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 >帝师 > 帝师
错误举报

正文 第20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20节

    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

    “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

    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

    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

    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

    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

    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

    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见牙人?”

    “暂且不必了。”

    没有精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

    “什么?”

    “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

    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

    “这样下去不行。”

    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

    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

    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

    “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

    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

    “可有话?”

    “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

    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

    “恩。”

    “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

    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

    “好。”

    拨亮烛光,生起火盆,杨土捧来炊饼,用长筷夹住,在火上烘烤。

    不一会,焦香味便飘满厢房。

    杨瓒抽抽鼻子,再也坐不住,干脆下榻和杨土一起烤饼。

    烤到一半,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抬起头,门上映出模糊人影。

    杨土机警,立即丢开长筷,抓起火钳。杨瓒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逢弘治帝大丧,京师守卫愈加严密。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日夜巡视,哪个不开眼的蟊贼,选在这个时候爬房梁闯空门,必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再者说,他一个翰林院七品编修,纵有余财,买下这栋宅院也不剩多少。天子和太子赏赐的布帛确是值钱,然上贡之物,贸然出售,必会引来盘查。

    观门外之人,像是故意发出声响,引来室内注意。真是贼盗,应不会愚蠢至此。

    “门外何人?”

    “杨编修见谅,小的是长安伯府家人,奉伯爷之命至府上问安。因叫门久不见应,小的斗胆,擅自入府,还请编修不罪。”

    长安伯府……顾卿?

    杨瓒心头微动,拦住杨土,自行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一名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身形魁壮,长相却是和气。

    见杨瓒面露疑惑,家仆立即拿出伯府腰牌,并道:“近日京城风大雨大,杨编修乔迁新居,定来不及着牙人寻仆役厨娘。伯爷同编修一见如故,提心编修所急。厨娘现候在府外,编修且留几日,若是合心便长久留下,若是不合心,待风停雨歇,再寻牙人不迟。”

    “多谢顾千户好意。”

    家仆弯腰,笑得愈发亲切,却不会令人觉得谄媚。

    “编修的话,小的必回报伯爷。”

    不提现下寻不到厨役,锦衣卫送人上门,不收也得收。

    家仆带来的不只厨娘,更有柴米油盐,不一而足。

    令杨土送走伯府家人,杨瓒坐在厢房,看着顾卿留下的青玉,长久的出神。

    锦衣卫的人情岂是那么好欠,九成是利滚利,半辈子都还不完。

    指尖擦过青玉边缘,杨瓒垂头叹息,单手捂脸。

    可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果真是不可救药,人生休矣!

    这厢,杨编修困坐厢房,摇头感叹。宫城之内,朱厚照的日子也愈发难过。

    六月癸巳,三日哭丧完礼,文武百官和军民耆老立即奉笺劝进,恭请皇太子登位垂统。

    按照仪制,自不能一口答应。必须婉拒,劝进三次才能点头。

    不登大位,临朝听政却不能耽搁。

    牢记弘治帝的叮嘱,朱厚照也想做出一番成就。按照内阁上进的奏疏,满怀热情驾临西角门,刚坐下不到一刻,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左右文武没有急着参奏朝政,反而跳出几名言官,对太子殿下的坐姿仪态、常服玉簪各种挑刺。

    朱厚照皱眉,低头看看,又不是正经朝会,他穿一身常服怎么了?正为父皇服丧,不戴冠又碍着谁了?

    说什么坐姿不正,这和处理朝政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

    言官喋喋不休,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更言朱厚照几番召杨瓒进宫,于暖阁内秘议,不闻内阁朝堂,不合规矩。就差明着说杨瓒是个奸邪佞臣,只顾讨好太子,有小人之态。

    朱厚照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后,猛的一拍龙椅:“够了!”

    “殿下!”

    言官梗着脖子,脸色涨红。

    朱厚照不理他,直接唤张永捧出先皇密旨。

    “宣!”

    这份密旨,只有内阁和吏部尚书见过,多数朝官并不知晓。

    “敕翰林院编修杨瓒,睟面盎背,昂霄耸壑,……擢迁翰林侍读,授奉训大夫,兼领左谕德,讲习弘文馆。”

    敕令读完,满室皆静。

    从五品?!

