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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

    日子在紧张的筹备中倏忽而过,七天,短得像沙漠中的一阵降雨,谈判的日子裹挟着戈壁的未知风暴如期而至。
    出于安全考量,更出于对事态失控的潜在预判,暃的态度异常坚决——他必须亲自与你赴宴。
    日头西斜,将无垠的沙海染成一片熔金,你们人马不多,却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踏上了通往黑石绿洲的路。马蹄踏在滚烫的沙砾上,扬起尘烟,又被干燥的风迅速卷走。
    暃在你身侧,玄色的骑装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目光扫视着四周起伏的沙丘。你则紧抿着唇,那封邀请函上粗犷的字迹和月光下那女人张扬的身影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当最后一道沙梁被甩在身后,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撞入眼帘——黑石绿洲。
    一片水泊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环绕着水泊的是一块块形态嶙峋、通体漆黑的巨大岩石。它们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矗立在黄沙与碧水之间,岩石的表面被风沙打磨得光滑,在斜阳映照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绿洲边缘的空地上,已点燃了熊熊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傍晚的寒凉,也照亮了等候在此的蛮族身影。他们人数不少,或坐或立,大多身形剽悍,穿着色彩浓烈、装饰着兽牙骨片的皮袄,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你们这群不速之客。
    你们一踏入篝火圈的范围,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尽头处,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影缓缓站起。他便是乌迪尔,蛮族各部推举出的“共主”,他身高近九尺,壮硕如山,上半身肌肉虬结,手臂布满部族图腾的狰狞刺青。
    他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脖子上挂着一圈硕大的猛兽獠牙项链。他的脸膛方正,颧骨高耸,下颌蓄着浓密的络腮胡,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下,闪烁着野性的光芒。
    “大魏的将军,”乌迪尔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沙地,用略显生硬但足够清晰的中原官话说道,“还有……这位尊贵的客人。”
    他的目光在暃身上停留,显然认出了他远超普通将领的身份。
    “欢迎来到黑石绿洲。先坐下,吃肉,喝酒!沙海待客的规矩,吃饱喝足,再谈正事!”他大手一挥,指向篝火旁铺着兽皮的主位。
    他的语气豪迈却强势,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看你们是否能在他们的地盘上,遵循他们的规则。
    暃唇角勾起傲慢的笑意,他从容地走向主位,优雅地拂了拂衣袍下摆,坦然落座,那份天生的贵气,让周围剽悍的蛮族勇士都黯淡了几分。你紧随其后,在他身侧坐下,腰背挺直,迎向乌迪尔的视线。
    巨大的木盘盛着烤得滋滋冒油的骆驼肉抬了上来,粗糙的陶碗里斟满了浓烈的马奶酒。蛮族勇士们开始大声谈笑,撕扯着肉块,气氛热烈起来。
    乌迪尔端起酒碗,目光如电般射向你:“鹿将军,好手段!短短半月,将我那些不成器的鬣狗扫荡得干干净净,断了我们一条重要的财路和手脚。不过,鬣狗没了,还有狼群,你断了我们的路,总得给我们一条新的活路走。这朔风城……还有城外的商道,该有个新的说法了吧?”
    你放下手中的肉,直视着他:“乌迪尔共主,沙匪劫掠商旅,屠戮村庄,断的是所有人生存的路,包括你们依附于商道的部落。清剿沙匪,恢复商路,对朔风城,对往来商旅,对依赖贸易的草原部落,都是好事,何来断活路一说?我们今日来,正是为了寻找一个能让边境安宁的说法。”
    “安宁?”乌迪尔嗤笑一声,环视四周,“草原的法则里,安宁是用刀箭和鲜血换来的!不是靠谈判桌上的空话!你们大魏占了最肥美的绿洲,却只想用一点残羹冷炙打发我们这些在风沙里刨食的人?”
