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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5节

    只说李纨不知在珠界里呆了多久,一头适应着新的境界状态,一头又有些担心自己现在出去会不会有甚异样。无奈向来都是入夜进来的,待出去了,还有一夜时间可慢慢调整,今天这会儿,只怕出去就得被人寻上。虽不知这进阶的缘由因果,只肯定一样,必是跟黛玉有关。

    所谓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李纨虽不是菩萨,这欠人大因果的事还是做不来的。只是要如何还呢。抱一匣头面首饰送了?打发要饭的呐?因果存于心,若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只求个了结,那就不是还恩了,是造孽。细想了一回,略定了主意,又洗漱换上进来时的衣裳,方出了珠界。

    伺候了贾母晚饭,王夫人都未让李纨前去,只说今日都累了便免了,也不用过去了。李纨领了命回院自用。跟贾兰吃的口蘑野鸡锅子,垫了水萝卜再蒸过的当归羊肉,另有荠菜茶干、小油青之类。进了残冬,李纨从库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里头是一贴贴的药材,言明是给贾兰泡澡用的,强身健骨。

    这刚泡了两遭儿,这小子的胃口就蹭蹭地长。李纨跟闫嬷嬷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还是个小小子呢!”闫嬷嬷却打心里高兴,这胃口好了,也没有不消化,眼看着身子骨变壮实,实在大喜。至于吃穷老子,国公府还能饿着嫡孙?再说了,看许嬷嬷这三天两头地送这送那的,就是不用公中的,也吃不穷大奶奶。是以如今每日除了分例,都另加几个菜。大厨房的得了好处,自是万事好商量的。

    吃了饭,外头已经传遍了宝玉摔玉的事情。李纨不由得叹息,这五六岁的小姑娘,又刚没了娘,到了外祖母家里,又是如此门第,只怕正小心谨慎着呢,却不想惹上这个魔星。众人虽当热闹笑话传的,保不齐有心里本就不自在的。

    细想来贾府里头的姑娘们还真是命苦,爹娘齐全的竟只三姑娘一个,只是她那娘,有也没有强些,只怕还差了些。凭太太再怎么菩萨样,眼看着赵姨娘轻狂完了,转脸能给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多好脸色?李纨又叹息一回,嘱咐了几句,带着素云等人去贾母处看黛玉。

    丫鬟婆子们正给黛玉挂帐子,见李纨来了纷纷行礼。李纨牵了黛玉的手,见她眼圈微红,笑道:“可怜见的,可是被宝玉吓着了?”

    鹦哥在边上道:“姑娘正为宝二爷摔了玉伤心呢。”

    李纨心道果然如此,便道:“千万别如此,以后相处久了你便知道了,这宝玉对姐姐妹妹向来极好的。他又将女儿看得最重,上次我那里有些女儿家喝的果子露,一时疏忽忘了他,也害他砸了一次玉的。”

    黛玉听得如此,一愣,噗嗤笑出声来。

    鹦哥笑道:“还是大奶奶有法子,我们劝了半天,林姑娘还是伤心。”

    李纨问道:“如今你来伺候姑娘了?”

    鹦哥回道:“是,老祖宗将我给了林姑娘了。”

    李纨便对黛玉道:“既如此,这鹦哥的名字我们倒不好叫的,不如妹妹给她取个新的吧。”

    黛玉听说如此,知道是贾府规矩,略一思索,便道:“我带来了雪雁,那你就叫紫鹃吧。”鹦哥忙跪下磕头。

    李纨赞道:“好俊名字。”这略一打岔,黛玉也收起了伤心。李纨示意素云捧上来一个盒子,打开了,取出一个留皮镂雕兰草的玉坠子来,直接给黛玉挂上,边道:“早知道我这该先给妹妹的,也省了宝玉一场辛苦。”众人都笑。

    黛玉欲推拒,李纨抚住她道:“莫要如此,我最是喜欢女孩儿的,偏自己只有一个小子。这东西你几位姐妹也都得了,这个是给你留的。”黛玉只觉触手微温,知道不是凡品,更觉局促。

    李纨笑道:“可见是不信我的话呢。我也是在南边住过的,知道两地冬天差远了,京里实在是冷。这东西我收着无用,你戴了少受些寒岂不好?”黛玉听了只好受了,又要拜谢,

    李纨赶紧一把扶住,道:“且慢些儿,待会儿一总谢吧。”又取出三对红绒的袜子来,笑道:“妹妹可别嫌我琐碎,我只想到这些儿。这是炎毧织的袜子,不是我们这儿的东西。俗话说脚是根,我看妹妹生得弱,吃药自是一途,更重的是日常保养。这袜子穿了足底生热,且这大小,也只妹妹能穿了。”

    起先黛玉只当是李纨例行客套,待见了这袜子,心里一热眼眶便红了,李纨看了也觉心酸,忙劝慰道:“妹妹休要如此。过些日子你熟了便知道了,我日常也没什么事,领了老太太太太的命照看几位姑娘,你以后也只管去我那儿,还有好些好玩意等你看呢。”

    一边的鹦哥如今是紫鹃了,接话道:“真是如此。尤其四姑娘,有大半的饭都摆在大奶奶那儿了。”

    边上的婆子也笑言:“是呢,前些日子老太太还说,这大奶奶是把小姑子当姑娘养的。”

    李纨忙拍黛玉道:“听着没,可没诓你呢。今儿你刚来,恐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我明儿再来看你。”

    黛玉忙道:“怎敢再烦劳嫂子,该我去给嫂子请安的。”

    李纨一拍手:“可不就等着你这话。”

    临去前,素云又取出一个戗金斑纹地漆盒来,交给紫鹃道:“这里头是叶底含笑香,需隔火用,最是温养安眠的,你记着给姑娘点上。”紫鹃谢过接了。李纨方带了素云离去。

    这黛玉一路过来,看三等仆妇吃用已然不凡,知外祖家与别家不同,今日入了府,各处见了,果然百年望族的富贵气象。但到底林家也是列侯世家,虽叹其豪奢繁华,倒也没有太多惊异。只晚间李纨这一出,有些让人意外,先不说随意以暖玉相赠,且听这话还是各姐妹都得了的;再有那什么炎毧织的袜子,从未听过,更直言“不是这儿的东西”,那又是哪儿的东西来?

    贾母介绍时已知李纨是寡嫂,惯来寡妇失业的便是不拮据也没见如此阔气的,且那一身衣裳首饰,也是精致非常,竟也不是常见之物。一时对这热心的嫂子越发好奇了几分。正好李纨走了,几个贾母房里的嬷嬷看黛玉年幼,也不避讳她,说两句闲话,正是说李纨。黛玉便零碎听了几句。

    那稍胖些的婆子不无艳羡地道:“我有一要好姐妹就在大奶奶院子里,前些时候还羡慕我能帮姑娘丫头们跑腿赚些赏钱,如今倒好,我哪儿赶得上她!”

    另一个婆子便说:“可不是来,原说这大奶奶守着个哥儿过日子,俭省地很,哪知道人家那是守礼,这一除了服才看出世家的底子来。”

    又一个婆子插话道:“这大奶奶家不是国子监的?又不是管税的,如何这般有钱!”

    最开始说话的婆子冷笑道:“钱?你知什么钱!听我那姐妹说,那吃用的东西,都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别的且不说,单用一个庄子种洞子货,这是一般人能干的?”