    先时上言的给事中卑陬失色,顿感措颜无地。

    内阁三位相公稳如泰山,神情不变。

    六部尚书中,除早已知情的马文升,连户部尚书韩文都颇感意外。两位翰林学士则是微微颔首,杨瓒此子,目达耳通,胸怀锦绣,兼怀才抱器,束身守正,能导太子殿下向学,当为人臣。

    杨瓒不在殿上,另有中官至家中宣读旨意。

    不等多数人回过神来,张永又展开一份黄绢,乃朱厚照亲敕,并加盖皇太子宝印。

    敕令内容不是封赏,而是连摘十余人的官帽,三人问斩,十一人发北疆西南戍边。更倒霉的则被发配琼州府,山高水远,永不得还朝。

    闫桓即在名单之中,佥都御使直接贬为白身,发往宁夏戍边。

    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一股脑摊开在文武面前,无论都察院还是六科,都有人牵涉其内。左右都御使面上无光,六科都给事中恨不能刨开地砖,找条地缝钻进去。

    “夺罪人官袍乌纱,即刻押往边地!”

    “遇赦不赦!”

    四字落下,如黄钟大吕,响彻在众人脑海。

    文武寂静无声,大汉将军持戟入殿,将跪倒在地的犯官逐一拖了下去。

    耳边响起犯官的求饶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先帝万年,新帝未大赦先问罪,十余官员被摘掉乌纱,发配戍边。

    突来的变化,实令满朝文武措手不及,更如警钟在众人头顶敲响。

    这位好动爱玩的太子殿下,恐怕和预想中的相去甚远。观其性格,也非如先帝仁厚,倒似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般杀伐果断。

    明君?

    暴君?

    于天下万民,究竟是福是祸?

    谢迁猛的看向李东阳,后者却是眼眸微敛,沉静默然。

    朱厚照未登宝位,庙堂已掀起波澜。

    于此同时,三匹快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腹贴地,马上骑士袢袄染血,满面风尘。

    城门卫察觉异状,当即敲响铜锣。

    快马疾驰至玄武门下,接连口吐白沫,不支倒地。马上骑士翻滚在地,顾不得起身,嘶哑吼道:“边镇急报,鞑靼大举兴兵,叩边宣府!”

    第四十三章 豪言

    弘治十八年六月戊申,趁弘治帝大行,举国哀悼之机,鞑靼首领小王子举兵万余,悍然叩边宣府。

    与往昔不同,此番叩边,鞑靼有备而来,并不打算抢了就走,小王子用兵有道,沿牛心山、黑柳林一带布下营盘,长阔达二十余里。

    营中人喧马嘶,弩箭齐备,刀光耀目,一副打持久战的势头。

    得夜不收谍报,巡抚都御史李进、总兵官都督佥事张俊均知来者不善,情况危急,却在如何应战上发生争执。

    李进主张坚固墙垣,闭境自守。待鞑靼三鼓气竭,兵困马乏,再偷营劫寨,出奇兵袭之,自可退敌。

    张俊连连摇头。

    石城汤池,固可以坚守,鞑靼骑兵又不是傻子,自可以绕路。若被破开隘口,沿途的边民可挡不住鞑靼的长刀铁蹄!

    “坚城固守,方为不拔之策。”

    “不可!此举无异陷边民于水火!”

    “若为贼虏所趁,长驱直入威胁京城,张总戎可担当得起?”

    “分兵把守,守望相助,才是上上之策!固守城中做个缩头乌龟,任由百姓被鞑子践踏掳掠,你我都将是罪人!”

    二人各执一词,闹得面红耳赤,仍是争执不下。争到最后,连“莽夫”和“书生不知兵”的话都砸了出来,眼瞅着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

    休要以为李御史是文官,动手便会吃亏。

    论起单挑肉搏,李御史绝对人中翘楚。经历过朝堂风雨,除两位都御使,打遍都察院六科无敌手。非是强悍到一定境界,也不会被派至边疆重地,巡抚重镇,和刀口染血的军汉叫板。

    再者,文武有别。

    真打起来,李进可以拼尽全力,拳打脚踢,上牙口都成。

    张俊却不行。

    身为总兵官都督佥事,无论挥刀砍人还是抡拳砸人,劲道自是一流。双方都在气头上,不小心把李御史打出个好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想让,几要掀翻屋顶,委实苦了堂上将官。

    副总兵白玉因犯法被押回神京,至今没人补缺。参将李稽和游击将军张雄想开口劝阻,几番话到嘴边,都被咽了回去。

    李御史和张总戎吵得厉害,到底没动手。自己搀和进去,被凳子砸到,刀鞘拍飞,青个眼圈掉颗牙,有冤也没处伸。

    眼见两人吵个没完,耽搁正事,宣府镇守太监刘清终于坐不住了。

    军情紧急,这二位打算吵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鞑靼打到城门口?!