    谈判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乌迪尔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不仅要商路的安全通行权,更要染指朔风城本身的利益。
    接下来,乌迪尔咄咄逼人,你据理力争,暃则时而闭目养神,时而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用几句犀利的反问,轻巧地化解掉乌迪尔言语中埋设的陷阱,或是在己方即将陷入被动时,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引开,让乌迪尔和他身边几个急躁的头领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也像一根让蛮族如鲠在喉的尖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了这谈判圈。
    是她!
    那个曾在朔风城月光下,一箭钉入城墙的异族女人。她双手端着一个木盘,盘中堆迭着刚离火的烤羊羔肉,金黄色的表皮还在滋滋作响,散发出霸道的肉香,瞬间压过了场中的火药味。
    她步伐轻捷,径直来到篝火映照最亮的中心地带。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扫过你,随即仿佛被强大的磁力捕获——猛地定格在了暃的身上。
    她的目光变得极具侵略性,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暃。从他俊美的侧面轮廓,到玄色锦袍下挺拔的身姿,再到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那眼神,如有发现稀有猎物般的兴奋。
    篝火的光芒跳动了一下,你看到她的颈间——那里佩戴着银质颈环,正中央镶嵌着一颗深色玛瑙,颈环被精心雕刻成锐利的狼头与星芒形状。那纹样奇特而醒目,仿佛是将夜空中的某颗凶星摘下,佩在了身上。
    暃自然感受到了这灼穿的目光,他缓缓掀起了眼皮迎向那女人,两人的视线在燥热的空气中对撞,进行着一场隐秘的角力。
    片刻,少女的鼻翼翕动了一下,像是嗅到了什么有趣的气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手臂一沉,将手中沉重的木盘“咚”地一声,粗鲁地搁在了乌迪尔面前的矮几上。
    随即,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灵巧地退到乌迪尔侧后方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坐下,将下巴搁在膝头。
    即便隐在暗处,她的眼睛依旧肆无忌惮地落在暃的身上,那枚颈间的狼星徽记,在火光的跳跃间,时而幽暗,时而发亮。
    少女的介入虽未打破僵局,却让紧绷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扭曲。乌迪尔似乎对女儿的举动习以为常,他抓起一块滚烫的烤肉,撕咬起来,目光阴鸷地盯着你们。
    你的不安感在这一刻骤然攀升至顶点,这女人的出现,绝非偶然。她的眼神、她的姿态、她父亲默许的态度……
    这太刻意了!像一幕排练好的戏码,在谈判陷入僵局时强行插入一个变数,她的目的是什么?
    仅仅是好奇?还是某种信号?她打量暃的眼神里,分明藏着更深的东西!
    你下意识地看向暃,暃依旧保持着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对少女的注视和周围首领的敌意浑然不觉。
    就在你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抓住那诡异的源头时——
    “呜——呜——呜——”
    一阵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无数怨魂在哀嚎的声音,穿透了绿洲的寂静。
    那声音初始低沉,迅速由远及近,变得狂暴!
    一瞬间,原本晴朗的天空仿佛蒙上了一层不断翻涌的黄褐色幕布,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沙地上细碎的沙砾,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劈头盖脸地打在人的皮肤上。
    篝火的火焰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曳,映照在每个人脸上,如同鬼魅般变幻不定。
    人群中,一个蛮族汉子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恐惧,他用蛮族语嘶吼出声:“腾格里发怒了!是沙暴!沙暴来了!!!”
    话音落下,那低沉的呜咽声骤然拔高,化作鬼哭狼嚎的尖啸。不是风在吹,而是整个天地在咆哮、在旋转、在崩塌!
    轰——!
    仿佛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猛地合拢,将整个黑石绿洲攥在了掌心,上一刻还能看到摇曳的火光、蛮族首领们惊惶扭曲的脸……下一刻,眼前的一切被彻底抹去!
    不是昏暗,不是模糊,是令人绝望的黑暗,带着砂砾质感的黑暗!
    光线被瞬间吞噬殆尽,仿佛亮光从未存在过。充斥所有感官的,只剩下那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风声,还有无孔不入的黄沙!
    世界消失了,方向感荡然无存,人在这股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鹿杞!”
