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出书版]》 分卷阅读1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书名:君恩 《上+下》 作者:楼雨晴 系列:橘子说系列1066+1067 出版社:果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年06月04日 【文案?上】 君恩〈定情篇〉 生于百年望族权势最盛之家,严君离却有身不由己之苦, 自出娘胎便落下病根,几度差点踏入鬼门关。 生死有命,他已然看开,但父亲仍执着于为子续命, 买了个无辜娃儿回来,待来日欲施以邪法为子挡厄延寿! 这么个活生生的可爱娃儿竟被视为替身、工具, 将来唯一的用处便是要代主子受难、赴死,他于心何忍? 他决心救人,为娃儿取名严知恩,请求父亲认为义子, 由他负起教养之责,强自连结两人同生共存的命运, 从此,保他、护他,成了严君离一生的执念。 然而无法预料的是,当娃儿蜕去雏鸟的软弱、长大成人, 情势开始难以掌控,桀骜不驯的他已能保护自己, 甚至代替他掌理家业,成了真正的主子; 但不仅如此,他要的更多,包括他严君离的人与心…… 【文案?下】 君恩 下.〈续缘篇〉 饮尽孟婆汤,今生一尽,他要把他抛舍得乾乾净净, 再也不愿这望眼欲穿的相思、世世找寻的寂寥…… 转生至这一世,终于,严知恩忘了严君离―― 对严知恩来说,大他七岁的严君离是很奇怪的存在, 出身有钱人家,长相俊雅清秀,聪明绝顶、脾气又好, 这样一个宛如王子的人物,为何会跟他扯上关系? 明明不是家人,却比家人更眷宠,毕业典礼也不曾缺席; 不是情人,却如同情人般呵护备至,年年为他过生日…… 从小到大,他对他的温柔包容、种种的好,他并非无感, 只是……内心总有反叛的冲动,像被禁锢的兽想挣脱牢笼! 他不满,却是对自己不满,几度若即若离、狠狠伤他, 但直到严君离真正远离,迷惑的心才终于彻底了悟―― 原来心牢是自己所设,他注定不能也不想离开这命定之人…… 引言 若问起梧桐县中,权势最盛者为谁,三岁小娃都会回答你:「严家!」 说起严家来历,原是百年望族,与当地富绅交好,也为地方仲裁纷争,颇受敬重。 子孙当中也曾出过进士,最高曾任九品县令,然而最令严家露脸的,莫过于这一代的主事者,严世涛。 官运亨通的严世涛,一路平步青云,竟当上当朝右相,备受皇帝倚重,严家声势至此到达顶峰。 数年前,严世涛告老还乡,虽已无官职在身,为官多年朝中权势犹在,当地父母官也得敬他三分。 严世涛一生,毁誉参半。为官多年,也曾推行德政,造福过不少百姓,然而对于拦路者,也能眼也不睁地除去,手头从没少染过血腥。 他贪,但贪得比别人小心,比别人懂分寸,贪得十分,懂得留取三分还诸于民。 为官三十载,累积财富多不胜数。 许是缺德事做得多了,严世涛妻妾成群,膝下却仅得一子,自出娘胎便落下病根,九岁那年几乎一脚便踏进了鬼门关。 说起这严君离,也是一则传奇。 据说严夫人分娩时,满室芬芳,直至小公子出生三日,芝兰之香不绝。 严世涛对这独生子可说是娇宠至极,曾延请高人为其批命,只道小公子为文曲星君座下童子托世,风雅俊秀、文采卓绝。 信者恒信,不信者,多是当成巴结溢美之辞,斥为无稽。 也曾有人断言,小公子命中三劫,九、十九、四九为命中大限,有回归本位的机缘,若过得,则享寿百年。 严世涛原是没放心上,小娇儿自出娘胎后,天生体弱,直至九岁那年,一条小命几乎给阎王爷收去之后,这才猛然忆起昔日高人批命之言。 自此之后,从不信鬼神果报的严世涛竟也开始迷信起来,求佛问道、造桥铺路,为替爱儿续命,无所不用其极。 未料正因此举,为子招来因缘一段,至此一世纠缠,恩仇难分,福祸难辨―― 卷一 君离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后,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一 品菊院内初相遇 相遇那一年,严君离年方十二。 一场病让他昏昏醒醒了半月有余,这一日,难得神志清醒,他离了病榻,在贴身侍婢的搀扶下,离开满是汤药味的寝房。 梧桐县算来也非大县,然而严府宅邸之奢华气派,丝毫不逊于京城达官显贵,九院十八阁中,每一道曲桥流水、亭柱回廊,皆可见其造景之精巧、雕工之细致。 信步走来,也不知是那帖新药见了效还是怎地,他难得地精神,走了比往常更远的路,不知不觉竟出了自身所居的观竹院,鬼使神差地进了平日鲜少走动的院落。 「这里是?」 「回少爷,是品菊院。」随侍婢女伶俐地回道。 品菊院,是仆佣所居院落。 严府格局方正,其九院居中的听松院为主院,东院即为他所居的观竹院,品菊院则是居于东院之下的东南外侧。 不同于观竹院的清幽雅致,品菊院瓦房朴实无华,踩着光洁石阶而来,而后,见着了他―― 那坐在柔软草地间,一袭鹅黄春衫、衬得整团圆润可爱的白净娃儿。 哪来这么小的娃儿? 父亲膝下子息单薄,若是哪个姨娘有孕,那是大大的喜事,不会无声无息,何况是置于仆佣院落。 可严府纪律严明,男仆女婢严令不得私通苟合,应是不至于有哪个婢仆胆敢暗结珠胎,甚或挟带婴孩入府。 那,这约莫三岁的小稚娃哪来的? 他静立了会儿,见娃儿正辣手摧花,小爪子揪起便一把往嘴里塞。 由不得他多想,脚下便自有意识地移靠而去。 「别。」他蹲下身,拍去娃儿掌间的花草。 娃儿矢志不移,才拍去右手残花,左手又探了出去。 莫非这娃儿有吃花花草草的嗜好?他神农氏吗?立志尝百草…… 好奇特的胃口。 担忧胡吃一通要坏了肠胃,严君离伸手抱起小娃,远离那万恶的花丛。 「少爷――」侍婢连忙要接过,被他阻止。 「不碍事。」要连个稚娃都抱不住,未免太不济事。 就近走向亭台,顺手将娃儿放上石桌,瞥见上头搁着的微凉药粥。 随意打量了下,是些温补的食材,皆为上品。 抬眼瞧去,才一个不留神,那娃儿又要溜下石桌,被他一把拎了回来,索性便抱坐在腿膝上。 「原来是从这儿溜出去的啊。」看了那满满一碗未曾动用的药粥,不觉好笑。 这药粥温补归温补,味儿着实不怎么好,幼时他曾连吃三日,之后一提及便要退避三舍,莫怪娃儿嫌弃地别开小脸。 不知哪来的恶趣味,探手舀来一匙药粥凑向娃儿嘴边,追着对方左闪右躲的脸儿不放。 避无可避,扭动小小身躯,娃儿不爽了,伸出小胖手拍打他。 「呵――」那模样,逗笑了他,也看愣了一旁婢仆。 非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服侍主子年余,兴许是病体缠身之故,造就一副与世无争的冷凉性情,淡情而寡欲,少有喜怒,如这般欢悦笑颜,几乎是不曾有过。 「掬香。」 「是。」怔愣归怔愣,主子一唤仍不敢稍有怠慢。 「去栖兰院问问这是哪位贵客的孩子。」这儿离正南边的客居院落不远,他本能便做此推测。 怕孩子又溜出亭外,抓了什么都往嘴里放,严君离耐着性子陪伴稚娃,等待侍婢回报。 约莫一刻钟,尚未等到掬香回报,倒先等来了听松院当差的侍儿。 能进得听松院,多半为父亲亲选且信任之人,个个安静伶俐,知分寸、识时度,管得住嘴巴。 未料从不曾踏进品菊院的少年主子会出现在此,侍女怔了怔,旋即稳住心神,从容见礼。 「少爷。」 来得正巧。 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想,他知道该找谁问这小嫩娃的来历了。 「这孩子是?」 「奴婢、奴婢不知。」 「喔?」所以她不是来喂食的? 「那个……奴婢是说,老爷只交代奴婢好生照养,其余未加多言,奴婢一概不知。」 严君离微一颔首,不知是信了抑或姑且听之。 早知爹的人口中,是探不出什么来的,他也没多加为难,递还孩子,好让她喂食。 支着下颚,看婢女将药茶喂入娃儿嘴里,这可不若方才与他闹着玩的,一匙匙可都喂得扎扎实实,娃儿脸都皱了,他看了心有不忍,问道:「这孩子身子骨也不好?」 活生生就是他幼时的翻版,将药当三餐吃。 「呃……」 只片刻迟疑,便教严君离瞧出异样。 难道不是? 那补成这般,又是何因? 「我瞧他活泼好动,不像是有病在身。」那灵活大眼、白中透红的粉嫩脸儿,怎么看都不似有病之人。 「这――是老爷交代的,只是强身健体的膳食,无碍的。」 「够了。」娃儿吞得勉强,神情一回比一回更惹人怜,他几乎能读出那双明亮眼儿里的委屈,一张手便将娃儿抱来。 「适度即可。餐餐药膳,未免矫枉过正,揠苗助长了。」 那一日,严君离精神出奇地好,陪娃儿玩了好一会儿。 之后一连数日,想起娃儿便往品菊院里去。 照养娃儿的小婢,因他的存在而倍感拘束与压力,可主子要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娃儿聪慧,颇懂得看人眼色,知晓他一来,便不用再吃苦苦的汤水,每每见他便笑开脸。 混得熟了,有时远远便见娃儿迈着小胖腿、摇摇晃晃地热情飞扑而来。 他会欣然接抱住,陪小娃滚滚草地,玩闹片刻。 来的次数多了,侍婢也知该往何处寻人,到了用药时刻,便会端往这儿来。 有一回,他饮了药,顺手拈了颗小碟上用来润喉的蜜枣来喂娃儿,才发现原来小娃爱极了甜食―― 瞧,那惊奇神情,吃得意犹未尽,两只小胖手抓住他拈枣的指,凑上小嘴含吮,那啜吮指尖残蜜的贪心模样,惹他失笑出声。 从此,他每回来,袖内必揣着一袋甜嘴的小玩意儿,宠宠小娃。 这一日,他来时,难得见娃儿乖巧坐在石桌上头,没又溜到花丛边去。这娃儿也不晓得哪来的怪癖,对花草异常地执着,怎么纠正都没用,真怕哪日真给吃坏了肚子。 他步上凉亭石阶,娃儿手握银匙,愈挫愈勇、执着万分地追着陶盅内犹做困兽之斗的红枣。 「好玩吗?」 娃儿终于战胜那颗滚动的红枣,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银匙上那颗红枣,递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会过来,窝心地笑了。 娃儿喜欢他。 苦而难咽的药膳里,唯一的滋味,不过是两颗小小的红枣,对小娃而言,应是极其宝贝,这嗜甜的娃儿却将他仅有的心爱之物,给了他。 娃儿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传递情感。 他一张手,将娃儿抱下石桌,稳抱在怀中。 「吃。」三岁稚娃很坚持。 他浅笑,拈去抓握在掌间的红枣,细心而温柔地拭净小手。「不吃那个,我们吃别的。」 随侍在侧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利落地撤下陶盅,摆上冰镇过的银耳红枣汤,以及一碟松软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却没敢多言。 「怎么?是我爹说了什么?」 「没。」将此事上禀老爷,老爷只说――君离若高兴便由他去,没几日也就腻了。 可如今看来,少主子不仅没腻,还有越发乐在其中的态势,这…… 「一直忘了问,这小娃的名?」 「呃……老爷没说……」当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张。 没有?! 娃儿都三岁有余了。 严君离蹙眉。 许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问三不知,他心里有底,这当中必然有鬼,他只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这娃儿? 若说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补药喂养,这殊荣除了他这独生子外,几曾有过? 可若要说在意,不会将个不解事的娃儿扔给婢仆照养,放逐于品菊院内的僻静一隅,不容闲杂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连名字都吝于费心。 侍婢只知好生养着,主子没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张,以至于娃儿三岁了,无人教导,连话也不会说,只懂得几句「吃」、「喝」、「睡」,因为那是娃儿唯一听得懂、也最常被教导的字眼。 他虽年少,也知孩子绝不是这么养的! 严君离出神凝思,有一匙没一匙地喂着银耳红枣汤,不觉间,竟喝了个盅底朝天。 娃儿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看他。 读出「好饱」的讯息,他微微一笑,锦帕拭去娃儿嘴角甜渍。 小家伙很喜欢这道甜品呢! 不同于侍婢喂食时的勉强,娃儿一匙匙吃得满足,以至于,他一时失手,喂得过量了。 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揉眼,往他胸口趴去。 吃饱饱,想睡了。 他凝视怀中小小人儿的憨态,心房涌起一抹几近怜爱的柔软浪潮。 那全心信赖的姿态,仿佛相信,他会护着他,全心全意。 他从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喜欢孩子,又或者,他喜爱的只是这灵动可爱的小娃。 想起娃儿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汤、以及那颗滚落石桌的红枣,一瞬间,恍悟了什么。 小娃乐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径,而是无意间,尝到了花茎里头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聪慧可爱的孩子,却无人教导、无人陪伴、无人说话,什么也不懂,只知吃睡,小兽一般,如此喂养着,与世隔绝…… 光是想,心头便是一阵疼意。 他是不知父亲究竟盘算些什么,但绝不容许这灵动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当下抱了娃儿起身。 「少爷――」亭外侍婢连忙上前,一脸为难。 「我爹若是问起,让他来找我要人。」 ◇◆◇ 等了三日,未料父亲那头倒沉得住气,一点动静也无。 意思便是――默许了? 也是。父亲从未拒绝过他任何的请求,不该以为这回会例外。 虽是如此,也该找个机会,正式同父亲照会一声才是。 他将娃儿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儿颇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来,看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丝哭闹也无,明亮大眼瞅着他,撒娇地张手讨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儿,只是专注地、目光时时刻刻追着他,这三日里,只要片刻不见他的人,便要满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后,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种认定,宛如雏鸟对母鸟的依恋。 晚膳过后,小娃让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听松院去,与父亲详谈,同时弄清这娃儿被抱进府里养着的目的究竟为何。 听松院里,三岗五哨时时皆有护院把守,守卫见是少主子,没敢拦他,只道:「老爷已经歇下了。」 「无妨,我只是来向爹问安,若已睡下,我不会久留,不必惊动他。」没让侍卫前往通报,无声踩着石阶上了沐松阁。 「是吗?君离让自个儿的奶娘照顾那孩子?」 未及出声,里头传来严世涛玩味沉吟之声,他一顿,收了势,静立于门外。 「是。老爷,这长久下来,恐怕不妥,是不是――该早做处置?」 「你担心什么?」严世涛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为君离备上的,他若要亲自看守,也无不可。」 无论安置在哪儿,只要确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颇疼爱那孩子,万一相处日久,感情养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个几两银买回的小贱种,也配与我儿相提并论?若非同为阳年阳月阳日所生的相合命盘能为君离挡厄延寿,我何须将他买回?他若感念君离今日恩泽,自愿舍身相报那是最好,若不愿,我也由不得他说不。」 严君离没作声,默默听着。 听父亲淡漠无情的口吻,定义那小娃的存在价值。 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代他受难、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给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为正主儿献命即可。 严君离没惊动任何人,安静地下楼,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儿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没见着他又闹别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这娃儿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儿红润的面颊。 原本,只觉投缘,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纯然的喜爱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娇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无法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其不人道行径,毕竟,那全是为了他。 九岁那年,是他头一回感觉与死亡如此接近,几乎一脚踏进鬼门关里,向来不信神鬼的父亲突然开始求神拜佛,造桥布施、烧香建庙来为他祈福,求访延寿方子不择手段,再旁门左道也愿一试。 他从不多言,是因为醒来那一眼,见父亲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颜,深深刻划惊恐与伤痛,让他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有立场说。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说,不代表全然认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个儿发现,这娃儿会以何种方式为他牺牲生命?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怀疑,若非得将孩子养得健康,父亲怕是会将孩子幽禁于房内,不见天日,五年、十年,或许一辈子都懵懂无知,连个名字也没有。 娃儿被他揉弄的指掌扰醒,睁开惺忪的眸,卷着小被褥爬到他臂弯,窝着,又继续睡。 他柔了眸光,低声道:「唤你知恩,可好?」 这名,由他给;爹怎么想,他管不着,娃儿既来到他身边,那么他便护定了。 伸掌玩闹性地扰人,揉揉嫩颊又搔搔腋窝。「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伙被闹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着滚进床褥,缠闹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儿松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卧。 「知、恩――」 不厌其烦,一再教导。 自此以后,严知恩,成了他的责任。 他一生的守护。 ◇◆◇ 严君离终究没有将事情说破,却亲自向父亲提出另一道请求―― 收严知恩为义子,入族谱,享家业继承之权。 父亲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当真?」 「是。孩儿想过了,这身子再如何调养,终究沉疴难愈,需有个人替孩儿打点繁务,应当趁早培养亲信之人,为孩儿分忧,知恩颇得孩儿的缘,想收在身边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严世涛无从驳起,只得允下。 严君离慎重其事地翻黄历、挑了个好日子,正式让知恩拜见义父,该有的程序、礼数,一样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严知恩,小脸满是困意,窝在严君离怀中打盹。 「来,小恩,茶端好,去给爹磕头敬茶,我昨晚教过的,还记不记得?」 没睡饱的娃儿不太想理人,又要一头埋回那堵温暖胸膛,被少年坚决地拉出,强迫他站稳。 娃儿不爽了,抗议道:「抱。」 「不行。」温柔却坚定的嗓音说道:「小恩乖,先敬茶,回头再让你睡。」 三岁的奶娃儿,茶盏端得歪斜,严君离帮衬着,稳住杯盘,指引娃儿跪地奉茶,扎扎实实叩首行礼。 「喊爹。」 「爹。」奶声奶气的娃儿音,乖巧又依顺。 严世涛喝了茶,依礼给了义子见面礼。娃儿对那红包一点兴趣也无,只是专注而期待地偏头瞧着严君离。 少年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代他收下红包,放进他贴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着自己,一字字清晰教着:「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儿音一唤,撒娇地偎倒而来。 少年带笑拢抱住,偏首,对主位上头的父亲道:「从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儿子,无论外头的人如何评论爹,在孩儿心目中,您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从不食子,我相信,您会给小恩应有的护卫疼惜,不辜负他今日这一声爹、这一记叩拜。」 这是他保护娃儿的方式。 给他一个名字,入族谱、受到关注、有了明确的地位。 他,名唤严知恩,是严府的义子,不再是藉藉无名的弃儿,哪一日不着痕迹地消失也不会有谁知晓。 他将小恩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两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他一句句教着足三岁仍拙于言语的孩子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握着孩子的手,习出人生第一笔划,认着自己的名。 府里请了夫子,醉心书海、求取学识是严君离唯一热衷之事,即便病体羸弱,也不曾荒废,因而,严世涛为他请来本朝唯一连中三元、曾辅佐两朝天子的老太傅为他传授学问。 或许,传言并非全然无稽吧!严家少主确实天赋过人,年方十二已然挥墨成章,文采似锦,坊间夫子已难当大任。 每日辰时,他早起上书轩时,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饱的模样,也不知坚持什么,揉着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后头跟得牢牢的。 他上课时,小家伙会安静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闹,时而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也不晓得听懂与否,那憨态可爱逗趣得惹人怜。 大多时候,他会给知恩一管笔、一叠宣纸,总爱追随着他的小知恩,会依样画葫芦抓起笔管胡画一通,他若得了空,会不厌其烦,一回又一回地导正拿笔的确切手势,一描一捺地领着他写。 「严、知、恩――」 这三字,小知恩已然识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后,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 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二 借寿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来。 那年隆冬,严君离先是染了风寒,后又引发陈年宿疾,心房绞痛,寒气入侵,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四肢僵冷,每每发病便是昏沉数日,不晓人事,整个冬季缠绵于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渐缓和。 能够下床走动时,脑海首先浮现的,是那张憨甜可爱的稚容。 那总要将他缠得牢牢、片刻不离的孩子,因他病魔缠身,怕孩子体弱,染了病气可不好,便狠下心肠将他带开。 在观竹院里,有他的人守着,倒是不担心孩子会受委屈,只是偶尔,病得糊涂的神识里,总听见那含糊的奶娃音,声声喊着「哥哥」。 数月未见,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没见着他,可还在哭闹? 心头惦记着,当下无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请了奶娘过来,了解他卧病这段时日里,严知恩的情况。 ――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后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么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于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下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么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径沉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后,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 「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于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朝待什么。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愈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么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么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于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后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后,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于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么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后,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愈后,严君离随后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后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沉,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于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么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么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后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沉睡,怎么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么!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扎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么?」 「做什么?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么?」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么,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后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后,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后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梦呓连连,寝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惊吓,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吓病了! 他让奶娘备上艾草为孩子净身,去去秽气,然后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诚斋戒、抄写经书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严知恩终于醒来,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识。 灯烛下抄写经书的严君离,旋即搁了笔,快步上前,脱了靴上榻,习惯性地将他搂进怀里,细细安抚。 「没事、没事,哥在这儿。」 「我们……在哪儿?」这些天来,始终迷迷糊糊,才醒来,两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寺院的厢房。小恩生病了,带你来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吗?」要求,也该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严君离心房一紧,近乎疼痛地搂紧怀中的小小身躯。这孩子,病了都还挂念着他…… 「哥,我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待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后来,我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大声。我以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怕。然后、然后……」 身躯隐隐颤抖,严君离将他搂得更紧。「然后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挣不开……那个声音,很冷,像是没有温度,说:「严君离,你以为躲在这儿不出声,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吗?大限已到,合该回归本位。」哥,那是黑白无常,我看见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对着我喊你,是认错人了吗?」 严君离听得心头发凉,想起那道莫名真实的梦境,这当中诡异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却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挣扎,不肯跟他们走,我知道这一走,就见不到你了。他们缚了我的手,掐痛颈脖,很痛……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声音,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松开我了,说什么……严知恩,减寿三十之类的……哥,我为什么会减寿三十,我会死吗?」 一句句问得严君离无言以对。 他长指拂过小恩颈项,那里的红痕已淡,却仍依稀可见那似是掐拧的痕迹…… 原以为借寿之事太过异想天开,如今看来……若然成真,他如何对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严君离心房疼痛,难以成言。 对不起,小恩,对不起……都是哥不好。 紧紧将对方压往心窝处,哑声低道:「小恩,不要怕,哥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再也不会,再也不愿。 「一直、一直吗?」那时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坚定地,许下承诺。 却没料到,数年之后,他竟会亲手舍弃今日诺言,遗弃了这个对他全心信赖、依恋的男孩。 远远地,将其驱离他护卫多年的羽翼之下。 卷二 青岚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非娶她不可?」 严君离叹气。「过去,是我太纵容你了,我早该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尽遂你意。」 严知恩点点头。「算你狠,我愿赌服输!」 「你对青岚,可有几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几分苍凉。「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灵魂最深处,因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谁触着,只能留待午夜梦回,独自面对。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二之一 恩仇难辨怨君离 十年之后,严君离将届而立之年,而那个说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儿,早已不在身边。 三年前,离开了他,带着满满的怨愤与不谅解。 临走前,他说――「严君离,我一生也不会原谅你。」 一生,那是多么悠长的岁月,用一生去驮负恨意,太沉重。 三年来,他不曾忘记那双空寂的眼眸、无绪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着他? 这三年当中,他总是挂念着,不止一次地想,有没有人在身边叮咛他添衣、进食?有没有人陪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心事?这孩子挺别扭,话都藏在心中不肯说……还有年关时,谁来为他添几件新衫…… 他总是想得太多,夜里无法成眠,想着那个他宠爱了十余载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时,想得心口闷了、疼了,便会往「逸竹轩」来,看看小恩住过的地方、抚抚睡过的枕、穿过的衣裳…… 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还留有使用过的痕迹,仿佛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不曾教他亲自驱离…… 盼得深了,有几回,一些个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心头悬念的那道身影,正推开外室的门,像以往那样走来,赖靠进他怀里低喃:「好困,想睡觉――」 才想着,远处便传来脚步踩上木阶的「咿呀」声响,一步、一声,愈见清晰地朝楼阁上接近,他心弦一震,近乎急迫地起身察看,脚下绊着门槛,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少爷――」 心头一凉,步伐止住,呆站在房门口,瞬时神情空茫。 奶娘瞧着心酸,问道:「又在想念小少爷了?」 他怔怔然,扶着门框回到桌前,轻缓落坐,动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 茶,还是温的,他方才泡好的安神茶。 十岁那年的惊吓过后,小恩总是睡不好,他每每让身畔那人的梦呓躁动扰醒,便每晚冲一壶安神茶,好让人安睡到天明,这一冲,就冲了好些年。 「要真那么挂心,何不把他找回来?」只要少爷愿意,不可能找不着,小少爷也不会真狠得下心让他找不着,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刻,旁人无法想象,她可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呼吸相连的深沉牵绊,不是说要断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 他摇摇头。「奶娘,外头的世界,很宽、很广,他不必陪我困死在这儿。」雏鸟大了,本就该让它离巢去飞。 「那你还有什么好挂念的?」做到这分上,也已经太足够了。 「我只是、只是――」明知道对方会很好,还是免不了牵肠挂肚。「奶娘,他有捎任何的讯息回来、知晓他的现况吗?」 「他连你都不肯理会了,还会跟我这老妈子说什么吗?」 「……」也是。不该忘了,那人性子有多拗。 「那便再等等吧。」也许等哪一日,气消了,便会回上他只字片语了。只是不晓得……他还能有多少时日可等? 「净顾着谈小少爷,都忘记了,老爷要您稍作准备,晚些到听松院与青岚小姐一同用膳。」 提起那个名字,严君离明显沉寂了下来。 「奶娘,你说――我这样做,究竟对或不对?」 「您想太多了,那是自小便订下的亲事,你纵是有心替人想,对方还不见得领你这个情。」 严君离轻叹。 想来,袁青岚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若能由得自身作主,好好女孩儿,谁愿嫁进一桩朝不保夕、进了门随时得准备当寡妇的婚姻里? 这亲事,早在袁青岚出世那一日,便定下了的。那一年,正是他九岁初逢生死大关那年,把爹吓坏了,也真正信了那高人所言。 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里头添了个女娃儿,爹深谋远虑,本就想早早为他订下一门亲,待到女方成年以后迎进门,好为严家留下一滴血脉。 巧的是,青岚八字恰恰与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够福荫于他,爹当下哪还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与二姨娘议妥此事。 前些年,还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极重的不安全感,因为生命中只有他,怕他成亲后从此被新妇霸占所有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只是放任着,由他去,亲事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来。 小恩走后,他又借故闪避了几回,今年,怕是避不过了。 他撩袍起身,抚去儒衫上浅浅的绉褶,临去前,不忘谨慎地掩妥房门――即便主人已然远去,这一方之地,永远为其保留,永不易主。 ◇◆◇ 美其名是用膳,实则为制造机会让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养感情,因此,吃没两口,爹和二姨娘这两位陪客便找了个借口托词离去,留下两人四目相对。 说生分,也不真那么陌生,逢年过节,袁家会过府来走动走动,小住上数日,年年都能见上几回面。 但若要说到熟悉,他们从未真正分享过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对方对这桩亲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对她几乎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女子有着温静如水的性情,应是不难相处。 用过晚膳,两人一同漫步园中。 孤男寡女,寂夜独处,是不适宜,但两人已订下亲事,早晚是要过门的,也就没太拘泥礼数。 「岚儿――」他顿了顿,再道:「爹说了,年后便要将咱们的亲事办一办,你怎么说?」 「……嗯。」袁青岚敛眉,轻轻一颔首。 「你――我是说,你真的确定吗?我这身子,无人能担保过得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亲的。你人生还长着,犯不着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华。」 既是不能白首,成亲只是自误误人,他从一开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个万一,至少人还没娶进门。 虽说守望门寡对女孩家闺誉亦是有损,好歹总强过一生守寡,没真误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场病更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总是难受,父亲为他操烦了一生,难道晚年还不能教他顺顺心吗?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亲手抱抱孙儿,他总能为爹达成一回心愿。 只是――愧对了女方。 「严大哥!」她声音轻轻地,却极坚定,仰首道:「自岚儿晓事以来,便知你会是岚儿今生的依归,无论是否已进严家门,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时期便一再告知,严君离会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来,便是要嫁他的。 因为她的这一门亲,姑母能稳固在严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严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严府为靠而无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换来一家富贵终生。 何况,这夫婿性情温润谦和,嫁他不算受苦。 严君离微讶,而后笑道:「如此说来,我百般推托倒是误了你。」 他记得――袁青岚还与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该要满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都是如此强势?只要于他有益的,无所不用其极也要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会以为,袁青岚能幸免? 严君离的未婚妻,全梧桐县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会容许他人夺占属于他的人,他要真有个万一,她八成还是逃不过守寡的命运。 看来,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实,也已认命。 「既是如此,我会禀明爹爹,年前选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对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给她个身分,待在严府里,名正言顺,一生安稳。 回到观竹院当晚,他躺在床榻上,彻夜辗转。 终于下定决心,本该了了一桩悬挂多年的心事,却是无由地难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凭栏仰望穹苍一轮月华,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逸竹轩来。 「我要成亲了。」他低低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房低喃。 以往,小恩对他的亲事是百般阻挠,现在听闻此事,不知是否仍会耿耿于怀?抑或一笑置之? 「你,会回来喝我这杯喜酒吗?」 多年情分,当真就这么一笔抹去?三年了,他还是无法相信,两人最终的结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丝丝未灭的火苗仍在盼着,盼远方那人,会回来见见他、真心为他送上一句祝福。 轻不可闻的「咿呀」声,在这深寂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内。 他头也没回,对那拾级而上的人道:「奶娘,你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去了。」 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当自个儿的孩子看待,时时挂念。 更早的时候,尤其是在小恩刚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这间房,看着那人用过的每一样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也难怪奶娘不放心,时不时地要来寻人,提醒他该歇着了。 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便再没动静。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疑惑地回眸,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仓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着凌乱步伐上前,神情难掩激切。「几时回来的?怎不跟我说一声?」 「回?」相较于他的热切,慵懒倚靠门旁的身影,显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这儿,有我容身之处吗?」 有啊,一直都有的…… 严君离哽着声,无法成言。 「你走吧,这儿已无你容身之处――」 这话是他说的,是他亲自为小恩整理行装,逐离身畔。 心知他怨气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锐讽言。 「刚回来,累了吧?我唤人打点一下逸竹轩,好让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阶前,困惑回眸的同时,那冷嗓悠然接续―― 「我回――既然你坚持用这个字眼,那就当是「回」吧!我回来三日了,已经在听松院住下。」 他回来三日了?! 严君离一时怔忡,反应不过来。 回来了,却没让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来见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会他? 他满心怅然,看着那道悠然沉稳的步伐走入房内,打开衣箱翻翻瞧瞧,发现里头的衣物保存良好,还泛着淡淡的皂香及阳光味,仿佛定时有人将其取出清洗,晒晒日头。 他挑挑眉,没说什么,挑了套功夫服、几件罩衫、以及轻软薄透的夏衫,再将衣箱关妥,转身便要下楼。 「小恩……」他迟疑唤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这不太好,别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当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让爹再有机会对他下手,如今这样――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严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年吗?」 随着移步趋近的身形,阴影笼罩而下,严君离本能一退,腰后抵上阁楼护栏。 他这才惊觉,那个曾经赖在他怀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汤的孩子,几时起,个头已抽长得都要高过他了?这些年,变得黑了些、壮了些、也……阴郁了些,说的话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的目光。 这究竟是谁所造成?爹吗?抑或是他? 「被伤害一回是年幼无能,第二回是年少无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无能无知地只能倚赖你的庇护,我会长大、会变强,而他会衰老,无法永远呼风唤雨。」 顿了顿,冷沉的嗓,一字字轻缓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亲,可曾教过你――养虎终为患?你猜,这回若再对上,有事的会是谁?」 领悟话下之意,严君离心头一颤。「小恩,你――」 严知恩话锋一转,又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救他养他、教他育他、宠他护他,终至今日养虎为患? 后悔三年前,遗弃他、将他驱离身畔之举? 还是后悔不该――严君离一顿,打住思绪。 「不,我不后悔。」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后悔过。 「是吗……」严知恩低喃,眼一闭,再睁开时,幽寒目光闪过一抹狠戾。「你不后悔……所以我活该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他不容拒绝、强势地扯住严君离的掌,贴向心口处――「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父子分别划下一刀,差别只在于,他执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体,你使的却是无形的刀,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们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严君离瞳眸一缩,不由自主地抚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开肤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难除。 「还……痛吗?」 那微哑的嗓滑过心间,严知恩不觉浑身一颤,感觉那道陈年旧疤仿佛再度热辣疼痛起来―― 他退开一步,掩饰狼狈。「别表现出一副多心疼的样子,我早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面对他的愤恨与不谅解,严君离无话可驳。 他确实,是无形的凶手,若不是为了他,小恩不必被牺牲,承受肉体伤害的痛楚,也面对信任被撕毁的背叛与不堪。 他原以为,最糟就是恩怨两消,形同陌路,却怎么也料不及,小恩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不谅解,昔日情义历历在目,今日却得难堪地,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 严知恩退开一步,冷然道:「不后悔是吗?那我就让你后悔!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地讨!」 什么意思? 一回神,严知恩已下了阁楼。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惊――「小恩!」 前方身形一顿,没回身。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伤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个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头,他便磕头;要他喊爹,他便喊!这一生,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到头来换得什么?他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惨痛,而那个承诺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又几曾办到过自己许下的诺言? 没有!严君离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伤,依了那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却不曾依过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何必还要再听话! 「你若伤了爹,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以为这还威胁得了我吗?严君离,你与严世涛,我都不晓得自己恨谁多一些。」原不原谅,谁在乎?他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生! 二之二 千方百计阻姻缘 那夜之后,严君离没再见过严知恩,无声无息,也未听闻任何人谈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许只是他过度思念的一场梦境,那人其实从不曾回来过。 他后来又去了几回逸竹轩,在楼台的护栏边,发现一只绣金边的小荷包,那晚光线昏暗,竟没能留意。 十岁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场,他后来命人打块长寿金锁片,到庙里过过香火,以保平安,上头刻上「长命百岁」,以及小恩的名字。 后来,小恩渐渐大了,嫌金锁片俗气,不肯再戴这孩子似的玩意儿,便让奶娘绣了只小荷包袋,将长命锁放入,随身携带。 那是他的平安符,数年来傍身不离,保他平安无灾的。 严君离心下有些急,拾了长命锁便要送往听松院。 问了几个在听松院当职的婢仆,竟无一人能问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得亲自去向父亲讨个究竟。 「严知恩?」正与自己对弈的严世涛,目光没离开棋盘上的黑白子。「君儿,你来得正好,帮爹看看,这棋局该如何解?」 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 严君离仅仅望上一眼,没多做迟疑便拈了黑子往棋盘一处摆去。「爹,你可以说了。」 严世涛当下表情有些许微妙。 「我思索了一夜,都没能突破重围,你连犹豫都不曾,就能看透他的心思……」果然,真的只有君儿,最了解那个人…… 「爹,我问――小恩呢?」 「你怎知他回来了?他告诉你的?」 「在逸竹轩碰上了。爹,我不是要您放了他,您为何――」 「你以为,你放他,他就真走得掉吗?君儿,你别太一厢情愿了。这孩子比你更早看清现实,自己回来也省得我费事。」 「他――怎会?」 「怎么不会?」严世涛挑眉,有趣地望向儿子意料之外的错愕。「这棋局,就是他昨晚跟我下的。」 「你们――」这回,可真说不出话来了。 小恩是自小与他下棋下到大的,看透对方的思路运转不意外,比较意外的是,这两个人几时也能父慈子孝、一同坐下来悠闲对弈了?!日出西山都不至于教他如此难以想象。 仿佛看穿他的满腹困惑,严世涛嗤笑。「从以前到现在,我跟他从来就不可能培养出一丝父子情。」这天真的傻儿子,要到几时才能认清现实? 「以前,是我利用他,如今,最多是相互利用。」 「相互――利用?」可能吗?小恩对父亲是深恶痛绝,绝无可能为爹所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有共同目标,就能共处。」 「……」他发现,他真的完全不懂现在的小恩。「他在哪里?」 「立松阁。」 严君离一颔首,临去前,又道:「小恩对我的意义,爹是知道的。您要做什么,我不过问,就是别再打他主意,除非您想连同儿子一道逼上绝路。」 拿自己来要胁父亲,他极不愿为之,那已是他最后能使的极致手段,那一年心胆俱碎的痛楚记忆,他一生也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他在立松阁里等了大半日,严知恩才由外头回来。 甫踏进偏厅,见了端坐其中等候的他,顿了顿,脚下未停地越过他,直往房里去。 「小恩――」 「你来做什么?」 如今他们兄弟俩,连见上一面都需要理由了吗? 严君离抑下心伤,随他入房。 「你落了这个,给你送来。」 严知恩拧了巾子擦脸,随意一瞥搁在桌面的物品。「扔了就算了,何必还专程送来。」 完全可有可无、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是你戴在身上七年的物品,能保你平安。」原本还以为,发现遗失后他会不习惯,慌然找寻。 「你还真信它能保我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无知。」这种话,骗骗孩子就好,他都一把岁数了,怎么还深信不疑? 面对他冷淡嘲弄的姿态,严君离至今仍是无法适应。 「无关乎天不天真,那是为兄的心意。」是他佛前的祈愿,愿他关怀的这个人能逢凶化吉,无灾无恙。 只是――或许对方真的不再需要了吧! 「你的心意?!那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早已不再相信,如今的严知恩,只相信自己。 「如果没其他的事,恕我少陪,我想歇会儿。」 在他又要从身边走开之际,严君离探手握住他臂膀留住他。「小恩――」 对方眉心一蹙,不明显,旋即恢复正常,但严君离仍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看了看他,又望望掌下抓握的臂膀,连忙松手。「怎么了?」 「没事。」 严君离没让他三言两语打发去。这人从小就倔,身子不适也不说,只会闹别扭,他什么都能由着他,独独身体健康,不能任他使性子。 伸手欲探究竟,被严知恩挡下,他没理会那幼稚行径,坚持扯开外衫。 严知恩也没怎么认真拒绝,意思意思推拒了几回,对方被他惹恼,心急之下乱了方寸,扯破衣衫,惊见几许渗出的殷红血色。 「怎会――」 严知恩冷冷一哼,懒得理他。 严君离不是没有脾气的,每当这人拿自身安危来胡闹,他就会很生气! 一时怒上心头,对方又百般不受教,几回揪扯下来,他恼怒地将人推上榻,倾身压制,好察看伤口。 「原来严大少爷对男人的身体也有兴趣?」被压在身下,某人嘴上不改那副气死人的冷言冷调,非得刺他个两句才爽快。 「你最好别在这时惹我。」严君离冷瞥他一眼,沉声警告。 严知恩一摊手,不置可否地任人宰割。 见他总算肯安分,严君离这才专心审视伤口。 那像是被利器所伤,伤口不深,但因未做好处理,如今已有些许发炎溃烂。而他竟只是随意洒洒刀伤药,伤布缠上几圈了事,真是――太胡闹! 严君离起身取来药箱,谨慎细心地重新处理伤口。 完成手边的工作,察觉到对方异常的安静,偏首望去,正巧迎上那双深沉的凝视目光,幽湛黑眸一瞬也不瞬,似想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他微微一僵,直起身,避开那道过于穿透的眼神注视,不甚自在地开口。「怎么伤的?」 「伪君子!」 「什么?」他愕然。 「如果不是真心要问,何必勉强自己开口,假意关怀。」 「小恩!」他怎么会有如此错谬的误解?认为他的关怀全是虚情假意?!「或许我的做法你不尽然认同,也或许,我真的做得不是很好,所以还是让你受到伤害了,但是从往至今,我想保护你的心意,从来没有假过。」 「是吗?若真如你所言那般在乎,那我最痛的伤在何处,你可知晓?」 严君离哑然,无言以对。 他沉下脸,大力扯来被褥,背过身去。「滚出去!」 严君离张口欲言,复又咽回成串叹息,为他掩妥房门,安静退开。 ◇◆◇ 在那之后,足足有一个月,没再见到严知恩。 去了几回,始终等不到人,送去的上好伤药,也不晓得他有没有用、伤口是否有好些…… 整个立松阁,永远悄寂无声,连私物都少得可怜,几乎像是无人居住那般冰冷空寂。 严君离让人将他留在逸竹轩内的物品送去,打点了些生活所需,也没多想别的,就只是想让他住得安适些,无论如今的他还领不领情。 再一次相见,并不在他的预期中。 与袁青岚的婚事,两家选定了日期,送来女方庚帖合婚,一并商议大小聘礼等事宜,择日至女方那头纳吉、完聘。 