    鞑靼骑兵在边军眼皮子底下扎营,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细想就能明白。

    鞑靼首领可延汗,别号“小王子”,却已是而立之年。从侄子手里夺取汗位之后,陆续兴兵讨伐漠南诸部,除亦思马因、火筛、亦卜剌等少数部落,几乎统一整个漠南蒙古。其后连续击败实力强盛的瓦剌和兀良哈,一跃成为草原上最大的势力。

    正统年间,也先统治时的瓦剌称霸草原,曾将鞑靼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伏低做小。

    风水轮流转,小王子登上鞑靼汗位,鞑靼日益强盛,换成瓦剌被各种拳打脚踹,不得不退回漠北,非必要绝不涉足漠南。

    兀良哈诸部同大明关系最铁,被鞑靼逼得没办法,全部退回朵颜三卫驻地。人多羊多,结果自然是草场不够。仗着兵强马壮,直接跑到女真的地界上跑马放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米。干不过鞑靼,欺负还没开化的野人女真,对兀良哈实是小菜一碟。

    当然,于当下的朵颜三卫而言,也只能欺负一下女真,早不复太宗皇帝时的强悍风光。

    女真部落没少冲破拦阻,跋山涉水向明廷哭诉。然哭诉得越多,就被打压得越厉害。日复一日,朝廷不烦,兀良哈都觉得烦。

    自此,鞑靼骑兵横行漠南草原,耀武扬威,全无敌手。

    在解决了草原的内部问题之后,小王子兵锋倒转,直接将矛头指向明朝。

    放牧的日子不好过。

    小王子本人也好,各部首领也罢,都是相当的“清贫”。遇上不好的年头,水草不丰,动不动就要饿几天肚子。别说元朝皇室,就是同明初的北元贵族相比,也是天上地下,地主贫农。

    没钱没粮食,没有牛羊盐茶,要生存下去,只有一个办法:抢!

    瓦剌被赶到漠北,过得比鞑靼还穷。举兵一回,抢来的东西还及不上行军损失。

    兀良哈倒是富得流油,被邻居抢过几次,也学聪明了,坚守三卫驻地死活不出。宁可漫山遍野跑马,也不和鞑靼短兵相接。

    留给鞑靼的选择,只有大明。

    对鞑靼而言,明朝是个庞然大物,也是放在眼前的一块肥肉。每每下嘴,都能咬下满口油水。

    但这块肥肉也不是总能轻易下口。万一遇上某个死硬的文官,知兵的边将,肉里必要夹着石块骨头,好不好就要磕掉几颗门牙。

    弘治年间,天子任用贤臣能将,朝廷知人善用,边将敢拼死对敌。兵部尚书刘大夏联手都御使杨一清,将北疆重镇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纵然卫所驰废,亦有募兵填补缺额。

    只要钱粮到位,不愁招募不到精兵,对抗不了鞑靼。

    弘治帝不顾内阁劝阻,坚持大量发放盐引,虽有清理勋贵外戚的考量,最终目的仍是为筹备边军的粮饷。

    可惜时不待人,天不容情。

    盐引之事未全,弘治帝便已万年。

    现今,多数盐引尚未下发,边军仍是缺衣少粮。对抗大举进犯的鞑靼,胜算只在五五开,还是从乐观考量。

    李御史并非怯战,实是在做最稳妥的打算。

    宣府距京城仅三百余里,堪为北直隶门户。一旦鞑靼骑兵突破宣府,长驱直入,兵指顺天,正统年间之事恐又要重演。

    “必须固守!”

    李进不敢冒险,也不能冒险。

    宁可担负胆小的名声,也不能贸然行动,赌那不到五成的胜算。

    张俊则不然。

    镇守宣府多年,与鞑靼骑兵交战不下十次。张总戎深知可延汗的狡诈。

    出兵尚可拖延时间,向朝廷飞送快报,请求京军增援。固守城池,躲在城垣之后,看似稳妥,实则已将弱点暴露给对方,明摆着告诉鞑靼,己方兵力不足,士气不振,放心来打!

    “贼虏不少知兵之人。虏首麾下六名万户,各个能征善战。更有国朝逆贼投奔,为其出谋划策。今番兴兵来犯,连营二十里,必不肯善罢甘休,轻易撤兵。”

    “固守城垣实非万全之计,分兵镇守关隘,遣快马至大同等处报信,并埋伏奇兵,趁虏不备跃起伤敌,方为上选!”