    暃的吼声在你耳边炸响,瞬间就被狂暴的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你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你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你勒断,是暃!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中,他的第一反应,依然是死死抓住你,要将你护在羽翼之下!
    他把你按倒在地,身体像一堵墙般试图挡在你和风沙的来向之间,你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颗在惊涛骇浪中依旧为你搏动的心脏。
    然而,人力有穷时。
    暃的武功再高强,智谋再深远,他终究生于锦绣中原,长于庙堂宫阙。他熟悉朝堂上的暗箭、战场上的刀光、地牢里的血腥,却从未经历过沙漠这头狂暴巨兽的撕咬!
    这种源自天地,毫无道理可讲的毁灭之力,超出了他的所有力量范畴。
    你感到箍在腰间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力量被绝对碾压时肌肉的悲鸣!狂风不再是风,而是无数裹挟着粗粝沙石的沉重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试图将你们这对渺小的个体彻底碾碎!
    沙地仿佛变成了沸腾的流沙漩涡,疯狂地拉扯着脚踝,要将人拖入深渊。你们动弹不得,呼吸成了酷刑,每一次吸气,滚烫的沙粒就灌入口鼻,塞满喉咙,灼烧着气管,眼睛根本无法睁开,即使紧闭着,泪水和着沙粒仍不断地涌出。
    “抓紧我!别松手!”
    暃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能感觉到他正拼尽全身的力气,将你整个人裹挟进他的怀里,用身体为你构筑一个避风港。他试图移动,想寻找岩石作为依靠,但在这种绝对的狂暴中,任何方向都可能是死亡!
    就在这时,一股山崩海啸般的超级气旋猛地撞了过来!
    “呃——!”
    你清晰地听到暃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那箍在你腰间的手臂,如同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
    撕裂感!
    一股狂暴无匹的力量硬生生楔入了你们之间,要将紧贴在一起的你们强行撕开。
    你感到腰间的力量骤然消失,那只一直死死抓住你的手臂,被硬生生地扯开了!
    “暃——!!!”
    你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风沙瞬间吞噬,连你自己都听不到声音。
    你伸出手,在翻滚的沙浪中疯狂地抓挠,指尖似乎触到了一片他衣袍的布料边缘,那触感只存在了不到一瞬——
    下一股更加狂暴的沙浪如同泥石流般轰然砸下!
    指尖的触感彻底消失。
    无边的黑暗、震耳欲聋的咆哮、窒息般的沙尘,将你彻底吞没。
    暃……
    那堵为你遮风的墙,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你一人,在这狂暴的沙之炼狱中,被无形的巨手肆意抛掷,向着充满死亡气息的深渊,不断坠落……
    痛楚率先苏醒,呼吸牵扯着胸腔的钝痛,吸入的空气中仍带着呛人的沙粒。
    你艰难地掀开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苍穹之上一轮冷冽的月亮,它孤零零地悬着,将清冷的光辉洒向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你转动酸涩的眼球,视线缓缓聚焦。身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沉默地守候着,澜屈膝半跪在你身侧,眼里盛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醒了?”他的声音也被风沙磨砺过,比平日更沙哑。
    你试图开口,却喉咙干涩,只能发出一点气音。澜小心翼翼地将你的头托起,将水囊凑近你的唇边,清冽的水缓缓浸润你的嘴唇,压下了那令人不适的灼烧感,但身体各处的剧痛也因此更加鲜明起来。
    “哪里痛?”他低声问,目光快速扫过你的全身,检查着是否有明显的伤口。
    你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暂无大碍,你借着澜的搀扶,勉强坐起身。环顾四周,除了你们两人,只有死寂的胡杨和无尽的沙海。
    “澜……其他人呢?”你问道,心中那份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清晰,“暃呢?”