严君离蘸了蘸墨,一面记录大小事项,严知恩是在这时行经大厅。 看了看堆了满厅的纳聘礼品,没再上前,双臂环胸,默不作声倚靠在厅门外,冷眼看着两家兴高采烈地讨论婚礼细节。 严君离察觉到了,抬眸望上一眼,目光先是落在月前曾伤及的左臂上,而后才缓缓往下移,停在那又清瘦了些的腰身―― 眸光一黯。 那只多年随身的绣荷包,他没系回腰间。 当真是再无所谓、也不需要了。 「君儿,发啥愣?身子又不舒服了吗?瞧你恍神的!」 「没。」他连忙拉回神志。 强打起精神议妥繁冗的婚礼琐事,他这才又忆起门外那道静得悄无声息的身影,对方冷冷与他对上一眼,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去。 他赶紧找了个借口托词离开,随后追去,在园子里赶上严知恩。 「小恩!」急急攫住腕心,留住他的步伐。「伤势好些了吗?」 严知恩不可思议。 他专程追上来,就只为了问这芝麻大的小事? 「你真要娶袁青岚?」 严君离为难了下,留心斟酌词汇。「我知道你对这桩婚事一直很有意见……」在决心定下婚期时,就有心理准备会让他很不谅解。「袁家那头,耽误人家闺女这么多年,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是谁说,不会娶青岚?你的承诺还真不值几文钱。」他冷冷讥刺。 「小恩,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分得清楚,成亲之事与兄弟情义并无冲突,毋须我再言语安抚。」 原来以往,只是言语安抚他罢了吗? 「那弟弟在这里,就先祝福您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沉缓地说完,微倾上前,凛冽如冰的嗓一字字补上――「那是指,您这亲真能结成。」 什么意思? 严君离面色一沉,喝道:「小恩,不许你再胡来!我这回娶定岚儿了,无论你怎么闹都改变不了。」 他点点头。「那很好啊,我等着喝这杯喜酒,你要结成了,我饮尽酒窖那十坛今朝醉!」 扯动腕心,抽回了手,挺直腰杆离去,不曾回头。 ◇◆◇ 严知恩依然早出晚归,有时数日未回都是常事,严君离一直没弄懂他究竟在忙些什么,问了爹,只说是帮忙打点一些生意上的事。 若是如此,那他倒是乐见其成。小恩是入了严家宗谱的,名分上是拥有家业继承权,若能将严家大片事业交给他,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是,每回匆匆见上一回,便觉他似乎又清瘦了些,说的话一日比一日更少,到最后,甚至不再对他开口说上一句话,只是冷冷走开。 眼看兄弟情分日渐疏冷,他竟是束手无策。 他只能想着,在这当头,说什么都是错,待成亲以后,一切已成定局,小恩的反弹情绪自会慢慢平复,时日一久,也就淡了。 于是,随着婚期日近,连他也忙碌起来,更是无暇顾及严知恩的孩子气。 这一日,他拟妥礼单,想前往咏荷院让袁青岚瞧瞧是否还有疏漏。 袁青岚这段时日频繁进出严府,严格说来是于礼不符,可未婚夫妻几乎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过往也没少往严府里走动,如今成亲在即,只当是小俩口亲近亲近,也就没人多说什么。 一般来客,都是安排住在栖兰院,但袁青岚从一开始就没被当成客人看待,严世涛甚至拨了独立的院落给她,完全比照主子规格,足见其重视。 他去了咏荷院,没在寝居找到人,四处找寻了会儿,没太费功夫便在荷花池畔找到了人。 一次,找到一双。 一个,是近来频往严府走动的未婚妻;另一个,是数月来忙得连与他说句话都办不到的弟弟。 男子背向他,立于池畔,女方似在努力解释着什么,他理也不理,神色漠然。 她蓦地上前,紧紧环住对方腰际,脸埋入宽背,无声落泪。 他动了动,总算肯回眸瞧上一眼。 芙颊犹挂泪痕,她哭着笑开,主动迎向前,吻上薄冷的唇,激切纠缠―― 严君离呆立当场,脑子一片空白。 在那当下,他完全无法反应,分不出,是何种情绪居多。 他没上前揭穿,恍恍惚惚,踩着虚浮的步伐回到观竹院。 这两个人,本该是在他生命中占着极重要地位的人,却一同――联手背叛了他。 那亲密相拥的画面,缠绵得刺痛了眼,绞扯得心房无法喘息。 一个是他自小宠爱的兄弟,一个是与他定下白首盟约的未婚妻,他分不清该怒谁多一些。 头一日,他痛得什么也无法思考。 第二日,他几度冲动地想去找严知恩把话问清楚。 问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问他究竟将自己置于何处―― 最终,全都按捺了下来。 第三日,他开始想,原来这就是小恩百般阻挠婚事的原因,只为情生意动,难以言说。 第四日,他想过,若真两情相悦,或许该成全他们。 第五日,他想,这不是小恩的个性,若钟情于青岚,早开口向他坦承,小恩该知道,这点成人之美他还有,再说,从小到大,他几曾拒绝过弟弟的要求? 这是小恩阻拦婚事的另一种手段吗?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 他无意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若结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是无法挽回的死棋,三败俱伤。 …… 一日,又一日,到最后,他已经什么都不敢去想。 他等着,等严知恩向他坦承,或等袁青岚。总该有谁,来给他个明白。 但是日复一日,婚期将至,他谁也没等到。 难道他们真打算就这么含糊着,将错就错?! 他思考过,小恩性子别扭,从这里不见得能问出个所以然来,青岚那头倒还好下手些。 他让人去邀袁青岚至观竹院一同用膳,其间,思忖着该如何启口。 就在上最后一道荷蒸青蟹时,袁青岚蓦地脸色一变,反胃地狂呕起来。 严君离看了看桌上那只青蟹,又瞥向她。「怎么了?」 他记得,她是吃蟹的,一同用膳过几回,应是不会错。 「我……」这一呕,她面色青白,头重脚轻,虚软得有些站不住。 他伸臂稳住她,回首吩咐侍婢。「去请大夫。」 「别……」袁青岚虚软的掌扯住他袖口,身子止不住的轻颤,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去!」坚定一句,侍婢立即领命而去。 袁青岚闭眸,泪水自苍白脸容簌簌而落。 见状,他心下已有几分了悟。 ◇◆◇ 大夫来了又走。 严君离亲自送大夫出观竹院,温声请托。「有劳大夫了,今日之事,还请守口如瓶。」 「老夫晓得。全梧桐县皆知您与袁家小姐婚期就订在下月中旬,在这儿先祝您白首偕老,举案齐眉。」 严君离不置可否,送走大夫后,缓步回到品竹轩,静立房外许久,里头的人仍是呆坐着,芙颜如雪,无声落泪。 他轻叹。「你都没什么话要说吗?」 「我――」她一颤,无语。 「我问过你不止一回。你若心里有人,早该对我明说。如今婚期将届,你要我如何成全你?」 袁青岚瑟缩了下,紧抿着唇。 严君离见状,也不免动了气。「说话!你什么都不说,我怎知该如何处理?当初信誓旦旦,说无论生死,今生已是严家人的是你,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 他不是不痛,欺骗、背叛,他没一样少受了,她还能哭,那他的难堪屈辱又该向谁哭去? 「我……不是有意的……」袁青岚开了口,轻轻的,嗓音微哑。「我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回头过,没有发现我悄悄追随的目光……我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真的,我没奢望过什么的,我以为我可以认命。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回头、看见我了,抓住我来不及移开的目光……我要怎么办?突然之间,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认命,我想――爱一回。」不顾一切,去爱这个刻印在心底许多年的男人。 「我无意使你难堪,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那个男人,随便一个回眸,就能夺去她全部的呼吸、灵魂颤动,他是火,教她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那男人,是谁?」他希望她亲口对他说。 她浑身一颤,闭眼痛苦地摇头。 「我早晚会知道,你都有了身孕,总该退了亲,让他娶你过门。」 「不可能的――」严君离有得选择,她却没有。 这辈子,早被规定要嫁严君离,结不成这个亲,她毁了,袁家也会与她一同毁去,最终她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什么。 那个人……不必与她一同趟这浑水。 见她如此保护那人,严君离心头五味杂陈。 她是真心爱小恩的,但是小恩呢?可有几分真心?抑或――只是存心利用? 「这事,让我再想想。」 ◇◆◇ 严君离深思过后,告诉她―― 「去探探那人的心意,他若有意娶你,我退婚;若不愿,咱们婚事如常。」 袁青岚倍感意外,没料到他会作下这样的决定,原本,她都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她苦笑,摇头。「不必问了,他不会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为何?」 「他不爱我,于他而言,那或许只是一场露水姻缘吧!」 严君离讶异地挑眉。 明知如此,她还不顾一切,把一生都给搭了上去? 「我以为,你会怨恨他毁了你一生。」 袁青岚摇头。「不是那样的。从一开始,他就摆明了心不在我身上,不曾谎言诓骗,露水欢情,愿者上钩,谁也没得怨尤。」 「……」她真的很爱那个人,明知对方有心勾诱,还是义无反顾,纵身往深渊里跳。 严君离揉揉疼痛的额际。 还能怎么办?小恩哪小恩,你这回真给我出了棘手的大难题。 心里不是没有气恼的,气那个人做事太极端,丝毫不留余地,自己赢不了,也要弄得所有人全盘皆输。 说到底,这性子也是他惯出来的,从来都舍不得责骂,将他纵容得不知天高地厚。 最无辜的是袁青岚,好好的大闺女,无端端卷入他们兄弟的恩怨里头,他能眼睁睁看着她身败名裂吗? 他心知肚明,严知恩是冲着他来的,这是他的报复。而袁青岚却是因他而受累,他难辞其咎。 思及此,心头有了定见―― 「我娶。婚期照旧,腹中孩儿有我担待。」 二之三 喜烛不怜断肠人 袁青岚那头是怎么与严知恩说的,他不清楚,也没问,总之,事情是让他给压了下来,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尽管底下,是无法自欺的暗潮汹涌。 直到成婚的前一晚,总算等来严知恩。 他知道他会来,也一直都在等着,能忍至这一刻,还真沉得住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句:「你当真要娶她?!」 「这事,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是,你是说过。」是他错估了。 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你这人,一辈子都摆着清高无私的圣人姿态,衬托旁人的卑劣浊秽,我早该料到的。」 严君离敛容,音律微沉。「你做事太不择手段,不为别人留余地,更不为自己留退路,终有一日,会尝到苦果。」 在这件事上头,做错事的人是他,自己不曾指责过一句,那已经是他最底限的宽容,他不可能永远无底限地放任他。 会教训他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没脾气,能容忍尚未过门,未婚妻便让你丢尽颜面、绿云――」 「小恩!」严君离沉声一喝。「我欠你的,大可冲着我来,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他嗤笑。这个人,怎么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纯真?「我迫她了吗?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同情她,但是享乐快活她一样也没少得――」 啪! 一掌挥去,阻了话尾,他怔然止声。 「读了多年圣贤书,就教会你一嘴刻薄?为什么我会把你教成这样?」女子清誉,岂容拿来说嘴? 「……少用一副老子口吻训人,我不是你儿子。」他闷声吐出。 严君离垂下肩,一瞬间深沉倦意袭上心房。「我什么也不是,说的话又何足轻重?是我一厢情愿,还妄想能重拾往日情谊。」 严知恩掀掀唇,又紧抿,最终仍是选择沉默。 「你……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非娶她不可?」 严君离叹气。「过去,是我太纵容你了,我早该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尽遂你意。」 他点点头。「算你狠,我愿赌服输!」一转身,出了品竹轩。 「小恩!」严君离追上前,迟疑了片刻,仍是问出口:「你对青岚,可有几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几分苍凉。「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灵魂最深处,因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谁触着,只能留待午夜梦回,独自面对。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今日,是严君离的大喜之日,一整日他却显得心神不宁,想起前一日,严知恩临去前那番话、那一记幽凉眼神,心绪便莫名地浮动。 尤其,整日来都不见那人身影,直至婚礼结束,都没见他出现。 神思不定地将袁青岚迎娶进门,夜里,进了新房,面对一生一回的洞房花烛,又是另一番煎熬心情。 揭了喜帕,只能相顾无言,任窘然沉寂蔓延在两入之间。 「你――」他清清嗓,一开口便察觉她绷紧了身子,更显惊慌。 她的心事,他懂得。 以往,若在未发生那些事前,他们或许还能试着为这桩婚姻努力看看,如今知她一颗心全系在严知恩身上,他又怎还能若无其事与她成为夫妻? 成亲,是权宜之计,为替她解困,不致牺牲在他与小恩的意气之争里。 他终究是个男人,没那般宽大襟怀,身心皆不属他的女人,他不逼迫,亦无须屈就。 退开一步,他温声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早点歇着,我还要去书房看一会儿书。」 这是给彼此一个不难看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下台阶,他今晚不会再进这间房与她共枕,不只今晚,往后的每一夜也不会,他与她都心知肚明。 将寝房让与她,心忖这一身喜服太显目,打算绕往逸竹轩更衣,在那儿睡上一宿。 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小恩是不可能再回来了,横竖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才出了品竹轩,行经园子,便见前方水池畔,月下独酌的身影。 他还以为,往后如非必要,那人是不会再进观竹院来,谁知整日不见人影,竟是窝在这里。 严君离更换行进路线,改朝他走去。 地上已零零落落搁了六、七个空坛,甫靠近便觉浓浓酒气扑鼻而来。 是今朝醉。 小恩十三岁时与他一同酿制的,一直藏于府中酒窖。 那时一共酿了十坛,记得对方说过,找一日要一口气喝光它。 「哪日?」 「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的那一日吧!」小恩不甚在意地回了句。 他是喝了多久?莫不是在这儿窝了一整日,喝他口中这大喜大悲的今朝醉?! 严君离轻巧地上前,压下他凑向唇际的酒坛。他回眸,醺醉的黑瞳一时聚不了焦,恍惚片刻才认了出来,将酒坛递去。 「要喝吗?」 「酒色穿肠,不宜放纵。」 「又不是日日如此。」酒气蚀了嗓,让那音色听来略比往常哑了几分,思考也缓慢起来,连说话都是轻缓慵懒。 「今日,不正是你大喜?合该是开坛日。亲爱的……「哥哥」。」 严君离沉默着没接腔,一时难辨话中是否有嘲弄意味。 他也不在意,收回手又继续喝,喃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下一句呢?怎么想不起来……」 明日愁来明日愁。 严君离无声叹息,为了不让他狂饮伤身,只得接过酒坛,意思意思陪他喝上两口。 严知恩见状,微微扬唇,要再取来脚边未开封的酒坛,被人单手制止。「这酒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现在连酒都要跟我算得清清楚楚了……」他喃喃道。「是啊,成了亲,自是一心向着妻子,凡事都得万般计较,再无我容身之处了。」 「你这是赌气之言,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不会这么对你。」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我也坚信你不会这么对我,但你就是做了,我才伤势初愈,你就迫不及待把我撵得远远的……」思及此,仿佛又回到那一日,胸口被血淋淋划开,疼痛不已。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很痛!被你遗弃的痛,远比任严世涛划下的那一刀更痛!比起他,你更狠三分!」 「那是――」 「为我好?想保护我不再受到你爹毒手?」他撇撇唇,代为接口。「这种话,骗骗外人就好,别人不懂你,我是谁?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严知恩还会不懂吗?你一个眼神,我就看透你了!你是真的觉得烦扰、想甩开我,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见,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你早晚还是会这么做!」 「……」严君离大为错愕,哑了声,反驳之言到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晚,我问过你,我问你后不后悔!如果这三年间、甚至是那当下,你曾有一丝丝悔意,我其实想什么都算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但你没有!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回来,你是铁了心不要我! 「是谁信誓旦旦,说永远有我一席之地?就那么三言两语,你便再也容不下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必须得到这样的对待?知道我为何不再听你只字片语吗?就因为你的承诺真的低廉无比! 「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你一时兴之所至养的一条狗,喜爱时可以极其娇宠,不要了也能舍得毫不拖泥带水。要,是你作的决定;不要,也是你说了算,谁来问过我要不要、想不想?人人尽要我知君恩、感君恩,就像你为我取的这个名,每听人喊一次,都在提醒我,要知恩图报、不可以不知好歹,那么――亲爱的哥哥,请你告诉我,我该知什么恩?图什么报?」 「我没――」 严知恩压根儿也没想理会他想说什么,径自说着自己要说的,取过搁置一旁的木盒,每说一句,便取出一物往水里丢。「我也可以选择不要,这么廉价的心意,我何必稀罕?」 「小恩――」来不及阻止,一抹澄光自指间流逝,没入水面。 那是――他的长命金锁。 「所谓的长命百岁,不过是你为了掩饰窃我三十年寿的心虚与愧疚感。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这一切我不是不知,只是选择不说破。」 木盒里的物品,每一样都是从小到大严君离送给他的,他眼也不眨,面无表情地一样样扔弃,直到指尖碰上木盒里最后一物,动作停滞了会儿。 这枝胎毛笔,是严君离最珍视之物,曾经是属于他身上的一部分,母亲为他保留了下来,世上绝无仅有。 他珍藏了多年,在严知恩学会写他的名字后,送给了他。 有一年,两人闹龃龉,原是一些小事,偏生谁都拉不下身段,这一斗气,越发不可收拾,严知恩一怒之下将这枝胎毛笔给折毁了。 此举大大伤了他,难受得数天没开口说话,严知恩被奶娘训了几回,也硬气地不肯开口道歉。 直到后来,严君离告诉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娘在我未满周岁时就离开我了,只来得及为我做上这么一件事,你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吗?」 他将最珍惜之物送了出去,却没得到同等的珍视。 自己是直到那时才松口坦承,那枝胎毛笔还好好地收着,那是故意气他的。 见他垂眸默默瞧着,知他是想起了这段往事。 「这一回,是真的。」关上木盒,松开手,连盒带笔一同往池底沉去。 严君离心房一痛,别开目光,没费事去抢救。 送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对方要怎么处置,无他干预的余地。 凡是他给的,一样不留。他心知肚明,小恩这回是当真的,用这种方式在向他宣告,从此与他切割,恩断义绝。 严知恩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这下,当真是两袖清风,无g无念了――他蓦地一倾身,朝严君离欺去,对方没防备,受不住扑上来的力道,朝柔软草地间跌去。 「小――」 没给人开口的机会,便重重往唇上压去。 那不是吻,他咬着对方唇瓣,像要宣泄什么,咬得唇破血流,浓浓的血腥气味在彼此贴合的唇齿间泛开。 他痛,也要教对方知晓,他有多痛。 严君离懂得。 没挣扎,由着他去。 那骄性,是他宠出来的;那怨恨,也是他欠下的,活该要受。 见他逆来顺受,不抗不争,严知恩更怒,一把扯开他襟口,不愿见他那一身刺目又刺心的红,恨恨地、没留情地再往他颈项袭击,小兽般野蛮啃咬,非要弄得别人也一身伤。 严君离闭眼,不忍见他一身的狂乱伤痛。 严知恩忽地一顿,没再施力,也没有移动,只是压在他身上,脸埋在肩颈,良久、良久―― 他感受到,那压在上头的身躯微弱的轻颤、喷洒在颈上似有若无的吐息、以及――淡淡的湿意。 他心一痛,再野蛮的啃咬,都不及滑落颈上,那颗温热烫人的湿意。 「小恩――」他张臂,正欲将人纳入怀间,只可惜,对方已经不愿再听他一言半语,一使劲,由他身上翻坐而起,措手不及地将脸庞往水面压去。 严君离一惊,跟着坐起。 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他有下一步动作,他心下也慌了,伸手要将人拉起,对方却置之不理,不为所动。 「小恩!」对方是自小习武的,那时只是想,习武能强健体魄,别像自己这般体弱多病,他若是坚决卯上,自己根本拿他没办法。 「小恩,有话好好说,不要这个样子――」拉不动他,严君离又惊又急,正思虑着是不是要开口喊人来时,对方却在即将用尽最后一口气的当口仰起脸,往后一倒,胸口急遽起伏,紧闭着眼动也不动,两颗清透的水珠自眼角滑落,不知是池水抑或……其他。 「你赢了……我心没有你狠,斗不过你,只能……愿赌服输,我愿赌……服输……」他喃喃地,似有若无地低语。 「但是严君离,你最好记住,是你先不要我的,那么从今而后,我便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再受人摆布。」他坐起身,再睁开眼时,深瞳只剩一片凉寂。 舍尽一切后,再也没什么好顾忌。 以无搏有,怎么样都不吃亏,最糟,也不过就如此了。 他撑起身子,酒意使得脚下仍有些许虚浮,咬牙撑过一阵晕眩,回眸漠然道:「大喜之夜,还是快些回去陪陪新娘子吧,免得她耐不住寂寞,半夜爬到我身上来,我可不是什么柳下惠,不兴坐怀不乱那一套。」 对方走远了,严君离却呆坐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动。 「我……没有赢。」恍恍惚惚,对着悄寂的夜低嘀。 对象是你,怎舍得赢,任你去伤、去痛? 不过……这样也好。 尽管一时不被谅解,但是时日久了,再深的伤与痛,在往后回想起来,终能一笑泯恩仇。 「你说得对……」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他人看不见、灵魂的最深处。 咽下喉间淡淡的酸楚,将纠葛如潮的思绪,再一次压回心灵深处。 这样……便好。 ◇◆◇ 严君离病了。 吹了一夜冷风,隔日便发起高烧来,一连数日的昏睡不醒。 他总是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 那样的清冷忧伤。 「你不会懂……」他说。 我懂!小恩,真的懂。 「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 你是这样以为的吗?把我对你每一分的好,都当成是弥补父亲所造的孽? 或许有部分是的,但绝大部分,是我发自真心的喜爱,所以那一年、那一年我才会…… 胸口急遽痛缩,无法喘息,那年的一切犹深深刻印在脑海,不曾淡忘。 父亲是有预谋的,早年大夫诊出他先天不足,七月便自娘胎产出,虽惊险保住一条小命,也难说这些不甚健全的身体脏器,哪一部分会先衰竭,但无论哪一个,他终必是活不成。 于是,父亲千挑万选,由人口贩子那儿千挑万选,选中了根骨奇佳、八字命数与他相合的小恩。 尚未遇上他的那两年,日日以奇珍药物养着,不为关怀珍爱,而是得养好那具身子,不容有丝毫缺失,在父亲眼里,那不过就是一具养着儿子器官的皮囊,甚至连人都不是。 因此,孩子该有的宠爱,小恩从未受过,每日饮药养身、吃那食之无味的药膳,直到――他给了人生第一抹甜。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小脸上的惊奇欢喜,抓着他的指含吮的贪恋模样。后来懂了,每每思起孩子当时的表情,心总是疼痛不舍。 三年前,他开始产生胸闷疼痛的情形,父亲忧虑终将如大夫所言那般,竟先下手为强,在这具身子耗竭加遽前,对小恩下手。 那自胸口划下血淋淋的一刀,是为他挨的。 他只庆幸,那时麻沸散尚未完全夺去神识,大夫怕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不敢大量使用,只能一点一点地增加剂量,慢慢测试,半昏半醒间,耳边所听所闻,让他惊觉到父亲的意图。 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逐渐涌来的黑暗夺去意识,否则这一昏睡,再醒来时,世上将再无严知恩。 他拼命地挣扎,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抗争,想喊叫、想醒来、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够了! 后来,他真的睁开了眼,用尽一生的气力,大汗淋漓地翻过身,抬掌护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胆俱碎、恐惧得难以成言。 他们――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与他――同生共死。世间无他,我绝不独活。」 说完这句话,他挨不住药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来,他多庆幸还能再见到那个人。父亲终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及时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给吓得魂不附体,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亲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而小恩不会每回都有那种运气,屡屡与死亡擦身而过。 他太自信,以为凭一己之力护得了他,可是十岁那年没有,十七岁那年也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父亲有太多机会下手,千防万防,终是防不胜防。 小恩足足养了半年伤,那半年,他亲自照料、亲自换药,每每看着那道伤,总是会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画面,小恩不是傻瓜,心里应是知情,却什么也没说。 那半年,他倍觉羞惭、自责、愧悔……太多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小恩,目光回避着,共处时总是相顾无言,气氛僵凝。 等到后来,他发现时,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说的话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无言。 他从不曾探问对方是否怀恨在心,几乎命丧于此,谁能无怨? 于是,待伤势初愈,他便亲自收拾行囊,要小恩离开。 这般决绝,早做好心理准备,这一生是要让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对方会有多恨他,只要离开严府这深潭虎穴,好好过日子,再别与他扯上关系,就好。 尽管,放他离去后,夜夜痛楚难息,无法安眠。 尽管,时时徘徊于无人寝房,遥念着对方是否安好。 尽管、尽管如此,也永不说出口―― 「舍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晓?」 ◇◆◇ 再次醒来,一身热汗,胸口纠扯的疼痛犹未止息,枕畔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 嗓子干哑,他坐起身,正想唤人拧条热巾子来擦擦汗,门外传来轻细的对话声―― 「还是没醒来?」 「没呢,都三天了,一直发梦盗汗、喃喃呓语,神志不清的。」 「他都说了什么?」 「……听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梦话,我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住?」 「让人随时备着清淡的百合莲子粥,醒来时喂他吃点。」 「好……你不多留一会儿?你每日来问问情况就走,也不进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这么多年……」 认出门外是严知恩与袁青岚,他连忙在对方离去前,扬声喊道:「是小恩吗?进来。」 外头安静了会儿,房门才被推开。严知恩迈步进房,也没上前,远远望上一眼,声音不冷不热。「你醒了?」 「嗯。你来很多回了吗?」听青岚的意思,像是每日都来。 「没事就好。」对方没正面回答,确认他已清醒,转身便要离去。 严君离没出声留他,心知目前这样对彼此都好。 偏开头,内心惆怅的,不只是他。袁青岚依恋的目光追随着,神魂几乎要随他而去,对上丈夫审视的目光,这才有些心虚地移开。 「我、我送送小叔――」 「青岚。」他沉沉一喊,向来温润的容色难得展现一丝凌厉。「观竹院他自小待到大,算是半个主人,用不着你送。」 「……」丈夫明明没说什么,却令袁青岚莫名心惊。 「我就把话说白了,过去的事我不追究,并不代表未来我就会放任。你既已是严夫人,也知喊他一声小叔,那么就请守牢分际,莫做出格之事,自误误人,听懂了吗?」 他不是瞎子,不会没看见她的痴眷难舍,视线从头至尾舍不得自小恩身上移开,但是事已至此,她既已做下取舍,就该认清局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那才是最重要的,再要纠缠不清,不仅仅是污了他的脸面、脏臭了自身名节,也会毁了小恩,这是他绝不愿见到的结果。 「我、我没……不会……」 「不会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不必如此惊慌。」淡淡说完,他往后仰靠床帏,疲倦地垂下眼。「我饿了,去吩咐厨子备碗百合莲子粥。」 「……好。」袁青岚悄悄觑了眼那张看似平和、却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容,终究仍是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房外。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这矜贵儒雅的贵公子,看似性情温润可亲,事实上,那全是表面。 他其实……不是谁都能亲近的,温和待人,并不代表谁都能走进他心底。 他宽厚、仁善,却不是没有脾性,他有他的原则、底限,不容冒犯。 那番话――是他的底限,也是警告,一旦触犯,他――不能容她。 卷三 意同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竟是谁的心?谁的意? 三之一 深闺寂寥起妒心 严知恩很少再回观竹院来。 他过得很好,很受父亲倚重,几乎将大片家业都交给他打理了,他总是很忙,即使同住在严府,也鲜少能碰上一面,有时见着了,也是匆匆打声招呼,说两句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各自离去。 很淡,真的很淡,淡得像是――从来不曾有过那相互依存的十多年岁月。 每一回见到他,总觉得他又清减了些许。 那也难怪,爹现在几乎不管事了,偌大的产业全靠他一人打理,有时忙起来一整个月都进不了家门。 严君离考虑过后,便让奶娘过去打点他的饮食起居,有奶娘关照着,多少会安心些。 对此,严知恩也没多表示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让奶娘在立松阁待下。 忙碌不是没有代价,听说,爹很信任地放权给他;听说,爹在外头很大方地赏了一座庄园给他,还有数间赚钱的店铺子;听说,爹甚至为他安排了美人侍寝,不过这个他没接受。 不是自命清高,而是不喜被安排,他自己在外头也少不得有几名红粉知己,那些风流韵事,是多数人最爱拿来说嘴的,严君离多少也耳闻了一些。 他现在即便离开严府,到哪儿都能安身立命。立了业,要不了多久兴许也该成家了。 隔年秋末时节,袁青岚生下一名健康的白胖小子,严世涛大喜过望,打赏了家中婢仆,大开三日夜的流水宴,宴请全梧桐县百姓,足见其狂喜。 那时,严知恩被遣往华东盐场,并不在府内,那盐场是严世涛告老还乡,皇家所赏赐,在目前严家经济来源中所占不小,爹能连这些都交由严知恩发落,自是没当他是外人了。 他是不晓得这两人究竟怎么谈的,但只要爹不亏待小恩,其余他也不会多加干预。 待严知恩回来,已是月余之后的事。 一听说兄长找他,来不及洗漱、歇上一会儿,便又匆匆前往观竹院。 「奶娘说,你找我?」每日都差人到立松阁问,嘱咐他回府时务必来一趟观竹院,不知何事这么急? 严君离抬眸,见他一路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一身掩不住的倦意,关怀道:「很累?」 「还好。」无意与他寒暄,说那些太过温情的话语,淡淡地拉回原话题。「找我何事?」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不置可否地轻应一声,等待下文。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竟是谁的心?谁的意? 严知恩低哼。「你说了算。往后这种事不必问我,孩子该怎么教、怎么养,是好是坏尽由你意。」 「这样吗……」这事,谁也没真正当面说破,可他想,小恩心底是有数的。 他原是想,这毕竟是小恩的第一个孩子,还以为他心里多少有些在乎这条由自己身上传承下来的血脉…… 「若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严君离没留人,立于楼台边,静静目送那道身影远去。 话没说上两句、椅也没坐、为他斟的茶也未曾沾唇,便又匆匆离去,原是这观竹院的半个主人,这一年下来,已经愈来愈像过客…… ◇◆◇ 去过观竹院没几日,某天严知恩巡完铺子回来,又看见压在桌几的留柬。 这人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找他,要真有那么不可或缺,又何必当初? 想归想,还是片刻也没多做耽搁。 来到观竹院,才听婢女撷香说,主子抱着孩子去了普恩寺,说是要让住持为孩子诵经祈福,以求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长大。 所以不是严君离找他? 再看一眼手中的字柬,那确实不是严君离的字迹,以往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下意识有所期盼,一见留柬要他来观竹院,便径自有了认定。 他涩然轻笑,笑自己妄念未断,还以为――那人会回心转意,舍不得他、要他回来。 揉了纸柬扔弃,一转身离了偏厅,见着不远处等候的袁青岚,心下已有所悟。 「找我来的,是你?」 「先进房,我有话跟你说。」袁青岚谨慎地观望了下四周,迅速拉了他的手往寝房去。 这是在干么?严知恩不感兴趣地甩开手,见她又回头,小心掩妥房门,不由得挑起眉。 这态势――九成九不正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戏码?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袁青岚扯着手中的锦帕,局促不安地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孩子生了,是个男娃儿。严君离说,想取名「意同」。」 「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 「那、那你――」 「这事与我无关,我没什么想法。」这对夫妻还真心有灵犀,对他说的话全一式一样。 「你怎么这样说!那是――」 「我的孩子?」他嘲弄地笑哼。「你敢不敢走出这道门,把这句话对着所有人再说一遍?你敢说,我就认。」 一语,堵得她哑口无言。 她就只会在严君离面前摆出柔弱怜人的姿态,怎么就不敢告诉他,孩子的爹从头到尾都没说不负责任,她要真敢为他反抗家族,他即便不爱她,也会为腹中那条小生命扛起该他承担的责任,不让严君离为他赔上婚姻。 可是她没有。她让自己成了为爱奉献无悔的痴情女,让严君离觉得她是因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而无辜受累,自是不会让她独自承担一切。 说穿了,就是既想圆自己的爱情梦,又贪图严君离的庇护。 他早看透她了,多年来,在众人面前演出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若是真正认命,就该收好私欲,而不是寻着机会亲近他,一双眼绕在他身上打转,一面又贪恋安逸日子,不敢反抗自身命运。 这些年,他之所以百般阻挠婚事,就是因为她太虚假,配不上襟怀磊落、待人以真的严君离。 瞧,他只消勾勾手,她便整个人都送上来,这样的女人,严君离到底要娶来做什么?真以为成了亲,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能守得住吗? 她要真尊重严君离与双方的婚约,不会毫不挣扎便投向他怀抱,婚前如此,婚后又能期待她什么? 斗气归斗气,有一部分也是想让严君离看清事实,偏偏那颗石头脑袋,谁都理会,偏偏就是不理他! 既然严君离硬是要娶,怎么拦阻也无用,那便由他去,他也懒得再多言。 「你要说的就这些?说完我走了,往后没事别动不动找我来,须知人言可畏,好歹顾顾你相公的颜面。」 「你对我就这么无情,连孩子也不要?」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要走,袁青岚幽怨地望他,十足被辜负极惨的情状。 他讶然失笑。「我当初说过,孩子你若不愿生,我不强求;若要生,我也愿娶,你倒是说说,我对不起你了吗?」 那时说了,她就只会落泪装可怜,他没拆穿罢了,还真以为对待严君离那套,用在他身上他也买帐吗? 他开的条件,她两样都没选,而是选择带着他的孩子让严君离吞下这冤屈,再拿孩子来当幌子回头与他纠缠不清。 「我是不得已的,真说了,我们能有活路可走吗?我以为你能谅解――」 这是个礼教吃人的时代,重重教条压抑下,对女人从来不曾留情过,她能怎么办? 「所以呢?你的选择,我不也大方尊重祝福了?你现在回头来翻旧帐,声声泣诉我有多亏欠你,是要我怎么样?」 「我――」她懊恼地一顿,神情竟流露出些许嗔怨。 她就不信,他会不懂她的意思? 「我们、我们就不能――」柔荑试探地贴上他腰际,幽怨道:「我以为可以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忘记你,整整十年,你很清楚我爱了你多久,听见你在外头那些风流情事,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不甘心吗?那应该是我的――」 见他没推拒,她柔柔偎去,主动宽衣解带,领着他的掌移向纤躯―― 严知恩冷眼旁观,只觉悲哀。 哥,这就是你坚持要娶的女人吗?为了成这个亲,狠狠重伤我,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对待。 他为严君离,更为自己感到不值,败在这样的女人手中,他如何甘心? 他一腔怨怒,探手抓住她,扯离自己身上。「走开!外头的女人,任何一个都强过你这轻贱的女人。」 「不,我跟他、我们没有!我还是――」她急急想解释,他仍是她唯一的男人,她的身子并不污秽。 「你把丈夫放哪去了?「严夫人」!」最后三字,轻缓讽刺地吐出。背夫偷汉,要还不叫轻贱,他真不晓得如何才算是了。 一语,讽得她羞惭满面,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只是……」支吾了半天,羞愤地吐出:「我没想伤害他的,只是……爱情有什么错?爱你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宽容一点……」 美人幽幽泣诉,梨花带雨最是堪怜。 背夫偷汉,她还有理? 「你的爱情伟大,别人就活该被你的爱情牺牲?」严君离若是知晓,他的宽容换来的是如此对待,将会有多难受? 「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拿我来为你的爱情垫背?!」她一冲动,吼了出来。 他神色僵了僵。 不意外她会察觉,他也从来不怕人察觉,只是―― 轻吐了口气,他沉沉道:「我的爱情也不伟大,但至少,我敢于承受,只要他肯允我,把命搭上我都愿意。你呢?」 她说,这世道对女人不宽容,男人又何尝自由?可是他很清楚,什么才是他最想要的,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像她,什么都要,又什么都不肯舍。 「真有豁出去的决心再来跟我谈,若是怕死就安分些。」那他或许还会为她的敢做敢当佩服几分,别一面做娼又妄想立牌坊,好处全给她占尽了。 袁青岚被他说得满脸狼狈,一时无话可驳,遂恼羞成怒。「你这样为他,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一腔真心,他只当你是怪物,扭曲污秽、避之唯恐不及――」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多嘴。」他自己可以心肝脾肺肾,由里到外骂了个透澈,那是他高兴、他爽快!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容许别人诋毁心上人一个字。 「我没骗你!那是他病得迷迷糊糊时,亲口说出来的,你用那种眼光看待他,让他觉得别扭、困扰、面对你时倍觉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自在,才要你走得远远的,你爱他又如何?他嫌弃、否定了你的爱情,他觉得那才叫荒唐污秽!」 「那又如何?」他面无表情地回应。那颗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石头脑袋,会作何反应,他还不清楚吗? 但是尽管如此,他会因为这样,就去羞辱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 未拜堂前是一回事,成了严夫人后,又是另一回事,他再如何不甘,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来羞辱那个人。 「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而伤害他?袁青岚,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不珍惜的那个人,他很珍惜,别说相提并论,她根本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安安分分当你的严夫人,别丢了丈夫脸面,自找难看,否则,他就是饶你,我也不会罢休。」说完,他无视眼前活色生香的娇胴,无动于衷地走过。 袁青岚简直羞愤欲死! 自动剥光了送上门,人家还不屑一顾,自讨难堪。她揪着凌乱的襟口,羞惭交加,屈辱难当,咬牙恨声道:「严知恩,你混帐――」 他置若罔闻,开了房门前脚才跨出,便见最不该出现的人迎面而来,门前门外两相呆望。 ……捉奸在床便是这么回事吧?只不过差别在一方有意出墙当淫妇,他无意配合做奸夫。 他凛着脸,硬气地不吭一声,与对方擦身而过。 爱信就信,要不信他,拿他当禽兽败类看待,他也没什么好损失了,横竖就这局面,也不会再更糟。 他前脚一去,严君离后脚踏入房内,惊见衣衫不整的妻子,再望向那道走远的身影,顿时脑海一片空白。 这、这一幕――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房内的袁青岚见了他出现,更加措手不及,七手八脚拢不妥衣衫,慌然惊惧之下,未加思虑,话已脱口而出―― 「他……侮辱我……」泪如雨下,哀绝泣诉。 为求自保,她,出卖了自己口口声称,爱逾生命的男人。 ◇◆◇ 忙了一日回来,惊见严君离正端坐在偏厅等他。 抑下心湖浅浅的波澜悸动,他故作沉稳地上前。「来多久了?怎不差人来通知我?」那便不会让他枯等这么久。 严君离见他取出茶叶,那是自己喝惯的西湖龙井,而且得是「兴记」的茶,别家他喝不惯,这习惯只有身边少数亲近的人知道,以往小恩都会随时备着。 眼前这人正欲唤小婢提壶热水,他这才开口。「我让下人都退去了,有些话想私下与你谈谈。 他耸耸肩,只好斟上一杯水,将就着用冷茶待客。 「有事让人传话,我就过去了,何必亲自走这趟,空等大半天。」 「观竹院里有青岚在,不方便。」 所以,现在是防他还是防袁青岚? 下一刻,答案便出来了―― 「青岚说,你轻薄她。」 是防他。 防他这衣冠禽兽调戏嫂子。 「你信她?!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严君离定定望住他,静默不答。 他是。不必回答,他便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他个性偏激,一旦把他惹到极限,确实做得出伤敌一千、自损五百的事来。 要不,如今的意同是怎么来的? 可是就算如此,他严知恩要女人还用得着强逼吗?尤其那人是袁青岚! 真不知是兄长高估她、还是瞧低了他,那女人从不需他耗费分毫心思便会主动贴来――这些话,他能说吗?说了,只是让那个当丈夫的更加脸上无光罢了。 他僵着脸,调头望向窗外,口气生硬。「你心里都有认定了,何必还来问我。」 严君离注视了他好半晌,才端起搁在面前那杯为他而斟的冷茶,轻啜一口,缓声道:「我不是来与你争论此事的。」 「那你来做什么!」 「我是想,今天弄成这样,往后没事,你就少去观竹院走动,避免再生事端,对我们三人都不好。」 严知恩不可置信,恶狠狠地瞪向他。 好,你好样的,严君离!你还真把那女人当宝,为了她对我撂狠话?!当真以为我稀罕去吗?要不是、要不是―― 他怒得几乎咬碎银牙。「滚出去!往后你就是死透了,我也不会再踏进观竹院为你收尸!否则我跟你姓!」 被人赶了一次,又一次!他要再让人嫌弃第三次,那就是犯贱! 被主人火大地轰出立松阁,明明把人惹到肝火大动,甩门力道几乎震痛了耳,严君离竟在这当口,反常的直涌起一丝柔软笑意。 「你本来……就跟我姓。」低低地,对着空气自喃。只不过,那个气得理智尽失、口不择言的男人,应是没能细想吧? 三之二 多情总为无情恼 袁青岚病了。 为求自保,她撒下漫天大谎,诬陷于人,却又时时恐惧着何时会被拆穿,日日寝食难安。 她不知道严君离究竟信不信她,他没再提及。后来,知道他去找严知恩谈过,更是胆颤心惊。 虽然回来后,他神色如常,未曾多言,她却满脑子胡思乱想,猜测着严知恩对他说了什么?即便今日不说,哪一日会说出来? 她每天都活在朝不保夕的忧虑之中,他与严知恩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他的心是偏向谁,不必说她也知,又怎会听信她的片面之词?哪一日严知恩说了,他不会再容她。 而一旦严家无法容她――她打了个寒颤,几乎不敢想象她的下场。 袁家会垮,她――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她只剩死路一条了。 许是心里有鬼,严君离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望向她的目光,却总是让她觉得,他心如明镜,仿佛看透了什么,看得她满心胆寒。 没多久,她便病倒了,诚如古人所云,终日惶惶,无疾而终。 一开始,是佯病示弱以取信于人,说服严君离,那一切对她所造成的伤害与痛苦。 到后来,竟当真日益委靡,卧病不起了。 大夫说,她是心头郁结,心病不除,药石罔效。 她知道自己的心结是什么,从一开始忧心被拆穿谎言的恐惧,到后来是把心一横,打定主意要死咬住严知恩不放,玉石俱焚的恨意。 既然横竖都没活路可走,那她便来个抵死不认,死也拖个垫背的。 这是他们欠她的! 一颗埋怨的种子,其实早在很多年以前便落入心田,只是她埋藏得太好,直到今日,才在心里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地缠住心房,掌控了理智,让她无法思想,满心只想报复那两个尽误她一生的男人! 近来,她总是梦到过往之事,想起那还是稚嫩女娃的年岁,每回随父亲来严府小住,被告知那个人是她未来的夫婿,所以她要从现在开始,好好与他培养感情,努力地喜爱他。 她有听进去的,真的,她也想这么做,可是那个人从来不给她机会,无论何时,他怀里抱着的,总是那个男娃儿,还对她说:「大人说的话,不必当真,我拿你当妹妹看待,你就当是来严家作客,你与我家小恩同年,可以一起玩,玩得开心些,知道吗?」 为什么他说的,和爹说的不一样?那她要听哪一个人的?那时她不是很懂,可是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不当她是未婚妻,也没有要与她培养感情,虽然笑容很温和,可是就是让人没法子亲近。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好羡慕那个男孩,可以让他抱在腿上,教下棋、教读书、教习字……那么、那么地有耐性,面对男孩时,总是笑得很温柔。 有一年夏天,她来时,男孩病了,未婚夫抱着他在亭子里透透气,时而摸摸他烧热的额,拉整披风将那身子兜拢在怀,不教男孩吹了风。 他说:「小恩在换牙,这次不能陪你一起玩了。」 他撑开男孩的口,伸指去探那松动的牙床,男孩病得迷迷糊糊,张口咬了他,他指上被咬了好深的齿印,看着都觉疼,但是他没生气,拔了那颗牙,温声细语地连连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小恩乖,漱漱口,吐掉――很好,我们再吃点粥好不好?」 男孩才吃了两口,又紧闭着嘴,怎么也不肯再张开了。 他便搁着,隔了一会儿再喂上几口,粥凉了、糊了便重新煮过,一整日不厌其烦。 她想,心情或许就是在那时,起了些许微妙变化吧。 因为羡慕,所以起了嫉妒,感到不平。 那个人……大家明明说,那个人是她的未婚夫,他要疼的人应该是她才对,为何她从不曾有过这般待遇,她应得的宠爱、包容与耐性全都被别人占去了! 她讨厌男孩,而且开始会在私底下找他麻烦、欺负他。 有一回,严君离让他们在园子里玩,她已记不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个不留神便摔进池子里去了,男孩伸手想拉她,正好她的惊叫声引来屋里的未婚夫,她那时也不知想什么,一个冲动便脱口而出―― 「严知恩推我!」 她以为,让人觉得他是个闯祸的坏孩子,那样未婚夫就不会再喜欢他。 可是,那个人只是代为道歉,直安抚她说:「对不起,是我家小恩不好,你别哭了,让奶娘带你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然后,严老爷的惩处却让他挡了下来,说的又是另一番说辞。「我相信小恩不会做这种事。当然,也不是在说岚儿撒谎,只是事发突然,以致让她产生一些错误认知。」 男孩还在呆呆瞪她,无法反应。男人以为他吓坏了,反而连连安抚他。 即使受伤的是她,还是没有得到像男孩发烧那时的待遇,男孩依然被护着,并且,不曾减少一分一毫的宠爱。 然后一回、两回、三回,严君离都没有动摇一丝对男孩的喜爱与信任,永远相信,他的小恩是个好孩子。 弄到后来,她没有成功得到未婚夫的关爱,连男孩也不喜欢她。 她以为自己是讨厌男孩的,一直到十五岁那年―― 严君离卧病在床,她前去探望,那时,严知恩在一旁照料,她看见他的动作有多轻巧温柔,像是护着什么绝世珍宝,甚至――倾下身,脸庞轻轻贴在熟睡那人的颈侧,流泄依恋。 那样的守护姿态,绝对不是对待一名兄长该有的! 她大为震撼,也是在那时正视了自己的感情。 童年时诬陷于他,争取严君离的目光,那是孩子似的争宠;后来慢慢的,每回挑衅他,也许就是下意识里,察觉他看严君离的目光过于专注,她想争取的,其实是严知恩能回头,也用那样的目光看看她,否则,每回被他的冷漠态度气得哭了,她也不曾去找严君离告过状。 她知晓他的隐匿私情,却从来没有说破,故作无知。 他离开严家三年,她本已死心要嫁严君离了,谁知他无预警地又回来。 从他出现在她身边开始,她其实比谁都清楚,他并不是为她而来,他诱她,只为破坏婚事,不让她嫁成严君离。 可是她还是心甘情愿往下跳,这男人她想了一辈子,为什么要放过? 他说她不知羞耻,但她追求所爱,有什么错?命运对她也没多公平,她嫁的人由不得她作主,她只不过想争取一点点自己想要的幸福。 是,她是利用严君离,拿他当挡风墙,可这天底下,谁不自私?谁不图自身私欲?他若不自私,就不会来招惹她,以求达到自身目的,他自个儿又清高到哪里去? 严君离也一样!表面上是仁厚宽容,心里又何尝不偏私,一心只为那个人? 说好听些是帮她,事实上他娶她,还不都为了保全她腹中那个人的骨肉! 她骗了严知恩。严君离在病中,口口声声喊的全是他的名字,字字凄伤,万般不舍,她瞎了才会看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也虚伪,他也在利用她、利用这桩婚姻让严知恩断念,就像幼时她落水的那一回,表面安抚她,心却是向着严知恩。 他们一个是她献上童贞、全心深爱的男人;一个是她托付终身、共偕白首的丈夫,可是谁又真正珍惜过她? 心爱的男人对她不屑一顾,她的丈夫心里也没有她,她未来的人生,注定只能守着凄凉空闺,度此余生,他们就没亏欠她吗? 她算什么?说穿了不过是这两个男人扭曲畸恋下的牺牲品,一生全教他们给毁了。 为什么她必须得到这样的对待?不,她不甘心,万般地不甘,怨恨丛生。 她若不得善终,那也决计不放这两个男人逍遥快活! ◇◆◇ 「大夫说,你该放宽心,好好静养。」严君离进到寝房来,好言劝着床榻上形容憔悴的妻子。 他虽不是大夫,也明白心头郁结,喝再多的药也难治心病的道理。 她始终无法放开心胸,这大半年,她病情益发沉重,不曾有过起色,上回大夫前来,已然直言,再这么下去,是她自个儿往死里钻。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要闭上眼,我就会想起他对我、对我做的那些事……我对不住你,没能守住清白……」 严君离叹息。「这事早已过去,我也没再提起,你又何必往死胡同里钻?」 但是她恨!她不甘心,夜夜抑郁得难以成眠。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不信他会做这种事……」 他沉默着,没应声。 这代表――她说对了。严君离从来不曾真正信了她。 「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何不信我?这种事、这种事――对一个女人的伤害有多大,能胡说吗?我恨他!但是我更恨你!你是我要倚托终身的男人,却连你也不肯挺身护我,一心偏袒于他,任我蒙受屈辱。严君离,你怎对得起我?」 「……这事,我们别再提了好吗?」 「呵……不提,那我的公道,谁来讨?」她抹抹泪,眸底闪过一抹恨意。「这事,我原本不打算说的,可如今,不说是不行了。」 「青岚!」心头涌起不安,他下意识地想阻止,不让她说出那些他可能无法承受的话语。 袁青岚不理会他的拦阻,铁了心要伤害他,让这两个男人,陪着她一同万劫不复。 「你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好,那我就给你相信的理由――他爱你,不是兄弟情谊,是抵死痴狂的那种。很讶异?不敢置信?!这就是事实!他爱得疯狂,失去理智、入了魔,为了得到你,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最初诱惑我,企图破坏婚事,也包括――后来存心毁掉我的婚姻,让我无颜面对你,这样,你肯信我一回了吗?」 「……」严君离哑了声,被扼住的喉咙,吐不出完整字句。「不是……小恩他、他不会……」 袁青岚是铁了心要戳破这道他费力维持的虚伪假象,不顾他的拦阻――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心里是知道的,不是吗?否则,你为何赶他走?不让他再接近你,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再沉沦下去,执迷于对你的畸恋? 「但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不相信他会推我入池、不相信他会在背地里欺我、不相信他会禽兽不如地凌辱嫂子……如果那些都是为了独占你、不允许我靠近你,你还能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吗?我劝你,还是防着他点吧!他这人不择手段,连人命都不看在眼里的。 「话已至此,你若仍是不信便罢,但是严君离,我要你记住,若我因此送了命,他是凶手,你的溺爱纵容也是帮凶,纵容他为所欲为,无视我的委屈,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字字控诉,句句血泪,掩藏着底下,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轻轻地扯唇,将那抹扭曲诡笑,抿进泪光里。 多年前,她诬陷于他,他甚至不需解释一句,严君离便信他。这一回,她抵上了命,偏要冤他个百口莫辩、死无对证,她倒要看看,这一回,严君离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信他! 心念一旦动摇,阴影便会渗透,如影随形,一生背负着人命,他们还能如何心安理得,相知相守? 严知恩,你错了,错在不该小觑女人,尤其是由爱生恨的女子,你今日的羞辱,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 ◇◆◇ 为何赶他走?不让他再接近你? 严君离倚窗而坐,闭上眼。 夜阑人静后,白日里与袁青岚的对谈再度涌现脑海。 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再沉沦下去,执迷于对你的畸恋? 袁青岚的话,他一字也驳不了。 他确实早已知晓,也确实是为此,才不能再将小恩留在身边,继续让他产生那些近似爱情的错觉。 在父亲对他下手前的一个月,是小恩十七岁生辰,他们喝得很醉,缠闹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一同睡去。 小恩以为他醉了,但其实没有,他还有一丝清明神志。 「一辈子陪着你,可好?」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耳边,有人徐缓地,这么说着。 当然好。他想回应,但是还没来得及与困倦感缠斗完毕,那道声音又低低浅浅地响起―― 「让我爱你,可好?」 什、什么?他说的,是手足间的那种吗?可那过于柔软的语调,分明是情人间耳语的温存情韵。 「我会用生命保护你,永远不要赶我走,让我陪你、让我爱你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 他震颤得不能反应,感觉到那双手握住他,移向心口。 「允许我把你放在这里,一生,一世,好不好?你不说,我就当你全允了。」 倾靠在他胸前的身躯移动了下,一抹温热吮住他唇瓣,他惊骇得连想都不敢去推想那是什么,神魂震麻,无法呼吸。 这就是――小恩看待他的态度?几时开始的?他竟毫无所觉。 他不敢――或许说,他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更不敢去想,一旦说破了,他们之间又会走向何种境地。 后来,他再定心去想,才发现小恩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热烈,深刻而专注得教人几乎无法迎视。 十七岁的小恩,还太年轻,日夜与他相处,多年下来难免产生一些虚幻的错觉,他有义务保护他,将他由这道错误的迷思中拉出来。 下意识里,他开始回避对方的目光,日日苦恼着,可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出该如何导正这偏颇的局面,就措手不及地发生了那件事,几乎让他失去了小恩。 