,水面只剩下一只手还在晃动,簇拥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阔大的荷叶掩盖住最后的斑驳痕迹,夜蓥池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天,沈府来了新奶娘。倪秀娥明白,她该走了。 老爷沈不遇派福叔将倪秀娥叫了过去。他见了她,脸上带着笑意,很亲切。 “奶娘老家在孟俣县吧?那里山美水美,风景一定不错。” “是的,老爷。”倪秀娥心里惧怕,但是她压抑着,不敢露出一点紧张。 “陶先生欲念遽动,被当场抓住,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妈,她也是极要面子的人。她的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样完了。” 沈不遇大叹,沉吟片刻,又道:“按沈家的规矩,陶先生是要送官衙大牢的。不过,他在沈府也有多年,算是半个沈家人,我也不忍心啊!咱沈府也要讲个积德行善,我想了个万全之策,想让你帮他在你老家寻个好去处。” 倪秀娥急忙垂头答道:“老爷慈悲为怀,大人有大量,奴婢这就回去准备。” 可怜的陶先生有了落脚之处,自己也可以回家了。 沈不遇摆摆手,不急不缓地说道:“好事自然做到底,如此一来,曹桂枝再也不能待在沈家了。丑事传千里,往后她想嫁人也难。毕竟陶先生还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索性本官做个媒,将桂枝许配给他,一起去孟俣县,这也是蓉妃娘娘的意思。” 倪秀娥装出喜悦的样子,替死去的陶妈磕头谢恩。 “这样自然好。老爷真是宽宏大量,恩人哪。” 她独自出来,跑到夜蓥池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不明事理的人们以为她要走了,心里不舍得,连柳茹兰也陪着流了不少的泪。 就这样,倪秀娥带着陶先生和曹桂枝上路了。 一路上曹桂枝呆傻着,神志瞀乱,总是可怜兮兮地自言自语:“他说他会来接我的,他说他会来接我的……” 倪秀娥厌恶地看她,厉声道:“曹桂枝,以后不许进我家的门!” 曹桂枝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她的眼睛盯着腹部,慢慢抚摸着,唇际噙着一抹充满希冀的微笑。 休休出生了,她姓了陶。 老实的陶先生把丧妻失子的悲伤埋住,向休休倾注了所有的父爱。对他来说,雷雨天那场糊里糊涂的淫媾行为,是他永生不能抹去的罪孽,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偿还。没想到的是,在休休及笄之礼到来之前,他却莫名其妙地从高高的砖墙上摔了下来。 曹桂枝一直在等。休休六岁那年,老爷突然出现了,又走了。她以为老爷是因为她没有为沈家生个子嗣而失望,将满腔郁愤撒在休休的身上。她又等了整整十年,休休被接走了,而她最芳菲的年华,也在十几年的等待中消耗殆尽。 第 9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5 章 倪秀娥也在忐忑不安中过日子,以为有一天休休离开孟俣县,那个噩梦般的往事也会随之离去。 似水流年,轮转反复。以后的事,谁能料得到呢? 沈不遇看倪秀娥直挺挺地跪着,竟客气道:“奶妈不必如此大礼,能否让沈某进去好方便说话?” 倪秀娥慌忙站起身,大开院门,躬身请沈不遇进去。沈不遇刚刚迈进门槛,回头吩咐道:“烦请奶娘将门关了。” 倪秀娥也是心虚,探身往外张望了一下,见有几道青色的人影在弄堂口暗暗闪动,便掩上了门,请沈不遇进了堂屋。 在堂屋坐定,沈不遇接过倪秀娥泡好的茶,咳了一声,揭了茶盖,乌嫩的幼芽已片片舒展,漂浮在润色的烫水里,一缕清香扑鼻。他眼角不由得漾出几道笑纹:“想必是今年新摘的春茶吧?如此清雅,只有在奶娘家中才能享受到。” 倪秀娥已是浑身汗津津的,急忙赔笑道:“这都是当初受了老爷的恩惠,家里日子好过了,就在半山腰辟了一处茶园,今春收成不错。” 沈不遇浅抿一口,将茶盏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打量了倪秀娥一番,轻叹道:“岁月不饶人啊!十几年了,你我都有白发了。” 倪秀娥低首垂立,不敢应答。只听沈不遇接着说道:“陶先生夫妇在这里生活得倒适应,必是奶娘照应得好。” “这些都是老奴该做的。”倪秀娥哂笑,却见沈不遇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又弯身低下了头。 “想是流年不利,陶先生英年早逝,没福消受,只是可怜了休休这孩子。”沈不遇长叹一声,“她在我府里也有一年半载,乖巧伶俐,讨人喜欢,日子不长却是有感情。可她偏偏回来后,不想回去了。” 堂屋里肃静。沈不遇又端起茶盏,茶盖碰着盏口当啷响,倪秀娥的心跳得七上八下的。 “奶娘这十七年,一直将她当做亲闺女看待。她在府里的时候,也是时常念叨奶娘的好处。这孩子,有时老实,有时倔得像头牛,十个人都拉不回来。周围的人当中,怕是只有奶娘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倪秀娥听出端倪来,原来福叔说不动休休,曹桂枝也无可奈何,沈不遇是想让她当说客。她心下立时平静下来,换上一个温和愉悦的笑容:“老奴明白老爷的意思。” 沈不遇扫视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么些年来,沈某看得出奶娘是个聪明人,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自是分得清楚。” 倪秀娥低头称诺。沈不遇站起身来,踱到她面前,道:“沈某时间紧迫,务请奶娘多多美言几句,相信这孩子会顺从奶娘的教诲。” 说着他大踏步往外面走,又驻足停留,思忖片刻说:“不要让曹桂枝知道,我来过这里。四皇子就在孟俣县,休休若是想跟他一块儿走,你不必强迫她,一切顺其自然为好。” 倪秀娥突然替曹桂枝悲哀,那双与蓉妃相似的眼睛,早已变得浑浊不再水灵。她苦苦等待的老爷,即使出现在家门口,也不愿意再踏进门一步,再看她一眼。 “你儿子储天际已入仕途,却一心倚靠穆氏。念及奶娘的面子,沈某奉劝一句,穆氏气象决然不能善终,若投其所好,非但失了前途,且完全可能引火烧身。切记切记。” 倪秀娥咀嚼其意,深深地福了一礼。 沈不遇说完,闪身出了储家。倪秀娥一直送到门口,望着沈不遇消失在弄堂口。粗布劣服打扮的沈不遇,身姿依然挺拔,威慑力显露无遗。就像十年前,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 她散了架似的,在堂屋里呆坐半晌,然后站起身,拾起桌面上留有余温的茶盏,一直走到天井,朝着角落摔过去。只闻清脆的破碎声,鸡笼里的几只家鸡受了惊,扑腾着翅膀乱叫乱闯。她拍打了几下手,静下心来,捋了捋头发,接着向休休家走去。 休休正在院子里整理杂草,她身着素淡的衣裙,用靛蓝的花布包了后髻。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照在她身上,蕴透着丝丝清新自然。 倪秀娥露出慈和的神情,心中一股酸水涌起。 见倪秀娥进来,休休苦涩地笑了笑,轻声道:“倪妈妈来了,我正在想要不要和您商量件事儿?” 倪秀娥明白,有些事困扰着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哦”了一声,环顾周围,问道:“你娘呢?” “上楼歇息去了。她身体总不大好,我让用人陪着她,家里的事我来做。” 倪秀娥蹲下身,边帮忙收拾,边说道:“你娘这是心病。你什么时候去了江陵,她这病什么时候就好了。” 休休神情暗淡,悲哀地说:“您也赶我走吗?为什么说话的语气都一样?” “不是赶你走,是你本来就不该回来。你不属于这里,休休。”倪秀娥哀叹了一声,直接道,“相爷来过,他不方便见你,要我过来劝劝你。” 一丝阴云浮在休休的脸上,她淡淡道:“要我回去继续待在他的囚笼里,做他的笼中鸟吗?” “我知道,他对你严苛了些,可这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他若是真把你当做笼中鸟,会由着你随意飞回孟俣县吗?早把你抓回去了。休休,有些事你是不懂,相爷煞费苦心,还不是为了让你成为富贵之人?休休,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成了沈家人,你就是金贵之身,别挑这挑那的,回去吧。” 倪秀娥的脑子里百折千转,竭力说服休休。她看着休休停止了动作,脸上有了一层无奈和伤怀,她知道休休开始动摇了。 休休低叹道:“为什么我的命运不能自己把握呢?” “傻孩子,你这是好命。” 倪秀娥絮絮而谈:“想当初你爹在的时候,你娘不管你,我怕你挨了饿,受了冻。你爹去得早,你娘更不管你,你在她身边只会挨打受骂,你何必还待在这儿呢?以前还有天际护着你,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多管你家的事?” 说到这儿,倪秀娥突然哽住了声,眼圈开始红了:“你若不再受委屈、不再受苦,你爹也就含笑九泉了。” 提起死去的爹,休休不由得潸然泪下,哽咽道:“我明白,由不得我怎样,我不能替自己做主。人这一生,只能这样飘啊飘,飘到哪儿算到哪儿……” “你这孩子,不要想得太多。相爷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你也好歹给他点儿面子。宰相府里面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后你也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 说到这里,倪秀娥心中不免难过。她是打心眼里喜欢休休的,可惜高攀不上,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天际已经知道了,只能选择避开。两个孩子无缘无分,老天爷真是作弄人啊! 现在她只想保住自己,保住自己就是保住了天际,保住了储家。 休休整个人看过去消极颓废,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倪妈妈,是不是休休走了,您才会放心?” 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倪秀娥对她的冷淡与沈不遇有关,究其原因,她真的不明白。 倪秀娥的眼里顷刻噙了泪花,她一把拉住休休,将她搂在怀里:“孩子,千万别这么说,倪妈妈是疼你的。可是,倪妈妈做过沈家的奶娘,真的没办法……”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孩子你别问,这是倪妈妈的事,和你无关。你要记住,倪妈妈有时对你不好,可心里总希望休休过得比谁都好,比谁都幸福。” 休休用手擦了擦眼泪,顺从地点头道:“休休这就去准备。” 倪秀娥含笑,再度拥住了休休。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老天爷会保佑她的。 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她们身上,院子里的暖气上来了,空气中弥散着无奈的晦埃。 第 9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6 章 那日,休休随萧灏一起离开了孟俣县。 湖那边吹来丝丝细雨,令人生愁的烟霭又弥漫了空阔云天。零乱的浮萍随波逐流,雨打风吹之下缥缈不知去向何处。第一次,休休感受到了人生的萧瑟和无奈,心中涌起怆然。 院子里的栀子花又要开了,洁白素雅、芳香四溢的花蕊吸引着各处凤蝶翩然翻飞,这种壮观而温馨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 肆 萧灏一行人沿着陆路马不停蹄,昼夜驰骋,看见江陵高大的护城墙时,东方刚露鱼肚白,距离萧岿大婚的时间还有两天。 离城门打开的时间尚余,萧灏只好随进城的人在城外等候。他下了马车,舒展一下筋骨,叫道:“休休,出来活动活动吧。” 休休应了一声,从另一马车出来。她素衣淡妆,因长途跋涉,脸色微有虚白。萧灏一见,心中产生怜惜之情,扶住她,微笑道:“江陵和孟俣县的水色真的不同,感觉到了那里,人也润泽多了。和你看山看水,心情也好。” “只可惜,我又到了江陵。”休休幽幽一叹。 “江陵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要回浣邑。”萧灏也不由得叹道。 两人目送最后一缕夜色退去,东边天际霞光出现,映亮他们年轻的面庞。护城河上的吊桥正在徐徐放下,北周兵也不似往年那般耀武扬威,进城的人也是面色从容。 萧灏望定休休,道:“过了护城河,沈大人就在前面等候。谢谢你让我一路陪伴,我以为自己匆匆而去,又孤零零地回来,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很满足。” 他一直以为三哥和休休之间有故事,可是故事没有再延续下去。这芙蓉一般的女子,三哥为什么会放弃呢? 只是,这样美好的回程之路,他不愿提起三哥。也许那样会触及她内心纤弱的神经,他不愿。 果然,进了城门不久,通往宰相府的道路上,沈不遇带着几名侍从等候多时。丫鬟燕喜站在软轿旁,兴奋地唤着小姐。 沈不遇与萧灏见礼,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休休见着沈不遇,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大悲大怨的样子。她朝萧灏微施了礼,便低着头进了沈府的软轿,令沈不遇心下一阵发虚。 萧灏正想回自己的马车内,沈不遇忽然唤住了他。 “四殿下连日劳顿,一路护送休休到此,微臣感激不尽。休休明日去皇宫,烦请四殿下照应着点。” 萧灏有些犹豫,沈不遇颇为深意的眼光,让他隐隐明白沈不遇急急忙忙将休休接来的用意。他略加思忖,还是含笑答应了。 坐在轿中的休休也听到了沈不遇的话,顿时觉得胸口被重锤敲了一下,凌乱地跳动不已。 原来,沈不遇是要她进宫去。是要她见萧岿吗? 往事翻江倒海,残酷地将她重新淹没。又像是有毒的针,明知她的痛处,仍深深地扎到心里面去。 她的心又开始滴血,恍惚想起萧岿深邃的双眸、清俊的容颜,还有漫不经心的话。 他已经选别人了……总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见,爱的恨的都已过去。两天后即是他大婚,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到如今,就只能如此。 在这苦涩的游离中,她仿佛听见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要再见面的好,去了也是白去。不要被他瞧不起,你最后的一点尊严何在?”一路挣扎着,一个念头总是散不去,顽固地沉淀着。 最后,她苦闷地闭上眼,自言自语道:“真的想问问他,为什么骗我?” 三月以来,宫里被喜事笼罩,雯荇殿也格外风姿动人。虽不是荷花结蓬落莲期,荷叶却团扇般漂浮在玉荷池里,直染得满池碧绿。宽大厚实的叶片上,水珠滚滚闪动,在碧光清水的映衬下,晶莹欲滴。 而蓉妃的脸上,丝毫没有喜色。 透过雕花绮窗,蓉妃心神不定地望着外面的绿色,浅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外面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样的寂静,让她心中发慌。 她回头,牵起一缕无奈的笑,道:“好不容易把岿儿哄来,我怕他半路又折回去了。” 休休无声地站在后面。 闻言,她面色淡静,吐出一口气说:“三殿下若是看见我在这儿,也会回头就走。我还是回去吧。” “不急,再等等。” 蓉妃摇手劝阻,茶盖磕在杯壁上,声音如心情一样沉沉的。她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平静道:“他进来,你先去里面。我先看他的脸色,再唤你出来。” 这次见面,是沈不遇让她安排的。当时,她心中充满了忧虑,问道:“皇上都下了懿旨,全天下都知道岿儿娶的是郑德家的千金。这个时候让岿儿和休休二人见面,合适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还有希望,我们不能让它白白流失!” 说这话时,沈不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面容削厉冷凝而波澜不惊,就像二十多年前他送她入宫时一样。而那时,她明知他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却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 如今她有所悟,已经晚了。才发现,自己是怨恨着他的。 怨恨着又如何?到了节骨眼上,她还是任他摆布。 窗外洒进来的几缕阳光,被高大暗淡的影子遮掩住了,紧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蓉妃心内一紧,知道定是萧岿来了。 “你先进里面等候。我先跟他说话,回头叫你。” 蓉妃有点紧张地促声说话,休休会意,闪身进了里面。 萧岿径直入殿,负手而立,脸上全然没有少年的调皮。笑意十分从容,若有若无地挂在淡漠的脸上。 “母妃这会儿唤孩儿过来,有什么急事?”他倒先开了口,隐约透着不耐。 不知为何,蓉妃心底突然掠过一阵寒意,冷笑道:“连我请你也请不动了,三皇子殿下。” 萧岿瞥了母妃一眼,看她脸色凝重,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四弟刚从孟俣县回来,沈休休被沈不遇接回都城,母妃不会要当说客吧?”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里面的休休听到萧岿提起自己的名字,气息短促,不自觉地抚住了胸口。 蓉妃一时气得变了脸色,道:“好啊,你厉害。仗着你父皇宠爱你,不把你的母妃放在眼里了。” “母妃有话快点说,孩儿很忙。” “是啊,你是忙。你就要当新郎官了,当然忙。哪像我这种当母亲的,反而空闲得很。” 第 9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7 章 “母妃何必自寻忙碌呢?那些琐碎的事让祠部去办,母妃只管自己穿戴得靓丽点儿就行了。” 萧岿说完,敛衽微微一礼,自顾自起身便走。 “你上哪儿去?”蓉妃急急地喝住他。 “孩儿不是说过吗?孩儿很忙。如若母妃没有重要的话说,孩儿就告辞了。”萧岿站住,带着浓浓的鼻音。 蓉妃走到萧岿面前,声音有点急促:“我问你,你选了这门亲,可曾后悔过?” “后悔?”萧岿扬眉,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干吗要后悔?” “你和郑大人的女儿素昧平生,你贸然选了她,你了解她吗?” “素昧平生?不是见过吗?我倒觉得她挺好,知书达理,又温柔又漂亮,我很喜欢。母妃难道不喜欢吗?” 萧岿的声音始终淡淡的,让蓉妃琢磨不透。她望了一眼殿内,高声道:“可是,母妃喜欢的是休休小姐。” 岂料萧岿敛起眉头,沉声道:“您喜欢?那您又了解她多少?难不成母妃是爱屋及乌?” “放肆!” 蓉妃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萧岿的脸上,脸已气白了,声音颤抖着:“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母妃打得好,打得爽。” 萧岿竟笑着夸起自己的母亲,两眼却直盯着蓉妃。在他的炯炯逼视下,蓉妃心底被戳穿似的,她别过脸,无力地垂下了白皙的颈脖。 “母妃您真傻,沈不遇在利用您知道吗?”萧岿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您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吗?” 里面的休休不由得一僵,细细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很快,她听见蓉妃低低地哀求道:“岿儿,莫乱说话!” “我就说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对亲生父女!” 萧岿已经控制不住,积酿已久的愤恨在胸臆崩裂,无可抑制地喷发出来。他大声说道:“沈不遇知道我排斥他,所以一开始让她假装是他的义女故意来接近我,让我放松了警惕。等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父皇那么器重他,说不定将来的江山社稷也姓沈了!” “岿儿……”蓉妃始料不及,绝望地哀哭起来。 萧岿不理会母亲的可怜相,眼中的怒火在燃烧:“还有您,您知道这层关系还合计骗我!沈不遇这个老狐狸,我恨了他十几年,我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的!” 蓉妃猛地拉住儿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声音却苍白无力:“就算你已知道了他们的父女关系,你和休休也是情投意合、两心相悦的,休休何错之有?” 萧岿又笑起来:“母妃错了,孩儿阅人无数,休休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何谈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带着狠意看着母妃,加重语气,“转告沈不遇,我不过是荤腥味吃得太多,换个口味罢了。” 蓉妃被彻底击垮了,她气得全身发颤,指着萧岿,髻上的玉坠步摇晃得铮鏦作响:“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出去!” 萧岿发泄完了,痛快得酣畅淋漓,他凑近蓉妃,满脸促狭邪气地笑:“母妃别生气,明天孩儿就要当新郎官了,您理应高兴才是,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您就可以当上皇祖母了。哈哈……” 他笑得肆意,边笑边往外走,等他的身影隐退在殿外,那阵恼人的笑声还萦绕在殿梁上,久久不能消逝。 蓉妃颓废地瘫在梨花木椅上,丝丝阴凉从脚底一直升到心窝,撞得心口隐隐作痛。这才想起里面还有人,一口气哽得难受,有气无力道:“出来吧。” 等了半晌,才见幔帐掀了一角,休休缓慢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惨白,如雪般透明,清澈的瞳孔里空洞洞的,仿佛她的神志已飘荡在远处,眼前的景象俱不真切。 “休休……”蓉妃紧张地唤了一声。 休休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要在透深的夜色中探索出一丝光亮,又挣扎着想逃避眼前发生的一切。蓉妃后悔不已,心窦颤动得厉害,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这才发现,休休仿佛刚从冰窖里出来,一双手冰冷透骨。 事已至此,蓉妃只好劝道:“休休,既然知道了,就想开点啊。不是你的错,不怪你,是沈大人不对……” 休休仿若未闻,僵直着身子往外走。蓉妃又担心地唤了她一声,拉着她的手不敢放。 休休这才将目光移向蓉妃,紧抿的嘴角牵起嘲弄的笑,道:“是该好好转告沈大人一声,他的计划又落空了。” 蓉妃颓然松手。休休也未施礼,穿过鲛珠纱的门帘,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甬道上,一架步辇正静静候着。萧灏锦衣翩翩,看见她的脸色,脸上淡淡的笑意旋即敛去。 他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怎么了?三哥说了些什么?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休休的双眼迷离空蒙,却突然嗤地笑了:“原来是这样哦……” 萧灏感觉不妙,忙扶住她的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该来,不该来……” 休休嘴里细碎念着,已站立不住, 整个人滑落在萧灏的怀里。 萏辛院。 休休独自坐在雕花长窗旁,脸无血色。面颊迎着日色,仿佛一道冰雪雕琢的剪影。听燕喜说,这两天来,休休总是以这样寂寞的姿势坐着,久久不语,偶尔落泪。 萧灏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叹了一口气,来到屋外。 此时暮色渐重,皇宫方向隐隐有礼炮声传过来,暮春的风拂过院墙,携进几许百合香。一场举国欢庆的婚典即将开始,而他心中烦闷得厉害,除了过来陪休休,再无要紧事一般。 那日他将休休送出皇宫,沈不遇等候在宫外,一见休休半清醒半迷糊状,大惊失色,便匆匆带着休休离开。萧灏自是不放心,紧随而去。 休休悠悠醒转,看见沈不遇,情绪极不稳定,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时候二夫人柳茹兰也闻讯赶来,一改往日温婉安定的模样,抱住休休哭道:“谁都不要阻拦她!让她痛痛快快哭一顿吧!可怜的孩子!” 她指着沈不遇,突然骂了他一句。而沈不遇狼狈地站在那里,全然没有宰相的威严,絮絮地细说,试图解释什么。 沈家闹成这样,萧灏本想退避,刚出屋,却听见休休嘶哑的哭叫声:“你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两年前死了!” 萧灏终于明白了。 他不由得想起初次见到她的模样,青涩单纯,笑意干净,在沈不遇面前诚惶诚恐低眉状,哪会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再次替她难过,出神地望着窗边的剪影,看着看着,眼里也有了湿意。 第 9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8 章 柳茹兰和欣杨快步进来,对着萧灏福礼,柳茹兰轻声道:“四殿下,宫里在催了,你快回去吧。” 萧灏并未在意,只微微一笑:“无妨。大婚的是三哥,他们都围着他转,我在不在都一样。而这里有个伤心人,不是吗?” “四殿下为人和善温良,请勿替休休担心,伤心人总有伤口愈合的一天。亲情终归是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欣杨在旁边嘀咕道:“本来就是父亲不对。他想和皇家结亲,才把休休接回家里,不然我哪儿知道还有个亲妹妹?” “闭嘴了!你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吗?”柳茹兰回头训斥儿子。 萧灏也正色道:“我是外人,按理不该插手其中,可不得不替休休说几句。以沈大人现在的身份,即使外面有诸多绯闻野史,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休休接来,谁能奈何得了他?只是因为,三哥从小对沈大人有成见,沈大人才故意隐瞒真实的父女关系。无论三哥娶谁当皇子妃,一旦知道实情,越发对沈大人加深恨意。休休可怜的遭遇,全是沈大人自私所致。” 柳茹兰听得面泛红晕,不自在地苦笑,到底还是替丈夫辩解道:“皇上都有三宫六院,我去阻止相爷娶妾生子,那是不可能的。此事突然,谁都料不到,老爷为此已够尴尬,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说还能怎么办?” 说到此,她心里也委屈,默默拭去泪水:“休休身世已明,不用在沈家低着头做人,算是坏事成了好事。” 欣杨扶住柳茹兰,轻声安慰起母亲。 萧灏也是说不出的无奈。抬眼看去,只见落日的余晖渗入长窗,一片光影中,休休还是静静地坐着。他心底掠过一阵伤感,说了一句甚为客套的话:“辛苦沈夫人,我过会儿再回来。”说完,拱手告辞而去。 他到皇宫的时候,隆重庄严的婚典即将举行。彩饰殿梁上结着大红的绸花,整座皇宫青璅绮疏、极尽奢华。梁帝、皇后、蓉妃,以及嫔妃命妇、王公大臣齐齐欢聚,纯衣缣裙,花钗凤冠,一派喜气洋洋。 萧岿顶戴金花,身着大红喜袍玉带,胸披红帛,看过去富贵而显目。他看见萧灏,步态赳赳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笑道:“好啊,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过来,小心我不饶你。” “三哥今晚是新郎官,不要贪杯才好。”萧灏微笑而答。 兄弟俩握拳相贺,又去了梁帝那里见礼。大皇子萧韶坐在弟妹堆里,将萧灏拉到一边,掩不住地兴奋道:“四弟,今晚咱俩喝个痛快。下一次,喝你的了!” 萧灏坐定,瞥见了大臣群里的沈不遇。沈不遇的脸色没变,笑意却十分僵硬。萧灏微微扬唇,看了一眼沈不遇,淡漠地别过脸去。 时辰到,鎏金莲花灯次第燃放,皇宫上空亮如白昼。鼎炉里焚着百合香,香烟袅绕,好似透薄的轻纱在空中曼舞。伴着人们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场完美堂皇的婚典开始了。 在执事宫人的唱和声中,鞭炮一路燃放。只见旗锣伞扇开道,喜轿在锣鼓喧天中,远远从宫门颠进来,轿帷上“禧”字图案鲜艳而热烈。观望的人群骚动起来,皇子公主们开始鼓动萧岿:“三哥,快下去迎娶新娘子。” 萧岿站在华彩之下,望了父皇一眼,梁帝捋须大笑。萧岿嘴角一牵,扬手,朗声道:“拿弓箭来!” 早有宫人将备好的九龙弓奉上,萧岿取了三支红箭,前面的喜轿刚跨过炭火盆,萧岿拉弓,手中的红箭嗖嗖掠过,支支正中轿门。 众人齐声叫好,掌声、欢呼声雷动。 喜轿一落地,热闹的人群簇拥着萧岿走下铺着红毡的赤墀。宫灯如明珠闪耀流动,展开一幅描绘皇家富贵的彩卷。此时,萧岿朝轿内伸出一只手,勾起一抹微笑。 这一笑,仿佛春风拂柳般光彩照人。 新三皇子妃郑懿真从喜轿里面出来。无法看到红盖头下她的神色,只能望见绣有翟鸟花纹的洒金新娘喜服,仿佛漫天绚烂的晚霞,灼伤所有人的眼睛。萧岿牵着她缓步而行,连绵灯焰将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红毡上,那一刻,天地似乎静了下来。 皇家婚典向来烦琐,萧岿牵着新娘走入正殿,走向正座的梁帝、皇后、蓉妃,唱和声喧笑声又起…… 萧灏依旧站在赤墀上,默默地望着这一切。依稀中,他仿佛看见红盖头下面是休休被幸福笼罩的脸,如潋滟展现在他眼中,又渐渐模糊。 萏辛院里风凉露冷,休休的身影在黑夜里茕茕孑立,风卷起她的衣袂,翻飞飘动。她默默地望着皇宫的方向,一滴泪珠划过她清浅的面颊。 有人进了院子,她听见燕喜轻唤一声“二夫人”。 柳茹兰无声地走到休休面前,她的手指微冷,轻轻地握住她。两人相携而坐,彼此沉默着。 休休侧眼看去,见柳茹兰的云鬓乌黑发亮,用香红隔开,头上的珍珠璎珞摇曳生风,脸如凝脂般雪白,眼角有着细细的鱼尾纹。她不会比蓉妃大吧?两人年轻的时候,一定都很美。 “您回去吧,我没事。”她轻声道。 柳茹兰沉默半晌,长叹道:“其实这几天我睡不着,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事我心里也不好过,老爷他……” 说到“老爷”,她似叹非叹,轻不可闻。 “我不想谈起他。”休休心中生厌,别过脸去。 柳茹兰却下了很大的决心,兀自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父亲虽居高位,可家规很严。老爷是父亲看上的,他当着皇上的面允诺盟誓。我向来倾慕老爷的才华,也就欣然答应给他做妾。正值后梁初建,老爷不久便升擢至宰相,一做便是二十年。我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幸亏我有老爷可倚靠,这才应验了父亲的话,权势是最重要的,你一松手,什么都不是你的了。” 听罢,休休冷笑,平淡的语音里带着些微的讥讽:“所以,为了相位牢固,他将蓉妃娘娘送给了皇上。为了不负义背信,遭人唾骂,他明知道我娘怀孕,便想办法让她嫁给了我爹。您说,我爹从前对我娘干的事,是不是他编出来的?目的是不是让我死了心,不再回孟俣县?” 明白了真相,怒到了极处,她心里也有了恨意,一点点渗进骨子里。她已激愤过太多次,在这个痛心的夜,无所谓再发泄一次。 “莫乱猜疑,孩子。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可是,当时的处境,老爷也是身不由己。” 柳茹兰眼里也有化不去的怨怅,娓娓说道:“自从嫁给老爷,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一个可终身倚靠的男人。说起蓉妃的事,那是我嫁过来之前,我不会嫉妒什么。你娘在沈家人缘不好,虽然我那时也讨厌她,可也把她当做可怜的女人。老爷提起要认你做干女儿,说心里话,我一开始是不大愿意的。你一出现,一双眼睛像极了你娘,我心里总是隐隐有所不安。既是当初老爷和你娘冲动之下,做出苟且之事,也就罢了。如今才知道,老爷看上你娘,不过是你娘长得像蓉妃,他是旧情难忘。这辈子,蓉妃才是他心里的结啊!” 话说到此,柳茹兰心中已净是痛悔悲哀,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身躯不住地颤抖。休休难过地唤了声“夫人”,柳茹兰隐忍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父亲忘了一句话,权势固然绑得住,可你能长久地绑住一个男人的心吗?我们做女人的,铅华洗尽,独自黯然。就这样无奈地活着,荣华富贵摆在面前,还能抗争什么?孩子,这就是命,你认也好,不认也好。你出生在富贵之家,也是你的幸。” 休休的泪已经止了,反倒安慰起柳茹兰:“我知道,在这里还有二夫人疼休休。您在我面前落泪,还对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会不知道您的良苦用心呢?您放心,我会留在这里的。” 她站起身,一撩衣摆就跪在了柳茹兰面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柳茹兰扶起休休,帮她拂去裙摆上的尘埃,嘴角泛起一个宽心的微笑:“孩子你就安心地留下来吧。咱俩缘深,你就是我的亲闺女。老爷好歹是你亲生父亲,你就原谅他,往后开开心心叫他一声‘爹’。” 后面的几句,休休并没有任何触动,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这么多年,他真正想到过我和我娘没有?他考虑到别人,也是因为别人可以为他所用。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亲?” 柳茹兰明白一时勉强她不得,只是笑笑,道:“你答应肯留下来,我也安心些。来日方长,这世上的人和事变得都不再计较了,你才会心甘情愿叫他的。” 接着她又好生安慰了几句,倦意已浓,由翠红搀扶着,出院门走了。 宫漏既深,远处有乐声隐隐传来,婚典已经进入尾声。 这时,萧灏再次出现在了萏辛院。 他的手里提着一壶御酒,朝休休含笑示意:“此酒酣醉,敢不敢喝上几杯?”接着,将酒樽放在石桌上,缓缓倒酒。院子里氤氲了清甜若蜜的酒香,突兀地刺激着休休的呼吸。她惊讶地望着,不知不觉中,凉薄的脸上添了一丝清美的笑意。 她小心地接过,轻轻地抿了一口,眼波流转盈澈。 第 9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99 章 “小时候,我爹喜欢在夜里喝上几口。人要是不长大,就没烦恼,很容易满足。” “如果我们那个时候相识,无忧无虑,该有多好。”萧灏望定休休。 忽然,蓝黑色的天空闪闪生辉,无数朵金黄色的“牡丹”在空中绽开。紧接着他们眼前映显出“富贵呈祥”“麒麟送子”的字样,似是千树万树繁花开,如雨,如蝶。 休休仰头望着天空,整张脸被眼前的姹紫嫣红染了色,隐忍着痛的眸间,光彩变幻。 “真没想到,这次回来,竟能看到这么一幅美景。”她自嘲地笑。 萧灏也苦笑:“我也没想到……谁都没想到。” “宫里的婚礼真热闹,一定很有趣,是吧?”休休轻声道。 “不要去想别人,多想想自己的未来,好吗?” “你说得对,为自己活着。”她无所谓道。 萧灏似乎明白此时她在想些什么,她的目光失了灵动,浮现出荒芜颓废,天真的笑容隐蔽在无边的萧瑟里。她的这副模样让他心痛,于是认真道:“答应我一件事。” 休休看着他,听着他的声音,浅淡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仿佛一夜之间,她已经通透了许多。 他依然执拗道:“过两天我就要回浣邑去了,这一去,又不知道何时能见面。答应我,等到我们再见面,你还是那个没有烦恼的休休,快快乐乐的休休。” 沉默片刻后,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答应他,他的笑意渐渐加深,忽然向她伸手,狠狠地拥抱住她。 她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一动也未动。 十七年来,真正的人生才起程,一段初恋便如惊鸿掠过。命运如此操纵,不能挣也不能抗,以后的日子,还会这般暗淡无色吗?还能嗅到栀子花清淡的芳香吗? 四处烛光纵横,成荫的绿树在烟花的染映下暗流浮动。起风了,片片落英飘洒,带着香尘,吹满一地残红。 锦红篇 壹 半年后。 休休在一座府邸外落轿下来。从外面看,府邸并不是很大,有点破旧,山墙粉漆脱落剥离。墙外的梨树开始落叶了,片片飘落。休休伫立,注视着微风中匆匆栖息的鹂鸟,淡然而笑。 流逝的日子渐渐磨去了她脸上的幽怨,平静的生活似乎重新开始了。 铜质的门槛处,小厮无聊地坐着,见休休过来,忙不迭起身:“请问小姐,您找谁?” 休休一团和气,报出天际的名字。那小厮唤她稍等,一溜烟跑了进去。休休依然望着门楣上挂着的牌匾,天际的公府主簿之职虽没有升迁的迹象,但是刑部给他分了房子,他可以搬出听松院了。 没多久,天际一身麻布衫从里面冲出来,带着乍惊乍喜的笑。 “你来了?还真让你找着了。” “欣杨告诉我的。”她抿嘴,看着他束袍挽袖,有几滴泥埃落在他的肩上、束发上,不禁帮他掸去,“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打扫打扫。来,我带你去看。” 天际显得很兴奋,一把拉住休休。休休摇头轻笑,带着欣赏的眼光看他,任凭他拉她进了大门。 半年来,天际是她对外唯一保持联系的人。沈不遇不再管束,她落得自在,出门也没熟悉的人,天际也就成了不是亲人的亲人了。 穿过质朴的大门,一片绿意盎然的庭院昂然呈现。池水上微波荡漾,两只紫鸳鸯甩动着翠翅,悠然嬉耍。正宅有一进,大厅、后厅、正后房、左右水榭、前后天井,门窗镂花多用镂空精雕,或有假山花木挡着,层檐飞栋随处可见,真正目不暇接。 休休不禁赞叹,如此幽静清雅,足以洗濯都城的喧嚣浮华,脱离尘风俗雨,确实是个好地方。 “喜欢吗?”天际愉悦地问。 休休闪着晶亮的眸光,频频点头:“用人还没来,要不我帮你一起打扫吧?” “不用了。”天际拒绝道。 他拉她穿过落地窗棂,前面曲径通幽,亭阁掩映中有暗香四溢。流水涓涓处有一树怒放的不知名的花,如烟似雾,让人眼波迷离,悠远耀目。 他们站在浓密的花荫下,天际心里充满了满足,掂起一片花瓣在手心,道:“我想让娘搬来江陵与我同住,她硬是不肯。她也该享点清福了,可她说,来过一次江陵,不想再来。” 话里指的那一次,休休心里明白。她的笑意黯了黯,顾左右而言其他:“倪妈妈信里还说些什么?” “提醒我穆氏之威不如昔年,须应时顺势。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会懂?一定是沈不遇警告过她。”天际冷哼道。 休休不愿提起沈不遇,但也婉转道:“你娘说得对,天下大势早晚会有大变。嵇明佑心狠手辣,我曾经差点命丧在他手里。你如今在他门下,可要小心了。” “我不投靠嵇大人,难道投靠沈不遇?”天际想起往事便有了满腹牢骚,激昂道,“穆氏和沈不遇一党相互倾轧,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我既入仕途,谁对我有恩,我就报答谁。嵇大人对我向来体贴关心,胜如父母。这官职、这房子全是拜他所赐,我若畏首畏尾辜负了他,成何大事?” 树下一时默然。 休休心里茫然,朝中局势,孰是孰非与自己何干?天际过得好,也是她极大的欢乐了。 有丝丝细雨绵绵飘过来,天际仰望着天空,轻声道:“你回去吧,要下雨了。” 休休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天际又拉住了她的手,声音变得平稳:“后天你来,我娘让人捎来的葡萄应该到了,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后天我和燕喜去赏桂,你帮我留一些,我回来吃。”休休自然道。 自从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世,有些事困扰着天际,他对她的态度模棱两可,有时如从前一样亲热自如,有时突然生疏得如隔千里。这让她既理解又有些无所适从,但事情的症结在她身上,便无任何责怪之意。 “我送你。”他又说。 “你忙吧,我自己出去。” 他于是放开她的手,凝望着她盈盈款款地走向大门。拐过月洞门的时候,她回头朝他扬了扬袖。他咧嘴笑了,举手向她挥动。 第 9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0 章 今年秋天暖和,皇家丹桂园的桂花还在绽开,定了今明两天向百姓开放。休休和燕喜开始梳发换衣,打算一起去凑个热闹。 燕喜穿了一套石榴红薄纱罗裙进来,脸上红云朵朵。休休看得有点呆了,拊掌笑起来:“欣杨送你的?倒有媳妇见公婆的模样。” 明知休休在开玩笑,燕喜还是慌得朝窗外张望了几下,嗔道:“小姐,我求你,千万别让老爷夫人知道。少爷好心送我,你就让燕喜穿出去过个瘾不成吗?” 休休边说“成成成”,边拉了燕喜在鸾镜前坐定,笑道:“给你画个娥眉,再配上蝴蝶簪,这样一出去,谁也分不出谁是主,谁是仆了。” “小姐自己为什么不化个妆啊?太素了点儿。”燕喜端坐着让休休傅粉施朱,忍不住问。 “我就这样子,在府里穿着是自己看,穿在外面也是自己看。”休休淡淡道。 “你是怕被人认出来?” “偌大的江陵,谁会认得我?” 休休放了罗黛,眼前的燕喜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原来也是极美丽的。 燕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喜形于色,笑道:“如果四皇子陪小姐一起赏桂,小姐也应这么妆扮,郎才女貌,那才差不多。四皇子半年没消息,怪想念他的。” “你很久没见天际哥了,不想吗?”休休开玩笑道。 燕喜认真起来:“四皇子既温柔又会照顾人,他才是小姐的真命天子。储天际人长得不赖,有点小心眼,虽然对小姐也好,可我……” 蓦地,她睁大眼叫道:“小姐难道喜欢的是储天际?” 回头看,休休已经跨出了门槛。燕喜只好收口,掩上门,撩起裙摆跟了出去。 二人说笑着到了夜蓥池边,正看见柳茹兰迎面而来,随侍丫鬟翠红提着果篮。休休二人道了万福,柳茹兰亲切地问道:“是去赏桂花?” 休休道:“夫人要不要一起去?” “你们去吧,回来得别太晚。”柳茹兰慈爱地笑,指了指翠红手里的果篮,“新下架的葡萄,老爷特意派人从孟俣县送来,料定你会喜欢。我让翠红放你院子里。” 半年来,父女俩难得碰面。即使见了面,休休始终淡淡的,二人从未说过一句话。沈不遇送葡萄是他有意示好,柳茹兰心甘情愿做中间人,想方设法缓解父女之间僵化的关系。 岂料休休脸上竟波澜不兴,冷漠道:“您告诉他,我脾胃虚,吃不得这个。”说完,再次福了礼,带着燕喜迤逦而去。 柳茹兰心里失望,竟睖睁着说不出话。 翠红安慰道:“小姐好歹开了笑靥,算是可喜之事。依她的个性,不收葡萄也是意料之内,只可惜了夫人一片苦心。” 过了许久,柳茹兰微微一叹,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愁绪:“这孩子如此,连老爷也是天天愁眉不展的。家里死气沉沉得不像样子,我该怎么办呢?” 休休和燕喜乘了落帘马车,一路很顺利地来到了皇家丹桂园。 丹桂园里游人如织,休休她们仿佛来到金沙铺地的仙境里。铺青叠翠的桂花树上缀满了金黄,似蝴蝶,似金甲,满世界浓郁的芳香,幽幽地透着一丝甜蜜,袭人心怀,沁人肺腑。 两人穿梭其间,欢闹着,笑意溢在脸上。 有人看到她们,叫嚷道:“两位姑娘有此闲情逸致,为何不参加赛诗会,好去讨个赏?” “在哪里?” “就在那边醉花荫里,是大皇子和众皇妃在搞热闹。” 休休闻听是大皇子,踌躇片刻,道:“算了,还是不去吧。” 燕喜游兴正浓,又难得一观皇族容颜,便哀求说:“小姐,就看看凑个热闹行吗?你说过大皇子为人随和,从不摆架子,他玩出的花样一定很有趣。” 休休不愿让燕喜扫兴,略微思忖,便笑着答应了。 她们直奔醉花荫,把守的侍卫放她们进去。只见里面树林里辟了一块空地,周围人群攒动,欢声笑语。隔了人群,十几位宫人护了端坐在林中的几个人,多是凤髻雾鬓,粉白黛绿,想是宫中的贵嫔命妇。因为隔得远,大半脸被繁杂富丽的璎珞步摇挡住,俱看不清真实面目。 大皇子萧韶站在柳绿花红当中,显得格外突兀。此时他兴致盎然,唤宫人端了一匣礼盒上来,高声道:“诸位,这是今天最高档次的奖品,里面有十六种御膳房做的桂花糕,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美馔异馐。请各位吟出一句带‘秋’字的诗句来,谁想出最后一句,谁就是胜出者。” 燕喜小声嘀咕道:“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桂花糕咱又不是没吃过。要这些还搞什么诗啊赋啊,费劲,不好玩。” 休休笑道:“明明是小小的点心,却偏要附庸风雅,连大皇子也矫揉造作一番,想是里面谁想出来的。且不管它,咱们还是走吧。” 二人正要离去,偏偏这时萧韶发现了休休,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大喊道:“两位姑娘先别走!若是不会诗词,做个看客,凑个人气也行。游戏还没开始就想走人,岂不是看不起我萧韶?” 如此一说,休休倒不好意思走了。她拉住燕喜站定,朝萧韶点头示意,唇上微微含笑。 游戏开始,人们跃跃欲试。有人喊了一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旁边有人马上接道:“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萧韶微微颔首道:“不错,还有吗?” 有人举手道:“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众人一阵哄笑。萧韶在妃子堆里征询了一番,回头大度说话:“这明明是说秋天的,算,算。” 那边有人不服气了:“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 片刻沉寂后,休休清亮的声音响起:“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萧韶闻声看向休休,现出惊喜的神色,正欲张口,又有人接过话:“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 这回轮到休休敬了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那人便抢了一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二人你来我往,人群里发出啧啧称赞声,那些端坐的妃子也是掩帕抿笑,直到两人都收住了口。 “还有吗?”萧韶听得头晕目眩,望向休休。 休休沉吟,脱口而出:“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第 10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1 章 对方已经词穷,只得认输。 “哈哈,还是这位姑娘独占鳌头啊!”萧韶愉快地笑着,拿了礼盒,亲自走到休休的面前,朝她眨眼睛,轻声道,“休休,好久不见,改天再说话。” 休休微笑施礼,接过礼盒就要离去。 “请问这位姑娘。”妃子堆里有人忽然开口,“芳名叫什么?” 休休猛然抬头,只见说话的年轻妃子身着丹碧纱纹双裙,风动色如风华,飘逸炫目,旁边的宫妃已是失色。不用看身形,单从声音休休已经听出是谁。 郑懿真怎么会在里面? 休休后悔莫及,只得上前跪拜,勉强答道:“回娘娘,奴婢名休休。” “哪个‘休’字?”郑懿真又问道。 外人听来柔和温婉,而在休休耳里却分外咄咄逼人。她不明白郑懿真为何要当众这样问她。想起两人同在皇宫教坊,她不止一次提起过名字的由来,那时的郑懿真纯真直率,瞪大了眼听着她的年少往事,听到她爹从高墙上摔下来,哭得比她还伤心。 她只能再次回答:“我爹喜欢一句‘其心休休兮其如有容’,意在为人宽容,不要计较得失。他识字不多,看这二字好记,便给奴婢取了这名。” 人群里有人冒出一句话:“有种烈性毒药叫‘休休散’,也是这个‘休’字。” 众人大笑,目光齐聚在休休身上,有人对她指手画脚。 休休显得尴尬,垂眉不说话。郑懿真却是不依不饶,拖起长音继续道:“想必你就是宰相沈大人的千金沈休休了。你口中所谓的爹,指的应该不是沈大人吧?” 萧韶听得已经不耐,笑着上前打圆场:“三弟妹问得也太多了,搞得好端端的名字变成了毒药。” 他走到休休近前,弯身扶起她,轻言道:“也怪我不该把你叫住。三弟妹原是和你熟稔的,今日不叙旧也就罢了,还不认人了。” 休休起身谢过,勉强牵起一丝笑,将礼盒交给燕喜,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慢慢散去。不知怎的,她再度回头望去,只见郑懿真拨开额上簇密的红宝石,炯炯的双眸盯着她,嘴角牵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一路上她默默想着心事,无精打采的样子。身边的燕喜兴致阑珊,指着礼盒,骂道:“这个女人,瞧她当了三皇子妃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初她来过两次,我好生接待两次,没想到这般傲慢无礼,翻脸不认人。呸!早知道不理会她。小姐别在意,为这种人伤心,不值!” 休休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她人不坏,性情向来如此。当上了皇子妃,自然更加跋扈乖张。想她也是大富大贵之人,偏是咱们不能比的。若背后说她,反显咱们小气,有些事不必放在心上。” 那时那事,真的能将它淡忘,不再计较吗? 曾经某一日,在那檀烟笼罩的翎德殿里,她清晰地听到他缓慢却清朗的声音:“那好,我就选你了。” 他选了郑懿真。 那样噩梦般的景象,她如今想来依然怆然心痛。 她甩了甩头,努力将那些过往抛在脑后,皱着眉说:“把桂花糕分给府里的用人吧。” 休休一心想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去,万万料不到,离游园赏桂才过几天,郑懿真主动找上门来了。 休休主仆二人正在萏辛院里绣女红,守门的侍卫跑来,站在院口施礼禀报:“小姐,三皇子妃想请小姐过去聊话,轿子已经等在门口了。” 休休停止了手中的细活,闷声不响。燕喜瞥了她一眼,皱眉道:“这三皇子妃也真是,前次还气势逼人的,今日怎么又和小姐热乎上了?” 休休叹口气,声音幽忧道:“我跟她见了面,怕是也没什么话可说。燕喜,你叫人回了抬轿的,就说我身子不爽,改日再说。” 侍卫出去回话,过了不久,又回来了。 “他们说,三皇子妃已经吩咐过,若小姐不答应,他们就在府外一直等。” 主仆二人面露讶意,休休有点垂头丧气:“这还真是懿真的性子,违不得她。可那行宫我是不敢去的……” 燕喜沉思片刻,道:“假如那皇子妃亲自来请你,你更没理由拒绝了。依燕喜看来,小姐还是早去早回,别让她以为咱心虚了。” 休休满脸苦恼之色:“她一定知道了我的身世,又口无遮拦的,万一提起难免尴尬。我不善言辞,岂不让人撂了笑话?” 燕喜明白小姐的心思,劝说道:“小姐不必贬低自己,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宰相府千金,有什么可怕的?三皇子选了她,必有她过人之处。换了我,倒想过去会会她,看她请你去究竟是什么意图。” 休休愣了片刻,方又有些不忍地道:“倒也不好拒绝她。人家是皇子妃,也要顾及她的颜面不是?” 二人商量着,也不刻意打扮,穿了清雅的衣裙,款款步出府门。 抬轿的都是宫人打扮,毕恭毕敬,驯养有素,径自抬了休休主仆二人往行宫赶去。 远远地看见宫外的那棵老槐树,仍然枝繁叶茂,结了累累的果子,地上铺满了似花非花的落蕊。宫门外两只白玉狮子凛凛地瞪着她,休休无端地慌起来,心跳开始加快。 懿真亲自带了两名宫女在外面迎接,绛碧色结绫复裙裹着红缎斗篷,身姿挺得笔直。休休主仆二人上前施礼。不知是有意无意,懿真的风兜落下,彩繁富丽的牡丹锦绣图如浪般熠熠流动。她优雅自若地望向休休,犹自带着几分倨傲。 “好难请你,我都等了半天了。” 匐跪在地的休休心下晓得不妥,刹那间哑然无语。懿真吐出一口气,慢慢地扶起休休,面色从容,似只在闲话家常。 “你今天是我请来的贵客,应以礼招待才是。几个月不见,你更显秀致,原来是属于耐看的那种。那天回来,我思来想去觉得怠慢了你,心里悔恨莫及。今日非把你请来不可,姐妹之间说说悄悄话,你可别怪我。” 休休心里紧张,勉强敷衍道:“三皇子妃娘娘亲切可人,又有福气,奴婢心里替娘娘高兴。” “也就你理解我,替我说好话。”懿真开心地笑了,又轻声咬耳朵,“三殿下不在宫里,这样咱们姐妹好说话。” 闻听此言,休休半悬的心放下了。 因是秋日,地面已结了雾气,路边鲜花径草丛丛,护栏里的菊花悄然探蕊,叶瓣上的露水未干,莹莹欲滴。池边垂柳匝地,如黄的烟穗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好像有人故意不去打扫,倒和前面的竹林融合相连了。 休休心下一阵恍惚,只是沉默地走着。 转了几条青石路,又过长廊,就是湖池。秋日里郁郁葱葱,异花满地,修缮得如海外仙境一般。那条精雕的石舫安静地靠在岸边,仿佛还能看到香鬓环绕、笑声纵情悠长的情景。 郑懿真突然轻咳一声,开了口:“休休小姐想一直沉默下去吗?” 休休醒悟,忙道:“娘娘请讲。” “这个行宫没有我想象的富丽。墙柱应该是涂金的,白天会闪出金光,这样才让人舒服。还有,那条通往寝宫的青石路至少也应嵌上白玉,那才显身份。” 第 10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2 章 说罢,轻笑了一声。 休休茫然地顿了一顿,才道:“是。” 郑懿真一眨不眨地望着休休,缓缓伸出手,纤柔的染着凤仙花的手指玉葱似的。休休踌躇着将手交到懿真的手中,懿真的手骤然收紧,似要将休休的骨头捏碎,而脸上的笑意并未敛去半分,继续热情地指点她。 “跟皇宫比起来,这里算是不错了,想必父皇很疼爱他。来过这里的人来了一次,还想再来呢。休休小姐以前来过吗?” 休休心里一慌,脱口否认道:“没来过。” 懿真不在意似的笑了笑,眼眸在阳光下似红雾流动:“瞧我问的,休休小姐怎么会来过呢?大皇子说他在这里见过你,我还和他争了几句。想他在绿柳红花中待惯了,自然分不清孰是孰非了,岂不冤了休休小姐?” 一番话如棒槌撞击,敲得休休心慌不定,懿真的手指很冷,而她的手心却似是涂了蜜油,黏腻得难受。 心中悔意连连,她实在不应该再来这个地方的。 “是。”她垂下了眼帘。 懿真这才慢慢松手,嘴里冷哼道:“三皇子生性风雅,颇多风流韵事,那是过去。有些不识好歹的,还来黏着他、讹着他,自然不将我这个皇子妃放在眼里了。” 接着她又道:“现在我好歹还是个正妃,当然不会客气的,必要的时候也要弄点颜色给她们瞧瞧。休休小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休休不知道懿真所指的是何人,每句话仿佛打在她的脸上,使得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盼着早点脱身离开。 懿真却谈兴更浓,重新拉住休休的手笑道:“咱们也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她指了指岛中一座八角亭,“乘舫船去那里,宫中的景物全都在眼里了。” 休休硬着头皮,随船上岛,进了八角亭。几位宫女围亭垂立,亭内摆满各种佳果珍馐,懿真又热情地帮她介绍起沿岸周边的景致来。 休休心不在焉地漫步在池边,眺望四周。懿真悠然坐在亭内,含了一颗葡萄,眼盯着她伫立的身影,唇边抽起一丝刻薄的笑意。 靠近寝殿一方,沿岸绵延有藤栏遮掩着,里面的景物俱不真切。休休侧身,问垂立后面的宫女:“那里面有什么?掩蔽得如此严密。” 宫女恭身答道:“三殿下在那里植了竹,现在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 休休的头嗡地炸开,全身烘热得如同掉进了蒸笼里,混混沌沌的不似自己了。 那个清寂的除夕之夜,他牵着她的手,行走在通往寝宫的青石道上。望着那片竹林,他搂着她,下颏蹭着她的颈。 他说,明年这个时候,竹子会更多。 她努力克制自己,缓步走向亭内,屈身表示告辞。懿真起了疑惑,看她神色凝重,去意坚决,站起了身笑着道:“时候不早,不敢多留了。休休小姐如若空闲,多来走动走动,咱们姐妹相识一场,本是有缘。” 很客气地送休休出了宫门,懿真折回亭内,传了刚才休休问话的宫女过来。 “刚才那位小姐问了你什么话?” “回娘娘,小姐问奴婢那边遮的是什么,奴婢回答是三殿下养的竹林,别的就没话了。” 懿真眼望寝殿,支颐而思,深邃的黑眸中深色复杂交错,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日头偏西,池内的寒气逐渐逼迫上来,蝠裙染了雾气,渗透到身上,休休双腿有了酥麻的感觉。不久,对岸宫人开始忙碌起来,青石步道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镶着乌金的前蹄在阳光下发出锐利的寒光。 她知道他回来了。 弃了舫船,从通向岸边的廊桥穿过,她试图让湿寒的身体添加些暖意。待走到滚着金色流苏垂了赤色帘幕的外殿,她的身体恢复了暖意,脸上染了绯红,显得面如杏桃了。 萧岿正将马缰递给秋月。因为逆光,他精雕细琢的脸上抹了灰暗,淡淡的神情里找不出一丝笑意。 懿真上前施礼问安:“殿下今日回来得可早。” 萧岿支吾了一声,合着双眼,兀自解着颈前的披袍扣带。她过去抬手想帮他,他轻轻将她推开。 她有一丝的失神,呆站在那里,微微一哂,忽然说道:“今日妾身邀了休休小姐,聊了会儿。” 他解带的手似乎滞了一下,随即淡淡地问:“沈不遇家的?” “殿下好记性,就是宰相大人的女儿,如假包换。沈大人瞒来瞒去,到底还是没瞒住。” 她趁机解开扣带,这回他并未拒绝。 “你找她干什么?”他古怪地呢哝一句。 “说起来真好笑,我问她有没有来过行宫,她偏说没有。来过就来过了,有什么可隐瞒的?瞧她慌不择言的狼狈样子,妾身反倒替她担心呢!殿下说说,好不好笑?” “以后不许随便请人进来。”他皱眉道。 懿真甜甜地应了一声。 萧岿默不出声,自行卸了披袍交给懿真,懿真急忙伸手接住。萧岿正要进内殿,眼光不经意抬起,一瞬间在她的脸上停留住。她的心开始狂跳,用温柔如波的眼眸看着他。 “发簪插歪了。”他一抬手,将她头上的梅簪拔下,一撮发缕泻了下来。他靠她很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瑞脑香袭了心魄,她在迷醉中合上渴盼的眼睛。 一抹清凉掠过掌心,她听见他说:“皇子妃要有皇子妃的样儿。” 