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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33节

    早朝之后,入弘文馆为天子讲习。

    民政一向枯燥,朱厚照却也听得认真,时而就流民等事发问争论。凡杨瓒不能当场解答,自可向内阁和六部寻求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民政讲完,杨瓒轻咳两声,请谷大用和张永取来海图,朱厚照立时腰背挺直,双眼发亮,精神百倍。

    因福船被拆,至今仍有几个零件装不上去。寻不到匠人重新组装,杨瓒只能研究海图,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

    凭着记忆,杨瓒在海图上点出爪哇,占城,暹罗几地,就气候和地形稍作讲解。余下多是古名,疆域分界亦有些模糊,同后世地图大有区别,只能作罢。

    与其连猜带蒙乱说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免得留下错误印象,给日后造成麻烦。

    自永乐朝至,已达百年。宣宗之后,再无天子遣船队出海。

    海图深藏在内库多年,得以重见天日,已是万幸。真被朝官藏起或是一把火烧了,才是神仙难救,哭都没地方哭去。

    “臣才蔽识浅,不能识得全部海图。”杨瓒道,“内阁三位相公博学多识,广见洽闻,必能为陛下解惑。”

    “阁老?”

    朱厚照蹲在地上,袍角掖入腰带,手指擦过真腊等地。听到杨瓒之言,头也没抬,直接道:“朕不能问。”

    为何不能?

    不过是一张海图,几个地名,满足一下天子好奇心,举手之劳。刘健谢迁不理解,李东阳总不会如此死脑筋吧?

    “杨先生不知道。”

    收回手,朱厚照坐到地上,闷声道:“上月,占城王子沙古卜洛遣使朝贡,言有红发夷人乘船入港,携金银火器期望通货。”

    红发夷人?

    杨瓒脑海里乍然闪过一个念头,西方大航海,美洲新大陆!

    “外夷船能至,我朝亦可遣人出海。朕就此事询问内阁,话刚提起,不光是刘先生,李先生和谢先生都是摇头。”

    朱厚照托着下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声音愈发沉闷。

    “刘先生说,据永乐朝记载,朝廷每遣船出海,均耗费巨繁。官员、船匠、役夫,少则千余,多则几万。衣食补给耗费极多。单是准备马船,足要用上整年。”

    “现下,库银多充为军饷,赈济灾民。内库亦是入不敷出。休要说出海,便是试造一艘福船,都未必可行。”

    嘴上说说,尚不会怎么样。

    真下令造船出海,满朝文武的口水能淹没奉天殿。

    “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朕只是不甘心。”

    不知道太宗皇帝的辉煌,倒还罢了。

    知道明朝船队下西洋的壮举,看到当年留下的海图,清点过内库留下的珍宝,朱厚照满心火热。

    不只想派遣船队,若是条件允许,自己都想杨帆出海。

    “这些话,朕只同杨先生说。”朱厚照盘着腿,笑容里是超出年纪的苦涩,“也只能说说。”

    “陛下……”

    历史上,正德帝的确在京城待不住,三天两头想往外跑。

    几次尝试未果,总结经验,终于成功跑到北疆,和小王子打了一仗,取得应州大劫,成为永乐帝之后,唯一一位亲上战场杀敌的天子。

    此战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鞑靼不敢大举犯边。北疆重镇难得有几年安稳。

    对于史书中的“战况”和“死伤”,杨瓒能送出的只有两个字:荒谬!

    打了几天仗,就死几十个人?

    开什么春秋玩笑。

    不提刀枪砍杀,便是火炮射出的铁球,砸也能砸死百八十个。退一万步说,鞑靼游骑犯边,不到百人的队伍,遇到敢战的边军,总也要留下几具尸首。

    十万军队都是举刀虚晃,友谊第一,杀敌第二?

    天大的笑话。

    朱厚照为出海一事郁闷,杨瓒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提起武学之事,转移天子的注意力。

    “陛下,杀敌有赏,盖能激励军民。今京军操练无法,学中无才可举,当行赏赐之法,以励武臣子弟。”

    “赏赐?”

