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医[出书版]》 分卷阅读1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毒医 by 墨塘 简介: 母妃早逝,崇临便成为宫里夺权争宠的牺牲品, 他早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只笼中鸟, 性命全捏在别人手里,注定只能孤独等死。 可那一年,闯进他寝宫里的少年给了他盼望。 带着真心笑容,逗他开心、陪他谈天; 用着真诚关怀,听他哭泣、为他心疼。 所以,当杜衡说定会医好他的时候,他信了。 却没想到,最后来到面前的人送上的,竟是毒药。 杜衡身为小小太医,却周旋在朝廷党争之中, 以美色迷惑太子,遭人唾骂。 更为讨好当权,下药令皇子缠绵病榻。 可没人知道,他装作放浪形骇、以色惑主, 只为护一个从初见,就一直住在他心里的人。 不断喂其服毒,是为护那人性命; 总是恶言相激,是为让那人恨他,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死了,崇临也不会伤心。 只要他能平安一世,一切便值了…… 剧透:小受是六皇子 小攻是太医 小受与三皇子同党 对立于太子堂 小受被太子堂下过毒 虽然不致死 但是久服或停用都会丧命 小攻与小受初见 小攻已经状元及第 但是小攻故意隐瞒身份 小受对其掏心掏肺 两人在青云观共度了一段甜蜜的时光 小受还幻想着和小攻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是小攻不辞而别 再相见时 已经是7年之后 小攻不要状元之位 当上了小受的主治医生 每次都在小受的汤药里 还有亲手做的梨子糕里下毒 小受知道小攻为太子堂做事 表面若无其事 其实心如刀绞 小受每次当着小攻的面喝完药 转背就会吐掉(其实小攻以毒攻毒 那些是在救小受的命啊) 一次小受在朝堂之上昏倒 小攻心疼不已 却不出面照看 小受心如死灰 送来的药根本不和 渐渐出现吐血症状 小攻却以为小受身体在慢慢恢复 最后he 第一章 稳稳落下一子,杜衡嘴角噙笑,一双精致的凤眼半梦半醒般细眯着,已然神游天外。 「花六聚五、恒为死兆。左右二相,再引白子入征。杜太医果然深谋远虑。」 胜负既已分晓,苦撑无益。太子崇宁摇摇头,放下手中棋子,命宫人收拾棋盘,换上酒水。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杜衡一笑,语带双关,「弱者枚之,赢者先击。会使诈的并不只是杜衡。」 正闲话间,太监来报,说新科榜眼已至承华门,过些时候便可抵达阶兰宫。 「哦,来的好快。」崇宁喜道。 三甲士子游街甫毕,尚未择吉日进宫面圣,太子便将榜眼召至东宫――阶兰宫,实是罕见之举。 以弱冠之龄高中榜眼的苏清凌,幼时便是闻名一方的神童,人言其才貌冠绝。不过,若真要论起惊才绝艳……崇宁瞥向对面身着锦蓝敞领外袍,一头青丝随意绾在一侧、懒懒散散的男子――这风流太医杜衡之名也绝非浪得。 「你这昔日的少年状元郎,可有兴趣指教不成材的后辈一二?」太子言罢,亲自为杜衡斟满酒杯。 「若是看戏,我就有兴趣。」 若估算无误,再过些时,还会有贵客临门。杜衡兴味盎然的哼笑一声,饮尽了杯中酒。 刚过晌午又开始飘雪,东篱宫中,暖炉之火早已生起。 身处北地,漫长的严冬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司春之神东君是否遗忘了这繁华京城? 再过不久,灵山的迎春花便又要挂满枝头了吧?泗水郡的春天,来得可比这儿要早得多……屋内身披裘袍、白玉般的贵公子出神地凝视着窗外飞雪,伸手探出窗外,晶莹雪花落上指尖,久久不化。 「六弟!你怎么就是说不听!」三皇子崇嘉疾走进来将人拉离窗边并关上窗子,又把暖炉推得更近桌案。「这么冷的天开窗吹风,你不要命了?」 见来了熟人,桌前金丝笼里的翠鸟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三哥,你一来,玉璃可高兴了。」东篱宫主人――六皇子崇临笑盈盈的以鸟儿转移话题。 崇嘉仍是满脸怒容,一掌拍上桌案,连茶碗都几乎打翻,又突然说了句令人摸不着边际的话。「让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崇嘉乃昭贵妃独子,朝中权势之大只有皇后所生的皇长子――太子崇宁堪与之抗衡。但和早已失宠无所依凭的皇后与太子不同,崇嘉舅父乃当今太宰,昭贵妃多年来圣眷不衰。十三年前崇临生母华妃仙逝后,昭贵妃入主华荣宫,皇上亦将六子崇临交与其抚养,足见宠幸。 「谁那么大本事能让三哥受屈忍气?」崇临扶住茶碗,又笑道:「都说新科榜眼是神仙一般人物,他早些时候游街,三哥没去散散心、看个热闹?」 「还嫌不够热闹吗?!」崇嘉眉间拧成死结。明明早就授意下去,但那该死的寒梅公子仍高录榜眼,定是太子和自己对着干了。更不用提游街时人潮汹涌到需急调近卫营兵马来维持秩序,盛况几乎堪比九年前的今日。 九年前,十五岁及第、号称百年不遇天才的状元郎――杜衡游街之日也是此盛况。他身骑枣红马、风光无限,还当街抛了红袍带,引得人群一阵疯抢。可行至长街尽头,他竟下马说道:「这状元郎的衔儿,谁要便领去吧。」惊得在场榜眼探花、百十名官员侍卫如石像一般。 而大殿面圣之日,他竟当真求去。此一折腾,朝廷体统尽失,惹得龙颜大怒。却是自己这素来冷静的六弟疾奔上前,跪地叩首为之说情保命。 更不想,隔年的光景,那死不了的杜衡居然力辩太医院院判和三副官,摇身一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殿前御封太医! 今日联想起往事,崇嘉只觉更是气闷,「苏清凌这厮好大的狗胆,在答卷里大肆贬斥你代父皇写的『督民帖』。」 崇临笑道:「也只是隐有批判。苏榜眼一颗赤子之心,怕还不晓得朝廷和官场是怎样的所在。」 想当浊世清流本就幼稚,如同将块白玉投进污浊泥沼,溅不起一丝涟漪。那人日后应该就能懂得这番道理了。 「哼,不治他的罪就算了,还蹦出什么『合该封侯』、『指菊为霜』的歌谣,他那小命倒是嫌长了。」 崇临爱菊,号菊焰。民间盛传他诞生之时天降祥瑞,紫云笼罩天际,乃是灵宝天尊手持的白玉如意转世下凡,故称其为「白玉天家郎」,推崇他如神人一般。而苏清凌字子桑,因从小喜梅,便自号寒梅。 崇嘉今日游街听闻的歌谣,就与他和六皇子有关。 「子桑好儿郎,弱冠广文章。年少合封侯,生子当如卿。」这首虽僭越,也还罢了。但「白玉天家郎,采菊问子桑。子桑意寒梅,只道花如霜。」却明指寒梅胜菊,道他苏清凌远胜冠绝天下的六皇子,实是天大无礼。 崇临脸上笑意更深。「写歌谣传唱之人自有其目的,这寒梅公子人才难得,拉拢都来不及,三哥若动了气,才中人下怀呢。」 崇嘉闻言气绝。他这六弟生着一副淡如秋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不似血气方刚的弱冠青年,倒像是修真无为的古稀老道。 不知想到什么,崇嘉的脸难以觉察的抽动一下,「但说起惊才绝艳,怕他还比不过那风流虫杜大太医吧?」 那人,纵是千百年时光,也绝无第二人。崇临凝视着笼中的翠鸟玉璃,紧握的指节微微泛白。 阶兰宫管事太监柳公公突然求见,传话说太子请两位皇子前往一叙。 但太子崇宁与他们两兄弟向来势同水火,私下极少往来,此时突然相邀,也不知所为何事。 「好端端找我们去,难道摆鸿门宴啊。」崇嘉的神情活像吞了只死耗子。 崇临心中有数却不多言。「我自有应对,三哥只别耍性子,乱拆我的台就行。」 「知道了。」崇嘉皱眉。他擅领兵打仗、马上功夫,对繁杂政事则伤透脑筋,朝中大小事自然离不了他这心思缜密的六弟,对其信任非常。 东篱宫虽名东篱,却位处西宫里侧。太子所居的阶兰宫为东宫正东,宫域之大、布置之奢华,几乎堪比皇上所居的紫宸宫。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阶兰芳欲尽,池草句谁夸」。故名而知,崇临爱菊,崇宁喜兰。兰虽为君子之好,但太子性情却是出了名的阴邪难猜,变幻莫测。 崇宁身为皇长子,年二十有六,也算是翩翩君子、人中龙凤。但论相貌才学,尚不及六弟崇临。加上其母虽贵为皇后,身家却极平常,皇上又专宠昭贵妃,对崇嘉、崇临子疼爱有加,这太子之位由谁来坐尚不可知。 若非六年前皇帝身染重疾,才仓促纳群臣谏言立长。如今储君虽立,根基不稳。皇帝圣心难测,朝中势力分野,皇子党争已越演越烈。 崇宁善攻心计,册封太子的这六年间,积极谋划,网罗人才为己所用,如今已执掌刑部、吏部、工部,手握生杀、提降之权;崇嘉统领兵部握有兵权,又与监管礼部、户部的崇临相厚,实力上各有千秋。 素日两派相互敌视少有往来,三兄弟间更是关系微妙,步步为营。 云缎锦靴踏在落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直至阶兰宫前。 绕过曲廊,行过莲池,便是正殿。殿内谈笑之声近在耳畔,崇临面上徐徐绽开一抹笑。 苏清凌,苏子桑,寒梅公子……你究竟何许人物,就让我崇临来会你一会! 见两位弟弟来到,端坐正中的崇宁却不急着相迎。侧座着暗红缎衣的年轻公子倒是即刻躬身立于一旁。 环视殿内,奇珍摆设琳琅满目,玉翠雕屏、华彩的顶檐似又粉饰过。太子身着一袭绛紫朱袍,面带微笑,看得出他今天心情不错。 崇临俯身施礼,「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崇嘉也草草一拱手。 「三弟、六弟,你们来了。」崇宁起身上前,伸手搀起崇临。 「苏清凌拜见三殿下、六殿下。」 苏清凌恭敬行礼,话语虽谦但气度不卑,柔和五官中散发出一派清逸之气,双眸明澈如水却也幽深如潭。 崇临心中暗赞了几分。这苏清凌在自己面前仍敢正色直视,胆识倒是不浅。 崇嘉一见这让自己气了一上午的人,火气陡然上冒,刚要开骂,但思及崇临吩咐只得闭嘴强忍。 崇宁面上隐隐浮现一丝冷笑,低头呷口茶,「昨日进了些新茶,用陈雪煎煮滋味甚好,便邀两位弟弟和苏榜眼同品。方才正聊到想邀苏榜眼来吏部任职,还不知榜眼大人肯否赏脸呢?」 「太子好快的手脚。苏榜眼的答卷臣弟拜读过了,字字珠玑,益我良多,是个难得的人才。」崇临神色宁和的笑了。 「不,小人言辞无状,恐多有唐突之处……」苏清凌垂目答道。虽言辞沉稳,但仍听得出些许紧张。 崇临扬眉凝目。「如果苏榜眼此刻的拘谨是由于『秋菊如霜』,那我只能说声遗憾。梅兰竹菊花中君子,于我各有其美。如今早春将至,正是欣赏傲雪寒梅的好时节呐。」 一瞬间,苏清凌眸子骤然亮起。 咽下喉中冷笑,崇临摆出一脸真诚。任苏清凌才华盖世,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嫩雏儿,恐怕还有待磨练才堪用? 崇宁面色隐现不快,心念电转,淡道:「苏榜眼,你和我六弟都是幼时成名的才子。你可知我这六弟八岁时曾做过一首诗,有趣之极。」 崇临一惊,那首打油诗乃是母妃尚在,不通世故时所作。讽谕官场,言辞极为轻蔑,对这搏功争名列入三甲的榜眼来说极为失礼。 苏清凌确有几分好奇。「在下愿洗耳恭听。」 崇临还未及开口制止,太子便朗声道:「书生自古觅封侯,宦海浮沉浪打泥。」正待念下去,一个略带沙哑的磁性嗓音突然从里间响起。 「举酒一杯空笑望,平沙堤上蚁奔疾。六殿下,臣可有记错?」 崇临看见身着云白深衣,如瀑长发随意系起,摇摇晃晃走进来的人,素来平淡的脸上竟换了颜色,有几分愕然。 杜衡脚步虚浮,似是酒意未消,径自走到崇宁身旁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非但不恼,见他没披外袍,还命柳公公去取件狐裘给杜衡。「外间风冷,你仔细些。」 杜衡顺手接过,也不披,怀抱狐裘,看着对面的崇临低低笑起。 崇嘉正憋了满肚子气没处发,一见杜衡,顿时像找到了靶子的冷箭,「杜大人,我倒不知太医院如此清闲,大白天就到太子这儿喝酒玩乐,你心中还有差使没有?」 「是我染了风寒身子不适,特叫杜太医前来诊治。」太子立时出言回护。他那面色好得如沐春风,哪有半分病容,自是扯谎包庇。更遑论太子自有主治太医,就算有病也轮不到杜衡来治。 崇临好不容易定了心神,转而向苏清凌致歉,「幼时无知之作,还望苏榜眼海涵。」 可听完那首诗,苏清凌早忍笑不已,此时一开口便轻笑出声,「实在是妙诗,六殿下果然才思天成。」 听出话语中真心赞赏,在座诸人都愣住了。 苏清凌续言,「古往今来,读书人谁不求个封侯拜相,但宦海沉浮守得住本心的又有几人?多被名利权势吞噬了自我,成为宦海嚣浪中的虫蚁,不值一提。」 这……不仅太出人意料,更兼有天大的胆子。先不说苏清凌本就是参加科考「觅封侯」的书生,光他还是未派官职的一介小小榜眼,就敢当着朝中最有权势的三位皇子发表如此藐视官场的言论,崇临真心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兴趣。 动了心思的崇临双眼耀出光华,言谈间随意展现的气度更吸引了苏清凌的目光,两人越聊越投机。 杜衡在一旁看着,了然于胸,笑而不语。 苏清凌虽是难得之才,毕竟阅历尚浅,还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难免流露出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看着他,便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故人。那人聪敏心机中带着纯真不安,一双清亮的眸子总寻着他,满眼的依赖信任毫不掩藏。 如今,人虽仍近在咫尺,却实是许久未见了。当年之人,只怕,今生是再不能见了。 而太子崇宁紧握玉杯,一场精心安排的会面,反成了为人作嫁。那杯中的茶,已越饮越凉。 从阶兰宫出来时天色已暮,但雪仍未霁。因路途不同,崇临与崇嘉半路分别。 晚风久吹甚凉,崇临抱臂轻咳起来,跟在身后的太监小安紧张道:「主子,大半天不在,屋里暖炉指不定灭了,小的先行一步去帮您点上。」 崇临点头,小安便飞奔而去。 雪掩长廊,漫天漫地的清冷让崇临暂时卸下心防。 原以为经过之前种种,早该心如铁石。但看到杜衡只着单衣,微醺地从太子寝殿走出,悠然靠坐在崇宁身旁时,那揪痛仍难以言喻。 人情如粪土,他不是多年前就领教过了吗?唯一一次敞开真心待人,却中了那人的圈套,三番两次被其所骗,输得如此不甘! 崇临紧咬下唇,仰望夕阳残雪,一时想出了神,脑中一片灼热,不想直接回宫,便绕道御花园,迎着细雪,信步缓行。 直到迈进东篱宫,熟悉的药香让崇临锁紧了眉头。就见杜衡斜倚歪坐在花梨木雕椅上逗弄笼中的玉璃鸟,眸中带着懒散笑意。 「殿下真是让杜衡好等啊。」见崇临进屋,杜衡非但不行礼,姿势依旧不变,就连那张笑脸也仍同往日般耀目,也令人厌恶到想要自挖双目。 累了一天,没有任何力气和他苦作纠缠。崇临冷冷道:「药放下,人可以离开了。」 「看来我这主治太医还是一样不受殿下欢迎,我们好歹也有九载相识的情分,真是让杜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杜衡嘴里不改调笑,但见崇临受冷气喘的苍白面颊,唇角笑意不觉间减了半分。 崇临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良久,忽而轻慢一笑。「杜大太医驾临,岂有不欢迎之理。只是近来我身子爽利得很,太医仍日日来踏门槛,不知何意?」 「好生照顾殿下的玉体可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吩咐,下官哪敢不尽心。」从椅子上起身,杜衡端起汤药递到他嘴边,「反复热三次了,快趁热喝吧。」 紧咬牙关,崇临接过,一口气咽下半碗,又浓又苦的药汁呛得他差点呕出来。 「还剩不少呢,汤药也要按量服用啊。」 话甫出口,却见崇临眸中竟流露出一瞬刻骨的哀伤和憎恨,是他这些年都不曾看过的。杜衡惊愕之余别开脸去,嘴角漾起抹难以察觉的苦笑。 扬头,药尽。 见崇临将空碗放入药匣,杜衡才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这才乖,张嘴。」 崇临放弃了抵抗,张开嘴,杜衡也如往日般放了块蜜糕到他口中,用蜜糕的甜味缓解药的苦涩。 不再理会杜衡,崇临径自走到案前坐下,随手拾起本书看,心中却无比烦乱。 「在读什么?」 见崇临没接话,杜衡也毫不在意,把玩起桌上的团云百福青瓷鎏金笔洗。「换笔洗了?前次山岳斋那款看来更为清雅呢。」 片刻静默,身心俱疲到极点的崇临朗声道:「杜太医,我今天真的很累,无心招待。可否请你回去?」虽为问句,却是不留任何余地的逐客令。 「那……下官告辞了,殿下好生歇息。」 转过身去,唇间几不可闻的逸出一声长叹。杜衡满脸的轻浮笑容化作凄凉,踏进如银雪地,身影渐渐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中。 看着杜衡远去,崇临突然掩面剧烈咳了起来。方才他一直强忍着,现下实在憋不住了,身体的痛楚加上气闷,直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了一般。 小安忙帮崇临拍背顺气,又心疼又是气恼,「这杜太医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平日里风流也就罢了,在您面前还没个尊卑……」 「端痰盂来。」崇临虚弱的低语。 「主子,您每天这样催吐,身体怎么受得了。」知道崇临又要强行呕出方才喝下的汤药,小安不由劝道。 他原是司礼监负责打扫的小太监,一个偶然的机缘得崇临亲点来东篱宫当差。他服侍崇临不过四年,甫来之时主子和杜太医关系已是如此恶劣,也不知其中缘由。 宫里肉眼看不见的争斗和利害关系多得很,小安只道崇临厌恶极了杜衡,却迫于某些压力不便明里得罪,这才背着他日日催吐汤药。但吐药的过程极为痛苦,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难受。 崇临尽力压抑咳喘,催道:「快去。」 小安无奈,只得照办。 吐,也难吐得干净。长年累月,毒怕早已深入骨髓,吐又何用?如今自己还留有性命,想是这几年在朝中相助三哥制衡太子,让昭贵妃觉得有利可图;且父皇崇道成痴,信他是道尊玉如意转世,命关国脉龙运,时机尚未成熟,那女人也需顾忌皇上龙体。 皇上来日无多满朝皆知,皇位之争将见分晓。就算没有毒发而死,自己的命也快到尽头了。人果然争不过天吗?可就这样被昭贵妃――被杜衡下药暗害丢掉性命,要他如何甘愿! 吐尽胃中汤药,崇临喝下些水,叫小安把蜜糕端进内室,自己先躺下休息。 小安不由像往常般暗怪:主子挑嘴,御膳房送来的精致糕点无数,极少见他享用。偏对杜衡不知从何处小摊买来的简陋蜜糕食之不厌,竟算得上是他最中意的食物了,真令人摸不着头脑。 小安端盘进屋,吹熄外间灯火,幽寂的黑暗一室蔓延开来。 「又被骂了吧?我早有预感。」见杜衡苦着脸出来,等在东篱宫外多时的小荻幸灾乐祸嘲笑他。 「荻少爷神机妙算,还懂得夜观星象了?」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杜衡的心情这才好了大半。 「又摸我的头,难怪总是长不高!」不满的抗议只引来杜衡一番嘲笑,但看他开朗了些,小荻才暗自放下心来。 小荻刚满十六岁,打从六年前被卖入杜府就做了杜衡的贴身小跟班。他身子略嫌单薄,个头也不高,但一双有神的大眼睛总是快活灵动。 「月亮都照屁股了,再不回去,琅环姐姐就要怀疑您另结新欢了。」小荻拾起放在地上的灯笼,灯芯红烛滴下点点烛泪,印在雪地上分外夺目。 杜衡嗤笑道:「琅环才不像你这么多事。」 凤栖楼头牌琅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名妓,不仅生得美艳,论琴艺文,也是个中翘楚。她性子清高桀骜,只卖艺不卖身,多少豪富一掷千金都难求一面,却独独钟情于杜衡。而杜太医也大大方方在凤栖楼一住三年,风流韵事街知巷闻。 时已入夜,南通街却一派灯火通明。虽是天子脚下,禁嫖令亦年年不绝,但青楼楚馆却越禁越多。天长日久,朝廷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品大员换身轻装就可,撇开家中看厌了的妻妾,来此享受软玉温香。 两旁莺声燕语不绝于耳,一个个打扮艳丽、巧笑嫣然的女子为揽生意和路人恣意调笑着。来到凤栖楼前,没有妓女上前招呼。她们见了杜衡都只是浅笑作礼,虽免不得多看两眼那万里挑一的俊脸,却只任由他们主仆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去。 行至琳琅阁,琅环早候在门口多时了。丫鬟觅儿接过小荻手上的灯笼,拉他一起去张罗饭菜。 「今天迟了些,连你的晚饭也耽误了。」褪去人前的散漫邪魅,此刻的杜衡气度清雅,随性闲洒。无须问,三载相处,琅环的性情他再明了不过。他不归来,她绝不会独自用饭。 轻摇头,琅环带笑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公子要的雪梨我让觅儿买来了。」纤手一指,朱漆长桌上一盘盘――梨子、红枣、川贝、蜂蜜、红糖还有面粉,罗列整齐。 杜衡快步走去拿起一个梨子嗅了嗅,开怀笑了。「太好了,一入冬新鲜的雪梨就难买。前几次用的陈梨,他吃时就直皱眉,皇子的嘴可不是一般的刁。」 「六皇子的身体可有好些?」琅环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事不宜迟,梨子还要先腌一下……」完全没留意到她的问话,杜衡自顾自从屋角药箱中拿出一只青花小瓶,将梨切成片,仔细淋上瓶中褐色液体。 小荻端着菜盘进来,见自家主子又在捣鼓蜜糕,一时玩心起,蹑手蹑脚绕到杜衡身后,抓起片梨子就要放入口中。杜衡瞬间神色大变,一巴掌打开小荻的手,梨片掉在了地上。 一向得宠的小荻横遭此打击,扁扁嘴就要哭出来。 「这梨浸了药也是你吃得的?」杜衡情急之下喝道,可话脱口而出,后悔已是不及。 「浸了药?」小荻一直以为那青花瓶里的只是香料。「可……您在六殿下那儿不是常吃这蜜糕……」他此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琅环的脸也刷白了,「公子……您不是说此药专解六皇子体内之毒,药性极强。你怎么……」 一失口成千古恨,杜衡只得哭笑不得地道:「你们不要一副吊丧的苦脸。药力强也不是什么剧毒,我是大夫,吃一点不妨事。」 琅环和小荻对看一眼,两人心知肚明。为了让那六皇子打消戒虑安心食用,他怎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杜衡则低下头专心制作蜜糕,脸上不自觉的噙着抹笑。 第二章 零星飘雪,至清晨方才止歇。 崇临咳了一夜辗转无眠,叫醒小安,漱洗更衣出门去。 朝阳未露,天色仍然黑沉。一路行来,宫中寂静无声,宫女太监们多还未起。小安打个哈欠,思忖着还没到早朝的时辰呢,就见自家主子在承先殿前一拐,往鹤升殿的方向行去了。 鹤升殿在前朝原为收藏金玉器物的珍宝殿,恒帝即位后将其用做了悟道清修的所在,供奉三清尊神像,身子健朗时每日都来上香叩拜。 恒帝崇道成痴,不仅尊道士步犀子为国师,还邀百官同听国师布道,研习道家经典。为了讨皇上欢心,后宫嫔妃亦纷纷在各自宫苑设置习道之所,装模作样每日参拜。但近年恒帝体衰,鹤升殿便乏人问津了。 因疾走而加速的喘息,缓缓散入微凉雾气中。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静谧的清晨里太过突兀,惊动了鸟雀,叽喳着飞起。 崇临让小安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偌大的鹤升殿香烟缭绕,摆设极简单,只有三尊道祖像、一张花梨木案台,几盘瓜果供品而已,烛光映照之下,显得分外空旷。想是值守太监疏怠,长明灯的灯火竟都熄了。崇临舀起一勺灯油添进灯台点燃,跪下合手闭目,默祷片刻。 几年不曾来了,这里却还似从前一样,大抵变得最快的总是人心吧。凝视着高大肃穆的三清尊像,崇临心绪渐平。神像金箔彩塑气派庄严,相比之下灵山清虚观的就要朴素许多,但神情都是一般慈悲。 每当有难耐的痛楚时,他总忍不住想逃到青烟袅袅的道殿中。只是如此,就会有股莫名的安心感,仿佛旧梦仍在,不曾醒来。 初见杜衡,是九年前的正月。那时宫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喜气,酒宴筵席彻夜不歇。只有崇临因病静养,除了太医和偶尔抽空前来的崇嘉外,东篱宫中一片死寂。 那一天,却来了意外的客人。 崇临至今还记得十五岁的杜衡怎生模样――个子不及现在高,五官是少见的俊秀,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稚气。一袭青衫外罩了件紫红色大斗篷,打扮得不伦不类。头上发髻松散,几缕发丝凌乱垂下,看去颇为可笑。 服侍的太监并未来报,这少年却探头探脑径直走到了自己塌前,必是偷摸进来的。 「你是谁?」崇临放下书卷,看着面前之人。 「我姓杜,单名一个衡字。你这儿真暖和,让我歇会可好?」不待崇临回答,杜衡便弯下腰,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伸向床前炭炉,边烤边揉搓着,不时偷眼看他。 崇临心道:这人真不识礼数。可他却并不讨厌,反觉那样子有几分可爱,鬼使神差的竟拍拍身下床榻。「过来坐吗?」话甫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抬手将腮旁发丝拢向耳后,杜衡的脸难以察觉的红了红,但还是走过去,毫不客气的在他身旁坐了。