于是他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让小恩离开,保护他,也让他沉淀情绪,由爱情的错觉中清醒。 当小恩说――即便没有发生那件事,他最后还是会这么做。 或许吧。小恩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不确定那一个月,他表现出来的感觉是什么,他有心避他,向来那么在乎他一言一行的小恩,又怎会没有察觉? 他想,再如何小心翼翼,他还是伤了他,让小恩觉得自己是困扰,被人避之唯恐不及,才会将他远远丢开,眼不见为净。 以至于,最初被遗弃的埋怨,终致成了恨。 更没料到,冲着那股对他的怨恼,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对着一室悄寂,他叹出一腔深沉的无力与无奈。 能做的,他都做了,能担待的,也都为他担待下来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这个任性的家伙怎么办?已经赔上一个袁青岚了,真要任他哪一日闯出无法挽回的大祸,才来懊悔莫及吗? 你真的了解他吗? 如果那都是为了独占你,你还能信誓旦旦说不可能吗? 他这人不择手段,连人命都不看在眼里…… 袁青岚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交错,甩不掉,抛不去。 真是这样吗?是他盲目的溺爱、纵容,才酿成这一连串错误与悲剧的发生? 「别让我对你失望,小恩……」 ◇◆◇ 继袁青岚之后,严世涛无预警地也病倒了。 这一年隆冬,严君离反常的安然度过,却是疲于奔命,为妻子与父亲的病情而心力交瘁。 府里议论四起,说父亲这场病,是严知恩一手造成,说他狼子野心,图谋家产,连义父也能下手…… 每回探望父亲,榻前侍药,总得听他声声咒骂,怪自己瞎了眼,不该错信了那贼人,养虎为患,反噬己身…… 父亲呼风唤雨了一辈子,惯于将权力掌握在手中,让所有人匐匍于脚下,如今让严知恩夺权,狠狠摔上这一跤,一时怒气攻心,无法承受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 小恩这招确实够狠,夺去他视之如命的权力,那是比世间任何的凌辱手段更教父亲难以忍受。 可他不认为小恩真会对父亲如何,最多是激激他、呕呕他,图个心里爽快罢了,比起当年爹对小恩做的,他又有何立场去指责什么? 他只能劝慰着,要父亲放宽心,好好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几年来,父亲身子日益衰败,精神大不如前,早该搁下那些繁扰俗事安心静养,在这方面,小恩并没有亏待他。 但父亲总是说,这太委屈他,愧疚什么也没能留给他…… 若是为此,那更不需耿耿于怀。家业一事,他本就不拘泥,小恩若要,全拿去了也无妨,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一衣一履、一碗一筷罢了,他本就物欲极低。 这一日,服侍父亲喝了药,好言劝抚大半日,终于入睡后,他缓步走出父亲寝居,便见前方倚靠曲栏的严知恩,显然已候他许久。 如今,多说什么都是错,既是无言以对,他只能端着空药碗,沉默地与之擦身而过。 严知恩愕然,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平静,冲动地脱口道:「你都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盘问、责骂、甚至叫他收手……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如此平静。 严君离停步,淡淡回眸,「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适可而止,别做出连自己都会后悔终生的事来。」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说得再多又有何用?但愿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管不了、也无力去管了。 严知恩见他真打算就这么走了,一恼,口不择言道:「就算我对严世涛下手,你也无所谓?!」 他低头寻思了会儿,几不可闻地浅叹。「别让我真的对你心寒。」 一语,震傻了严知恩。 直到那道身影走远了,仍呆怔着,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三之三 断然绝义负君恩 与袁青岚谈完后,不到一个月,她便撒手人寰。 办完妻子的后事,百日内,父亲也措手不及地病逝。 那一日清晨,严君离还去帮父亲擦身侍药,父子俩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一点也没料到,当晚父亲会那么突然地就咽下人生最后一口气。 那一日傍晚,严知恩进过父亲寝房,并且传出激烈的争执声,他离开后没多久,父亲便死了。 这事在严府婢仆间私底下传得很难听,甚至传出府外,众人无不质疑严家老爷的死,与义子脱不了干系,也等着看严家正牌少爷会有何下场。 接连遭逢丧妻、失亲的巨大打击,严家少爷整个人都消沉了,几乎不曾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打点父亲后事。 头七那夜,他在父亲堂前守灵,严知恩进了灵堂,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跪于堂前,神情空寂地焚烧纸钱。 「哥――」 他动作一滞,旋即又接续动作,听若未闻,神情无一丝波澜。 「你不听听我的说法吗?」别人不信他,他无所谓,但是连最能理解他的严君离,也要跟旁人一样指责他吗? 「哥,你说说话好不好?我可以解释的,只要你问――」他慌了。兄长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像是心如死灰,对他再也无话可说的模样。 面对这样的严君离,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恐惧,顾不得斗气,率先软下姿态。 「这就是你要的吗?」缓缓地,严君离开了口,多日未曾说话的嗓子,沙哑低沉,一字字说得缓慢。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焚烧完手中的纸钱,严君离这才站起身,跪了许久的双腿一时虚软地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往后倾跌,一双手臂迅速支撑住他,没教他碰着伤着。 他神色未变,轻轻推开肩背上的那双臂膀,扶着桌面自行站立,幽暗眸心定定望着火盆那一抹未烬火苗。 「你能解释什么?青岚的死?还是我爹的死?扪心自问,那真与你无丝毫的关系,你完全不必负任何责任吗?」 一语,堵得严知恩哑口无言。 无论直接或间接,他确实――脱不了干系。 「他们,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妻子,你伤害的,不是他们,是我,你知道吗?」 「……」他可以反驳的,告诉他,他没想过要严世涛死,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为那会让兄长痛苦,他不是没有顾虑到他的心情。 他也可以告诉他,袁青岚不是他想的那样无辜,她那张嘴说过多少谎言,一再将脏水往他身上泼,由小到大都不知陷害过他多少回了,无论她搬弄了什么,都作不得真。 可是话到了嘴边,硬是开不了口,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面容,让他一个字都说不了。 他若不曾心存报复,会把严世涛活活气出病来吗? 他若不去招惹袁青岚,会惹来这一身腥吗?她的反击也是他咎由自取。 何况,死者为大,活着的人永远理亏一截,再多说什么严君离也不会接受,只会认为他损阴缺德,一嘴刻薄。 「你知道,青岚临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她说――是我对你的放纵,害死了她;你又知道,爹临终前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养虎终将为患,你不是人,要我再别信你。」 他顿了顿,空洞无绪的嗓,悠浅接续。「这么多年来,无论多少人说你的不是,要我多少防着点,我总是想,小恩不会这样、小恩不会那样。就算到了后来,我还是想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是严家亏欠他……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挺身护你,任凭千夫所指也不为所动,但是,我得到了什么?我宠你宠到你去染指我的未婚妻、我护你护到让自己的父亲郁恨而终。严知恩,这就是我多年来独排众议、坚决挺你的下场吗?」 一字一句,不曾扬高音量,可那字字见血的指控,却比刀刃更锐利,一回回狠狠往严知恩心窝里捅,痛得他不知所措。 但是,严君离已经无所谓,也不会再为他而疼了。 最近,他一闭上眼,脑海总会浮现袁青岚说那句话的声音、神情,她说――是你们,一同将我逼上绝路。 这辈子,他到死都必须背负一条人命的罪咎。 甚至于,他也无颜面对黄泉地下的父亲,这一生,他永远在为了护严知恩与父亲对立,到头来,却没能护上父亲一回,愧为人子。 「哥……」 「别喊我哥。你心里早就不当我是兄长,口不对心又何必?我不认,你这辈子也不必再喊。」 严知恩愕然。 兄长从来不曾对他如此决绝,对方态度一冷,他竟不知所措,像个迷失的孩子般,慌然扯住他的袖。「哥,不要――」 严君离无视于他的惊痛慌乱,抽回衣袖,径自道:「办完爹的后事,我不会再出观竹院一步,你也永远别进来。」 这话的意思――是穷尽今生,老死再不愿相见吗?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兄长这回是当真的,绝然地不再听他只字片语、不留任何余地。 「不可能!」严知恩本能惊吼,做了这么多,无论对的、错的,全是为了这个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打死他都办不到!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条命,大可继续一意孤行。」这一回,会是他。 「你拿自己来威胁我?!」 「有何不可?」他说过,别让他真的心寒,而这一回,是真的让他寒透心了。「还是,你要我离开严府,走得远远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凉到四肢发冷,严知恩惊觉到,他是认真的,不是死、就是让他走,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了心要与自己了断,没第三条路。 他咬牙。「留在观竹院。没你允许,我不会出现碍你的眼,这样成了吗?」 「意同呢?我教养,还是你带在身边?」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这种忘恩负义、不择手段的恶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边!」 严君离点头,神情麻木地回灵堂前焚烧纸钱,盼父亲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无缺,这已是他这不孝儿,如今唯一能做的补偿与赎罪。 「哥……」前头那人不应不理,严知恩心知,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能对他说出心里话了。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谅解我,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纵是有千般错,也不曾想过要让你痛。袁青岚……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损了你颜面,总好过娶她,赔上一生。老爷……我并没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气他,也激激你,我、我……」喉间一哽,哑声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为什么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严君离身边,像过去那样,有人宠、有人用带些无奈的温柔笑容看着他,叹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闯了祸,也没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么难管教,刻意惹些鸡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为了看那一记无奈又带些纵容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宠着。 直到这一回、这一回…… 他以为,惹些事端,逼得严君离忍无可忍,就会将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让他再胡来,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报复什么,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尽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后,却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谅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难以成言,无声哭泣。 严君离不曾回头,从头至尾都没看上他一眼。 那声音有满满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顾不暇,再也承载不了谁的痛。 哀伤至极,已无泪可流,无心可悯。 他在身后,站了很久、很久,严君离依然不言不语,持续地为父亲焚烧引路钱,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仿佛除此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他关注。 他站得脚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这回就是站上一辈子,也等不到严君离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灵堂,步履虚浮,一时间,竟想不起该往哪里走。 哥――不要他了,这回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再理会他,将他彻底逐出生命之外……脑海,全教这样的事实占满,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严君离了,彻彻底底。 ◇◆◇ 办完严老爷的后事,严君离依言回到观竹院,从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头绘声绘影传着严家正主儿遭幽禁一事,严知恩由着谣言满天飞,声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当事人,更是处之泰然,未置一词。 奶娘依然会不定时回观竹院,一来关切他是否一切安好,二来转述严知恩的近况,虽然他一再说明,当初让奶娘过去是为关照严知恩起居,不是监控对方举动,可奶娘每回前来还是会多言上几句。 「……病好些天了,白日忙着店铺子里的杂事,晚上还要看帐,也没能好好歇会儿……」 奶娘的声嗓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耳际,他没怎么专注,半蹲坐在铺了棉毯的地面,全心全意看顾眼前满地爬的胖娃儿,以免孩子磕磕碰碰地伤着。 今儿个意同周岁,他简单办了小小的抓周,小胖娃在琳琅满目的器物中爬来爬去,也没真挑中什么。 奶娘加重语气,又道:「前些天,我夜里起身,四处巡巡,发现他不在房里,找了好半夜,才发现他一身湿淋淋的,缩在池边的大石旁,哭得像个迷路的大孩子。 「我问他怎么了?他哑着声,只会一遍遍说:「哥……不要我了……」我还想再问清楚些,他又跳进池里,也不知找什么,怎么拦也拦不住,直说:「找不到、我怎么也找不到……什么都没有了。」……」 在外头的人看来,他是狼子野心、夺尽一切,看似什么都有了,可是看在她老婆子眼里,他是失去一切,什么都没了,那无家可回的迷惘孩子模样,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她实在无法相信,向来最心疼他的少爷,真狠得下心不予理会? 可是说了这么多,少爷也只是听着,没要她住嘴,也没表示什么,表情波澜不兴,也不晓得是否有听进耳。 如今对他来说,天大的事,似乎还不如关注孩子的抓周来得重要。 「我知道他这回是做得过火了些,可他也悔了,看你要怎么罚他,他都甘心领受,再不惹你生气。你也知道,他向来只听你的话,谁都不看在眼里,独独在意你,你不理他,他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都那么多年的情分,你就原谅他,别教他――」 「奶娘。」他淡淡地,阻断话尾。「人命,不是悔了就能回得来。」 「……」奶娘一窒。以往,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少爷都能包容,只是这回,真是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了,怕是没那么轻易过去。 「往后,这些事不必再告诉我。」眼不见、耳不闻,心自能清。如今的他,只想守着平静日子,再不问是非。 心知多说无益,奶娘叹了口气,返回听松院。 严君离谝屡壅欲起身,感觉袖口一紧,垂眸见那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挑的娃儿,一双小胖手独独抓住他,紧紧揪牢袖口不放。 他心房一紧,泛起不知名的酸楚疼意。 许多年前,有个人也是如此,什么也不要,独独抓牢他衣袖,总是仰着清亮的眸子望他,上哪儿都牢牢跟着…… 张臂将娃儿搂抱入怀,指掌轻轻抚过那张肖似的俊秀脸容,不愧是父子啊!他们……真的很像。 他低低一叹,轻喃道:「你可千万别学你爹那又倔又拗的臭脾气,我是经不得再硬生生折腾这么一回了――」 ◇◆◇ 岁月悄然,无声而逝。 不问世事的年岁,于严君离而言并不难挨,他将全副心思放在教养孩子身上,日子过得平静安稳,无欲无争,便不会有是非纠葛。 他遣退了观竹院多数婢仆,以往是父亲的坚持,否则他贪静的性情,其实不爱那些个排场,如此刻般,低调简朴,没太多闲杂人等在院内走动,甚好。 此举,自是又惹来外界闲言,尽道他备受欺凌苛待,严知恩硬气地不吭一声,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些个蒙尘旧事。 如今世人只知,当家主子是严知恩,多少人仰他鼻息、看他脸色过活,谁还敢再多说他一句不是?观竹院里的严君离,也渐渐被淡忘,少有人走动,也再无人提起。 这世间,不就是如此吗?谁能真正执着一辈子?再深的恩、再沉的怨,也会随着岁月,深埋在陈旧记忆底下。 整整六年,他一如当初所言,不曾踏出观竹院一步,那人也信守承诺,没再出现他眼前,同住严府,却是生死不相见。 一开始,奶娘还会来,说说严知恩的近况,也不管他想不想听。 于是他知道,严知恩把严府的家业打理得有声有色,店铺子一家拓展过一家,但也不忘赈粮济贫、造桥修路,每年必往庙宇小住,茹素斋戒,发愿抄写百本经书。 有人说他沽名钓誉,也有人说他亏心事做太多,做点善事以补罪愆,这些他都不管,只是拼命地赚着大把银两,又大把大把地撒。 除此之外,他私生活极其放纵,酒与色不曾少沾,除却几段风流韵事,妓院、甚至小倌馆也不曾少去,一年比一年荒唐,男女不拘、荤素不忌,私德败坏。 也因此,年已二十有七,婚事依然没个谱,县城里头稍有家底的正经人家,谁敢将千金闺女下嫁这般无行无德的浪荡子? 这些严君离都知道,听进耳里,却从没表示过什么。 直到去年,奶娘年事已高,严知恩不舍她再忙碌操劳,备上大笔钱财让她回故乡去与家人团圆、颐养天年,此后也只有年节会再上严府来走动,探望这两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再隔年,自幼便照料着严君离生活起居的大丫鬟掬香有了对象,他便也作主让她离了严府,成亲过她全新的人生。 他与掬香的情谊,不同于一般主仆,她是打进了严府便跟在他身边侍候的,连名字都是他给的,见她能有好归宿,他是以兄长之名将她嫁出严府。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泪人儿,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这么多年的恩德。当丫鬟的,生来命贱,早认了要任人捏圆搓扁,她是幸运遇上了个仁慈宽厚的主子,从不曾让她委屈、受糟蹋,末了还以兄长之名为她主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她要走了,往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冷冷清清的观竹院,谁还记得有他? 严君离对此倒是看得极淡,浅笑道:「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人伺候,这几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鲜少再生病。」 也许是远离了俗事纷扰,放宽心怀,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尔会感到些许凄清寂寥。 岚儿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现在连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远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养意同上。学过一回教训,他对意同的教养不再那么百般宠溺,该严格时,他从不让步;该关怀时,也懂得适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养得跟某人一样,任性固执得教人头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爱他,却不至于放肆无状,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体人意得该教某人汗颜到天边去。 意同已慢慢晓事,关于身世他从没瞒过意同,血缘是天定,他无权悖逆伦常,也说过,他该去与自个儿的生父熟识、亲近些,父子俩同住一处,却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况,孩子年纪尚幼,他自个儿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着他一生困在这观竹院里头。 意同偶尔会问,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绘父亲的具体形貌。 一开始,他总是不知该怎么说,他以为会很难,试着开了口,一句、两句……慢慢地,也就愈说愈顺口。 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鲜明,不曾模糊过,无论是性情、面容、还是那一度让他伤透脑筋的怪脾气。 他很意外,一路说来,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没有太多纠扯疼痛的情绪,将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记忆,拓印到儿子脑海,让严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同说,他不想考取功名走仕途,而是想从商。 他告诉意同,士农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会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却回他:「可是看一文钱在自己手中转出百文、千文、百两、千两,这比较好玩啊。」 「……」他曾考过功名,但并无心仕途。爹也不赞同,说他宽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场只会被生吞活剥,走上仕途不见得就好。 他想,他是没太多东西能教给意同了,但严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从商的话。 近来,他开始正视这件事,让幼童长年待在观竹院并不妥,孩子需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开拓襟怀与视野,如此长期下来,只会将意同养得封闭内向,这不是他乐见的。 他思考着,或许该让人传个话给严知恩,让他将意同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未来或许也能与他一般,成为出色的经商人才。 只是――意同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将心底的盘算付诸实行,那一年才刚入秋,他便感觉到身子有异。 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胸闷与疼痛感,一缕、一缕袭来,到最后,密集得连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难当。 这发病前的预兆他并不陌生,只是这几年冬天都安然度过,几乎要忘了还有这道陈年宿疾,今年才刚入秋,便来势汹汹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积了数年,一次爆发,病势来得又快又猛,难以招架,当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热,半昏半醒的意识里,仍挂念着身边有孩子,意同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怕是吓坏了。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耳边,是孩子心慌的叫唤,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额。 以往还有掬香,现在连掬香都嫁出去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饶是再早熟懂事也无法处理这种情况。 他张口想回应、想安抚孩子的情绪,却是力不从心,模糊的视线中,见孩子抹了泪,突然转身往外跑―― 意同…… 气如游丝的音浪,被卷至无边黑暗中,彻底夺去他最后的神识。 卷四 知恩 「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 四之一 相思漫漫几时休 折腾了大半夜,严君离病势稳定下来,退了热,如今正沉沉睡去。 严知恩静立床畔,凝视着那张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后,终于有了动作―― 轻轻地,像是怕扰了谁,小心翼翼过了头地在床边落坐,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栖般的力道贴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与温度。 「你就――这么恨我吗?」低抑地启了口,沙哑嗓音满布痛楚。 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肯跟他说一声,真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见他?!要不是意同机灵,知道要来找他――他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门边传来声响,他迅速坐直了身,见孩子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来找他时那般,充满惊惧、惶惑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这个孩子,以往严君离会让掬香带着意同出来走走看看,他曾在远处瞧过几眼。 他招招手,让孩子过来。 严意同踩着小小的步伐靠近,抬头仰望他,轻轻喊出声:「爹。」 父亲说,虽不知是哪一日,但见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话。 严知恩当下说不错愕是假的,他没喂过这孩子一顿饭,更没教过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却完全没有挣扎地认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严君离教得好,让孩子知足喜乐、心灵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这一生失败透顶。 他张臂将孩子抱上腿膝,问道:「掬香呢?」怎会让一个孩子惊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嫁了。」 「几时的事?」 「年初的时候,父亲作的主。」 也就是说,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为有掬香在,他信得过,这丫头对严君离是绝对的忠诚,真出了什么事也会找他,谁知掬香离开严府,却完全没人告知他。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知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俩,便再无其他,日常用度,仆人只是如期送来作数,哪管得里头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紧,绞痛不已。 这就是严君离要的吗?不准他过问、不让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为了过这种婢仆轻慢、死活无人闻问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计较,可一旁的人有多难受,他知道吗? 一双小手爬上他颊畔,轻轻抚拭,他这才惊觉,泪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担心父亲?」 很怪的语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担心。」 「那为什么……都没有来看过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爷,但是不可以让少爷知道。 他那时,其实很疑惑。「他会理会吗?」 「会,一定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比知恩少爷更在乎,以后你就会知道。」 不必等以后,他现在……好像就有一点点知道了。 爹看着父亲的时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错,怕父亲不再喜欢他、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怕被父亲听到时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样了。 他去的时候,本来很担心,怕被赶出来,而且爹在审帐,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要是被打扰会不会不高兴? 他还在烦恼要不要喊人,爹就发现他了,完全没有疑惑他是谁,就开口问了他怎么半夜跑来这里? 知道父亲生病,爹连一瞬都没有耽搁,好心急地赶过来,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还跌倒,爹看见了,回头抱起他又继续跑。 那是他第一次给爹抱,有点惊讶,但是――感觉还不坏。 他有点懂父亲所形容的那个爹了――那个看似冷漠又难以亲近,可心其实很温柔的人。 严知恩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孩子明白。「这里,我不能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会调派几个人手过来,你父亲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你需要有人照顾。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样去听松院告诉我,我会处理,知道吗?」 「知道。」严意同乖巧地点头,目光飘向床榻上的父亲。「……会没事吧?」 「当然。」他迟疑了下,将掌心压上孩子头顶,轻轻揉了几下,不忘给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吗?」没想到会被夸赞,小小心灵有些受宠若惊。 他顺势将孩子压往心窝处,动作僵硬地拍抚了两下。「睡吧。」 他没哄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势正不正确,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试几下后,也就顺手了。 看孩子在他怀中安心闭上眼,小脸逐渐萌生睡意,他拍抚的力道不自觉再放柔些许。 原来,这就是当爹的感觉。 这孩子样貌生得极好,一年一年大,长得愈像他,他不懂,严君离若真恨到至今仍无法谅解他,看着这张与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这样抱着孩子在怀中安睡时,脑子里又想着什么?他就不怕――再养出第二个没心没肺、恩将仇报的严知恩吗? 可他却尽心尽力,将他的孩子教得极好,甚至从不讳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认得爹…… 他必然是盘算过要将孩子送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的,否则不会教孩子一开口就喊爹,那他这些年劳心费神的教养,又是为何? 「严君离,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说尽决绝之言,态度强硬地要与他断情绝义,却又还为他做这么多? 严君离不会不知道,他若有丝毫软化之意,只消释出一点点讯息,自己半夜也会飞奔而来,至今仍不敢妄动,只能时时望着观竹院的方向,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为严君离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想原谅他的意图,他怎么敢?!就怕再出差错惹恼对方,这回真要避到他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 恍惚中醒来,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摇曳烛火显示,此刻是夜半时分。 他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他一时没能认出。 那身影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退了步,想避已来不及。 那心虚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简直就是太熟了。 几乎是有些无奈地,他叹出一口气。「小恩,你又闯了什么祸?」 严知恩怔了下,第一时刻没能回话。 「自己坦白,我现在还没精神罚你。」 「……很多、很多。」严知恩低道。犯了那么多错误,惹他如此伤心,哥还能原谅他吗? 严君离虚弱地又垂下眼睑,抚着滚烫的额,一身的高热,让他连声音也沙哑着,轻如游丝。「自个儿去抄书,该抄多少遍,摸着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没盯着,就给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严知恩眸眶一热,感觉仿佛又回到年少时期,那个倔傲脾气的他、还有无奈却又始终包容的兄长,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适,别跟我动气。」他连忙端来小泥炉里温着的汤药,一匙匙喂着。 这动作他做了太多回,极上手,连一滴汤药也没溢出。 喂完药,又拧了巾子覆上他额面,沁入肌肤的凉意稍稍解了郁热,他舒适地喟叹出声,轻道:「别忙了,去睡吧,让掬香进来伺候就好。」 「再一会儿……」 「你啊……」 他哪会不晓得,嘴上说着再一会儿,每每都熬着看顾他到天亮,没见他好转,自己怎么也不肯安心歇下。 「别净顾着我,书还是得读,春秋三传读熟了没?」 春秋三传,那是他十来岁时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严知恩有些鼻酸地应声,顺着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错置了时空的思绪走。 「还有,让让青岚,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还有、还有,爹那儿避着点,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养病,我会乖乖的,不惹事。」 「就会说好听话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这个心,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或许是病中弱了防线,许多放在心中、从不曾告诉过对方的话,就这么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别太宠你,说是会把个性养得无法无天。瞧瞧你娃儿时期多乖巧可人,贴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别扭,谁的话也不听了,全是让我给惯坏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这里,有谁是真心待你?奶娘尽心照顾,那是因为我的吩咐,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他们只会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篱下的悲哀,告诉你要记得我的恩泽、知恩图报,你心里并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诉你,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颗红枣、一碗甜汤,就能笑得那么娇憨可爱,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些美好的时刻,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严君离顿了顿,泛起一抹好温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头最柔软、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谁也抹不掉、剜不去的,当你觉得落寞的时候,就想想,他们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给了你那么多、那么多,足不足够?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块黑洞、以及不被爱的忧伤?」 所以,他才会总是无法对他生气,把他给宠上天,不是因为愧疚、不是要代父赎罪,单单只因为,他是他心头的一块肉,谁也无法取代。 泪水模糊了眼眶,严知恩倾下身,将脸埋进他胸壑,哑声道:「够了,很够、很够……」 严君离抚了抚他的发,又续道:「还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亲,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没负过我。每回,为了你与他对立、怒目相向,过后回想心里总是难受,数夜难眠,倍觉愧对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错了,也知他亏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与他计较?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见你们互相伤害,我的心是两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吗?」 「对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会让他夹在父亲与自己之间为难纠扯、不会任性而为,最终伤透他的心。 严君离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真做出恶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几回……」像是想到什么,眼眉都笑弯了。「前几日你是放了什么在他的澡桶里?」 臭了爹三日夜,没人敢靠近,他得知后,心情是五味杂陈,都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逐臭丸,兼之药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专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来的,一旦沾上体肤,味道没那么容易去掉。 代价是让严君恩罚抄了五十回的论语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复写一百遍。 严君离既好气,又好笑,谈了好一会儿话,有些倦了,体力不支地垂下眼睑,感觉身畔有人偎靠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还想着该催促对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纪可别就熬坏了身子…… ◇◆◇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识,是在三日后。 轻浅的对话声传入耳里,由挂起的纱幔,隐约可见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严意同每日都要来探上数回,问父亲醒了没,他也不厌其烦给予同样的回应:「还没!你做好自己的事,这里我会顾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顾不好――」 「你就顾得好吗?少找借口偷懒,文章默完没?」要是严君离醒来,发现有人怠惰了课业,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默好了。我写给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着小家伙端来文房四宝,研了墨便埋头默写起文章来。 静观了一会儿―― 「不对,这笔划错了。」他突然出声,就着孩子的手,纠正过来。 严君离抬起一掌,掩住双目。 也许是窗外灿灿烈阳,把他意识也照得昏乱了,他怎么会看见严知恩出现在这里,还那么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学习?他是那种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关心的人啊! 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想过要将意同送回他身边,也一直迟迟下不定决心,怕他根本无心教养意同。 严君离只当是自己病得糊涂了,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凌乱而片段的混乱梦境,一下子看见童年时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温顺,没有如今这一身的刺、以及防备乖张。 然后一转眼,又变成少年时期的知恩,那道说着要陪他一辈子的缠绵音律、深情眼神,还说―― 「你就是让我等上一辈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变的执拗与坚持。」 颊容微微泛热,分不清是懊恼抑或其他,却无法否认,多年后再听此言,心房难言的怦动,已难再自持。 外室的谈话声依旧断断续续传来,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严知恩真的在照顾孩子。 从没料想到,小恩也能当个好爹爹,管教孩子虽不假辞色,却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画面温情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愿退上一步,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画面,就能够永远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帮我去听松院找总管,吩咐他把帐本送过来。」 严意同瞄了瞄桌上那叠得好高的帐本。「这些爹都看完了?」小脸不小心露出一丝崇拜,旋即又忧虑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没睡吗?」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着同情我,不久的将来就轮到你了。」 严意同不解。「可是――我听大家说,严家不是已经很有钱?」为什么还需要那么辛苦、赚那么多银两?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坐享其成。 「我告诉你,家里有你父亲,银票是用烧的,你最好现在就有觉悟,赚钱能赶上烧钱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速度。」否则严家早晚垮。 「喔。」父亲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简单,需要花很多钱吗?严意同是不太懂,不过既然爹都这么说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着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没有欺负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准时送来的汤药,再将孩子交予她后,这才转回内室。 见人已醒来,正睁着迷惘至极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经很习惯这副睁着眼说梦话的状态,不等对方开口便径自回应―― 「我有温书、有乖乖吃饭、听奶娘的话、没闯任何祸,哥放心。」事实上,那些都是他盯着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说什么?! 严知恩扶他起身,端着粥稍稍吹凉,轻声哄道:「吃点好不好?」 他怀疑自己的梦或许真的还没醒,否则为何严知恩说的话、还有如今的景况会如此难以理解? 他呆呆看着对方唇角那抹温柔笑意,仿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遗憾、绝然断义的伤人言词都不曾存在过,用着他所熟悉的亲昵,语调柔软地拿他当孩童哄,他一时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几口粥。 直到他闭上嘴,不再张口,严知恩也不勉强,自个儿将剩余的百合莲子粥解决掉,再端来汤药继续努力。 忙完后,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额际,确认热度有退了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严君离困惑不解,目光完全无法自他身上移开。 那――不是梦,一直都是他,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说,他还审了一夜的帐,此时看来,眼下确实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没睡?」 严知恩笑了笑,确定他神智果然还没清醒,否则早将他轰出去了,哪会关心他是否一晚没睡。 「那哥应该不介意借个位吧?」也不等主人应声,便自动自发往床榻里窝,占去外侧些许空间,侧着身面向他,将头靠往他肩畔。 严君离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开,便听他低低开了口,带些孩子似的软弱与无助―― 「哥,我好累……」 严君离顿了顿,终是无言,原是抵在肩侧的手没能狠心推开,反任他倚靠而来,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双方都没再开口、也无任何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 「哥?」他试探地,低唤一声,没得到回应,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许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严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这进退无据的窘境。 抬眼确认了下,又安心将额心抵靠回对方肩头,放胆开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吗?」 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行径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我四书都抄过好几轮了,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你说要原谅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祸,仗着你不会真与我计较,便恃无忌惮……那年,送完老爷最后一程当晚,你在严家祠堂里跪了一夜,无声痛哭,向老爷告罪,我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重,我不敢进去,也没脸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泪流到无泪…… 「老爷的事,是我的错;青岚的事,也是我该担的罪,日后到了黄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会与他们算清楚,该偿的部分我会偿,那些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内疚,不要替我扛……放过你自己好不好?别再被他们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进尺地将臂膀圈上严君离腰身,枕上肩窝处,近乎贪恋地感受这久违的亲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愿,离你远远的,就算要等上一辈子才能等到你释怀,我也愿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别人来取代这个位置,我试过别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没有办法让这颗心起一丝波澜,于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试试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让我觉得空虚。不是你,无论男女都没有用……我甚至想,或许再荒唐一些,你忍无可忍,就会生气地把我揪回来训一顿,好好管管我脱序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现在哪还管我死活……可是不这么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梦而已,我只能作作梦……哥,你还要气多久?我怕――再下去换我要撑不住了……」 嗓音逐渐轻弱,终至无声。 那忧伤绝望的音律,丝丝缕缕飘进严君离心房,一瞬间,狠狠揪沉了呼吸。 四之二 情生意动难自持 也许是药力发挥效用,严君离最后仍是陷入短暂的睡眠,这一回,完全无梦,安稳入眠。 再次醒来,约莫是正午时分,算算最多应是不到两个时辰,身畔已不见那与他同眠之人。 躺了数日,感觉精神了些,遂起身离开床榻稍作洗漱,打点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后一件外衫时,端着午膳及汤药进房。 四目相视,对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没违背约定,是意同来找我,说你病了,我、我这就走,你别动气……」 严君离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那人已搁下托盘,快速往门外退。 想到什么,又回眸道:「我调了几个利落的人手进观竹院来――你别急着否决,意同还小,若是有个什么状况,总得有人打点杂事,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孩童能应付得来吧?我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他们很机灵,不会乱嚼舌根,平日没事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的宁静,至少这件事,你听我的,可以吗?」 「……」话全让人给说尽了,他还能说什么? 话一说完,严知恩没敢再多作停留,近乎仓促地离了观竹院。 过后数日,再没踏进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两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现在会往听松院跑,严知恩偶尔处理生意上的事,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学习,慢慢接触一些商务上的事情。 这事意同问过他的意见,是他亲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来,意同都会向他报告今天又学会了什么。 一个月后的傍晚,意同回来时,抱了本蓝皮本子,他约略翻了一下,惊见那是布庄的帐本,而意同则是苦着脸告诉他:「爹要我看着办。」 他简直快被吓死了。 虽说有心要让孩子走商途,可这会不会太激进了?意同才七岁,就要他管一家店铺子?!还是严家最赚钱的铺子之一,严知恩疯了吗? 「爹说,家里已经有一个烧钱的,再多一个败家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 他几度冲动地想去听松院问问对方究竟在想什么,临出房门,又止了步。 严知恩会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带意同,就不会儿戏胡闹,把孩子交给亲爹,能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 叹上一口气,对自己承认――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让自己合理化去见严知恩的冲动罢了。 那一夜,他在窗边不自觉呆坐了大半夜,后半夜躺上床榻,辗转反侧,本以为会是个难眠的夜,半梦半醒间,却见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严世涛。 「爹!」他惊坐而起。 父亲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来探视时惯坐的那个位置,那温和眉目、慈爱笑容依旧,从来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亲这样的神情。 他眼眶一热,没想到至今,父亲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儿,你快乐吗?」爹开了口,问的竟是这么一句。 看似简单,却教他无从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个过往之人,却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于是他沉默了。 严世涛一阵叹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过得简单些,你却是过不了这一关……罢了,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选了这条路,我还能说什么呢?」 「爹?」他不懂。 「君儿,你记不记得,那年我欲对严知恩下手,你说了什么?」 他记得。也知道,是因为这样爹才收手,怕他真与严知恩同生共死。 「君儿,你知道你那时的神情吗?义无反顾,生死相随……我还能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愈是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最是真诚无欺,君儿对那个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应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儿自己发现了没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连同儿子也一道毁了。 「后来,你让他走了,我本想,这样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无法自拔。谁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赖你,不肯走。你难道不奇怪,我与他势同水火,为什么又会万般信任,什么都交给他吗?」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一开始就说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爱你,他想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个共同点――无论如何绝不能伤害到你。 「爹后来想了又想,这偌大家业,我是无法带进棺材里,又不能守护你一辈子,那么,与其想方设法地替你延那几年命,倒不如找一个至死都不会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这一切,如我还在时那般,保你一生安稳。」 「所以……爹其实并不恨他。」严君离不蠢,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哪还能不懂父亲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时日无多,有人接下这担子替你做牛做马,我还乐得清闲,真以为我恋权吗?」