睁开眼,萧岿手中的发簪已经放在她的手中了。她眼看着他闪身进了内殿,便不甘心地跟了进去。 “殿下,今晚妾身在婚殿等您。妾身虽是喜欢安静,但像这样冷冷清清的,妾身心里难受。” “不是对你说过这里不许进的吗?”他的声音透了不耐,“最好的寝宫让你住,你该满足了。” “可妾身喜欢和殿下在一起……”她委委屈屈地说着,泪水盈满眼眶。 萧岿背对着她,良久不说话。 她泄气地垂下头,只好移步离开。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唤住她:“过几天有重要客人下榻行宫,你好好准备。至于接待宫宴,你就不要去了,在这里恭候,客人随时会来。” “是不是北周的客人?”她有所悟,脱口问道。 “休要多问,到时就知道了。” 第 10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3 章 她的心提上了嗓子眼。萧岿如此慎重,还将客人迎入行宫,是不是意味着不久他就会登上储君位? 而她,不就是太子妃了? 她眼珠子一转,还是委屈失望的口吻:“可是,妾身心里想的是殿下……” “好吧,今晚我去你那里。”他的声音平淡如水。 眨眼间,她的脸上绽开美丽的笑靥,就像孩子终于得到渴望已久的赏赐。她扑上前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贰 沈不遇这两天又紧张起来。 抑或,无论梁帝还是穆氏,全朝陷入一片紧张之中。 北周宣帝寝疾,禅位于长子即静帝宇文衍。静帝年少,由隋国公杨坚辅政。北周局势****不安定,杨坚从一名饱受宣帝猜忌的流亡将领,几经磨难坎坷,几乎一夜间掌控北周政权,这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杨坚突然南下巡视后梁,消息传来,朝中大臣神色各异。杨坚此番再度出现,自然今非昔比,他带给后梁的前景是歹是福? 所有的人都想讨好杨坚。保皇党和穆氏已经从暗斗渐渐转为明夺,就看杨坚倾向哪一方。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沈不遇喜忧参半。喜的是,梁帝得知休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并未过分贬责其背信弃义,毕竟那是十八年前的风流事,一时竟是风平浪静。如今的梁帝已经力不从心,过度倚重沈不遇、郑渭等大臣,就是宴请杨坚之前,也是召沈不遇等人与杨坚晤面。 当初杨坚在江陵避难,在萧岿的行宫被抓,可见杨坚与萧岿二人交情颇深。杨坚见事深彻,这么多日子,萧岿定是给了杨坚一个鲜明印象:这是个既有主见又极有天赋的少年英杰。因此杨坚极有可能对别的皇子不屑一顾,认定萧岿才是未来的皇位继承者。 忧的是,自从萧岿放弃休休,沈不遇心头始终沉甸甸,不能释怀。这半年来,虽然萧岿从来没有反常举动,可对他,肯定少不了戒惧猜忌。 二十多年的仕途艰辛,他已站在悬崖边上,不能回头。一旦萧岿坐上储君位,会不会有襟怀气魄?还是趁机报复,将他推入悬崖万劫不复? 与杨坚会晤之后,沈不遇又是一阵不安。这个杨坚显然有意避开立储之事,既未直言指出梁帝治国之缺失,亦未泄露一丝口风来证实他倾心于谁。沈不遇等人不做任何辩驳地只管聆听,心里却打鼓—杨坚其心难测! 明天梁帝宴请杨坚,王公大臣以及家属陪同。沈不遇心里没底,便把二夫人柳茹兰叫上了。 “妾身多年未曾赴宫宴,难免忐忑,怕说话唐突,还是让休休陪我一起去吧。”柳茹兰笑道。 沈不遇明白柳茹兰的用心,想起休休平日里的冷淡,闷声道:“有这个必要吗?” “老爷,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们父女难得见面,可以说说话。日子久了,她就认你这个父亲了。” 沈不遇若有所思片刻,不胜疲倦地按了按额头:“难为你如此豁达……” 他叹息出声。 当初,到底是走错了一步。 一步错,步步皆错啊! 萏辛院里,休休下意识地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二夫人,休休真的不想去。” “你是怕去皇宫?还是怕见老爷?”柳茹兰温柔微笑道。 休休微弱地笑了笑,喃喃低语道:“不是怕,是不想去。” 柳茹兰放软声音,哄劝道:“你知道,老爷为官这么多年,陪他赴宫宴的总是大夫人。我难得进宫一次,生怕老爷国事忙,撇下我一人独自回家。你进过宫,自然熟悉,权且当做陪陪我,也好一块儿回来。” 这孩子,怕是上次没被选上,心里还在不痛快吧? 她继续劝道:“朝中大臣这么多,女眷们都坐后排下席,也不用谁见谁。咱们原路去原路回,待不了多少时辰。” 休休敬重柳茹兰,不想再拒绝她。又生怕柳茹兰猜透她的心思,暗自安慰自己:这是晚宴,自己躲得远远的,断然不会让熟人看见。 如此一想,她也就痛快地答应了,柳茹兰欣欣然准备去了。 江陵深秋的夜晚分外寂静,沿路稀有人烟,沈不遇的车马奔驰在长街上,声音格外刺耳。 休休坐在车内掀帘子往外看,沈不遇的坐骑就在眼前,身上深色的风袍像只巨大的鹰翼。 忽想起第一次随这个人赴宫宴的时候,她单纯又愚蠢,睁着好奇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这人挥挥衣袖便能填满她的满足和快乐。而他的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她的喜怒哀愁总瞒不过他。就如临出发前,他负手站在她面前,淡漠地打量她,目光掩蔽在夜色之下,那隐隐显现的幽光,如寒刃般将她的心思剖开。 “不用怕见到萧岿,他见不到你。” 声音近似耳语,却如一滴滚热的水,烫得她心头一阵紧缩。 身边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温暖地安抚。她停止了恍惚,落下车帘,朝柳茹兰淡淡一笑,并不作声。 有时候,梦就是梦,醒来后可忆可思,却是一场不可触摸的虚空。 晚宴果然如休休所想象的,栉比罗列的宴席从殿内几乎要排到殿外。女眷们均被安排在靠后殿的两处角落,中间歌舞升平,前面人头攒动,前殿的景致俱是模糊。 后梁待客风俗向来节俭,为招待北周贵客杨坚,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呈上,足足耗费都城百姓半年的开销。酬酢交错、欢声笑语之间,隐伏着后梁波云谲诡的争端。 前殿华盖辉煌,八宝琉璃的灯火映照下,休休隐约看见了杨坚。他精神较以前更矍铄,神情笃定,面露微笑。梁帝竟是亲自敬酒,明黄的龙纹峥嵘,休休眨了眨眼睛,前殿的景象就被绰动的人头遮掩住了。 一群歌姬的裙裾迤逦在水晶般光亮的地砖上,摇曳生姿宛如繁花绽放。灯光晦暗不明地亮着,丽人们罗衣广袖,垂手折腰。 休休四周围满莺莺燕燕,有好奇者忍不住站起身,朝前殿眺望了些许,突然惊叫起来:“快看,快看,三皇子殿下在敬酒呢!” “他长得怎么样?”有人急忙问她。 “那还用说,太俊了。哎呀,他朝我们这边看呢!” “哪里哪里?” 呼啦啦站起一堆人,抻长了脖子张望着。 见此情景,柳茹兰笑着对休休说:“瞧这些妇道人家,没有男人在,越发不守礼节了。” 休休微笑,一口一口品着金盏里的酒。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东眺西望,充满着好奇。如今物是人非,她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第 10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4 章 夜宴已至高潮处,她轻握柳茹兰的手,道:“二夫人,我出去透透风。如若有人离席,您唤我一声,咱们也回去。” “太过于热闹喧哗,都出汗了。”柳茹兰抚帕轻拭休休的额头,关照了她一声。休休听话地点点头,侧身穿席,步出了殿外。 一股清新自然的晚风徐徐袭来,令她不由得神志清爽。秋日的夜是清薄的,空气中带了一丝醇酒甜腻的芳香。外面人影走动,原来耐不住喧哗的不止她一个。 休休倚栏远眺,目力望尽,团团明月高高挂,宫楼高耸直冲天穹。一连串的灯光犹如繁星,在乌沉的夜里流动。树影扶疏,风月影徘徊,瑟瑟西风卷起,落叶颤抖着身躯,一片,又一片。她感受到了冷意,禁不住抬臂抚肩。 “休休。” 她蓦地回头。 原来是树叶婆娑,惊动栖息的夜鸟腾翅凌空,寥廓的夜空传来凄切的叫声。 她摇头轻笑,这迷蒙的榈苍庭园,会让人无端地生出些幻觉,不想了。 她刚下栏杆走几步,又听得一声叫:“休休。”她惊得心跳,转头望去,原来是大皇子萧韶暗淡的身影,正步履踉跄地朝她过来。 她禁不住捂住了胸口,轻吐一口气:“大皇子,是你在叫我吗?” 夜色朦朦中,萧韶的脸染了大块酡红,他怎么老是这副醉醺醺的样子? 萧韶脑子还清醒,他向她招手:“休休,看到你真好。来,我俩干一杯。” 他端了酒樽伸向她,整个身子还在晃悠着。休休摇头轻笑,将萧韶扶到石桌前坐下。 萧韶偏不安定,当休休是熟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那些人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思。三弟比我强,他是当皇帝的料,我没异议。都是父皇的儿子,兄弟间有什么好争的?可母后,偏寒了脸,说我没用。还有,嵇大人这帮人,根本不当我是大皇子!你看看我这张脸,到底有用没用?” 他说得语无伦次,休休只好避开,哄他:“大皇子心地善良,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的。只要活得开心,何必去介意?如果活得不开心,你在意别人,别人也不会在意你,你就越发不开心。” “对,你说得对极了。”萧韶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道,“一语惊天人啊,这些人怎么不懂呢?” “我也是经历了很多,才渐渐明白一些道理。无力去面对,又躲不掉,也只有远远地避开。”休休苦涩地笑了笑。 “懂了……我懂了。” 萧韶说完,将酒樽塞到休休手中:“你帮我拿着,我去找他们理论理论。”不容休休劝阻,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休休抿嘴轻笑。这个大皇子,虽然身上染了脂粉气,却是与世无争的。在这权贵纷争的世界上,自有难能可贵之处。 风凉露冷,隐约有欢声笑语丝丝传来。她也要回去了。 回转身,香径小道旁,成荫的树影下,一个淡淡的身影罩在昏蒙的灯色中。那人眸中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在燃烧,就这样不闪不避,定定地凝视着她。 不过是短暂的片刻,休休却宛若已徒步走过了整个漫长的黑夜。 她手中的酒樽刹那脱落,落在草丛里,她听到的却似沉闷的轰雷声。她的心像被突如其来的鞭狠狠抽打了一下,脸上的血脉抽搐得厉害,心尖处似乎有个锐利的声音在催促她:“快跑!快跑!” 她几乎是狼狈而去。前面漫漫茫无涯际,她只能拼命地跑着,哪怕迎接她的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过去,再也不能回头。 夜光霓霓中,迎面而来的柳茹兰面带焦虑地寻找着她。看见惊慌失措的休休,她正要说话,休休已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呜咽出声。 “怎么了?”柳茹兰扳住她抽动的双肩。 休休抬起眼,一脸泪水,嘴角不住地抖动着:“二夫人,我想回去……” “好好,我们一起回去。”柳茹兰轻拍她的肩膀。 她疑惑地环顾周围,这一带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孩子,出去这么久,是被什么吓着了? “怎么回事?”一身吉服的沈不遇过来,看见休休抽泣的样子,脸上敛了凝重。 柳茹兰帮休休解释道:“想是吃多了,身子有点不爽。” 沈不遇这才缓过神色,道:“你们先回去。我稍后再回家。” “是,老爷。” 夜迢迢,车马辘辘。休休靠在柳茹兰的身侧,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柳茹兰小心地低眸,见休休的唇抿得紧紧的,帘外的琉璃纱灯缓缓流动,那光华投到她的脸上烙上一层薄影,眸间似有一团晶亮的东西在闪烁,只是一刹那,便无声地滴落。 二更尽,零星的灯光点缀行宫。这样宁静的夜,外人料猜不到,杨坚下榻在萧岿的行宫。 月白风清,星移斗转,时不时有朗朗笑声。 萧岿和杨坚凭栏畅饮,二人毫无倦意,重逢的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此时聊到政事,杨坚放下酒盏,面色肃然道:“储君乃国家根本,需及早绸缪。目下又无战事急难,自当依法立储。我来之后,只字不提立储之事,只为你做得妥当些。细想,当今大梁朝时势,领政操持的皇亲大臣心存畛域之分。穆氏依赖北周根基,大动心思,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胁迫你父皇立萧韶为储。而你父皇一心扶立你,又不想有违法度。朝中大臣心思各异,如若我明说,恐事情难料!” “杨兄句句扎实,针针见血,顾忌之情全是为我考虑,萧岿在此谢过。”萧岿由衷道。 “你父皇急切之心明了,请他见谅。” “父皇一心为我,多受坎坷,痼疾也是无定发作。我心甚忧,所作所为也是为他。” “凡事需权衡大局而后行。在他们眼里,你虽少年优秀,却羽翼未丰,更无赫赫战功,即使被册立为太子,也不足以服人。” 听罢,萧岿霍然而起,拱手道:“唯杨兄明白我心!但请杨兄明说,萧岿自当听命差遣。” “好!”杨坚欣然拍案,爽脆一笑,“我此番前来,实在是怀有私心。目下北周局势紊乱不定,除了尉迟迥起兵一直久攻不下,南朝陈起事,频频威胁北周,杨某当真焦头烂额!如若你我结成连衡之势,将这些蛮贼逐次破灭,一来可以巩固北周,二来你的大名将刻入巍巍青史,便有了深植朝野的根基!” 萧岿目光明亮,慨然道:“天意如此!萧岿密请兴师!” “殿下有大局器量,杨某自有妥善操持之法。战功建立,臣民爱戴,何碍殿下帝王霸业?” 二人击掌,神情振奋。 这时,殿外有动静,模模糊糊有打骂声。萧岿目光一凛,大声道:“谁在外面喧哗?” 第 10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5 章 不大一会儿,内侍前来禀告:“殿下,是皇子妃娘娘要进来。秋月不让进,便被掌了嘴……” 萧岿敛起眉头,不满道:“你去告诉她,别动不动摆皇子妃架子。我这里有贵客,叫她回去歇了,以后少来这里!” 接着,他轻声嘀咕一句:“真烦!” 杨坚看在眼里,微笑着问道:“殿下娶她,也是为了你父皇吗?” 萧岿似被戳中要害,竟是良久默然。 杨坚似乎察觉到萧岿的心事,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选妃之事,杨某也有所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杨某回想当年,独孤伽罗十四岁嫁给了我,我俩彼此恩爱敬重,同心同德,杨某至今也无纳妾之想。我处境困难,她替我担心焦虑,我深处歧途,她处处为我排忧解难,波澜不惊。有此一女,乃杨某人生之大幸!殿下英雄盖世,不缺仰慕者,缺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人啊!” 一番话下来,萧岿精雕细琢的面上染上一层挫败感,他的目光投向黑得不见底的天空,喃喃说道:“我没有杨兄的福气。” “殿下是不想有,还是没有争取?” 萧岿有一瞬间的恍惚,茫然地顿了顿,突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女人……都一样。”说完,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懿真并未离开,依然坐在通往萧岿寝宫的廊柱下。 她来的时候,细细整理过妆容,重重坠饰下愈加显得身姿单薄。她刚哭过,脸上的妆都花了也不在乎,还在不断地抽泣着。 成为三皇子妃,是所有女子追求的极致。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就像做梦一般,她盼望着成婚这一天早日到来。她无数次想象,作为正妻,她可以身着正红色礼服站在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夸她气韵无双,美艳无比。 那场婚典何等豪华。隔着薄纱的红盖头,她瞪大了眼毫不羞涩地看着。牵着她的手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生倚靠的人。那时,她快乐的心涨得满满的、鼓鼓的,快要溢出来了。 洞房花烛夜,她美丽的脸上泛了红晕,紧张地等待着他。想着她以前看见他的模样,霸道跋扈,含着一丝邪邪的笑…… 他来了,已是半酣,摇晃着来到她面前,用指尖掂起红盖头。他弯身眯起眼凑近她,烛光映在他漾着笑意的眉目间,耀目光华,令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她眼波含水,大胆地迎视他。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下颏,唇片缓慢地贴上去,低低呓语,诉着她听不懂的话。 “我偏不选你……” 她的心猛一抽,他的吻也似蜻蜓点水。他接着直起身,斜睨了她一眼,便径自出去了。 慌乱之下,她顾不得其他,在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要去哪里?” “得走了,去自己的寝宫。”他说得有点迷糊。 “殿下,这里是咱们俩的寝宫,今夜是我俩成婚之夜。”她试图提醒他。 他避开了她的手:“知道了,过几天再说。” “殿下去哪里,妾身跟去哪里。” 闻言,他蹙紧眉变了脸色,几乎有了怒意:“我的寝宫你不许进去,听见没有?”说罢甩袖离去,不带半分留恋。 一瞬间,仿佛从天上跌入万丈谷底,她失措地站着,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并不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 那一夜,泪水打湿了鸳鸯枕。 “娘娘。” 耳边恍惚是蒋琛的声音,懿真从回忆中晃过神,抬手拭去挂在脸上的泪珠,不耐道:“不用赶我走,我自会回去的。” “夜晚天凉,殿下让小的把这个给您。” 蒋琛弯身递过披风,侍女从身后为懿真披上。懿真的手指触到袍面,温温的暖,又似乎凉得没有感觉。就像那个惹她伤心的人,时而心血来潮的好,时而冷漠得入骨入髓。 她吃力地站起来,身子颤抖。马上有侍女上来扶住,她摆摆手,蒋琛会意,上前伸手轻搀了她。 懿真的手放在蒋琛的臂弯,缓缓吐了口气,才道:“蒋琛,你就陪我走回去。” 几人迤逦而行,步子落得缓慢无声。三皇子妃吃闭门羹,不是一次两次了,所有的人都装作无事般,但也表现得小心翼翼。 懿真心里的火缓缓熄灭,她变得悲哀起来,沙哑着嗓子开口道:“蒋琛,你从小跟随三殿下吗?” “是。” “你的父母都不在了?” “是。” 这个沉默寡言的护卫,她总是有意无意去接近。因为他最了解萧岿,离萧岿最近。在这个深宫里,除了跟这名护卫说几句话,她再没有慰藉苦恼的东西了。 “殿下婚前和哪位女子关系最密切?” 蒋琛不慌不忙地躬身,缓慢地说:“小人不清楚。” 懿真心里失望,不免泄气。将披风解下扔给蒋琛,兀自携了侍女进婚殿去了。 那次夜宴休休反常的举动,让柳茹兰心存疑虑。这天,她遣翠红唤燕喜过去。 “燕喜你要说实话,自打遴选皇子妃后,小姐有没有和三皇子来往?” “回夫人,确实没有。小姐后来生了场病,接着就回老家了。这次老爷接她回来,奴婢一直陪在她身边,连三皇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柳茹兰暗想:这就奇了。休休在宫内受了惊吓,肯定是碰上了什么人。看她缄口不语,自己也不好问。看来她还是将自己当做外人看待,或者自己平时疏忽她了。 于是她多问了一句:“小姐平日里跟什么人来往?” “小姐平时和少爷谈得拢,在外只有储天际。别的也没什么人了。” 第 10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6 章 “储天际……奶娘的儿子?”柳茹兰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问,“人品怎样?” “去年上半年考上甲科进士,在刑部任主簿,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官了。书读得好,人又长得俊,在家是孝子。” 柳茹兰被逗乐了,道:“说得十全十美似的,总有点不让人满意之处吧?” “性子有点犟,有时死脑筋,转不过弯。自从有了宅子,小姐去得勤些。”燕喜见柳茹兰善意,也就如实告知。 “她去的时候,你陪她吗?“ “奴婢只去了一次,大多数是小姐一个人去的。” 柳茹兰听罢沉吟,叹道:“储天际初到江陵,沈家理应给些照应,怎料遭到老爷冷待,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如今老爷不管了,休休整天待在院里也是耐不住。刚才听你一说,储天际倒是一表人才,只要休休喜欢,把先前的烦恼忘了,我倒不会反对两人来往。你好生伺候小姐,有什么异样情况赶紧来禀报。” 燕喜回到萏辛院,观察起小姐来,看她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便将夫人的叮嘱搁在一边。 这天是陶先生的阴寿,休休起了个大早,照例和去年一样,去城郊寺庙进香。因已知道陶先生不是自己的生父,她没惊动府里的人,只吩咐了车夫在外等候。两人粗略打扮一番,悄悄出了府。 本来约好天际陪她们一起去,刚巧今天府衙内有事要办,天际让她们先行一步,等他办完事,自会去寺庙找她们。 休休宽容地笑笑,还打趣道:“真不巧。我怕你不在,半路窜出只大老虎,一口把我吃了。” 天际并未如以往那样戏谑她,他有丝犹豫,语气有些沉:“嵇大人唤我,好像有要事。” 他不敢说出嵇明佑唤他的真实原由,那位盐铁巨贾刘老爷看中了他,这次是与他一起商议有关相亲的细节。 嵇大人对他恩重如山,他怎可拒绝? 皇家寺庙位于城郊十里外的条山北麓,那里石耸峰翠,重树幽深,风景旖旎,历来是皇亲贵族烧香拜佛的好去处。 彩霞满天,红日照高林,沿路车马行人稀少。行至通往寺庙的小路,山光明净,青山焕发,远处悠悠的钟磬声时隐时现。 说话间,迎面一队车马从容而来,不缓不急。眼看就要和沈家的马车相遇,对方不闪也不避,横在路中央停止了前行。 沈府的车夫骄横惯了,举起长鞭指着对方高声骂道:“长点眼睛看看,这是宰相府的马车,谁敢阻拦?” 对面一阵哄笑声,有人讥诮道:“果然是沈府的,目中无人了。” 又听得有人沉声说话:“这可是三皇子的马车。” 休休和燕喜同在车内,闻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细听声音,原来是萧岿身边的侍卫蒋琛。 燕喜瞥了休休一眼,见她已变了脸色,握她的手开始发紧,便道:“撞上三皇子了,咱们别让他。”说完,掀帘吩咐车夫不许退让。 正僵持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但见蒋琛骋马过来,拱手,先自开了口:“惊扰休休小姐了。” 燕喜探出头,冷嘲道:“深山荒林的,想吓死我们不成?你们人马多,我们就一辆马车,避让一下有何不可?” 蒋琛并未答话,眼光投向帘内,重新拱手行礼:“休休小姐,我家三殿下请你过去说话。” “你家三殿下?”燕喜冷笑,声音刻薄道,“怎么不亲自来请?好大的架子。” “三殿下说这里说话不方便,烦请小姐去前面亭下说话,三殿下在那边等候小姐。” 燕喜正想顶过去,一旁沉默的休休悠悠开口道:“有劳蒋侍卫回话一声,我跟他之间已无话可说,不必费神了。” 蒋琛回去复命,接着又回来了。 “三殿下吩咐小人,一定要请小姐过去。” 燕喜生气地应道:“不必如此。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说完,吩咐车夫,“我们走吧。” 车夫在前面为难道:“燕喜姑娘,三皇子的马车横在中央,过不去。” “无赖!”燕喜冲着蒋琛骂了一句。 蒋琛坚持着,面上毫无波澜。 休休无奈,对着燕喜说道:“他要是空闲,大可耗几个时辰,我们倒误了事。听他胡诌乱语几句,我就回来。” 她下了马车,步履迟缓地朝亭下走。山风微拂,她裙上的条条丝带迎风飞扬,萧岿得意的脸庞映在眼中,笑意深沉,愈加变幻莫测。她仿佛已经看见他嘴角的一抹嘲弄。 “不要怕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这些。”她暗自给自己鼓劲,腰板挺得很直。 亭下无人,休休四处张望,走到水潭边的时候,就听见一声轻唤:“休休。” 转头时几缕雨丝飘过,山涧的小水瀑划过无数的流光碎影,萧岿负手站在那里,轻薄的嘴唇已扬起,那双熟悉的眸子望着她,一脸欢悦。 “我在这里等你良久了。”他说。 休休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行跪礼,萧岿无事般弯身搀起她。休休撤身避过,仍盈盈地福礼:“奴婢见过三皇子殿下。” 萧岿定定看着休休也不恼,状似随意地笑了笑:“老熟人了,用不着这么客气。真巧,今天又碰上你。那次夜宴看见你,正想过来说说话,没想到你一眨眼就跑开了。” 提起那晚,休休心里莫名地刺痛。他的脸还是精致得摄人心魄,她竟没有勇气在那里停驻滞留。 转过脸,她迅速地平静下来,淡淡地道:“以后不会再碰上了。” 他似乎没听见,走到她面前站定,眼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清减不少。” 一句话就让休休的胸腹如被掏空一般地痛。两人距离那么近,他平稳的呼吸声,和着那股熟悉的瑞脑香,搅拌在一起,让她全身瘫软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好半晌,似是沙哑了声音,她开口道:“殿下找我有何话说?” 他一哂,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话,就是想见见你。” “见到了?” “见到了。” 第 10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7 章 “那我走了。”她转身就想离开。 他拦住她,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她感觉莫名,断然拒绝道:“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睁大眼,眸间显出一丝惊慌,片刻后竟又笑起来,“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她握紧了拳头,声音硬邦邦的:“我干吗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怕你,真的好怕你。” “为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为什么了。 她噎住,不想说,真的不想说了。她只是悲哀地想,他伤得她那么深,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还不如不见的好,不说的好。 所有积郁的情绪,憎也好,怨也好,此刻她都无法对着这样的萧岿发泄。 她必须离开他,永远离他远远的。 他自顾自说道:“还记得郊野的那个小山村吗?那里离这儿不远,院子还空着,正是说话的好地方。下月初九我在那里,你要来。” 一阵风拂过,红叶黄花片片落,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了萧岿的视线。他的眸子黑若点漆,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笑意。那一刻,休休觉得自己看见的又是那个多情的萧岿,引诱着她一步步深入…… 远处传来燕喜的呼唤声。 她惊醒过来,以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抱歉,我不会去的。” 说罢一甩袖,转身。他飞快地拽住她,将她拉至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带着笃定神情。 “你是故意装生气?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喜欢我的。”他微笑,湿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脸庞。 她凶狠地瞪眼,猛地掰开他的双手,逃也似的向前方跑去。 他并未追来,高昂的声音被甩在后面,在空谷中回荡:“你一定会来的!” 寺庙里烟香袅绕,梵音阵阵。 天际进入梁殿的时候,休休已经跪拜了很久。有些晦暗的光照在她身上,她合掌闭着眼睛,脸上透出难以言喻的安宁祥光。天际竟不敢再看她,在她身边缓缓下跪,随着磬音合掌默念。 再睁开眼,休休的眼里迷离似幻,她轻声道:“我想我爹。” “我也想我爹。如果他在,会教我该怎么做。”他心里茫然。 休休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只是温和地朝他一笑。 寺院的主持陪了休休祭拜完陶先生,缓步走出梁殿。 寺内银杏林荫道口,浓密的树木通体黄成一片,明媚的阳光照射下,衬上清得没有渣滓的天,一直明快到人的心里去。 “主持,佛家常用银杏木雕刻佛像对吗?”休休问道。 主持合掌称是。 银杏高大长寿,而且不招虫,用来雕刻佛像指甲,轻薄如真,从来不损不裂。 “小姐来得且早了些,半月后,将有满树果子,到时候可有收获。接着很可能一夜秋风过后,也就落叶归根了。阿弥陀佛。”主持意味深长地微笑。 休休眼前仿佛看见满树金黄下果子累累,密密匝匝。正因为没有结果,所以觉得还有盼头,还有想象。其实,盼望和想象中的感情,只是一个奇异绚美的幻觉而已。 她决定把曾经的一切都忘却,把握住现在的幸福。那一场华丽之缘就此终结,或许是最应该的吧。 天际走到她身旁,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三人沿着银杏林荫道往山门走去。燕喜在前面走,沿路的野花吸引着她,她蹦跳着采摘着,身影与他们愈拉愈远。 休休抬眼望定天际,见天际的脸上透着凝重,不觉轻笑道:“怎么了?看你走路这么沉。” 天际停止了恍惚,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突然在她前面蹲下身子,道:“来,我背你。” 这是他们从小喜欢做的事。 天际的脊背没有那股撩人的瑞脑香,却开阔又温暖,休休不由得将脸贴上去。他背着她,踩在撒满落英飘叶的山径上,她那掺和柔软花香的呼吸声,拨弄着他那跳动不已的心弦。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娘会来江陵。” “太好了。” 她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叁 九月初,倪秀娥接到儿子的信函,坐了三天三夜的船到达江陵。 天际早早等候在埠头,娘儿俩见面分外亲热。 倪秀娥坐马车看沿路景致,想起二十年前当奶娘的日子,不觉大是感叹。到了天际所在的府邸,她在外面站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跨入门槛。守门的小厮施礼唤了一声“老夫人”,她似乎才清醒过来。 在天际的指点下,倪秀娥东摸摸、西瞧瞧,眼角荡起笑纹:“我家四宝有出息了。” “娘,您这一来,就不要回去了。”天际恳求道。 倪秀娥摇摇头,笑说:“那怎么行?我还要照看那块茶园。再说,多待下去,那些鸡怎么办?这趟是因为你相亲,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江陵这么有钱的老爷看上你,那是老天爷赐福给储家,咱们可要慎重,别被人小瞧了去。” 天际乖顺地答应。 倪秀娥走进天际的书房,一眼瞧见窗前养了盆蕙兰,根茎肥硕,花香袭人。心里暗忖:儿子虽用功好读书,断不是抚花人士。于是问道:“这花是哪位姑娘放上去的?” 天际不自在地挠挠头,老实回答:“是……休休来过。” 提起休休,倪秀娥立马变了脸色,不免着急道:“你怎么又和她见面了?娘提醒过你,她是沈不遇的亲生女儿。沈不遇心狠手辣,娘苦苦隐瞒这么些年,就是想保储家平安。如今她做她的沈家千金,你做你的刘家女婿,井水不犯河水,你千万不要搅和进去。” 第 10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8 章 “娘,休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倪秀娥惊得连连抚胸:“老天,休休是不是已经认沈不遇了?曹桂枝还等着做沈家三夫人呢!可怜的陶先生,这个女儿,算白养了。” 天际道:“休休光知道沈不遇是她的亲生父亲,别的大概还不知道。不然,依她和陶先生的感情,她断然不会心安理得地待在沈府。” “如此看来,他们父女间有隔阂。儿子啊,沈家的事你避着点,不要去管,更不可与休休来往甚密。还有,相亲之事不要和休休谈起,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倪秀娥絮絮叨叨关照起儿子。 天际相亲之事,休休当然不知。这几天,她四处找福叔的老婆—柳妈。 起因是某天她和燕喜经过夜蓥池,无意碰上了大夫人黎萍华和她的小女儿。二千金早早嫁人,夫婿还是沈不遇亲自挑中的。几年前夫妻还算和睦,后来夫君纳了二房又有新欢,把个宰相二千金彻底冷落。夫妻间龃龉不断,二千金经受不得委屈,跑到娘家哭诉来了。 一见休休,黎萍华母女心里不痛快。以前视其为乡野女子当面奚落,休休身世大白后,嘴里不敢明说,心里的怨气却越积越深。 休休从不和她们多说话,施了礼就想走。二千金在后面尖刻地说道:“仗着父亲宠她,架子越发大了。” 黎萍华冷哼一声:“若是你父亲让曹桂枝进沈家的门,好端端的沈府不知会被一老一小两个狐狸精搞成什么样子!” 休休习惯了黎萍华的尖酸刻薄,她回转身,神色淡漠,口气听上去也淡得没有一丝起伏:“我娘好端端地在孟俣县,她过她的安宁日子,才懒得窝在这里,她也不屑与你们争这争那。” 虽然她不齿娘的所作所为,但是也容不得别人说娘。必要的时候,她会挺身维护自己的娘。 这两年来,她明白了一些道理,也通透了一些事。 说完,也不理会黎萍华母女俩难堪的神色,转身而去。黎萍华母女刻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有本事你别赖在这里!你这人就是多余,看见你就讨厌!” “要不是曹桂枝,陶妈也不会死,都是这个狐狸精害的!她还有脸进沈家的门?” 燕喜紧随休休,一直离骂声老远,才笑着道:“小姐真行,瞧把她们气的。以后就这样回敬过去!” 休休面色凝重,沉吟道:“她们的话倒提醒了我。当年因为我娘,我爹一家遭毁。陶妈是如何被发现跳池的?我爹去了孟俣县,他的儿子后来是生是死,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小姐,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了,谁还会知道这些?跟你也没关系,你就别把罪孽往自己身上揽了。” “我总感觉蹊跷,想找个人问问清楚。”休休沉思片刻,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眼睛亮了亮,“对,找柳妈!” 再次见柳妈,她还是和欣杨一起去。柳妈料不到他们突然出现,神色变得慌张,局促不安地站着。 “柳妈,我知道上次你出面作证,原是老爷的意思。你能如实告诉我,我爹……也就是陶先生一家究竟是如何被拆散的吗?”休休和颜悦色道。 “小姐,少爷,老奴当初只是一个烧火用人,只知道恪守沈家的规矩。该说的老奴会说,不该说的老奴不敢说……” 柳妈这番话,休休和欣杨已预料到。二人互递眼色,欣杨从怀里掏出一袋铸钱放在桌上。果然,柳妈眼光发亮,拿起钱袋便放不下去了。 休休语气恳切道:“如若知道陶妈的死因,还有那个孩子的下落,多少能替我娘赎些罪。孩子若是还活着,该比我们大,我也好告慰我爹在天之灵。” 柳妈听了这些话,往门外张望了几下,又关上门,才轻声道:“老奴明说了吧,陶妈这烂舌头,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当初曹姑娘怀上了小姐,老爷不敢声张出去,便让福叔想个法子掩人耳目。刚巧陶先生遇到曹姑娘,好心扶了她一把,这事被陶妈知道,骂了丈夫。骂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爷就将陶先生和曹姑娘……唉,陶先生好不容易醒过来,以为是自己造孽,便傻乎乎地认了。” 一席话如寒冰当头倾浇,休休脸色惨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陶妈就这样蒙羞自尽?” “小姐,这也是福叔这死老头后来告诉老奴的。陶妈是被活活捅死在夜蓥池里的。她这张嘴,万一去外面叫屈,岂不毁了沈家的名声?可怜的女人。” 休休感觉全身泛起一阵阵的阴寒,连带说话都颤抖:“孩子呢?” “听说是送了人。送给谁,老奴也没问。大人都顾不上,谁还顾着孩子?”柳妈抹着眼泪道。 从柳妈家出来,休休心里涌出一阵一阵的酸楚,低着头不言不语。欣杨也是满腔愤恨,控制不住道:“福叔的行为,还不是父亲指使的?没想到父亲为了名节自保,戮辱无辜,这样的父亲怎能以德服人?从小我受他管束,我早已厌烦透了!” 休休脸上带着无尽的悲哀,勉强笑了一下,道:“我爹背了一辈子的冤屈,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我当初一度听信流言,委实对不起我爹。” 这一夜,她哭肿了眼睛。 就像摸索在漫漫茫无涯际上,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此时此地此处境,她一个弱小女子不得不待在这里,心里纵是百般煎熬,也必须这样熬着。 半梦半醒之间,依稀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他凝眸望着她,唇际显出玩味的一笑。一只手用力拽住她,逼迫她的整个身子倚在他的胸前,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心跳声,甚至听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 她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挣脱,他薄薄的影子变得稀淡,如一团火化成灰烬,消散而去,只余下一股隐隐约约的瑞脑香,和极轻的一句话,盘桓在心底。 “你一定会来的……” 白日醒来,她收起忧伤,开始细细回味昨天柳妈的话语。柳妈虽然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是说话间总有点闪烁其词,吞吞吐吐,似乎还装着极深的秘密似的。这个女人爱财如命,欣杨给予的,绝对满足不了她的贪欲。 休休决定再去试试。 没想到这次去,却是大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向左邻右舍打听,原来昨晚柳妈被福叔打了一顿,接着跑了。 欣杨道:“定是福叔知道了我们来过这儿。” 休休冷笑:“做贼心虚。我们找找柳妈,不信找不到她。” 二人分头寻找,欣杨联系熟人打探柳妈会去的地方,休休时不时过来福叔家,希望能够撞见柳妈。 不出两日,紧锁的大门被打开了。 柳妈神色慌乱地进了自己的家,掩上大门,匆匆忙忙收拾些值钱的物什,又从床底隐秘的角落里搬出一只小罐子,从里面倒出一大堆铸钱。这些钱够她丰衣足食过完一生。她显得有些兴奋,边数边将铸钱装进准备好的包袱里。 屋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踢开,福叔出现。夫妻对峙,如仇人一般。 福叔行到近前,目光阴鸷:“死婆子,原来背着我藏了这么多钱!说,这些钱谁给你的?” 柳妈护住包袱骂道:“当初我瞎了眼嫁给你,如今人老珠黄,你就打我骂我不把我当人!你休了我吧。这是我的钱,我自己给自己养老送终!” “怪不得,原来是你把老爷和小姐的父女关系透露给穆氏的,穆氏又故意透露给三皇子。你领了赏钱,害了老爷!死婆子,是你损了老爷的英名,让老爷小姐蒙羞受辱。只此一条,我就可以按沈家规矩惩罚你!” “你们的罪孽还不够多吗?先是诬陷陶先生,后又将陶妈活活捅死在水池里,谎称她这是蒙羞自尽。告诉你,我已经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小姐。我还会告诉她,陶先生根本不是自己摔死的,是你们图谋害死他的!你们想惩治我,先窝里斗去吧!” “死婆子,你敢!” 第 10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09 章 两人骂红了眼,福叔恼羞成怒,一巴掌将柳妈打倒在地,就势夺过包袱。柳妈挣扎着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休休刚到大门前,发现门锁开着,以为里面有人。正要过去,她突然发现福叔匆匆往这边赶来,便躲闪在了一旁。等到福叔进了屋里,她悄悄地跟随而至,夫妻间的对骂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全身不能自抑地颤抖。听得柳妈的哀号声,她按捺不住地闯了进去,正看见福叔已经拔出了腰刀,近乎凶狠地刺进了柳妈的胸腹。 乌暗的血喷溅而出,顷刻间流淌一地。休休似是蒙了,呆滞地站着,直到福叔转过头来,眼中的凶煞惊醒了她,她后退两步,接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门。 天际正在衙内做事,守门的差役过来禀告,外面有位姑娘找他。他出去一瞧,原来是休休。 休休站在树下,脸色惨白,整个人失了魂似的。天际扶住她,正想开口,休休扑到他的胸前,“哇”的一声哭起来。 “出了什么事?”天际连忙问。 休休瘫软在天际的怀里,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她紧紧抓住天际的胳膊,千般惊惧哀痛,到最后只是一句哽咽:“天际哥,你带我走……” “去哪儿?”天际愣了愣。 “随便去哪儿,我再也不待在沈家了。我恨这些人!我不想跟他们有任何关系!你带我走吧,我只有你,天际哥!”休休不断地摇头,哭得心肺都纠结在了一起。 一见休休这般模样,天际心疼地搂住了她。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坐下,安抚了半天,休休才渐渐平静下来,抽泣着将所见所闻叙述一番。 “沈不遇!” 得知陶先生的真正死因,天际义愤填膺,不禁骂道:“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这样的人会遭报应的!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休休也是痛悔万分,不住地流泪道:“那次离开沈家,就不该再回来。我爹因我而死,柳妈也是。我错了,我不该进沈府……” 她再次悲戚地哭起来。天际抱住她,安慰道:“你不知情,为了尽孝,为了你娘,回来也是身不由己。只因撞见了福叔的罪行,又奈何不了他,可你有何过错?不必责怪自己,休休,你要坚强起来。” “我不能够……天际哥,你会收留我吗?”休休哭道。 天际微微一愣,想起娘的劝告,想起相亲之事,迷迷蒙蒙地想着,含混地问了一句:“我该怎么收留你?” “娶我。天际哥,你娶我好不好?”休休颤着声音。 “娶……” 若是在以前,天际一定会欢呼雀跃。而此时,这个字犹如千万条藤,紧紧窒住了他的呼吸。他神情复杂,嚅嗫道:“休休,你知道我娘管得紧,终身大事不是儿戏,我要去问问……” 休休却不再犹豫,她攥住天际的双臂,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天际哥。倪妈妈要是反对,我去求她,她疼我,会答应的。沈不遇再也不会阻止我们了。让我做你的妻,你答应我好吗?天际哥。” 她仰首望着他,晶莹的泪珠从眸中滴滴滚落。天际心痛,抚摸这张美丽的脸,哽着声音道:“让我想想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休休表示理解道,“明天卯时我就在你家门口等。如若你愿意娶我,就把我领进门,如若不愿……我不会为难你。” 明天是初九,正是相亲的日子。 天际脑子里晕晕蒙蒙的,心中又是矛盾纠结。他轻轻地抓住休休的手扶起她。她的手腕柔软纤细,似是一捏就会碎掉,碎玉似的牙齿咬着下唇,本就苍白的唇更是水晶般透明。他很想吻下去,又提醒自己不能,额角生生冒出了一层热汗。 “我想想……”他迟疑道。 柳茹兰由欣杨搀扶着,一路向沈不遇的书房而去。 “娘,见了父亲,您千万别动气。”欣杨担忧道。 “欣杨,你信不信有因果报应?原来真的有报应的……”柳茹兰一手抚上欣杨的手背,仍是淡淡的神色,只有眼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暗伤。 刚到书房门口,但见福叔跪在地上,沈不遇背负着手在福叔面前踱来踱去,神情隐在阴暗之中,掩饰不住焦虑暴躁。 柳茹兰心口不由得一痛,不得不用手抚住。眼前的夫君,有着与他外貌不相符的狠毒。好似一只温润谦和的熊狸,却长着一副吃人的獠牙,又不让人看到这獠牙会咬向谁。 还记得多少年前,满朝朱衣紫绶,当宰相的父亲指着沈不遇对她说:“文采斐然,社稷栋梁。”那时,自己对他便有了殷殷的心动吧。 现在的夫君,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此时,沈不遇在叱责福叔:“事情本来就糟糕,你又给我添乱!枉费我信任你这么多年!现在好了,她知道了,又亲眼看见你杀人了,你教我怎么解释?” “那贱婆娘胳膊肘往外拐,奴才恶火中蹿,就杀了她。老爷,事已至此,您说怎么办?”福叔问道。 沈不遇沉思片刻,颇有些无奈道:“你对外说是暴病而亡,好好埋了。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我在乎的是脸面。唉,想我为官二十多年,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家事啊!” “老爷!” 外面兀地一声,沈不遇转过脸,不由得神色陡变。柳茹兰一步步走了进来,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夫君。也许是心虚,沈不遇眼皮跳了跳,高傲的头不经意间垂了下去。 “茹兰,你也知道了?” 柳茹兰深重而缓慢地呼吸,冷笑道:“我们做妾的,如你做臣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让你死,你得死,让你苦,皆得苦。女人在乎的是身边的男人,男人在乎的却不是女人,而是脸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茹兰,你不要误会。”沈不遇压低声音解释道。 “误会?是妾身看错了老爷。”柳茹兰声音颤抖,竭力控制内心的怨怼,继续道,“都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妾身这里则不然,妾身眼中只有老爷。想当年父亲将妾身许配给老爷,只因老爷为人不虚浮,文采和质朴兼备。没想到,老爷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让妾身心寒失望之事,草菅人命、欲盖弥彰!” 沈不遇一阵烦闷,替自己辩解道:“我有今日,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到了后来,哪一样不是我殚精沥血拼回来的?尤其是穆氏一族横厉,梁帝软弱无能,朝中风雨如晦、鸡犬不宁,我苦不堪言,谁懂?你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隐瞒过去,蓄意杀人,我是对不住你,可我的难处你懂不懂?”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才不计较过去。可是,老爷非但拆散陶先生一家,还至陶妈于死地。为了让休休死心塌地回来,你又杀了陶先生!为了保住老爷的颜面,他们无辜被害,他们何罪之有?”柳茹兰气得浑身发抖,眼里溅出泪水。 沈不遇也激动起来,含着阴狠说道:“这些人怎样与我无关!我要保的,是整个沈家!沈家的命运、沈家的威望都靠我,我责无旁贷!还有休休,我对她一味忍让、迁就,为了她差点成了整个江陵的笑柄,可她至今都不肯认我,她是怎么回报我的?” “你教她如何回报你?她恨你,早晚会离开这个家的!” “与其这样不通情理,我也不认这种女儿,想走就走!” 柳茹兰气愤难当,扬起手。沈不遇并不躲闪,眼神阴鸷地缓慢转过来,柳茹兰颤抖着放下手,覆面哭泣起来。 欣杨一直闷声不响,他扶住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这时候,燕喜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见老爷夫人便大哭道:“小姐……小姐走了!” 第 10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0 章 柳茹兰惊醒,顾不上擦眼泪,急问:“去了哪儿?” “不知道。小姐死活要走,奴婢拦不住……” “报应,报应真要来了!” 柳茹兰哭道,一句话都没和沈不遇说,便拉着欣杨匆匆而去。沈不遇心里又是一阵急躁,挥手示意福叔:“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 原地徘徊了几步,他往书案上猛一击拳,还是一撩袍角出屋去了。 休休独自到了天际的府邸外。 大门紧闭,周围寂静无人。 天色灰蒙蒙的,日光暗淡。她站在树藤下,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她的眼睛也模糊。 “天际哥,我来了。卯时一到,你要把我领进门啊……” 此时的天际,正和母亲倪秀娥坐在嵇明佑府里的客厅里。倪秀娥端坐片刻,见四下无人,整了整衣襟,又抚摸头上的荆钗,轻声问:“四宝,娘的头发有没有乱?” 天际目光望着窗外,神思有点游离。倪秀娥又唤了一声,天际才转过脸,茫然道:“娘说什么?” “出门到现在,我看你傻愣愣的丢了魂似的,有什么事吗?”倪秀娥关切道。 天际讪讪一笑,装作随意道:“没事,娘别担心。” 倪秀娥放下心,开始自我检讨起来:“对了,瞧我这糊涂记性,在这种场合要叫你天际,别叫小名。娘虽来自乡野,这点礼数可是不能丢。咱好歹在大户人家待过,懂得点道理。” 她望了望院子,嘀咕道:“都卯时了,刘老爷怎么还没来呢?” 远远地有鸟声传来,断断续续,凄凄切切。想来人间不会有如此快剪,剪断满怀柔情一腔愁绪。 天际变得恍惚,脑子里是休休失魂的模样,她扑进他的怀中,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依恋。 “天际哥,卯时一到,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那声音潮水似的涌来,又潮水似的退去。天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院子里有了动静,嵇明佑陪着刘老爷夫妇春风满面地过来。倪秀娥首先起身,暗暗捅了捅天际。天际猛然睁开眼,定了定神,母子俩含笑迎了出去。 在郊外那个小山村,萧岿百般聊赖地等待着休休。 卯时到了,村外还是没有车轱辘声,他有些急躁,命令随行的贴身内侍去村外瞧瞧。内侍拍了拍酸疼的双腿,委屈道:“殿下,奴才已经跑了四个来回了。您这可是要折杀奴才啊!” “休得啰唆,赶快去!”萧岿皱了眉头。 内侍领命而去。 萧岿半倚在台阶上,眼睛低垂,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道浅影。耳畔有风吹树叶窸窣的声响,节奏明快。他的睫毛动了动,薄薄的嘴唇抿起。 这段日子以来,他总是喜欢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呈半寐半醒状态。在光晕里,他会寻找到那张清秀的含着羞赧的面颊,然后好像可以碰触到一般,一只手无意识地举起,极轻柔地抚摸。然后等着她消散淡化,最后什么都没有。 有时她低眉垂眼,有时她抬眸一笑,纯然没有一点阴影的笑容。 他心里无端地躁动,翻了个身,叹了叹气。 内侍出现了,步子有点慢吞吞的。萧岿感觉失望,拾起一粒小石子,准确无误地击中内侍的靴面。内侍故意夸张地“哎哟”一声,装出龇牙咧嘴状。 萧岿并不笑,无聊地拿竹枝在地上划字。内侍望着不断出现又擦去的“休”字,讨好道:“殿下即将出征战场,忙里偷闲约会休休小姐,算抬举她了。她要是不来,奴才去宰相府逮了她,要她好好伺候殿下。” 萧岿双目陡然一横,竹枝甩在内侍头上。内侍这回真吃痛,不敢再说,慌忙垂立一边。 时间在慢慢过去,灰蒙蒙的天空透出太阳,日头向头顶移动。 萧岿站了起来,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他的内心也起了小波动,声音极细,面上还有一丝怅惘。 “她要是真不来呢?” 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忙应道:“殿下想要的,谁敢不依从?那是休休小姐的造化,一般人做梦都盼不到呢!” 萧岿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再次荡漾起自信满满的笑意。 又过了良久,日头在头顶高照,村外终于传来车轱辘的声音。内侍耳尖,喊道:“殿下,来了,来了!” 萧岿霍然起身,阳光映着他的脸,孩子似的甜蜜地笑着,连瞳孔都是晶亮的。 车轱辘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驾车的是个农夫,马车破得连个帘子都没有,就这样晃晃悠悠从容地从萧岿面前经过。 萧岿望着马车远去,神色渐渐变得沮丧,他发狠地踢了一记皇家精雕细琢的车架,生气道:“不等了,回去!” 天际如坐针毡。 日头穿透树荫,照在地面一片斑驳。他仿佛看见休休孤零零地站在阳光下,单薄的身影隔着日光,忽长忽短,渐渐模糊。 母亲和刘老爷夫妇谈得正欢,时不时发出很得体的笑声。她本来就健谈,很容易拉近人。此时天际却显得不耐,甚至盼着相亲快点结束。 “几时了?”他问倒茶的女用。 女用告诉他卯时快过,他中了魔似的,突然站起身。厅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倪秀娥停止了说话,疑惑地抬起眼。 嵇明佑早已察觉到异样,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天际,此刻断喝道:“干什么去?” 天际不应答,朝嵇明佑深深一躬,又朝刘老爷夫妇深深一躬,嘴里说声“抱歉”,便撒开双腿奔出了客厅。 倪秀娥大惊,哂笑着屈膝施礼,高喊着儿子的名字,小跑着追了出去。 卯时已过。 休休坐在门外,眼望着天空,逼回了酸涩的眼泪,心间虽仍然失望,却忽然安定了下来。 第 1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1 章 “没什么好哭的。天际哥没要我,是我不配。命就如此,我认了,该离开江陵了。”她苦涩地笑了笑,缓缓站起来,独自就这样默默离开。 “休休!” 天际的声音。 她蓦然抬头,眨了眨眼,似乎此时此刻才明白天际真的出现了。她望定他,等着他慢慢走近,不安地、不确定地等待着。 天际满额是汗,紧绷的脸却缓和下来。他伸手抓住休休的手,第一次温柔地袒露自己的情绪。 “记得小时候我向你爹发过的誓言吗?我要娶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到今日,还是没有变。愿望就在眼前,它就要实现了,我怎么会白白放弃?休休,卯时已过,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说到这里,他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湿意。休休不言语,抬袖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珠,将头缓缓倚在他的肩上。天际不由得粲然一笑,搂住了她。 两人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沈不遇、柳茹兰等人恰好寻找到此,见此情景,全都愣在那里。 倪秀娥急匆匆追来,老远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半晌,她心境一闪,躲进了墙角边。 天际的府邸。 休休和沈不遇对峙着。她神色冷漠,连正眼都不想去看他。当她离开沈府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惧怕他了。 沈不遇满脸怒意,斥道:“你离家出走,胆子也太大了!我好歹是你的父亲,没经过我的同意,竟敢自作主张,为所欲为!” 他原本在倪秀娥面前同意两人交往,是为了顺利说服休休回江陵。后来因为休休的身世暴露,加上朝中诸般要事,他倒把储天际给遗忘了。结果一疏忽,无端地生出枝节来。 休休丝毫不惊慌,冷笑道:“我的父亲早死了,死在你的手里。他养育了我十六年,却是替害他全家的人养育。天理循环因果报应,该是我为他尽孝的时候了。” “你为一个死去的人尽孝?”沈不遇阴沉道。 “我不止尽孝,我还要赎罪,替所有死去的人赎罪。” 沈不遇顿时哑口无言。 今日的休休已非当日的休休,她不再为他左右,他也无力去掌控。他们是父女,彼此间横着一条鸿沟,他跨不过去,她恨他,自然不会迈近一步。 这就是事实。 沈不遇感觉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他自认聪明绝顶,能够纵观局势,看透人的心思,然而,在萧岿那里,他第一次败了。这次,是第二次失败。 此时,他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大人,无措又无奈,做着无力的挣扎。 “你想嫁给那小子是不是?” “是的。”她平静地回答。 “你好歹是相府的千金,我自会给你挑选个好的。储天际背景太差,他配不上你。” “什么叫做配得上?”休休悠悠说道,“我本来就是苦出身,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被抛弃了。那些权贵势力,我倒配不起。” 沈不遇耐着性子,变得絮絮叨叨起来:“我知道,我虽然是你的生父,可是没权利来干涉你的终身大事。你现在想离开沈府,所以急着想把自己嫁了。储天际并不适合你,你跟着他会吃苦受罪。我会介绍一些江陵的王孙公子让你认识认识,你再做决定也不迟。真不行的话,四皇子萧灏也比储天际强上百倍……” “怕是又搞出什么遴选事件不成?”休休讥讽道。 像是剥去了最后一层面具,沈不遇无言以对。他自嘲地摇摇头,片刻后笑了起来:“无论怎么说,我知道挽留你已无望。你恨我,用这种方式嫁人……以后,不要后悔。” 休休答得很干脆:“不会。” 沈不遇垂头丧气地离开,一只乌鸦扇着漆黑的翅膀,朝他怪叫一声。他听出不祥,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回,她是真的离开沈家了!” 拐弯处,有人好像专门守在那里,头绾青布,素衣黑履,至他面前倒头便拜:“老奴倪秀娥拜见老爷。” 沈不遇愣了愣,在别人面前重新摆出傲慢之势,道:“恭喜啊,你的儿子得逞了。” 