    边上一个道:“老太太还说今年冬天的菜色新鲜呢,都是大奶奶孝敬的,偏她不爱说嘴。”

    说有钱的那婆子又问:“大奶奶家老爷不是也没了?或者是临走给留的东西。”

    那个貌似知情的婆子又笑道:“浑说什么!娘家兄弟好几个呢,怎么能给大奶奶!不过你却也说对了一半。”

    众人忙问到底是如何,这婆子才接着道:“大奶奶亲娘只得了她一个,后头的兄弟都与她隔母,故此并不十分亲近。那李老爷自然得先紧着儿子,可那先太太只得这一个宝贝闺女。且这先太太也是了不得的家世,那是经了几个朝代的大族,可惜最后嫡脉香火不继,竟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姐。她又只大奶奶一个,可不是什么都留给大奶奶了!”众人听了恍然大悟,不免又揣测一番前朝豪族留下多少稀罕东西,只恨不能亲眼看上一看。

    黛玉听了,方知这大奶奶也是年幼丧母的,心里另是一番滋味。又听了前朝大族之说,便当是自己年幼见识浅,只知道些如今的物件,自然识不得那些遗珍。晚间梳洗毕,紫鹃便点上了那“叶底含笑香”,果然甜暖,黛玉一觉竟睡得十分踏实。贾母第二日听了来报,甚是欣慰,不免又念一遍李纨好处。

    ☆、30羊毛的烦恼

    第二日黛玉几人去了王夫人处,因见诸事繁杂,恐添了不便,便都往李纨处来。黛玉见迎春几人都熟门熟路地上了东屋的炕,心知大嫂子平日定是十分疼宠这几人,方能如此。又见屋里火盆比别处少,却比别处都要暖和,大概只有贾母的暖阁可相比。

    又见炕边的窗上镶着大水晶玻璃,炕上铺着驼色长绒炕毡,蜜色淡金藤萝纹缎的狼皮褥子,同色的靠背引枕,又数个或方或圆的剪绒枕头。另有几个翻毛的坐褥,颜色雪白可爱。惜春往那翻毛褥子上坐了,搂过一个秋香色的漳绒枕头,眯着眼对素云道:“好丫头,快上茶果来!”

    昨日相见时,惜春一直眉眼淡淡不甚说话的,哪想到这番惫懒模样?黛玉坐在一边,咬着手绢笑。迎春便说:“四妹妹快坐好,仔细吓着林妹妹。”

    惜春瞪着眼睛道:“我这不是坐得甚好?”迎春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探春便推惜春道:“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罢,可不够丢人的。”

    惜春摆摆手道:“你们不懂,大嫂子最爱我这样。”众人哄堂大笑。

    李纨嘱咐完素云进来,听到这一句,忙忙赞道:“真正我们四丫头真名士做派,谁不爱呢?”又牵了黛玉的手细看一回,问道:“昨儿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告诉我。”

    探春便叹气道:“看大嫂子也是有了新妹妹便忘了我们的。”

    惜春力挺道:“就是,到现在还没上茶果!”黛玉噗嗤笑出声来。

    李纨拿帕子拍了惜春一下,骂道:“我把你个小没良心的,正让素云准备着呢。再浑说,下次可就没你的分了。”

    惜春忙挽了李纨的胳膊道:“好嫂子,哪儿能呢,若是那样,嫂子可找谁来帮你吃呢。”又问:“兰儿呢?”

    李纨道:“还没下学呢。”

    探春奇道:“今儿他们上学的?怎么我来时看二哥哥跟袭人他们玩呢。”

    迎春便道:“许是宝玉身上不舒服。”

    惜春嘿嘿笑道:“宝玉是看见书眼睛就不舒服。”

    探春忙给了她一下。黛玉昨日先听王夫人说了这宝玉最是不喜读书,只当是个懵懂顽童,待见了真人又当是王夫人先时自谦之说,如今听了几人说话,看来这宝玉不喜读书倒是真的。几人说说笑笑,黛玉也对府里之事略知了些,一时贾母处通知摆饭,众人方才离去。

    贾母见几人同来,对惜春道:“你今日倒肯回来。”

    王夫人便在一旁对李纨说道:“如今你那里倒是日日要添菜色?”

    贾母听了,忙问:“可是这几个猴子扰你的?你可不要纵了他们。”

    李纨忙上来道:“妹妹们多少日才来一回,哪里是因了他们,实在是我的过错。”王夫人听了便不再做声。

    贾母又问:“究竟如何,你休要替他们瞒着。”

    李纨道:“老祖宗,实是我的错。我娘早年间得了一个钱仲阳留下的小儿汤浴方子,说是五周以下小儿用了可以强身。因上年兰儿连着病了几次,我心里焦急,后来嬷嬷让我寻寻看,才知道陪过来的药材里头有一箱子现成的药包。让太医看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东西是好的。

    我狠狠心,今年过了年便取了给他熬药泡澡。谁成想别的倒没什么,这胃口却涨得甚快,偏他又挑嘴,如今真是日日给他添菜的。”

    惜春在一边佐证,道:“兰哥儿真是好胃口,那日我特央了大嫂子再做酥锅吃,结果他一人吃了一半。”

    贾母道:“那还了得,可不得撑坏了!”

    李纨道:“我初时也怕如此,还特请了大夫来看,结果什么事没有,倒是顿顿不少吃的。”

    贾母又说惜春:“刚还说是你们作怪,你大嫂子还替你们瞒着,这下可说漏了罢?那酥锅是容易得的东西?”

    李纨道:“左右做一锅出来大家都能尝尝,倒也不麻烦的。”

    贾母便嗔着他:“你就惯着他们吧!”又说道:“怪道前几日还听你们老爷说,这太医请了脉夸兰儿养得壮实,这么个吃法,可不得壮实。你也无错,你婆婆想来也是怕这几个猴子闹得你,你又向来不爱多说的,怕是吃空了你去。”

    李纨笑道:“不敢当老太太这么说。”

    贾母心知李纨家底丰厚,也不再多提,只让惜春不许太闹腾嫂子便罢了。

    王夫人脸色如常,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这么一来,贾兰的“能吃”算是公之于众了,哪怕在他泡完了药浴之后,还是去不掉这个“大胃王”的名号。

    这日姐妹几人正在抱厦厅里上针黹课,就见樱草从外头进来,看姑娘们都在里头坐着,贴身伺候的人也一起陪着,找不到可以传话的人。惜春正好回头看见,俩人眉来眼去地打着哑谜,片刻后又一起似有灵犀地点点头,樱草便顾自去了。

    黛玉在一边看得有趣,惜春转回来看黛玉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悄悄道:“兰儿让樱草来告诉我,说许嬷嬷来了。”黛玉看着她不明所以,惜春只好再说:“每次许嬷嬷来过,都有好些新鲜吃食。”黛玉听了拿帕子捂了嘴乐。也更信服李纨对这些人确是不同。

    不说惜春满心盼着下学,只说李纨正在烦恼。许嬷嬷今儿来,要紧说的两件事,一件是开春要收的羊毛已经派人出去联络了,鉴于这年种蘑菇的大成功,众人对李纨或者说李纨母亲留下的秘笈宝物都信服非常,便打算就着羊毛也要大干一场。

    许嬷嬷就是来问问李纨,她说的那些机子家伙准备的如何了,得了图纸还得找工匠做呢,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另一个,计良去了南边的茶山,也是干劲十足,说章家给留下的管事不错,如今都交接完了,这些人还答应帮他忙过这一次春茶。只是有个事情,一来这两处茶山都不是名茶地界,比不得那些紫笋蒙顶之类,二来今年章家那头要的茶也不多,这茶的销路就成了个事儿。

    照李纨的想法,这些都无所谓,那茶山刚接的手,便是头一年一分不赚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自己还是养得起的。说了却被许嬷嬷好一通训,只说计良等人抛家弃业地奔波,为的可不是让她掏银子养他们,都是奔着做成点事情给主子分忧来的。底下人没喊难呢,这做主子的倒先没出息起来。

    李纨听了连连认错,只说让许嬷嬷给她几天时间,定给许嬷嬷一个交代。许嬷嬷正好要忙开春的鲜菌子和已经存下来的干菌的事,便说五日后再来给奶奶请安。李纨心说,这哪是请安啊,你这是讨债来的。许嬷嬷看破她的心思,这么多年了,终于又伸手给了她一下子,李纨也仿佛回到了十来岁的年月。

    这送走了许嬷嬷,李纨便开始琢磨这两件事,一行琢磨,一行不忿。“姑奶奶守着的金子都能直接砌个楼了,偏还要为几根羊毛几片茶叶的事儿伤脑筋。”又恨自己当时看了那游记后没忍住,跟许嬷嬷说了能用羊毛织呢绒的事。

    转念到章家,倒是不恨人半强半买地换了那块地,只恨为什么不索性占了去,弄两座大山来给人添堵。发着牢骚到了晚上,惜春这日没能找着空子来找李纨,只好等第二日再说。

    李纨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饭,无精打采地说要早些歇息,常嬷嬷几人也知道怕是为了外头的事犯愁,也不吵她,早早伺候她洗漱了便都散了。李纨进了小住,发了一通呆。想起太一经上说的“烦恼即菩提”,心道:“烦恼如今尽够了,菩提可在哪里呢。”到底这么干坐着也没用,除非再也不出去。