要恋权也得有命有体力才行。 「那小子性格别扭,一口气出不来,我就配合配合呗,也难为他都快憋出伤来,又不敢真正对我下手,怕你不能谅解,只好呕呕我,我能不成全他吗?」在险恶官场打滚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谋深算,会轻易教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给坑了?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爹不该连我也骗。」那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恼恨模样,演来逼真传神、丝丝入扣,连他都被瞒过了。 「怎么?你这是在怪为父?」 「孩儿不敢。」只是想起严知恩百口莫辩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给冤惨了。 「那死小子,当着我的面撂话,说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当着他的面说要染指他儿子,当严家是没人了吗?简直目中无人,嚣张至极。 「……」严君离实在很难控制不脸红。这家伙都跟爹说了些什么浑话? 爹也一样!拐人为他出生入死,却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报酬,做白工操劳得半死还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瞧你这神情……怕是也很乐意被他拐。」严世涛又想叹气了。城府再深,也算计不了儿子的心该往哪儿去。 「爹……不允吗?」他知道这事惊世骇俗,常人难以理解,他不是没有试图回避过,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动,难以自持。 严世涛见他为难自苦,只得认了,坦言道:「这么多年来,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几年就够了,其余的,哪还能再贪求更多。拦着你们,不是因为他是男是女,而是这条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条跌跌撞撞、无人认同的感情路。」 「……」这种心情,他也有过。 当初避着,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适合的选择,走一条更平稳的路,过着符合世间所赋予价值观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乐,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能让你对他淡情。」用了这么强烈的手段拦阻,只是更教儿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与严知恩的这场赌局,是我输了。你的命是偷来的,人生苦短,总要让你真正快活一回,热烈燃尽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吗?君儿。」 ◇◆◇ 由睡梦中醒来,严君离怔怔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房。 颊容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略凉指掌滑过的触觉,带着谅解与支持…… 这些年来,他从未梦过爹,或许是内心有愧,自觉无颜见爹,也或许是……爹也在等这场赌局的结果。 这是六年来头一回,他梦见爹,梦中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得仿佛真实在眼前发生过。 爹还跟他说了好多关于严知恩的事,像是他离开那三年,是被爹遣去严家分布在各地的产业磨练学习,而且还故意将所有最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丢给他。 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苦,却傲气地咬紧牙关不吭一气。 有一年农灾,稻米收成欠佳,佃农又要应付税收、又要缴田租,简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过不下去,哪能不暴动? 他被遣去处理收租一事,佃农们气不打一处来,自是全冲着他去了。 那段时间,身上时时带伤,又要伤透脑筋,苦思能给父亲这头合理交代、也能让佃农们接受的方案,在收租与平民怨之间取得平衡。 后来,他不但没收租,还反倒借出一大笔钱,让有需要的佃农来与他洽谈,重新签借据、打合同拟定还款条件。 管事们全当他疯了,将此事回报给爹,爹只说由他去。既然说了交由他处理,便是全然授权,办不到他自会来领罚。 然后隔年,佃农们有了钱买秧苗,收成后依约将积欠的佃租如期摊还,加收了一成,还每个人都缴得眉开眼笑,满怀感恩。 他还知道,自严知恩掌权后,每年的开仓赈粮究竟是为了什么,难怪会说他不好养,得有烧钱的决心…… 那么多、那么多他从不知晓的内幕,还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听松院去。 这个时候,小恩应是还在睡梦当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静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着他醒来就好,谁知上了立松阁,里头的烛火是一夜未媳。 这真的不是好习惯。他喃喃咕哝,想着以后可得好生纠正过来才行―― 伫立窗边静观了好一阵子,直到对方察觉异样,不经意地侧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无法动弹。 好半晌,他确定再不出声,对方也会跟他耗到地老天荒,这才叹口气,轻道:「不欢迎吗?还是你忙,我晚些再过来。」 「没、没有,不是!」严知恩这才如梦初醒,惊跳起来,也不知在慌什么,手忙脚乱地上前打开房门。「我以为――是我眼花了。」 幻觉可不会存在这么久。 严君离但笑不语,任人直勾勾盯着看,确认真实性。 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他这才结结巴巴道:「你、怎么、怎么……」 不是说,永不出观竹院吗?这是六年以来,严君离头一回主动来见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会吗?他可以这样妄想吗?哥有一点点……原谅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问、甚至不敢出声,怕好不容易盼来的这一刻,又被他一个不慎给破坏殆尽。 严君离径自进屋,探头约略瞧了下,发现让他方才专注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帐本。 「你在抄写经书?」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虔诚的信徒,很难想象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在佛前发了愿,每年得抄百本经书。」 「什么愿?」 他又闭嘴不语了。 其实不必明说严君离也知道,八成还是为了他吧。 他轻轻叹息,这人的执着劲儿,要想不认败都不行了。 「我来,是有几件事想跟你确认。」 「什么?」 「十年前,我要你走,离爹远远的,你却反而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帮他做事,是吗?」 「……嗯。」又被逮到一项违逆他、专与他作对的事证。 「你应该知道――爹多少有恶整你的心态。」为什么还要回来,乖乖待在爹手下任人欺负也不吭一声?不难想象那三年他过得有多苦。 「但我熬过来了。」要撑起家业、守护严君离,本来就不能软弱。他不要永远躲在严君离背后,他也想向对方证明,他不需要被保护,有一天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对方。 「所以你是知道爹那年已打定主意要让我娶青岚,才会忍无可忍,一回来就气炸了,对我冷嘲热讽的,脾气坏到了极点?」 「……嗯。」他当时确实是乱了方寸。谁在那时候还冷静得下来?当然找始作俑者出气,说了些什么浑话,其实自己也不太记得了。 「最后一个问题――爹的死,与你有关吗?我指的是实质的伤害。」不包括谋夺家产、说些要染指人家儿子的混帐话。 「没有!」他连严世涛一根寒毛都没敢碰,还让人好吃好睡、婢仆成群,病了也没少请过大夫。 虽然有在心里想过要揍个几拳出气,再把人关进柴房之类的,可是一想到严君离,就把那口气又吞了回去。 严君离瞥了他一眼,哪会看不穿他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既好气又好笑。 他真的是从头到尾被爹吃定得很彻底,惨到自己都开始同情他了。 「幸好你没做,否则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什么……意思?」 既然严知恩已经诚实回答完他想知道的,那么,也该换他来补偿对方所失去的。 「好。」他很干脆、亦无比坚定地给予回应。 「什么?」严知恩还在状况外,便听他又说了下去―― 「好。我允你陪着我、允你将我放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赶你走。」他想,说得再多,都不及这几句话重要,他迟了十年,才能真正答出口。 严知恩张大眼,一时无法肯定,出问题的是他还是自己。 虽然早料到,十年前严君离就是听见了这些话才会疏远他,他那时多少也有点故意的成分,想试探对方的底限在哪儿,想试试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只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过于贪求的结果,是连最基本留在严君离身边的资格都失去,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他都已经连想都不敢再想了,才又意外给了他这个惊喜,连同他失去的、不敢再奢求的部分,都加倍还回给他,他一时恍神得消化不了,只能呆呆望住对方。 「小恩?」严君离关切地低喊,双掌捧住他颊容,定定审视。「你还好吗?」 「你――」这个人真的是严君离吗?他一时无法确定了。「为什么……那么突然……」 「会很突然吗?」严君离笑了笑。「对你来说,或许是吧,但是于我而言,一点都不突然。它在我心里已斟酌了十年,从第一天发现你的心事时,我就在想了。从没告诉过你,会让你离开,不是决绝地放弃你,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不同的选择,说不准,那会比跟我在一起还幸福――毕竟,这条路不好走,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我不确定,那些异样的眼光、离经叛道的批判,会扼杀掉你多少快乐。 「从小看着你长大,我对你的感情,从来就没那么纯粹或绝对,其中还有一部分的亲情、一部分的责任,那是我无法任性的原因,亦兄亦父的使命感,让我必须稳着你、比你更理性、想得更多才可以。 「所以,我用了十年来让自己理性,我告诉自己,若这十年间,你或我都有了不同的结果,那就是真的过去了;若是十年后,你仍然不改初衷,而我们身边都允许的话,这回就换我来任性……小恩?」 「有,我有在听!」严知恩努力在恍惚中维持清醒。 这八成是一场梦吧,也或者……说不准严君离天一亮就会后悔了……他也不知道,总之,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严君离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没再多言,拉了他往外走。 他还是呆呆的,也没问对方要带他去哪儿,只是出神地盯着被握牢的掌。 那掌心相贴的温度……是真实的,哥握得好牢,五指力道坚定,像是真的再也不打算放开一样……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奢望吗? 严君离带他来到折桂院,进了祠堂。 「去爹牌位前跪下。」 「我为什么要?!」他都说他没伤害严世涛了,哥不信他吗? 他是后悔、懊恼自己依然不够谨慎,让最珍惜的人受到伤害,可从不认为自己愧对严世涛,他们是半斤八两,这个人打算对他开膛剖肚时可也没留过情,他是要忏悔什么?! 「跪。」眼前的人坚定一句,也没扬高半分音量,他双腿就莫名软了下来,「咚」地一声矮了身段。 严君离上前点上三炷清香,虔敬低语,声浪虽轻,却足够让身旁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爹,孩儿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跟您面前这个人共度一生,您若同意,就允了我们,安安他的心。」 插了香,将红r递去。「掷出三个允r,我这辈子绝不反悔。」 就――这样?会不会太儿戏了? 严知恩接过红r,双手竟微微颤抖。 「严老爷,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没大没小,拜托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算旧帐,我这辈子没求过你,现在就求你给我个允r,好歹我当初也没真关你柴房,还让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几句,一掷,是怒r。 他变了脸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面不改色,拾起又递回给他。「爹可能没听明白,你再掷一次,说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错,以后到了黄泉地下,我任你打不还手,你要怎么算总帐都可以,现在拜托行行好,别整我,拜托拜托。」 这一掷,笑r,某人见他狼狈又低声下气,显然笑得很乐。 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冷汗滑落额际。 严君离再度拾起。「爹大概觉得你诚意不够,再一次。」 他是很感谢对方一再替他找借口赖掉,就怕有人存心和他卯上,他掷到死也掷不出允r来…… 「严老爷,我真的很在乎他,如果不是为了他,我又何必把自己搞成这样?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为了您的儿子,能不能请你暂且放下恩怨?我发誓我会用生命守护他,请你让我留在他身边好吗?」 这一次,他是连看都不敢看,掷下去,果然还是无r。 是笑到没工夫理他了吗? 严君离无奈地叹气,这回连捡都不捡了,直接陪他并肩跪下,双手合十默道:「爹,您就别整他了,见他如此,难受的是儿子,若是没得您允许,孩儿得要陪他长跪不起了。」 父子俩沟通完,用眼神示意他再试一次。 严知恩几乎已经不抱希望,岂料,这回居然允了。 他瞪直了眼,再试一次,还是允r。 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直到连掷出十来个允r,严君离微笑,双手合十感谢地朝父亲拜了拜,这才牵着他的手离开祠堂。 「安心了吗?」 「你是跟他说了什么?」好神奇,那个没人性的臭老头居然肯允他这种事,犹记得当初向老头宣告时,那人可是气得差点将他生吞入腹,咆哮着要他离他儿子远一点,死都别妄想。 严君离笑而不答,视线飘向前方,轻喃:「天亮了呢。」 「是啊……」有些不知所云,步伐飘飘然地,还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一晚没睡,需不需要去歇会儿?」 「喔……」顿了顿,交握的手一紧,吞吞吐吐道:「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接着连忙保证。「我、我不会乱来,只是、只是想回去而已……」 看着眼前这个过度小心翼翼的男人,严君离不觉心房有些酸。 只是一点再细微不过的小事,也不敢要求,这哪里是以往那个狂恣任性的严知恩? 他没有回答,直接领着那人,一同回到自己寝房。 「睡吧,我会陪着你。」 「嗯。」临睡前,仍牢牢握着那人的手,不肯放开。 严君离坐在床畔,凝视他安稳入眠的脸庞,心想,往后得再加倍待他好,才能将他再宠回那个意气飞扬、狂傲不羁的性子。 虽然――那样的严知恩任性得让人有些头疼,但,那样的他真的很迷人,那俊魅眸采、噙着自信的浅笑,出色得教人移不开眼,也教自己―― 怦然心动。 早在很多年以前。 ◇◆◇ 严知恩安稳无梦地睡了三个时辰,醒来后说还有事要忙,便匆匆离去。 当晚,严君离唤人备上几道记忆中对方爱吃的菜肴,虽然他没说会过来,也不知他会忙到多晚,反正就看看书,等等也好,他若来了,正好可以一道用膳。 一直等到晚膳时刻都过了,也没见到人,心想,对方或许真的很忙,草草吃了点,便让人撤下。 洗沐过后,他仅着中衣,倚在窗边看书,一面等待。 临睡前,意同来请安,父子俩说说话,聊了点今天发生的琐事,孩子要回房时,他突然想到什么,问了句:「爹今天很忙吗?」 「爹每天都很忙啊。」 也是。 「嗯,去睡吧。」 意同走后,他想了想,怕那个人又整晚熬夜,披了衣正要前去关切,房门正巧推了开来,门外那人踌蹰着,迟迟不敢踏入。 「小恩?进来呀。」 门外的人抬眸审视他,像要确定什么,迎上那道带笑的温暖眸光,这才移步入内。 严君离上前拉了他的手,触着指尖凉意,再不经意拂过他衣上微湿的夜露,心下领悟了什么。「你在外头待了很久?」 「……嗯。」早早便徘徊在观竹院外,挣扎着,靠近一点点;再挣扎,又往前走一些些,直到刚刚,才走到房门前。 短短一段路,咫尺天涯,他走了好多年,走得好辛苦。 他其实很惶恐,不确定今晨那一切作不作数,好害怕对方想想之后,又觉不妥,反悔将他推开。 严君离叹道:「我备了晚膳想等你一起吃,没等到你来。」 「……」严知恩张大眼,先是意外,而后涌现满满的懊恼之色。 于是严君离又道:「对我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么就去做,就像以前那样。你知道,我不会真的对你生气。」 ……可以吗?他们,还能再像过去那样吗? 以前的他,可以任性胡闹、可以对严君离予取予求,那个独一无二的地位……还为他保留着? 「……我困了。」不知怎地,带点讨怜意味的话语就这样逸出口。 「嗯。」严君离伸手将他带向床边,宽了衣,替他将外衫挂好,挨靠着一同就寝。 「今天好累,「春」字堂串联其他分部,说咱们薪俸比人家徐府低,仗着人势要求调整薪俸,我气得差点掀桌。」忍不住吐吐苦水,朝那温暖身躯又靠拢了些。 严君离也知对方是在撒娇,安抚地摸摸他肩臂。「真没调整的空间吗?人家也是要养家过活,可能的话让他们日子好过些也无不可。」 「不是那个问题。我们另外还有发放红利,他们只要勤快些,领的只会比徐府多,不会少。他们只是受人挑弄,见着好处便闹闹事,看是否有糖吃罢了。这招我五岁就会玩了。」也不是如他们的愿就没事,开了先例只会食髓知味。 「也是……」要闹,眼前这人是个中好手,谁能比他严二少爷更任性?「那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为了这种鸟事浪费我两个时辰,我后来火了,说不满薪俸想走的人,严家绝不强留!在这里先祝福各位前程似锦!」 「啊?」 「你以为有几人敢走?没摸清对手的底也敢来玩。」他严知恩是能让人来硬的吗? 「……我的底倒是都让你摸清了。」难怪敢放肆地玩。 严知恩不着痕迹又移近一些些,蚕食鲸吞,薄软中衣底下透出的肌肤热度,诱得他有些神思恍惚,一时意乱情迷地抚上对方腰际。 严君离一颤,直觉挪身避开,他旋即收摄心神,什么绮思迷乱都没了,安安分分收回掌,闭眼装困,不敢再乱来。 因此,也没瞧见枕边人颊容上浮现,那抹浅浅的晕红。 严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离从不知道,自己腰侧如此敏感,只消轻轻一碰,便觉痒麻震颤。 垂眸凝视枕靠在他肩侧的面容,都二十七岁的大男人了,有时还是会觉得,小恩与当年的三岁小娃没两样,每每瞧着那独独在他面前才会卸下心防的睡容,有些孩子气、又带点惹人怜的脆弱,心房便会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轻轻将枕在肩侧的脑袋移向心口,张手温柔地将对方护进怀中,感觉那身子微微一颤,轻轻枕靠过来,臂膀随后圈上他腰际,身子贴着身子。严君离笑而不语,只是张臂环抱住,一下下轻轻拍抚着后背。 「我不是孩子了。」微闷的嗓自胸口处传来,那姿态――又不是在哄三岁的他睡觉。 「我知道。」不过就是忍不住想宠他、疼他,那种心情是无论他几岁都不会改变的。 见他有些闷,严君离倾首,轻轻贴上对方唇瓣,熨上温度,浅吮了下。「讨到糖了吗?」 「……」明明都有了一个儿子,还花名在外、玩得比谁都狠的浪荡子,竟因这一记再简单不过的吻――脸红了。 那紧闭着眼装没事,脸庞轻蹭他胸口的举动,顿时让严君离觉得可爱至极。他轻轻笑了,掌心抚了抚对方。「睡吧。」 严知恩知他的底,他又何尝不知对方的?是他心甘情愿任人予取予求,他若不给,那是谁也要不来的。 他们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他会让他的小恩知道,他能给的爱与宠,远比他所要求的还要再多更多。 只因,君恩似海,情根深种。 巷外之章 同眠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是已寻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块儿,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仅有的,这是他们教会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阴。 因为――爱情很美,能够相爱更美。 之一 意相同 我,名唤严意同――是梧桐县财力最盛、蜚言流语也最盛的那个严府下一任继承者。 这可不是我自封的,爹从很早就告知这件事,要我早点认清现实。 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我命好,懂得挑地方出世,不晓得多少人妒羡我这自小含着金汤匙娇养着长大的富贵儿。 真是如此吗?可说是,也不是。 我的身世说复杂,也没多复杂,可要说简单,好像比起别人又特殊了一些些。 我没有娘,只有一个父亲,和一个爹。 娘从我很小时便不在了,我一直是父亲养大的,是而,我对娘的观感始终很是模糊,问了父亲,父亲能形容的也极片面,可是对我的亲爹,他却能侃侃而谈,几乎可以说进骨子里去。 虽然对于这一点,我曾经小小疑惑过,为什么父亲对结发妻子的性情只能说出「温婉」、「大家闺秀」那样浮面的表述,对义弟却是闭着眼也能描绘出形貌? 严府的小公子,其实并不是正统少爷的亲生儿,这点除却身边亲信少有人知道,父亲倒是没瞒过我,因为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倒也不会有特别的情绪反应――例如戏台上演出真假少爷那类身世谜揭露时的崩溃反应。 七岁那年第一次与亲爹见面时还平和得很,平日常听父亲谈起,倒也不觉得陌生,到后来爹搬进品竹轩与父亲同住,年纪小时不觉得奇怪,后来一路看到大,也觉顺理成章,不像外头的人那般大惊小怪。 没错,他们是「在一起」。 以世俗的观点而言,「在一起」无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托人说谋,然后成亲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对他们而言,真的就只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好与坏都有对方担待,无关乎世俗或名分什么的。 或许对旁人而言,两个男人一起,听起来惊世骇俗、不伦不类,可是在我看来,就是觉得他们仿佛生来就是一起的,再也不会有谁比他们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对方。 有时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见得能如他们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恋,要真能拥有这样的幸福,我也愿意另一半是个男人啊!难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开父亲了。 话再说回来,我这个富贵小少爷可当得一点都不富贵,虽说是衣食无虞,可父亲在对我的教养上是极为严格的,该要求的从没放宽尺度,疼爱归疼爱,也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错该挨的板子更没少挨过,与外人想象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娇生惯养的日子可是差得远了。 父亲是那种很理智的人,要想把我宠成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也不容易,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连对下人也不曾颐指气使,那一身的气质……我很难具体形容,单单是沉静倚坐窗口,那股谁也仿不来、谪仙般出尘矜贵的风雅,就是一幕浑然天成的景致,教人不舍移目―― 他唯一不理智的时候,大概也只有遇上爹时吧!小时候我常常觉得很不平,为什么父亲规定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事,换成爹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说到我这个爹就更没天良了,在我满七岁那一天,他送给我的大礼居然是一间布庄,直接扔帐本要我看着办。 再然后,八岁那一年,是三间米铺。 九岁那一年……我决定我受够了(其实是吓破胆了),抢先在他扔给我更多东西以前,哭丧着脸想去找父亲求救。 那几日,父亲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爹居然就理直气壮把我扔在书房里一个人摸索帐本,自己窝进灶房,为了一锅父亲生病时一定得吃的百合莲子粥,把百来间店铺子搁在一旁,固执地非得亲自熬出他要的熟软度、浓稠度、顺口度――我实在想不透,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恭喜你那败家子又玩垮一家米铺子,你只剩粥可以喝。」 我躲在房外,看爹一匙匙喂粥,一边还不忘损我。 「……你又胡乱扔什么给意同了?」 「不多,就五间古玩铺子。他要更不争气些,你未来就只剩清水喝了。」 什么?!这回是古玩铺子?我才九岁,是懂什么古玩啦! 然后父亲竟还好气又好笑、用一点指责力都没有的柔软语调说:「你别太过分了,儿子是生来这么欺负的吗?」 「你心疼了?」颇不是滋味的哼气。 「……」房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跟自己儿子吃什么醋?」 ……我希望自己被亲爹恶整,和父亲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养我这件事上没有太多关联,否则,被亲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后,当然我还是没能斗赢他,只能认命把泪一抹,认清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当那种斗鸡赌犬、上上花楼、偶尔再当街调戏一下良家妇女之类纨绔子弟的命,乖乖拨起算盘珠子,我实在不想当严家的罪人,害父亲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严家会被我败光」的压力下,十岁那年,总算能勉强把爹交给我的这几家店铺子撑住,十二岁时,小小赚了一点,年底将帐本交给爹审阅时,那张对我从来都不苟言笑的冷肃面容下,浅浅扬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显,但那确实是笑,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是欣慰与骄傲吗? 那一日,鲜少与我亲近谈心的爹对我说了很多心里话,包括必须努力赚这么多钱的原因。 「会怪我这么逼你吗?」他应该也知道,对一个七岁孩童而言,他几乎是用强制威胁的手段了,而且是逼着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有最极限的成长。有段时日,我常常夜里作恶梦,梦见严家被我玩垮,只剩几片破败屋瓦在头顶上摇摇欲坠,然后几度吓醒过来。 他说―― 「我只是想确保,如果我不在了,还有个人可以撑起这个家,替我守护好你父亲,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日等你。」 「爹怎么会担心这个?」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处在人生最精华的璀璨阶段,平日连个小病也难得染上一回,而父亲年长了爹九岁,身子又不好,应该是我们常常要担心父亲才对呀。 「三十年寿呢……谁知还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当我想再问下去时,他已经转移话题,径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项,还嘱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经书、捐万石米,这是他发的愿,若是他不在了,我无论如何得替他做到。 将这种事发落给一个十二岁的孩童,不觉太儿戏了吗?不过爹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会将帐本扔给七岁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惊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来祖父过世那一年,请了庙里的住持过府为其诵经,爹是在那时,遇上那位云游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诉爹,父亲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归本位的,这一生,无妻无子,姻缘空虚,亲恩浅薄,本该四大皆空,来这世间一遭,不过是感民所苦,是世间人的执念,强留下他。 于是,代价便是一生受病体折磨,若要免其苦难,必须年年抄上百本心经,赈济白米万石,积千万福德,回向予他。 「这种话,爹信?」 「事关你父亲,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他少受些苦,为何不做?」 不但做,还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亲总要熬得死去活来,这几年父亲几乎没再发过病,所以爹才会持续做了这么多年。 他说,他这个人没那么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图谋,为善图的也是父亲的平安康泰,就为了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愿意。 「可是后来还是有发病过啊!」那次可吓坏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让人送了米粮过去,有一车在运送中出了点意外,负责的管事想,也不过就一车,这么多白米应是足够赈济那些灾民了,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没有回报,然后那一年,你就半夜哭着跑来听松院找我了。」 说完,我们双方俱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爹赋与我这么沉重的担子,对当时的我来说,内心其实是既开心又惶恐的。开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后,他说:「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给我最信赖的儿子。」 我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到今天为止,对我说过最温情的话了。 为了不负爹的交托,我从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常是在书房抱着帐本睡、跑店铺子永远比回家多。 约莫是十六岁那年,「天」字铺布庄的萧大掌柜因病走了,留下寡母与一名十二岁的独生子。那时「天」字铺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问,送了奠仪。 萧掌柜的独生子问我,店里头缺不缺人?他很聪明,会很多、学很快,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不用他是我的损失。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我撂这种话,岂有不迎战的道理? 我是谁?严知恩的儿子耶!爹行事向来大胆,从不怕冒险,虎父岂有犬子? 而这个人,眼神清亮,反应灵敏,说话也条理分明、对答如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心灵手巧的好人才。 他说,他叫萧眠。 于是我允了,让他进「天」字铺学习,也许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蓝,顶替他爹的位置。 事实也证明,他学得很快,从以前就常到店里找萧掌柜,对布庄的营运并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岁,我就让他接触帐务,有人觉得我这决定下得太大胆,但试问――会比丢给一个七岁孩童更大胆吗? 他也真的没让我失望,于是十五岁时,他继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铺大掌柜的位置。 我承认,这其实是有些许个人私心在的,这些年,我与他颇谈得来,一开始只是聊上两句,觉得这人与自己颇为投缘,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么心里话都只找他说了。 他善解人意,话不多,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然后守口如瓶,在我情绪欠佳时,又总能适时的切中要点,释然我心头的结。 我很中意他,于公于私,都得留住他,别让他跑了,否则往后我找谁谈心去? 这一日,我与爹上酒楼谈生意。 近两年爹已慢慢放手,将严家泰半的事业交到我手上来,自己则是偷得许多悠闲时光,成日缠着父亲不放,有够可耻。 每回抗议,爹便要忧郁,目光悠悠然望向远方叹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摆什么哀兵姿态啊!又不是风中残烛的老人家,装可怜这招拿去对付父亲就好,我才不吃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来谈生意的下场―― 「小犬不才,让他喝。」 别人敬他,他就拿我来挡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当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儿吗?那究竟是谁把一桌子帐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够欺人太甚! 事后,出了酒楼,才说:「你父亲不准我喝酒。」 「……」我还能说什么?爹是出了名的夫管严,在外头威风凛凛、傲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里头父亲说一他不会答二,要他跪着他不敢赖坐着。七岁那年,在一旁看爹处理薪俸争议,对着大批员工,那冷怒威仪的气势,还教我当时小小的心灵好生敬畏,谁知看过他赖在父亲身上讨怜的模样后,整个尽皆幻灭!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爹已经归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亲,我可不想一身酒气回家惹父亲不悦,爹这个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我也不晓得那时在想什么,直觉便往「天」字铺去了,想着那里有人可以听我说说话、替我泡杯醒酒茶。 从「严记布庄」招牌下走过,给了店前那人一记浅浅的微笑,便往后堂里去,我知道,待会儿萧眠必会进来关切,少不得应该也会念个几句,刚刚走过便听他咕哝:「一身酒气!」 今儿个真是稍饮过量了,我撑着有些晕眩的头,倒向窗边长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料想应是萧眠,如今正困倦着,也就没多费功夫搭理。 那人走来,在我身侧坐下,轻唤了声:「少当家?」 果然是萧眠。 我懒得应声,反正我们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应酬。 他喊了两声,也就没再扰我安眠。 而后,一道柔柔抚触滑过颊畔,那是萧眠的掌。五指修长,肤触算不上细致,长年持利剪裁布,指关节处有细细的小茧…… 唇际一阵温软掠过。这、这又是什么?!不像是手指的触感,反倒比较像―― 我还在惊疑猜测,那温软又一次覆上,轻轻吮住。 「意同,我喜欢你。」 被雷劈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当年,父亲一身酒意、被自己视如兄弟的人乘机一诉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脑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这些人以为别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负责任乱说话了吗?他娘的! 之二 从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让我放松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烦意乱,倍感压力。 我承认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时间没去萧眠那儿了。 这一日,被爹叫进书房,将萧眠送来的帐本以及本月的进出单据明细交给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会那么喜欢他,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总是贴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让我以最轻松的方式过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担,总是在很细微的部分,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故而在主仆身分之外,我一直是将他定义为朋友的。 下了工,有时兴致一起,也会到萧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谈心。 可是――我这笨蛋,怎会没想到呢?他这般体贴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谁有闲工夫又是喝酒又是听人说心事、关怀备至到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别像个孩子耍任性。」 爹严厉的教训一起,我只能心虚地默默听训。 确实是我任性了,放着一间铺子不管,还让萧眠得亲自将帐本送来,失责到无话可说。 斥责了两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没再说下去,改口问:「你跟萧眠怎么了?」 「没、没啊!」有这么明显吗? 「萧眠刚刚问我你近来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没听错,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呃……」一颗冷汗暗暗滑落额际。这萧眠想死啊!要真惹恼了爹,连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么误会,好好把话说开,这个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没有。」真的没误会,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想克服心理障碍。 抱着帐本默默垂首,转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么,又绕回来。 「还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挣扎了好半天,才硬着头皮问出口。「爹,你和父亲――是怎么决定压人与被压的问题?」 书房瞬间陷入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死寂。 砰!一叠帐本砸上我后脑勺。「压力?!我看你是太闲了,再追加这几间铺子!」 「……」就知道这会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嘛,才会想说求助一下过来人…… 萧眠的话,让我困扰归困扰,心里倒也很清楚,这个人对我极重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爹义无反顾,非要父亲不可,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们伤风败俗也不为所动,那种非与对方相守一辈子的勇气与决心,到底是哪来的? 我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这件事,又让我困扰了数天,但我不敢再去问爹,怕又捧数间铺子回来,我桌上的帐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后就在这天,我去父亲房里请安时,应父亲之邀陪他下了盘棋。 「听你爹说,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没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应该说,有点小小的困扰。」 父亲挪了「车」,含笑问:「什么困扰?要不要说来听听?」 「呃……」那种压来压去的问题,总觉得在天人一般清华高雅的父亲面前提,是一种天大的亵渎,于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较婉转的方式问:「您当初――是怎么决定,就是爹了,未来绝不会后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们家意同长大了。」 早就长大了好吗?十八岁那年,爹就把我丢进娼馆,见识男女之间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风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为,身为爹的儿子,或许我也一样是爱男人的,才会对萧眠产生迷乱情思,可是――那回后我知道,我对女人柔软的身子是喜爱的。 这让我迷惘困惑极了,到底我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将军。」一个不留神,输了一局。 重新摆好棋盘,父亲又道:「感情这种事,问人是不准的,你得问问自己的心。别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个人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心会为他悸动、难受、疼惜……种种对别人没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独占?」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只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心而欲,就不会后悔。」 就……这么简单?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当然附带连输三盘棋。心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对手,他下起来根本一点挑战也无,真正能让他棋逢敌手、淋漓畅快的,就只有爹。 我识相地起身离开,将那个位置还给爹。 ◇◆◇ 从心而欲吗…… 听起来不难,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说什么――这一刻,我就有很想拥抱某人的冲动。 在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萧家。 自从萧大掌柜去世后,萧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萧眠一力撑起。那坚强又固执的小家伙,想来就让人心疼……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萧眠是萧家唯一的支柱与希望,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寡母,是众所皆知的孝顺贴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长的认同,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当然啦,我知道这种事一时间很难让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萧大娘张大嘴巴吓傻了的反应,她没拿扫帚轰我出来我就很感激了。 无妨,来日方长,我是很有决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个躬,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善待萧眠,永远不会抛弃他、让他伤心,请她安心将萧眠交给我后,我才离开萧家去找萧眠。 「跟我来。」一进到铺子里,萧眠正在对客人解说布疋的特色,被我没来由地拉往内堂,急忙扬声交代了伙计几句。 「你搞什么鬼?我在招呼客――」 一站定,我张手便将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欢你。」 「……也?」 「是你先说的,别耍赖。」把我情绪搞得乱七八糟后就想不认帐吗?没那么便宜的事! 「……」他突然脸红了,结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来试试手感好了。 贴在后背的掌心顺势滑至腰臀,以前看着他纤细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线,常常会走神,然后拼命骂自己禽兽,这下顺理成章了,怎么能不快快一圆夙愿、满足想象―― 唔!好疼!萧眠一拐子顶上来,顶得我胸口痛死了,没防到会被暗算整个人往后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进我的臂膀间,让我抱了个满怀。跌成一团后,才意识到现在的姿势―― 完了,居然是我被压。 而我竟然还觉得,被他压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接受,至少抱起来……挺舒服的。 「混帐!谁准你手脚不规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随随便便要亲就亲,我摸两下就要被揍?!」不公平!这是谁订的规矩? 我突然想到……萧眠是自小习武的,有时店里遇到麻烦,也得会些拳脚功夫,真要动起手来,我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是他的对手。 完了,往后我大概要被压到地老天荒,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无言地默默注视我半晌,忽而笑出声来。「笨蛋少爷。」 喂喂喂,说话凭良心!我哪儿笨了?虽然玩垮过几家店铺子,可那是我十岁以前的耻辱了,十二岁就掌理家业且有盈余,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张口想抗议,他却突然低下头,堵住我的嘴。 「唔……」其实,他嘴还满软的,亲起来的感觉……很不错。 只可借往后要放弃喜爱的软玉温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销魂啊唉…… 不过也无妨啦,我会努力调适,并且开发不同乐趣的。 我似乎有一点点懂得,父亲说「从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选择了他,虽然很难想象自己爱男人的样子,可是他亲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反感、排斥,只是满脑子担心不想被压的问题。 不过现在觉得……罢了,被压就被压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萧眠,非关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够了。 ◇◆◇ 其实……还是不太够啦。 我承认我话说得太满了。 大半年来,就只是牵牵手,过分一点再抱一抱,顺便摸两下,真的真的很不够啊…… 我是不知道萧眠怎么想的,大概我比较肉欲吧!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亲密、再更亲密,感受对方的一切。 以往没接触过,实在不晓得男人与男人之间……「那回事」该如何开始,又该怎么做?为此,我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间的男风书籍,结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横流,我要敢那么对他,萧眠会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这本,我完全无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时喊「好哥哥」、「亲哥哥」,或逼着对方喊,这到底是有什么情趣,光想就一阵恶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轩请安。以往这时早已端坐外室的父亲,今儿个晚起了,我正担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适,尚未踏进内室,便听闻异样声响―― 「别闹,让我起来。」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是爹倦懒的声嗓。 「那你睡……别手来脚来……唔……」 我慢了好几步,才领悟里头是在进行什么好事。 相隔于内外室的布幔半掩,隐约只见纱帐内,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别压着我……」 「又不是没压过。」然后是暧昧的啾啾声。 果然!我其实有偷偷猜想过,父亲看起来文弱秀气,八成被强势又霸气的爹压得死死的,比较适合「坐享其成」的那种吧…… 「严知恩!」父亲似是怒了,一个翻身,反压住对方。 不、不会吧?! 事情其实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叫你别乱来,听不懂吗?」 「……」 爹也不晓得咕哝了什么,便听父亲半是无奈地叹息,低头安抚地吻了吻。「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担心你。更早那几年,你酒色财气哪样少沾了?别以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几年,不好吗?」 「别担心,我会比你多活几天……」 「你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又是一阵体息交缠、以及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再偷窥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赶紧往门外退,掩妥房门前,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声飘来。 「哥……」 我脑海麻了一下。 这就是那本书册里形容的……我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韵吗? 轻轻的、很缠绵,带着柔软地、化不开的浓浓情感,丝丝缕缕,黏腻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红了,不难想象,父亲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还是晚点再来请安好了。 ◇◆◇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圆满、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亲、还有我心爱的萧眠,都陪在我身边,往后,就算再如何幸福,总觉得还是缺了那么一小角,无法圆满,偶然想起,仍会涌现淡淡的悲伤。 我和萧眠依然停在牵牵手、亲亲抱抱的纯情阶段,没有再进一步,不过单是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日,我记得是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父亲取出两坛酒,爹当时颇惊喜。 「你还留着?」 「嗯。」父亲向我解释,这是许多年前他与爹一同酿制的。「你曾说,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时才开封。我成亲那日,见你一人在月下怆然独饮,我心里……很是难受。」 爹挪挪椅,靠坐过去,在父亲耳畔笑谑。「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亲横他一眼。「我现在想拿出来,与最亲爱的人共饮。」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乐?」 「嗯。对我而言,人生至乐,莫过于此,我很满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对这答案挺满意,干脆地开了坛口,为我们三人斟上满满一大杯。 酒过三巡后,我们都有些许薄醉,爹闹开来了,借由几分醉意缠着要喂父亲酒,而且是那种很情色的喂法。 「别闹,意同在这儿。」 「他不是孩子了,说不定他与萧眠玩得比我还疯。」 我立刻识相地接口。「请随意,不必理会我的存在。」 为了让他们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醒酒,不想坏了此刻的好气氛,毕竟,父亲内敛的性情,向来极少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是这一晚,他真的很开心,眼眉净是掩不住的笑意,连爹失了分寸的缠闹行止,都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他去。 我人都还没走到门口,爹已经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对方的唇,几许酒液沿着交缠的唇际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热烈,我脸都红了,赶紧目不斜视,加快脚步退出门外。 其实我也没去哪儿,不过就是站在铜雕护栏边赏赏月色而已,主要是想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爹和父亲独处,说说体己话。 「这是……原来在你这儿,难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 里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父亲不知拿出什么,让爹很惊喜。 「你走后,我去拾了回来。」 「……池水很冷,难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还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当然要自己找,你何必为了我的任性,病上这一场?」 「你啊……」父亲没辙地叹息。「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却每每为了激我而意气用事,事后才来懊悔,损人又伤己,这种个性真要改改。」 「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那是你,我闹不成熟的孩子脾气,也只对你。」 父亲悠悠叹了一声。「一眨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接下来,大概得替儿子筹办婚事了。」 这是什么老夫老妻对话?因为提到我,也就顺势侧首,往偏厅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侧躺在长榻上,枕着父亲的腿,闲适地半眯着眼;父亲长指灵巧地游移在脑际几个穴位,力道适中地替爹揉按着,那画面是说不出的和谐、宁馨。 「还疼吗?你近来似乎常闹头疼。」 「一时开心,有点喝多了。」 静默了下,父亲再度开口。「你真不打算告诉意同,萧大掌柜根本没有儿子的事?」 「说来做啥?他要会因为这种事就决定要或不要萧眠,那这种薄弱感情,不提也罢。」爹理所当然回应。 什、什、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萧家没有儿子?那萧眠哪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我脑袋一阵打结,爹说的「这种事」,到底是哪种事?莫非―― 一道惊雷劈上脑门,萧眠――原来是领养的,并非萧掌柜的亲生儿子吗?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会因为身世这种事就嫌弃萧眠,成为弃儿又不是他愿意的,而且他对养母孝恭至极,这多难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他? 唉――这事应该早让我知道的嘛,这样我一定会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说得好理所当然,真不是为了整儿子?」 「当然不是。难不成――你在意这种事?」爹眯眼,朝父亲瞧去。 「……你其实是拐着弯在问我,后不后悔吧?」 「也是。你顺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问父亲,与你在一起后不后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弯,又刻意表现出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起来很惺惺作态耶。 「我不后悔,小恩。来生我还是希望遇上你,但是这回,我会贪心地渴求能以更适合的身分与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说到底,你还是在意的!」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子孙满堂,让世人认同我们。」 