「你是六殿下吧?」 崇临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涌上抹甜腥,止不住咳了几声。 「我第一次进宫,没想到宫里的宴会这么无聊,吵得要命规矩又多,就逃了。还是在你这儿自在。」杜衡晃着腿,笑得一脸惬意。 看来他是被请进宫中吃筵席的,想是哪位大官的嫡子吧。他没说,崇临也不怎么想问。他是哪家的公子都好,他更在意的是杜衡竟说在自己这冷清的东篱宫,比热闹的宫宴要好。 「你吃瓜果点心吗?」崇临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面摆满了御膳房送来的各色小点和新鲜瓜果。寒冬腊月里,水果是很难得珍贵的,需八百里加急从南方快马运来,迟些便要冻坏。若非达官显贵,有银子都难买到。 杜衡扫了眼果盘,过去挑了颗梨子,拿起托盘上的小刀坐回床边。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微微突出,灵巧有力,削起梨皮来动作出乎意外的熟练。 「你爱吃梨?」饶有兴味的看着杜衡削梨,崇临支着身子坐起,这一动又止不住咳。 「来,张嘴。」将去皮后晶莹透亮的梨肉切了片捏在手里,杜衡道:「听你咳嗽就知有气喘痰瘀的毛病,吃梨最有效了。」 就着杜衡的手吃下几片梨,崇临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便朝他笑笑,杜衡也笑。两个人面对面傻笑了半晌,心中各自有趣,不约而同转开了视线。 丢掉梨核洗净手,杜衡随意把湿手在身上抹干了坐回来,抬眼瞥见床头扣着的书。「你看的什么书?」 「……《南华经》。」崇临声如蚊呐。 「你喜欢这个?」杜衡毫不掩饰满脸惊讶。 崇临耳根子都红了,忙摇摇头。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太傅只讲道经,父皇也只许皇子们读道家经典。王孙贵胄很多时候反不如市井小民自由,有点银钱便能随意的上街买书读,章回小说、传奇、志怪,好看的故事应有尽有。但身居宫中,他根本没得选择。 「哈,怪不得你看起来一副萎靡的样子,我每次被逼着读道经都困到不行。」杜衡毫不在意地就说出了宫中禁语,而且一点悔改之意也没有,反挑了眉,凑近崇临耳语道:「下次我带几本好书给你,保证有趣。」 「嗯。」崇临点点头。「你说的,要记得。」 两个人一直凑着头,说了好多话,不时对着傻笑。明明都是些无谓的闲聊,却觉得异常开心。直到太监进屋来添炭火,被平空多出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的少年吓得哇哇大叫。 母妃死后,崇临失护,仿佛从天上骤然坠到地上,尝尽了宫中的冷暖无情,早习惯戴上面具伪装自己。于他人、哪怕是近旁服侍的太监宫婢,都有防备。唯独对突然闯来、无视规矩却本真洒脱的懒散少年,轻易敞开了心扉。 从一开始,他对杜衡,就不曾假过半分。 那日之后,杜衡又找机会偷来四、五回,给他带了绘本和小说。两人窝在床上嬉笑谈天,不时削些水果分着吃了,相处的时光无比快活。 崇临自小有咳喘之症,但并不足以害命。华妃丧后没多久,代养他的昭贵妃改派了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做他的主治太医。崇临识得开出的方子――理气调补的冬凌草黄岑汤。这药他自小服食,苦味早已铭记在心,但再次尝到,却微觉有异。 他心中起疑,想方设法减少喝药,喝下也必背着人催吐出来。正巧崇嘉送来一只金丝雀,崇临便把滴了药汤的水喂给它喝。数月的光景,那鸟儿竟越渐衰弱,终是死了。 此后,崇临的身子非但没好转,反而沉屙日深,时常病到卧床多日不起。 国师掐算说崇临命带吉贵,却犯亥巳劫煞,光华太盛必招灾病。彼时尚未立储,恒帝为保爱子性命,承诺不会将其立为太子,要他安心静养。 可崇临心知肚明,定是昭贵妃有意暗害。他惊惧交加,更知这件事攸关性命,绝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只能暗自提防,如拉了满弦的弓,卯起全身力气以求自保。何曾想,竟对着一个仅几面之缘的人泄露了心底的脆弱。 「我……不能信任主治太医,也不敢相信身边的人。杜衡,我怕死,我真的很怕……」那是华妃死后,崇临第一次在人前哭。 杜衡收紧手臂轻轻揽着他,仿佛怀抱的是件稀世珍宝。「那,你信我吗?若是……我当你的太医如何?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崇临虽当他是笑言,仍用力点点头,轻吐出的话语仿佛祈愿一般。「是你的话,我就不怕了。」 可那天以后,杜衡没有再来。 而不过数日,崇临就从三哥口中知道了他全心相交的少年竟是这届早已榜定的新科状元,而他的父亲正是自己的主治太医――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 再次相见,是在新科三甲御前面圣的昭德殿上。那十五岁及第轰动朝野、人称千古奇才的状元郎竟自舍功名当场求去,百官皆惊。 大失体统之举引得恒帝龙颜震怒,命将其拉出殿外杖责五十听候发落。这刑量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连杜廷修都抖着手不敢在龙颜盛怒之下为亲子开脱。杜衡却没露丝毫惧意,只盯着崇临瞧,眉眼间竟似盈着笑。 廷尉来架人之时,崇临终于忍不住冲上前,跪倒在地,为他连连叩首、求情保命。 一年后,杜衡又于御前力辩太医院数元老,以无可置疑的才华再次让世人心折,得圣上亲封,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医。 而他们的重会之处,是崇临暂住休养的灵山清虚观。那半年,成了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越美好的就越难留,如同一场水月镜花的梦,风吹即散。 转眼间,八载云烟过隙,人面未变,人情已非。只不知,那青山道观是否安在如旧? 皇上昨夜夜宿华荣宫,自他缠绵病榻之后甚是少见。 早朝的时辰拖到过午,一班文武官员都开始捶肩捏腿,恒帝才在梁公公搀扶下颤巍巍走来。满脸惺忪倦意,面色灰败如土,一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 待恒帝落坐,主事太监照例宣道:「众臣有事奏本,无事散朝。」 「启禀皇上,臣王洛甫有本请奏。」一位老臣执笏出列。 众臣暗暗皱眉。这王洛甫是两朝元老,自恃忠贞处处顶撞皇上,颇不讨圣上欢心。恒帝登基至今,他已被连降三级,仍执心不改,隔三差五就上本子,有点旱灾水患、盗贼饥荒之类小事都来烦扰圣上,百官皆避之不及。 「臣启万岁,武陵山修望仙台一事臣以为万万不可。望仙台所用石料木材俱是昂贵珍稀,加之运途长远,武陵山山势又奇诡高险,不仅伤财更兼劳民。巴蜀二郡旱灾严重,流民遍野,良田荒芜,赋税却因修台一事不降反增,实非苍生之福……」 话未竟,朝堂上已是一片抽气声。这王洛甫是不想要脑袋了? 修望仙台是恒帝毕生所愿,登高望仙,进而飞升成仙,长生不死。好不容易国师设法坛卜算出武陵山壶瓶峰乃仙气汇聚之地,昨日圣上便急急下旨修筑望仙台。群臣虽都知不妥,但无一人敢扫皇上兴。 「王大人这是何意?」恒帝尚未开口,太宰闵世贤就沉着脸色发难。「望仙台乃吾皇修仙必要之所,我朝子民皆是向道之人,定会为万岁此举而满心欢慰。什么劳民伤财、非苍生之福?王大人此言未免太欠端量。」 闵世贤是昭贵妃长兄,手握重权,朝中党羽众多,国师步犀子就是他引荐于恒帝,深得圣心。百官闻得太宰出来说话,纷纷俯首应和。 「朕意同太宰,三位皇儿有什么话说?」恒帝看向分立两侧的三个皇子。 「禀父皇。」太子崇宁语调不高不低,所言所讲却正合恒帝心意。「儿臣为修望仙台,早令工部广募能工巧匠,从云南开采最上乘的白云石做石料,木材亦嘱必用青城山千年灵木,不日材料运至即可开工搭建。」 「很好。嘉儿和临儿呢?」恒帝点点头,转视两个爱子。 崇嘉毫无准备,一时语塞,支吾道:「儿、儿臣也觉得父皇建望仙台很对,没什么不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输给崇宁,崇嘉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甘,可话未说完,额头已满是冷汗,忙用衣袖擦去。 「回父皇,」崇临起身一揖――因身体孱弱,早朝之时他向有赐座。「修望仙台确是功德伟业,利在千秋。为彰显我朝子民挚诚,以求上达天听,儿臣以为筹措修台的一千八百万两费用不应只限于沿边巴郡、蜀郡,可着令户部于全国南北三十六府郡依各地情况酌情征收,以广父皇恩泽,也全我朝百姓慕道之心。」 一席话听似普济天恩冠冕堂皇,实化去了巴蜀两郡黎民的大半灾劫。一千八百万两数额何其庞大,若只从两郡压榨增税,恐激起民变。分摊至全国,虽牵连更广,地方担子却没那么繁重。何况蜀郡乃国境分界,郡内又多苗人藏人,俱是好战。如今两郡正逢雨水数月不降、民心涣散之时,若真闹出乱子,必难收拾。 「临儿所言极是,就依此行事吧。」也不理百官是否还有奏本,恒帝觉得疲惫,径自起身离去了。 皇帝刚走,朝堂就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闵世贤走到喟叹不已的王洛甫身边,恶言道:「王大人,脑袋在脖子上架久了难免累得慌。但要真移走了,可就凉飕飕了。」说罢拂袖离去,满朝文武也相继散去。 角落里一个无品阶笏板、身穿墨绿长衫的青年见状,忙上前搀住了颤巍巍的老臣王洛甫。「请让小人送您回府吧。」 那绿衣男子正是苏清凌。今次跟随上朝本是崇宁的交代,明说让他结识众官,实为彰显苏榜眼已成幕下臣僚,与崇嘉一党划清关系,不料却经历了这场风波。 眼看朝堂竟沦落至如此荒谬,苏清凌咬牙不语,只躬身向崇临一礼,全没心思去和太子辞别。他知道此番若非六皇子急智,只怕望仙台一事会酿成难以想像的灾祸。 王洛甫讶异的看了眼身旁的陌生男子,仍由着他搀扶出了朝堂。 一旁崇宁冷眼看着苏清凌离开,毫不掩藏愤怒之色,转身自后殿离开。 百官散朝是个大场面,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出大殿,不时和近旁同僚寒暄闲话。此时人走得差不多了,几位光顾着聊天的滞了后,但还有比他们更闲散的―― 杜衡迈着悠然如醉梦般的步子缓缓走过,长发半绾着,敞开的紫色外袍松垮垮披在身上,袖管空摆,一派的风尘气。小荻拎着药箱在后面使劲推他,也不见他脚步快上半分。 「一个大男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披头散发出入大殿内,成何体统?」刑部元老葛大人双眉都拧成了结。 「杜太医风流之名人尽皆知,凤栖楼的花魁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听说是有家不回,夜夜留宿青楼呢。」礼部吕侍郎满口轻蔑,却难掩一股酸味。 「太医院的名声都给他败坏尽了,亏他爹杜廷修还是院判呢,儿子却有够轻狂放浪的。」 「恃才傲物嘛,长张俊脸就行些妖事。」 「听说宫女妃子都赶着找他诊病,杜太医是来者不拒呐。」 「早就臭名远扬了……」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热闹。这光景杜衡早见怪不怪,似毫无所闻般扫了眼走在最末的崇临,懒散笑着径自行去。 「这杜衡未免太过嚣张,我定要禀奏父皇整治他!」崇嘉本就因方才朝堂之事憋了火,这会儿见了杜衡,又想起那日太子对他的百般护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崇临先前正自思量望仙台一事,又被杜衡那一眼看得心中烦乱,闻言不由冷下脸,说话也失了分寸,难得尖酸起来。「迁怒于他有何用,你今日打他一下,不怕他朝太子奉还十倍吗?」 被戳中痛脚,崇嘉火气更盛。「那又怎样,我堂堂三皇子还怕他不成?仗着是太子就敢公然和太医勾搭,找个男人上自己的床,这么下贱的……」 「够了!这儿是昭德殿!」崇临猛的一声大吼狠狠牵动了肺部,登时痛苦得咳喘起来,脸庞惨白毫无人色。原本就染了风寒的身子如今又动心火,发作起来再难撑持。 慢说不远处的几名官员、侍卫被惊得目瞪口呆,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崇嘉都从没看过自己这六弟生过气红过脸,更遑论在人前失态大吼了。见他咳得厉害,崇嘉忙命人去唤太医。 按住三哥的手,崇临喘了很久才断断续续低声道:「方才、抱歉……和太子斗,需得……多花些心力,别事事……落于人后……」 「我知道,都依你,快别开口喝冷风了!」崇嘉此时哪还顾得太子,只惦记着心疼弟弟的身子。 「听我说……苏清凌,将他、招到兵部……请旨,要快……」话刚勉强说完,崇临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耳边最后响彻的呼喊似是杜衡的声音,叫的不是「殿下」而是「崇临」,仿佛往日重回般……意识沉入幽暗深潭,他却觉得安心和怀念。 第三章 八年前。 时近初春,冬寒仍未尽褪。 清虚观位于灵山上峰,积雪方融,新雪又飘至。虽是一派冬景,观外枝头的迎春花却已绽出新芽。 「一群废物!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还不赶紧去找?找不到咱们的脑袋全得搬家!」 大内副总管梁公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瞅着头上本就不多的黑丝都要变白了。一众太监、侍卫在清虚观中奔进奔出,个个面上都是忧急。 当朝六皇子竟然在数十太监、侍卫和道士的眼皮子底下硬生生从卧房消失无踪。前一晚还病得没剩几口气,怎知到今晨却突然不见了影踪。 自请到灵山清虚观祈福疗养一月有余,崇临病况越渐深沉,几乎不治。同往的太医吕贯和霍敬束手无策,粱公公多次求六皇子返京医治,都被他以身子不适远途跋涉回绝。 大批药材和滋补圣品从宫中运至清虚观,药方也是一剂换过一剂,却一直不见起色,到如今连人都不见了,莫非真是道君显圣,将这白玉如意转世下凡的小皇子迎回天庭了? 「你们把人看丢了?」紧皱眉头闯进门的是个背着木箱的少年,发髻凌乱喘着粗气,俊秀的脸庞红透一片,额间渗着薄汗,显是爬山爬得急了。 刚到半山腰,就听下山购置物品的道人说皇子不见了,杜衡便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上了顶峰道观。 「哪来的野孩子,皇家的事也能容你插嘴?」梁公公正在气头上,刚欲发作,再定睛一看,眼前哪还有那嚣张小子的影子? 灵山山势险陡,六皇子病弱,应当不可能在没修石阶的后山行走,因此侍卫和太监、宫婢们多在观内和前山搜寻,但一天下来毫无斩获。 黄昏,夕阳如血,晚风裹着雪片漫山洒落。 因刺骨寒冷,崇临在老树与山石围砌的狭洞中转醒。揉揉眼睛,身子已然冻僵,双手满是血口,衣衫也不复光鲜模样。他夜半从屋中避开打瞌睡的守卫、太监一路逃至后山,手脚并用在山间行走攀爬,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 原想与其日日针灸苦药,拖泥带水地病死床头,尸骨还要葬进京城皇陵,死都离不开那乌烟瘴气的所在,还不如寻个断崖闭眼一跳,痛痛快快永得清净。但此刻冻饿难耐,他却禁不住想哭。再怎么假装坚强,此时他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四岁的孩子。 抱着膝盖不知呆坐了多久,转眼间夕阳几将落尽,四周暗了下来。树木横斜交错的枝杈在薄暮中宛如张牙舞爪的鬼魅,鸟兽叫声不时传来,伴着胸中擂鼓般的心跳和难以抑制的咳喘听来阴森恐怖。 突然,不远处响起沙沙的踩雪声,越来越近。 野兽吗……崇临吓得紧缩成一团。 好可怕,救命,谁来救救我―― 「你在这儿啊。很冷吧,快过来。」 熟悉温柔的话音、毫不迟疑张开的双臂、点燃飞雪般耀眼的笑容。明明是张被污泥弄成花猫般的脸庞,此刻看来却那么夺目。眼前的少年头顶和额发上落了一层白雪,显然在山间寻了他很久。 「累得动不了了?」见崇临没动静,杜衡攀着树根艰难的爬上来,一把搂紧崇临,跌坐在他身旁。「我摸摸,怎么瘦了这么多,喘症又厉害了?」 「……杜衡?」好半晌,崇临才压抑住喘息,从嗓子里挤出这个名字。 「嗯。」杜衡捧着他的脸笑得灿烂。「我来找你了,晚了点,你吃苦了。」 「杜衡……杜衡、杜衡!」崇临哇一声猛的哭了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抓住他的前襟不肯松手。 杜衡卷起袖子帮他拭去泪水,轻拍他后背,无奈的苦笑。「不怕不怕,没事、没事了。」 当夜色彻底覆盖灵山,杜衡背着崇临蹒跚走回清虚观。梁公公和宫人们见了喜极而泣,纷纷叩谢道尊庇佑。只是安下心来的小皇子睡得深沉,搂紧杜衡脖子的双手怎么都没法掰开,着实让众人伤了脑筋。 可好不容易把崇临安顿回房,杜衡说出来的消息又令众人大吃一惊。 「主、主治太医?!就你?」粱公公活到这把岁数,自认见惯了宫里的稀奇事,仍是瞪大了眼睛,直想把眼前的少年瞅出个窟窿来。 杜衡大名梁公公自然听过,金殿辞状元只怕古无二人,更何况还是个少年及第百年不遇的奇才。但这少年及第、辞了状元改年又封皇子主治太医的戏码……又算是哪出? 「太医院主事大臣刘弘亲书的任命函,岂有虚假?」杜衡挑了挑眉,视线一扫院内众人。「这儿留我一个就够了,你们全都回京城去。」 「什么?!」梁公公闻言大怒。「老奴是圣上钦点来服侍六殿下的,皇子身分何其尊贵,身边没人照应怎么成?」 吕贯、霍敬两个太医脸色更是青中泛紫,难看至极。 「你们大可向皇上说是我的意思。人多吵杂,饭食过于精致、伺候又太周全,人都废了病怎么能好?」杜衡毫不退让,甩下这句话就拎着药箱到灶房熬药去了。 难得一夜好眠,崇临直至晌午才被饭菜的香气唤醒,挣扎着张开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双灵动凤眼。 「啊!」 「醒了吗?你可真能睡。」凤眼的主人见他醒转,脸上露出欢愉的神色来。「先喝点水,再吃些粥和菜,好喝药。」 崇临这才清醒过来。昨晚他惊惧交加、一时忘情,竟在杜衡面前失态了。如今愧悔不及,心中越加怨怒,咬紧下唇冷冷道:「滚开。」 杜衡眼中闪过错愕,继而移开视线,有些凄然的笑了。 「你在嘲笑我吗?」崇临被这笑容激怒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一巴掌把杜衡左脸出个大大的红印。「混帐,骗子!你尽管笑我,你……咳咳!」 崇临急怒之下,平日的冷静全忘到了天边。虚弱的肺部承受不住,立时剧烈咳了起来,脸庞血色褪尽。 「崇临、崇临,」杜衡忙帮他抚背顺气,「怎么样,好点没有?」 「别碰我!」崇临打开他的手,虽想保持倨傲姿态,肺却难受得似火烧,眼泪更止不住淌了下来。 见他不停挣扎,越挣扎咳得越厉害,杜衡干脆搂紧他,将人牢牢环在胸口。崇临挣不动,累了,靠在杜衡肩头喘息许久,终是冷静了下来。 「……放开。」 这一次杜衡乖乖照办了。 「你们父子嫌在宫里毒我不死,还要追上灵山吗?」崇临声音嘶哑隐带哭腔,全没了方才的气势。 「我并非刻意对你隐瞒身分。」杜衡凝视崇临,笃定道:「我也不信父亲会下毒害你,肯定是药不对症或者有别的隐由。」 一听这话,崇临怒气窜顶而上。「你是说我撒谎栽赃了?杜衡,我信错了你!咳……咳咳……」 这一动气,咳喘又要发作,嘴里却突然被塞进冰甜之物,他下意识咬了下去――是雪梨。清润梨汁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也浇熄了崇临的火气。 突然想起初见之时,也是这样被他喂梨子吃。虽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相对而笑,莫名就觉得投契和欢喜。 他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不管经过多久,都会在杜衡面前如此失态。 趁他失神,杜衡又塞了一片梨到他口中。 「我啊,不当状元。」 「嗯……」 「不是约定过吗,我来当你的太医了。」他凑近崇临耳语道。 崇临惊愕得瞪大双眼、张大嘴,结结巴巴,话音都变了调。「骗、骗人的吧?!」 杜衡被他夸张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开心地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态度极为自然大方。 倒是六皇子羞得整张脸都红透了,慌忙推开他。「你、你干什么啊。大男人还亲来亲去,成何体统!」 「你生起气来倒是很有精神。」杜衡挑眉。「放心吧,杜神医金字招牌,包治百病,妙手回春。」 「……胡说什么,你这庸医。道家清净地,满口妄语。」崇临轻斥,唇边却止不住染上笑意。 多久不曾笑过了?整整一年的分离与爱憎,原以为再也不能重回的时光,竟仿佛从未消失一般。 两个人忘情嬉闹,梁公公和几名宫婢端着饭食和盥洗用具进屋,被这番光景惊成了泥塑。 受了毕生最大刺激的梁公公苦劝六皇子不得,一怒之下收拾包袱当真回了京城。剩下的侍卫和宫人也被杜衡赶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跑腿的小太监听候差遣。 仔细斟酌着换了新方,服药调养,也改吃清淡温补的饭食。但十余天过去,崇临寒症虽退了,身子仍未见好。杜衡便每日早晚帮他把脉,再酌情调改饮食和药量。 「怎样?杜大神医?」崇临倚在床头,蜷起膝盖将书摊放其上,边翻书边玩笑道:「我的寿数几何?还能活个一甲子否?」 杜衡却没笑,面上显出几分苦涩,轻轻握住了崇临左腕。 「干么苦着脸?你的药又不是神效仙丹,我若立时就活蹦乱跳才可怕。」崇临没有抽回手,振作了精神安慰杜衡。 「说的也是,是我太心急了。」 杜衡拧着眉头的模样有几分憨态,崇临觉得好笑,打趣道:「神医也想吃热豆腐啊。」 一句话呛得杜衡哭笑不得,「这乱七八糟的俗谚谁教你的……」 话才脱口,便猛的住了嘴。不用说,肯定是自己带过来的那堆市井小说里写的,作茧自缚果然是世间至理。 「真是的,你看的什么书啊。」杜衡抱怨了一句。 崇临摇摇头,合上书放到一边。这本并不是杜衡带来的书册,而是《汉武故事》,他方才正读到汉武帝降生―― 相工姚翁善相人,千百弗失,见后而叹曰:「天下贵人也。当生天子。」田氏得后归,内太子宫,得幸,后有娠,梦日入某怀。景帝亦梦高祖显圣。翌日,天降祥瑞,生男,是为武帝。少而聪明,颇有智术。 同是皇家祥瑞之子,学识天资又高,理当尽享福泽,但他和汉武帝的命运却天差地别。若是平日,他定会怀恨感伤不已,今天却能一笑置之。 崇临想了想,看向杜衡讨好道:「喝完药我们去观里逛逛吧,来了这些日子,我还没玩过呢。」 「嗯,去透透气也好。」 午后,两个人沿着后院小路前行。此时内院一片寂静,道士们都到前院道殿去了。 清虚观建在顶峰高处,地方并不算小。观内土石路面略微湿滑,崇临还没有行走自如的力气,便裹着厚厚衣袍伏在杜衡背上,左看看、右望望,兴奋难抑。前次他是半夜从后门偷溜出观外的,没想到这样一路走去风景如此好。 青瓦灰砖的屋舍间栽了十余株梅树,此时正逢初春,枝头齐放白英,犹如坠了满树银雪,行走其间,淡淡幽香让人沉醉。 清新沁冷的风拂过脸庞,远处传来的洪钟声在澄澈空气里回响。 走了许久来到外院殿阁,先到的是四御殿,供奉辅佐三清的四位天界尊神,又称四辅。 看着端坐高台的南极长生大帝像,崇临苦笑想:既为天神,自得长生,千年光阴也如过眼云烟,实在堪配此名。 许是天气尚寒,来参拜的香客并不多,檀香的香气飘散开来,不浓不淡的清雅,极为好闻。绕过经阁,前面不远是一处大殿。 「那儿就是七真殿了,供着北全真七位祖师,丹阳子、长春子什么的。」杜衡停下来喘口气,把背上的崇临重新背稳方又迈开了脚步。 崇临这才注意到杜衡脖子上全是汗,发髻散下的发丝都黏在脸颊和脖子上。他虽轻,杜衡却也不壮,背久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歇会吗?」崇临问道。 杜衡犹豫一下,终于点点头。 他寻的歇脚所在矗立了一棵参天古树,需四、五人方能合抱,根须盘根错节,挺拔高耸。最醒目的是树冠从矮枝到顶端高枝都系满了或长或短的红带子,上面似还写着字,却模糊难辨。 把崇临安顿在一旁石凳上,杜衡也挨着他坐下,抓起袖子擦汗。 「这树……怎么回事啊?」崇临惊奇的仰望着这火树红花。 「许愿灵木。人们相信千年古树有灵,只要将愿望写在红绢带上系到枝头,就能上达天听。啊,要系的越高越好。」 「那……系红带的人愿望都实现了吗?」崇临转向杜衡。 杜衡咬了下唇,直视他道:「事在人为,岂会皆由天定。与其求九天上的神明,你信我就够了。」 「真是了不得的自信啊。」崇临不由轻笑出声。 杜衡虽看似温和,却总是任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金殿辞状元也是如此。 「那时亏你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什么不要状元功名,父皇若一怒之下打死你,可就直接做鬼去了。」 听到这话,杜衡的笑里有几分狡黠。「你总会救我的,怕什么。」 崇临开口想反驳,但事实的确如此,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由他得意了。 虽是午后但天气微凉,久坐还是会冷,寒气吸入肺中,崇临忍不住咳起来,揽紧了身上棉袍。 