    少不得放下牢骚,细细筹划起来。这茶叶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有头绪,先把那些纺机织机的事儿整明白。细看了一回,更是叹息,里头有几样东西,怕是现在的工匠们做不出来,这么说来,自己还得学炼器了?一个头两个大。

    先把那游记上提到的梳理机、走锭纺机、纬编机和毛呢织机的分解图细看了几遍,分出了能交给木匠铁匠做的部分和自己炼器的部分。又取了一叠苎蔺纸来,这纸能承受神识拓印且不惧水火,灵界也用这纸来印书。

    神识拓印起来极快,李纨还特地将度量尺寸换算成外界所用的度量衡。每一机子都是一份完整的分解版本,一份木工所制部分,一份铁匠所制部分,一份自己炼器做的部分,再一份组装顺序的说明。细看了一遍,这纸色青黑发暗,正像年代久远的样子,拿出去蒙人是再好不过了。

    又算了各机子的数量,归拢到自己要炼的器。她这里百般得瑟地想着炼器的不易,七夺宗的宗师们若是看到有已经魂魄归元的人愁眉苦脸地把做几根钩针的活儿称为炼器大事的话,可能会跟李纨拼命。

    炼器大家在塑形时以神念相引,一边要在真火灼炎中领会器物上的天然纹路,一边引导镌刻阵纹,又要时刻调节火势,随时注意材质的变幻转化,或者在顷刻间分毫不差地加入数十种辅料,或者连续打出上百个的法诀,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李纨不过是要做几个精细点的配件,此时以她的心神合一程度,便是不用神识,纯手工做来也不费什么事。何况还有那些可以用来铸炼灵宝的鼎炉,何况还有如此强大精微的神识。

    李纨取了几种材料拿大千通鉴扫了细看,最终选了秘银寒铁,又取了点阴沉木炭粉,先将两块秘银寒铁炼化了,加入炭粉煅烧,做好了粗锭。用的还是之前化金块的“蛟螭玄青鼎”。开了离火阵,用神识引导铁液成型,这时候才觉出先前用绣花炼神的好处来。

    如同花样子在脑子里直接便可分毫不差地绣上衣料一般,如今神化魂魄,念与行之间阻碍皆无,这成型的过程是无比顺利。这么一来,越发顺手,本来只打算炼舌针、钩针、翼锭之类精细小件,这下一发不可收拾,索性连辊轴、沉降、导纱、针筒、箍簧等等都做了出来。

    只留下机架、搁面等粗大部件未动手,倒不是怕难,是舍不得材料。索性将要的数量都炼齐全了,本想组装好得了,终于想到还要平安运出府去,便只将一台组装了起来配上图样说明给人参考。废寝忘食地忙了好一阵子,总算将能做的都做出来了。

    又都装了一台实验,方体会到那位游历凡间的前辈所佩服和感慨的创造力。如李纨现在,以神识相引,羊毛之类作为材料,直接便能炼成衣物料子,是心与物之间的直接变幻。看这些人,觉察到羊毛可以捻线,线可织衣,又照着里头的规律用金石铁木作出机子来,代替人重复那些动作,最终达成目的。虽看起来与炼器差距甚远,这其中的神识引物却是一致的,不过是心与物间的不同玩法。

    李纨忽然想到:“这人欲将羊之厚毛用于己身以御寒冷,不得其门而入时想必比我适才还要烦恼。绞尽脑汁,想出这纺纱织布的主意,可不是智慧么。如此说来,烦恼即菩提,烦恼还真是菩提之引,若无烦恼处也无发奋时了。”且不管他,总算能交代一样过去,还剩下更大的一个烦恼,那才叫如山烦恼。

    ☆、31茶的灵感

    话说李纨美其名曰炼了好一通器,不想迫的自己太紧,对茶山一事实在也无甚现成的法子,便想着先散散心再说。

    先修炼了一回,自觉神清气爽,又沐浴更衣,换了在外头绝对不会穿的宽松长袍,拖着软底绣鞋,带上那镜子逛街去了。

    那日给黛玉的炎毧袜和叶底含笑香都是这里的东西。李纨又想起老神仙的话,心说我对自己的家底还真弄不太清楚。到了里头,那中间的八角区的货品还倒罢了,李纨心里倒是喜欢那柜子。“若是把院子里的窗子都换上这剔透晶莹的水晶琉璃便好了。”也只能想想罢了。迈开步子往里走,逛逛铺子再说。

    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胭脂香粉、南北杂货、佳馔小食、文玩摆设,甚至楼宇家具、行船车马、傀儡法诀、阵盘符箓、灵丹妙药……真是应有尽有。

    李纨只当是来盘库的——哪怕现在用不上,记着有这么个东西,要用的时候至少能想起来。这里的东西与小住和馆库的大大不同,小住的是大家私藏,馆库的是门派积累,这里是纯粹的货品,不带什么遮掩,都是扔了灵石可以换取的东西。

    当然李纨是不用扔灵石的。只是如今不管是小住也好馆库也罢,连同这里,都是李纨自己的东西,在心里却还是滋味不同。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换个人,只怕要嫌手上的獬豸环小了,李纨却是个懒人,衣服太多了挑起来烦,首饰太多了收起来乱,都不如什么都不干来的清静。最喜坐在开间的大罗汉榻上,一盏茶,一卷书,困了倒下便睡,何等逍遥。说起茶,这里头竟然也有茶庄,便逛了进去。

    嚯,如中药柜子一般的茶柜列满一墙,抽屉上银色金色闪青色的字体,写着不同茶的名字。“乚”字形的柜台,短的那头对的墙倒没有茶柜了,设的木阶式货架,上头一色的一尺来高阔口玻璃瓶,都拧着盖子,盖子颜色也不相同。瓶上都贴着青底黑字的绢条,上面也是茶名。

    李纨看着新奇,便进了柜台细看——没法子,也没个伙计掌柜的来招呼。那上头写的名字也甚是有趣,“暗香茶”、“雪橙鹅梨茶”、“甘草糯米茶”,甚至还有“铁蛨飞蛩茶”,李纨都不敢细看那里头的东西。再看那木柜里头的,就正常多了,其中有一味“岚山苦茶”,李纨闻了,略有珠界内那株苦茶的香味,只是要淡薄得多。

    还有“云雷灵茶”、“雪芽紫”、“翎雀毫”,居然还有“无欢风雾”,这是贪欢所在峰的茶,如何一个地级界的店里都有?细看了,才发现那字条边上还有一个花纹,是“仿”字。这柜子里头的茶倒确实都是茶叶,只是名称不同。

    那玻璃瓶中的,有些是混了茶叶的,有的根本就不干茶叶什么事,想来跟庄子上说的“枣叶茶”类似,只是能泡来充作茶饮的东西罢了。李纨忽的想到:“那两座茶山茶名不显,时间又赶,要研制什么新的炮制方法只怕一时也难,何不试试拼茶?与花果谷物相拼,喝个新奇,虽定会被专好清茶的茶客嫌弃,难说另合了人心呢?”心下大喜,只觉得胸口一座大山总算可以抛开。逛街也突然有了兴致。

    这才想起今日许嬷嬷来,又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说不得便能混些个进去。欲待出去,又转回来挑了几样茶包了——到时候方便给许嬷嬷看,也能给计良做个样子。

    出了茶庄,沿着空荡荡的夹道往前走,一间光华莹莹的面料铺,上头写着“翠鴒洲”,另有“金丹炼器”,“金粉流焰火”等字样在下头看板上。李纨心道这大约是承接炼器的意思,至于那金粉流焰火,听起来有几分脂粉气,总是与女修的爱美之心有益。

    进了店铺,中间一圈分左右两半,周围按五行分了五个隔间,料子都是从一人多高处垂挂下来的,色泽花样自是一目了然。周围既已分了五行,这中间的又是何意?李纨拿了大千宝鉴一一看来,这中间的料子倒都是防御为主的,可抵法器法宝攻击,或者可抗毒辟邪,还有避水辟火的。看其中用料,也颇多奇草猛兽之材。