「一点也不,我们还有意同,他是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强过别人不肖子孙满堂,败尽家产。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还不如求个平安康泰的身体,少受些折磨,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无论我们身分如何不妥?」 「当然。只要你还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这一世。」 「嗯,约好了,谁也不能悔?」 「不悔。」 那时我只觉得,这两个人也太未雨绸缪了些,今生都还没走完,就急着商议来生之事,日子都还长着呢!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以为还长长的人生,一转眼就到了尽头,那夜琐碎的家常话,竟成了诀别语,音容笑貌走入回忆,人间从此绝响。 此后,只能在梦里,低回思忆,年复一年。 之三 魂梦相随 中秋过后不久,父亲走了。 明明,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没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痛,走得极为安详,也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徵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至今仍无法接受。 爹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起父亲的身后事。 看着布置好的灵堂,我的泪水再也无法自抑,汹涌成河。 「哭什么?没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旧镇定地指示着婢仆打点里外。 父亲头七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让爹最后再单独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父亲会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关爱的两个人都能陪在他身边? 然后,爹便开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个知他、懂他、也爱他的人,陪我谈谈他。」 于是,我留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摺纸莲花。 过了大半夜,他才缓缓开口,告诉我说:「严老爷当年请高人批过命,说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九岁。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约而同地断言,四九是他的命数,谁也更改不得。所以严老爷即便想借尽我的阳寿来为他延命,也不敢真与天争。这些年来,我早有心理准备,能陪着他走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难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脚。 如今想来……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后事?父亲知道,这会是我们团圆的最后一个中秋,甚至开了珍藏的那两坛酒,让爹与我知道,这一生,我们给他的快乐很多很多,人生至乐,他已得到。 爹停顿了下,淡淡接续。「若那高僧所言属实,他是毋须再入轮回的,今生一尽,我们根本不会再有来生。」 可是爹还是应了那道来生之约,神态如此自然,不敢告诉父亲实话,连我都信以为真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清楚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 「咦?」我以为成天巴着父亲耍亲热的爹,应是把黏腻情话当三餐在喂父亲才是,没想到竟是连最基本的互诉情衷也不曾有过?!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经说过一回,结果被他推开好多年,差点就失去他,所以后来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没敢再说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说多了反而让他不自在。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强求了,从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会竭尽所能满足我,在这件事上头也是如此,明知道他为难,明知道他给不起,还是撒泼闹脾气,到最后,他一定会舍不得我失望,什么都顺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岁就看穿他的弱点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握着这个弱点对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难过、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他根本不会去想那是不是他愿意给的,只要能让我开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独占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愿。中秋那一夜,他说他有遗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样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觉一生都圆满了,可是他有遗憾,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就算这样,只要他允了我,我说什么都不愿放手,不论他爱不爱我、有没有来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就是要找他,谁要他应了我!」 情到狂时,便是如此吗?爹的爱,偏执得好可怕,我却没有办法指责他半句,隐隐为他坚持了一生的执恋而心酸。 「爹这么说……对父亲不公平。」也不知是舌头上的哪根筋失误了,话不经大脑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亲的软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没有想过,这么多、这么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爱情?!他若没有与你相同的情感,怎会任你对他做尽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还在为萧眠的事困扰时,他要我从心而至。他开导了我好些话,问我对萧眠有没有那样的情绪?心会为一个人疼,想担待他的喜与怒、欢与愁,一生陪着他走,至死无悔? 「我反问他:「这便是你对爹的心情吗?」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问他,是否对你说过这些话?他说,情到深处,无须言语,你会懂的。可我现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遗憾,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圆满,而是没能给你更多,他总是将你摆在自身之前,为你着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么都好。他比你以为的,还要更爱你,这么明显的事,连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还说这种话冤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灵堂内,静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陈述后、顺不过气来的喘息声,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拍桌站起,指着爹的鼻子像骂儿子一样溜口…… 完了!我这是在对谁说话呀…… 「你……说得对。」爹一时不察,竟被我骂得乖乖认错。「我被他拒过一回,心里头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当是自己强求,他拗不过只得应了我。连他的用心都没能体会到,是很不该。」 「呃……」既然他没计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刚刚的放肆无状,连忙亡羊补牢道:「其实,父亲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将你拒于观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还是惦着你的。你以为,他为何从不肯让我喊他爹?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他连这个都替你设想了,不愿夺占你一丝一毫的权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声呼唤。」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谈我与他记忆里的严君离,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卓绝、让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个襟怀如海、教诲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严父。 我以为会很难受,但其实没有,谈着他,就如小溪蜿蜒流过,暖暖熨着心房。他本来,就是这般温柔的男子,留给我们的,都是美好与幸福,想起他时,嘴角应该挂着微笑,而不是只觉痛苦,这样才对。 父亲一定也希望这样。 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亲密地分享过心事。 那是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天将亮时,爹的话也渐渐少了。 「你说他在吗?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最后,他这么问。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亲回来了,一直在这儿守着他最爱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父亲说。」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门槛之际,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虽不知爹为何突然在此时问起我的年纪,仍是本能回应:「下月初八,就满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从没对你说过,我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让我很骄傲,未来将严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爹――」我不喜欢他这种口气,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也不知心急什么,抢白道:「我还有很多事不懂,还得仰赖爹调教……」 「听我说完。二十岁,也到了认识爱情的年纪,往后你会尝到爱情里的酸与甜、喜与悲、笑与痛,更甚者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感受――为一个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无一物的荒凉,连呼吸也觉沉重不堪。」 「……」我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酸得发不出声。他撑得那么苦、那么累,我何忍增添他的为难? 临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是――」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讨论萧眠身世的时候,我现在也没心思想那些。 出了厅门,我没敢走远,是怕爹想不开还是什么,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厅门外,爹守着父亲,而我守着他。 那个傻儿子……能这样抛下他,还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会怪我不负责任吗?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哥……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对不起,一直没能当面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听着厅内断断续续飘来的轻细嗓音,我将脸埋进膝上,泪水无声倾泄。 ◇◆◇ 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我以为爹会崩溃,但是没有,他看起来很平静。 我不懂,与父亲感情那么深、深到几乎不能没有对方的人,为何能表现得如此淡然,沉着得几乎不像他。 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爹向来就是个爱逞强的人,以前有父亲在,能分担他的心事,如今父亲不在了,他表现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悲伤与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绪溃决,那爹又该怎么办? 家里头,处在一种可怕的平衡中,没人敢再开口提父亲,将汹涌如潮的情绪,包裹在脆弱的平静假象之下。 说不出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开始时时关注着爹,一刻不见他便会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别多心,我若做伤害自己的事,哥不会原谅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这一生,来生再见。」 对,爹最听父亲的话了,父亲会生气的事,他绝对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轩,以免刺激他,那里有太多与父亲共同生活的点滴,要想不触景伤情也难。可他不愿,仍是一如往常过日子,如父亲还在时那般。 爹现在,几乎将手头的责任全移交给我了,他说,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现在,他在过着父亲的日子,照养父亲在园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亲平日看过的书册、仿着父亲的思绪自己与自己下棋。 我见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许时间一久,便能沉淀悲伤,只品味父亲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严家庞大的家业,刚开始确实有些忙乱,也才体会到爹曾经担负的责任有多深重,一时也分身乏术。 大半个月后,有一日深夜经过品竹轩,见里头仍有烛光。 我审了一夜的帐,清晨离开书斋时,发现那儿的灯烛竟夜未熄,顺势上楼,见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么,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后,几缕细丝随风轻扬。 一瞬间,鼻头涌入酸涩,泪雾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见,那原本黑亮的一头青丝竟已转白,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正值壮年啊! 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这个窗边,我经过时,无意间听见他们的对话。 似乎是发现一根白发,爹完全无法接受,硬是缠着要父亲给他找找,把白发拔尽。 「不过是一根白发……」对他这般大惊小怪,父亲很是无奈。 「你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风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么会?我还长了你九岁,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几日也发现了几根白发。」我当时强烈怀疑,那其实是安慰爹的说法。 「好吧,那这样就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嫌弃你。」 「……」 父亲死后,我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压得太深沉,连泪也不知该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丝成雪,一夕白头。 爹偏头发现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关了窗,阻去清晨寒风,再进去拎了衣袍替他复上。 爹静静看着我的举动,淡问:「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没想到,这时候他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请邻里亲友过来,让家里头热闹热闹,替你办个弱冠礼。」 「这样不好,父亲才刚离世,不宜大肆铺张。」 「无妨的,这是你父亲早早就跟我提过的,他很重视你这个儿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好……」我忍着心酸应声。既是父亲的心愿,无论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这个仪式,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让他知晓,儿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撑起一个家。 我走到妆台前,取来木梳想替爹束发,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为――以往这些都是父亲在做的,也只有父亲能做。 他接过木梳,撩起一绺发,似是自嘲地轻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暗吸一口气,逼回眸眶的湿意。「给爹染染好吗?让你英姿焕发地出席儿子的弱冠礼。」 爹摇摇头。「不必了。」 以往,连一根白发都万般计较、耿耿于怀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一头黑发转白,因为注视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轻英伟,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儿子还没能好好孝顺你,让你享几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没多说什么,笑笑地要我去忙。 ◇◆◇ 在我二十岁弱冠礼过后,爹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了月余,请来无数大夫,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大夫是医病不医心,他自己不愿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给了我两样物品。 一样,是父亲送他的胎毛笔;另一样,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长命金锁,都是对他们意义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给我了,让我有个念想。 东西交给我之后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着爹的遗愿,将他与父亲合葬一处,到了那头,才不会走散。 百日内办了最挚爱的两名亲人的身后事,痛已麻木,早就无泪可流,经过这件事,我真正的成长了。 以往,还能偶尔偷巧,想着爹若欺压得太过分,便去找父亲告状,现在,父亲不在了,爹也没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玩垮店铺子时,一面用帐本砸我脑门指正我犯的过错、一面替我收拾善后……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个地方,他们是不是已寻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块儿,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仅有的,这是他们教会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阴。 因为――爱情很美,能够相爱更美。 卷之终 共枕眠 爹过世时,我二十,萧眠也才十六岁,我那时便说,要为两位父亲守孝三年。 萧眠倒也没说什么,就一如往常地过日子,帮着我打点家业,在我面临丧父之痛时陪伴身旁,相互扶持,殷殷实实地一同走来。 一开始我是想,萧眠毕竟年少,趁人尚稚嫩无知时拐上手,未免有失厚道,这三年也能让他好好思考清楚,是不是真要陪我走这条路。 这段时日,我依然常往萧家跑,萧家门槛熟到快被我踩平,萧大娘连我爱吃的菜色及咸淡度都煮得出来了,失去父亲之后,意外地在萧家又找到了一缕家的温暖及长辈的关怀。 萧大娘待我极好,好到几乎像另一个儿子那般看待,这让我每每想「染指」她的儿子(虽然是养子)时,总会有股恩将仇报的心虚感。 在我孝期满后的某一日,萧大娘语气婉转地暗示我,萧眠年纪不小了,似乎不好再这么虚度年华下去。 才十九,有不小吗?我十九时,爹都还嫌我太嫩、怕我把严家玩垮。 疑惑归疑惑,既然人家娘亲都已经在暗示我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我是应该有点表示才对。至少这证明我做人很成功,十足的诚心感动了人家高堂,正面给予我认可。 可……我究竟该怎么表示? 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会二话不说直接上门去提亲,但――两个男人,我目前还没查到这方面有什么明确的婚俗礼制,所以萧大娘纯粹只是在暗示我,萧眠独守空闺的寂寞与委屈,要我好好补偿他? 若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可以理解。 找了一日,花前月下、气氛正好,我与萧眠小酌了两杯,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成就美事……我什么都盘算好了,关于男人间的「那回事」,这些年也钻研了不少,做足功课才下手的,应该不会搞砸才是。 萧眠有些半推半就,没一会儿便任我搂抱在怀,闭上眼温顺地与我亲着嘴,而且这一回是我主动,我压在他身上,很享受一点一滴剥光他的成就感。 他穿得有点多,解了腰带、脱了外衫,扯开里衣还有一圈又一圈的长布,几乎要把我双手也给缠了,他没事裹什么胸…… 我停了停动作,再掐上两下,有一瞬间不太理解掌下触着的是什么…… 「你轻些。」 他颊上浮现两朵红晕,以及意乱情迷时的醉人迷蒙……但,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男人怎么会有这两团? 虽然不是太大,可拢了满掌的柔软,确实是女人才会有的―― 「你是女人?!」 萧眠奇怪地瞥了我一眼。「你不是早知道了?」 「……」撞邪了!又没人告诉我,我哪里会知道? 不――有的!其实有人说过,还不止说了一遍。 我慢慢回想,这才顿悟―― 父亲说,萧家没有儿子。 爹也说,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 我现在懂了,好气又好笑地懂了。 他们其实是想告诉我―― 萧家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萧眠当然也不会是萧家的儿子,而是女儿。 萧眠慢慢由迷蒙情韵中回神,眯眼朝我瞪去。「我以为你知道,才会突然说喜欢我、还跑去找我娘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希望我娘放心将我交给你……」 她理所当然以为我知道,也就没在这上头多做琢磨……这误解误得好大、好久啊!亏我还那么努力去研究龙阳情事的技巧…… 她瞪着我,我无奈地望回去,相顾无言片刻,她突然怒了,一把推开我,翻脸不认人地拢了衣衫要离去。 「萧眠,你去哪儿?」 「要找男人到外头去,你找错对象了!」 谁找男人了?这冤我冤大了。 我死拖活拖,抱住她的腰不让她走。「你是女人很好、真的再好不过了,我不是计较性别,只是女人的身体我比较熟悉,就不必再摸索――」 「很熟?」她脸色更难看了。「要不要说说有多熟悉?」 「呃……那是和你在一起之前的事了……」冷汗自背脊滑落。完了,女人的脾气我不太熟…… 我赶紧低头封住她的嘴。吻一回不够再一回、又一回…… 她慢慢软化怒气,_了我一眼,没辙地任我为所欲为。 「告诉我,你的闺名?」不会真叫萧眠吧? 「眠月,萧眠月。」 「眠月……那往后我就这么喊。将来族谱会写上严萧氏、外人会叫严夫人……听起来都挺顺耳的。」 决定了,明儿一早就请丈母娘翻翻黄历,看今年哪个黄道吉日适合嫁娶! ――未完,待续,请看橘子说1067《君恩》下?续缘篇 楼雨晴《君恩》下?续缘篇 出版日期:2013年6月4日 内容简介: 饮尽孟婆汤,今生一尽,他要把他抛舍得干干净净, 再也不愿尝这望眼欲穿的相思、世世找寻的寂寥…… 转生至这一世,终于严知恩忘了严君离―― 对严知恩来说,大他七岁的严君离是很奇怪的存在, 出身有钱人家,长相俊雅清秀,聪明绝顶、脾气又好, 这样一个宛如王子的人物,为何会跟他扯上关系? 明明不是家人,却比家人更眷宠,毕业典礼也不曾缺席; 不是情人,却如同情人般呵护备至,年年为他过生日…… 从小到大,他对他的温柔包容、种种的好,他并非无感,只是…… 内心总有反叛的冲动,像被禁锢的兽想挣脱牢笼! 他不满,却是对自己不满,几度若即若离、狠狠伤他。 但直到严君离真正远离,迷惑的心才终于彻底了悟―― 原来心牢是自己所设,他注定不能也不想离开这命定之人…… 第一章 睡梦中醒来,他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仿佛还能感受梦中那被抛舍的惊慌痛楚,那人的绝望忧伤,丝丝缕缕流进心房,椎痛了心。 为你,青丝成雪也不怨不悔,你呢? 为你,愿受九世孤寂,只盼聚首,你又在哪儿? 为你,奈何桥上年年盼,盼尽千年风霜,你何忍负我? 字字控诉,生生怨慰,他说,我不要你了。 再也不愿为他盼、为他痴、为他狂。 不是、不是的…… 他心慌地想解释,想挽留,却不知该对谁说。 茫茫黄泉路,伊人已杳。 他痛得无法喘息,只能无助地、哑声嘶喊―― 「小五?」 几乎是在同时,房门被推开,一、二、三、四,四道身影接连而入,最前头的那个,将他抱起,圈在怀中。 「不哭了、不哭了,哥在这儿,小五乖。」 他哭了吗? 稍稍回复神识,他怔怔然仰首,望进一张张他熟悉的关切脸容。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稳下情绪,他伸手轻推,离开兄长的怀抱,摇了摇头。 他没事,只是每回梦上那个人,总免不了心痛。 严君临伸掌,拂拭他一脸的泪痕。 「梦见什么?能让你哭成这样,爸妈?」 他沈默着,只是摇头。 「还是,你希望大哥怎么做?」 不可能的…… 他垂眸。这件事,他必须自己来,虽然不知道会用去多久的时间,但他得亲自找到那个人,那个……系住他一生悲喜的人。 严君临垂眸定定审视他。 明明才七岁的孩子,那过于木然空寂的脸容,完全没有一个七岁孩童该有的纯稚天真。 「小五,我希望你知道,哥哥们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唯一要求的,是你得让自己快乐。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全力帮你达成,你懂吗?」 他仰眸,轻点了一下头。 严君离再度睡下后,严君临领着兄弟们退出房外。 下了楼,确定他们的谈话声不会惊扰到小弟后,严君威首先按捺不住。「老大,我看这样不是办法,小弟三天两头地作恶梦,看他哭成这样,我都快心疼死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高见?」 他们中、西医和民俗疗法都让君离去试过了,就是没用。 上个月,无计可施之下,还听了三弟的馊主意,求助于私人宫庙,想来都觉荒谬至极。 看出兄长的不爽,严君威连忙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无意间听老一辈在说,小孩子如果受到惊吓,半夜有时候会作恶梦什么的,带他去收收惊就好了……」 谁知道惊没收成,反而遇上神棍,说什么那是前世孽缘,被君离辜负的女子来索命,扰他夜不能眠,得替那女鬼办啥法会、引渡亡灵之类的。 光听就很唬烂。 严君临气的倒不是被骗钱,如果花钱真能消灾,他眼也不会眨一下,他只是想到小五被折腾得又倦又累的模样,一把火又冒上来。 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温顺,知道兄长担心他,从不抗拒他们的安排,明知那有多荒诞无稽。 「我们都知道,君离身边不可能有什么鬼魅纠缠。」严君颐一句,令客厅瞬间沈默下来。 这孩子来历不寻常,单单是那双沈静眼眸,哪是七岁孩童会有的?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 君离,是严家的救赎。 七年前,父亲生意失利又替人作保,莫名背上一屁股债,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门追债,每天都在追着支票的兑现日焦头烂额,那时候一整个家都罩在愁云惨雾中,灰暗得至今连回想都心惊。 严君临的父亲告诉他,最糟糕的时候,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就在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母亲怀孕了。 这让父母有如当头棒喝,瞬间清醒过来,问着自己:我在想什么?!一个生命的形成,如此神圣、如此珍贵,而我们遇到挫折,还不到最绝望的境地,就想着轻贱自己的性命?! 母亲怀君离的时候,最小的君颐都已经十岁,已届中年的父亲,再一次感受到许多年前那种当父亲的微妙喜悦,并且燃起年少时那股久违的热血冲劲,觉得自己有那个使命让自己的孩子生长在安稳的环境里。 反正,最初也是从什么都没有,拼搏到有这间小小的成衣工厂,了不起就是再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重来一次而已。 也不知是运由心转还是什么的,自从母亲怀了君离以后,家里运势明显好了起来,订单一张一张接不完,与债权人也顺利协商,按月计息地摊还债务。 母亲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作了好清楚的梦,清楚到醒来后,都还记得那古色古香的江南庭园、以及暖暖日阳照进书轩的光影角度,埋首在古木桌前的稚童,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母亲好奇地想走上前去看,木格子窗吹来一道风,将宣纸吹落她脚边,她拾起一看,上头方方正正地写满同一个名字―― 严君离。 一直到君离满周岁时,他们家的债务完全偿清,且开始积累财富。 母亲总告诉他们,每一个生命的到来都有其道理,而君离的到来――像是一道曙光,照进当时处在绝望谷底的严家,如果不是这一条来得及时的小生命,让他们看见希望,难说他们家还有没有今天。 从母亲怀孕,而严家由负债、到今天累积惊人的财富,母亲总说,这孩子是严家的福星,是他们最珍爱的宝贝。 直到去年,父母相继过世时,都还殷殷叮咛着,一辈子都要好好疼惜、守护这个弟弟。 不必父母交代,他们也早下定决心,要用全部的力量保护他们最心爱的小弟,相信每个兄弟心里,都有共同的使命与信念。 不是因为君离究竟能不能为严家带来好运,而是这个孩子本身让人忍不住疼进了心坎底,让他们感受到人性最纯粹的温暖与美好,触动心房最柔软的那一块角落。 上个月,严君玺带小五去巡店面,在店里撞上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白衣、下半身搭配着长及脚踝的湖水绿长裙,一头黑发长及腰臀,揉合了一股既古典又现代的矛盾感。 那女人低头瞧了一眼君离,露出一抹玩味的笑,蹲身问:「跷家啊?」 谁跷家?他的家人在你眼前好吗?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当着家人的面就敢嚣张地诱拐孩童! 严君玺本不想理这个自来熟的奇怪女人,拉了小弟便要走人,谁知小五动也不动,认真地凝目与她对望。 「好吧,我懂了,祝你好运。」 小五明明什么也没说,女人就自行起身,离开前对严君玺说:「他要什么,就成全他,别阻拦,否则就枉费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这一遭,连仙籍都不要了。」 「……」这女人在说什么神话? 「还有,他没有任何毛病,一般邪秽之物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只是内心藏了太深的执念,等找到他要的就没事了,不必大惊小怪。」 女人走前,小五拉了拉她裙摆,打开背包,送出那本他最爱的全球限量版精装书籍。 「……那怎么好意思,我忙着找主子,上次借的都逾期还没归还耶!」 说归说,还不是收得挺顺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收下的那本,是去年拍卖会,大哥以六位数的金额标下来送小五的?她好意思! 不过这至少可以肯定,小五应该满喜欢这个女人的,不然不会那么大方送出他最喜欢的书。 小五一般而言不会有太多的情绪外显,对家人以外的人并不热衷、也不会太关注,所以这件事被严君玺列为奇闻之一,回到家就立刻与家人分享了。 「大哥,你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不然,刚刚不会问小五,他要什么。 「你们不觉得,小五和一般小孩子真的――不太一样?」严君临挑了个婉转的说词。 这点其实每个人心里也都有数,只是谁也没真正说出口。 父母刚去世那年,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公司的事全落到严君临身上,那时他本欲出国去谈品牌代理权的合约,向来乖巧的小五也不知怎地,突然反常地缠闹不休。 他误了班机,本想等安抚了小五,晚些再候补机位,谁知身体一向很好的小五,当晚莫名地发起高烧,他走不开,也不放心走,顾了小弟一天一夜,便听新闻传出当地发生暴动的消息,他当时若去了,此刻八成困在那里吉凶难料。 这是巧合还是其他,没人说得准,那女人的话……或许真有几分可信度。 小五执着的,究竟是什么?只要他肯说,真的,只要他肯开口告诉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愿为他找来,可惜的是―― 他至今不曾开过口。 严氏企业的发迹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则传奇。 第一代的严氏创始人是白手起家,从一间小小的成衣工厂,发展到代理品牌,转型走精品服饰路线,店面拓展的据点愈来愈多,规模坐大后,开始拥有自己的品牌、股票上市……如今正逐步往各大百货公司柜点发展。 它拓展的速度太快,七年之间,从负债累累到今日百余间的品牌店面,因此才会说,严氏的崛起实在是一笔少之又少的传奇事迹。 严家没有女儿,只有五个儿子,目前家族事业由老大严君临接管,老四严君玺则利用课余闲暇时见习。 对于严家四少,媒体报导及片面资料或多或少都有,独独年仅七岁的老么,严家四兄弟将他保护得极严密,不透风声。 在严氏内部核心运作的几名高层人员或多或少知道些许内情,但也只能心知肚明就好,没有谁敢去嚼舌根。 严氏四兄弟之所以将他保护得如此周全,就是因为他不若一般孩童,严家小公子,从出生至今,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总是安安静静,乖巧得几乎不像个孩子。 据说这几年,频繁进出医院,该做的检查都做过了,他听力没问题,全身健康检查的报告都很ok;看过无数个心理医生也说他心智没问题,肢体的协调性很好,认知也都没有错误……总是所有能做的检查都试过了,他还是不说话。 沈静地,像一尊雕刻完美的肉身娃娃,不哭,不笑,白净俊秀的小脸蛋上,缺乏情绪反应。 可是兄长们极宠他,一个个将他捧在手掌心上,几乎要宝贝到天上去,只要他开口、对他们笑一笑,就是倾尽一切也会满足他。 忙碌了一个早上,严君临与展销部人员开完会,回头看看一旁安静坐着的小弟。「饿了吗?小五。」 无论再忙,总不忘回头关切两句,怕他饿了、困了、无聊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严君离的回答永远是摇头,乖巧地在一旁待着,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不曾造成旁人的困扰。 唉……有时严君临还真希望小五能麻烦麻烦他,别那么听话,善解人意得让人心都疼了。 严君临轻巧地走上前,看见桌上迭放几本设计类书籍,而坐在沙发的严君离,腿上摊开的那本则是今年公司的春装目录。 「小五对服装设计有兴趣吗?」 严君离想了一下,点头。 严君临微笑,摸摸他的头。「给你请个家教指导,以后来帮大哥的忙,好不好?」 小五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群体学习,虽然已到入学的年龄,目前仍是延请家教在家中自学,也许等他年纪再大一点点,确定他对就学环境能够适应良好,再让他慢慢走入人群。 「再坐一下,大概半个小时,等大哥忙完再陪你去吃午饭。」 严君离温驯地点头,又安静埋首书堆中。 正想回去把这一季的销售报表看完,外头传来一阵吵嚷躁动,他临时调转方向,开了门询问外头的助理:「外面在吵什么?」 「总经理。」秘书恭谨地起身,如实回报。「是您的堂叔及堂婶,约好今天来与财务部经理研拟债务协商的事宜,但他们似乎不满意讨论出来的结果,嚷着要见总经理,亲自与您谈。」 严君临蹙了下眉。「我交代过,一切公事公办。」 「是,我知道。外头有拦下来,但他们坚持双方是亲戚,见面三分情,您会给他们一点薄面。」 薄面?严君临冷哼。 那他们家穷困潦倒时,谁给过他父母薄面? 家里出事时,他已经十六岁,比弟弟们都还要清楚所有的细节,那些亲戚的嘴脸,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拿他们当瘟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他不怨,毕竟每个人都要过日子,谁也不想与麻烦扯上边,但看父母受尽冷嘲热讽的屈辱,他却是没有办法忍受。 世情冷暖,他在那段时间就已经看透。 他懒得理会,转身要回办公室,外头的严清源已经由透明玻璃外看见他,抢先一步闪过拦阻,推门闯了进来。 「君临哪――」 严君临凝眉,对方逾越的行止,令他倍感不悦。 「呃……」见他脸色一沈,严清源搓搓手,顿时有些无措。「那个……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如果是与财务有关的问题,去找我的财务经理谈,他会给你很好的建议。」 摆明就是不卖任何人情的意思。 当下碰了个软钉子,严清源窘了窘。「别这样,大家好歹是亲戚,你就给堂叔一点方便……」 「亲戚?」让他算算,这亲戚关系有多远?大概要追溯到他爷爷那一代去了吧,了不起就是叔公生的不肖子,只会败家产与玩女人。 他还记得,当初父亲向这位堂叔求助时,他也没念在堂兄弟情分,话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说他们的父亲当年在分祖产时可是分得清清楚楚,别自己没本事,败光了家产就想耍无赖占他们的便宜…… 有钱在外头情妇一个包养过一个,却对一个遭遇困难的亲戚极尽嘲讽之能事,严君临至今仍记忆犹新,无法释怀,现在居然还有脸跟他提「亲戚」这两个字? 严君临懒得跟他翻旧账,那是浪费时间,爷爷不在了,叔公也不在了,维系两边亲族关系的尊长都已仙逝,他毋须卖谁面子,这种恬不知耻的亲戚,往后能不往来就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正欲把人打发走,眼尾余光瞥见小弟静立在门口。「小五,先进去,大哥很快就处理好。」 向来乖顺的小弟,反常地没有把话听进去,目光定定地望向某处。 他在看什么?从没见他如此专注的神情,严君临好奇地顺着视线往玻璃窗外看去,然后,严君离有了动作―― 缓慢地,移动步伐往门边走去。 严君临没阻止他,静静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出了那道门,一步、一步走向外头,那个被随手搁在椅上的孩子,应该还未满足岁吧。 他蹲下身,与小娃娃清亮的大眼睛对望了好一会儿―― 严君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怎会看见,小五微微弯起唇角笑了,抱起那个孩子,启唇发出轻细音浪―― 「小恩。」 坐在他的办公室内,严君临依然呆怔得回不了神。 看着眼前的小弟,他还抱着孩子,很轻巧、很珍惜地一下下抚着婴孩的脸蛋。 严君临从来没有见小五露出过这种表情,送了他再多的东西,都不曾见他这般欢悦,珍爱万般地碰了又碰。 「大哥,我要他。」 还记得,稍早前,小五抱起孩子走到他面前,劈头便说了这句话。 当下的震撼可想而知。 比起小五向他讨了什么,他开了口、生平头一回喊出的那声大哥还要更教他欣喜若狂。 这是他们家小五头一回笑、头一回喊大哥、头一回向他提出要求,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五失望,即便那是个未足岁的婴儿。 于是,严家夫妇被请了进来。 努力收摄心神,敛去了情绪的平板容色,转向严氏夫妇。「你们都听到了,我家小五要那个孩子。」 「呃……对,可是……」那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呀!童言童语能当真吗? 「你可以开出条件。」 「任何……条件……都可以吗?」彭秀卿有些犯傻,总算见识到严家兄弟宠小孩宠到什么地步了。 「说说看。」 严清源约略算了下目前的资金缺口,怕他反悔,飞快说了一个数字。 严君临眼也没眨,翻开支票簿,开出八位数的面额连犹豫都没有。 夫妇俩傻了眼,见他如此干脆,不免有些懊悔太过嘴快。 「那……我积欠的那些货款……」 这对夫妇贪求无厌的嘴脸,让他有些厌烦,如果不是为了小五,他根本不想再和这种人沾上一点边。「我会交代下去,行了吗?但我话说在前头,跟你们往来的合作关系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让你们取货,往后你们自己看着办。」 钱能打发的都算小事,他不想未来让这人坏了自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招牌形象。 「但是,你知道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当妈妈的总是……」 要真舍不得骨肉亲情,刚刚条件开得飞快的人又是谁? 「要孩子还是三千万,你们自己决定。」 话才刚说完,严清源迅速抽走他手中的支票,担心对方反悔,瞪了婆婆妈妈的妻子一眼。 夫妻俩没敢再嗦,收了钱就要闪人,连多看孩子一眼也没有。 身后,一只小手扯住彭秀卿,她止了步,回头见严君离站在身后,将孩子递还她。 「这?」她一脸阴晴不定,抬头请示地望向那个出钱的老大。该不会反悔,不想要了吧? 「小五,你不是要他吗?」 严君离点头。「小恩还小,需要妈妈。」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他知道,小恩要在真正的亲人身边,才会幸福。 严君临神情复杂,上前抚了抚小弟脸庞,满心疼惜。 喜欢,不是绑在身边独占,而是将他放在最适合的地方,让他快乐幸福的成长。他们家小五还那么小,就懂得爱与割舍之间共存的道理。 「既然我家小五说了,就先寄放在你们那里。对了,他的名字?」 「严――」严清源才开了口,另一道声音轻轻地,却无比坚定―― 「小恩,他是小恩。严知恩。」 「好,那就叫小恩。」管他之前叫什么名字,这一刻起,他就是君离的小恩。 收到严君临的眼神示意,彭秀卿连忙抱回孩子。 头一回看人把小孩像买宠物一样的送给弟弟,一切孩子说了算,这什么世界啊?居然有人这样宠孩子的。 「你们……要好好照顾小恩,很疼、很疼他,有空再带他来看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懂我懂!」严氏夫妻再蠢也知道这里谁才是真正的老大,哪敢得罪这个镶钻的小祖宗。 严君临又交代了几句,才打发他们离开。不必多说,彼此心里都清楚,从此严知恩已属于君离,是他花了巨额买下,讨小五欢心的一个礼物,谅他们也不敢稍有亏待。 当办公室只剩下兄弟俩,严君临拉来弟弟坐在身边,轻问:「小五,可不可以告诉大哥,你为什么非要那个孩子?」 「因为他是小恩。」他找了好久的小恩。 「……」换个方式。「好,那要来之后呢?」 「要一起。」他们,一直都是一起的,不分开。 「……」半边脸不小心僵了一下。想走光源氏养成路线是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他是……男生吧?」 「对。」 「……」所以,他们家小五的性向…… 严君临很难不让自己的脸色完全僵硬。「……大哥另外找个可爱漂亮的小女娃给你好不好?」 严君离摇头。「我只要小恩。」 「但……」还想试着劝导,脑海忽然涌现那名陌生女子的话。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成全他,别阻拦,他会不快乐。 那个孩子,让小五懂得了笑、愿意开口说话,这一点,七年来没有人成功过。 同性就同性,有什么关系呢?都什么年代了,没有人规定非得一男一女才能得到幸福。 他摸了摸小弟柔软的发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软与疼惜。「好。只要你开心,大哥支持你。」 第二章 「小五,听说你今天叫了大哥?」 有人不依了。「不公平――我都没有。」 「来来来,叫声三哥听听。」 一只手伸来,拨开那颗碍事的头颅。「你算哪根葱,要叫也是先叫――哥。」 「还有、还有,你真的有笑吗?还是大哥唬烂我们的?再笑一次看看嘛……」 「……」 七嘴八舌的声浪涌来,他被团团围住,速度快得他都来不及回应。 这就是他的家人啊!是他一直渴望的家庭温暖,虽然有些吵,但是暖暖的,有数不尽的爱与关怀,今生的他,很幸运。 浅浅地,他笑了,发自内心的。 「笑了!我们家小五真的笑了耶!呜――」严君威感动地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几乎要热泪盈眶。「宝贝,你要天上的星星三哥都摘给你――」 「白痴!他要一颗丑不拉几的陨石干么?」严君颐一把推开,将那张小脸由快窒息的胸膛里挖出来,用怜爱得几乎要滴出蜜来的宠溺口吻说:「小五喜欢书,以后四哥盖一座图书馆给你。」 「还在吃老本的死穷学生,口气倒很大。」严君玺不屑地哼道,转个身又是另一副慈爱口吻。「听说小五今天跟大哥要了一个小孩,你觉得孤单吗?是不是哥哥们都没空陪你?还是――」 「好了,你们不要再给他疲劳轰炸,小五要睡了。」看出小弟脸上已有掩不住的倦意,当老大的出声把他解救出来。 总算安静下来了。 严君离得了空,轻声开口。「我已经有小恩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缺。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谢谢。」 「呜……你听听,我们家小五多懂事。」 「那是我教得好。」 「屁啦!明明就像我比较多。」 「像你个毛啦!」 见他们又斗起来,严君临当机立断,牵了小五的手上楼就寝,脱离那三个兴奋过度的疯子。 上楼前,想到什么,严君离停步,回头审视严君威。「三哥,最近尽量少出门,可以的话这两天请假在家里比较好。」 「大哥,你听到了喔,不是我跷课,是小五体谅我读书太累了,希望我在家休息喔!」末了,严君威还三八兮兮地抛了个飞吻过去。「小五宝贝,我爱你。」 严君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正妹约你时,最好你也能忍得住不出门。」 进到房内,见大哥深思的目光盯着他瞧,严君离主动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个没原则的烂人,八成是把妹与人争风吃醋被扁成猪头,让他受点教训才会学乖,你不必管他死活。」 「……」三哥的人格在兄弟心目中真的很低劣。「不是,应该是车关,我也不确定,很模糊。」他可以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急遽流失,此后,就真的是肉体凡胎了,那是他该付出的代价。 「告诉三哥,这件事可大可小,这两天忍一下,只要过了这个运就没事了。以后――我没办法了。」 这等于,是间接证实了他们多年来的揣测。 「是为了那个叫小恩的吗?」 「对,我们约好的。」为了小恩,什么都值得。 严君临替他拉好被子,轻抚倦累的脸容。「睡吧,以后,换哥哥们守护你。」 他们爱他,不是因为他有没有守护他们的能力,单单只因为,他是严君离,他们最亲爱的小弟。 只要他快乐,就好。 后来,被下了禁足令的严君威,在家闷了两天后,本来想出去买包乖乖来吃,才刚走出大门,就被车撞了。 兄弟们回家后得知,全笑到直不起腰来。 他是被车撞了――邻居小孩那种有辅助轮的小小四轮车,大拇趾破皮,刚好流了不多不少的一滴血。 严君临斜瞄了一眼那只跷到茶几上、被小五贴了两个ok绷的大拇趾,总算恩准撤了他的禁足令。 再来就是―― 「g,老大,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家小五愈来愈像天真活泼可爱乖小孩了?」 严君玺望着不远处的小弟,摸摸下巴发表他近来的观察心得。 从那一天之后,小五似乎慢慢的,开始有了这个年纪孩童该有的纯真,少了些以往沈静到接近老成的气场,活泼了一些些、笑容多一些些、偶尔懂得撒娇,也会出现一些孩子气的举止――例如挑食,绷着脸说不吃苦瓜的表情,超可爱。 严君威盯着拇趾上的ok绷,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小五给他挑了个可爱到爆的史奴比图案,还在旁边画了小太阳笑脸,鼓励他要快快好起来,害他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不好吗?」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模样,纯真无邪,尽情享受童年,这样的小五,看起来快乐多了。 也或许,是他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宝贝。 从遇上那个孩子开始,他再也不会从梦里哭着醒来,一次都没有。 「是没有不好啦,只是――他是不是在等谁呀?每天趴在窗边,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一天又一天,小脸失望的样子,让人看得有够心疼。 「那个叫小恩的孩子吧。」 说会等,就真的是安安静静地等,不吵不闹,等着别人有空,把他心爱的小恩带来给他看几眼――这就是他们家的小五,乖巧又贴心,即使内心再渴望,也不会造成别人的麻烦。 思及此,严君临回头吩咐。「打电话给严清源,叫他们把孩子抱过来。」 「这样好吗?」严君玺犹有犹豫。那对夫妻是什么样的人,不用说大家都清楚,一旦与他们扯上关系,只怕会食髓知味,像吸血蛭一样甩都甩不掉,养大了胃口,以后麻烦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如果代价是小五的笑容,那就值得。」他就等,看小五哪天腻了,便能摆脱那对令人厌恶的夫妻;若是小五执着一辈子,他就是让那对夫妻吸一辈子的血,也不是付不起代价。 也许,这个决定是对的吧。 小五对那个叫小恩的孩子极为喜爱,每回见过面后,就会有满满的喜悦能量,足以支撑到下一回再见。 他指着自己,教牙牙学语的孩子喊哥哥。 他牵着小手,陪孩子迈出人生的每一步,愈走,愈稳。 他看着好动的孩子,练臂力试图攀到自己的膝上,脸上露出让人心头发软的温柔笑意。 他抱着孩子,一口口喂小饼干。 孩子逐渐会认人了,对这个经常见到的脸孔不陌生,这张脸有好温暖的眼神,嘴角总是带笑看他,他喜欢,依恋地偎倒而去,啾了一口。 严君离微怔,而后轻轻笑开,回应地往那小小软软的唇上回啄一口。 还记得头一回看到这个画面时,严君颐一脸的大受打击。「这、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美少年养成?」 不会吧?他、他们家小五好遵行国父名言啊!立志得好趁早。 严君玺瞄了眼天然呆四弟,淡定地走过。「不然你以为小五在忙什么?后知后觉!」 「我以为他只是孤单,想要有个弟弟玩,过过当哥哥的瘾嘛……」看大家神色从容,看电视的看电视、翻杂志的翻杂志、倒水的还没回来,喂饼干的正轻柔万分在擦嘴角的饼干屑……莫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状况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都不知道小五照顾起小孩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明明自己都还是半个孩子。 严知恩上幼稚园时,跳级求学的严君离已经读初中。 严知恩常来,严君离给了钥匙,这里就像他的第二个家。 年幼时的小知恩很单纯、心思透明无瑕,那个时候如果问他最喜欢谁,他会毫不犹豫告诉你:「君离哥哥。」 最喜欢的人送的每一样东西,他都郑重万分地收好好,放在他的饼干盒里,从一些顺手给的小东西、到大门钥匙、甚至连手机都放进去。 严君离初次打电话,发现他没接才得知这件事,有些好笑地告诉他:「其他东西可以放,手机是要让你带在身边,想找我的时候可以打。」 想来时,一通电话严君离就会让司机去接他,到最后,多半是下了课司机去接他来,在这里吃完饭,陪他写完功课才送他回家。 童年的时候,他待在这里,比待在自己家里的时间还要多。 他的字迹有点像严君离,除了多半是对方一笔一划教出来的以外,多少也有点偶像情结,觉得严君离好厉害,什么都难不倒他,本能就会模仿、追随。 严君离曾问过他:「爸爸妈妈对你好吗?待在那个家,你快乐吗?」 如果那时,他摇一下头,严君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接过来。 但是他真的想离开那个家吗? 严知恩也说不上来。 思考了一下,才慢吞吞回应:「算……满好的吧。」 而且有点好过头了。他要的,父母有求必应,不曾打过他、骂过他……这样,应该算好吧? 「嗯,那就好。」 那时候的严知恩,已经很清楚认知到,真正能任他予取予求的人是谁,每次父母有不敢开口的事,都会叫他来跟严君离说。 那叫利用,他也知道。 可是被自己的父母利用,也不能说他们有什么不对。一开始年纪太小,也没有想太多,会把父母的意思转达给严君离。 严君离也只是听,没有说好或不好,但他想,最后应该还是有让父母满意,因为他们后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同样的事,到最后让他产生一股说不出的厌烦。 严君离又不是他的谁,有什么义务要人家事事满足他? 上了国中以后,他不是笨蛋,会思考、也懂得判断言语之间的深意。父母分明是拿他当筹码,所有对他的好、那个家给予他的一切,全都是建立在严君离能给予父母什么。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产生难以言喻的悲哀,以及难堪。 若是有一天,严君离不愿给了,是不是那个家也没有他容身之处了? 有一回,他忍无可忍,对严君离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然后转头就走。 他气他―― 「你为什么不拒绝?我的毕业旅行究竟干你什么事?连这种事也要找你,你以为我是要去环游世界吗?这么离谱的金额我都觉得活见鬼了! 「我讨厌你任他们予取予求、我讨厌你把事情搞成这个局面!他们是我的父母,养育孩子是他们的事,将来我要奉养孝敬的人又不是你!我现在待在那个家,只觉得他们永远在评估还能从我身上榨出多少价值,毫无温暖可言,你的金钱,把原本应该很纯粹的亲子情感弄得世俗又市侩,你到底知不知道!」 一口气飙完深藏在心底的愤怒,他不见严君离、也拒接电话。 原来,他心里一直是有不满的,只是压抑着,没表现出来。 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是气父母比较多,还是严君离。 人性很脆弱,禁不起考验,偏偏严君离就是拿父母最无法抗拒的诱惑来收买他们,出卖了亲情。 在物欲贪婪之下,让他悲哀地看清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这些诱因,是不是他的成长过程会平凡一些,没有利益的算计,就像每一个寻常家庭那样,犯了错会被打骂责罚、会唠叨一些琐碎的家常事、看到适合孩子的物品会买下来,替孩子张罗东、张罗西的,感受着这当中,来自于父母那淡淡的关怀温情…… 他没有。 他从来都不曾感受过那些。 反正他要什么,严君离都会替他打点好,父母连心思都懒得为他耗费,他在那个家就像个寄住的客人一样,严君离付了房租,而他被待如上宾――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 一连三天,严君离联络不上他,打电话到家里来,被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可想而知,他被念惨了,时时刻刻疲劳轰炸,要他去向严君离道歉。 道什么歉?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争吵,就要他去低头,一心只担忧得罪严君离。 他被念得烦了,索性离开家里,到外头图个耳根清静。 后半夜,他才开启手机电源。 凌晨两点了,父母没来找他,反倒是严君离,传了一晚的简讯。 ――你希望我怎么做? 第一封,就问住了他。 棋局已经玩烂了,怎么做都不对。 ――如果你希望我拒绝他们,那我就拒绝。 但是小恩,你确定吗?我怕那样,你会更不快乐。 严君离措词得很婉转,但是他看得懂。一旦抽手,父母的态度或许会伤他更重。一开始就建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在利益关系上了,若没有了这一层,还剩下些什么? ――我很抱歉,让你有这么糟糕的感觉。 你绝对不是商品,无法以任何有形的价值去衡量,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更完满,没有遗憾,如果付出那些有形的东西能让你得到这些,我不觉得可惜,我只是这么想而已,无意把你物化。 小恩,在那个家,你不快乐吗? 还是…… 还是什么? 严君离传了不少封简讯,大概从他离开家里时就断断续续传来,最后一封的简讯时间,是显示在凌晨一点五十――分。 哔哔! 又一封简讯进来,他点开来,接续上一封的断句。 ――还是……你的不快乐是在我这里? 当这句话呈现在眼前,严知恩无法形容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什么触动了一下心房,带着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刺疼感,别扭得难以形容。 