    “武学年终一操,可改为三月一考。请钞为奖,优者按季行赏。当日于学中鸣鼓,以彰其能。”

    没有激励,如何能大踏步前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武臣子弟,再是纨绔,也要争几分面子。

    天子行赏,鸣鼓学中,既得实惠,又有面子。

    再榆木脑袋,不求上进,面对这种情况,也该仔细想想,别人三月领赏,荣耀学中,老子出门抬头挺胸,倍有面子。自己月月落后,回到家中,不是竹笋炒肉,就是木棍加身。

    老子一样是纨绔,凭什么抽孩子?

    好的不学坏的学,必将抽得更狠。

    论起抽人的技术,实乃武将家学渊源。杨探花欲有所长,还当勤学苦练。

    想了想,朱厚照点头。

    “此事可行。需令兵部先议,方可定为条格。赏赐的金银,”朱厚照咂咂嘴,“朕自内库出便是。”

    因操演之事,天子盛怒,兵部尚书刘大夏在雪中长跪,羞愧气怒交加,病在府中,早朝都未能上。部中上下战战兢兢,对天子的命令,凡是合理,必不敢驳斥。

    相比之下,户部却是老大难。

    除军饷和灾银,韩尚书简直一毛不拔。

    朱厚照无法,几番从内库搬钱,承运库太监连连上奏,就差抱着天子的大腿哭:陛下,库房将要见底,天子家也没有余粮,慎搬啊!

    内库之事,杨瓒不好插嘴。

    只不过,锦衣卫收缴的番僧赏赐,囚犯赃银,均未送入顺天府,而是运送到承运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通过庆云侯世子一案,杨瓒还得知,功臣不纳税,宗室不交钱,绝属谬误。

    洪武帝定下规矩,赏赐给皇亲、功臣、内官及寺观的庄田,不能白得,全部都要交税。不收麦稻,只征银两,按每亩三分收取。

    盘点南北两京,杂七杂八算起来,每年可得银二十余万。

    圣祖高皇帝在位时,敢拖欠一分银子,必让你好看!自宣宗皇帝之后,减免成为常例,拖欠也没关系。

    朱厚照继位至今,弘治十六年的赏田税银仍在拖欠,弘治十七年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能说老爹过于仁厚,只能是皇亲功臣不体皇恩,胆大妄为。

    “有幸”翻阅庆云侯世子的供词,杨瓒发现,周家已有三年不交税银,借口五花八门,简直匪夷所思。偏弘治帝不追求,任由其拖欠。

    今番周瑛被下诏狱,前事都被翻了出来。

    想救儿子?

    先把积欠的税银补全,再论其他。

    庆云侯在诏狱外守了两日,求不得宫中开恩,只能想法筹钱。补交之后,是否释放周瑛,还要看顾千户的心情。

    以杨瓒的观察,可能性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杨瓒正琢磨库银,朱厚照已拟定条章,行赏之外,添加罚规。

    “有赏当有罚。”

    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

    “陛下,臣不敢。”

    真心冤枉!

    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

    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

    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

    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

    “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

    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

    杨瓒诧异。

    朱厚照更诧异。

    “杨先生不知道?”

    杨瓒老实摇头。

    “长安伯是武选魁首,府门前的匾额是父皇所提,前厅还悬有钦赐宝剑,杨先生没看到过?”

    杨瓒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闻。

    天子为何知道他仍住在顾卿府上……杨侍读拒绝去想。

    “今年会试,明年即是武选。自永乐年起,俱行此例。”

    杨瓒汗颜。

    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他入朝半年,常在翰林院抄录文卷,日前更翻阅武学卷宗,仍不知此事,实是疏忽大意,粗心太甚。

    说话间,滴漏轻响。

    午时已过,弘文馆讲习结束。

    按原定计划,杨瓒留膳宫中,未时中,将随圣驾前往东城外一座武学,观学中演武。

    杨瓒真心不想去。

    奈何天子有令,不去也得去。

    御膳撤下,稍歇片刻,中官奉上清茶。

    朱厚照端起茶盏,忽然又放下。

    “谷伴伴。”