    李纨又去看五行分类处,多是单纯属性,想来修界的人选时还需考虑自己的功法才行。好奇心起,逛了周围其他几家面料铺,倒有一半都是与那“翠鴒洲”一般的格局陈设。李纨且不管什么属性,只捡花样精美的选了几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却尚未想好。

    修界的衣裳多半有量体裁衣之效,只要穿上了就没有不合身的。这么一来,买尺头是多此一举了。不如去看成衣配饰,这些店铺是最多的,看来修界也是女修的钱好赚。尤其在地级界,修仙世家里用丹药堆出来的公子千金,在苦修上下不得什么功夫,在吃用享乐上倒是你追我赶,自然是大大的商机。

    眼前这家“碧桃境”里的衣饰便晃花了李纨的眼,那颜色是外界织染不出来的,有一身“仙萝衣”,满架的紫藤好似长在那衣衫上,让人疑心走快了会落花,怎一个繁华了得。亦有似万花千象金宝地模样的,只那上的花好似浮在锦地之上,一朵朵栩栩如生。

    大千通鉴扫了,“金鹧鸪羽,辅以七十二种当艳灵花,并贴肤香、暖春香等以水炼法炼成,只能抵挡中阶法器的攻击,华而不实。”就差说金玉其外了。李纨心说,我要那些专门抵挡灵宝攻击的做什么来。多多地挑了,横竖这些留着也没用,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又收了一匣子指环耳坠手钏佩珠之类的小玩意。

    一路这爱逛不逛的样子,实在看得人牙疼,再配上那懒懒散散的长袍软鞋,更没法看了。这就走到了一家“小食馆”,李纨乐颠颠地进去,实在是好看。贴墙都是高木架,高矮错落,上头瓷的木的玉的玻璃的琉璃的方的圆的扁的长的……摞得满满各色包装精美的吃食。

    木架前头是嵌着月光石的长长的玻璃柜台,里头摆放着点心糕饼,果脯花糖,柜台之外是一片四方空场,都是一人来高的紫竹架,一包包一盒盒的,每种前头都放着一木底玻璃沿的寸碟,上头摆着那包里盒里的小食,想来是供人品尝用的。李纨如今六识过人,这一进了里头,各种甜香蜜香涌来,只觉得仙境大约也不过如此。

    这些修者手段过人,用在这吃食上更是花样百出,看那紫竹架上有一盒叫做“蜜雕梅”,近前看了,晶莹剔透一粒梅子大小的果脯,上头深深浅浅三层纹路,取了放进嘴里,只觉一层层蜜香袭来,由淡至浓,最后浓浓梅蜜中化出一股青梅的酸香来,又勾起蜜香的甘甜,如此往复,一粒梅子都能做的这般百转千回,修者的寿元长果然大有好处。

    又有半乳半灵果浓浆的琉璃糖;裹了晶粉的花糕里头含着浓香的酪浆;层层如纸七层一变味的千层糕;娇黄嫩红入口欲化的酥山子……再看最里头靠墙的架子上,各色肉脯海味,倒是荤者居多,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李纨此时有些嫌獬豸环小了……

    斜倚在靠枕上,边上的炕几炕桌上码着数十个小蝶,一壶清茶,一壶灵酒,果然这大开间才是人间乐土。下了榻走到窗前,手指轻点,那眼前的玻璃便消失无踪,似有清风袭来,身上的紫藤罗衣在动静间摇摇欲落花。静极思动,取出一个银玉音圭,灵力一点,有乐声伴着涛声,一时如临汪洋,胸怀大畅。

    且说这李纨不知逍遥了多久,这日终是收拾心情,出了珠界。躺在床上有几分恍惚,想起那日苦闷异常,早早进房歇息了。再细细比较前后的心情,真是天上地下。又道,若没有头天那懊恼苦闷,又如何显出后来的逍遥快活。

    思及最初在苍庚号逛时,对着泼天财货却百无聊赖。虽知必也是“心困”,却不知困在何处。又如后来进了“小食馆”,倒忽的生机勃□□来,也是怪道。思来想去,不得头绪。这时的李纨尚不知道,浸淫于“欲”中多年,在寻不到“欲”时,自然没了兴味。

    便如世人珠翠满头,乐却不在珠翠,或在自悦其容,或在攀比斗富,或欲引得周郎顾。那些欢愉懊丧,都是因“彼”之存方能有“此”,即若无人相赏无人相对时,那珠翠便也不是当时让人欢欣雀跃的东西了。

    是为活之曲折,动之根源总是要经了他人的眼目折射才认到自己。至于小食馆,无奈吃之一道,岂不是自顾自得很,人各有好,虽也有吃与人看的大宴目食,多的还是咸淡自知。于无人相对无人相顾时,多得自身之本味,然常人已惯曲折活法,多半无法忍耐独孤静寂时之拷问,不是忙忙地寻人相伴便是乱乱地找事消遣,常言道“无事生非”,便是此处了。

    几日后许嬷嬷果然又来,李纨速速交了功课。倒是担心茶山之事送去南边恐耽误了功夫,许嬷嬷却道那章家自有法子,送信前去不过半月时间,请李纨放心。

    又找了常嬷嬷一起商议可拼茶的草木,常嬷嬷听了也赞这法子巧,第一当是佛手香柑之流,清香提神又不冲茶味,只是若混到茶中却有苦涩味,只能用来窨制。另有混入茶中之属,则必要干透的方行。

    烘干之事倒不怕,那鲜菌庄子上如今便有三个烘房,还是计良的主意。那时他道:一来庄子毕竟小,若全货出去恐惹人惊疑,又有物以稀为贵之说,是以鲜菌只出了四成不到,剩下的全部烘干。这干货便不用受制与人了,贩售也方便。

    二来,如此便需大量购炭,便是有心人打探了也只当是那些鲜菌是洞子货,冬日炭价高昂,如此培育出来的菌子,虽说是个稀罕物卖了高价,实算起来也赚不着什么,也算一个防范。李纨当时听了便服计良心思之缜密,都依了他的主意。如今南边既是他为主,要干透的料拌茶,想必不是难事。南边山多树密,冬日又不比北边,只怕这柴炭还易得些。

    至于那几个机子,把许嬷嬷惊得不行。李纨只说陪嫁的都是要紧的散件,自己又找人做了些,试着装了一个,竟是可用的。又把几张纸给她,许嬷嬷看了那纸,便知年代久远,一时略有恍惚。好半天,才对李纨道:“原太太说过,他家祖上与三宝太监也有交情的,还说了好些稀奇难懂之事,只说上头传下来的说法,她自己亦不知真假。如今看了这个,竟不像这里的东西,恐怕那三宝太监之事也是真的。”

    机子的东西太多,一次且拿不了,先把要木工铁匠做的东西交了出去,余下的恐怕要分十来趟。李纨当时几乎要给许嬷嬷拿个青云荷包出来,到底不敢造次。出了个主意说是庄上新年营生要些现钱,左右身边有些首饰料子也不合用,不如拿去当了。先放了风出去,又着人与凤姐说要去外头熔些头面打新的。凤姐早得了消息,自然不与她为难。索性那秘银寒铁不比金银真铁的分量,她又偷偷使了障眼法,到底都平安运了出去。

    常嬷嬷道:“奶奶还真是小心。”

    终于松了口气的李纨,道:“一次这么些箱子出去,只怕被拦住了。可不是担心。”

    常嬷嬷笑道:“奶奶真是平日里什么都不知道,那太太陪房的女婿可是开着古董行的,如今跟些官爷都打得好交道,人都道他好命,娶了老婆便亨达了。”

    李纨蹙眉,常嬷嬷接着道:“咱们府里,倒是看往进拿的更紧些。”李纨细思片刻,也不禁失笑。

    ☆、32脂粉案

    因贾母之前说入春之后要给黛玉另安排屋子,宝玉也吵着要与妹妹住一处,开春之后宝黛二人便都搬去了西厢房,各占一间。迎春探春惜春接到贾母身边养活,都安置在后院房中。一时不免有宠衰的议论。

    这宝玉自从来了林妹妹,万事都以妹妹为先,凡得了新鲜玩意吃食,必先问妹妹喜好,一时成为笑谈。贾母见二人亲密,自然大慰老怀。贾政又怜黛玉年幼丧母,特嘱咐宝玉谦让善待表妹,宝玉自然满口应承,也是从来领得最心甘情愿的父命了。