他确实有想过,如果没有严君离会怎样,也埋怨过他不该任意介入自己的人生,可是当真正被直言指出,又无法坦率地承认。 在这未归的深夜里,家人怕是早不知睡到哪里去了,连一通电话也没有,谁会那么有耐心,简讯一封封传? 也不过就一个人而已。 只有严君离。 当最后一间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店门也拉下来,招牌灯暗下,蹲坐在骑楼下的他,看着前方黑漆漆一片的人行道,也不知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站起身不知不觉就来到有严君离所在的地方。 拿钥匙开了门,见严君离就站在庭院中,定定望住他。 对方什么也没说,不提早先的争执,不问他为什么来、甚至连最后那封简讯的答案也没有问,就只是默默地等他洗完热水澡,再安静地一同躺在床上入眠。 这里有他的衣物、有他的房间、甚至收藏了他成长过程中每一项值得纪念的物品,比起父母那边,这里还更像他的家,可是这算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他是这个家的谁?那种远到西伯利亚去的堂兄弟关系,就不要拿出来笑掉大牙了。 无法定义自己的身分,在这里的存在也是尴尬。 这种微妙的心情一直存在着,处于青春期的严知恩格外别扭,莫名的自尊作祟下,与严君离之间的相处,就变得更扭曲古怪。 后来想想,两人的关系生变,或许就是从吵过这一架之后吧。 说吵架其实也不尽然正确,从头到尾一直都只是他单方面的使性子而已,后来又闹过几回不愉快,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 可是他却愈来愈烦躁,愈来愈多的不满压抑在心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严君临经过起居室门口,见小弟望着一桌子散置的纸张发呆,好奇走上前去,开启的电脑萤幕上,搜寻了「青春叛逆期」的关键字。 「在烦恼你那个臭小鬼?」 严君离回神,揉揉酸涩的眉心。「小恩怪怪的。」 这两、三年,愈来愈捉摸不住他的想法。他变得很敏感,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误触他的逆鳞。 「青春期的少年,自尊心强,不喜欢被管束,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有时会为反对而反对,讨厌别人用命令的口吻规范自己……」严君临随口念了一段纸上标记的段落,挑了挑眉,看见小五困扰的表情。 「我有管束他太多,让他反弹吗?」还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你还不够纵然他吗?!」能担待的都替臭小鬼担待下来了,还要检讨什么啊?看他这样,严君临突然万分感恩起来。 这年头养小孩真的不容易,负责人家的生活、教育、填一对夫妻的无底洞、还得烦恼孩子的叛逆期情绪,是有没有这么累? 好在他们家小五乖巧得人疼,从没让他抱着一堆青春期资料边啃边头痛过,他几乎要为此而感动落泪了。 「臭小鬼……也十六岁了吧?还是十七?」 「过了今年生日就十七了。大哥,我有叛逆期吗?」从没接触过这个字眼,它对严君离来说,简直像冥王星文字一样难懂。 「你从来没有让大哥操过这个心。」 严君离笑了笑,知道大哥在安慰他,至少他坚持要小恩这件事,就让大哥烦恼了很久。 「心结之所以是心结,就是因为它是在自己心里,也只有自己能解,你不用替他担待那么多,他的情绪应该让他自己去排解,如果他做不到,该放手的时候也要懂得放手,否则他永远长不大。」 「大哥……」 严君离没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了。 第三章 吃过晚餐后,约莫八点左右,严君离在房里画设计稿,严知恩来了以后,去浴室洗完澡,弓着腿坐在床上,将下巴抵靠在膝盖发呆。 严君离图稿画到一个段落,偏头瞧见他一脸深思。 定定望住他好半晌,才又移动笔杆,将未完的图稿画完。 严知恩回过神来,视线与他对上,奇怪地问:「你不是赶设计图,看我干么?」 「找灵感。」 「……」虽然不知道这个逻辑是怎么运作的,不过灵感这种东西本来就虚无缥缈,有些人吃美食找灵感、有些人发呆找灵感,至于严君离――看着他找灵感好像也不需要太奇怪。 他人生中的第一张设计图,就是为那时刚上小学的自己量身打造的。往后的成长岁月中,他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衣服问题。 后来严家大哥觉得他的设计图不错,情商借来一用,市场反应出奇地好,或许严君离天生就是该吃这行饭,那图稿下顺手标记的「jn」便成了独树一帜的专属品牌,为自家公司赚进大把钞票。 完成最后一笔,严君离停手,捏捏肩颈,这才能好好与他谈话。「你刚刚在想什么?想得好专心。」 「是有些事……」只是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道疑问,搁在心里已经很多年了,他憋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严君离微讶,失笑道:「你就是在困扰这个?」 这一点都不好笑。 任何事情,一定有原因的,否则为什么不去对他哥哥好、不去对他姊姊好?他自己的亲手足都没有严君离对他那么有求必应。 他十七岁了,不再是无知孩童,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而这个禄,他一受就受了十多年,不找出原因来,卡在心里总是怪怪的没,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想过八点档里最狗血的身世梗,但是除非你六岁就能发情让女人怀孕,否则我们很难有什么太密切的血缘关系,看严家四个哥哥那么疼你,也知道你百分之百是他们家的小孩,和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复杂的身世纠葛……」 严君离被他天马行空的臆测逗得直发笑。他不说出口,都不晓得他脑袋里转的想法这么精彩。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抚额笑得停不下来。 严知恩瞪他。「不然你给我一个理由啊?」 好不容易停住笑,揩揩眼角的泪花。「我们没有太复杂的血缘纠葛,认真往前追溯就是同一个曾祖父这样而已,你不必胡思乱想。如果你真的非要一个理由,我其实早就告诉过你了。」 「有吗?」什么时候的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概……嗯,很多年前吧,当成床边故事讲完了。」 床边故事?!他跟他说过的床边故事多得数不清,谁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 「想不起来也不用勉强,也许……你是真的想忘。」说到最后一句,神情掠过一抹黯然,又迅速隐去。 谁忘了?明明是他语焉不详吧!不想回答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严知恩不爽地瞪他一眼。「我还有一件事。」 「嗯?」 「我想去打工。」很可笑,这种事明明应该跟父母商量才对,他却是要跟严君离报备。 严君离颇意外他会有这样的念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闷闷地道。 只是不想一直养尊处优,依赖严君离的庇护。 这两天母亲又在言语暗示,民生物资什么都涨,他下学期的学费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之类的,让他觉得万般羞耻。 他不想再让母亲拿自己当商品来与严君离议价,他也有自尊心!他的事情他会承担,也许这样,他就能摆脱那些无名的压力,从这让人烦躁的局面里挣脱出来。 这副倔强的表情,严君离一点都不陌生,他看了非常、非常多年。 当他拗着脾气不想说时,就真的一个字都不可能从他嘴里敲出来,这种难搞的个性,真是千百年如一日,变都没变。 严君离叹气,也没再试图追问什么。「好,你想打工,就去打工。」 大哥说,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他想,或许他还是在不自觉中,给了小恩太多束缚吧。 「要不要去问问大哥?公司里应该有不少的工作机会,你还要上课,时间也没那么自由。」 严知恩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倒头往床上躺。 严君离随后也跟着上床,才一躺下,身畔那人就习惯性地挨靠而来,弓着身将头抵靠在他肩旁,顺势抱住他手臂,他不觉露出浅浅微笑。 这自小养成的睡眠姿势,还真是改不掉。 隔壁有小恩的房间,大概是在第一次清晨睡醒,四肢都还巴在他身上时,发现自己正处于「很男性」的兴奋状态之下,当下尴尬到说不出话来。 现在回想起来,青春期小男生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还是让严君离想笑,但为了让他自在些,后来就准备了隔壁的房间,但他很少睡,大多时候还是像幼年那样,习惯过来与他挤一张床。 隔天是周末假期不必上课,严知恩睡到自然醒,身边已经没看到人。 他打着呵欠,起床刷完牙,下楼吃过早餐,才在庭院看见严君离。 那人正戴着耳机,坐在竹编的半圆形吊床上,意态悠闲地半眯着眼,享受清晨时光。 那个竹编吊床,他小时候常常窝在那上面,听严君离说故事听到睡着。 他走上前去,占据左手边空着的那个位置,很自然地凑过去,分去他左边的耳机,传来的旋律让他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以为你是不听流行音乐的。」 「前几天走在路上无意间听见的,觉得歌词意境很美,不小心就记住了。」 严知恩又听了几句,不感兴趣地将耳机还回去,屈着腿,双手抱膝,将头搁在右边现成的人肉靠枕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严君离摆在膝上的素描本,正一笔一划地勾勒出形体。 他在画一个男人,木格子窗雕镂着精致花纹,古意盎然,男人依窗而坐,长发披散在肩后,几绺随风翩飞。 缘字诀 几番轮回 发如雪 凄美了离别 我用无悔 刻永世爱你的碑 「你在画什么?」顺手写下的那几行字,还能认出是刚刚才听过的歌词。 「你不觉得,这意境很美?」 「原来你也相信前世今生这回事?」 「当然。你不信吗?」 「不信。」严知恩不以为意地漫应,打了个呵欠,有些昏昏欲睡。「真有的话,你肯定欠我很多。」 严君离偏头,望向他倦懒面容,几不可闻地轻喃:「是很多。」 三十年寿、一世痴狂、九世苦盼――这欠得还不够深吗? 君恩似海,如何偿得尽?你真的……全忘了吗? 这几天期末考,没睡饱的严知恩很快又进入半入眠状态,他及时伸手,稳住快从肩膀掉下去的脑袋往后靠,让对方睡得舒适些。 看着被缠握住的掌,入睡了潜意识里都还不忘五指牢牢握着,严君离心头发软,荡漾着一股甜得几近泛疼的情绪。 小恩其实,不是真的想忘吧?只不过等得怕了,那种一再落空的失望与惆怅,让他无法再承受,只好选择全数抛舍。 但是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的,否则不会那么没有安全感,总以为他会再度离去,连睡了都要牢牢掌握住才安心。 严君离眸光泛泪,疼惜地抚上颊容,轻浅道:「我不会再离开你,这辈子,我们一起走完。」 他其实睡得并不沈,除了外头没有床铺舒适以外,一直有人在周遭走动也是原因之一,让他没有安全感,难以真正入眠。 「这么甜蜜啊?两小无猜,好让人羡慕……」 「三哥,你小声点,他最近没什么睡。」 「在『忙』什么,晚上都没空睡?」 「……小恩才几岁,你在想什么?」 「十七,够大了。想当初,我十五岁就……」 「停!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那串荒唐至极的淫乱史。」 他蹙了蹙眉,挪了挪姿势,周围安静了一阵子。 更深一层的睡意即将袭来时,谈话声又响起。 「……先放旁边,我手麻了。」 「……你会不会对他太好了一点?」 「四哥,你不要闹他啦,让他睡。」 「……」 又过了一会儿。 「老三说你有事跟我商量?」 「嗯。大哥,公司最近有适合的职缺吗?小恩说想打工。」 「你同意?」 「那是他的个人意愿,我也没权力阻止吧?」 严知恩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只是还不想动。颊容无意识地蹭了蹭,一阵冷哼传入耳里―― 「谁说没有?他从头到脚都是你的,你说一个『不』字,我看谁敢有意见。」 「大哥,别说这种话,小恩听到会不高兴。」 「事实不会因为他不高兴就有所改变,你本来就有权索求应得的回报,连他那对不知廉耻的父母,都知道最基本银货两讫的道理。」 「……」严君离叹气,已经不想再与兄长争论这种存在多年的观念分歧,低头见枕靠在他胸口的人已经睁开眼。「醒了?」 严知恩随口漫应一声,坐直身。 严君离与兄长交换一记眼神,心知他必然是听见了。 以为他会不开心,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太大反应,转身便往屋里去。 「大哥,以后这种话不要说,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是被买下来的货品。」说完,随后跟了进去。 又要去安抚臭小鬼了。严君临不以为然地哼了哼。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故意的成分,他就是看不惯小五事事顺他、事事包容,都快爬到头顶上去了,有人花钱花到这么窝囊的吗? 小五可以宠,但不代表被宠的人可以忘形地恃宠而骄,他是有什么资格对小五发脾气?总该有人来提醒他自己所处的位置,最好不要太超过。 还叛逆期咧,搞不清楚状况! 严知恩没有像上回那样,宣泄出心里的不愉快,表现平淡得很反常。 不过既然他什么都没表示,严君离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考完期末考后,开始放暑假,严君离考虑过后,先安排他进行销部门,参与公司平面广告、dm拍摄与制作这一类的事宜、慢慢了解公司每一道作业流程,再看他对哪一部分有兴趣,熟悉了以后,将来毕业或许能正式进公司帮大哥的忙。 跟他说明完自己的盘算,再询问他的意见时,严知恩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我能反对吗?」 严君离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行?」 对方笑了笑。「没什么,就照你说的。」 然而严君离却觉得,那不是笑,只是扯动嘴角作数,他眼底没有笑意。 「小恩,你不喜欢的话可以说。」 「没有,你想太多了。」 严君离不放心地问过大哥他在公司的情形,也都说他适应良好,没有什么问题。自己亲自去看了几回,确定他待得很愉快,这才安下心来。 更正确地说,他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过头了,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小道消息传进耳里。 哥哥们要他看紧小恩,说他和异性走得太近、互动太多,一点也不避嫌,这不是好现象。 他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这是小恩的人际关系,和同事处得来并不是什么坏事。 暑假过后,小恩被调往仓管部门,接着又调到门市,他后来问了大哥,大哥只说,调到门市是配合他的上课时间,晚班时段不会影响到课业,另一方面他熟悉公司的产品性质后,实际到最前线去磨练他的口条及应对能力,熟悉市场性,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大哥说得合情合理,也有规划地在培训小恩,再加上小恩也没多说什么,他也就任大哥去安排了。 生活中多占了工作比例,小恩来的次数比以往少了些,但是以他能掌握的私人时间而言,严君离知道他已经将大半时间留在这里了,有时来了都还看他在忙学校作业、写工作日志,忙到半夜才睡。 再然后,就是哥哥们的叨念愈来愈频繁,不断耳提面命要他多注意小恩。 二哥说――那小子很招桃花。 小恩异性缘很好,这他一直都知道,不用人提醒。 三哥说――以前还替你担心过,这么早就吊死在一株没长成的小树苗上,万一他将来长得其貌不扬怎么办?没想到……啧啧啧!还是我们家小五有眼光,你是怎么知道他会长成这德行?我现在反而希望他平凡一点,不要说三哥没提醒你,他很有偷吃的本钱,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向他频送秋波?他看起来似乎也很有爬墙的意愿。 除了大哥,另外两个接触公司业务的人也不约而同这么说。 就连不在公司的四哥,也向他密告,上个礼拜看见小恩和一个小女生一起吃饭,气氛看起来还不错。 「我也觉得,你不要太放任他。」大哥是没有另外三位哥哥讲得那么直白,但意思也差不多到了。 好似为了符合八点档定律,所有的外遇、出轨、感情生变事件,当事人一定得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被拉来咬了一个小时的耳朵,一人一句,听得他头都疼了。 「小恩不会这样,你们别捕风捉影。」 「谅他也没这个胆。除非我们家小五不要他,否则他没那资格说不要。」三哥哼了哼,敢背着小五乱来,打断他狗腿! 严君离没再听他们闲扯淡,下楼来时,看见严知恩在厨房倒水。 「报告写完了吗?」 严知恩出神凝思的目光,由烟雾缭绕的杯口移向他。「差不多了。你呢?和你哥聊了什么?」 「没什么,就一些琐碎的小事,不重要。」 「是吗?」他扯扯唇,端着水杯回起居室,将这个月的销售月报完成,关了电脑,对随后而来的严君离说:「我也有事想跟你聊聊。」 「什么事?」 「我想交女朋友。」 正翻动cd想开音响的手顿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需要这么意外吗?」带着几不可察的挑衅恶意,他扬笑,很故意地说:「我都几岁了,交个女朋友很正常吧?如果你是要搬出学校那套八股台词,那我今年生日过后满十八再交,你总没意见了吧?」 「你――」一口气梗在胸腔,吐不出,咽不下,闷痛了胸口。 他想问,你是认真的吗? 那副表情,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哥哥们提醒的话,一句句回涌脑海。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真的。 「有……对象了?」 「算有吧,我很喜欢她,有考虑要跟她告白。」 他有……喜欢的对象? 严君离无法消化这则讯息,呆立在原地,连严知恩越过他,径自进浴室洗澡,他都还无法回神。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没想过――小恩会有对象,会有其他选择。 他对彼此的感情归属,看得太过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小恩也会爱上别人,有新的感情发展。 若是――小恩的爱情已不再属于他,他该如何自处? 这样的认知来得太措手不及,他还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恍惚地回到房中,等着严知恩洗完澡,好好地与他谈清楚,确认他究竟有几分认真。 他等了很久,隔壁房间的灯亮了,又熄了,小恩没有过来睡。 他独自躺上只有一人的孤单大床,睁着眼,整夜无法入眠。 严知恩丢了一记震撼弹给他,接着又悄无声息,绝口不再提起此事,他却是放在心头斟酌、再斟酌,无法当没这回事。 他后来,去了几回小恩工作的门市,没让谁知晓,只是悄悄打量小恩工作时的模样,看着他与女同事谈笑风生、与每一个来客应对自如。 一直都知道,他相貌生得极好,十七岁的小恩已是俊俏少年,逐渐展现出个人魅力,勾唇浅笑时,自然散发的耀眼光采会吸引很多目光驻足欣赏,不难想见,再过几年会有更多数不清的芳心,为他所倾倒。 他还看见,小恩靠在柜台边,神色自在地逗着小女生,把正在盘点商品的女孩闹得踢他一脚,脸上佯怒,却泛着羞涩的浅浅红晕。 这就是……小恩说要告白的那个人吧? 他很少看见小恩那么开怀、那么自在、那么无负担的清朗笑容。 所以……是真的吧? 和那个人在一起,是真的能让小恩快乐。 如果是这样,他还有什么好犹豫? 他等着,准备好了答案,只等着小恩正式告知,他也会说出自己的回答。 但是,严知恩却一直都没有再提过。 他还是会来,周末假期也多半会在这里留宿,但是严君离却敏感地察觉到,小恩的话愈来愈少,笑容逐渐沈寂。 到最后,连对他的态度都日渐疏离、冷淡…… 第四章 高三下学期,严知恩搬出了家里,自己在外面租了个小套房。 严君离问过原因,他只给了「离学校近」这种不是答案的答案,但严君离知道,已经不能再问更多。 也或许说,答案其实彼此心里都有数。 他当时有说:「要不,搬来我这里?」 「……你连我最后一点自由都要剥夺吗?」 「什么?」那含糊在嘴里的呢喃,他没听清楚。 「没事。我和同学合租,房租很便宜,讨论功课也比较方便。」 说过一次被严知恩拒绝后,他也就没再提。 小恩十八岁生日这一天,他提前一个月便跟对方约好了,其实也不必刻意提,往年的这一天,他们都是一起过的,小恩也有这样的默契。 严君离准备了蛋糕等着他来,但是今天,他迟了,一直到过了八点,都还没看见他的人影。 传了几封简讯,问他:「要过来了吗?」、「是不是有事情耽搁了?」始终没有收到回音。 到了酒店,他开始有些担心了。 严君威经过起居室,知道他在等谁,回房拨电话,却是进入语音信箱,当下有些火。 敢关机放小五鸽子?大哥说得没错,这小鬼架子愈摆愈大,目中无人了! ――君离在家等你,立刻滚过来! 今天是什么鸟日子! 被一堆鸟事搞得乌烟瘴气,严知恩情绪已经濒临失控的临界点,回到租屋处,换掉没电的手机电池再开机,一堆简讯跳进来,他耐着性子一封封看,看到最后,一把火烧得无法自持。 催催催!当他是牛郎吗? 好,就算是出来卖的,也有下班时间吧!让他喘口气会怎样? 他将脸埋进掌中,触到左颊微微的刺痛感,提醒他十一个小时前被初恋对象甩巴掌的事实――更正确的说,是预备告白成为初恋对象的女孩子。 恶心!你这个死变态离我远一点。 他还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拿他当什么传染病似的,一脸嫌恶地看他。 他还在想这天大的误会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已经一通电话把他急call回家。 答案揭晓――是她。 她和父亲,一搭一唱,把人家女孩子羞辱一番,要她离他远一点,把儿子形容得像被金主包养的卖身牛郎一样,他的颜面、自尊完全被践踏得面目全非。 偏偏,父母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像坏掉的唱盘般,不断重复告诫他别玩过头,满脑子只担心得罪严君离,以后什么好处也拿不到。 面对人家女孩子鄙视的目光,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能澄清什么?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父母只是说得直白了些,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如果说到现在,他还卡在狗血八点档的身世梗里没转出来,那未免蠢过头,全世界都在提醒他,严君离对他的好是为了什么,他再傻也有个限度。 他没有谈恋爱的自由、没有爱上任何人的权利,这辈子,他只能是严君离的,没有人管他怎么想,没有人管他愿不愿意,因为他早就卖给严君离了! 妈的!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他要承受这种毫无尊严的羞辱? 在他情绪烂到极点时,这一封封传来的催促简讯,简直是火上加油。 ――小恩,你在哪里?我还在等。 初恋毁了、和父母吵得身心俱疲,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好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他还能像以往那样,把所有的情绪继续压抑下来,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要我去是不是? 既然所有人都说,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好,他就顺了所有人的意。 不过就是卖身嘛,有什么难的! 快十一点了。 再过不久,小恩的十七岁即将过去,正是迎接十八岁的到来。 而他,还是没来。 严君离拿起手机,打算最后一次尝试拨号。 这一次,手机拨通了,铃声从楼下传来。 他微讶,拿着手机起身往楼下走,在楼梯转弯处遇上迎面而来的严知恩。 还来不及张口,对方二话不说,扯住他手腕便往房间走。 对方步伐迈得很大、很急,他没防备地踉跄了下,一头雾水地被拖着走。 砰! 有些失控的力道,将房门甩出声音来,迅速落了锁。 「你怎么――」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压在门板上,粗狂的吻迎面袭来。 他呆怔住。 唇上的触觉很真实,粗鲁咬破了唇的痛觉也很真实,同时由交缠的嘴里也尝到浓浓酒气。 小恩喝酒了? 看样子喝得还不少,酒味很呛人。 他伸掌,由肩膀、背脊、腰后,来来回回地温柔挲抚,想平复对方的情绪,却感受到掌下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至极。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让他变成这样? 即便满心困惑,也知道现在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时候,小恩真的反常得让人很忧心。 严知恩知道自己很野蛮,那条叫理智的弦完全断裂,开了头就完全停不下来,尤其对方太温顺,没有一丁点反抗的意味,被咬破了唇也不吭一声,任他为所欲为,将他野性的那一面完全激发出来。 一股――想狠狠欺负对方的恶劣因数无边无际地壮大,他进一步扯掉彼此的衣物,毫不温柔的揉弄对方身躯。 严君离蹙眉,微痛地低哼一声,伸掌想拉开距离。 「这时才拒绝,不嫌太晚了吗?」矫情到极点。 严知恩不当一回事,反手将他推向床铺,整个人压了上来。 「小恩――」当轻微的抗拒,被淹没在愈见激进的侵掠行止下后,严君离便叹口气,不再试图阻止什么,任由他去了。 严知恩以为自己不会有感觉,但是当目光对上被压在身下、任他为所欲为的严君离,那垂眸眼睫微颤的模样……不知为何,当下有一秒钟,心脏麻了下,而后――欲望汹涌如潮。 最初,是冲着一把狂燃的怒火。 现在,是真真实实勾起了欲火。 他想――狠狠蹂躏严君离,想吻他、夺占他的身体、每一寸肌肤、以及呼吸。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轻率地、没给彼此更多的准备,便将热烫紧绷的那一部分,野蛮侵入对方的身体。 很痛。 带着报复性,自虐又虐人。 虽然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抗拒,但他知道,真正的性爱不该是这个样子。 那一夜,他只觉空虚、矛盾,以及深深的后悔。 头好痛。 原来这就是宿醉的滋味。 意识清醒有一阵子了,严知恩弓着身子,维持同样的姿势动也不动,赖在床上耍颓废。 这是严君离的床,但是主人不在床上。 那是当然。他还没失忆,不会忘记自己昨晚的行为有多过分,严君离还能忍受跟他睡同一张床就有鬼了。 轻微的开门声响起,人下意识便闭上眼睛,做出逃避行为。 那人进到房里,轻巧地在他身后的床位坐下,伸手轻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抚过他的头。 他很紧张,情绪复杂到不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严君离。 这其中……可能还有一点点心虚的成分吧。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严君离怎么还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触摸发梢的手劲依然温柔如昔。 一阵轻笑声响起,然后两指掐上他鼻头。「你装睡技巧从小到大没进步过。」他错愕地睁眼。 眼前这人,眉目温和、浅笑依旧。 「你――」一点都不生气吗?他昨天……很糟糕,而且心里比谁都清楚,一定弄伤对方了,虽然没吭一声,但有看见他皱着眉,忍耐得咬破了唇。 「以后,可以不要再这样吗?」知道他难以启齿,严君离率先说了出口。「我不想跟你拉拉扯扯,这样……感觉很不好。」 像……强暴。 是这个意思吧?严君离从头到尾不做强烈挣扎,不代表很乐意在这种状况下与他发生关系,只是不想让彼此落入那么糟糕的感受里。 一瞬间,羞愧感猛烈袭来,那句道歉几乎要脱口而出―― 「好了,我话说完了,要不要换你说说,昨晚是怎么一回事?」 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严知恩翻身背对他,阴沈着脸不吭声。 「小恩,说话!你这样我会担心。」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但那一定很伤他,才会让他失控到整个人都反常了。 所以当时没有真的拒绝,有一部分也是想把他留住,在自己身上把情绪发泄掉,好过任他那样离开,会出什么意外谁都无法预料。 「……只是跟我爸妈吵了一整天的架,得不到共识,很累。」 「是这样吗?」严君离垂眸思索。 是不是错了?当初原是想让他有个健全的家庭,没有缺憾地长大,却错估了那对夫妻的良心,反而伤了小恩,一直到后来,他才真正相信,原来天底下真的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没关系的,小恩,你还有我……」他低哑地,轻声说道。「无论何时,都有我。」 应该说,也只能有他了! 除此之外,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严知恩沈着脸,翻身坐起,不发一语地进浴室冲澡。 门一关,他开了水龙头,掬起一把把冷水往脸上泼。 严君离的温柔、包容、以及对他种种的好,他不是没有感觉,真要认真说来,也不是说有多讨厌这个人,只是…… 那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糟透了! 想起昨天的一切,情绪又跌到谷底,阴霾一片。 冲完澡,他套上裤子,光着上身下楼,开冰箱倒了杯冰水,不经意看见下层的蛋糕盒子,这才猛然想起――阿对了,昨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还真是个难忘的日子啊,他想,往后每年的生日,他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他神情复杂地望向坐在客厅翻杂志的严君离,「你――有等很久吗?」 被那堆鸟事一搅,他完全忘得一干二净,难怪严君离昨晚一直狂call他。 这个人,一直都比他还要在乎他的生日,每年都很坚持要陪他过,至于他的家人――压根儿就没人记得是哪一天。 严君离抬起头,温浅道「没关系。」 意思是,真的有等很久。 「我……昨天……」想解释点什么,却无从说起。 「我说了,没关系。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我每年都会记得,下回不要再迟到就好。」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年年生日都陪着他,仿佛永远不会有分开的一天。 严君离垂眸,似在凝思什么,考虑了一下才开口。「你已经满十八岁了,关于前阵子,你说想交女朋友的事……」 「我说笑的,不必当真。」严知恩迅速截断。 「是吗?」依他看,不像是说笑,那个女孩子呢?也不想要了吗?他看起来那么在意…… 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对上他阴晦的容色,话又咽了回去。 「你……有想要什么礼物吗?」从懂事以后,知道父母总是藉由自己来索求金钱,小恩就再也不收他的生日礼物了,也不止一次告诉他不要再送。 「什么都可以吗?」 「说说看。」 如果,他想要回自由,也可以吗? 严知恩扯扯唇,心里明白,说了也是白说,就算他允,周遭一堆人也不会同意的,只要严君离一天没厌倦他,就由不得他自主。 一如往年,他淡漠地回应:「不用了,我什么都不缺。」 「……」就算有,他也不会说出口吧! 严君离知道,他是不想再欠更多,将来还不了。 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从以前就是这样。或许,就是觉得两人地位并不对等,态度才会愈来愈别扭。 他其实很想让对方明白,他们是不分彼此的,就像呼吸,早已融入血肉里,为这种小事耿耿于怀根本没必要,但是就算说了,现在的小恩,应该也体会不了吧。 记得的太多,是一种情绪负担,也是他必须独尝的苦涩。 曾经有人告诉他,小恩的前九世,总是很快地记起他来,孟婆汤对他根本不管用,他执念太深,牢牢将两人相约之事刻印在心底,怕遗忘会使他错过彼此。 最晚、最晚的一世,是在二十岁,便陆陆续续忆起。 可是这一回,他十八了,还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觉得彼此之间愈来愈疏离,那道防备的疆界,不是他,是小恩划下的。 这一次,他真的忘得很彻底,甚至下意识地不想再靠近他。 不怪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来到这世上等着,又孤孤单单离开,整整九世,在希望与失望之间轮回,备受煎熬,这样的痛苦,换了谁都会想求得解脱,再也不盼、再也不等,也就不会再痛。 这种苦,他已经尝了九世,自己不过才一世又算什么? 即便……他已回到对方身边,赴两人的前生之约。 但是小恩,你还愿再信我一回吗? 还能有多糟糕? 隔天回到工作岗位时,严知恩才真正体悟到――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的真义。 被父母来这里一闹,女孩辞职了,他的事情被绘声绘影、加油添醋地传扬开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严氏小老板有一腿。 所有人一瞬间像是换了一张脸,陌生得他完全不认识,以往还能和他谈笑自如的,如今都变得拘谨、小心措词,谁也不想无意间说错话,被他一状告上小老板那里去,弄得饭碗不保。 还有更多的人,看他时总带着异样眼光,轻蔑、鄙夷等等。 大家开始和他保持距离,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仿佛他是什么病菌带原者一样,他在这个环境中变得格格不入,每天来上班都得绷紧神经。 他情绪很紧绷,他自己知道,这阵子几乎没再去严君离那里,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一旦见到严君离,他不保证能控制得了自己,会说出、做出什么事,他自己都无法预料。 他其实不想伤害严君离,每回对他发完脾气,内心会像有个黑洞,不断地蔓延、吞噬自己,空泛得发慌。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他不想要再像那天清晨一样,面对那种难以言喻的空虚与懊恼。 可是他不去,不代表严君离不会来。 刚开始,晚上会带着宵夜,去他的租屋处等他下班,见到他时总是说:「来看看你好不好。」 他一口气憋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 就像青春期的小男生,很介意在同侪面前提起父母、上学不喜欢再被接送、迫不及待想展现小大人独立的那种情结有些类似,如今的严君离,就是他内心最大的疙瘩,只要一同出现在别人面前,就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严君离来过几次后,有一回室友好奇,当着他们的面问:「你哥哥啊?」 「不是。」他想也没想就否认了。 高攀得起吗?他才不敢说自己有这么尊贵的哥哥。 严君离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那些流言蜚语,弄得他神经兮兮的,只要一看见严君离,那种难堪的心情就会一涌而上,他自己也没办法控制。 像是……抹不去的污点。 思及此,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几时起,严君离在他心中已经成了污点,欲抹之而后快? 不知是不是他表现得太明显,让严君离察觉到什么,最近看他的眼神,多了一抹深思。 可是他没有多说什么,每次来只是问问他的生活状况,确认工作是否有影响到他的课业,每次他回家时,都会看见严君离坐在桌前,耐心地一一将他写错的那些作业题订正过来,为他标示重点,好让他读起来能轻松些。 「是不是――瘦了些?」专注打量过他后,掌心抚过他的颊,将他轻轻按向心口处,轻轻拍抚,交代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样的严君离,让他没有办法把任何话说出口。 那只是――单纯的想表达关心,确认他一切安好,叫他怎么有办法没心没肺地叫对方少来这里,他会很困扰? 有几回,大概是被室友察觉出来了吧,其实也不应该太意外,他们的互动本来就太暧昧,一点也不像兄弟或朋友。 「我没想到你是『那个』耶!」 哪个?!室友的口气与眼神,猥亵得让他很火大。 「干么不爽啊?他长得很不赖呀,气质又赞,抱起来感觉应该不比女人差吧?g,问一下,是你上他还是他上你?」 室友下流的言论,让他脑海里不小心勾出那唯一一次的情景,瞬间胀红了脸,恼羞成怒。 妈的,他才不是!他不是室友口中的「那个」! 他喜欢的是女人,是女人!天晓得他那天是发了什么疯,完全鬼附身,那真的是意外,事后觉得好羞耻,连想都不敢去回想。 只要想到他和严君离会变成那种关系,他就浑身不自在,他从以前对严君离就没有那方面的欲望,以后也不会,他和严君离不一样,他性向正常得很! 然后像是没逼疯他不甘心,到后来严君离还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 混帐,是嫌他被议论得还不够精彩是不是?!真要把他搞臭了,无一处可容身才高兴吗? 严君离这一来,倒真的坐实了那些谣传。 「你来干么?」话一说出口,便觉口气太冲。 严君离当下也愣了愣。「不能来吗?」 「……」他哪敢。这是他们严家产业,爱到哪里巡店,谁敢说不行? 于是他闷闷地闭上嘴。 「我是想……」严君离慢吞吞地解释。「去你住的地方,你室友打探的目光好像让你不太自在,所以想说,是不是不方便再去那里?」 那来这里的侧目就会比较少吗? 他真的很想吼叫,顺便剖开这个大少爷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对啦,这是你的地盘,他们不敢议论你大少爷,可我的立场你有没有想过?! 他恼怒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转身故作忙碌,最后索性躲进仓库里,清点那些一点都不急的库存表。 严君离叹了口气,跟上前去。 「我考虑了很久,你十八岁生日过完,就算是成年了,总要送点什么给你。你现在住在外面和别人合租房子,凡事都不方便,我留意过,你室友不太注重生活细节,你又是个有洁癖的人,如果你坚持要住外面,那这部分我来处理――」 「我不要!」听懂了话中意涵,不等对方说完,便尖锐地拒绝。 「小恩――」 留意到周围有意无意飘来的打探目光,他更觉无地自容,当下口气也硬了起来。「你有钱是你家的事,我要怎么过日子我自己会负责,不关你的事。」 严君离望住他,好半晌,沉沉地开口。「你很想否认我们的关系吗?」 「我们哪有什么关系?」他一时嘴快,冲出口后才惊觉对方变了脸色。 「没有……关系?你是这样想的?」 这句话很伤人,看严君离的表情就知道了。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同事似有若无飘来的探究眼神,让他硬着头皮,不愿把话收回。 「……好,我知道了。」严君离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而后,没再多说什么,轻巧地转身走开。 ……生气了吗? 还是……他说话真的太过分?他看严君离好像难过得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那一刻,他竟感到一丝惊慌,怕严君离再也不理他,冲动地想追上去。 可是――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定住脚步。 混蛋!他干么要不安?明明就是这位大少爷不懂得看场合说话,不然他是能怎样?众目睽睽下跟他一起出柜吗?耍白目也不是这么搞的。 可想而知,今天以后,流言会更加满天飞。 「……」一连串脏话在嘴里含糊地滚过一圈,忿忿地丢库存表发泄。 第五章 那天之后,他没过去,严君离也没再来找他,默默地僵了一个多月。 他很烦躁,太多的事情,不知道是哪一件让他心情恶劣多一点。 这一天,他工作排休,想说有一阵子没回家,本想回去看看。谁知,才搬出来多久而已,他的房间已经变成储藏室,姊姊一直抱怨房间太小,妈妈安抚了两句,答应她过一阵子有空就处理重新装潢的事宜…… 当着他的面讨论如何处置他的房间,当他是空气吗? 回家吃那顿饭,让他心情更加恶劣。 这个家,完全没有他立足的空间。 他食之无味,随口敷衍了两句就走人,临走前,母亲仍是不忘陈年老词,要他当心点,别得罪严君离,否则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了。 明明每个人都有手有脚,养活自己究竟有什么难?为什么要攀附着别人过活? 尤其是牺牲掉一个儿子来做这种事,他们都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父亲没有生意头脑,他是知道的,祖父将家业交到他手里,没几年就亏损连连,到后来攀上了严家,索性更是连用脑都懒了。 父亲在外头养女人、母亲奢华度日,该怪他们没有廉耻,还是怪严君离宠坏他们?这种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因果问题纠结了十多年,依然无解。 或许自己也有点心存报复吧,既然这是他们唯一在乎的事情,那他倒还真想看看,他真与严君离闹翻,那一家子的表情会有多精采? 他买了两手啤酒回家,刚好两名室友也在,凑在一起喝茫了,平日根本不可能说的话全都不受控制由嘴里冒出来,宣泄积压了满肚子的郁闷。 「他妈的!我又不是出来卖的!」不爽地捏扁空瓶,丢进垃圾桶,再开一瓶继续灌。 「喂,该知足了好吗?起码你的金主长得人模人样,年轻俊俏又多金,这种货色走在路上是一堆人排队倒贴抢着要。」 「那你去啊!欢迎你去巴着他!」说这什么风凉话,根本不懂他尊严饱受折辱的痛苦。 「喂,你认真的啊?这么无所谓?」 「我为什么要有所谓?」 「他对你不错啊,我以为你对他多少有点感情,只是现在在气头上而已。」严知恩手一顿,仰头灌光啤酒,也不知在逞强什么,呛得狂咳嗽,一张脸胀得通红,扬高了音量,粗声粗气吼道:「白痴!谁会对他有那种感情,说几百遍了,我不是gay!他自己变态就算了,干么把我拖下水!」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铁门外的严君离都听得一清二楚。 站在外头,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按下这个门铃。 他不知道这是小恩的真心话,还是纯粹醉后胡言乱语,抵靠在墙边,一句、一句地听,心头苦不堪言。 他一直不晓得小恩是这样看待他的,觉得这样的关系很耻辱、觉得变态污秽、难以接受。难怪这阵子,总觉得他在逃避、掩饰什么。 与其说生气,其实更多的是难受,原来小恩心里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却什么也不跟他说。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从来都不想让对方难堪,更不希望,自己只是小恩心里的一个污点、一个欲抹之而后快的羞耻记录,若早知小恩是这样想的他会退开,给对方更宽广的空间,自由地呼吸。 难怪他会说――我们没有关系。 难怪他什么都不要,原来他真正要的,是严君离这个人能离他远远的,还他一个正常生活,恋爱、结婚、生子,过着与一般人无异的平凡人生。 他懂了。 小恩表现得那么明显,怎么可能不懂? 现在的小恩,不需要他。 他的存在,只是带给对方难堪、痛苦罢了。 他闭了下眼,努力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压下心头浪潮,让自己看来沈静如昔后,才举起手按下门铃。 里头的喧闹声停止,接着似乎是撞到柜子的声音,没多久,已有六分醉意的严知恩踩着虚浮的脚步来开门,一见到门外的他,整个人呆住了。 「你……怎么……」严知恩结巴了。 回想自己刚刚说过多少混账话,愈想,就愈心虚。 他……听见了吗? 「这阵子天气转凉了,整理一些比较保暖的衣服给你送过来。最近日夜温差比较大,出门一定要记得带外套,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就……这样? 看着他将手中的行李袋递出,转身就要离去,严知恩一时冲动,吼道:「你明明就听见了,干么装没事!」 温润的嗓音、平和的态度,就跟往常一模一样,可是他才不信严君离刚来,一个字都没听到! 已走到电梯口的严君离定住,回眸道:「你今年的毕业典礼……还希望我去吗?」 没想到他会突然天外飞来这一句,严知恩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呆呆地。 往年,他的毕业典礼,家长席坐的永远是严君离,但是现在都什么场面了,还有心情想他的毕业典礼?! 「如果我说要,你真的会来?」几近挑衅地,他挑眉反问。 「会。」严君离连犹豫都没有。 「……」严知恩无言瞪他。 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可以心无芥蒂出席他的毕业典礼? 刚刚那些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深受羞辱,严君离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怀疑,这人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生气! 至少,在他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严君离真正为了什么事与他过不去。 严知恩撑着有些晕眩的头,或许是酒精吞噬了理智,一股子叛逆全被激起,当下只想和他卯上,非逼得他变脸,于是口不择言――「你知道,我现在巴不得和你撇清关系,根本就不希望你来。」 严君离定定凝视他。「我知道。」 「那你干么还来?我都说跟你没关系了,你还管我冷不冷干么?犯贱吗?」 「这是两回事。」 你排斥我,跟我要不要关心你,是两回事。 严知恩听懂了。 一股气上来,他探手扯住对方手腕便往外走,打定主意今天与他耗上了,就不信这个人永远没脾气。 他承认这有迁怒成分,将在家里受的鸟气转嫁到严君离身上。反正这是他最后的价值了,那他就彻底和严君离撕破脸,再也不当谁的利用工具,其余会怎样都随便,他不在乎! 「小恩――」 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乐,敲得他头疼欲裂,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劝眼前这个埋头努力增加体内酒精浓度的人。 「不要喝了,我们回家――」 这间三流酒吧,出入复杂,什么龙蛇混杂的人都有,他待得极不自在,只想快快将人带回去,以免出事。 「家?」严知恩扯唇,极尽讽刺。「你有,我没有。」 严君离沈默了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只是真正清醒了。 既然没有他容身之地,那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会回去,他要与这些乌烟瘴气的鸟事彻底切割得干干净净。 抬眸,对上眼前这双忧虑的眸子,发现这人是真的关心他。 他不觉有些讽刺,低低笑出声来。「严君离,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要再拿以前那套来敷衍我,我要听实质的原因!」 「……」 严知恩无视他的沈默,径自替他道出答案。「你爱我?」 「爱。」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爱不爱你?」 「不需要。」无论答案为何,都不会改变什么。 「不需要吗……究竟是你太自信,觉得答案一定是肯定的,还是无论答案是什么,反正我根本没有选择权?」 「这件事,我改天会好好跟你谈,你喝醉了,我们先回去――」严君离伸手想扶他起来,被他反掌擒住,压像沙发椅背,重重堵上唇瓣。 喝醉的小恩格外野蛮,力气大得惊人,他挣不开,双唇被吻得发疼,几乎无法呼吸。 「小恩,你别――」那双手放肆地在他身上抚弄,这已经超出他能忍受的极限,张口想推拒。 不等他挣开,严知恩已经松了手,双手撑着两旁的沙发扶手,拉开些许距离俯视他。「知道吗?就算这样吻你,我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听懂了吗?严君离,我不爱男人,我不爱你,面对你,我没有欲望,我硬不起来!」 严君离没再有任何动作,目光幽沈地静凝着他。 如此屈辱,都还不能让他变脸吗?果然是修养奇佳的贵公子。 他哼笑,用词更加低俗下流。「或者,你真的想要也不是不行,我妈千交代万交代,你可是我们家的金主呢,我得好好伺候才行。你可能要稍微等一下,我找个女人,把身体弄兴奋了再来上你,就像上回那样――」 话未说完,严君离一巴掌甩过去。「你发够酒疯了没有?」 总算忍无可忍了吗?这样很好,不要永远摆出一副包容奉献、无怨无悔的清高模样,看了就烦闷,觉得自己亏欠甚深,怎么也还不完。 会反击很好,发怒、甚至揍他几拳都好,他宁可互相撕咬、两败俱伤,都不要他用逆来顺受的姿态,更加衬托出自己的扭曲浊秽。 终究不是发狠的料,严君离打完,心就软了,抚抚对方发红的颊,轻声道:「小恩,回去了,好不好?」 心灵深处像被拨动了什么,莫名一颤。他沈着脸,像要掩饰狼狈,只能以更轻佻的行止,恶劣挑衅。「为什么要回去?这里很好啊,还可以享受偷欢的刺激――」 方才失控的手劲,不意间扯落了严君离衬衫上方两颗扣子,他顺着曝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来回挲抚,描绘优美的锁骨线条。 他的喉结并不明显,音色是偏向温玉一般男中音,让人听起来很舒服,肌肤的触感如软绸般舒服,由颈部延伸而下,那锁骨线条,竟让严知恩觉得性感得不可思议,不自觉倾前吻了上去。 严君离僵了僵,别说这情况完全不对,就算在两情相悦之下,他也没有办法接受在大庭广众下有太超出尺度的亲密行为。 「不要这样,小恩。」他低声拒绝。 严知恩没理会,依然故我,在他颈际失控地吮出一记记吻痕,那暧昧的啄吻声,令他一阵耳热。 「我叫你停止,听不懂吗?」忍无可忍,微怒地伸出手,使劲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 严知恩恍神了下,眼底犹有未褪的迷蒙情韵,须臾才醒过神来,狼狈万般地由他身上退离。 明明前一刻才刚说对方的身体引不起他兴趣,下一刻就自掌嘴巴,只是一小片裸露的肌肤,就教他产生性冲动,沈迷于对方的身体。 疯了吗?不过就是做过一回而已,身体就记住了对方的温度、以及身体相贴时的触感,习惯这种东西太可怕,他以前明明就觉得很羞耻…… 他不知道严君离有没有察觉他身体的亢奋状态,像要掩饰什么,恼羞成怒地反击回去。「你不要难道我就很稀罕上你?女孩子身体抱起来有多美好,你这种性向不正常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她们随便一个都好过你!」 「等一下,小恩――」严君离急忙在他转身之际抓住手腕。 「滚开!你已经将我的人生搞得这么扭曲荒谬,到底还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你才肯放手?拜托你放过我,让我喘口气可以吗?!」 甩开时过重的力道,让身后的人一时稳不住重心,肩胛骨撞上桌角,严君离疼得蹙起眉。回神见严知恩已走到门口,他顾不得疼痛,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小恩――」未来他们会走向什么局面,他暂时还没法想那么多,但是无论如何,小恩现在喝醉了,怎么样都不能放他一个人。 身后的呼唤,严知恩听见了,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走出巷口时,那声音便再也没听见。 自己懂得放弃最好,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严君离,每见他一次,就一回比一回更加心烦意乱。 他真的很讨厌这种感觉,巴不得那个人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在面前,挑惹起无以名状的烦闷情绪! 严知恩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两点。 搁在房间没带出门的手机,显示未接来电四十七通,简讯也是一长串。 大致浏览了一下,整排看下去清一色全是姓严的,从严君临到严君颐,四兄弟全齐了。 随便点开其中一封简讯,上头只有几个字―― ――立刻给我滚过来,再晚我让你死无全尸! 看得出来严君威火大到极点。 不过就是说了几句重话,是有这么罪该万死吗?人都还没到家就迫不及待来兴师问罪。 虽然不认为严君离会去告什么状,不过那四个哥哥把小弟宝贝得像什么似的,打个喷嚏他都得切腹谢罪,会看出异样也不奇怪。 由小到大,他早习惯了,无论怎么做,反正只要严君离不开心,他就罪该万死,谁教他命贱,不懂得投胎,没有那种拿他当命看待的家人。 他头痛得要死,懒得再去应付那些会让他心情更烂的鸟事,倒头便往床上躺。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手机铃声将他扰醒,睡意浓重地想关机,迷迷糊糊不慎按到接听键―― 「你在哪里?」劈头便是一句诘问。 既然接都接了,他认命地将手机移向耳边。「家里,睡觉。」 「你还有心情睡?」 「为什么没有?」他们将严君离当心头肉,镶金嵌玉珍爱万分,不代表别人也得比照办理。 另一头的严君临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忍耐什么,压着嗓沈凝道:「小五还在急救,立刻给我滚过来!」 「什么?」严知恩一呆,对方已经切断通话,完全不理会他说了什么。 他赶紧往前翻查更早的简讯记录,第一则是在前一晚的十点零五分,严君临传来的。 ――小五命危,速至怀仁医院。 残存的醉意,全被这几个字吓醒,他由床上惊跳而起,抓了钥匙火速夺门而出。 坐上计程车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他一封封点开简讯,四兄弟轮流传来严君离的现况,到最后得不到他丝毫回音,用词逐渐火爆起来。 ――腹腔出血、脾脏破裂,到现在还没脱离险境,你是死到哪里去了! 他愈看,愈心惊。 一封封内容统合起来,他完全不敢去想,严君离目前状况有多糟糕。 一路赶到急症室,严家四兄弟全都在,而且脸色极其沉重。 「他……」他艰涩地开口。「现在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我们从昨晚十一点找你找到现在――」严君颐看了一下表。「早上七点二十分,超过八个小时!这段时间你在哪里?!现在才来问我们怎么样?!」 「老四,小声点,这里是急症室。」严君临低声劝阻。 严君玺很镇定地走到他面前,然后――面不改色地狠狠挥出一拳。 挨上一记重击,严知恩连退数步,撞上墙面才止住跌势。他跌坐地面,一时间眼前昏暗一片,浓浓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泛开,脸颊麻得什么都感觉不到。 「臭小鬼,我他妈忍你很久了!我们家小五到底是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对待他?」一向最冷静的严君玺,常被兄弟们说是心机最重的笑面狐狸,从没见过他发脾气,甚至严家三兄弟轮流警告他时,严君玺也是最沈默的,几乎没给过他什么脸色看,第一次发火就吓傻所有人。 又一拳正欲补上,被严君威与严君颐一左一右架开。「二哥,冷静点。」 他抬起头,望向严君临,眼神写满惶惧,期望对方能透露一点点讯息给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现在的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脏紧紧掐着,呼吸困难。 「手术刚刚结束,移到加护病房了,还要再观察,这几天还在危险期。」 他……没死。 严知恩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蜷缩四肢,紧抱住虚软发颤的手脚。 「我觉得很奇怪,那种地方根本不是小五会去的。这其间,员警来做过笔录,也调出了事发地点附近的路口监视器让我们了解状况。我想请问你,为什么要硬拉他去那种地方?又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你不知道那一带治安很不好吗?你不知道――」严君临声音梗了梗,咬牙道:「你不知道,他差点就被一群不良分子轮暴!」 严知恩浑身一颤,脸色刷白。 他……确实没有想到,那时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情绪。 可是这种事情,是一句没想到就能推却的吗? 在众目睽睽下对他做那种事情,根本就是在诱人犯罪,像严君离那种端雅俊秀、气质干净的贵公子,有太多人想染指,还有更多心理扭曲的家伙,想折辱他、践踏他、撕毁那太过美好的光明面。 是他,让严君离陷入那种境地。 「他、他……」严知恩艰涩地发声,难以启齿。 严君临揉揉眉心,神情流露一丝疲惫。「应该没有。据目击者所说,小五就是因为拼上了命抵死反抗,才会惹怒那些人,不留余地地对他施暴,造成身上多处重创,几乎致命……后来有人看不过去,怕真的弄出人命,偷偷报警才救下小五,到现在也难说这条命好保不保得住。严知恩,很多话我从以前说了又说、叮咛再叮咛,警告过你多少回,要你对君离好一点,你从来没有听进去,现在,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了。」 什么……意思? 他心口空得发慌,脑袋钝钝地,被动地塞进那些字字句句,却无法思考、无法消化。 难过吗?除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他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在怕些什么?他自己更是说不出格所以然来。 是怕……严君离就这样死了,他得一辈子背负害死一条人命的罪咎?还是、还是另外还有些什么? 他不知道,脑袋完全无法运作。 「你用什么心态看待君离,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来,只是因为你有义务知道这件事,面对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体创伤,你可以选择一转身就抛诸脑后,或者要内疚到死也是你的事,总之,君离未来如何都与你无关了,你不是他的谁,以后也不必再来。」 他懂严君临的意思。 一个害他最亲爱的小弟伤成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再让他接近严君离? 可是他没走。 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坐在角落,一动也不动。有时,得等到胸口闷痛、脑袋因缺氧而发昏,才发现自己呼吸愈来愈慢,下意识又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挽住时间,让它走得慢一点,别那么快带走那个人。 那个……让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居多的男人。 第六章 严君离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 医生说,要观察术后情形,前三天是黄金期,能挺得过来,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颅内有血块,这就得碰运气,有时会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开一次刀。 开脑手术……严知恩光想就四肢发冷。 这其间,他每天都来,严家兄弟看见了,倒也没开口赶人,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完全当他是空气,视而不见。 他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没人跟他说严君离的情况如何,他也不被允许进入探视,就只剩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严君离,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来医院时,严君颐难得对他开了尊口。