    “奴婢在。”

    “传朕旨意,今日武学观操,谢丕、顾晣臣随驾。”

    “是。”

    谷大用退出偏殿,往两人处传旨。朱厚照又让张永准备常服皮靴。难得出宫一次,没有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看着,也没有言官在一旁讽谏,他要骑马。

    “陛下,昨日刚下过雪,路滑。”

    “无碍,朕的骑术乃武定侯亲授,张伴伴吩咐下去便是。”

    张永劝不住,连连向杨瓒使着眼色,期望后者能帮忙。

    怀揣对谢状元和顾榜眼的“歉意”,杨侍读一心饮茶,愣是没收到张公公的求救信号。

    无奈,张永只能出殿,取来牙牌,传人牵马。

    张公公真该庆幸,弘治帝十八年不出京城,象房正空。不然的话,好奇心极盛的少年天子,要骑的不会是马,而是大象。

    真到那时,才正该头疼。

    谢丕和顾晣臣领旨,至乾清门候驾。

    小半个时辰后,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少年天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杨瓒落后一步,行在朱厚照身侧。离得近了,看到满脸肃然的顾晣臣和月朗风清的谢丕,心中愧疚更甚。

    坑是他挖的,也是他拉着两人跳的,可起跳之前,着实没能想到,坑下有坑,还是天子亲挖。想爬出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臣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拜见陛下。”

    “臣国子监司业顾晣臣,拜见陛下。”

    “起来。”

    能骑马出宫,朱厚照心情大好,面上带着笑容,同谢顾二人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

    杨瓒上前,三人行礼。

    很快,禁卫牵来骏马。

    朱厚照挥退中官,手握缰绳,脚踩马镫,一跃飞上马背。

    坐稳之后,兴冲冲挥下马背马鞭,骏马扬起四蹄,飞驰出宫门。

    前马的禁军和中官扑倒在地,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天子竟然招呼不打一声,跑了!

    在场众人都是手脚冰凉,受惊不小。

    数名禁卫急追而出,唯恐天子出现闪失。

    谢丕反应相当快,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半身前倾,瞬息追了上去。

    顾晣臣和杨瓒几乎同时上马,前者紧随谢丕,纵马飞奔。后者拉着缰绳,眼一闭牙一咬,抱住马脖子,速度竟然也不慢。

    听着众人的呼声,感受到耳边的风声,杨瓒切切实实上演一出“泪奔”。

    果然,坑不能轻易挖。

    出来混,总是要还。

    朱厚照一马当先,驰出奉天门。

    起初,守门的卫军以为是自己眼花。看清马上的龙袍,立即汗如雨下。

    “陛下!”

    “万岁!”

    禁卫追得急,来不及出示腰牌,拉紧缰绳,从城门卫身侧急冲而过。

    谷大用和张永十分生猛,两条腿追四条腿,硬是不落多少。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犹能从城门卫处“抢”下马匹,追逐圣驾。

    谢丕、顾晣臣和杨瓒落后,只能挥舞马鞭,脚踢马腹,拼命追赶。

    三人飞驰而过时,城门卫眼睛都要揉瞎。

    骑术精湛,堪比边军那位,是谢状元?

    鞭舞成风,满面凶狠之人,是顾榜眼?

    抱着马颈,看不清脸的那个,大概、也许是杨探花?

    雪渣飞溅,冷风扑面。

    奉天门前一片寂静。

    做梦,必定是脑袋被马蹄踹到,正在做梦!

    文渊阁内,听文吏回报,三位阁老面面相顾,久久无言。

    刘健捏着额头,眉间拧出川字。

    历经四朝,经历过天顺和成化年间的风风雨雨,都未曾这般累,心累。

    谢迁愣愣的出神。

    自己六个儿子,二儿子向来最省心。之前二十多年,也证明了这一想法。可自从儿子金榜登科,入翰林院,讲习弘文馆,一切都开始转变。

    先是捧着兵书,日夜揣摩。后是升入兵部,同武人打起交道,距离谢阁老的期望越来越远。

    现下,又纵马驰出宫门。

    这是要闹哪样?