倪秀娥抬头,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道:“老奴向老爷请罪来了,不孝子储天际不听老奴规劝,冒犯了老爷。老奴教子无方,罪该万死,请老爷降罪啊!” “这次怨不得你。”沈不遇无奈道。 倪秀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奴还蒙着夫人牵挂,却恩将仇报,实在是没脸见老爷夫人啊!” “好了好了。”沈不遇疲倦地挥挥手,叹道,“你儿子的事情本官也不计较,他俩如果有缘,就随它去。我这个女儿不认父亲,我还能怎样?希望你儿子善待她,好自为之。” 倪秀娥赶紧叩头跪谢。 待沈不遇离去,倪秀娥眼望着苍穹,嘴里自言自语道:“四宝,你放弃当刘老爷的女婿,选择休休,娘不知道是错还是对。娘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你可要善待休休啊!”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接着念念有词:“陶先生,你在九泉之下保佑孩子们吧,我这就去庙里给你烧香磕头。” 肆 嵇府。 天际衣冠整齐地跪在客厅,垂头不语。嵇明佑寒着脸背着手,在天际面前踱来踱去。 自从北周宣帝退位、杨坚总揽军政大权之后,嵇明佑的心绪一直不宁。三皇子萧岿目下已将出兵南朝陈的事宜摆置得顺当,单等奉了兵符便可奔赴战场。若败得南朝陈,这凯旋之日便是他登上储君之位之时,如此这般在任何一国都是最简单的基本路数。 山雨欲来风满楼,穆氏已成惊弓之鸟,整个内部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恐慌。一旦萧岿即位,沈不遇一伙兴起,穆氏瓦解,众亲僚做鸟兽散,这是嵇明佑最不愿意看见的结果。现在当务之急是吸收新生力量做后备,诸如储天际那样的后生。 没想到储天际为了沈不遇的女儿,差点害他丧失颜面,无疑雪上加霜,怎不教人既冒火又寒心?因此,他对这个有为少年的器重没了踪影,说话也多了几分冷意。 “你既然敢于违恩负义,又何必回来求我?” 天际再次深深鞠躬。对他来说,嵇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理应肝脑涂地才是。可是今天,他鼓足勇气第一次去违拗他,为了休休。 他请求道:“如今还未聘下这门亲事,自是来得及,还望大人周全。” 闻言,嵇明佑冷哼一声:“刘老爷是个大财主,你放着眼前的金山银山不要,不觉得后悔?” 第 1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2 章 “小人只想与休休同甘共苦,求大人成全。”天际仰起头,眉宇间不再有谦恭惶恐,带着一种磐石般坚定的神色。 嵇明佑更加气急败坏,斥道:“混账!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你娶了她,就是沈不遇的女婿了,这不是与我为敌?” “小人不敢。休休是休休,沈不遇是沈不遇。大人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 “你想得倒轻巧。为了儿女情怀甘愿不惜功名利禄,我真怀疑是不是选错了你。违天必有大咎,你以后后悔了,可别来找我!” “后悔什么?”话音未落,大皇子萧韶从厅外迈进,笑容满面。 厅内的人上前跪拜行礼。萧韶扶起天际,乐呵呵道:“刚才听你在说休休,是宰相府里的休休吗?和你青梅竹马的那一个?” 天际低头答是。萧韶拊掌大笑起来。 嵇明佑皱眉。这大皇子,一碰上花草茶事,比任何人都来劲,便故意挖苦道:“荒唐。莫非大皇子有成人之美之心?” 一句话却似提醒了萧韶,他并不在意嵇明佑的讥讽,朝天际打趣道:“本官倒见过休休几次,伶俐可爱,长得又美,天际兄弟艳福不浅啊!你不用发愁,日子一旦定下来就来禀告本宫。到时候,本宫自会前来凑个热闹。” 大皇子突然插手其中,嵇明佑脸色阴晴不定,倒无话可说。天际告退,萧韶搭着他的肩一直出了月洞门,才突然感慨起来。 “世间姻缘月老牵。我没啥本事,在他们眼里也是一个浑浑噩噩的皇子。这次权且当个月老,总算促成一件好事。” 天际跪地谢过,心里美滋滋的。有大皇子撑腰,他娶休休显得理更直、气更壮。嵇大人这里没话说,沈不遇早放弃了,他只是担心娘不接受,如今这道难题也迎刃而解。 回去后,倪秀娥等得心急,忙问嵇大人有没有怪罪。天际将大皇子的意思照实告诉了娘,倪秀娥长舒一口气,喁喁念了几声“菩萨显灵”。 “大皇子宅心仁厚,你是遇到大贵人。我害怕了十七年,也不知道究竟怕些什么。我既希望休休当储家的媳妇,又怕你喜欢上她,横遭沈不遇阻拦。如今甚好,天意如此。” 拊掌默念了几声,转而又想起什么,她提醒儿子道:“休休住在这里也不成,会遭人说闲话。不如将她暂且安置在别处,你再光明正大迎娶她。” 娘的话句句在理,天际喜上眉梢,便急着跑去书房见休休。 书房里很静谧。此时休休正娇慵地坐在檀椅上沉思着。一场风暴过后,她显得沉默,两根结了石榴花的发辫,懒散地垂到碧荷色的罗襦上,整个人透着安宁柔和的光。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子了。 天际的心莫名地心悸起来,他缓步走到她面前。休休从沉思中惊醒,睁着乌黑的眼睛看他:“没事吧?” “没事了。”天际轻松地道。 休休这才抿唇笑了笑。 “我们去园子里走走,给我们的家取个名字。”天际的心情格外愉快,拉了休休的手往外走。休休不自然地红了脸,但还是温顺地跟了他一起出去。 他们站在水池旁,两对紫鸳鸯正在悠闲地嬉戏,休休看得入神,天际享受着上天赐给他的美好光景,兴致勃勃地问:“咱们的家该取什么名字?休休你说。” 休休淡淡地道:“天际哥说了便是。” 天际望着明朗的天,略加思忖,眼睛亮了亮:“就叫‘晗园’吧。晗,欲明也。我俩经过那么多坎坷,总算能在一起了,还真有守得云开见天明的感觉。” “守得云开见天明……”休休似被触动,不禁低喃。 她仰望着云天,眼里一片迷蒙,脸上透散着腻人的嫣红。天际的心彻底醉了,一把将她搂住,低头想要吻下去。休休有点慌乱,侧过脸望向水池,装作好奇地问:“紫鸳鸯怎么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它们会不会把伴侣混淆错?” 天际笑出声来:“傻瓜,在外人眼里,它们看起来虽是一样的,但它们自己彼此熟悉对方,彼此依靠着对方。” 他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就像我们俩,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在茫茫人海中也能一眼辨认出对方。” 他说得彻骨透明。她收住了眼眸,道:“总觉得对不住倪妈妈。她一个人够辛苦,我又给她添麻烦。虽是已经赔礼了,可心里还是过不去。” “天上掉下个美媳妇,她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什么都明朗了,也不用怕这怕那,我看她已经想开了。”天际闪动着晶亮的眼眸,一脸难掩的兴奋,“我娘还说,婚前你住在这里不合适,先选个地方住下,我再堂堂正正地迎娶你。” “住在哪儿?”休休一怔。 离开沈府后,她始终显得平静,没有一丝天际那般的亢奋。天际丝毫没有注意这些,他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淹没,饶有兴趣地描绘起他和休休的未来。 “还记得那个竹院吗?那里幽静,你也熟悉,我再找房东商量商量。” 休休不由得想,自己已经与以往有所不同,这次就是自己选择走的路了。心下生出一丝向往,便含笑表示赞同。 天际展臂搂住了休休,这次休休并未闪开,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隔着如烟的阴影,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身影,步态仍是平稳而肆意,有如带着一点倨傲拂过眼前。无须看清这人的面貌,她便知那是时不时会莫名其妙跳进她脑海里的那个人。 她总以为,脱离和回避一些事、一些人,她就会寻找到幸福。新的人生就在眼前,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要坚定地走下去。 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她人生磨难的开始。 柳媚篇 壹 柳茹兰携着翠红进了自己的院子,沈不遇就从后赶了过来,语调虽缓慢,还是难掩焦急:“你去见休休了?她怎么讲?” “老爷不必关心。她说她不是沈家的人,与沈家没什么挂碍。” 对着柳茹兰不冷不热的回应,沈不遇无奈地摇摇头,沉声道:“茹兰,不要再跟我怄气了!我现在也是为休休的将来考虑,她嫁给那个储天际不会幸福的。她并不是一定要嫁给什么皇子皇孙,可储天际是嵇明佑的人,穆氏气数将尽,早晚没好果子吃,我怕不幸会降临到休休身上!” 面对沈不遇半是真诚半是妥协的话语,柳茹兰淡淡一哼,眼圈却红了,道:“老爷这番话,休休能信吗?她如今只信她自己。也难怪,自从踏进沈家这道门,她任老爷摆布,结果落了个伤神落魄的地步。养她的爹都死了……还有什么比这些更不幸的呢?” “她不信我,至少还信你。你应该说服她,不要让她做什么冲动之事。” “休休若信妾身,妾身又该信谁?在休休眼里,妾身的话就是老爷的话,她能信吗?她不把我这个沈家二夫人赶出来算是好的了!不管妾身说什么,她只是一句话:她和储天际的事不容任何人插手。到最后,她甚至还说,以前他们好好的,过他们的日子,要是我们不出现该有多好……” 话说到此,柳茹兰喉咙哽住,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走。 望着柳茹兰的背影,咀嚼她留下的话,沈不遇心口不由得一窒,神色更加暗淡。心思转了转,他这才招呼福叔:“去把储天际叫来。” 福叔俯身出主意道:“老爷,教训教训这小子,他就不敢娶小姐了。” “休再添乱了!”沈不遇甩袖,不满道,“小姐离家出走,说出去够丢人的!现下需稳定人心,走一步是一步。小姐若是真急了与沈家划清界限,被穆氏抓住一丝乱萌,告我滥杀无辜,以后我如何驰骋官场!” 第 1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3 章 “老爷,小人不敢。”福叔吓白了脸。 “唉,家里死气沉沉的。此事,真正棘手啊!”沈不遇再次叹息道。 天际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守门的小厮,不经意扫视了一下晗园的外貌。 山墙已粉刷完,那些脱落剥离的斑点已然消失。大门也新漆过,远看乌亮近闻漆香,加上园内的树枝藤条已悄然探出头来,外人一眼便觉着此园朴质素雅。他满意地笑了,脚步轻快地向正厅走去。 母亲倪秀娥正指挥着用人搬弄桌椅。她吩咐将一对雕了喜鹊的核桃木椅搬到厅堂两端,似是觉得不对,便又撤了,换了一对宝塔纹榉木椅上去。 天际眼望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笑道:“娘,您这样搬来搬去的干什么?” “儿子,这你就不懂了。”倪秀娥满脸严肃,“昨天娘拿了你和休休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占了一卦,说你俩八字姻缘都合,须谨防妖魔缠身。你搬进来的时候没请过菩萨,先生说先将屋内的摆设移动一下,然后为娘再替你请菩萨去。” 天际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娘说得真是玄乎。” 倪秀娥训话道:“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娘也不光是为了你,休休进门后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你不想也得替她想想。” 天际赶紧称诺。这时小厮跑进来禀报:“爷,相府里来了人,说是宰相大人要您去一趟。” 娘儿俩对望了一眼,天际脸色凝重。倪秀娥叹口气道:“沈大人既允了这门亲事,你也不必紧张。咱们是小户人家,休休嫁给你自是委屈她了。沈大人心里肯定不好过,你在他面前要恭谨谦卑,不许顶嘴。” “自然免不了一顿训教。”天际嘀咕道。 “丈人教导女婿,也是应该的!” 天际唯唯诺诺,正要出去,倪秀娥又唤住他:“相爷若提起啥时放定,啥时过礼,你都由相爷说了算。” 一听如此烦琐,天际又面呈为难之色。倪秀娥郑重道:“这是礼数。咱们虽是穷人家,这点礼数也是要讲究的,省得被人看扁了。” 几句话说到天际的心坎上。虽然他和休休两情相悦,沈府那边他总觉抬不起头来。沈不遇给他的那一拳,个中滋味还在心头。有母亲在真好,至少可以安抚他的心。于是他问道:“娘,等休休娶进门,您就不回去了吧?” “傻孩子,休休是千金小姐,娘伺候她还来不及呢。只是小夫妻新婚燕尔,不要嫌我这个糟老太婆搅兴就是了。”倪秀娥开起了玩笑。 阳光下天际离去的背影,挺拔而俊伟,倪秀娥眼角的笑纹不觉舒开了。 儿子有了功名,又年轻,将来有大好前程,他沈不遇找了他做女婿自是不亏,这一点他肯定想到过。 她以前是怕,现在还怕什么呢? 秋日里的相府庄重肃穆。沈不遇在书房接见了天际。 他犀利的眼神紧盯着面前站着的天际。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欢他,尽管眼前的人垂首而立,他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叛逆,一种抗拒。 休休偏偏要嫁给他。他无可奈何,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让步了。 他非常清楚萧岿在休休心中的位置。休休急于嫁给储天际,一是因为沈家,二是因为萧岿。 今非昔比,他别无他策,不能加以阻挠,更不能蛮横干涉。 但是,他心里还是隐隐希望,听了自己的一番话,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够改变想法,放弃娶休休的念头。 当然他不能说得太露骨,反之事与愿违。面前的棋子只能谨慎地走,自己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走一步算一步。 “坐吧。”他沉沉地说了一声。 待天际坐下,低眉垂眼准备聆听教诲,沈不遇突然一哂,感慨道:“去年的时候,你还是一介书生,现今却已功名在身了,后生可畏啊!” 天际连忙起身,拱手道:“晚生才疏学浅,顾事不周,请大人多多包涵。” 沈不遇站在天际面前,轻拍了他的肩:“过去是本官老眼昏花,你也不必太计较了。以后你娶了休休,咱俩翁婿之间说话也不必太拘谨了,是不是?” “是。” 沈不遇叹口气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以前本官对不住她们娘儿俩,一直将她们扔在孟俣县。后来心里始终过不去,我便将她接来,想给她找个好归宿,就有了选妃这件事。” 天际闷不作声,那时他绝望,对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实不瞒你,因为三殿下和本官向来有点芥蒂,休休的真实身份自是不敢公开。三殿下虽是喜欢休休,没想到休休的身份过早暴露,三殿下年轻气盛,偏选了别人。”沈不遇继续说。 天际的脸色明显暗淡下来。 那天他亲眼看着她进了宫门,还回头朝燕喜粲然一笑,她是很希望自己被选上的是不是? 沈不遇的眼光在天际阴晴不定的脸上停住,继续说道:“三殿下不知怎的,又后悔了,前几天还约了休休郊外见面。你想,他已有了皇子妃,难道还要休休去做偏妃不成?” 天际的嘴唇印了透白,声音一紧:“这么说,他们又见面了?” “没有。那天正巧是你相亲的日子,休休跑去见你了。如果早一天,事情不会这样了也说不定,你说呢?” 天际的眼光定在脚下,一动未动。 沈不遇像是看到天际的心里去,继续絮说道:“休休这孩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你们俩从小青梅竹马,她自然放不下你。本官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为免你们婚前起疙瘩。那萧岿任性自负,什么时候又跑来了也说不定,只是希望你不要误解了休休。” 天际一个冷战,突然哼声道:“无论怎样,休休最终还是选择了我,对不对?” 他不甘示弱地仰起头,以一种睥睨的姿势面对着沈不遇。 如此回击,沈不遇有点措手不及,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明知自己这番话有所起效,还是有些悻悻然,便摆出轻松无事的模样,淡淡地笑了笑。 这个时候的行宫,秋意晚,西风作,草木零落。金琉缥瓦的宫楼殿阁笼罩在冥迷的秋霭中,更显得萧条瑟杀。 秋月手掖着锦被羽衾,掀了珠屏锦帐卷流苏的外帘,径直走进了内殿。 又该是换裘被的时候了。 很熟练地撩开重重绣金的幔帐,她将怀里熏过香的天蚕云锦被铺开,手心缓缓滑动,感受着缎面的蓬松柔软。然后掀了床头蟠龙苏绣的裘枕,侧眼看过,她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一片莹白的栀子花蕊玉呈现在眼前。 第 1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4 章 她习惯地掂在手中,双指轻轻摩挲,感觉着温润柔滑,然后重新放回原处,用新换的裘枕压在上面。给花架上的建兰添了水,她掸去白玉香炉上肉眼看不到的尘灰,点上檀烟。顿时内殿里清香袅绕,丝丝缕缕沁人心肺。 外面有宫女唤她,她应了一声,环视四周,无瑕疵可挑剔,才从黄花梨木雕的屏风穿过,走到殿外。 三皇子妃寝宫里的侍女在找她,见她出来急忙道:“秋月姐姐,大皇子来了,三皇子妃传你过去伺候呢。” 秋月皱眉,冷哼道:“你家主子也太抬举我了,什么事都会想着我。” 那侍女也不介意,看四下无人,才小声说道:“姐姐不必生气,三殿下对你最亲近,她当然心里不痛快。这些天三殿下不知怎的又使性子了,对三皇子妃有一搭没一搭的,是不是要出兵打仗,装了心事?” “你是传唤我去伺候,还是旁敲侧击想打听点什么?”秋月问。 侍女只好闭上了嘴。 秋月冷笑,也不答话,将换下的裘被交给宫女,然后慢悠悠地向池边走去。 池边百花亭下,萧岿慵懒地靠在梨花木榻上。他的旁边同样是悠闲自在的大皇子萧韶。侧边几尺外端坐着三皇子妃郑懿真,此时她正盈盈浅笑,脉脉看向萧岿。 秋月奉茶,萧韶接过,轻呷一口,眉开眼笑道:“秋月姑娘泡的茶就是比别人的好喝。” 懿真扑哧笑出声,连亭下的宫女们都哧哧地笑了。 萧岿懒洋洋道:“大哥这副德行,见谁说谁好,怪不得有那么多女人黏着你。” 萧韶看他精神不振,便开玩笑道:“我再会说话,也不及你。你眼睛一眨,那些女人不就屁颠屁颠地跟上来了?” 对面的懿真开口笑道:“瞧大皇子把三殿下说的,那些女人再怎么着,三殿下也是捏得住轻重的。” 萧岿的眉心凝了一下,眯起眼养神。懿真闭了口,有丝惆怅,沉默地端起了茶盏。 萧韶实心眼,看气氛有点僵冷,找了笑料逗懿真:“弟妹,你们结婚也有大半年了,怎么没见有什么动静啊?” 懿真立刻红了脸,瞥了萧岿一眼,笑道:“奴家年纪还小。” “那怎么行,你要主动些。眼下三弟就要出征了,这仗不知要打到何时。再拖下去,只怕人家休休小姐也要赶上你了。” 懿真有意望了萧岿一眼,见他闭口不言,依然眯着眼不见表情,便哂笑道:“谈着谈着,怎么谈到相府家去了?” “你们不知道?”萧韶突然叹道,“不说也罢,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萧岿不经意地嗤笑一声,道:“大哥莫非成人之美不成?” “说对了。” 萧韶不无得意道:“孟俣县的储天际是嵇大人的得意门生,他喜欢沈大人的女儿。嵇大人心中另有盘算,沈大人也从中作梗。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胜似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作为堂堂大梁朝大皇子,我当然要成人之美了。” 萧岿微眯的眼皮跳了跳,侧脸问萧韶:“你刚才说什么?” 萧韶一直以为萧岿因为即将远征变得心绪不振,以为他来了精神,补充道:“休休小姐快要嫁人了,前些日子我碰上新郎官,还向他讨喜酒喝呢!” 一旁的懿真早变了脸色,手里的茶盏晃动,茶水烫着了手,她不由得“哎哟”一声。 似乎这时候才惊醒,萧岿噌地腾起身,双目死死盯住萧韶,似是一口要将他吞噬。萧韶慌了,道:“喂喂,别这样看着我,你若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问。” “你若胡说,回头找你算账!” 狠狠撂下一句话,萧岿旋风般向宫门飞去。 萧韶渐渐缓过神来,一拍脑门:“是了是了,他们两人原来是有交往的。可是,他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吗?他选的明明是—” 再回头看郑懿真,但见她已是脸色煞白,不停地啃噬着下唇,手中的帕巾似要拧出水来。他正想解释,但见郑懿真绛碧色广袖一挥,几上的茶樽果盆被扫落一地,人兀自怒冲冲离开了。 萧韶独自傻愣着,不断地懊悔道:“今天来错了!说错话了!” 休休喜欢白天开窗户。可是天气转凉,竹院的风儿必定要掠过竹林的。而今日的风声格外的大,耳畔是一声重似一声的沙沙响。鸟雀的聒噪声都夹在了风中,细碎的爪子在竹梢上跳了半天,蹭了一身深棕。 日在西面半落,风似乎停了,雀群飞走了,留下奇异的宁静。休休却变得神思不定,做任何事便也心神不属。 她原本睡得浅,搬进竹院起,越发无法入眠。竹院里不会再有人进来,她打算天黑就补上一觉。沈夫人柳茹兰正在给她准备嫁妆。按风俗,天际在迎娶她之前,双方是不能见面的。竹院里就她一个人,似乎很安静,真的很安静。 其实不会再有事情发生,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愿进行,可她心里始终有什么放不下。那种感觉压在心头很不舒服,她想把它搬走,究竟是什么,却不知道。 她满面迷惘,随手关了窗户。四下里寂静无声,眼望着昏暗渐渐将夕落余剩的光掩去,她心里涌起层层的慌乱。 默然良久,她沉沉吸了口气,自己问自己:“我怎么了……”半晌,又说,“不要想什么。等天际哥娶了我,就不会这样了。” 外面又起了风,风是从墙外吹来的。耳边马蹄声急促,很快遮掩住了风的声音。休休呆了呆,待马蹄声在院门外停住,才霍然警觉,起脚便往院子里走。 院门开了,有人站在了她面前。她睁大着双眼,难以置信地抬头,之见萧岿如剑的眉峰紧蹙,全然没有孩童般顽劣的神情,竟异常冷峻。 夕阳的颜色烙了半个天空,散落的无数光晕,让休休一时宛如身处梦里。她僵硬地站着,心想:梦啊,梦里荒诞,这个人又来到荒诞的梦里了。 院子里满目狂絮乱花,恰似萧岿的情绪。待他看见了她,和着那双幽静湛亮、微带诧异的眼眸,他那激荡不已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今天才知道你搬出沈府了。怎么了,你们父女闹决裂了?” 萧岿说时扬起眉头,带着一点点的生气,一点点的委屈,一点点的嘲讽,连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空气中顿时起了战栗,休休缓了神,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怎么……我乐意这样。” 萧岿问道:“是因为沈不遇逼你嫁人?” 休休心里跳了跳,随口回答:“不是。” “那天为什么爽约?”他仍旧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不想见任何人。” 这本来是口不对心的话,休休是心里慌乱才敷衍萧岿。说到最后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微偏过头,竟显出了意外的娇弱。 第 1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5 章 萧岿露出了孩子样天真的笑意。他伸手抓住休休的手腕,将她带到一侧,端详着她的面容,仍旧只是微笑。 大哥一定是在骗他。他的鲁莽闯入,差点惊吓着她了。 休休攥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他就站在她面前,闪着晶亮的眼睛,温润的气息夹着急促的呼吸声,拂过她的面颊。她掩饰住心荡神摇,只是淡淡一句:“你来干什么?” “想起来真可笑,大哥说你要嫁人,我就跑过来了。这家伙尽骗人,回去好好收拾他。”萧岿感到有点难为情,牵了牵嘴角,笑道,“不管怎样,你离开沈不遇,我很高兴。” 她的眼光迅速在他面前掠过,一潋潮红映在面颊上,清亮的波光在眸中流转盈动,随即低下头去。 他的唇边立时浮起开怀自得的笑。他是那么的自信,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嫁人呢? “我离开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认真道。 她无力敷衍,眼眸已抬起,清凉而平静,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他:“离开沈不遇,只是因为我要嫁人,仅此而已。” 萧岿僵了一下,摇头,他的思路有点紊乱,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她的肩胛:“是不是别人在逼你?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对付他的。” “三殿下!” 顾不得肩胛酸麻的疼,休休满面肃然,低喊道:“谁都没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为什么?”萧岿皱眉。他又问为什么了。 “不为什么,我想嫁人,天际哥对我很好。”休休咬紧牙关道。 “天际哥?他是谁?我怎么不知道?”萧岿横了眉,冲口道,“他敢碰你?我是皇子,我不会让别人动你的!” 闻言,休休气结,也提高了声调:“我求求你,别来烦我好不好?” 萧岿变了脸色,用受伤的语气追问她:“我烦你了吗?我哪里说错了?我萧岿堂堂一名皇子,放下尊严来找你,难道你还不懂吗?我又能怎么办?大半年了,朝野待决之事一团乱麻,当真奈何!我没有推心置腹的人,可心里……始终有你。” 明明是动人肺腑的一番话,因为心急,变成质问的味道。休休哆嗦着,听得胸口剧烈起伏,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跌进萧岿的怀里。 萧岿抱紧休休,靠近她的后颈,深吸了口气,才道:“那日约你,是想告诉你,我要出兵远征。国有积难,我萧岿只有深植朝野的根基,日后才能荡荡然治国理政。目下聚合兵力联合北周伐陈最要紧,否则连个梁朝皇子也做不好了。” 休休懵懵懂懂地听着,心里充满了迷惘。竹林处传来马蹄声,有侍卫在外面禀告急务。萧岿立刻松开了她,口吻仍旧霸道,略带三分倨傲:“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萧岿,谁也比不过我。我连沈不遇都不怕,还怕别人?叫你不许嫁人,就是不许!等着我,我会让你看到全新的萧岿!” 他再度自信满满地一笑,手指从她的唇边划过,不深不浅,恰是一抹勾人的弧度。休休一个恍惚,风送院墙,马蹄声骤雨般隐去。 这个人如风而至,留下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不及她斟酌,又如风而去。 他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在休休耳边。她的思绪渐渐凝滞,整个身子也凝滞了一般。 天际策马缓行。 两位宫廷侍卫模样的骑兵,正守护着一匹青白色的御骑迎面而来,他急忙勒紧马缰躲闪一旁。 御骑上的人一身枣红,五官精致得晃人眼目,神情也是冷傲无人。此时他转眼瞥向天际,嘴角弯起一抹轻蔑,含着隐约笑意,不过是刹那的停留,又转向前方。 他并不认识天际,天际却知道那是谁了。 两人就这样擦掠而过。 马蹄声声慢,天际的脸上浮起酸涩讥诮的冷笑。 休休并未料及天际会在天黑之前进入竹院,以为他有急事,便捧上一碗热茶,望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天际站在休休面前,眼光落定在她的脸上,心潮澎湃。 她是真的心甘情愿想嫁给我吗?他使劲地想。 休休被天际认真的模样逗乐了,哧的一声笑起来:“你跑来就是这样看我?” “有人来过吗?”天际突然问。 胸口不安分地紧缩一下,休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语调出奇的平静:“没有,今天就我一个人。” 她的本意是不想引起天际的误会。从今后,她会是天际的妻子。萧岿的出现好像只是迷糊中的一个梦,她一定要从半梦半醒中脱身,而不是理顺不清地乱下去。 天际也是心乱如麻。沈不遇的话还萦绕在他耳边,偏偏半路上遇到了萧岿。他是相信休休的,可又不得不无端起疑。他的心无法安定,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眸子里蹿起燃烧的光芒。 她的肌理是细腻的,如朝霞映雪,双眼顾盼生辉,撩人心怀。那句所谓的“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就是描述这样的女子吧? 这张桃花般的脸,这双澄澈见底的眼眸。 他等了她多少年了,他相信终有一天她是属于他的。 “天际哥,干吗傻呆呆地看着我?”休休声音柔和地道。 天际的神色缓了一下,迟疑地,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胸前。她的身上芳香袭人,双瞳如剪水,他朝着她的唇片低下头去。他的呼吸,带着温润的气息扫过休休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稍转过脸去,天际的唇片只是在她那里轻轻划过。 他的脸上瞬间映显了一抹受伤的表情。 “你是愿意嫁给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沉沉的。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掠过一丝慌乱,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肘袖:“是的,天际哥。” “那刚才我只想亲你一下,你为什么躲开了?” 她的双颊涂了嫣红,嗫嚅道:“总怕被别人看见。感觉燕喜在这里,她会笑我们的。” 他的脸色如雨后初霁,有了晴暖:“你不要骗我,我怕会失去你。” 她微笑,温柔地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坚定,微合了一下眼睛,朝他点了头。 他放心了,她会是他的。他的心跳如欢快的溪流,发出淙淙的声响,肆意地向周围荡漾开去。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再次低头,这回她再也没有躲避他了。 第 1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6 章 “我刚才,去见了你—沈大人。”他的话语也轻松起来。 休休倒一惊:“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他无非要我放弃娶你。” “他向来老奸巨猾,想拆散我们。你放心,我会直接跟他说,事到如今,他休想再来搅和!”休休愤恨地道。 天际彻底放了心,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和休休聊了会儿,他看时辰不早,怕娘惦记,便依依告别而去。 没想到第二天晌午,衙内有人找他。出得府门,阳光下威风凛凛站着两名束刀骑兵。 “你就是储天际?” 天际认得二人正是昨天护送萧岿的宫廷侍卫,心中不禁有一部分收紧,暗暗朝同事挤了挤眼,施礼道:“正是在下。” “跟我们走一趟。” 侍卫森冷的话语好似风刀,不可抑制地泛着血腥味。天际惊悸莫名,提起精神,朝同事草草一揖,不情愿地随着侍卫去了。 相府书房里,沈不遇听了福叔的陈述,兴奋得拍案而起。 “萧岿又去见了休休?太好了!不管怎样,这是好事,该让他知道点痛痒。如此一来,天际这小子想娶休休也难了。” “可是,三殿下马上就要出兵起程了……” “他就是在打仗,我也要放出风去,休让别人娶走休休!” 正兴奋间,下人进来禀告,小姐要面见老爷。 “她到底想着进这个家门了。” 沈不遇眸光一亮,递了个眼色给福叔,自己好整以暇地坐着等休休。 休休疾步快走,很快迈上通往书房的台阶。 极目四望,暮秋中花萎叶黄,梧桐红叶堕纷纷。红墙青瓦的楼阁亭榭掩映在瑟瑟的簇柳烟树下,眼中的相府从来没有如此萧条过。心中萌生了阵阵恼人的情绪,她不觉加快了脚步。 沈不遇装作无事般坐在榻上,看到她盈盈飘动的身影,不由坐直了身。 父女俩直面以对,气氛竟似惊涛拍岸般紧张。 休休傲立在沈不遇面前,双目冷冷地盯住他,声音冰凉凉的:“昨日你唤天际哥,跟他说了些什么?” 沈不遇一愣,随即耸了耸肩,露出滑稽可笑的神情,道:“我还能跟他说什么?无非一些授业传道之言。你也知道,天际年轻又不谙世故,为父也想开导开导他。” “就这些吗?”她挑了眉。 他看她这副态度,心生不悦,但还是点了头。 “你这人真假。”她收了眼。 她不会相信他的。 “你这是什么话?”他气恼,瞪大了眼,声音沉沉的,“你以为我会插手阻止?” “是的!是的!”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叫嚷道:“不管你说了什么,我和天际哥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你插手的!” 以前她是幼稚,任他摆布,结果落了个伤神落魄的地步。她的命运她自己会掌握的,只要能够速速离开不想见的人。 她的眼中顷刻噙了泪水,喉咙似是哽住:“以前我们好好的,我们过我们的日子。要是你不出现该有多好……” 他愣住了,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她:“你这样不好吗?你不用再过苦日子,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好!不好!”她不停地摇头,双手撑住了案几,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了泪,“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求你能让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他似是动容,声音不禁柔和:“你母亲是盼着想进这个家门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她的眼中透着悲凉,“她什么都没得到,永远也得不到。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要的好。” 开满栀子花的院子,狭狭长长的弄堂,天际家门楣上挂着的涂铜铃铛,提着工具满面慈爱的爹…… 她已失去太多太多了,包括那份童真,还有,那颗心。她还能找到吗?即使找着了,还能拾回去吗? “休休,我毕竟是你亲生父亲。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你好。”他再次苦口婆心道。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着。起风了,一落残晖斜射进来,夹杂着扶疏的树影,斑驳地隐射到他们身上,支离破碎。 守卫的闯入打破了彼此的沉闷。沈不遇扬起了眉,问:“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守卫跪地禀道:“回老爷、小姐,储大人像是被三皇子的人掳去了。” 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沈不遇问道:“怎么回事?” “是储大人衙内的同事转告的。三皇子的人还留话,人只是借走而已,不久便完璧归赵。” 闻言,沈不遇故作纳闷道:“这萧岿,演的是哪一出啊? 休休惨白了脸,连嘴唇也开始发抖了:“这个人真是疯了。” 她扫了沈不遇一眼,也不说话,跟着守卫跑了出去。 沈不遇负手站在门外,美滋滋地想:明争暗夺,峰回路转……想必热闹了。 天际站在一间晦暗的屋子里,四壁空阔,静寂若死,只看见暗红色的人影,绰绰欲动。 第 1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7 章 门扉霍然洞开,但见萧岿修长的身影。因是逆光,他白皙英挺的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灰。 两个男人静静地对峙着。萧岿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峭,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天际:“你把我抓来想干什么?” 萧岿抽起嘴角,显得优雅而自得:“我抓你了吗?你身上有哪点被我弄疼了?” 天际被他这种样子激怒了,道:“别以为你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不怕你!” 斑驳的光影下,萧岿隐藏着阴霾的眼神看着天际,竟有一丝邪恶的味道。天际心中无端地产生了一丝恐惧。 “你不用怕什么。”萧岿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吻说道,“本宫只是想警告你一句,不许碰休休。” 他凭什么? 天际心中的惧意陡然消失,换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懑:“如果我碰了呢?” 萧岿的脸上立时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若你想碰她,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打仗回来。若你讨饶,我便立马放你走。告诉你,休休是我的,她一直是我的!“ 天际的耳边响起了沈不遇沉沉的声音,脸色都变白了,嘴角却浮起刻薄的讥笑,道:“好啊,如若你真的那么自信,你何必还对我大动干戈?” 这些不可一世的皇族子弟!他是不会轻易被他们吓倒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挺起胸膛来维护自己的自尊,维护他们储氏家族的荣耀。 “你以为你这样做,休休就会喜欢你吗?你错了,三皇子殿下。” 萧岿冷笑,眼帘在微微颤动着,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嘴倒是很硬,储天际。若是以往,像你这般小人物,我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既然这样,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可没闲工夫再和你瞎聊。” 天际气得大喊,身子早被侍卫给按住了。萧岿手提马缰,嘴里挂着笑,悠闲自得地走出小屋。 簌簌的脚步声响起,细碎而轻柔,他蓦地抬起眼。 休休真切地出现在他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染着一抹痛惜,深深的痛惜。 他的笑意顿然消失,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三殿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冷声问道。 “休休,你听我说……”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也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堂堂三皇子无缘无故抓人,说出去真是笑话一桩。”她挖苦道。 萧岿突然发现,他今天做错了,他冒失的行为在她眼里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 他跨前一步,徒劳地试图解释些什么:“等我回来,不用等多久。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前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只是顾及现在。现在,请你放人。”她冷漠地回道。 萧岿偏过头,有些负气地侧身。休休仿佛未见未闻,径直进了小屋,走到天际面前,柔声说道:“天际哥,我们走吧。” 两人手拉手快步出了小屋。 萧岿狼狈无措地看着他们擦身而过,嘴唇不由得抖动着:“休休……” 她的嘴角紧紧地抿着。那样的容貌,在他眼里,是冰冷的,也是艳丽的。 休休和天际沿着池岸走,寒风肃杀,掀动风竹,似有呜咽隐在万叶千声中,划破了静谧的天空。 夜到二更,郑懿真还在寝殿里等待。琉璃枕,水晶帘,屏风上雕画着叠叠翠山丛柳,金光闪耀。 大半年了,她总是这样等待。 明日便是萧岿的出征日。 宫女扶持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萧岿进来。懿真从透雕着鸳鸯戏水的花梨木缠枝床上起身,让萧岿舒服地躺下,吩咐她们褪了衫袍、靴袜。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得烂泥似的。”她嘀咕道。 萧岿闭着双眼,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懿真控制不住,推了萧岿一把,闪着泪眼哭道:“我就知道你去见沈休休了!既然这样,你选她好了,为什么要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萧岿,我恨你!恨你!” 喊得喉咙都干了,无奈萧岿始终闭着眼睛,他已经坠入沉沉的醉梦之中。 懿真又恨又急,抹着眼泪想心事。 朱漆泥金的铜镜映着红烛,烛光嫣红如晚霞铺陈开来,在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轻轻地躺到萧岿身边,颤动的手心落在他裸露的胸脯上,感受着他的心跳。 “可你终归是属于我的。”她咬着牙道。 半明半晦中,萧岿似是惊醒。他眼中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蒙地看着她。 她勉强牵起一缕妩媚的笑。 他的手懒懒抬起,指尖缓缓拂过缠绕在她额角的发缕,嘴角轻轻滑动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教她恨彻心肺的名字。 “休休,等我……” 她蓦然起身,快步走到白玉麒麟香炉近前。她眼里恰似凝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双手举起了香炉,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 长夜漫漫,明月悄然隐在薄云间。 懿真独自一人,走进了蒋琛所住的院子。 院里满地残花败叶。梧桐树下,石阶上的人一身锦衣,正在振腕挥剑,矫捷灵动,似幻动,似雷电。 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萧岿出兵打仗,身边的侍卫留了下来,蒋琛便是其中一个。在萧岿不在的日子里,这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会是她最可以利用的人。 第 1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8 章 锦衣人的身形飘风般回旋,寒光逼人,古怪莫测。 她暗地里派人查过他的身世。他会是她理想的人选,只要让他死心塌地。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浮出刻薄阴鸷的笑。 舞剑的人身形一闪,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形,紧接着剑尖朝上,一瞬间,梧桐树叶纷纷坠落,落满一地落英残叶。 他嘘口气,气定神闲。她的脸上展开娇媚嫣然的笑意,款款步向他面前。 “蒋琛。”她唤他的名字,声音甜腻而亲切,“你的剑法越来越娴熟了,真是让我百看不厌。” 蒋琛神色端凝,屈膝跪地,拱手道:“三皇子妃见笑了。” 他的手被她柔软的手心握住了。他猛然抬眼,她的眸中溢满了深情而哀怨的神情,他立时怦然心跳起来。 “每次来,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里是我唯一轻松自在的地方。”她的声音颤动着,充满了忧伤,“如果连你也这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之处可寻。” 他知道她的孤独寂寞。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如此亲近自然地跟他说话,他心中顿时泛起了一股感动的暖流。 她将手中叠着的帛衣交给他:“天冷了,这件丝帛棉衣你穿着,又轻薄又暖和,也不会影响你的身段。” 蒋琛接过,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喃喃道:“这—” 懿真眼里已是泪光流转:“如果你谢我,就枉了我这片苦心。三殿下一走,这行宫里更是没有我牵挂的。懿真不求别的,你就当我是你的亲人便是。” 说着,涌动的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她转身便走。 蒋琛手捧着帛衣,眼望着她离去的孤独背影,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贰 清晨,皇宫方向传来钟声,洪大而悠远。钟声昭告全江陵的百姓:三皇子萧岿即将远征。 秋月手捧铠甲,略带豪迈风气,进寝殿伺候。 萧岿已经梳洗完毕,此时靠在衾枕上,双指捏着栀子花蕊玉,眼望着面前的重重幔帐兀自沉思着。待看见秋月进来,他撑直了身,拿玉的手轻轻地伸进了裘枕里。 秋月看了看他的气色,担忧地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萧岿摆了摆手,说道:“出征之人,哪有这份矫情?不碍事,想是醒得早,乱了时辰。”看了一眼秋月,他继续说着,“以前本官是不是被你们这些女人伺候惯了?” 秋月笑道:“殿下像是嫌弃我们了。” 本是开玩笑的话,萧岿却当真:“你服侍本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要给你找个好去处。” “奴婢永远伺候殿下。”秋月道。 萧岿哧的一声笑,思忖片刻,却不吭声。秋月看他满腹心事,也不好追问了。 穿衣的时候,萧岿突然问道:“秋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不慎将心爱之物丢了,待你回去找时,它还会在原地吗?” 秋月想起他放在裘枕底下的白玉,略思,笑道:“别人的或许会丢了找不到,殿下的就不一样。是您的永远是您的,它丢不了。” 萧岿呆滞了一下,苦恼地摇摇头:“要是真的丢了怎么办?” 接着,他又断然自信道:“不会,是我的就是我的。” 皇宫广场,鼓号声响彻天际。无数“萧”字大旗迎风猎猎,大梁朝兵马已经装备齐整,众将士列阵挺立。 寒光闪烁,吼声震天。将士们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文武百官恭立两旁,一片肃然。 萧詧父子迎风伫立,凝望这天地之壮阔,心中各有感慨。 这段日子,萧詧身子虚弱得时不时需靠人扶持了。尽管每日他照例上朝,但回来时一身虚汗淋漓。萧岿看到这副情景,自是痛苦不已。 萧詧倒是平静,他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儿子,安慰萧岿道:“岿儿放心去吧,父皇一时还死不了。待儿凯旋,朝廷安定,父皇把皇位交给你,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大皇子萧韶走过来,拍拍弟弟的肩,也由衷地感慨道:“小时候每次看父皇出征,我心里就紧张。如今三弟也出征沙场,我更紧张。天下若太平就好了。” 望着大哥的背影,萧岿心酸地问父皇道:“大哥是孩儿的亲兄弟,父皇也要动他吗?” “傻孩子,他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怎会忍心去动他呢?但是穆氏势力不剿尽灭除,你、父皇、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宁。父皇看得出,这么多的皇儿里面,你是心肠最软的一个。” 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萧詧叹声道:“不要太伤怀,你跟父皇一样,也是个多情种。有时候,为了江山社稷,你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包括骨肉至亲、儿女情长,你明白吗?” “父皇,丢弃的东西还能拾回来吗?” 萧詧沉吟,对这个问题感到头疼,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啊?丢了就丢了,等你回去找,也可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萧岿的脸上有轻微的茫然。 起程的号角吹响了,萧詧挥动广袖,朗声道:“如今两国一体,生死与共。岿儿去吧,全梁的百姓子民,都在等着你凯旋!” 萧岿眉目端凝,拜别父皇,步态赳赳地迈向了台阶。 雾刚散,皇宫内金色的琉璃瓦在煦日下熠熠生辉,发着耀目的金光,飞檐几近云霄,直棱棱的似要把心际戳破。 萧岿伐陈,陈国边境烽火四起。 江陵陷入一片宁静,全梁的百姓翘首盼望着捷报传来。 沈不遇的心思也在萧岿、休休那里,他祈望萧岿能够早日回归,休休的婚期不要定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里,宰相府后院起火了。 惹起祸端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亲生小儿子沈欣杨。 欣杨表面温顺服从,个性实则有点叛逆,但是对父亲还是言听计从的。沈不遇向来对这个儿子以文治教化,虽成不了大器,倒也不招惹事端,比较让人安心。 休休离开相府,住进那个破旧的竹院,会招致外人说三道四,有辱沈家门风。因此沈不遇不敢张扬,沈家知道的人并不多。欣杨思念妹妹,有空便往竹院跑,燕喜本来就是休休的贴身丫鬟,隔三差五也去见小姐。这些本是正常不过的,皆在情理之中,沈不遇甚至还希望,通过欣杨和燕喜的亲情召唤,能打动休休早日回家。 第 1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19 章 少爷和丫鬟偶尔进出成双,沈府的人起初并未注意。日子一久,两人便大了胆子,有人还看见少爷牵着燕喜的手下了马车,便暗地里有了杂言碎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福叔带了几个心腹,在夜蓥池畔的柳树下,抓到了这对相偎相依的小情人。 沈不遇闻讯赶来,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欣杨的脸上。 “畜生,没出息!沈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欣杨捂住脸,并不害怕,抗议道:“父亲凭什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真不争气!”沈不遇气冲冲,指着浑身哆嗦的燕喜,道,“你出身宰相府,怎么能喜欢一个卑贱的丫头?” 柳茹兰随手披着一件外袍,惶惶急急赶过来,正巧听见儿子在顶撞父亲。 “我喜欢燕喜有什么错?想当初,父亲不也是喜欢上休休的娘吗?” “闭嘴!” 沈不遇喝住欣杨的话,眼中闪出火苗,神色也变得极为可怕。他指着燕喜,喝令道:“把这个贱丫头关到地牢,按家法处置!” “少爷,救我!”燕喜被五花大绑,一路拖着往外走,不断嘶声叫喊。 欣杨想冲过去,柳茹兰及时拉住他:“欣杨,你别冲动。你越这样,越救不了燕喜,听你父亲的!” 欣杨只好停住,呼吸剧烈起伏,愤恨地站在那里。 外面燕喜的哭声若断。 还不待柳茹兰说什么,沈不遇一脸怒色地开口:“看看吧,你养的好儿子。心志才识不及两位兄长,又不知惕厉锤炼,倒学些苟且之事。” “老爷要将燕喜怎么处置?”柳茹兰问道。 沈不遇越想越气恼,道:“那模样,除了会勾引人还会什么?真是造孽!从今往后,沈家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曹桂枝!” 说罢,已推门而出。 欣杨心急如焚,拉住柳茹兰哀求道:“娘,燕喜生死攸关,您快救救她!” “你父亲……已经不进娘的院子了。欣杨,娘救不了燕喜。” 柳茹兰神情复杂,勉强一笑,却无端落下一行泪。 “怎么办?娘,连您也救不了燕喜,谁能救她?”欣杨绝望道。 柳茹兰抹了抹泪,回答道:“天一亮你速去找休休,只有她能救燕喜了。只是,会为难这孩子,你父亲一定会讲条件的。” 休休听说燕喜出事,匆匆转回宰相府。 她不明白,先是天际,接着是燕喜,总有无形的绳子,剪不断理还乱,牵引着她一次次来到这个她不想来的地方,一次次面对这个她不想见的人。 书房内并无人伺候,沈不遇细品清茶,像是在难得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适。休休面对着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口道:“放了燕喜。” 沈不遇把玩着茶盏,转头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地求我,倒像是我欠了你似的,越发盛气凌人。” 休休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默不作声了半晌,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们的事,我是知道的。念在燕喜为人老实,与我主仆一场,请您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自己的事死磕到底,为了一名丫鬟,你倒委曲求全了。”沈不遇神色略略一松,冷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家有沈家的禁条。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随随便便,任意胡闹!” 休休听出些什么,一脸了然之色:“燕喜之罪,我来担当。您说吧,想要我怎么办?” 沈不遇这才道:“听说你准备年前嫁给那个储天际?” 休休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的婚事是一码事,燕喜是一码事。您不能拿燕喜当砝码,横加干涉我的婚事!如果真这样,您也把我关起来,我陪燕喜一起死!” “好个至亲挚友!却将亲生父亲想象得如此不堪!”沈不遇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他看休休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控制自己不好发作。 此时此刻,正是让她妥协的好时机。 他一字一顿,略沙哑着嗓子道:“想要我放了燕喜,无非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婚期最早要在明年开春,另选黄道吉日。其二、搬回沈家。我沈不遇嫁女,需堂堂正正从沈家的门嫁出去!” 按伐陈攻略,开春之前萧岿就回来了,他必须帮萧岿拖到那一天。竹院寒冷不安全,要求休休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想让她在外受苦的。 当足够漫长的思忖过去,休休回过神来,她已经没有了与他对抗的余地。她只能妥协,唯一的选择便是,重新回到这里。 于是,休休缓缓道:“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施礼后转身离去。 漫天霜花越来越盛,随着风的流动,将休休的身形勾勒如剪影。那一刻,沈不遇心底一沉,莫名地酸涩起来。 “说是缘浅,实是骨肉相连。我再残忍,也是为了她好。这孩子,何时能明白?” 过了好半晌,他接着低声说:“萧岿,你激情任性,却不知我苦心孤诣。储君未立,大局未定,皇上痼疾却时时发作,艰危之时我自认与你肝胆相照,你若与我相悖,大梁朝大险啊!你在疆场日日受杨坚教诲,是否已经茅塞顿开?”又不胜疲惫地喟叹,“罢了罢了,你若开春不归,算是你和休休缘浅,我也不管了。能否让休休回到你身边,还得靠你自己啊!” 年后,春寒料峭,陈国弥漫在无边的硝烟中。 战争持续到现在,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伏尸如山。几场血战之后,陈国大败,开始撤军,一路丢盔弃甲甚是狼狈。 这日,马蹄如雷,萧岿的兵马抵达陈国腹地,与杨坚的大军会合,准备挥军攻打陈都。一线河谷穿行,孤峰插天,长空雁鸣谷应,陈国败军的踪迹却无。 萧岿顿时亢奋,杨坚却下令停止前行,对萧岿道:“看天色,怕是要下大雪。” 果然没多久,一场罕见的暴雪纷纷而下。 放眼望去,周围白茫茫一片,纷急的大雪似要把整个陈国覆没。 第 1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0 章 兵马曲折蜿蜒,缓慢退向军营区。 二人并驾齐驱,杨坚慨然道:“连老天爷都不保佑,看来陈国气数已尽。陈都本应开春攻下,大雪误了时日。” 萧岿一副气吞山河的神情,一笑:“让它再蹦跶几天。两国合纵联军,陈人绝无一力可挡!” “殿下班师完胜而归,除了储君之位,最想做什么?”杨坚半是玩笑道。 “最想做的事?”萧岿眼里晶亮,声音飘浮在雪中。 杨坚呵呵一笑:“可是与休休姑娘有关?” 萧岿正要说话,骤然之间,一片牛角号凄厉地覆盖了茫茫雪地。 原来,陈国军队凭着对地形地貌的了如指掌,趁着暴雪天,从三面森森而至。联军尚在睖睁,万千强弩长箭伴着喊杀声如暴风般扑来。 “快散开!冲杀敌阵!” 二人几乎同声,各自指挥兵马奋勇冲杀。萧岿带兵刚出山梁,又闻雪林里杀声大起,一支精锐飞骑压将过来,双方之战在大雪中隆隆展开,气势摄人心魄。 几个浪头过后,萧岿突觉左臂一麻。他并未在意,见三面强弩大阵箭雨渐渐稀少,大吼一声,率千余精锐飞骑继续杀入敌阵。一员黝黑粗壮的敌将与杨坚杀得正酣,眼见杨坚落入下风,萧岿手疾,将长矛连人带马挑起,敌将被甩得血肉横飞。片刻间,陈军森煞气势荡然无存,随着几声号角长鸣,山梁间恢复了平静。 这一战,陈国大军留下无数尸体,联军死伤也是惨重。 萧岿进了军营大帐,脸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刚坐上长榻几乎跌倒。内侍连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来。撕开染血的战袍,一阵粗重喘息,他咬牙拔下了插在左臂的长箭。他这才对着太医示意,颓然倒在坐榻靠枕上。 “殿下,您受伤,要不要告诉杨大将军?”内侍小声问。 “小伤而已,不许惊动任何人!”萧岿闭上眼。 此番遭受伏击,联军退至大梁边境稍作整顿,等待冰雪融化全力攻陈。萧岿上书朝廷,陈述翔实军报,并未提及受伤之事。 三天后,萧岿高热不退,杨坚闻讯奔入萧岿营帐,叮嘱他静心养息。萧岿虽是病着,却与杨坚密谈直到三更。杨坚走了,萧岿又对此次受挫反省思过,灯火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这日暮色时分,有飞骑赶到,又径直进了萧岿营帐。 萧岿从信管里抽出书信。看着看着,眉心越蹙越紧,神情如鹰隼般森然。篝火熊熊下,他的双目似乎也要迸溅出火星,被高烧折磨得耳根一片嫣红。 内侍不知信中内容,又不敢上前去问,紧张地站着。 “备马,去江陵!”萧岿突然吩咐。 “殿下,您的病—” 萧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披上披氅,几乎是匆匆而去。 萧岿一走,内侍隐隐感觉不妙,便前往杨坚营帐禀告去了。杨坚急忙进帐,一眼瞄见信管被随意地丢在帅案上。 看了信中内容,杨坚万分惊讶。内侍原是来自萧岿的行宫,听过一番欷歔惊惧的诉说,杨坚的脊梁骨飕飕发凉。 “萧岿此去,必定鲁莽行事。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去阻止他!” 想到这里,杨坚当机立断带上几名亲信,飞马直奔江陵而去。 新的一年,江陵并未遇到雪天,可冰霜深重,整个都城丝毫没有节后的气氛。就是繁华富丽的萧岿行宫,因为少了男主人,也显得格外的冷清和寂寞。 郑懿真裹着厚重的裘袍,脚步轻盈地走进院子,蒋琛正在等她。 她的纤纤十指轻柔地放在他的肩上,有股甜腻的芳馥缓缓沁入。她的声音婉丽平静:“我知道,你是替沈大人卖命。你与他之间,以爵禄豢养为恩。” 蒋琛愕然地抬头,一阵麻麻的凉意倏然爬上脊背,他微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忘了,我父亲可是左仆射。”懿真淡淡笑道,“我不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急着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你的父母究竟是谁。” “你告诉我,我的父母到底在哪儿?”蒋琛急切道。 懿真示意蒋琛少安毋躁,扯出一缕苦笑,道:“就算我告诉你真相,你会去恨你的恩人吗?” 蒋琛再度惊愕,不禁抓住了懿真的胳膊。懿真仰面直视,她眼中溢满了怨愤和不平,娓娓道来。 “你本姓陶,你的父母都是沈不遇府中的用人。你的父亲是个泥匠,为人忠厚老实,练就一副好手艺,在你一岁之前,你们过得很幸福。有一次,你母亲无意得知府里的丫鬟怀了沈不遇的骨肉,你全家便遭厄运。先是你父亲被沈不遇以通奸罪名,抓进了地牢,而你母亲被活活淹死在荷花池里。一家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后来呢?”蒋琛颤声问。 懿真盯着蒋琛惨白的脸,继续道:“沈不遇为了掩人耳目,竟让你的父亲给那个私生女当了整整十五年的父亲!你父亲侥幸脱罪,将全部父爱倾注在别人身上。而你在哪儿?没人管你。沈不遇养你,把你安插在萧岿身边,不过是想让你成为随他使唤的奴才。” “你真可怜,认贼作父……”郑懿真越说越悲凉,眼泪簌簌直下。 蒋琛蓦地抓住她的衣袖,也是手足冰冷:“我父亲呢?后来我父亲怎样?” “两年前,你父亲无缘无故从墙上摔了下来,死了。”她悲哀地看着他。 蒋琛瘫坐在墙角,郑懿真的话就像一滴滴毒药,慢慢沉淀,渗进他的骨髓,又弥漫到全身,开始似火似焰燃烧起来。 “那个私生女,是不是沈休休?”他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是的,她夺走了你父亲对你的思念与爱,如今她又成为沈不遇手中的一个棋子。她已经占据了三皇子的心,他在梦里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他娶了我,纯粹是意气用事!他怎么待我的,你也看到了。我真蠢!真傻!如今沈休休快嫁人了,两人还勾勾搭搭的。等他回来,说不定他休了我,娶了她,往后这皇后的位置也是她的了!” “娘娘……”蒋琛突然将自己的仇恨放在一边,他开始替懿真着想了。 他问:“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此时,郑懿真似才镇定下来,道:“不是没有办法,你只要替我,也替你去办一件事。” …… 暗淡的屋子里,郑懿真的眸间宛若含了水银,熠熠流转。 风凉霜冷天,蒋琛无端地感到胸闷得慌,额角反而渗出了细汗,心脏扑通地跳个飞快。 第 1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1 章 待他站在院子里,远远地望着懿真走在回去的青石路上,他的眼皮开始跳动起来,郑懿真的身影逐渐模糊了。 叁 这天是休休出嫁的日子。 因休休的坚持,就没有了采纳、送婚书等烦杂的礼数,只在下聘的时候,天际送了一枚百炼水晶针作为信物。休休启开女红匣,取线贯针,织了连理结回赠。 天际抚摸连理结,这个时候还在恍惚,感觉不像是真实的。接着,他道出心里的疙瘩:“说好去年年底娶你,你父亲—沈大人插手,不得已改到开春,真怕又变了。” 休休安慰道:“无论怎样,我是你的人。” 丝丝缕缕的锦带,表示两人绵绵的思恋和万千情愫,这是出嫁女子必须做的。天际如获至宝,欣喜道:“不舍心怀,情用牢结。休休,你可知我心意?” 休休浅浅一笑,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天际轻叹一声,揽住了她。 结婚之事,休休思前想后,并未去信告诉母亲曹桂枝。一者,沈不遇是不会让曹桂枝出现在沈家的,生怕她做出节外生枝的事。二者,曹桂枝心往高处攀,向来瞧不起倪秀娥一家,若是知道天际娶了休休,定会前来闹腾。 干脆等到结婚后,休休和天际一同前去孟俣县补办,双双跪拜在母亲面前,母亲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沈家嫁女,所有的嫁妆都是柳茹兰添置的。 萧岿兵马受挫,加上陈国暴雪,不能按时完胜而归。沈不遇倒是无所顾忌了,派人将书信直接送到兵营大帐。算算时辰应该到了萧岿手里,可到结婚那日还不见动静,他心里既着急又无奈。 婚事沈不遇并未过问一句,父女俩视同陌路人。 “天意如此了。”他暗中泄气道。 大清早,沈府响起连绵的鞭炮声。 柳茹兰早早地进了萏辛院,为休休梳头戴冠,燕喜在一旁服侍。 头戴花冠,耳饰小丁香,鬓后插了玳瑁簪,腰系美玉缀着的罗缨,大红广袖合欢襦,一个美丽鲜活的新娘子就出现在她们面前。 “日子真快,说嫁人,转眼就真的嫁了。”柳茹兰端详片刻,叹道,“燕喜,你陪嫁过去,好好伺候小姐。” “是,夫人。” 柳茹兰禁不住流下了伤感的眼泪,将红头巾给休休披盖上了。 冷风细细中,休休在燕喜的搀扶下,下了沈府的台阶。天际一身大红新郎喜服,站在马车旁,打帘,搀了休休上去。 又是一阵鞭炮声。 府门口只站着柳茹兰和翠红,她们目送迎亲队伍远去。 辚辚马车声一直传到晗园,园里的人似乎等急了,车未到,已是鞭炮齐鸣,乐工吹起了唢呐。 婚礼简朴,天际的三位姐姐也没赶来。幸好沈家小少爷欣杨,还有刑部的几位同僚有来参加。特别是大皇子萧韶的出现,让所有的人惊讶不已。萧韶还赐了火凤衔珠灯一盏,琉璃盏、镂金偏提壶各一件,却尘锦褥子一条。真的是光彩四溢,蓬荜生辉。 萧韶本性随和,又是爱玩之人,渐渐地,众人也是不拘礼节,谈笑风生,场面倒是热闹。 喜娘将打了同心结的红绦交给这对新人,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天际牵引着休休进了喜堂。 先给端坐在正位的倪秀娥磕跪敬茶。倪秀娥欢喜地接了,轻呷一口,将红包放在龙凤盘上。 “龙凤呈祥屏始开,良缘夙缔喜和谐,鸳鸯交颈人成对,佳偶天成幸福来。” 主持念礼赋,一爵酒,一盘馔,夫妻共饮了合卺酒。喝赞声声起,二人拜了天地,休休在燕喜的搀扶下,进了洞房。 正厅已摆好酒席,萧韶坐于主宾位,谦让中众人纷纷落座,觥筹交错,笑声连连。 这时天色已晚,明灯已挂起,盏盏如晚霞,映红了在场所有人的脸。萧韶兴致勃勃,站起来高声嚷道:“诸位,新郎新娘既已拜了天地,咱们也不要落了俗套,一起去闹闹洞房如何?” 应者如云。 天际因被众人灌了几杯,脸色通红,脑子却清爽,笑道:“大皇子要去,谁敢拦您?小的先跟里面打声招呼。” 萧韶嘻嘻哈哈玩笑道:“是不是心疼了?” 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笑闹间,倪秀娥借着添酒递菜,悄然走近天际,朝儿子耳语道:“你先陪大皇子他们,娘去洞房看看,省得休休受惊吓。” 天际连忙点头。倪秀娥含笑而去。 不大工夫,正厅里的人都闹到厅外。在萧韶的怂恿之下,众人推搡着天际向洞房走,有人眼尖,突然叫:“墙上有人!” 青墙上窜过一道黑影,一瞬间众人停止说笑,定了定神,有轻微的猫叫声响起,声音已经在墙外了。 众人都以为昏眩,相互取笑起来。 通往洞房的小道只有一盏琉璃纱灯摇晃着,倪秀娥面色惨白地匆匆而来,顾不得避讳,几乎是扑到天际面前,颤抖着声音道:“天际,不好了!休休不见了!燕喜她……” 天际面色大变,大声问:“休休怎么不见了?” “你们快去看看,燕喜被刺了……”倪秀娥哭着结结巴巴道。 众人闻言一时惊愕住了,半晌以后,欣杨大叫一声“燕喜”,率先跑向洞房。其余的人酒都醒了,紧跟着蜂拥而去。 重重红烛下,洞房内没有新娘的影子,燕喜半靠在床榻下呻吟着,下腹衣袍一摊触目惊心的红。 欣杨扶住燕喜,燕喜痛苦地“哎哟”一声,断断续续道:“奴婢本来伺候得好是有点饿了,吩咐奴婢出来盛点夜膳进去……就这一会儿工夫,等奴婢进去,小姐就不见了。奴婢屋前屋后到处找,撞见一个蒙面人,那人二话不说就……” 众人面面相觑,急问:“可认得刺客?” 燕喜痛得满头大汗,摇摇头,已经说不下去了。 第 1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2 章 欣杨抱起燕喜便往外面冲。萧韶吩咐内侍赶快备车,将燕喜送去宰相府,又派人快马加鞭请御医。 倪秀娥急得团团转,跺脚道:“休休怕是被哪个强人掳掠去了!那人怕燕喜认出他,便想要她性命。” 有人提醒道:“看伤情并未触及要害。倒是新娘子不见踪影,生死未卜。赶快找去,抓住强人要紧!” 天际起初傻愣着不说话,这时如梦方醒,顾不得和众人打招呼便跑出洞房。萧韶也镇定下来,环视四周道:“或许休休在花园的什么地方。夜黑不安全,大家都去找找。” 众人称诺,分头找去。 倪秀娥提着灯笼站在房外,等了半天,方见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了。晗园并不大,大家搜遍了角角落落,丝毫不见新娘子的踪迹。喝喜酒的人里面有刑部的,便想带几名捕役满城搜寻,倪秀娥虽是心急如焚,却也顾及面子,谨慎道:“可也不要大张声势,毕竟我家娶媳妇,说出去不好听。” 萧韶安慰说:“这是自然。我也派人出去打听。” 这时候天际恹恹地回来,坐在椅子上,埋首喘着气。倪秀娥再三问他,他勉力抬起头,低声道:“后门开着,一定是熟人将休休带走的。” 倪秀娥闻言吃了一惊,萧韶也被搞糊涂了,只说:“谁想带走她呢?沈大人?可也不像。” 夜风阵阵之后,四处都是可怕的沉寂。红烛已经燃尽,淌了一槽的烛油。几人紧张又焦急地等着消息。在这干冷的夜里,黑暗笼罩这个小院子,连唯一的百合香也消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似有响动,原来是萧韶的内侍回来了。萧韶站在院门外,和内侍悄声嘀咕着什么。天际不由自主地跨下台阶,大步朝外走。 一脸担忧的倪秀娥放下念珠,声音瑟瑟轻颤:“天际……” 天际回头,并未止步,佯装轻松道:“娘,您等着。大皇子必有好消息告诉我。” 院门外,萧韶看四下无人,悄然告诉天际道:“三弟回来了。杨坚带人正在四处找他。” 天际冷笑了一声,双目睚眦,似有血腥沉淀:“大庭广众之下抢人,猜都猜得到是谁。房里整齐,连红烛还在烧,丝毫没有打斗的迹象,想必休休是自愿走的。” 萧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这就是了,出征前一日,我曾说起休休要嫁人的事,三弟差点要把我给吃了,疯一样就跑。这对冤家,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搞的什么事!” “这事不要让我娘知道。就说是都城劫匪所为,只是讹些钱财,明天就放人。”天际咬住唇,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沉重。 看天际这般样子,萧韶叫苦不迭,道:“真是作孽。我今日坏就坏在没有喝醉酒,不然什么都不用伤脑筋了。你和休休都已经拜天地了,还搞成这样,这存心让你难堪是不是?三弟可真是的,好好的仗不打,跑来江陵干什么?” “我就知道,这亲成不了。沈不遇不会轻易让步,现在连休休也……” 天际朝天一声嗟叹,颤抖的语音里,带着些微的脆弱和绝望。 窗外的景致在月白风清的浸润下,显出触目惊心的凄凉。内殿里半明半暗,鸾金炷台上只燃着一株红烛,烛光浮浮沉沉。白玉香炉丝丝缕缕绕着白烟,花几上那盆郁芊的建兰,还在开着莹白皎洁的花。那样清洌的花香下,萧岿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休休,仿佛一只被惹怒的虎豹,随时就会扑过去攥取她的心肺,不容她逃避。 眼前的景象熟悉又不真切,休休脑子清爽了些许。她知道,此时她在萧岿的行宫里。 究竟是怎样被掳掠而来,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透过轻薄的红头盖,萧岿突然出现在面前。就在一刹那,她觉得脑子里无数声音轰然响起,紧接着就是一片空白。 殿内就他们两人,异常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萧岿沉重的呼吸声。那眸子,犹如两簇灼灼燃烧的火苗。他缓缓开口,声音有几分僵硬。 “沈休休,为什么这样待我?我要你等,你却连这点日子都等不住!” 休休狠了心,一字一顿回答道:“我无意等待。如今我已经和天际哥拜过天地,便是他的人了。你让我回去吧。” “拜了天地又如何?我不在乎。如果我说你跟我走,你是愿意的,对不对?” 萧岿颀长的影子慢慢移近,几乎遮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那近在咫尺极为英俊的眉眼,此时深深地看进她的心里去。 休休承受不住,硬生生将脸转向一边,咬牙道:“让我告诉你,我喜欢天际哥,天际哥也喜欢我,我愿意嫁给他。” 萧岿满是期待的眼中腾起了痛楚,他闭了闭眼,沙哑着嗓子开口:“你喜欢上别人了?” 休休的眼眶顿时有了雾气,她竭力控制着,使劲地点头。 他相信了,彻底相信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紧攥住双拳,忍受身上巨大的疼痛,冷薄苍白的唇透着悲凉:“你恨我对不对?你竟然用这个办法来报复我。” “不是的。”她轻轻地摇头,声音中透着无奈,“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 “我做错了吗?我没办法的,真的没办法。”他的话语带了哭音,“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殿下……”她凄楚地叫道。 他们错过了是不是? 情缘似乎真的这样离去了。 这个意气充沛的帝王之子,比一般人更加凌厉。他有驾驭天下的无上权力,可是她只是个女人。他的无情和多情,她已领教过,她不会再这样心甘情愿地被诱骗了。 还能说什么?他是因为她的做法有违他的意愿,才心急火燎地赶来吧。 只是她现在不是那个懵懂单纯的休休。她隐隐约约觉得,此时此刻另外一个人正在焦急地找她、等她,而她已经答应过与他共守白头的。 错过了花,她将遇见雨。错过他,她还有天际。天际会陪伴在她身边的,对吗? 她难过地看着萧岿,不知怎的,心里刀割般疼痛,嘴里嗫嚅道:“对不住,我要回去。” “不……我不能放你走。”他固执地说着,沿着墙面吃力地撑起身子,烛光烙着他的身影,摇曳不定。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突然捉住她的手,“休休,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求你,放我走。” “我赶了上百里路,不吃不喝,就为了听你这句话吗?”萧岿咬牙问。 一刹那,休休感到身心一点点被扯裂,胸口似开了一个洞,痛苦的血液汹涌而入,激烈沸腾。她一挥广袖,转身欲走,袖口却被萧岿拉住了。他使劲一拽,她的身形随之旋转飘动,整个人落在了他的胸前。 “殿下!”她大叫一声,挣脱着,她的身子被他紧紧地抱住,动弹不得。他的身体火燎一般热,呼吸急促,他呼出的热气烘得她的耳颊酥麻麻的。 她哀求道:“殿下,不要这样,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 他的头靠在她的颈畔,声音如梦呓般,痛楚而缠绵:“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第 1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3 章 休休的眼睛瞬间模糊,泪水滚滚而下:“殿下,你放了我,天际在等我呢。” 他的头蓦然抬起,眸中的狂热和哀怨交织着,落在休休的眼中:“又是天际,他想碰你是不是?你今天做了他的新娘,他就可以碰你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休休胡乱地叫着,“他是我的夫君了!你又想怎么样?” “我—”萧岿眼神涣散,整张脸因痛苦和怨恨而扭曲,“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一刹那间休休只觉得眼里所有的景物都暗淡了,青涩与惨白中,萧岿的脸变得涨红,她被推倒在花架床上,他的身子立刻重重地压住了她。 “殿下,不要……” 休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是徒劳地叫喊着,满脸泪水纵横,依稀中他灼热的唇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颈上。她的双手被他死死地钳住,她已浑身无力得连抬头都不能,仿佛一只落网的虫,只能惶然地挣扎着。 外面依稀有泠泠的风声,铁马铮铮,有人在高声说话:“陈国大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殿下身为一国之帅,怎能因私情失大局?此等行为,与临阵脱逃无异!” 声音铿锵有力,清清楚楚。 听声音,来人正是北周隋国公杨坚。 只是片刻,休休模糊地感到一切都已静止,她身上沉重的感觉顿然消失。她侧脸,萧岿颓然躺在身边,胸口起伏不定,眼光迷离地看着前方。 “是我负你在先,该惩罚的是我。我是活该……你走吧。”他按住左臂,苦涩地笑了。 她的胸口似被柔软的东西堵住,缱绻交错,丝丝缠绕。她走至烛台,拿了未点的蜡烛凑近旁边燃着的火光,周边似乎亮堂起来。他忽然低沉而含混地说道:“不要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衣袍,一时被血色染红。 “你受伤了?”休休这才发现,顾不得自己的处境,忙想去叫唤内侍。 萧岿拉住了她的衣袖,没有了先前的锋芒,只是自语似的:“我现在有点恨你了,沈休休。趁我现在还清醒,不杀你。你走吧,自会有人服侍我的。 “殿下……”她颤抖着唤了一声。 “别婆婆妈妈的。”他皱起眉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慵散而无力,“我很累了,想歇一会儿。仗未打完,我还要回去。” 她不再言,拖起裙摆站了起来。 他抬了抬眸,眼前的休休一身新娘礼服,像一朵映在凌波水月里的牡丹,娇姿欲滴,光鲜靓丽。似是不确定,他定定地看着她,嘴角却浮起酸涩的笑:“新娘子,真美。” 她垂下眼去,发髻上金色百合花的光华在她的眼下留下一层薄薄的影。他滚烫的手心触摸到她柔软的手掌上,有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灼人似的落在他的手上,仿佛是一团火化成灰烬,只余下一股涩涩的苦味。 月光透过纱窗,笼在两个浅浅的残缺不已的身影上。她轻声道:“我去给你弄水来。” 端了放在床头的茶盏,坐在他身旁,她调动小勺,一口又一口地喂他。 他贪婪凝视着她的脸,眼中闪动着深深的伤怀,却玩笑道:“以前我也是想这样喂你的,可你偏不要,还打翻了它。” 以前啊…… 休休的眸中依稀有水光盈澈,她嫣然微笑,不说话。 他的手伸进裘枕里摸索着,摊开手心,道:“你的东西还在我这里。” 她盯着他手中的栀子花蕊玉,眼睛再次模糊,但她马上低头垂下了浓密的睫毛:“已经送给你了,还是放在你这里吧。” 她想告诉他,她本就无意取走它。 可是她不能说,只能把这句话深深地埋在心底。 她替他披盖上了衾被,掖了掖,轻柔地整理自己的鬓发和衣裙。他的眼睛从始至终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要走了。 前面路迢迢,条条长漫漫,她想走的,和他要走的,却是不一样的。 她再次看他一眼,迟缓地转过身去。 “休休。”他在后面唤她的名字。 她的身形一震,眼泪夺眶而出,声音颤动着:“别这样叫我,我会……很难过的。” 微摇的烛光落在窗纱上,休休从窗前走过,投到窗纱上的剪影纤柔秀逸,他默默地凝视着,直至那身影渐渐从薄纱上消失…… 青石道上,细看亮的并不仅仅是灯光。原来七重夜尽,东方微露鱼肚白。冷风卷过行宫,抽在休休簇新的锦袍上,沙沙地响着。她裹紧身子,向着杨坚为她准备的马车而去。 蓦地,眼前暗了下来。她抬眸看去,只见郑懿真已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夜未睡,她苍白着脸,本身就凝着精光的眼此时更是添了不知名的毒。 “沈休休,你厉害啊,新婚之夜宿在三殿下那里。” “你误会了,我现在就回去。” 休休解释不清,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便撩起裙摆继续走。 岂料郑懿真对着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休休最怕郑懿真来这一招,立刻变得手足无措。 懿真垂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泪水便潸然而下。她一脸忧戚,伸手抓住休休的裙摆,茫茫然,仓皇得像是乞丐似的。 “求求你,放过他吧,不要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你我姐妹一场,我郑懿真自以为并未欠你什么,你何苦要和我共抢一个男人呢?” “我没有,真的没有。”休休急于解释,“你也知道我嫁人了,可真的不知道三殿下会出现。懿真小姐,不,三皇子妃娘娘,我真的不想这样的,你要相信我!” “你敢发誓吗?以后不再与他见面?”懿真反问,脸隐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看不出情绪。 休休恍惚想起那个在他手中的蕊玉,心底有些东西触动得厉害。迟疑了一下,方虚弱地垂下头,她缓缓道:“我发誓。” 懿真面上闪过一丝窃喜,望着休休离去的背影,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了。 第 1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4 章 “三皇子妃。”蒋琛从阴暗处闪出。 懿真没有看蒋琛,低声道:“你迟了一步,三殿下先带走了她。” “黑灯瞎火的,被房里的丫头撞见,差点杀错了人。”蒋琛答道。 “手下留情了?”懿真只是一笑,不满道,“她发誓不见三殿下,三殿下未必肯放过她。你我私仇还得找机会去报。记住,下次不要杀错了人。” 她笑得甚至有些阴狠,然后裹着汤婆子,扬长而去。 入春的风扑在面上,入骨入心的寒,连蒋琛都打了个哆嗦。 休休回到晗园,天色已蒙蒙亮。院外一片静谧,只有高挂在门檐的两盏喜字灯笼,在夜风中摇摆不定。 听到敲门声,小厮打开大门,满脸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跑向里园,边跑边叫:“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倪秀娥第一个披衣过来,拉住休休的手:“阿弥陀佛,吓死我了。大皇子说你不会有事的,那些强人只是要些钱物而已。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休休满脸狐疑,正要说话,抬眼看见天际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这才清醒过来,天际发现她不见了,一定着急了,她会向他解释的。她不由得心生愧疚,向他歉意地一笑。 倪秀娥将儿子拉到休休面前,嗔怪道:“傻小子,媳妇回来了。别傻愣着,瞧休休冻得手冰凉,你快陪她进屋暖和暖和,歇息一下。我去给你们热碗桂圆汤。” 天际沉默地往里面走,休休跟着他,两人一同进了洞房。 房内炉烟熏香,龙凤花烛早已燃尽,画屏上漆雕的美人蕉已模糊不清。透过锦绣的帷幔,床上的摆设隐隐约约呈现在他们眼前。 休休心里一紧,不由得低声问道:“燕喜呢?” “你还记得她?”天际还在生气,声音沉闷,“送去沈家疗伤了。” “她怎么了?谁伤了她?”休休急问。 天际越发生气道:“明知故问。除了那个半夜抢亲的萧岿,还会有谁?”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可是,萧岿并未伤及燕喜。再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护着他!还有你的那个父亲,你失踪了,他那里一点都不着急,分明知道是谁干的。他和萧岿早已串通好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我们结婚日才来!”天际越说越气恼,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休休赶紧嘘声,轻言道:“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天际还想继续说,听到母亲敲门,便噤声过去开门。倪秀娥端着桂圆汤进来,笑眯眯地劝休休吃下。又端了盛满热水的红漆木盆进来,让休休梳洗整理,这才放心地望了望儿子媳妇,带上门出去了。 母亲在,两人都不好说什么,强笑着顺从母亲的意思。待倪秀娥一走,房间里的气氛又僵冷了下来。 昏暗迷蒙的光影下,休休坐在鸾镜旁,手中拿着象牙梳,一头乌亮的长发披散下来,散透着幽黑的光。天际本来沉默地倚靠在床楣旁,这时忽然站起身,举步向门外走去。 “天际哥!”休休在镜中看见了天际的动作,急忙放了手中的象牙梳,起身朝他说话,“天际哥,你听我解释,昨夜我真的不知道—” 天际阻止了她:“不用解释,我已经知道了。”看她惶急的样子,口气似是柔和,“你先歇着,我去书房。”说完,掩上门出去了。 花露重,雾霭浓,四周冷烟寒树重重叠叠。天际独自在长廊旁的栏杆上坐了一会儿,终是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缓步走向书轩。 经过母亲的房间,隐约有敲木鱼声传来。他停住了脚步,悄然聆听。他在那里徘徊了一阵,折回,又向洞房走去。 红烛残尽,天光照窗棂。床上的人已睡去,想是有心事缠绕,眉心微蹙。 休休隐约感觉天际回来了,站在面前低头看她。她微微睁开慵散的眼睛,嘴角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极度的困乏让她再次沉沉睡去。 窗外鸟声聒噪,休休醒来,扭头看去,身边空荡荡的。 她细细回忆,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她傻愣愣地看着床上的绣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直起身环视周围,不见天际身影,那套新郎喜服垂在檀木椅上,于是她叫了一声:“燕喜。” 见没动静,这才想到燕喜受伤被送去宰相府了。昨夜的经历排山倒海而来,她竟又睖睁着坐了半晌。 想起自己如今已嫁为人妇,她便自行梳洗完毕,换上绛紫色双皱缠枝罗裙。进厨房准备好盘馔,她小心地端了,进了倪秀娥的房间。 倪秀娥满心喜悦地接受了新媳妇的敬馔,看休休脸色无异,定了心,笑道:“天际一早去公府办事,说你睡得沉,不叫醒你了。这孩子,新婚日,还出去忙乎什么?” 休休想了想,回答道:“天际哥受教于嵇大人,倒为了我与嵇大人龃龉,始终惶恐不安。如今攻陈用了全国兵力,但有朝廷纠葛便是后患无穷。内忧外患之时,作为臣工还是俱安其位,各勤政事为好。” 倪秀娥听得频频点头,抚摸休休的手道:“好孩子,识得大体。娘就你一个媳妇,却比亲闺女还亲。你们俩在一起了,也是四宝的福气。娘没什么说的,只希望你们俩恩恩爱爱,早日让娘抱上孙子。” 休休红了脸,微笑着点头。 欣杨带信过来,说燕喜只是外伤,料理一段日子便会痊愈。休休放下了心,托欣杨带去几盒补品,又叮嘱了几番。 傍晚,天际还没回来。桌上已摆好了干菜烤肉、醉鸡、生鱼片、黄鱼羹,饭是用稻香米做的,这些都是天际最爱吃的。倪秀娥眉开眼笑,几次三番夸奖媳妇。 天际姗姗来迟,休休将已凉的鱼羹再去热了一遍。其间,天际沉默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休休心中有愧意,便在旁边帮着倒酒。倪秀娥本来想劝儿子少喝点,看小夫妻这般和睦,也就不好去阻止。 等用完了晚膳,月波已经浅上树枝了。 鸾凤帐,鸳鸯锦,龙凤烛又燃起,天际却拿了棉被自行去长条榻上睡去。休休知道天际心里有疙瘩,还在为新婚之夜的事耿耿于怀,心想天际性情所致,钻进死胡同里了,多解释无用,说不定明天自己就想通了。 新婚夫妻各自睡,这般光景竟维持了三夜。 第四天,天际一早又出门去了。休休心里装满了愧疚,又对天际的冷淡不适,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 接着,她装着没事的样子进了倪秀娥的屋子。 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睡床上有两个大包袱醒目地放在那里。休休吃惊道:“娘这是想回去吗?” “娘匆匆赶来,家里的事情也没交代好。春天到了,那块茶园娘放心不下,一定得回去。” “娘再多待几天回去也不迟。” “已经太晚了。这江陵,天寒地冻的,看来要下几场春雪,到时候娘回去就难了。再说,你和天际新婚燕尔,娘这张老脸整天在你俩面前晃来晃去的,也不好看。等下半年,你肚子里有了孩子,娘再过来,到时候你想撵我也撵不走了。” 一番话让休休羞红了脸,又有点难过,道:“娘一走,休休心下没了着落一般。过些日子,等攻陈结束,朝廷稳定,我和天际哥回孟俣县给我娘磕头去。” 第 1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5 章 倪秀娥叹道:“沈大人嫁女,如泼出去的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此也罢,你回孟俣县,他自然不会阻拦。我回去给你娘透点口风,让她有点准备。” 尘埃落定,休休已经嫁给自己的儿子了,她在曹桂枝面前,自然不再畏避。 晌午时分,天际回来了。小两口陪倪秀娥用了午膳,扶了倪秀娥上了马车。天际策马护送,送至码头,等船开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回来的路上,天际推说公府晚上有应酬,吩咐车夫送休休直接回家。休休看他脸色苍白,叮嘱他早点回家。 天际迟疑片刻,接着答应了。 夜里风大了,风树敲破寒韵,晗园里也是落叶飘零,一派萧瑟,只有门楣上贴着的“喜”字给满园萧瑟添了一分生气。 天际独自走进家门,脚下的靴子踩着青石板,寂静里只有脚步的声响、自己的呼吸声,以及杂乱的风声。 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有点醉意,他眯着眼看晗园的样子,突然感觉很陌生。 新房里有个女人在等他,他渴念已久。到她真正属于他的时候,才发现她离自己还是很远。许多心事难以排遣,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在这个酷寒的天气,连带身子都要冻成冰了。 用人从房里出来,发现主人悄无声息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忙弯身施了礼,只淡淡回望一眼,低着头离去。 天际也不出声,穿过落地帘子,只觉得房内暖如阳春,一股清透兰花香沁人心脾。休休端坐在檀木榻上出神,将一个彩釉物件捧在手里,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看见天际进来,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眸子里仿佛罩上了层薄雾。 红彤彤的炭火热气扑面,天际面色一潮,柔声道:“在想什么?” 休休展开笑颜,几分天真隐隐流露:“娘走了,你又不在,家里怪清静的。没人说话,只好跟泥娃娃说话了。” 天际也被休休手中的物件吸引,见是两个手掌大小的釉瓷求子娃娃,圆圆的脸蛋,绣着“福”字的大红衫子,十分的憨态可掬。他伸出手,抚着瓷娃娃的圆脸,轻声道:“还记得吧?小时候我俩玩过这个,不知怎的被我摔碎了,差点被娘打烂屁股。” 说到孩提时候的事,他忽然笑出声。转眼时,休休一双温婉的眼睛,正用一种悲伤、委屈的目光望着他。 热流漫穿至整个骨血,天际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抱住休休,像是对着久别重逢的亲人:“休休……” 他的语气甚是温存,休休感动得想哭,于是任由天际抱着,哽着喉咙道:“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天际红了眼眶,低头去吻休休。 屋内陡然静了。 烛光似兰,肆意地向上绽放着。天际只穿了件雪绸内衫、雪白的绸裤。烛火倒映在他们两人身上,烙上重重的阴影。从天际的角度只能看见休休纤弱的侧影,轻薄的罗裳在灯下如暮色里一簇绽放的花,白得触人心扉。一时酸甜苦辣交织而过,又略带涩涩的甜味,他整个身心都变得潮湿。 他欷歔一下,面露幸福道:“休休,今夜我们会是夫妻了。” 他温柔的声音传染给了休休,休休以为天际已经想通了,不再计较那夜的事,便释然地朝他露齿而笑。 她看见他慢慢向她靠近,几乎遮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她开始颤抖,止不住地细微颤抖。他的双手落在她纤细的肩胛上,她的颤抖更厉害了,只那么轻轻一推,两人便软软地躺倒在床榻上。 咫尺间,她迎上天际醉意朦胧的脸,他的吻夹杂着沉重的呼吸接二连三地落下。不知为何,她竟睁眼看他,两双眼睛对上的刹那,似有一道闪电,穿过半黑半灰的天空,窜入天际的眸中。一瞬间,休休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身子不由得僵硬着,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剧痛似要胀裂开来,她禁不住发出一记呻吟。蓦然睁眼,眼前的天际也僵住了身体,他的双目死死盯着洁白的褥单,急促的喘息中,他咬紧牙,带着某种情绪凶猛起来。 在一种压抑到痛苦的折磨之下,休休听到自己的低吟声。天际光滑寒凉的肌肤浸淫在她身上,在他黑色的带着异样神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恍惚间,一切都成空白。她伸手撑在榻上,却碰到了冰凉的东西,眯起眼才看清,那是求子娃娃憨态可掬的脸颊。 也就在同时,只听啪的一声,瓷娃娃滑落在地,跌破成一堆薄片。 天际滑脱于她,一时间,屋内是一种教人窒息的静默。 洁白的褥单干净得刺得人眼盲,更映得躺在床上的女人如春夜的一团月色,寒凉苍白。天际平日里最惧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你不是……处子身。”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 休休脑子嗡嗡作响,早没了颜色的唇片颤抖着:“天际哥,听我说,这个不重要……” “可对我很重要!” 天际发狂地吼了一声,捉住了休休的手。那手与他的心一样,冰凉冰凉的。 “你的脑子里现在是不是想着跟他在一起?” “不是!天际哥,我不是啊!” 休休心一颤,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天际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际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气喷薄在她的脸上,声音粗鲁:“我怎么会娶你?” 休休的脑子一片混沌,只是徒劳地摇动着身子:“天际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想嫁给你啊,真的想嫁给你!” 天际瞪红了眼,手劲大得让她的腕骨咯咯作响,痛得她几欲昏厥:“你说你那个父亲很假,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假!你这个女人,竟然骗了我,真让人恶心!” 说着,他手劲加大,一拽,休休的身子生生被拽倒在床榻下。惨叫中,休休只觉得每一寸肌肤,被一点一滴地撕扯着,无法愈合,像干裂的冰面。她禁不住号啕出声。 天际悲愤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你那夜还回来干什么?你早就是他的人了!你去他那里,我不会阻拦你的!” 休休忘记了疼痛,扑上前去,满脸泪水飞溅,双手抓住他的手肘,悲哀地叫着:“天际哥,你听我说,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了。那夜我已跟他说清楚了,我想解释的,可你不想听,你相信我,好不好?” 天际的神志狂乱起来,他扯掉休休的手,悲恸地嘶叫:“是你想和他结束?还是他想和你结束?你和他不可能了,才想到嫁给我对不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霍然起身,休休跪在地上,双手猛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呜咽着:“天际哥,我是真心想和你过日子的,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对我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天际已经失去理智了,积郁已久的苦痛顷刻爆发,他疯狂地叫道:“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你骗,也一次又一次地骗自己。为了你,我被人嘲笑,说我新婚之夜连个媳妇都管不住!我已受够了!” 用人听到哭闹声,胆战心惊地从门缝里观察里面的动静。见新夫人披头散发,衣衫零乱,满脸泪水纵横,半跪在天际面前啜泣着。 “夫人……”用人小心地唤了一声。 “滚!滚!” 天际赶用人走,满腔怒火烧得更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动:“还有那个燕喜,你们主仆俩联合起来骗我!世上最毒妇人心,我真怕了你们!”边说,他边快速地穿上衣服、靴子。 休休惊恐地拉住他,哀求道:“天际哥,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是你的妻子啊!” 第 1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6 章 天际的手突地抖了一下,盯着她哀伤绝望的脸,使劲地捏紧了拳头,一刹那又松开了,挣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休休哭倒在门槛上,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一次向她席卷而来。 冷月已被黑云遮蔽,天空像条漆黑的幕布,近得似要塌下来。风萧萧,夹杂着呜咽声,嘶嘶鸣叫着。 天际离家已经大半月了。 一开始休休跑到公府去找他,天际竟严词拒绝且不许门吏再报。外面把守得很森严,任何人未经他允许都不让进去。休休生怕外人看出自己的身份,让他面子不好过,自不敢点破,每次都是恹恹然回来。 后来,门吏的防守松懈了,一打听,原来天际跟了刑部主事赴益州办事去了,路途遥远,谁也说不清何时回来。休休心灰意懒,终日待在晗园以泪洗脸,郁郁寡欢。 用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偷偷去了趟沈府,将休休的情况禀告给了柳茹兰。柳茹兰听罢自是吃惊,便急急地赶了过来。 不过是大半月未见,她看到休休时,休休已形容憔悴,眼眶深陷,脸色苍白无颜色,哪像是新娘子模样?她不禁悲从中来,心生怜爱,拥住她流下了泪。 休休倒是镇定,对着柳茹兰惨然笑道:“二夫人看我这副模样,定是可怜休休。休休落得这般光景,怕也是自找的。” 柳茹兰垂泪道:“本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彼此了解对方,我才放了心。哪知才几天,就风云突变,没想到天际城府这么深。” 休休替天际说话:“二夫人说哪里话来?他本是开朗的,只是有点多思多疑罢了,经人点破也是会云开雾散的。” “那他这次为何搞得这么严重?”柳茹兰皱了眉头,其实她是不了解天际的。 “也要怪我,没解释明白,他心里有疙瘩。我以为他是理解我的。”休休怆然泪下。 “你要和他解释什么?” 休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不是三皇子的事?”柳茹兰心下明白,紧盯着她的眼睛。休休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结婚那夜,你被强人所掳,燕喜受伤。我急着想赶来,却遭老爷阻止,所以猜想定是三皇子所为。”柳茹兰叹息道,“你这孩子用情太专,结果反而伤了自己,那天际怕也被你伤了。” 休休一时泪眼涟涟。 “那萧岿将来三宫六院的,把你忘记也是迟早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这会害苦自己的。”柳茹兰似是触动心怀,轻叹道,“还不如平常人家,夫妻两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清贫,却是幸福的。” 休休目光呆滞,神情茫茫然。柳茹兰反而笑起来,安慰她道:“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找机会跟天际解释清楚,他是你的丈夫了,应该会谅解你的。” 休休听了柳茹兰的话,心里稍微平静。可一想到天际,脸色顷刻又暗淡了下来,她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了。 柳茹兰要走,休休送她到前院,想问问有关欣杨和燕喜之间的事。柳茹兰虽是深明大义的人,儿子喜欢上了丫鬟,内心自然也是不同意的。如今自己这般境况,柳茹兰只字未提燕喜,她也无话可说。 似乎犹豫了一下,柳茹兰问道:“老爷终归是你的父亲,你们两个僵成这样,总不是办法。” 休休立刻寒了脸,柳如兰也就闭口不谈了。两人间一阵静默,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院门外传来争吵声,两人不觉对望一眼。正在这时,用人匆匆进来,说有位妇人自称是新夫人的母亲,一定要见新夫人。 “娘……”休休惊讶出声。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有人一脚踩了进来。休休隔着树荫,朦胧瞧见母亲曹桂枝一身桃花红的棉袍,艳艳的一片,步态也是飘忽。 柳茹兰目不转睛地看着曹桂枝,依稀记得她以前的模样,似是被什么触动,轻声脱口道:“曹桂枝……怎么变成这样?” 曹桂枝阶下几步,径直来至休休面前。休休明白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本能地忍痛闭眼,还未跪下身子,曹桂枝苍白消瘦的手已挥下,重重地扇在休休的脸上。 “你果然嫁给了倪秀娥的儿子!你当是没娘的了?我生你养你,难道就为了储家?当真气死我了!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她爹,你死得冤啊!”曹桂枝捶胸顿足,大声哀号起来。 “娘,您消气,听我说……” 休休不防母亲突然而至,想必倪秀娥回去已经告知其婚事,母亲等不及便风风火火赶来了。如若以前,她还会有所抗争,如今怕是解释也没什么好说。瞬间,那冰凉的悲伤挡也挡不住,她不由得无声抽泣。 曹桂枝停止哀号,面露狰狞,一巴掌又想挥下。柳茹兰的手及时攥在她的腕间,只觉她的手腕瘦得不盈一握,青筋格外清晰地绽在骨血肌肤上,隐约间感到一缕一缕的冰寒。 “曹桂枝,十八年不见,越发泼辣了。”柳茹兰冷哼道。 似乎这才发现眼前的就是沈家二夫人,曹桂枝收回手,扑通跪在柳茹兰面前,再次扯着喉咙哭道:“二夫人,桂枝这厢有礼了。休休太不争气了!桂枝替老爷养了这个女儿十多年,一心盼着给沈家添贵,如今落得这般光景!二夫人,您就代桂枝问问老爷,为什么允了储家娶休休?桂枝可是一万个不愿啊!” “天际也算是朝廷官员,有俸禄有房子,休休嫁给他有何不可?你不要动不动就打女儿。”柳茹兰道。 “那小子根本配不上我的女儿!二夫人!老爷啊!” 曹桂枝哭得喘息不止,她原是一副不胜之态,此时更显得单薄可怜。柳茹兰唤过丫鬟翠红,帮休休一起将曹桂枝搀扶进屋。 曹桂枝半躺在床榻上,疲倦似的闭目良久,才咬着牙愤恨地对休休道:“去把储天际叫来!” 休休心里为难,垂眸不语。曹桂枝极为不满,喋喋不休地开始训斥女儿。柳茹兰见状,将休休拉到门外,小声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娘来江陵见你,实是想见老爷。若是不答应,你这里就不得安宁。” 休休被一连串的事情搅得难受,垂一下眼,道:“那人……是不会见我娘的。” “我且试试,现在就带你娘去。你和天际的事务必不要让她知道。唉,也许这是你娘最后的一次机会了。”柳茹兰叹息道。 休休感激地跪地施礼。几人给曹桂枝整衣梳洗,曹桂枝整个人明媚动人了几分,听说二夫人要带她去见老爷,果然欢天喜地地撇下休休走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休休伫立在院中等候。寂寞如潮水般涌至,风起吹动落叶点点碎碎,如幻蝶一般。满园稀疏冷落迷糊了休休的眼睛,一切如在烟里雾里,不可捉摸。 翠红终于进了院子,她带来了不祥的消息:曹桂枝始终没见到老爷。 “不知是不是宫里有事,老爷就是没见着。都跪了大半天了,大夫人赶她走,说话很难听,二夫人也没办法。” “后来呢?”休休幽幽地问道。 “后来二夫人给了盘缠,你娘回去了。” 休休咽下苦涩的一缕笑,眼泪却不可控制地流了下来。 分不清是悲还是凉,她与亲娘曹桂枝在江陵的见面,竟是如此匆匆。更悲凉的是,她并不知道,这是她们母女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 1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7 章 青冥篇 壹 沈不遇这段日子很忙碌,他根本无暇顾及家里这些琐碎的事。 宫里的内侍偷偷向他禀告:梁帝病情突然恶化。他从皇宫回来,召集几位要臣连夜密谋。 三皇子萧岿率大军攻陈,穆氏终占朝中腹心。更为惊心的是,大皇子萧韶是皇族嫡长,穆氏一旦以“立嫡以长不以贤”让朝野咸服,那么蓄意也罢,无意也罢,沈不遇这帮保皇派定将覆灭。 一夜策划,沈不遇如虚脱般,瘫坐在榻椅上久久不能起来,道:“方今天下,北周一强独大,我西梁不过是附属合纵者。南陈危在旦夕,江南支离破碎,北面突厥自顾不暇,王天下者,必是杨坚。穆氏这是狗急跳墙一意孤行!” “杨坚若坐镇天下,先灭南陈,再变法,而后才王天下。可是在这期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几名老臣道。 “如此一来,势必要在穆氏宫变前下手。立即秘密派特使兼程奔赴浣邑,让郑渭亲率关内重兵,以护驾之名突然擒拿嵇明佑等人。若一切顺利,着重处置皇室后宫。剿杀穆氏在即,单等三殿下凯旋,秉诏即位。” 又是一阵周密谋划,商议好连番对策,几人一反惶恐之态,立即按照既定方略行事而去。 沈不遇变得精神振奋,目光灼灼,内心又祈望梁帝不要这么快归天,因为他和萧岿还没有诚意释嫌。想起梁帝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他不免欷歔感慨。 大局部署三天过去,各路相继回报:梁帝诏书已到浣邑。郑渭正秘密调集关内重兵,准备大举进军江陵。按既定策略已设下套局,将穆氏余党一网打尽。 “妙也!兵不血刃。嵇明佑,你已成惊弓之鸟,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听属下一番说辞,沈不遇兴奋不已,连连拍案赞叹。 “可是大人,我们在益州遇到了点麻烦。”属下大是难堪,在沈不遇耳边低语几句。 沈不遇脸色大变,脱口道:“你说储天际在益州?” “是啊,大人。储天际虽是嵇明佑的手下,可他还是您的……” 沈不遇眉头紧蹙,在室内徘徊了几个来回,接着镇定了下来,拳头骤然握紧,击在书案上,断然道:“传令下去,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照常行动!” 一场无形的生死大搏杀开始了。 天际还没回来。 已是初春,天气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萧萧寒风起,满园花絮飘零,衰草连着衰草,烟霭纷纷。满目的萧条,满目树叶枯黄,这引起了休休无限的惆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天晗园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天际的同僚。休休便请他在正厅落座,双方施礼后,来人告诉了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天际被捕了。 休休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手足无措,忙不迭地问道:“请问先生,我家夫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来人也是惊惶未定,喝了几大口茶水,才将事情细细叙说。 “此事本属机密,在下也是无意得知才匆匆前来告诉夫人。嵇明佑大人的好友刘老爷有批货要送至益州,天际兄便自告奋勇前往。刘老爷认识天际兄,也识得他的为人忠厚,便点头答应……” 想当初刘老爷看上天际,天际相亲之日却逃之夭夭,让嵇明佑脸上挂不住,这件事刑部几乎人人皆知。休休想,这次天际自告奋勇前往,一则是向嵇明佑表明忠心,二则也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纠缠。想到天际遭此厄运,大部分缘由是因为她,休休已经泪流满面。 来人继续说道:“嵇大人特嘱刑部主事大人和天际兄一同亲自押运,到了益州,那货不知怎的被截了。对方想是早有准备,请了宫里的人拆箱查看,结果发现都为宫廷禁物。私运私藏宫廷禁物本就是犯了杀头之罪,何况数目巨大。主事大人和天际兄即被拿下拷问,主事大人供出嵇大人的名字,现在连嵇大人也被御林军抓了,听说还牵涉穆氏许多人。” “可我丈夫是刑部的人啊!”休休急道。 “现在朝廷风声鹤唳,各部衙全都换了人,连个小司徒、小司马都换了。看样子这次穆氏家族土崩瓦解了,只是连累天际兄被卷了进去……” 休休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了,用人急忙扶住她。休休哀声问道:“天际受拷打了是不是?他现在人在哪儿?” “还在押解回江陵的途中,这两天就到了。此番事情严重,天际兄必会关在刑部大牢,夫人急着去,想必不会让您进去的。” “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来人说得极为明白:“夫人可以找沈大人。宰相权威高,天际兄是他女婿,跟刑部一说,刑部肯定放人。” 匆匆送走来人,休休傻待着,倒是用人在旁催促道:“夫人不必惊慌,快去找老爷,请他想个万全之策。” 休休醒悟过来,是了是了,她只能去找他。尽管两人视同陌路,可为了天际,她只能去求他了。 她当下叫了车,急匆匆独自赶往沈府。 一阵善后忙碌,沈不遇等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随着抢先揽局在手,依着谋划好的方略行动,郑渭星夜兼程赶赴江陵,从嵇明佑等人的密室里搜出皇室车马舆服、伪造的玺印等。穆氏党羽纷纷落马,或以“反逆”“谋危社稷”重罪皆收送狱,其余若有举发,罪孽待查。 穆氏大势已去,三皇子萧岿在外征战,宰相沈不遇和浣邑侯郑渭居中枢掌控全局。 皇宫内夜夜灯火齐明,所有臣工参与会议申明己见。大局部署就绪,众大臣立即与各地吏员清查典籍,讯问被缉拿的穆氏党羽,草拟各种文告。众臣既庆幸又为梁帝的病情忧戚,对沈不遇等人力挽狂澜感佩欷歔,守在议事大殿几天几夜久久不散。 守候几日后,南境传来捷报,杨坚和萧岿合纵攻下南陈,萧岿即将归来。 萧詧本已人事不省,迷糊中听得消息,禁不住老泪纵横,连呼天意。三日过后,萧詧精神见好自觉清醒,让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守在榻旁,问起了东宫事务。 “穆氏尽灭,唯大皇子之处置颇费斟酌。”沈、郑二人道。 “皇后若得问罪,一人当之,与韶儿无关。” 说到这里,萧詧面含无奈,嘴角抽搐,竟是说不出话来。越是如此,跪在底下的二人越是明白,殿堂里肃静凝滞。 “朕自知行将就木,诸事拜托二位爱卿全权处置。岿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还需惕厉锤炼,一应国事由二位爱卿商酌。” 萧詧长嘘几声,声音干涩得令人不忍卒听。沈不遇与郑渭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怀揣心思,齐整整匍匐在地。 两人出了寝殿,几乎同时望着广袤的天空。郑渭脸上一团春色,沈不遇却是隐藏忧急。 郑渭扫了沈不遇一眼,哈哈大笑道:“不遇兄,据说你大义灭亲,连自己的女婿都抓了?女婿布衣负荆鲜血淋漓,是正式下狱,还是临时羁押,一时无人说话,都看着你这个丈人如何决断了。” 沈不遇不动声色,回答道:“有凭有据,我心两难。” “你这是做给举朝文武看的吧?你本可斡旋,让刑部放了你家女婿,谁敢不从。可你偏偏让女婿也卷入其中,苍天,你家女婿何罪至此?”郑渭挖苦道。 第 1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8 章 沈不遇反问:“既然老弟有恻隐之心,对大皇子,你不会忍心做出夺情悖理之事吧?” 郑渭冷笑几声,狂言道:“经此一搏,谁不知我郑渭是浴血死战才得以劫后余生?我虽是浣邑侯,受命统摄裁处穆氏,法度严明,谁敢轻易反对?” “原来你才是最阴狠毒辣之人!”沈不遇面呈怒意讥讽入骨。 “走了一个大皇子,穆氏绝了根,这宫里才会清静。”郑渭眼里掠过寒光。 “大皇子杀不得!” “为无后顾之忧,更为长远计议。若不下狠手,将来难免酿成汹汹祸乱!” 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沈不遇听得脊背阵阵发凉,正色警告道:“老弟,皇上已经说了,此事与大皇子无关。你若是将他问成死罪,你我只怕也要龃龉下去。将相不和历来是国家大忌,你我不仅失却二十几年交谊,还会因此而搅乱大局。” 说罢,长袖一挥,不再理会郑渭含着丝丝不祥的冷哼声,大步到宫门去了。 沈不遇回到家,在书房坐定。侍女将煮好的茶送上,二夫人柳茹兰抬脚而入,示意侍女掩上门退下。 为了休休的事,夫妻俩冷淡了一段日子。柳茹兰装出无事人一般,眼中的哀怨却使沈不遇无地自容。 沈不遇且定心神,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来了?” 柳茹兰话语有点谨慎,缓缓道:“自打结婚以后,休休和天际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小两口拌拌嘴总是有的,这些暂且不提。只是,听说朝廷出乱象,百姓惶惶,言人人殊。天际是嵇大人的属下,不知道老爷将他如何论处?” 沈不遇避开柳茹兰的眼,轻轻一叹低声道:“天际已陷罪,以罪责之身关在刑部。” “那休休怎么办?老爷,看在翁婿的分儿上,你要救救天际啊!”柳茹兰大吃一惊,急得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我真想害储天际?他们已经成亲了,既成事实,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沈不遇蹙起眉头,满腹积郁想发泄,“可是,我的忠言良语,他们哪一次听进去过?储天际投靠嵇明佑不说,休休急着要嫁给他,而你,还有欣杨,把我当做恶父天天与我作对!” “纵是有失,也是为了大家好。这朝政,谁掌权谁当局,我们妇道人家哪里会知?”柳茹兰心内彷徨,只能干站着流眼泪。 “让储天际下狱,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我置身事内,大权亦当大责,如若这个时候为储天际开脱,怎能服众?朝野何人还会信我?”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可是休休怎么办?可怜的孩子……” 夫妻俩说话间,守门的侍卫前来禀报,休休要求见老爷。 二人面面相觑,沈不遇沉吟,朝柳茹兰挥挥手:“你还是避开为好。她恨我已经够了,不要连你都怪怨上。” 休休跪在地上,满脸掩不住的愁容。 沈不遇负手而立,良久不说话。 她分明是来求他的。他想起以前她对他的诸多不敬,此时正是磨她锐气的时候,他不能软了心肠。于是,他轻咳一声,口气生硬道:“你要我放了储天际?” “他毕竟是您的女婿……”休休轻声回答,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你从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今日倒想认我了。为了这个储天际,你受了多少罪?我明明几次三番劝你,不要嫁给他,不要嫁给他,可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婚后他不理你,自顾自跑去益州,如今落了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让我见见他……”休休的声音越说越轻。 沈不遇还未消气,答得极干脆:“那不行,这是刑部的事,我这个做宰相的,假公济私无异于自坏法度,怎能做到举朝同心?” 休休没料到他竟断然拒绝了,一时苍白了脸,默不出声。 沈不遇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自顾自地训道:“这么多年,为了沈家,我是何等艰涩清苦地挺过来了?