「刚刚小五有短暂醒来几分钟。」 闻言,他双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课,不要再来了。」 被人抢白了一阵,他沈寂下来,不说话,也没有移步离开的意思。 于是严君颐又补上几句:「他说,他不会有事,等好一点,他会再跟你联络。」 「是吗?」他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随口打发他的谎言。 任何人在经过这种事后,都会恨死他这个始作俑者,哪还会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还是点头,如他们的愿离开医院,回到原来的生活步调,白天上课,晚上去店里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默默数着日子,大概有一个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关于严君离捎来的消息。 果然是敷衍他吗?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两天,若还是没有回音,就要再去医院一趟,结果那个周末就收到严君临传来的简讯,说严君离要见他。 他依约定的时间来到医院,严君离已经转到普通病房。 乍见的第一眼,只觉他清瘦不少、气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识也很清楚,还有闲情坐在病床上看书,如果不是人还在医院里,几乎要以为他与常人无异了。 严知恩不自觉松了口气,这比他预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对方抬眸,看见他呆站在门边,率先开了口。「把门关上,进来再说。」 他脑袋几乎没办法正常运作,只能被动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我让二哥绕去夜市买蚵仔煎。」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直觉问:「你现在可以吃那种东西吗?」 「不能。但是我们有一个小时。」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开那些人,他大概不会有什么良好待遇,两人也无法好好谈话吧。 「听说二哥出拳揍你,还好吗?」 他摸摸左颊。「还好。」 当时根本感觉不到痛。严君离应该也不是真心想问,少了平日望向他时的暖暖笑意,清眸淡凉、平缓无绪的音律,听起来更像客套话,就像以前面对外人那样,隔了层纱,温和却疏离。 「你那天说的――」此话一出,便见他绷直了身躯。严君离仰眸迎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不要再有一丝隐瞒,做不到吗?」 「……不是。」现在躺在病床上差点赔掉一条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个明白而已,他能说不吗? 「那么――」严君离吸了口气。「我们的关系,真的让你那么不自在吗?」 「……」这时候否认,未免矫情,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钱收买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拥有的亲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边每一个人,总是告诉我,应该这样、必须那样,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包括你――严君离。 「你自以为是地将你认为对我好的一径塞给我,就像你认为用钱收买我父母,这样是对我好,最后却是让我成为他们变相勒索的人质。我连谈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他们不会允许我离开你,让他们从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妈甚至跑去店里大闹,警告那个女孩子离我远一点吗?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动,喜欢上一个人吗?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结果,但是也不想以后想起来,只有被甩巴掌、当成病菌鄙夷轻视的糟糕记忆。」 严君离闭了下眼。「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你一径地认定我需要你,可是我人生所有最糟糕的纪录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你有关,我能叫你滚远一点,说我们之间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深刻的爱情、我更没有你以为的,没有你会死吗?」 「原来……是这个样子。」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呵护,竟成了对方痛苦的根源,他其实……不被需要。 是他太自以为是,以为对方至少会需要他的陪伴――无论以何名目。 所以那一晚,小恩真的是有意伤害他,藉此推开他吧? 「那天,你问我究竟是太自信,还是根本不觉得你有选择权,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两者都不是,我只是以为,就算没有爱情,我们之间应该还有些别的,这么多年下来,难道连一点亲情都没有吗?不能当情人,就不能是兄弟,不能是知己吗?」 严知恩怔然,没想到他会如是回应。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我说要一辈子陪着你,不是只有那么狭义的关系定位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人生路,无时无刻回过头来,身后都还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你的心事、为你撑起一半的人生重量,让你能安心踏实地走每一步,遭遇挫折时,也不至于面对一个人的茫然无助――这也是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想告诉你的答案,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接下来他沈默了好久,望着严知恩的容色,专注地、像是最后一回、又像是从来没真正见过眼前的人那般,就在对方以为他不打算再多言时,才又突兀地接续上一个断句―― 「如你所愿,我放过你,今天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前一刻还说不在乎身分,只想为对方撑起一半的人生重量,下一刻就决绝地一刀两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这脸会不会翻得太快?严知恩一时思绪打结,反应不过来。 「这不是你要的吗?我现在成全你,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可以谈几场再也不会被侧目非议的恋情、享受你要的自由,我再也不会去干涉你的人生。」 被人话这么一堵,严知恩不附和好像也不对。 一直以来拼命抗争旁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他真的自由了,严君离超配合的,就像他说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将一堆不符合自己意愿的诸多期望强加在他身上,命令他非得对严君离好…… 他可以做自己。 他可以离这些鸟事远远的。 他再也不用去承受非爱严君离不可的压力。 可是……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感觉? 「你的伤……」怎么说他都得负绝大责任,现在人还躺在医院,他若置之不理、转身就走还是人吗? 对吧?是这样吧?他只是良心不安。 「已经没有大碍,再调养一阵子就好。再说医院有专业的医疗团队,你也有你该过的生活,来了也没用。」 嫌他没用碍事?好,这是他自己说的! 严知恩咬牙。「这事是你说了算吗?你哥哥们呢?别你前一刻说要放我走,他们下一刻又来找我麻烦。」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是我倦了,我不要你了。」 胸口闷得像有谁狠狠掐住了心脏,一股烦躁感隐隐窜动,让他脸色阴沈得像鬼。 严君离见他神色阴晴不定,闷着不应声,复又问:「还是,你不想走?」 「……鬼才不想走,我想得要死!」他恼羞成怒,反驳得极迅速,不自觉扬高音量,仿佛那样便能加强说服力,掩饰自掌嘴巴的狼狈。「我是怕你反悔,害我白高兴一场!」 严君离垂眸,神容略现疲惫,声嗓轻如丝缕。「我既然说出口了,就会完完全全抽离你的生活,这点你可以放心。」 「……」还能说什么?严知恩张口、闭口,发现脑袋空白一片,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是很不爽、他是把不满发泄出来了没错,可是、可是……当严君离冷冽地别开脸,再也不看他时,他却觉得一腔恼闷。 「我――」 正欲张口,严君离先一步截断。「如果没其他的事,这个承诺可以立即生效。」 意思是,要他快点滚蛋就是了? 谁稀罕!他从来都没有巴着严君离不放,是对方一厢情愿自己送上来的,不是严君离不要他,是他不要严君离,他没有被丢弃,没有! 「大恩不言谢,我立刻走!」 「小恩――」 他脚下一顿。 是怎样?病房门都还没走出去就反悔了,信用有这么薄弱? 「自己保重,以后,我再也顾不到你了。」 「……」他莫名一阵恼怒。「要你多事!你别来招惹我我就会好得很!」 开了门,惊见严君玺就站在病房外,该听到的八成也没少听,这种情况下也没必要顾什么礼貌了,直接臭着脸擦身而过。 「二哥,我的蚵仔煎呢?」 「最好你真的想吃!」看来严君玺没笨到中招,只是顺着他而已。 里头传来严君离的轻笑声。他被那过度愉快的笑声惹毛,甩上病房的门,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身后的病房内,离手的书本掉落地板,严君离脸色灰败、眉心蹙凝,艰难万分地喘息。 臭小鬼! 严君玺咬牙暗咒,不爽至极,又没办法对最亲爱的小弟摆脸色,只能没辙地抱怨。「就会在臭小鬼面前逞强,怕他自责就不怕我们难过?」 「对不起,二哥……」他又让家人为他担心了,他的力量很小,只能顾一个人。「真的对不起……」 「别说了。」严君玺看了,心痛得不能成言,默默撑住他虚软的身体,将枕头及病床高度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再按铃请来医护人员,回头想再调整点滴瓶上的止痛剂剂量,不经意瞥见,自紧闭双眼逸出的两行湿泪,迅速隐没在枕间。 ……臭小鬼,我们梁子真的结大了! 刚离开医院时,严知恩承认自己心情极坏,也不知道在杜烂什么,就是莫名地闷。 大概是因为,严君离说――「我倦了,不要你了」的口吻与神情吧。 那么干脆,那么淡然。 迫不及待地,要赶他走。 任谁被这样弃如敝屣,滋味都不会太愉快的,无论那是不是他要的。 一股气闷在心里,他恼怒地想――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就不要后悔。 他不想被看扁,一直以来,所有人总以为他不能没有严君离,但其实,他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处处都要仰赖严君离,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可以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会证明给所有人看。 刚开始,脑袋空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不知道――严君离伤势复原得如何?犹豫要不要再去一趟问问情形。 但是很快地又告诉自己,严家有的是钱,住的是vip病房、请的是最专业的医护人员、还有四个把他疼进骨子里的兄长,怕没人照料吗?人家都嫌他碍手碍脚了,他干么去惹人嫌? 他正常地上课、打工,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不知不觉又一个月过去。 与严君离专用的那支手机,每天都处在收讯满格、电力充足的状态,但是它一次也没响过。 这一天,母亲难得来找他,他还在思考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八成气象异常,居然能劳驾母亲又是探视、又是送鸡汤的,他从搬出来到现在,她还是头一遭来呢! 废话也没拖拉多久――基本上他们也没什么家常可话――母亲就直接切入正题,要他别耍性子,乖乖去向严君离道歉,他们家不能失去严家的庇护。 是你们不能,不是我不能。 他在心底冷嗤,却没有反驳,只是淡淡拒绝了母亲的要求。 拒绝的代价,是挨上母亲一巴掌。 母亲怒而离去后,他呆坐在客厅,然后像是逮着了谁的小辫子,用着自己都无法形容的迫切,冲回房拨了那个一直满格、却始终没有动静的手机。 电话那头接起,却是一阵静默。 有些放空的脑袋,依稀想起,以前都是怎么开头的? 好像是对方会用温暖的嗓,问他――吃过了没? 或者是――「你在哪儿?」、「在做什么?」、「昨晚睡得好吗?」 被母亲这一搅,他还没吃晚餐,昨晚也没睡好,头有点痛,但是另一头始终静默,什么也没说。 他有些烦躁,开了口。「严君离,你干么不说话?」 「……有事吗?」 有事吗?有事吗!有事吗他听得闷火直烧,没事也变有事了! 「有!我妈刚才来找过我。」他口气很冲。 「她昨天也打过电话给我,但我拒绝她了。」 难怪。「这就是你要给我的自由?嘴上说要放,却只是换个手段让别人来对我施压?」 「……你希望我怎么做?」 「事情是你起的头,你得负责收尾。」 另一端沈默了下。「好,我会处理。」 接着,又是一阵无限蔓延的沈寂,静得……他头愈来愈痛了。 然后,对方再次启口。「还有事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对方便道:「那我挂了。」 他才张口,另一端已经断了讯。 以前,随便一通电话都能说上一个小时,也没刻意聊什么话题,就一些琐碎的家常事,而刚刚,严君离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十九个字,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好一个无话可说!表达得够淋漓尽致了。 他将手机扔到床角,纷纷地想,我也没有要跟你说什么! 学期结束了。 这其间,大概又过了三个月吧,他和严君离真的一次都没有联络,那天扔到床角去的手机,除了默默捡回来充电,又再度扔回原处以外,好像也没什么作用了。 他是不知道严君离跟他家里是怎么谈的,反正父母都没再来烦过他,让他过了好一段清心不受打扰的日子。 等待毕业典礼的那几日,他看手机的次数变得频繁,捡回来又扔出去、扔出去又捡回来,周而复始,连他都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 那支手机,还是一直没响。 毕业典礼那天,他注意力一直很不能集中,老是飘掉。好歹自己也在受奖名单里,却分心到连该上台都不知道,还要旁边的同学提醒。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在留意亲友席。 严君离没来。 从小到大,他的毕业典礼,那个人从没缺席过。 他成绩一向不错,国小领县长奖,那个人,是在台下拍掌最用力的,满脸尽是以他为傲的神情,光是这样,就让他的情绪很满很满,足以抵过父母连他毕业典礼哪一天都记不住的失落感。 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他、以他为傲。 典礼结束后,同学们零零散散在校园拍照,为自己和同窗留下最后一次在校园中的剪影。 他国小、国中、连幼稚园的相片,全都是严君离拍下的…… 「喂!」一名同学经过,拍了下他的肩,顺口问:「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你家君离哥哥咧?」 严知恩回神,很没诚意地扯了下嘴角虚应。 这种场合,好像每一个人都习惯严君离应该要在,而不是他的父母。 学校有活动,参与的一向是严君离,那个人记得他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和他们关系打得很好,他跟朋友出去玩,只有严君离知道要怎么找人…… 一直以来,如果没有严君离在身边陪伴,他应该会更寂寞吧? 看着别人有亲友掌镜、谈笑风生的画面,而他身边,除去严君离后,已然空无一物。 心房瞬间有些酸楚,他看着手中刚领到的毕业证书,拔腿冲出校园。 在等公车的期间,他捞出手机,想了又想,还是先传简讯好了,上次被挂电话的阴影还在。 ――我要过去找你,现在。 传出这封简讯后,大约过了一分钟,回传过来的讯息是――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儿?我过去。 不是在家,那就是回医院复诊了? 他知道严君离已经出院回家休养,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但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八卦,上班时多多少少听同事聊过。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大概才三十秒,也只有三个字,看得他一头雾水。 ――机场。我…… 我什么?是严君离哪一个哥哥要出国洽商,送人去机场吗? 不太对,严家老大和老二,出国谈生意是家常便饭,已经没有温情到需要送机的程度,何况他们家本身就有请司机,接送这种事根本轮不到还在调养身体的严君离。 那,他去机场干么? 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才刚涌现,手机就收到那封没打完的断句。 ――我要去瑞士。 严只认你心脏停止跳动了一秒。旋即,回应得又快又急。 ――去瑞士干么?旅游?你现在的身体可以吗?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去静养。归期……不定。 归期……不定?! 当简讯再次回传时,他怀疑自己成了文盲,一瞬间无法解读上头那几个字。 就是……也许一年、两年,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的意思吗? ――这种事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他当下,情绪整个炸了,胸口饱涨着难以形容的愤怒。 还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以为严君离只是气头上说说,不会真的一转身就不再理他。 十八年哪!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八年?严君离二十五年人生里,足足有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的比例是让他占据,往后这个比重也只会更大。 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么多年来全心全意看着他、陪着他的严君离能够说不要就不要,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没,这十八年,严君离完全是为他而活,舍掉他也等于舍掉了自己十八年的人生。 结果,他还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连走也没说上一声!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一瞬间慌了手脚。 等待的时间里,每一秒钟的流逝都像一个世纪,好不容易才等到另一头姗姗来迟的回应,而且只有在他看来完全是敷衍的几个字。 ――我不知道……你会介意这种事。那么,还是亲自跟你说声,再见。 再见?再见?!你还有打算再见我吗?虚伪什么! 他在怎么样,也没有想过要跟严君离成为两个不相关的陌生人,呕三、五年的气,再怎么不闻不问,至少知道人在哪儿、不会心慌,那和远远隔上千山万水、不知道对方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也触摸不到,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他很起,偏偏又没有生气的立场,是他自己先把狠话都说绝了,如今骑虎难下,只能胀红了脸,哑巴吃黄连。 ――你等我,我现在去机场。 找不到任何下台阶,只能拖着,先见到人再说。也许…… 还没「也许」出格所以然来,严君离已经狠心接杀掉他所有的球路。 ――我要准备登机了,你不用来送我。 什么?! 他脑袋一麻,慌乱地狂按手机。 ――等,等一下!我是有重要的事。我的证件,一堆重要的东西都在你那里,你走的话怎么办?我找不到…… 手一抖,不小心按出发送键。 他一急,又迅速补上几个字送出去。 他连国小的毕业证书都是严君离在整理、收放,这样,算不算合理的理由?算不算?! 他一颗心提到喉咙,屏息等着、等着―― ――我交托给大哥了,去找他拿。 只有这一句回应,然后,手机就再也没有动静。 后面那封呢?他都没什么要说的吗? 一急,哪还顾得了颜面自尊,立刻按下拨出键,等了五秒,只传来手机已关机的机械女音。 严君离刚刚好像说,准备要登机了,手机当然是要关机的,那……他有看到吗?有看到最后传去的那封简讯吗? 蹲在路旁,他紧紧握着手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恐慌。 第七章 严君离会决定将小弟送出国,是因为那一日―― 应该是接了臭小鬼的电话吧,然后他就动也不动,在窗边坐了一下午,如果不是自己出声喊他,还不晓得他要恍神多久。 严君临看了,其实很心疼。 只是一通电话而已,他还在外头默数了字数,三十九个字,听起来平静无波,可是那背后,是失神独坐、遗忘时光的殇。 臭小鬼对他的影响力太大,大到――严君临为此而毛骨悚然,惊觉就算要为臭小鬼抵上性命,小五也不会有一丝犹豫的。 这样不好。一个根本不懂得怎么爱小五的人,他们怎么能放心,又怎么能甘心?那样的人,永远只会让小五受伤。 于是,他作了决定,就算是勉强小五、违背他真正的意愿,这也是必须做的事――将他们分开。 「我给过他机会了,可是他不要。小五,我不在乎他的性别,但是一个不懂得珍惜你的人,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这是我们的最底限。」那天,他这么告诉小五。 小五只是沈默着,然后抱歉自己又让家人操心。 「不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真的觉得歉疚,那就不要让我们再更心痛了,好吗?」 「大哥……希望我怎么做?」 「去瑞士,把身体调养好,暂时别见他了,好吗?」 小五当下没有马上回应,只说让他再想想。 思考了一个晚上,隔天便回复他。「好。如果这样大哥会比较安心,我去瑞士,也不会再与小恩联络。」 虽然如此,严君临心里也清楚,就算被害得这么惨,小五也没有怪过臭小鬼,他会同意离开,大概也是因为觉得这样对臭小鬼比较好吧。 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整死那个生嫩的小鬼,但他不能。这人是小五的命,除非他想连君离也一起逼死,兄弟们多半也明白这一点才会忍到现在。 但是无所谓,这口气他今天吞下去,人生还长得很,山水有相逢,他不让臭小鬼伤到一根寒毛,也绝对有办法让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送小五去坐飞机那天,登机前临时收到简讯,能让他如此牵牵念念,想也知道一定是臭小鬼。 他不爽地夺过手机。「都要离开了还理他做什么!」 「大哥。」严君离无奈一叹。「他还不知道这件事,至少让我跟他说声再见。」 他没办法,只好将手机还给他,让他把事情做个完整的交代和……结束。 忍耐着看他们来来回回传了几次,直到不得不走了,才匆匆将手机塞到他手上,要他交给臭小鬼。 这一趟老二先一步去打点好一切,老三陪着君离一起去,暂时会一起在那里待上一阵子,确认小五环境都适应了才会回来。 他与老四一同离开机场时,正好接到臭小鬼打来的电话。 他说:「你不用来,他已经上飞机了。直接到我办公室,小五有东西要我转交给你。」 回到公司时,臭小鬼已经在那里等着,整个人看起来坐立不安的样子。 他哼了哼。 人还在身边时,你一脸不屑,现在人走了,才来摆出一副天快塌下来的心慌神色,是想讨谁的同情?犯贱。 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拉开抽屉,将一只牛皮纸袋连同手机一起交给他。 严知恩接过,神情浮现一抹迷惑。 「小五说,这是他要送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无论你要不要接受,他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他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果你还是坚持不要,看要租出去还是卖掉,由你作主,款项也不必还给他,直接捐给慈善机构。」 牛皮纸袋里,是一间房子的产权资料,持有人名字是严知恩。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纸袋,不发一语。 这意思,很明显了。 严君离知道,一旦彻底拒绝他的父母,短时间之内他和家里的关系必然不会太好,那么他就只剩一个人,至少将他安顿好、让他有个稳定的落脚处,走得也能坦然些。 他连两人专用的手机都没带走,还能不懂吗? 安顿好他、切断两人的联系管道,严君离分明是打算长期、甚至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见他脸色惨白,严君临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快意,并且恶劣地补刀。「就当是分手的遮羞费好了,我就大度点。」 若在以往,严知恩必会觉得深深受辱,但是这一刻,他根本没工夫理会那些刻薄言词。「我不要这些,我要他回来!」 小朋友当这是扮家家酒吗?能随便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严君临嘲弄地挑挑眉角。「你真以为他非你不可,爱怎么耍脾气就怎么耍脾气,狠话说得比谁都绝,没有留余地,因为吃定他永远走不开?」 所以他必须让君离走,在这种轻慢心态下,君离怎么可能被善待。 严知恩默然。 他确实太自信,以为严君离永远不可能舍下他。 「但是小朋友,你拨错算盘了,他家里还有大人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说什么也不会坐视他被糟蹋,你不要,多得是人想要他。」 严知恩听出一丝端倪,晦暗阵底燃起些许火光。「所以,不是他自己决定要走的吗?」是被家人逼着离开的?那、那这样的话…… 严君临嗤笑,直接戳破他的妄想。「不是,是他自己说要去的,某个小王八蛋不是叫他滚远一点吗?」 他脸色一阵青白。「我自己跟他说,要怎么联络他――」 不待他说完,严君临冷声截断。「那他的伤呢?你怎么弥补?一句对不起,就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抹消?你知不知道他承受了什么?头一个礼拜反复与死神搏斗,发炎、感染、恶化,反复发着高烧、呕吐、意识不清、痛得连话都没办法说,却不肯让你知道,非得熬到比较能见人了,才让你来,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为什么?因为不想让你看了内疚! 「可是我又为什么要让你好过?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有些伤就算好了,也会一辈子留下疤痕,他的身体受到那么大的创伤,你真以为能好得完全?我让他去静养,除了摆脱你,有一部分也是希望他能平复心情,好好把身体调养回来,你倒是告诉我,你凭什么去打扰他?」 凭什么?严知恩被诘问得无言以对,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够烟消云散,他是太天真、也太不成熟了,以往总是仗着严君离的包容而而无所畏惧。 既然都开了头,严君临索性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鸟气都吐出来。「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真他妈的莫名其妙,连自己爹不疼娘不爱、什么不如意的事都要算到他头上,就因为他太好,凡事都不跟你计较吗?不,我倒觉得是你这个人太悲哀全世界根本没人在乎你,只有他会在意,所以你只敢、也只能跟他闹脾气,感觉自己还是有人在乎的,这种索怜讨爱的手法,简直幼稚至极,完全就是个长不大的臭小鬼,你自己痛快了,那别人呢?君离就活该要当你的受气包?」 「我、我不是……」他很想大声反驳,自己并不是对方说的那么恶劣、那么可悲,却莫名弱了嗓,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感。 「是不是都无所谓,我也懒得跟你争辩,反正这些鸟事以后都跟我们没关系了,滚吧!」 严君临态度表示得很清楚,摆明了别想从他口中问到一丝一毫关于严君离的消息。带着严君离留给他的物品离开严氏大楼,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真可悲,还真如严君临说的那样,除了严君离,还有谁在乎他?哪里还有他的容身处? 最后,他是来到那份房屋权状上所载明的座落处。 他没有父母那么厚颜无耻,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接受这么贵重的礼,只不过因为……这是严君离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物品,他至少该来看一看。 房子位在一栋管理良好的新大楼里,环境很清幽。他用里头的磁卡搭电梯上了十楼。 一个楼层有三户,他找到符合的门牌,以磁卡在感应器上刷过,再输入自己的生日,进了门。 里头实际坪数不算大,约莫二十多坪,大概是知道他懒,房子太大不好整理。 他没什么厨艺可言,所以厨房设备也没太讲究,两房一厅的格局,以单身的居住品质而言,空间是绰绰有余了。 房子应该有重新装潢过,从客厅的水晶吊灯、窗帘的颜色、壁纸的图案、沙发的样式、餐桌的摆放位置、以及屋内每一寸空间规划,都完全符合他的喜好,他一直都知道,要是严君离不懂他,这世上就没人懂了。 他进了卧房,这里的空间感一进来就让人觉得舒服与放松,里头隔出简单的更衣室,摆放着他原本放在严君离那里的衣物。 原来,他留在那里的所有物品,都被转移到此处来了。严君离是花了多少时间在做这件事?对方知道他不爱外人碰他的东西,所以这些事必然是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都还在养伤…… 他赶紧闭了下眼,不让眼底酸热的湿意凝聚,待情绪稍稍平复才又继续探寻。 留给他的牛皮纸袋里,有一本小手札,里面清清楚楚地条列着他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他打开更衣室里上锁的那个抽屉,果然在里头看到他的一些重要物品,从证件、存折、私章、毕业证书、历年奖状……连小时候施打的疫苗卡都还留着。 将手中的牛皮纸袋也一起放进去,关上抽屉,就着那本手札上的纪录,开始一项项寻宝起来。 小自他喝惯的咖啡豆,到他用过的课本、笔记等等,有很多东西,他根本随手一扔就忘了,没想到严君离都替他收得好好的。 39你的宝贝铁盒子,在床底下的抽屉。 乍看到编号三十九的这一条时,他一时还想不起来什么宝贝铁盒子,到床下的抽屉找出来时,记忆的闸门才跟着铁盒一起开启。 那是他三、四岁时的事了吧?在那还是小屁孩的年纪,大部分的人都会有个小习惯,将最喜爱的物品收藏在铁盒子里,他也一样,向妈妈要了吃完喜饼的铁盒,收藏一样样他自认为了不起的宝贝,里头绝大部分都是严君离给的。 后来,家里大扫除,母亲把他的宝贝铁盒丢了,那对当时的他而言,大概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严重,伤心欲绝地跑去找严君离告状,在他怀里哭很久。 后来严君离就说:「以后心爱的东西放我这里好了,我替你保管就不会再不见了。」 他真的做到他的承诺,替他把所有的物品都收藏得好好的,再细微也不曾自作主张丢弃。 指间抚过因年代久远而蚀锈的铁盒。这不是原来那个,是后来严君离再去找来一模一样的喜饼盒子,因为对孩子而言,分不清什么好坏,就只是认定原来属于自己的物品模样,镶金镶银都不如原来那个。 他再一次重新收藏他的宝贝,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好单纯,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时,连对方随手给的一颗巧克力糖都好宝贝地放进去,搞到铁盒爬满蚂蚁,然后他又哭,严君离则是一脸哭笑不得。 他小时候真的挺爱哭的,真奇怪严君离怎受得了,还能耐着性子一次次摆平他的搞怪问题。 抚着被洗干净收藏至今的糖果纸,他轻轻笑开,带着酸楚。 他那年纪说过最蠢、也最甜蜜的一句情话,大概是在严君离将糖果纸放进去后,他又摆出困扰得快要死掉的表情,严君离发现、并且询问时,他已经在那个人与铁盒之间来来回回看了不下数十次,皱着眉说:「君离哥哥放不进去。」 当时,严君离愣了一下,领悟以后,笑着把他抱到腿上,轻啄他嘟起的嘴,指着他的心口说:「最心爱的人,是要放在这里的。」 他明明答应了,明明说好要把对方永远放在心里,很谨慎、很心爱地收藏着,曾几何时,年纪愈大,心思愈复杂,逐渐遗忘了最初、最纯粹的心意,忘了自己曾经多在乎一个人,喜欢到想将对方缩小放进铁盒子里随身收藏那种珍爱、宝贝的心情。 这一次,不是妈妈,是他自己亲手扔了他的宝贝铁盒子,怨不得谁,也没那个脸哭了。 他强打起精神,将手札里条列的每一样物品放置处都做了一次巡礼,仿佛走了一回时空旅行,忆起好多成长过程中早已遗忘的小插曲,也重新回味了一遍当时的心情,找回记忆中,那些曾经遗落的情怀。 一项,又一项,严君离把所有属于他的物品,都由自己身边清空,一样不留,却将他的记忆塞得满满、满满,无处倾泄。 他再也无法忍受更多,靠墙滑坐在地板上,任饱涨的情绪化为颗颗清透水珠,自眼角逸出。 「严君离,你回来……」他哑声低喃,手肘碰触到顺手塞进口袋里的手机,想起自己最后传出的那封简讯,对方究竟有没有看到? 他连忙点开收件匣。 ――对不起,严君离,你不要走! 最后收到的这封讯息内容呈现开启过的状态,这表示,对方看到了,却不愿接受他的挽留。 心底最后一抹微弱火光也灭了,颓然地正欲搁下手机,眼角余光瞥见草稿箱有一封未完成的信件,他呼吸一窒,心想,这会是严君离留给他的吗? 他移动手指,点开草稿匣的内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任凭国学素养再差,光看字面也知道不会是什么美妙意涵,何况他国文成绩向来都不差! 胸口像梗着什么,堵得呼吸不顺。 这就是……严君离想告诉他的吗? 两尾相濡以沫的鱼,看起来亲密无间,依撑着对方活下去,不能没有对方,就像,他与严君离。 可是如果已经沦落到靠对方一口口水活下去的境地,那么艰困痛苦地支撑,成为彼此心上最大的负担,那还远不如忘记彼此,回到各自的江海之中来得快活,他轻松,对方也没压力。 这就是,严君离最后的决定?要舍掉他,从此相忘于江湖?那为什么没有寄出去,反而留在手机里等他发现? 他不懂,混乱的脑子已经无法再思考更多,将脸埋在膝上,麻木地,失神独坐,任时间流逝。 他后来想了很久,既然这是严君离最后的决定,那他至少能成全他的「相忘于江湖」。 工作上,他已经向店长口头请辞,之前没这么做,是不认为他与严君离真会走到这一步,真要分开,他怎么可能还有办法留在严家的地盘上。 房子的部分,严君离只给了他两个选项,租或卖。所以他也在售屋网张贴了售屋讯息,打算将卖屋的款项以严君离的名义捐出去。 房子的地段不错,又是有口碑的建商,建案甫推出不到一年便向隅,因此前来询问的人非常多,他当时便走神地想,原来严君离这么早就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了,还能挑到采光、视野度绝佳的房屋座向。 第一个跟他约好看屋的对象,是一个单身男子,连鞋也没脱。 他皱着眉,在人走后,把屋子里里外外的地板拖了一遍,连镜面烤漆茶几上所留下的指纹都擦得干干净净。 这么粗率的人,怎么可能会好好爱惜严君离用心布置的小窝,不卖! 第二组是个小家庭,一对夫妻和一个刚上幼稚园的儿子,孩子很皮,在沙发上弹跳,他连谈都没谈就直接将人请出去。 然后第三组对象,是一对同居情侣,初步观感是还不错,末了,对方问及家具是否会一并附上? 他当时没有回答。 对方赶紧说,不是要占便宜或杀价,是因为真的太喜欢这个房子的布置风格及氛围,感觉跟温暖,如果可以一并附上的话,把价钱加上去也是可以的。 「我再考虑看看。」送走这一对情侣,他又在屋里发了好半天的呆。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有多用心在布置每一个角落,想到严君离亲自为他挑选的窗帘、沙发、床具,要割舍给别人,心里就觉得一阵堵塞。 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看房子,价钱都开得很不错,有些甚至超出市场行情许多,请他优先考虑,他都迟迟没点头。 最后,他终于懂了。这是严君离为他筑起的小天地,只属于他们两人,无论谁来他都不可能看得顺眼,他连外人留在这里的指纹都无法忍受,又怎么舍得让别人入侵他的家。 家―― 这个字眼掠过脑海,便觉胸房一阵暖热。 是啊,这是他的家,严君离给他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知道他浅眠,一点点阳光都会让他醒来,所以房里挑不透光的窗帘,床组是依严君离房里那组比照办理,因为他睡习惯了,床的触感及软硬度不对,怕他不适应…… 这是家,是严君离的心意,他怎么能不要? 当晚,他便撤了网站上的售屋广告,然后收拾简单的行李搬进去。 其实也不太需要收拾什么,里头什么都替他打点好了,他只要人住进来就可。 入住的当晚,他失眠了。 脑海塞满太多他与严君离过去的回忆,翻来覆去睡不着。 伸手摸索到床头严君离留下来的手机,他翻身趴在床上,一一点阅手机里未删除的历史简讯,这是他们专属的门号,所以里头满满全都是他传的讯息,大部分都是一些无聊话,看完就该删了,严君离是留着干么啦! 看,里面还有他上课时传去的黄色笑话,被对方骂无聊,要他专心上课。 ――就一个被社会淘汰、穷得要死的男人在门前种树喝酒自嗨的文章,有什么好读的? 对方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回了他一个科科笑脸,说――忍着点,你以后还会再读到这个人的另一篇文章,不过我想你应该也只会骂过度幻想的神经病。 严君离说得没错,他上高中后读到桃花源记,确实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幻想力过盛的神经病! 类似这样的简讯还不少,以前上到很催眠的课,都会跟严君离喇赛一堆五四三的,像是评论刚刚走过窗口的那个女生应该有34c,才国中就这样,将来一定更可观之类的。 现在看觉得好丢脸,严君离那句「低级」骂得合理,可是那时不觉得,还振振有词地说――我们班上的阿宅更夸张,他还在课桌上画裸女图咧! ――阿宅之所以被叫阿宅,是因为没人青睐,他也只剩裸女图了,你也想加入阿宅一族吗?严君离当时很无奈地这么回他。 ――怎么可能!我至少还有严君离好不好! 那时回得毫不犹豫,现在再看,自己又何尝没有招惹人家?他不经意的言行中,透露出的讯息比谁都暧昧。 ――笨蛋,专心上课啦! 看看这几个字,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人在打字时,脸上带着纵容,无奈笑斥的神情。 一颗透明的水珠滴落在手机萤幕上,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再也收不住。 心好痛。 紧握着手机,无声哽咽,原来失去严君离,会让心这么痛,痛得……快不能呼吸。 「对不起,我不知道……」 一直以来,那个人总是在,他不必思考太多,也不曾真正去定义过那个人的存在,反正,他是严君离的。 他为他付出太多,多到全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严君离做得更多,几乎拿他当自己的命在看待,甚至多到――连他都知道自己终究得是严君离的,否则这世上没天理了。 因此,他开始会闹脾气,会反弹,想表达自己也该有选择权,可是心里却也没想过,这铁一般的事实会有什么改变,直到―― 严君离的离去。 严君离的离去,让心口像是挖空了一大块,空得发慌。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领悟,原来自己当时强力抗争、拼命想要的,原来是自尊,而不是自由。 当他想对严君离好时,就是发自真心,他不需要被强迫、被命令。 是那种强势,造成他的反感与反弹,用了伤人伤己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不满。 可是,他真的不要严君离吗? 不,不是的。 当他真的得到了自由,能由着自己作主时,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正视内心深处的渴求,才发现――他是要的。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如此在乎。 原来,自己根本不能没有严君离。 原来……那沉沉压在心口的重量,是爱情。 他爱严君离。 第八章 他没再试图联系严君离,也许就像严君临说的,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它需要时间去平复。 一个人的日子,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难捱,不过就是少个吃饭的对象、少个人挨靠着入睡、少个人逛街、少个人穿简讯说低级笑话、少个人……分享喜怒哀乐。 但无所谓,反正他时间塞得很满,也没有太多闲工夫感受那块角落空缺下来的失落感。 上了大学后,他利用课余的时间兼差当网拍模特儿,那是一日睡前,想起许久以前与严君离闲聊时,曾半说笑地告诉他―― 「你设计衣服,那我就负责穿好了。」 他想实现这个承诺。 「jn」――君与恩。这品牌、这标帜是他们共同所有的,他一直都明白。 刚开始的时候,一天下来要换上百件衣服,拍近千张照片,整个人晕头转向,回到家后常发现皮肤又红又痒,也不晓得是哪些质料让他过敏,难怪以前严家四兄弟常说,他被严君离养得很娇贵。 如今看来,这话还真不假,严君离为他准备的衣服,质料从来都不马虎,他活了十九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会对某些布料过敏。 刚开始的日子很苦,收入微薄,每天回到家几乎连动都动不了,倒头就睡,反覆在过敏、搽药、过敏、搽药中度过。 后来,慢慢熬出一点名气,有些品牌找他签约,成为专属的平面模特儿。 一直熬到大四毕业,他已经在业界闯出不小的名气,身价已不可同日而语。 然后,严氏良性竞争已久的对头冤家找上他,捧着条件极佳的合约与他洽谈。 他考虑了三天,点头与徐氏签下两年合约,成为他们的品牌特约代言人。 他所不知道的是,媒体公开消息的那天,严君临打了通越洋电话,咬牙切齿地抱怨:「你养的好老鼠!」把家里布袋咬了好大一个洞。 严君离在另一头沈默了下。「他过得好,那就好了。」 「……可是我很不好!」他自己是不是也养了一只没良心的小老鼠? 严君离低低轻笑。「大哥,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知道你有这个度量。」 于是,严君临很闷地把这口窝囊气又吞了回去。 再过两年,结束与徐氏的合约,回复自由身后的严知恩却出乎意料地找上严君临,问他要不要合作。 不得不说,此举确实在严君临的意料之外。 「条件呢?」据说徐氏开出的续约条件优渥到前所未有。 如今的严知恩炙手可热,不签他是跟钱过不去,他是生意人,恩怨摆两边,有这个身价,他也没打算赌气。 「随便你开,我只有一个条件――给我严君离的消息。」 严君临挑挑眉。 都六年了,没想到小兔崽子心里还记得有这个人。 他冷笑。「我家小五不卖!」 一纸合约就想要他出卖家人,君离有这么廉价? 严知恩神色未变,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青涩的小鬼,随便几句话一激就能踩到他的痛脚,他沈着地迎视对方,清笃道:「如果我说,我爱他呢?这六年,我是为他熬的,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这回要是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我任凭你处置,这样的保证够不够?」 原来,不是想出口气,互别苗头吗? 严君临忽然有些懂了,前六年没吭上一声,自己咬牙苦熬,不用严家一分资源,靠着自己的能力闯出今天的局面,然后才能骄傲昂首,说他不靠严君离,走出了自己的路。 而后,回来,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再一次说――他要严君离。 这一次,他不比谁矮上一截,没有谁逼迫,他做的,就是他想、他要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傲成这样? 臭小鬼――不,现在不能叫小鬼了,那沈稳的气场、眼眉间的清傲神采,出色得让人有些无法逼视,更自信得――让人极想挫挫他的锐气。 「你凭什么以为,都六年了小五还会是你的?」 「他会等我。」严知恩眼也没眨。不必约定,他就是知道,严君离绝对不会属于别人。 自信很好。愈是自信的人,总是让人想给他死得很难看,狠狠跌上一跤,看他痛到骨子里去。 严君临笑得分外亲切,起身拉开抽屉,从相簿里随意抽出两张递去。 「他结婚了,两年前,就在你和徐氏签完约后没多久。」 然后,心情愉快地,看着眼前的人僵化为石,冻结了所有的表情。 最后,严知恩还是与严氏签约了。 这一合作就是四年,俨然已成严氏的专属代言人、当家台柱,任凭业界出再高的价码也挖不走他,媒体好奇,挖出了陈年旧事,在一次的采访里,大胆问了他与严氏的关系。 那时,严知恩沈默了一阵,只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在记者进一步追问那个「他」的身分时,他却怎么也不肯再多透露一个字了,让雾里看花的外人,更加好奇他与严氏的这一段渊源。 除此之外,他像转性了一样,以往是洁身自爱,连个小花边都没闹过,如今却是工作不忘娱乐,闲暇之余会泡泡夜店、gay吧,拿一夜情当纾压方式,对象清一色全是男性。 次数不算频繁,只不过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就会给人玩咖的浪荡形象。 以往,恨死了人家说他是gay,现在却只与男人往来,懒得多看异性一眼。 这是个人的私生活,他爱拿性当生活调剂,严君临也没多说什么,不要把自己名声搞臭,坏了严家招牌就好。 他还是没死心,每年都在问严君离的消息,严君临也是铁了心,从没一次露过口风。 直到这一次―― 今年严氏成立三十五周年的酒会,是在严家大宅举办,严知恩身为严氏服饰的招牌,自然也来了,将严君离的设计穿得帅气又有型,全场像花蝴蝶一样四处谋杀底片。 严君临致完词就退场,让年轻人发挥,年纪有了,实在不适合这种场子。 酒会的后半场,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吹风,看见楼下那个也退了出来,蹲在庭院一隅狂呕,几乎要连胆汁都吐出来的自虐家伙。 再喝啊,看能不能喝死你! 严君临有些幸灾乐祸地想,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清那人脸色有多糟糕。 考虑了下,还是下去关切。毕竟这人现在是公司的摇钱树,替公司赚进不少钞票,多少有点道义责任。 他下楼来时,严知恩正坐在庭院中那个以前常和小五靠在一起喝下午茶的吊床上,以小婴儿回归母体的姿态,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角角。 对方没察觉到他的靠近,动也不动地缩着,安静流泪,像被谁遗弃了似的,看起来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喝醉了?要不要让司机送你回家?」 严知恩身躯一僵,头也没抬,鼻音浓浓地回他:「不要。那个家没有他,我不要回去……」 见鬼!严君临居然觉得有点心软了。 这人骨头傲得跟什么似的,否则当初就不会因为自尊而与小五分开,现在居然连哭成这样被撞见都懒得掩饰了,是有多自暴自弃?! 严君临忽然有些明白,以前是工作一结束就急着回家,没见过有人比他更恋家的,现在却是宁可与一群没什么交情的人去狂欢也不肯回家,因为回去了,就得面对冷冷清清的空间,面对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他再怎么守着这个家也等不到。 连盼望都没有时,等待就变得难以忍受。 「我不是没有试过要放弃……我努力找着条件与他最相近的人,身高、容貌、眼神、声音、发型、肢体语言、微笑的弧度、穿衣服的品位……可是没有用,不是他,换了谁都没用,再像也不是严君离……」他将脸埋在臂弯间,痛苦低喃:「他到底在哪里,拜托你,我真的……好想他……」 这个人快被他逼疯了。 严君临努力维持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地问:「就算他结婚了?」 「我没有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他而已,我不会、不会破坏他的婚姻……」他哽着声,几乎是不顾尊严地乞求了。 严君临只是低头凝思,没有立刻回答。 他,终于懂了吗? 很多时候,不是只要有爱就足够,更必须学会在爱情里,该有的尊重、珍惜,以及谦卑。 他的爱情得到得太容易,不让他狠狠痛上一回,他不会懂得,拥有了,更要谨慎呵护,为自己能拥有如此赤诚的真心而感恩,一切并不是理所当然。 思索过后,严君临终于松口。「今年春装的销售数字如果比去年突破两成,我招待你出国去玩一趟,散散心再回来。」 严知恩困惑地仰眸,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去瑞士的来回机票,要不要?」接着补充:「当然,住处、地陪都会替你安排好,你只管放心。」 严知恩听懂了,眼神一亮。「要,我要!」 挂上兄长的电话,严君离移步走向窗边,不自觉发了一下午的呆。 不是没有想过会再见面,只是当这一天到来时,心还是……会乱。 大哥问过他的意愿,说他若不想见那个人,不需要勉强。 他没有不想见,只是―― 近君,情怯。 十年,时间、空间都不算短的一段距离,他们都走得太远,已成两条不交集的平行线,见了面,又该跟对方说些什么? 他不确定,当初相濡以沫的情分,如今还剩多少,若只是平添陌生、疏离感,那见这个面也只是徒增感伤罢了。 他知道严知恩为什么那么坚持,非见他一面不可,就因为清楚,他不能拒绝――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抱持太美好的期待。 因为这样,小恩才能真正放下,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他低低叹息,闭上眼将额心抵上窗框,关住汹涌如潮的思绪。 严知恩来有一段时间了。 提着行李,站在竹篱笆外,看着最靠近院子那扇半掩视窗内的剪影、男人时而走动经过的身形、还有里头飘出的淡淡咖啡香。 暂时,这样就够了。 这十年间,隔着那么长、那么长的距离,如今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近到几个步伐就能触及,他已经很满足。 胆怯地,不敢打破这一刻,恍如隔世的重逢。 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动作依然那么优雅,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严知恩也不会形容,一直以来,都觉得严君离的气质是谁也仿不来的,光是看着他便是一种享受。 屋里的门被推开,他下意识侧过身,隐去身形。 女人从阶梯上走下来,手中提着行李,严君离替她开了后车厢,将行李放入后,转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那个……就是严君离的妻子吧? 他闷闷地,捏紧手中行李箱的握杆,很不想看这种太温情缱绻的画面,目光却移不开,死死地定在他们身上。 两人轻声交谈了几句,隔了点距离他听不清楚,然后他替女人调整围巾,女人仰首亲了亲他脸颊,坐上车,严君离微笑朝她挥挥手,目送车子开远了,才转身回到屋内。 一瞬间,很想忿然转身就走。 他不确定,自己有办法待在严君离和另一个人共筑的爱巢里,面对严君离已经属于另一个人的事实。 但是……怎么舍得?他等了这么久,就算是看一眼,碰碰他指尖熟悉的温度也好…… 还在发呆的当口,男人经过窗边,正欲拉上窗帘,不经意望见伫立在院子外的他,他已来不及闪避,然后,他清楚瞧见男人一怔,旋即身影从那道视窗消失。 但是并没有从他的视线离开太久,大门很快再次开启,男人快步朝他走来,步伐略略失了平日的从容。 「小恩,好久不见。」拉开木栅门,男人带着浅笑,在他面前站定。 他有些迷惑,看着眼前这张温和依旧的面容。 幻想过很多种重复时的场景,就是没有想过,对方会以这种面貌与他相对,就好像那些争执、伤人的过往不曾存在,他只是去了一趟毕业旅行回来,而他正打开家里的大门接他。 「我有变很多吗?」严君离摸摸脸颊,不是很确定地问。 他本能摇头。没有,没变,就算变了,他也不会认不出来。 「那你为什么一副不确定的表情?」还好那双迷惘的眼神里,并没有读出生疏或客套那一类的矜持,否则严君离还真不知要如何接应。 「我只是……有点困,坐飞机好累。」话一说出口,连自己都意外。 那像是小男孩旅行回来倦累的抱怨口气,让严君离发自内心笑了。「快进来,外面好冷。」 虽然已经是春天,温度还是低得让人有点受不了,不像四季如夏的台湾,这时候都可以看见满街跑的迷你裙辣妹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严君离将行李安置在客房,又去张罗热饮给他暖身。 听着对方对气候的小抱怨,管不住的嘴巴便脱口冒出这句:「那为什么不回台湾?」如果连台湾的气候都让他那么想念的话。 冲热水的手一顿,严君离没对这一句做出回应,由背影他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冲了杯花茶,转身走出厨房时,顺道端出一盘刚烤好的小饼干。 「这是宁宁烤的,吃吃看。」 宁宁?他妻子的小名? 「严大哥说,你结婚了?」 严君离停顿了一秒,扬笑应声。「是啊,我结婚了。」 见他目光往下移,落在空荡荡的指间,严君离补充道:「我对银饰过敏,而且也不常出门,婚戒这种东西只是形式,主要是套在心里,自己知道就好了。」 也是。他在想什么?那两张婚纱照还搁在他家里的床头上,四年来每看一回就痛一次。 严君离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打转,改问:「你呢?大哥不是说明天的飞机,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有候补的机位,就来了。」迫不及待。 严君离倒是没多想,轻点一下头。「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要不要先去房里休息一下?晚餐时间我再叫你。」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倒也不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其实一点睡意也无,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整理思绪。 原本想过,见面第一件事要先道歉,把积压在心里十年的话全都告诉对方,只是没料到严君离一派云淡风轻,压根儿早忘了那些发酸发臭的陈年旧事,像是故友重逢,殷勤招待的态度,让他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脱稿演出到这阶段,接下来该怎么继续?难道真的与他哥俩好把酒言欢,你问一句:「这几年怎样?」、我回一声:「马马虎虎。」然后叙完旧,假期结束掰掰再联络? 不,他不想。 还存在的东西,他就不打算粉饰太平,严君离对他还有多少感情他不知道,但是他的还在,从意识到爱情的存在至今,十年的相思只是益发深植入心,他这辈子大概也只能爱这么一次了,说他卑劣也好,他还想试试看。 严知恩在晚餐前走出房门,严君离说他的厨艺只能做些简易的料理,桌上这些是他的妻子事先做好的,他只需负责微波,但是他来得很不巧,宁宁有事要出门一阵子,恐怕不能妥善地招待他。 不巧?哼哼,在他看来,才巧得很,正中他的下怀。 严君离不知他满脑子都在打坏主意,殷切地招待他,用餐过后,冲了壶薰衣草茶,一同在院子里看星星。 院子里摆了两张藤制的摇椅,再摆上一张小桌几,天气不那么寒冷的午后,坐在这里喝个下午茶倒是不错的享受,而且看起来这对小夫妻应该很常这么做。严知恩颇不是滋味地想。 「你现在好养生。」饮品只喝温补的茶类,连饮食都清淡得很。 「是啊,刺激性的东西现在很节制,不太碰触了。」 「明明就还喝咖啡!」在他面前装什么乖宝宝,他又不会跟严君临告状。 严君离一愕。那是中午南宁没出门前的事了,所以他很早就到了吗? 知道深究下去,场面一定会陷入尴尬,便故作无事地回应:「那是宁宁喝的。」 严知恩不爱他们的话题里老是出现另一个名字,虽然明知对方这几年的生活是与那个人密切相连,自己根本也没什么立场计较,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 「这次来,打算待多久?」 「待到你嫌我烦,赶我走为止。」 他半轻佻地回应,话中暗藏了几分真意,可惜严君离没听出来,笑回:「那工作怎么办,大哥不会有意见吗?」 他耸耸肩。「反正我回去会做牛做马还他。」 严君离闻言,回身正色道:「你这几年……做得很好,大哥都跟我说了,我很替你感到高兴。」 「你会跟严君临谈到我?」他不无意外。他以为,自己会是他们兄弟话题里的禁忌。 「为什么不会?你跟严家有长期的合作关系不是吗?」 只是这样吗?「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严君离笑意敛去些许,拉回视线直视前方。「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以前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无论承诺还是什么,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去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必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严知恩有些讶然。 他知道自己走模特儿这一途是为了他,也知道自己留在严氏是为了他,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无任何回应―― 有的,现在有回应了,他不稀罕,无论留不留,都无所谓。 「就算,我不走这一途、不留在严氏?」几乎是有些怨气地,瞪着对方。 严君离浅笑。「我知道你可以有更大的舞台、更好的发展。」 「严君离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是咬牙切齿,再骂一次:「咬布袋的老鼠」吧! 严君离不以为意地想。 「公事归公事,私交归私交,闲暇之余你若愿意,还是欢迎你过来坐坐、喝杯茶叙旧,但如果是因为我而画地自限,那大可不必如此,你的格局不只这样。」 谁稀罕多大的格局!他只想留在有严君离的地方、穿他设计的衣服,这人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无知? 他径自生着闷气,又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只好闭上眼睛往后仰躺,用无言的沈默表达抗议。 各自静默了一阵,严君离低低叹息。「好久没有像这样,跟你躺在院子里看星星了。」 严知恩撑开眼皮,斜瞥他一眼,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怀念。 所以,他也不是真的全无留恋嘛。 在他更小的时候,他们常在夏天的夜里,待在严家的院子里乘凉,严君离跟他说故事,最后他会在对方臂弯里睡着。 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他,没有烦恼,很纯真,也很快乐,成天追着严君离的身影,只要看见这个人,笑得比什么都还要开心。 