「回去吧,等天暖和点咱们再去前面几个殿玩。」杜衡在石凳前蹲下来,崇临揽住他的颈子由他背起自己往回走。 走没多远,崇临有些倦了,额头抵着杜衡的后颈紧贴着。 「困了就睡会儿。」 「嗯,到梅树那边叫醒我,我想折枝花回屋插……」崇临渐渐没声音了,轻柔绵长的鼻息吹在杜衡颈侧,痒痒的又带着淡淡温暖。 转眼半年,时序已入秋。崇临的身体时好时坏,人虽然一直很有精神,五脏却日渐衰竭,杜衡方法用尽仍旧药石难医。他的脉象主寒虚寻,时而却又促热靡常,极为罕见。若当真是中了毒,不知毒性更何谈解毒。 崇临从没问过治病的事,每天只缠着杜衡陪他看书、下棋,天气好时总要出屋玩耍一会儿。 「睡觉好浪费时间啊。」崇临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好好休息。直到睡在偏房的杜衡搬来同住,依偎着他才肯乖乖入眠。 「山上的菊花都开了吗?」崇临咽下最后一勺汤药,突然问起。 杜衡喂给他一颗甜枣,笑道:「才刚入秋,哪有那么快。」 闻言崇临也笑了,「天底下那么多道观,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清虚观祈福休养吗?」 也不等杜衡猜,他就自己揭开了谜底。 「书上写灵山有四时美景,冬春赏银雪白梅,夏看飞瀑清溪,秋天更盛开漫山遍野的黄蕊雏菊,美得像梦境。梅雪和瀑布都看过了,最后,我还想看看菊花。」 杜衡感觉心脏被狠狠揪紧,喘不上气来。崇临越是露出安心的微笑,他越感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不只今年,明年、后年,每年我们都来灵山赏菊。你不是还想到山下县城转转吗?天大地大,好玩的去处多着呢。」 点点头,崇临握住杜衡的手,垂眸一笑。「我们再也不回宫里了,好吗?」 「……好。」 「你喝过酒没?」 仍然沉浸在愁绪中,杜衡冷不防被这问题吓了一跳。「酒?没有。」 「我也没有。」崇临兴高采烈道:「一直都很想喝一次,我们来喝吧。」 「你――」杜衡刚想斥他这副身体喝什么酒,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最终只点了点头。 差随侍的太监到山下买回一小坛九酿春,按着市井规矩,桌上摆一碟花生米、一碟酱牛肉当下酒菜。两个少年相对而坐,凝视着桌上酒坛,都有点情不自禁的兴奋和紧张。 「还没开封就好大一股味道。」崇临凑近了闻,杜衡也凑过来。两人脑袋顶脑袋,端详了半天也不知该拿坛口的泥封怎么办。 杜衡一咬牙一巴掌拍下去,却用力过了头,泥封是开了,但碎了一桌子土,酱牛肉和花生米全糟蹋了。崇临笑得半死,直说他没用。 开封后的酒香极烈,光闻味道就足以醉人。两个人各倒了一小杯,皆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崇临鼓足勇气先抿了一小口,而后满脸惊喜道:「清冽爽口,真是极品的佳酿啊。」 见他如此,杜衡放心大胆的饮了一大口,没来得及咽下就喷了出来,直咳个不停。嗓子似乎被烧坏了,嘴巴和鼻子里又苦又辣不知什么滋味,麻得话都说不出半句来。 「噗……哈哈,啊哈哈哈哈。大傻瓜,啊哈哈……」崇临捂着肚子笑到直不起腰,活像被戳中了笑穴,怎么都停不下来,直至咳得厉害才稍微止住。 「你耍我啊。」意识到自己被骗的杜衡皱起眉,捏住崇临鼻子把酒杯塞到他嘴边。「不公平,你也喝喝看。」 端量着杜衡脸色,崇临小心翼翼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立刻呸呸的吐了出来,苦着脸道:「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呢。听着挺潇洒,原来酒这么难喝啊。」 「是吧。」杜衡这会儿也开心的笑起来。看见天色暗了,他把灯移到桌子中间。 烛光映着崇临柔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极为好看。 晚风渐起,吹进屋来,沁凉直入心脾。 「喝点酒晕晕的真舒服,感觉即使闭上眼睛,也能作一场好梦。」崇临垂下眸子,嘴角仍噙着笑,看去却有几分寂寥。 「杜衡,以后……你这辈子,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天吗?你……会记得我吧?」 杜衡怔怔的看着他,心想要说些什么、得说些什么才行,脸上突然感觉有点凉,摸的时候才发现竟是两行泪。 而当黄蕊雏菊开满灵山之时,一个落雨的秋夜过后,杜衡却不告而别。 他们再见之处,已是千里之遥的京城,皇宫。 第四章 「到底怎样了,你这庸医!」崇嘉一把抓住杜衡的胳膊将他拖出寝室,压低声音急问。诊个脉竟耗在屋里小半个时辰,这厮真活活气死人! 杜衡冷着脸色也不答话,好半晌才嗤笑一声,「横竖死不了。」 崇嘉闻言,怒火腾的燃起,一拳打得杜衡撞翻了身后的红木圆桌,上头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金丝鸟笼翻倒下来,玉璃在里面惊叫连连。 「有胆再说一遍,你这混帐!」 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杜衡想站起来,但刚抬右臂就感到一阵剧痛,想是跌伤了骨头。崇嘉原就喜欢舞刀弄剑更甚读书,力气比常人大了不少,受他一拳的滋味可想而知。 「爷!」小荻慌忙冲进来护住杜衡,对崇嘉连连叩首。「三殿下息怒,三殿下息怒,主子什么地方得罪了,小的给您……」 「住口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崇嘉俯视杜衡,面上全是狠厉。「六弟要有任何闪失,我就要你偿命!」随即拂袖而去。 抚了抚胸口,小荻咽口唾沫,好不容易缓过神来。 自从六皇子昏过去,主子的脸色就没对过。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小荻就躲在窗外听动静,谁知还真就出大事了。 「爷、爷,您没事吧?」小荻扶杜衡在椅子上坐下,心疼的看着他。 送走了阎王似的三殿下,小安也赶忙进来收拾满地烂摊子。玉璃这可怜的小东西受了惊,叫个不停,在笼里扑腾得羽毛乱飞。 杜衡忍着疼对小荻笑笑,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不冷静的时候。今天是三皇子惹得崇临生气病发,他亲眼见了的。 崇临素来体弱,像这次来势汹汹病发却是第一次,情况委实凶险。虽给他服了药抢救过来,可若下次再犯,只会发作得更厉害,保不准会危及性命。 杜衡坐到桌案前,几番想提笔写方子,右臂却疼得不听使唤。 「杜太医的手可是伤了?」突然,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苏榜眼?」杜衡抬头,诧异的看到苏清凌站在身侧。 见他满脸惊讶,苏清凌也生出几分赧然。先前送王洛甫至宫门口,听换岗的侍卫闲谈,说六皇子在大殿外昏过去了。他对这位「白玉天家郎」深有好感,明知自己没什么身分立场,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折回来探望。 不料刚到东篱宫外就见崇嘉怒气冲冲走出来,宫女太监因这突来变故忙成一团,没人招呼,他也不知该如何通报,才迟疑地走到门前探头一看,见桌倒杯碎、狼藉满地,杜太医嘴角青肿还隐有血渍,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便走进了屋里。 「若不介意,可否让在下代为执笔?」 「……那就有劳了。」杜衡略一迟疑,让出位子给苏清凌。 中药方子免不得有些疑难字,但苏清凌每听一味药名便毫不犹豫的落笔,却也一字不错。书法细瘦中自有清灵,极是好看。 杜衡不由奇道:「苏榜眼通晓医理?」 「略知皮毛而已。」 涮了笔挂好,苏清凌有些落寞的笑。「小时候,我娘身子不好,每日汤药不断,各式药方子也算看熟了。」 同六皇子一样,苏清凌亦是幼年丧母。久病在床的母亲一天晚上睡过去,便再没能醒来,走得毫无征兆,连最后话别的机会都没有,因此他自小便深知人世的无情与无常。 「六殿下身子如何?」 杜衡顿了片刻才道:「外感风邪,气虚发热,又急怒攻心,犯了咳喘的老毛病,得好好养一段时日。待会他醒了,你进去探探他吧,他颇欣赏你,见了你肯定高兴。」 「杜太医要走了?」苏清凌很是讶异。 「嗯,」杜衡点点头,下意识拿手遮住脸上的伤,犹豫着开口道:「去趟药监司,汤药来了就叫醒他趁热喝。崇……六殿下不怎么爱吃药,脾气倔得很,你帮忙哄着点。告诉他,这是退热保命的药……吐不得,嫌苦的话就给他吃这个。」 递来的油纸包里装了些蜜色的块状糕点,散发着淡淡梨子的清香。虽然外观稍嫌简陋,想必味道应是甘甜。苏清凌点点头,「我知道了。」 杜衡转身出去,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脸有些红,声音低不可闻。「我被打的事,别和他说。」说完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苏清凌不由愕然。 说实话,对于杜衡,他并无好感。阶兰宫中初见,这杜太医衣衫轻薄又披头散发的从太子寝殿走出来,相貌美则美矣,却给人风流浪荡之感。然那带笑的神情又似是刻意流露出的妖媚,一双看不透心思的深眸让他记忆犹新。 后来才听说此人便是曾以十五稚龄大魁天下,引起举国轰动的少年状元郎,没想是这般不羁人物。他原以为便是雷打于前,杜衡也会淡然处之,孰料今天却意外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捧着怀中包得仔细的蜜糕,苏清凌面上浮现几分笑意。大概方才的杜太医,是最像当年那个小小状元郎的吧?莫名的,他有这种感觉。 「还疼吗?」崇宁拿着沾了药粉的帕子帮杜衡擦拭嘴角伤口,眉头皱得死紧,忍不住又问:「到底是谁打你?说出来我为你做主。」 杜衡右臂用纱布吊起,靠在虎皮软榻上,胳膊和背部撞到的地方疼得厉害,可面对太子的追问他答也不答,只合眼养神。 出了东篱宫来到药监司,杜衡仔细交代了值守太医官崇临需用的药方、危急时施针的穴位等等以策万全。待小荻将煎好的汤药送去,主仆二人才打算出宫。 谁知还没出药监司多远,就见柳公公喘着粗气追来,后面还跟着顶八抬的暖轿。想是有嘴快的去了太子那儿报信讨赏,也不知怎生形容他的伤势,竟搞得这般夸张。 无可奈何的让小荻先回凤栖楼,杜衡乘了轿子被抬到阶兰宫。崇宁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势,又是好一阵盘问,脸色冷厉得吓人。 看着这般紧张自己的崇宁,杜衡心中百感交集。 大抵,人一旦有了珍视之物,便要输得彻底。堂堂太子之尊,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情种,可怜之人罢了。而这份情意,他注定对他不起。 「崇宁,我累了。」杜衡笑了笑,侧转身子闭上眼,面上倦意已深。 这还是杜衡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崇宁愣了片刻,感觉脸颊有点烫,声音透出几分压抑着欣喜的暗哑。「也对,你伤着了当然要好好休息,今晚就住这儿吧。」 崇宁也不叫宫人,自己去寝室拿了双人的苏绣丝缎暖被给杜衡盖上,将被角仔细压实,并盯着他的睡脸贪看了好半晌,呼吸都近得吹在耳畔。用手指轻抚过杜衡的唇,崇宁像偷了腥的猫儿,满心餍足的笑起。 可这厢小荻却在宫门前气得跳脚。要出去时他才想起,进出皇宫的腰牌只杜衡身上有,若这么出了宫,明天一早他就进不来了。 在宫外等了半天也不见自家爷派人送腰牌来,知道他定是忘了这事了,可就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敢到阶兰宫烦人通报。左思右想,小荻给守卫留了话,便去东篱宫替爷看着他那宝贝六皇子,横竖他和小安还算熟悉。 由于崇临爱静又不喜生人,东篱宫服侍的人少,也不像其他宫里对往来客人盘查严苛、规矩一堆。加上杜衡临走前嘱咐,管事太监便让苏清凌到内室中等崇临醒来。 待药送来,管事太监不知忙到哪去了,偌大东篱宫中竟没有一个服侍的宫女,苏清凌无奈,只好端着托盘走进房中。屋内光线微暗,除了床旁炭炉发出的劈啪声响,一室死寂。 将灯点上,苏清凌搬了椅子坐到床边,低声唤道:「殿下,殿下?」许久没有动静,他试着伸手拍崇临的肩,可床上的人还是没醒。 苏清凌有些慌了,急切的唤着,又加力推了几次,才见崇临睫毛一颤,眉头轻轻蹙起,随即缓缓睁开眼。 待看清了面前之人,崇临很是讶异,声音沙哑道:「苏……榜眼?」 见他醒来,苏清凌放下心来,和悦笑了,「殿下,汤药煎好了,请您趁热喝吧。」 崇临闻言脸色变了变,盯着冒热气的药碗不说话。 苏清凌心中轻叹,看来崇临畏药是真,便照杜衡原话传了,「杜太医说这是退热保命的汤药,吐不得。您还是……」 话没说完,就见崇临张大了眼睛,一瞬之后,垂下眸,神情变得极复杂,最后点了点头。 苏清凌将枕头垫得高些,舀起汤药吹凉了递到崇临嘴边,他微启双唇抿下去,面上表情平静,没有抗拒,也不说苦。 喝完药,崇临忽然抬眼四处看,好像在找什么。 苏清凌将空碗放下,拿过油纸包打开。「殿下用些糕点吧?」 看到蜜糕,崇临乖顺的点头,吃下四、五块,又喝了点水润喉。 「你怎么会来?」这是崇临疑惑半天的问题。 「听闻您身体不适,有点放心不下……」心知自己连臣子都还不是,做朋友又不敢高攀,根本没什么理由立场,却在皇子寝室伺候他服药,怕是会被想做谄媚献殷勤之辈,苏清凌不禁有些尴尬。 「谢谢你,清凌。」 惊愕抬眸,却见崇临面上带着笑,是他从未见过,极淡却动人心扉的笑容。 「来兵部吧。我看过你的……策论,极有见地。若去了吏部,考课黜陟、封授策赏……枉费了才华。」气息难济,每吐一字都竭尽全力。崇临凝视苏清凌,仿佛要看穿他一般,郑重道:「朝廷……需要、能臣。」 因这「能臣」二字,苏清凌差点红了眼眶。 今天朝堂上的经历他必永世不能忘怀,皇上昏聩无能、通道误国,文武百官只求自保安泰,哪管什么苍生、天下。比起忠臣良臣,而今最需要、他亦下定决心去做的,便是能臣。 比起到吏部做些官员考课、提降封赏之类的差事,去兵部要有意义得多。强国必先强兵,非为好战拓土,而是如今国家更需戍卫自保。 恒帝大限将至,匈奴、东胡,尤其是国境西侧的羌人蠢蠢欲动,瞅见时机便会发难。且近年南方数郡天灾不断,起义暴动频繁,势头越演越烈。掌管兵部的三皇子崇嘉虽擅行军打仗,但非机敏帅才,空有一身武艺和统兵之能,然对更深的战情战略却缺乏明辨之能,形势很不乐观。 郑重的起身一揖,苏清凌沉声道:「清凌愿听从殿下安排。」 「我拭目以待。」崇临颔首微笑,疲倦的合上眼。 待他睡熟,苏清凌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没想到殿内竟是遍地狼藉。 「苏榜眼!」小安压低声唤他,声音里满是哭腔。 原来小安去内务司提水想擦地,没想到一炷香工夫,忽然起了大风。狂风从未关好的窗扇钻入,桌案上一叠纸、书、毛笔被掀得满屋子飞。 最糟的是一张纸恰好落进水桶中,立时便湿透了,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模糊起来,急得小安捧着那纸几乎想撞墙。「这可怎么办才好,若是有用的……」 苏清凌忙拿过那张浸湿的宣纸――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有些磨损,上面字体娟秀,透着几分稚嫩,墨迹很陈,想是有些年头的东西。苏清凌将纸上内容快速默记于心,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录下。 是首「八声甘州」。 骤雨秋岚月中天,点点寒声碎。夜深香灰凉,油尽灯残,朱楼空寂。三更风露相侵,斜倚拢素被。清华谁人记,唯病长系。 不忍咫尺临窗,恐花池千菊,皆成秋泪。黯诗书万卷,待几时雨霁?琴弦淡、棋画莫事,误天年、千机却沉璧。谢峥嵘、睥睨世间,此生何掷! 菊焰 于庆元十七年秋 落下最后一笔,苏清凌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字里行间激烈而压抑的痛苦透过词句贯穿了他。那十二岁的少年皇子似就坐在窗边,紧抿着双唇隐忍病痛。骤雨打湿了窗棂,也摧落了一地菊瓣如雪。 就像偌大天地只剩自己般孤寂无靠,满腹才华志负鸿鹄,却浸淫病中空耗天年,一颗清傲的心比深秋的雨水更加凄冷。 原以为天家皇子、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必是不知苦痛没有抱负,满心只思享乐贪欢。可透过词文碰触到的那颗敏感绝望的少年心,又是什么? 「苏榜眼、苏榜眼!」小安见苏清凌停笔发愣,叫他半天也没反应,便走到他跟前挥挥手。 「啊、抱歉。」苏清凌回过神,把纸递给小安。「那纸上的词,我誊录好了。」 「真的?」小安惊喜万分。苏榜眼实在高深莫测,那么多看不懂的字,他只一遍就记了来……看看那张早已糊透的纸,小安暗自庆幸。还好有高人在,不然这纸上的东西怕是没救了。 「哇!这是怎么了?!」刚进门,小荻就被殿内的光景惊得大叫起来。 「嘘――轻点,吵醒了主子我要你好看!」小安忙把小荻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小荻扁扁嘴。「一言难尽……总之……今晚请收留我吧。」 好不容易顶着骤起的狂风连滚带爬一路到这儿,看来是不用休息了――满地都是活儿。 送走苏清凌又收拾完满屋子杂物,都过了掌灯的时间了。杜衡没来寻小荻,想是直接睡在阶兰宫了。 大清早就起床,又忙里忙外折腾一整天,小安累坏了,哈欠连连,眼皮都开始不停打架。看不过去的小荻赶他回偏房睡觉,自己留在殿里守夜。正拿抹布擦地,寝室隐约传来咳嗽声。 小荻跟了杜衡多年,照顾病人很有经验,连忙从一旁暖炉上取了铜壶,倒杯温水敲门进来。 「六、六殿下,」小荻心头忐忑,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您要喝点水吗?」 时已入夜,屋内烛火幽暗,映得满室摇曳的光芒。 崇临见是小荻,神色显出讶然。 由着小荻扶起喂进些水,他犹豫半晌,淡淡启口。「你主子呢?」 「爷、爷他……」饶是小荻脑袋瓜向来转的快,也一时间懵住了。他向来和自家爷在一起,但这深更半夜的,小安不在、爷也不在,他却在这儿服侍六皇子,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小荻急得直抓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呐呐着就说溜了嘴。「爷在阶兰宫呢……」 话出口才觉不妙,六皇子在这儿病着,爷却到太子那享受去了?但他又拿不准该不该说主子被三皇子打了的事,多说多错啊! 屋里一时间极静。小荻正想辩解几句,却呆呆看着床上那人,张大嘴巴说不出一个字―― 崇临竟然低低的笑起来,还越笑越厉害,笑得连身子都在抖,惹起一阵咳喘,却仍在笑。 小荻脊背直发寒,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六殿下居然都笑出泪来了。他心惊不已,连忙告退。 待小荻走后,崇临强撑着坐起,把头埋在膝上继续笑着,仿佛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一般,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笑得太过用力,虚弱的肺无法支撑,手指因喘不过气绞紧被子,不经意落到床旁炭炉之上,热炭灼伤了手背,撩起一片撕裂般的疼,钻心入骨。 是自己太傻,时至如今竟还奢望,最痛苦的时候他能有一次真正陪在自己身边。 也罢,这人既如此决绝,他的命运也绝不交由他人左右。 庆元二十六年冬,恒帝穷毕生所望的望仙台正式动工。庞大工程耗资近两千万两白银,光是搬运石料木材的车马工匠就多达数万,可谓举国倾力。 巴蜀两郡规定每家必出一名成年男子参与施工,按人头征收「仙台税」,缴不上就收地抄家。各地方执行官借机揽财,层层饱腹,强行敛来的银钱何止户部定额的数倍。 百姓不堪重荷,一时间民怨沸腾、暴动频繁,其中尤以阜匪军最厉。巴郡阜岐乡匪头邵琰高举义字大旗,不过数日便聚集上千反民,又拉拢巴蜀两郡内苗、藏部族,声势渐大。 负责运送建材上武陵山的车马大队常遭蒙面「山匪」袭击,连人带车马全数推下山谷。山腰安置能工巧匠的临时木屋也遭火焚毁,无一幸免。如此极端的抵抗使工匠及押送车队死伤无数,工程完全没有进展。 阜匪军多当地山民,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搞些偷袭暗算的伎俩,防不胜防,又却如同塘里的泥鳅机灵刁钻,令人无从下手。 「混帐!没用的东西!」崇嘉看了八百里加急战报,一脚踹翻传令兵。 连续数日没一次捷报,金川两万驻防兵都是吃草长大的吗?赵洪涛那老匹夫要是活腻了,他倒可以赏他个痛快! 父皇建望仙台是何等大事,怎么容许出任何差池?没几日工夫,先后已有一名监御史、三名六品以上官员遇袭死在武陵山下,朝野震惊。兵部是他所辖,统兵用将职权在握,平乱不力的罪责无可推卸,一想起太子那张狞笑的脸,崇嘉就觉芒刺在背。 跪在一旁的兵部侍郎范泽早已汗流浃背,全身都在打颤,「请、请问三殿下作何指示?」 崇嘉猛的瞪他一眼,目光狠得像要杀人。 范侍郎险些以为自己小命不保,侍令官突然报说新科榜眼苏清凌前来报到。 「苏清凌?!让他滚――」崇嘉刚吼出声就想起六弟昏倒前殷殷叮嘱要他招这混帐入兵部,连卧病在床都还派人去打点关系。若就这么把人赶走,实在对不住崇临一番苦心,只得改口道:「让他滚进来!」 苏清凌进来,毕恭毕敬俯首揖礼,眼睛却瞄着地上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拜见三殿下,请殿下吩咐差事,必当竭力以赴。」 「哼。」崇嘉倨傲的拿眼角觑着他,突然有了主意――苏清凌,不是人人都说你「年少合封侯」吗?我今日便封给你看。 崇嘉一字一顿,恶意言道:「书令史苏大人,这职位十足衬你。带他去兵籍司,即日上任。」 不单苏清凌,连一旁的守卫和侍令官都愣住了。 书令史其实算不上官职,根本没有品级,多是和朝中官员攀亲带戚又能书会写的小人物走后门谋的差事,从未听说一个榜眼任这职务的。更何况兵籍司掌的是士兵征募、迁补、退役、抚恤等杂事,在兵部五司三衙里地位最为卑微。 「怎么,还不领命谢恩?」狠狠折贬了苏清凌,崇嘉心情愉快不少。太子想抢却没抢到的人才,如今被他踩在脚下,不知那处处爱与人争的大哥听到会怎生躲在被里哭呢? 「臣……谢殿下派职。」苏清凌强忍胸中的凄楚和怒气,淡淡施礼。 「你该自称『小人』!没有一个书令史敢称自己是『臣』的,你最好清楚这点,苏大人。」崇嘉高声狞笑。 在场众人听闻,无不胆寒。 第五章 陆谦一手提着药箱,另一手拳头攥紧,脚步沉重的从东篱宫离去。 他和杜衡同是庆元十八年进太医院,出生于悬壶世家,自小勤奋习医,二十七岁便成为太医,算是顺遂。 而因年龄和性情最易于亲近,他成了杜衡在太医院唯一搭得上话的友人,虽然这「友人」只是杜衡一己之见罢了。 可因为这个「友人」,这些日子对他来说不啻于踩着荆棘密布的独木桥行走。 杜衡将为六皇子诊病的重任慎重的托付给陆谦,但求不要说出他受伤之事。陆谦勤恳多年,仍品级卑微,向来只给才人等后宫女官诊脉开方,皇子根本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这实在是太大的机遇和诱惑,若能受到圣上宠爱的六皇子信赖,便如一步登了天。整个太医院的同僚都嫉妒不已,陆谦也第一次感到和杜衡交好的好处。可他万万没料到刚到东篱宫报上自己名姓,就遭了狠狠一记下马威―― 那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六皇子躺在床上,纱幔垂下不见面目,服侍太监小安递过一根细绳到他手中。 「六殿下,这是?」陆谦颤抖着问道。 「陆太医,我不喜见生人,这绳子绑在我手腕之上,请以此诊脉。」 微哑的嗓音透过纱幔传来,令陆谦全身都凉透了。 开玩笑!如此远的距离,又只透过这样一根细绵绳,怎么把脉?连后宫妃嫔诊脉时都要探出手来,这六皇子分明有意刁难!所谓望闻问切,面见不得,脉也号不得,病要如何看? 「六殿下,微臣……并不惯于此法诊脉,敢请伸出手来……」 崇临的话音充满轻蔑。「你叫我一声殿下,便是知我身分。杜太医能如此诊脉,陆太医便不懂得?这差使你想做便做,不过,像你这般庸人不做也罢了。」 这是多深的羞辱!那杜衡当真能如此听脉?天才果然是凡人难及其之万一…… 陆谦抖着手搭在那根细绳上,屏住呼吸,好半天也只感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节奏。 一连多日都是如此,六皇子不露面不伸手,陆谦只能对着根细绳欲哭无泪。他哪敢说出实情,这无能之耻实在承受不起,只能在杜衡面前依据最初时听来的诊断信口胡诌,什么六殿下还略有寒热,稍有肝火瘀滞,咳喘症状倒有所缓解……每说一句都像滚在刀尖上。 杜衡听了却很开心,只道六殿下身子若好了定归功于他,满口千恩万谢。 陆谦只盼望六皇子当真早日康复,若不然,他便要万劫不复了。 自从那天被三皇子打伤,杜衡便不曾到东篱宫露面。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被崇临看到他青肿半张脸、吊着手臂的样子,那该有多难堪。右臂的骨头裂了,要养好定要花上个把月,脸上的伤已由青化紫,衬在白皙肌肤上煞是醒目。