    左思右想,谢阁老委实想不明白,头疼之际,猛然生出揍孩子的欲望。

    李东阳看看刘健,再看看谢丕,端起茶盏,吹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轻饮一口,悠然得令人生愤。

    “宾之兄好生自在。”谢迁很不平衡。

    李东阳八风不动,放下茶盏,示意谢迁稍安勿躁。

    “天子既已出宫,再急也是无用。有禁卫在侧,静候其音便是。”

    谢丕三人之举,虽有些出格,实际而言,算不上什么。

    说不得,还是件好事。

    李阁老成竹在胸,拂过长须,再不多言。

    第六十四章 武学之行

    众人一路疾驰,总算在武学前赶上圣驾。

    中官、禁卫又惊又吓,唯恐天子有任何闪失,一路紧紧跟随。

    武学大门前,见天子猛然拉进缰绳,骏马扬起前蹄,皆变貌失色,心提到嗓子眼,冒出一身冷汗。直至马蹄落地,朱厚照翻身下马,仍是心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谢丕马术最佳,速度最快。顾晣臣紧随其后,不落半步。杨瓒紧抱马颈,沿途险象环生,自然落在最后。

    远远望见双手扣在玉带上,仰望武学门匾,满脸兴奋的少年天子,杨瓒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磨牙。

    熊孩子,当真是熊孩子!

    “杨侍读,请下马。”

    一名中官上前,扶杨瓒下马。

    难得如此酣痛淋漓,朱厚照性情大好。见杨瓒靠着马身,有些站立不稳,笑道:“杨先生骑术不精,需得勤练。”

    明晃晃的伤口上撒盐。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杨瓒咬紧腮帮,心下决定,这月弘文馆讲习,全部改为民政!

    什么枯燥讲什么!

    必要时,大部头也可以上!

    天子驾临,非同小可。

    掌事之人匆忙迎出,一身绿色公服,腰束乌角带,头戴乌纱帽,官服上绣着黄鹂,显然是个文官。

    “臣国子监助教周成,拜见陛下。”

    国子监助教?

    旁人未觉如何,杨瓒着实有些惊讶。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能入京城武学,祖上多为功臣。不是开国靖难,也是勋贵武臣之后,于国立有功劳。

    由此决定,学中教习自然不能含糊,全由五军都督府和各卫所举送,都曾戍卫边疆,领兵上过战场,一身真本领,最低也是正五品千户。

    学生教习都是精选,掌事却是个从八品文官,只比学正高上一级,当真是奇怪。

    究竟是如何运作,才能以从八品制正五品?

    若是六品,尚能说得过去。相差如此悬殊,学中武官真能服气?

    这么多年,京城武学竟没出乱子,堪称奇迹。

    思量间,周成已被天子叫起。

    先后同谢丕和顾晣臣见礼,很是郑重。至杨瓒跟前,只敷衍的拱了拱手,眼中闪过不屑。

    杨瓒不觉气恼,唯有无语。

    自己应该没得罪过这位仁兄吧?

    不管怎么说,他是侍读学士,正五品,同谢丕平级。这样的态度,当真没有问题?

    想不明白,又无法当场询问,只能暂时按下,以后再说。

    朱厚照一心关注操演,并未注意杨瓒的神情。谢丕和顾晣臣转过头,看向周成,都是皱眉。再看杨瓒,表情都带着询问,更有几分关心。

    见状,杨瓒愧疚之意更深。

    自己拉人下坑,对方不计前嫌,反而倍加关心,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有机会,必当弥补。

    会否努力推这两人出坑?