没有太多的复杂心思,就只是纯粹地,很喜欢、很喜欢他的君离哥哥。 那个会牵着他的手学走路、喂他吃饭、陪他做功课、解决他所有搞怪的疑难杂症也从没嫌烦过,很宠他、很怜惜他的君离哥哥。 「我小时候是不是很爱哭?」 严君离回瞥他。「有一点,不过我想,那应该是没有安全感。」 或许是多多少少察觉到父母对他跟对兄姊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所以他动不动就哭,像是在确定,还有一个人回把他抱在怀里疼惜。 又或者只是想炫耀也看,我也有一个! 「那时候,也不晓得是哪里学来的,做什么事都一定要啾一下,跟只小啄木鸟一样,就像这样――」身体微倾上前,要往对方唇上啄去―― 严君离直觉往后一仰,避了开来,微慌地睁大眼望他。 他神色僵了僵,收回手,乖乖坐回去,干笑两声化解尴尬。「这种事好像不太适合示范。」 那段会带着笑回啄他一口的岁月,已经走得好远,如今的严君离,只会用惊慌的神情看他,保持该有的分际,再也不容他近身。 严君离望着他,迟疑半晌才问:「你现在――跟家里关系还好吗?」 还会需要以哭泣,来确认身边是不是有人关心自己吗? 他耸耸肩。「你离开以后,我跟家里也断绝往来了,这些年一个人单打独斗,少了那一家子给我扯后腿,倒也轻松自在。 「后来累积出一点名气,他们有回头来找过我,毕竟是自己的父母,总不能看他们穷困潦倒,流落街头吧?我最多是让他们三餐温饱,不可能再给更多了。 「然后有一次,家里大扫除,意外翻出我妈以前的就医纪录,她在生我姊时难产,之后就不能再生育了。发现自己不是她亲生的,也没有太惊讶,去问了我父亲,才知道我是他外面养的女人生的,我妈根本恨我恨得要死,怎么可能疼得入心。 「最戏剧化的是,我连我爸那一头的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亲生母亲另外还有情人,我爸质疑过我的身世,在我出生三个月就去验了dna,证实我根本不是他的孩子,难怪他们会那么潇洒地把我卖了,就算当时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在那个家得到一丁点的温暖与关爱。」 而他,居然还为此而与严君离闹脾气,如果没有这个人,他的童年只会更悲惨,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不晓得。 「我后来也去找过我的亲生母亲,不过她已经有自己的家庭,还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小孩,她现在的丈夫对她很好,完全不知道她过去的事情,知道我是谁以后吓得脸色发白,拼命求我不要去破坏她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要做什么,只是单纯想知道生我的人是什么样子而已。」 他很平静地说完,摊了摊手。「就这样,身世大白,最终结果是没有一方真正稀罕我,不是因为我身上有利用价值而接近,就是想把我这个人生污点踢得远远的。」 从此真的孑然一身。 迎上对方柔软的眼神,不禁有些好笑,又感到温暖。 从以前到现在,就只有这个人,真正在乎他的情绪,一直到现在,都还担心他受到伤害,满眼的不忍。 「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种虚假的感情我也不稀罕,从以前就知道他们没当我是一回事,现在又还有什么好打击的?」 曾经有一个人,说要给他全世界所有的感情,爱情、亲情、友情、亲人、知己,那个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严君离,就抵过一切。 「你不是一个人,可以不是。」 他呼吸一窒,偏头望去,却听严君离幽浅接续。「现在的你,不可能没有人爱,只要你愿意敞开心房,不会找不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为什么不去试一次,只愿意玩那种爱情游戏?你明知道那样只会更孤单――」 他要他――试着去爱别人? 严知恩胸口一阵闷痛,凛着脸道:「看来严君临把我那堆荒唐的烂桃花也说了,怎样?瞧不起我吗?我就是这种烂人,只玩得起性爱游戏,没有束缚,玩完一拍两散,很好啊,谁也没负担。」 口吻近乎赌气,没发现严君离神色有一瞬的僵凝。 当年……也让他感到束缚与负担了吧?所以现在才会那么害怕与谁安定下来,明明那么寂寞,渴望有人陪伴。 「你知道――承诺与束缚的差别在哪里吗?」好一会儿,严君离低声启唇:「有爱的,是承诺,能让彼此安心;没有爱,才会觉得被束缚,不自由。」 这番话,成功引来严知恩的注目。「这是经验谈?因为你爱她,才会心甘情愿被束缚,走进婚姻的坟墓里吗?」 严君离没正面回应,只反问他:「你呢?还是想坚持你要的自由?或者想放弃你的随心所欲,好好经营一段感情?我希望是后者,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不再孤单。」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忽然间,觉得这一切都难以忍受,他干么要陪着演戏,一起粉饰太平,他严知恩从来就不是那么孬的人。 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我为什么定不下来,我为什么没有办法专心去看一个人,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跟我谈爱情,你不觉太虚伪?」 如果真的不要了,那就转身走开,去过他幸福的婚姻生活,不要用这种让人心痛的温柔来怜悯他,他不需要! 严君离被他这一呛,神色僵凝住,再也撑不住嘴角的浅笑。 迎视他眉间深锁的阴郁,竟是无言以对。 严知恩泄了气,颓然地将脸埋进掌中。「算了,我情绪有点失控,让我一个人整理一下心情。不必理我,你先进屋去休息吧,时间也差不多了,严大哥说,你现在作息要规律。」 他来,并不是想伤害严君离,只是对方摆出那种西线无战事的模样,就真的让他很火,他宁可严君离来个大爆发,把该偿的都一次偿个清楚,也不要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他。 严君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起身进屋,留给他独处的空间。 第九章 凌晨一点了。 严君离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丢下那个人不管,独自入眠。 由温暖的床被中起身,走出房门,客厅的小灯依然维持着他进去前的亮度,院子里的那盏灯也依然亮着,微弱的光源照在那道身影上,更显落寞凄清。 小桌上那壶薰衣草茶早已冷却,他握着根本无法取得任何温暖的瓷杯,弓着身,肘侧抵靠在膝上,遗忘了时间般静止不动。 严君离深深叹息,心里清楚,无论再过多少年,这人永远是他心口最柔软的伤,一碰就疼。 「还不睡吗?」 他一出声,严知恩便偏首望来。 「时差吧,你先睡,不用理我。」 要真能不理他,此刻又怎还会站在这里? 他抿抿唇,声音很轻,带着些许迟疑。「要不,到我房里,我陪你。」 此话一出,见对方眸底闪过一抹异采。 他们都不是纯情少年了,应该知道这句话会有什么后果,何况以他们的关系,要指望像以前那样温情地盖着棉被相陪到天亮,那是痴人说梦。 他嗓音有些哑。「我先去洗澡。」 补上这句话,意图应该够清楚了,如果严君离原本没那样的意思,应该立刻打住,一切到此为止,回房睡觉去,但对方只是轻不可闻地「嗯」了声,耳根泛着不明显的红潮。 一股热气冲上脑门,他发现,自己当下就有些许「反应」了。 只是一句再含蓄不过的邀请而已。他的身体感官,从来不曾对谁如此敏感过。 洗完澡由浴室出来,他往严君离房门望上一眼,轻轻旋动门把,确定没上锁,他吁了口气,推门而入。 那个人倚靠在床头翻着杂志,房门开启时,朝他望了过来,嘴角扬起那抹他所熟悉的微笑弧度。 他应该要卑劣地立刻扑上去,速战速决,以免拖得愈久,给对方更多的反悔空间,但是那一刻,他却不由自主地缓下步伐,近乎着迷地在那记笑容下深深沈溺,在那个为他预留的位置躺下,往对方胸口靠去,伸手环上腰际,感觉对方回应的搂抱,指掌轻轻挲抚他的背脊。 从来没有一回的性爱,是如此温存地开始,以往总是撕裂般的纠缠、窒息式的索求,只有欲,没有爱,不像现在,单单是靠在胸前倾听着那个人的心跳,什么都不做也能满足。 垂眸瞥见对方顺手搁在一旁的杂志,封面赫然是他与人在夜店激吻被偷拍到的画面。 严君临居然连这种垃圾杂志也寄来,分明是存心置他于死地。 他身躯一僵,变了脸色。「那个!」 「嗯?」严君离眉目温和,侧耳倾听他微闷的咕哝―― 「我有很小心。出国前才做过身体健康检查,你可以放心……」 听懂了话中涵义,严君离心口一疼,主动俯首吻住他的唇,堵去那串自厌自眨的话语。 「谁怀疑你这个了!」 严知恩立刻顺水推舟,手探入衣服底下,猛攻男人最敏感的地带,怎么说也是玩咖级的,严君离绝不是他的对手,说他卑劣也好、无耻也罢,无论如何是不容对方全身而退了。 对方反应来得很快,他能感受到严君离炙热的欲望,于是动作粗蛮地剥光自己,迫切到接近粗率地迎合。「快点……」 严君离压住他躁动的身体,徐徐抚热他的身、他的欲望。 「不需要,你直接进来……」他几乎要哀求了。 严君离没理会,只是专心地吻他,找寻能让他愉悦的方式。 「你只是想自虐。」一语,狠狠戳进他心坎。「但我不是,既然要做,就照我的方式来。」 严知恩闭上眼,身躯微微发颤,几乎无法承载那样的极致温柔。 他在自虐。 他不晓得严君离是怎么看穿的,这个人总是懂他,就算看穿他这些年的放逐,只是为了排遣心中已经沉重到快要无法承载的痛苦与自责,好像也不需要太意外。 第一次,跟严君离以外的人上床,只是想体会他当初承受过的一切。 于是他才知道,那种没有任何怜惜、被强势入侵身体的感觉,有多痛。 他总是让自己痛,在自虐式的性爱里,提醒自己曾经如何伤害过一个人,那个这辈子唯一真心爱他的人。 在他那样对待过严君离后,这个人还愿意给他怜惜,每一个举动、每一记碰触所传递的呵护,揪扯得他胸口狠狠发痛。 他们有长长的一夜,严君离耐心安抚对方的焦躁,让他为他而放松、柔软,不再是悲伤,而是为难耐的情欲而颤抖,他倾下身,吮去眼角那颗他必然不愿被瞧见的泪水。 他不断地亲吻,以唇描绘对方的唇形、温度,一点一滴蚕食鲸吞,缓慢地入侵灵肉,在听见对方的低哼时,谨慎地停下动作,确定那并非不适,才又继续。 「严君离……」 「嗯?」以为他要说什么,但好像不是,只是喊着,臂膀攀上他,纠缠。 「严君离、严君离……」 这个名字,他喊了十年,一直都无人回应。他等这再轻不过的一声「嗯」,等得好久―― 「再深一点……」牢牢抱着,不肯松手,直想将对方的身子揉入骨血之中。 对方欣然从命。稍稍退开,又进入得更深,周而复始,撞击出难耐的低吟。 这才是性爱。 有性,也有爱,更有满满的怜惜。 快感堆迭,太多情绪满满地撑涨着胸口,弱了防线,任压抑在心灵最深处的浪潮决堤,低抑地脱口而出――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这句歉语,一直梗在胸口,足足迟了十年,才能真正对当事人说出口。 欢爱过后,严知恩最后的记忆,是拥抱对方,贴着身体亲密共眠。 他睡得很沈,可以说这几年几乎没有睡过这么安适过。 他不确定是什么将他扰醒,意识半恢复时,是一声掠过耳畔、细碎而痛苦的呢喃―― 「走……开……」 他慢了好几拍,才意识到是严君离,他在作恶梦。 本能想伸手摇醒他,那凝锁在眉心的痛楚及破碎音浪顿住了他的动作。 「走开、不要……不要碰我……」 一瞬间,恍然明白,他是梦见了什么。 「严君离、严君离!你醒一醒――」 指尖才碰上他,怎知他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挥舞着双手挣扎起来,本想压住他腕心怕他误伤自己,没想到他看起来文弱秀气,力道倒是出奇地大,一拐子几乎把他给挥到床底下去。 他是豁出命在抵抗。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严君临说过的话。 这就是那当时,严君离宁死不屈的决绝姿态吗? 汗水打湿了枕畔,犹困在恶魇中的男子,仿佛回到那一夜,耳边不绝传来的嘻笑轻佻说着―― 你都能和那小子当众调情了,还装什么在室? 啧啧!那一幕还真是撩人,勾得我们兄弟全身是火,不就是等着让人上你吗?不是,不是那样! 他腹部翻绞,只觉作呕,无法忍受那些轻辱与碰触。 痛,难以忍受的痛,撕心裂肺地占据神经、侵袭体肤,但那还能忍,宁可如此,也不愿敞开身体任人轻贱。 「走……开……」耗尽了力气,连喘息也使不上劲,他猛然睁开了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眸中却是漫着他所不熟悉的盈然水光。 严知恩压着他双腕,悬在他上方,静静看着他。 他眨了几下眼,意识慢慢回归现实,调整呼吸,死白的唇也慢慢回复血色,对方这才松开手,缓慢退开。 「我刚刚――」他咽了咽口水,抿了下干涩的唇。「只是作恶梦。」 「我知道。」 那为什么……小恩的表情,让他觉得一定得说点什么。「那只是……只是梦,事情已经过去,真的没事了。」 对方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我并没有说什么。」 「……」严君离一窒,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严知恩突然起身,披上睡袍往外走。「你再睡一下,我出去抽根烟。」 说谎,小恩根本不抽烟。 他等了十分钟,没等到对方回来,于是跟着下床,安安静静没发出一点脚步声,尾随着走出房门,没花太多工夫,便在厨房角落找到那个人。 他蹲靠在流理台下,咬着手臂没发出一点声音。 「小恩。」当他出声喊他时,看见仰起的眼眸湿湿的。 他走上前,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那微颤的身躯纳入怀间,感觉对方用力地回搂,紧闭的唇不经意泄出一丝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严君离,对不起――」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十八岁少年,不会因为对方表现出没事的样子,就天真地以为真的没事。 现在才知道,当时的严君离有多痛,痛到十年过去了,依然无法完全平复创伤,抹除心底那道阴影。 他真的很混蛋,很该死! 严君离低下头,吻住他,吞没声声歉语。 「好,我听见了。」他吻着,一回,又一回,吸吮他,唇瓣胶着、厮磨、缠腻着,将话语喂入对方口中。「不痛了,我不痛,你也不要再痛,小恩,我原谅你。」 别人不清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小恩一直在惩罚自己,从没有走出来过。 以前被人说一句同性恋就会气得暴跳如雷,明明就不是那种非男人不可的性向,却只肯与男人厮混,做那种原本的他根本不会做的事,还会看不出端倪吗? 他的歉疚比谁都深,可是人前会挺直腰杆,从不肯表现出来,于是一再往心底积压,最后将自己逼到绝境。 所以严君离知道,自己一定得见他,释放他压抑在心底的愧疚感,这样,他才能好好面对未来的人生。 无论――那个人生有没有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约会、一起上超市、准备三餐、还有做爱。 就跟寻常情侣那样,过着很一般、很居家的生活,做全天下情侣都会做的那些事。 他们都有默契地绝口不再提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只是全心全意,感受这一刻,有彼此相陪的美好。 严知恩很喜欢在晚餐过后,一起坐在院子看星星,聊一些琐碎的事,有时候什么也没聊,就只是坐在同一张藤椅上,拥抱对方,盖着同一张毯子,分享彼此的温暖。 严君离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以前完全不能比,体力没以前好、抵抗力也比以往差很多,出去玩一天回来,就见他脸色苍白、盗汗,夜里睡不安稳。 难怪他说,现在都深居简出,不爱出门了。 「抱歉,你难得休假出来玩,我却没能好好善尽地主职责。」夜里醒来,见严知恩没睡,只是靠坐在身边,静静凝视他,严君离有些歉然。 「睡你的觉,话这么多。」严知恩只是瞪他一眼,倾下身移靠过去,圈搂腰际,宁馨依偎。 只要这样抱着你,就是我日夜渴求的幸福了,你还不懂吗?笨蛋。 或许,人心总是贪婪的吧,明明以往连见一面都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事,现在能拥抱、碰触,却还是不满足。 一晚,亲密的体息交缠过后,男人还贴着他的身躯,温存地拂吻他颈窝,体内还残存着欢爱过后的酥麻感,他慵懒地半眯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出口:「我们这样,算不算婚外情?」 此话一出,便觉悬在他上方的男人一阵僵凝。 气氛死寂了约有二十多秒吧,严君离犹豫地正欲张口,他迅速地迎上前吻住对方,假装没这回事。 不该试探对方的,他不想连仅有的、少之又少的幸福都失去。 或许,那句话还是戳破了这个美好得几近梦幻的幸福假象吧,隔天,严君离接了一通电话,然后,一声不吭地在那里静坐许久。 他假装没看见对方的为难挣扎,故作无事地查看冰箱。「没什么存粮了,是不是要去――」 严君离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宁宁要回来了。」 声音卡在喉间,再也没办法逃避,假装听不懂。「……什么时候?」 「明天。」 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有办法把这句话问出口。「所以呢?我该走了,是这个意思吗?」 他等着,屏息等待对方否决,却只在世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等到了一片静默,以及――轻不可闻的一声:「对不起。」 妈的!谁想听这句。 他一转身,忿忿然回到客房,失控的力道将房门甩出声响,用最快的速度将私人物品粗率地塞进行李箱。 到底在气什么?早知道严君离有了新的生活,这个人他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这段时间是偷来的,严君离怎可能会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婚姻! 或许因为――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来的,在来以前,就已经将傲气、自尊、甚至道德观全踩在脚底下,什么都不要了。 用了那样的决心来见他,不在乎任何的唾骂,就算只是严君离的一段婚外情也好,宁愿当个第三者都不想被舍弃。 可是―― 严君离不要他。 最终,他还是一个人。 拖着行李出来时,严君离就站在门外,欲言又止地望他。「你――很生气吗?」 「屁话。」生不生气又怎样?他就会改变主意挽留他吗? 他板着脸,挺直腰杆越过他,努力不流露出一丝受伤的神色,不想让自己像个被丢弃、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我曾经,用我的生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你。」 这句话,成功让严知恩停住步伐,回身望他。 严君离凝思了下,轻声说:「因为很爱你,所以那些经历过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我都能无怨。这段时间,我很快乐,你圆了我年少时最美的一个梦,让我不再有遗憾,谢谢你,小恩。你不会知道,这对我而言意义有多重大,如果你真的觉得欠了我什么,这些已经足以还尽。 「所以,能不能请你也试着放下?如果你真的想留下什么,别去看为彼此造成痛苦的那部分,只要想想美好的那些就好,你曾经陪我很长一段时间,给过我你想像不到的快乐,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糟糕,否则我不会如此爱你。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放下那道困锁你这么多年的枷锁,重新去面对你的人生?」 这个人…… 严知恩吸了吸气,简直咬牙切齿。 怎么会有人,可以让人这样爱到骨子里,又怨到想捏死他? 「你――」他声音哽了哽。「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几乎是卑微地,连最后一丁点尊严都舍弃了,退到不能再退的境地,只求别失去见他的资格就好。 「如果来的,是过去那个意气飞扬、自信自傲、将人生活得精采万分的严知恩,那么我非常欢迎你有空时,过来喝茶串串门子。」 好像……连怨都没什么好怨慰的了。 严君离的意思很清楚,一切归零,谁也不欠谁。 从此,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果,他有办法让两人回归到最原始的定位,用那个全新的严知恩来面对他的话,那至少不会失去这个……老朋友。 可是――他真的有办法只当对方是一个多年的老友,从此云淡风轻吗? 他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默不作声地提着行李往外走,严君离一直跟到大门外,他不让他送,独自走上归途。 「小恩!」严君离喊住他。「我等你。下回再来度假时,我希望能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他扯扯唇,很不想告诉对方――你太高估我了,你所期待的那个严知恩,恐怕永远也等不到。 心知这一走,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他挣扎了很久,还是问了――「你幸福吗?这样的日子,是你要的吗?」 「幸福。」对方连犹豫都没有,答得飞快。「我过得很好、很幸福,你不用担心我。」 他点了下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这一次,没再回头。 因此也没看见,遗落在身后的那个人,一直在原地目送他远去,舍不得眨眼,直到身影完全自眼前消失,再也看不见,才闭上眼,隐去眸底闪动的清亮水光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第十章 回台湾后的一个礼拜,严知恩进严氏大楼。 严君临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用以前那种讨人厌的自信姿态出现的家伙,出乎意料的没有春风满面,反倒劈头就丢出一句炸翻人的话―― 「我要解约。」 严君临挑挑眉。「你要不要先去研究一下合约上的违约金再来跟我谈?」 严知恩二话不说,将一只牛皮纸袋扔上桌。 「这是我全部的财产,如果不够,再加上你最亲爱的弟弟的幸福婚姻,这样够不够了?」 「什么意思?」 「我不保证,再留下来我会做出什么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你要拿严君离来赌吗?」他没有那么大度,能够看着最爱的人幸福,用微笑去祝福,他会嫉妒、会想夺回那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他怕,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不择手段去掠夺、破坏严君离的婚姻。 他不想伤害严君离,他对他造成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他只能走,不去看,不去想,至少还能压抑心底那只蠢蠢欲动的野兽。 严君离听懂了,不置可否地抽出牛皮纸袋里的物品,大概翻看了一下。 没想到这小子家底还颇为可观,真是小看他了。 「房子是十年前严君离留给我的那一间,权状资料都在里面,要办过户时再通知我一声。」 严君离翻看完,没什么兴趣地又扔回去还他。「合约归合约,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你的就是你的,我不接受私相授受。」 他没收回。「那就当是我还严君离的。」 十七年的恩情,远不只如此。 「如果你坚持要我履行完合约,好,我会撑完最后这半年,然后请你让我走,反正――他也不稀罕我留下来。」 看来,小五给他吃了不少苦头。 原以为,小五那性子宁可自己痛十分,也不忍让严知恩受上一分,应该舍不得折磨他,没两下就会全面失守,没想到该守的居然一步也没让,好你个小五,有个性,这样就对了。 「宁宁很可爱,很漂亮吧?我觉得她是全天下最美好的女孩,又善良又贴心,把小五照顾得很好。」 严知恩表情僵了僵。「不用你提醒我!」 离开严君离住处后,他又多待了三天才回台湾。这其间,他曾悄悄去了几回,在远处,看着那对夫妻的互动。 有几回,看见那人在院子里,坐着便出了神。他很自恋地妄想过,或许严君离是在想他,心里多少是有几分不舍的。 然后,女人由屋里出来,拎着毯子替他盖上,他回了记暖暖微笑,接过对方泡的茶,那些幻想的泡泡就全数破灭了。 他总是很有耐心地聆听女人说话,女人的肢体语言很丰富,表情灵活又生动,他有时会摸摸对方的发,那种纯粹又自然的举动,流露出的怜宠是无庸置疑的。 曾经在心底想过他们夫妻或许貌合神离、感情失和的恶劣假设,也尽数被推翻,连个质疑的空间都没有。 所以他回来了,放掉最后的奢想,一个人回来。 连眼前的男人猛往他痛处踩,他也没有办法反击个一字半句,他很清楚那些全是事实。 严君离见他如此,反而有些不忍了,没再落井下石。 「你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四处流浪吧。反正,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真正属于他的落脚处。 严君离说,有爱的是承诺,没有爱的才是束缚。 他其实也很想告诉对方,有归处的自由才叫自由,没有归属,那充其量也只是放逐。 他不是想放逐自己,只是找不回那个愿意给他承诺、他也愿意被束缚的归处。 从来,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早就习惯了。 他抹抹脸,再也无力去隐藏,神容上掩不住的疲惫。 严知恩谈完离开后,办公室内的男人沈思了许久,终于作下决定,拿起话筒拨出那通长途电话。 严君离接到兄长的电话后,立刻赶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回台湾。 一回来,连稍做休息也没有,就匆匆前去找严知恩。 门铃响前,严知恩已经在屋内苦恼了一下午。 想收拾,还真的不知从何收起,里头的每一样物品对他都有意义,什么都舍不下,偏偏又什么都带不走,就像他和严君离―― 想到这里,心里头一恼,干脆什么也不收了,反正,留给严君离也是一样的。 然后就听见门铃声。 去开门时他还有些疑惑,基本上他是没什么访客的,有事都会约外面谈,对他而言,家是很重要的地方,只容自己休憩、以及家人进驻。 所以,在看清门外的人时,才会那么惊愕。 「你、怎么会……」 「可以谈谈吗?」 他愣愣地点头,看着门外那人走进来,在玄关脱鞋,打开第三格鞋柜,拿了室内鞋换上,动作那么流畅,完全熟悉屋内每一样物品的放置处,就像回到家一样自然。 他眼眶一热,竟没出息地想哭。这一幕,他等了好久―― 严君离坐下来,稍稍喘口气,便按捺不住地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瞥了眼对方扬起的那只牛皮纸袋。「你就为了这个赶回来?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点?」 害他还以为,对方是思考过后,觉得最后还是不能没有他才追回台湾来的,果然不该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这还算小事吗?大哥说,你把你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我,那你还剩什么?」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应:「呼吸吧。」只有这个,给不了,所以明明好累、好疲倦,还是得努力地呼吸撑下去。 「你这个――」严君离一顿,被他气得头昏眼花,撑着晕眩的脑袋顺上一口气,才又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你现在这样――」 「谁跟你谈清楚了!」他们之间根本谈不清楚,他是想自欺还是欺人? 「严知恩!」气质绝佳的翩翩贵公子,竟难得被他激得失了冷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完全不管别人的感受!你到底要我怎样?就不能、就不能让我为你少操一点心吗――」 「你还会在乎吗?你都有别人,不要我了,还管我死活干么――」他知道这种话幼稚到丢尽祖宗十八代的脸,但都到这地步了,他还管什么难不难看,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祖宗十八代是谁。 严君离忽然静默下来。 他这是在――撒娇吗? 看着那个人赌气地别开脸不看他,用一副被欺负得很惨的口吻指控他。「你不要我,你赶我走!那我就滚得远远的,不来碍你的眼,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算了,反正全世界都不要我,连你都不要!我早就该习惯了。」 严君离抚着额,突然觉得好错乱。 明明是在争执,怎么愈来愈有种,小俩口闹别扭的fu,而他的小情人正在耍傲娇索讨怜爱…… 超荒谬。荒谬到他居然笑出声来。 严知恩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他,咬牙道:「很好笑吗?在你眼里我只是个娱乐你的笑话吗?」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却觉得头更晕了。 严知恩这才留意到他气色不太好看,连忙靠过去,完全忘记上一秒钟的不爽。 「怎么了?」 在那只手伸来探他额温时,他顺势靠过去,枕上对方肩膀,闭上眼睛,不让晕眩继续晃得他头昏。 忍着身体的不适,仍没忘记两人方才的争执。「我如果不心疼,就不会来了。不要说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话,好吗?」 严知恩停了下,轻轻「嗯」了一声,掌心抚过他发热的颊容。 糟糕,好像有点发烧了。 早顾不得最初是在吵什么,急忙将人扶进房里,调好枕头的高度,将人安置得舒舒服服的,再去找来一片退热贴往对方额上贴。 「这种东西我也没用过,不知道有没有效,晚一点要是热度没退要记得说,我陪你去看医生,有没有听到?」 严君离抓住他忙碌的手,眼睛依然闭着,以免睁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很坚决要把话谈完。「你说我不要你,但你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吗?我――」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你给我好好休息,别理会这种小事了。」 「你的事,怎么会是小事……」 严知恩听了,又是气恼,又是窝心。 道德观早被摒弃到北极去,哪管什么有妇之夫,硬是贴上唇瓣,无耻地乘机非礼。 「小恩……」 他还想说什么,嘴巴被堵住,吻了一记,又一记。 最后他妥协了,安静地闭上嘴,如对方所愿地休息。 另一侧的床位微微下陷,感觉对方跟着钻进被子里,身子贴靠过来。 严君离微微叹息,几近无声地低喃:「我没有不要你……」 是不想要了以后,再一次看着两人走向绝境,那样的痛一次就够了,爱情也经不起这般消磨。 他知道小恩对他不会没有感情,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但是他的决心不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必须承受什么。同性之间的情感,比一般人还需要更多的坚定与勇气,在面对外界的嘲弄讪笑及异样眼光评论时,才能够坚强地支撑住,若不能,只会一再磨损相爱的感觉,最后只留下怨怼。 就像十年前的他们。 他可以陪他一段,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留在瑞士那共处的几日里,描绘出爱情最美好的图腾,将时光锁住。然而真正要走入现实,牵手走一辈子,那不是只有爱情就够,他不确定,小恩是不是真的做好那样的准备,知道自己必须承担什么、以及放弃什么。 因此,他宁愿守在对方知道的地方,等着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八年一次的探访,听他聊他的事业、他的爱情、甚至……他的家庭,这样就够。 就像最初,对他说过的那样,不当情人,也可以是知己。 这一生,这么守着他,就够。 他一直睡睡醒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某一回醒时,依稀记得严知恩在他耳边交代:「我煮了一点粥在电锅里保温,你如果醒来饿了,可以先吃一点。我现在要出门了,虽然很不想,但我如果放全摄影棚的人鸽子,你大哥会先把我骂到臭头,我实在很不想惹他。」 说完,又低下头亲他,在唇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把握机会豆腐能吃多少算多少,廉耻之心这种东西早就被摒除在字典之外。 「如果拍摄进度没dey的话,大约七点前结束,晚餐我会顺道带回来。bye!」 对方交代完行踪,他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下。 再次醒来时,约莫是中午,想起电锅好像有粥,他起身吃了一点,感觉精神了许多,额上的热度也退了。 既然小恩七点才会回来,他闲来无事,在屋里四处走走看看,打发一点时间。 房子的变化不大,大部分的陈设都还是维持在他当初布置的模样,连拖鞋在第三格鞋柜都没有更动过。 似乎有些什么,隐晦地触动了下心房。大哥说,这些年小恩一直都在等他。 连房子的陈设都不敢多做改变,是怕他回来了,对家里感到陌生吗? 他一路走回卧房,打开更衣室相连的那道门,本想退了热,流一身汗,想冲个澡来拿件浴袍,目光却被旁边置物格上一个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吸引住。 to:严君离 每一个纸盒上头都附了小卡,既然是署名给他的,那就没有什么窥探个人隐私的道德问题了。 他坐了下来,纸盒上标了年分,他从最早的拆起。 那是九年前,他离开后的第一年。 严君离,生日快乐。 原谅我是很穷的死大学生,买不起什么好礼物,这本设计学图鉴听说是每个学服装设计都要拜读的圣经,花掉我一个月的午餐钱了,你要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很傲娇的宣告,完全符合那个人的个性。于是他也就默默笑纳了,虽然一模一样的书他家里书柜已经有一本。 严君离,情人节快乐。 我还是很穷,谁叫你的生日离情人节太近了,我不想再饿一个月,所以就只有这张卡片,聊表心意。 喔,还有,我有守身如玉,没跟别人乱来,上礼拜有女生企图偷牵我的手,被我甩到墙上去粘着,那么坚贞的情操,对你来说应该就是最好的情人节礼物了,喝,我是这么觉得的。 虽然是说没礼物,但还是诚意十足地折了朵纸玫瑰附上,于是他扬起嘴角,还是默默笑纳。 接着又陆陆续续拆了几个纸盒,把卡片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读过。 一开始,只有生日和中国情人节,后来连圣诞节、西洋情人节、白色情人节都有,连心情好也能自己巧立名目送一下,礼物看得出一年比一年精致,大大小小堆满一排置物格,占去不小空间。 他才刚好笑地想,一般公司也不过就三节礼金而已,这福利会不会太好时,就看见下一张卡片上写着―― 以前,都是你在替我张罗这些有的没的,现在,换我来宠你。 严君离,我警告你,这些都是我的心意,觉得适合你就买下来了,就算不喜欢也要装作很喜欢的样子,敢嫌弃一句试试看! 「我没有嫌弃,很喜欢,真的。」指尖抚过盒内静躺的物品,任那舒适的质感滑过指腹。送领带有套牢的意味在,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一路看到第六年,卡片有被撕毁过的痕迹,后来又小心翼翼粘回去。 混蛋!严君离,你怎么可以娶别人! 我那么乖,一直在这里等你,连手都没让人乱牵,你居然去娶别人。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我也不要你了! 我要去狂欢,跟所有看得顺眼的人上床,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算了,都买成习惯了,看到不买手很疼。 这不是给你的,老子只是钱多,买爽的! 他们都不是你…… 我明明很清楚,可是昨晚那个,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像你……我现在也只剩这些能自我安慰了。明明说要忘记,可是看到每个神似你的影子,还是会忍不住追逐,真的好矛盾。 你已经是别人的了,我才不要对一个人夫念念不忘,严君离,你告诉我,要怎么样才可以忘记你?我真的……很想忘。 严君离,你到底在梓么?空间快堆不下了,快来拿你的礼物好不好? 要不然……回来看看我嘛! 我真的……很想你。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已经第十年了,我那么努力,只是为了追上你的脚步,和你站在对等的立场,一起并肩走下去而已。没有你,这一切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十年的苦撑,简直像笑话一样。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 今天是我生日。 有人寿星还送别人礼物的吗?不管了,反正我高兴。 严君离,我已经过了好多个没有你的生日了,你不是说,每年都会陪着我一起过的吗? 以前,每年的生日你总会问我要什么,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要让我看你一眼就好,这样也不行吗? 他一张、一张地看,手边卡片愈迭愈多,泪水湿润了眼眶也不知不觉,只是专注地,读着他不在的这些年,那人一字一句的真心话。 最近的这一张,日期是押上个礼拜,应该是从瑞士回来以后的事。 严君离…… 卡片上才写下名字,后面就一片空白,再也没下文了。 是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或者……能说的,早就已经在分别前都说尽,清楚意识到,属于爱情的部分结束了,再也无可期盼。 正因如此,才会作下那样的决定,把一切留给他,然后远走。 那不是在耍任性为难他,是真的无可执恋。 他不知道,自己竟让小恩那么痛、那么绝望…… 严知恩回来时,房间没看到人,厨房没有,客厅也没有。 他心一紧,以为严君离又像那年,一声不响地又离开他的世界,正要拔腿往外冲,浴室适时响起的水流声挽住了他的步伐。 没走。严君离没走,只是在洗澡。 安下心来,他调转方向,回到房间安静等待。 没多久,浴室水声停了,严君离走出浴室――身上穿着浴袍,热水将原本就白净的肌肤熏得晕红,散发淡淡的香气及慵懒性感,迈开长腿走向更衣室。 他看直了眼,整个人目瞪口呆,并且感觉身体某部位很快有了反应。 「你……你穿我的浴袍。」弱弱地,说了句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严君离回眸,浅浅一笑。「嗯,退烧后流了点汗,向你借个衣服穿。」 重点不在衣服是谁的,也不是要不要借的问题,而是…… 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竟还当着他的面,毫无防备地褪去浴袍,直接挑了件衬衫就要套上。 真是够了! 就算圣人也不过如此,何况他严知恩从来就不是吃素的,别指望他当什么善男信女! 忍到快喷鼻血的严知恩,上前直接探手抚上那令他遐想无限的腰臀曲线。 「你干么?」严君离回眸睐他一眼,那在已处于极度禽兽状态的严知恩眼里,只觉风情无限,一时精虫冲脑便不顾,切地扑了上去,除了压倒眼前的男人,狠狠做上几回一逞兽欲,此刻脑海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件事! 他们一共做了三次。 严知恩完全失控,压着心上人,在对方体内狠狠捣弄,几乎把严君离给折腾惨了。 过后,完全被吃干抹净的男人,侧卧在外侧床位,微微弓着身子闭眼调息,让自己从那场惊天动地的性爱里慢慢平复。 严知恩一脸心虚,还悄悄探头打量了一眼,确认对方并不是缩着身子、咬被轻泣,这才松下一口气。 餍足了欲望后,他也松懈下来,在对方身后躺卧,胸口贴上对方的后背,伸手试探地抚向严君离腰身。 那男人没有拒绝他,也无太大动作,只是肘臂迭着肘臂,伸掌轻轻握住他搁在自己腹前的掌。 只是这么一记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竟教他当下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 严君离没有拒绝他。 严君离为了他抛下娇妻,千里迢迢赶回来。 严君离……严君离为他做了好多,他却到这一刻,才满满地塞涨着心房,感受到自己曾经拥有过一段多么真挚的感情。 如果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对方刚刚其实是在挑逗他,那他就白混这些年了,好歹他也号称是玩咖级的,哪会看不透这等嫩咖的撩拨手法? 于是贪心的某人,得了寸还想进尺,趁势问:「你什么时候要离婚?」 「我不用离婚。」有些昏倦的严君离,淡淡回了他一句。 他一僵,旋即道:「不离婚就不离婚,不管你要当我是炮友还是什么的,只要别再把我推开就好。」 「你在胡说什么!」严君离拉开他的手,猛然坐起身回视。 像是害怕什么,严知恩抢先一步,很快回道:「我是说真的,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廉耻心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当小三――」 「严知恩!」声音一沈,那表情是他未曾见过的沈凝。「你会不清楚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地位吗?你以为我舍得这样对你?」 「我已经不知道,现在的我对你而言还能是什么了。」口吻突然委屈起来,像个被欺负惨了的小男孩。 严君离定定凝视他,忽而一叹,低低问道:「小恩,你爱我吗?」 「当然爱。」虽然曾经说过不止一次「我不爱你」、「对你没感觉」之类的垃圾话,但事实的真相,其实他知,严君离也知,无庸置疑。 「有多爱?」 「……」要像十七、八岁的小男生,又呆又纯情地用双臂朝空中划个大圆说――「这、么、爱!」吗? 算了,他们都离愚蠢青少年的阶段太远了,不适合走这种青春爱情大爆笑的喜剧路线,何况严君离也不是会问这种蠢话的人。 迎视对方专注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回答对他们都很重要,而且不能有一句不诚恳的谎言,也许一个不留神,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让他失去严君离。 「很爱、很爱。爱到――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结婚,只要你还是严君离,我就爱。 「我曾经很质疑、没有及时认清这件事――不,或许说,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不想承认,在世俗的观念里,我爱你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而,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无法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因为将那样的压力转嫁到你身上。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当时就是一颗烂草莓。可是后来,我真的清楚意识到自己有多蠢了,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又不靠他们呼吸,我依赖的,是严君离这个人,没有他,我不能呼吸。 「所以,我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只要你的爱情还属于我,别再否决我们之间所存在的一切,我真的不在乎当你的什么。」 严君离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低头凝思,好半晌没答话。 严知恩也不敢催他,正襟危坐,有如等待判决的受刑犯。 「我们家宁宁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如果你问我大哥,他一定会这样告诉你。」 「……」严知恩一脸困惑,不懂他为何突然扯到严君临――虽然,那人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对方笑了笑。「因为宁宁是我大哥家的。」 「怎么可能!」直觉便冒出一句:「这老牛啃的草也太嫩了些!」 「胡说什么!」严君离笑瞪他一眼。「宁宁是我大哥的女儿,我的亲侄女。」 「可是……没听说严君临有结婚啊?」 「你是活在哪个年代?」 也是。这年头没人规定得结婚才能有小孩……不对!严君临结婚了没根本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严君离和宁宁是亲叔侄,他没有结婚! 「那……结婚照?」 「前几年,宁宁想体验人生,四处打工,其中一份工作是电影拍摄的片场人员,剧组觉得宁宁形象清新,邀她轧了一角,我去探班时,拗不过宁宁就陪她玩了一下,那只是剧照。」 所以,他是不是被玩惨了? 「你骗我!」恍悟过来,他气吼。「而且是和严君临一起联手骗我!」 比起被骗,他还比较介意对方是站在严君临那边,配合严君临玩的烂把戏! 「抱歉――」 一句抱歉就算了吗? 苦主气不过,欺身扑了上去,严君离一个没防备,被他压倒回床上。 「你赶我走,还说一堆屁话!」 「对不起。」 「你不要我!」 「我要。可是我不确定,你来找我,是爱情多些,还是愧疚多些,更不确定,如今的你能否承受爱情随之而来的重量。」 严君离真的很懂他,连他这些年的放逐、以及负疚感都摸得一清二楚,唯一失算的,只是爱情的浓度,不过那也是他自己活该,自作自受。 「可恶,你害我好难过――」小兽一般,凑上去胡乱啃咬着对方的唇,又咬又啄又吮的,严君离也好脾性地没作任何抗拒,任人将双唇给亲得红肿才罢休。 「以后不准再向着他们,你唯一的立场就是站在我这边!」霸道命令。 严君离被他吃醋计较的口吻惹笑,伸手摸摸他脑后。「好,只向着你。」 「最好是。」严知恩哼了哼。想也知道这是安抚情人的谎言,那四个哥哥就像严君离的父亲一样养大他、关怀他,哪可能不理会,只是对方肯说来安抚他,对他而言还是很受用。 「我――不会再放开你,你也不要再赶我!」 「……嗯。」望着情人伸来的手,将他紧紧握牢,严君离暖了眸光,低低应声。 番外之睡前故事 许久、许久以后的某一天,严知恩处于半入眠之际,脑海突然无预警地闪过一幕画面,接着,更多的对话回涌,记起了严君离曾对他说的那个睡前故事。 大约是在他四岁半那年吧,严家庭院的吊床上,严君离是这么说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神仙――」 「跟我一样小吗?」很有求知欲的小知恩问。 「差不多。入仙籍才两千年,对动不动就破万的大咖来讲,是真的满嫩的。k呢,是负责管理天庭的藏书阁――」 「那是什么?有很大吗?」 「没有,还是很小,就像――图书馆的馆员那样吧。有一天,k突然对『七情六欲』好奇起来,对于只看书却不懂书中意境这件事很在意,想理解为什么书里会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于是k的师尊文曲星君,就放踏k家的小孩下凡去玩玩,体验人生。 「然后呢,小神仙把心玩野了,真的只羡鸳鸯不羡仙了,都不想回家,还和凡间的男子约好,下一世要在一起。 「可是k哪能有下一世呢?走完这一世,回归本位以后,最初几日意识仍有部分浑沌,直到过了七日之后,才想起自己还有另一段人生、一道被遗忘的承诺。 「于是,就跟k家老大卢了两日,吵着要辞职,才让没辙的文曲星君同意,除去k的仙籍,从此走入人间轮回。」 「那男子有很高兴的跟k在一起吗?」 「没有。小恩,你要知道,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九日已经足够让他轮回九世了,他每一世都等,但就是等不到约定的人,所以他很伤心、很失望,说要把对方忘了。」 「怎么可以这样?小神仙又不是故意的,而且k也来找他了啊!」 「那小恩,你会原谅我吗?」 「我?」 「嗯。如果这是我们的故事,你还肯原谅我,与我重新开始吗?」 「好啊!」他最喜欢君离哥哥了!不解世事的小正太笑弯了眼眉,偎倒而去,习惯性又啾了对方一口。 他猛然坐起身,即将入眠的严君离被震醒,不解地望去。「作恶梦?」 不是恶梦,是、是―― 「我问你,你说曾经告诉过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的原因,就是那个神仙与人间男子的那则床边故事吗?」 严君离没料到他会突然想起,表情有几分古怪。「……是。」 所以严君离之所以会对他好,只是因为狗屁的前世因缘? 「那万一,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呢?」 「什么意思?」 严知恩沈下脸。「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呃……」所以这话题的关联性是? 某人脸色阴沈得像鬼。「如果我不是那个人,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这个……当然……不会。」虽然他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但思想本能还是会被牵着走,犹豫地思索了一下。 「你还给我考虑!」严知恩一火,抓起枕头像个娘儿们一样往他身上砸。「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小恩――」 「出去!」 真是――无妄之灾啊! 望着情人恼怒别开的侧脸,严君离叹上一口气,默默接受被赶出房间的事实。 在客厅坐了一下,喝了半杯花茶,想想既然小恩现在正在气头上不想看见他,不如先回家一趟,等明天气消了再来设法安抚。 回到家时,严君临正坐在客厅里还没睡。 「又闹别扭被赶出来了?」小弟会这么晚回家,实在不作第二联想。 那种一副「被老婆踢下床」的过来人口吻,让严君离颇无言。 以前,他和小恩闹龃龉,哥哥们会不爽小恩,如今反倒有点晾在旁边看笑话的兴致,三哥甚至还说―― 「看严知恩在外头一副生人勿近的严酷型男样,谁知道私底下粘着你时超三八的!你自己都不觉得吗?」 「……」难以昧着良知,只好婉转回答:「我觉得……还满可爱的。」 于是,严君威脸上立刻三条黑线。「这样是有比较高级吗?」可爱的三八,骨子里终归还是三八啊! 现在看来,这论点是连大哥都认同了。 才刚坐下来,没能寒暄几句,严知恩便匆匆忙忙尾随而来,二话不说便跳到他身上,曲跪着双腿紧贴在他腿侧,死死搂住他。 被熊抱住,一时没能回神,耳畔便听焦虑声响急急说道:「那是吵架的气话,我不是真的要你滚,你不要走。」 严君离讶然,拍拍对方肩背安抚。「我分得出什么是真话、什么是气话。」 才怪,他根本分不出来。 严格来说,其实十多年前那个也是气话,他还不是走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君恩[出书版] 作者:楼雨晴 严知恩将头埋在他肩颈,闷闷地道:「也不要一吵架就回娘家,这习惯很不好。」 什么娘家!他又没嫁,这里才是他的家好吗? 「还有,就算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我也不会再放你走了,你最好认命!」 「我本来就没打算走啊!」 「你刚刚明明就犹豫了三秒。」严知恩小心眼地道:「这三秒会让我记恨一辈子!」 又走少年维特的路线了吗?严知恩近来很常忧郁,而治疗偏方就是他少得贫瘠的「甜言蜜语」。 他一面在心底模拟还有什么「库存」没出清,他真的很不擅长这类甜死人的情话啊!偏偏小恩又没安全感,仿佛少说几回,他就不要他了似的。 「要不要来吃早餐了?」 严知恩抬眸瞥了一眼,没什么精神地又趴回去。「哥……」 软软的嗓,喊得严君离微怔。 有多久了?几乎是在小恩晓事以后,就鲜少再喊上一声「哥」了。 兹事体大。 严君离不敢怠慢,赶紧放下托盘上前,拍抚对方的肩背。「怎么了?」 「我觉得……自己好蠢。」 「为什么这么说?」 严知恩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了,微闷的嗓传出。「明明千求万求,只求你能有副健康的身体,别再受病体折磨,结果,你明明就做到了,却是我自己把它给搞烂掉……」 严君离微愕了片刻,才领悟他在说什么。「你想起来了?」 「我是猪……」有人耿耿于怀,怎么也无法谅解自己居然犯下这么蠢的错误,错待了那个自己曾经拿生命去守护的人。 严君离笑了,伸臂将他搂来。「有什么关系?我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啊。」 他挪好姿势趴向严君离大腿。「下辈子,我绝对不会再这么糟糕了。」 严君离轻抚的手一顿,没搭腔。 「你不要?」最近相当少女心的纤细神经,很快察觉到情人的沈默。 「小恩,我们――不要约定好吗?」 「你在怪我?」 「不是。只是觉得,约定来生对双方而言,都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无论是等待的那方、或是因故失约的那方,都会因为无法履行这道承诺而痛苦煎熬,所以,我们不要约定,如果缘分许可,遇上了,就在一起;如果真的不行,也不要刻意等待或找寻,好好过完各自的人生,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说到底,还不少在怪我……」严知恩咕哝。「那如果,我们还是相遇了,你只能选择我,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不能相约,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他的第一顺位。 严君离轻笑。「当然。」 世世步入轮回,本就是为了他,真遇上了,又怎舍得不要?只不过意外随时都存在,他不想在轻率地承诺,然后让彼此承受失约的痛苦。 严知恩哼了哼,勉强同意了。 虽索不到来生,但至少,这一世他已圆满了前世祈求―― 知君恩,感君恩,岁岁长相见。 ――全书完 后记 楼雨晴 亲爱的各位,久违了! 要打上述那几个字,着实有点心虚,细数上一本书的出版日期,已将近一年的时间,若要再细算最后一篇后记与大家见面的时间,那更久…… 二一二年对晴姑娘而言,实为多事之秋,先是六月底时,跌个跤就不小心摔断手,开了一次刀,于是《憨夫》后记从缺。(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我稿子交了……) 然后十月底,不慎又出了车祸,这回是撞断脚。(是有没有这么悲情?) 巧的是,我手受伤那天,适逢金曲奖颁奖典礼。(表妹a抱怨:你就不能让我开心地看一下she吗?) 再来,我车祸那天,是适逢金钟奖颁奖典礼。(就近赶来急诊室处理的表妹b,事后来探病时抱怨:你害我没看到程又青!) 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情和义,值千金吗?虽然我也很想看she和心爱的吴四爷。(泪) 最后,十一月时,金马奖颁奖典礼那天,家人问我要不要去逛夜市,说要推轮椅带我这肢障人士出去放风。 晴姑娘:「……」(默) 你说!你们说说看!我还敢在这天出门吗?(摔笔) 以上,虽然晴姑娘用搞笑的方式带过,但它其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车祸当天很多事情已经不太有印象,倒是记得我左小腿缝了好几针,我当时痛到飙泪,唉得很惨,怀疑麻醉针根本没用,阿娘当场不忍卒睹,避开=到外头去,小弟倒是很冷静地全程观看,事后还很故意地把画面实况转播给我听,包括针怎么左戳右戳的清洁伤口、还看到白白的骨头那一类的…… 我说:「你是人吗?人家表妹说,阿娘在急诊室外拭泪耶!」 弟凉凉地回我:「记取教训啊!提醒自己不要讨皮肉痛。」 「……」来人啊,我要登报脱离姊弟关系。 在急诊室观察了一个晚上,隔天进手术室为大腿的断骨开刀时,医生居然还对我娘说什么脑内有振血,过去有手术中猝死的先例之类的话,把我娘吓得脸色苍白,当下问:「那、那、那……可以不要开刀吗?」 我说医生,你不要再吓她了啦!我娘是那种很容易紧张的性子耶,就算你告诉她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她还是会受惊的。 那一天,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身上的伤有多痛,而是阿娘冰冷的手,握住我轻声说:「不要紧张,没事的。」 我没有紧张,坦白说,真的是我娘比较紧张,她手还在抖。 术后,被推进加护病房观察了几天,我必须说,亲爱的,我做了一项至今回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创举―― 在进加护病房的第三天,向护士要了纸笔,爬、稿、子! 真的,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真的不晓得自己当时是哪根筋接错,只是很懊恼地想,我差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写完它了,为此还产生了哭笑不得的误会,让护士以为我在写遗书,急着安慰我:「你不会有事啦!」 也对啦,左手还吊着血袋在输血,呼吸器、心电图、再加上全身十几二十处的擦创伤,动都不太能动,只能用右手吃力地一字字爬,那画面确实很容易让人想歪…… 然后我又不能向对方解释,只好避重就轻:「我是在写给家人的家书。」 「你跟家人感情真好。」 「……」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欺骗护士感情的嫌疑,她看起来似乎很感动,还找了夹链袋装起来,交接班时很慎重交代:「这是楼小姐要给家人的家书。」 ……除了逑嗔到天边,我真的说不出其他的咸想。 你们知道,我写到哪里了吗?是床戏,床戏啊!老天爷,你在整我吗? 我只能希望,我家人看到「家书」时够淡定,还有,不排斥bl。 第一次写后记写到要用分隔线。(澹 好,请忘记与本书无关的前半段,我们来正式聊聊这两本稿子。 本来,这篇应该要放在前面那本,但那本实在爆字数爆惨了,所以干脆合并在这本里。(这本难道就没爆吗?嗯……这个……不研究) 这个故事,简单来讲,是因晴姑娘的移情作用,借尸还魂而产生的。 亲爱的各位,请跟晴姑娘一起回头,远目去年那教本人小花朵朵开、粉红色气场开很大的慕容氏兄弟,我承认我腐得没药救了,一直到现在,我xx归属,但在那之前,慕容略无疑是他心头最最重要的那个人,所以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亲手送给对方,被他害得这么惨,依然无怨无悔、祝他幸福…… 至于慕容略,他虽满心满脑的雁回,但他心里真没有慕容韬的一席之地吗? 真没有,怎么会因对方的生死未卜而惊得心颤手抖?怎会夜夜梦v难息?怎会在临死前,一心只惦着要见这个人最后一面? 他性子太倔,用恨意包裹自己太久,以致难以对自己承认,他其实很在乎,那打娘胎便与他共生共存的人,像是灵魂的另一半,难以分割。 这是我当时脑内开很大的小剧场,但我不敢真写出来,更没有胆识把雁回和小雨儿拉下女主角宝座。 完稿后,一直觉得「这一对」很遗憾,想着想着,不小心就想出《君恩》来了,借君与恩的身,再续慕容氏兄弟未了情。 我承认我很乱来,你们骂我吧,思绪它要狂奔起来,真的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啊! 然后写着写着,一本写完还意犹未尽,开始思考,同样的架构,若放在现代,又会是什么情景? 是的,你们没看错,我只是想写一个关于「养成」的故事,它发生在古代与现代,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这一对,大概是我写过有史以来,字数最多的故事吧,一连写了两本,还一本字数大爆,一本字数小爆,整个爆爆相连到天边…… 从字数上,就可以看出作者对这对主角真的很有爱,同时,也感谢各位的包容,(反正都拿起这本书、看到这个阶段了,我就当你们是接受了) 一直以来,晴姑娘也没有什么豪情壮志,只是努力地写,写以前没写过、写自己很想尝试的题材,让我的写作旅程中,能记下更多、更不一样的xx中的页纪录。 人生中的第一本、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本bl,我写完了,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喜欢,但我自己是写得很满足、也很快乐,再次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各位。 下一本,会回归到晴姑娘惯写的男女言情领域,这次应该不会让大家等太久,那么,就下回再见吧! ps欲与晴姑娘交流,请前往个人粉丝团:http:facebh0920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