    张俊口才不及李进,军事素养实是高出一筹。

    奈何说破嘴皮子,李御史仍是雷打不动。

    派遣的夜不收接连回报,鞑靼开始拔营,正向新开口、新河口等处分兵。情况紧急,再耽搁不得,张俊咬牙,双拳紧握,恨得双眼赤红。

    “两位,且听咱家一句。”

    始终保持沉默的刘清终于开口,道:“咱家以为,李御史之言固然稳妥,然鞑靼狼戾不仁,凶残成性,所过之处必生灵涂炭。将兵躲入城垣,边疆百姓定将遭受大难。”

    刘清袖着手,一身素色圆领衫,苍老的面容沟壑遍布,每一句话,都饱含着历经风雨的磨练和智慧。

    “咱家不敢言知兵,只知太宗皇帝迁都神京,以天子之尊为国守门,护万民平安。边军之责,理在守土卫民,拒敌于外。”

    力战不敌,英魂可慰。

    守城不出,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铁蹄蹂躏,拍着胸口问一问,是否对得起埋骨草原的先烈英灵。

    至此,刘清敛眉垂目,不再多言。

    李进沉默了。

    张俊用力握拳,扫李进一眼,再不同他争执,直接号令麾下边将布防,并向各卫所调兵,踞守险要处埋下伏兵。

    参将游击抱拳领命,全身披挂,各自点兵出发。

    待张俊离开,李进仍是眉头深锁。看向刘清,不禁道:“刘公公,此番实是冒险。一着不慎,必致贼虏长驱直入,危及神京!”

    “李御史仍持议固守?”刘清眉毛也不抬,坐在椅上,愈发显得苍老。

    李进摇头,话说到那个份上,继续坚持己见,无视边民危难,他成什么人了?

    “以本官之见,不若速遣人至太原府,联系晋王,督天成、灵丘等卫增援。”

    “太原?”

    刘清咳嗽两声,面上闪过一丝冷笑。

    “刘公公以为不妥?”

    岂止不妥。

    刘清仍是冷笑。

    晋王那点心思,自以为藏得好,实际早被锦衣卫东厂查明。遣人至太原,远不如遣快马飞驰回京,乞朝廷增兵。

    朝廷和藩王间的角力,出身御马监,曾为东厂颗领班的刘公公一清二楚。只不好同李进明言。

    自圣祖高皇帝时起,晋王府便镇守太原。没有实据,纵然是他,也不敢透出半点消息。引来朝中言官口诛笔伐,难做的不只是厂公,恐怕还会殃及太子殿下。

    内廷出来的都知道,管不住手不打紧,绝不能管不住嘴。

    最终,在刘清的干预下,李进偃旗息鼓,采纳总兵官张俊之议,放弃坚城不出,同意分兵驻守各隘口,发民壮加固柴沟等堡,于隘口土堡前设置拒马,遣出大量夜不收,日夜侦查敌情。

    大同副总兵黄镇得讯,亲自率兵增援,同宣府总兵官张俊合兵万全右卫,共计一万五千人,共同御敌。

    六月己酉,鞑靼骑兵猛攻新开口。

    大军压境,铁蹄隆隆,刀剑争鸣。

    参将李稽持枪上阵,拼死迎敌。黄镇、张雄各率所部相距于虞台岭,严防鞑靼突进。

    日暮时分,残破的城垣被鲜血染红。

    李稽身负重伤,麾下十不存一,趁夜退守一处边堡,被几倍的兵力围困,危在旦夕。

    新开口一失,布防必将全线崩溃。

    总兵官张俊亲率三千人增援,中途遇到鞑靼埋伏,张俊落马,挥刀砍死三名鞑靼骑兵,斩杀一个千户,没擦破一点皮。结果却自己扭伤脚脖子,走路一瘸一拐,上马都成问题。

    面对麾下惊疑的目光,张总戎脑门鼓起青筋,直接爆粗:“看xxx的看!扶老子上马,追!”