    杨侍读默默转头,坑太深,天子又一个劲填土,实在出不去。

    两位仁兄还是自求多福,小弟实无办法。

    走进武学大门,正面一条青石路,可供三马并行。

    石路为中轴,将校场一分为二。

    左侧有排架,架着刀枪剑戟,右侧立有草人标靶,显然是练习弓箭之所。

    石路尽头是正厅,厅前高悬匾额,据说为先帝亲笔。观字迹,当真是狂狷到相当境界,杨瓒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如此霸道的笔迹,出自谁手……杨瓒摸摸鼻子,总之不会是孝宗皇帝。

    厅后仍为校场,再其后,是二厅,沿厅堂两侧排列数间厢房,皆为教习武经兵法之所。

    周成送上学中名册,朱厚照翻开,第一页便著明学中人员。

    杨瓒小心瞄了两眼,果然,周成品级最低,排位却在最先。

    按照后世的话讲,从八品的文官校长,正五品的千户教习,县级指挥市级,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无论是天子,还是谢丕等人,均未现出异色,似是理所应当。

    退后半步,杨瓒微垂双眸,不发一言,沉默是金。

    武学中,共有教习三十一人,儒师十八人,学生一百一十九人。

    因天子来得突然,多数学生仍在厢房,听儒师讲习武臣大诰。校场中冷冷清清,和预想中大为不同。

    “朕来得匆忙,错不在尔。”

    朱厚照性子直爽,喜欢直来直去,却不是不讲理。

    周成本以为会受到训斥,心中打鼓。不想会是这个结果,不由得双眼瞪大,愣在当场。

    申时中,风起云布,天空开始飘雪。穿着夹袍,也抵不住寒意沁骨。

    周成愣着不说话,张永不得不出声提醒:“周助教,雪渐大,何时方能操演?”

    不操演,也该找个地方给天子挡雪。这样傻愣愣的站着,半句话不说,任由天子站在校场,风吹雪打?

    周成当即回神,却没理会张永,只是弯腰谢罪,请朱厚照至厅中避雪,直将天子身边的中官全部视作空气。

    张永差点气歪鼻子,谷大用当即黑脸,看向周成的目光很是不善。

    杨瓒终于确定,周助教看不惯他,非是他因,八成是他和厂卫走得近,几番被言官,更被斥为奸佞。

    只不过,天子面前,公然蔑视上官,给殿前中官没脸,该说耿直过头,还是傻到冒烟?

    不管对错,处事单凭好恶,一切摆在面上,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行走官场,太容易得罪人。

    难怪年近半百,仍是从八品。

    一行人被请入厅内,有学中杂役燃起火盆,另有文吏送上热茶。

    厅门没有关严,能听到北风呼啸。

    偶尔有几片雪花飘入门缝,不到几息,即融成青石上的点点水斑。

    茶水苦涩,水面飘着碎末,难以入喉。

    饮了一口,杨瓒便放下杯盏。

    古人说的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才几日,连喝茶都开始讲究。

    谢丕和顾晣臣同样蹙眉,没有再碰茶盏。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却被张永和谷大用拦住,从随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杯,不用茶叶,只倒热水,又取出两包豆糕,竟还带着温热。

    “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饮茶。”

    话说得合情合理,朱厚照点点头。

    张永移开茶盏,直接递至周成跟前,笑道:“劳烦周助教,这样的茶也能找来。”

    这话听着不对,周成脸色微变。

    张永又道:“咱家记着,内库每年都有银钱送至武学,专为应对杂事,货买茶食。陛下登位之后,几番厚赏武学,咱家没记错,两淮进上的贡茶可是不少。”

    点到即止,张永笑着退开,压根不给周成反驳的机会。

    上月刚赏下贡茶,这月就只剩茶末?

    故作节俭也好,实为贪墨也罢,总之,钉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谢丕等也不会待见此人。

    杨瓒忽然有些同情周成。

    得罪天子身边的近侍,还是张永这个级别,周助教当真可以辞官告老,回家荣养了。

    周成显然还没意识到惹上大麻烦,亦或是在武学日久,习惯压制旁人,对张永愈发不屑,明知有坑,也不开口争辩。

    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的目光都闪了两闪。

    对视一眼,谢郎中和顾司业交换意见,既奉敕令掌事武学,总要有所作为。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错,也需设法“挪动”。今日把柄送到面前,不抓住,岂非对不起自己?