更何况,当时被揍,实是为崇临生气着慌,才说话失了分寸,这怎能被他知道? 虽然受了伤又不能去东篱宫,杜衡却放心不下,每日都上太医院,顺便去药监司看着司药熬崇临要服的汤药,晚上回到琳琅阁就用能动的左手做蜜糕,因不习惯而花上比往常多几倍的时间。但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假手他人。 取而代之,杜衡找了与他熟识、年龄辈分相近且医术可靠的太医陆谦前去为崇临诊治。这样也好第一时间得知他的病况,作出应对。 这几天,太医院人人面露喜色。因天煞的风流浪荡子杜衡终于遭了报应,顶着张青紫的脸还出来招摇,真笑死了人。但他是在何处被谁打的仍是个谜,一时间便成了宫里最热门的话题。 各种版本的谣传、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大抵都是他在哪的妓院和某朝廷大员斗法抢美女,结果凭着张俊脸勾得美人心潮荡漾,惹毛了对方,吩咐家丁给狂揍一顿,赔了夫人又折兵;要嘛就是他和哪宫的宫女私通,被他原来的老相好知道了,找人盖了麻袋狠狠暴打……如是谣传,数不胜数。 杜衡自是充耳不闻,小荻却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是那三皇子仗势欺人,爷凭什么受了伤还给他背黑锅。更别说现在谣言满天飞,什么难听传什么,这让人怎么忍? 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对自家儿子相见视如不见已是多年,宫里人人尽知。三年前杜衡外宿青楼后两人便断绝关系,杜老爷子更斥亲子如秽物一般。此时别说为他在人前辩驳两句,根本就避之唯恐不及。 小荻护主,几番想道出真相,却被杜衡下了封口令,甚至还让他告诫小安也不要同任何人、尤其是他主子崇临提起此事,小荻只能在肚里叹气,委屈无法对旁人说。 这天,崇临晌午要服用的汤药煎好了,杜衡就着药碗抿了口,点头道:「不浓不淡,刚刚好,端去吧。」 小荻接过药碗放进屉里捧起,小声嘟囔。「我看您老老实实回琳琅阁养着算了,再这样下去,连儿子都要有了。」 「什么儿子?」杜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放下药屉,小荻俯腰贴耳,学着宫里那群多嘴烂舌的乌鸦,尖着嗓子绘声绘色道:「原来啊,那杜大太医是和宫女春桃春花还是春兰的,私下生了个孩子!结果被相好的某某妃子知道了,找人给揍成这副德性的!」 「啊哈哈,没想到你还颇有演戏天分。哈哈……」杜衡被他逗得捧腹不已。 小荻却蹙眉一本正经道:「我是说真的,现在什么难听话都有,只是没进您耳朵里罢了。」 揉了揉他的头,杜衡笑得淡然。「担心太多可会长不高的,荻少爷。谁爱说便由他说去,我又不会少块肉。」 「真是……您这什么鬼性子啊。」小荻拍开他的手,半真半假抱怨一句。正准备去东篱宫送药,却见柳公公急忙跑过来。 「杜太医,太、太子殿下有请。轿子在外头候着呢。」大冷的天转了两个地方才找着人,柳公公已经一把年纪了,这般奔波令他喘得厉害。 又来请了?小荻皱眉,太子殿下烦不烦?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就来寻人。爷倒像是有意避着他,都以身体不适回了,但对方终究是太子,总不去怕也不好。 杜衡一脸困扰。「柳公公,我这太医官的差使还不想丢,怎么好怠忽职守。」 「您体谅体谅做奴才的难处,都来请您四回了,好歹赏个薄面……再者,殿下像是有事想和您商量,这些天为造台乱的……」柳公公一向爱叨念,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太多了,便缄了口静等答复。 杜衡叹气。望仙台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自是听说了,要说方法计策,也不是没有。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他虽然看似行止浪荡,却只是在势力夹缝中平衡求全、步步小心唯恐出错的人,怎么可能在政事上相助于他? 望仙台这档子事本就荒唐,南方几郡因此反了也是朝廷自己种下的因,让那骄傲的太子爷尝尝苦果、受点教训,只有好处没坏处。 思及此,杜衡还起了戏谑之心,眉毛一挑,以手抚额装模作样道:「柳公公,烦你回说杜衡昨夜因误服了合欢散,太过劳累,以致现下头疼脑热,全身没一处舒坦,需得在太医院将养,不便前往。」言罢还哼哼几声。 小荻在一旁实是憋不住了,笑得抖成了团。 柳公公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合欢散!这祖宗自己就是大夫,还是个绝顶聪明的,能误服?而且……而且……合欢散是行那事时吃的,这杜衡根本有心拿他寻乐子! 柳公公甩手而去,这次他偏要照原话传给太子爷,看他杜衡丢人不丢。当然,这话实际传了去,丢人的是谁,盛怒之下柳公公就顾不了了。 而另一边,这些天崇临的病非但没好,反更加重了。原本就弱的身子,寒热还没退便强撑着批阅卷宗、核政策令,已经几宿没怎么合眼了。东篱宫整日人来人往,折子卷宗和奏报堆满桌案。 望仙台一事牵连甚广,因崇临病得不是时候,没能亲自坐镇户部运筹帷幄,筹款和钱粮、募工方面竟出了过失,几乎到了难以补救的地步。 与太子和三皇子在六部的绝对职权不同,崇临虽辖户部、礼部,却只是监管,实权掌在崇嘉手中。平日若他生病有事,做决定的是两部尚书,再奏报崇嘉盖章扣印核准下达。因崇嘉对税赋、典仪之事一窍不通,便让崇临辅助,日子久了,日常运作都由他经手负责。 户部之内品阶高的官员多是受闵太宰的庇荫,连党结派,揩油敛财本领一流,办事能力却令人瞠目。巨鹿郡、巴蜀二郡旱灾甚重,会稽郡水涝频发,正是艰难的时候,募金额度却高中临郡几倍;而桂林、南海、象郡三郡粮食丰产,百姓富足,却只需出数成于其人口基准的银子,必是走了后门。 更不用说募工一事,巴蜀二郡正是田旱需人的农忙之时,竟命每家出一名成年男子服劳役,简直荒唐!撇开这些不谈,上令下行就绝对出了大错漏,才导致民怨四起、多郡暴动。 崇临这几天越想心中越是气恼,直在肚子里骂这户部尚书真是瞎了狗眼,这些地方执行官全选的什么人! 玉璃在金丝笼中蹦跳,惊醒了伏案昏睡过去的崇临。他揉揉酸涩得快要睁不开的双眼,一动却扯到了左手背上的烫伤,禁不住痛呼出声。看着那狰狞的伤口才想到,距那日自己晕过去已经八天了,真是忙得不知时日过。 这八天里,他从不曾来。 虽然小荻每天都会送两次汤药和蜜糕,但杜衡却一次也没来过。取而代之,来的是太医陆谦。小荻既在宫中,他必然也在――是和太子在阶兰宫欢享云雨之乐还是正帮他核查工部损失、谋划下一步安排? 他知道此时太子那边情况定和自己同样颇为棘手。杜衡何等聪明,若得他相助,自己也能安下心来稍作歇息了吧。 这些天身体糟到怎么地步,崇临当然清楚,却只能强迫自己不停做事,不然必得被胡思乱想逼疯。 从前明知不受欢迎,杜衡也日日来踏门槛,哪怕目的只是监视自己服下那变了味道、有毒的汤药,以及戏弄他找乐子……但此番他病得这么重,公事缠身,他居然不闻不问。 原本下定决心,杜衡来了无论说什么都绝不搭理、淡薄无视,用冷漠来羞辱他。却没料到,他竟然不再来。 说过要当他主治太医的人,却连这都成了谎言。傻的、看不开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明知药里有毒,只要是由他手中递出,无论多痛苦也会喝下去。便是如此矛盾挣扎,爱恨纠缠,到头来,还是想见他。 只是到了要抛弃时,杜衡从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个男人如此冷情,就像他舍功名、舍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样,只是在游戏人间。得到了、玩腻了,便毫不留情的丢开。他设计着一场场游刃有余的赌局,计算好了一切,就等着猎物如愿掉入自己的罗网,垂死挣扎,直到绝望而死。 注定要被除去的人,时至如今是否已经毫无价值?若是他知道自己昨夜咳得吐了两次血,若是自己现下立时便死在了这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里……他可会有半分动摇和内疚?可会来看他冰冷的身子一眼? ――杜衡,就连这最后一点尊严,你都吝于给我。 想起那天昭德殿前远远看到杜衡那似嘲似讽的笑容,崇临猛的握紧了左手,自手背的伤口传来钻心痛感,额头都渗出了细密汗珠。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所爱所念之人,八年前那个秋夜便已不见,也再不能见了。 小荻端着药屉一路小心翼翼刚到东篱宫,就见两个传令官打扮的人捧着大叠折子、卷轴急急冲来,险些撞翻了他。 小安皱紧眉头在院子里扫雪,眼睛下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煞是惊人。 「怎么回事啊,那些人?」 「这几天还不都这样。」小安没好气的道:「我看主子再这么熬下去,别说身子骨本来就差,再强健的人也要完了。」 不只崇临,一直贴身服侍的小安也累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了。 说来这东篱宫可算得上皇宫中最怪的地方之一,明明是皇子住的地方,地方也大,光偏殿和侧房都两三排,里里外外却只有小安和两、三个下人,贴身服侍的更只有小安一人,连管事太监都是兼任的,三天两头寻不见人,哪像尊贵无比又得宠的皇子受的待遇? 来送膳食的太监说东篱宫从来如此,是六皇子亲自请示圣上恩准的,说人多吵杂影响卧病休养。之前贴身服侍的太监和宫婢都是昭贵妃选派过来的,四年前,崇临寻了由头都给撵了出去,没两日就找了小安来,直到现在。 只有自己一个也就罢了,主子平时虽然少点笑,却毫不挑剔又好服侍。但小安终究不是铁打的,这会实在有些熬不住,脾气都大了。 小荻忙拉了小安到一边,压低声叮嘱,「说话仔细点,有外人在呢。」半晌又问:「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啊,这汤药得趁热喝。」 「快了吧。」小安打个哈欠,扁扁嘴道:「对了,以后不用送蜜糕过来了。」 「啊?」简单的一句话,小荻却听懵了。 「就是不用送的意思啊。说也奇怪,原先主子就算胃口差到一粒米都咽不下,也拿那蜜糕当饭吃。这几日却像变了性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让我扔掉。」小安说的轻巧,小荻却大大变了脸色。 扔、扔了?爷那么辛苦做的就给……伤了手之后,杜衡做起蜜糕来有多费劲他是亲眼瞧见的,一折腾就是大半夜,但每天都坚持着。小荻劝过他,一次做个两三天的份不是更省力,但杜衡却说新鲜的吃起来味道比较好。 自从知道这蜜糕是加了药专为六皇子治病解毒的,小荻就多番感慨自家爷用心良苦,也了解了他为什么长年累月亲手做糕点给人吃。这事要让爷知道了,不知他会怎生伤心呢?这六殿下未免太不识好歹,活该病死算了! 气归气,药还是得送。等那两个传令官走后,小荻冷着脸把汤药端到崇临面前。「六殿下,这是退热祛风的汤药,请您用吧。」 崇临正在调改上报来的税令额度,头也不抬的说:「放下就好。」 「请您趁热服用,主子还等着呢,小的得看您喝了药才能去回话。」小荻卯上了劲。要不是为了他一日两次药,爷怎么会青着脸吊着胳膊还跑来宫里当人话柄。 闻言,崇临放下笔,面上竟绽出一抹笑来,伸手拿过药碗起身走进寝室关上门。 小荻倒也并不意外,这几天崇临一到喝药时就躲到屋里。小荻只道他堂堂皇子面皮薄,不愿让下人监督,向来由着他自己去喝。 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崇临走出来把空碗递还给小荻,便坐回桌案前继续处理卷宗。 从崇临手中接过空碗,小荻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那近在咫尺的脸,心中却大惊。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人竟成这般模样了――那向来白玉似的脸庞灰败如土、眼眶深陷、嘴唇毫无血色,脸颊瘦削得厉害。再衬上一身月白的狐裘,整个人了无生气,真像要飘然仙去了似的。 看小荻端着药屉神色古怪的离开,小安摇了摇头,他有些话没说全。主子何止不吃蜜糕,怕是根本不曾喝一口药。 他也是偶然发现的―― 前天崇临难得躺到床上歇息,外面正刮大风,小安绕到宫寝后侧,想从外头检查窗子是否关严实了,怕吹着主子受了凉。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屋后窗下的落雪给浸黑融化了好大一片,还散发着汤药的苦味,莫怪近日主子没要他拿痰盂吐药,原来压根没喝。 小安踌躇了好久,最终决定缄默。与其让他喝了再吐,还不如一开始便不喝的好。自恃了解崇临的性子,也为主子设想周全,小安平日对杜衡的事也从不主动开口,何必明知主子不喜还招他不快? 那日杜衡被三皇子打了,小安只暗自高兴了会,便忘到脑后了。便是小荻不来告诫他,他也不会对崇临说起。只是……主子的身子真的还撑得下去吗?想到今早枕头下染着黑血的帕子,小安心都凉了半截。 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跑进来。 「六殿下,臣求见六殿下!」 来人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何致远,他跑得匆忙,连袍带都歪了,口中喊慌忙着,「救人啊,殿下,救人啊……」 「主子,咱回吧。」小安扶着摇摇欲坠的崇临,脸上写满担忧。 天色暗沉,风雪渐起。阶兰宫前,崇临披着两件厚厚的狐裘仍冻得嘴唇青白,身子都在颤着,但他只摇了摇头。 「都站了小半时辰了,太子不会见我们了。」 「再去烦人通……咳咳……」话没说完,崇临就因吸进冷风而咳个不停。 「六殿下!」进去通报的柳公公快步走来。「主子正和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议事,吩咐奴才转告您,卢启善卢大人的案子,刑部前日已经下判,请恕无能为力。」 崇临闻言脚下虚空,面上血色更淡。「监察御史从巴蜀带回了传令信鸽,飞鸽传书快过八百里加急,若是两日内下的判,仍有挽回余地。兹事体大,烦请告知太子,务必听我一言。」 「唉。」柳公公看崇临那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心疼,太子根本无意见他,再通报也是白费劲。「六殿下,老奴看您还是请回吧。主子确是没空,您身子又未好,这是何苦……至少也进来喝杯热茶,别坚持等在外头了。」 「不,太子若不见我,我便在此……」崇临突然弯腰猛咳起来,抱臂跌跪在地,嘴角溢出一抹猩红,染上纯白狐裘,鲜艳得令人胆寒。 小安和柳公公登时大乱阵脚。 「太医!老、老奴去叫杜太医!」柳公公拔腿要跑却被崇临死死拉住。 「不、不要太医,不要告……诉……杜衡!」 嘶哑抽气的嗓音,拼命紧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直到柳公公假意应承,崇临才放他离去。 「主子,您别强撑了,再讨厌杜太医也得看病啊,主子您怎样了?」小安抱着崇临哭得像天塌了一般,多日来的担忧害怕全变成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崇临艰难喘息着,摇了摇头,疲累至极的闭上双眼。 不要告诉杜衡,绝对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明知道却不会来,明知道却只会丢下他一个人。他永远也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 所以,不要告诉他,直到…… 第六章 「你说刑部下令处死卢启善?」杜衡一把拉过身后饶舌的同僚,眼神中罕有的带了几分狠厉。 王太医在朝中有熟人,正兴致勃勃同人讲起刚听到的消息,被杜衡此举吓了一跳,愣了好半晌才复述道:「不错,那巴郡太守卢启善私开米仓,擅放乱民入城,还减了过半征役,罪连三族,全判了斩刑取! 「混帐!」杜衡轻斥一声,皱着眉头疾走而去。 太医院诸人都当他中了邪,刑部斩人,他们向来听个热闹便算,更何况是八丈远的事,和自己有何相关? 说起那卢启善倒是个名人,庆元四年中的进士,前潦东郡襄平郡监,现任巴郡太守,二十多年来历任四方,颇有政声,朝中也有三两知己。但他不善结党逢迎,吏部考核遴选向来吃亏,一直得不到左迁上京的机会。各人自有其命数,卢启善在这节骨眼触朝廷的楣头,便合该一死,也不知干那狐媚子哪门子事。 杜衡快步跑过宝华殿,向阶兰宫一路飞奔而去。 朝廷政事他不屑参与,望仙台得建与否更不关心。但若这关头斩了卢启善,一场激变恐将无可挽回,多少人命岂是轻易担得的? 崇宁,你怎会做出如此鲁莽的决策! 快到阶兰宫时,恰看到柳公公一脸奔丧似的表情急急跑来,慌乱得语无伦次。「哎哟,杜太医!道尊庇佑!祖宗啊,救命啊!」 ――救谁? 当杜衡在茫茫风雪中看到小安怀里的人时,只觉x那间心都冷透了。那人不动也不说话,嘴角胸前是刺目的红,静静合着眼,不知是否还有呼吸。 ――奇怪,这人,是谁? 杜衡久久愣在原地。 不是说寒热已退,咳喘也轻了吗?不是说只有点肝火、体虚吗?你不是按时服药也吃了蜜糕吗?为什么……为什么…… 「愣个什么劲,赶紧救人龋 沽公公见那杜太医居然还只在远处望着,似傻了一般,不由大为光火地推搡着他。 ――崇临,崇临…… 「崇临!」杜衡嘶吼一声疾奔过去抱紧崇临,吊起的右臂挣脱了纱布,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用力摇晃着怀中的人。「崇临,你醒醒,崇临!」 他唇边的血还未冻结,但身上脸上却是冰凉。不、还有脉搏,还有脉搏。 老天,你绝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我绝不许你带走他! 杜衡将崇临拦腰抱起便向阶兰宫中跑去。 柳公公张罗着给安排了偏殿的屋子,找人生上炭火,就慌忙去报他的主子。 「六弟吐血昏倒了?」崇宁闻言也皱紧了眉头,「快去请太医,左右院判全给我找过来!」 「不用,方才杜太医来阶兰宫,恰就遇上了,这会儿正在偏殿给诊治呢。」柳公公满脸庆幸,却没留意到主子神色的变化。 「你说杜衡……来阶兰宫?」 「是啊,可巧他来了。看情形六殿下病得可不轻龋也不知――」柳公公还欲再说,就见太子撇下一帮大臣径自离开了。 崇宁到偏殿时屋里只有杜衡和崇临两人。小安去药监司递方子煎药,其余的太监、宫婢则到太医院取药箱找小荻。 屋里炭火升起薄烟,杜衡伏在床头,用手轻轻摸着崇临脸颊,脸上满是忧切,口中似喃喃说着些什么。距离太远,听不分明。 崇宁僵立在门口。此时的杜衡看起来好陌生,那个在他面前从来三分慵懒、三分邪魅、三分不在乎的人,原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突然不想叫他,崇宁默默背转身去,自嘲地笑了。他崇宁从来都低人、差人、不如人,便倾尽所有努力也命定如此,还想争些什么?! 当初原是他先看上的苏清凌,编了歌谣故意散布,既羞辱天之骄子的六弟、激怒崇嘉,也能借庇护惜才之名将这难得的人才拉拢麾下,成为自己助力。谁知,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笑话一场。 贵为太子又如何,没有任何值得自傲的东西,连向心上人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可只有杜衡和这天下,他绝不会放手。 「爷,擦擦汗,歇歇吧。」小荻心疼的拿湿帕帮主子擦去额头汗水。 杜衡左手捻针,凝神对准崇临穴位施针。之前一番折腾,右臂骨伤定是裂开了,这会发作起来,只觉痛不欲生。 大约一炷香工夫,施针完毕,汤药也煎好送来了。小荻用汤匙给崇临喂药,却总是喂不进去。 「我来。」杜衡想拿过汤匙。 「您那手抖的,怎么喂药啊?」小荻不依。 杜衡思忖一瞬,道:「把药喂进我嘴里。」 小荻闻言大惑,病的不是六皇子吗?但他还是听话的将汤药喂进自家爷口中,却见杜衡含了一口药竟俯下身子,用左手扳开崇临的唇吻了上去―― 「哇!」小荻哪见过这场面,惊得差点摔了碗。一旁的小安脸色也登时红成一片。 「再来。」嘴对嘴喂给了崇临一口药汤,杜衡扬脸看着小荻。 这……这、这……小荻抖着手继续喂杜衡药,再看他亲口喂给六皇子。不自觉地,脸上便红了。小安干脆转开脸眼不见为净,可脖颈却是红透了。 喂了好半天,一碗药见了底。分开密合贴紧的双唇,杜衡呼吸已有些急促,冷静下来,脸庞也微微浮上红晕,却只握住崇临的手,呆呆看着人。 听脉象观气色,症状已经平稳下来,想是暂无性命之忧了。杜衡轻抚着崇临脸颊,唇上还留有那柔软唇办的触感。现在,竟有点不敢盯着他瞧。 小荻见药终于喂好了,便想叫小安一起出去备些饭菜。这屋里……太热了,怎么待的下去? 「你家主子为何到阶兰宫来?」杜衡突然问。 经过这番闹腾,小安脑子都还是糊的,琢磨了好半天才说:「好像是……什么卢大人的事。」 「卢启善!」杜冲突然惊叫一声站起身,没走两步又不放心的折回床头,想了想道:「去请太子殿下过来,就说杜衡找他,让他速来。」 小安吃惊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小荻却毫不犹豫跑出去喊人了。 这杜衡……居然敢号令太子?那太子何等人物,自家爷都无法轻易见到面,他一个小小四品太医,说让速来就能速来? 但真正令小安吃惊的是,八风吹不动的太子爷,还真来得飞快。 小荻和小安行礼后都退出门去,崇宁坐下来,面上虽然带着笑,却有着七分冷。「听说你今天是来找我的?」 「没错。」 「真少见啊,杜太医这几日不是都身子不适,还误服了合欢散要休养吗?」 杜衡不理他的调侃,正色道:「殿下,请马上追回斩卢启善的判书。」 「呵。」崇宁声音淡淡的,面上却再撑持不住笑容。「六弟找你来做说客的?他卢启善不从上令,收容反贼、减招劳役,又拿官仓白米满天撒的送人吃,损了朝廷的脸面,凭什么不死?」 「他有何错?」杜衡抬眸直视崇宁。「蜀郡有山匪劫道,巴郡亦有商家遭劫。两郡大旱饥荒,蜀郡惨况更甚。加上那劳什子望仙台,劳役赋税猛增,百姓难以维生,必多灾民。 「灾民最易沦为流匪,巴郡若不收便会造成民变,入郡而无粮更会引起祸乱。卢启善为朝廷擦屁股善后,民声正旺,你却要他全家性命,不怕掀起暴动吗?殿下,此人只可嘉奖绝不可杀。」 「哼,好一通大道理,还条条分明。」崇宁怒极反笑。「找你商量时你不来,现在我的令下了,偏不去追。」 「崇宁!」杜衡轻斥,随口便喊出了太子名讳。 崇宁并未生气,面色益越发冷硬。「一个妇人之仁的小人,值得你这般着急来求我?开仓放粮也不过杯水车薪,有何用处?」 「自古民贵君轻,贵者如今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为一餐饱饭不惜拿命去拼的滋味,殿下自是不晓得,但必得学会体谅。如此,方可做个仁君。」缓下了语气,杜衡真挚言道。 八年前,他路经大泽乡时正逢水患又闹瘟疫,改走魏渠,沿途饿殍遍野,那惨况杜衡是亲眼见的。灾民们个个饿得骨瘦如柴,树皮、草根无所不吃,甚至尸体亦有人烹食。 人为了活下去本没有那么高傲,能得一餐是一餐。最悲惨的不是期待后的失落,而是根本不再期待。但只要人活着,就不可能不有所希冀。这些事,尊贵如万万人之上锦衣玉食的太子,是不可能懂的。 这便是权势在握,自古无情吧。杜衡心想,他也不期盼自己一番话便能让崇宁明白这些道理,可至少希望他不要一步错,之后满盘皆错。 仁君吗……低头思索着方才的话,崇宁心中松动了。正待要回答,却瞥见杜衡左手轻勾着崇临右手手指,指尖温柔的交叠在一起。 愣了半晌,他突然笑起来。「杜太医真堪称以万民为己任的楷模。可惜了,我说的话,绝不更改。既然做得出,便担得起。这天下终会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要你记住!」 看着崇宁决绝离去的背影,杜衡不由愕然:这真是平日那个处处顺他,锋芒内敛的太子吗?崇宁何时竟变得如此一意孤行、桀惊不驯?原来这些年,自己终究未能看透他。 崇临没能劝阻的事,他也不能。这便是命数吧,此事若真成了挑起战火的引子,也是天意罚人。但生灵涂炭,身为医者,心中却是不忍。 床上的人仍睡得深沉。杜衡俯身轻吻崇临眉心,叹息般的话语逸出唇畔。「才几日不见,竟瘦成这样了……」 回想起来,第一次听说崇临,是远在私塾时的事了。 课堂上,一屋子七、八岁的黄口小娃嘻嘻闹闹,任凭那落弟秀才塾师敲着戒尺,却全没个上课的肃静样。书桌上《百家姓》、《千字文》散得乱七八糟,想要安身保命得学会躲避各种流矢――沾了墨的羊毫、竹木书签、纸团、点心块,一不留神就会弄得满身脏。 杜衡坐在角落捧着本《穆天子传》,正读到盛姬之死,天子永念伤心,就见塾师喊了句。「要听故事的乖乖坐好!」 眨眼间,课堂里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小脑袋左摇右晃交头接耳,都掩不住满脸得意。 说起这人称秃半截的塾师,教书真真无趣到家,却有一个优点,很会讲故事。据说他家有在宫里当差的表亲,什么轶闻奇事都听得着。秃半载平日就爱说上一些,很多时候虽不指名道姓,但遇上明白人就全都漏了底。好在私塾里都是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倒也无伤大雅。 