    两人挪了地方,陈设帐幔贾母都亲自过问,更添了不少梯己。黛玉来时,本说分例皆比三春,如今倒是与宝玉不相上下,三春反退了一射之地。

    黛玉初时十分不安,贾母便对她道:“你母亲在家时,何等金尊玉贵,如今已大大不如从前了。你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万不可多心。”

    这日贾母又吩咐凤姐道:“你妹妹尚在孝期,虽说如今在这里,又有我在,不便过于素净,到底也要念着她的心。你且去寻了,我记得尚有几匹玉白、藕荷的宋锦,倒合她用,取去好生裁了衣裳来。春夏时节,挑些水蓝淡青的,配上玉色湖绿的镶滚,想来也是好的。这也不占分例的,只从我这里出,也不必用针线上的人,直送到我房里来吧。”

    凤姐忙应了带人去寻,晚间与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便有些不乐。“那盘绦暗花的宋锦,如今也不易得了,孩子家家的,一年一个样儿,做了也只穿得一季罢了。”凤姐也不好接话,

    王夫人又道:“这几日他们外头正商议要裁并些物用,还没个定论,怕是要动些内院的分例。”

    凤姐道:“老太太前些时候还说如今的姑娘养得太粗糙了,说姑娘们字是认得几个,最好再请个好教习学些琴棋书画。可惜之前秦嬷嬷那般的人才是不易得了。”

    王夫人叹气道:“秦嬷嬷那是先时宫里头赐下来的,如何能比。说来也只元春有几分福气,得她教了几年。”两人又不免又说些铺路打点的事情。

    这日有脂粉上的人来回事,道是今年庄子上的几亩花地都挪做了别的,这新年的胭脂得从别处买花,又拟了采买的单子送上来。凤姐并不知花地挪作他用之事,这平白多出一桩不大不小的采买,且不是惯常的东西,做不得主,便去寻王夫人拿主意。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道:“如今府里这些人,姑娘们又都还小,用得上多少脂粉。外头便商议了将这一项裁了,倒是我忘了告诉你。”

    凤姐道:“那这采买的事情可交予谁来做?这不是我们买惯的东西,也不知寻哪里买去。”

    王夫人道:“这也已经议定了的,索性将那制胭脂制粉的人也裁了,都并到别处。或者去庄上侍弄花木盆栽,或者去制香制药处,你且看着办吧。”

    凤姐便问:“那日常的脂粉又从哪里出?”

    王夫人道:“都每月按分例采买了分至各房便是。”凤姐便领了命自去裁人定事。

    偏那脂粉上有个贾家的近支后人叫贾菱的,原管着这一摊事,很是有些油水。有人道,脂粉能几个钱?却是不知内里乾坤了。

    贾家自在庄子上种了玫瑰素馨玉簪之属,按季节采了花儿制胭脂水粉。一年到头或是换季换花种,都是些草木,总有死伤的,这便是一宗钱银的来处,又或者要用些铅石香料作辅的,也是一项,再有制得了的脂粉,得三十盒只往上报六七盒,这出自国公府的货色,作了价又如何能低?是以这贾菱日子过得甚是宽裕。

    原先见花田挪做了他用,心道到时采买花料时自己岂能不验过的?少不得又是一条财路。哪想到竟是彻底裁撤了这事,立时如遭霹雳,热锅上蚂蚁般团团转。后听得说要安排这些人去处,打听了知道是去养花木或者制香制药,转念大喜。喜从何来?香倒也罢了,那药局岂不比脂粉更妙?当下不再多想,收拾了一个锦盒,换身衣裳便去给凤姐请安。

    凤姐听说贾菱来了,知道恐怕是来打听裁撤的事,便让平儿请他外头说话。贾菱见了凤姐,满面堆笑地请了安,又道:“早想来给婶子请安,只是我手里都是小事,竟找不出个由头来烦嫂子。”

    凤姐听他说的有趣,便笑道:“这到底是给我请安,还是添恼呢。”

    贾菱道:“婶子别恼,我实在是嘴笨,常日只会炮制些草木,少得人调教。”

    凤姐横他一眼,道:“这可是哄鬼呢。炮制草木,你管着那一摊事,难道手下还少了人不成!”

    贾菱便道:“虽有人手,我却也不闲的,偶或得了新方子,更要自己动手。”

    凤姐只道他还想说自制的手艺高超,便打断了他的话:“这裁撤的事他们都定了的,我却也没有法子。”

    贾菱忙道:“婶子是当这一个府的家的,我们不懂那些,想来定是有道理的。我因听得以后府里也不制这些了,手里正还有些按前朝宫方制的脂粉,做起来十分琐碎费事,也只得这几盒。想旁人恐得了也不懂其中的妙处,倒白糟蹋了。便想给婶子送来,也算我能尽的一点孝心。”

    凤姐听了这话心里舒坦,又听是前朝的方子,便道:“你可莫要哄我,什么前朝的方子,只怕是你弄鬼。”

    贾菱忙赌天发誓地分辨,又将那锦盒取了出来,平儿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装着六七个粉彩瓷盒,便挑了一个递给凤姐看。凤姐见那粉轻润微红,幽香阵阵,已是欢喜。

    贾菱在一旁观其神色,又道:“这是我寻得的一方,叫做梅真香,用了零陵香叶、甘松、白檀、丁香、白梅末和麝脑调的,粉里又加了珍珠粉和玉屑。那方子上说得奇,道是久用能让自体生香,却不知是不是哄人的。”

    凤姐合上了盖子,示意平儿收起来,看着贾菱笑道:“你这孝心我便领了,若用得好时,我可再跟你要。”

    贾菱大喜道:“侄儿也只会些炮制脂粉药材的本事,若婶子有用处,必肝脑涂地以报。”

    凤姐便点头笑:“你记得今日这话便好。”

    果不过数日,贾菱便入了制药处当个小头目,久之更成了凤姐麾下的得力之人,不过都是后话了。

    初春好景,贾母聚了众人吃茶逗乐,鸳鸯出了屋子找了太太跟前的金钏儿说话。说些针线脂粉之类,言及脂粉,鸳鸯便道:“这两个月得的脂粉竟是大不如前了,怕是没得着好花料?便是香味也不行。”

    金钏儿便道:“你不知道的?如今咱们家的胭脂不是自己做了,都是外头采买了来的。年前上头议定了,连花田都种上别的了。”

    鸳鸯道:“有这事?我却没听人说起过。”

    金钏儿道:“这些小事,自然不会来烦老太太的。”

    这日晚间,鸳鸯便与琥珀说起这事,后贾母要茶,便也没有深说。转日,众人聚在贾母处时,贾母便问凤姐:“怎么听说如今的脂粉都不是好的了?”

    凤姐站起来回道:“他们外头商议了把花田挪做他用,如今的脂粉都是采买来的。”

    贾母略沉吟道:“既是采买来的,想来你们也都是验过的,怎么又说出不好来?”

    凤姐道:“我们也是一样的,家里做的就那几种,也都用了些年头了,这猛换了新的,不习惯只怕是有的。要说东西,倒都是‘满庭芳’的,前儿说起来,几家郡王府也问他们拿些新鲜样子的去用。”

    贾母便道:“这样的小事,我原是不问的。如今听些儿风声,少不得说两句,倒不怕别的,这些胭脂水粉的,能几个花用。只怕你们没经过什么,倒从这些不打紧的省俭起来。这虽不是大地方,却是个脸面。不要因了眼前几个小钱,倒把我们这样人家的脸都丢了。

    如今既已定了,反复起来也不是个规矩,就先这样吧。若还是不好,少不得还得改回来。他们外头的,如今拿里头的主意也知道瞒着我了,种这么点子花草的地就急的狗撵的似的拿去做什么要紧事了?打量我老糊涂了,看不透他们那点子肠子呢。”

    凤姐听贾母这话牵连大了,又不好答话,又不好坐下,一时讪讪的。王夫人忙起身道:“老太太息怒,是媳妇管家无方。”

    贾母摆摆手道:“好了,既是外头拿的主意,你们又能怎么样呢。且是请不着这个罪呢,左右就这么几个人几双眼,总有黑心肠弄鬼的,哪里能都看得过来。今儿也没别的事,你们便都下去吧,就留几个丫头陪陪我这老婆子也就罢了。”众人看贾母主意已定,亦不好再劝,只好又说几句闲话,各自退了,独留下黛玉及三春与老太太说话解闷。

    凤姐跟着到了王夫人院里,金钏儿上了茶便带人都退了出去,王夫人便问凤姐:“如何又说那脂粉不好的话?这事如今是谁在管?”