    追至中途,遇到都指挥曹泰的援军,双方合议,再次分兵。曹泰疾驰鹿角山,张俊继续驰援新开口。

    两日激战,李稽重伤被救,曹泰却在鹿角山遇到鞑靼主力,陷入苦战。参将张雄率兵救援,一同被困在山涧,力竭战死。

    快马飞报入京,边军已同鞑靼邀战数日,胜少败多。

    自总兵官张俊以下,无论千户百户,总旗兵卒,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染血。左参将李稽的长枪折断,不少边军的刀都卷了刃。

    退至万全右卫城时,巡抚都御史李进和镇守太监刘清带人出城增援。

    因大军多出城同鞑靼鏖战,两人聚起的多是民壮,并无多少战斗力。唯一能同鞑靼骑兵对抗的,只有锦衣卫镇抚使和东厂密探。

    这样一支杂牌军,自然挡不住鞑靼铁蹄,却为张俊争取了时间,保存住边军主力。

    战后清点,都指挥使曹泰、游击将军张雄战死,边军战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战马损失六千五百余匹。伤者无算。

    鞑靼乘胜劫掠,却发现边民多已躲入城中,除带不走的锅碗瓢盆,一粒谷子都没留下。

    原来,张俊出兵时,李进和刘清都没闲着,遣人大量招募民壮,并告知边民,鞑靼将来,留在城外恐遭兵祸。

    身处北疆,几乎每年都要遭一回鞑子。

    无论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孩童,都知晓事情厉害,见有边军同里长敲着铜锣召集,二话不说,扛起粮食,赶着牲畜,抬腿就走。

    房子被烧可以再建,家什丢了可以再置办,即便是粮食被抢,朝廷也会赈济。若是人没了,一切都将成空。

    于是乎,张俊在前方苦战,李进刘清在后方动员,里外配合之下,鞑靼打了胜仗,却是半点好处没得着。

    恼怒之下,首领小王子下令,不走了!就地扎营,接着打!

    事实上,他想走也不行,麾下的部落首领压根不会答应。

    出发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粮食金银任搬,女人牛羊任抢。结果怎么样?人死了不少,连条羊腿都没捞着!

    总兵官张俊拼上老命,边军死伤惨重,鞑靼也不是铁打铜铸,自然被砍死砍伤不少,粗算也达到千数。

    这么大的损失,不找补回来,可延汗的后院都要起火。

    鞑靼再次扎营,决意和边军死磕。

    军情愈发危急,张俊、李进、刘清都急得呕血,连续向京城派遣快马,目的只有一个:撑不住了,求增援!

    接到飞报,内阁兵部绷紧神经,一致同意派兵。面对外敌来犯,内阁六部向来没有腿软过。

    皇帝被抓都能另立新帝,大明文武怕过谁!

    然在派遣援军一事上,朝堂之上却出现争执。

    从军情考虑,兵部尚书刘大夏希望从太原、大同等地调用卫军。内阁却不同意,认为当派遣京军。

    刘大夏也是火爆脾气,敢和内阁首辅刘健拍桌子的主,对方不给他一个合适的理由,坚决不肯让步。

    刘健气得嘴皮子发青。

    理由,什么理由?藩王有不臣之心,一朝手握兵权,恐将为祸社稷?

    这能说吗?

    说出去,不乱也会生出乱子!

    就在刘尚书和刘大学士吹胡子瞪眼,随时可能撸袖子的时候,皇太子朱厚照突然横插一脚,放言道:“两位先生别争了,孤要效仿太宗皇帝亲征!”

    刘健和刘大夏同时顿住,齐齐瞪眼,头转得快了些,差点扭到脖子。

    “殿下?”

    是他们年老耳聋,听错了吧?

    半点不体谅老臣的担忧,朱厚照握拳,继续放出豪言:“孤要领兵十万,饮马草原,扫平鞑靼!”

    刘健:“……”

    刘大夏:“……”

    满朝文武:“……”

    无论支持刘尚书还是刘大学士,无论文官武将,此时此刻,仰视朱厚照,只想说一句话:殿下,求别闹!

    杨瓒由七品升至从五品,勉强有了上朝的资格。听到朱厚照的话,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左右看看,心情很是微妙。

    太子殿下上进,很好。有志向,更好。但志向太过远大,路没走稳就想跑,当真是愁人。

    低下头,连撸三遍眼眶,愈发的头疼。

    朱厚照虚岁十五,连京城都没出过,想领兵亲征草原,无异天方夜谭,内阁必不会答应。但要按下青葱少年的叛逆,也是件难事。

    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更不行。

    稍有不慎,先时的努力就要白费。若是朱厚照和朝臣针锋相对,心气不顺,让刘瑾之流钻了空子,历史又将走回老路。

    思及此,杨瓒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第四十四章 杨侍读发威

    朱厚照年少气盛,下定决心,便会一门心思的向前冲,绝不轻易更改。

    然而,当此多事之秋,别说亲征关外,便是他想离开宫城,到皇城内溜达一圈,内阁六部也不会答应。

    于是,以内阁三位大学士为首,满朝文武对太子殿下展开游说劝导,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殿下,外边不安全,风大雨急,万一哪里吹掉块瓦片,砸到了怎么办?为江山社稷,万不要踏出宫城一步!