为了萧岿,我一心辅佐,为了你,我不惜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如今相互间嫌隙越来越深,全是你们这些孩子年轻不懂事,意气用事!后悔了吧?今后,你们要顺从我、听从我的话,我自会想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休休站直了身子。她什么都不再说,扭头便走。 沈不遇被休休执拗的性子气得噎声,待他张口欲喊,已是来不及了,人已在他面前消失了 。 初春的白日光芒惨淡,休休茕茕独立在宰相府外,迷惘地望着眼前苍茫的天空,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要她拿她唯一保持的自尊来交换,她是绝不妥协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后面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是二夫人柳茹兰。 看着休休惘然的眼,柳茹兰隐忍着心痛,抓住休休的手腕道:“不要恨你父亲,他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是着急。休休,你且忍着,天际会回家的。” 休休有些睖睁,此时像一个无措而悲哀的孩子,说着孩子一样的话:“我做错了吗?” “孩子,别一个人在家,搬回这里来吧。燕喜她好得差不多了,让她陪你,好不好?” “不行,天际哥要是回家见不到我怎么办?我要回去等他。” 休休拒绝了柳茹兰的好心,神志恍惚地上了马车,也不顾柳茹兰在说些什么,将脸埋在了青帛里。 她坐在马车中隔着帘子,仍能听到风声,伴着寒冷的气息。到了城中,阵阵喧哗声涌进了她的耳内,让她刹那间犹如梦醒了一般。 恍如隔世,算来她待在晗园已有一个多月,几乎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马车缓缓停止,她俯身拉开一些纱帘望去,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景色。卖货的人和行人都让在路旁,风吹得他们的束发衣袂缭乱,脸上更显得紧张肃杀。 “出了什么事?”她问车夫。 车夫道:“一班罪臣经过,也不知道怎么处置。” 说话间听到隆隆的车轱辘声,只见几十辆木栅刑车沉重缓慢地驶过。当先的刑车上便是嵇明佑,背负粗大的荆条,须发散乱,嘴里还不断地唾骂着,全然没有当初轩昂光鲜的气派。其余的囚犯或衣甲破烂,或鲜血淋漓,其状惨不忍睹。 休休想起了天际,此时他是不是也落得这般凄惨光景?她忍不住全身发颤,无声地哭泣起来。 外面隐约有人在议论。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这一眨眼的工夫,穆氏就完了。” “皇上不是正盼着这一天吗?这储君之位,非三皇子莫属了。” 第 1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29 章 “前方捷报频传,听说三皇子不日就将凯旋。沈大人、浣邑侯这些重臣,忠心耿耿还铲除奸佞,帮三皇子扫平道路,这功劳可真不小。” “等着看吧,浣邑侯手持重兵,操国家权柄,家里还有个四皇子呢,这自身忠不忠、正不正,还很难说。” 朦朦胧胧听着这些话,休休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隔了很久,马车继续起动,她将身子靠在车内,不再动弹。 波谲云诡的争权夺利,总要消除一些人,来换取另外一些人的稳定快乐。可是,为什么天际哥就注定要被牺牲呢?他有何过错?这样公平吗? “要是我们都在孟俣县,不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出这么多事了。” “总有一天,这些消息会传到天际他母亲的耳朵里,她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 休休一路笨拙地想,一路牵挂天际。进到晗园时,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刚进房内,便眼前一黑,颓然倒下。 用人听到动静过来,见此情景连忙将休休扶起。休休怕用人又去柳茹兰那里禀告,便有气无力道:“我是心烦意乱体力不支,你去熬些拆骨汤。” 白日很短,晚膳时天色就黑了。休休只喝下几口拆骨汤,便卧榻不起。 那个春夜那么冷,而她全身更冷,冷到骨髓都要结冻了。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填满了寒冷,让她无思无想。 迷迷糊糊她听到远处有鞭炮声、欢呼声,皇宫方向洪钟长鸣。而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人在迷离中,看不见痛苦,也根本感觉不到快乐。 她那时以为自己快死了。 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熄灭。 落日斜,湖光滟滟,萧岿的行宫沉浸在虹霓光色里。冷风过处,寂静无声,一名女子跟随御林侍卫拾阶而上,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风拂过窈窕身姿,铺上青石板路。 太子妃郑懿真坐在水榭内,四角早放了炭炉,烫了合欢花酒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熏醉了。她身上的刻丝貂裘直耷到波斯地毯上,两只毛色幽亮的黑犬在地毯上嬉戏打滚。 懿真一手托腮支在桌上,目光死盯着朝这边走来的女子。正好一阵风起,女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懿真认出是谁,面上凌厉了许多。 “小畜生,给它点甜头,就闹个没完没了!”她高声骂道,顺势踢了黑犬一脚。 听到声音,休休拢了拢披风,将风兜缓缓除下,朝懿真恭谨地施了礼。侍卫忙行礼跪下,回话道:“储夫人有急事想见太子殿下。” 懿真不急不缓地道:“太子回来才几天,储夫人又找上门来了。说起来你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功臣,我又怎好不让你见面?刚才亏了别人提醒,才想起你是有夫之妇,我还当你是沈休休小姐呢!” 休休一瞬间屏息,面上蓦地腾起了尴尬的红晕,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倒是侍卫机灵,见太子妃并无阻拦之意,压着嗓子道:“夫人请。” 休休连忙垂眼,走的步子有丝慌乱。直到过了湖池,她才有些定神,不由得轻轻地吐了口气。 她承诺过,此生不再与他见面。 可是,为了救天际,这只能是最后的办法了,也顾不了这些。 暗淡的光线和一点点的彩霞缭绕,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身影就愈见单薄。她微微抬起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仿佛隔了几层纱帘,看不清楚前面的景物,却依稀看见有个挺拔矫健的身躯,大步朝她走来。 凝神看去时,萧岿已经站在她面前。一缕光线照在他的面容上,眉目清俊,目光晶亮,像她初见他以及梦中所见的一样。 是的,他是储君了。霸气外露,一副帝王面相。 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这番模样,没有嫣然妩媚,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分明像个怨妇。 他会怎么看待她?说不定他会笑话她的。 二人面面相对,静默中,她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似有一丝甜掺和着苦水渐渐洇开来,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你的伤还好吗?” “好了。” 他缓缓伸出手,揽住她的肩。她本想避开,一阵暖暖的感觉爬上脊背,蔓延到全身,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休休心一暖,隔着潮湿的目光,此时却只想做出无所谓的笑,终究无法笑出。 “我是来请殿下帮忙的。”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去里面说话。”说完便拉了她的手腕。正巧触到她的痛处,她不禁低呼一声。他凝视她,不等她阻止,轻轻提起她的手,碧荷色的袖子滑了下来。 那夜争吵,天际气愤之下推倒了她,手臂撞到了床架。已过一月多,那大片大片的淤青虽是淡了,还是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萧岿蹙起眉头,脸上分明浮起难忍的痛楚:“你不好吗?他待你不好吗?” 她终于垂下眼帘,颤抖着道:“我很好,是他不好……求你救救他。” 他生了气,咬了咬唇,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来见我的。你明明不好,为什么还说好?” 她摇着头,清楚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继续说:“天际卷入穆氏案子,被抓了很多天,现在可能关在刑部大狱。” 萧岿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沈不遇,这个老鬼,连自家人都抓了。”沉吟片刻,他高声叫唤垂立在远处的宫人,“快拿纸笔,带上太子玺!” 他轻轻地扶着她的手,慢慢向殿内走。她的手不盈一握,仿佛一捏即碎。休休觉得从指梢到全身,都有一种让人依恋的感觉。 霞影穿过漏窗,映在萧岿的脸上,给人一种安定怡然的感觉。他专注地写着,休休忍不住凝神望去,几疑自己在梦中,只觉得不像是真的。 萧岿写毕,唤了侍卫:“急速送至刑部,再派兵在路上接人,将人直接送到家。”他回身,安慰休休道,“不用着急,事情马上就会办好的。” 休休的眼中似有水波盈动,她竭尽全力控制住,深深施礼。 叹息声中,他拉住了她,眼中潋滟着深情的光,轻轻地将她抱住,像捧着一朵娇嫩得随时要被风吹倒的花。 “我送送你。”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宫门的青石路上,此时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平滑如镜,天色渐晚,浓浓雾霭笼罩堤上竹林。 “听说我离开的这几月,江陵并未下过雪。”他说。 “没下雪不是更好吗?”她应道,感觉这样闲闲地说会儿话,真好。 在她的记忆深处,过去的冬天和这个春天,是那么的寒冷。 第 1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0 章 他自信一笑,眉宇间宛如出了鞘的刀剑:“我倒希望能下场大雪,把全梁的山河覆盖。就像一张白纸,我用手中的笔墨将重新给它绘出灿烂图景。” 这样的神色和语气,与以前所见的萧岿判若两人。休休突然懂了,忍不住侧头,正见到萧岿带着温柔笑意望着她,嘴角抽起一丝无奈。 曾经那个星皎云净的夜晚,马上重重叠叠的一对人影,他们十指交缠,那么的和谐安逸。 眼前房帷依旧,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绝已多少日子?想起天际还在受苦受难,她已然失去了寻芳的心情。 凄凄寒风中,她向他拜别。他的声音似在颤颤飘动:“休休,我们都做错了,不要再错下去了,你知道吗?” “即使是错,我也要错下去。殿下不是以前的殿下,你会是旷世名主,会变得更强大。休休的世界很小,只是一座庭院,一个爱我的夫君。能满足固然是好,不能也只好这样。殿下保重。” 她含着泪离开,不忍回头。 远处,郑懿真变幻莫测的脸在湖光的倒映下时隐时现。 她木然地望着青石道上相携而行的这对男女,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萧岿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只瞧见他想牵住沈休休的手,沈休休不知道躲避,只是加快了脚步。萧岿唇一扬,朝她微微一笑。 郑懿真想,那种笑,对她来说都是奢望的。 她缓缓起身,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未站稳就几欲跌倒。恰在此时,蒋琛进入水榭,伸手拉住了她。懿真发泄似的推掉蒋琛的搀扶,眸子里露出凶煞的神色,双唇颤动。 几个字从她嘴里蹦出,除了她和蒋琛再无第三人能听见。 “心头之患啊!” 天际终于被抬回了家。 因是受了酷刑,遍体鳞伤,加上从益州到江陵长途跋涉,虚弱的身子经不住颠簸,到家时已是昏迷不醒。 休休在天际身边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数日。几天后,天际终于清醒。 他抬眼望着休休布满红丝的眼,脸上竟浮现自嘲的笑:“我现在明白,在我决定娶你的那一天,嵇大人已经放弃我了。这次运货,不是重用我,实是利用我,铤而走险。我只是他们扔下的一枚棋子。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我的死活。” “是我害了你……”休休流泪道。 “看来我在江陵是待不住了,谁叫我投靠错了人。官不能做了,你又这样,现在谁都不要我了。”天际神情颓废。 休休连忙劝慰说:“天际哥不要这么说,休休不会离开你的。你走到哪儿,休休自然跟到哪儿。” 天际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你真的会跟着我吗?” 看着天际充满期待的眼睛,休休郑重地点了点头。天际还是不确定,问:“我想回老家去,你舍得离开这个地方吗?” “当然一起去。”休休装出轻松的样子,“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天际叹口气,伸手吃力地握住休休的手:“不管怎样,我还是信你。这段日子我也不好过,总感觉你已经走了。我不该怪你,让你受委屈。” 休休说道:“别想这么多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去。” 二人团聚,又说了些闲话,天际终于昏昏睡去。休休疲倦地走到房门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似有淡薄的纱笼着愁云挥之不去。她缓缓地坐到冰凉的台阶上,抱膝而思。 他说,我们都做错了。她也做错了吗? 至少这一次离开,她做对了。 或许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见了孟俣县的乡里乡亲,日子过得平淡些,一切都会好的。 这天有客人来晗园,竟是久违的大皇子萧韶。 “嘿,休休。”萧韶一身简单的布衣,打招呼,“天际老弟的伤势如何?”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又惊又喜道。 对萧韶,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个爱热闹的朋友。穆氏势力剪除,皇后自裁谢国,萧韶自然是陷罪之身,怎么今番会出现呢? “不要叫我大皇子了。”萧韶倒气定神闲,无所谓地耸耸肩,话也说得有几分戏谑,“削爵、罢黜、斩刑、流放……这王城气象搞得比过年还热闹。我本戴罪,以为这头颅也保不住。幸好三弟回来替我说话,说既未问刑,便非罪人。于是我被朝廷拟议削爵夺地之罚,以平民之身送云夷边区养息。” 休休听了,既欣慰又说不出的难过,道:“皇家争权,殃及无辜,大皇子想得开便好。” “生在皇家,还不如普通人家自在。”萧韶感慨道,“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这几天就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休休不舍,率真地问。 萧韶哈哈笑起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休休妹妹还是老样子,纯真善良,不枉我萧韶认识一场。我表面糊涂,心里如明镜。以前对你说过,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你看,报应来了。” 一番探望过后,萧韶免不了安慰天际几句,也不多说自己的处境,和夫妇俩告别。 “这场纷争,让天际老弟无辜受牵,难为你了。” 休休送萧韶到门口,萧韶转眸看向休休,似在犹豫,又下了决心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们夫妻感情。不过现在,看你对天际老弟内疚太深,我不想永远将它带走,也许说出来,你心里的负荷能减轻些。” “什么事?”休休有些不安。 “三弟私藏杨坚,被贬成庶人……其实是天际老弟向嵇大人告发的。” 闻言,休休久久不能言语。 萧韶安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他也是为情所困。伤成这样,你就不要怪他了。” 说罢,他声音凝重,听不出任何情绪:“就此永别了。三弟,他会是个明君。” 休休目送萧韶的车马渐远,心里一牵一牵推堵得厉害。她独自在院子里哭了很久,仿佛释下了旧的重负,又仿佛背上新的包袱,说不出的无奈。 眼前的河山含着一种肃穆,落英纷纷,如梦如烟,望不尽天涯人间。 命运,就这样落幕了吧。 天地之大可以存身,可是心存放在何处? 第 1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1 章 贰 丫鬟燕喜按照柳茹兰的吩咐,将上好的治伤药材交给休休。 休休见燕喜伤愈,心里替她高兴。主仆见面,想到这两年的分分合合,不免又是一阵郗歔伤感。 “你和欣杨哥如今怎样?”休休记挂燕喜的终身大事。 “燕喜命好,碰上心肠善良的二夫人。可是二夫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会认下我和少爷的事。少爷最近很少在家,他对官场越来越淡薄,老爷夫人都拿他没办法。”燕喜脸色暗淡,叹了口气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求燕喜一片痴情不要付诸东流。” 休休拥了拥燕喜,安慰她:“会好的,你会比我好。” “小姐真的不好吗?”燕喜瞅了一眼房内,小声说,“储天际真倒霉,还连累了小姐。说句小姐不爱听的话,真不该嫁给他。” 休休淡然摇头,示意燕喜不要提起:“别说了。时换星移,形势大变,谁会料到会这样呢?” 提起时势,燕喜变得开心起来,将所见所闻告诉休休:“全梁朝即将是萧岿时代了,蓉妃娘娘早晚是皇太妃。我听老爷暗地和二夫人说起,皇上要将皇后赶下宝座,治她一个横肆诅咒、大逆不道之罪。皇后又吵又闹辱骂了一夜,第二天服毒自尽了。” 休休一个激灵,倒吸凉气,闭眼道:“这些事与我们何干?不想听也不愿听。” 可怜的大皇子,一夜间生母骤亡,自己被贬谪为平民,他是怎样强颜欢笑远赴荒境的? 燕喜走后,天空突然飘起飞雪。猝不及防的二月雪,让休休有些慌乱,连忙吩咐用人将里院晾干的衣物收拾起来,自己手忙脚乱地将外面的盆花搬到屋檐下。 “是不是下雪了?”里屋传来天际低低的声音。 休休高声答道:“没事,这雪来得快,去得也会快。” 天际叹息,嘀咕道:“要是下大雪,老家就不好回去了。” 好容易收拾干净,休休这才走到前院,抬眼再次望望天。雪花飘飘洒洒,下得悄无声息。晗园里空空荡荡的,更显天寒人寂,分外冷清。挂在院门上的喜灯早就褪了红色,余下空空柳枝架倚风而舞,完全想象不到昨日喜气洋洋的模样。 有人踩着轻缓的脚步向她走来,在她还在游离出神的时候,他已站在了她面前,柔声地说了一句:“你这样站着会着凉的。” 她困顿地抬头,一见他,愣了愣,眸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四殿下。” 萧灏凝眸看她,带着温柔的笑意,轻搀她起来:“我又回来了。” 多久未见,她怎么这般憔悴?她在他眼里一直是清美妍秀的。她过得可是不好?那个储天际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并不点破,只是随意地环视四周道:“听说你嫁给了储天际,我来看看你。这里似乎有点冷清。”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玉树临风,儒雅清秀。他总是在她狼狈无措的时候出现,休休突觉自己似是无脸见人,心中不免慌乱:“你怎么来了?” “父皇……”他的神色有点暗淡,“看来不行了,我来陪陪他。舅舅要我留在江陵,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你也是身不由己吗?” “对,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自己把握住自己的事。” “这次要过一段日子吧?” 萧灏沉吟,道:“也许吧。不过,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休休有点伤神:“每次看你都是来去匆匆,现在我却要比你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萧灏吃惊道。 “天际哥老家有个差使,我和他一起去。”休休淡淡地回答。 “要不要我派人护送?” “不用了,天际哥有两个侍从想一起随同,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萧灏沉默片刻,沉吟道:“其实不用离开,春天已经来了。” 休休怅然回答:“可惜这种春天不是我需要的。我一个弱女子,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听不得花瓣摧折的声音。该走,还是要走。” 她低眉沉吟的样子让人神伤,仿佛一根针落到心坎上,萧灏的心隐隐地疼着,终于道:“你答应过我,等到我们再见面,你还是那个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休休。可是,你现在这样……” 萧岿可是知道,她这么早嫁人也是因为他? 休休却不在意地摇头:“我现在没烦恼,也快乐,只是家里出了点儿事,不过很快就过去了。” 她微笑,望了望天,柔声道:“雪下大了,四殿下还是请回吧。” “我是得走,什么时候回去招呼一声。”萧灏低声回道。 眼看稀疏的雪花扑上他们的面,落在她的发上,他只轻轻地帮她拍了拍。休休退到檐下,挥着手示意他快走。 萧灏微笑,这才转身去了。 将近晌午,雪越下越大,密密地覆盖巍峨的皇城楼,映着猩红的砖墙,一片耀人眼目的白。 梁帝萧詧所在的寝殿却暖如春色,结串的琉璃灯似游动着的腾龙。宫女内侍频繁进出,提着药匣的太医忙碌了一阵,终于施礼告退。 萧岿和萧灏兄弟俩从寝殿出来,裹紧披氅并肩行走,寒风扑在脸上入骨地疼,但是两人丝毫没有感觉,一直走到重门正楼。 天空云层翻涌,如筛的雪随着风流动,在二人面前慢慢展开。 萧岿迎风伫立,竟是良久地缄默。 萧灏站在身侧,清楚地感觉到萧岿的变化。萧岿的脸上减了点疏狂多了点沉静,或许是要当皇帝的缘故吧? 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日去见休休,储天际伤势渐好。” “是吗?”萧岿也是淡淡回应,“父皇说过,凡事权衡大局而后行。我既已为一班戴罪旧臣去刑,并送各人回其府邸养息,储天际只是五等小官,更不必治他的罪。” 第 1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2 章 “三哥以德服人,谁个不赞颂?谁个不感恩戴德?”萧灏欣赏不已,接着道,“只是储天际无功无事,味同嚼蜡,看清时势想离开江陵了。” “去哪儿?”萧岿果然问。 “回老家,我是听休休说的。” 萧灏嘴里淡淡回答,暗地里观察萧岿的神色。见他的脸色分明起了变化,眼光若暗若明,飘忽不定,他便轻拍他的肩:“我跟三哥不同,认定一个人,便会一直喜欢下去。如今休休已经为人妇,心里虽不好过,但还是祝愿她都好。既然她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就不必去搅乱她了。” 萧岿抬眸望着天空,霜雪在他眼中骤起骤落,唯有刹那,便被不明物遮掩了。他出神了半晌,才静静地问:“大哥应该到了吧?” “是啊,该到了。”萧灏眼波一闪,声音神色不变。 “我现在就开始想他了。”萧岿眺望远方,脸上染了无尽的伤感,“四弟不在的这些年,与我最亲的,便是大哥了。大哥丰神俊朗,以善唯美,以笃厚闻名。宫廷风云变幻,心善之人做事不会拐弯抹角,竟然也无法立足。” “这也是你我无能为力的,想开点吧。”萧灏低低答道。 萧岿的手突地一抖,使劲地抓紧萧灏的手,气息加粗,一脸坦然的神情:“现在就剩下我和你了。四弟,我们血浓于水,相濡以沫,是不会卷入宫廷利益角逐的,是不是?” “三哥,你在说什么?”萧灏呆愣了一下,突然生气道。 萧岿一刹那松开了手,茫然地看着萧灏,好半晌嘴角挑起天真的笑意,道:“我是怕了才胡思乱想的,四弟别生气,夜里我请你喝酒。” 说话之间,一名御林军匆匆而来,将铜管的信封交给萧岿。萧岿一脸紧张地接过打开,极快地阅毕,如绷紧的弓弦似的站在那里不动,脸色沉郁带着肃杀。 若有所思的萧灏微微震了震,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岿狠狠地转向萧灏,攥着信函,越攥越紧,似要捏碎一般。 “为什么要杀大哥?为什么要杀大哥?”他咬着牙只是问同样的话。 萧灏陡然吃惊,笨拙地问:“大哥他……” “郑渭半路杀了大哥!”萧岿将信函摔到萧灏身上,嘶吼道,“别说你不知道!大哥罪不当诛,他惨遭流放已够可怜,为什么不给他生的机会?” 萧灏弯下身,慢慢拾起信函,死盯着里面的内容,最后闭上眼:“舅舅执意要杀,说要斩草除根,不能让穆氏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阻拦?”萧岿红了眼睛,不断地冲着萧灏吼叫,“他也是你大哥啊!” “我也难过!可是,舅舅重兵在手,权责一体,连父皇都信任他、倚靠他,做这种夺情悖理之事,我有什么办法?”萧灏颤抖道。 “滚!滚!你不是我的四弟!” 悲愤交加,萧岿全身都在抖,他发狂地拽住萧灏的衣襟,大力撕扯着。萧灏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好容易挣脱掉,喘息了半天,才掉头独自离开。 当四周死寂下来,萧岿颓然坐在雪地上,眼中透着泪光,任凭雪花掉落在脸上、身上。最终,他长长地嘶哑出声,将头埋在臂弯里,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萧岿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大雪还在下,地面积了厚厚的雪,萧岿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蓉妃的雯荇殿。 蓉妃愁容满面地坐在绮窗旁望着眼前的雪景,看到他一早过来,自是吃惊:“这么早?可去了你父皇那里?” 萧岿轻轻应了一声,兀自坐在铺着紫绛铺垫的毯椅上,脸上苦恼万分:“父皇时好时坏,根本没有力气离榻。而朝局并不明朗,去了一个穆氏,又来了一个郑渭。大哥命丧郑渭手中,孩儿却无能为力,实在是窝囊!” 蓉妃也是忧心忡忡道:“沈大人昨日来过,也为此大为生气。他说,郑渭趁这次平乱,部署五千铁骑常驻江陵城,其用意虽不甚清楚,但朝野流言绝非无中生有,岿儿你一定要谨慎把握。” 萧岿眼中冒火,慨然道:“若得一朝亲政,我必夺郑渭的权力,替大哥报仇!” “你父皇太倚重郑渭了!郑渭虎符在手,气势猖狂,一旦作乱发难,后患无穷。岿儿,如今你已长大。远观大梁国朝局,唯沈大人可撑持大局,岿儿不能再疏远他了,需与他同心同道才是。”蓉妃提醒道。 萧岿良久默然,微微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沈不遇与郑渭,表面上同心协力,实际上相峙激烈。这次远征,我几乎用完了父皇的全部兵马。与北周的关系,我只和杨坚有交情,远不如郑渭那般与北周来往密切。母妃,以后的艰难可想而知,孩儿不愿意身边的亲人再受到伤害。” 蓉妃没想到萧岿如此坦然陈述,感动得泪光莹莹,不禁伸手揽了儿子的头入怀。萧岿静默着,良久,蓉妃下意识地举手抚摸儿子的面颊,竟是一行湿漉的泪。 心疼得抽了口气,蓉妃细细地看着儿子,好一刻,才哽咽道:“盼着我们母子间这样说话,明明不过十来年的光景,我却像盼了一辈子。母妃生下你,不得不让你处在宫廷权益的角逐之中,如今你功名霸业未成,又要卷入血雨腥风。岿儿,无论到了怎样的境地,母妃毫无条件地爱你、护你……这世间肯为你牺牲的人不多,你遇到了,便要珍惜啊!” 母子俩相拥无言,此处无声胜有声,有积雪被风撩到绮窗,遇热温徐凝成水,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萧岿面上掠过一道伤怀,怅然地望着窗户,声音放得极为平缓,似是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坐在这里,闪着精灵般的眼眸,笑靥很青涩。她向我请安,我没有理她……回去的时候,我又偏偏故意落在后面,看着她惶急躲闪的样子,心里很开心……” “你是说休休?” 蓉妃见儿子不答,抹了抹眼泪,叹息道:“那时你们毕竟都年少,也不能怪你。算了,都成亲了,就让她过她的小日子吧。” “可我真的做错了……”萧岿沙哑着声音,再次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岿儿,母妃终于明白你眼里为何这么忧伤了。可是,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她要走了。”萧岿哽咽的声音轻不可闻。 “就让她走吧。走了也好。” 蓉妃心头一颤,再次伸开手臂搂住儿子的肩膀,发现儿子宽阔结实的肩膀也有无力的时候。看儿子如此动情难过,她更是深深伤怀。 是的,她也对一个人动情过。然而,她付出了那么多的情,那人可曾珍惜过? 她不由得也呜咽起来。 白天,天幕像是又被撕开,雪肆无忌惮地甩落下来,连绵不断,漫天飞舞。 天际没有见过下了如此久的大雪,更无心欣赏。他只是害怕,他害怕雪会一场接着一场,没完没了,他的行程就耽误了。他急着想回去,他不想再等待了。 在他的坚持下,休休让了步,答应等这场雪停了,他们就出发。 梨木轩窗已关上,内室里冒着丝丝热气,雕喜香炉里袅袅飘浮着蕈草香,休休出去还没回来。 他难免着急,这顿酷刑虽没伤筋断骨,却让他躺了好多天。亏了休休榻前料理得精细,伤势渐渐恢复。人虽虚弱了些,然可以自行起床了。 他想好了,等一回孟俣县,他们就好好地过夫妻日子。他会呵护她、照顾她的。这场伤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这般依恋着她。 第 1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3 章 棉帘掀起,两个戴蓑笠、披蓑衣的人影闪进,拱手跪拜。领头的人朗声道:“听从储大人吩咐,小的已经准备好马车。” 天际道:“如此甚好,等雪停我们就出发。” 他指了指旁边矮小的一位:“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去吗?” 矮小的随从拱手,声音略细:“是的,小的愿意跟随大人。” 天际笑道:“难为大家了。孟俣县从事官虽小,但你们几位兄弟与我同甘共苦,本官到了那里自不会亏待几位的。” 两个蓑衣人相视,哈哈大笑。天际愕然间,那个矮小的就势脱了蓑笠,一头乌黑的长发飘起来,一张殷殷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天际哭笑不得:“休休,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休休顽皮地笑道:“我来保护你呀。你伤还没痊愈,车内又小,怕你身体吃不消。这位兄长已教会休休骑马,必要的时候我也好做个储大人的贴身侍卫。” 大雪纷纷扬扬,屋内传来了久违的笑声。 夜深沉,霏霏瑞雪终于停了。休休步出厅外,眼前星月已升起,棵棵树木宛若玉枝垂挂,簌簌树针恰似银花绽放,晶莹多姿。 这是她在晗园的最后一个夜了。 园里的用人,包括守门的小厮都被她辞退了,今夜的大门休休自己来关。 她扶住门闩,不经意抬眼。光华的星月下,一匹青白色的马,马上白色的人影岿然不动。夜光透过皎白的地面折射到他的脸上,照出清晰的轮廓。额前那缕细长的发,随风细碎地散开。那眼眸似是凝结了所有的情绪,定定地望着她。 月波凝滴,她纤弱素淡的身影倚门而立,款款顾盼间,眼中似有水波脉脉流动,只似未觉。 萧岿慢慢下马,缓步走向休休。他端凝的表情看上去如春水般醉人,却让她忽觉心里一阵微痛。仿佛被眼前的景物灼伤了眼睛,她慌忙垂下眼,心里有了些微的颤抖。 他站在她面前,半晌没有声息。休休悄然抬起眼,萧岿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挂在院门上的喜字灯笼。 “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我还是想来。” 她微微一颤,眼帘沉重。 只有良久的怅然。 “你走吧。”她终于开口。 他的手掌动了动,缓慢抚摩上她的手腕。休休下意识地一抖,想要收回,却被他一把抓住。萧岿将她的十指埋进他的掌间,嘴唇弯起,像是在笑着说话。 “我很寂寞,心里话不知向谁说。” 那声音似有悲哀轻绕,休休不敢看他的眼睛,敛起心神道:“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殿下有话找别人说吧。” “我做错了事,我知道。你还在犯错,你不知道吗?”他固执道。 休休心头似被火烫了一下,她收回被抓的手,强笑说:“我没什么可错的。何况,我们只是小人物,也就这条路可走。” “我呢?我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可我不会依顺别人,违心地走,我走自己的路!” “我们和殿下不一样!” 她不是不知道萧岿的心思,这个时候提起往事全是无益,现实压得她已经麻木,麻木到了骨子里。 夜风送来更梆声,似是极遥远。休休想起熟睡的天际,转头淡淡地说:“殿下多保重。” 直到她移动了脚步,他在后面突然说道:“大哥……没了。” 她闻言转身,惊愕地问:“你说什么?” “大哥死了,半路上被郑渭杀了……” 他细细碎碎呢喃着,染着倦意的脸上透出悲凉,越是想说,越是剜心地难受。他不禁环住休休,越抱越紧。 “本来不想告诉你,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走,可是我忍不住。我只有一个大哥……他们还是不放过他,这群浑蛋!” 他的呜咽声很轻,却仿佛鼓声震响在她耳边。休休的嘴唇早没了颜色,面上不停地抽搐,她紧咬嘴唇,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想起萧韶临别时告诉她的真相,她心里对萧岿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愧疚,为天际曾经犯下的过错,也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此时此刻,她也不能说透,唯有凝咽低语:“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再动,两人就在这无底的悲痛中,无言地彼此安慰着。 风飒飒吹过,似要吹散一切的脏污罪行。萧韶的音容笑貌在他们眼前浮现穿梭,隔着如烟往事,隔着那么多的人,就像刚织便破的纺画,又如同一场苦短的人生。 大雪初霁,江陵城银装素裹,阳光格外耀眼。太子行宫粉妆玉砌,青石道上留下一串一串的脚印。 萧岿心事重重地走向自己的行宫。 竹林一带,秋月迎上前。 “殿下这么早回来了?” “父皇一直昏睡,无其他事,我就回来了。”萧岿望着湖面,“吩咐他们把船划过来。” 三层画舫在结了薄冰的湖上移动,萧岿倚着朱栏,望着一片残茎怔怔出神,月白胜水的衣袖缓缓翻飞。秋月伴在身后,目光幽幽地定在他的背影上。 “休休小姐这会儿应该起程了。” 萧岿神情微茫,眼里慢慢浮起湖水一般的光,声音掉落水中:“她走了。” 他闭上眼睛,心里有些东西很快地涌上来,泛开涩涩的感觉,他想这就是难过了。 真的很难过。 下了画舫,萧岿默默地走向寝殿。行宫里沉寂得连一声鸟叫也没有,或许这样的天色鸟儿懒得出窝。可终究太静,就连雪淞从树头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心里一动,问道:“怎么不见蒋琛?” 内侍恭谨地回道:“蒋琛今日闹肚子疼,歇在侍卫院子里。殿下有事,奴才这就去叫他。” 第 1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4 章 “算了,让他歇着吧。”萧岿敛起眉头,却平静地说道。 刚至寝殿外,萧岿轻轻抽了抽鼻子,似是嗅到了什么。 “什么香?谁来了?” 寝殿外有人影一闪而过,原是太子妃宫中的侍女,谨慎地绕过殿柱偷窥着萧岿。疑惑间,萧岿掀了厚重的垂帘,径直往里面走。 穿过透雕屏风,他看见一个绛碧色的人影,半倚在花架床上,手中捏着一块白玉兀自沉思。他的眉目旋即横挑,声音变得异常恐怖:“郑懿真,你在干什么?” 床上的懿真毫无防备,惊得差点跳起,看见他僵了一下。 萧岿已箭步冲到她面前,一把夺了白玉:“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郑懿真霎时变脸,声音带了哭腔:“这东西是不是她的?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选她,偏偏选了我?合着我不知道,她都嫁人了,你还和她勾勾搭搭的。” 萧岿无争辩的兴趣:“我没亏待过你。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你当然亏待我了!”郑懿真满腔气恼冲着萧岿发泄,“要不是我舅舅,还有我父亲,你这个三皇子的命都保不住,更别想登上这个太子位!你别盛气凌人地教训我!告诉你,我嫁给你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好歹也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沈休休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她想耍手段,我不会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 闻言,萧岿一把抓住懿真的衣襟,面上露出一股杀气:“我警告你,不许伤害她!若伤她一根毫毛,我绝不饶你!郑懿真,别当我是傻瓜,你所做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追究,你自己心里清楚!” 郑懿真面色一变,自觉情绪失控,听萧岿一说,不由得心虚。她停止啜泣,施了礼便气鼓鼓地走了。 萧岿不去看郑懿真匆匆的背影,掂起坠线轻轻摇曳,手指划过玉面上粗雕的栀子花,有些许的依恋在脸上闪现。 他起身,踱了几步,从窗户能看见通往侍卫院子的石板路。此时,几缕稀疏的阳光扫射铺满积雪的路面,杂碎不堪的脚印在隐约跳跃。 萧岿的面色晦暗不清,虽说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准备,一种不祥的预感,仍旧让他心跳漏了几下。 怀里揣玉,人已冲出殿外,他顺着石板路往院子里走,嘴里高声呼唤:“蒋琛!出来!” 听到太子的呼声,里面有侍卫跑出来,躬身道:“启禀太子爷,蒋琛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 “什么时候走的?”萧岿急问。 “大概半炷香时辰。” 萧岿的头嗡地炸开,眼前似有霹雳一闪而过,只剩下轰隆隆的惊雷声。他急速向宫外跑,那里有自己的白马正静然而立。他一错身,勒紧马缰,那马咴咴作响,还没等后面的侍卫跟上,人马已在众人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雪后清无纤尘的原野,如层层云絮,又似皎洁的月光,天宇之间,一派银白世界。无数的山峦绵延起伏,玉光银色,与天相接。 萧岿策马狂奔,一路掀起落花飞絮,雪压松枝沙沙响,他希望漫漫未央的长路早到尽头,换来柳暗花明,回眸一笑。 休休,我来救你。你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飞驰的马突然收蹄嘶鸣,前面却是茫茫峭壁,他竟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低眸看去,不远处的平原上,三匹青马伴着落帘的马车缓缓而行。 他露齿而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 转眼间,静穆的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过,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的光芒,萧岿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顷刻之间,三匹马惊叫着散开,垂帘的马车内有一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面上,像一枝枝寒梅染红,又似万树樱花朵朵绽开。 “不……” 眼望着这一切突然发生,萧岿狂乱地大叫一声,声音穿透云际,直向更远。 “休休—” 受惊的马腾空而跃,萧岿在空中的身影似蝶,向山涧处翩然飞去。 原野披上灰白,显得淡泊而宁静。 那一刻,萧岿真的很希望来年的初夏,还会看见那朵洁白的栀子花开。或许他已经领悟到对人要用真诚坦然相托付、相珍惜。 叁 萧灏闻讯匆匆赶至太子行宫,萧岿出事了。 寝殿内外聚满了人,几乎宫里所有的太医都被召了来,几位重臣也赶来了,包括沈不遇。萧岿即位在即,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容不得任何闪失的。 女眷们站在外殿,面露焦急之色。蓉妃、太子妃郑懿真,都由宫女搀扶着,不停地抹眼泪。 萧灏冲进内殿,里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幔帐内,萧岿头缠重重纱布,脸色苍白,唇抿得紧紧的,人沉沉昏迷着。 “怎么回事?”萧灏面色凝重。 “回禀四皇子,太子的马受了惊,太子从马上摔了出去,头部不知碰到了什么硬物,磕出了点血。好在地面积雪较深,身体别处倒无什么大碍。”旁边一太医躬身答道。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可能脑中有淤血,等奴才们开了药方,等淤血化去,太子自会醒来。” 萧灏从内殿出来,和蓉妃见了礼,看她泪眼盈盈,安慰道:“您不必着急,三哥不会有事,不用多久他会醒来的。” 蓉妃流泪道:“这孩子,总教本宫不放心,下雪天还跑出去干什么?” 陪在身侧的郑懿真一直在啜泣,这会儿柔声道:“母妃不要难过了。您一难过,孩儿心里更不好受了。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萧灏轻扫郑懿真一眼,提醒她:“表妹如今是太子妃,别哭哭啼啼的,要沉得住气。你先扶蓉妃娘娘回去吧,等三哥一醒,我马上派人前去禀告。” 看着郑懿真搀着蓉妃远去的背影,萧灏脸上淡淡的笑意渐渐敛去。 今天是休休回去的日子,萧岿偏偏受了伤,怎么会这么巧? 他步出殿外,径道上的积雪已扫清,远近宫殿楼阁仍然笼在白色世界中。 不知道她一路可好? 正要回殿,台阶下似乎有说话声,他不由得小心移步,细细聆听。 第 1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5 章 原来是萧岿的几名侍卫在说话。 一个说:“太子跑得真是快。咱还没到宫门,他就噌地跃上马去了。” 另一个人无奈地叹息:“还没追上,就眼睁睁看着太子和马飞了出去。妈呀,前面可是悬崖峭壁啊!” “就这样掉下去了。”有人面带惊恐,比画着。 “那是,吓得咱们几个魂都飞了。幸亏下面积雪很深,不然太子可没命了。人是滚下去的,可巧前面有块突出的岩石,头就这样撞上了。喂喂,上面的不让咱们乱说,大家就说是太子的马受惊,太子不小心摔的。” “都怪蒋琛,要是他陪在太子身边,太子也不会有事。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每天神出鬼没的,休要提他。万幸,总算把太子送回来了。太子要是有点儿事,我们这些人脑袋可保不住。” “今日还真凑巧,前面的马车那里也死了人。好像是有刺客来过,目标很明确,专刺帘内的人。那个惨啊!要不是救太子心急,咱们还会好心帮忙把死人拖了来。” 话音未落,突然,面前有个人影飞落下来。惊愕之下,萧灏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人的前襟被提起,萧灏赤红着眼睛:“你说死了谁?谁死了?” 四皇子突然出现,众人魂不附体,齐齐倒头便拜。 “回四殿下,奴才们没看清。骑马的那两个傻呆呆的,还有一个已晕过去了,也就忘了问,奴才该死。” 如被惊天霹雳震住,萧灏煞白了脸。 会是她吗?她死了?不会的,绝对不会是她! “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他追问。 惘然间,有侍卫似是想起什么,道:“去哪儿不知道。奴才好像听其中一位说回什么园?” 萧灏脑子里嗡嗡乱叫,身形开始晃动。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惨白的唇边蹦出一句:“快去牵马。” 晗园外,几匹马车落寞而立。 萧灏下马,呆呆地望着马车。棉帘静垂,帘外那斑斑殷红触目,直刺得他眼前昏沉沉的。 大门虚掩,他推门,缓缓步入。园中寂寞无声,乱鸦过,撩拨寒雪簌簌响,一声比一声悲。 依稀中,他见前面廊柱旁倚靠着一抹浅淡人影,瑟瑟清风掠过,乌黑的长发无力地拂动着,遮掩住半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只露出一双悲伤幽哀的眼眸,黯然销魂。 萧灏几乎怀疑自己在梦里,脸上百感交集。近到面前,他喉咙颤动发不出声,只是展臂将她紧紧抱住。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休休全身冰冷,已是气若游丝,嘴角无力地嗫嚅着:“我以为可以让他舒服些的,就要他一个人躺里面了。他唤我进去暖和,我还偏不肯……” “别这样,休休……”萧灏已是泪流满面。 休休大半个魂在游离,只顾自言自语道:“天际哥死了……死了……是我害的……” 天际死了。 所有的丧事都是萧灏帮她操办的,足足办了三天。休休清醒的时候,他问来地址,派人将家信火速送去孟俣县。 这期间,沈不遇也来过一次,看着满眼凄惨,不禁摇头叹息。到第四天,随着入殓后最后一枚钉子的锤入,告知着天际年轻的生命已经荡然消失了。 休休一直由柳茹兰和燕喜寸步不离地照看着,滴米不进,似是行尸走肉。萧灏看着凄切,怕她睹物思人,和柳茹兰商量将她接去沈府,岂料休休死活不肯离开。众人拗不过她,只好顺其意。休休整日披麻戴孝,对着灵牌恍惚着。 萧岿摔马的消息不知怎的让梁帝知道了,萧詧爱子心切,挣扎着非去不可。沈不遇等老臣跪劝不住,商议之下,吩咐宫人抬了七宝辇舆,让梁帝躺着,上面罩着厚厚的帷幔,浩浩荡荡抬进了太子行宫。 梁帝由蓉妃、内侍搀扶着,艰难地来到床榻前。看爱子昏迷着,他一时老泪纵横,颤巍巍握住萧岿的手,声声呼唤爱子的名字。在场的人无不郗歔不已。 想是梁帝的爱心感动上苍,萧岿的眼睛缓缓睁开,许是还在梦中,只是迷蒙地看着梁帝。萧詧悲喜交加,含泪道:“好了好了,岿儿醒过来了。” 一句话惊醒床上人,萧岿呢喃一句:“我怎么啦?” 梁帝悲喜交加,颤声道:“醒来就好,父皇在这里。岿儿不会有事,父皇陪着岿儿。” 萧岿睁着迷茫的眼睛,游丝似的吐出两个字:“父皇……” 梁帝应了一声,抱住萧岿的头痛哭,一时间床榻两边黑压压跪满了人。 不多时,萧岿再次沉沉睡去。梁帝在床边流连了片刻,体虚身乏终于坚持不住,确定萧岿已是无恙,才宽心地坐着七宝辇舆回宫了。 几天后,萧灏再度来探望的时候,萧岿看起来神清气爽许多。一见他,萧岿眸光忽地一闪,亮得惊人,待要回神,他的脸转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 萧灏的眼帘微微一跳,室内并没有宫女内侍的身影,便径直坐到他的对面,望着他的神色,唤他:“三哥。” 萧岿一时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顿了顿,才想起什么,哀哀凉凉地道:“大哥走了,我阻止不了。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你差点连三哥都失去了。” “三哥,就把所有的不愉快忘记吧,你我是亲兄弟。”萧灏一脸诚恳道。 “你说得对,忘记了更好。”萧岿含着不甘心,又苦笑说,“这一觉迷糊了,有些事情还真的想不起来。” 仿佛是药性上来倦了,萧岿也不言语,自顾自缓缓地、心神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玉坠。 萧灏心里装着休休的事,又不想在这个时候提及,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便找了个借口,告别离去。 梁帝下旨,为了太子能安心养伤,任何人不得进入行宫打扰。萧灏隐约感觉到了萧岿的冷淡,知道他对大哥之死依然不能释怀。这样,连他也很少再去见萧岿了。 雪天过后气温见暖,冰雪消融很快,这个时候,倪秀娥出现在了江陵。 她刚进晗园大门,就发出嘶哑的哭声。 “四宝啊,娘看你来了!你说要回家的,娘天天盼着,盼着啊!” 休休闻讯,由燕喜搀扶着出来迎接。这些天,她人已清瘦许多,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脸色仍然苍白透明,想是勉强撑着,人随时要被风吹倒般。 倪秀娥不理会休休,径直跌跌撞撞进了正厅,对着眼前的灵柩便扑了过去,哀号一声昏厥在地。众人连忙上去搀扶,掐住人中,又灌了几口水,倪秀娥才悠悠醒转。 第 1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6 章 休休失声痛哭,对着倪秀娥长跪不起。倪秀娥上去,疯狂地拍打休休,每一下满满的皆是哀痛。 “我把储家独苗交给你,竟遭血光之灾,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二人分开。柳茹兰待倪秀娥坐定,伸手抓住倪秀娥的手,眉目里也是不尽的悲哀,劝说道:“不关休休的事,她也够悲伤的了。你失去了儿子,休休失去了夫君,新婚才多久就守寡,谁受得了啊?千错万错不是休休的错,你别哭坏了身子。” 这不温不火的话语,让倪秀娥慢慢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休休,接着又号啕大哭:“老天爷啊,我已经烧香磕头了,你为什么还不保佑我家四宝?是我罪不可恕,千不该万不该答应他们成亲。这是四宝的劫数啊,逃不掉啊!陶先生,我对不起你,不该不听你的话,你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休休听了,更是心中如绞,抽泣哽咽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萧灏来到晗园的时候,整个园中的悲哀气氛比以往更浓。倪秀娥瘫坐在灵位前,眼泪都哭干了,目光无神地凝望着天际的牌位,不整的鬓发露出几缕白发,比以往老了十岁的模样。 “是谁……”她很吃力地问道,“四皇子,你知道是谁杀了我的儿子?” 萧灏犹豫了一下,回道:“凶手半路截杀,是冲着休休而去的。当时休休女扮男装骑着马,凶手以为马车内的就是她,就……” 倪秀娥身子已经发抖,哀戚道:“可怜我家四宝成了冤死鬼。” “此事交给我处理,一定会给天际兄弟一个交代。”萧灏道。 休休强支撑起身子,拉住倪秀娥的手,低声说:“娘,就让媳妇陪您,送天际哥回老家吧。以后媳妇守着您,一辈子不离开。” 倪秀娥猛地抽回手,淡淡道:“你如今是沈家的女儿,尊贵得很。且不说储家贫贱纳不下你,沈大人更不会答应。这些年我被你们闹得太难,我就一个儿子,总盼着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却为了你们二人,不惜得罪了嵇大人,向你父亲磕头赔礼。结果呢,我又白白丢了儿子的性命,说给人听都不信。” “娘……”休休哭倒在地。 倪秀娥摆摆手,继续道:“不要再叫我娘,我也没你这个媳妇,是我储家不配,千错万错是我倪秀娥的错。四宝的灵柩我自己会运回去。从今往后,你与储家的缘分已绝,各走各的道。” 休休哭得肝肠寸断:“娘,您向来是疼爱休休的……休休对不住您,您就让休休尽点孝吧……” 哭声一缕缕缠住所有人的心膜,众人呼吸几乎都窒住了。柳茹兰在旁替休休好言几句,倪秀娥霍地起身,咬牙道:“该上路了,我要带着我的儿子回家。” 她执意如此,柳茹兰劝说不住,只好另外送些银两过来。倪秀娥坚持不收,柳茹兰哽咽道:“你是欣杨的奶娘,就替欣杨收着吧。回去也好弥缝事体,安恤人心。” 倪秀娥对这位二夫人充满了感激,也就含泪收下了。 萧灏另外安排了车马,派侍卫一路护送。 天际的灵柩起程的时候,哀乐阵阵,哭声震天。休休一直送到南城门外,当运送灵柩的马车远离她的视线时,仿佛天际渐渐离她远去,她重重地叩首下去。 “天际哥……”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她与天际的交集,竟会以这样的结局告终。这是她此生第二次选择的依托,却如过眼云烟,转瞬成空。她依旧只是一片单薄的碎萍,在命运的长河里,浮荡漂泊。 肆 郑懿真在第二天来到那座低墙小院。 梧桐树下,蒋琛赤膊露着上身正在挥汗练剑。刀光剑影中,郑懿真仿佛看见里面有斑斑血迹,像有一匹困了长久的野兽,露出锋利的獠牙,吐着猩红的长舌,随时要将她吞噬淹没。 她浑身一激灵,眼中露出惊恐的光,尖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蒋琛似是一愣,旋即空中一道优美的弧线闪过,人轻飘飘地落下。他收了剑,凝神屏气地站在她面前。 “怎么了?”他疑惑道。 郑懿真眼中满是恐惧:“我有点害怕,有时尽做噩梦,梦见她变成女鬼来吓我。” 蒋琛的嘴角抹了淡淡的笑意,满不在意地说道:“想杀她的是娘娘,怕她的又是娘娘,既然人已杀了,还怕什么?” 郑懿真紧绷的神经稍松懈,问道:“我再问你,你杀得可干净?没被人发觉是你?” 蒋琛冷哼道:“太子妃娘娘未免低看小的了。对我这点都没信心,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我对你是放心的。”郑懿真莞尔一笑。沉思片刻,她眉心微蹙,面带疑惑道,“只是觉着奇怪,那人被杀有些日子了,太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太子以为她已回老家去了。”蒋琛淡然道,“娘娘不用疑神疑鬼的,那个时机杀她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惜放过了另外三个人。那次依稀听见不远处有马的嘶鸣声,我便急急地走开了。” 他双指并拢,缓缓划过剑面,眼中透出寒光:“这次我绝饶不了他。” 郑懿真颤声问:“你还想杀谁?” 蒋琛紧闭的嘴唇抿出三个字:“沈不遇!” “算了,他的女儿已死了,这把老骨头留着再说,太子登基还要靠他呢。”郑懿真阻止道。 她惧怕蒋琛再进一步行动,只要沈休休死了,其余的她根本不会去关心。 蒋琛听了她的话,却抢白了一句:“真是妇人之见。那女人是为你杀的,我真正想杀的人还活着。” “我不许你私自行动,坏了我的好事。万一不慎,那女人的死因岂不暴露?” “沈不遇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母亲都是被他所杀,只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苟且偷生。此仇未报,我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等太子登基,我当了皇后,你对沈不遇要杀要剐随便。”郑懿真凶狠地瞪着蒋琛,威胁道,“在这之前,你休要贸然杀人。你只是个宫里豢养的奴才,听主子的差使,要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你踩在脚下!” 蒋琛垂眸不吭声,手中的剑柄却攥得更紧。 郑懿真斜睨了他一眼,以一种高昂的姿态径直去了。 “休休,你还是随我回沈府吧。” 沈不遇坐得久了,连身子都有点僵硬。他受不了晗园死气沉沉的气氛,更受不了一脸固执的休休,她眼中的哀怨使他无地自容。 磨破了嘴唇,休休并不理会他的好意。 “不劳驾您亲自上门。”休休起身,客客气气地赶他走,“沈大人请。” 第 1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7 章 “我知道你在气我。事情都已过去了,你就是那个脾气,茹兰几次劝了都不听。看在她的面上,你也得回沈家才好。”沈不遇不得不耐心道。 休休眯起了眼,嘴角凝了一抹冷笑:“当初我是那么迫切地求您,跪在地上给您磕头,只是想救救天际哥。如果他早一点从牢里放出来,他就不会受伤成这样子,他也不会死……” 如钢刀在喉,她哽了哽,便说不下去了。 沈不遇窘迫地搓搓手,轻声细语解释道:“你且定心神,听听我的为难之处。穆氏企图篡权,朝会惶惶,举国阴霾,若是无力挽狂澜之人,大梁国可就一片乱象。我置身事内,必以梁国兴亡大局为重,若是违法为自己人开脱,如何服众?” 见休休并无反驳之意,只是沉默不语,沈不遇又叹道:“翁婿间同朝不同路,视作陌生人,命也命也!你说,我心里好过吗?” 如此一说,休休听得百味俱生,一时竟是珠泪横流。待沈不遇离开,她忍不住倚在桌旁悲恸大哭,无可抑制的痛,再次撕扯着全身。 在那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她头戴蓑笠,身披蓑衣,她以为车内的天际睡着了,不再出声。寂寥中,仿佛有沉闷的啸声,她还没从游离的沉思中回转,眼前只见一道绀色的人影,夹杂着一道道明晃晃的闪电冲来。依稀中她听见后面侍卫的惊叫声,只是刹那间,人影已不见,汩汩鲜红像溪流般从车内涌出。 她呆滞地看着,这是天际的血吗?她想叫他,再叫一声天际哥,可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天际哥怎么会死? 明明应该是她在里面的,那死的人就是她了。 天际哥是替她死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房门轻微地吱嘎一声,一道修长的黑影浮在地面上。 休休以为是沈不遇,抹了抹眼泪道:“我不会回去的,你走吧。” “是我。”是萧灏温和的声音。 萧灏眼中也噙了泪光。这个芙蓉般的女子,被无可名状的痛苦折磨着。他坐在她身边,怜惜地抚摩着她柔软的头发。 “前段日子,也就是你回去的那天。”他有点困难地说道,“三哥好像想去追你,却在雪野上迷了路。结果,在悬崖坠马,受了伤。” 闻言,休休倏然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眸,急问:“伤重吗?” 