    凤姐道:“因都是外头的采买,如今都归到钱华那,先送了样过来,也与太太看过的。后来买来的也没有差。却不知这不好的话从哪儿来的。”

    王夫人道:“原也不过是小事,竟都惊动得老太太了。你且看看,若果真不合用,便与外头说了,还是家里制吧,莫要惹得老太太不快。”

    凤姐忙答应了,又说些节礼的琐事,方辞了回自己院子来。一进了屋,平儿便将人都清了出去,自倒了茶奉与凤姐。

    凤姐略呆了一回,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盅打落在地。平儿也不作声,取了帕子与她擦手,又另沏了茶上来,也不叫小丫头,先扫归在一旁,又回来站在凤姐身边。

    凤姐看她一眼,吐气道:“你这是怎么样呢?”

    平儿道:“奶奶心里不舒服,且纾解纾解,待奶奶砸够了,我再让他们一总收拾了。”

    凤姐道:“你倒是防的紧。”

    平儿便过去轻轻替凤姐捶肩,道:“奶奶,你有气且发出来,闷坏了倒不好。只是总是少些人知道,省多少事!一个胭脂水粉的事,怎么就弄出这么大事来,老太太今儿说的话,可实在是……不能琢磨。”

    凤姐道:“我那姑妈,真是亲亲姑妈。到了那会子尽一句多的没有,只说管家无方。这不是拐了弯还到我身上?花田都撤了,连采买都想好了的,要不是我去问买花料的事,都不记得告诉我一句。如今这样,倒都推得干净。我看老太太心里很是不舒服,那话说的可不止是胭脂水粉的事了。”

    平儿道:“老太太心里清楚得很,奶奶又何必生这么大气。”

    凤姐道:“我也不是生气,只是憋屈!我一个当家不做主的,偏得顶头挨上,这劳心劳力的,又不得什么好处,真是何苦来!”

    平儿笑道:“奶奶这话,说的可不是时常劝你的话了?可见是气话了。”

    凤姐斜她一眼道:“哼,气话!我算是看出来了,有丁点的好处都削尖了脑袋往前挤,有了事都拼了命拿别人替挡,都如此也就罢了。只不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横竖都是我防你,你算我的,我也不能白受这些气!”两人正说着,贾琏回来了,平儿只说失手打了茶盏,找小丫头进来收拾了,也无他话。

    ☆、33玉楼春

    33玉楼春

    贾琏看凤姐脸色似有愤意,也不细问,叹气道:“家里的酒窖细账你可曾看过?”

    凤姐听了稀奇,道:“又没到采买的时节,也没有额外的大宴,没事我看他做什么。”

    贾琏苦笑道:“幸而我今日去看了一眼。”

    凤姐见他神色有异,奇道:“这一个酒窖,能如何了?难不成还有人偷盗?”

    贾琏道:“偷盗?唉,倒也不能这么说。你道如何,前两日二老爷将我叫去书房,道开春后捡个暖和日子要宴请一干儒林挚友,都不是寻常人,这席面恐怕得花些心思。特来吩咐我的。

    这说了一通,便说到要取用家里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来客中有一位号称‘醉画’的,最是海量,又极风雅的,又说一手丹青直追当年唐寅,如今都中贵人都好结交与他。这人别无所好,唯好酒。

    二老爷便想起家里的‘玉楼春’来,问存酒足不足。我当时也没数,只好先去看了再说。谁知道这一看,我这几日都躲着外书房走。”

    凤姐道:“如何了?”

    贾琏道:“唉,竟是一坛都没了。”

    凤姐从榻上站起身来,道:“一坛没有?这酒都是按年进的,每年所进,三成的量当年留用,余下的都存着,这么累年而来的。如何会一坛都没有?这二十年陈的,少说也还得有五六十坛啊!”

    贾琏道:“我当时也急了,把看管的简大叫来一通训斥,结果人拿出细账来一看,倒是我没脸。竟十之八九都是大老爷取走的,别说二十年陈的,如今十五年陈的都没剩几坛了。”

    凤姐道:“这玉楼春平常也用不上,便是请年酒也用的惠泉、绍酒之类,若不是你说,只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晓得。一时要寻起来接不上手,倒是管家的不清楚了。”又看着贾琏道:“如今可怎么办?”

    贾琏叹气道:“我想了,要不就是实话与二老爷说了,看寻些旁的酒来替了;再不,就只能拿银子去外头寻了。”

    凤姐冷笑道:“旁的酒?只怕这二老爷能请到那位凭的就是这二十年陈的玉楼春呢,外头去寻,这玉楼春倒还有寻处,这二十年陈的,只怕难。再者,若是寻个有些差池的,那人既然深谙酒道,到时候只怕更过不去。”

    贾琏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也没有他法了。我看,你先与太太讨个主意吧。这寻酒还是旁的,在我们手里可压不住。”

    凤姐道:“自然不能压在我们手里,有来处有去处的,又不是管丢了的!你若不急,我明儿再去找太太吧,今儿为了脂粉的事儿,老太太发了火,太太只怕也不自在。”

    贾琏便问何事,凤姐将事情原委说了,连老太太发火的话也一句不差地学了一遍。贾琏听了,道:“老太太只怕还不清楚呢,那花田是拿去种香木了。这事虽说是外头定下的,起因却是从你们里头起的。”

    凤姐心里一动,便没有答话。贾琏自顾自说道:“年前太太说如今姑娘们都还小,也用不着什么胭脂水粉的。倒是一年花千把两银钱费工夫做东西给丫鬟们使,不如就挪作他用,如今香木看着不错,便都挪去种香木了。”

    凤姐忍不住道:“这事我却一句不知的。”

    贾琏看她一眼,冷笑道:“你能知道多少?我早与你说过,我们不过是跑腿的。其实这事,你且细想,如今哪个又是真的关二太太的事?老太太虽说若不行以后还得改过来,嗤,依我说,别说这个改过来,以后蠲的且有呢。横竖这些姑娘们,都不关太太什么事,面子情罢了,谁还真劳心费力地去管了。”

    凤姐听了,道:“幸好还有老太太在。”

    贾琏道:“我时常说你,你不爱听。你且等着,总有一日你知我都是对的。这二太太最是见小不见大的,无事时说你是她侄女,自是有几分疼爱,真有什么,且顾不得你。如今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只是珠大哥哥早逝,宝玉又小,大妹妹又没什么消息;但只一个出息了,便是老太太也辖制不住她,最好什么都换成银子堆在她小库里才最安心。”

    往常贾琏也常有此等言语,凤姐自是一百个不愿听,只是如今多少事情经过,竟也驳不出什么话来,只默默罢了。贾琏见她似有所悟,也不再说多,继续懊恼他的玉楼春去了。

    李纨经了胭脂案,倒是一丝未曾多想。她本在家事人情上十分有限,亦无机变才华,何况她日常也不用脂粉,更想不到那上头。倒是常嬷嬷与闫嬷嬷说起此事,多有世家渐衰之叹,再看兴兴头头与许嬷嬷商议纺织呢绒、拼茶方子的李纨,又是另一叹。

    常嬷嬷笑道:“虽说这话不好听,只是如今看来,这大奶奶不管家竟是件好事。一来她也少烦心,二来我们也少多少事!”

    闫嬷嬷一脸严肃,思忖片刻道:“若她管家,光光帮她挡那些算计,就得忙死。”

    常嬷嬷点头道:“可不是。”两人互看一眼,都道如此也好。

    好在她还记得问一句素云和碧月:“你们的脂粉可能用?”