    澜的神色暗淡下来,他摇了摇头。
    “沙暴来时,我试图靠近,但……风暴太急太快,瞬间就能将人卷散,我只能先确保自己不被卷走,潜伏在沙丘背风处,等待风势稍歇,我立刻出来寻找。绿洲不大,我很快找到了你,你被半埋在沙堆里,昏迷不醒。但是……”
    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四周:“我没有找到哥哥,不止是哥哥,那些蛮族人——乌迪尔、他的手下——也全都不见了,脚印、马蹄印……所有痕迹都被沙暴抹得干干净净,就像他们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不久前还弥漫着硝烟的谈判地,此刻已被黄沙吞噬重塑。那堆巨大的篝火不知所踪,桌椅、器皿都被半埋在沙丘之下,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沙尘。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你喃喃重复着。
    寂静。
    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沙匪的作乱……谈判的邀请……突如其来的沙暴……那个少女打量暃的异常目光……乌迪尔那看似强硬实则拖延的姿态……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串起,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这不是谈判……”你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这是一个局,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暃。
    他们知道太子已死,他们知道暃随你来到了朔风城,他们算准了暃会亲自前来谈判。所以他们利用沙匪为诱饵,他们选择黑石绿洲,连这场沙暴都在他们的预料中——这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他们才能掌握的属于沙漠的情报,而你们对此一无所知。
    利用这天灾的混乱,他们掳走了暃。
    想到那个强大、骄傲的男人,此刻可能落入敌手,想到他可能会面对的囚禁、折辱、甚至是……
    你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远比身体的任何一处伤痛都来得猛烈和尖锐。
    但是——
    一个更深的疑问钻入你的脑海。
    蛮族各部远在千里之外的荒漠,消息闭塞,暃随你出征西北,虽非绝密,但也绝非公开之事。
    他们为何能如此之快地知晓太子的死讯?他们又如何能如此清晰地洞察暃的动向,并将他定为下一个目标,布下如此复杂的连环局?
    这指向暃的恶意,这背后对皇子行踪的熟悉程度……
    你的目光与澜相遇,从他同样凝重的眼神中,你看到了相同的惊疑与寒意。
    或许……大魏朝堂之上,那场夺嫡的腥风血雨并未因太子的死亡而终结,有一只更恶毒的手在幕后操纵着一切,他将太子死亡的消息、将暃这个皇子流放西北的情报,如同毒饵一般投喂给了远在西北,对中原虎视眈眈的蛮族。
    驱虎吞狼?借刀杀人?
    利用蛮族的手,除掉暃?
    是谁?
    这痛楚只占据了你一瞬,下一刻,残酷的冷静如同冰水般浇灌而下,冻结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你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不是细细品味那剜心之痛的时候。
    行动计划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已成型,连你自己都讶异于在这极端绝境下自己爆发出的决断力。
    你猛地转向澜,抓住他的手腕:
    “澜,他们抓走了暃,但外界不能知道,朔风城更不能乱,我要你假扮成他。”
    澜的瞳孔微微一缩,但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点了一下头。
    你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在沙地上被撕裂的一些布料碎片上,你捡起几块相对干净的,开始将澜包裹起来。
    你的动作,布料层层缠绕过澜的头部,只留出一点缝隙供呼吸,将他整个上半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制造出一种身受重伤的假象。
    完成伪装后,你立刻强忍着身体的剧痛,跌跌撞撞地冲向绿洲边缘,大声呼喊着,搜寻着幸存的下属。
    幸运的是,沙暴虽然狂暴,但并非所有人都被卷走,你找到了几个被埋在浅沙下昏迷不醒的精锐,以及几匹惊魂未定的马。你把他们摇醒,在他们茫然的目光中,指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暃”:
    “快!沙暴……三殿下为护我……受了极重的伤!面部……受损严重,决不能见风受光,我们马上返回朔风城!”
    侍卫们看到“皇子”那副惨状,又听到你这样说,哪里还会有疑?
    你们迅速整顿好马匹,你将“重伤的暃”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背,让他靠在身前侍卫的背上。你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死寂的绿洲。
    “走!回城!”你一抖缰绳,马匹扬起四蹄,带着这支承载着秘密的队伍,朝着朔风城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