此时杜衡之父杜廷修已是五品太医,虽比不得文武官员的威风,也是盖了宅邸的大户人家。杜衡行小,是继室之子,上面有两个异母哥哥,分别大他五岁和七岁。 家中原是请了位朱先生来教习道经,但杜衡厌恶道家经典,识全了字后便不再听讲,上课只看些闲书,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朱老夫子一状告上杜廷修面前。杜廷修有意磨磨小儿子的脾性,便送他到私塾里念些启蒙书。在私塾不比在家,没人盯着,除了吵些,杜衡倒也乐得自在。 孩子们乖乖坐好后,就听秃半截清清嗓子,故弄玄虚的说道:「这宫里头啊有个妃子叫华妃,长相是极为端丽娇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圣眷正隆……」 「夫子!」话还没说完,那厢已经有人举起小手了。「『端力』什么意思啊?还有后面『生劝』什么的不懂啦!」 「嗯……」秃半截皱着眉挠挠秃了大半的脑袋。「就是说那妃子是美人,皇上很宠爱她。」 「别打岔!」 「夫子快继续啦!」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叫起来。 「华妃四年前诞下六皇子,圣上赐名『临』字,你们知道为何吗?」秃半截笑迷迷卖个关子。 「我知道我知道!想求个双喜临门,图吉利嘛!」 「不对,肯定是皇上临幸那华妃,睡了一觉生的孩子,所以叫临儿!」 课堂里一下笑开了。这群字都没识多少的鬼灵精们畅所欲言,乱七八糟的答案满天飞。 终于秃半截敲敲戒尺喊声安静,眼睛却看向角落里一言未发的杜衡――这个班上读书最多最聪明的孩子。「杜衡,你说说看呢?」 提到「临」字,杜衡第一个蹦到脑海里的是「君临天下」,但即便对得宠的皇子而言,此名也未免太过霸气张扬,几可招祸。除此以外便是―― 「回夫子。」杜衡站起身,乖巧的一拱手。「《秦始皇祠洛水歌》『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祠祭大泽,倏忽南临。洛滨祷,色连三光。』讲秦始皇祠祭洛水出现吉兆天宝,此处『临』有天降吉兆的意味,不知和六皇子之名有无关联?」 听闻此言,秃半截几乎想要慨叹了。这杜衡不过一个七岁小娃便有如此心智学识,长大后不知会怎生了得。只怕是……比那六皇子也不差。 他点点头,「不错,这『临』字取的正是天降吉兆之意。据说六皇子诞生之时紫云笼罩天际,连骤雪都停了片刻,华荣宫顶镶嵌的宝珠流光闪耀,泛出异彩。」 「还紫云呢,这么神奇?」 「假的嘛,怎么可能!」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又热闹的议论开了。 「传有道士说此子乃灵宝天尊的白玉如意转世下凡,所以民间都称他为『白玉天家郎』。圣上通道,以此子为道尊恩赐,象征我朝百代盛世,宠爱非常。」秃半截捋捋下颌几根草似的胡须又说:「这六皇子也确是人中龙凤,据说才四岁年纪就能背诵《道经》和《德经》,相貌更比道观里老君座前的护法童子还要端正,极为聪明伶俐……」 玉如意转世下凡?杜衡抿嘴笑了,神话志怪之类书籍他看得多了,却不通道也不信神。上清灵宝天尊是三清尊神之一,传说纳玉晨之精气、九庆之紫烟育形为人,总是手持一柄镶金嵌碧的白玉如意。 那如意虽美也不过是块石头,若真能化身为人,他倒想见识见识。可若说四岁便会背《道经》,实是不简单,那东西乏味又晦涩,他都没能记得很熟悉。 那天晚上,杜衡作了个梦,梦里一个全身玉白,小手小脚、嫩如藕段的娃儿,坐在莲花池里对他笑。醒来时好像听到那孩子叫了声他的名字,却是记不真切了。 那之后过了四年,杜衡辗转两所书院,而秃半截口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华妃也殁了。 父亲原本便是少言寡语的人,而且日甚一日,近来常入夜了才满身酒气的回府。虽然他每天都很疲惫,神色却益发凌厉,那野心勃勃又充满疑虑惊怕的神情让杜衡觉得陌生而疏远。 从母亲那杜衡听说了父亲即将被任命为六皇子主治太医的事,据说会官晋两级升为左院判,旨意不日就下了。 「来月和为父进宫受赏吧。」一天用晚饭时,杜廷修突然对杜衡说道:「我想让你习医,去太医院和主事大臣打好招呼,入官学就容易了。」 不只杜衡,两个哥哥还有三房妻妾都惊呆了。杜衡只道父亲对自己并无偏爱,从未料到竟想让他继承衣钵。莫非,他知道自己偷看了书房里的医书? 「父亲,您,您要让三弟……」一向沉不住气的大哥杜睿撂下筷子便喊了出声。他提过很多次想要习医,但从没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 见杜衡愣着没回话,杜廷修问道:「你们三个说说看,『风』为何?」 风?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杜睿和满脸愤懑的次子杜钧都不说话了。好半晌,杜钧犹豫着开口道:「是指风邪吧,还是伤寒?」 杜廷修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看向小儿子。杜衡为难了好久,还是回答了。「巢元方《诸病源候论》有言,风者,乃八方之虚风也。八方之风,皆能为邪。人以身内血气为正,外风气为邪。凡癞病,皆是恶风及犯触忌害得之。」 「你如何看?」杜廷修面上仍旧淡淡的,在座诸人却被方才杜衡那番听不懂的话惊呆了。 「言过其实罢了。」杜衡拧着眉头说得认真,语气里透出十分的笃定与自信。「风是四时之气,分布八方,主长养万物。患病岂会都由风邪引起?五脏处于内而气行于外,反是心脏神主血脉,心为手少阴之经,心气血气两虚时最易生病,但主导病因需分内外并非单受邪风所害。」 一室静默好半晌,一向不苟言笑的杜廷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哥哥露出得意神色。听小弟说得头头是道,还不是满口胡言贻笑大方? 不多时,杜廷修敛起笑容,肃容道:「这番话不要在人前说。想进官家地方,绝不可挑战经典。但你说的没错,我从医二十余年才敢得出你方才言论。」 最后,杜廷修只是这么说道:「你习医吧。」 可临入宫前两天却生了变故。那天傍晚,杜衡正在院子池塘边喂鱼,就见父亲满脸忧色的走过来,看了他良久才开口。 「好好念书,参加文试。十一岁还太小,四年后那届就去吧。是你的话定能给杜家光耀门楣,位列三甲也不出奇。」杜廷修用手拂去落在杜衡肩头的柳叶,苍白的脸庞似隐忍着很大苦楚。「不要习医,过安心的日子。」 杜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原本并没执着要做太医,便点点头。事后听母亲说,那天父亲正式升为了六皇子的主治太医,去东篱宫为他诊病开了方。 就是那个玉如意转世下凡的小皇子啊,想起梦中嬉戏莲叶间、白玉似的孩子,杜衡微微笑起。突然很想见他一面,就不知真人是怎生模样,自己父亲一个字也不曾提到过。 自那之后又是四载光阴疾如逝水,礼部传出消息已定取杜衡为新科状元,一石激起千层浪,年仅十五岁的惊世英才名动朝野。彼时正逢腊月新年,皇帝命广宴百官,杜衡也被指名在内。 皇宫果然是奢丽繁华到极致,雕梁画栋、朱漆顶檐,幽深曲折的长廊稍不留神便会迷了路。殿中歌舞丝竹不歇,喧嚣直入九天。大臣们满脸的喜悦热络,眼中却个个透出虚伪的算计与防备。不停有人凑过来给父亲敬酒道喜,说些虎父无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之类,真真假假、难于分辨的恭维话。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而且,好冷。 杜衡揉搓着有些笑僵的脸,扯了出恭的由头溜了出来。 要到哪儿去呢?这偌大的皇宫里,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只有一个。不知他现在醒着还是睡着,又在做些什么呢?东篱宫中……应该比较暖和吧? 那夜进宫大半天,杜衡第一次发自真心绽出抹笑来。 第七章 连续三天两夜,崇临的病却反复难愈。人不曾醒来,烧得迷迷糊糊,不时喘咳着,药吃不进,水也喝不下。杜衡衣不解带守在病榻前,为他施针、更换额上湿帕,已经两夜未合眼了。 「爷,觉不睡,饭总得吃啊。」小荻捧着食盒好说歹说才劝得自家爷动动筷子,但没吃两口又搁下了。 外边天色渐暗,太监开始在阶兰宫各处廊檐掌灯,灯光透进窗纸,屋内一瞬间仿佛浸染了血的殷红。 「快入夜了,点上灯烛吧。还有,你该去睡了。」杜衡疲惫得连笑容都难以撑持。 小荻拿他没办法,点了烛台又仔细关好门窗,便拉着小安到隔壁偏房去休息了。 「崇临,你什么时候才会醒?」看着病榻上越来越苍白的脸,杜衡心中只浮现出「药石枉救」四个字。这样的病势,若持续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危。 ――为何总皱着眉头,作了什么恶梦吗? 杜衡抚平崇临眉间的皱痕,掖紧被角,发现他的左手不知何时露在外面,便执起想放回被子里。 「这伤是?!」他惊得叫出声来。 崇临左手背上居然有一大片灼伤,似乎伤了好些日子了。没敷药包扎,泛黑的伤口已在化脓,倔强的不肯结疤,还有血丝渗出。因他的左手在床里侧,又被衣袖遮住,一直都没发现。这么重的伤,难怪烧迟迟不退。 小心翼翼替他清洗了伤口,上药包扎,杜衡面上忧色又重了几分。因何竟伤成这样?现在才处理已经太迟了,就算伤愈,这丑陋疮疤也再难消去。 托着他受伤的左手,两手手心交叠,掌心传来和煦的温暖。 杜衡凝视着包裹崇临伤口的纱布发呆,突然脸上传来微热触感。难以置信的抬眸,竟看见床上的人在对着自己笑,目光有些迷离,右手指尖抚上他唇边、面颊青紫的瘀伤,一遍遍,似在描画一般。 「伤了……疼吗?」崇临轻问。许是太久没说话,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虽然伤的是杜衡,那神色却像疼的是自己,满溢着怜惜。 「啊……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你……疼吗?」下意识握紧崇临灼伤的左手,杜衡颤抖着哭了出来,视线也变得模糊。 奇怪,从小就不曾有过哭泣的记忆,但只要遇上这个人,眼泪就好像可以源源不竭的打心底眼底涌出。 崇临又笑了,手疲惫的落下,触到杜衡衣襟,撒娇一般紧紧揪住,「我想你。」话音极轻,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好想你。」随后又沉入睡眠,仿佛方才种种都是一场幻梦,只嘴角犹带笑容。 听着胸中响如擂鼓的心跳,杜衡几乎以为自己疯了。崇临素来面子薄,便是从前两人交好时也不曾说过如此直白大胆的言语。他不由得伸手探探崇临额头,烫得要命,显然烧还未退。 「竟说胡话!」杜衡轻斥,却不晓得自己红透的脸,热度绝对不下于床上之人。 时隔多年的今天,崇临怎么可能还想他念他?他只会恨他啊!一切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已无可挽回,也再不可能重来。这是自己所选择的路,前进,是一死;后退,两人都要死。当年既能狠得下心,如今却在动摇些什么? 崇临,还记得你的抱负吗?活下来,一遂平生志;活下来,去看千万里江山如画。此身如玉,焉能永堕尘埃?为了你,我不惜任何代价,哪怕――逆天,换命。 都说人有旦夕祸福,看看苏清凌就知道了。弱冠之龄高中榜眼,都说该当封侯拜相的主儿,如今却被小小的兵籍司郎中成天像狗一样使唤,叫都不敢叫一声,每日起早贪黑,活儿多得连饭都没工夫吃。 自苏榜眼上任以来,兵籍司二十几个职方令史、书令史、掌固打从心眼里乐坏了。既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又落得一身清闲。榜眼大人不愧是榜眼大人,着实能干,处理文书效率一流,还吃饱了撑着爱搞点新花样。今天发明个籍库分类归纳大法,明天又总结个兵补杂役名录,拼命向主事推荐,可惜压根没人搭理他。 更听值夜的说,这十天来,苏清凌都夜宿兵籍司,点灯熬蜡翻看历年兵部文册,勤奋之极。 一个小小的书令史,这辈子别指望翻身,更何况兵籍司就是个土坑,管的都是杂事,向来只有苦劳没功劳,还琢磨着想升迁?这不是说笑话吗? 主事不在,掌固王守贵就剥着花生和三、五同僚坐一起闲聊。谁知聊着聊着,那话题里的主角便到了。 苏清凌抱着高高一叠卷宗走过来,礼貌的说了句,「烦请几位让个道,借过一下。」短短时日,他眉目间便多了几分隐忍。 「让道?兵籍司那么大个地方,苏榜眼这是找茬吧?」王守贵剥了颗花生仁丢进嘴里,露出满口大黄牙。旁边的人也完全没意思挪动,都等着看戏。 可这屋里排满桌椅又随处堆着卷册,哪有更好走的地方? 「在下并没找茬的意思,只希望能借个方便去库房还卷宗。」 几人还是跷着腿一副壁上观状。正僵持着,王守贵回头瞄了眼,突然怪笑着站起身。「你过啊。」 苏清凌点头致谢,刚抬脚想过去,腿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整个人直挺挺摔在地上,怀里卷宗散得一地。 王守贵和众人大笑起来,不知谁还小声咕哝了句「狗吃屎」,一屋子人笑得更凶了。苏清凌只觉浑身疼痛难当,眼前晃过三个人影,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库部司员外郎徐贯和两名书令史来了。 「苏大人玉体金贵,可得小心走路啊。」徐贯肚里都快笑抽筋了。 苏清凌勉力站起身,膝盖疼得直打晃,却急道:「敢问徐大人可是来送最新的军资粮饷报算的?」那两个书令史怀抱的应该正是相关卷宗。 每隔几个时辰,就有巴蜀两郡最新消息传进衙门来,各司便依上令拟定最新报算下发。 徐贯闻言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是又怎样,这报算是要呈给你们王主事的。」 「主事外出了,拜托,请让在……请让小人看一眼就好。」 徐贯见他如此,倒生出几分可怜来,扔骨头喂狗似的一挥手,身后书令史将几卷卷宗丢到苏清凌怀里,面上还带着嗤笑。 苏清凌捧着卷宗当场如饥似渴读起来,没多久脸色却陡然黑了,放下卷宗不顾摔疼的腿飞奔出去,把一屋子人看得大眼瞪小眼。 苏清凌心急如焚的跑到兵部总衙,却被几名守卫拿长矛拦在外面。 「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见。」这些守卫都是崇嘉亲兵,平日嚣张跋扈的很。再者,这苏榜眼可是名人,人人都知他惹上了三殿下,如今下场堪称历届榜眼落魄典范,要真让这晦气的扫帚星见到主子,他们可就有苦头吃了。 苏清凌在门外徘徊许久,知道守卫无意为自己通报,只得悻悻离去。这事十万火急,此时还能依靠谁?闭目静思,他心中浮现崇临苍白却坚定的面容。 七天了,崇临依旧没清醒,但烧终于退了。杜衡疲惫的伏在床边昏睡过去,小荻帮他搭上件披风,便和小安一起到外头候着,省得吵了主子休息。 两人正在门口小声闲聊,太监来报说有位书令史持王洛甫王大人的拜帖想求见六皇子,在承华门外候着呢。侍卫送拜帖到东篱宫找不见人,辗转几番才递过来。 「书令史?」小安皱眉,接过拜帖随口回了句。「让那人别等了,主子醒了自有处置。」还昏着不省人事怎么见啊。这年头也真奇了,连书令史都想进宫求见皇子爷,改天平头百姓许都能拜见皇帝了。 屋内,动了动手指,崇临张开了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床榻,一边束着堇紫丝绸帐幔。 这是哪儿?想开口叫小安,喉咙却干得像着了火。左手有些异物感,抬起一看才发现包了纱布,轻握了握,伤处也不像之前那么疼,应是上过药了。 屋内悄无声息。崇临歪头,只见身侧床褥上披散了一头长发,墨黑中泛着淡淡赭色,那人紧闭的眼睛透出疲态,似睡得并不安稳,微翘睫毛时而颤抖,眉心也稍稍蹙起小小弧度。 崇临不敢置信地愣住,久久无法移开视线。他怎么可能在这儿,守在自己的病榻前? 有多久没见了……不过寥寥数日,竟像隔了三秋五秋那般漫长。崇临迟疑着伸出手,指尖挑起一缕垂在一旁的发,柔滑冰凉,曲婉纠缠,转瞬却滑落指尖。 「六殿下还没醒吗?有人送拜帖想求见呐。」门外突然传来尖细人声,杜衡被惊醒,崇临慌忙收回手,两人抬眼之间四目对望。 杜衡惊喜之余,很快敛了容色,如往常般没心没肺讽笑道:「殿下可终于醒了嘛。晕在这儿七天不愿起,阶兰宫住着有这么舒服吗?」 方才涌上的一丝柔情骤然无踪,崇临冷冷别开头去,心中却生出疑惑:他怎么伤了?青紫了半边脸颊……梦中,恍惚好似看过这张挂彩的脸庞,却全然记不清了。 「喝点水吧。」杜衡倒了杯温水,用左手端过放在一旁。 这几日右臂疼得益发厉害,伤筋错骨之后,上药正位也迟了,残疾必会落下一辈子。此时他也只能勉力撑持,装作正常模样。 将左臂探到崇临身下将人抱起,杜衡坐到床头,把人揽在怀里。八年来两人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崇临惊讶到身子都僵硬了,脸颊红得似能滴下血来。 「放、放手!」崇临一时着急,抑制不住咳了起来。 无视崇临微弱的挣扎,杜衡向门外唤了小荻和小安进来,吩咐道:「六殿下要喝水。」 见主子终于醒了,小安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连声感谢上苍感谢道尊,只差没把九天诸神都叩谢一遍。 小荻一勺勺给崇临喂了些水,却见他神色极不自然,脸也有些红,靠在爷怀里好像很不舒服似的。 「谁递的拜帖?」杜衡随口问道。 「对了,是这个。」小安忙把拜帖呈上,杜衡伸左手拿过,这样一动便不觉更紧的抱住怀中人。 「啊……」崇临一惊之下叫出了声,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和杜衡的唇相距咫尺,近得险些吻上。 心在胸口狂跳起来,久违的体温、思念的怀抱、无法挣脱的束缚,在在令他慌乱。 「你……无礼、放、放开!」崇临推了下杜衡,却使不出力道,挣扎之举反似抚摸。 杜衡也不理他,一目十行阅毕拜帖,丢还给小安。嘴角扬起一抹邪笑,在他耳边道:「苏书令史要见你。」 「苏……书令史?」崇临愣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小书令史怎敢来求见他? 「嗯,苏清凌……苏书令史。」 ――什么?! 小荻喘着粗气边跑边碎念,这种苦差事总交给他做,爷最坏心肠了。阶兰宫到承华门远得要死,更何况还是大冬天的,跑得他脸都快要冻僵了。 不过最可怜的自轮不到他,苏清凌一身衣着并不厚实,却已在寒风中立了两个多时辰。他身分低微,没有进宫请人奏报的资格,只能上门求王洛甫帮忙。王洛甫继上次朝堂之事后便卧病在床,听说他来意,立刻提笔写了拜帖给他。 来到宫门前递上拜帖,苦等了近两个时辰,送帖的侍卫才回来,却传话说六殿下没空要他不必再等。苏清凌的心瞬间冰冷,刺痛不已,可紧咬牙关挣扎许久,还是决定继续等待。错过这次,也许再见不到崇临了。他相信六殿下不会抛下他不理,或者说他想要这样相信。 他孤身上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虽只是几面之缘,但唯一令他打从心底欣赏、信赖与依靠之人便是六皇子。派职卑微,被人嘲笑无视、排挤捉弄……再痛苦也能够忍耐。可若被崇临舍弃,自己在京城就真如浮萍衰草,孑然一身了。 风卷残雪,苏清凌的嘴唇和双手都冻紫了,不停呵着气搓手取暖。 远远的小荻看到他直摇头,这苏榜眼又更寒酸了,大冷的天连件厚棉服都没穿就杵在外头傻等,没冻死算幸运的。 「苏榜眼,」小荻过去拍拍他的肩。「跟我来,六殿下这会儿在阶兰宫养病呢。」 「啊……嗯!」听到小荻的话,苏清凌用力点头,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走了好一段,他在小荻带领下迈入偏殿,炭炉的热气让室内暖洋洋的,六皇子正倚在杜太医身上,让小安喂他喝粥。 见崇临面有血色,精神也尚好,苏清凌安下心来,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六殿下、杜太医。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清凌。」崇临探起身子,满脸歉意。「等很久了吧?手都冻红了。」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才发现已经红成一片,显是要起冻疮了。苏清凌想把手藏在身后,崇临却拉了来,凑在一旁炭炉上暖着。 「我病了这些天,竟不知你被……」崇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才道:「官职的事我会和三哥商量。」 「不、小人……清凌此次来,是有要事想同六殿下讲。」 「呵。」杜衡嗤笑一声。「苏榜眼可真是吉人,六殿下昏了七天,你一来就醒转了。」 「殿下,您?」苏清凌也十分意外,他只道崇临近日没去衙门是因为身子尚未康复,不料竟是昏迷多日。 崇临摇摇头,「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我可累了,人肉靠垫真不是好当的。苏榜眼,来换位吧。」杜衡懒洋洋挺直腰背便要起身。温暖骤然抽离,崇临下意识伸手抓紧杜衡衣袖,向他看去的眼满是惊惶。 杜衡怔住了,八载流光刹那回溯。 记得那天,灵山雨后水涨,两人约好到西峰看瀑布。其时他虽倾尽全力医治,崇临仍然身体衰弱,但难得到观外游玩仍是非常开心。两人手拉手缓步走在湿滑山路上,陡峭之处他就将人背起。如此一来二去,背的时候远多于并肩同行。 来到山腰时两人都有些疲累,歇息片时。侧旁溪涧清流湍急,溅起朦胧水雾,葱翠灌木漫罩白烟,美不胜收。见崇临看傻了眼,杜衡悄悄藏到远处大石后想吓吓他。 那是他一生所做最后悔的一件事。 发现杜衡失踪,怎样呼喊都得不到回音,崇临惊怕之下误以为他坠落山涧,竟毫不犹豫攀着溪边巨石跳下陡坡去寻他。那样孱弱的身子,被九月沁冷溪水一激,立时便咳得无法呼吸。 杜衡飞跑过去跃入溪涧,将人捞起抱在怀中,心跳都险些吓停。愧疚万分的不停道歉,崇临神色恍惚没有回话,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一脸惊惶盯着他看了很久,喘得青白的唇才挑起了小小弧度。 「你真坏啊。」那人当时只是笑着这么说,再没有半句怨怪,就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轻轻掰开他的手,杜衡讽刺的语气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殿下还是离不开娘的奶娃儿吗?」 崇临也被自己撒娇的举动惊呆了,烫到一般抽回手,脸骤然通红,忙别过头去。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生病之时还是如此软弱,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安用叠好的棉被帮主子垫在身后,扶他坐稳。 杜衡打个哈欠,「私房话留给你们慢慢讲吧,朝廷政事无趣得很。」临出门,他又回头道:「殿下,如果被我发现你没好好喝药,那我自有我的处置方法。」 门关上的时候,崇临仍低着头,呆呆看着左手的纱布,似乎还没回神。 苏清凌尚未成亲,也没有倾慕之人,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此时见崇临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二。 初见杜太医就知这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方才虽满脸疲惫又带了瘀伤,长发凌乱,但一举一动仍让人凝目。若说崇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杜衡就是俊美得近妖却没有妖的俗媚。 只是不知道六皇子和杜太医之间,究竟有何纠葛…… 小安出去准备茶点,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崇临敛了思绪道:「你说的要事是?」 「殿下,」苏清凌神色严肃,透着凛然,「清凌之父乃是武官,但从不仗恃武力逼压于人。他曾说『人命虽可夺,人心不可欺。上位者失德,则路不远矣。』」 「究竟发生何事?」听闻此言,崇临顿感不祥。 「军令已下,希望还来得及设法补救。」 苏清凌将这几天听到、看到和从王洛甫处得知的一切缓缓道来。 五日前,巴郡郡守卢启善全家二十九口游街斩首示众。卢启善治巴郡七年,广有贤名,行刑台前聚集近万人。处刑时百姓哭声齐天,当场引发暴乱,激动的人群冲上行刑台。 眼看场面压制不住,监斩官冯道弘竟命令负责守备的神射营,所有暴民但有反抗格杀勿论。漫天血雨过后,法场横尸数千,踩踏致死的难以计数。神射营也死伤上百,卢启善头颅不知所踪。 当晚阜匪军头目邵琰一改以往神出鬼没的偷袭战术,领兵五千,帅旗之上高悬卢启善人头,浩浩荡荡攻进兴邑。沿途百姓夹道相迎,声势极隆,投军者亦众。 邵琰曾是武将,却遭罢黜,行军打仗是老行家,且攻守皆长。 兴邑虽地小民贫,却位处巴蜀交界,驻军近半屯粮兵械都在其中。如此要地守军竟不足三千。见阜匪军杀到,六成守军不战而逃,守将赵杰见大势已去,弃城快马投奔泸县驻兵营。指挥使许靖闻知后倾四千骑兵全力回救,却在城下遭遇顽强抵抗,流矢、飞石、滚油,火烧,无所不用其极。四千兵马仅生还数百,几乎全军覆没,许靖战死。 起义军以兴邑为老巢,一路挺进叙永,气势如虹。蜀郡西南苗藏部族亦连成战线,陕西临洮也后山火起,形势万分危急。 