萧灏心里有隐隐的失望,又不得不告诉她:“头部受到撞击,幸好淤血化了,躺了些天开始起床了。现在正疗伤中,我难得见他。” “他命硬。”休休舒了口气,垂下眼眸。 “是啊,三哥从小就命好。”萧灏苦笑,“最不幸的就是天际兄弟。我整天苦思冥想如何查到凶手。” 提起凶手,休休慢慢转首,眼中似有一团明亮的火焰在燃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异样的光华:“请你一定帮我找到杀天际哥的凶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仇家?认识的人中间,有谁会恨你,要杀你?”萧灏问。 休休惊异地瞪大了眼,脸上布满了困惑。 依稀一道模糊的阴影浮现在眼前,影如血纹,杂着金丝的纱缎荡漾着,举止仍是目中无人的倨傲仪态,琉璃般漆黑的眼珠充溢了妒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休休只觉得心中怦地一跳,茫然地顿了顿,摇了摇头。 萧灏注视着她的神情。她眼中有一道光芒闪过,转瞬即逝,仿佛怕被什么蛰了,让她有些瑟缩。 “你认识蒋琛吧?”他又问。 休休愣住,不解其意:“是。” “从凶杀现场来看,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是个武功高强的人。会是谁呢?或者,是谁派他这么做的呢?后来我从三哥手下的人那里得知,出事那天,三哥急唤蒋琛,蒋琛却突然不见了。他是三哥最亲密的随身护卫,可是最近三哥在有意冷落他。那天三哥急着叫蒋琛,又急着自己骑马出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不觉得此事和你有些关联吗?” 听萧灏一番话,休休脸色大变,但还是摇头否定道:“四皇子多虑了。他们是他们的事,我是我的事,风马牛不相及。” “可两件事在同一天发生,甚至距离也不远,不是太凑巧了吗?” 休休傻了,喃喃道:“蒋侍卫……为什么要杀我?我与他无冤无仇。”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试想,蒋琛与你无冤无仇,但他是有武功的人。也就是说,他是受人指使。”萧灏眉目紧锁,又舒开。 休休却是一头雾水,顿了顿神,道:“既然三殿下……不,太子殿下有所悟觉,你可以当面去问他。” 萧灏神情暗淡:“为了大哥的事,三哥不大愿意跟我说话了。何况,这些仅仅是猜测而已,我们没有任何充足的理据证明蒋琛便是凶手。即使是,里面窝藏着什么秘密、牵涉到什么人,结果我真的不愿想象。” “我该怎么办?”休休苦恼道。 沉思良久,萧灏打定主意道:“引蛇出洞。我陪你去三哥的行宫,他受伤你去看看他也是人之常情。我暗中找机会,观察蒋琛的神色。如若凶手是他,你的突然出现,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休休犹豫片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情结再次纠缠心头,她轻声呻吟道:“不……我不去。” 萧灏以为她害怕,劝说道:“听我说,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想替天际兄弟报仇,我们只有一步一步地走,千万不要畏缩,你懂吗?” 休休失神地看着他,苍白的唇透明如水晶,仿佛有一种凄楚不胜,更有一种感动的光丽。她垂下眼去,他紧张地看着她,终于,伴随着她轻轻地点头,有一滴泪落下,落在他的胸前,带来一丝甜腻的芬芳。他禁不住微笑了。 太子行宫里,萧岿下马,缓步走向青石径道。 春雪在暖煦的晴日下逐渐消融,碎金的光透过烟霞照进宫内,殿檐上融化的雪化成水滴,打在墙角阔大的树叶上,如蹦玉跳珠。曲阑斜转,宫人来去均无声无息,似有什么怕被惊扰。 池岸边杨柳吐蕊,放眼看去,似是弯曲连绵的绸条。亭台楼榭,还有那艘精致绚丽的船舫,皆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氛围中。萧岿想,若是往日,自己定会带了那些宫娥彩女拥挤在船上,笑闹中,相互推搡,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宫女惊叫着钻到他的怀里去。 可今日,他怎么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呢? 寝殿外连绵起伏的竹林清丽脱俗,扶疏的竹影教人心荡神摇。不经意间,一抹纤弱的人影跳进脑海。 他眉头紧皱,抬起头,春日的阳光应是柔和暖煦的,却眩目得让他眼前黑影晃动,头无端地又痛起来。他低头,停止了冥想,眼光望向白玉台阶,那种莫名的痛意顿然消失了。 “殿下,莫不是又犯头疼了?”随侍的秋月紧张道。 “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这里。”萧岿手指轻揉头顶百会穴,困惑道,“仔细一想,又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次坠马,八成把什么甩出去了。” 秋月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廊下白玉台阶下,有个年轻的妇人由两个侍女搀着,一步一步上阶,鬓间步摇缀饰的璎珞簌簌作响,衣袖上绣满了重重瓣瓣的绛色海棠。她玉面桃花,款步姗姗至面前,丹唇列素齿,声音如娇莺初啭:“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第 1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8 章 萧岿一脸茫然地凝视她良久,方伸手拉了她的衣袖,露出白玉似的牙:“起来吧,不用如此客气。” 郑懿真从来没受过萧岿如此待见,不禁惊讶地抬头,迎上萧岿的眼光,他的眼光分明是柔情的。她不由得喜出望外,更显得娇姿欲滴了。 树影绰绰间,他们并肩缓缓步行。亭边那几株报春开得正艳,却是娇娆鲜红的。他凝视片刻,信手折了一枝,在清得不见半丝云的天空下,回身步至她面前,摘了一朵亲自插到她的云鬓间,然后悠然而笑,捻着手中的花儿轻轻地闻着。 她的眸中瞬间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手中不自然地缠动着丝帕,朝他嫣然一笑。 “太子妃娘娘真好看。”随身宫女巴结道。 萧岿捕捉到了,心中微微一动。 “四弟说有稀罕物送我,我过去看看。”萧岿凑近懿真的耳朵,笑容宛然,“人多眼杂,你先回去,回头叫你。” 一丝喜悦不可抑制地渗出来,郑懿真一时目光流转,恭谨福礼:“是。” 萧岿扬手示意,随侍宫女立时上前,服侍着太子妃坐入软辇,簇拥而去。 待郑懿真走远了,萧岿从怀里拿出那枚蕊玉,细细打量,眼神认真起来。 “郑懿真……太子妃叫郑懿真?”他似是自言自语。 秋月一直关注着主子的举动,此时脸色更为凝重。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他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睥睨左右轻声道:“殿下受伤不久,言语谨慎些为好,免得传到朝中生出事端。” “我独信你。” 萧岿很自然地说道,抚起秋月的长发,将脸埋进柔软香蜜的青丝间。秋月心下一阵感动,眼里泛起薄光。 “去叫蒋琛,回头我要进宫。”萧岿吩咐道,而后离去,举止如行云流水。 目送萧岿的背影,秋月不安地望了望太子妃寝殿,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窜入。她低低呓语,似是对自己说:“殿下没有提起沈休休,莫非也忘记她了?” 还未到行宫大门,休休突然改变了念头,她不想去了。 身边的萧灏紧张地问原由,她低眼打量自己,摇头苦笑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见人?” 内心想见这个人,又害怕见到他。 萧灏沉吟,道:“我倒是担心被懿真表妹看到,她是直肠子乱说话,不免尴尬。我们去前面花园稍等,那里的二月梅开了。我让人通告一声,就说有好礼送给三哥,待三哥和蒋琛出现,事情八成就可水落石出。” 待安稳妥当,萧灏刚走出花园不久,却见萧岿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神采飞扬,一见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萧灏倒骇愕莫名,连忙笑道:“正要过去请三哥,三哥倒自己来了。” “神神秘秘的,跟我玩捉迷藏。”萧岿打了他一下,嘴角扬起自在舒适的笑意,“我疗伤这么久,你也没来看我,欠揍。我正好奇呢,想看看你有什么稀罕物送我。” 那神情、那口吻,分明回到了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时。 萧灏好半晌挣脱恍惚,勉强笑说:“是有稀罕物,我领你去看。” 萧岿玩兴大发,拉了萧灏便走。 穿过廊院,前面到了假山,假山的后面,便是行宫的花园了。 花园里已经绿茸茸的像铺了地毡,一丛丛枝条灰白、没有一片绿叶的二月梅,碎金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艳。此刻,休休正站在花枝下,凝神看那黄花,阳光洒在她身上,和着半透明如雪的肤色,整个人透着柔和安宁的光芒。 萧岿突然止步,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迷离。 休休听到动静,慢慢地转过身子,就对上了萧岿的眼睛。 萧岿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点点伤疤,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如孩童一般柔软。 “太子殿下。” 她向他屈膝行礼。 似被眼前的景致所迷惑,萧岿好容易转向萧灏,眼眸中闪动着一抹晶亮,饱含光辉。 “四弟,这位是—” 萧灏彻底愣住了,连话语都有点结巴:“她是休休。” 他忘记她了? “休休?”萧岿蹙眉,这个名字让他困惑,“我认识吗?” 休休猛地抬头看他,脸色如雪般苍白透明,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可怜。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因为不施粉黛,唇色似染了灰。 “老天,你把她忘了!”萧灏惊呼。 看他的神情,分明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一次摔马、一次撞击、一次昏迷,就让她在他的记忆中活生生地被抹掉了? 萧岿睁着迷惘的眼睛,他可是说错了? 眼前这个如画的女子,他认识她吗?她叫休休?她的云鬓上插了一枚小白花,她的家中可有亲人已逝? 他的头无端地痛起来。 措手不及的变化,跌宕得所有人混乱不堪,萧灏的脑子也乱了。他是个细致谨慎的人,此时心里是喜、是悲,又似乎夹有别的什么,自己也分辨不清。但见休休浑身颤抖,犹含着泪的眼眸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潋滟凄清。她颤抖着,努力挤出一句话:“我们走……” 萧灏连忙扶住她:“好,我们走。” 见此情景,萧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全然狼狈不堪的模样,只是不住地解释道:“四弟莫怪。我出了点意外,脑子有点迷糊,说话可能乱了。” “三哥不用解释了,你没看见休休在发抖吗?她已经经受不起再次打击了,她需要安静,懂吗?” 萧灏说完,近似焦虑地紧紧拥着休休,连简短的告辞都没有,便快步离开。 萧岿看着他们,神情怅怅然的,终究没有上去阻拦。 第 1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39 章 一直出了花园,萧灏的步态才平稳下来,见怀里的休休还在发抖,呼吸略见急促,便后悔道:“早知这样,不如不来。” 休休声音幽幽:“这样也好,忘了倒干净了……” 他一把抱起了她。 廊外隐约有声音,侍卫蒋琛正从前方朝花园走来,袍角翻动,更衬得他健步如风。萧灏笔直地站在路中间,定定地盯着蒋琛。 蒋琛抬眸,直直地对上了萧灏怀里的休休。 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不过瞬间,蒋琛猛地抽身撤后,身影如烟般消失。 那一刻,萧灏已经明白了。 “你说萧岿失忆了?” 郑渭听得萧灏一番叙述,惊喜从细密的鱼尾纹间渗了出来。 “他醒来我就感觉不对劲。以前他痛恨大哥的死,对我都充满了恨意,现在完全没有脾气,还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三哥。看来经这么一摔,有些地方他确实忘记了。” “天意也!”郑渭狂笑,“灏儿,属于你的天下就到了!” “舅舅,有那么简单吗?”萧灏心绪复杂地问。 “萧岿失忆,岂不是废人一个?这样的人怎好当皇帝?灏儿,咱们的机会来了。只要有证据证明萧岿脑子不管用,你做事扎实、秉性厚重,朝中没有不相信的道理。到时全梁臣民百姓全都拜服在你四皇子的脚下。哈哈!” “这会引起朝议汹汹,他们会指斥我们居心叵测,谋权夺利。我和三哥素无仇隙,没有理由夺走三哥的位置。” “灏儿,你言之差矣!你忘了这二十一年来,皇上将你扔在偏远的浣邑,无论你多才德兼备,多有孝心,皇上只有几多轻蔑,从未刮目相看过!与北周合纵灭后陈,给萧岿带来了天下威望,在后梁有了无人匹敌的民心根基,而你,在暗淡蹉跎的日子里被人遗忘!不公啊!灏儿,舅舅是在帮你夺回你该有的权力!” 郑渭说得脖子粗红青筋乱绽,声音便愈加激昂起来:“当年皇上还是岳阳王,与西魏大合纵,与穆氏小合纵。现今为剿灭穆氏,沈不遇与我合纵,将来谁谁合纵等,无一不就是为了一个轴心—灭祸。萧岿称帝之后,他们会将我们视为全梁最大的祸患,这黑森森的弥天阴影就要罩到我们头上了,你懂不懂?” 萧灏面色惨白,心下翻江倒海。良久,他肃然问:“便依舅舅所言,我又能怎样?” “凡事让舅舅来,你只管当你的四皇子,讷言敏行,以不变应万变。”郑渭知道多少已经打动萧灏,嘿嘿冷笑,“皇上病入膏肓,日后舅舅会以顾命大臣之身,与沈不遇处置一应国事。萧岿失忆难以摄政,兵权又在舅舅手中,只要扳倒沈不遇,全梁便是我们的了。” 外面风声尖锐,天空乌云疾走,有滚滚沉雷划过耳畔。 春雷奋作,天下大动。 萧灏听着雷声,眸子里复杂沉淀,默不作声了半晌,道:“不管将来如何,灏儿恳求舅舅一件事。” 郑渭一脸轻松之色地回答:“说吧,灏儿的事,舅舅何时拒绝过?” “我要把休休带走。” “沈休休?那个寡妇?” 郑渭大感意外,不禁狠狠瞪了萧灏一眼,厉声道:“绝对不行!沈休休是沈不遇的女儿,我不会留下祸根在你身边。何况她是个不祥之人,刚死了丈夫。你娶任何女子舅舅都答应,唯独沈休休不行!” “她和沈不遇没关系,她根本不承认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萧灏急道。 “不管承认不承认,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便是事实。灏儿,你真是疯了!我与沈不遇针锋相对,你却与他的寡妇女儿眉来眼去,你不怕遭天下人取笑?” “别老是寡妇寡妇的!”萧灏喝住郑渭的话,嘶哑着声音,“她只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屡受挫折。老天处处为难她,那个死去的男人保护不了她,我现在想去保护她,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郑渭也是火冒三丈,睁着铜铃般的眼睛,警告道:“灏儿,你休要玩火自焚。朝局纷争在即,你我命悬一线。是你的皇位重要,还是儿女情长重要,你自行斟酌!” 说完,留下睖睁的萧灏,他拂袖扬长而去。 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脚下的大青砖已经积起了一个个水洼,灰色的厚云压得江陵一片朦胧,竟是分不出到了什么时辰。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谁也没有为今春的雷雨喊一声好。茫茫雨雾笼罩着萧灏孤单的身影,弥散进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风动树影,幽院静谧,里面有琴声悠悠传来,细听,原是一曲《梅花赋》。 不知不觉中,他又来到了晗园大门外。 琴声深沉哀婉,情韵悠长。萧灏不觉踯躅怅惘,心情难以言宣。 “四皇子。”守门的小厮从里面出来,“小的去通报一声。” “我只是路过。”萧灏晃过神,勉强笑了笑,“不用告诉夫人。” 他转过身去,缓慢地、沉重地往前走,不久就消失在茫茫雨帘中。 赤心篇 壹 一场雷雨侵凌过,遍地都是脏污的红锦落花。此时夕阳西沉,秋月托着镂金的茶盏,进了内殿。 萧岿倚靠在雕花窗前,窗纱已推开,夜风穿过成浪的树荫,吹入内殿,拌动白玉香炉的檀香,顿时烟雾缭乱,似银蛇狂舞。 秋月惊呼:“殿下,这风可不能这样吹的。”她急忙放了茶盘,至他身边,将雕窗关了,落帘。 风静了,一缕缕昏黄的斜光漏透了进来。萧岿缓缓起身,人恹恹的,和衣躺倒在床榻上。 依稀中花园里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亮如雪光的眼眸望定萧岿。红粉细腻的佳人,却满脸苦痛哀怨。 秋月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静,双手轻柔地整理着室内的摆设。 萧岿苦恼地沉思着,心中默念着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 她叫休休。 从萧灏的言语中可听出,他和她曾经有一段缘。既是这样,他为什么把她给全忘了?头不觉又痛了起来,且愈来愈痛。他抱紧头,在床上辗转,禁不住发出难隐的呻吟声。 第 1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0 章 秋月跑过来,双臂环住他的头。见他面色惨白,欲喊外面的宫人,被他摆手阻止了。秋月柔声道:“殿下歇一歇,喝口热茶,也许会好些。” 萧岿抿茶,脸色缓和。秋月放下心来,方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萧岿思忖片刻,回身从裘枕底下摸出那枚白玉,摊开,呈现在她面前:“秋月,告诉我,这是什么?” 秋月接玉,捻在手中,白玉晶莹透亮,答道:“殿下不知,奴婢更是不知了。以前殿下一直将它放在枕头底下,时不时拿着它看。殿下受伤那天不知怎的揣在您怀里了,兴许是殿下的诚意感动上天,让殿下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萧岿沉默不语,将玉重新放入。 秋月不禁笑道:“殿下也是至情至真之人,以后您当了皇帝,也是天下人的福气。” “只怕不是福气,是晦气。”萧岿眼神认真起来,轻声道,“秋月你告诉我,休休是谁?” 秋月点烛的手一颤,差点碰翻了蜡烛。 “殿下果然忘性大了。”秋月软软地叹了口气,“休休就是沈休休,沈不遇大人的女儿。殿下曾经与她有过一段日子交往,后来忌讳她的身份,便放弃了。” 原来,她是沈不遇的女儿。 “后来呢?”萧岿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奴婢也不可能天天守在殿下身边。”秋月笑道,“后来的事奴婢不大清楚,只是听说沈休休嫁了人。平靖穆氏时她的夫君受了牵连,她还来行宫求过殿下呢。殿下马上放了人。谁想她陪夫君回乡途中,竟遭强人劫杀,这事传得纷纷扬扬的,全江陵的人都知道。” 萧岿听得愈来愈沉重,想起那个女子的眼神,以及发鬓间那枚小白花,面上不觉浮起了酸涩的笑意,嘴里道:“怪不得。原来是这样……” 天色大暗,烛光层层染染,给逐渐有了暖意的内殿添了一丝安逸。这时,外面有内侍屏气说话:“殿下,太子妃娘娘请您夜里过去。” “唤她过来吧。”萧岿道。 身边的秋月突然说:“殿下连这事都忘记了。” 萧岿一怔,眼睛望向秋月,秋月淡淡说道:“殿下从不允太子妃娘娘进来,每次都是她请了您去。” 萧岿恍然点点头,顺手又从枕头下抽出蕊玉,大步走向殿外。 沉沉月夜,悄无声息。萧岿下了步辇,太子妃殿外灯火通彻,庭院外虽已是芳菲满枝,主人偏偏又在铺了红毡的院内设了金兽熏炉。炉内放了异域沉香,白烟袅袅纠缠,聚散依依中掩不住那种浓烈的药草味,似浓还郁。他蹙眉,用手掌轻轻挥过,人已大踏步进内。 馥郁香气扑面,却不是那种沉香,细看,原是殿内角落摆了硕大的一束极乐鸟。此花本精贵,想是新摘的,花序叶腋抽生,高出叶丝,花形奇特,簇簇围聚,似是一大群仙鹤翘首期盼。 烛光摇曳,并不明亮,朱鸟衔莲花灯燃着,花瓣层层染开,如眼前的女人嫣红的脸。因头上簪钗都卸了,她齐整的发髻就散了半边,掩饰不住渴望的眼神看向萧岿,眼睛笑如弯月,竟有一丝妩媚的味道。 萧岿合着双目,站在床边,抬着双臂任她解扣,除去外袍。 郑懿真悠然说着,声音娇柔:“殿下让妾身等得好烦。” 精工细绣的云纹广袖下,萧岿的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郑懿真定睛看去,眼前的萧岿微眯着双眼,唇紧紧地抿着,似在沉思,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慢慢移进他的胸前,将脸缓缓贴紧,聆听着他有些紊乱的心跳。迷醉般,她柔软的双手不禁环住了他的腰。 少顷,萧岿慢慢睁眼,似是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一手轻轻地将她推开,顺势从襟内掏出蕊玉,玩耍般在她面前晃动着。 一瞬间,郑懿真脸色大变,如同寒冰袭面,铺天盖地。她从身体到心魄、到灵魂,都是冰冷的。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失望,尖刻道:“殿下这是向妾身示威来了,你这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萧岿眉峰一挑,阴暗掩盖了他的眼帘,看不出丝毫表情:“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块小小的玉坠而已。” “这可是比殿下你的什么东西都重要。”郑懿真的嘴角抽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是不是要等她死了,你才会忘了她?” “她死了吗?” 萧岿浑身陡然一滞,双眼直直看向郑懿真。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漠,跟他在摔马那天的神情一模一样。 郑懿真心里发虚,偏过头去;“妾身怎么知道?” “昨天沈休休来过了。”萧岿突然道,注意着郑懿真的表情。 郑懿真神情大惊,转而故作镇定,哼道:“不可能的事,殿下别吓唬妾身了。” 听罢此言,萧岿随手抄起披袍,大踏步往殿外走。 郑懿真似乎惊醒,急忙在后面拉住他的肘袖,他使劲一挥,她整个人差点绊倒。萧岿步子极大,郑懿真一时追不上,还没出外殿,殿柱旁闪出一道黑影,生生将她拦住。 眼前的郑懿真没有了妩媚嫣然,神色变得极为可怕,牙齿咬得咯咯响,对着黑影骂道:“蒋琛,你来干什么?给我出去!” 蒋琛双臂环胸,冷笑道:“事情一旦办妥,娘娘就嫌弃奴才了。你这个样子,想让他喜欢怕是很难了。” 郑懿真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贴在两颊,呼吸剧烈起伏,声音像从地底传来,幽深阴暗:“真想告诉他,沈休休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哭的样子!” “沈休休没死。”蒋琛慢腾腾地说道,“又杀错人了,我把她的丈夫给杀了。” 郑懿真呆傻地看着他,顷刻惊醒过来,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前襟,眼眸中透着摄人心魄的寒意:“她怎么会没死?你怎么会杀错人?你不是很有把握吗?你浑蛋!” 一巴掌挥过去,蒋琛的脸微微颤动。她反感到掌心麻酥酥地疼,脸上有了几分悲哀和凄楚:“你帮我再去杀她!” “没用的。四皇子正在追查此事,我不能妄自行动。再说,我现在想杀的人是沈不遇,你另请高人吧。”蒋琛冷冷一笑,面色冷凝却波澜不惊。 瞥了她一眼,他又加重语气道:“他们昨天确实见过面了。如今沈休休守了寡,随便嫁给谁都可以,看来她进宫的日子不会久了。” 郑懿真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中有绝望、悲愤,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沉淀。过了一会儿,她倒是笑了起来。那笑容犹如来自千年冰封的雪山,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你不去杀她,那我去杀了她!” 夜寂寂,乍听得更鼓两声。萧岿依旧站在寝殿外的玉阶上,他似乎就只是呆呆地站在夜风中,任凭夜走向深重。 秋月无声的影波澜不惊,手执的宫灯投射在玉阶上。 “殿下,该歇了。” 萧岿手指与玉坠紧紧纠结,全不知自己的心飘荡在何处。郑懿真刚才的声音在耳边如针似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入他的耳膜。 第 1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1 章 “我这是怎么了?很多事记不起来了,尤其是受伤之前的一些事。”他困顿地皱起眉。 秋月也是一脸担心:“殿下可以试着从周围的人那里找端绪,那些事就会慢慢串连起来。” “不能这样。如果我失忆的事让朝廷知道,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父皇躺在病榻上,我不能再给他徒增烦恼。我如今是太子,必须伪装得很好,随着日子的慢慢推移,我会把握好一切的是不是?” “殿下是聪明之人,一定会的。” 萧岿终于自信满满地笑了,掂起玉坠:“对。我大致已经猜测到,它的主人十有八九是她了。” “殿下指的是沈休休?” 秋月本不想说,却在此时瞧见萧岿的眼中已凝了一团雾气,心下一软:“假如真是沈休休的,殿下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见她。”萧岿收起蕊玉。 “殿下,人言可畏啊!” “就算她是沈不遇的女儿,为什么她会在我的记忆中被全部抹去呢?当我在花园见到她,她让我第一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难道这就是缘分?” 萧岿收起蕊玉,眼里坠满了星光,坚决道:“我一定要把这片记忆拾起来,想起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蒋琛,太子爷召你。” 侍卫院子里,蒋琛还未迈出门槛,行宫的内侍亲热地拉住他,轻笑道:“蒋琛,太子受伤那天召唤你不应,也没降罪于你,反而越发器重你了。你小子鸿运当头,将来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咱们。”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话,蒋琛淡淡一笑,拔腿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阴鸷起来。 萧岿正逗弄着他的宝马,看到蒋琛过来,道:“我们去沈休休家。” 说这话时,语调十分轻松,还略带兴奋。 蒋琛心口不由得一窒,愣了愣,才拱手称诺。 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十里杨柳清风轻扬,千家万户沐浴在春绿中,朱门红栏时有幽葩细萼探头。 萧岿看着沿路景致,心情就像这春色,精致明朗的脸上丝毫没有了以往的阴霾,转眼看向蒋琛。 “蒋琛,你随我多少年了?”他问。 蒋琛装满了心事,尚自失神,忙答:“回殿下,差不多十年了。” “过得真快。”萧岿不免感慨道。 蒋琛的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沈不遇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微带慈祥。他温暖的掌心划过他稚嫩的脑门,把他从失去双亲的啼哭中唤醒。 “不要哭,不用怕,你肯听我的话,你就是我沈不遇的人。” 于是,他真的不哭也不怕了。 几年后,他进了宫。蓉妃拉着他的手,来到粉雕玉琢的年幼的萧岿面前,说:“岿儿,他叫蒋琛,没有父母的可怜孩子。以后你就有个伴了。等他学会武功,他会一直保护你的。” 萧岿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像个小男子汉:“走,我们一起玩。” 从此,他对沈不遇感恩戴德,以为一心效忠于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如今,他却是他最大的仇人,杀害父母亲的凶手竟然是他。 想到这里,蒋琛提缰的手不禁加紧。 “怎么了?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的。”萧岿发现有异,问道。 蒋琛心惊,缓过神,拱手道:“奴才没事,听从太子爷吩咐。” 萧岿心情很好,扬鞭吆喝,马蹄声哒哒,一路奔向深巷。 他在晗园槐树下系好马缰,院墙上正有一对燕子呢喃。萧岿悄然上了台阶,凝神望着镂刻成画的院门,但见金缕缠枝萦绕中,里面镶着的海棠果色泽鲜红,和着几丝极细微的光线,一浓一淡之间,犹如淡薄浓情的水渍在他眼眸中洇开。 在守门小厮的引导下,萧岿进了晗园。走到庭轩间,见萧灏独自倚栏而立,手执玉笛,笛声从他唇间流出。 一曲未罢,萧灏看见了萧岿,露齿而笑:“三哥你来了。” 萧岿信步走到他面前,环视四周,清了清喉,答道:“怎么不见那个梅下之人?” “梅下之人在里面小憩。”萧灏朝轩室努了努嘴,笑道。 萧岿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这样会不会冒昧打扰?” 萧灏从未见萧岿如此小心过,沉吟,有些许的犹豫,才轻声回答:“三哥你是知道的,前段日子她的夫君不幸亡故。如果不说是你,她任何人都不见的。” “多谢四弟引见,希望我的出现不会唐突。”萧岿拍拍萧灏的肩膀。 “三哥,我想说几句话。” 萧灏面色凝重,眼神分外认真:“在三哥眼里,她应该是冰清玉洁的,对吗?你如今记不起她,就等于沈休休这个人不在你的世界里。我只帮这一次,以后请三哥最好不要再打扰她。” “为什么?”萧岿面色大变,脸上的笑意旋即凝滞。 “我怕三哥会伤害她。” “我有那么坏吗?”萧岿深邃的眼睛里面有莫名的异光。 轩内有轻微的咳嗽声传来,萧灏不想再点破,走至轩室门口,轻叩:“休休,三哥来看你了。” “请他进来吧。”里面是休休平静的声音。 五彩盘花棉帘缓缓卷起,又是一道厚重的幔帐,让里面与外界隔得严丝无缝。一股暖气扑面,涂金的狮形香炉上升着薄淡似线的烟雾。茶几上,一盏茶水,几粒丸药,旁边是朱漆小果盆,里面各色水果,切摆得精细均匀。 阳光从透雕的绮窗洒入,柔和安静的光线中,休休懒懒地靠在一架紫藤翡翠牙椅上,上身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绸面皮袄,下系一条浅蓝色薄棉裙,发髻散散地绾着。此时,她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了准备,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室内就他们两人,异常安静,静到可以听见风吹垂帘的声音。才子佳丽,仿佛依然旧风味。 第 1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2 章 萧岿也是注视着休休,那眸子,分明像有两束燃烧的火焰灼灼逼人。 终于,她垂下眼帘,忍不住低眸轻轻咳了几声。 他缓缓开口,因心中蕴了丝丝的疼意,声音有几分发僵:“你病了吗?” “未亡之人,何足殿下挂齿。” 休休不敢迎视萧岿的目光,只是上前几步,低头盈拜。 萧岿立刻扶住了她的肩,将她轻扶到坐椅上。两人距离那么近,那股熟悉的瑞脑香和着他呼出的热气,缓缓拂过她面前,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感。 “你……”他有丝慌乱,面上蓦地腾起了红晕,“你应该知道我的,对吗?” 她的面色如浅玉,眼眸黑如深潭,清浅的笑意经唇渲开:“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殿下不提起,奴婢也忘了。” 萧岿却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所以话也说得极仓促:“那你为什么嫁了别人?” 一瞬间休休气息凝滞,好容易经暖意红润的面颊,那薄薄的一层血色又迅速敛去。萧岿的眼睛如定魂针般定在她的脸上,挪不动丝毫,心急惶惶地跳着。 她轻轻地咬了咬唇,慢慢抬头,声音依然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殿下就玩了一个很好笑的游戏,遴选三皇子妃的时候,殿下故意放弃了我。” 一刹那,萧岿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轰然倒地,紧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泛在嘴角的笑容迅疾隐去。 休休凄然一笑,沉思前事,似梦里,他可知她心中依然愁悴?许多往事从眼前一掠而过,她不愿去想,因为只要一思量,那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就会翻江倒海,让她痛不欲生。 她禁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岿怔然地望着她,手缓缓抬起,刚要落到她抽动的肩胛上,又似有什么阻碍了他,抬起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殿下该知道的就是这些,不用再有人提醒你了。忘记贱婢是值得高兴的事,殿下何必再来苦苦追究?既然已经知道了,殿下就请回吧。”休休心内千般惆怅辗转,最后化为一句冷淡的话。 听到咳嗽声,棉帘掀起,萧灏大步至休休面前,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回头对一旁滞立的萧岿说道:“三哥要的答案,休休已经告诉你了。她身子不好,你还是回去吧。” 萧岿定定的目光望向他们,眸间分明隐忍着复杂的痛意,睫毛微闪,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声,犹豫了良久,终于大踏步往轩外走。 萧灏抚摸着休休因剧咳而不停起伏的后背,满脸疼惜:“你这又何苦呢?何必要告诉他?” “我就是要告诉他。” 休休惨淡一笑,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一大滴,慢慢渗进手中的绢帕,再无踪迹。 萧灏心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浮起微笑。 他柔声说道:“告诉他也好。从今往后,他不会出现了。” 贰 自从那次风寒后,休休一直蜷缩在晗园。连日来,晗园寂静少人,就连萧灏也不见了人影。她也是时而倚栏弹曲,时而凭窗伫立,身子倒一天天好起来。 随着天气逐渐暖和,平乱之后的江陵又成了四方商旅的辐辏云集之地。淙淙人流弥散聚合,有关太子萧岿的风言风语传遍了市井山野、官署宫廷,又随着商旅的马车传遍各地。 太子得了失忆症,满腹经纶弃如敝屣不用,亲眷师友更是敬而远之不待见。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少年太子被说成已无本事,天下潮流便会对他嗤之以鼻。各种消息议论汇聚都城江陵,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休休的耳朵里。 休休情知如此也是一阵愕然,焦虑之余也不无疑惑。 这日,沈不遇独自出现在了晗园。 休休一如既往的冷淡,却也好茶好水相迎。不经意间发现,才短短三年光景,面前这个已经年过半旬的男人,两鬓发白,眼眶深陷,一下子老去了很多。 沈不遇心事重重,踌躇再三终是开口道:“有关风传想必你也听说了,实则是郑渭这些人暗伏的一招妙棋。萧岿哪一点失忆了?纯属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如今朝中纷纷窃窃,对萧岿多方褒贬挑剔,言语不无偏颇。萧岿少年可谓刚烈,一旦被激怒呈现好勇好斗之象,正好中了这些人的圈套。他们会说,若是如此,太子将来只怕也是无情寡义的昏君暴君。” “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休休依旧是静静的模样。 “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沈不遇有丝睖睁,语音里带了些微的脆弱,“我心里很乱,也不知跟谁说,不觉到你这里来了。” 休休沉吟片刻,说:“他是不记得我了。” 闻言,沈不遇如雷震耳,额头汗水都渗了出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不会记仇替别人作证吧?”沈不遇这回是真急了,“休休,萧岿虽有缺失,已然人中英杰,若奋发自励刻苦打磨,必成梁国大业。你要三思啊!” 休休冷冷道:“您倒是老替他说话。今日今时今事,我自然有主张。” “我从政二十多年,几经波折,无非想光大门庭,使沈家变为钟鸣鼎食的大国贵胄,如此而已。然而,一旦深涉朝局全力周旋,其中的艰辛险难远远不是我意料中的。算我对不起蓉妃、对不起你娘、对不起陶家夫妇,还有对不起你。如今沈家已是大富大贵之巅峰极致,夫复何求?我这张老脸算什么?” 沈不遇郗歔感慨一番,怅怅地叹息。休休默然不语,见沈不遇挥了挥手,脚步沉重地离去了。 几天后,燕喜来看小姐,正遇上休休收拾行装。 “小姐要去哪儿?” “我想回孟俣县陪我娘。这房子本来属于官署的,天际哥没了,房子理应退给官家。” 若是往常,燕喜一定会激动地替小姐打抱不平,今日却是恍惚地望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出胭脂色,连眼圈都染红了似的。休休并未看出破绽,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燕喜突然说:“我看萧岿挺好的,小姐还是跟他吧。” 休休这才停止手里的动作,微怔,浅浅笑道:“怎么连你都替他说话了?今日的休休不是当日的休休,今日的萧岿也不是当日的萧岿。为了他的英名,也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能让他蒙羞受辱。” 她说得淡然,却极为认真。燕喜一句话都说不出,在身后搂住休休,脸贴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哭起来。 休休这才看出了一点异样,惊讶道:“我这是回娘家,怎么搞得生离死别似的?你若是想我,就来孟俣县看我。” 燕喜呜呜哭道:“原来小姐还是深爱着太子。可是,小姐不是更苦了?以后怎么办呢?” “天际哥因我而死,我要替天际哥守孝。这辈子,嫁过一个人就已经足够了。”休休叹道。 “小姐,你苦了不止一次、两次,再苦下去只会折磨自己。假如幸福在你面前,你为何要躲起来呢?把它抓住不是更好吗?小姐,你就听燕喜一声劝,别再为难自己了好不好?” 第 1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3 章 燕喜抱着休休,哭得越发伤心。休休被她惹得心酸不已,加上又将离开这个地方,忍不住和燕喜抱头痛哭起来。 过了良久,两人才停止哭泣,相互安慰说了很多不舍的话,燕喜这才依依离去。 燕喜一走,休休静下心来,隐约感觉燕喜今日的举止言语有些反常,又说不出所以然。自己又被繁杂事务缠心,她也就不去深思燕喜的事。 第二天,丫鬟翠红急急忙忙赶过来,告诉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欣杨留下一封家书,突然带着燕喜离家出走了。 休休不由得愣住,竟是久久无语。 原来,昨日燕喜是来向她告别的。她口中所谓的“抓住幸福”,便是和心爱的少爷离开这个喧嚣之地,飞赴属于他们的自由桃源。 “二夫人呢?”她问道,心里如丝纠缠,忽酸忽甜的没个究竟。 “二夫人还未看完小少爷留下的家书,便脸色惨白,才起几步,便突然倒地。老爷派人传了宫里的御医,御医诊断是心肌梗塞所致,需静勿躁……” 休休忙披上外袍,匆匆整理发髻,促步出了晗园。 薄日照高头,天色蒙纱,清风扫叶沙沙作响。沈家一阵大乱后恢复了宁静,院子里的人来去无声,四处静谧近似窒息,休休心中不免压抑起来。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周遭的环境似乎与己无关,还有那些人。即使柳茹兰是关心她的,她可曾回过头顾一顾这位比亲生母亲还亲的女人? 即使燕喜瞒着她出走,她要是早发觉,也许可以及时制止让柳茹兰伤心欲绝的事。以往自己有意无意地暗中撮合,从来没有顾及柳茹兰的内心感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生愧疚,眸子里有了雾气,眼前只有几条模糊的影子了。 她推门的时候,发觉这样熟悉的院门,自己竟然没注意门上衔环的铺首,究竟是蛇形还是兽形的。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寂静处,有桑树开得正盛。她一直没在意柳茹兰的院子里,到底生长着桑树还是棠梨。还有那座她住了很久的萏辛院,她可曾留意过那粗壮的松柏究竟有几株?院子里栽植的是朱槿还是迎春? 她长这么大,该是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了。 窗纱笼着粼粼碎金的日光,拂在红木雕刻的窗棂上。她在外面伫立,静静地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柳茹兰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妾身已无大碍。老爷终日为朝廷奔忙,现在理应到宫里去才是。老爷这样陪着坐着,妾身反倒不习惯。” 沈不遇长叹一声道:“你到底明白我的苦衷。夫妻二十多年,你突然犯病,才感到夫人的重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无以言表。” “老爷说得肉麻,妾身还是头一次听。”柳茹兰无声一笑,又伤感道,“欣杨说跟人做盐铁买卖,外面兵荒马乱的,他一个文弱孩子,会不会被歹人骗了去?这说走就走了,还带了燕喜走,眼里到底有没有父亲母亲?” “前几天斥骂了他一顿,也没见他回嘴,想必已经有出走的打算,越发憋闷得慌。”沈不遇恼怒道。 “说到底,还不是被逼成这样?老爷,欣杨不是仕途的料,担不起政务,足下官位升擢反而闲置,老爷又天天斥责他。你就放他一马吧。” “不行,他是我沈不遇的儿子!沈家的子孙,最是忠诚能事的朝廷官。一旦有国乱,便是我大梁安邦砥柱!”沈不遇固执道。 柳茹兰说不动沈不遇,苦笑说:“儿子这样了,老爷待休休宽仁点吧。如今天际已亡故,她身边又没别的亲人,一天到晚想着回老家去……”说到这里,她不免一阵哽咽。 外面的休休听着,也是泪眼婆娑。 沈不遇愠怒道:“她爱去哪儿、爱做什么,我都不会管束她。我待她不够宽仁吗?那萏辛院不是为她修缮的?一点也不知道为父的苦心。年轻幼稚,只会一味地责怪,竟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结果弄成这个样子。至今她认过我吗?叫过我一声父亲吗?” “老爷也不要如此怪她,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做长辈的要是多点劝告,事情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得想办法劝留她,不是一味放纵她走,不然这父女关系越来越疏远。休休这孩子终会理解你这个父亲的。” “她这次想离开江陵,我倒看出她的心思端倪,并非别的,实是为了太子。太子失忆,只是流言蜚语没确凿证据,忘记休休倒是真实的。她这是替他考虑,消失越远越好。” “难为她了。”柳茹兰恍悟,感慨道,“她和太子真是一对冤家,这两个孩子。” 沈不遇也是苦恼万分,道:“我在朝中可以翻云覆雨,在这个女儿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你们终是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 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休休抹了抹眼泪。风轻吹拂,透明的影子在门墙上摇曳着,摇得她心乱如麻,眼神迷蒙。 “夫人歇息暂不打扰,有老爷陪着。我过后再来。” 她轻声叮嘱翠红,然后悄然离去。 出了沈府,轿子一路颠簸,出道口,过柳荫。远处有人声嘈杂,掀了帘,原来竟到了闹市。 寒气已尽,春风漫卷柳絮,满天空花粉飘香,人们的脸上也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目之所及,各色古玩店、茶楼戏园豁然铺陈开来,街道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有人拿着麻花、糖葫芦穿肩而过。小孩在大人的肩上,捏了纸风车,哗哗地转个飞快。青石路上,多的是名人学士、商贾农夫、行人游客。 休休漫步其中,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 她一摸袖兜,竟又忘了带钱。 她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郑懿真狰狞的半张脸闪现,只那么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那个冰天雪地的白天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便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萧岿柔和的声音:“我来吧。” 几枚铸钱放在大爷的陶罐里,发出叮当的声响。萧岿抬起头望向休休,露齿灿烂笑着。 那么熟悉的温柔的笑啊。 周围风动人动,郑懿真的脸瞬息消失在人群里。 休休忍不住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像是真的。眼前这个男子,眉目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禁不住心头狂跳,听见自己在说:“殿下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如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跟在你后面很久了,想找到一些失去的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到的。” 他说完,兀自蹲在摊前挑选起来,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第 1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4 章 萧岿端详自己手中的白胡子爷爷,脸上也漾着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蜡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地爆灭了,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敛去。 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蒙眬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陈酿的涡,醉了。 “没有。”她轻声答道。 以前,确实这样笑过的吧。 有风掠过墙角的攀藤枝叶,里面点点绿意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暖春了,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两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地在风中舒展着。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脸上不知怎的有了向往的神色,声音却颤着:“想看水袖……” 连自己都没想到,此情此景,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便拉了她的手:“跟我来。” 傀儡似的就这样被萧岿牵动着,不知在热闹喧嚣的街市走了多久,琴声、竹板声就在耳畔,清脆鸣动。萧岿兀地止住脚步,转眸朝休休一笑:“就这家。” 休休睁大着眼睛,往事就像这一簇一簇的金粉,千点万点地化成回忆,一圈圈在脑海中散开去。她的唇片翕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这家……” 仿佛老天冥冥之中巧安排,时光倒转,经年轮回。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个雅间。 只是萧岿并未回忆起。 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地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依稀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子,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刹那凝固。 在休休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欲言还休,欲罢不能。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萧岿此时转眸看向休休,按住自己的额头,首先开口打破彼此的沉默:“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感觉我们曾经这样,面对面坐着,浅斟低酌,窃窃私语。一想到你,我就会头疼欲裂,心里又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波动。我越头疼,越是渴望见你,了解我们的过往。” 那痛苦的表情、赤裸裸的直白,让休休心情激荡无法平静。好容易控制下来,她才轻声道:“殿下不用了解,奴婢已经告诉过殿下了。” 萧岿眉头渐渐收拢,凝视着休休,认真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休休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段感情,怎么可能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地轮回? 台上,一场舞,一段唱,已经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然而,萧岿始终握着休休的手,未曾移动双目,眸光明亮似耀:“既然水袖能够挥收自如,我和你为何不能?我相信,我们曾经很是相爱。” 他一语双关,她竟然无语对答。 “我会让你考虑。” “不用考虑,奴婢已经说明白了。”她的声音近似呻吟。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他抬起她的手,唇落在上面啄了一口。 她窘促得面红耳赤,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用了力,索性放在自己的胸前,心满意足似的叹息,瞳孔清清地说:“休休,这次我不会放过你。” 那声音不重,落字却很沉,休休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被灼伤的痛楚。她只能任凭他这样握着,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渗透。 叁 一场小雨来得好快,悄无声息地,伴着春风淅淅沥沥地飘来,如丝如雾,如烟如潮。透着这缕缕蚕丝,行宫内的殿台楼榭如同融进淡淡蒙蒙的画面,忽隐忽现。 杨坚下了轺车,从身侧随侍的宫人手中接了折骨青竹伞,踏进这淡蓝色的烟雨中。 外殿,鎏金鼎内焚着沉香,淡白的轻烟如春风拂杨柳,丝丝袅袅地飘荡着。寝殿与外殿之间,原本用垂挂的幔帐隔着,因为萧岿不喜欢,改了翠色竹帘。 透过条条缝隙,萧岿一身青袍端坐在书案旁。面前批文如山,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折子。听见动静,他突然抬起头。 杨坚笑道:“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萧岿一脸惊讶,也笑起来,“杨兄神不知鬼不觉又来江陵,不漏一丝风声,连小弟都瞒过了。” 两人见面分外亲密,拥抱过后,杨坚关切地问:“你的伤可好?” “早已经没事了。”萧岿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秋月飘然而至,殿内弥漫着一缕茶香。杨坚这才注意到案上的茶盏,只见羊脂白玉盅里一汪碧绿,一眼便是舒心。他端起饮了一口,啧啧赞叹道:“香醇温厚,秋月姑娘果然煮得一手好茶。” 秋月嫣然一笑,又恰到好处地斟了一盏,才飘然站在帘外伺候。 萧岿望着秋月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淡了:“大哥也曾说过,煮得上佳春茶,天下只怕莫过于秋月。只可惜,大哥没这口福了。” “听说他被郑渭所杀。”杨坚放下茶盏,正色道,“梁国暗潮汹涌,人心叵测,你这储君举事艰难啊!风传你得了失忆症,我心堪忧。今日见殿下气色,毫无失忆症状,却是有人故意所为?” 萧岿笑了笑,泰然道:“二月雪天惊了马,不慎摔破了头皮,忘记了一点事情。无妨,权当风闻而已。我萧岿堂堂正正做给天下人看,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杨坚心下释然,赞许说:“以前天下人说殿下仗着父皇宠溺,骄奢自满,却善于文过饰非。不知不觉殿下已然改变。自古帝王未有好奢侈而能长久者。殿下既为储后,当以俭约仁善为先,方能奉承宗庙。” “杨兄所言极是。只是,小弟确实有困惑的地方。”萧岿又恢复了茫然神色,“杨兄可知沈休休?” “沈休休……那个天真单纯的姑娘?”杨坚思忖,点头道,“南境受伤之时,殿下收到休休姑娘嫁人的消息,便不顾军纪夜闯新房,将新娘掳到这里。殿下与她情感纠葛,难以摆脱啊!” 第 1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5 章 “有这等事?”萧岿苍白了脸,一屁股坐在榻椅上。 杨坚也变了色:“殿下的失忆症……” 萧岿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痛苦道:“听杨兄所言,她原是我最重要、最顾念的。那次摔伤,我把最重要的这个人给忘记了。” 在杨坚面前,萧岿没有丝毫隐瞒,将心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杨坚恍悟,诧异了片刻,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原来症结在此。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也有儿女情长之时。此事原是不难,殿下若是真心喜爱,不必拘泥于世俗,将她接来共结同心,以往的疑惑也就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她若是还生我的气,不愿意呢?”萧岿孩子气地问。 “这要看殿下如何以诚意打动她了。”杨坚哈哈大笑,“在一个女子面前,敢委曲迁就,实在不是殿下的风格。若是为难处,何不找你母妃求助,请她做个说客?” 萧岿摇摇头,道:“不想让母妃知道,免得她心生担忧。”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此一来,殿下自己去见沈休休了?” 萧岿思忖片刻,略带苦恼道:“我暂时不能去见她。如今朝局不稳,流言不断,我不能让她无辜受牵连。” 外面的秋月安静地听着,苗条的身影映在翠色竹帘上。 “殿下懂得怜香惜玉了。若是姻缘锁定,或许将来有一天,你我结成儿女亲家岂不更好?” 杨坚脸上虽有笑意,却是认真道:“但是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外御强敌入侵,百姓不得安宁生息。你我纵是胸怀大志,需奋发惕厉,以煌煌政绩来证实自己。” 一言落定,萧岿心下顿时舒展。两人纵横笑谈,竟是不知不觉地晚霞满天。 “趁天黑好赶路,我回北周。北周也是兵变突起,叛乱不断,你我任重而道远啊!”杨坚道了告辞。 两人拍掌誓约,待四海大统、国家强盛之时,他们再相见。 “蒋琛!”萧岿转身向外殿高声吩咐,“调遣船只,送杨大将军回北周。” 蒋琛应声,领命而去。 杨坚不经意地哂道:“记得攻打陈国的时候,殿下并未将蒋琛带在身边。在下问缘由,殿下直言蒋琛私下做了阴暗之事,为殿下所不能容忍,开始不再信任他。” 几句话下来,萧岿震了震,眼中虽然依旧迷茫,却已暗流汹涌。 杨坚见状,不由得拍拍萧岿的肩膀,不无担忧道:“殿下的失忆症确实不轻啊!” “多谢杨兄提醒。”萧岿拱手道。 两人并肩走出了大殿。 晚霞消逝,杨坚的船只倏忽融进黝黑的峡谷,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 萧岿伫立良久,方转过身,对伺候一旁的秋月道:“密切注意蒋琛,我怀疑那次摔伤与他有关。” “奴婢明白。” 秋月欲言又止。见萧岿大踏步离开,不得犹豫地紧随而去。 然而流言越传越盛,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萧岿在朝中的一举一动立即传到民间,生出种种以讹传讹的议论。议论越多,对萧岿的猜忌越多。说他失忆后心志颓唐,军政才能尽皆平庸,对功臣勋爵多有不当等诸多瑕疵,萧岿的光芒一时大减。 不期然间,四皇子萧灏声望一日高过一日。非但学问渊深,才具高,更是论战犀利而通晓政务,为人平实本色,全然不似萧岿那般戾气逼人。甚至还有议论,因种种因由,四皇子功名声望暗淡,现在正是发光发热的好时候,当属储君最佳。 这一天,萧灏来到萧岿的行宫。 秋月端上一盏刚刚沏上的香片小叶,放在萧灏身边,又轻轻地退下了。