    两人笑道:“原先府里自己制时,我们也分不着什么好的。跟如今比倒也不差。”

    李纨想了一下,道:“我自己也不用那些,故想不起来这事。你们若觉不好,便与几位嬷嬷说,另找人买了便是。倒犯不着为这个跟他们争执。银子且不用担心,你奶奶我都管了。”两人都笑着谢了,只说若真的不好再与李纨说。李纨便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晚上进了珠界,不是忙着拿些不要紧的材料炼器,便是钻研正一阵留下的典籍。如今有了苍庚号,那炼器和制作阵盘阵旗的材料都数不胜数,她又发觉这炼器与布阵、灵烹之间似乎都有相通之处,便数管齐下,越发用心起来。

    另有一宗趣事,便是晓天下那藏书楼中,存着他们从开始以来的所有《晓天下》,形如邸报,却比邸报有趣的多,凡其所在灵界及下属地界的事情无所不包。奇闻异事甚多,加上那帮百晓生笔端功夫了得,便是无甚奇特之事由他们说来也是妙趣横生。李纨几乎次次都要看上一些,笑上几回,才算过瘾。

    再说逛街之事,次数多了,那苍茫寥落之感便渐渐麻木了,倒越来越有帝王巡视之势,尤其是身后跟着阿土他们五个,更是架势十足。那店铺中有一家专门卖些低阶的傀儡,有的能演一套功法,有的一组能演一幕剧,还有的如男先儿女先儿一般专能说书。

    李纨自然不会放过,携上几套带到贪欢的大开间,特换了一套陈设布局上来,是个花厅小戏台子的模样,她便倚坐玉骨包锦的罗汉榻上,靠着半人大小的枕头听书取乐。刚刚开练的分神技法,可分得一缕神识附在阿土身上,端水倒茶,十分得心。只是有时候难免疑惑:“究竟是我在干活,还是我在取乐?”

    那修界的故事与凡界的大不相同,看到或听到意气风发处,便不得不浮上一大白。玉碗银碟,精蔬细馔,手持神酿,箸指灵烹,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态。此时的李纨,又如何能知道贾府里正为了府藏的几坛玉楼春暗流汹涌,话又说回来,她便是知道了,也觉不出那暗流来。

    凤姐所料不差,那“醉画”果然是冲着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才应了贾政之邀的,王夫人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无法,只好拨了银子着贾琏去外头寻。费了好大劲,才从几个酒楼里寻到几坛,凑够了一个整数,算是交代了过去。为这欠下的人情,少不得得用别的法子还。

    王夫人那几日正为亲外甥薛蟠犯了人命官司的事闹心,这玉楼春的事又添一堵,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还能不让家里人喝酒了?这两事相交,又气又闷,竟就病倒了。贾政忙着“春宴”,这次因请到了“醉画”,来了不少平时再也请不到的人,不免有几分得意,更是一日几次叫去贾琏千叮万嘱,一时也顾不上王夫人。

    这日王夫人身上稍觉轻松些,周瑞家的在外头说话,王夫人便让人叫她进来。请了安,说的就是薛蟠的事。周瑞家的道:“应天府贾雨村正是我们府里荐的人,若得老爷知会一声,想来无事。”

    王夫人轻摁着额头道:“老爷那日得了信,气得了不得;如今又忙着宴客的事,只怕也没这心思。”

    周瑞家的便道:“上回于老爷求的事……太太或直接叫人写了信去呢?这般小事老爷也烦不过来。”

    王夫人沉吟片刻道:“上回的不同。那府尹原与我们家亲厚,以老爷的名头也好我兄长的名头也罢,都是轻易的事。这次直是人命案,我倒不好落人口实的。”

    周瑞家的便道:“官场上自有规矩,那贾雨村想来也该知道的。”

    如此,又过得几日,贾政回来与王夫人说已得了贾雨村的信,道是薛蟠的案已经结了,不必挂心了。说毕又不免牵扯几句小小年纪竟然犯下命案等语。

    王夫人听了,便趁机道:“我那妹妹性子最是绵软,偏妹夫又早早去了,蟠儿这样的半大小子没个可靠的人管教,只怕越发往邪路上去了。到时候惹出事来,我是看着也不是,伸手也不是。总不能让我这亲妹子老来失了依靠!”

    贾政听了,也觉有理。王夫人便接着道:“先时她与我来信说,想归拢了生意到京里来,一来各处店铺,她一个妇道人家出不得面,蟠儿还小也不顶事,竟不如索性收了安心;二来京里有姑丈舅舅在,也能管束蟠儿一二。她道是我那哥哥虽也当着官,却是个粗人,比不得老爷深谙诗书礼仪的,道盼着老爷能得空管教蟠儿两句,也算是拉他们孤儿寡母一把了。”

    贾政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便道:“都是一家亲戚,说什么拉一把的话,舅兄公事繁忙,我倒算个闲人,若来了京里,便只管在家里住下。一来你们姐妹好叙旧,二来我也能看管蟠儿一二。如今年岁尚小,只怕还能掰一掰性子。别的且不说,便是先拘在族学里,好好读上几年,读书明理了,自然好说后话。”

    王夫人擦着眼角道:“能得老爷管束一二,也是蟠儿的福分了。”贾政看王夫人这几日病弱,此时又见她微有泪光,心里倒生出几分怜惜来,这日便宿在了正房。

    ☆、34机械之威

    34机械之威

    且说王夫人在贾政处打好了底子,又忙忙的给金陵的妹子写信交代了一番。贾政春宴,更是一番铺排,又说府里的厨子恐不惯这等宴席,特请了“天华楼”、“京庄”、“江南韵”三家的大厨来拟单子定菜并当日掌勺。

    又听了詹光、单聘仁等几个清客相公的提议,也不搭戏台,单在大花厅里布个围圈,也不请整戏班,只散邀了数位角儿,各演拿手的几出,离得近,倒便于细听赏玩。这文人相聚,自不爱那些太过热闹的戏文,这般布置倒甚合贾政心意,便又忙忙地吩咐贾琏去办。

    那头热闹,这头夏婆子等邢夫人的陪房看着心里不忿,不免在邢夫人面前学上几句。头一个王善保家的,见周瑞家的同是陪房,自己却混得远远不如,心里十分嫉恨。

    只日日盯着那头瞧,闲磕牙找人打听,一会儿说“那酒就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寻了大酒楼里买的买不着的酒来。”一会儿又道:“便是大老爷生日,也不过请个戏班子罢了。这二房里真不当银子是银子,可着各个班子的名角儿请来,这可得多少银钱才够!”

    一时又说:“厨上这几日开的单子那么老长,都是没听说过的菜色。还请了外头大饭庄的厨子进来烧菜!这敢莫是宴请哪家王爷呢?”

    邢夫人虽不理事,整日听这些心里便不舒服,有心在老太太面前说上几句,又得不着个开口的时机。倒是跟贾赦面前,有的没的抱怨两句。贾赦听了心里自然是另一番打算。

    李纨庄上的机械都已经安装得了,几个脑子快的先学会了,又忙着教另外几个。这日许嬷嬷忙忙的来了,清了人,对李纨道:“那机子真是了不得。”李纨自己也只试用了一回,并不知厉害,余者都是见书上说的。许嬷嬷便细说一番。

    原来起先按外头管事的几人估算,这活儿得雇不少人,是以地点也选在了南边近河的庄子上。便是因为那离河不远有几个村子,招人方便些。哪儿想到,这机子一用起来,竟比原先的手工快了十倍不止,尤其是那纺的和织的,又准又快。

    这下,不仅庄上原本的人手足够,倒是最开始算的毛料怕是不够,又分出了人去口外收购,如今收来的新料不多,要到四五月份就是羊毛大季了,许嬷嬷来找李纨取银子进货的。去年冬天到开春,这几个月的菌子卖了一万多银子,李纨取了五千给许嬷嬷,又惹来一通嗔着,道只两千便足足够了。

    李纨听得许嬷嬷一通说,心里痒痒的恨不得跑去庄子上看看,只是却出不得门。许嬷嬷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一块灰白色的呢料来,递给李纨道:“且看看,可是先太太说的样儿?刚开始那东西真叫人看不懂,得会有几个都识字,先太太留的那法子也有趣,都带着图,整了五六日,才算整明白了。这是织出来的样子,颜色还没染。”

    李纨看那呢绒柔软细密,比府里得的进贡的也只好不差,心里开心,道:“还要怎么样呢,这还不够好?”