各驿所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战报不分昼夜递回消息,朝野震惊。恒帝痼疾发作已在紫宸宫卧床多日,每天只等着服用国师炼制的延寿丹丸,大限将至,能否挨到今春都未可知。值此紧要关头却突生战火,崇嘉、崇宁两党彼此推搪责任,如疯狗般互咬,全没人去想些对策解这困局。 卢启善之死终成最厉害的火引,致使战火燎原。他生前为国为民不计身家性命,岂料死后却做了叛国先锋,何其讽刺。 崇临咬牙问道:「三哥作何指示?」 「撤陇裕关关西营四万兵马回汉荣,夺回兴邑,进而挺军直上全歼阜匪军。」苏清凌一字一顿。「粮草若不及调运,必要时沿途抢掠村庄农田,无须顾忌。」 一声惊叹生生咽下,崇临倒吸一口冷气。「……作死,作死,这是在作死!」 苏清凌垂下眸子点点头,他早知即使旁人不懂,崇临也必明白他忧心为何。 陇裕关乃是天堑,与骁勇善战的羌人仅一山相隔,历朝历代都是军事要地,置重兵把守。前朝提督九门步军统领廖定远是个军事奇才,精研兵法又熟谙八卦术数,他在陇裕关东西以三七为界分设二营,互为关照,形成双防线。自此二十几年羌人再无法攻破陇裕关,东西营亦延设至今。关西营在前,共五万兵马,关东营置后,仅一万余步兵。 羌人贼心不死,对中原风吹草动一向关注。如此大规模调兵动静必难掩藏,关西营空虚,虽有天险为依凭,但以往也有多次羌人进攻的经验。若他们此时兴兵进犯,岂不犹如空门大开?更不用说还吩咐四万没有粮草的驻兵孤军深入腹地,沿途劫掠田地乡镇,简直荒唐。 如今内忧外患,最缺的也许并非兵马,而是能臣吧。 崇临抬眼看向身旁多日未见清瘦不少的男子,真挚道:「有朝一日若能拜你为相,天下便安了。」 「殿、殿下……」苏清凌怔住了,慌忙摇头。「清凌何德何能。」 崇临却向他伸出手。「清凌,我当你是唯一的朋友。我信你。」 苏清凌颤抖着握上,两人指掌贴合,用力扣紧。 第八章 「够了!」崇嘉一声断喝,气势之慑人连为他添茶的侍卫都吓得魂不附体,马上退立一旁。 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你苏清凌何等身分,敢公然对皇子决策指手画脚!「什么羌人犯境,纯属无稽之谈。阜匪军闹得满城风雨,不过数百里之隔,难道要放着几万兵马吃闲饭吗?陇裕关天堑羌人大军还能飞度不成?」 苏清凌毫不退让,连面上神色都不曾改。「天险只是屏障,绝非万无一失。调动边疆屯兵乃是下下策,首先应派遣良将,妥善分调两郡驻军,再从武关星夜兼程急调三万兵马……」 崇嘉一巴掌打飞了案上纸镇,神色冷极。「看在六弟面上我才见你,却不是要听你这堆废话!从武关调兵?兵还没到,巴蜀就沦入贼寇手中了!苏书令史,趁我还没下令把你绑起来治罪,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苏清凌颓然从兵部总衙出来,已是飞雪满天。 这场战事究竟会如何?人力有时穷,并非所有事情努力便会有结果。 时机已近,若太子崇嘉继承皇位……可是天下百姓之福?但太子亦难成仁君,斩杀卢启善的祸事便起于他的狂妄无情。六皇子虽是继承大宝不二人选,但天不我与,又有何用。 自古志在皇权者,有谁为江山社稷、万千子民花过半分心思?光顾着一己帝王业,哪管脚下累累白骨寒。 苏清凌一声长叹。贤相吗……六殿下,我怕是要有负你的期待了。 朦胧橘光从纱罩中透出来,映着纱屏绣的彩蝶,在墙壁上投下暗影。 琅环坐在桌前,凝视着床上沉睡的杜衡。第一次看他累成这样――七天没回来,满脸疲惫不说,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一进屋倒头就睡,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 「唔……」揉揉酸涩的眼睛,杜衡看到琅环,惺忪一笑。「没睡吗?」 「醒的早而已。」琅环回以一笑,谎话说得毫不露痕迹。「公子休息得可好?」 「嗯,几天没合眼,实在扛不住了,睡一觉真舒服。」杜衡爬下床坐到她身边,从桌上摸块点心就着凉茶大口吃起来,像个饿鬼投胎。 从很久以前,杜衡就睡不实,夜里常看他在的隔间突然点亮灯烛。琅环问起,他说作了梦。她问是怎样的梦,杜衡却笑了,摇摇头,说虽是好梦,但都是些旧事,徒增伤感罢了。每每作了这样的梦,他眼中总会多几分阴霾。 「公子明明可以逍遥度日,却辞了状元进宫当太医,是想救六皇子性命?」琅环眼中跳跃幽明灯光,映着他的脸。 杜衡淡淡垂下眸子,点心也食之无味的放回盘子里。 「七寸草这种毒服后,会瞬间穿透胃壁溶入血脉,一旦中毒,终生难解,常服或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我只能边帮他解毒边继续给他喂毒,后果如何尚不知晓。昭贵妃对华妃的仇恨不会消减,太子又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我想护他一世周全,谈何容易。崇临的命悬在那,就像这灯一样。」杜衡说着,移开纱罩,呼一下吹熄了烛火,余烟飘散。「……我很傻吧,一点用都没有。」 琅环起身推开窗扇,朝阳如血染红天边。「我所认识的公子,从来就不是聪明处世的人。不然,也不会找上琅环了。」 五年前,琅环还是廷尉赵瑞的妾氏。赵瑞乃是相国朱懿的得意门生,仕途顺遂、春风得意。不料朱相死后,树倒猢狲散,闵世贤借机扫尽朱相一党,太子也趁火打劫铲除异己。赵瑞被贬入奴籍,琅环和另外三名妻妾都被卖到妓院,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因着精通琴艺诗赋又美貌过人,琅环很快成了凤栖楼红牌。 她幼时便患有心疾不能生育,也自知命不长久,推了很多求亲之人,远嫁京城做了个小小妾氏。卖进凤栖楼后,也不曾告知任何人自己的病情,每天必喝调理心脾的附子理中汤也再没服用过。琅环依旧打扮得明艳,也笑得妩媚,但眼底早已无心。成为头牌后,琅环便只陪客不卖身,赋诗抚琴一助酒兴,聊度时日。 三年前寒食节,贵为九卿之一的李奉常在凤栖楼宴请一众官员,琅环在座陪酒。大厅里人声鼎沸,舞乐欢歌不歇,喧嚣到极致时,反有种奇异的静谧感。淫声浪语早习以为常,党争黑幕也毫不新鲜。琅环只是淡淡笑着,一杯杯饮着酒。她有心疾原是不能多饮的,那天却莫名想喝,平日觉得过分甜腻的百花酿滑过喉咙却有股清冽之感。 那李奉常年已六十仍色心不死,亲上琅环的脸,舌头湿滑的舔着她的脖子,吐在耳畔的气息充满了酒臭。琅环痒得咯咯笑了起来,举起手中酒杯突然泼了李奉常一脸。看着他湿答答的震怒面孔,琅环笑得更加开怀。 在座众人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鸨母见闯了大祸,哭天抹泪揪住琅环要她跪下请罪。琅环却敛了笑容立在一旁,神色依旧淡然。 她这辈子活得太累,何妨痛痛快快来一次糊涂狂醉。 「李大人,名花虽美,奈何有主,杜衡薄酒一杯代为赔罪。」 抬头看时,一个身着绛紫丝缎深衣的俊美男子挡在她身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衡!你、你放肆!」李奉常怒气冲冲,拍桌站起来,全身抖得厉害。 「琅环痴情,心里除了我容不得他人。李奉常一向好肚量,想必不会计较。春宵苦短,美人我先带走了。」那杜衡满脸邪魅笑容,放下杯子,无视众人,揽着琅环就往内院走去。 杜衡大名琅环自是听过,来凤栖楼的大小官员口中常提的风流浪荡子,仗恃一张俊脸和小聪明夹在太子和昭贵妃间摇尾乞怜的狗。如今一见,行事作风果非常人,不过小小太医居然敢当众开罪大卿,胆量着实不小。 琅环冷冷道:「请放我下来,小女子并未求大人帮忙解围,不必多管闲事。」 「你想着,反正心疾深重时日无多,随心所欲一回也是快事,对吗?」杜衡了然一笑,面色有几分愉悦。「你倒是个怪人。可惜遇着我,你的阳寿便没到头。」 琅环惊讶已极的抬眸,正迎上杜衡投来的视线。「下次唇脂涂得重些,被酒冲掉后,紫得吓人。」 心疾重的人嘴唇多泛青紫,因此被他发现了吧。究竟谁才是怪人?一个厌世的烟花女子,根本不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庇护关爱。 自那天后已三年,杜衡依然在她身边。他曾说过自己这条命记在他的帐上,他不会放弃,琅环也不能放弃。他亦说过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红颜知己,最好的朋友。琅环只是笑着,没有回应。 她想当的,并非红颜知己。可她知道他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她也没资格再去求。杜衡的心,除了那个人,已容不下旁人。 琅环倚在窗旁看向杜衡,眼中满是苦涩。面前这个谈笑风月的闲散男子,不多日后怕性命难留了。他有他选择的路,她不能也无法阻止。 只是黄泉路似远实近,到那时,也许又能重逢了吧? 在阶兰宫又休养一夜,清早崇临包裹得严严实实,乘暖轿回到东篱宫。数日光景,屋里落了好些灰。终于能回到自家地方,小安开心得不得了,飞跑着出去半天才回来,手上多了个金丝鸟笼,原来是接玉璃去了。 「浣衣司的小柳最喜欢鸟了,看把玉璃喂得圆滚滚的。」 玉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和几天不见的主人打招呼。崇临接过鸟笼放到桌上逗弄它,玉璃蹭着他的手指,翠绿间黄的细羽触感柔软。 小安看主子苍白的脸庞浮上笑容,惊喜万分。「玉璃真是神鸟,把咱们殿下都给逗笑了。」 崇临没回话,收回了手看着玉璃发呆,似神游天外。半晌又道:「这鸟,原本是没名字的。」 「啊?」没头没脑的话把小安弄懵了,他只知道玉璃是去年年初三皇子送给主子的礼物。原先确实没取名宇,有一天主子突然告诉他鸟儿叫做玉璃。「您给取的名儿吧,好听得很。」 「……名字,是他取的。」崇临话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又愣了会儿神,他身子撑不住,才让小安扶着进寝室歇息。 轻手轻脚关好门出来,小安搔搔头。主子今天怎么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发呆,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不是发热烧坏了脑子?以前总冷冰冰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现在却温软得像团棉花,会笑了,眼神也有了暖意。真真怪哉。 主子休息,不代表他也可以清闲,打水清扫,桌上地下擦洗一番,折腾到晌午才又把这东篱宫弄得窗明几净。小安正给摆饰掸灰,就见小荻端着药屉走进来。 「怎么只有你,杜太医呢?」小安奇道。经过前几天,他确信杜衡对主子着紧得很,不会不来。 小荻撇撇嘴。「谁知道他,主意变得比翻书还快。又要来又不来的纠结个半死,最后说以后还是不来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别扭……主子刚醒。啊,你拿粥来啦。」小安从药屉里端出一碗褐色米粥,上面漂着枣子、梨片,葡萄干,还撒了些碎花生。 「爷说先喝粥再喝药,不伤胃。」 两人敲敲门走进寝室。见只有小荻来送药,崇临有点失落的笑笑,什么也没说,接过递来的粥喝了。 这味道……很像蜜糕的甜味,不单是梨子的清香和红枣的甜涩,还有种独特的滋味。 喝完粥,崇临端起药碗,盯着汤药犹豫好一会,低头抿了口,眼神瞬间黯淡。他自嘲的笑笑,叹口气喝下半碗,又苦笑了会,喝完剩下的,把空碗递还给小荻。 小荻松口气的同时不由暗怪:平日看这主子吃药比登天还难,这回丝毫没讨价还价也没耍脾气,反而让人觉得哪里奇怪。 喝了温水漱口,崇临抬眸看着小荻。「你家主子的脸……怎么伤的?」 哇!果然被问了。小荻深呼吸,幸好对此爷早有嘱咐。「啊,这个、说来丢人。就、就是在凤栖楼嘛……有人对琅环动手动脚,爷上前救美,然后就……」 真是,差点咬到舌头了。什么烂理由啊!小荻心里恨得牙痒痒。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乱七八糟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他说这种蠢话。 「这样啊……」崇临垂下眸子,后又笑了。「劳烦你来送药了。」 这下可把小荻惊呆了。这、这可不是一般反常,到底哪儿不对劲啊!面前这个长得像六皇子,个性又完全陌生的人到底是谁? 其后的日子,杜衡几乎不回去,宫里宫外地跑,似乎在忙很多事。琅环从来不问,小荻问了却得不到回答。爷第一次这么久不让自己跟在身边,蜜糕是不弄了,也不再请别的太医为六皇子诊治,只配好药材和粥料,让他拿给司药熬煮了送去东篱宫。 一大清早,杜衡又更衣准备出门。小荻端了洗脸水进来,看见他直咂嘴,「这么早,赶早集啊?」 揉揉小荻的头,杜衡打趣道:「到早集买猪头给你补脑嘛。」 「少来。」小荻挥开他的手。「今天让我跟着您吧,不用去东篱宫了。」 「……为什么?」杜衡系腰带的手停下来,紧皱眉头。「他不肯喝药?」 「不是啦。小安说今天穷酸榜眼要陪您那宝贝殿下去上清观玩,所以药改晚上喝。」 苏清凌这些天工作之余常来东篱宫看六皇子,两个人下棋读书逗鸟闲聊,一直到掌灯才分别,相处很是融洽。 据兵部接到的消息,陇裕关关西营四万驻军依令火速撤回,巴蜀局势却丕变。阜匪军一时间全没了动静,主力军和主帅邵琰都退守安岳闭城不出。崇嘉几次派人来请崇临商议剿匪计划,都被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推了。 只是现在冬寒料峭的。六殿下身子刚见好,居然去上清观,也真够离谱的。 「崇临……要出宫?和苏清凌?」杜衡也愣住了。 「是啊,他俩现在要好得很,成天黏一块儿。不过今天雪这么大,冷都冷死了怎么玩。」小荻浸湿毛巾递给杜衡。「六殿下这些日子很怪,没事就乐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又好说话,温柔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杜衡听后却笑了,很明显有点落寞,拿过毛巾擦脸掩饰。「他原本就是很温柔的人……他过得高兴就好了。我走了,记得送药。」 话刚说完杜衡就跑的没影了,小荻气得直跺脚。「您又丢下我啊!」 一顶蓝布帏幔的双人暖轿缓缓从街上行过,毫不惹眼的素轿绝难想到是皇子出游。上清观位处京城西边,路程有些远。轿顶落满了雪,轻覆着一层白。 难得来到外面,小安打着把伞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 轿子里,崇临抱着暖手炉、裹紧狐裘,撩开帘子向外望。「雪下得更大了。」 「殿下,天这么冷,身子没事吧?」苏清凌压下布帘,将风雪隔绝在外。 「我说过了,没人的时候用不着敬称。」崇临莞尔一笑。「好像快到了。听说往年这时候观里都办太常祭,可惜今天下雪。」 半盏茶工夫轿子停了,小安掀开轿帘扶主子和苏榜眼下轿。 上清观是京城第一大观,因修道人讲求清静无为,上清观规模虽大,建筑却并不豪奢,反有种古朴之风。微旧的朱漆木门大敞,两侧有几个冒雪卖东西的小摊贩。 崇临饶有兴致的向其中一个小摊走过去,小安忙打了伞追上――是个卖木质面具、铜铁刀剑、马尾拂尘等物的摊子,崇临拿起一张青面獠牙、头顶犄角的面具端详着。 「这位客人好眼光啊!」大雪天难得有生意上门,摊主喜形于色,唾沫横飞地介绍,「这面具是小人在象郡购得,据说不是中土的东西,可是件宝物呢。您看这木纹、这彩漆,可是有年头的货色了……」虽然摊主说个不停,显然并不知这面具的来历及角色为何。 「般若吗?」苏清凌在一旁轻声说:「记得般若在佛教中代表智慧。」 崇临点点头,没想在这道家地方竟看到此物,不由心生感慨。「一个人太聪明并非好事,往往会钻牛角尖,徒增烦恼。但般若有了脱生死、超凡入圣的大智慧,虽面目可怖,却令人羡慕。」 把面具递给小安,崇临便同苏清凌两个人进了观门。小安付了钱,懒得理会唆不停的店主,将那面具上下看了一番,噘起嘴嘟嚷。「什么破木头,又丑又吓人,还大智慧呢……」 上清观分玉皇、七真、邱祖、纯阳等大大小小三十多殿阁,平日香客往来不绝,香火极盛。今天有风雪,来敬拜的人少了许多,倒显出几分修道地的清净来。 崇临在三清尊像前拈香跪拜,好长时间闭目默祷,不知在许什么愿。苏清凌在一旁凝视,心中疑问很多,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些天崇临一直在笑,看起来十分快活,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让他极为担忧。 阶兰宫初见,六皇子气度不凡,言谈间颇有风仪;昭德殿早朝,他句句珠玑,慧心暗蕴,不露痕迹于风暴前力挽狂澜。但病榻之上的崇临,却有着意外脆弱的一面,常握住受伤的左手背出神,明明就坐在身边,心却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徘徊。 而如今的他像是对一切都放弃了而不再介怀,只静静等待某个终局的到来。 拜过几个大殿,崇临拉着苏清凌到玉蟾阁求灵签。摇了几十下,一支竹签探出来掉到地上。 「殿……崇临,你相信因果天命、吉凶顺逆?」苏清凌原先不通道佛神鬼,这世上作恶之人享尽荣华、逍遥老死多不胜数,而良善好人含冤受屈贫病早丧更是平常,求天还不如求己。 但高中榜眼后短短时日,见识了这么多无奈的人和事,苏清凌突然觉得也许冥冥中天意早定,渺小的自己根本无法改变命运。 拾了竹签站起来,崇临笑容清浅。「蝼蚁之力怎能胜天,越想要的就越难求。大概,人总要孤独来去、两手空空的。」 解签桌前排了长队,大姑娘小媳妇来求问姻缘生子、老人儿女来求问驱灾祛病;商人学子来求问名利福禄……一张张脸写满期待与惶惑。 「善福寿,您这签……」解签老道人依着崇临手上灵签寻得对应签文,却沉吟着半晌没言语。 「请但说无妨。」 「生年如朝露,零落随转烛。纤手拈香来,枉使燕啼妒。至亲缘相浅,同檐亦殊途。莲开不并蒂,寂寥岁寒暮。」老道捋着长须道:「依签文来看,公子有一大灾三大劫。一大灾生年苦短,命难长久。三大劫天资过高横遭嫉恨,至亲生别难以相见,思慕之人不得长随。真是下下签啊。」 怎么会这样……苏清凌忙问:「可有解法?」 「善福寿,此签乃是极少见的死签,无解啊。」老道摇摇头,似是很惋惜。 崇临转头望向外面漫天飞雪,喃喃自语道:「不得长随吗?原来是这样……」 第九章 仅仅几天之隔,战局便传来颠覆性变动的消息。北羌部落首领拓拔圭看准关西营空虚,领兵五万越过天堑发动夜袭,一举端掉西营,坑杀数千驻军。 关东营离此只有百里,其时虽见信号烽火,但主帅吕骞临危怯阵,闭关不出,只派人向九龙求救。羌人兵多势重,又占据关西营地势,分兵石渠两方夹击,攻防皆利。关东营进退都无所适从,骤然横断,已处在羌人势力范围中成为孤岛。营中军心大乱,连夜逃跑者亦不在少数。 九龙驻兵营不过一万余人,且为牵制巴蜀暴乱而营内空虚。主帅赵洪涛自知前去救援无异羊入虎口,又怕没有行动遭事后追究,便集合分散各处的兵马赶赴国境结成防线聊作姿态。 而数日一直沉寂不动的阜匪军也趁此时开始行动,从安岳、兴邑、叙永兵分三路围攻重镇雅安。 消息传回,朝野震惊。闵太宰和执掌兵部的崇嘉首当其冲站上了风口浪尖,太子一党夹枪带棒,大有论罪当诛、逼交全权的意思。 闵太宰只是惑主媚上、结党伐异的弄臣,对军事一窍不通,只满心思把持朝中权势,同太子争权夺位斗个你死我活。如今正逢紧要关头,竟出了这等事,真同晴天霹雳。而崇嘉更没半点主意,兵部调控几乎全乱。 昭贵妃一介靠美色侍君的女流,书尚且没读几本,哪懂什么军事。此时恒帝病得只剩一口气,若再不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怕再回天乏术。但皇上病重后,皇后便守在身侧寸步不离。绕是她向来处事狠辣,也没胆大到敢公然驱逐皇后。去探病时常是两人互相监视对坐饮茶,气氛紧绷得一触即发。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失了常序,局面混乱不堪。元老大臣争相退居二线,明称自己绝不抢功,实则是逃避责任害怕担待。崇宁却意外的没什么举动,既不争兵权也没有公开打压崇嘉一党、落井下石。 眼看成亡胜败已间不容发,崇嘉无法可想,只能亲自来东篱宫求助六弟。崇临没再推脱,即刻赶往兵部衙门。到了兵部,他从一众俯首恭迎的官员中扫过去,穿行到人群最末执起苏清凌的手,诚挚道:「苏大人,从今天起,请你在旁协助我。」 眼睁睁见证了咸鱼翻身的兵部众人脸孔都变了色。 坚定抬眸迎上崇临目光,苏清凌拱手承诺。「下官必尽全力。」 没有谢辞推委,没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虚言,一个「必」字表全心。 白玉圆月独耀穹宇,雪地中遍洒银辉。杜衡左手提着药箱,一身暗紫外袍,没点灯笼,放轻脚步在幽曲婉转的冷宫小径间行走。踩雪声被冷风掩盖,脚印也渐被吹雪填埋。 眼前忽然暗了下来,抬头看去,大片乌云掠过夜空,将月亮吞噬。云蚀月华,皎皎者易污吗?可谁知寂冷如月,是否也希冀着云的围绕陪伴。 杜衡自嘲,都这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发的哪门子疯。才十数日未见,竟如此思念他。 当年踏出第一步时,无论成败,自己的终局都已注定,这局棋布了八年,就要落下最后几子了,心头却没半点喜悦轻松。总是毫无意义的幻想着,若能带崇临逃了远走天涯该有多好。得棚舍瓦屋以栖身,渴了就给他削梨、饿了就为他煮饭,好好护着他不受半点风雨。 还记得灵山清虚观最后那个雨夜,崇临烧得全身滚烫,蜷在他怀中虚弱的笑问:「杜衡,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怎么不会……不过崇临,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请你不必想起也无须记得,就像放水灯那样,让种种过往漂散远去,无论悲伤痛苦还是憎恨留恋,都让我带走,这样就够了。 越往深处走,灯火越稀疏,冷宫空殿极多,少数有人的宫寝大都住着前朝遗妃。恒帝一生痴迷道教,对男女情事不甚热衷。昭贵妃又善妒,因此后宫妃嫔、才人尚不足百。 杜衡走到最里面隐蔽角落的殿前,此处没悬宫灯,只从窗扇中透出微弱烛光,显得幽暗深寂。虽是老旧偏殿,仍可见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殿门牌匾四字狂草有如行云流水,上书――瘦影微月。 杜衡敲敲门,里面一个动听的女声道:「请进。」 推门走进,室内和屋外几乎一样冰寒。 「你来了。」飞针走线的女子抬头对他一笑。半旧素衣,未施脂粉的容颜在昏黄灯火映照下竟是绝色,眉目间和崇临有七、八分神似。 「娘娘在缝什么?可是给杜衡的?」杜衡嬉笑着凑过去,满脸开心。 女人被逗乐了,眼角眯出浅细笑纹,「之前不是才绣了条云纹束腰给你?」 「那个太漂亮了,我都舍不得系。这香袋……」杜衡拿起刚结好穗的孔雀蓝缎面香袋,其上丝线彩绣着一只仙鹤,羽翅微展,十分传神。凑近闻去,散发出阵阵苦涩的幽香。「有药材的味道。瓜蒌仁、旋覆花、五味子、桔梗……止咳喘的?」 女子感叹不已的打趣他。「比猪鼻子还灵。」 杜衡把玩着香袋,神色复杂的垂下眸子,「仙鹤意长寿,他收到一定很高兴……圣上,就要不行了。」 女子闻言也敛了笑,若有所思的起身推开窗,明月被窗外树杈割裂,透进散碎光芒。她突然问:「你可知为何这冷宫偏殿有如此风雅的名字?」 杜衡摇摇头。 「传说当年孝帝在位时,曾专宠豫妃。那豫妃出身寒卑,性子泼辣,敢爱敢恨、直爽率真。」女子娓娓道来。 孝帝自得豫妃,两人感情甚笃,再不曾招别的妃嫔侍寝。可豫妃不能生育,更兼她个性莽撞而乏恭谨,在后宫可谓众矢之的。三年未有皇嗣降生,甚至还传出废后的谣言,终于,太后也对豫妃独占圣宠心生不满。 太后将孝帝叫到皇祠,逼他废妃。孝帝至孝,却不舍豫妃,在祖先牌位前跪了整整两天。再回去之时,豫妃已经不见了。 孝帝不知豫妃下落,悲痛欲绝。五年后太后过身,那夜新月如钩,白露凝霜。孝帝被月光吸引步出宫寝,走了许久,不觉竟来到冷宫深处。微月到此地正明,月下立着一个清瘦如风中飘絮的人影,正是他挚爱的豫妃。 豫妃因流泪过多哭瞎了双眼,每天站在偏殿外痴痴等候。她经历伤害,不信任旁人,无论跌伤多少次都从不让人扶。 再见伊人,孝帝无语哽咽,伸手握过她的手。豫妃憔悴的脸上浮现笑容,没问他是谁,紧紧抓住那只手,由着他领自己一步步,缓缓走回了曾经居住的延露宫。 「那之后不过半年,豫妃就仙去了。孝帝亲笔为这偏殿提名『瘦影微月』,长居于此怀念故人。」女子转身凝视杜衡。「杜衡,华妃十三年前就已死,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了。」 「娘娘?!」杜衡惊愕。 「当年若不是丹雪代我而死,你父亲又甘冒风险放我生路,华容早已化为尘土。我害了丹雪,再不想背负更多业债。」华妃神色凛然而哀伤,写满决绝。 杜衡急道:「那崇临呢?他一直想念母亲。您怎么舍得抛下他?时机马上就……」时机将近,要不了多久,她就能从这儿出去,光明正大把香袋交到亲子手上。 华妃摇了摇头,将香袋放到杜衡手中握紧。「我太了解你,为保崇临和杜家,你根本不惜赌上自己一条命。可就这么和他分开,你舍得?」 总是滔滔不绝说着崇临的事,飞扬眉角掩不住满脸寂寞。她看着那双眼睛便能读出所有,迷恋爱慕,渴望却又绝望。无论男女,得此钟情人,上天也算待崇临不薄。 她活下来,只为牵挂独子。但若有一人,能护他一生平安喜乐便足矣。