萧灏略啜,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殿内的烟雾笼在萧岿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良久放下手中的卷宗,眉心似有解不开的愁结,他抬手抚住,默默地叹了口气。 内侍悄然进内,往金兽香炉内撒香片。萧岿似觉,抬眼,正对上萧灏的眼睛,愣了愣,不禁露齿一笑:“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很久没来了。” “三哥日理万机,不敢打扰。” 萧岿站了起来,一直踱到萧灏面前。萧灏已经起身,兄弟俩无声地对立。这次萧岿的目光落在萧灏身上,玉色耀目摄人,将他秀雅的气质衬得越发面白唇红了。萧岿不禁低头打量自己,兀地自嘲起来:“和灏弟一比,我好像老了十年一般。” 萧灏微笑道:“三哥说什么笑话?不过三哥这么忙,看来这储君不好当。” “岂止是忙碌?”萧岿沉重道,“父皇病重,朝中明争暗斗愈甚。有人图谋渊深,致使外面流言不断,贬得我一塌糊涂。现在我倒怀念起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羡慕灏弟的与世无争。” 萧灏避开萧岿的眼睛,哂笑道:“我哪有三哥说的那么好?” 萧岿亲昵地搭上萧灏的肩,正色道:“四弟做事一向稳重,你可不要蹚进这浑水。以前大哥这么善良,从来不与人作难,却想脱身也难。” “三哥,我知道。”萧灏赶紧回答。 “这些日子我深沉心神,自省自悟。既然这么多人相信流言,只能说我从小放浪不羁,不遵教诲,落下愚顽恶劣的名声。我一定做错了很多事……” 萧岿说着说着,似有一道电光窜进眼眸,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痛苦地闭上眼睛。 “三哥,你怎么了?”萧灏忙问。 萧岿回答:“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萧灏有点紧张。 “你知道的,沈休休。” “三哥不是已经忘记她了吗?怎么又提起她?” “她是我心中很大的一个结。只有解开它,我眼前才能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三哥的意思是—”萧灏开始结巴了。 萧岿丝毫没有注意到萧灏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我们见过面了。” 第 1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6 章 “她怎么说?”萧灏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脑中热血膨胀。 “她还是惯常的冷漠,但眉眼间藏匿的殷殷之情瞒不过我的眼。我相信,我早晚会打动她的。”萧岿信心满满,面颊微微泛了红。 正说着,萧灏已一把抓住萧岿的胳膊,急急地大叫道:“三哥还想害她是不?她已经和你说明白了,当初她对你情深意真,是你放弃了她!从那次遴选回来,她眼前暗无天日,这辈子就是这样毁了!她好容易从亡夫的悲伤中挣脱,你又要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最后一句气愤的话,几乎已近似嘶喊。 萧岿因平日温文尔雅的四弟失了常态而意外,愣了愣,解释道:“正因为这样,我要补偿,我要重新爱她。这样不行吗?” “不行!”萧灏断然道,“沈不遇横在中间,你只会继续伤害她!” “沈不遇是沈不遇,她是她。”萧岿面色宁静。 “以前三哥不是这样想的!” “以前我是有欠缺处。” 萧灏刹那间哑然无语,眼底掠过一丝绝望,咬了咬牙,道:“三哥这是效仿父皇吗?你从小与沈不遇隔膜不和,将来沈不遇得势,你和他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休休便会沦为第二个穆氏!” “你胡说什么?” 萧岿闻言变色,也是一脸怒气:“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鬼话!休休是那种人吗?我会效仿父皇吗?我才不会像父皇对臣下任其来去、听之任之。” 接着他冷笑一声,语调沉了沉,直言警告道:“别当我是傻子。穆氏灭亡后,沈不遇和郑渭之间的关系却是大大恶化了,所谓势不两立的死敌指的是他们吧?如今天下善恶不分,人性莫测,我再三劝你不要蹚进这浑水。你自己好自为之。” 空气似乎紧张起来。 仿佛有把无形的刀戳中要害,萧灏面色苍白,掀开帘子便甩袖而去。 萧岿脸铁青着,既无奈又生气,最后一拳击在书案上。 休休已经准备好回老家的行装。 那些流言,也无孔不入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萧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忙碌还是去了浣邑?她很想跟他告别,说几句感谢的话。 当然,内心深处她是最关心萧岿的,尤其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萧岿那日的言语犹在耳畔,人再也未出现,她自然不敢顾念,心里却有隐隐的失望。 她变得百无聊赖,独自闭门倚枕,思绪万千。涂金的狮形香炉边,薄淡似线的烟雾缭绕,那种香熏草,是萧灏从浣邑带来的。据说一年难得采撷几棵,香气淡淡的,很清雅,让人不觉神经松弛。心中的那份忧虑,也就化了,淡了。 依稀中,眼前冷烟寒树重重,满目杨花飘零如雪。她摸索着前行,前面成荫的绿树下,萧岿静静地望着她,眼波流动,如水横流。 “休休。”他在叫她,声音充满了忧郁。 她惊喜道:“你想起我了?” 他痛苦地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头痛欲裂。” 她想走过去,才发觉前面隔着一条缥缈的河岸,之间白雾缭绕,如梦似烟。 她抬头细看时,萧岿不见了,身边不知何时站着沈不遇,一身云纹松鹤,满脸凝重地对她说:“不要回去了。如今他已回心转意,你是苦尽甘来,赶快回到他身边吧。” 她猛烈地摇头:“不,我不要。我真的不需要……” 沈不遇在叹息:“欣杨走了,你也要走,都是不听话的孩子。我已经力不从心,留不住你们了。” 她不想听他的唠叨声,执意往前走,想找到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 她依稀看见萧岿就站在面前,喃喃地呼唤她的名字。她已泪眼模糊,他暖湿的手心缓缓划过她的面颊,试图拭去那流不完的眼泪:“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不会再让你流泪的。” 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感动地哭着。蓦然间,一阵阴风吹过,熟悉的女声在幽谷中拂拂而来。她惊惧地抬眼,眼前的人、树、河都消失了,她一下子失去重心,脚似踏空,伴随着女子尖锐的笑声,整个身心向黑暗望不到底的深渊坠去…… 惊吓中她睁开眼,原是一场梦,用手一抹眼角,竟然满是湿润。 “休休。” 分明是有人在呼唤她。她茫然四顾,伴随一阵阵敲门声,才听出呼唤声来自院外。 休休只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慌忙整理完云鬓,急急地开门去。 门外站着的是萧灏。 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阵失望。福礼后,她请萧灏入厅就座,自己忙着斟茶招待。 萧灏望着休休窈窕的身影,隐忍着痛的双眸熠熠含光。待休休走至近前,他才道:“方才开门后,看你的表情,一定以为是三哥来了,对不对?” 话里明显带了酸意。 休休垂眼,将茶盏放在萧灏面前,唇际略有平静的笑意:“四殿下来了我同样高兴。正愁见不到你,没机会谢谢你。” “你见三哥的机会倒是多了。”萧灏冷哼一句。 休休这才发觉萧灏的异样,不由得惊讶地抬眼。萧灏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蒙了一丝痛楚,还有那抹深深的不甘。她不禁歉意一笑,老实回答道:“上次和太子见过面了。” “你为什么见他?他伤害过你,玩弄过你,你还执迷不悟?”萧灏大声问道。 休休心内一颤,一时无言以对。 那种答案,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 萧灏呼吸急促,尤不罢休地抓住休休的手腕,狠狠地瞪着她,隐藏不住的情绪在喷发。 “我呢?你将我置于何处?我一片痴心待你,他随便挥挥手你就跟他走,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四殿下,你今日是怎么了?” 休休惊讶地问,扯了萧灏一下。萧灏却用力将她拉进怀中,休休险些跌倒又无法避开。咫尺间萧灏的吻落了下来,动作粗野得完全不像是他自己,下巴细浅的胡茬扎在她颈间,刺得人骨头都跟着疼。 第 1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7 章 “四殿下!” 休休大叫一声,努力挣开萧灏,手下意识地抬起,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萧灏喘息着,眸子里依稀有了水光,惨淡地笑了笑:“你还是不接受我。” 休休脸有些红,窘促地解释道:“四殿下,你冷静一下,现在不是谁接受不接受谁的事。现在外面风言风语,朝中多利害之争。我只能跟你说,你要帮帮太子,让他从困境中走出来。” 萧灏目光蓦地一个凌厉,发狠道:“如果那些流言是我故意传出去的呢?” 这回休休终是变了脸色,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盯着萧灏,自语似的喃喃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古以来,血肉相争者多,同气连枝者少,我以为你和太子不是这样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从小到大,我对父皇早就寒心透了。而三哥,像神一般被供奉着。舅舅总是告诫我,以他的根基实力,一旦三哥羽翼丰满,舅舅的地位必然大大衰弱。而沈不遇有权力在手斡旋天下,不光是舅舅,我的前途也必将更为暗淡。明知此等作为有负三哥,但为了郑家的根本利益,我只能如此!” 事到如今,萧灏也是毫无愧色,将埋压在心中的激愤不平统统宣泄了出来。 休休用陌生的眼光看着眼前的萧灏,心情灌了铅似的沉重。她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我想起来了,大皇子的死也是因你……” 心中倏然剧痛,想起那个月波凝滴的雪夜,萧岿来和她道别。他的神情落寞而悲伤,提起大皇子,他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原来那时的他,已经知道了这些。 人一旦失忆,能忘记伤心事,也是极好的。 萧灏从愤慨中回过神,诚恳道:“无论怎样,休休你要相信我,我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永远不会改变。” 休休苦笑,停了片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我总是在想,天际哥死得不值。你和太子的纷争与我无关,我无意卷入,只想回老家去,多去陪陪天际哥。” 萧灏的脸色渐渐发白。 沉默了很久,他沙哑着声音道:“这样也好,我也希望你不要卷入其中。回老家安置好,我会过去看你。” “不用了,我谁都不见。”休休断然道。 萧灏知道她在生气,缓缓握住她的手,用极软的动作相碰。那样率真的女子,将来要是死在她手里,也是他的福气。 “保重。” 淡淡的一句,他说罢转身而去。 休休站在屋外听马车远去的声音,想着萧灏的话,心里觉得很难受。想当初他是高贵大度的才俊少年,与他交往,她甚至有点小骄傲。然而现在不同了。在不依不饶的钩心斗角下,再无邪的人,也会有恶念。 可正是他并不是坏人,才更让人心凉。 她如大梦未醒,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窗帘拉起,她坐于榻上可以望见孤雁飞掠,远望则春意空蒙,一片茫然。 肆 窗外天色已大亮,冷光万顷,映进幽暗的房间。 休休动作吃力地提起包袱,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她要把包袱拉到外院去,掐算时辰马车该到了。 果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门无声地滑开,光线流泻,映着来人秀丽的面庞,望去就像一剪纸影。 休休吃惊,脱口喃喃道:“秋月姐姐。” 秋月径直走了进来,不见一点情绪的眸子从休休的脸上落在她手里的包袱上。 “你这是去哪儿?” “回老家去。秋月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休休感到莫名地心虚,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力压迫着她,让她不敢面对面直视秋月。 秋月一步一步来到休休面前,压抑着情绪,缓缓道:“看来我差点来晚了。如果错过这一次,我不知道是后悔,还是该庆幸。” “什么意思?”休休不由得问。 “你当真想这样离开?你这女人,想当初口口声声说在乎殿下,全心全意为他考虑,怎么关键的时刻却想一走了之?枉费殿下白喜欢你。休休小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冷酷?” 秋月进来就是一顿冷嘲热讽。休休深知她本是极倔强的人,即使有求于人,也是言语带刺。可这番话却是极为不受用的,她听着不舒服。休休皱眉道:“我如今是储夫人,离开江陵回老家,也是践行妇道,与别人有甚关系?” “呵呵,想过清心寡欲的日子吗?说得直白点,就是想给自己树贞节牌坊。”秋月冷笑,又说,“我是很笨的人,脑子没有什么廉耻孝悌,只有忠信两字。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明知道不能做也不得不去做,即使送了性命,我也会不顾一切去做。” 休休听罢心头如受撞击,眼角一抽,表面淡然道:“我比不上秋月姐姐,自然做不到。” 然后她便不再说什么,提着包袱想告辞而出。 秋月愣了愣,闪身拦住了休休。休休咬牙不去理会,几个躲闪下来,秋月突然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 一瞬间,休休气息一窒,愣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回去殿下身边,帮他……只有你能帮他……” 话说到这里,秋月眼里漾起悯恻的波,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休休放下包袱,想搀扶起秋月,缓了口气才说:“是殿下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私自主张求你。现在殿下正处在危难之中,人人都想迫害他,不让他即位。殿下不来找你,是不想让你无辜受牵连。你几乎很难想象,堂堂的梁国太子,每天像孩子似的向我询问你和他之间的事,将回忆一点一滴拼凑起来。每次哪怕是想起一丝丝,他也会雀跃欢呼。在我的记忆里就没见到他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认真过!休休小姐,以前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了殿下,为了他这份痴情,听我一句劝,别走,帮帮他。” 听着秋月的叙述,休休心里波涛汹涌,但还是死死压抑着,缓缓道:“承蒙秋月姐姐看得起,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如今我只是个寡妇,活着除了恪守孝道、妇道,再没有一点其他的价值。天际哥为我而死,这遭血案至今未破,他在天之灵不得安宁……我的婆婆没有了唯一的儿子,她就不再要我这个媳妇……还有我的娘,即便自幼她从没抱过我、爱过我,可毕竟是我的亲娘。她们是最孤苦无助的人。我要去面对她们,随便她们打也好,骂也好,这是既定的命……” 她心里一痛,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她猛地推开秋月,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迈出晗园大门,将行装扔进等候在外的马车内,自己上了车,挥手示意车夫起程。 秋月挣扎着站起来,追到门外,朝车内哭喊道:“即使不回到殿下身边,你在江陵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多少给他一点力量。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你让殿下怎么办?” 第 1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8 章 休休什么都顾不得,一个劲地催促车夫扬鞭快走。车子轻轻晃动,很快驶入清幽僻巷。从帘内望去,秋月的身影越变越小,她的声音仿佛都是极遥远的,再也听不到了。 马车不多久到了南城门,大道车马如流,热闹如常。把守的北周重兵巍然不动,罩甲银片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之间粼粼闪闪。 休休有点恍惚,想起经历过的漫漫往事。日月星辰周而复始,国事交替不断,萧岿都登上了储君位,江陵的城墙上何时才能不再飞扬北周的龙虎旗纛? 出了城门天地变得开阔,眼前虚岚浮翠,山色格外明净。芳草萋萋,仿佛绿到天涯。蝴蝶翩飞又成团,闲云与高鸟齐飞。燕子呢喃,偶尔掠过小河,用尾尖沾了一下水面,波纹一圈圈地荡漾开去。一阵清凉的微风习习吹过,袭来阵阵芬芳。 她忽闻得后面急促有力的马蹄声,声音渐近渐紧,不多久便到马车的侧边。休休缓缓转头,就看见萧岿骑马并行,披袍衣袂在风中乱飞,好似一张吃饱了风的帆。他那清澈得一望透底的眼,只是静静端视前方,带着一种磐石般无转移的神色。 仿佛被突然出现的人灼伤了眼睛,休休慌忙垂下眼,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你来干什么?” “为什么不辞而别?”他问。 她知道一定是秋月向他禀告此事,无须再解释,她横着心道:“殿下找的是以前的休休,可我已经不是。我还是回到老家好,这辈子就这样淡淡走向尽头。” “以前的休休,我已经记起。现在的休休,更值得我去爱。我的心向你坦诚,你为何还死死封闭?”他大声道。 休休看着萧岿,他认真的表情袒露无遗,看上去春水无痕般纯净,却将所有的感伤酸楚,滴入心湖,让她忽觉一阵阵地痛。 “我心无着落。”她很想哭。 他望着她,向她伸出手:“来我这里。”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住,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延续。然而,休休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的心依然在徘徊,不肯上岸。 落花流水相逢,少年心乱。 更何况,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娇贵易折的爱情。 “殿下,人这一路走来,忘记,长大,坚强,安静……都应该经历,所以我必须学会忘却。那时候我还单纯,还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感情的极致,不过是一包毒药,足以将人心杀死。所以让我选择,我拒绝拥有……殿下的感情。” 萧岿微微一颤,正要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却躲闪开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有幸福等着?”他怅怅地问。 她的眼睫浓黑沉重,将心头的死结,系了又系。 “殿下无须再挽留,我去意已决。安静和平缓也是一种幸福。回去老家,和自己的母亲,还有婆婆,过一种相依为命的日子,从容地过。” 萧岿目光暗淡,只有良久的怔然。 马车声再度响起,休休别过脸去。恍惚里,她只听萧岿轻轻笑道:“休休,你在杀我的心……” 除了车轱辘声,半晌没有其他声响。 休休悄然侧过目光,萧岿并未追上来,只是笔挺地站着,宝马白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眼看着人马越来越淡,逐渐消失在视野里,休休忍不住潸然泪下。 就这样永别了啊。 心为什么痛得越发厉害? 她看到他眼里的无奈着急,能感觉到他的心痛。这一刻,她无法再多说一句拒绝的话。他说爱她的时候,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依然记得休休,记得他们的故事。 希望那个瞬间永远不要逝去,带去远方,带进她的梦里。 可是现在,她依然是孤身一人,隐隐的悔意充满心头。 为什么要放弃? 人不是天上的鸟,不是水里的鱼,过眼的人和事都可以烟消云散。而她不是,所以无法忘记所爱的人,无法忘记牵挂的苦,无法忘记相思的痛……从离别的刹那起,她就开始牵肠挂肚了。 他真真切切地说过,现在的休休,更值得去爱。 他向她伸出手,说,来我这里。 为什么要拒绝? 悔意越来越深,翻江倒海,不能自制。 不知不觉中,后面再次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休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涌上,竟让她惊喜莫名。她一把掀开车帘,伸出头向外面张望。 萧岿的白马出现,只是不见萧岿的人影。 “停车!快停车!”休休急忙叫道。 车夫刚将马车停住,休休便快速跳下车。宝马似乎还认得她,摇着尾巴,舌头微微一伸,做出亲昵的神态。 “殿下呢?”休休一脸紧张地望向来路,不断地追问。 平坦的原野上只有农作物起伏,丝毫望不见人影。那宝马好有灵性,似乎听懂了休休的话,仰头望天,发出咴咴的嘶鸣声。 此时休休连包袱都顾不上了,撒开双腿往回跑。随着宝马踢踢踏踏的蹄声,人和马一路飞奔。 晴好的天气,和风不住,和着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衣衫如蝶翅飞舞。一路繁花相随,休休心中万缕愁苦纠结随风飘浮,化作了漫空飞舞的柳絮。 “休休,你在杀我的心……” 她分明听到他的呼唤,迎风而来。 “我真蠢,一直在做错事,还想错到什么时候……”她低低地责怪自己,仿佛看到他干净的眉眼惹上忧伤,显出惶惑的黯然。 无可言喻的担忧牵住全身,让她的神志几近迷失。她心里溢满了悲伤的幸福,一旦找到他,她不再离开。 阳光有些刺眼。 悬崖边有个修长的身影,临风而立。那对迷离的眼眸凝望着她,带着莫名的情绪,宛如坠入梦境,好像要将她带进他曾经遗忘的心痛中。 第 1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49 章 如针扎进心脉,休休疼痛万分,狂叫道:“你在干什么?” 萧岿有些恍惚地望着她,展颜而笑。 “据他们说,我就是在追赶你的时候,从这个地方摔下去的。就是那一刻起,我的记忆里不再有你。直到现在,我还是回忆不起那天发生的事,可我感觉我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给自己打了个赌,如若你不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也许时光可以倒流,让我重新回到那个时候。” “你在说些什么?连命都不要,不知道自己有多傻!”休休颤抖地说着。 他还是微笑着,近似自言自语:“你看,我连命都顾不上了,可见你对我有多重要。你还是要离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休休一步一步走到萧岿面前,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含着热泪,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我来了,不再走。你这是在吓唬我,对不对?” 萧岿的眼里浮着一层水光,轻轻动了动手指,像是在爱抚着她,又像是在确定。接着,他笑了,真真实实的笑,柔声道:“我宁愿你骂我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你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泪珠滚滚而下,却是幸福的泪水。休休再也控制不住,扑到萧岿的胸前。 萧岿颤抖着,一句情话送到休休嘴边,极细致地微微含住她的唇,随即拥她更深。 甜蜜的味道和着芬芳的气息瞬间扩散,有她的,也有他的。 那一夜,行宫上空窜起夺目耀眼的烟火。 烟火燃映下,楼宇殿阁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的美人脸,两个相拥的身影融进这浮光掠影中。 月光透过纱窗,洒在洁白的月牙床架上。萧岿轻轻搂着休休,他的唇从她的额角一点点地渗透,到她的眼、她的唇,缓缓厮磨。然后两人再次干柴烈火般吻在了一起,所有压抑的情感如火山般爆发,翻滚着,接天连地。除了对方,两人完全忘记了其他。 他们分分合合,在缱绻中缠绵,在缠绵中缱绻,今晚是他们的夜。 宫漏已深,在江陵城另外一个地方,萧灏眼望着行宫的方向,站立良久。 烟火早已消散,缥缈的笙乐夹杂余韵,依然一点一点地渗进他的耳里。 郑渭踱步至他身后,顺风而望,不无嘲讽道:“此时最开心得意的,就是沈不遇了。他总算如愿以偿,圆满了。” “最伤心的,是我。”萧灏幽幽道。 郑渭不在意地挥挥手:“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倒是萧岿这小子,困厄之中纹丝不动。那些流言击不倒他,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灏儿,我们要改变战术,必要时采取非常措施,逼其让步!” “如若用天下换来感情,我愿选择后者。”萧灏内心满是止不住的酸楚,慨然一叹。 “别犯傻了!你想让天下好事被萧岿一个人占尽?”郑渭又开始生气,告诫道,“你大舅舅也是,沈休休入住行宫,他就担心你表妹的皇后之位。全是以叶自障,仅观眼前方圆!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不要去操这种闲心。只有手中有权,你才能活得洒脱,想甚有甚,做甚成甚!” 萧灏将眼泪吞进肚子里,默默不语。及至郑渭走了,他还凝神伫立在空荡荡的天井。 “为什么我还是抓不住你的心呢?” 碧落篇 壹 雨初歇,昨日还是一丝半缕的绿意,雨后想必细叶蓬勃而发了。那样肆意的浓绿,那种绵洒的细雨,给人多的是久候的轻快。 秋月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她刚从宫里回来,手里小心捧着几枝素心兰,踩在湿潮的青石路上,一直往里面走。 素心兰是蓉妃给的,不用交代,她也知道要交给谁。 蓉妃面色精神都不错,盈盈笑着:“休休偏爱什么栀子花,宫里倒没种这个。素心兰洁白晶莹,色香形韵皆备。赏兰以素为贵,想必她会喜欢。” 沉眠的太子行宫已欣欣然苏醒,眼前一派喧鸟覆洲、杂英满甸的景象。成阵的烟柳垂下绿丝线,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随风飘舞着。 在路过中间的竹林时,秋月看见近处八角亭中有一个男子,男子似乎等着什么人,又警觉地察看两旁。金色的阳光落到亭内,落到他腰间的佩剑上,透着莫名的杀气。 男子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眸过来。秋月慌忙一闪身,又匆匆走了。 她尚在疑惑中,却听前面一声轻呼。 “秋月姐姐。” 她恍然抬眸,是休休明丽的容颜。 休休露出微笑,眉目间漾着别样的光华,半是玩笑道:“姐姐这么走神,差点踩进水沟里去了。” “是吗?确实没注意。” 秋月应着,再度望去,八角亭下的蒋琛已经不见了。 休休并未注意,只是含笑望着秋月。以前的秋月是清冷的,透着一丝倨傲和悒郁。而今日却宛如拂了春风,柔和得直透人心。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道,“谢谢你上次的提醒。” 秋月只是一哂,不在意道:“奴婢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只要殿下幸福,便是奴婢最大的幸福。” “听殿下说,你要出宫?”休休关切地问,“姐姐以后怎么打算?” 秋月抿了抿嘴,有些无奈,又有些洒脱:“是啊,奴婢伺候殿下十几年,已经老了,该过自己的日子了。如果有个男人喜欢我,赶紧嫁给他。” 穿过秋月的眼眸,休休仿佛看到明媚的阳光和炫耀的色彩。那里分明蕴涵着一种新的希望,新的人生。 秋月将素心兰交到休休手中,而后离去,举止如行云流水。 看着眼前沉浸在幸福中的休休,她不是不嫉妒,但无可奈何之,只能顺其自然。她以后的日子,只有对不可复得的旧时光绵长地怀念。能听到自己钟情男子的煌煌伟绩,她的失落和惆怅永远是静静的。 彼时,和风吹送,便觉有熟悉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太子妃身上的气味。秋月仰首,八角亭一侧的湖石假山下,站着郑懿真。 那里隐秘,鲜有人过去。因她背着秋月,猜不出神情,只看见一身晕色花纹的织锦裙裾,扶风细柳般,袅袅娜娜地隐到假山另一头去了。 秋月心里一紧,悄悄然走过去,果然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 “得走了,晚上老地方我们再说。” 第 1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0 章 湖石畔硕大的重瓣一丈红随着微风摇曳,分明就映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秋月知道是谁,怕被发现,蹑手蹑脚退后几步,然后迅速离去。 休休进到寝殿,将素心兰插在紫砂花瓶内,又小心地坐在床榻旁。 萧岿还在酣睡着,浓眉平展,似坠入恬谧的梦境。室内烛影摇红,在他白皙的脸上烙下柔和的一道影。那唇轻轻抿着,嘴角漾着弯弯的弧度,竟有一丝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味道。 她俯身,细致又调皮地端详着他,看他精致的五官和甜甜的睡相,淡淡的光晕下少了锋芒添了几多柔和,那种羁愁悒郁的心怀也随之消融。 不知为何,她满足地叹了一声。 萧岿缓缓睁开眼睛,正看见休休一双蒙眬的眼定定地望着他。他很柔软地一笑,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胸前,呼吸软软地吹在她的耳边。 “你又早起了。”他轻声说。 她的手被他的手指纠缠住,让她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一种依恋的感觉。她蜷在他的怀里,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笑着道:“是你昨晚睡得晚。看你一脸疲惫,多睡一会儿。” 萧岿就势吻了吻休休的唇,躺在那里不起来,懒懒地说:“很累,就这样陪我。” “几天没见你,皇上还好吗?”休休不禁问。 萧岿微皱眉头,睫毛轻轻颤动:“父皇不好……这几天重臣都聚在皇宫里。太医说,父皇随时有可能……” “知道了。”休休心里也沉重万分,搂住萧岿的头,让他偎依在自己的臂弯中,柔声说,“快睡吧,睡吧。” “对不起,宫里一团乱麻,把你接来,还没给你名分。”他累到极处,眼皮沉下去,却还是不忘说歉意的话。 休休并无在意地微笑,双颊晕染了两抹嫣红。她不言语,轻轻拍打萧岿的肩,两个安静的人影融进这个幽深而安谧的白日。 不知何时,帘外传来轻叩声。 休休蓦地睁开眼睛,眼望过去,一缕细碎的阳光从琐窗处漏了进来,迷漫在室内温煦的烟雾中。 她想起来,发现手被萧岿握着,刚轻轻地动了动,萧岿这时也醒了。 “什么事?”他急问。 内侍在外面应答:“殿下,宫里有事请您速去。” 闻言,萧岿一跃而起,飞速地穿衣套靴。休休在一旁帮忙,萧岿面露紧张,正要出殿,按住她叮咛道:“我不在,你不要自行外出。” 休休短促地应了一声,眼望着萧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 夜来了,小窗剪烛,黑暗骤然铺散在太子行宫。 行宫寂静只隐隐传来几声更鼓,郑懿真的身影出现在青石道上。她独自行走,并未惊动任何人,白缎花的披风将她的身形遮了大半,薄青的裙摆几乎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穿过花园,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她并不知道,此时秋月悄无声息地紧跟在后面,满眼警惕地盯着她。 幽静处只闻虫吟唧唧,一道挺拔的身影就深陷在这片婆娑的树丛里。郑懿真隐忍住内心的浮躁,沉声说道:“出来吧。” 蒋琛扬手打开树藤,迈步而出。此时他的面目鲜明地出现在夜色下,一对锐利的眸子闪着精光,杀气浮动。 “沈休休与太子和好如初,娘娘莫非急了?”他不无嘲笑道。 “我真后悔那次在街上没杀了她。”郑懿真狠狠地说道,“明明刀子已经出鞘,太子不知怎的从天而降,吓出我一身冷汗。怕被太子发现,我缩在行宫不敢轻举妄动,等着下次机会。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把她接回行宫,没天理!” “娘娘此番性急,难道是要小的动手?”蒋琛问道。 郑懿真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手指落在蒋琛的前襟,轻轻来回划动,嗔怪道:“明知故问。” 蒋琛咬了咬唇,声音低低的:“小的说过,沈不遇才是小的真正的仇人。再说,上次我无意杀了储天际,四皇子正在追查此事,他好像已经怀疑到小的身上了。” “你怕了?”郑懿真脸上笑容顿失。 “不是怕,小的也是不想轻举妄动,因为小事错过大事。” “我的才是大事!” 郑懿真又急又气,声音大了些:“沈休休在的一天,你我就一天都不会好过!你脑袋开窍点,皇上就要驾崩了,太子这么宠她,她会坐到我这个皇后位置!然后,最得意的就是沈不遇,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所以,沈休休消失,沈不遇迟早也会消失。而我呢,我会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你懂不懂?” “直接杀了沈不遇,岂不更干脆?”蒋琛还在据理力争,“小的从小跟随殿下,殿下有恩于我,沈休休是他心爱之人,小的恩怨分明。” 郑懿真冷笑道:“拜你所赐,你杀了沈休休的丈夫,太子才能够得到她。当初太子远征,却将你抛在江陵,他大概已经发觉你是沈不遇安插在他身上的探子,所以不再信任你。你别再提什么恩怨,一旦他彻底回忆起,你只有死的份儿。所以,你才是处境最危险的人,只有我能帮你,明白吗?” 话说到此,蒋琛不再言语,只是攥紧了剑鞘,沉默着。 仿佛知道了蒋琛的无力,郑懿真面上再次露出愉快的微笑,将手指伸进蒋琛的衣襟,有些挑逗,却同样透着怨毒的残酷。 蒋琛的呼吸愈来愈沉,仿佛就要窒息了。他靠了过来,顺势压住她的细腰,一只手撕扯系住披风的绸带,差点将它整条撕断。郑懿真扭过身,哧哧轻笑,双臂缠上蒋琛的颈脖。披风坠落于地,如缎花绽开。 却在这个时候,蒋琛目光一凛,一把推开郑懿真,警觉地转头,手中的刀剑出鞘。 秋月暗中偷听完两人的对话,急转身向外面退去,不小心踩住小水沟,一只蟾蜍扑通跳开。秋月心里一慌,忙收脚继续走,蒋琛的刀剑将她挡住。 “原来是秋月姑娘在偷听。” 蒋琛情知已经暴露,惊愕万分,钳制住秋月的双腕扭到背后。秋月张嘴就要喊人,郑懿真也是慌乱,一把将披风套住秋月的头,将她的嘴死命捂住。秋月抵死般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响。 “怎么办?”蒋琛问。 郑懿真也是慌乱不堪,情急之下,夺过蒋琛手里的刀剑,恶狠狠地****秋月的胸腹。秋月全身痛苦地痉挛了一下,便软瘫在地上,身下鲜血不断流淌,白缎花的披风委靡在一片鲜红之上。 “秋月可是伺候太子的,我们怎么好杀她?”眼看秋月没了声息,蒋琛惊道。 郑懿真双手不住战栗,嘴里还在吐着恶气:“这女人也是祸根。我平时最看不惯她,巴不得她死!现在也好,我们的事被她发现了,她也得死!” “可万一她已经禀告给太子,或者就是太子命她暗中跟踪呢?” “不会,太子若是知道了,依他的个性,行宫里不会这么太平。”郑懿真镇定下来,阴阴地笑,“沈休休一来行宫,就死了太子最亲近的侍女,说不定他会怨怼她不祥。” 第 1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1 章 “死人怎么收拾?”蒋琛又问。 两人顿感棘手,正压着嗓子商议,更鼓声又起,巡夜的侍卫宫人手执琉璃灯从园外经过。郑懿真已经待不下去了,便道:“休管她,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就让她烂在这里。即使被人发现,行宫里的人全是被怀疑的对象,谁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于是郑懿真向地面摸去,捡起披风。披风大半被秋月压着,她使劲扯了一下,接着匆匆而行。蒋琛在园外确定无人,才分头仓皇而去。 下半夜,骤风突起,铁马铮铮乱响,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秋月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上全是雨水,乌暗的夜光照在她的身上。眸光迷离间,她的神志正慢慢远离。一道青蓝色的电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她挣扎着蠕动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外面挪去。 天明前雨止,几名年长的宫人开始清扫遍地落叶残枝。在花园的垂花门前,他们发现了秋月。 秋月已经咽气。她微睁着眼睛,神色仍旧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手里捏着的,是一条被扯断的绸带。 地砖绵延不断,萧灏走了一段曲折的青石道,额头走出一层细密的汗。这几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太子行宫竟然如此深邃广渊。 内侍在前面引路,来到宫女所居住的地方。那间房子已经没有人住,形同荒弃,萧灏一跨进房门,与外面截然相反的阴冷让他猛地一个寒战。 桌椅陈设都覆盖了白布,连窗子都被白布盖着。阴暗幽静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帷幕,此时休休坐在一旁,听见动静,抬了抬无神的眼睛,悲伤的脸上挂着泪珠。 萧灏上前轻轻掀起帷幕,秋月一点生气也没有地躺在床上,容颜淡妆宛若生时。 他深感惋惜,轻声问:“三哥呢?” “他坐了几个时辰,又回宫里去了。”休休沙哑着声音回答,极力克制,泪水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秋月姐姐说过,她从小没有爹娘。进宫后,她视太子殿下为唯一的亲人,他是她的至尊至爱。这辈子,她就为太子殿下而活……” 她想起萧岿闻讯匆匆赶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秋月好久,睫毛不时地眨动着,显得他神情柔软而无辜。最后,他毫无顾忌地执起秋月冰冷的手,刹那间呜咽出声。 “秋月,我应该早些放你走的。是我太自私,害了你……” 萧岿哭得目光涣散,都不顾太子的颜面。休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毫无顾忌、支离破碎地哭,心痛得就要裂开,她抱住萧岿,也哭成了泪人。 “是我害了秋月姐姐。她活得好好的,我一来,她就惨遭不幸。” 萧岿随即将休休拥进怀中,抱得紧紧的,唇片贴在她的脸颊上,吻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声音不断地在她的耳边低声徘徊:“对不起,秋月伺候我十几年,我不敢相信她突然离开……” 然后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又说了几次:“别生气,休休,我无意伤害你。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是我最爱的女人,不要离开我……” 休休彻底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比刚听到秋月的死更加心痛,倚在萧岿的胸前放肆恸哭。 秋月的一生,从来无求无争,至死被所爱的男人哭,也是幸福的吧。 躺着的秋月表情安详,看上去仿佛是微笑着一般。萧灏听着休休的轻声哭诉,手指轻抚上她的后背,很想上前抱住她。 “怎么死的?凶手抓住了没有?” 休休犹豫了片刻,手缓缓举起,那条绸带捻在手指间,停在半空中颤抖着。 她侧过头,看见萧灏两道疑惑不解的目光。想说又不想说,最后她低低道:“太子已经查了,这是太子妃的。” 房内静极了,只有萧灏的呼吸声越发沉重。他接过绸带,摇着头似是不敢确信。 “懿真表妹……怎么可能?她为何要杀秋月?” 休休悲切道:“在太子妃寝宫,很轻易找到了染血的披风,太子妃也爽快地承认是她杀的。众所周知,她和秋月姐姐一向不和。昨晚在花园那边散步,二人无意间碰面,秋月姐姐顶撞了几句,太子妃一生气就用剑刺死了她。” “剑呢?”萧灏急问。 “她说扔到湖里了。” 萧灏模糊地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沉声问道:“三哥打算如何处置?” 休休呆愣了一下,暂时将悲戚的心情平静下来,实话实说:“秋月姐姐已经死了,是唤不回来了。你知道太子妃任性刚烈,也许我的出现多少刺激到了她……我和她本来相处如同姐妹,是我分心过甚,有负于她。我只有说服太子,不再追究此事。” “明白了。替我转告三哥,懿真是我的表妹,我绝对不容他伤害她!”萧灏咬了咬牙道。 末了,他将目光投向远处,似是说着懿真,又似倾诉自己的心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多年前,三哥一个举止一个笑容,就在懿真的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她成了实实在在的痴情者,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相处日久,一个任情任性,用情淡泊,一个却至情至热,不堪其累。知音知心,何处所求?人之为情欲生欲死,孰能无动于衷?” 休休也站了起来,因为有所内疚,声音有些颤抖:“被倾慕者,也许只是心中的幻象而已。四皇子,多谢你,让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我不要骗自己。此时此刻,我对三哥充满了嫉恨之心。你是沈不遇送给他的礼物,有了你,三哥活得有激情,权力之路更为通达。是不是?”萧灏脸上浮起揶揄笑容。 休休吃惊地想说什么,却又如鲠在喉,哑然无语。 萧灏背过身,一声仰天哽咽,大步迈出了屋子。 通往太子妃寝殿的青石道上,萧灏腰背挺得笔直地走着。道路洁净,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但内侍宫女还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那沙沙的响声,搅得萧灏的心一阵阵地发麻。 郑懿真半倚在彩绣龙凤的引枕上,眉宇间毫无紧张兮兮的神色,依旧那样无所谓,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待侍女敬茶退出,萧灏神色阴暗,眼光扫过表妹,缓缓道:“你真蠢,这个节骨眼下,你还惹是生非。” “不就死了个宫女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可是堂堂太子妃。” 懿真双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带着说不清的表情,瞥了萧灏一眼。 萧灏沉声问:“剑真的扔到湖里了?” “是啊。”懿真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你哪来的剑?”萧灏逼问。 懿真被问得心虚,一会儿说是捡来的,一会儿说是秋月的。萧灏心里有些明白,面色肃然道:“你是要母仪天下,还是遭人耻笑,还不明白?” “这有什么?”懿真依然满不在乎,“二叔、我爹,还有你,都会扶我当上皇后的。” 第 1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2 章 “后宫佳丽无数,你连个恩宠都没有。何况,三哥身边有了休休。” “不要提起那个狐狸精!” 懿真忽地尖叫起来,眼里掺杂了焦怒和讥讽:“一个寡妇,有什么资格染指后宫?” 萧灏嘴角极淡的笑容迅速敛去,眸光散发出犀利,步步紧逼道:“秋月虽是个小小的宫女,但凭你一己之力,绝对杀不了她。老实告诉我,那把剑是不是来自侍卫房?你恨休休,所以想杀她,储天际是不是你派人错杀的?” 懿真被戳中要害,惊了惊,接着变得疯狂起来,乱叫道:“萧岿如此待我,我早就当他是烂木头一个!倒是你,心爱的女人被别的男子夺走,心里一定又气又恨吧?” “你自己看着办吧。”萧灏脸色阴沉,“我只警告一句,立即收手,切断丝连,否则谁都护不了你。” 望着懿真疯狂扭曲的脸,萧灏竟觉得异常的厌恶,以致不想多言,起身就往殿外走。 懿真惊醒过来,将引枕扔向萧灏消失的方向,嘶声哭喊道:“他们冷待我,我不在乎!你们要是抛弃我,不再管我,我做鬼去!二叔,爹啊,我要当皇后!我要当皇后!” 她的哭叫声隐没在深邃的宫楼中,外面的萧灏丝毫听不见。 他径直朝宫门走,老远看见隐在林子深处的侍卫院子,顿了顿,问引路的宫人:“蒋琛在吗?” “回禀四殿下,蒋琛出宫办事,至今还未回来。” 萧灏心中一动,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自语道:“他是不会回来了。” 果然如其所言,蒋琛失踪了。 也就在秋月死后第三天,皇宫里传来沉重的钟声,江陵城百姓哀哭震天。 梁帝萧詧沉疴积弱终不得治,薨于翎德殿。 在沈不遇等重臣的竭力拥立下,太子萧岿嗣位,年号天保。 贰 因丧期登基,萧岿的即位大典搞得很是简单。颁布诏鸣钟三响,大乐设而不作,群臣庆贺的表文也进而不宣。 萧詧的丧礼却极为隆重。萧岿一直在翎德殿守灵七天,才将父皇的灵柩运送去平陵安葬。 这期间,行宫里静悄悄的,只有休休独守寂寞。 她说服了萧岿,并未因秋月之死降罪郑懿真一丝半分。皇后还未册立,郑懿真一身隆重孝服陪萧岿守灵去了。 夜来风雨匆匆,白日小窗闲对芭蕉展,回忆与萧岿携手徜徉于花前月下,又听平陵方向传来几声惊雁哀啼,休休不觉一阵牵挂一阵嗟叹。 这个叫萧岿的男子,他已经是皇帝了。国事当头,不会再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吧?他敬爱的父皇去世,此时此刻,他,还有萧灏,是不是还在那里扶棺恸哭?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她知道。 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的爹亡故也有三年。她年年要去庙宇烧香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又是一个孤寂的夜。 漏夜残香飘飘绕绕,绣着缠枝花的帘幕令夜显得更暗。休休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渐渐睡去。 眼前是蒙蒙的。 依稀有轻微的声响,有人小心地拨去遮掩眼帘的一缕青丝。有熟悉的气息轻拂,她的鼻尖一动,蓦地睁开眼睛。 夜色由雕花长窗渗入,一片光影中,萧岿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眼中布满了血丝,蒙了一丝痛楚,还有那抹深深的困倦。 “结束了?”她撑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唇际扬起若有若无的笑容,轻声道:“结束了。” “我去给你倒水。” 休休又想起来,萧岿示意他已经梳洗过了,伸出手臂搂住她,就势将头枕在她柔软的怀里。 “很累。”他说。 “我知道。” 休休的声音柔软,她体贴地为萧岿揉肩捏腿。萧岿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切,似叹非叹道:“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更好?真不想把你接去那个地方。” “殿下如今是皇上了,要以社稷大业为重。”休休望着萧岿哀伤的眼睛,委婉道。 “你知道吗?父皇的遗诏里,已封沈不遇为安国公。”萧岿突然道,“父皇定是觉察到朝中盘根错节,郑渭有忘恩背德之嫌,又怕弄巧成拙,所以出此下策。” “是否要我回避?”休休认真道。 萧岿摇手:“我终是想通了,你是你,沈不遇是沈不遇。封拜沈不遇为安国公,他是能臣,定能竭诚辅佐,以保我后梁万世功业。” 话语虽是沉重,但休休听得明白,不觉心中释然。 萧岿身心疲乏,依然握着休休的手,明净的眼眸像是布满了点点繁星,毫无掩饰地诉说着他的耿耿心志。 “父皇早年颇有孟尝之风,郑渭、沈不遇等人纷纷投归于他。他对他们甚为礼教,甚至结亲联盟。可惜他倚靠西魏立国,深以为憾,终日抑郁忧愤心有不甘。我不要像父皇那样只是个附属皇帝,定要知人善任,早日脱离独立,延续梁统千秋万代……” 休休以一颗虔诚的心,认真地听着。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萧岿疲倦的面容,很快,他合上眼睛,发出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鸟声唧唧,日影透过檐角,天光明媚。 休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依顺地靠在萧岿的怀里,手被他合在掌心。他安心地睡着,嘴角映出一缕极淡的笑意。 她也恬然而笑,贪婪地凝望一会儿他的睡相,才动作极轻地起身。将暖薄的锦被轻轻掖了掖,她蹑着脚步,向寝殿外面走去。 萧岿睡得甚沉,直到在梦中长嘘一口气,他才醒转过来。 身旁不见休休。 他起身,舒展活络筋骨。帘子掀开,伺候休休的宫女们连贯而入。 第 1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3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3 章 “夫人呢?”他问。 “启禀皇上,夫人庙里烧香去了,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叫她不要私自出宫,怎么忘记了?”萧岿有些心绪不宁,不觉走到殿外,凭栏眺望。 行宫里异花满地如仙境一般,那些内侍侍卫无声地恭立于角檐下、廊柱边,郑懿真淡淡如烟雾一般的影子正穿过廊道。 丧礼完毕,她和他先后离开皇宫。因为秋月的事,他不想理会她,自然更不会与她说话。此时郑懿真与他相视,朝他略一屈膝,举止仍是太子妃的仪态,眼中有一种淡淡的怨意。 他的心蓦然一动,不觉叫道:“蒋琛!” 后面的内侍提醒道:“皇上您忙忘了?秋月姑娘死的那天,蒋琛就失踪了。” 萧岿只觉得额头阵阵针扎似的痛,他茫然地顿了顿,大喊:“牵马来!” 冉冉日出逐渐呈现在天际,深邃的苍穹仿佛被人撩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换上一道浅淡的黛青色。庄重的宰相府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如莽莽石林中一块突兀的孤石,历尽沧桑,幽暗而深沉。 休休出现在沈家。 柳茹兰已吩咐翠红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她接过,时辰太早不方便打扰,她就手捧着一大摞东西匆匆往门外走。绕过石栏,她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休休。” 石栏旁,是沈不遇浅墨色的身影。 想是同样被梁帝的丧礼折腾得筋疲力尽,沈不遇一脸倦容,眼袋下垂,丝毫没有当上安国公的喜色。他似乎刚起床,往日的阴沉倒睡浅了,唇边竟添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一时失措,愕然地站在那里。他径直走过来,后面浅淡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如她六岁那年见到他时那样。她只是静静地仰视着他,一点都不感到畏惧。 他也有些不自在,眸光深深浅浅,变幻莫测:“是去庙里进香?” 她仰着脸,平静地回答:“是的,去祭拜我爹。” 他沉吟,似是下了很大的努力,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闻言,休休的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沈不遇的双手背在后面,那是他长时间的习惯。他身上只穿着一套家常棉袍衫,挺立着一动不动。一群麻雀鸣叫着落到树枝上,又哗地群起腾空,纷纷扬扬的树挂落了他一身。他似没感觉,依旧挺立着。 休休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走至他面前,不客气地将手中的东西往他身上一放,见他双手接过,转身就走。 嘤嘤的鸟啼声由林海深处隐隐传来,唤醒了山林的寂静。少顷,或长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鸟叫声响成一片,山林霎时变得嘈杂。初日如针芒般,千丝万缕地射进密林,使遍野的树阴匝地,所有的一切在树阴的笼罩下越发显得幽暗神秘。 从沈不遇迈进佛殿的那一刻起,休休一直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他从主持的手中接过燃香,虔诚地在佛前祷告,面对陶先生的灵牌,他久久凝视,接着深深跪拜。 世事变幻,也许在他心里,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有了愧疚吧。 他俩出了寺门,默契地往山涧处走。 “你娘若是一定要回江陵,我派人把她接来。”沈不遇先开了口。 事到如今休休反而踌躇了,她思虑半晌,回答道:“在沈家,娘也是多余的人。她身子骨不好,待在孟俣县十八年,想必待惯了。” 她到现在有所醒悟,有些事勉强不得。在这个男子眼里,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的那个“爷”;在“爷”眼里,母亲始终什么都不是。 当初因为母亲的冷淡,她只会逃避,不曾去试着接近自己的母亲。 她第一次感到母亲是世上最痛苦、最孤独无助的女人。 “等一切安顿下来,我去看母亲。”她说。 要是能和萧岿一起去就好了。多少次,她向他描述孟俣县的湖光山色,讲述自己的童年,还有那株魂牵梦萦的栀子花树。 “我们可以把它移栽过来,让栀子花陪着你。”说这话时,萧岿面露憧憬,爱怜地牵起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牵起暖暖的笑意。 沈不遇看在眼里,突然道:“萧岿的心思我也琢磨不透,怕他依然怨恨我。先皇病卧在榻之际,深感事态紧急,才有了封拜安国公之策,意在让我在新老交替之际站稳脚跟。君受王命,谁敢掣肘?可到如今,我还是担着个心事。” 休休平静道:“安国公之事,他已经告诉我了。” 沈不遇大感意外,顿时活泛起来,嘴里还是这么说:“如今他羽翼未丰,只好依顺着我。等以后他江山坐稳,我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休休淡然一笑,目光平稳地转向沈不遇:“父亲多虑了,他会是个明君。只要父亲大人一心辅佐萧岿,多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们君臣联手,国运昌隆,你俩自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你终于肯叫我父亲了。”沈不遇欣喜,满意至极,“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如释重负,又不无感慨道:“只是苦了你了。” 休休看着他微红的面庞,不禁荡起舒怀的笑,眼光慢慢移向山下。透过参差扶疏的树荫,远处香径小道上,有个白色的点向这边移动。她心中顿时涌起感动的暖流,会是萧岿吗? 她正自凝思,忽然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有人喝道:“沈不遇,你的死期到了!”一个绀衣人凌空飞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定格在沈不遇胸前。 沈不遇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惊叫:“蒋琛,你想干什么?” 蒋琛冷哼道:“取你性命!”紧接着,寒光一闪。 沈不遇不愧老练,及时躲过,并向空阔的山涧处跑去。蒋琛收起剑头,转身便追。一旁惊惧不已的休休顿然醒悟,看着前面的人影,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萧岿已走过山径,欲拐向寺门,隐约听到从山林中传来人的叫喊声,便下意识抬头望去。山林中,两个分别着浅墨和绀色衣衫的人影穿梭其间,时隐时现,他不禁眉头紧蹙。待看见后面紧跟着的一抹纤弱浅玉色的身影,他脸色突变,拔开双腿,发疯般向山林处奔去。 山涧处,沈不遇再也跑不动了,弯腰直喘粗气。他刚一站定,蒋琛刷地又出一剑。沈不遇无处闪避,只得“啊呀”一声惨叫,左腿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直流,颓然跪倒在地。蒋琛指剑,声音凌厉而冷漠地道:“沈不遇,你也有今天!” 沈不遇满头冷汗热汗交流,惊骇道:“蒋琛,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蒋琛的声音透着寒意:“你待我不薄?你不要忘了,我是谁家的儿子?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说将我从小带到大,却让我的亲生父亲去当你那个私生女的爹,还把我安插在三殿下身边!你这个老狐狸,你的鬼把戏早就不灵了,我今天要让你替我父母抵命!” 正要出手,他耳听得一声娇叱:“放开他!” 