    谢状元和顾榜眼入朝不过半年,日前方有资格早朝。论处事老练,仍远远高过周成。

    两人要掌事武学,施展拳脚,令天子满意,周成必须离开!

    是回国子监熬油,还是回家种田,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几念之间,谢丕和顾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参周成一本。

    杨瓒专心数着茶末,似对外事一无所觉。

    周成有错也好,没错也罢,离开早成定局。

    不是他没有同情心,官场职场,都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拔掉周成这个萝卜,旁人如何占位。谢丕和顾晣臣的级别都高过他,既要掌管武学,周助教必须走人。

    又过两刻,朱厚照开始不耐烦。

    厅外终于响起钟声。

    “陛下,今日讲习已毕,请至校场。”

    周成躬身,请天子移驾。

    “好!”

    咽下最后半块豆糕,朱厚照擦擦嘴,当先走出厅堂。

    校场中,随教习号令,百余武臣子弟冒雪列队,踩着鼓点,立定方位,排成战阵,齐呼“万岁”。

    没有高台,朱厚照也不讲究,踏上一块方形青石,抬起手,令众人免礼。

    “阵起!”

    天子驾临,排兵布阵的教习使出十分力气。

    随旗帜挥舞,战鼓轰鸣,百人的战阵,现出千人的气势。

    相较京卫操演,武学中的战阵又是不同。

    杨瓒看得认真,不得不承认,哪怕再纨绔,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寻常兵卒可比。

    然而,朱厚照却不满意,相当不满意。

    “停!”

    不等旗官号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声,声音穿透北风,战阵霎时出现混乱。

    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脚步,有人仍在挥舞枪矛。

    动作不一致,致使十余人被撞倒在地,更有两个倒霉透顶,被矛尖刺伤,鲜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

    “陛下,战阵刚刚过半。”

    “朕知道。”

    打断周成的话,朱厚照跃下青石,召杨瓒和谢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过依令行事,甚是无趣。朕思量,应取他法,方能试出高低真假。”

    谢丕顾晣臣不解,齐齐看向杨瓒。

    杨贤弟最得圣心,常被召至乾清宫说话,大概能体出圣意?

    杨瓒思量片刻,顺着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龙脚踩过的青石,不禁咽了口口水。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事实证明,杨侍读果然能深体圣意。

    天子口谕,停止战阵操演,改搬校场青石。

    听闻此令,众人俱是傻眼,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不演战阵,改举大石。

    这算哪门子的演武?

    “凡能举过头顶者,赏‘力’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五步者,赏‘勇’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十步以上者,赏‘勇’字铜牌,并赐宝钞十贯。”

    口谕既出,不只学生,连教习都想下场试试身手。

    宝钞多少,众人不在乎。

    能得天子赐牌,实是未曾想过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拼上死力,博上一博。

    周成眉头紧皱,试图劝说天子。

    武学操演非是儿戏。不练战阵,学民间杂艺搬大石,简直胡闹!

    “朕意已定,周助教不必多言。”朱厚照听得不耐烦,道,“朕已将武学事交由谢郎中、顾司业掌管,今后学中事尽托他二人。尔如有事,向他二人呈报便是。”

    话落,朱厚照袖子一甩,潇洒离开,留给周成一个挺拔的背影。

    谢丕顾晣臣快步跟上,同未理他。

    候在两侧的教习当下明白,学中将要变天。看向周成的目光,有讥讽,有嘲笑,也有几分同情。

    独立风中,周成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强撑着才没有当场栽倒,御前失态。

    号令起,一百一十九名武臣子弟除掉皮甲,列队上前。有人不畏寒冷,除去上袍,赤着胸膛,弯腰抱紧青石。伴着一声大喝,额角鼓起青筋,青石高高举过头顶。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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