世间情字毒最厉,豫妃离了孝帝,孝帝失了豫妃,都不过半心之人,这道理谁明白? 「杜衡,今晚月色正好……想听些旧事吗?」 二十二年前,庆元四年春,还是少府的朱懿巡至渔阳郡时,在楚馆见到了年方及笄的华容,将她带回京城。 中秋宫宴之上,恒帝和新册封的昭贵妃高坐正首谈笑风生,两岁的三子崇嘉在恒帝膝盖上不老实的扭动。皇后抱着四岁的长子崇宁坐在一旁,容色暗淡。 乐曲奏起,身着一袭白纱长裙跃入舞池的女子瞬间艳惊全场。婉转身姿舞于月下,皎似轻云之蔽月,飘若流风之回雪。恒帝的目光像凝在她身上,无法移开分毫。 次年,华容被封为华妃。恒帝建华荣宫,几乎每晚留宿于此,不久便有了身孕。华妃深知昭贵妃对自己恨意之深,恐腹中胎儿命不久长,便找来朱懿商议。 庆元五年一个冬日,恒帝被突来政务缠身,三个时辰后太监来报,说华妃诞下六皇子。恒帝赶往华荣宫,竟看到宫前聚集十数太监宫婢及侍卫,异口同声说皇子降生之时紫云蔽日、华荣宫顶宝珠泛出七彩流光。 听闻天降祥瑞,恒帝欣喜若狂。这时一名游方道人在承华门外求见,待入宫见过胎儿,道人跪地三拜,言此子乃是上清灵宝天尊白玉如意下凡,是上天赐福,厚泽无量,象征我朝和圣上金安万寿。 恒帝立即认为此子性命关乎国运,需当珍而重之。 恒帝为六子赐名为临,宠爱到极致。朱懿因华妃推荐,同年晋升为御史大夫,五年后高升相国。 崇临八岁时,昭贵妃命太医杜廷修暗下毒手,华妃患传染急病而「死」,崇临也身子日衰缠绵病榻。国师掐算六皇子需收敛光华方能保全性命,恒帝只得舍弃将其立为储君之意。 走出冷宫偏殿看着漫天乌云层层飘散,杜衡怎么也想不到一切的一切竟是由此开头。他握紧手中香袋,面上暗影更深。 崇临入主兵部,提拔苏清凌升任从四品职方司郎中,两人彻夜研究地形、用兵,商讨对策。先派老将何奎酉由武关急调四万精兵火速赶赴陇裕关,同赵洪涛兵马会合,再遣探兵秘密联络关东营,争取里应外合。 另外阜匪军的镇压、粮饷派给和调度、运输路线也重新规划了。朝局混乱,礼部、吏部事务亦相当繁杂,件件都需崇临亲自过目批示。 不过数日,崇临病渐深沉,直累到倒地昏厥被抬回东篱宫。 「你家主子这会儿到哪去了!」看着忙于诊治的太医院右院判,小安气不打一处来。 「爷下午有事不在宫里,让我盯着,可我哪盯得住啊!」小荻也一肚子委屈。自打上次六殿下醒转,爷就没来过东篱宫了。有时过其门而不入,光站在门口发呆。搞什么,又不是大禹治水! 半盏茶工夫,右院判出来,说崇临只是劳累过度,需好生休养,开了方子着人送去药监司就离开了。 小安和小荻一脸悲戚神情守在床前,崇临咳了会儿睁开眼,哑着嗓子笑道:「你们哭什么?」 「哪儿哭了。」两人揉揉眼,六殿下也被杜衡带坏,学会戏弄人了。 「小荻,」崇临眼神有点躲闪,片刻后轻道:「你家主子……近来好吗?」 好什么好,他莫名其妙的!想归想,小荻当然不能这么答。「爷很好,就是挺忙的。」 「是吗……」崇临抬眸。「我想见他,你请他过来一趟。」 「好、好的。」小荻支支吾吾应下来,认命的跑出去找人。爷说办完事还回宫,只能去承华门等了。真是冤孽,乖乖过来看人不就好了。都敢嘴对嘴喂汤药,见个面却跟黄花大闺女似的羞涩什么劲啊,就会给人添麻烦。 傍晚,夕阳西下。崇临重新梳洗过,裹上裘袍坐在桌案前把玩般若面具,看到窗外踏雪走来的人影,绽出和煦笑靥。 吩咐小安出去关好门,崇临向杜衡伸出手,感觉他冰凉的指尖叠上来,便轻轻握住。「好冷。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晚,东君也会偷懒啊。」 杜衡抽出手把窗关上,还他一个笑容。「找我有事?」 「嗯。」崇临乖巧的点头:「陪我说会话行吗?」 拉过椅子坐在他身旁,杜衡的手却不自觉颤抖着。 「……那个琅环,很美吗?」 没想到他竟问这个,杜衡心跳猛的漏了一拍。「嗯,是美人,心地也很好。」 「你爱她?」崇临直视他的眸子。 杜衡苦笑,「你想知道?」 低头思忖良久,崇临却缓缓摇了摇头,展颜一笑。「还是算了,以后……我不会再吐你的药。时候已经快到了不是吗?最后能死在你手里,对我算不得苦事。」 ――你在说什么? 「有时常想,如果没有生在帝王家会怎样。但若非如此,便不能遇见你了。」崇临有些赧然,拿面具遮住脸,声音隔着木头低低响起。「对你来说,我只有利用的价值吧?不过时至如今,都没有关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杜衡,你要笑就笑吧。」崇临的双眸透过面具仍可见微澜,左手死死扣着窗棂,紧绷的指节极为苍白。「我心里一直想着你……灵山那段日子真的很幸福,可惜好梦总会醒来。但很快,我就再也不用担心梦醒了,这样也好。」 ――崇临,你究竟说了些什么? 杜衡久久怔愣着,连呼吸都忘了。 拿下面具长出一口气,崇临像是做完一辈子最艰难的事般轻松笑了起来。「没想到真能说出来。大哥……他一定能保护你。你为昭贵妃做事,要提防她算计暗害。」 见杜衡面上愕然没有回应,崇临咬了下唇,突然凑近他。 就像一阵风,蜻蜓点水的吻,两人相触的双唇皆是一片冰凉。 难以想像他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杜衡凝眸看着偏过头去脸颊通红的男子,那不是素日睿智冷傲的白玉天家郎,而是多年前执手相伴,羞涩又温柔的故人。 「这个、给你。」崇临把般若面具递给杜衡,眼中盛满笑意。「虽然很怪……以后让它代我陪着你,好吗?」 从没想过,世上真有流不出的眼泪。 「……你太傻了。」沙哑着嗓子,杜衡硬挤出的话音都变了调。般若脸上彩漆顺着木纹有几处开裂,从眼角到面庞,看来就像狭长泪痕。 华荣宫。 偌大主殿门窗紧闭,昭贵妃华服美髻、满脸怒容坐在上首,心腹太监孟公公随侍在侧,没有旁人。 杜衡推门进来,也不行礼,挑个舒适的太师椅坐了,嬉皮笑脸道:「娘娘急着找我,可是七白玉容粉不够用了?」 昭贵妃面上冷极。「原以为你是条长得花哨却懂人事不乱吠的狗,谁知你们父子俩居然贼胆比天高,背地里干些不要命的勾当,想早日投胎吗?」 「出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杜衡拧起眉头,一张俊脸写满不屑,心却隐隐浮现不好预感而跳得极快。 「你自己看!」啪的一声,昭贵妃扬手往地上丢了样东西。 杜衡见了大惊失色,竭力忍住才没发出悲鸣――华妃常戴的白玉荆花发簪,在地上被摔成三截。 孟公公阴阳怪气道:「要不是裹尸的太监识得那妖妃容貌,就被当成病死宫女混过去了。照顾她的老东西德全已经杖毙,两人尸首都丢出宫外喂狗了。」 杜衡青白着面孔,捡起散碎在地的白玉发簪攥在手心,锐利裂口割伤他的手掌却浑然不觉疼痛,挺直脊背强笑。「华妃是我父亲放的,但这些年都是我在派人关照,那又如何?比起个死人,如今太子和皇后才是娘娘最该拔除的眼中钉吧?」 昭贵妃心念电转。她知晓杜衡绝顶聪慧,却油滑难捏,原就想以此事相逼让他帮忙解困,因而话虽厉,语气却和缓了三分,「别想蒙混过去,为什么吃里爬外护着那贱人?」 「呵,绝代美人,我见犹怜啊。」杜衡眯起眼睛,笑得邪魅。「金屋藏娇,普天下男人都会玩的伎俩,有何稀奇?」 联想往事,昭贵妃面色更沉,强压怒火。「此事暂且搁下,崇临那贱种呢?别忘了你跟我的约定,要保杜家上下平安,就别想再耍花招。」 「杜衡自是记得。药中落毒从没间断,孟公公不是常来勘验?六皇子身子日衰也有目共睹。但我不是说过了,留他条贱命尚有用处。六部暂时少不了他,况且朝臣、百姓,尤其圣上笃信他乃祥瑞吉兆、道尊赐福,死了必引起人心惶然,若万岁受此打击,呜呼归西岂不糟糕。」 杜衡又嗤笑道:「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了太子和皇后,稳住皇位,除去个半条命的崇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昭贵妃走过去,用猩红纤长如凶器的指甲挑起他的下巴,眼中满是焦躁与阴毒。「有什么计策就快说。」恒帝病重昏聩只想升仙,皇后国母身分尚且难以动摇,如今欲废其亲生太子谈何容易。 杜衡直视昭贵妃,双唇开闭,吐出十二个字。「太子出征,成也无功,败则加罪。」 一旦崇宁有罪被废,皇后地位也岌岌可危。古来从无善终的废太子,亦无安享天年的废后。 实在好主意!就算羌人和阜匪军砍不死崇宁,在外要设计取他性命还不容易?更不用说战败算帐,能把太子一党连锅端,那霸占后位多年的贱妇她便能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昭贵妃从喉咙里笑出声来,面上神色半癫半狂。 「我与太子交陪多年,他有几分斤两还摸得清楚。带兵打仗,他必败无疑。」杜衡言罢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个小漆木盒。「这是我新调制的美颜秘宝雪莲玉露膏,有回春之效,和温水服用,每日三勺。娘娘若能更加明艳照人,迷得皇上立下诏书,大事必成。」 昭贵妃素来爱美,闻言不由心中一动,接过漆盒,双眼闪动异彩。 翌日,三公九卿,四品以上大员皆受邀集结兵部总衙议事。 崇嘉一改紧握兵权的态度,竟主动提出将武关所调四万兵马、赵洪涛一万余守兵的指挥权交给太子,连镇压阜匪军的上万驻兵调动权也归他。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最愕然的当属崇宁。崇临入主兵部已稳住局势,何故此时放权给他人? 「大哥忧国忧民,当初斩卢启善是你的主意,如今领兵亲征,收拾善后也该不会推辞吧?」崇嘉犀利的眼中毫无感情,吐出的话语令崇宁只觉冰寒彻骨。 闵太宰沉声接道:「太子殿下通晓武艺又擅兵法,解羌人和小小贼匪之困当易如反掌。」 几名高阶武将亦纷纷表示愿尊太子为主帅立功杀敌,建不世伟业。面上冷冷热热、真真假假一看便知。虽有元老立驳亲征危险,皇上龙体欠安,太子贵为储君不宜擅离,却都被崇嘉一党以家国大计重于泰山、储君应为国执首等理由挡了回去,只妥协可增派骁骑军五千兵马,给他聊助声势。 此时此刻逼太子出征,决胜在外谋算在内,成也无功败则重罪,更遑论战场上暗箭难防。但崇宁无法推辞,示弱无异于放手皇权。失势储君下场可以想见,只怕他和皇后母子都性命难保。 这招数何其歹毒,崇嘉绝没这等头脑,也不像是闵太宰和昭贵妃能想出的伎俩。 ――崇临!一定是他,有如此敏睿心机和胆魄的绝无他人。 崇宁攥紧了拳头,骨节都捏得嘎嘎作响,却见六弟迟疑着站起身来。 「亲征并无必要。」崇临声音不大却极有力。「如今兵部是我所掌,调控安排都已妥善,主帅已定由董晟将军担任,帅印将发,临阵换将不祥。大哥虽通文晓武,实战经验却嫌不足,故而……」 「故而什么!」崇嘉一把扯过崇临的手将他拉了坐下,面色狠厉。「大哥都没反对,你瞎操的哪门子闲心。」 到这节骨眼还用惺惺作态吗?崇宁全身血液都在逆流。亲兄弟又如何?成者王侯败者寇,他不曾留情,亦不会希冀旁人留情。出征便出征,谁说定无转圜之机! 「我愿往。」 凤凰是不死鸟,必浴火重生。 第十章 柳公公端来茶点,却见自家太子爷还在桌前愣神。自从兵部回来,崇宁就跟失了魂似的,直到掌灯时分还水米未进。明儿个清早就要出征,万一倒下可怎么得了。正想劝两句,小太监突然报说杜衡求见,柳公公大喜,忙让领人进来。 掸了掸肩上落雪,杜衡迈进屋。 很久没来了,许是晚上的缘故,光线有点暗,但最阴沉的无疑是那用手指一下下来回拨弄烛火的人。 「烧伤了我可不管治,没带药箱过来。」 「杜……衡?」崇宁骤然抬眸,半晌,寂寞却故作嘲讽的笑起。「你来看笑话还是送我最后一程的?」 杜衡没答话,在他旁边的圆椅上坐了。他不说话,崇宁也没再开口。窗外风摇树影,枝杈横斜张牙舞爪,像有生命般跃动在窗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崇宁探身抱住杜衡。动作虽霸道,力道却极轻,全身如风中残叶般轻颤着。杜衡抬起左手覆上他的背,感觉对方猛的抖了一下。 「其实你早有预谋吧?不管是杀卢启善还是后来的乱局。」 崇宁窝在杜衡肩头笑了。「不错,博弈有时也要走险棋。正像你说的,『弱者枚之,赢者先击』。三弟握有兵权,绝不会坐以待毙将皇位拱手让我,但他无谋莽撞又易冲动,遇事必捅下大篓子。我虽杀人,却依着法令,相较之下三弟罪责更重,定会自乱阵脚。我只需静待时日便可火中取栗,铲除他和一众党羽,接管兵权身登大宝。」 「我曾经爬上过灵山顶峰。」杜衡突然讲起完全不相关的话。「也不晓得有多高,云都飘在半山腰。你知道我看着那风景想到什么?」 崇宁摇摇头,抱着杜衡的身子不再颤抖,合上双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中有力搏动。 「站在群山之巅,才发觉人有多渺小。贱如蝼蚁的百姓如何,万人之上的帝王又如何,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改变天地。」杜衡将崇宁扶起,看进他的眸子,「当皇帝一辈子如履薄冰,御座下白骨成山,未必过得安稳。崇宁,你有勇有谋,却欠缺仁慈。」 「你是说我为争权做的错了,不遵天道没资格当皇上了?」崇宁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辩驳。「我根本没得选择,我什么都没有啊……既不像六弟漂亮聪慧,也不如三弟娘家权势遮天。父皇眼中更只有三弟和六弟,可我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宫闱争斗弱肉强食,如果稍显弱气,我们母子连命都保不住。」 杜衡第一次见崇宁如此失控,但心知他站在悬崖边,已没有退路了。而逼他到这步田地的人,正是自己。 崇宁声音里隐带哭腔,脸上神色痛苦却坚定。「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争到手,不管是皇位还是……」 还是你。 「如果我有办法帮你呢?」 崇宁惊讶的张大眼。 「我可以助你摆脱困局得到皇位。但你得应承我三件事,发誓在你有生之年都不能违背。否则……」杜衡一字一顿决绝道:「必遭天谴、不得善终。」 小荻提着灯笼在阶兰宫外等着,见杜衡出来便直跺脚。「怎么这么慢,还以为您又睡这儿了呢。」 「那还不被你念死。」杜衡拍去他脑袋瓜上积的雪。「信都送去了吗?」 「早送完了,您要的回信也拿到了。」这些天来难得能跟在爷身边,小荻心情倒是很好。「话说回来,老爷怎么怪怪的。」 这些日子也真是奇了,好端端的人都变得怪里怪气。晌午爷给他几封信,他忙活着到处送。最后一封是给老爷子的,几年没踏进杜府大门,小荻心中抵抗和忐忑皆有。这父子自从断绝关系,平日老爷子视亲子和仇家无异,言语态度要多毒有多毒,小荻也总管杜廷修叫老狐狸,趋利避害刻薄阴狠,无情至极。 「怎么个怪法?」杜衡问道。 小荻咂舌。「把我叫到书房,正襟危坐拆信看了,东问西问好一番,您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啊、快不快乐什么的。完全像变了个人,真有够……」见鬼的。 「奇怪吗?」杜衡挑唇,像得了糖果的孩子般笑。「他没变,只是你还小不了解。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经历风雨后,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才知道抱朴守拙、安身保命,方是处世之道。」 「大人真复杂啊。」小荻眉心拧成个川字,可毕竟还是孩子心性,没一会儿又喜逐颜开的说起街头趣闻了。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踩着夜雪,渐行渐远。 第二天清早,崇宁挂帅出征,至京畿神虎营亲点骁骑军五千兵马赶赴巴蜀战场。不过七日光景,大军浩浩荡荡行至函谷关,恒帝突然暴毙,隔日便匆忙入殓发丧。 大丧之日皇宫挂满白绸,崇嘉代长子位穿孝执幡,携文武百官护送恒帝灵柩出宫。昭贵妃不知因何没有露面,皇后也称病未出。前脚灵柩刚抬走,昭德殿宫人就忙着更换红毯,登基大典、祭天仪式用的朝凤台也着手布置一新。 出殡队伍甫行至泰安殿,四方突然如潮水般涌来执刀士兵将三皇子及众官员包围其中。 「大胆!你们主将是谁,居然敢到此闹事?」崇嘉怒喝,却见原该远在函谷关的太子身披孝服,与日前告病的兵部尚书柴纪霖等数名重臣当先走出。 崇宁面色深沉狠厉,嘴角却噙着笑。「父皇昨日薨,今日就发丧,未免太急了些吧?」 「你、你――」崇嘉几乎语不成句。他根本不曾遣人通知太子父皇过世的消息,就算通知,路程千里也不可能一夕而返,绝对是早有预谋。看这些士兵的兵服……神虎营骁胜军?怎么可能!除骁骑军和巴蜀军队外,调兵虎符一直都锁在兵部总衙…… 是他,柴纪霖! 「柴纪霖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混帐!」崇嘉挥拳便要冲过去,一旁亲随竭力阻拦。 闵太宰强压惊惧,怒声道:「老臣才该反问太子,您应在出征路上,却率兵逼宫为何意!」 「逼宫?是除逆才对。」崇宁一挥手,四名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押了上来。「这四人,闵太宰和三弟可认得?」 「怎么可能认得!」崇嘉并未撒谎。 「这几人混在军中,六天前行刺于我,幸未得手。据他们招供,乃是受闵太宰指使。」 「你胡说!」闵太宰闻言全乱了阵脚。他所派刺客乃是十二名顶尖高手,其中并无这四张面孔,更何况早下了严令必得在抵达蜀郡开江后才可冒充乱匪行刺。 太子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连皇上暴毙、昭贵妃突患失心疯也都在他的预谋之中?莫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两名侍卫捧着蒙了布的托盘从宫内跑来低声禀报,崇宁听后笑了。「三弟真有心,这会儿就开始布置大殿、做好龙袍准备迎接我这个兄长凯旋登基?」 「你……说、什么……」崇嘉哆嗦得上下牙都咬得嘎嘎作响。 崇宁掀开了布,下面赫然是金丝彩绣的龙袍、玉玺还有伪造的诏书。 「父皇神志不清骤然薨丧,何来遗诏之说!太医院左右院判同我母后皆可作证。崇嘉、闵太宰谋权篡位事实俱在,我朝岂容如此叛逆苟活。谁有异议皆可上前!」 四周兵士大声齐喝,威势喧天。文武百官少数早知此局,其他众人见这场面也都明白胜败已分,心中或喜或惧,更无一人上前。 兵部尚书柴纪霖领头下跪叩拜。「臣请太子殿下执幡,护送圣上灵柩出宫。」 一时间百官纷纷下跪,恭请太子执首。 闵太宰强言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京城早已经……」 「哦?你还不知道啊。近卫营都校冯渊私调一万七千兵马围近京城,已被捉拿,手下兵将亦归我所辖,为策万全,如今京城兵围仍未解除。太宰可还有所疑问?」 眼看崇嘉和闵太宰面白如纸跌坐在地,崇宁更是冷笑出声。 崇临扶起三哥,神情甚是复杂。这几天他听苏清凌的劝,解了权,不理外间事,镇日在东篱宫中和他玩鸟下棋,静心等死,全没料到这一场兵不血刃的狂风暴雨。 崇嘉一党既倒,自己必受株连。其实谁承大宝对崇临来说并无分别,大哥向来嫉他才能,昭贵妃又恨他入骨,横竖都是一死,只恐连累了苏清凌。 兵士将闵太宰、崇嘉及一众谋逆党羽押起来。一时间哀号求饶声不绝于耳,上百受牵连的大臣,以及地位较卑、素以崇嘉马首是瞻的四皇子崇德都被绑走,但崇临和苏清凌却平安无事。 崇临正自错愕,太子突然走来死死盯着他,像要把他看出个窟窿。许久,耸肩笑道:「奇怪吗?我不会杀你。相反的,我会把空置已久的辅政国相之位给你。」 「什么?!」崇临倒吸一口凉气。 抬头看着灰蒙蒙阴云蔽日,崇宁脸孔抽搐,挤出话来。「既然他不惜拿命来换,就让你活到最后一口气好了。」 换命……是谁? 崇临心头掠过不祥之兆,一把揪住身旁的苏清凌,「出了什么事?」 苏清凌身子绷得极僵,好半晌才启口。「五天前,闵太宰将杜衡抓进了宗人府。」 骗人、骗人、骗人的!他一介太医,犯何重罪要进那地狱般的所在受审?宗人府隶属礼部,本是崇临所辖,苏清凌绝对事先便有所预知,才要他解了职权。这场宫变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内情,杜衡死,为什么他便能活?! 控制不住胸中要喷发一样的烈炎,崇临转身便要去追太子。 苏清凌拼命拉住他。「不要冲动,崇临,我会向你解释,你听我解释!」 「你也真是好福气。」狱卒老刘拿铜壶倒了碗水放进铁栅里,咯咯笑着。他声带似是裂了,干涩喑哑极为难听。「我在宗人府牢房当差二十几年,进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再差也是个三公九卿、一品大员。太医官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呐。」 杜衡倚在墙角笑着,长发凝着血渍,凌乱披散肩头,想说话却触动了唇上伤口,疼得直皱眉。受刑时为免呻吟出声,他不自觉咬破了下唇,连嘴里都溢满血锈味。「真不好意思啊,开给你的麻杏石甘汤管用吗?」 「嘿嘿,公鸭嗓十多年了,就这几天最舒服。太医果然不一样啊。」 老刘没事就爱到杜衡牢前陪他说会儿话,这小子长的好看人又有趣,受多重的刑都笑得出来,还给他诊病开方。如此讨喜的娃儿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落到命不久长,老天爷也真是残忍。 「杜衡!」 两人正在闲聊,走道突然传来厉叫声和脚步声。 「大半夜的,什……」老刘头忙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左宗令竟亲自前来,后面还跟着个神色匆匆锦衣华服的男子。 「还不快让开!」左宗令着手下开了牢门,毕恭毕敬让进男子,便带着几名狱卒告退了。 一时牢内只剩两人。 腐臭霉味、干枯染血的稻草席、缺口水碗,一切一切皆是沁到骨子里的湿冷。 杜衡拖着一身狰狞伤口从阴暗角落踉跄走到他身前,跪拜行礼。「罪臣杜衡见过吾皇万岁。」 手背上溅落一滴水,后背伤口被颤抖着触碰。崇宁跪下来揽住杜衡,毫不顾忌一身锦袍沾染血腥。「……你这疯子。」 摸到杜衡冰冷的脸,崇宁忙将身上外袍脱下裹在他身上,再将人搂紧。「听说你被抓进宗人府,我却不能立刻来救你。」 如今恒帝发丧完毕,只待三日后登基,一切已尘埃落定。 「伤口疼吗?我带了太医,就候在外面。……你是我的,你终于是我的了。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我中意你,杜衡。」 一字一句,真切入肺腑,却得不到回答。 许久,杜衡轻轻推开他,轻轻笑起。「宗人府囚牢可不是新君该来的地方。」 「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崇宁握住杜衡双手。「别担心,明天一早就着宗人令将你放了。」 杜衡抽回手敛了笑。「还未登基便纵放要犯、徇私枉法必为天下人所不齿。你应我要做个好皇帝,现在就想违约了?崇宁,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杜衡不可活,我知、你亦知。」 「我才不管那么多!我是皇帝了,普天之下唯有我有资格护着你,只有我能护着你……我要你成为我的。」崇宁激动地扳住杜衡肩膀,声音里满是痛切。 「这样啊。」杜衡莞尔一笑,邪魅凤眼眸光流转,唇上一抹血红更是灼人。「做我的伴侣,决不允许娶妻生子、三宫六院。你做得到吗?」 不能立后,没有子嗣…… 崇宁几乎咬碎牙床,「我有你,就够了。」 「贻笑千古、遗臭万年也不在乎?古来好男风的帝王有几个好下场的?你不是魏王,我不是龙阳君;你非哀帝,我亦非董贤。这祸国骂名我担当不起也无意奉陪。」杜衡用沾血的左手食指抚过崇宁眉心,点染红痕。「就算泰山倾塌、江水倒流,杜衡也绝不会爬上你的床。」 沉默久到让人错觉时间是否就此凝滞。 杜衡不忍的看着他,眼中所见不是万人之上、权势在握的新君,而是多年来为讨他欢心,姿态低到尘埃里的太子。 「还记得你答应我三件事?」 崇宁神色痛苦的点了点头。 「第一件,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缔造承平盛世;第二件,不伤杜家人性命、守护崇临,重用他和苏清凌这样的能臣;第三件,我现在告诉你。」杜衡眸中闪过决绝。「――杀了我。」 苏清凌推门走进的时候,崇临正提起金丝鸟笼放到窗边。窗外风停雪止,沁冷冰寒却未丝毫消减。玉璃在笼中蹿跳,崇临打开笼门,它看着主人迟疑片刻,终于拍双翅直向长空而去,小小身影融入云间,再难寻觅。 半月的工夫,崇临瘦得脱了形,脸色惨白,颤抖着朝身后人问道:「怎么判的?」 苏清凌忧心重重不知如何启口,思虑再三,还是照直说了。「明日午时,鸩酒赐死。」 「谁判的,皇上也同意了吗?」崇临转过身来,声音凄厉。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 一瞬,崇临崩溃似的颓倒下来,苏清凌慌忙扶住他,手肘碰翻鸟笼,滚落在地上。 「殿下、殿下,你怎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嘈杂声响渐渐远去。 明日午时,断清魂。 杜衡,今生我恨你如此,却也,念你如此。 「哎呀,这小鸟好生漂亮,叫什么名儿?」 「一只鸟还要名字。」 「一只鸟也是条性命,当然该有名字。」 「那烦劳杜太医赐个名便是了。」 「看这翠鸟虽陷樊笼,却羽翼丰长,颜色如琉璃一般,就叫玉璃吧。」那人微一沉吟,露出深邃笑容,轻道:「今有玉璃鸟,何日翔九天。」 思慕之人不得长随……不是恶梦,而是抽筋蚀骨的真实。 崇临痛俯在桌案上抽着气,想笑却笑不出声,想哭也流不出泪。