第 1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4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4 章 蒋琛回望过去,休休脸色惨白,苦涩地笑了笑,说话有了悲凉的颤声:“原来你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了。沈家自是对不起你,你替父母报仇雪恨理所应当。冤有头债有主,何况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你要杀,先杀了我吧。” “哼,别装作可怜无辜的模样。你们父女同等货色,我自然连你都杀!” 话音刚落,蒋琛剑头一收,动作麻利干净,将沈不遇和休休分头绑在一棵树下。休休心里愧疚,亦无生气,垂着眼眸不吱声。沈不遇顿感性命攸关,无奈全身被缚不能动弹,只有大声叫喊着。 这时,萧岿已跑出山林,在山涧处,他已经看见了被缚的父女俩,和蒋琛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剑。明亮的旭日下,那晃动着的白光分外灼人。他的目光刹那停滞在那道光上,眉目凝结在了一起。 电光石火间,一幅画面在萧岿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苍茫而静穆的雪天,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越,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般的光芒,蒋琛矫健的身形时现时隐。萧岿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车帘内有一道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地上…… 多少杂沓的记忆,呼啦一声崩散开来。 此时微风送声,蒋琛大笑着,阴冷的声音似嘲似讽:“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性情也洒脱得很,一大一小一块儿死了吧!” 利剑在空中划过,休休绝望地闭上了眼。 恰在危急时刻,萧岿的身影从侧旁跃入,宽袖挥过,双剑在半空中发出铿锵的碰撞声。听到声音,休休蓦然睁眼,萧岿的身影正落在自己面前,那被削去的一截袖口,在空中撕扯成片片,纷洒下来。 “蒋琛,你好大胆!”萧岿怒目而叱,“上次你奉命去杀休休,却错杀了储天际。你居心叵测,滥杀无辜,岂容我饶你!” 此番萧岿不带一名随从兀地出现,蒋琛大为惊愕,生生将剑收回,单膝跪地道:“奴才此番已抱必死决心,等杀了沈不遇,要杀要剐随皇上处置。” “他们都是我的人,我不会任你肆意妄为的!”萧岿断然道。 沈不遇闻言,颤抖着声音嘶叫:“皇上英明果决!皇上,替微臣杀了这小子!” 此时的萧岿对沈不遇的叫声仿若不觉,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休休。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用惊痛交加的目光凝视她,脸上染了深深的痛意。 “怎么不听话?”他边帮她松绑,边嗔怪道。 休休只是浅浅地笑,心里涌起甜蜜。 就在这时,跪地的蒋琛一跃而起,剑指沈不遇,大吼一声便抢步直刺。休休看在眼里,不禁“啊”地叫出声。与此同时,始终保持警觉的萧岿再次出剑,双剑相撞激起满眼火花。 “皇上,奴才反正已是死路一条。此老贼必杀,恕奴才不敬了!”蒋琛大呼。 萧岿勃然怒喝:“我不许!” 二人对打起来,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休休一脸紧张地望着,无奈双手还未松绑,只能徒劳地挣扎。双方对峙了几十个来回,渐渐地分出伯仲来了,蒋琛的剑法娴熟,一个当头猛攻,萧岿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又是砰的两声大响,显然蒋琛也拼足了最后的力气。萧岿未能稳住身形,踉跄了几步,一个踏空差点滚下悬崖。 “殿下!”休休惊叫。 萧岿就势抓住藤枝,身子在半空中悬着,始终没有力气上来。 蒋琛哈哈大笑,目光决绝地对着苍天,道:“爹,娘,孩儿替你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惊呼声中,休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摄人魂魄的光,带着曾染着天际鲜血的剑,再次向沈不遇的胸口刺去。 恍惚中,眼前倏地又溅起一片白光,凌空飞落一个敏捷身影。那人纵跃劈剑,一个晴空霹雳击中了蒋琛。蒋琛防不胜防,用剑挡住,只是气力殆尽,没几个来回,便急急踉跄后退。 “四皇子!”休休眼泪婆娑,说不清是悲喜交集,还是激动万分。 此时萧灏趁机跨步上前,剑气抹上血腥,重重地捅入蒋琛的胸膛。 “你杀我……怕我将你表妹的丑行说出去……”蒋琛抚胸,咬牙说了几句,接着轰然倒在地上。 休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蒋琛倒地,声音荡在风中:“不要杀他……” 萧灏满脸冷寒之气,指着蒋琛道:“早就注意你了。今日发觉不妙,你果然在这里。” 蒋琛喘息,露出痛苦的神色,道:“只可惜……” “没有可惜的了。”萧灏冷冷地说道,紧接着又补上一剑。 蒋琛痉挛地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 休休一阵眩晕,双手拼命地挣扎,哭着喊:“为什么要杀他?他可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下手?” “我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萧灏忽地一笑。 待说完,他转身走向悬崖。丰神翩翩的背影,变得有点僵冷。 休休挣扎得急了,喘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一股莫名的寒气透骨。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看着萧灏这张俊秀的脸庞上陌生的神色,当胸似被塞进一团棉絮,堵得她分外难受。 萧灏一直走到萧岿面前,看他悬在半空挣扎的模样,竟淡淡漠漠地笑了。萧岿向他伸出一只手,唤道:“灏弟,快拉我一把。” 萧灏果然伸出手,拽住萧岿的手,一把拉住。萧岿正要跃起,萧灏突然松开手,仿佛释下了所有的重负罪孽。萧岿整个身形下坠,一只手拼力抓住树藤,身子在半空晃荡着。 “殿下!”休休惊叫。 “皇上!”沈不遇也发出惊魂的叫声。 萧灏面对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声音沉重而低沉:“三哥,对不住。也许是天意吧,我不能再输给你了。” “灏弟,为什么要这样?我从未为难过你。”萧岿双目睚眦欲裂。 “没办法,你总会有为难我的一天。三哥,帝王之家,总有波峰浪谷。如果不是,可能会多些自由,自在一些。别怪我,我只能这么做。” 萧灏说着,脸上的肌肉抽搐,形成一道怪诞的表情。他将剑头缓缓伸向树藤,准备横剑抹去。 萧岿缓缓仰起脸,眯着眼看着天空,绝望地唤了一声:“休休……” “殿下—” 唯有刹那,休休希望时间凝滞,让她还能看到他温柔的笑。她似乎已经听见裂帛之声,那颗心已经随着那声揪心的呼唤慢慢飘去。 缚手的绳子松了,掉了满地。 第 1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5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5 章 一道白光飞掠,不偏不倚正中萧灏的手臂。手中的剑掉下山涧,萧灏的手臂血流如注,衣袍很快渗出一片血红。他惊讶地转过头,只见蒋琛岿然不动地屹立着,冷眼看着他。山风狂乱地卷起他满头长发,绀衣散乱飞舞。 萧灏脸色惨白,扶着手臂,很快仓皇而去。 “皇上,奴才对不住您……奴才这是最后一次报恩了。” 蒋琛断续吐息,身子摇晃了几下,最后重重地倒在地上。 休休忘我地扑到悬崖边,发疯般将双手伸向萧岿。落叶纷乱杂飞,夹杂着她的哽咽声。劫后余生的欣喜,将他们两人裹住。 飞花错落缭绕,如繁星点点,纷纷洒洒。 悬崖边,有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这个时候,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行宫深处。 休休由宫人一路指引,向郑懿真的寝殿走去。 有宫人百无聊赖地守在院外,一见休休,急忙起了身,开锁。沉重的院门哐当一声打开。 天色昏沉,迷蒙的日光笼纱般,静静地泻在院里,给院中那棵粗壮的槐树投下了一大片阴影。阴影几乎遮没了大半个天井,使院里显得阴沉森然。 休休进去时,脚步放得很轻缓,长风卷过满地的落叶,窸窣地响着。水池的水很浅很浑,浮萍懒懒地漂浮着,一条无伴的小鲤鱼在孤独地游弋。这里曾经是最繁花似锦的地方,现在却呈萧条破败的景致。 郑懿真怪异的笑声从里面飘过来,休休不由自主顺着墙根贴过去,仿佛有什么吸引她似的。待她抬首,蓦然间,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挺立在门前,休休的身子靠墙凝滞了。 那身影瘦高,如无生命的冰冷石柱。冷薄的日光洒在那人身上,休休从后面看到那人一头长长的、黑绸般光滑的头发。那身太子妃的锦绣华服,空荡荡地架在肩头。休休从其轮廓可以分辨出,此人是郑懿真。 “你来干什么?” 郑懿真骄傲地站在休休面前,脸上还是那么艳丽,只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来看你。”休休奇怪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 郑懿真冷哼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有什么话只管说。” “皇上厚葬了蒋琛。言下之意就是—皇上的命是蒋琛救的。” 闻言,郑懿真的眼睛微颤了一下。 休休将此讯带到,正想转身离开,郑懿真低沉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曾经,他是我唯一能寻求慰藉的人。如今他也死了,我更寂寞,寂寞会让一个人疯掉。” “皇上并未禁锢你的行动,你可以随意出入。”休休不忍心,缓缓道。 “这比被打入冷宫更难过。”郑懿真冷冷地说,“在这个闭着门的大院子里,荷叶已经先我一步进入枯老,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我每天好像生活在一场冰凉的梦里。” 休休声音柔和:“你我之间不应该这样的。” 郑懿真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沈休休,我是多么的恨你。早晚有一天,寂寞也会悄悄围裹你的。伤心的女子到处都有,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人们早就熟视无睹。” 休休的声音依然轻柔:“你这是咒我吗?无论是皇族还是百姓家,夫妻间和睦相处靠的是自己。你为什么不让他多爱你一些呢?” “你是从你死去的丈夫那里得到的教训吧?”郑懿真挖苦道。 休休垂下了眼眸,轻叹:“是的,若今世重来,我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天际哥的生命。” 两人聊话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咄咄逼人。 是什么,让她们变成了仇敌? 恍惚中,少女时代的她们如花般娇艳,纯情天真。狩猎场的山上,她们玩着游戏,她背起她逃避西魏兵的追赶。皇宫教坊碧草如茵,光与影相叠映,那时的懿真沉浸在爱河里,明眸善睐,面庞美丽。 “我的悲伤,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爹、我二叔,还有灏哥哥,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已经毫无理由地将我抛弃了!我一个人活着算什么?” 郑懿真往日的锋利阴狠已丧失殆尽,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界,她只想除去心中的那个阴魔,所以偏执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这样,她还不如孤寂地当她的太子妃,好过在这里凄凉度日。 她禁不住低头,用手拍打着门框,砰砰的撞击声夹杂着呜呜的哭泣声。 休休眼含悲凉,凄怆地看着她。 忽然,隐约有沉闷的钟声穿过天空,紧接着,似是无数的钟鼓在撞击,中间仿佛夹杂着千人万众的欢呼,一声声怆凉,悠远。 郑懿真抬起脸往远处张望,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最后跪坐下去,绝望地望着休休。 “册封大典快开始了……”她惘然地说着。 片刻睖睁过后,休休依然伫立,那唇却透了苦涩和悲凉:“郑懿真,你不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不然皇后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郑懿真开始颤抖,颓唐地坐在地上。 随着册封大典的结束,休休以妃子的身份搬入了皇宫。 不久,从行宫传来消息,郑懿真自缢身亡。 休休为此怅惘了几天。她知道,郑懿真迟早会选择这条路的。 她身边没有了可信任的人,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她的亲人包括最亲近的灏哥哥都在浣邑,他们正磨刀霍霍,准备卷土重来,但是她等不来这一天。 这个外表狂妄不羁的女人,内心充满的是不安和空虚。她爱上萧岿,不如说是爱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封号。偶遇一个强悍的武士,她心存嫉恨之间只能看到那剑舞婆娑的身影,等她恍悟回神,人已经没了踪影。 死,算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反抗吧。 宫漏一声接着一声,琉璃宫灯燃起来了,远处的楼宇树荫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的美人脸。月凉如水,一层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儿,被月光衬着,宛若山中的仙子。 萧岿摊开双臂,让休休很自然地躺在了他身边。枕着他的臂弯,休休不由得抬头,烟霭笼在萧岿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 作为一国之君,他更有解不开的愁结,也会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吧? 她情不自禁将手指抚上他的眉心,轻柔地抚摸。 第 1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6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6 章 萧岿的另一只手拢在休休光滑的后腰,故作轻松道:“休休快看,很白的月亮。” 天色朦胧,圆月在云层中穿梭,时而投下清冷的月影。 “像栀子花那样的洁白。”休休幽幽说道。 “想老家了?等朝局大定,去把你母亲接来。”萧岿微笑着,“还有那棵栀子花树。” 休休感动地点点头。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温暖和安逸,能够坚持多久? 仿佛是美梦不愿醒,她很想享受和沉迷于此,也不去想战争一触即发,更加严峻的考验正等待着他们。 她神思游离,不经意抬眼,正见到萧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眉目之间,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眸映着月色,似乎在炽烈燃烧。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也是狂热异常。一转身,他就势将她整个人压住了。 急迫带着颤抖的呼吸中,他俩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摊开她的手心,温热的唇小心地吻着,沿着她的手臂向上,最后落在她润泽饱满的唇上。那里有梨花般的芬芳,于是他不能自禁地含住,他的舌尖很快卷了进去。 风声轻柔,缱绻意难终。 休休闭着眼,清辉满身,娇媚动人,那低吟如月色般朦胧。萧岿忍不住战栗了…… 他喘了口气,柔声道:“生个女儿,像你那样的。” 休休娇羞地点了点头,手指抚摸他结实而宽阔的后背,身体自然地松懈下来。他的头伏在她的胸前,随着一层隐隐的痛,她的呼吸不由得渐渐急促,意乱情迷之下,她希望他们可以就此缠绵下去…… 以后的日子,她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每一次交集,她都会无比珍惜,极尽缠绵。 那年寒露过后的某一天,距离萧岿称帝不足半年,江陵城外烽烟大起。浣邑侯郑渭借故原太子妃无辜被弑,联合北周王族外戚势力,沉雷般朝都城压来。 须臾之间,满当当的讨伐大军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 一片牛角号声凄厉地覆盖了始终不安的都城上空。守城的官兵与联军展开了殊死大搏杀,双方喊杀声、厮打声响彻云霄。持续几个时辰后,官兵寡不敌众只得后撤。驻守江陵的北周总管趁机大开城门,郑渭大军呼啸着汹涌而入。 蹄踏阵阵,到处是长矛刀剑铿锵交织,鲜血在官道流淌,百姓狼狈逃窜,遍地哀号。联军潮水似的向皇宫渗透,不多时,列成丛林般的阵势,尖锐的哨音划过皇宫上空。 郑渭两眼放光,长剑指向宫楼,直喊:“萧岿,不要做缩头乌龟,快出来说话!” 接着,朝身旁的萧灏哈哈大笑道:“灏儿,你看,萧岿的兵马如此不堪一击。他只是一个无根之君,纵是凭着才干功劳有一些人望,但靠先皇留下的老弱残将有何用?他虽与沈不遇相互支撑,但两人几乎都没有与之呼应的势力,说起来还不如你。你就等着取而代之吧。” 萧灏曾受过伤的手臂还时而隐隐作痛,唤起他的复仇之心。此时他眼里也是异常的冷,道:“舅舅不要忘了,北周还有杨坚。尽管此人只是一名漂泊归来的隋国公,受人掣肘不能施展才华,然则一旦直面国事,聚合国力补三哥之弱,我取而代之当真是谈何容易?” “明白了。”郑渭沉吟点头,又问,“灏儿还要什么?” “沈休休。” 萧灏眼里掺杂着莫名的情绪,答得极是干脆:“天下好事不能让三哥独占。我得不到的,他也休想拥有。” 郑渭眉毛一挑,片刻后捋须大笑:“有志气,那可是戳萧岿的心啊!沈休休既是萧岿的妃,又是沈不遇的女儿,倘若用她作为人质,当真妙哉!” 战鼓声传到了皇宫,休休站在台阶上眺望宫楼方向。此时残阳在西边染成血红,天地间蒙上一层壮丽的颜色。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厮杀声,联军的长矛铁盾发出凛凛的寒光。 战争比预料的还激烈。 隐约有种不祥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她蹙紧眉,神色严肃,在金砖地上来回徘徊。 “休休。” 一惊回望,只见蓉妃促步而至,满脸焦灼之色。 “怎么办?郑渭要打进来了,那些臣子都没了办法,岿儿怕是抵不住了。”蓉妃急道。 休休心里紧张,表面装出轻松的样子,扶住蓉妃安慰道:“送去北周的信使已经走了十几天了,杨大将军一定会赶到。您放心,皇上是雄主,国有急难,定会拼死保护。” “杨大将军不能来了。” 后面兀地传来沈不遇的声音。二人回身,沈不遇拄着拐杖,一身严谨的朝服,脸上也是一片肃然。 “郑渭处心积虑,与北周王族外戚沆瀣一气。他们早就料猜皇上会求助杨坚,便向周静帝施加压力。周静帝本来对杨坚也有猜忌,竟然效法先帝批下杨坚几道上书,只是‘待后缓处’四字。国事之难,竟至于此!” 蓉妃听罢,心情大乱,含泪道:“先皇曾说,君弱三代,我朝便要衰微。难道江山社稷,就要毁在岿儿这一代不成?” 这时候,萧岿步履沉重地走来,一脸阴霾,后面紧随诸位王公大臣。众人见此,纷纷围了上去。 萧岿脸上布满了烟尘,眼里全是红丝,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休休心疼地望着他,此时此刻,她不想只是作为看客,希望能伴其身侧,与他横刀跃马。 “殿内议事。” 萧岿顾不得与蓉妃、休休说话,只匆匆一句,众臣当即跟随萧岿直奔翎德殿。 殿内坐定,众臣纷纷献计献策,不断而来的紧急军报又让他们茫然以对。惶惶不安中,又有御林军前来禀报,如若萧岿不出面,联军必将踏平整个江陵城。 萧岿一拳击在长案上,眼里溅出火花,道:“郑渭虎狼之心,若是将父皇的江山拱手相让,我身为一国之君,怎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话未落地纵身拔剑,大步向宫楼方向走去。群臣一时无措,一个武将猛然扑上抱住了萧岿的大腿,于是众人拜倒大哭。 沈不遇满脸通红饱含眼泪,上前劝谏道:“皇上尚在少年便操持起国家大事,忧国爱民之心上天可鉴!郑渭有雄兵十万,朝中老弱病残与之抗衡,势必全军覆没。皇上,保全实力退避三舍,未必是败。” “安国公请讲,如何退避三舍,挡住郑渭虎狼?” “皇上,微臣自信对四皇子颇有洞察。四皇子外表斯文懦弱,对郑渭十分倚重,内心实则强悍精明通晓政事。先皇当初立嫡时,对四皇子也很是激赏。四皇子虽对先皇有所积怨,但是心里清楚明白,这后梁江山属于萧氏,断断不会让外姓定国理政。只要皇上认可四皇子,郑渭纵有阻力也容易周旋一些。请皇上抛开私人恩怨,念在亲情的份上对四皇子有些许让步,这场战火该当熄灭。” 萧岿默然,脸色忽青忽白,片刻干涩地笑了笑:“也好也好,我便让这个四弟一回,无妨。” 说完,大踏步出殿去了。 第 1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7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7 章 休休依然站在台阶上,听着宫外如雷呐喊声。突然一阵轰的巨响,一串火焰冲天而起,掉落在前殿梁柱下。宫女内侍惊慌失措,又忙碌着浇水扑火。 显然谈判陷入僵局,双方各持己见不退不让。 未及半个时辰,沉重的宫门发出隆隆的撞击声,宫外杀声震天。放眼望去,衣件物什散乱遍地,宫里男女老少竟是落荒奔走,狼狈鼠窜。 休休独自朝宫楼走去,风声肃杀,空气里有烟熏的味道。还未至宫楼下,正见沈不遇一瘸一拐地出来,看见她,愣了愣。 “不是讲条件吗?郑渭想怎样?”休休大喊道。 沈不遇面色灰白,沉重地叹了口气,才迟疑道:“郑渭以长江为界,要将后梁半壁江山割让给他,皇上已经答应。” 休休心里气愤,冷笑:“自古以来,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的土地没有被别人占过?古人还有卧薪尝胆的故事呢。也罢,与其无休止纠缠袭扰,暂且避其锋芒,皇上早晚会复仇的!” 可是,既然答应了,为何战火愈燃愈烈呢? “唉……” 沈不遇望着休休,神情复杂难耐,眼角竟渗出一滴眼泪。休休心中不祥之感更加激烈,一颗心怦怦直跳。 “萧灏……竟然提出将你掳去作为人质,皇上断然不肯答应。”沈不遇颤声道,“萧灏大言不惭,此等龌龊人物,皇上哪儿受得如此挫折屈辱!他视你为无价之宝,把你交出去,岂不割了他的心?” 休休脸色惨白地站着,目光投向萧岿所在的方向,眼里蒙着一层水雾。恍惚中,她站在人生的悬崖边,耳边是隆隆的撞击声和连绵不断的厮杀声,像是清楚地提醒她:她必须去。 这样的时刻,她竟平静下来,道:“几百年来,皇家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怎是一个‘妃子’了得的?承蒙皇上眷爱,我替皇上做件分内事也是应该的。让天下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我即使赴死又何妨?” “休休……”沈不遇无奈而绝望地叫道。 她不再回头,咬了咬苍白的唇,腰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宫楼。 萧岿在宫楼上站着,罩甲金盔,甲胄下明黄的袍角扑扑翻飞。 “殿下。”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他。 听到她的唤声,他缓缓地转过身。夕阳的光映照他的面颊,灿烂得不可言喻。 休休眯起眼,竟温柔地笑了。 他天生就是帝王相啊! 萧岿眼里的疼意一闪而过,呆了片刻,猛地展开双臂拥住她,紧紧地抱着,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仿佛这一生看不够、吻不够。她的耳畔是他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她笑着,埋首更深。 能够这样沉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一辈子,该多好。 爱他,就必须去,不舍得也要舍。 “我去。”她静静地说。 可是,这决定,多么地教人哀婉。 “为什么要让你走?为什么?”他颤抖着,呢喃着,“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命运为什么要让我们分开?休休,我不愿意!不愿意!” 那一刻,他痛楚地咀嚼了自己年轻时种下的苦果,真切体会到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心爱的女子就要离他而去,真的就要离开他了。 “从见到殿下的第一眼起,休休便对殿下心存景仰。这颗心,永远只装殿下一个人。” 她笑着,说着最后的绵绵情话:“凭借殿下的节操和胆略,还有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而全力维护大局的德行魅力,四海文武豪侠争相归附,总有一天,殿下会巍巍然伫立在统一的后梁土地上。为了殿下的宏图霸业,休休理应和皇上共同分担磨难。等到将来,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殿下若是还记得在遥远的地方,有个叫休休的女子在等着你,我也就满足了。” “休休。” 他忍住泪,将头压得更低,不住地吻她。 她依然微笑着,替他理好鬓发,细心地擦去他额角的烟尘。她的骨子里也有一番骄傲与坚执,走,就要微笑着走。 然后她转过身去。 “休休……” 熟悉的令人心动的唤声。 她含笑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如此刚烈的诀别,不见来时路。 他们的爱被马蹄踏碎,泪水湿润着他送行的脸。他看她渐渐走出视线,不知道,这一生,他们是否还会相逢? 叁 八年后。 这年的初夏,江陵城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阵阵礼炮声从皇宫蹿上天,顷刻弥漫了整个江陵上空。街上的人群或驻足,或仰头眺望,喜悦洋溢在人们脸上。 皇帝萧岿的三十大寿到了。 皇帝大寿自然非同寻常,何况天保皇帝从政九年来,孝悌仁慈,勤政廉洁,江陵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喧嚣热闹了。 沈不遇的青铜轺车隆隆碾过长街,街上有人认得是当朝安国公的车马,朝着车内的沈不遇拱手稽首。沈不遇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冷酷严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沿路打招呼,轺车隆隆开到了皇宫幽深的玄直门。 皇宫殿群在初夏的阳光下金碧辉煌,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宛如高山峡谷。玄直门内当值的管事恭迎安国公,并吩咐宫人抬了步辇。沈不遇摆了摆手,兀自背着手慢慢地走。 抬头望去,头顶的蓝天白云悬在宫殿之上,使往日沉寂的宫城更见宏伟。沈不遇不由得深深嘘了口气,三十年了,自己在这片天地不知踩下了多少个脚印,从先前的战战兢兢,到以后的理所当然。而在今日,他心里却无端地滋生出莫名的感触来。 二夫人柳茹兰的心肌病又犯了,这两天他称病在府里待着,凡是公事也一律回绝。 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累了。 “老爷,要是吃力,就告老颐养天年吧。”夫妻三十多年,柳茹兰看出了沈不遇的心事,“家里什么都不缺。欣杨盐铁生意做得红火,他还时常孝顺你。燕喜都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了,你在家逗逗孙子孙女岂不快活?” 要是以前,她是万万不会说这种话的。沈不遇奢官如命,为此失去了很多,她知道。 第 1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8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8 章 果然沈不遇沉默了,良久不吭一声。 沈不遇还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宴殿缓缓拥出。随着宫人的唱和声,一身明黄皇袍、头戴红玉冠的萧岿从仪仗中央的甬道走了出来。 沈不遇正撩袍跪地,萧岿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 “安国公身体有恙,朕正遗憾着。您要是不来,这寿辰就无趣了。” 萧岿跟沈不遇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日子久了,沈不遇愈加发现这个年轻的天子高深莫测。每次上朝,天子会让诸位大臣各抒己见,自己端然谦逊地聆听,末了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让周围的人表示臣服,不得不生出敬畏之心。 沈不遇深深一躬,道:“老臣搅了皇上,幸勿怪罪。” 萧岿却是朗声笑道:“安国公不必拘礼。今日有远方贵客,准备迎接吧。” 沈不遇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浣邑来的?” 周围蓦地寂静下来,萧灏年轻的形象在沈不遇眼前浮现。萧岿并未直说,沈不遇从他凝重的神情里猜出了大概。 同时,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在沈不遇的心底深处膨胀,膨胀,挤得他不能言语。八年来,年轻的皇帝从不提起这个名字,沈不遇也不敢提,即便无意触及,都很自觉地、小心翼翼地避开。 沈不遇勉力一笑:“一条长江横亘南北,八年来,彼此相安无事。此番四皇子突然出现,究竟什么居心?” 萧岿淡定自若的模样,缓缓道:“他与我同宗,此次远来,朕自当设宴洗尘。” 接着他又冷哼一声:“八年不见,朕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模样。”说完,他径自大步向寝宫走去。 身后的沈不遇再次躬身,眼望着萧岿英爽飘逸的背影,失神地站了片刻。又想起朝廷为天子寿辰准备的九鼎应该到了,他才慢慢朝翎德殿方向走。 翎德殿外的广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因是皇上大寿,宫里破例臣工每人可饮一坛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皇宫向皇上庆贺。臣工们一顿痛饮后,听说九鼎已抬进宫中,最后都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观望着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罕物,人们惊讶欣喜毫不掩饰,一片喧闹。 沈不遇的到来,引起一片作揖问安声。九鼎立在大殿正前方,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沈不遇仔细打量,见每座大鼎巍巍然丈余之高,仰视而上,彰显出一种峥嵘高贵与神秘。 他心中一动,九鼎是天下王权之神器。萧岿厉兵秣马,包容四海之博大,早赢得北周的信任。得到九鼎,财权震慑天下,便是天命所归了。 而自己告老回乡,大概也是天命所归吧? 沈不遇悄悄离开人群,略一思忖,往皇太后的雯荇殿走。 已经是皇太后的蓉妃依然光艳逼人,梳着光溜的双髻,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刻下多少痕迹。听得宫女禀告安国公前来问安,她忙亲自走到外殿迎接,唤过侍女倒了碧螺春。 沈不遇犹豫片刻,说道:“四皇子……来了。” 蓉妃闻言,惊了惊,愤懑道:“拜寿吗?哼,没安好心。一半江山给了他了,连休休也……他还想怎样?” “微臣查勘这甥舅俩治理国事,多有不如意处。”沈不遇轻呷一口茶,淡然说道,“郑渭秉事用权骄奢僭盛,国力一年不如一年。依微臣看,四皇子定有后悔之意。细想,他这是两头为难,无论是兄弟之情还是甥舅之礼,他都是有负恩私。” “他这是咎由自取!”蓉妃恨声跺脚,眼里闪着盈盈泪光,“当年,江山交割完毕,他们不再攻打便是,退兵不退兵,却与休休何干?结果呢,害苦了休休。” “不要再提休休了。皇上不提,你我就别说话。”沈不遇眼神暗淡,悲哀地叹了口气。 蓉妃边抹眼泪边问:“皇上有何打算?” 沈不遇眼望广场方向,肃然道:“就要向郑渭开战了。皇上不是八年前的皇上,后梁也不是八年前的后梁。皇太后有所不知,九鼎已经立起来了。后梁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当下便应以实力灭郑渭,一统天下。” “还是表哥最懂岿儿。”蓉妃欣喜道。 沈不遇坐了一会儿想走,刚躬身告退,又想起什么,自嘲道:“老臣确实记性差了,本来是向皇太后道别,老臣过几日跟皇上辞官告老,回老家去。” 蓉妃大吃一惊:“表哥为何如此?这八年来你为朝廷兢兢业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岿儿也曾私下对我说,他确实离不开沈大人。如今江山可定,正是岿儿给你授勋加爵之时,怎么只身隐退了呢?” 沈不遇嘴角牵起一缕自嘲,指着自己满头白发:“江山代有才人出,臣老了,不中用了。萍华两年前病逝,家里就剩下茹兰了。现今茹兰身体不好,我想回老家多陪陪她。老家的空气对身体有好处。何况自己确实累了,趁还能吃能走,享点清福。” 说着,他敛起朝服,朝蓉妃郑重拜别。 蓉妃失神地望着沈不遇,往日的爱慕、钦羡、怜取,都还历历在目,却已无力追回。 或许这一别,此生便是再也不能见面。 她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她与他在沈府的夜蓥池上泛起一叶轻舟,风儿袭来荷花的清香,他眼里是切切的温柔,朝着她吟道:“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香汗湿。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 如今,她要的结局落进梦里的荷池里,而岁月,给了她另外一个结局。 她只能无奈地看着沈不遇离开雯荇殿,那个往日的影子消失了,唯有她寂寞。 萧岿负手伫立,抬眼凝望甬道深处,太阳正栖在飞翘的殿檐上,熔金般灿烂。 远远地,一名宫人手持拂尘小跑着过来。 “启禀皇上,四殿下来了。” 就在眨眼之间,一群人出现在了甬道上,大簇的暗红色宫服云朵般向这边移动。 然后,萧灏出现了。他置身于众宫人之中,眉间眼底如深潭,远远地朝萧岿微笑。他的样貌依然俊秀,却清瘦许多,掩不住沧桑落寞之色。 双方对峙,暗潮汹涌。 “三哥,别来无恙?”萧灏率先打起招呼,音色里是说不出的惬意轻松。 萧岿不动声色,嘴角慢慢挑起笑意:“八年不见,四弟倒是长了气焰,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此番只身前来,英雄气魄,难得难得。” “三哥错了,我可不是独自前来。”萧灏悠然一笑。 萧岿心下猛然一跳,眉宇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淡淡地说话:“难道四弟还带来别人不成?” 会是她吗? 萧灏的眼睛盯着萧岿,诡秘一笑,道:“三哥大寿,做弟弟的总要送份大礼不是?可是,搜肠刮肚很犯难。三哥年近而立,听腻了数不尽的颂词歌赋,宫中装满了美女和珍玩,送什么都不稀罕。做弟弟的只好这样,带来一个人见见三哥,想必三哥定是喜欢。” 说完,萧灏不紧不慢地挥手让前面的宫人散开。人群退了,甬道显得开阔,萧岿眨了眨眼睛,眼光就再也不能移开。 第 1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9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59 章 萧灏身边,站着一名穿玉荷色花裙的小姑娘。大概有七岁?她拉着萧灏的手,眼光却定定地对着萧岿,并无怯意,含了丝羞涩。萧灏弯身朝她轻声耳语一句,她抬眼朝萧岿微笑了。 一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萧岿竟脱口惊呼:“休休!” “那是娘的名字,我叫念儿。”小姑娘大方地纠正他,声音清脆。 萧岿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阳光带着金色的光晕沐浴念儿的全身,萧岿细细地打量着她,抬手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她的脸像初升的云霞,纯得不见一丝瑕疵。 “念儿,念儿……” 萧岿失态了,他不禁低喃道:“真像……” 萧灏这才近似残忍地笑起来,他精心安排的这一招,就轻易地卸下了萧岿所有的伪装。他感到莫名的亢奋,就如八年前他打败了他,这一次他依然要他输得心服口服。 于是,他将念儿的小手放在萧岿的掌中,示威性地扬眉道:“我的女儿。简直跟她娘一个模子出来的,是吧?” 萧岿定定地望着念儿,深深的打击差点将他击垮。他隐忍着痛的眸间,绝望和悲凉压抑着,又慢慢渗透四肢百骸。 此时,他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已经看透了萧灏的用意。于是他克制住自己,握着念儿的手,另一只手拍拍萧灏的肩,状似随意,却咬牙笑道:“确实喜欢。多谢你的贺礼,灏弟。” 萧灏以胜利者的姿态纵声笑了,笑声刺耳入骨,划过宫墙,传得很远。 盛宴过后,萧灏前往平陵祭奠梁帝,一路车前侍卫清道仪仗随行,好不张扬奢华。 念儿想是水土不服,用完药膳便沉沉睡去。 萧灏无奈将她留在皇宫。 楼殿寂寂,风吹杨花乱纷纷。 萧岿拉着念儿往寝殿走,念儿的小身形有点摇摇欲坠,但她竟然跟得上他的脚步,甚至咯咯笑起来。 寝殿内,念儿张望四周,小兽一般依恋在萧岿身边,一双瞳孔亮闪闪的。 “皇上,这里是什么地方?” 萧岿并不言语,他细细地打量念儿,细细地摩挲她美丽的衣裙,仿佛有所判定,有所期待。念儿感觉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是奇怪地望着他。 终于,萧岿从里裙翻扯出一块写满字的布帛,布帛被仔细缝在夹袄和里裙之间,谁都无法察觉。萧岿小声地念着,声音都颤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就是她临别时留给他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有淡薄的水雾,突如其来的喜悦一浪浪涌入心胸。 “休休,你终是不负我!” 他激动地一把将念儿抱住,像是抱着他思念已久的那个女子。 八年了,她的体香,她的余温依稀还在。那时的她还是桃李年纪,浅淡眉目,霜雪肌肤,望向他的眼眸温柔如水……窗外是朦胧的月色,他们疯狂地相爱,他对着她,感觉她就是一件最熨帖的软袍,通体都是软软的温暖。 只是,他们不得不选择了分离。 她走的时候,是整整一路的兰香云影,他任凭她的身影在风里飘荡摇摆,他保护不了她。他们依依地说着再见,她恍惚地笑,让他感觉用不了多少日子,他们会等待到一场春风再度来临。 这一去,相隔千里万里。他忍辱负重地活着,将思念和渴望深埋,却不知道,他们爱的种子早就结成了果。 “休休,你等我。” 他狠狠地说着,仿佛含了一口苦丁茶,苦涩又甘甜。 “皇上,您哭了吗?”念儿问道。 他笑了,声音显得分外的柔和:“年轻的时候,我做错了许多事,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丢失了。现在,我要把它夺回来。” 裘枕下,平整地放着那块栀子花蕊玉,朴实得没有一丝艳丽的色彩。岁月磨去了它最初的光华,却更加平滑柔和。 萧岿将它细心地挂在念儿的颈脖下,念儿低头掂起蕊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皇上要送给念儿吗?” “这是送给念儿的见面礼,回去给你娘看,知道吗?” 念儿郑重地点头,又问:“皇上把它送给念儿,皇上不就没有了?” 萧岿恍然,重新握住了念儿的手:“有,我带你去看。” 他们出了寝殿,方转过一道回廊,萧岿的寝殿后面是个小花园,老远已闻到阵阵香气。他们站在花园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花园里无奇花异草,园中央一株栀子花树尤为醒目,想是扎根得深,绿叶层叠青翠,上面的栀子花正大朵大朵地绽放着。 “是树爷爷吗?”念儿又好奇了。 萧岿轻轻刮了刮念儿微翘的小鼻子,耐心地回答她:“是,它叫栀子花树。” “我知道了,娘以前老是想种栀子花树,可每次都种不活,娘总叹气。”念儿一脸认真。 萧岿笑了,他将念儿拢在怀里,仿佛拢住了一切。他指着栀子花树,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对念儿说:“回去告诉你娘,她的栀子花树在这里。” 此时,风儿携来几许幽香,洁白的花瓣开得更加奔放。它们优雅地舞动,显得愈加自然出尘。 浣邑。 王城的外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通往侯门的青石道两边铺满了青草,上面遍种各色名贵的花。蝴蝶蹁跹飘飞,花儿又落得极曼妙,缱绻似的,缤纷烂漫。 这里的人都知道,八年前,四皇子分割疆土完胜归来,就开始铺草植树,到如今这一带已经是胜似江南的草原美景。 侯门大开,两名宫婢提着一篮花进来,花儿极为新鲜,滴滴露珠还在滚动。沿路也是苍松翠柏绿意盎然,却终日空空荡荡的,更显人寂鸟噤。宫婢小心地走着,连轻声说话都不敢。这里极少听到欢声笑语,总让人感到很压抑,透着紧张。 休休倚窗而坐,温声细语和念儿说着什么。雕花香炉袅起一缕薄雾,勾出她秀致的轮廓。一截雪白的手臂从袖里滑下,指间的那枚玉坠微微晃动。凝神之际,她微弱地笑了笑,眼眸里有水波款款盈动。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萧灏走了进来。 第 1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0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60 章 休休不由得侧头,正见到萧灏眉目之间透着阴霾,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玉坠上,毫无笑意。自从江陵回来,他的脾气越发怪异,脸色愈见阴沉。 休休心慌,想将玉坠藏到袖口,萧灏早已觉察,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玉坠。 “这是皇上送给我的!”念儿大喊。 萧灏端详片刻,突然笑起来:“哈哈,三哥他信了!他以为念儿就是我和你的孩子,竟送了这么个不值钱的给她!” 休休夺回玉坠,声音都颤着,艰涩地问道:“皇上他怎么说?” “三哥带我到翎德殿前,指着九鼎,要我回来准备准备,他要杀到浣邑。” 萧灏幽幽而道,掂起休休的下颏,细细地看她,热烈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 八年的光阴,竟不曾将她的姿色消磨半分。 他怎会甘心? 他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意,嘴里发狠道:“你很想他是不是?他确实还未忘记你。可是,等到听说念儿是我的女儿,他的脸色好恐怖。我把念儿带去,就是要灭了他的念想!等着吧,不用多久,他会彻底忘记你的!” “你这是在向他挑衅!四殿下,即使皇上忘记我,我仍然爱着皇上,这辈子永远不会变!”休休惊痛万分,眼里含着泪,继续说,“你已经囚禁我八年了,你快乐过吗?你又何苦呢?” “就是要囚着你,不让你出浣邑一步!看到三哥痛苦,我就快乐!”萧灏疯狂地叫。 休休全身都在抖,也嘶声喊道:“皇上迟早会收复失地的!你们兄弟相残,两败俱伤,我不愿意看到这些!四殿下,放我们娘俩走吧,你做你的逍遥王,岂不更好?” 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八年耗尽,无休无止。 她身心疲惫,望着已经毫无表情的萧灏,想:这个人再不是当年自己遇到困境,会揽住她的肩膀加以安慰的四皇子,再不是那个会对她吐露心事放肆流泪的翩翩少年。 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我做不了逍遥王,所以,我愿意看到你陪我一起痛苦。”萧灏还在冷笑。 念儿已经懂事,一直惊惧地望着他们,这时突然问道:“娘,念儿是谁的女儿?” 萧灏蓦地停止争吵,这才似觉察到什么,转身面对念儿,已是满面无邪的笑意。 “念儿,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父亲,叫我爹。” “不是!念儿不要叫!你见过的皇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休休大喊。 “住嘴!” 萧灏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休休的脸上。 念儿吓得大哭起来。 休休只觉得脚下一绊,已跌倒在地,而萧灏已伏在她身上,凶狠地撕扯着她的衣襟。休休被困在地上,徒劳地挣扎,面颊已湿了一半。 “娘!” 念儿扑上来,想帮助母亲,却被萧灏一把推开。 守候在门外的宫婢侍卫,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闹场面,全都木然地站着。 隐约的号角声声传来,低沉鸣动。郑渭提着长戟大踏步上楼,一脚踢开房门,声音如洪钟。 “灏儿,你还在干什么?要开战了!萧岿下了谕旨,他亲率五万大军杀将过来了!” 一眼望见此番场景,郑渭恼怒万分,长戟捶地咚咚直响,骂道:“简直鬼迷心窍,这种女人有什么好?你日日与她纠缠,她天天与你作对,我都快被你气疯了!等灭了萧岿,连这个女人也杀了!” 萧灏起来,掸了掸衣衫,不吭一声地紧随郑渭而去。 房内安静下来,只有念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休休缓缓起身,颤抖虽然止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搂过念儿,将她拢入怀中。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如鲠在喉。 “萧岿,真的把你盼来了吗?” 这日,隆隆战鼓沉雷般轰鸣,萧岿的大军压过宽阔的绿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杀向浣邑。 历经一天一夜的攻打,沉重的城门被撞开,萧岿的军队已是无可阻挡,山呼海啸般涌进了这座城池。战鼓如雷,号角长鸣,整个城里密匝匝舞动着“萧”字旌旗。满天烟尘中,连绵不断的萧军如黑潮滚动。 休休到处寻找念儿,侯府里的宫婢侍女惊慌失措地逃命,显然已经不注意她了。她不断地叫着“念儿”,最后在前院听到念儿的尖叫声。 几名铠甲侍卫正拖着念儿往外走,念儿喊着“娘”,使劲想挣脱,怎奈一个小孩子敌不过这几个大人。休休疯狂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念儿的衣袖,叫喊道:“你们想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 “四殿下命令,带小姐去城门!” “想用她威胁皇上吗?”休休拼命地抱住念儿,“不行!不能带走我的女儿!” 双方挣扯着、厮打着,大门突然敞开,一群手举长刀长矛的布衣壮汉率先闯了进来。那几名侍卫只得放开休休母女俩,与对方进行刀剑搏杀。刀光剑影之下,有人飞快地抓住休休,将母女俩拉到一旁。 休休一见来人,愣了愣,惊呼:“欣杨哥!” 欣杨变得比以前黝黑粗壮,也变得机灵。此时他神秘一笑道:“我做盐铁生意,南北之间多有来往。听父亲说皇上即将攻打浣邑,我早先偷偷潜入城中,一旦开战就来救你。废话少说,快跟我来。” 精壮汉子们杀得兴起,铠甲侍卫纷纷倒地,欣杨趁机想将休休母女俩带出大门。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萧灏率领手下步兵闯入,与他们直面相对。 萧灏的样子极为狼狈,头盔掉了,束发散乱,战衣半敞着。此时他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们,很快认出了欣杨。 “想带走她们?也不想想我答应不答应!”他冷笑。 欣杨劝诫道:“四殿下,小的知道你一向受郑渭牵制,情非得已。八年已经够了,如今郑渭已败,你就放了休休她们,皇上会原谅你的!” “屁话!我萧灏此生不求富贵荣华,不贪生怕死,为的是尊严!我绝对不会放走她,你们做梦去吧!” 萧灏怒吼,长剑一指,手下步兵汹涌而入,将欣杨等人团团围住。众壮汉再次出剑,彼此搏杀,铿锵喊杀声不断。 第 1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1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61 章 眼见欣杨的人招架不住,休休将念儿往欣杨怀里一推,促声道:“不要管我了,你快带念儿离开!” 念儿哭喊一声:“娘!” 欣杨急切地道:“你怎么办?” 休休换一个凄烈的笑,咬牙说道:“念儿能够回到皇上身边,此生我就无憾了。四殿下不想放我,我就陪他到底。这笔债,我来跟他算!你们快走,都不要做无谓牺牲,不然来不及了!” 欣杨无奈抱起念儿,在剩下的几名壮汉的掩护下,匆匆离开侯府。 风飒飒,云烟滚滚。喊声阵阵,尖锐的号角声不断。 侯府里却突然静了。 萧灏强硬地拽着休休走着,一气上了府里最高的楼阁。他的手紧掐休休细细的胳膊,休休痛得几欲晕厥,却顽强地咬牙坚持着。 站在阁栏前,萧灏抓住休休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极目望去,城外是原本绿海连天的原野。这样的绿意现在却呈现出混沌无边的焦黑,伏尸纵横,残烟袅袅。天空变得阴沉,花儿失去了往昔的美丽,淤满黑红的血渍。 萧灏脸上一阵抽搐,布满红丝的眼里泛起了光亮。 “看看吧,这就是我为你精心描叙的美景。广袤无垠的草原,和风在吹送,绿草如茵,还有淡淡的花香……此时此刻,它们正惨遭敌人的践踏,面目全非。为什么,我这样做还是抓不住你的心?” 休休苍白着脸,连呼吸都困难,依然一字一字地回答道:“我的心田不够宽广,只能留住萧岿一个人。今生今世选择爱他,我也就满足了。” “那我呢?”萧灏叫喊,胸腔里的痛和恨互相攀附着。 “休休记得四殿下曾经的好,也记得四殿下对我们的伤害。我原本就是个单纯的人,人生很简单,皇上若是要你死,我陪你一起死。” “说得好极了!” 萧灏发泄似的狂笑起来,痛切的眼中迸出泪来:“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让你陪我一起死。今生得不到,来世让你做牛做马加倍偿还!” 说完,他一把扛起休休,走到阁栏前。 休休无力地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朕不答应!” 后面,萧岿极沉的声音响起。 一阵剧痛从萧灏的后背穿刺而过,他瘫软在地。看见萧岿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萧灏的眸子里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你让我死吧。” 萧岿面对着萧灏,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朗声道:“我萧岿既是贤君,便有君人之量。郑渭败亡,朕对其属下尚能仁慈敬重,何况手足之情。” 萧灏羞愧难当,双手覆面,久久不能抬头。 萧岿蹲下身,扶起休休,让她躺在自己怀里,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休休睁开眼,隔着点点泪花,很想仔细地看看日思夜想的这个人的脸。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散乱的发丝,闻着熟悉的气息,此时她很想笑,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的女人,怎么没经过我的同意,便要和别的男人一起死呢?”他责怪道。 “我已经老了。”她哽咽了。 他却笑,用手背替她拭去泪水,沙哑道:“我也老了,我们都有孩子了。” “念儿……”她晶亮了眼睛,人也活泛起来。 “我们的女儿,不会像她娘那样受苦。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萧岿郑重地许下诺言,抱起休休,缓步走下楼阁。 番外——栀子花开寂寂香 倪秀娥在天际死后,神情变得恍惚,说话也爱唠唠叨叨的了。 那时候,孟俣县的人们依然喜欢听她说故事。 倪秀娥的开头总是千篇一律。 “我唯一的儿子四宝死了。我的人生本就勉强撑着,这片天空哗啦啦塌了一大半,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我一直以为每日烧香拜佛,积德行善,老天爷会保佑我的四宝,可老天爷还是将他叫走了。天理不公啊! 我独自带着四宝的灵柩回来了。早知道这样,我死活都不会同意他和休休成亲的。休休生就富贵的命,我家四宝配不上她啊!我的四宝怎么这么不听话?我赶她走,不认这个媳妇,怕每天看着她,会想起我的四宝……我难受。 唉,这么一别,休休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梁帝萧詧早薨,孟俣县的百姓悲慕流涕了一阵子。去过江陵的人回来说,城外依然有北周兵守护着,新皇帝萧岿很年轻,国事由宰相沈不遇和浣邑侯郑渭辅助。 休休依然没有消息。 曹桂枝越来越瘦,走路轻飘飘的,身子风一吹就能折断般孱弱,老远就能听到弄堂深处她剧烈的咳嗽声。 倪秀娥突然有些同情她,有时从鸡窝里掏出刚生的鸡蛋,进陶家院子去看她,甚至还聊上几句。 两个水火不相容的女人,莫名地变得热乎起来。 有一天,曹桂枝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绯红,喜悦明晃晃地映在她的眸子里。她告诉倪秀娥,老爷派人传话,会有人接她去江陵。 盼了将近二十年,她终于盼到了。 倪秀娥很替她高兴,同时,也有隐隐的妒意和伤感。 天际若是还在人世,他也会接她走的。 江陵发生了宫变,连遥远的孟俣县也嗅到了紧张的气息。宫变结束,疆土一劈为二,或许沈不遇忙于政务,接曹桂枝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曹桂枝望穿秋水,绝望了,一口鲜血喷溅衣衫。 第 1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2 章 山河落娇红(出书版) 作者:三月暮雪 第 162 章 她死得很凄凉,只有倪秀娥送她。 倪秀娥将她埋葬在陶先生的墓旁。 因为不祥,这幢楼一直空着。 倪秀娥家却时来转运。知府来了人,三个女婿没什么文化,却分别被委任知事等职,官不大,却听说个个是肥缺。每户均分了深宅大院,添了丫鬟用人,三个女儿都高高兴兴地搬过去了。 三个女婿都来请她,苦求岳母大人搬到他们那里住,她却固执地拒绝了。 那年栀子花开了,缕缕清香越过高墙,一直飘向弄堂。 弄堂里来了几个人,清一色打扮。他们找到倪秀娥,要她过去开锁。 院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套湖色罗衫,长身玉立。他正背对着倪秀娥,抬头凝神注视着前方,透过高墙,可以看到檐角垂挂着的麦秆缏编提篮。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肤色白皙,五官精致。 倪秀娥不由得暗自惊叹,世上怎么还有如此清俊的男子! “那提篮没什么好看的,都挂了好几年了。”她笑着道。 年轻男子也不说话,朝她微微一笑。 倪秀娥回家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他是谁?看周围的人森严肃穆,看他身上的贵气,那是天生的,会是哪个王公贵族?他和休休有什么关系吗? 弄堂里似乎静廖起来,她才开了门朝陶家走去。 周围寂静若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清香,她才如梦方醒,刚才的确有外人来过。 院门打开,院子里比平时空阔,好像少了什么,原来是那棵栀子树不见了。 第二年夏天来了大风暴,风雨肆虐了整整一夜。一夜惊魂后,倪秀娥起来收拾残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她慌忙跑去察看动静,原来陶家破旧的房子倒塌了,墙砖撒得到处都是。 十几年来,弄堂内外的人家,有搬出去的,也有搬进来的。弄堂比以前多了份热闹。倪秀娥就坐在陶家外面的石凳上,指着眼前的一堆废墟,叙说着陈年往事。她周围不乏围着听故事的人,当然,他们的兴趣在那个年轻男子身上,纷纷猜测他的身份。尽管耳朵能听出老趼来,他们还是希望从倪秀娥嘴里能挖出点新鲜的。 然而,倪秀娥始终猜不出,那个清俊的男子究竟是谁。 人们开始失望,三三两两地散了。 后来,隋文帝杨坚执政,对萧岿恩礼弥厚,罢了江陵总管,让萧岿彻底专制后梁。接着,一件喜讯传到孟俣县:萧岿与杨坚联姻,将最宠爱的女儿嫁给杨坚的儿子杨广。隋文帝备下重礼,册封此女为晋王妃。 倪秀娥老了,腰直不起来。但是她还是喜欢去弄堂深处走走,眯着眼睛,仿佛看见休休稚嫩的笑颜。她蹦跳着,手里捧着新摘下的栀子花,笑着叫她倪妈妈。 她显得有点落寞,对着眼前的废墟,怅然呢喃道:“那个晋王妃,应该和休休一般大吧?” 她一直守着她的老房子,守着她的鸡,还有她的茶园。 那片废墟上已是杂草丛生,暖晴天总有蝴蝶、蜜蜂在周围梭巡着,寻找着。 — 全文完 — ●════════════════════● 本文由[]【爱德堡】为您奉献! 更多恋耽美. 本站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我们将感谢您对[]的支持! 也将竭尽全力更好的为您服务! ●════════════════════● 第 162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