    “百官军民耆老等三上奉笺劝进,请殿下顾臣等仰瞻之切,早登宝位,严奉宗祧,以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

    见朱厚照不听劝,刘健上前一步,使出杀手锏。

    三表奉笺,太子殿下早该令谕答允。

    奉天殿龙椅不可久旷,登基之事不能再拖,必须在大行皇帝祭日之前敲定。

    刘健出马,朱厚照的气势顿时消去一半。

    满朝文武,朱厚照统统不惧。唯独对刘健,他是又敬又怕。

    刘阁老饱谙世故,压根不和朱厚照在“亲征”的话题上纠缠,直接提出登基大典,社稷宗祧,朱厚照脾气再倔,也只能老实坐回龙椅,话都憋回肚子里。

    更关键一点,朱厚照是个孝子。

    提起大行皇帝祭日,刘健旨在点明,殿下一意孤行要离开京城,连先皇的祭日都抛在脑后,《孝经》都白读了?

    “孤……”

    朱厚照到底是初出茅庐,经验尚浅,面对刘阁老的强硬,竟是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大行皇帝遗诏,虑皇朝继承,除服之后,殿下应择吉日大婚。”

    刘健乘胜追击,朱厚照顿觉喉咙发干。

    继位,大婚,哪件都不是小事。

    礼部上奏仪注,便要耗费多日。加上钦天监选期,宫中安排,不忙到两个月不算完。

    亲征?

    想都别想。

    留给朱厚照的选择只有一个:乾清宫西角门弘文馆三点一线。

    刘阁老一针见血,朱厚照措手不及。

    殿上出现短暂的寂静,群臣屏息,只等太子殿下幡然醒悟,认识到之前的鲁莽轻率,再不提亲征之言。

    哪想到,朱厚照畏惧刘健,说不过群臣,干脆袖子一甩,半句话不说,直接起身走人。

    随侍的张永和刘瑾同时一愣,来不及细看群臣的反应,忙小跑跟上,唯恐太子殿下突发奇想,跑到哪个偏僻宫室躲着生闷气。

    一阵凉风刮过,殿中落针可闻。

    刘健气得胡须直颤,李东阳神情微沉,谢迁脸上闪过担忧。

    满朝文武都被太子殿下的神来之笔惊在当场。

    事没议完,怎么就起身走人?

    习惯了弘治帝的好脾气,遇到朱厚照,当真是会头疼牙痒,不知如何是好。

    “刘相公,这增兵宣府之事?”

    宣府军情紧急,不能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就丢开不管。

    “此事,内阁会做商议。”

    勉强压下火气,刘健仍是眉间深锁。

    刘大夏欲要再言,李东阳侧身半步,道:“派遣京军确比从太原调卫军妥当。太原大同均为边塞要地,仓促调兵,定会令卫所空虚。贼虏得悉,难言不会趁虚而入,大肆劫掠。”

    话说得在情在理,刘大夏只能点头,无法继续坚持己见。

    文武群臣从震惊中回神,齐刷刷看向三位阁老,太子殿下就这么走了,他们怎么办?殿下没发话,是继续朝议,还是各回各家?

    “暂且退了吧。”

    内阁首辅发话,左右两班无人反对。

    待众人退去,刘健、李东阳和谢迁没有急着走,一则军情如火,救火拯溺刻不容缓。二则,太子殿下的几番表现,在三人心头敲响警钟。长此下去,绝非国朝之运,万民之福。

    做太子尚可以任性,毕竟上面还有天子压着。

    登基成为天子,继续这样任性,土木堡之变,成化年万氏之祸,近在眼前。

    怀抱满腹担忧,内阁商议决定,命都指挥使陈雄张澄充参将,各率京卫两千驰往宣府。

    “军情十万火急,限三日启程。”

    奏请递送到乾清宫,朱厚照再憋气,也不能对家国大事等闲视之。

    看过内阁拟好的敕文,当即加盖皇太子宝印,还在敕文下多添一行字,“凡驰援京卫,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敕令发出,朝中似又恢复了平静。然没过多久,这份平静就化为泡影。

    连续三日,文武群臣准时准点候在西角门,却连朱厚照的影子都没见着。

    第20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