剧烈咳喘让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全身血液猛的从心房涌上喉咙,哇的一声,呕出大口殷红鲜血,便失去了意识。 杜衡披着狐裘,裹得像颗粽子,浑身伤口疼得动弹不能,折了根枯草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砖石地面上满是道道刻痕,住在此间的牢囚想必都做过类似的事。是在倒数刑期还是计算着出狱之日?他并不甚在意。 这些天再没人拉他用刑,伤口也仔细包扎了,饭食荤素搭配从不重样。死囚蹲牢蹲得这么舒服的,怕也没几个。 八年来日日竭虑、步步惊心,如今情债仇债一命抵,终于能放松下来静思所爱。 初见时惊讶好奇的脸、微笑时开心无邪的脸、痛苦时隐忍欲泣的脸、年少时的、成年后的、面对自己的、对着他人的……翻来覆去叠得满满的,最后,只化成那人吻自己时那羞涩绯红的面容。 还记得在灵山,一日崇临身子尚好,自己喂他喝药,悠哉说道:「等我们老了,在山下开间医馆怎样?你接待病患,我诊脉开方。」 崇临正苦着脸咽药,听到这话借机调侃。「那你不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一愣,突然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啊,莫名其妙。」崇临边嘀咕「傻瓜」边白他一眼。 好不容易止了笑,杜衡贴到他耳边问:「我是杜大夫,那你是什么?」 「……不是你的跟班小厮吗?」 杜衡笑得更厉害了,也不理会追问着「到底是什么」的崇临,又塞了一勺汤药进他嘴里。 是什么啊……答案其实很简单。 有杜大夫,却没杜夫人成双入对,岂不孤单? 草棍在地上有心无意的划着,一遍又一遍。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乐府西曲歌《作蚕丝》,苏清凌在暗处看他书写多时,不觉轻吟出声。 「苏大人,真是稀客。」杜衡回过头来,神色宁静的笑了笑。 明天就是刑期,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苏清凌想起来时那两个带路狱卒的絮语,都说没见过杜衡这样的死囚,安安静静受刑,从不吵闹也不露悲戚,狱卒们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管治病开方。 最为人乐道的是早前审讯时,太宗令尚未问话,杜衡就说什么「罪臣非是正人君子,坏事做得多了,自己都记不清楚。请大人条列出来,我挨个画押就是。」把素来高傲、爱摆威仪的太宗令大人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实实给他用了顿刑。 「杜太医可是在思念谁?」苏清凌也不顾惜一身半旧棉袍,贴着铁栅栏席地而坐。 杜衡沉眸,折着手中草棍。「他好吗?」 「要听实话?不管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言我都打算告诉你事实。他多次跪求皇上想来牢里探你,皇上不见他也不允他;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瘦得好像竹竿、风吹即倒;他放了玉璃,听说你明天要被赐死,呕出一大口血仍昏迷未醒。因为刑期将至,皇上才准我一人来探你。」苏清凌尽量克制自己不带感情的说出这番话,却见杜衡湿红了眼眶。 「……叫太医看过了吗?」 「右院判诊的脉,说是急火攻心,现已无性命之忧。小荻每天备好汤药和粥,由我帮忙送去,他也很惦记你,总是一张哭脸。」苏清凌再也忍不下去,这段时日明知一切却压抑着自己,如此终局可有一人能笑得出来?命都没了,还谈什么缠绵自有时! 「你放心,我没告知崇临真相,只说你曾要皇上善待他,和药中之毒是为保命两件事。他以为你像供词所述那样,因奉昭贵妃之命毁瑾妃容颜、毒死琴昭仪腹中胎儿,下药损恒帝龙体方才获罪。」 闵太宰供了杜衡很多大罪,后来被新君封口割了舌。最后让杜衡问罪画押的罪状仅余如上几条。 苏清凌曾逼杜衡言明一切才肯帮他劝崇临解权。但真相太过残忍,知情诚如不知。 九年前,杜衡与六皇子相识,他为他成为太医,发誓要治好他守护他一辈子。但在灵山,眼看崇临病入膏肓,杜衡却无力回天。他独自返京逼问父亲,才知其受昭贵妃之命给崇临下过七寸草的毒。此毒服下后顷刻侵入脏腑,久服、擅解或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崇临紧追杜衡回到宫中,再次相见,昔日故友却恍如生人。 这就是长达八年谋划的开端。 杜衡以保全父亲为由,代其为昭贵妃做事,说服她让崇临服毒暂留性命,人尽其用、指掌两部以辅佐三皇子。同时接近太子,令昭贵妃投鼠忌器,熟悉两方势力与暗中勾连。 假意暗害,边用毒边解毒相救崇临性命的是他;长宿妓馆、与杜家撇清关系自扫出门的是他;掐算时机,施计逼迫太子亲征的是他;晓以利害,劝诱兵部尚书倒戈相向偷取虎符的是他;下毒弄疯昭贵妃、断恒帝最后一口气,致使三皇子提前篡位的是他;教崇宁暗中折返,夺兵围城瓮中捉鳖的是他;以江山为饵,保了崇临和自己性命前程的也是他……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曾也不能说的? 杜衡把手伸到草席下摸索再三,拿出件布片包裹的小物递给苏清凌。 是个染了血的香袋,孔雀蓝的缎面上彩绣着一只仙鹤,羽翅微展,栩栩如生。 「这药香有舒缓咳喘的功效,帮我交给他。」他绽现的笑容恍若昙花。「有你陪在他身边,我可以放心了……是梦便有醒的时候,就让他、当是一场梦吧。」 尾声 又是一年春来,灵山峰上虽还覆着白雪,嫩黄的迎春花却已缀满枝头。晌午暖阳和煦,崇临拿了扫帚扫雪,白色锦袍下摆沾染上些许污泥。 通道成痴的恒帝死后,道教威势大不如前。清虚观本是山中小观,香火不继之下,原在此间的道士都去投奔数百里外有「养真福地」之称的镇江茅山道观去了。如今只剩崇临一人留住于此,生活起居则雇了一户山民代为照料。 去年此时,羌人、阜匪军之乱正闹得腥风血雨,又逢恒帝大丧,三皇子崇嘉假造诏书谋权篡位。太子崇宁兵围宫城捉拿叛逆,赐死三皇子崇嘉、四皇子崇德、太宰闵世贤、昭贵妃、太医杜衡等二十余人,上百大小官员降职、罢职或流放。 新君即位后,委董晟为主帅赶赴郡蜀。董晟集合汉荣、九龙驻兵,先夺回关东营,再兵分两路同时拿下兴邑、叙永,进而直逼雅安,同邵琰展开攻防战。羌人失了东营,孤军深入、补给难济。老将何奎酉领兵趁夜火攻奇袭,耗损近万兵马血拼夺回关西营,至此羌人被除头去尾,已是强弩之末。 崇宁下旨巴蜀、巨鹿、会稽等旱涝受灾府郡减免赋税三年休养生息,望仙台亦停止施工。历经数月鏖战,阜匪军人心离散,惊恐中半战半降,邵琰自尽殉城。 大劫过后,国中元气尚待恢复,一切渐回常态。 安顿好朝中大小事务,崇临辞去国相之职到灵山生活已有半年。虽然是同样的所在,如今却一片死寂。 那时自己自请来此避世休养,没想才住不到两个月,就从京城追来了位新赐封的少年太医――自己想忘却不能忘、唯一倾心相待的故人。 那人厌恶虚伪热闹的宫廷筵席,在一起聊天烤火便觉心满意足。那人说要当他的主治太医,毫不犹豫舍了天下士子争抢的状元头衔,还差点受廷杖而死。 那人号称千古不遇的奇才,却一直在干蠢事。明明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自己竟比他还傻,没能察觉他的本心。 没能,相信他。 扫雪至观门前,崇临俯视蜿蜒曲折的狭长石阶,漫盖薄雪,直延伸入浓荫深处。他有些疲累,咳了好一会,从怀里掏出香袋凑到鼻端深吸几口气,静待喘息平复。 如今自己依然活着,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很神奇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就像呼出的白雾一样轻飘飘,什么时候消散都不会难过留恋。只有香袋的苦涩药香长伴长随,才时刻提醒他自己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下方山道突然响起轻微的踩雪声。想着许是李婶送汤药来了,却见一个戴斗笠着素袍、身材颀长的男子踏雪而来。那人似也发现了他,抬头之间四目相对。 精雅灵动的凤眼,墨黑微赭、随意绾束一侧的长发,俊秀得仿若妖魅般的容貌。 心一瞬停滞。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凝望,眼中只映出彼此。 崇临丢开扫帚,大步疾跑奔下石阶。脚下猛的滑了,也不去寻攀扶的东西,任由自己直直跌落下来,被迎入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拥着他滚在一旁山石上,硬生生当了肉垫,龇牙咧嘴直呼痛。 待静了下,他轻抚他的头,调戏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太上老君降了天仙下来。」 熟悉的声音,思念的怀抱。 男人把脸埋在他肩头苦笑。「想过千百次,却没想到是这么疼的重逢啊。有些时日没见,你是不是沉了些?」 那人依旧口没遮拦。不是鬼,也不是梦。是鬼是梦不会这么气人,气到他连呼吸都揪着心的疼。 崇临抱住身下之人再也压抑不住,像初生婴儿一般嚎啕大哭,用力捶着男人的胸膛,指甲在他颈间抓出道道血痕。 「杜衡。」他颤抖着轻唤他的名字,不是对着无数夜晚所向的孤寂虚空,而是对温暖怀抱中紧拥的挚爱故人。 雕花窗棂紫漆已剥落,有些朽败。风钻进屋内,油灯火苗闪烁跳跃,一室昏暗橘光摇晃着。 卧榻幔帐依旧束起,杜衡轻吻着身下耳根都羞红了的崇临,嘴边噙着笑,不时在他颈侧、耳垂咬上一口,手指梳着他披散的长发。 「你、玩够没有?」崇临薄怒凝眉,哭肿的眼睛仍像杏核一般。「就算大哥肯用假鸩酒保下你的命,也绝不会说出我在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杜衡温热的呼吸流连在他唇畔,左手不规矩地伸入他的衣袍。「我听说有人在灵山见到了神仙,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白衣仙人。住在灵山的仙人,我只见过一个。」 肌肤被微凉的手指抚过,崇临脊背都窜上麻痒,不自觉泄出呻吟。「啊……你、你这人,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解下衣物裸裎相对,崇临全身瑟瑟发抖,避着他的视线用手背挡住双眼。杜衡拉过他的左手,吻上灼伤的伤疤。那疤痕已旧,颜色浅淡的揉成一小块丑陋突起,可他的动作却如对待珍宝般怜惜。 舌尖沿着锁骨一路舔吻到小腹,当摸上崇临腰侧时,突然被他紧紧扣住了手腕。 「我……」崇临抑着喘息,咬了下唇偏过头去,声如蚊呐。「我不比你、熟谙烟花风月之事……你喜欢怎么做,教我。」 杜衡闻言无奈笑起,「闹别扭吃醋不直着说,拐弯抹角做什么?」 「我没有……过去的,就算了。」话虽说得大度,崇临神情却没那么大方,皱紧眉头仿佛吞了苦药一般。 杜衡叹口气。原不打算对崇临解释八年间他所做的任何事,那些深重黑暗的一切已成过往,就该烟消云散。但眼下这误会若不澄清,怕是一辈子都会落下芥蒂。每到亲热之时都要看到这副苦瓜脸的话,岂不太过悲惨。 扳正崇临脸庞,杜衡凝视着他双瞳,一字一句认真道:「不管是琅环、崇宁,还是传闻中的妃嫔宫婢妓女小倌,我从没抱过,一个也没有。」 崇临难以置信的张大双眼,好半晌,唇角浮现惊喜笑容,却抿着嘴强忍。「骗人……的吧?」 杜衡含住他胸前突起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崇临叫出声来。 「他们又不是你,傻瓜。」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傻瓜。崇临不满的喃喃自语,话没说完就被枕边人攫住双唇,把那窃笑封在了口中。 今晚夜色很美,玉白圆月高悬云端,屋内灯火如豆,映出床上缠绵相拥的两个人影。 东君携春风翩然而至,山间,已不复料峭冬寒。 番外  岁月静好 「喂,你怎么就进去了?看病先交钱,诊金七文,门口贴着呢!」小荻一把揪住人高马大、满身腥臭味的卖鱼杨就要往外扯。 「今儿个手头不宽裕,我和杜兄弟说。」 「天王老子也不行,先交钱。」小荻寸步不让。 听到争执,崇临掀帘子出来。「是杨二哥啊。诊金改日再付,先进来等吧,前边还有三位。」 卖鱼杨嘿嘿一笑,一溜烟钻到里面去了。 小荻目瞪口呆。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枉取了「衡寿堂」这么个响亮名字,帐目却连收支平衡都做不到。白开的方子、白看的病人、白送的药材……数都数不清。他认真的想,赶明儿写个匾改叫「慈善堂」算了。 当年满脸邪魅,风流倜傥、花见花开的杜太医,如今着一身素色布袍,长发拿根麻绳随意束了,歪坐在瘸条腿的破椅子上给人诊病。 崇临最爱看此时的杜衡,看多久都不腻。虽然还是一副懒散模样,神情却十成十认真,望闻问切毫不马虎,只有挥毫开方子时方见得当年飞扬神采。 尚在宫里时,为救崇临,杜衡骨裂没好就强行用劲,伤上加伤落下后遗症。右臂不能提重物也难自如弯曲,遇到阴雨天更是疼得死去活来,写字控笔也不若从前稳当有力。 杜大夫一手行草太过龙飞凤舞,连药房的抓药师傅都认不清,病患来投诉也不是一、两回了。后来,看不过去的崇临便全数代笔,连这唯一一个给他发挥的机会都敛了去。 三年前,两人决定抛却过往身分,下山开始新生活。白天在街上摆摊子给人诊病开方,闲暇时崇临就去乡学教书添补家计,有时也代写书信、对联来卖。 开始时自是艰难,看热闹的多、来看病的却少,同行无赖砸场子轰人都见怪不怪了。但渐渐的,人们发现这两个京城来的小哥不仅脸生得俊俏,学问本事也是一等一的,生意这才日益好了起来。 去年升任兵部侍郎的苏清凌百忙中告了假,一路寻访来探他们,顺便把小荻也带了来。多个人帮忙,崇临担子也轻了不少。亏得杜老爷子和苏侍郎给的银两,才能买下这铺面。这医馆虽小,比起初下山当街看诊时仍强出太多,好歹是个四面有砖、头顶有瓦的里外间房子了。 诊金虽收得不多,可幸运的是几乎用不着买菜。今天患风湿的刘大妈送一捆韭菜,明天满口坏牙的卖鱼郎杨二拎来个鱼头,还有跛脚的王四、耳聋的吴伯,什么白菜、莴苣、青葱、甚至鸡鸭都有,每天饭桌上都是新鲜菜色。 他们在山脚下租了个带厨灶的房子,一大一小两间屋,对外以兄弟相称。崇临因顶着皇家姓氏,干脆改名叫杜临。怪是怪了点,但用别的姓杜衡不高兴,用旁的名,崇临又不愿意,只能将就了。 日落黄昏,炉灶生火后,屋子里暖意融融。这时候杜衡总在桌前敲着筷子,跷起二郎腿坐等人端上饭菜。因他右臂不能提挑,崇临平日禁止他下厨,别说锅了,连盘子饭碗都不让他拿,总说他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 杜衡也不与他争辩,每天安安稳稳做他的大爷,还要挑肥拣瘦、嫌弃这样菜咸了、那样又淡了。崇临全当没听到,听烦了就瞪他。只是下次再炒同样菜色的时候,常常变成之前说咸的变得淡,说淡的又太咸,一看就知是注意过了头,倒起了反效果。 平心而论,虽然不是山珍海味,总还是能吃的,就是味道从没对过。但如是几番下来,杜衡每次吃饭都笑而不语,有时还会想起不知几天前某道「经典」菜肴突然哈哈大笑,让崇临黑了一张脸,只想撂筷子撵人。 直到小荻来后,饭桌上的窘况才得以缓解。 在这之前,杜衡亲眼目睹了崇临学做家务的艰辛过程,养尊处优的皇子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拿过比茶杯更重的东西,更别说砍柴生火、洗衣煮饭了……几天工夫刀伤烫伤擦伤划伤什么都有,帮他包扎的杜衡都看不过去,崇临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原先根本想不到,有了亲密关系共同生活后,崇临当真心甘情愿照顾起杜衡的一切衣食住行。每思及此,他都有娶了好娘子的感觉。 记得有天隔壁王婆送来一只鸡,崇临抖着手拿把菜刀满院子追,一开始还气势汹汹,没过多久就没声音了。杜衡出来一看,才发现肥鸡在院子里悠哉漫步,崇临却提着刀怔怔掉下泪来。 居然同情食物,还真是没用到家了啊,杜衡不由叹气。 打那以后,家中吃肉总买现成的,人家送的活鸡便养起来。后来,公鸡母鸡相爱的结果就是家中多了一堆的小家伙。 崇临喜欢小鸡,毛球般黄嫩黄嫩的,总是捧在手心里喂小米。还都给取了名字,也都分辨得出来。但那名儿真是过于风雅了,一看就知是只读圣贤书的呆子取的,什么晓月、若轩、亭兰……如数珍宝逐个叫去的模样简直让人笑翻肚皮。 家中小鸡也常有错拿他当妈妈的,成天跟在屁股后边转,撵都撵不走。数量实在太多了,也吵得很,只好将多的拿去送人。每每这时崇临都要难过半天。 后来乡学的学生送来一对小灰兔,崇临爱极了,买了木笼子,亲手拔草来喂。野草坚韧,划得他细嫩双手满是口子。杜衡帮他拔了几次,崇临又心疼杜衡。 后来还是小荻有办法,听说后直骂他们是笨蛋,拿柴刀出去嚓嚓几下割了一大捆回来,看得两人都傻了眼。 如是这般精心喂养,可长到半臂大的两只兔子却还没生娃,找人看了之后,说它俩怕是傍地走的断袖夫「妻」了。杜衡听到笑得要死,小荻嫌养着麻烦要宰来吃,把崇临惊出一身冷汗。 次月两人上山,便将兔子放归山里了。也不知它们是否已各自觅得如花美眷,或还情深绵绵在一块厮守度日呢。 家里头各种动物来来去去从没断过,倒也热热闹闹。 而自从离开乌烟瘴气的皇宫又找回心爱之人,崇临心情好了,身子也康健不少。喘症还是会犯,每天的汤药也还在喝,却不闹别扭了。梨子当季时,杜衡偶尔会做蜜糕给他,他常包起来舍不得一次吃完。 崇临从不挑东嫌西,也不要任何贵重物品,只是还像年少时那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会习惯性的找到杜衡便盯着看,离开他时间长了点都要看很久补回来。杜衡觉得他可爱,但又不能当真摸他的头,夸他乖巧可人。 此时天下承平,人们反而爱听乱世英雄之类的戏说,充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庆元末年那场逼宫,兵不血刃却暗潮汹涌的皇位之争,落到说书人嘴里添油加醋之后更是热闹,茶楼里的大人小孩都听得津津有味。 而故事里十恶不赦的风流太医和倾绝天下的白玉天家郎正踏着微薄夜色,并肩走在回家路上。 如今的杜衡举手投足皆比当年的少年淡然清净,只偶尔眉眼间一抹笑,还有点宫里颠倒众生的杜太医风范。有点邪魅,唇角弧度却是温柔。 崇临瞟他一眼,毒舌道:「我的太医长得好,凭着张俊脸便能去脂粉丛中打滚,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知道他还在吃八百年前的干醋,杜衡苦笑连连,「我采了你这刺槐已够棘手了,哪敢再惹麻烦。」 都有你这位杜夫人了嘛。他心中暗想,便一把牵住了夫人的手。 崇临慌忙四望,见没旁人才安下心来。他面皮极薄,在人前别说拉手,就是身体蹭一下都要满脸通红。只剩两个人时,却会凑过来挽着他。 更进一步的事崇临极少主动做,都是杜衡揽过他来亲吻抚弄。明明很舒服,那人乱了气息却还要假惺惺一副禁欲模样斥他几句,可一旦放开了怀抱,又会怔愣着,马上就发火,真别扭到不行。 这屋子墙有些薄,原先只他们两人还好,小荻来后,夜里在床上摇晃时崇临都要咬住手背强抑喘息声。他拼命忍耐的样子很可爱,杜衡觉得情趣倍增。但这邪恶的想法若被他知道了,必定羞愤欲死,所以还是保密的好。 想当初文章锦绣满腹才华、权掌两部令行天下的皇子爷,现下却在乡学里教孩子们读启蒙的诗经段子。像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要他们念书当君子。 杜衡笑他迂腐,说要教就该教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让娃儿们早日钓得美人归。崇临却一本正经说什么名利权势如浮云粪土,君子可是能当一辈子的,哪怕落魄君子总也好过得志小人。 杜衡驳他是穷书生的歪理。本来嘛,什么君子小人,还是怀里抱着心爱的老婆最舒坦了。听到这话,崇临不禁噗哧一声,眉梢眼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的漫开来,直说得告诉小荻以后伙食少加点油,省得吃滑了他的舌头。 小荻来后,家务有人分摊,崇临能抽时间和小动物玩上一会儿。杜衡就在旁边看,交换几句笑语。这时的崇临,看起来和他学堂的孩子们一般年纪性情。 从没想过他是这么爱笑的人,唇角弯弯,一对酒窝像是越来越深了,杜衡总忍不住拿手去碰。不似宫里时总一副幽深的眸子,现在崇临的眼睛清亮极了,时而透过眼底能看到浓浓笑意,还映着他的面孔。 两个潘安宋玉一般样貌、长身玉立的男子,就算衣着朴素些,但只是好端端走在街上也能招蜂引蝶,到哪都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前后左右或远或近的跟着瞧着。 小县百姓几辈子见过这般标致人物,怕是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了。更别说两人还一个善文一个能医,又都年纪轻轻尚未娶亲。县里大姑娘、小姨子没人不晓得他们的。 当初苏清凌能那么容易打听到两人落脚处,也全拜了这怎么也掩藏不住的相貌所赐。当然,见着苏侍郎时,那群大姑娘小姨子霎时又萌动的春心就搁置不提了。 她们只能在心里感叹,这好看的人总和好看的人凑一块儿,也不知人家爹妈怎生生养的。 两人偶尔会回到山上清虚观小住两天,并肩看日升月落,上一炷香,添一盏灯油。然后对坐而笑,不用说什么话,光闻着那香味,看着幽明灯火映照下的道尊像,就觉得安泰。 许多过往的事,崇临不知,也不问。现在的幸福如此真实,就够了。 从前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相信杜衡一定不曾背叛自己,一直在拼命保护自己,隐忍难言的苦楚,在不知道的地方为他遮挡了风雨。 他愿意告诉自己的,他就去知道。他不说的,他便也不用去知道。现在想来,若没有杜衡,他也许早就死了。 杜衡后背有很多当初受刑时留下的笞痕,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虽然伤疤随着岁月淡了颜色,但当时定是痛不堪言。 觉来过去种种恍如一梦。人就是这般矛盾,明明过得幸福满足,午夜梦回,偶尔还是会被往日恶梦缠绕。 每每他惊醒坐起身来,身旁都会伸过有力的臂膀把他搂回去。睡眼的人在他唇边印下亲吻,哑着嗓子问:「作恶梦睡不着?」 崇临点点头,杜衡就笑,「什么梦这么可怕,有老虎来吃你?放心吧,你的肉太少,要吃也会先拣我吃了去。」 还浸淫在惊悸余韵中,却被他逗笑了,崇临居然也正经回道:「先吃你,接下来不还是要吃我?」 「傻瓜,吃我时你赶紧跑啊。」 「呵,说的也是。」是什么,他怎么舍得? 崇临把头深深埋进杜衡颈窝,在安心又熟悉的怀抱中合上双眼。梦里那些狰狞、叫嚣、悲鸣、哀泣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枕边人均匀而温热的呼吸。 皇宫很冷,但这里是气候湿暖的灵山。往后的岁月,会永远安然、静好。 一开始的事  墨塘 《毒医》这个故事的灵感算起来离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记得刚上大一时,在通识课上神游天外,花了近一个学期才架构出这个故事。但最后呈现在文中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好多宫斗啦、角色啦都没能出现。原先可是还有公主、宫婢(伪)、杀手等角色呢。 直到大三时,这个故事零零散散写了前五章,后来忙着毕业、工作就放下了。去年下半年,受到朋友鼓励,终于把它写完了。 在此要感谢我的亲亲二老婆(笑),她告诉我可以投稿到新月,我就投来试试看了,没想到真的能过稿。 因为是人生中写的第一部小说,所以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文风也和现在在写的作品有所不同,但对它的感情真的很深。感谢小编在修改的过程中给我的意见,新加在文章中的回忆部分,写的时候还真是默默的萌啊。 说起这个故事中我最喜欢的角色,当然是杜衡了。有个朋友说《毒医》是弱攻弱受文,但在我看来,这可是妖孽太医忠犬攻x温润皇子傲娇受啊!(咦?有人质疑傲娇吗?咳咳!)不过对杜衡来说,恐怕就是「拼命当攻」文了。不用我说,要是和太子在一起,他恐怕就是被压的那个了(掩面逃)。 另一个交情很好的朋友看完之后也说,她若是崇临,绝对不会忍这么久,不管怎么样也要逼杜衡说清楚,不然就绝交。其实纠缠八年,喝了八年毒药,真的是需要超级强悍的心灵,换成我自己八成也忍不下来。 不过身为亲娘,我总觉得拥有超m特质的崇临爱杜衡爱得更执拗,过强的自尊心导致他根本低不下头、问不出口。而且最怕的是问出口了,就真的会成路人。宁成见面仇敌,也不愿做陌路生人,这种纠结痛苦,外人还是难以明白的吧。生在皇家,牢笼里的雀鸟有什么幸福好谈,太子殿下就是一例,是说没能有更多篇幅写他其实满可惜的。 宫廷相关的故事无论从人物还是故事架构都满费力气,所以《毒医》之后我想尝试的是有爱的精怪和武侠题材,风格都跟《毒医》不一样,写起来超开心。 我会努力的,也期待在下一本书中再次见到大家。 最后,再次感谢看完这个故事的各位读者们,如果有什么感想和意见,也欢迎到新月家族网上告诉我喔!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