    许嬷嬷道:“奶奶这话说的,东西是你给的,你倒问起我来。样子也不止这一种的,还有斜纹的,线料比这粗的,比这还精细的。那织的几人,还琢磨把咱们织锦缎的提花的法子用进去试试。如今那纺线的是最快的,一头的梳毛的被催得不行,且一会儿要精细些,一会儿要粗糙些,把他们恨得不行。另一头这织的,看这么多线料,也使劲琢磨新花样呢。”

    李纨虽万般不想接这茬,只是看许嬷嬷一腔兴头的样子,不出点力似乎说不过去,便道:“我那儿还有几个小机子的样子,下次给嬷嬷,都是织机的,看能不能出些花样。”

    许嬷嬷瞪大了眼睛道:“哎呀,我说奶奶,您也太不经心了,这要不是我说起来,您还不提呢。”

    李纨老实道:“我起先只想能做出来就不错了,尤其是那针织的,也没看别处有,能不能做出来还不一定,哪里敢多想。”

    许嬷嬷知道李纨惯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也不说她,道:“您说的那些个机子,到现在还没整明白要怎么用呢。段高一人在看,您那里可有别的什么说法,能给他通个头的?”

    李纨想了想,从袖里取出张纸来,道:“那个机子原是按照竹针手工的道理做出来的,我这里有几个竹针手工的图画,你拿去给段高看看,能不能有用,我也不知道了。”许嬷嬷接过看了两眼便收到了袖子里。

    又从篮子里取出两个纸包递给李纨,道:“这是按照奶奶说的法子做的红茶,计良说是心疼的不得了,这明前雨前的茶拿去做红茶,真是没听过的事。”

    李纨接过来打开细看,见那茶条索极细,拧转处叶背所附的茶毫作金色,叶片黑褐,倒似虎皮。轻轻一嗅,茶香中又带着一股子蜜香,心里十分满意,对许嬷嬷道:“上次拿给计良看的‘金汤枣’,他到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有做成那形状罢了。这茶必是好的,只是要做拼茶却可惜了。”

    许嬷嬷便道:“计良他们也是这个意思,这个茶便不做拼茶了,也不卖,因这稀奇,倒是拿去疏通关节送人挺好,没见过的,容易给人留印象。计良这小子,好似跟那边的真真国人连上线了,如今还没有准信。拼茶准备拿二茶三茶做,果料现在能得的都准备好了。那柑橘柚子味的,他找了一处厚皮柚的大山,人家拿那瓤晾干了做药,他便宜点租自己的烘房给人,一文没花得了所有的柚子皮,这算盘精的。”

    李纨也听得目瞪口呆。许嬷嬷又道:“如今那些茶农也见识了他的手段,都安心服帖了。最好笑是章家留下的那群小管事,说横竖回了章家也没有大的出头处,且都不是要职没有身契的,索性都留下跟计良一起捣鼓新茶样了。我起先还怕人是来偷法的,后来细想,也只我们相信这事儿定能成。别人不担心到时候发不出粮来,恐怕真是愿意跟着计良干活。”

    李纨点头道:“真好此道的人,只怕是想做出新花样的茶来,倒不是为了别的。”

    许嬷嬷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李纨又问:“南边的银钱可够用?”

    许嬷嬷笑道:“真没见过这样的主家,奶奶不问计良能给您赚多少银子,倒是老想着贴补他,他若知道了定要急眼,又说奶奶当他不靠谱的。”

    李纨讪讪道:“我不是担心嘛,天高地远的,万一有个什么事,也求不着什么人,多备点银子总是好的,穷家富路。”

    许嬷嬷深深看了李纨一眼,叹气道:“奶奶跟先太太真像,那时候大伙都说先太太太过慈善,只怕要吃亏的。可是好人有好报,有先老太太看着,谁敢动?便是再有什么,就算哄过了先太太,先老太太那一关却是过不了的。这先太太能在先老太太之前去了,竟也是福分了。”

    李纨知道许嬷嬷始终为李守中赶孝期娶二房心有不忿,只是这事是族里的人一同主张的,说来也怪不得谁。再加上母亲去世前已卧病在床五载有余,到这个份上,李家也算仁至义尽了。是以李纨心里倒没有什么怨恨,不过是命罢了,人都没了,估计母亲也没想要谁守着。两人又说几句旧事,许嬷嬷才出去了。

    李纨又坐着自思量一回,贾兰下了学回来了,进来请了安,便被李纨搂到怀里一通摩挲。又问他:“今儿学了什么?可曾惹先生生气?”等语。

    贾兰一一答了,又道:“先前的那些书我都看完了,老爷说让我可去梦坡斋看去,我实在不喜那些清客相公们,还是娘替我买些书吧。不需图画了,只字的就行。”

    李纨笑问:“那些清客相公如何你了,为何说起不喜欢来?”

    贾兰道:“倒也没有如何,只是看这些人说话中像抹了油似的,嘴里即便夸着,心里可不知怎么个想法。也没见真有哪个有大学问的,统统不如先生。我细看,先生也不与他们打交道的,他们亦不喜先生。”

    李纨道:“兰儿是为了先生才不喜他们?”

    贾兰摇摇头,“不是,我自不喜欢他们,再细看才知道先生也不甚喜欢的。只是做大人麻烦,总要应酬两句,我看了都累得很。娘,我便不要当大人。”

    李纨听着实在可乐,笑道:“兰儿可以做不麻烦的大人,晋书中阮籍不是可作青白眼么,兰儿也可如此。”

    贾兰皱眉道:“先生说了,世易时移,古之君子之道如今行之已大难,何况如嵇康阮籍之行?”

    李纨点点头,道:“你也还小呢,人总是要先明白究竟要怎么样,再说如何可行。先都不问,便定了只能在世上做个自己都厌烦的人,岂不可怜?如今有清客相公那样的人,也有你先生这般的人,人人不同,兰儿自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人。”

    李纨也是信口说来,贾兰不满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听懂这些,只在心里留个印记,日后有犹疑处许就是一醒。

    过不得几日,贾母又身上不大好,李纨只当是季节病,后来听婆子们闲话,才知道却是气的。原来那贾赦听邢夫人说了几次贾政的文人春宴花费豪奢,心里只当自己亏了,都是公中的东西怎么就由着二房折腾。

    过得几日,便让贾琏去支银子要买一套定窑罗汉瓷像,贾琏听得要两万多两银子,傻了眼,回绝了只怕一顿好打,领了去多半也是不成的,还是跑不了一顿打。便回去与凤姐商量,凤姐心知贾赦这是为了贾政春宴的花用找补,只直接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这几日刚好点,一听之下,连及几十坛玉楼春的事,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拿了账去找贾母。贾母听得贾赦要支两万多银子买古董,直叫人传了他来。晚间贾赦来给贾母请安,贾母一顿训斥,贾赦自是不服,只说自己花银子买东西好歹还是落在自己家,贾政钱花的流水一般宴请文人,怎的没听人说一句。不过是欺自己不掌家罢了,账上的银子别人都使得,唯独自己使不得。

    如此一来,又不得不牵扯出了“玉楼春”的事,贾母心知贾赦一人,无论如何也喝不完那么些酒,只上头的领用人却实实在在都是他,不知其中又有何猫腻了。堂堂国公府袭了爵的嫡长子,竟不长进到这等地步,贾母一时气怒交加,大哭无颜见贾家列祖列宗。

    贾赦贾政一看如此,方都慌了,赶忙磕头认错不跌。贾母有心教训几句,只儿子都有孙子的人了,明争暗斗的用心又不能放到台面上讲,这么一气一噎便病倒了。贾赦倒转脸成了孝子,汤药伺候十分精心,只说自己混帐不该惹老太太生气伤心。贾政亦认错。贾母看两人如此,也不好气了,只静静养着,偶或想起当年老国公爷在时盛况,不免黯然。

    李纨便日日将几个姑娘带到自己处玩耍,免得扰了贾母清静。黛玉心思细腻,对贾母病痛十分上心,细致妥帖处还胜大人。众人看了都道难得,难怪老太太疼她。惜春遇着贾兰,越发淘气。迎春见了贾赦行事,言语更少,只恨不得让人都看不见自己。李纨看了心里有数,少不得开解一二。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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